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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火光莹莹,照在她们脸上,叶舜华的眸色却更深了些,映的瞳仁里那团烈火更显赤红。

    “皇帝受命于天,不可不遵天意,即便父皇心中半信半疑,表面上他也只能信。况且朝堂上三人成虎,父皇不能不顾朝局一味偏袒我。”

    “不过这不是坏事啊,一来我可以韬光养晦,也正好顺便歇一歇,接下来或许还有场硬仗要打呢……”

    “这二来嘛……他们自己配合不到位,阴差阳错的出了些纰漏,前阵子戚姝炜给我下了毒,估计父皇也已经知道了。”

    “某些人步步紧逼,只会自取灭亡……罢了,老是说我做什么,你现在怎么样?是否打算一直这么过下去?”

    这种惊天动地的事情,一个方外之人知道了的确没什么用,闹不好还会招来杀身之祸。

    方玉君像是突然明白了叶舜华不继续往下说的原因。

    下意识扫了一眼身上的粗布海清,又看了一眼叶舜华身上的锦缎长衫,情绪却很是平静。

    “我?实话说,叶瑾,我那日离开襄王府的时候,私心里还是有些恨你的。”

    “我想不通,你我都是侯门嫡女,甚至我的家世比你更好,但凭什么你自小到大都压我一头,凭什么你在外头一待十年,回来还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我是不止一次想过杀你,也在你大婚当日付诸了实施……”

    “可这一路上,大家都说,你一而再再而三选择原谅,却衬的我更加不堪了,因此当初的我,一次比一次更加恼羞成怒。”

    “我心悦之人满心只有你,即便我双腿残废,离府那日,他对我也是一样冷血无情。”

    “我是怨你的,我当时还是有那种想法,认为是你一直给他灌输我不是个好人的思想。”

    “我一直这么怨着,到了慈溪庵也是六根不净,整日只知道哭。”

    “后来是师祖开解了我,她说,我对他那不叫爱,而是执念。我用执念害了你,也害了自己,若不知醒悟,此生注定潦倒困苦。”

    方玉君坐在蒲团上,伸出两条腿,掀起袍子下摆,又提起了裤腿。

    她小腿上爬满了伤疤,触目惊心。

    “我被他们打断了双腿,一路上又劳累又受了颠簸,而慈溪庵又清贫,只有些疗伤的草药,因此我一病不起。”

    “我娘陷于方家诸事,不能长时间陪伴、照顾我,因此在她走后,我一度命悬一线。”

    “是你给我带的那些药,吊住了我的精神,是因你给我留下的那张小笺、你的私印,师父才说动了名医登门诊治,又救了我一命。”

    “去鬼门关走了一遭,我才大梦初醒,你对方家、对我,仁至义尽,我还有什么脸怪你?”

    “多行不义必自毙,一切是我咎由自取,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也说的正是我。”

    “我那时才明白,一切都是我自找的,一切苦果都是我亲手栽、亲口吃下去的。”

    “想通了这些,我开始觉得无比庆幸,庆幸当时我选择去慈溪庵出家,而不是如过去一般任性,受了挫便躲回方家,躲回我娘、我父兄的羽翼庇护之下。”

    “青灯古佛、粗茶淡饭,真的让我得到了解脱,也学会了正视本心,学着追求真诚、清静、正觉、平等、慈悲……”

    “我现在真心觉得,这是我最好的归宿,没有比这再好的了。”

    “叶瑾,师祖有句话真的没说错。你生了一颗菩萨心,虽是肉体凡胎,虽处凡尘,行的却是菩萨道。”

    “这是我第一次试着帮你,纵使你可能用不上,但我感觉……挺好的,有种前所未有的成就感。”

    “叶瑾,此后再无方玉君、邹令仪,我法号了悟,但我允许你继续像过去一样叫我。”

    “我现在做不到了却尘缘、顿悟成佛,我始终不能忘,我也好,方家也好,欠了你不知次、多少条性命。”

    方玉君吸了吸鼻子,眼睛和兔子一样,红红的,伸手在宽大的袖子里掏了半晌,摸出来一张三寸长的素笺。

    “给你,回礼,来日方长,若你日后有需要,让人把这东西送给我,即便隔着山海,我也会赶来帮你,纵使会粉身碎骨,我亦在所不惜。”

    叶舜华伸手接过,素笺一面用瘦金体写着“落地为姊妹,何必骨肉亲”。

    翻过来,另一面是落款,堂而皇之写着“方肉肉”,盖着方玉君的私印。

    她曾经给出去的,今日又回来了,以不同的方式、相同的方法。

    叶舜华又抬起手,轻轻地落在她的小脑瓜上,揉了揉,嗓音略有些喑哑。

    “谢谢你啊。”

    方玉君又吸了吸鼻子,可这次泪水却没能乖乖蓄在眼眶里。

    火光中,她回头看着叶舜华,轻声道:

    “叶瑾……我终于原谅你了……我也终于……终于能原谅我自己了……”

    叶舜华揽着她,任她哭,哭到眼睛肿成两条缝,方玉君才抽抽噎噎停下。

    “这次……这次……这次其实圆觉师兄也……也帮忙了……”

    “是嘛……等等……圆觉……师兄?”

    叶舜华接受不能,但略梳理一下也懂了。

    慈溪庵如今不比当年,日子好过了,出家人本就少了许多。

    方玉君又是直接投身去了慈溪庵,再坑多尼姑少,以至于因缘际会拜了净惠师太的徒弟为师,于是跟净惠师太叫师祖。

    而净惠师太出身孤寒,皈依佛门早,按皈依的时间论起来,该与圆觉大师的师祖是同一辈。

    故而方玉君这个情况,就属于不倒翁盖被子,人小辈大。

    但一想到满脸白胡子的圆觉大师,叶舜华还是怎么都觉得别扭。

    “你可知圆觉大师如何帮忙了?”

    方玉君摸净了眼泪,从旁边抓了一把花生来,边剥着吃边道:

    “进宫前我在城里和我娘见了一面,听我娘说,是皇后娘娘抄了血经,送到了慧能寺安排法事,祭奠那些在西萝之战中,为国捐躯的英魂和部分丧命的西萝平民。”

    “娘娘还让人一起送了冬衣和粮食过来,供养僧人之外,还可帮助寺庙解决每逢过年时,无家可归者纷纷上门求助的难题。”

    方玉君咂咂嘴,感叹道:“那可是皇后娘娘啊……”

    是啊,那可是皇后娘娘啊,天底下最尊贵的女子,竟不惜伤身,以血抄经。

    这还是破天荒头一回,估计很大可能是为了帮她了。

    摊上这样一位母后,叶舜华简直不知该说什么好,只有默默在心里记下。

    搭着方玉君的肩膀,她起了身往耳房走。

    推开门,冲着里面玩的热火朝天一群人道:“今日睡醒之后收拾东西,咱在这待不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