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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诡水湖畔

    天光还未大亮,诡水湖带来的雾气还在花木间氤氲着,一些石阶上还伏着一层轻薄的水气。

    璟的屋子里还亮着烛光,只不过那烛光在渐起的曦色中显得很是淡薄。

    推开木门,洛屿早已奔了进去,她长这么大,仅仅见过他父亲匆匆一面,而在玱玹那里获得的父爱,远不似她这一刻心中的急切与渴盼。

    “爹爹!” 她脆生生地叫了一声,便如一只灵活的小鹿窜进了屋,炽想抓都未抓住。

    小夭站在门边,望着床榻上无声无息躺着的人,眼泪夺眶而出。这一面,犹似走了万水千山,过了今生前世。多少次的西峰远眺,梦里泪水阑干。她还记得他一身盔甲戎装,与她分别在荒村的古道黎明。那嘚嘚的蹄音与他远去的背影,一直魂牵梦萦地出现在她梦里。

    她一直都在等他回来,不管他是生是死都等着。如今,璟活生生的躺在那里,他存在着,身上的衣纹真实而清晰,不像是一场梦呀 !

    小夭脸色苍白,这一刻,她竟一动也不敢动,生怕一动自己就醒过来了,还躺在章莪宫的床榻之上。万一这只是一场很长很逼真的梦呢?她已经无数次从这种梦境中醒过来。

    “爹爹,我是屿儿!你睁开眼睛看看我 !” 洛屿的声音清晰地传来,小夭的双手微微地发抖。

    “爹爹!爹爹!”相琨与玹梓喜极而泣,抓起了璟的手:“你这是怎么了,爹爹! ”

    炽走上前去,拉起了洛屿,对相琨与玹梓道:“你娘跟你爹爹说一会儿话,我们明日再来看你们爹爹 !”

    相琨与玹梓已经长大,很是体谅,抺着眼泪默默地站起身来。洛屿不依不饶,抱着璟不肯松手:“不,我也要与爹爹在一起,我要让他睁开眼睛就能看到屿儿。”

    相琨拉了拉她的胳膊,红着眼睛说 :“你会治病吗?你在这里爹爹也不会醒来,只有娘才能治好爹爹,听炽姑姑的话,我们明天再来。”

    “不!”洛屿还是不肯松手,她才见他父亲第二面,都还没有亲近,怎么又要将她带走呢?万一又跟以前一样,一离开又再见不到了呢?

    “洛屿,你以后再也不会与你父亲分开了,不似我。”一直默默站在一旁的轩辕尧光轻声说道:“你娘一直都在哭,她才是最想你爹爹的人!我们明天再来好不好?”

    他像个长大了的男子一样,沉稳地向洛屿伸出了手。

    洛屿呆了呆,松开了抱着璟的双手,牵握住了轩辕尧光。

    “走吧!”轩辕尧光对洛屿说道。几个孩子又恋恋不舍的看了榻上的父亲一眼,乖乖地跟着炽出了屋子。

    炽回头看了看小夭的背影,嘴角扬起一抹温柔笑意,轻轻拉拢了房门。

    小夭轻轻地俯下身子,她的手绞握着璟的手,脸贴着璟的胸膛,听着那衣衫下心脏轻轻扑动的声音,笑了。

    “璟,谢谢你没有离开,谢谢你一直在等我。”她的眸光落在璟消瘦苍白的面庞上,用手指轻轻抚过他乌黑松软的长眉,棱角分明的嘴唇,还有鬓边的几缕白发。

    她的手摩挲着那些白发,就如在抚慰他这么多年的离别与沧桑,他曾是那么风流俊逸的一个人,如今却华发早生,这得是多么刻骨地思念过啊!

    小夭想起那年玱玹去回春堂找她讨要海棠的解药,璟害怕被认出身份躲开了,为此她不搭理了他好久。小夭清晰地记得璟失落愧疚的眼神,他对她说,这一辈子再也不会躲开,无论发生什么他都会站在她身后,让她依靠。

    那时候的小夭将信将疑,璟温润儒雅的性格里,并没有玱玹的冷硬,相柳的彪悍,她并不确信他真的能成为自己的依靠。

    如今几百年过去了,璟牵着她的手,陪着她去任何她想去的地方,做任何她想做的事。他为了她,波澜不惊地穿上盔甲,骑上战马,呐喊厮杀于战场。他,让她从一个内心不安,心无依托的玟小六,变成了叶十七的娘子,又从叶十七的娘子变成了涂山璟的妻。

    就如璟在古戎道上,将彷徨的她一把拉入怀中,无论前途晦暗山长水远,他再也没有躲开,也从未松开过他紧握的手。

    “璟,这一生,我从未有过一刻后悔,后悔曾经等你嫁你。”小夭的唇轻轻吻上了他的眉额,又一路吻着他紧闭的眼帘与嘴唇,仿佛那里有着甜蜜的花蜜似的,她忍不住吻了又吻。

    “醨说,你伤的很重,没有死是因为有放不下的东西支撑着。我知道你是放不下我 ,我都未死,你怎可独自离去呢?你这个狡猾的,定知道你走了我一定会去寻你,你不是舍不得自己死,你是害怕我死才苦苦撑着的吧?”

    小夭留连在他的唇间,一下一下地吮吻着,嗡声道:“别的医师治不好你,是因为他们的方子里少了一味药。”她狡黠地笑了,又深深地吮吻了一下:“璟,你现在觉得这味药如何?”

    璟的唇居然动了动,小夭以为是自己的幻觉,又俯下身碾转吮吻起来,他的唇竟真的在轻微地动着,好像在回应着她。

    “璟!璟!”小夭欣喜若狂,连忙掏出银针扎向他的穴位,用手轻轻拍着他的脸颊,不停呼唤,可他依然无声无息。只不过在她吻他时,他仿佛从他身体躯壳里醒过来回应了她,这只是一种本能的反应,他,得有多爱她呀!

    第三天,瑱带着静夜,胡珍,莞儿与苗莆赶到了萧山,符先生将他们接入了诡水。

    走进院子时,仲夏正午的阳光正当炙烈,院子树荫里的蝉子一声一声的嘶鸣着,空气中飘着花木与药草混合的味道。

    小夭正蹲在台阶下的树荫里煎药,看见他们走来便笑眯眯地站起身来。

    瑱与静夜一看见小夭便呆住了!这还是那个让他们忧心如焚,心生创痛的王姬吗?不过几日而已,她竟似变了一个人,从那种混沌迷怔,毫无生机的憔悴枯槁中活了过来。

    仿佛从寸草不生,断瓦残垣的荒芜中开出了花来,小夭的眼睛明媚而又闪亮,唇角如三月桃花,微微上翘的弧度里有了一抹幸福的意味。

    是的,小夭的脸上有着让苗莆想要流泪的光芒。一个人可以一夜之间死去 ,又可以在一夜之间活过来,这得是多么的绝望与欢喜啊!

    “婶婶!”瑱高兴极了,小夭的状态,让他明白,他二叔定是无虞了。

    “看你美的,前几日还要死要活!”静夜白了小夭一眼,用手抚了抚怀中的子诺,闷闷地说道:“看吧,你也怪可怜的,你娘心里就只有你爹,以后,你就跟着姑姑过吧!”

    小夭笑着伸出手,子诺竟身子一偏就扑向了小夭。

    “真是个没良心的!” 静夜看着子诺抱着小夭的脖子,心里酸酸的:“我家二公子在哪?”

    “他在后院的花庭里。”小夭笑道,旋即看到胡珍旁边站着个妙龄少女,一头乌黑的长发辫束在肩边,脸如满月,眉如芳草,长得甚是好看。

    “姑姑。你不认得莞儿了?”莞儿嗔怪地瞧了一眼小夭,撅翘起花一样的嘴唇。

    “姑姑不是让莞儿将涂山府当做自己的家吗?有族长与静夜姑姑照顾,莞儿这些年一直在涂山府里长大。”

    “莞儿!”小夭惊喜地喊出声来,当初在丰山诡水路上为骆哭泣的小姑娘,如今已经长成了妙龄少女。

    只不过看见莞儿的刹那,小夭瞬间就想起了骆,想起了他苍白的面容,偶尔佝偻的身子,还有隐忍的眼神。她想起他躺在柴屋地上奄奄一息的样子,莞尔脸上绝望的泪水。一种无边无际的痛楚卷袭而来,令她一时说不出话来。也许这种痛会伴随她一生,无论她有多么幸福也无法摆脱。

    “姑姑!”

    “姑姑!”

    洛屿与轩辕尧光从花径那头跑过来,洛屿惊喜地抱住了静夜。

    “你想过姑姑没有?”静夜沉下脸问道。

    “想了,天天想。”洛屿笑了起来。

    “你这个会哄人的嘴巴,想你静夜姑姑才怪,还天天想,天天想回涂山府还哭哭涕涕的!你也是个没良心的,你姑姑这辈子就只配帮别人养孩子,谁都养不熟 。”

    洛屿咯咯地笑了起来。

    相琨与玹梓也从花径那边走上前来,一一给瑱与静夜胡珍见礼。

    相琨的目光落在莞儿身上,就怎么也挪移不开了。莞儿先是撑着,被他看急了,脸一红便躲到了静夜身后。

    “快,快带我们去见见你爹爹 !”静夜看见相琨与玹梓,高兴得眼睛都眯成了月芽儿,尤其是相琨,简直跟她家二公子长得一模一样,连说话的声音也像!

    玹梓想去抱子诺,子诺不肯,莞儿一伸手,子诺便扑进了她怀里。莞儿轻轻吻了一下子诺的眉眼,那双妖孽的眼睛便笑得很是灿烂。相琨也跟着笑了起来。

    璟躺在花亭的浓荫之下,就似小憩睡着了一样。婆娑的花影摇摇晃晃,和着蝉声轻轻拂落在他的身上。

    “二叔!”瑱坐到榻边,轻轻握起了璟的手,却发现从前那只抚琴弄弦,执子对弈的手指根下,不知什么时候已伏着一层粗糙的茧子,许是日日执剑引缰策马而生的。

    瑱清楚的记得,自己的母亲是如何背叛他,自己的亲父是如何谋害于他,可他二叔却将他视为珍宝小心地呵护,他给了他缺席的父爱,在他本该荒芜的童年守护了他的纯真与情感。让他也成了与他一样温润且强大的人。

    若没有二叔,瑱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一个什么样的人,也许会与他父亲一样,为着狭隘的心思终其一生。

    “二叔,涂山氏的一切,瑱儿都打理的很好,你要快些好起来,来看看瑱守护的一切,你的教诲瑱一天都没有忘记,一天也不敢有负二叔所托。”

    璟似听见,又似没有,只是一动不动的躺着。

    而一旁的胡诊与醨正凑在一起看着小夭写的药方,甚是称奇。醨拿着方子竟舍不得放下,找来纸笔又抄了一页,他之前已抄了好几份小夭的药方了。

    小夭开的药方并非一成不变,今天与明天,辰时与落黑,份量与所用药材都有微变,连饮用的时辰都有讲究。

    “你多抄一份吧 !”胡珍也心痒难耐。醨想了一下,便将抄好的药方赠给他,自己又重抄了一份。

    晚上,因瑱的到来,诡冥衍特意备了一桌丰盛的酒席款待。

    “我二叔与侄儿在此,多有叨扰,瑱在此谢过族长相救庇护之恩。”瑱真诚的感激道。

    诡冥衍不好意思地笑了:“当年因为族中瘟疫,竟将涂山族长囚困于此一年有余,你二叔与婶婶非但不怪罪,还救了我全族,如今我们回报的只有一二而已,请涂山族长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小夭见诡冥衍说话中气不足,席还咳声不断,便道:“族长咳疾有多长时间了?”

    诡冥衍见小夭开口询问,顿时欣喜不已:“这咳疾,自瘟疫之后就有了。以前只是夜间 偶尔咳一下,近半年来症状加剧,服了很多药都不见好转。本想烦请夫人问诊一二,奈何见夫人忙于公子的病情,也就不方便打扰。”

    小夭请诡冥衍移坐于一旁的木桌边,伸手为他搭脉。

    见策与他二哥眼露担忧之色,小夭笑了笑道:“无妨。”

    听她一句无妨,众人的心都放落于肚中,诡冥衍也松了一口气,他还以为自己又得了什么治不好的绝症。

    小夭请仆从拿来了纸笔,很快就写好了两张方子,她将方子交给了仆从,细细交代了煎药的讲究,仆从领命而去。

    “族长只需将这两剂药服下,嗽疾即除。”小夭笑眯眯地说道。

    诡冥衍千恩万谢,开怀不已。

    而一旁的轩辕尧光正饶有兴趣地瞅着相琨挨坐于莞儿身旁,相琨身上如有蚁虫钻入似的,坐立不安,那双眸子似有似无的总要去瞥一旁的莞儿。莞儿的脸颊上如涂了胭脂一样,一阵阵地晕红。

    轩辕尧光嘿嘿的笑了起来。听见笑声,莞儿抬目瞪了他一眼,脸颊如火烧一样更红了,站起身便躲了出去。

    相琨用手指了指笑嘻嘻的轩辕尧光,连忙追了出去。

    轩昂尧光偏头见洛屿正津津有味地逗着子诺,便悄悄跟着相琨追了出去。

    他躲在花丛间,看见相琨在亮闪闪的诡水湖畔追上了莞儿,不知在对莞儿说着什么,莞儿竟低下了头,有些扭扭捏捏 。

    相琨说了老半天,竟拉起了莞儿的手,莞儿挣脱了一下没有丢开,相琨的脸就往莞儿靠了去。

    轩辕尧光的手在地上摸了摸,捡起一颗小石子,瞄着相琨便扔了过去。扑的一声,只听相琨哎呦一声,伸手便捂了头。莞儿像受惊的兔子,很快地就跑回了院子。

    “谁!” 相琨一边张望,一边狠狠地叫道。

    轩辕尧光咬着嘴角,憋着笑,猫起身子迅速地跑回了宴席间。

    只不过刚才的画面却如刻进脑子一般,让他怎么也忘不掉。轩辕尧光的目光总有意无意地落到洛屿那花瓣一样的唇上,心里如有一只小鹿,平生第一次感到心神不宁。

    “洛屿!” 他叫了一声。

    “啊?”洛屿正在挠子诺的小手心,闻声回头应道。

    轩辕尧光想了想,道:“洛屿,你随我来。我有话要对你讲!” 说着便起身出了门。

    洛屿看了一眼正推杯换盏的席间诸人,便起身跟了出去。

    轩辕尧光站在落满月色的诡水湖边,看着洛屿那双清澈明洁的眼睛欲言又止,脑子里全是刚刚相琨的场面。

    “你要对我说什么 ?”洛屿好奇地问道。

    轩辕尧光身上亦如钻入了蚁虫似的,站立不安。

    “我,我可以亲一下你这里吗?”轩辕尧光指了指嘴唇。

    “为什么?”洛屿有些不解,觉得他今日很是奇怪。

    “好像喜欢的人都要亲一下这里。”轩辕尧光挠了挠头,道:“你让我亲一下吗?”

    洛屿想了想,睁着大眼睛道:“那行,你就亲一下好了。”

    轩辕尧光突然就紧张了,还有些怯懦,正欲偃旗息鼓,却看见洛屿那双眼眸里,似落入了鳞鳞的月色湖波,十分好看。他不由呆了一下,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对着那张小嘴落了下去。

    他的唇刚刚落到洛屿唇上,脖子后就似被什么拎了起来,扯得生生发痛。侧目一看,却是静夜那张气歪了的脸。

    “不得了,不得了!我说为什么鬼鬼祟祟的?”静夜咬牙切齿道:“谁教你的?小小年纪就敢干这些了,我的天,真是不得了了!”

    看着旁边一脸无辜的洛屿,静夜扶额,只觉得头很是生痛。

    静夜将轩辕尧光的事儿告诉了小夭,小夭竟不说什么,只是低眉一笑。

    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孩子,就如小时候的她与玱玹,难免会有一日,一人情愫暗生 而一个人却懵懂无知。如果那时她没有被送去桃山,或许就不会有这几百年的悲欢与辛酸。

    思及至此,小夭黯然,突然就想起玱玹在岭城的那个夜晚,悲怆绝望地向她索问年幼时的许诺。也许,在她离开朝云峰的时候,年少的他,就情窦已开,不再只是一个哥哥。

    小夭叹了一口气,对玱玹的恨意里,又多了一些对命运的无可奈何。

    小夭不置可否,静夜却思来想去一夜,璟也不是一两日能醒,怕这些孩子再生闹腾,第二日,便决定带着他们跟瑱一道回青丘,这样小夭也可静下心来好好地医治璟。

    只不过小夭舍不得小子诺,以前她是不敢将他带在身边,而今不再有从前的担忧,她就一日都舍不得他。

    静夜心里有些不舒服,从前她抱怨小夭对子诺不理不睬扔给她一人,如今见她舍不得了,又觉得她是在留恋旁的什么人。

    “子诺还小,你要照顾二公子如何管得了他?”静夜闷闷地说。

    小夭抱着子诺,用手抚摸着他的小脸,道:“没事,苗莆在这里,再说,也还有炽。 ”

    苗莆也道:“没事,我都养大了七个孩子,把子诺交给我你们就都放心吧! ”

    “随你!”静夜不高兴地扭过头,叫上了相琨几个孩子,头也不回的走出屋去。

    苗莆心里也不得劲了,恼道:“她以为自己是谁呢,竟敢跟小姐你垮脸子? ”

    小夭轻轻拍着子诺,微微一笑道:“你别看她如此,她也是这大荒对璟最好的人。”

    “没关系,”小夭笑眯眯地,她知道她为什么不高兴,她并不怪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