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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乱世何人非草芥

    由于绕行朝阳门出城,一行人中又有病弱,走得很慢,到刘家庄院的时候已是天光微亮。

    一股浓重的焦糊味道弥漫在晨曦中,刘家高大的院墙倒了好几处,满眼是断壁残垣和烧得焦黑的梁柱。

    不顾胸口的枪伤还渗着血,刘冠清踉跄奔向自家院子。他嚎叫着奶奶、母亲和小妹,回答他的,只有凄凄的冷风。

    路远的眼睛又一次湿润了,他从来不属于坚强的人。来到这个世界不过半年,就经历了如此惨烈的生离死别,让他觉得心中的痛更甚于左臂的伤口。现代世界里所谓的艰辛和痛苦,比起此时场景,实在是不值一提。

    刘家人对自己不薄,转眼之间,偌大一个刘家,难道只剩下刘冠清?

    正在这时,一处角落隐隐传来几声呼叫。路远耳尖,脚下却大有不及,朱伯远和齐公公身形早已飞弹而去。

    声音是从一个井下传来的。路远求助地看了眼长平,聪慧的公主向朱伯远示意,后者顺着井绳一跃而下,不一会儿,抱着一个女孩爬了上来,是刘婉儿!

    这一次,刘婉儿没有癔症,一上来就扑进路远怀里大哭。

    除了张小山之外,大家都非常诧异,因为刘婉儿没有扑向自己的哥哥,而是在路远怀里痛哭起来!

    张小山其实并不知道路远给婉儿治病那一晚的情形,因为老太太已经严令不得外传。他之所以不诧异,只是因为他对于自己认的大哥做什么都不诧异,唯有崇拜!

    宣泄了极度的恐慌和悲苦之后,婉儿抽泣地告诉大家,昨日傍晚,一队打着大顺旗号的兵卒包围了庄院。

    由于大顺军昭告免除税赋、秋毫无犯,只镇压欺凌百姓的劣绅地主和占尽天下膏腴之地的朱明子孙,刘启德虽然决定自己尽忠大明,但认为罪不及家人,平素刘家对庄户人也从不欺凌,反而多有照拂,因此也只是让秦管家多雇了些人看护庄院。

    然而,来的毕竟是军队,哪怕是乌合之众,也不是一些家丁护院能挡住的。最终庄院被攻破,由于部下伤亡不少,恼羞成怒的将领下令屠戮庄院。

    情势危急之时,老太太让秦管家带着婉儿藏到水井下一个壁洞内。壁洞很小,是当年打井时放置工具和匠人休憩的地方,只容得下两个人。

    老太太命秦管家陪着婉儿,无论什么情况都不能出来。但随着一声声痛苦的呼号,受不了的老秦,打晕了婉儿,自己顺着井绳爬了出去。

    等婉儿醒来,再也没见老秦回来,又怕又急的她,就这样在井下听着外面的惨呼声、叱骂声、淫笑声……。

    不知道过了多久,人声渐没,但她也不敢爬出去。困冻交加的她,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直到听见哥哥的悲号,才敢呼叫求助。

    老秦的尸体就在院子里,死不瞑目。紧挨着他的是老夫人,脖子上一道深深的刀痕,流出的血粘满了燃烧后的灰烬。

    路远心中的怒火再也忍不住了,这就是历史书里说的农民起义军?这就是推翻腐败明王朝的正义力量?

    对于普通农户,大顺士卒确实未行劫掠。这些庄户人做不到在昨晚挺身而出,救助刘家;此刻一起跟着收尸掩埋,还是没问题的。就是不知道他们内心,究竟是欣喜于“闯王来了不纳粮”,还是会因为眼前的惨剧而心有余悸。

    路远本来只想尽快带着女儿返回现代世界,可是这几天的事情让他内心怒火无处发泄。作为一个现代人,他觉得也许该为这个乱世做点什么。

    另一方面,他确定凡妞的意识被压制了。父女亲情,以及神奇的佛珠,让他坚信长平就是自己现代世界的女儿。可是如果占据长平身体的是一凡的意识,那么相似的样貌,以及原来的名字,一定会知道是自己的父亲来找寻自己的。而长平毫无作伪的表现让他意识到,他需要时间去唤醒自己女儿的意识。

    在此之前,长平就是崇祯的女儿,是在父皇面前立誓要重振大明的长公主,而他路远,那就做一个护佑长公主的合格忠臣吧。

    刘启德推荐路远进入锦衣卫时,需要填写年龄和生辰。路远很自然地把现代世界里的阴历生日—十一月十七日当做在大明的出生日;至于生肖,属兔的他只能是天启七年生人了。因此,按照明朝的说法,他此时才十九岁。

    这么算来,刘冠清比路远还大两岁,不过他自小受父亲萌护,武艺不错,却无太多历练。此刻,家人遭难,自己也身负重伤,双眼通红的他像一只落败的斗鸡,虚弱却充满了不屈。

    至于刘婉儿,算来比长平还大三个月,看起来更像个孩子,柔弱可怜。几个月前的经历好容易渐渐淡去,却又突遭亲人离世,眼睛里只有无助和悲戚。

    连唯一可以商议的张三通也不在,看着众人,路远忽然觉得肩上担子很重,却也豪气陡增。

    “这里。不宜久留,当下之计我等可以分两步走:第一步,找一个安全的隐身之所,大家安顿下来,我和姚刘两位哥哥尽快养伤,有劳伯远和仲远两位朱家哥哥和小山一起打探消息。皇上虽已归天,但太子和两位殿下,以及小公主的情况还不知晓。”

    “第二步,我们要计划去应天府,闯贼是从南北两个方向围攻京城的,所以南下的路也未必安全,我们要谋划一个更妥当的方式。”

    很自然地,路远成了这群人的首脑。

    众人点头称是。说起藏身之地,刘冠清想到一个去处,就是秦管家的老家,距这里约五十里,在宛平县的一个山坳里,叫秦家村。平时那里少有人至,每年秋猎,他都会随着父亲在那一带山林中狩猎,晚上就在秦家老宅歇息。

    简单判断了一下,路远觉得可行。平原之地,很难不被大顺军发现,号称数十万的军队,估计能把京城周边像蝗虫一样扫一遍。秦家村距离虽有些远,却不失为一个好去处。

    商议已定,一行人上路了。昨日大顺军的目标是刘家庄院,对于周边的庄户人家并无骚扰,可巧替刘家喂马的张老三赶着数匹马躲过一劫。

    众人因此得以骑马上路。出城时的马车换了长平公主入内,她怜婉儿愁苦,不顾齐公公的反对,坚持让婉儿也上了马车。

    跟着长平的三名宫女被伯远仲远带着的几个亲随一人抱着一个,上马而行。这时候也没人顾得上男女之防了,保命是最重要的。小山和皮糙肉厚的姚千仞一人照顾一个,路远和刘冠清,近乎被绑在马上。

    这时候的北京城外,到处是不同藩属的农民军。虽然李自成在西安重整军制,但一路打到北京城,已经收编了很多官军,同时大量的流民也跟着大顺军的队伍,在他们看来,灾荒之年,跟着闯王就能活命。

    对此,李自成和刘宗敏等大将多少有些无奈。他们的根本就是百姓,总不能一边宣称“迎来闯王不纳粮”,一边丢下百姓不管的。好在崇祯十七年的北方,除了周遇吉死守宁武关,已经没有一支大明军队不是望风而降了。所以攻下北京的大顺军,主力部队其实不过十余万,其它的全是降卒和流民。

    穿梭于这样的部队之间,路远等人并没有遇到危险,因为他们比那些人更加训练有素。

    酉时过半,众人顺利到达了秦家村所在的山坳南口。这里人烟稀少,两山夹着的狭长山坳里没有官道,只有一条村民自己用脚走出来的碎石路。

    马车已无法通过,长平和婉儿也只能下了车,由齐公公和朱仲远一人牵着一匹马,载着二女前行。

    除了路远和刘冠清,其他人都已下马步行,实在害怕一个不小心,会掉到乱石嶙峋的沟里。

    到了秦家村,天色已晚。刘冠清已经叫人先去通报,老秦的二儿子,一个叫秦通的小伙子,哭着迎了出来。兄弟四人,只有他被留在这里看家。其他三人都和爹爹一起在刘家做事,全都死于昨日的屠戮。

    村子不大,一共不到二十户人家,秦管家的老屋就是最好的房子了。不过山里石材多,所以房子虽然简陋,却都很坚实。

    乡亲们平时多蒙老秦一家照顾,所以听说老秦家有人来避难,纷纷过来询问有什么可以帮助的,有的拿来家里打的野味,有的搬来自家的被褥。乡野之人的朴实,让平时从没经历过的长平和婉儿都甚为感动。

    大家就此安顿下来。夜色里的远处山林,偶尔传来了虎啸狼嚎。这一刻,凶兽似乎也不如屠戮了刘家的同类可怕,所以众人都睡得很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