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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生长(一)

    婚假既已结束,薛霆钧便要入职。

    这一日,薛霆钧去了羽林军军营,正式领了他骑都尉的职,不过这些士兵都是极看重将领能力的,薛霆钧顶掉的原骑都尉汪林,虽为人过于圆滑,且及其爱财,但要论身手也能使这些人折服。眼下薛霆钧来了,又带着风流浪子的名号,这群士兵当然是不服的。

    薛霆钧自小在北原军队里混大,自然懂得这些道理,进了军营并未硬立威风,只是随和着应付了几句话,心里想着谋划个机会开比武大会露两手,随即迅速否掉了这个念头,他现在虽是有了官职,像是熬出了头,可是一样不能露馅儿,因为上头那位的忌惮一点都没少。

    正发愁呢,丁利跑过来塞给了他一封信。

    父亲要入都。母亲同行。

    薛霆钧攥紧了手里的信纸,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儿,边疆大将军入都述职,赴宴,都是天经地义,可没有带家眷的道理,何况他们蒋家已经送来了薛霆钧当质子,怎敢再送女眷入都。所以,他与母亲才一别八年,他记忆中母亲的面容,已经是八年之前的样子了。

    回府的路上,薛霆钧眉头紧锁,想不出母亲此次前来的缘由。只是来看他成家吗?冒如此大的风险?

    到了门口,听见下人说夫人正坐在雨荷亭吃茶点,薛霆钧才敛了神色大步跨进门槛。

    “夫人爱吃什么茶点,跟为夫说说?”薛霆钧自然地坐在纪郁芷旁边。

    “都还行吧,”纪郁芷顿了顿,似又觉得说的不够,问了句:“你不是去当职了吗?”

    “军队的士兵又不会听浪荡子的命令,于是回家找听话的夫人来了。”语气里带着点委屈。

    “哦,但我也不会全听你的。但是,你不是说不去外边瞎玩了吗,你再表现好点,他们的态度能转变的。”纪郁芷既保全面子又安慰了夫君。

    “那夫人的态度能转变吗?”薛霆钧只关心这个。

    “我没什么态度啊。”纪郁芷逃避。

    “没什么态度是什么态度?”薛霆钧拖长了语调追问。

    “就是…”纪郁芷被逼的直脸红。

    “好好好,为夫好好表现就是,争取让夫人对我有态度。”薛霆钧救夫人“于水火之中”

    看小夫人还低着头没动静,薛霆钧接着说:“夫人,我接到父亲的信,他和母亲正往都城赶,他们可盼着见儿媳妇儿呢。”

    “啊?大将军和…和将军夫人…”纪郁芷慌忙抬头,紧张极了,这些年他都很少出门,见的人拢共是有数的几个,要见陌生人,还是他的…他的“公婆”,他本能觉得害怕。

    “夫人这是怕什么呢,丑媳妇也要见公婆,夫人这般样貌,已经要让父母亲乐开花了。再说了,为夫自会陪你一起,不让你落了单,父亲母亲都不是为难人的性格,为夫向你保证,不会让你不舒服。相信夫人也不怕这些场面,是不是?”薛霆钧一套说辞灌输,最后还不忘给夫人护面子。

    “嗯,我没怕,只是要见陌生人有些紧张。说到这儿,纪郁芷也想到,薛霆钧与他的母亲也已多年未见,于是半疑问半安慰地说:“你呢,夫君…与母亲也许久不见,会不会紧张呢?”

    “是啊,我竟然也觉得紧张。”薛霆钧也低下头,下意识握住了纪郁芷捏着衣角的手。

    原来长时间分离过后的重逢,如此令人惆怅,就连至亲之间的相见,都觉得陌生而难以触碰。

    大将军入都要先面圣,薛霆钧和纪郁芷便早早等在宫外,纪郁芷紧张得冒冷汗,手都冰凉,薛霆钧见他的夫人站的直挺挺,不禁失笑,拉起他的手一边捂一边安慰:“夫人冷吗,冷的话去马车里坐着,父亲母亲还要半个时辰才能出宫。”

    “都春天了,哪里还冷,我们就在这里等吧。”纪郁芷再紧张也丢不了面子。

    但没有抽回被捂着的手。

    宫里。

    “薛大将军何出此言?大将军如今百战百胜,正是为朝廷立功的时候,怎能此时退居?”崇文帝靠在龙椅上,语气似是痛心疾首。

    “请皇上息怒,臣近来自觉年老,许多事已力不从心,大儿从靖随臣磨练多年,现已能独当一面,还请皇帝多多体谅老臣年老,也请给从靖一个机会,将北原军权交于从靖!”薛甯跪地叩头,声音沉稳。

    殿内安静许久。

    末了,崇文帝终于出声:“罢了,大将军快起来吧,朕会考虑的。”

    ……

    载着大将军的轿子从远处缓缓而来,纪郁芷连忙抽手,薛霆钧只放了一只手,抓着另一只说:“夫人别慌,你我携手,显得二人恩爱,父母看了会更欣喜。”

    纪郁芷这才作罢,又挺了挺身准备迎接公婆。

    大将军和夫人下轿,她一眼瞧见儿媳妇身板儿挺直,嘴角带笑,眉眼乖顺,又被儿子好好儿地牵着,欢喜得不得了,略过薛霆钧直直朝纪郁芷身前扑,:“郁芷是吧,好孩子,长的真招人疼,快别站着了,上马车吧孩子,咱们回家说。”

    准备了很久如何与母亲相见的薛霆钧:“娘,这是我媳妇儿…我是您儿子。”

    “死孩子怎么长这么高了,跟你爹年轻前儿一个样儿,这么大块头可别欺负人家郁芷啊,算了,回家再说。”

    薛霆钧心里更不是滋味儿了,明明小夫人一直骗着他,怎么到头来自己先被冤枉上了。

    好在他夫人因为紧张,一路上都没放开手,才让他心里舒服了不少。

    到了府上,将军夫人问到纪郁芷的病症,纪郁芷犹豫着说:“没,没有外面说的那样严重,只是身子有些弱,精力不充足罢了,不碍事的。”

    其实有关于他装病这件事,他有考虑过如实告诉薛霆钧,在他嫁人之前,父亲也与他商讨过此事,不论嫁入哪一家,他装病的事情都瞒不住,不过这些人知道与否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要瞒住龙椅上的那位。

    而他父亲纪丞相是出了名的一身正气两袖清风,从不与人过多联络,更遑论在都城各大门族里结仇,所以他不怕这些人向上“告状”,不怕真相被他们揭露。

    但他毕竟是纪郁芷,这种事总不能主动说,面子上挂不住。

    不过嫁与薛霆钧后,即使他没有吃过药,甚至和薛霆钧拥抱过,同床共枕过,薛霆钧也并未问起他身体的事,反而就认为他身子虚弱,所以…纪郁芷也依赖上了这个借口,躲掉不必要的麻烦。

    但如今遇上了他的“婆婆”,总不好继续骗下去,可薛霆钧也在旁边,也不能直接说实话,于是折中回答,病,但是症状很轻。

    “那就好那就好,以后待在府上,让霆钧给你好好养着,要是他让你不顺心了,你给娘写信,我来不了就让他父兄来教训他,听见没?”将军夫人说完瞥了瞥边上的薛霆钧。

    “嗯嗯,我兄长也…也是这么说的。”纪郁芷心想总不能说我自己教训他吧,没关系,把哥哥搬出来,逗姓纪,给家里撑面子。

    “对了郁芷,我是听说,郁芷的母亲早早过世了,你自小都是家里的嬷嬷带大,父兄看着总还是不如母亲妥帖,唉,可怜了你了,往后咱们家不论公婆,小芷把这个戴上,娘也是你的娘。”说着打开一个精致的荷包,荷包里有个银镯子,雕刻精细,色泽明亮,光是看着就觉得价值不菲。

    “啊,这个…我有镯子的,这个会不会太贵重了。”纪郁芷没怎么当面收过礼,下意识推拒。

    “傻了吧夫人,这是传家的镯子,传给我们蒋家媳妇儿的,大嫂的是个玉镯子,我看留给你的银镯子比她的更好看,也衬夫人的肤色,为夫给戴上,让娘看着。”薛霆钧及时出声结石,顺手接过了镯子。

    银白的镯子轻轻落在腕骨,明明没有发出声音,纪郁芷却听见好似什么被搭了扣。

    午膳后,纪郁芷被催着去午睡,薛霆钧却被叫到书房。

    书房内,从来笑得一团和气的刘管家收了笑,戴上凝重的面具,向薛甯微微颔首。

    薛霆钧对这景象早已习惯,每次父亲入都,必定要对他进行“考核”。

    薛霆钧以“混子”的名义在都城由少年长成顶天立地的男人,大好的成长时光不可能白白浪费,薛甯痛心自己不能亲身教养他的小儿子,便将跟在他身边身经百战,心思缜密的“刘管家”偷偷留在了都城,意在让薛霆钧随刘管家学军法,学战术,学刀枪剑戟,好能在将来不被强压时,破土而出。

    在书房考验军事和时局,在离薛府不远处的芳菲山后考验武功,岁岁年年,真正的薛霆钧在都城喧闹的风光中,隐蔽而迅猛地生长。

    这一次的考核竟比以往更加严苛,薛霆钧察觉出了不同。

    “霆钧,你以成才,有才必有用,现在,是时候该“用”了。”薛甯沉稳开口,内容却含糊不清。

    “父亲?”薛霆钧并未完全明白话中含义,但是他没由来的心慌。

    “霆钧,当今圣上忌惮薛家,我不怪他。因为他不是针对薛家,他忌惮的是所有大家族的势力,他亲眼目睹先帝在位时各家要挟争霸的乱象,看着先帝被逼自刎,他看着,我也在看着。他怕重蹈覆辙,换作是我,或许也会这样做。眼下只有我们各退一步,才能…”

    “父亲!您今日面圣,就是去…”

    薛甯点点头:“嗯。”

    “那,此次带母亲入都…也不全是为了见我和郁芷吧。”薛霆钧脑中嗡嗡作响,他只觉得世间不公。

    “君是君臣是臣,各退一步的前提是,臣要让君看见足够的诚意。”薛甯说到这里,语气也止不住苦涩。

    君是君臣是臣,可薛家这些年为这两代江山立过多少功,北原的将士死伤无数,换来的除了定量发放的粮草,剩下的只有忌惮吗?将亲儿子留在都城当作质子八年,做父亲的为了不让儿子永无出头之日,便要再送一位人质出来讲“诚意”,天子开了金口答应了,便算是“开恩”吗?

    “儿子明白了,儿霆钧谢父亲提点,定不辜负父亲期望。”薛霆钧强压心中的躁动,重重叩下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