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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秀娥看望玲奶奶

    葫芦嘴村土改工作结束后,李娟、程平等工作组撤走了,村委会主任王成丰更忙碌了。

    村里土改工作十分顺利,全村每人分到八分水田,三分旱地。王成丰头疼的是,这些分了田地的各户人家,有很多户是有田也不会种的,村里还有些手艺人,篾匠、木匠、漆匠,杀猪的,养种猪的,祖祖辈辈传手艺,没有种过田,或者家里没有种田的劳动力,不分给田不行,分了给他,又种不了,有些人还提出要将地卖了,也有些又跃跃欲势要买地,立即被王成丰制止住了。村里只好成立互助组,一家帮一户。这也没有什么,有些是自愿组成起来的,有些就需要村委会协助实行“拉郎配”,这一拉郎配,其分成也就成了问题,搞得不好,又会成为小地主与佃农的关系,那就犯了共产党的忌了。他自己虽说分了不到五亩田地,村里要与他合伙的却有十多家,几十亩地。他明白,人家是看上他种田的技术哩。

    还有让他头疼的是,按工作组规划,村里要办学校,建医疗站,实行五保户保障制度等。王成丰向陈保长埋怨说:早晓得有这么多事,我就不当这么个主任了,还以为像你当保长一样轻闲哩。陈保长说:“你这是在我面前得了便宜又卖乖哩,我能跟你比呀!我那保长还算保长吗,上头要受镇县里的气,下头还要受这谭万山的气,两头受气还不算,这村里百姓哪个又不是在我后面戳脊梁骨来。你看你这主任当的,却正好反个个,上面有政府关照,下面有村民支持,这全村的人,没有谁不念这政府好呀。唉,我那个世道,背时鬼,碰他娘的鬼哩。”

    不换家也分到了两亩多的水田和旱地,柚子正在为没有人会种地发愁。不换说:“要不找找小红爹,他会种地,让他与我家合并来种,还有玲玲奶奶,她分的地同我们一起种。”柚子说:“好倒是好,不晓得你大信伯愿意不愿意,你就去找大信伯说说看。”不换说:“这事,要说你去说,哪让我一个小辈去说的。”柚子埋怨道:“你也不是小孩子了,咋一点不懂事!我一个寡妇家的,你大伯也一个单身男人,我同他来来去去的,不怕人家说三道四。”

    不换想想也对,也就到大信家来,一看小红也在,小红又挺了个大肚子,在给他爹缝补衣服。不换问:“你爹呢?”小红说:“在地里哩。你找他干嘛?”不换说:“家里的田没有人会种,我娘想商量两家地合并种来。”小红笑笑说:“你也为这事来找他呀。”不换说:“我晓得了,你也来找他种田呀”小红说:“要不来?我家分到的六亩多地,公公也发愁,他家里人,有哪个会种地呢,那谭伟,一天的地都没有下过,我一人也种不来。只得找我爹。”又说:“要不,将我爹、你家和我家三家合并来种,这样行不。”不换说:“对,还有玲奶奶几分地,你就同你爹和你公公说说,我们四家合作。”小红说:“我爹好说,我公公那边,我去说。”

    谭万山家遭遇了谭容的死,谭万山挺过来了,只是老伴没有能挺得住,吐了几天血,躺了半个多月才熬过来,身子也日渐弱了,家里全由桃子和小红打点。

    小红回到家,看公公正乐呵呵地在拉着自己刚学会走路的儿子改改满屋跑。就说:“爹!您老别闪了身子。”改改见娘回来了,忙扑上来,婆婆倚在椅上,有些吃力地说:“看怀了身子,不要乱跑了,一闪了身子可了不得。”小红笑笑说:“娘,我没有那么娇贵的。”对爹说:“爹,我爹说了,答应我们两家一块种田,还有,不换家,还有玲奶奶家,也想加入哩。”谭万山说:“好的,好的,只要有你爹参加,这田就不愁种不好,到农忙的时候,伟崽,还有不换,都是好劳力,你娘是不行了,我虽年纪大些,也还能搭把手。”小红说:“爹,您们俩老就在家带好孙子吧,哪能让您们动手。”

    桃子一手端了一碗菜出来,到桌边喊吃饭。这些日子,谭万山家里没有了库粮,也没有见有什么反应,似乎明白了什么道理,一天吃什么,吃多吃少,全不操心,全由两个儿媳倒腾。家里有了改改,饭桌上就添了生气,改改吃饭时拨拉掉了饭,谭万山也不计较了,只是小红帮捡吃了。小红就很是想不明白,公公在有粮万斛时那样吝啬的,现在仓无斗米,反倒落落大方起来。

    年关将近时,葫芦嘴村飘飘扬扬下了一场大雪。

    这是村里人家家有存粮,家家不欠粮帐的第一个大年节,是家家分到土地后的第一个大年节,人人脸上都洋溢着喜悦,流淌着幸福,人人都喜欢哼上几句小曲子,人人见了面都是格外亲热,家家门上都贴上了门神春联,各家各户开始大扫除,要扫去一年的晦气,其实哪是一年的晦气,这一次是几千来的晦气。

    年虽未到,鞭炮也开始稀稀拉拉响了起来,炮声是一些孩子偷出来放的,玩皮的孩子将一个个小炮竹插进雪里,炸得雪花乱飞。一群群穿着开裆裤的孩子光着屁股在堆雪人打雪仗,用长短板凳四脚朝天,坐在凳子的底面上,双手扶着凳脚滑雪。不时听到一阵被杀的猪的尖厉叫声,一些家里就飘出铁板烫猪皮的焦肉味,香气四溢。成年人就围在火塘边烤着火,喝着自家酿的谷烧酒,就着香喷喷的瓜子干果,借着微醺的酒劲,在一起谈天说地。谈论最多的是各家收了多少粮,向政府交了多少粮,向村委会交了多少粮,还剩有多少粮。都说,反正是粮够吃了,也不欠粮帐了。

    就有人叹息:“这日子,我是做梦都想不到哩。可惜我那老伴走得早了,没享到这福。死的时候还欠了一身粮债,要断气了,还对我说:我走了,你就把一张草席,卷了上山埋了就是了,千万不要买那棺材,办什么丧事了。我说,不行呀,你苦苦了这些年,走了都不风光一回,我还是个人么,不就是多向谭家借些就是了。我那老伴就急了,抓着我的手说,你要是为送我风光还去借债,你莫怪我在阴间都怨你哩!你要是哪天能还清这一屁股的债,你就向我烧刀纸,让我晓得,我在阴间也都心满意足了。”

    说着,竟咽咽着哭了。

    另一人也伤感起来:“那年旱灾,家里实在是揭不开锅了,我对老伴说,把最小的女儿卖了罢,换回粮吃,卖了一个好人家,孩子也不遭罪。我那老伴啐我一口,说,你把我也一起卖了罢,说不定也能卖了一个好人家,省得跟你遭罪。你也不去外面村子打听打听,这个节骨眼上,家家都想卖孩子哩!不想我那孩子听了,当夜就躲出去了呀,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就这么有心眼,我寻了三天三夜,没见过人影,最后在山里找到的,是被狼吃的,只剩几根白骨。”

    说完也忍不住试泪。

    众人听了,便埋怨:“都莫讲这些了,死了的人,是没有这个福气,我们能活到今天,现在不都过上好日子了么,那些死了的人九泉有知,也该为我们这些活着的人,和这些后人欢喜哩!”

    就有人问这明年的田怎么个弄法,说,看这好大的雪,明年一定又是一个丰年,自家的地,该好好弄弄,除了上交国家政府和村委会的,就是自己的了。村民对来年的生活就更充满幸福的期待。

    王成丰主任几经努力,办学校的事已基本落定了,暂时让谭万山家的四个粮库作教室,谭万山还主动让出一进的几套房间用作老师的办公室,学生的课本由镇里统一下发。学生春节期间就要报名,凡7岁以上孩子都要上学,节后就可以先办个学前班,待暑假过后就正式开学。

    节前,城里第一批十多人的巡回医疗队来到了村里,到各家各户进行了身体检查。有病的人,都给打了针,发了药。这些病人,第一次吃上了西药,病人精神就好了很多。

    镇里还布置下来,这是人民政府的第一个新年,就要有些新年的气氛,要求各村组织耍灯队,舞狮队,舞龙队,把文化生活活跃起来。王成丰就张罗起来,他自己原就是一个舞龙头的,组织起来就顺手了。这些东西,村里多年没有玩过了,幸好谭万山家里还留着,就将家里存的狮呀龙呀一家伙统统取了出来,王成丰及这些过去耍过的人一看,就红光焕发,兴致致地挥舞了起来。听到这密集的鼓锣声,仿佛年轻了好些岁。

    谭万山家门口,舞狮队舞龙队就在鼓锣声中练开了,鼓锣声将村里人三三两两都吸引过来,谭万山府里今年本该十分冷清的,原本在这个时候,各家各户都会络绎不绝地送肉来,前些天还是有人送,虽然村民再不需要向谭家借粮了,但村里人似乎觉得不能做过河拆桥的事,家里杀了猪,还是要送的。却被桃子小红千恩万谢谢绝了。不光肉没有要,要了也要送回去,还倒送一升米。既然这样,也就没有人送了。现在,谭万山看到自家门前欢喜热闹的人群,以及这些人看到他同他打招呼时开心的笑脸,他觉得这种招呼是如此的朴实,村民的这些笑脸是如此的真诚,这种朴实和真诚,这是他过去从来没有体会到的。

    秀娥带着嫚嫚回家过年来了。嫚嫚很懂事了,进门就爷爷奶奶的喊,喊得万山和老伴乐得合不拢嘴。万山问:“雯雯呢?”秀娥说:“随工作队去湘西一带土改了,说是回不来了。”她婆婆就说:“怎么连个年不让过嘛。”秀娥说:“这就是共产党政府的干部呀。他们为了他们的事业,连命都舍得,还有什么过年不过年的。”万山就说:“我心里明白的很,他不想回来,他还记恨我来。”秀娥说:“爹!我回来前,雯雯还打电话再三叮嘱,要我照顾好二老的。”万山就不禁涌出了眼泪,说:“爹对不起雯雯呀。”

    秀娥分别将为爹娘和谭伟、桃子、小红扯的布料分别送了,还给改改送了玩具。改改得到一套积木合,欢天喜地堆起积木来。谭万山说:“你们现在在为政府做事,没有几个钱,不要乱花,家里的日子也还过得来。今年收粮,交了政府的,还剩得几石粮,也足够吃了。”秀娥说:“我听雯雯在电话里说,工作组进村前,那苏组长还找她谈过话来,还要让雯雯不用担心她爹娘的事,她会按党的政策办事,只要民愤不大,就不会为难她家人的。”一提起苏组长,万山心里就痛,说:“是谭典在作孽,多好的一个人。”秀娥也就想到了谭容,眼就红了,就试了泪,说:“爹你莫说了,是我害死了他俩哩。”万山说:“这跟你扯不上,你也想开些,那谭容,那样活着,也是在受罪,你也跟着活受罪,现在想他也开脱了。那谭典,是死是活,我也不管了,他死了,那是报应,他不死,也比死好不了多少。你今后的日子还长着呢,你要多想你自己的事。”秀娥就不言语了。

    嫚嫚就过来喊要娘带她去听玲奶奶讲故事。秀娥就问小红:“玲奶奶现在可好?”小红点点头说:“好着呢,政府开始实行五保,有村委照顾。”问桃子哪去了,小红道:“村委会组织慰问军烈属五保户去了。”又说:“她是村里的会计呢。”秀娥有些吃惊,说:“她还能当会计?”小红笑笑说:“村里人除了她,没有人会管帐呀,她原来管咱家的帐,现在家里没有帐管了,就管到村里去了呗。”说得秀娥也笑了,问桃子二哥的情况,桃子说:“听说打到广西去了。”秀娥又问小红:“你哥有消息没?”小红说:“听说去四川了,他的部队还在四川打哩。”

    第二天,秀娥就带着嫚嫚去看玲奶奶。

    村里人都愉快地在家里家外地忙碌着,杀鸡宰鸭,打谷磨米做豆腐。看到了秀娥,都热情地上前招呼,忙喊:“这是贵人哩,进屋坐坐呀!”就打听雯雯回来没有,又忙到家拿些糖果瓜子往嫚嫚手里塞。秀娥就说雯雯工作忙呀回不来。有不少小伙子不敢明着看她,却偷着看,正面不敢看,就盯着秀娥的后面看,看秀娥细细的腰子圆圆的臀一扭一扭的,就充满一些念想,羡叹可惜了,埋怨她男人没这福,苦了这么个俊媳妇。

    到了玲奶奶庙,却见王成丰、金不换和不换的娘柚子、桃子等都在这里,热热闹闹的,桌上放着米和肉。秀娥晓得是村委会代表政府组织对孤寡老人进行慰问。嫚嫚看到了玲奶奶,忙扑上去叫太奶奶,玲奶奶看到了秀娥才回过神来,惊叫:“哎呀老天爷,我的宝贝,都有这么高了!”抱着嫚嫚,乐得涌出了泪。王成丰见状就说:“秀娥,你还能来这里看这老人,不容易哩,你们坐吧,我们走了。”秀娥说:“我得谢谢你们,谢谢政府哩。”王成丰就笑笑说:“这说哪里的话,哪个谢哪个哩。”就又问:“雯雯怎么没有回来?”秀娥说:“她忙呢,工作组下乡搞土改去了。”柚子也说:“秀娥,你也不容易,哪天有空,到我家来,我们好好聊聊呀。”秀娥突然想起柚子是村妇女主任呢,忙说:“主任,我一定去的。”柚子笑笑说:“你莫叫什么主任了,还是叫我婶吧。”辞别走了。

    玲奶奶一面忙又张罗摆糖果瓜子,一面唠叨:“雯雯一直就没有回过村,不晓得这辈子还能见到不能。”秀娥说:“一定能的,现在政府对孤寡老人有五保了,我们也就放心了。”玲奶奶说:“我也不晓得前世修下了什么福,能出现这样个政府。我现在只在天天保佑这政府能天长地久,保佑天下从此平安,保佑这些好人有好报。”又问:“听说你现在在给政府做事来。”秀娥说:“我将粮店交给政府了,政府就安排了我工作,领着政府的薪水哩。”玲奶奶说:“阿弥陀佛,这样就好了。”秀娥就叹口气说:“也不晓得小青他们怎么样了。”玲奶奶说:“你也不用担心,我天天念佛保佑他们,好人总会有好报。”秀娥问:“他也不给他爹和他妹来封信什么的?”玲奶奶说:“一直没呢,这部队打仗,今天一个地方,明天又一个地方,写了信也发不出去呀。”

    嫚嫚在玲奶奶怀里,嚷着要听太奶奶讲故事。玲奶奶说:“哎呀,只顾说话,把我这个宝贝忘了,好,好,太婆给你讲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