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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踏子巧云结连理

    第二日,前来祭奠的村民越来越多,带来的酒肉菜堆得像小山,男妇们忙成一团,校门外架起了十几口大锅,准备为次日的出殡摆流水席,李校长忙得晕头转向。

    偏这个节骨眼上,县教育局派来了调查组,来调查朱世贵意外死亡事件。李校长只得陪同,又是看现场,又是找当事人和证人谈话。折腾了大半天,调查组就召集李校长邹老师们在校内操场上围坐着开会。会上,调查人员提出了好几条质疑,其中一条就是,为什么选择在学生上学期间施工?李校长解释说,学生寒假假期只有二十来天,这房子拆除重建最少也得四十多天,总不能在上学期间半途停工吧。调查组的一个同志说,那就安排在暑假嘛,暑假不正好有四十天吗?李校长苦笑:“我们怎么不想安排在暑假,可是暑假正是农村抢收抢种双抢时节,莫说我们请不到一个民工,连我们这些民办老师也得回家搞双抢去。”调查组的同志又问,那些危墙,既不及时拆掉,又不向同学们设置危险标志,这不是你们的责任是什么?李校长说:“也是为了赶时间,拆旧房主要是要取旧房还能用的建筑材料建新房用,拆下有用的东西后,就没有来得及处理暂时不用的泥墙了,也是实在没有钱,能省点就省点,虽然没有设置危险标志,但我们也反复向师生们提示警告了。朱老师当时就是看到那儿很危险,才喝叫在那儿玩的学生们离开的。”调查组的同志说,你们说的这些,都是客观原因,不出事就罢了,如今死了人,人命关天,说了再多也没有用。李校长说:“现在出了这么大个事,责任全在我,我愿意接受组织的任何处理,只是我有一个小小的请求,朱老师是为了救学生死的,能不能向上级申报为烈士。朱老师家里只有一个带病的母亲,还有一个正在念书的妹妹,政府能不能给予适当的抚恤。”调查组的人说,这个事,我们会向领导反映的。至于这个事故怎么处理,我们会根据调查情况,按照纪律规定办,但在全县通报批评是肯定的,你要有思想准备。李校长点头称是。

    金石看到李校长送瘟神一样把调查组的人送走后,才把文学社要为朱老师作祭文的事说了,李校长说:“你们有这个想法,很好,就算代表学生表达个哀思,先写吧,只是不要太长,写好后,先让邹老师过过目,晚上我来安排一个时间让你们祭奠。”金石答应去了。

    下午,大苹果就把祭奠朱老师的诗写好了,洋洋十多页,先送金石看,金石一边看,一边就不忍不住流了泪,看完了,一边试泪,一边说:“你这哪是祭文,这是摧泪曲呢。”就让她送邹老师把关。

    大苹果给邹老师看了,邹老师说:“写得还是不错,但是我的意见是,不要写多了这些太过悲情的内容,重点要放在化悲痛为力量方面,怎么样体现以自己的实际行动报答朱老师,还有,这也太长了,有两三页就够了,再按我说的去改改吧。”大苹果只得重新去修改。

    到了晚上,学校周边能放下饭桌的地方,全摆下了桌凳,桌上是摆放整齐的碗筷,参加追悼会的人,一个个就围到了桌子边,校门口的鞭炮声一阵阵炸响,朱老师新做的棺材被涂上了黑油漆,被一圈圈的花圈包围,只留下棺材前的一副放大的头像,还是一张半身的毕业像。

    晚上八时,哀乐响起,传出了第一道菜,追悼会也就在人们的吃喝中开始。李校长宣读一长串祭奠人名单,先是朱老师亲属,再是来自县区教育局及相关校领导,大苹果作为学生代表,排在了最后。

    大苹果将她的祭文诗先后在邹老师的授意下修改了三次,总算过了关。金石一看,大失所望,说:“李校长也太糊涂了,邹老师一个教理工科的人,哪会懂文学,让她来把关,一件好端端的艺术作品都被她砍成生产工具了。”大苹果说:“不要说了,都什么时候了,我们也不要为难哪个了。”

    祭奠活动一直到了深夜,寒意渐浓,老人们一个个都离开了,邹老师领着数百名头上裹着白拖布的学生,齐整整地列在校门口,等着上祭。因为是最后一祭,来客们守完这一祭,就可以离开了,所有的人都围了上来,黑压压的一片,一群人呼出的热气弥漫在昏暗的灯光下。

    终于轮到学生们上场了,学生们鱼贯进入,到一个挂着朱老师的遗像前齐齐跪下,不一会,大苹果痛切悲泣的声音就在大喇叭中响了起来:

    老师

    您没有走

    你写剩的半截粉笔

    还放在讲台上

    我们等着你写上又一组组陌生的单词

    等着你向我们布置一道道作业题

    老师

    您没有走

    我们每天还端坐教室里

    听你亲切地点我们的名字

    罗教慧、易清康、王道名、谭千千……

    老师

    您没有走

    我们还会惹你生气

    会背后叫你的外号小名

    在课堂上偷偷画你的丑像

    在你宿舍里偷放进一只蛤蟆

    老师

    您没有走

    我们之间的约定还没有做到

    你说要在毕业时

    送给我们一个纪念品

    你说要在我们考上高中时

    请我们吃你好亲手做的饭菜

    你说要在我们考上大学时

    带我们去北京看故宫,登长城

    ……

    这篇祭文,金石尽管看了很多篇,但大苹果这如诉如泣的呼唤,还是让他泪流满面,金石想,要是朱老师在天有灵,听了大苹果的这篇祭文,也会安息在九泉了吧。

    次日发引,朱老师没有子孙捧灵,大苹果申请要来捧灵的,被邹老师制止了,指定由朱老师救下的那俩个学生捧灵,送行的有全体师生及全村男女老少,沿途数公里长。

    到了正月底,二踏子突然宣布,他要同巧云办婚礼,日子定在二月初二,这一天龙抬头,他们二人要在这一天抬头。

    二踏子选了个日子带巧云去乡里打结婚证。那是一个难得的晴天,二踏子一大早敲开巧云的门时,看到巧云双眼红通通的,他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疑惑地问:“你怎么了,你哭了?”巧云摇了摇头,带着二踏子到床前坐了下来,看跳跳还在安祥地熟睡哩。巧云轻声细语地说:“昨晚,我问了跳跳,我说,妈妈要给你找一个新爹,你愿意吗?跳跳就直摇头,说,不愿意。我说,为什么不愿意呀?跳跳说,就是不想要新爹。我问,踏子叔叔好吗,跳跳说,好。我说,妈妈找踏子叔叔当爹,好吗?跳跳还是摇头。我说,你喜欢吃踏子叔的肉包子吗,只要让踏子叔叔当爹,你天天有肉包子吃呀。跳跳才点头同意的。”

    二踏子就上前摸了摸跳跳的头,轻声说:“傻孩子呀,有了爸爸,以后不光有肉包子吃,还会天天有大米饭和肉吃。”巧云就含着泪,说:“他爹临死前,说过的,是要我找一个男人过日子,不为别的,只要对跳跳好,能让跳跳过上好日子。”

    二踏子点了点头。

    巧云就梳妆打扮起来,将一头乌黑油亮的头发挽成一个发髻。又翻箱倒柜,翻出当年出嫁时的一件缎底绒面洋红色旗袍,穿了出来,问二踏子:“好看吗”二踏子点了点头,巧云展了展身段,说:“当年还嫌太宽松,娘说,宽松好,女孩子身段发育快,不要太招眼了。现在一穿,竟像包粽子样了,这些年也没有吃些什么,发胖这么快。”二踏子说:“这样子正好哩,正好哩。”巧云说:“这样穿出去,别人不笑话吗?只是除了这身,也没有一件像样的衣服了。”二踏子心里一酸,说:“就穿这件,结婚时,再置办吧。”巧云又拿出一双红绒高跟布鞋,说:“也只有这双鞋子配的。”二踏连说好。

    二人出门,巧云跟在二踏子身后,高一脚低一脚走着。田间里,是一家家的干活的男女,见了二人和巧云的一身打扮,都晓得是去办结婚证,却故意喊:“巧云,哪里去呀?”巧云高声答:“去公社哩。”又喊:“去公社做什么呀?”巧云不好作声,看了看二踏子,二踏子也高声答:“去办证哩。”

    不知哪个老汉唱起了山歌来:

    石榴开花红又红,

    枣子开花似灯笼,

    情哥见妹心头动,

    只怕妹妹嫌哥穷。

    金打锄头银打刀,

    金碗吃饭银筷挑,

    龙肉下饭我不要,

    愿跟阿妹吃苦荞。

    ……

    巧云办了结婚证出来,同二踏子走在一条简易公路上。阳光正在当头,照在身上暖融融的,公路两旁露出了青绿,田间的草籽开出三两朵紫色小花。巧云心里就像花儿一样开放,她看太阳,似乎那太阳在冲她笑;看那花儿,那花儿好在冲她点头;看那河沟边的小鱼儿,那鱼儿好在向她贺喜哩。她从她紧身的旗袍里,抽出了粉红色的手绢,一步跳到了二踏子眼前,展开了她心爱的手绢,舞呀唱了起来:

    好春光哪

    过了一山又一山

    丛林茂密遮日光

    连理枝头比翼鸟

    粉蝶成对映晨窗

    ……

    巧云迎着阳光起舞,那被旗袍包裹的S形身段夸张地在二踏子眼前如金蛇般扭动,十指兰花随着粉红色的手绢飞舞,二踏子跟着,看巧云那身段,那唱腔,那舞姿,那百媚千娇的面庞,心里说,巧云平时不显山不显水的,有哪个晓得,她是埋在泥土中的一块金子呀,这块金子,现在是我二踏子的了,心里里就灌了密似地甜,就跟着喊:“巧云,巧云,你疯了呀!”巧云也不答理,继续飞舞着冲他唱:

    胡秀英在山林暗自思忖

    一心想刘海哥可爱后生

    来至在三岔路将身站定,

    等候刘海哥来到身前

    ……

    二踏子等巧云唱够了,跳累了,就拉着巧云在河上的一座桥头坐下来,看桥下河水在阳光照耀下闪出鱼鳞般的光波,映在二人喜孜孜的脸上。二踏子说:“听说现在又有戏班子出来唱戏了,我们办喜事,能不能也请个戏班子,我们这村里,好些年没有唱过戏了。”巧云说:“我正想呢,也想去城里一趟,看看过去我们那些姐妹,都十多年没有见了。”二踏子说:“正好,请了她们来,刚才听你唱的,唱得我心都醉了。”巧云有些担心地说:“我们这样的事,这样大操大办的,别人说不说闲话呢?”二踏说:“我就是要大办,我就是要让全村人晓得,我二踏子也有今天!”巧云嗔怪道:“你二踏子能嘛,娶了我这个二婚的。”二踏子说:“你要不是二婚,我还不办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