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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太初宫四面楚歌

    刚走了两步,叶静能法师猝然停了下来,回头道:“徽猷殿后面的集萃池里,长了许多凤尾金花草,有养阴清热的功效,可以采集一些入药。”

    “侄儿记住了!”叶法善天师道,“在紫泽观中,抬头就可看见翠云峰,侄儿常常思念师叔,望您多加保重!”

    叶静能法师叉手道:“侄儿保重!”

    两人就此分别,各走一道。

    走到紫泽观,看见云鹿独自坐在门口,双手托着下巴,愁容满面,看到他,“哇”的一声,便哭了出来。

    叶法善天师走过去,将她轻轻抱起,安慰道:“云鹿不哭,阿爷回来了。”

    “阿爷,您怎么现在才回来?师兄说您回青田太鹤山洞天了,很久才会回来!”

    “师兄说得没错,阿爷的确回青田太鹤山洞天了,处理了很多要事,便急着赶回来了。因为,我也想云鹿了。”

    “我不信他们的话!乌翎天天在紫泽观中悲鸣,您一定出事了!可是,我不知道到哪里找您,只能天天坐在门口等着,总有一天,您会回来的!”

    “云鹿说的对,阿爷总有一天要回来的。”叶法善天师揩去她腮边的泪水,“乌翎跟你一样,也有七情六欲,也会想念阿爷,所以天天在紫泽观中悲鸣,盼着我回来呢!”

    “真的吗?”云鹿眼中噙着泪水,却破颜笑了,“阿爷下次回去,一定要跟我说一声,我也想去看看青田太鹤山洞天。”

    “阿爷不声不响地走了,没跟你打个招呼,这是阿爷不对!你已是紫泽观的南生弟子,将来,也许是紫泽观唯一的修真女冠,我准许你不穿道袍,不戴巾冠好吗?”

    云鹿摆摆手,道:“阿爷说错了,云鹿既然是女冠,平时可以一身俗家女子的装扮。但您开坛讲经的时候,或是遇上重大的道家节日,应该要作玄冠青褐的女冠打扮。”

    叶法善天师笑了。

    澄怀、子虚和石清闻声而出。

    “师父,您终于回来了!弟子们担心死了!”澄怀飞奔过来, “师叔祖说可以拿钱赎您。我们正在翻箱倒柜,看看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师父的行囊中,除了诸多经书,几件破旧道袍,再也没有什么像样的东西了!”石清嘟囔道。

    子虚不疾不徐地走到师父身边,道:“师父,您走了,云鹿最伤心了,每日茶饭不思,坚持坐在门口等你。这下好了,她要高兴坏了!”

    师徒相见,喜极而泣,小小的紫泽观又恢复了往日的生机。

    “你们连日为师父奔走,个个都清瘦了,现在,一切都过去了,没事了!师父还要为太后治病。你们三位到太初宫徽猷殿后面的集萃池里,采撷一些凤尾金花草回来,师父等着入药。”

    三人叉手行礼,结伴而去了。

    叶法善天师将云鹿放下,牵起她的手。

    “今日阿爷要炼药丹,就由云鹿做助手。等下,教你认识巴戟天、白芍、麦冬、五味子、当归、知母、竹叶等几味草药,你要好好记住,阿爷要考你的!”

    “云鹿一定记住!”父女俩开开心心地走进紫泽观。

    炼药成丹,叶法善天师遣人送与武太后服下。不出几日,便渐渐恢复了元气。

    一场小病,仿佛让她脱胎换骨,变了个人似的。

    她更加斗志昂扬,意气蓬勃,要去实现心中那个移天易日的梦想。

    垂拱三年的春天来得很早,洛阳积雪早早融化了,寺人们将太初宫打扫得干干净净。

    时值闰正月,新年的热闹喧哗已经消逝,留下令人压抑的安宁,好像黎明前最黑暗的那一刻。

    空旷宽敞的贞观殿上,只有君臣二人。

    武太后斜靠在凤榻上,眼睛似阖非阖。上官婉儿正坐在丹墀下拟写制令。

    太后下令,封皇孙李成义为恒王,李隆基为楚王,年仅一岁多的李隆范和李隆业,也分别封为卫王和赵王,并允许太子李成器和四位弟弟出阁,建置官属。

    上官婉儿略一思索,伸出檀香木梨花紫毫诗笔,在砚池中饱蘸了浓墨。笔扫春风,纸落烟云,一口气写了数行字。

    听见武太后问道:“叶法师叔侄说,要多提拔有才华之人入前廷,共同经纬天下。病愈后,吾立刻下发旨意,征拜狄仁杰为冬官侍郎,他什么时候能够入朝?”

    狄仁杰出身并州狄氏,早年历任汴州判佐、并州法曹、大理寺丞、侍御史、度支郎中等职。

    他为人正直清廉,不畏权贵,每任一职,都心系民生,政绩卓着。

    垂拱二年初,狄仁杰外放为宁州刺史。

    宁州为各民族杂居之地。

    短短一年时间,狄仁杰抚和戎夏,内外相安,深受民众爱戴。当地百姓立碑勒石,颂扬他的德政。

    侍御史郭翰奉旨巡察关内、陇右。到达宁州境内,盈路不断听到当地百姓称颂刺史狄仁杰。返朝后,便向太后举荐了狄仁杰。

    上官婉儿举着笔,道:“接到敕旨,狄公马上就准备交接政务,赶回神都洛阳了。这几日,应该快要到了!”

    “先帝在世时,吾就注意到了精明强干的狄仁杰。仪凤年间,他任大理寺丞,短短一年间,判决处理了大量积压案件,牵扯到一万七千多人,没有一人上诉申冤,真是难得啊!”

    “婉儿听说,前朝宰相阎立本曾称少年时期的狄仁杰为沧海遗珠。真金不怕红炉火,这些人,走到哪里都会熠熠生光!”

    武太后提起裙裾,慢慢走下玉阶,站在缓步墀上。

    大殿上,黼扆、蹑席,铜龟、铜鹤、陈列于两侧。一左一右,各有两只鎏金银竹节高柄莲花薰炉瑞烟袅袅,在边上站了片刻,便衣染蕤香,烟携满袖了。

    每逢上朝,肃政大夫领属官至大殿西庑,从官朱衣传呼,文武百官依次入殿就班,无不伏跪于她的脚下。

    “是啊,真金不怕红炉火!临朝称制,天下那么多人反对,吾也无惧!站在这里,吾便是孤家寡人!”

    武太后一直记得观风殿神人的话:“李唐王朝衰败中落,你当恪谨天命,凤临天下!”

    “太后大权在握,和皇帝相比,只不过差了一个名分而已!”上官婉儿顿在那里,细细品味着她的话。

    “只是,最后这一道门限,才是吾最难迈过去的。此刻的孤寒,谁能体会呢?”

    上官婉儿无法接话,只好俛首继续写字。

    “等到狄仁杰入朝了,吾将以他和刘祎之、张光辅、裴行本等人为首,领衔主持朝中公务。那时候,吾就能稍微喘一口气了。”

    “刘祎之才华出众,以天资文藻,下笔成文出名。他跟随太后那么多年,一直是您的腹心股肱。”上官婉儿一边写字,一边回道。

    武太后面露微笑,似乎非常赞同她的话。

    在皇后位上时,她一直视刘祎之为心腹,临朝称制后,立刻提拔他进入中枢机构,可谓信任有加。

    但是,世事总是难以预料。没过多久,这位腹心股肱,就狠狠地背刺了她。

    垂拱三年五月,凤阁舍人贾大隐密见武太后。

    他奏道:“凤阁侍郎刘祎之向臣抱怨, ‘太后既然废昏庸立贤明,为何还要临朝称制呢?不如还政于皇帝,以安定天下人心。’臣听了非常震惊!”

    武太后冷笑一声,心中极其失望。

    “吾赏识刘祎之的才华,让他参预其谋,成为北门学士之一,又擢拜他为凤阁侍郎、同凤阁鸾台下三品,赐爵临淮男。没想到,他竟然如此看待吾!”

    俞文俊这样的小人物反对她也就罢了。

    昔日并肩作战的盟友,不知何时站在了对立面,让她感到心如刀割。

    都说帝王是孤独的,她还没称帝,天下人就与她为敌了!

    贾大隐道:“太后有大恩于刘祎之,他却忘恩负义,以怨报德,实在不配居于相位!”

    “吾的案上放着好几道奏书,有告刘祎之接受归契丹大贺氏部落大酋孙万荣的黄金,也有告他与许敬宗之妾私通。念及他的功劳,吾没有处罚他。既然他背信吾,那就命肃州刺史王本立去鞫审他吧!”

    心腹一旦有了二心,就会变成心腹之患,只能痛下决心,除之后快。

    受高宗天皇大帝之托,刘祎之两度担任相王府司马,兼任李旦的授业恩师;又参与谋划,让李旦继位,成为大唐皇帝。

    既是帝师,又是宰相,名望和地位非同寻常。

    李旦上位后,却遭到幽禁,成了太后手中的一个傀儡皇帝。

    而她自立为帝的野心日渐昭然,刘祎之深深为李旦感到悲痛,忍不住跟下属贾大隐抱怨了几句,却立刻被他告发了。

    在这个告密盛行,酷吏成风的年代,所重的不是证据而是人心。

    武太后没有将他交给酷吏,只是令由肃州刺史王本立审讯他,已经算是手下留情了。

    王本立去刘府捉拿刘祎之时,向他出示了武太后的敕令。

    刘祎之当即说道:“历来,都是凤阁取旨,鸾台封驳,文昌台奉而行之。不经过凤阁鸾台,怎能称为敕令!”

    这句话,让他对太后的私下抱怨,瞬间转为公开为敌。

    王本立废然而返。

    上官婉儿进来禀报:“太后,王使君来报,他去刘府推鞫刘祎之,刘说,不经凤阁鸾台,何名为敕!何况,敕令只有皇帝才有资格签发,您是太后,签发的旨意只能称为制令。”

    诛心,有时候比杀人更残忍,因为它会让人生不如死。

    武太后极力掩饰着心中的怒火,冷冷说道:“刘祎之这分明是在抵制、藐视朝廷使者!看在他多年为吾效力的份上,就赐他在家里自尽吧!”

    上官婉儿张了张嘴,略略移时,才鼓足勇气,将喉咙里的那句话说了出来。

    “太后,正如叶静能法师所说,徐敬业、裴炎、俞文俊、刘祎之等人反对您临朝称制,原因仅仅因为您是一位女主,不能立于紫微之位。既然人人都反对,您不如宣布称帝,省得他们劳心!”

    武太后闭上了眼睛。

    “吾背后还有皇帝在呢!获悉刘祎之入狱,他比谁都急,立刻为自己的恩师上书申辩。你说,吾自立为帝,如何绕得开他?”

    刘祎之在狱中听闻此事,急得捶胸跺脚。“太后临朝独断,威福任己,此时皇帝上奏,必定加速我的死期也!”

    如果李旦不求情,把这个人情留给太后,他或许还有活下来的希望。

    如果在李旦的请求下,太后松口了,这传达的又是什么政治信号呢?

    上官婉儿道:“朝中大权,尽在您的掌中,称帝称王,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武太后摇了摇首。

    “现在,人人都在传言,说大唐太后要篡国自立,面对这些流言,吾从来不去澄清和解释。”

    “太后为何不澄清,也不解释?”

    “吾只想看看,有多少人耐不住流言的折磨,急火火地跳出来反对。伸出一个脑袋,便砍杀一个脑袋。等到再也没人跳出来的时候,吾自立为帝,便是瓜熟蒂落了!”

    瓜熟,蒂落。

    上官婉儿恍然大悟。武太后种瓜黄台下,一摘再摘,不过是为了积蓄所有的力量,培育自己这只大瓜而已。

    王权巍巍,一朝在握,从此便没有严父慈母,也没有孝子贤孙。

    她沉寂了少顷,低声道:“太后,婉儿先去传旨了!”

    处死刘祎之的罪名,不是收受贿赂,也不是私通小妾,而是拒扞制使。

    临刑前,刘祎之沐浴净身,神色自若,命他的儿子润州司法参军刘扬名向武太后写一封谢表。

    面临生离死别,刘扬名悲痛得无法提笔。刘祎之只好自己执笔书写,词理恳至,立成数纸,见者无不伤怀。

    新任麟台郎的郭翰和太子文学周思钧等人,十分欣赏刘祎之的文章。武太后知道后,将郭翰降为巫州司法,周思钧降为播州司仓。

    裴炎要求还政皇帝,引来杀身之祸;刘祎之抱怨太后霸政,被赐死府中。

    荣宠之至的宰相,都落到了被杀的下场。

    至此,朝中百官各个都明白了大势所趋,他们不是趋炎附势,便是噤若寒蝉。

    武承嗣和武三思等武氏子弟越发得意起来。

    为了武太后顺利称帝,他们积极扫除一切障碍,极力向她建议去李唐子孙,诛大臣不附者。

    有观风殿神人预言在先,武太后开始昂首阔步、勇往直前。

    放任武氏子弟杀人立威,诛除异己;任用索元礼、周兴、来俊臣、侯思止等人,罗织罪名,蔓引株连,屠戮了大批李唐宗室王孙、贵戚、大臣、刺史、郎将,在朝廷内外形成了十分恐怖的政治气氛。

    太初宫四面楚歌,日日腥风血雨。谁也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要持续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