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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女皇病卧长生殿

    作为一位无权无势的布衣百姓,苏安恒原本卑卑不足道,但他不畏权贵,犯颜敢谏,引起了很多德高望重的大臣们的注意。

    相王武轮和姚崇、张柬之、宋璟、薛稷等人,都有心要搭救他。

    他们自发聚集在相王府里,共议对策。

    武轮也请来了叶法善天师。

    众人七嘴八舌,出了很多主意,武轮都觉得不妥。

    叶法善天师静静地听了一会儿,行了个叉手礼,道:“臣听说,阿史那默啜为感谢大周许亲,遣大酋移力贪汗敬献宝马及方物。吾皇打算宴请突厥来使,可有此事?”

    武轮颔之。

    “确有其事。吾皇打算十一月回神都洛阳,在上林苑宿羽宫宴请突厥来使。东宫、相王府、太平公主府及朝集使三品以上,都已经收到了邀请书。”

    “两国联姻,乃是吉隆之喜,吾皇肯定心情大悦。诸位同僚,可向她建议大赦天下,苏安恒就可得到赦免的机会。”

    武轮觉得这个主意不错。

    姚崇霍然笑道:“老臣身为相王府长史,却没有为殿下想出这个主意来,与叶天师相比,还是愚钝了些!”

    “含德之厚,比于赤子。”叶法善天师道,“苏安恒家国情怀真烈,内心纯洁真挚,坦坦荡荡,不受于褐宽博,亦不受于万乘之君,是个正人君子,值得在座的各位出手相救!”

    张柬之从洛州回到朝中两年多,没什么建树,却见识了很多人事沉浮。

    “已识乾坤之大,仍葆赤子之心,的确难能可贵!默啜第一次请求和亲,老臣在朝堂上直言犯柬,批逆龙鳞,被贬他乡数年。之后,很久都不敢在朝中说真话。与之相比,老臣实在是太儒弱了!”

    武轮道:“张侍郎是狄公生前力荐的宰相人选,吾皇十分赞赏你的处事能力,多次称你是沉厚有谋之人!”

    “老臣老了,年轻一辈才是社稷的未来!诸位都曾受食于高宗天皇大帝,虽然宗社倾亡,天下易主,但终究是他的子嗣继承的。像苏安恒这样,含天下之量、济天下之心的人才,一定要为太子殿下、为相王殿下保全他们。”

    凤阁舍人薛稷道:“相王殿下高风亮节,德厚流光,诸位因此愿意常伴身侧,左辅右弼于他。”

    武轮笑道:“本王至今仍未忘记,薛兄曾经为了给我送几本褚遂良的书帖,挨过三十大板。这份恩情,期待来日有机会再报答你!”

    薛稷摇了摇手。

    “殿下这么说,就生分了。我们之间,有近三十年的兄弟情分,亲如手足,谈何报恩!”

    “那些年,本王困在宫中,日日摹写褚遂良的字。你送来的几本书帖,被我翻破了,翻烂了,仍然视若珍宝,看见它,就感觉薛兄陪在我身边!”

    “既然殿下收获如此之大,当年那三十大板就值了!”

    众人不禁哄堂大笑。

    叶法善天师道:“今日,因为苏安恒,各位第一次相聚一堂,共商解救之策。有道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那些亲近张氏兄弟的人,绝不会出现在相王府里的。”

    姚崇、张柬之、宋璟、薛稷,还有中台右丞敬晖、司刑少卿桓彦范、正谏大夫朱敬则、卫尉少卿兼相王府司马魏知古,司刑少卿兼相王府司马袁恕己等人,纷纷赞同。

    武轮正了正衣襟,道:“本王前半生几度载沉载浮,若没有各位风雨相伴,怕是走不到今天。苏安恒一事,就交由本王来处理。纵然在吾皇面前说错了话,我比你们更容易得到她的谅解。”

    众人商议好了,才告辞离去。

    长安三年十月,关中已经天凝地闭,风厉霜飞。

    女皇受不了大明宫的湿寒,决定提前回去神都洛阳。

    十月初,女皇带着武哲、武轮、太平公主和武氏诸王、文武百官,从长安出发,于十月二十日回到了洛阳。

    叶法善师徒也一同回到洛阳,仍然驻于太初宫紫泽观。

    十一月初,一向清静的上林苑猝然热闹起来,寺人和宫婢进进出出,络绎不绝。

    澄怀和师弟、师妹们住在一墙之隔的紫泽观里,整日听着宿羽宫里,雪盌冰瓯叮当碰撞的声音,丝竹管弦吹拉弹唱的声音,还有司宫台内常侍呵斥责罚寺人、宫婢的打骂声。

    宿羽宫平常都是大门紧闭的,谁也没有进去玩过。云鹿和石清很好奇,想爬上墙头,看看里面的情景。

    她踩着石清的肩膀,刚刚扒上墙头,就被子虚拉了下来。

    澄怀见状,疾步走了过来。

    “宿羽宫内有宿羽台,是朝廷举行国宴的地方。明日,吾皇要在此处招待东突厥使节。皇家园林,无非多了一些各地进贡的草木花果、奇禽异兽。景色与上林苑其他宫殿也是差不多的。”

    云鹿辩解道:“宿羽,宿羽,光听名字就觉得风景不一般。宿羽宫里,一定栖息了很多不同寻常的珍禽。”

    子虚一刮她的鼻尖,笑道:“合璧宫里没有璧玉,高山宫里没有高山,凌波宫里没有凌波仙子,倒是紫泽观里,有一位爬墙仙子。”

    云鹿听了,撺拳拢袖,粉拳雨点般地落在子虚身上。

    见他们喧闹不休,澄怀虎着脸,肃然道:“师弟、师妹,你们再闹腾,司宫台的内常侍怕是要翻墙过来了。”

    父亲谢世后,澄怀的脾气变得十分火爆,谁也不敢惹他。

    云鹿讪讪地歇了手,众人这才渐渐安静下来。

    “步辇千门出,离宫二月开。风光新柳报,宴赏落花催。 碧水摇空阁,青山绕吹台。圣情留晚兴,歌管送馀杯。”

    长安三年十一月九日,女皇在上官婉儿和张氏兄弟的搀扶下,一边念着杜审言的《宿羽台侍宴应制》,一边登上宿羽台。

    太子武哲、相王武轮、太平公主,以及武氏诸王、凤阁鸾台宰相,已在宿羽台等候多时。

    东突厥部落大酋移力贪汗率领使节莫贺干等人,身穿织锦窄袖翻领胡服,腰系蹀躞带,端坐在席间。

    突厥人与中原人长相有些不一样,众人都是深目高鼻,蓄着浓密的络腮胡子,深檐胡帽后面留了一排辫发,左耳挂一只硕大的耳环。

    听到女皇的声音,众人起身叉手,将其迎上上座。

    女皇步履蹒跚,艰难地在龙榻上坐定,将鸠首盘龙手杖递给了高力士。

    环视四周,高朋满座。

    她眯了眯双眼,轻咳两声,道:“每次登临宿羽台,朕必定想起杜审言的这首诗。他的五言律诗,格律谨严,诗风浑厚。朕慕其才华,亲自召其入京,授官膳部员外郎。”

    “陛下有识人之明!”张昌宗谄媚道,“杜员外郎虽然不是弘文馆学士,其诗若和风欲曙,摇露气于春林,弘文馆许多学士都不及他!”

    女皇笑意盈盈,连连颔颐。

    转身对移力贪汗和莫贺干说道:“突厥人以游牧为生,整日驰骋在草原上,暮云间草色连天,穹庐下承露牧马,面对这么美好的景色,你们可会即兴作诗一首?”

    莫贺干似乎看不惯那些文绉绉的中原书生,起身一叉手。

    “突厥一族,先世源于丁灵、铁勒,以狼为图腾。北地苦寒,一年有半年时间处于冰天雪地中,远远不及中原富庶。我们要像狼一样,用玉靶角弓捕食猎物,才能填饱妻儿的肚子。所以,我们突厥人从无闲暇去吟诗作赋!”

    刚刚坐下,忽然听到有人嗤笑了一声。

    那笑声中,满满都是蔑视和不屑。

    声音是从太子武哲座上发出来的。

    他低着脑袋,扯着嗓子,细声道:“突厥人父死,妻其后母,兄弟死,尽妻其妻,无冠带之节,无阙庭之礼。化外之民,怎会有吟诗作赋的雅兴?”

    莫贺干听了,怒目圆睁,猛然站了起来。

    移力贪汗虎视鹰瞵地睨视一眼武哲,用力按着莫贺干的肩膀,让他落了座。

    他斟满美酒,举杯走到女皇面前。

    “我们突厥人从来不怕谁的铁拳和利剑,中原王朝也永远灭不了我们。只要有一点星星之火,就有燎原之势。今日的东突厥,在我们可汗的带领下再次雄起,漠北丰美的草原上,遍插着我们的狼旗!”

    女皇道: “是的!朕册封你们可汗为迁善可汗,已经承认了东突厥汗国!”

    “如果大周皇帝愿意与我们交好,今日,我等饮了此酒,将尊贵的突厥公主迎入洛阳;若不同意,我等也饮了此酒,明日马上交锋,比个高下,毋需言语争辩!”

    双方似箭在弦,一触即发。

    女皇见状,急忙举起杯盏,道:“突厥汗国与隋唐、大周,世代恩怨不断,兵戈相向这么多年,谁也没有得到好处!”

    移力贪汗道:“是!我们也期盼两国罢战息兵,结姻交好!”

    “朕可以向你保证,大周诚心兵藏武库,马入华山,也希望你们不再挑起战事,两国人民都安居乐业。相信迁善可汗的心愿,与朕是一样的!”

    女皇春秋虽高,言谈威厉,不恶而严,让移力贪汗心生了几分敬畏。

    “迁善可汗的联姻之心,也是天地可鉴。既然大周皇帝发誓定盟,我们一定会如实转达!”

    “朕只有一个要求,让淮阳郡王武延秀先行回到大周,以示你们的诚意!”

    “没有问题,此事,包在我的身上!”移力贪汗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胸膛。

    虽有小插曲,这样的结果,双方都是心满意足的。

    武轮站起来,举杯对移力贪汗说道:“我们中原人,习孔孟之道,历来不尚武力,也不愿无故侵略邻邦。大周皇帝只求天下和顺,边尘不惊;风雨以时,灾厉不起!”

    “相王殿下说得好!希望两国百姓,都能享受到这样的福祉!”移力贪汗神采英拔地一颔首,饮尽了杯中酒。

    武轮又对女皇道:“陛下,今日大周王朝与东突厥汗国立下秦约晋盟,此乃吉隆之喜。为了昭示您的仁德,应大赦天下!”

    “相王的提议甚好,两国邦交,一定要大赦天下,普天同庆!”

    上官婉儿即刻拟旨,诏告天下。

    苏安恒在这次大赦中,侥幸死里逃生。武轮将他提拔为太初宫习艺馆内教博士,负责教习寺人书算和众艺。

    痛恨多年的斩啜,主动求和,化干戈为玉帛,女皇一时高兴,贪杯多喝了一点酒。

    回宫的路上吹了凉风,不幸感染了风寒,再次卧榻不起。

    张氏兄弟十分害怕女皇有什么意外,将叶静能法师召入迎仙宫,日夜为她研制金丹。

    女皇也害怕自己一命呜呼,再也醒不过来了。

    张氏兄弟日日鼓吹金丹的妙用,道尽途穷之中,又开始吃起了金丹。

    到了长安四年正月,女皇的身体每况愈下、米水难进。

    上官婉儿的婚事,也只能一拖再拖。

    看着病榻上的女皇曲背躬腰、面容枯槁的模样,叶静能法师和张氏兄弟心里十分清楚,曾经叱咤天下的女皇,只剩下一点残年余力了。

    他们叫来了梁王武三思,众人商议了很久,决定鼓动女皇在洛阳东南三十里外的万安山,兴建一座兴泰宫,为她冲喜祈福。

    叶静能法师在榻前奏道:“近年来,陛下身体虚弱,疾病不断,多有心脉痹阻、肺痈之疾,伴随痰浊、血瘀,浊邪侵袭。这与太初宫立于洛阳西北角有关,西北为巽巳位,国主在此立宫,万事成之惟难!”

    帷帐之后,传来一阵低沉的喉音。“叶卿,朕还能活多久?”

    “陛下可在洛阳东南万安山兴建一座兴泰宫,化解病疾,一定能长寿无疆!”

    女皇低哼了几声。

    “万安山位于洛阳、伊川交界处,东接嵩岳,西达伊阙,处处沟壑深险,峰峦迭起,为洛阳东南之要冲。你们可知,建造一座宫殿,要花费多少库银?”

    武三思道:“四年前,姑姑在登封石淙山兴建三阳宫,朝中百官,并没有人反对什么!”

    “是啊!那一次,左右近臣多以顺意为忠,以犯忤为戒,无人反对朕,但建造一座宫殿,耗费国库巨万,伤财劳民,却是不争的事实。”

    张氏兄弟道:“陛下,巽巳不利,主国主折寿而不彰!建一座宫殿耗费的库银,与陛下的龙体比起来,根本算不了什么!”

    女皇似乎正在犹豫中,没有出声。

    叶静能法师抬头看了一下龙榻,道:“阳气者,精则养神,柔则养筋。东南属于金角,星临生旺之位,阳气升腾,金乌由此升起,百花开得最旺。这对您康复龙体,有极大的帮助!”

    “容朕好好考虑一下!”

    武三思知道女皇的心思,道:“姑姑仁慈,爱惜大周百姓,不愿造成浪费。侄儿有个两全之法,可将登封石淙山三阳宫拆毁,取其木材建造兴泰宫。”

    上官婉儿道:“梁王殿下的提议甚好,既不浪费,又能为陛下禳除灾祸!”

    经过众人一番劝说,女皇终于同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