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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番外-春

    寒冬腊月的时候,漫天飘雪,梅园里的梅花开得正盛,每每经过时都能看见遍地飞扬的小小花瓣。往日犹似仙境般的秋堂山庄裹上一层雪白银装,却无人欣赏此番美景。

    庄主唐玉疾步走进一间屋内,里边的窗户半掩着遮挡外边的凛冽寒风,屋中央摆了几个烧得正旺的炭炉,潺潺暖意驱散了严寒,令人仿佛置身于温暖的春天,而在前面的床榻上,悄无声息躺着一个青年。

    说是青年,其实也不准确。

    那人生了一副白玉般的剔透面容,每一寸肌肤仿若是由上天精雕细琢出来的,神韵皆在那清晰的线条里。气质沉寂冷清,昳丽的五官冲淡了他身上独有的几分少年气,两相结合,矛盾却又蛊惑人心。

    一头乌发散落蜿蜒在其枕间,苍白的双唇没有血色,浑身上下笼罩着死一般的气息,毫无生气。

    观他模样全然是病入膏肓,就这么静静地躺在床榻上,一动不动,除了偶尔轻微起伏几下的胸口,让人不至于以为他在无人察觉时已悄悄死去。

    唐玉不自觉停在距离青年一两米的位置,垂于袖袍中的手指掐进掌心,深吸口气缓缓压下挣动不止的心脏,唯恐吵醒了床上的青年,放轻脚步慢慢来到床边。

    “今日如何了?”唐玉俯身望着青年,伸手想要摸一摸他的头发,却在即将触上的瞬间忽地抽搐了一下,半晌,抿唇收回了手,语气涩然地问道。

    “喝了药,比昨日睡多半个时辰。”一个安静立于床尾,身穿黑衣、脸戴面具,视线不曾离开青年半分的人开口回道。

    “……嗯。”唐玉闻言缄默了一瞬,而后低声应了一句。

    对于身旁这个人,唐玉一向没有什么想说的。不同于山庄的丫鬟小厮,或是其他的暗卫,他尚可以在公事之余言多那么一两句。

    犹记得当初查到关于魔教的陈年秘辛,遂离开山庄前去处理。可没过多久就接到从山庄传来的消息,说小宝避开春花和阿福,仅仅带着此人和一个马夫便偷跑出去,唐玉是生气担心却又无可奈何。

    自家小宝不是关在金雕笼中精心喂养的雀鸟儿,他是生来自由无拘的翔鹰。他向往头顶的辽阔天空,喜欢外面的繁华尘世,自己没有太多时间可以陪伴在侧,不如让人暗中保护,由他去好好玩一玩。

    而当唐玉处理完事情,收到暗桩来报,特意赶到江南一带想接小宝一同回山庄时,却发现小宝气息凌乱地躺在客栈房间里,而此人身上竟然还带着满身未散去的旖旎红痕。

    生于漆黑不见天日,肮脏如泥底一般的环境之下,就这样一个卑劣低贱的人,居然敢沾染被自己捧到心尖尖上的珍贵宝贝,这令他如何能忍得下去……

    几欲压抑不下内心翻腾的杀意,好在小宝安然无恙,醒来亦不记得这件事情,对此人也没有那种意思,故而他才会同小宝讨要令牌,带走此人隐去此事,简单责罚一顿,以示警告而已。

    但是,自那天发觉小宝带着假藏宝图离开,遭到魔教的袭击,而后看到此人拼尽全力追随小宝跳下万丈深渊的背影。又得知其一路悉心照顾,对小宝的疼惜程度完全不亚于自己时,唐玉心中的嫌恶不悦好似隐隐淡去了一些。

    “咳咳,咳咳咳……”

    一阵剧烈凄怆的咳嗽声惊醒了陷入回忆的唐玉,他呼吸一滞,抬眼望去发现那人已经来到了床榻旁,正弯腰轻轻拍打着青年的背部,神色专注又小心翼翼地为其顺着气。

    “小宝……”

    唐玉缓过心神坐在床边,拿着帕子细细擦拭着青年脸上冒出的细密汗珠。眼眸垂下,望着他虚弱苍白的面庞和因剧烈咳嗽而止不住轻轻颤动的身体,只觉心脏被某只大手用力攥在手中,慢慢收紧,不留空隙。

    咳嗽中的青年近乎喘不上气,伏身趴在床沿上,直至喉间尝到了血腥味才缓缓停下,侧身瘫倒在床榻,微微张开嘴巴不停喘息。

    原先那双漂亮的桃花眼眸睁开时看着有些薄情又多情,而此时却半敛着眉眼,眼前浑然是咳出的迷蒙水雾。

    见对方终于不再面泛痛苦,躺在床上慢慢安静下来了,守在床榻旁的人蓦然几近无声地吐出一口气,轻轻将掀开的被褥重新盖回对方的身上,又倒了一杯温水递到对方的唇边,待其喝下后缓缓阖眼睡下,这才悄声退回到一边。

    一番动作似是做了上万遍般的细致熟练,唐玉收回视线,指尖依依抚着青年有些濡湿的发丝,在其逐渐平稳的呼吸中慢慢起身。

    穿过廊檐,唐玉来到不远处的另一间屋子,还未走近便已闻到一股浓郁刺鼻的药味。抬脚走进,放眼皆是各种珍稀名贵的药材,数量之多几欲无法下脚,而墙边同时熬煮着好几个浓烟滚滚的药炉。

    一个青年正带着另一个少年凝神贯注地往药炉里下不同药材,手上动作不停,脸上是被热气蒸腾出的薄红和细汗。

    “你要的药材我已经给你寻来,现在情况究竟如何?”唐玉压低眉眼,望向青年的眼底不禁含着紧张希冀。

    “唐玉,如今我能做的也就只有尽力延长他的性命。”青年放完最后一味药,随手拿起一条帕子擦了擦汗滴,闻言不自觉缓缓蹙起眉头,语气是从未有过的压抑沉重。

    “陆行之,你这话是何意!?”唐玉迈步靠近,悍然冷厉下来的目光直直对上面前之人。

    “小宝他……”陆行之抿直了唇角,低头不敢与他直视,迟疑半晌开口说道:“至多只能撑到明年开春了。”

    唐玉似是没反应过来般,神色怔愣地僵在原地,连眼睛也忘了眨动,木然看着陆行之,“你说,什么?”

    陆行之叹了口气,刚要开口回话,却突然听见屋外传来一阵匆忙的脚步声,逐渐逼近,最后停在门口。

    “庄主,不好了,您快去看看小少爷吧。”一个小厮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脚下踉跄差点被门槛绊倒,顾不上俯身行礼就急忙朝唐玉喊道。

    话音刚落眼前已不见唐玉的身影,陆行之眼皮骤然一跳,还未交待熬药的少年几句便带上药箱赶了过去。

    “唔……”

    床榻上的青年平稳的呼吸开始不受控制地急促起来,眉头紧蹙,喉间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手指用力攥着身前的衣领,在那抹黑色身影的搀扶下偏头吐出了一口鲜血,喷洒到床前的地上,也恰好溅到了赶来的唐玉身上。

    血液宛如上好的胭脂,滴滴晕开在青年的嘴唇上,鲜红的色泽与其苍白近透明的皮肤相衬,就像是雪地里开出了鲜艳的血藤,有一种诡异而又凄厉的美感。

    唐玉的瞳孔倏然缩紧,脖颈好似生锈了一样僵硬卡顿地缓缓低下头去,望着墨青色的衣摆上那几乎快要融入进去的暗红血渍,感觉眼睛好似被什么东西狠狠刺了一下。

    痛。

    漫无边际,茫然的疼痛瞬间从眼眶蔓延。

    垂下的眼睑快速眨了几下,唐玉怔怔地抬起头,望着无力倚在黑色身影肩上的青年,见他双眸半阖,唇边又涌出了一滩鲜血,仿佛无休止般,任人怎么擦也擦不掉。

    陆行之喘着气来到屋内,看到这一幕不禁心下一颤,行经唐玉身边时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随后提着药箱赶紧到青年的面前。

    唐玉握紧了拳头,勉力强行稳住心神,待陆行之收回手才迈步上前,轻轻将气息趋近于无的青年的手放进自己的手心,“小宝,怎么样了?”

    “……抱歉。”

    陆行之感觉喉咙里似是堵了一团什么东西,千言万语都被压在了一处,好半晌方找回自己的声音,垂眸摇了摇头,“小宝他……已是油尽灯枯之象,药石无医。”

    漫长的死寂弥漫在这间屋子,陆行之咬牙偏过头,不忍瞧见面前人得知这个结果时的神情。除了唐玉,还有那抹始终沉默守候在侧的黑色身影。

    弦月如弓,后来逐渐隐没不见,厚厚的云层遮挡点点星光,暗色的天幕笼罩了整个夜空。

    丫鬟鸣夏来到屋内,只一眼便又悄然退下,挥退了外边的一众仆从,余光瞥见独自站在廊下偷偷哭泣的阿福,不由得眼眶通红地快步离开。

    唐玉安静坐在床边,握着青年的手,想到许多年前他也曾这样拉着对方软乎乎的小手哄其入睡,唇边缓缓泛起一个柔和的弧度。

    或是这个夜晚太过安静了,或是知道立于旁边的人与他有着一样的心情,唐玉默许了他的存在,只垂眸望着躺在床上的青年。

    “待春天来临,天气暖和起来,哥哥便带你出去踏青赏花,可好?”

    冬寒卷过长街,城外已是冰封天地,朔风凛凛,江湖上各大门派纷纷携礼欲去恭贺启岭山的新一任山主。

    结束接任仪式的沈祁避开门前络绎不绝的人群,坐上马车来到山庄,惊觉整座山庄沉寂在一片虚无白色之中。

    上前询问仆从,得知其庄主有事外出,归期不定,而当问起他们的小少爷时却缄口不语,沉默以对。

    “山主,我们现在要去哪?”马夫看着沈祁神色不定的模样,开口问道。

    “去风夷谷。”沈祁蹙眉,径直迈步踏入车内。

    “是。”马夫当即驾起马车,赶往前方。

    似乎是在不知不觉间,漫天彻骨的寒冷渐渐消退,街巷上的嫩芽初初冒头,春意阑珊。

    一位身着布衣,面容斯文的男子手里持着一本书籍,脚下匆匆往前走着,拐弯时不慎撞上了一人,“抱歉,你没……”未尽的话语在看见面前之人时,无声落回了腹内。

    “唐庄主。”男子抬手恭敬行了个礼,视线却控制不住移到对方那近乎大半花白的发丝上,眼底是掩饰不住的震惊。

    “张公子。”唐玉颔首。

    “那日一别,未曾想会在此处遇见您。”张则淳收起诧异的表情,勾唇轻轻一笑,“还真是巧啊。”

    “确实。”唐玉淡淡点了下头。

    注意到落向自己手里书籍的视线,张则淳解释道:“我如今在这里当个教书先生。”

    “为何?”唐玉问道。

    凭这人的能力,当一个小小的教书先生不免有些大材小用。

    张则淳闻言张了张口,半晌,垂眸轻轻应了一句,“毓婷在这里。”

    “原是如此……”唐玉看着他眼角眉梢不自觉染上的浅浅柔意,低声附和道。

    “唐庄主又是为何独自在此?”张则淳抬头左右看了一番,却没看见有其他人在,“小少爷近来可好,怎么不见他呢?”

    “……他在山庄里。”置于袖袍的指尖缓缓收拢,唐玉沉默一瞬应道。

    “若您不嫌弃,待在下教完学,来舍内喝杯茶吧。”张则淳莫名感觉到他身上难言的孤寂与苍茫,不由得放轻声音开口说道。

    唐玉颌首淡淡一笑,转身离去。

    山河百万里,长风入云霄,四时之春轮换变化,兜兜转转,行满世间崎岖路,最后又回到原来的位置。

    唐玉站在院子外,透过半掩的窗户望向屋内,蓦然想起多年前见到的一幕。

    立于昏暗角落的那道影子,在看向躺在榻上闭目熟睡的人儿时,目光是那么的温柔平和,仿佛只要这么静静待在对方旁边,能够看见对方便已心满意足,于是当时的他并没有选择上前。

    只是,那个熟睡的人儿终是没有熬到开春。

    而那道失去了对方的影子,在一年后自请出任务,同行的其他暗卫皆回来了,独留他永远停在那里。

    可是那次的任务分明再简单不过,以那人的实力甚至一人便足矣。所有人都想不明白,不禁猜测其是否遭到了偷袭,亦或是身上有严重的内伤,发挥不出真正的实力,但无论如何猜测均会被旁人一一否定。

    唐玉在众人的议论声中沉默良久。

    他想,他或是知道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