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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盛宴开场

    大齐启泰十年,农历三月十八,江宁府,这一天是盛家的赏春宴。

    江宁府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每年过了二月二,各府都开始筹备赏春宴。位高权重的人家率先选好日子下帖子,地位不高的人家只能等,等这些人家都定好了日子,他们再从剩下的日子里挑选,有些人家担心凑不齐人,就等大家都办完以后再定日子。

    半夏记得这是她在盛家经历的第十个赏春宴了。十一岁到二十一岁,她的记忆都很清晰。

    十一岁刚到盛家那一年,她还是个干干瘦瘦的小丫头,被安排到厨房烧火。赶上盛家办赏春宴,一众丫鬟婆子还没脱夹袄,园子里春寒料峭,设在春风阁的戏台,锣鼓铿锵敲了半晌,台下一个听戏的都没有,贵人们全躲在花厅里取暖。满园的梅花也无人欣赏。

    今儿倒是暖和,丫鬟们早就换了春衫,可还是热,忙起来都有些汗津津的。春风阁仍然搭了戏台,几位老太太不怕热,稳坐在台下听戏。年轻的夫人,小娘子们都由府里的主子陪着,各自找地方耍乐去了。

    半夏是老太太姚氏跟前的大丫鬟,这会儿正立在姚氏身后,用素白的帕子裹着手指细细地剥枇杷。锣鼓喧天,吵得人不免有些燥意,她的手一抖,一颗晶黄透亮的枇杷从她手上滑了下去。

    姚氏微微抬眼看了她一下,她躬身认错,从高几上的冰盘里又取了一颗枇杷,细心地剥去一层果皮,用瓷白的小碟盛着喂到老太太嘴边。地上落得那颗枇杷,早被小丫头悄悄地收拾了出去。

    姚氏吃了两口,接过半夏递上来的帕子抹了一下嘴,转过头请几位老夫人也尝一尝。几位老夫人微笑着点头,都由丫鬟伺候着用了一些。

    坐在姚氏右手边的是长兴侯府的老夫人,她年轻的时候跟着长兴侯南征北战,性子倒是一如既往地直爽,这枇杷对了她的口,她便毫不掩饰地多吃了几颗,笑着说道:“这枇杷倒是稀罕,三月里就熟透了,皮薄肉厚的,吃着水分也足。 “

    坐在长兴侯老夫人下手的是孙太太,盛家大夫人的娘家太太。孙太太自是要给盛家长面子的,接话道:“这是专门从兴化府运来的枇杷,个大还甜,咱们江宁府的枇杷没法比,且得等到四月末才能熟!”

    长兴侯老夫人笑着赞了一句,说自己这是跟着姚氏享福了。姚氏笑着吩咐半夏,让人给长兴侯府送两筐枇杷过去。半夏应下,还未及退出去,就听坐在姚氏左下手第三个的崔夫人开口:“这枇杷我吃着也好,可惜我家相公公务繁忙,没有时间来盛家的赏花宴,可真是没有口福!”

    姚氏眉头微微一皱,不过很快收敛,看了半夏一眼,半夏会意,躬身退下。老太太这是要给崔家也打点枇杷的意思,不过不想让其他人知道,怕人笑话盛家巴结上不了台面的崔家。

    这崔夫人是新任江南布政使崔大人的夫人。崔大人出身寒门,在京城以廉洁清寡搏得皇上的宠信。听说他在京城当官多年,连一处宅子都没有,一家人就挤在帽儿胡同的两间民房里住,后来被派遣到江南赴任,因为没有足够的盘缠,竟把一个年幼的庶女卖掉才凑齐了路费上路。

    这家人到了江宁以后却完全变了嘴脸,能捞的绝不错过,该贪的一文不少。江南的油水足,崔家如今可不差钱,吃的用的都开始讲究起来。可是穷了半辈子的人,哪怕再有钱,骨子里的卑微和穷酸还是改不掉的。江宁府的传统世家贵族都看不上他们,不过是面上过得去就是了。

    今日盛家的赏花宴,大夫人孙晗芳带了些交好的夫人去了檀香园品茗斗香,二夫人魏妙兰带着其他夫人在后园子里赏花填词,顺便看着划船喂鱼斗草的一群年轻姐儿们。这位崔夫人两面不讨好,只能留下跟一众老夫人们喝茶听戏。

    她倒不觉得寒碜,在一群老太太跟前混足了吃喝,这会儿觉着枇杷好吃,嫌弃丫头动手太慢,干脆自己动手,吃的满手满嘴的汁子。

    听戏的几位老太太都是人精,只当做看不见罢了,倒是她们身后的丫鬟们有些嫌弃,纷纷别过眼不去看崔夫人。

    偏偏这崔夫人惹人厌还不自知,听孙太太提起兴化府,便接过话头说:“兴化府?可不就是您家的老三任职的地方吗?怪不得能吃到这么新鲜的枇杷,您家老三可真是个孝顺的——”

    崔夫人不明白盛家内院的龌龊,这话随口就说了出来。不过有了解内幕的,听见她提起盛家老三,笑吟吟地接话,却不是对崔夫人说的,“您家老三有出息,不靠祖荫,直接靠自己就考到上京殿前,两榜进士,在咱们这样的世家里,能读书出仕的真是难得!”

    说这话的是荣安郡主,她的母亲是先祖爷最宠爱的平阳公主。当年平阳公主和她的夫君薛原亲自带兵为先祖爷打头阵,为大齐立下汗马功劳。

    荣安郡主原本是天下最幸福的女子,荣宠不下于长公主,可她偏偏相中了一个有妇之夫,费尽心机要嫁于他。最后她虽然得偿所愿,可是那男子却被她闹得众叛亲离妻离子散。两人在京城实在没有脸面,这才到了江宁府定居。

    哪知到了江宁府,众人仍不给她脸面,参加宴席也只给她安排次席,这让她心里十分不舒服,就想揭姚氏的短,让她也不痛快。

    半夏已经退了出去,此时伺候在姚氏身后的是宝莲,也是姚氏身边的大丫鬟。她瞥见老太太脸色,不动声色地端起桌案上的茶盅伺候老太太喝茶,一双眼睛却暗自在夫人太太们中间扫了一圈,然后用大家都能听得到的声音说:“老太太,栯少爷从白鹿洞书院回来了!书院给放了半个月的假,他特意回来在您身边尽尽孝,等再回去就要准备八月的考试,恐怕不得闲了!”

    此时席间无人说话,只有台上苏三正咿咿呀呀唱着寻夫的桥段,声音低迷,倒让席间的众位把宝莲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盛家是跟着高祖爷打江山的勋贵,封过公爵,如今还能支撑门庭的只剩下上京城的盛宴春一脉和江宁府的盛宴堂一脉。

    盛宴堂早逝,留下姚氏和三个儿子。老大盛喻仁和老二盛喻礼是姚氏亲生的儿子,唯独老三盛喻乐是庶出。老大和老二读书不出色,老大靠着祖先的荫庇在清水衙门做了个官,老二官途无望,只能留在家里打理生意。

    偏偏不受宠的老三在读书上颇有天分,虽说中间娶妻生子耽误了几年,却挡不住他的才华,妻子去世以后他竟然还能一举中第,蟾宫折桂。如今俨然是盛宴堂三个儿子里面最有出息的一个,挡也挡不住。

    姚氏为了彰显自己宽容大度,在外人面前从来都是把三个儿子一视同仁,唯有亲近的人家才知道事实并非如此,她这些年没少压着三房的势头。

    荣安郡主这会儿把盛喻乐比盛喻仁和盛喻礼有出息的事实说出来,无疑是在揭姚氏的短,让姚氏在众人面前没面子。

    不过姚氏这会儿听宝莲提起栯哥儿,脸色立即变了,喜悦又急切地说:“我的栯哥儿回来了,怎么没人通报一声,快,快让人带进来——给诸位长辈问个安!”她说着往席间看了一眼,脸上颇有些自豪。

    盛栯是盛家的嫡长孙,是姚氏亲自带着身边长大的孩子,是盛家孙子辈里最有出息的,五年前就考进白鹿洞书院读书。白鹿洞书院可不是有钱就能进去的学院,是经过层层选拔和考核,通过以后才能入学的江南第一学府。

    盛栯也争气,在学院读了五年书,上个月刚刚通过院试,如今已经是禀生了。学里的先生们觉得他锋芒正盛,准备推举他参加八月的恩科考试,如果考上,那就比盛喻乐强多了。盛喻乐毕竟快三十岁才登上恩科。

    孙太太也为外孙子感到高兴,赶紧捧着姚氏夸了几句。她夸的真心实意,姚氏听得很开心,席间的太太们心思也都活泛起来。她们早就听说过盛家嫡长孙的名号,如果能亲眼见一见,也好提前为家里的女娘们做个打算。

    宝莲觑着众人的脸色,觉得效果已经达到了,心里也颇有些得意地回老太太的话:“栯少爷心里且挂记您呢,早早地就让人递了话进来问安了,只是这会儿他正被外院的老爷们拦着说话考校功课学问,等一时老爷们放人才能亲自进来给您请安。”

    孙太太等人听了,免不了又夸一番盛栯这孩子有孝心之类的话,姚氏听得满心欢喜又骄傲,自己养得的孩子有出息,还孝顺,这足以让她在这些老太太面前挣回不少面子。

    有羡慕的就有含酸的。荣安郡主就见不得别人好,见老太太满脸得意就忍不住想要酸几句:“哟,您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一件事来,您家这位栯少爷还没定亲吧!估计这会儿那罗大人家里不知道后悔成什么样呢!哈哈哈——”

    姚氏听她提起这一茬,心里气得牙痒痒。这还都是她那不省心的大儿子闹得,为了自己的官途,竟想拿栯哥儿的婚事去巴结他的上司罗家。那罗家是什么人,不过是仗着家里的女儿在宫里得几分宠而已。皇上估计也是没地方安置罗家,所以才寻了个清水衙门,偏偏又是盛喻仁的上司。

    盛喻仁想让儿子娶了罗家的女儿,把姚氏气得不行,又不好直接拒绝,只能把盛栯送去了庐山读书,这事最后不了了之。罗家心却有不甘,觉得盛家是瞧不上他们的家世,私下里到处说是盛家想要攀上他们罗家,他们瞧不上盛栯等等。

    这事儿在江宁府各个家族之间传得人尽皆知,盛栯的婚事也因此被耽误下来。幸好现在盛栯有出息了,没有定亲反而是好事。不过这等不体面的事被人翻出来说,到底给心里添堵。

    跟荣安郡主同席的魏太太看得出姚氏面上挂不住。姚氏一向骄傲自持,不屑跟人磨嘴皮子,她便忍不住帮腔,开口对荣安郡主说道:“听说您家里刚进了位新人,不知道是什么样的脾性,跟您可相处的好?”

    她说着捂嘴一笑,自己先打嘴了,“瞧我这是说的什么话,郡主一向大度,每过几年就给郡马爷纳一房新妾,又怎么会跟她们相处不好呢!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给郡马爷再添一个新丁,若真有那一日,到时候可别忘了给咱们下帖子热闹热闹!”

    魏家家世不高,这些年多仰仗盛家,自是不能让盛家老太太心里不舒坦,所以拿听来的闲话戳荣安郡主的痛处。

    魏太太的声音不低,大家听了都忍不住看向荣安郡主,她们都是做祖母的人了,一把年龄还要操心丈夫妾室的事,想想就够糟心的。不过,郡马爷这些年虽然妾室不断地抬,却始终没有添上一男二女,这其中的龌龊,恐怕只有郡主心里清楚吧。

    荣安郡主可不是一般人,被魏太太揭了短也不收敛,翻了个白眼回头看了一眼说话的人道:“呦,原来是魏家太太,您可是府上二老爷的岳母,都说亲家最大,怎么着也不能让您坐到末席去,您赶紧到这边来,我就爱热闹,咱们凑一起说说话!”

    有人低头暗笑,魏太太的脸色也变了。她女儿魏妙兰是盛家的二夫人,如今管着盛家的内务,她女婿盛喻礼管着盛家的生意,她这个岳母怎么说也是盛家的贵客,得坐头席。

    可是今日盛府贵客盈门,有长兴侯老夫人,有昌平伯家的老太太,还有布政使、通判家的女眷等等,个个都有身份有地位,跟她们比起来,她这个岳母的身份就不值得一提了。女儿跟她说了,她到盛家算是自己人,理应坐到末席相陪。

    她当时听了女儿的说辞还有些沾沾自喜,可是看着同样是亲家的孙太太却坐在头席,心里已经很不舒服了,这会儿又被人当着面赤裸裸地点出来,面上哪里还挂得住,只能强自镇定地端起茶托,盯着茶碗里飘飘荡荡的茶叶在心里暗自咬牙骂盛家捧高踩低不给魏家颜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