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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可我不愿

    直到大人休沐那天,在宫里躲藏了好几日的罪魁祸首终于来了。

    只不过来都来了,却偷摸摸趴在书房门口探头探脑,也不知在纠结什么,随手揪了根狗尾巴草,最后居然就跟个小蘑菇似的蹲在门口不动了。

    一个在门内心不在焉地看书,时不时瞥一眼门外蹲着的小蘑菇。

    一个在门外心情忐忑地发呆,一眼都不敢偷瞄神情冷淡的男人。

    而他被迫站在书房中央,进退不得。

    整个毓清院蓦地陷入莫名的无声僵持之下。

    不知过了多久,到底还是大人没忍住,扔了手中已许久没翻页的书,沉着脸出去揪蘑菇。

    兴师问罪的架势端了十成十。

    “旁人负荆请罪,便是没有荆条,也晓得摘朵花先垫一垫,公主倒好,直接揪根狗尾巴草,还是长在臣门口的草。”

    “既如此,又何必劳烦公主,等哪日臣被公主气死,臣的坟头自己会长。”

    公主还没反应过来,手里紧紧抓着的狗尾巴草就被来人拿走扔到了一旁。

    她惶然抬眸,神情无措。

    而他看着大人冷冰冰的神色,不知怎的,竟也莫名紧张起来。

    可下一刻,他又蓦地怔住。

    那日书房门口,午间日光正好,南风轻轻吹过庭前的枇杷树,叶子时不时地一摇一晃。

    本来气势汹汹的人,却在抿着唇的少女身前蹲下,脸色冷漠地握住她的手,低垂眉眼,拿着软帕擦着她手上不知何时沾上的灰土。

    动作细致轻柔,看不出半分怒气,反倒像是在照顾贪玩回家的小姑娘。

    “谁教你醉了酒便这么占人便宜的?嗯?”

    男人声音低沉平静,携着暖意的南风送到耳畔,一点也不像是在秋后算账。

    紧接着,少女略微委屈的嗓音响起。

    “我占的又不是旁人的便宜。”

    “若前几日我不在你身边,那你是不是就去占旁人便宜了?”

    “晏之哥哥,你可以质疑我的酒品,但是不能质疑我的心,我那么喜欢你,才不会亲错人。”

    “你还骄傲上了?”

    “那当然,话本子上就写,有男子喝醉了酒,将旁人认错了自己的妻子,两人颠鸾倒凤了一…唔!”

    大人黑了脸,立刻捂住公主的唇,咬牙怒声,“你平日看的话本子竟都是这样的?”

    “那都不重要。”公主拉下他的手,微摇摇头。

    大人看着她,接着她的话问道,“那什么重要?”

    “重要的自然是…”

    公主语声轻顿,漂亮的眉眼一弯,嗓音清快,莫名自得,“是无论在什么时候,我都能认出你呀,晏之哥哥。”

    大人难得微微怔住,可也只是一瞬,便又很快淡漠了眉眼。

    见此,公主也不恼,又牵住他的袖子,仰着脸看他,笑语盈盈地岔开话题,“晏之哥哥,其实你也可以让我负责呀。”

    大人淡淡瞥了公主一眼,抬起手敲了敲她的脑袋,冷着声道,“做梦。”

    “我真的很愿意的,晏之哥哥。”

    公主像是感受不到不被回应的难过,仍旧眉眼带笑,自顾自地说着,语气认真,似是在保证。

    “若是你让我负责,我一定会对你很好很好很好。”

    枇杷树下,少女明媚漂亮,双眸如水清亮,额间朱砂灿烂生辉,爱意如同她的人一般热烈大胆。

    那时的他看着这一幕,便忍不住想,若是公主真想喜爱一个人,那么没有人会不动容。

    若是换成任何一个旁的男子,公主一定会早早便得偿所愿。

    毕竟世间万般诉求,钱财,权势,只要付出努力,总能得到一二,可唯有这从心窝子中捧出来的真心情意,最是可遇不可求。

    可偏偏,公主喜爱的是他家大人。

    偏偏是他家大人。

    大人好似永远都是那么的无动于衷。

    就像那时,仲夏的轻风缓缓吹起不知何时交缠在一起的衣衫裙摆,树下的一双影子明明挨得极近。

    闻言,大人却只是漠然着神色,沉着声音,同样认真道,“可我不愿。”

    简短冰冷的四个字,轻而易举地碾碎了那些在无声纵容中的少女希冀。

    他不晓得那时的大人是以怎样的心情说出的这句话,也揣摩不了大人的想法。

    只能看出公主大抵是难过的。

    可也只是短短片刻,公主就重新毫无芥蒂地露出笑容。

    他也同样不晓得那时的公主在那片刻中想了什么,更不晓得公主又是以怎样的心情复弯起眉眼。

    只知道,从那以后,公主再也没有说过那样对她来说或许是自取其辱的话。

    那时他才知晓,其实公主,不是不在意的。

    再后来啊。

    那么喜欢大人的公主摔了簪,断了情,踏进风雪,再没回头。

    少女赤忱的真心,直白的热烈爱意。

    所有的所有,都像是那日天上落下的雪花,全部留在了盛京的第一场雪里。

    温暖干燥的夏风吹不进明月照回雪的玄冬,也吹不到总是时雨到五更的临江。

    临江也没有枇杷树。

    直至此刻,长风才乍然回神。

    旧年的那些回忆走马灯花般在脑海中接连闪过,他难得有些神思恍惚。

    当初大人那些藏在冷漠无情下的纵容,真的都是因为公主的身份吗?

    只是因为公主的身份吗?

    或许是,又或许不是。

    他无从得知,也不敢妄加揣测。

    贵人主子间的事情,从来都不是他一个侍从应该过问的。

    可他曾经见过公主在七夕为大人放了一城的烟花,也曾见过大人在雪天梅林为公主抚了一夜的琴。

    他总是觉得,大人和公主,无论如何也不该是这样相顾陌路的结局。

    长风的心口莫名酸涩。

    他又蓦地想起,大人生病那天,后来公主守了大人一夜。

    第二日早上,他从未关好的窗户里看见,公主趴在榻边睡着了,而他家大人支着身子静静地看着她。

    那个场景,他大约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苍白病弱的男人凝着熟睡少女的眸光清浅,指尖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少女的脸颊,动作温柔亲昵。

    面上的神情却极其冷淡,似乎是自己强行戴上了一张冰冷的面具,就连四下无人时也不敢摘下,压抑又偏执。

    他那时不懂大人到底喜不喜欢公主,现在或许懂了一点。

    可是当彻彻底底的从往日记忆中抽身,看见他家一向无所不能的大人此刻病容怏怏,孑然一身地坐在榻上,望着不知名处发呆的模样,又有点难过。

    那些名为过往的回忆,他这个旁观者忆起来都止不住心头泛酸,那么…大人这个当事者呢?

    长风沉默地想着,又有些说不出来的怅然。

    这时,男人的声音倏地在安静的屋内响起。

    语调是从未有过的茫然艰涩,似乎带着点小心翼翼的希冀。

    “她…会来看我吗?”他问道。

    “大人不是已经知道答案了吗?”

    若是在意,就不会走。

    像往日那样。

    迟韫玉似乎也想到了过去,有些绝望地闭了闭眼,唇色渐渐发白。

    原来,忘记不是最痛苦的,记得才是。

    那些所有关于她的记忆,总在不经意间猝不及防的一遍遍袭来,一颦一笑如同画儿一样在眼前浮现,像是她从未离开。

    可回首顿望,她却已不在身边。

    当日曾有过的甜在此刻全部化为乌有。

    睁开眼便是一地寥落。

    那种得到又蓦地失去的滋味,那种悲哀但无能为力的痛,他以为自己早已习惯。

    却原来,这么多年过去,他仍旧没有一点长进。

    长风于心不忍,但还是觉得不能再让自家大人继续沉浸在往事里面了。

    “公主不会来的。”他说。

    迟韫玉轻轻扯唇,“我不信。”

    他仍旧倔强地在回忆中挣扎,不断试图翻找出她曾喜欢他的证明。

    “她说过她喜欢我,只喜欢我…”

    “大人!”

    长风轻声打断他,“您该醒醒了。”

    声音冷静,近乎残忍地揭开男人明明已经知晓,却还是千方百计想自欺欺人的既定结局。

    “公主她,早就不喜欢你了。”

    迟韫玉脸上彻底失去血色。

    床头的紫金香炉缕缕飘着安神香气,一阵带着湿意的凉风从半开的窗中吹进来,浅浅吹动深色的帐幔。

    身着白色里衣的男人一动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很久,又或许是片刻,长风终于重新听见了男人沙哑的声音。

    “长风。”他喊道。

    “在。”

    “…药很苦。”

    迟韫玉低垂着头,敛下寂沉的眼眸,长睫微湿,声音低的仿若气音,让人无端觉得凄哀无助。

    长风故作轻松道,“苦口的才是良药,大人才能很快好起…”

    “我想吃糖。”他说。

    长风红了眼睛。

    屋内霎时安静,没有人应声,也没有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