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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德嘉,你来了。”之前,这简单又熟悉的二字,经过多少次他的嘴,只这次,尤其的艰难涩口。

    皇后浑然不觉,一步步走进殿中,低头屈膝行礼,含着恰当的笑,“参见圣上,臣妾今日贸然前来,还望没有打扰圣上繁杂公务。”

    又是这样的语气,又是这样拒人千里之外的漠然。

    圣上看得分明,皇后轻轻柔柔地笑着,只是笑意占据了眼里所有的地方,在没有盛的下他的位置。

    还在其中挣扎的圣上一言不发,直盯着皇后,她也不急,侯了片刻,淡淡道,“既然圣上还忙于国务,臣妾便直说了,不耽误圣上的千尊之时。”

    静了静,见圣上还未接话,似是沉浸在了久远的回忆中,她与圣上相识多年,多到就连皇后这般细致的人,都无法在忆起当年初遇时的场景。

    只是当时已惘然,礼佛多年她也早已超脱红尘,不再执着往事。

    轻轻的叹了口气,直截了当道,“臣妾久居深宫,许久不问世事,身边的下人一向也了解臣妾秉性,不会乱嚼舌根。可前几日,臣妾却捕风捉影,从断断续续的话里,听出圣上近日对一人起了心思。得了圣上宠幸,当然是天下女子之幸,只是这位倒有些特殊,听说是小安王也在其中有所参与。”

    “对于小安王此人,臣妾并不了解,臣妾只是了解圣上。能看出圣上对他的看重,前朝风起云涌,许多事情臣妾文疏学浅,不敢出言一二。只是,前朝之事往往牵扯后宫,这件事,依臣妾之拙见,对后宫来说,百害而无一利。今日前来,臣妾只想圣上秉心静气,勿忘前日之路,万事皆以江山社稷为重。”

    这话说得很重。

    震得端坐龙椅之中的人都狠狠一愣。

    殿外透过青云纱,依稀可见。

    万里无烟,明烛天南。

    满头冷汗的曹孟德,大气都不敢出,就连汗水顺着滴落脖颈,一动不动,同宫外朱门旁的两座石狮子没什么两样。

    上次他见这两位如今日的场景,已是九年前了。

    弯腰低头站在曹孟德身后的陈成,虽然一直没有抬头,但也可以想见,现在气氛的诡谲。

    感受到师父的目光,悄悄抬起眼皮,看了曹孟德从前方传来的眼神。

    你小子,有福气了,多少人都没能见识过这般,今儿个儿倒是让你瞎猫碰上死耗子了。

    陈成挠了挠头,没明白师父的刚才的意味深长所来何处。

    只听一声苦笑,“德嘉,你是觉得朕如今的所作所为,已经不配当大周的圣上了吗?”

    语气很轻,声音沙哑,并非时责问的含义,真是有些疑惑,有些质疑自己。

    皇后听闻,并不作答,抬头静静地看着他,眼神里像是有千百句话要说不知从何说起,又像是一片空白,好似多年的相处,已经让她说尽了。

    圣上倏然间看懂了,他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还是假的了解德嘉的意思,但他看向德嘉的眼睛,已经没有多余的勇气再去询问真相,点了点头,淡淡道,“朕知道了,朕会听你的。”

    得到了意料之中的回答,皇后也不打算再耗费时间,“那臣妾就告退了,今日还有些为国祈福的祷文尚未写完。容臣妾前去完成。”

    为国祈福,这借口,找的当真是挑不出毛病来。

    转身就走,没有当时从他这里讨到好处的欢心,抱着她撒娇的亲昵动作,如今所剩的只有例行公事臣子之职。

    慢慢退下的皇后还差几步就要踏上门槛,走入云烟之中,圣上终是下了下狠心,咬牙道,“你还在怨我吗?”

    不是朕,是我。

    皇后微不可察的点了点头,向前走了两步,踏过门槛,又转身面向圣上。

    明黄色的龙袍映在她的眼眸中,格外的闪耀明亮。

    这次她没有在行礼,“是啊,我还在怨你。但那是我的事情,与你无关。”

    素白的衣摆消失在殿门外,圣上半闭着眼,浑身脱力,仰靠在龙椅上。

    目光从郭小满身上挪开,又见席下周秉承安安静静的喝着酒水。

    心叹道:这小子,这几年来,就是太像他了,所以,他也太怕了。

    从凉州回来,他就发现这小子变了不少,兴许当初让他去凉州这个决策,倒真是对的。

    可能真的老了,皇后说的也没错,为了江山社稷的稳固,早就该定下东宫之位的,或许这么多年朝中明里暗里的争斗,也能减少许多。

    凡有争斗,必有折损,他虽不悔,到底还是有些惋惜喟叹,被牺牲者,也不乏有他极为赞赏之人。

    可惜的就是,他们出现的时机并不好吧,替他做了不少的错事。

    臣者,愿者,王者,计者。

    候在一旁的曹孟德得了圣上的示意,多年来的服侍让他了解圣上,比了解他自己还要明白。

    这朝廷的天,怕是在今夜之后,要变上一变了。

    曹孟德咳了咳嗓子,尖锐的嗓音多了一丝严肃,缓缓道,“诸位,圣上要宣布一道圣旨,各位跪拜接旨罢。”

    四下寂静无声,衣衫摩擦,细细簌簌的一阵过后,就只剩下黑夜沉静如水般的气氛。

    郭小满最怕这种压抑的环境,不自觉地朝着范锦年靠了靠,直到手指碰到他的衣衫一角,食指搅了两圈,将衣料紧紧缠绕近自己的指尖,闻到熟悉的白檀香味,闭了闭眼,复才又睁开。

    阵阵辞藻越过她的耳朵,一心数着字数,并未在意内容。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自古帝王继天立极、抚御寰区,必建立元储、懋隆国本,以绵宗社无疆之休。朕缵膺鸿绪、夙夜兢兢。仰惟祖宗谟烈昭垂。付托至重。承祧衍庆、端在元良。

    嫡子秉承、日表英奇。天资粹美。兹恪遵太皇太后、皇太后慈命。载稽典礼。俯顺舆情。谨告天地、宗庙、社稷。

    于今日、授胤礽以册宝。立为皇太子。正位东宫、以重万年之统、以系四海之心。钦此。”

    宣完,曹孟德又仔仔细细看过圣旨上用朱红所需所写的字句,确保自己所念一字不差,这才放心抬头看向还在行跪拜礼的周秉承。

    不,如今要称其为太子了。

    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是曹孟德这种久居深宫,常处交际的宦官最为擅长的能力。

    脸上谄媚的笑着,又往前渡了两步,态度恭敬,“太子,请您起身接旨罢。”

    整个宫殿,无一人说话,无一人动作。

    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这个主人公上,当庭被封东宫太子,还是在生辰宴上,朝廷中有点分量的官员,大周四海之中能称的名号的人都在今日到齐。

    等下次到齐,大约就是新帝册封之时。

    这是多大的荣耀,昭告天下,周秉承这个二皇子,的的确确是在这么多年的东宫厮杀之中胜出了。

    且还是,毫无悬念,板上钉钉的当选。

    可唯独,周秉承这个备受瞩目的人,内心可谓是毫无波澜。

    自小就在嘲讽,讥笑,病痛里长大的人,受过的白眼,要比今日收到的尊重艳羡多得多了。

    因此,他打从心底对皇位也并不看重,没人比他更清楚地知道,这些东西,可以因为一道圣旨,一个身份得来的崇敬,是多的脆弱,不堪一击。

    如今他们可以捧你上天道,明日也同样可以踩你下地狱。

    若是可以选择,宁可下辈子投胎投到个平凡人家,只求身体康健,那便是他最大的愿望。

    只是他身在皇宫,高耸的城墙,关住了他的一生,也关住了他的选择。

    而皇宫之中,为了保住自己,保住自己看重的人,最好的结局,就只有向上爬,爬到万人之巅,想留下的却也只有那几个。

    撩袍起身,周秉承面不改色,一脸庄重的接过圣旨,跪地而下,双手捧起圣旨,举至额头同高,腰背挺直,一字一句道,“儿臣接旨,儿臣此生不负天下,不负百姓,更不负父皇所托,为江山社稷万死不辞,山河永驻。”

    辉煌殿堂,有人被迷了双眼,有人亦被困住永生。

    众臣齐声道,”恭喜太子入主东宫,臣等愿祝太子殿下,山河永驻,万里无恙。”

    言毕,对此表示满意的圣上,点了点头,众人都回到各自原位。

    位置还都是原来的位置,只是有的人已经跟刚才的心情截然不同。

    东宫入主,有人欢喜有人愁。

    范锦年倒是一脸沉静如水,郭小满的金簪因着刚才跪拜的动作有些歪斜,眼看就要掉下来,她自己还茫然不知。

    伸手扶住金簪,手指轻轻掐住她的下巴,让她转过头来面对他,双眼微眯,像是在醉心一件艺术品。

    扶正金簪的位置,又扭头左右看了看,尝试几种角度,好半会儿之后,才满足的点点头。

    “今日东宫既定,那便是大周的福气,朕看来,不如就好事成双。”圣上眼神里含着天子一贯的算计,精光四射,说起话来中气十足。

    “小安王成婚许久,王妃尚未正式被册立,今日不如就同秉承一起,朕再拟一道圣旨,正式将小安王妃册封。”

    圣上之心,昭然若揭。

    小安王妃的封号,自然贵重,但再重要,也没有东宫太子之位令人垂涎。

    这俩人放的一块册封,还是在同一时刻,明眼人都能瞧得出来,这不是圣上借此机会特意打压打压太子,顺便哪里是为了册封王妃呢,许是为了范锦年。

    安了小安王妃的头衔,既不会太过于高调,完全压制太子的风头,又能顺手推舟,让范锦年这把好刀对上太子,两厢制衡,彼此有都是聪明人,让圣上省了不少心。

    所有人里面,只有周秉承,范锦年和郭小满三人心里最是清楚他们的关系。

    就连外人都能听出圣上话里话外的意思,他们长久的跟在御前伺候,又怎么会听不出来。

    只是别人怕是以为这是场风波,唯有他们心里乐开了花。

    自家人打自家人,怎么算吃亏呢?

    “承蒙圣上厚爱,臣与王妃,必定竭尽全力为圣上排忧解难。”范锦年没有下跪,拉着郭小满立于大殿正中,双手抱拳。

    郭小满也装模做样的行礼,拜谢之词同范锦年大差不差。

    这种情况,放在往常,圣上多半是会恼怒一下,他是天子,从小受尽宠爱,哪里会受得了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屁孩对自己如此不敬。

    为了范锦年这步棋,他倒是硬生生的忍住了。

    罢了,他是九尊之躯,以后有的是时间收拾。

    面色从铁青变回苍白,清了清嗓子,“清维,不必多礼,坐吧。”

    啧,为了保全自己,这老头儿还挺能忍得。

    范锦年在心里不咸不淡的讥笑。

    嘴角勾起适宜的弧度,拱了拱手,拉起身旁的郭小满,回了座位。

    其下数以百计的官员心中作何感想,他丝毫起不了兴趣,圣上这打算,他们再次之前也曾设想过,应对方式早已烂熟于心。

    只是,这对于范锦年而言,是最麻烦且无趣是一种处理方式。

    他,是个最怕麻烦的人。

    往后,看来是得在新宅寻一出新的暗房了。

    这位置在哪,他不关心,唯有一点在哪都行,就是不能距离他们的内室太近,不然少不了有几棵梨花树要遭殃了。

    等范锦年心满意足的计划好,掀开眼皮淡淡的看了眼宫殿此刻的场景。

    有不少人已经排起长队,在同刚荣升太子之位的周秉承接连贺喜。

    周秉承那副鬼样子,他闭着眼睛都能想到现在心里指不定把圣上骂的多脏。

    碍于仍在圣上的眼皮子底下,不得不做做样子。

    牵住郭小满的手,略微用力的捏了捏郭小满的指骨。

    她的手指葱白,骨肉匀称,跟他的不同,手上有若隐若现的青筋,修长,放松的时候,透着股羸弱的白。

    还是阿月的舒服,捏起来总是会让范锦年的心神宁静。

    手指捏够了,眼眸里冒出股魇足的光。

    慢悠悠的挑起她后脑上的几缕乌丝,绕过指尖,松垮垮的缠上他的指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