虫鸣遣散了梨云，鸟语惊扰了幽梦。
走出卧室刚要下楼，隔壁书房里的照片又将陆文珊拉了回来。
一张标注着2008年2月的宝丽来老照片——德国柏林的一家餐厅，陆文珊依偎在陆铭和李岩之间，一袭红衣，笑靥如花。
相片是陈婷拍的，本就复古、低饱和度的成像，如今再看，显得愈发陈旧了。
她捏着相片底部的留白处，喃喃自语：“越来越模糊了……当时不该用这部相机的……”
那日，陆铭破天荒地喝了好多酒，红着脸，满身酒气。李岩比他好不到哪里，喝了酒，话还特别多。年龄相差几近二十岁的两个男人，从数学聊到哲学，又从哲学聊到战争，见陆文珊兴味索然地摆弄相机，李岩便在他与老陆间移出一个空位，喊陆文珊一起拍了这张合影。
临近午夜，一行四人走出餐厅，在安静的街道，漫天飞雪映浸入朦胧的橙色灯光里，像极了欧洲爱情电影里的冬日场景。陆文珊兴奋地张望，又偷偷从路边抟了雪作势要送东西给母亲，陈婷没上当，她却冻得手脸通红。
她杵在原地，回头看李岩，琢磨着新的把戏。
李岩看了陆文珊一眼，笑着拢了拢羊绒大衣的领口，而后摘下手套递给了她。
她自是不好再捉弄他，全副心思跑到了手套上，黑色的，真皮的，柔软的，宽阔的，带着他温度的手套。
她走在李岩前面，偷偷傻笑了一路。
后来，陆文珊才从母亲口中得知，那是一次非同寻常的旅行，那晚在餐厅里谈天论地的两个男人，彼时金融资产已双双突破十位数。
陆铭曾在2007年春夏之交时离开深港去帝都待了半年，在那段日子里，他与李岩介入了一家有色金属矿企业的股票运作，确切地说，是偷袭。潜伏，在行情启动初始扰乱庄家布局，截击，抢庄，拉升股价，盈利出局。半年十多倍的涨幅，让原本的庄家愤懑不已，将一支票辛苦运筹到有色金属大牛市，却偏偏给他人做了嫁衣。
那一年的经历足以为老陆的投资生涯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但实际上，他却鲜少提及，所有的处心积虑、孤注一掷、酒酣耳熟、春风得意都埋在了那夜柏林厚重的积雪里。
她想李岩了，很想，很想……
那些试图用一个人替代另一个人的主意，是多么的可笑。
李岩会不会在德国呢？恍惚间，被抑遏的执念又冒出头来。
终归是在刘铮那里受了委屈，原谅，哪有那么容易！
下午回家路过花店，从姹紫嫣红的橱窗里，她挑了几支粲然绽放的向日葵。
刘铮和陆文珊在地下车库相遇，见她拿着花从驾驶位上弯腰出来，他讶然地愣在了原地，轻轻扬起的双唇不动声色地抿成了一字。
“感冒好些了吗？”陆文珊抬眼看他，语气平淡，没有一丝亲密。
“好多了。”他走在她旁边，耷拉着胳膊，两只手握拳、松开，反反复复，在电梯门快开的那一刻，他终于还是问了，“文珊，你喜欢向日葵？”
“啊？”陆文珊看了看花，走进电梯又转身看他，“嗯，喜欢。”
她胡诌的，她知道他一定会当真。只要不再送她红玫瑰，其它什么花她都无所谓。
“我买了「勃兰登堡协奏曲专场音乐会」的门票。”刘铮伸手挡住打开的电梯门，让陆文珊先出，他跟在她身后轻声问，“吃过晚餐我们一起去听，好吗？”
家门前，钥匙还未钻进锁孔，就被陆文珊收了回来，连带着一串叮叮当当的小饰品被她一把攥进掌心里。
她退回几步靠近刘铮，抬头看他，而后低头，嘴唇翕动却始终无声。
“怎么了，文珊，是不喜欢听音乐会吗？”他俯身凝视她，面带笑意却又目光阴沉，他笃定她喜欢，所以他才以此试探。
刚刚在电梯里，他甚至用手机查了向日葵的花语。
——未说出口的，长久而沉默的爱。
她不知道他的心思，还装作打趣的样子，嗤笑：“你听得懂巴赫吗？”
“文珊，基本的艺术素养我还是有的。”他的手穿过陆文珊的发丝，将她的脸往自己身上靠了靠，“巴赫、贝多芬、舒曼、勃拉姆斯，德国古典音乐有那么难懂吗？我不懂的地方，你教我不就好了。”
“德国”两个字的发音，他咬得特别重。
陆文珊心悸了一下：两个人在一起久了，总会遇到些巧合的事情吧。
他不过是想听一场音乐会，那她又何必扫兴。
晚餐后，她甚至换上了黑裙去搭他今日的黑色衬衫。
他自是开心了，又恢复了平日里那副温柔体贴的模样，今晨的那些得失之患也在迎上她微笑的双眸后消解了大半。
他处心积虑地想要抹去另一个男人留给她的记忆，然后取而代之。
巴赫也好，贝多芬也罢，在此刻的音乐厅，陆文珊身边坐着的是他刘铮这就够了。他可以肆意地将她牵在手里，搂入怀中，围在她身边的男人那么多，又有几人能如此靠近她呢？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古典音乐的逻辑最为严密，永远强调理性与情感的完美统一。巴洛克音乐的复调，巴赫乐章的赋格，不单单停留在陆文珊耳朵里，还存在于她过人的理性视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