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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身僧袍的穆凤喑从里间出来,顺着元祚的目光看着晃动的竹帘,“你当时是怀着什么心情,替旭东上秦家提亲的?她不是你心心念念的人吗?”

    元祚的眸子如深夜萤火,那是当权者飘忽难以捉摸的心思:“心心念念的人跟千里江山比起来,儿臣选后者。儿臣自幼承父皇和母后教导,深知自己肩上的责任……”

    穆凤喑淡然一笑:“这种话,你拿去搪塞别人也就罢了。怎么跟我还这样?”

    元祚转身看向穆凤喑,正要再说什么,穆凤喑摆手制止:“不管原因是什么,总归你做了一件正确的事情。”

    殿外传来靳春的声音:“皇上,太皇太后派人来,请您去一趟延寿宫。”

    元祚看向穆凤喑,穆凤喑点点头:“你去吧。如今她手里的牌应该只有观星楼了。”

    “儿臣明白。”元祚躬身退下,出了永宁宫往延寿宫去。

    不过几日光景,太后像是老了十岁。原本只是鬓间有几缕白发,现在她的白发已经过半。素银的发饰白灿灿的映着烛光,给人一种一夜白头的感觉。

    “孙儿给皇祖母请安。皇祖母崇祺。”元祚拎着袍角行跪拜大礼。

    “你是皇上了,这样的大礼哀家如何受得,快起来吧。”太后淡淡地说。

    “皇祖母心里怨孙儿,打骂责罚都请随意。但请皇祖母保重凤体。”元祚跪在地上没有起身。

    “哀家老了,再怎么保重也活不了几年了。”太后看了一眼身边的宁嬷嬷,“扶皇上起来。”

    宁嬷嬷上前,扶着元祚的手臂说:“皇上,快请起身吧。您的腿疾刚恢复,还要珍重龙体。”

    元祚借着宁嬷嬷的力气慢慢地起来,在站直之前还趔趄了一下。

    “皇上小心。”宁嬷嬷忙扶住了元祚的手臂。

    “多谢嬷嬷。”元祚在椅子上落座,无力地揉了揉眉心。

    “哀家请皇上过来是有一件事要说……”

    元祚虚弱地打断了太后的话:“皇祖母,你这里有吃的吗?我好像一天都没吃东西了……”

    “你……”太后气结,一边吩咐宁嬷嬷去小厨房拿吃的,一边呵斥外面的靳春:“没用的东西!连皇上的饮食都照顾不好,留着做什么?不如送你们去服侍先帝!”

    靳春一哆嗦,手里的拂尘都吊在地上:“奴婢该死,求太皇太后恕罪。”

    太后看着里里外外的宫女太监跪了一地,方冷声斥道:“这几日勤政殿服侍的人,都革三个月的月俸!靳春,你身为勤政殿总管太监,先去慎刑司领二十杖!”

    “是,奴婢叩谢太皇太后不杀之恩。”靳春磕了个头,苦着脸起身便要出去。

    元祚忙劝道:“皇祖母,国丧期间,实在不宜行刑。把人打的鬼哭狼嚎的也不好听。二十杖先记着,若这奴才再犯,加倍罚过。如何?”

    太后冷声哼道:“既然皇上都说话了。那就先记着,滚出去站着,哀家看见你就生气。”

    “谢太皇太后恩典,谢皇上恩典!奴婢这就滚了。”靳春开心的磕头谢恩,然后果然撅起屁股往外滚了一圈儿,然后爬起来跑了出去

    太后冷笑道:“这狗奴才,一身谄媚功夫,着实用不得。皇上还是另选个忠贞耿直的放在身边为好。”

    元祚:“那就打发他去西四所当差吧。”

    太后:“让他去皇陵吧。”

    靳春是穆凤喑宫中的旧仆,元祚监国以来才从南林苑调回勤政殿当值的,如今被太后轻飘飘一句话就送去皇陵。

    “……”元祚闭了闭眼睛,点头应下。

    看来太后到现在依旧不甘心移宫别居,依然想把持着后宫大权,不想放手。

    宁嬷嬷端了一碗粟米粥来,温声说:“这是用粟米加红枣煮的粥,食材简单却最适合体虚的人滋补气血,皇上快用点。”

    “好。”元祚接了粥,吹了吹热气直接吃。

    宁嬷嬷跟太后对视一眼,太后咳嗽了一声,说:“对了,哀家今日请皇上过来,还有另外一件事情。”

    元祚把粥碗放到桌上,正襟危坐道:“皇祖母请讲。”

    太后抬抬手:“你吃你的。哀家就随便说说,不是什么大事。”

    “是。”元祚又端起粥碗来继续吃。

    “今儿哀家去奉先殿时遇见摘星楼的廖罡,因这几日哀家总是梦到太宗爷,便跟他多说了几句。廖罡跟哀家说,近几日夜观天象,说有北方玄天女宿星光直冲紫薇,是以宫中阴盛阳衰,恐生乱象。”

    元祚心中冷笑,果然拿摘星楼说事了,但这番言辞可不正好应了她自己吗?

    “你母亲一直在青龙寺修行,这几年也算是国泰民安。如今她忽然回宫,便引发天象变化。”太后叹了口气,抬手揉着太阳穴。

    “皇祖母说国泰民安,是忘了黎东了吧。春节前,黎东因大雪冻死的足有百余人。开春后闹饥荒,饿死数百人,更不用说因鸣沙关失守造成的伤亡……”

    “……”烛光中,太后的眼神冷了几分。

    元祚看着太后继续说下去:“至今,穆旭东刚在沧郡筹备了三千人的守备军,堪堪守住了破旧的沧郡城门。否则,沙北铁蹄破沧郡南下,黎东五郡将再次变成修罗场。”

    “闭嘴!”太后忽然暴怒,一拍桌案斥道:“你是元氏皇族,不是穆氏子孙!”

    元祚叹了口气,无奈地说:“不管是元氏还是穆氏,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江山稳固,都是为了黎民百姓能过安稳的日子!皇祖母便是屠尽了穆氏又如何?难道元氏子孙将来都不娶妻了吗?”

    说着,元祚站起身来,上前一步,居高临下看着太后:“没有我母亲,没有穆氏,还有周氏、余氏!皇祖母的母族已经没落,但您不是扶持了一个禁军总督和一个兵部尚书吗?”

    “你放肆!”太后疯了一样站起来,挥手抽了元祚一记耳光。

    元祚没有躲,生生受了这一记耳光。

    太后颤抖的手指点着元祚:“你……你这个不孝的东西!从小……哀家把你抱在怀里,揣在心里……你拍着良心说,哀家对你怎么样?”

    “皇祖母对我是极好的。但皇祖母对我好,是为了什么?是因为血浓于水?还是为了江山永固?还是为了满足你自己的私欲?”

    “你放肆!”

    “父皇在位的时候,你的权力欲望作祟,不甘于在后宫颐养天年,偷偷地扶持皇叔跟父皇作对。使得朝臣钻空子,使阴谋诡计弄折了我的双腿,夺了我的太子之位,扶持皇叔上位!”

    太后的脸色登时煞白如纸,她直勾勾地盯着元祚,嘶声喊道:“你胡说!我没有!你胡说……”

    “现在,皇叔死了。你觉得我不会听你摆布,所以你又打起了韩贵人腹中胎儿的主意……一个尚未出生的胎儿,男女还未可知,皇祖母,你可真是用心良苦!”

    “混账!你这个忤逆不孝的混账……”太后疯了一样朝元祚扑过来,又撕又打。

    元祚一把抓住太后的双手,把人按在榻上,扭头朝外吩咐:“太皇太后身体不适,即日起便在延寿宫养病。琅华郡主回西川侯府,韩贵人迁去岫云轩。”

    宁嬷嬷闻言忙跪下求情:“皇上,这万万不可啊!”

    元祚狠厉的目光扫过面前跪了一地的人:“余者延寿宫在册所有宫人须留下用心伺候,太皇太后若有一丝闪失,朕便让你们所有人给穆宗皇帝殉葬!”

    元祚索性连皇叔都不叫了,只称嘉熙帝庙号。

    “你……你个悖逆之子!”太后全身颤抖着,瞪着元祚离去的背影,睚眦欲裂。

    “皇祖母保重凤体,朕回勤政殿处理政事了。”元祚头也不回地出了延寿宫。

    宫门外,许乘带着一队禁军躬身下拜:“参见皇上。”

    “许卿,从现在开始,替朕照顾好延寿宫。”

    “臣遵旨。”许乘俯首应道。

    元祚回头看了一眼延寿宫紧闭的宫门,抿了抿唇角,大步流星地离开。

    当晚,宫中有消息传出,太后因为伤心过度,犯了心疾,幸亏救治及时才转危为安。皇上怕太后再听见乱七八糟的话引发旧疾,不许任何朝臣官眷进延寿宫打扰太后养病。

    这道圣旨在奉先殿宣读,当即便引起曾梁的强烈反对。他直言元祚囚禁太后别有用心。

    元祚悲悯地叹了口气,问曾梁:“我是皇祖母的亲孙子,我对她如何别有用心?曾尚书是在挑拨朕与皇祖母之间的亲情么?”

    这是元祚第一次称“朕”。

    曾梁愣了一下,竟然瑟缩了。

    他默默地问自己这是在做什么?是想挑战皇权威严吗?

    太后再怎么样,也不可能垂帘听政。

    大玄朝的皇位只能是元祚的,自己这样一味跟他对着干,是想试探新君的底线,还是在拿曾氏全族几百条性命赌一个虚无缥缈的承诺?

    韩青峰见曾梁不说话,硬着头皮出列,朗声说道:“臣昨日得了一支五百年的老山参,想要进献给太皇太后,并恭请太皇太后凤体安康。还请皇上允准。”

    “允准?”元祚冷声斥道:“上一次,你把宜春老道引荐给太后,说那妖道可以治好穆宗皇帝的病,结果呢?穆宗皇帝半夜暴毙,现在就躺在你面前的棺椁里!朕还没问你弑君之罪!现在你又说什么百年老参,韩青峰,你是觉得朕如三岁小儿一般愚蠢可期吗?”

    “臣未曾弑君,也从不敢欺君!求皇上明察!”韩青峰躬身道。

    元祚看着韩青峰健硕的脊背,唇角勾起一抹冷笑。

    好大的胆子!

    都说到弑君欺君之罪了,这狗贼还敢站着不跪!

    谋逆之心昭然若揭!

    “明察?朕本想等穆宗皇帝的丧事办完再查你,但你如此迫不及待,朕只好成全你了。”元祚说着,看了一眼旁边的靳春。

    靳春出门,须臾便回来,身后跟着皇城司总督海宁以及……

    “逆子!你怎么在这儿?!”韩青峰看着一身白衣的韩俊虞,心底忽然一慌,上前就要踹人。

    “韩大人。”海宁闪身挡在韩俊虞身前,“韩四公子是重要的人证,休要伤他。”

    韩青峰怒声斥道:“什么人证?他就是个不务正业的混账东西!我养的孽畜我还不知道么?他能证明什么?!”

    海宁邪气一笑,说:“韩大人急什么。他能证明什么,也要等他证明后再说。”

    韩俊虞依旧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好像永远都拎不清,也不知道什么是害怕。

    他从怀里拿出一本册子,说:“这个账本我看不懂,但里面都是朝中各部以及各州郡大人们的名字。或许能证明什么吧。”说着,他把册子交给了海宁。

    海宁其实早就知道这是韩青峰卖官鬻爵的账册,但他还是象征性的翻开看了看,然后吓得合上册子,双手送到元祚面前。

    “奴才该死,这里面的人命奴才万不该看的。求皇上恕罪。”海宁跪在元祚面前,双手举过头顶。

    卖官鬻爵这样的事情,凭着韩青峰一个人是办不到的。

    他背后的人是谁,明眼人一看就知道。

    嘉熙皇帝的灵柩尚停在奉先殿,他当政期间的宰相余时飞便被弹劾贪赃枉法、卖官鬻爵、结党营私……

    韩俊虞的这一本账册,把帝都城搅动的天翻地覆。这个时候,最安静的地方却是永宁宫。

    但现在的官眷们,没有几个人还有心思哭先帝,而是人人自危,生怕哪天皇城司的人把自家的门踹开,来一场抄家的大风暴。

    好在新君似乎并不打算在国丧期间问罪重病在家的宰相。而是先把韩青峰压在皇城司,命刑部,大理寺合审此案。

    五万禁军总督的职衔落在了许乘这位千户的头上。但这只是开始。

    国丧之后,元祚便把禁军拆开,先遴选五千年纪小、身手好、家世清白、思想过硬的整编成健龙卫,是为天子近卫,交给宁伯亲自管带。

    再选三万人归许乘,改编为腾骧卫,是为天子扈从。许乘晋升为腾骧卫总领。

    剩余的一万五千人剪除跟韩青峰关系密切的党羽之外,依旧保留禁军编制,扩增至三万人,只负责帝都皇城九门的安防,提拔禁军中另一个叫童武的千户管带,晋封童武为九门提督。

    至此,天子近卫分成四组:皇城司,健龙卫,腾骧卫,禁军。

    原本握着帝都防务的禁军,从此日薄西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