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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番外(一)别后相思凭谁寄

    顾沛之晚年时候经常做一个梦,梦里总是在下雪,或如柳絮霏霏,或如鹅毛飞舞,但他不会觉得冷——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内心充满了温暖和欢喜。

    因为这个时候总是会有一个女子娇笑着从回廊里跑出来,她的声音清甜如三月的梨花蜜,“狸奴~”她会这般轻唤,几声之后,一只肥润的黑猫便会在她在身后跃出来。她咯咯地笑着,在风雪中舞动手中的腊梅,笑声像一串冰雪做就的风铃。

    她银灰色的斗篷随着舞动飞起来,斗篷的风帽披在身后,乌发如云,只用一枚白玉簪子松松地在头顶挽就一朵发髻,斗篷里的黄绿色裙衫勾勒着她娇小的身形,衫子上绣着银色的点点梅花开在裙摆,也开在胸前。她看起来也不冷,两颊紧致红润,口鼻呵气如兰,眉目清朗,神态娇憨。

    而这黄衫白雪,腊梅黑猫,在一片茫茫中,衬得她如画中人一般娇俏清婉。

    雪花落进她的乌发和脖颈,她抬起头来,雪花又掉在她眉间,俏皮地撩动她卷翘的羽毛般的睫,她又娇声笑起来,“你看,狸奴,你快看!”她轻轻挥舞手中的腊梅花枝,肥猫欢快追扑,在雪地里打着滚儿,四脚朝天。

    顾沛之就这么静静在立在雪中看着——他其实更想躲去廊下,躲在哪根柱子后面,躲在假山后面,再不成,躲在那棵老梅树后面。

    他不是害怕下雪的冷,只因再过一会儿,女子便会发现他,而只要她抬起清泉般的眸子看向自己,那个梦就会猛地醒来,一点余韵都不留下。

    他实在不舍得醒来。

    他有时想,要不穿件银白色衫子吧,这样站在雪里时,她就不会看见,他可以多看她几眼。可是不管他如何防备,每一次都能被发现,身子也立在雪地里动弹不得,就那么毫无遮掩地暴露在她眼前。

    所以日子长了,他内心里便总是矛盾起来。他一边期待,期待如雪霁初晴的那一抹身影快快出现,她一出现,瞬间就照亮了雪地里的冷寂,也照亮他的心。

    ——就像一束光!那束光从天际遥遥投下,首先穿过云层,穿过飞雪,落在老梅树的花枝上,紧接着明黄色的腊梅花便在光束里展开饱满的蕾,花瓣一片一片舒展,花香便幽幽地随着风雪从鼻端钻入,一直往心里钻,最后,他的心房就被光亮和花香填满。

    到这时他便开始害怕——马上,那个女子就会抬眼看到他,只需一眼,电光火石般的一眼,这一切都会猛地消失不见,白雪黄衫黑猫腊梅包括他心里的光亮和梅香也消散得无影无踪,他会醒来,醒在无边的苦寒的深夜。

    是的,就是这样。

    好多年前,阿盈好像说过,梦见下雪可不是吉兆,雪要是落在身上,是身边有重要的人要死去。

    他不信,他已经没有什么重要的人了。

    终于有一天,他再次从梦里醒来时,哆哆嗦嗦地爬起床披衣点灯——他身畔已经没有人了,他再也不用担心打扰到谁。

    他打了个冷战,心想着,明明窗外是初夏的夜,为何会这般寒凉?

    家僮听见他起,忙进来伺候。

    “老太爷,才四更天,怎地就起了?”

    “怎么天这么凉?”他坐到书案前,烛火点亮,照见他苍老的手指。

    “这手怎么这般枯了?笔都握不住了。”他又问。

    僮儿无奈,“老太爷,这是怎地了?端午了,天儿不凉,是您起太早了。”

    “手枯手抖啊,是因为您都八十啦”。僮儿渴睡,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打起精神磨墨。

    “老太爷,咱能不能天亮了画啊?”僮儿斗胆问。

    “你还有天亮,太爷我呀,天不能亮啦。”他稳住发抖的手,在四更的烛火里细致地画那个梦中的人。在梦里,他明明是——明明是初见狸娘时的年纪啊!怎地一醒来,老成这样了?

    他那时,也是卫玠之姿,宋玉之质呢,是当朝最年轻的翰林院大学士,怎么一下子就老成这个鬼样子了?那狸娘,他的阿狸娘子还能不能认出他来?哦,她怕是也不想再见他的。滴滴浑浊的老泪从他沟壑纵横的脸上坠下,落在纸上的雪地里,像是几个污脏的泥点子。

    他想,要是这张脸当年长得平凡一点,自己也还在一贫如洗的乡下,会不会野心也会小一点?哦,那样的话——他也不会遇见狸娘,一辈子都不可能遇见。那不行!还是怨自己心野了。狸娘应该是宁愿不遇见自己的,她那恨恨的眼神,他记在心里五十五年又五个月零五天!她也是真狠!从来都不到他梦里来!哪怕是带着孩儿来索命也行啊!她许的愿望倒是实现了!——我与我儿,怎能不成就夫君的一场荣华!惟愿君一生富贵,长寿康健!

    哦!她没说要他幸福安乐!

    他果真是荣华富贵长寿康健了一辈子呢!五十多年啊,连个风寒脑热都未曾有过!多么可恨的心愿啊!

    不再幸福安乐的长寿康健,有什么意义呢?

    人总是贪心的啊——谁不是得了这头,又想那头?

    她把他的幸福安乐也带走了,足足五十五年又五个月零五天!

    僮儿伏在案前又睡着了——年少可真好!可以做好长的梦,直到天光大亮。他就不行了,觉越来越浅了,浅到梦里那个女子总是很快能发现他,他想再复回到梦里去,却总也不能够,只能一夜一夜睁着眼睛到天明。

    ——反正也没关系了,身边的枕头也凉了好多年,没人会在意他醒着还是睡着。他可以大大方方地想任何人了!

    他自嘲地笑笑,谁会知道一个八十岁的老头子,心里有多少旖旎多少龌龊呢?他不说,就没人会知道。看!还是他亲笔写了家训,顾家子弟只能一生一世一双人!孩子们必定还以为,他是对盈公主有多么情深意重!他藏得可真深!藏了整整一辈子!

    她可真像阿狸!他放下笔,将画凑到烛火前!老眼晕花了!他的阿狸自从跟了他,可从来没有这么天真无邪轻松快乐过!

    再写几个字?这手有些控制不住了,眼前也渐渐模糊起来。

    写什么呢?那些天真愚蠢的儿孙辈,定不知我念谁!

    错!错!错!

    瞒!瞒!瞒!

    别后相思凭谁寄?当时明月,经年残雪。沛之。

    ——在盈公主离世两年后,驸马沛之肝肠寸断,于五月初的一个凌晨,夜不能寐,披衣坐起,以笔寄情,以画诉相思苦,以书表缠绵意,伤心绝望,万念俱灰,追随芳魂而去。

    年,八十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