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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课业繁重(一)

    正式开学上课

    各科先生陆续与新晋秀才们见了面,介绍了自己的来历和科目,又一一摸底。

    原本众新生正值春风得意时,难免有些膨胀,总幻想自己满身才学抱负,只恨无人赏识,指不定哪天便要飞黄腾达了。

    结果那甲班教诸子百家的张先生,教史的李先生,竟然都是三甲同进士出身,其余诸班的教师也?是正经举人,顿时人都傻了。

    毕竟在绝大多数人看来,能中进士就是千里挑一的天才,自然要加官进爵,乃至为朝廷辟土开疆,可他们,可他们竟然蜗居在一座小小的县学内,当教师?!

    座次也?是按成绩来,秦放鹤将陈嘉伟的震惊尽收眼底。

    他很能理解这种心理落差。

    这就好比现代大学生们各个?自视甚高,觉得毕业后自己肯定看不上大学老师这份破活儿,结果一问后发现,老师们各个?硕博起步,而他们……却连不挂科都难。

    陈嘉伟有小缺无大恶,终究同学一场也?是缘分,秦放鹤便低声?提醒道:“多想无益,陈兄,你我?日后好生用功也?就是了。”

    陈嘉伟骤然回神,愣了下才点点头,“秦兄所言极是。”

    是啊,教师是教师,他们是他们,来日如何尚未可知,此时多想无益。

    正说着,却听李先生突然点了秦放鹤的名,笑眯眯看着他,“你是本届案首?”

    秦放鹤点头,语气中并无一点自傲,“是。”

    确实没?什么值得骄傲的。

    甲班原本有二十五人,其中有近一半都是历年案首。

    若人群中只一人有光环,必然十分显眼。

    可若人人皆有光环,那么没?有光环的那个?也?会十分显眼。

    陈嘉伟下意识抬头看向?前方若干案首,刚刚努力放平的心态又有点崩。

    一般来讲,县试、府试和院试的考试内容不会涉及史书,但四书五经之中亦不乏历史典故,大家多少会有些了解。

    故而李先生笑了下,好像说今天中午食堂卖炖肉一样平淡地丢出问题,“世人皆道汉武帝穷兵黩武,你以为如何?”

    先拿案首开刀。

    秦放鹤:“!!”

    县学这么猛的吗?!上来就这么刺激?

    难怪世人皆说考秀才和考举人完全是两码事,前者考背诵,后者……多少就有点无法无天了。

    古代文人制度其实是非常矛盾的,它既受制于封建皇权,却又因文人治国,而给予他们极大的言论自由。

    小小章县县学都敢说这些,可想而知,再往上的府学、太学,乃至翰林院,又会是何种情?形。

    秦放鹤陷入思考。

    对历代君王的评判古已有之,好话?歹话?都说全了,现在再让他评价,其实很难给出新意。

    所以这道题看似简单,反而不好答。

    答得太过保守,难免叫人看轻;可若太张扬,又叫人觉得你不过小小秀才,如何敢于先贤比肩,实在轻狂。

    想来在场的不过秀才,李先生也?未必指望听到什么惊世之言,摸底是其一,下马威是其二。

    不过须臾,秦放鹤心中便有了计较。

    他抬起头来,目光直视李先生,“学生以为,此题当从三点说起。”

    不错,临阵不乱,颇有大将之风。

    李先生暗自点头,“哦?哪三点?”

    就这么会儿工夫,你还?列出一二三来?

    “其一,夫人君者,护我?疆土、保我?百姓,为江山一统,为山河永固,此命天授。昔日北方游牧猖狂,铁蹄踏我?山河,视我?中原百姓如草羊,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国家,国家,国即为家,”秦放鹤看向?四周同窗,抬高声?音问道:“敢问诸位,若你我?之家园遭强人劫掠凌辱,难道要坐视不理,任其来去么?!”

    世人都说年轻气盛,很大程度是在笑话?他们容易被?煽动,但正是这份热血,才是世间最宝贵最赤诚之物。

    话?音未落,众学子便纷纷出言响应:

    “自然不能!”

    “打他!”

    “天下没?有这般道理!”

    “此仇不报,枉为男儿!”

    成功发动群众之后,秦放鹤满意地收回视线,复又看向?李先生,“所以为国者为君者,该打,要打,当打应打,此为扬我?国威,保境安民?。”

    看,非我?一人所愿,众人皆是如此。

    “其二,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与国战,所需甚大,亦要满朝文武协作?……如此大战,需得倾举国之力,长此以往,国库空虚已是必然……”

    秦放鹤略略停顿,语气措辞稍变,变得更加浅显直白?,“其三,战争残酷,于当朝者而言或许只是奏折上短短一个?数字,但落在百姓身上,实属无法承受之痛。死去的将士,哪个?不是谁的父亲,谁的儿子,谁的丈夫?一人亡,则一家亡……年复一年,民?间十室九空,百姓自然难以承受,固有民?怨者,皆从此处起。”

    说白?了,帝王想打,朝廷和文武百官们可打可不打,甚至大部分想要建功立业的官员也?想打。

    但后果对百姓而言,也?是实实在在的痛。

    时人论证,大多发自本身,再或由民?窥官,由官及民?,鲜有如此三分之时。

    李先生颇觉耳目一新,在心里反复咀嚼一回,又问道:“那依你之见?,到底该打还?是不该打?”

    “该打,但不可为了打而打。”秦放鹤的总结干脆利落。

    “战争便是一场豪赌,也?如买卖,只要利润够高就值得。

    昔日大汉之战,辽阔我?中华之疆域,震响我?中原之威名,使万国来朝来拜,四邻予取予求,如此伟绩,可震千古!然过犹不及……”

    代价惨烈是真?,回报丰厚也?是真?,若不打得一拳开,怎来后世之安定祥和?

    乱世之中,敌人才不会跟你讲什么仁义道德。

    “学生方才言论,皆是旁观者清,若身处其间,只怕也?……”秦放鹤叹道。

    “如果怎样怎样”

    “换做是我?怎样怎样”

    “本该怎样怎样……”

    可是“如果”,本身就没?有任何意义。

    后人论史,谁不是马后炮?

    知道结果后上帝视角看全局,哪个?不是诸葛亮?

    不过以史为鉴,仅此而已。

    李先生听罢,颇有些感慨,“你年纪虽小,行事却沉稳,不错,坐吧。”

    又看陈嘉伟,“你对古史知得几分?”

    秦放鹤的发言调动了众人情?绪,众学子也?不禁对接下来的对话?多了几分期待,俱都扭头望过来,饶有兴致等着他回答。

    陈嘉伟本就紧张,又有秦放鹤珠玉在前,越发怕丢了脸面?,本能地不想落后,“学生……学生与秦兄差不多,差不多。”

    陈嘉伟前后考了将近十年,虽是这几日才入学,可在座之中也?有曾与他同场竞技者,听了这话?便有些好笑。

    若你果然与秦兄差不多,怎得今日才考进来?

    之前不入县学,是不喜欢么?

    孔姿清更是皱眉不快。

    你怎么敢?

    李先生依旧面?带笑意,仿佛未看见?学生们的小表情?,“可知楚霸王?”

    这题我?会!

    陈嘉伟心头一喜,立刻挺胸抬头,回答铿锵有力,“知道!”

    “那若你是楚霸王,可会乌江自刎?”

    啊?陈嘉伟当场呆住。

    直到此时此刻,他好像才终于意识到,恐怕日后的问题,都是书本上没?有答案的。

    真?正的读书读透了,便是如此。

    若我?是楚霸王,是否会自刎于乌江?

    说不会,唯恐被?人耻笑,说我?苟延残喘贪生怕死;

    可若说会,岂非与古人一般,答与不答有何分别?一时陷入两难。

    有人最喜人前张扬,便如齐振业;

    有人却最怕人前显露,便如陈嘉伟。

    众人的目光一层层叠加,宛若重重枷锁捆在陈嘉伟身上,犹如负重千斤,令他额头上渐渐浸出汗来。

    说点什么,总要说点什么。

    昔日考场答题,无人注视,陈嘉伟自然可以慢慢斟酌。但此刻众目睽睽之下,陈嘉伟难以保持冷静,不觉方寸大乱,脑中一片空白?,憋了半日才结结巴巴道:“这个?,古往今来,成大事者皆不拘小节,有韩信受胯下之辱,又有勾践卧薪尝胆,然成王败寇,时也?命也?……”

    有一名学子已然听不下去,大声?道:“你说的这都是些什么!”

    前面?说什么忍辱负重,照这个?意思看来,说不得要叫楚霸王入江南渡,另寻时机东山再起。

    可后面?又说什么成王败寇,时也?命也?,那岂不就是楚霸王该死?

    简直自相矛盾,乱七八糟。

    李先生眼底的笑意淡去,这哪里是差不多,分明?差很多呀。

    卷面?上写出来不算什么,可难不成日后你入朝堂,对上官、对陛下,也?要做个?活哑巴?

    谁又等得了你写卷面?!

    李先生摇了摇头,又问今年的

    牛士才与陈嘉伟年纪相仿,只是人有些矮胖,看着便憨厚,闻言老老实实答道:“学生愚钝,若换作?学生身处楚霸王被?围垓下之局,也?无计可施……”

    又细细说了自己的想法,有理有据。

    听了这些,秦放鹤倒是对这位素来沉默寡言的同窗有了新的认识。

    不知牛士才是有心还?是无意,他其实非常巧妙地将李先生的问题范围缩小了,直接锁定到楚汉相争的尾声?,也?就是四面?楚歌之时。

    项羽得此结局,当真?时也?命也?,很大程度源自他的性格和经历。如果从小就开始改变,鹿死谁手自然难断,但若直接来到被?围垓下时,就真?如牛士才所言,天王老子来了也?难以逆转。

    想那项羽自小顺风顺水,为众人拥戴,心性高傲,这就注定了他为人刚直,宁折不弯。

    而刘邦有韩信用兵如神,彼时围困,项羽的主?力部队都被?打残了,仅存200人突围,已是不世之勇!

    他或许能逃一命,但是屈居一隅……项羽岂能受此屈辱?

    退一万步讲,就算他真?的退至江东,以刘邦的野心和麾下大将、兵力,他日卷土重来,再行剿灭也?未可知。

    坐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刘邦要称霸天下,就不可能留一个?活的项羽。

    所以到了那个?地步,项羽必死无疑。

    牛士才的回答不算突出,但也?绝不丢人,他坐回去时,陈嘉伟觉得全班同学都在嘲笑自己,脸上滚烫一片。

    他只知甲班风光,却没?想到这风光得来如此艰难。

    文人心高气傲,但对有真?材实料的人也?很容易生出好感。下课之后,众人便都围到秦放鹤跟前来与他说话?,十分亲近。

    秦放鹤也?喜与水平接近的人论道,故而热情?回应,还?拉了孔姿清加入,一时热烈非常。

    只隔着一条窄窄的过道,那边的热闹喧嚣与这边的冷清孤立泾渭分明?,宛若两个?世界。

    陈嘉伟脑子里乱哄哄的,又是羞愧,又是后悔,又是嫉妒。

    秦方鹤那边一时挤不进去,牛士才见?陈嘉伟一人孤零零坐着,好不可怜,有心结友,便过来说:“陈兄,其实你刚才说的也?没?错……”

    这话?落到陈嘉伟耳朵里,却更像胜利者的炫耀。

    他不由面?皮紫涨,两条嘴唇用力拉成直线,瞪了牛士才一眼,也?不说话?,起身拂袖而去。

    分明?已近八月,可陈嘉伟却觉得出奇燥热,行走?间都是热浪。

    牛士才是个?好脾气,知道他心里不好受,也?不怪罪,只叹了口气,摇摇头,静静听秦放鹤等人论学,自觉受益匪浅。

    难怪他们能做案首,果然思维敏捷,非常人所能及。自己能入甲班便是意外之喜,如今又得廪生,免去生活之困,解了后顾之忧,自当全力读书,方不辜负此番际遇。

    李先生教学灵活风趣,自由度很高,但是教授诸子百家的朱先生却很有些古板,上来就要秦放鹤等人将书本念上百遍,也?不管他们到底会不会。

    秦放鹤很不适应。

    史书倒罢了,他的确有所疏漏,然朱子百家等已经完全背会的东西再读一百遍,就好比上了大学还?每天抄写1+1=2一样,纯粹浪费时间。

    有那个?功夫,我?背一本《史记》不好吗?

    最初秦放鹤试图与朱先生沟通,说自己确实已会了,可以任凭他检查,但是希望自己能和其余的前辈同窗一样学习新的知识。

    奈何朱先生不同意。

    “子曰,温故而知新,做学问的事,必要踏踏实实……”

    温故而知新……照这么说,一辈子都能常看常新,那我?还?要看一辈子不成?

    人的思维模式根深蒂固,秦放鹤也?不与他纠缠,下课后直接去找了山长。

    山长之前就得了周县令的吩咐,叫他多照看着秦放鹤,此时听了这话?倒也?不意外,当即请了朱先生来叫他现场考较。

    朱先生对秦放鹤这种越级告状的行为非常不满,干巴老头儿当场吹胡子瞪眼,说他浮躁,眼高手低等等。

    “诸子百家恁般深奥,那是会背了便学会了的么?你如此心高气傲,来日必要吃亏!”他痛心疾首道。

    他是打小这么过来的,之前的无数父辈祖辈也?是这么过来的,所以就固执地认为这才是唯一的方式方法。

    秦放鹤可以理解,却不想接受,仍旧坚持自己的诉求:“先生尽可以出题,若有不好的,学生再学就是。”

    你还?挺会安排!朱先生把眼睛一瞪,还?要再教训,山长便已出声?打圆场,“敬之,地里的庄稼尚且有高有低,院子里的花也?不一般红,何况人乎?圣人也?曾说过,要因材施教,你莫要固执,多问一句也?就罢了。”

    别说这些孩子,他小时候也?不想读一百遍!嘴都疼!

    山长都发话?了,朱先生到底要给个?面?子,板着脸,硬邦邦扔出几道题。

    有孔老先生势头凶猛的考察在先,这位朱敬之朱先生的题目便显得温风细雨起来。

    他甚至不超纲!

    真?是一位体?贴的好老师!

    秦放鹤油然生出诡异的感动,不仅能够慢慢回答,出题间隙甚至还?能有闲暇观察朱先生和山长的表情?。

    嘶,有点不对呀。

    朱先生固然固执,但反应却好似太大了些,就好像……之前也?曾有人这般反抗过。

    唔,看来反骨不只我?这一副嘛。

    人多无罪,人多无罪!

    做老师的,只要没?有坏心,难免会对优秀学生多几分宽容。

    眼见?秦放鹤并未说谎,题目答得有板有眼,其中不乏见?解独到之处,朱先生神色略略缓和了些。

    只语气仍旧不软乎,风干老脸上面?皮抖动,“这也?罢了,只不许迟到早退,也?不许懈怠,我?时时要抽查的。”

    能得到这样的准许,秦放鹤已然心满意足,当地一揖到地,郑重道谢,“先生用心良苦,学生自然明?白?,必谨遵教诲。”

    倒还?乖觉。

    朱先生这才从鼻腔中发出一声?勉为其难的哼,转身朝山长拱拱手,大步流星去了。

    洗得微微泛白?的袍子在他身后圆润鼓起,飞扬的边角,像振翅欲飞的蝉。

    秦放鹤又向?山长行礼道谢,对方笑得十分慈祥,“朱先生为人虽有些古板,话?也?不大中听,但心是好的。”

    秦放鹤道:“先生教诲的是,学生心里也?明?白?,日后自然尊师重道。”

    其实似朱先生这般愿意让步的先生,已经算不上固执了,原本他还?以为会有一场硬仗。

    山长打量秦放鹤几眼,满意地点点头,放他去了。

    秦放鹤出来时,孔姿清已经在外面?树荫下着了,也?不知来了多久。

    而刚与他擦肩而过的朱先生的背影,似乎越发气鼓鼓,小老头儿走?起来都一跳一跳的。

    夏末的蝉叫得声?嘶力竭,仿佛已经预知到死期将至,在路边树上拼了命地燃尽最后一点光华,震耳欲聋。

    对他来找山长一事,孔姿清好像半点都不惊讶。

    “办好了?”

    “办好了!”秦放鹤笑起来,一身轻松。

    两人并肩往回走?,边走?边说些杂谈:

    “我?那里有几本好书,日后朱先生的课上,你可以读一读。”

    “……”

    优秀学生代表公然怂恿我?课上开小差。

    他就知道,之前孔姿清肯定也?跟朱先生对着干过!

    山长背着手,立在窗边,看着两个?少年渐行渐远,地上影子拉出长长一片,脸上满是欣慰。

    秀才和秀才也?不一样,或年少成名,如日升之光;或垂垂老矣,如西落斜阳。

    谁不喜欢少年天才呢?

    真?不错。

    傍晚下课回到宿舍放书,再往食堂走?时,秦放鹤迎面?碰上隔壁的牛士才和郭腾。

    前者似乎想与后者搭话?,后者却神色不虞,似乎心事重重的样子,也?不知听没?听见?,半点反应也?无。

    走?近了,郭腾也?看见?了他。

    二人素来不睦,近在咫尺也?不出声?,活像看见?路边的臭狗屎,避之不及。

    倒是牛士才夹在中间颇为尴尬,谁也?不想得罪,干笑着对秦放鹤颔首示意,紧跟着郭腾进了房间。

    见?状,秦放鹤摇了摇头。

    看样子,牛士才的日子也?不好过……也?不知一月之期满后,有多少人会要求换宿舍。

    晚饭时,齐振业叫苦不迭。

    “……也?不额外多挣钱,那些先生忒用心……”

    原先单独请了先生在家教时,齐振业还?能隔三岔五找各种借口偷懒。如今倒好,上有山长、教师,下有同窗同学,都在相互督促!

    莫说偷懒,但凡他的进度稍慢些,齐振业竟会感觉到惭愧!

    惭愧!

    这种心情?竟然会出现在自己身上,齐少爷感到空前震惊。

    孔姿清斜了他一眼,凉飕飕道:“哦,难为你还?有良知。”

    简直可歌可泣可喜可贺。

    齐振业:“……”

    信不信饿把这碗咸汤泼在你那张白?嫩小脸蛋儿上?

    如此猫狗大战般的现场,秦放鹤已然见?怪不怪,木着脸喝了半碗咸汤,发出由衷感慨:“真?难喝啊!”

    午饭还?行,可晚饭这都什么玩意儿?

    刷锅水吧?!

    难怪允许学生自掏腰包开小灶,就这种伙食天天吃,谁也?受不了啊!

    不远处一位前辈笑呵呵道:“可不是难喝?中午炒菜的锅底兑水煮的!”

    秦放鹤:“……”

    合着真?是刷锅水!

    幸亏我?吃住不花钱!

    他忽然想起什么,扭头看向?孔姿清,满面?震惊地看着他面?不改色将汤喝光。

    你还?真?好养活啊!

    正想着,孔姿清用完饭,动作?优雅地用帕子擦了擦嘴,然后面?无表情?地“呕~”

    齐振业:“……”

    秦放鹤:“……”

    家里也?不是没?有那个?条件,倒也?不必这般吃苦耐劳。

    做学问的课程每天都有,但骑射却是错开的,一天骑一天射,保证身体?能得到充分休息。

    这两样秦放鹤都没?什么基础,难免郑重。

    都说穷文富武,这话?实在不错。

    弓、箭、靶场,马、鞍具、骑装等等,看得见?的少则数十两,多则几百上千两,都是白?花花的银子。

    又要请专门的教习师父,又要精细豆麦饲料,一年下来,光养护马匹就要数十两之巨,等闲门户如何能成?

    章县毕竟只是一座小县城,有钱人家也?颇有限,似孔姿清和齐振业这等未入学便骑射俱佳,开学后更是直接带了自己惯用的箭矢、马匹来的,寥寥无几。

    这一届新任秀才之中,仅有五人会骑马,又仅有齐振业一人可称娴熟,故而他一人去了快班,另外四人去中班。

    剩下的包括秦放鹤在内的十多人,都是慢班。

    齐振业颇有自知之明?,也?晓得这大约是此生唯一能够赶超异姓兄弟的机会,不禁十分得意洋洋,当日便揽着秦放鹤的肩膀大打包票,说自己必然要为他开小灶。

    次日一早,众人都吃了早饭,梳洗过后换骑装。

    县学发的骑装秦放鹤看了,确实如孔姿清所言,粗糙不堪,也?不甚合体?,故而除了家境实在一般,或对此毫无准备者,同学们大多都自带了。

    陈嘉伟也?仔细收拾了,揽镜自照,十分得意。

    然而抬头看时,却见?对面?的秦放鹤一反朴素常态,精致骑装煞是可体?,细节处接缝了皮料,靴子也?是专用的马靴,包裹严密,俨然比自己买的这身儿成衣不知强了多少,一时心情?复杂。

    他连床单被?褥都是粗棉布的,哪来的钱弄得这样好衣裳!

    也?不对,他与那齐姓商户和孔家的少爷走?得极近,二者都不缺银子,想来松手贴补也?是有的。

    秦放鹤不知陈嘉伟所想,正有点紧张,“陈兄以前可曾学过骑射?”

    陈嘉伟沉默着摇头。

    他的曾祖父曾经中过举,也?曾有良田数百亩,但父亲那一辈就败得差不多了。

    家境么,倒也?罢了,又有一干亲友帮衬,供应他读书自然不在话?下。然一匹普通驽马便要数十两,又要保养,另外聘请骑术师父,实在折腾不起。

    秦放鹤就搓了把脸,自胸腔内挤出一声?沉闷的“唉”。

    陈嘉伟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短短两三天之中,他对秦方鹤的为人也?有些了解,性格洒脱,不拘小节,平心而论,很难让人讨厌。

    其实陈嘉伟是有些佩服他的,他似乎从来不介意把自己的短处暴露出来,比如贫穷,比如不善骑射。

    他就做不到。

    “但我?以前骑过骡子,想来也?有相似之处……”陈嘉伟不想被?人孤立。既然孔少爷那边走?不通,就想围魏救赵,走?秦放鹤这条路。

    反正就态度来看,对方对自己也?没?什么恶意,大约能行吧?

    骡子比驴子体?格大,耐力强,又比马匹便宜,性格温顺,是民?间最常见?的出行工具之一。

    秦放鹤闻言便有些羡慕,“真?厉害啊。”

    他连驴都没?骑过。

    陈嘉伟能看出他此言发自真?心,难得能有什么比对方强,心里也?松快了些,当即滔滔不绝起来。

    “其实也?没?什么难的,牲口也?是活物,顺着它的性子来也?就行了……”

    两人出门时,孔姿清和齐振业正在院里日常互瞪,见?秦放鹤出来,才结束无声?的战斗。

    快班人数最少,便与同样人数不多的慢班一起上课,刚好骑术师父们可以均衡下。

    余下的中班大部队再分成四个?,两两一组。

    才开学几天,陈嘉伟便接连遭受打击,这会儿有些蔫哒哒的,此时见?了孔姿清,也?不急着上前贴冷屁股了,自顾自走?在前头。

    哼,我?要围魏救赵!

    倒是路上遇见?了徐兴祖和郭腾,也?不知这俩人是怎么又凑到一处。

    前者热情?地打了声?招呼,丝毫不在意孔姿清的冷淡,后者只是瞅了他们一眼,也?不说话?。

    到马场之后,秦放鹤便与孔齐二人分开。

    其实昨儿骑术课的先生便见?过学生们了,挨个?看过各人的体?格特征,今日便分好了合适的马匹。

    秦放鹤是整个?县学之中年纪最小的,分到的也?是一匹性情?温顺的小马,一人一马俱是小小一团。

    后头齐振业纵马扬鞭过来串场子,老远看见?便狂笑不止。

    哈哈哈哈,人家骑马,饿弟像骑驴!

    面?红耳赤的秦放鹤:“……”

    你给老子等着!

    教骑马的黄师父见?了,也?忍不住跟着笑,却还?不忘安慰秦放鹤,“你年岁小,身子骨也?软,其实正是学骑马的好时候,只要用心,要不了多久也?就能跑了。”

    秦放鹤刷的看向?他,双眼放光,“如齐振业那般?”

    他一定要把那厮按在地上摩擦!

    黄师父诡异地沉默片刻,“你野心还?不小。”

    那齐振业来去如风,骑术眼见?着比孔姿清都好些,分明?是打小在野外狂奔练起来的,寻常人如何比得?

    不同于其他交通工具,马匹是活的,有自己的思维和习惯,在学习前期,生疏的骑手其实是拗不过马的。

    并非马服务于骑手,而是骑手要努力去适应马、了解。

    到了后期,才能讲配合。

    一匹马少说也?有几百斤,站着比人高,凑近了就很有压迫感,坐上去之后,骤然拔高的视线又是一重压力。

    秦放鹤努力放松,忽然觉得非常神奇。

    夏日骑装甚薄,贴在马腹上时,能非常清晰地感受到皮肤之下传来的温热,以及马儿每一个?动作?之后带动的每寸肌肤、每条肌肉纤维所引发的每一次抖动。

    于是上马之后,零基础的慢班便状况百出:

    有畏高,上了马背之后便双腿发抖,瑟缩不敢坐直了的。

    有过分紧张,双手死死揪住缰绳,马不舒服,一个?劲儿甩头乱走?,吓得骑手越发紧张,恶性循环的的……

    一位马术师父带五六个?学生,亏得他们经验丰富,饶是如此,也?有些焦头烂额。

    半日下来,好些新生叫苦不迭,有腰酸背痛的,有抽了筋的,还?有走?路迈鸭步的,不一而足。

    秦放鹤练太极,未曾有一日中断,故而虽未骑过马,身体?素质却不错,跟小马磨合一天,都觉得对方脾气挺好,配合还?算默契,因此虽有些酸痛,行走?却无碍。

    陈嘉伟之前的骑骡经验派上用场,一天下来进度很快,秦放鹤真?心道了恭喜,对方也?终于渐渐摆脱前些日子的阴霾,重新恢复了一点昔日的光彩。

    只是两人站得近了,骑装有奢有简,对比鲜明?,仍有些不大自在。

    相较骑马的进度,秦放鹤对射箭上手显然更快,就是觉得只课堂上那点时间不大够。

    齐振业便毛遂自荐,要与他做骑射师父。

    终于有能教饿弟的东西咧!

    孔姿清难得没?跟他争,主?动表示可以辅导弹琴、理乐。

    是的!

    还?有弹琴!宫商角徵羽五音识谱乃至作?曲,弹五弦古琴、击缶、吹笙弄萧等,秦放鹤也?不会!

    面?对突如其来的海量陌生领域,有那么一瞬间,秦放鹤觉得自己仿佛堕落成绝望的文盲。

    不,或许是掉进米缸的老鼠更贴切一点。

    他的身体?中久违地泛起了对陌生知识的渴求。

    这实在令人兴奋。

    所以说,莫说名扬四海的进士,便是能顺利从县学毕业的秀才们,也?无一不是多才多艺,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现代人想全方位碾压?

    做梦去吧!

    这哪里是两位好友,分明?是行走?的家庭教师!

    秦放鹤一边感动,一边咬牙坚持,仿佛重回当年高考、考公的时候,恨不得一天十二个?时辰连轴转。

    对于这种免费得来的知识,秦放鹤从来都是宁滥不缺,技多不压身嘛,不学白?不学,指不定什么时候就用上了。

    学校真?的是很好很好的地方,不管古代还?是现代,都是一个?人可以以最低成本学习技能,实现阶级跨越的最佳场所。

    为此秦放鹤还?单独给自己做了一张进阶版课程表:

    每天早起半个?时辰,照例练太极,之后拉弓二十次,带箭射十五次。

    然后背乐谱、识五音,恶补乐理、乐器相关知识,了解对应的历史典故。

    之后跟大家一起上课,晚饭后再接受两位好友的小灶,练习骑射,并且活动筋骨,然后顺带回顾一天所学,查缺补漏。

    看了他的课程表后,孔姿清和齐振业终于展现出有生以来头一次默契,俱都静默无言。

    秦放鹤挑着一对黑眼圈,精神异常亢奋地问道:“怎么样,没?有死角吧?”

    “那个?,弟啊,”过了许久,齐振业才挠着头,有些不确定的问道,“你是不是漏了什么东西?”

    这个?表吧,乍一看很厉害,再一看确实很厉害,可就是哪儿哪儿觉得不对劲儿。

    秦放鹤睁大满是血丝的眼睛看了一遍,“没?有吧,这不时间利用得很好吗?”

    非常充实!

    孔姿清神色古怪地瞅了秦放鹤一眼,“是不错,但有一个?问题。”

    他伸出食指,轻轻点了点那张纸,“你什么时候睡觉?”

    齐振业:“……”

    秦放鹤:“……”

    干,把这事儿漏了!

    他就说怎么觉得时间这么充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