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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不怕吗?

    阿芙心底有个声音,怕呀。

    她怎么能不怕呢?

    在自家时?,纵然父母再如何严厉,终究是骨肉至亲,可成亲……

    但她不能说?。

    阿芙笑着摸摸妹妹的手,像以前无数次做过的那样,将她拉到自己被?窝里,“外头还冷呢,这?会儿穿的这?样做过来做什么?还不快进来暖和。”

    小姑娘就笑嘻嘻钻进来,搂着她,“姐姐身上?香香的,软软的,好舒服。”

    她仰起脸,又问了一遍。

    阿芙替她顺了顺头发,“他也是人,只有两只眼睛,两只手,有什么可怕的?”

    这?话像在说?给妹妹听,又像安慰她自己。

    阿芷皱眉,“可是,可是你们之前从未见?过,况且我也常听祖父说?起,说?董门之人都甚是可怕。”

    她还不大明白派系之争,但听说?那位董阁老是个很?严肃的人,那么他的徒孙,想来也不会太?和煦吧?

    祖父待她们很?好,不会骗她们的。

    “傻丫头。”阿芙笑了笑,没有再说?话。

    嫁人不就是那么回事儿吗?

    各取所需,生儿育女,凑堆儿过日子罢了。

    嫁个外表老实的,他心里还未必老实呢,父亲号称君子,外头也说?他与母亲琴瑟和鸣,可纵然如此,不还是有两房妾室红袖添香?

    什么老实人的,万一来日闹起来,人财两空,心里更?难受。

    还不如找个表面光的,起码当下看着顺眼。

    来日的事,来日再说?吧。

    今日见?了,老实讲,阿芙确实有些意外。

    因为?听母亲说?,这?位小?秦相公身世很?苦,自小?没爹没娘,吃百家饭穿百家衣,简直闻者落泪。

    阿芙曾见?过下头的百姓,确实很?苦,对?方能顺顺当当活这?么大,还考取功名,确实不容易。

    父亲却说?,他虽然出?身不大好,但也算读书人家,一路得人看重,且如今又拜得名师,也就补齐了。

    “我儿不必多想,为?父曾见?过的,端的一表人才,十分斯文俊秀,目光灼灼,来日必有所为?……”

    但长辈眼中的“斯文俊秀”,跟年轻人们自己看的好看,标准并不完全一致。

    所以阿芙就觉得,父亲这?些话,听听也就罢了。

    好处是,起码能确定五官端正,不丑,不影响来日做官。

    所以来赏春宴的路上?,她就不断在想,想自己未来的夫婿是否满脸苦相,举止畏缩……

    阿芷的兴奋,也就可以理解了。

    任谁也不会喜欢姐姐嫁给一个丑八怪!

    虽只远远看了眼,但阿芙出?身世家大族,从小?练就一双看人的利眼,她可以确定,对?方的从容镇定、舒展松弛并非作假。

    单纯这?么看,那位小?秦相公跟旁边的世家子们相比,也不差什么了。

    实在不像山沟沟里出?来的穷孩子。

    这?样一个人,哪怕为?了自己的名声前程,也不会对?妻子太?过苛刻。

    连日来阿芙烦躁的心,终于稍稍平静了那么一点。

    起码,起码不是最坏的……阿芙心里这?样想。

    二?月下旬秦放鹤入学,于开学典礼上?见?到了宋琦宋老爷子。

    若说?之前对?方是客气的疏离,现在就明晃晃店带了点不待见?,看过来的眼神都不对?了。

    秦放鹤不怒反喜。

    老爷子有这?样的反应,就说?明哪怕他不同意,宋伦夫妇也是愿意的,此事便有八分准了。

    宋伦和赵夫人确实愿意。

    先前听说?秦放鹤的师门和文采后,便已有六分意动?,待到赵夫人同闺中密友打听了,又偷偷看过,再听两个女儿说?起对?方宴会时?的表现后,那六分便也涨成十分。

    成婚,一看家世,二?看品貌,这?些秦放鹤都有,还等什么呢?

    便如汪扶风所言,其实宋琦本也不是讨厌秦放鹤,皆因各自政治理念不同,董门又注定了要搅风搅雨,老爷子不想牵连过多,又惋惜秦放鹤放着天?分却不钻研学问,仅此而已。

    但如今听儿子儿媳竟动?了结亲的念头,这?份不喜,多多少少就有点讨厌了。

    混账小?子,竟试图染指我家温柔娴静的孙女!

    他孙女这?样好,本可以安稳一生,若嫁了过去,还能有太?平日子过?!

    最初,宋琦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但他毕竟老了,也知道这?个儿子素来不是外头看着那么安分,若执意阻拦,只会叫他们父子生分。

    况且宋伦说?的,也未尝没有道理。

    “父亲,时?代不同了,我宋氏既然入朝为?官,便不是避世。既不避世,又怎能半点不染风雨?

    阿芙十七岁了,她的那些同龄手帕交之中,哪个没有定亲?着急些的,身子都有了!

    况且您只说?她好,却不舍得送入皇家,又不忍心受苦……挑来挑去,实在没有比这?个更?好的了!

    您直说?作学问的好,可也要看到做学问的苦,家里穷的,怕不是要阿芙日后贴补。家里富的,也早有了妻儿,难不成叫阿芙做小?做续弦?纵然有那么几个熬到现在还未成家的进士,最年轻的也都二?十多了,其心昭昭,又能是什么好货色!”

    剩下的,宋伦没敢说?。

    单纯做学问,若不想往上?爬,少不得宋家一世照拂,一生窝囊,阿芙跟着遭罪。

    若想往上?爬,便是挂羊头卖狗肉,是个伪君子,还不如秦放鹤这?样提前把野心写在脸上?的。

    年纪合适,门

    宋琦唉声叹气数日之久,还是老伴儿听不下去,半夜来了句,“你只说?疼爱阿芙,可曾问过她的想法?”

    宋琦一愣。

    还真没有。

    于是开学之前的家宴上?,宋琦私下找了阿芙来,“就咱们祖孙俩,说?说?知心话,阿芙,你可愿意?”

    阿芙知道他问什么,想了下,反问道:“祖父见?过他,人品如何?学问如何?”

    老头儿就拉了脸,半晌不言语。

    良久,才闷闷道:“倒也罢了。”

    凭良心讲,他还真就挑不出?什么刺儿来。

    只是那小?子心眼儿多,恐怕日后孙女玩不过他。

    阿芙却笑了,反倒放下心来,“既如此,我愿意。”

    祖父看人不会错的,若果然人品有瑕,一早便直说?了。

    此时?无话可说?,便是碍于派系有别,不便多言。

    秦放鹤虽不知道个中细节,但估摸着事情发展顺利,便暂时?不过多关注,转而将精力重新挪回太?学中去。

    太?学学生们成分复杂,来自各地的大禄朝二?流世家子便占了约么七成。

    一流的么,自然便是皇家的龙子凤孙,那些人要么直接请了大儒名师在宫中上?课,要么也可入宫为?皇子公主们的伴读,自然不需要来太?学委屈。

    故而来太?学的,所谓皇亲国戚也不过是出?了三服的皇室姻亲,这?些人背后的家族大多式微,跟权臣后代难分伯仲。

    甚至论?及实权,还不如朝中后起之秀。

    孟鸣便是如此。

    剩下的三成,才是秦放鹤之流寒门、庶人之中因成绩优异被?举荐的。

    而寒门起点低,得遇良师的几率也小?,往往混出?头时?,二?十来岁已算年轻,三四十岁才是主力军。

    在这?之中,似秦放鹤一般因少有才名,得拜良师的,更?是少数,分外显眼。

    故而入学不久,秦放鹤身边便自动?聚集起一干寒门学子,众人皆以他为?首。

    其中有真心佩服他才学为?人的,也有别有用心,想借助他攀上?董门这?艘大船的,不一而足。

    陈舒与他同班,因怀揣使命,格外关注,最初还一度担心他应付不来,想着要不私底下提醒一回,也卖个好。

    不曾想果然盛名之下无虚士,他在旁边冷眼看了几日,发现秦放鹤年纪虽小?,可为?人处世一道甚是熟练,没有对?谁特别热情,却也能让人感受到真实的善意……就很?长袖善舞。

    陈舒看得叹为?观止,隐约觉得这?里面有技巧在,可若叫他自己说?,一时?间又说?不出?来,于是晚间回家时?,便去请教父亲。

    陈父听了,也来了兴致,“你且细细说?来。”

    陈舒果然细说?,陈父便笑了,“确实是个人精。”

    太?学之中,鱼龙混杂,势力众多,说?是一个小?朝廷也不为?过,但若将全部精力放在人际交往上?,又难免有本末倒置之嫌,且也叫人看轻。

    若秦放鹤还是曾经?那个一无所有的穷小?子,他奋力交际,自然不算什么。

    可如今不同了。

    他代表着董门的颜面,若太?过谦和,对?一干学子皆来者不拒,反而不像话。

    人可以谦和,但在必要时?候,却需要站出?来,当仁不让的成为?领头羊。

    陈舒对?这?些还不大了解,但陈父一听,便知道那秦放鹤打从一开始就是冲着领头去的。

    只要有了威望,后续甚至不用他做什么,下头的人,便会自动?聚集过来。

    见?陈舒仍有些懵懂,陈父笑了,顺手摘了腕子上?的手串,轻轻拉动?给他看,“你也好,那几个此时?在他身边最为?亲近的寒门学子也罢,都如这?手串的

    黑檀木的书桌传了几代人,被?摩擦得幽暗光滑,细腻如膏,红艳艳的玛瑙石落在上?面,越发艳丽,流光斗转。

    说?着,陈父手腕一抖,那一整串三十六子的鲜红玛瑙把件便刷拉拉带了过来,宛若一条流动?的血脉。

    陈舒:“……”

    不是,他自己也就罢了,毕竟家中长辈提前嘱咐过,要与秦放鹤好生相处,可分明那几个寒门学子,先前那般孤傲,也与秦放鹤素未谋面,怎么就不知不觉给收服了?

    陈舒完全不知道什么时?候究竟发生了什么,好像只是一眨眼的功夫,那些人便开始簇拥在秦放鹤身边,一口一个“子归兄”。

    陈父瞅了这?个快四十岁上?才得来的儿子一眼,端起茶喝了口,失笑,“你还有得学。”

    陈舒挠头,有点着急,“我知道。”

    我知道有得学,可,可也得先让我知道学什么吧?

    陈父摇摇头,决定还是点拨一回,“你说?那些人之前与秦放鹤素未谋面,可头回见?时?,秦放鹤只要一听名字,就能一口叫出?对?方籍贯、师承、科次出?身、排名,甚至几次考试以来最得意的文章……”

    他掀起眼帘,瞅了瞅自家老来子,“你记得吗?”

    陈舒:“……”

    这?他娘的谁能记住啊!

    那么多人!

    不仅如此,那秦放鹤甚至连对?方口味偏好,故乡风土人情、冷暖雨雪都一清二?楚。

    你是地地道道的北方人啊,怎么就知道天?元二?十一年江南乡试下过雪!还知道莲花巷子中间开得金桂特别漂亮,巷尾那家点心铺子的青团特别好吃?!

    几次下来,他甚至连对?方的个人喜好也了若指掌……

    所以私下里大家聊天?,别人都可能因为?各种不了解冷场,但只要秦放鹤在,他就好似一根穿线的针,轻而易举活跃气氛。

    他甚至连好多人的老家方言都会几句!

    连语言障碍都没有!

    人一旦远离家乡,远离熟悉的亲朋好友,都会本能地感到孤独。而京城人才众多,笼罩在这?些才子身上?的光环也会显得暗淡,他们必然下意识寻求慰藉,寻找同类,渴望肯定和安全感。

    而秦放鹤,恰恰提供给了他们足够的心理慰藉和情绪价值。

    所以不是秦放鹤需要那些人,而是那些人本能地需要秦放鹤。

    主次,就此调转。

    不必过分谄媚、邀买人心,只是点到即止,举重若轻,所有人都觉得自己被?重视,所有人都觉得子归兄真乃我异姓兄弟,所有人都觉得自己是独一份!

    陈舒:“……”

    这?样的人类是真实存在的吗?

    他是神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