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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殿试(二)

    从大到小,庄隐先上,然后迅速败下阵来。

    他不擅于此道,董春也下不痛快,便摆摆手?,换汪扶风来。

    汪扶风上前接替师兄,一心二用,倒也下得有来有往。

    外头越发阴沉起来,变大的风里隐隐带了水汽,似乎要下雨了。

    而屋内,也越发显得憋闷。

    不知过了多久,庄隐终于忍不住,竟主动开口问:“子归……”

    会赢么?

    董春并不言语,只朝汪扶风嗯了声,后者会意?,笑道?:“他?们已经错过最佳时机了。”

    若要打压,会试便是最好的?机会,也是唯一可能的?机会。

    然而柳文韬说得好听了叫慎重,说得不好听了,便是胆小怕事。

    他?怕得罪董春,也怕惹了皇上不痛快,更怕步宁同光的?后尘,所以?努力?做出一副公?正的?模样来,反而顺手?推了秦放鹤一把。

    到了这个地步,连中?五元,便是在皇帝看来也是大大的?祥瑞,且他?本人学问确实?当得起,说不得便要促成。

    其实?会试时柳文韬若以?秦放鹤年纪小,需要多加历练为由一力?阻止,必然引来众多赞同之声,皇帝也有可能作壁上观,或许还真能断了秦放鹤的?会元之路。

    以?前也不是没有过连中?四元,断了,也就断了。

    但柳文韬不敢。

    他?不敢冒这个风险,不敢富贵险中?求。

    就因为缺这股能担事、敢担事的?劲儿,所以?纵然点了礼部尚书,天元帝也未允其入阁。

    当然,此事也不能全怪柳文韬,因为内阁中?的?其他?人也没吱声。

    虽然会试以?柳文韬为主考官,但内阁亦有权过问排名,说一嘴,不算越俎代庖。

    之前扳倒高阁老一事,乃如今首辅卢芳枝和董春两派的?联手?之作,随着?高阁老倒台,二人的?矛盾也渐渐浮出水面。

    但现在时机未到,董春不会贸然出手?,卢芳枝也想换得几年休养生?息的?机会,所以?主动告病假,一来算还了当初对方助自己上位的?人情,二来,也在释放善意?,隐晦表明自己几年内不打算起干戈的?意?思。

    如此一来,内阁之中?最可能,也最有资格阻止秦放鹤连中?六元的?卢芳枝缺席了!

    而剩下的?三人,也没出声!

    风险太大,他?们也不敢。

    显然谁都不想当这个恶人,就怀着?侥幸心理想让柳文韬出头。柳文韬一派和方云笙一派的?恩怨情仇由来已久,而那秦放鹤乃是昔日方云笙辖下,力?保的?小三元,想来双方关系和睦不到哪里?去。

    可柳文韬也不上当,反正依照董春现在的?地位和权势,若真想弄自己,徒孙上不上位都不影响。

    既然如此,自己何?不卖个顺水人情,也算为师门?博一线生?机?

    除首辅、次辅,在科举之上最具话语权的?便是国子监祭酒、清流之首的?宋琦,奈何?他?需要回避!

    而余下的?清流,难免要想到秦放鹤是宋氏一族的?女?婿,那就算半个自己人,既然如此……

    之前多年所有的?经营,都在此刻得到回报:

    顶头几个不怕得罪董门?,又?最能劝动皇帝阻止秦放鹤连中?六元的?,都不在!

    庄隐闻言,松了口气,扭头朝董苍笑道?:“如此一来,便是十拿九稳,势如破竹了。”

    董苍素来只是对汪扶风看不惯,对庄隐态度倒还好些,况且他?还没蠢到在这种?事上触霉头,故而听了这话,也很?难得的?没有泼凉水。

    “未必。”汪扶风却抬头看了董春一眼,自己泼起冷水来。

    秦放鹤一旦连中?六元,他?本人的?能力?,董门?的?能力?……足以?改变朝堂上的?许多格局。

    而且他?还这样小!

    哪怕只是干熬,都能把一干政敌熬死了!

    一个派系不怕开山始祖厉害,也不怕继任者青出于蓝,怕只怕世世代代都有能为之人。

    他?一家独大,旁人怎么活?

    说不得,便要有人铤而走险,放手?一搏了。

    殿试共有考卷二百八十三份,其中?有相当一部分没有答完所有题目,还有的?一看就在瞎写凑字数。

    这一些,就都是同进士了。

    除掉这些,有必要细看的?还余一百九十四份。

    现有以?柳文韬为首的?副考官四人,同考官十八人,另有专门?阅卷官若干,相互分担一下,并不算多。

    殿试结束当夜,众人便开始挑灯夜战。

    有年纪大的?,已经开始吞保心丹了。

    所以?说,想要做官,没一副好身子是真不成。

    汪扶风师兄弟二人也留宿董府未归。

    凌晨时分,瓢泼大雨忽至,电闪雷鸣。

    汪扶风于梦中?惊醒,披衣而坐,临窗观雨,直至天明。

    众阅卷官一夜未眠,直至卯时方毕。

    所有卷子都经过了所有考官之手?,背面皆画有各自记号,并打出的?甲乙丙等级。

    双目干涩的?柳文韬去就着?冷水搓了把脸提神,服了一枚清咽丸,将背面都写了甲的?几十份卷子凑在一起,然后与众考官吃了饭后商议,选出十份最优秀的?。

    殿试考卷依旧糊名,但无需朱笔抄录,仍是原卷,熟悉的?,也能认出出自谁之手?。

    众考官的?判词也都写在上面,带着?落款,以?便日后查验。

    做完这一切,众人俱都疲惫不堪,却不敢睡,抓紧时间洗漱了,又?用过提神醒脑的?八神汤,便有内侍来传旨,说是皇帝也用过早膳,内阁除卢芳枝、董春之外的?三位阁员、礼部、鸿胪寺、国子监等也都陆续到了,稍后要去前头议事。

    另一边,汪扶风等人也在陪董春用饭,其中?一个便是曾经秦放鹤写了菜单留下的?胡辣汤。

    天气阴冷潮湿,胡椒性暖却不刺激,一碗下去,额头微微见汗,很?舒服。

    一时饭毕,汪扶风下意?识看了眼外头的?风雨大作。

    算算时间,要开始议事了吧?

    这回柳文韬长?了记性,不用天元帝催,自己先把众考官拟定的?排名,连同十份优秀考卷呈上去。

    十份卷子乃是旧例,皆因皇帝有可能与众朝臣意?见相左,方便从这些里?面按用升降。

    天元帝看过排名和卷子,向内侍道?:“传与众爱卿看过。”

    众臣子都轮流看了,又?相互传着?读过试卷,一时心思各异。

    天元帝不急着?下断论,仍像之前那样问众人有何?见解。

    殿内先是一静,片刻后,有人出列,“老臣以?为,那秦放鹤年纪尚幼,出身微寒,一路走来太过顺畅,难免心浮气躁,不如压一压,也磨磨性子……”

    话音刚落,便又?有人反驳,“卷子大家也都看过了,是好是歹,诸位心中?自有评判,岂可以?年纪论?”

    在场的?殿试当日大多都在,也了解热门?考生?的?风格,虽然糊名,也等于没有,一看就知道?谁是谁的?。

    若大家水准都差不多,也就罢了,可秦放鹤那份卷子明显优于众考生?,行文扎实?,写得也够细致,显然曾深入了解民生?,下过苦功夫的?。

    公?里?公?道?的?说,不像考生?答卷,更像地方官入京述职!

    够扎实?够沉稳了,哪怕直接拿出来用都行,还磨得哪门?子劲!还觉得这孩子幼年不够苦吗?

    说话那人正色道?:“若董阁老在时,他?也必然不会叫自己的?徒孙做状元!”

    众人只看着?他?,神色各异,却无人接话。

    董春若在,确实?会推脱谦虚。

    但……可信嘛?

    能当真吗?

    你敢当真嘛!

    自家的?孩子,自家说得,旁人如何?说得?

    这就好比两家孩子打仗,你先来了,当众自然要假客气一番,说什么该打就打,秉公?处理。

    可若别人真打时,你难道?不心疼?

    纵然当时说打得好,背地里?指不定怎么记恨呢,保不齐事后就找个机会报复回来,这事儿谁敢做?!

    有怕董春的?,自然也有不怕的?,此时有人带头,殿内便迅速分为泾渭分明的?三派:

    有以?柳文韬为首不想掺和的?,俱都眼观鼻鼻观心,装起死来。

    有出于各种?心思支持秦放鹤的?,还有反对的?,吵得不可开交。

    天元帝也不劝,由着?下头闹,听到后面,还叫人赐座赐茶,自己端着?热茶歪着?,随手?拨弄蜜蜡手?串,俨然看戏一般。

    听烦了,便抬头望望外面斜织着?的?花白的?雨幕。

    今年春天雨水不多,不少官员都有些担心,怕误了农时。

    打从小半个月前开始,司天监便说可能会有雨,可迟迟未下。

    憋了这些日子,可算下来了。

    “风生?水起,遇水化龙,陛下,此乃大吉之兆……”

    早上过来之前,天元帝还见了司天监的?正监,他?是这样说的?。

    好一场大雨啊,天元帝心中?叹道?。

    董府。

    庄隐凭窗而立,有些担心地看着?外头狂乱摇摆的?柳树,“好久没有这样大的?风雨了……”

    董春又?跟汪扶风在下棋,听了这话,难得顿了顿,喃喃道?:“确实?好久没有了。”

    他?似乎忽然没了下棋的?兴致,随手?将棋子丢回墨玉匣子里?。

    圆润的?棋子相互碰撞,清脆有声。

    但他?的?心情却似乎不坏,自己端了茶来吃,忽轻声道?:“你们可还记得……”

    “诸位爱卿,可还记得……”天元帝忽然笑起来,似闲话家常一般道?:“朕继位时,年岁几何??”

    “咔嚓”,一声惊雷,明亮的?闪电自天边划过,将大殿内映得晦暗不定。

    大殿幽深,天元帝的?小半张脸都藏在阴影下,看不清喜怒。

    下头的?争吵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众朝臣都有些拿捏不住天元帝的?心思,小心翼翼地等着?。

    听了这话,俱都悚然一惊,齐刷刷跪倒一片。

    “陛下年少清明,自有真龙之姿……”

    并非不记得,而是这些年天元帝越发心思深沉,文武百官之敢只将他?奉为高高在上生?杀大权在握的?帝王,都本能地忽略了年纪。

    天元帝仍是笑,看向众人的?眼中?似有疑惑和惊讶,“诸位爱卿怎么了?朕可曾说什么?”

    众朝臣都不敢出声。

    天元帝哈哈大笑,轻轻拍了拍额头,“瞧朕,到底是年纪大了,竟也开始追忆往昔起来……”

    他?一笑,下头的?臣子无论心中?作何?感受,也都跟着?笑起来。

    一时间,笑声此起彼伏。

    天元帝笑够了,逐渐收敛,正色道?:“诸位爱卿,刚才议到哪里?了?”

    短暂的?沉默过后,柳文韬把心一横,当即出列,“诸位同僚都觉得,那秦放鹤年少多才,又?文思敏捷,难得沉稳……实?为状元之不二人选。且又?逢甘霖,涤荡寰宇,上天降下六元文曲,褒扬陛下教化之功,实?为大吉之兆!”

    说罢,干脆一撩朝服跪下,“微臣恭请陛下看顾百官心愿,接取天降祥瑞,钦点秦放鹤为状元!”

    稍后,众朝臣纷纷下拜,齐声道?:“……恭请陛下看顾百官心愿,接取天降祥瑞……”

    若说各部衙门?之中?,最关注殿试结果的?,除内阁之外,非翰林院莫属。

    今日是放榜的?日子,翰林院内明显人心浮动,不少人都回忆起当初自己殿试时的?场景。

    有人小声嘀咕,“莫非真要出个六元……”

    若果然如此,可将他?们一干人等压得暗淡无光了。

    也有人偷偷看孔姿清和赵沛,旁敲侧击,奈何?无功而返。

    众人都知道?此二人,尤其孔姿清,与那秦放鹤乃莫逆之交,二人又?同出章县,关系匪浅。

    可前番孔姿清惜败于赵沛之首,止步于四元,若秦放鹤得中?……不知他?会作何?感想?

    不乏有想等着?看热闹的?。

    所谓朋友么,也不过那么回事儿,担心朋友过得不好,又?担心朋友过得太好……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有号炮自前头传来,紧接着?,一阵脚步声疾驰而来,众人都是喉头一紧,下意?识丢下手?中?活计,齐齐向那边聚拢而去。

    哐啷一声,一名今日在前头当差的?翰林学士推门?冲进来,满面红光,气喘吁吁嘶声喊道?:

    “成了,成了,本朝头一个连中?六元,实?乃亘古未有之祥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