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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5章 流星(二)

    人来时秦放鹤正练字,听了这话?,笔下未停,头也不抬,“可有刑部公?文?”

    自然是没有的。

    不然刑部也不会只派一个不入流的小官,在休息时间穿着便服鬼鬼祟祟请自己过去。

    果不其然,一听这话?来人就?有些尴尬,赔笑道:“这个……是他私底下想见见旧日朋友,说几句要紧的话?。”

    “他是甚么身份,还是你以为本官是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

    莫说如今程璧已是戴罪之身,革职查办,就?是平常,秦放鹤也比他高了足足一品两级!

    我乃朝廷正六品翰林院修撰,天子近臣,一无公?文,二无手信,叫我过去?

    哼,也要掂掂自己够不够分量!

    轻描淡写一句话?,来人就?迅速涨红了脸,额头微微见汗。

    他已经隐约意识到?,这趟恐怕来错了。

    “不敢不敢,大人息怒……”

    “他德行有失,深负皇恩,我早已与他割袍断义,无话?可说,”秦放鹤淡淡道,“他若有,只管在公?堂上讲吧。”

    程璧此时叫自己过去,目的无非就?是那么几种:

    陷害,其实这个不太可能,因为成功率不高,还有可能连累妻儿。

    忏悔?追忆往昔?让自己帮忙求情,还是当个明白鬼?

    抑或是良心发现,吐露一点与金汝为的暗中交易?

    无论哪一种,到?了这一步,秦放鹤都跟他没什?么好说的。

    况且这样避着人见面,很有可能落到?卢芳枝等?人手里,成为日后的把柄。

    左右自己也没有把柄在程璧手中,他让自己过去自己就?过去,他算老几呀?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来人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收了多少银子啊?”秦放鹤冷不丁问了一句。

    那人鼻尖上就?沁出汗来,嗫嚅着说不出话?。

    秦放鹤放下笔,抓过一旁的帕子慢条斯里擦着手,睨着他冷笑,“我竟不知朝廷什?么时候改了规矩,刑部竟成了他们的后花园了,什?么人想走就?走,想来就?来。”

    那人已经笑不出来了,面皮犹如皴裂的老树皮,干巴巴抽搐着。

    秦放鹤从书桌后面绕出来,慢慢走到?那官员身边,意有所指道:“如今看来坊间流言果然不假,刑部……还真是油水衙门。”

    年初天元帝对六部构成进行了小范围调整,如今便是卢芳枝掌管吏部,董春管户部,而?刑部尚书兼阁员,正姓尤。

    那小官一听,浑身上下三?万六千个毛孔登时冒出冷汗来,他顾不得多想,慌忙告饶。

    “下官该死,原是下官贪心,此事?确实与阁老无关呐!”

    刑部油水确实不小,每每有人犯了事?,里里外外的,总想有人见一面、说点话?,动?点手脚,这都是惯例,只不能拿在明面上讲,更不敢当着尤阁老的面讲。

    这一回他也只当像往常一样,收了人家银子便出来传话?,本以为是个轻省活计,却没想到?这位年轻的秦修撰如此难缠。

    其实之前他也隐约听过风声,说是个笑面虎,还有些不信,皆因同在朝为官,偶尔见了也笑呵呵打招呼,哪怕对方品级比自己高也还一点架子没有。

    如今再?看,正是应了这话?:

    坊间流言,果然不假。

    “有关无关的,原不在你我,”秦放鹤重?新走回去坐下,“你去吧,日后这等?偷摸的行径也不必再?找我。”

    虽是旧例,可刑部就?打发这么个虾兵蟹将过来,说不得也是轻视自己年青,打量着要拿捏。

    若此番轻轻揭过,势必叫他们看轻了,说不得要杀一儆百,借此立威。

    那人吃了他一吓,正是浑身酸软、肝胆俱裂,眼听了这话?,如闻天籁,哆哆嗦嗦行了一礼,向后退了三?步,出门就?灰溜溜跑走了。

    结果

    “哦,”秦放鹤瞥了来报信的秦山一眼,没有一点后者预想中的惊讶,“那死了吗?”

    秦山嘿嘿一笑,挠挠头,“还真没有。”

    他心里好奇地?猫抓似的,“您一早就?猜到?了?所以他这是也想像如玉陷害他一样来陷害您?”

    秦山就?有些鄙夷。

    瞧不起谁呀?这招可老套了,我们才不会上当呢!

    “那倒不至于?,他虽可恶,却还没有那般下作。”秦放鹤摇摇头。

    程璧生于?富贵乡,长?于?温柔冢,怜香惜玉要得,歌功颂德也要得,但唯独向死而?生,他是真不行。

    他没吃过苦,所以对自己不够狠。

    而?偏偏寻死是一件极其需要勇气和决心的事?,注定了他不行。

    对世家子而?言,荣誉脸面大于?一切,求死的心,应该是从得知他被家族除名那一刻就?坚定了吧,只是一直不敢。

    而?自己的拒绝见面,可能就?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意识到?自己真正被所有人抛弃之后,程璧彻底绝望,自杀了。

    可惜没成。

    晚间正陪女儿玩七巧板的阿芙听了,也是摇头,“他早就?被吓破胆了。”

    若真要寻死,多少法子没有?

    远的不说,如玉那等?撞墙的,最是干脆利落,瞬息之间,谁也拦不住。

    但程璧曾亲眼目睹撞墙寻死的惨烈,所以他不敢,也不敢咬舌自尽,最后才决定解下外袍,悬在牢门上吊死。

    奈何求生的本能使?他挣扎,本就?注意着这边动?向的狱卒们及时赶到?,把人救了。

    秦放鹤难得听她说这些,也来了兴致,“那你说该怎么办呢?”

    阿芙才要开口,瞥见女儿好奇的小肉脸,下意识伸手捂住她的耳朵,平静道:“若是我,我会打碎饭碗,藏起一块碎片,然后夜深人静时剖开自己的胸膛,用淋漓鲜血在墙上写一个大大的冤字。”

    事?情到?了这一步,程璧的前途尽毁,名声也没了。

    他活着一天,子孙后代?也要被人戳脊梁骨。

    还真不如死了。

    既然如玉可以用她的死来把程璧坑死,那么程璧又为什?么不可以用自己的死,挽救摇摇欲坠的程家声誉于?万一呢?

    死者为大,如果他真的那么做了,必然全天下都为之动?容,天元帝也会回想起他在世时的种种好处,并不断美化?、放大。

    如此一来,局势扭转,生者势必会同情孤儿寡母,不会再?继续追究。哪怕为了名声,程氏一族大概也会照看程璧的妻儿,叫他们不至于?孤苦无依。

    甚至或许有极其微小的概率,激发金汝为等?人所剩不多的良心,日后拉那两个孩子一把。

    而?民间那些富有想象力的百姓们,也会转变对他的看法,觉得是不是之前冤枉了这位程探花……

    阿嫖以为母亲在跟自己玩闹,仰起脸儿咯咯笑起来,两只酷似秦放鹤的眼睛弯成月牙。

    秦放鹤听了,以一种全新而?奇异的眼神打量着阿芙,忽然凑过去,在她面颊上飞快地?亲了下,“知我者,阿芙也。”

    同样是死,多一个步骤,就?能改变许多事?。

    说到?底,他这个人,还是不够狠。

    对敌人不够狠,对自己也不够。

    这么一折腾,程璧非但得不到?同情,反而?会招致嘲笑,大家都会觉得他在做戏。

    但自杀……是多么需要勇气的一件事?啊。

    阿芙面上飞红,顾不得女儿,抬手推了他一把,“要死了,当着孩子的面……”

    秦放鹤大笑,“你我夫妻一体,这有什?么!”

    阿嫖见了,也跟着笑,撅着屁股爬起来追着秦放鹤跑,“爹,讲故事?!”

    爹爹可会讲故事?了!

    秦放鹤一把把她抄起来,用力举高,笑道:“好,今天讲什?么呢?就?讲个尊重?别人得善报的故事?吧……”

    阿芙跟着站起来,看着两人笑闹,也跟着笑了。

    她抬手摸摸面颊,那里似乎还残存着烫人的温度。

    怪羞人的……

    果然,程璧自杀未遂的闹剧一出,天元帝彻底没了耐心,不几日便降下旨意,废其为庶人,即日离京,永世不得返。

    也就?是说,迄今为止程璧的骄傲,他的家世、他的地?位、他的荣耀,一切曾经他所珍视的东西,都成了虚幻泡影。

    此事?看似没有牵连他的儿子,网开一面,但有这样的父亲,日后会有人愿意为他的儿子做保人吗?

    即便后代?有了功名,有其父必有其子,朝廷愿意选这样的人为官吗?

    程璧离京当日,据说无人相送,秦放鹤也没去。

    都这样了,再?去多少显得虚伪。

    天元三?十?一年的探花程璧便如一颗流星,光芒璀璨地?划过这片天空,却又如此短暂且迅速地?陨落了。

    此事?便算告一段落,接下来的几个月竟难得太平,不觉时光飞逝。

    七月底开始,各省乡试在即,天元帝根据各处考场距离远近,先后点了主考官,胡立宗赫然在列。

    先有南下巡堤,后又巡考,这是天元帝要重?用他的意思。

    九月,各省乡试结果陆续报到?朝廷,秦放鹤也接到?了久违的好消息:汪淙自不必说,肖清芳和齐振业都中了。

    其中齐振业险而?又险,侥幸得中本省倒数

    一次性考出两名举人,这在章县本朝的县志中是前所未有的事?情,少不得一通庆贺。

    那白云村、林县令和孔老爷子也各有书信带给秦放鹤和孔姿清,等?到?齐振业收拾了家当抵达京城,已是十?一月初。

    虽说接下来他考中进士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不管怎么说机会难得,还是下场试一试的好,万一就?是踩门槛中了呢。

    举人还是进士出身,那差距可太大了。

    如果中了,说不得要留京,如果不中,那么就?照原计划去周幼青那边做个幕僚小官。

    无论哪一种都不会再?回章县,所以齐振业这次直接就?是搬家,将清河府辖下除了祖宅之外的所有产业都处理了。

    肖清芳的家境跟高程差不多,都是在县城中算富裕,但还没富到?能在京城有产业的地?步,他这次是自己先过来投靠一个在京城定居的远亲,预备会试。

    若不得中,马上返回县城备考,减少开销。

    因为不是自家,总归不大方便,来的

    阿芙、孔姿清之妻吴夫人,还有齐振业之妻翠苗,都聚在一处说话?,十?分快活。

    三?年不见,妞妞已经是个半大姑娘了,那后有的弟弟也三?岁了。

    孔姿清之子两岁多,再?加上一个一岁半的阿嫖,真是满屋的小萝卜头乱跑,热闹得厉害。

    孔姿清的儿子像极了他,少年老成模样,分明是个弟弟,偏要去照顾哥哥,又因孩童天性,想跟妞妞和阿嫖她们玩,只不好意思开口,粉嘟嘟的小脸儿都憋红了。

    孔姿清是亲爹,看出儿子心思,偏不帮忙,只含笑瞧着,想看这小子能憋到?什?么时候。

    齐振业看了,不免指着妞妞感慨,“想当初我头回见你的时候,也不比她大多少。”

    男孩发育本来就?晚,况且当时九岁的秦放鹤生活穷困潦倒,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可谓面黄肌瘦,论身高体型还真就?跟这会儿的妞妞差不多。

    听到?自己的名字,妞妞蹬蹬跑过来,“小秦叔,妹妹漂亮!”

    阿嫖就?在后面傻乐,“漂亮!”

    秦放鹤招招手,妞妞就?跑到?跟前,仰起红扑扑的小脸看他,“叫我干啥?”

    阿嫖也跑过来,抱住秦放鹤的大腿,手脚并用往上爬,有样学样,“叫我干啥?”

    秦放鹤失笑,帮她顺了顺乱糟糟的小辫子,故意逗她,“没叫你。”

    阿嫖跟着笑,笑嘻嘻往他怀里钻。

    秦放鹤托着她的小屁股,又拍拍妞妞,赞许道:“如今这官话?说得越发好了。”

    齐振业这一家子一来秦放鹤就?发现了,如今当爹的嘴里几乎已经没有了关中腔,连带着两个小的,张口也是半生不熟的官话?了。

    妞妞撅撅嘴,“爹说女孩子大了,也要正经学着说点好听的,不然来到?外头叫人笑话?……”

    孔姿清就?戏谑地?看齐振业,后者挠挠头,“嗨,就?是这个事?儿……”

    自打他单独回到?章县,再?对外时,愕然发现学里竟没有能跟他说关中话?的人了。直到?那会儿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好像自己确实是被秦方鹤惯坏了。

    过去几年中,哪怕和秦放鹤一起外出游学,齐振业也时常忍不住说关中话?,旁人不是没意见,但大多看在秦放鹤的面子上,忍了。

    如今……也是时候改过来了。

    不过偶尔他也会觉得奇怪,秦子归那小子分明从没去过关中,当初二人相识时年纪也小,怎么就?能听懂自己说的话?,偶尔还能接几句,听着味儿也挺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