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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5章 归国(三)

    后面天?元帝又跟秦放鹤详细论了许多细节,期间偶尔也问一问四皇子的意思,不?知不?觉就过了一个多时辰。

    事?情说得?差不?多了,眼见天元帝面上略有疲色,秦放鹤便?要告辞。

    天元帝冲四皇子父子抬抬下巴,“你们也去吧。”

    “是。”四皇子和皇孙向后退了三步,方才转身离去。

    秦放鹤落后他们两步。

    三人沉默着退出暖阁,又保持着同样的沉默在外间穿了大?氅,直到宫人推开厚重的雕花红木门,外面冰冷的空气裹着雪片冲到脸上,澎湃的氧气混着针扎般的疼痛刺入肺腑,三人才不?约而同发出一声短暂的“嘶”。

    好冷。

    “秦侍读,”四皇子仿佛终于恢复了语言功能,他紧了紧衣领,率先拉着儿子的手迈出大?门,“我有?些事?想请教。”

    若在平时,秦放鹤必然跑得?比谁都快,可今日天?元帝故意让他们一块走,就是存了让四皇子请教的心,所以也容不?得?他拒绝。

    “折煞微臣了,”秦放鹤微微躬身,“殿下?但?有?疑虑,微臣定然知无不?言,如何当?得?起请教二字。”

    “方才父皇……”

    毕竟尚在宫中,四皇子的话也不?敢说得?太明白。可若出了宫门,秦放鹤必然立马开溜。

    机会只有?这段漫长的宫道。

    所以他只是摸了摸儿子的手,微微叹了口气。

    那位小皇孙仰起头来,眨巴着眼睛,先看看自家父亲,再看秦放鹤,有?些忐忑,“刚才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本该稚气的脸上已经充满了近乎成年人的小心和谨慎。

    四皇子也有?些不?明白。

    偏偏现在天?元帝又允许他们一起离去,激动之余不?免多想,想着在父皇心中,我是不?是最特殊的那一个?

    可转念再一想,或许父皇就是故意让我这么想的,又或者其他的兄弟,也曾有?过类似的机会。

    这些想法都太要命了,四皇子没有?说出口。

    但?秦放鹤还是从他的眼神和语气的细微变化中猜到几分。

    他忽然再次意识到天?元帝,或者说皇权本质的可怕,觉得?这几位皇子有?些可悲,可怜。

    帝王心术,如此无情,如此冷漠,他们分明是父子,却更是君臣。

    而作为这场游戏的规则制定者和操盘手,天?元帝以一种正常人都无法拒绝的诱惑引诱皇子们,促使他们相互猜忌,却又不?得?不?在猜忌和提防中相互竞争,奋力前?行……

    他是玩弄人心的鬼神。

    但?话说回?来,秦放鹤本人的处境并不?比四皇子好多少。

    至少人家是血肉至亲,天?元帝再怎么无情也下?不?了杀手,可他只要踏错一步,就有?性命之忧。

    想到这里?,秦放鹤甚至有?点想笑?。

    你呀你,又怎么有?资格去可怜别人呢?

    官场之上,最忌讳的就是没必要的同情心。

    这太多余,也太致命了。

    整理好思绪,秦放鹤笑?笑?,“微臣自幼孤苦,其实并不?大?懂得?父子相处之道,想来殿下?和小殿下?至真至纯至孝,陛下?心中也是欢喜的。”

    听了这些废话,四皇子不?免微微失望。

    这是不?愿意跟自己交心啊。

    不?等他开口,秦放鹤却又道:“不?过微臣想着,这世间万物万事?,讲究的也不?过是一个度。”

    缺则不?及,过犹不?足。

    刚才那位皇孙其实表现算不?错了,奈何说得?太多太周全,尤其是“操劳国事?”。

    哪怕你心里?明白,这几个字也不?该这会儿说出来。

    一旦出了口,就把本可以纯洁简单的祖孙情拉到了皇权之争上,也从侧面显得?四皇子的孝心不?那么真。

    在天?家,国事?和家事?一定要分开。

    只论家事?,显得?你纯孝,把天?元帝哄顺心了,才有?可能派给你国事?。

    说白了就是一个皇帝可以给,但?你不?能主?动讨。

    与皇帝相处就是这么回?事?儿,什么场合、什么情绪下?该说什么样的话,一步也错不?得?。

    四皇子听了,犹如醍醐灌顶,又不?禁有?些后怕。

    在宫门口分别后,那位小皇孙坐在自家马车上,忍不?住问四皇子,“父亲,日后可以请秦侍读教我吗?”

    四皇子苦笑?,“这个父亲说了不?算。”

    父皇作风强势,大?权在握,其下?又有?内阁和翰林院二分,而包括自己在内的诸位皇子们母家势弱,看似风光,实际上并没有?多大?能量。

    所以这些被皇帝重视的朝臣们,根本不?必向他们卑躬屈膝,反而是他们需要展现出诚意,反复拉拢……

    转眼进到腊月,沉默了数日的王焕终于再次找上秦放鹤。

    秦放鹤简单直白地表达了自己能给予的全部帮助,“接或者不?接,全看殿下?您自己的意思。”

    相较上次的反复绕圈子,今日秦放鹤的答案太过清晰,惊得?王焕的眼睛都微微睁大?了。

    可派舰队护送自己返回?高丽?!

    这是要助自己夺王位的意思吗?

    他几乎马上就要答应下?来,但?话出口的瞬间却又本能地意识到危险。

    等等,好像有?哪里?不?对。

    是了,他们只说帮自己,却未谈代价和报酬,这位秦侍读或者说背后的皇帝陛下?是这样好心的人么?

    王焕下?意识端起茶水来喝,一边喝一边疯狂思考,越想越觉得?漏洞太多。

    他们只说护送自己回?去,却没有?说具体会干什么,能干什么,也没有?保证一定成功……

    更甚至于他们真的是护送自己回?去的吗?

    王焕的心脏止不?住怦怦狂跳,再开口时,声音中都带了几分不?易察觉的颤抖。

    “那么我将?以何种名义归国?”

    “我朝只管护送。”秦放鹤干脆道。

    王焕不?信,如果只管护送的话,普通的船就可以了,何需舰队?

    可刚才这位秦侍读非常明确地表示可以拨与舰队,而且是有?战斗力的舰队……

    这就是在明晃晃的逼自己挑起战争,而且是在高丽国土上的内战。

    他习惯性抬头看向对面,却发现对方依旧那样浅笑?着,“我从来不?强迫人做什么,我朝也不?会做那等事?。一切选或不?选的权力,都在您。”

    看看多么自由?,多么民主?。

    我都要被自己的宽厚仁慈感动了。

    王焕有?些迟疑,试探着追问详情,秦放鹤却避而不?答。

    “殿下?,现在您人还在这里?呢。”

    言外之意:事?情还没干呢就谈分赃,是不?是太天?真了些?

    王焕咬了咬牙,“那我若是不?回?去呢?”

    当?初留在这里?为质便?非他所愿,如今想要回?国却又要受人操控,他不?想过这样的日子。

    秦放鹤的脸上看不?出一点儿不?快,“当?然,回?还是不?回?,全看您自己的心意。”

    简简单单一句话,又把皮球踢了回?来。

    好似一拳打在棉花上,王焕突然生出一股无力感。

    他不?喜欢这种所有?环节都需要自己做决定的场合,因为这根本不?是真正的权力,同时也意味着万一日后出了什么差错,都是他自己的责任。

    而幕后的大?禄朝,稳赚不?赔。

    “您确定不?回?去吗?”秦放鹤忽然问道,“据我所知,您的母族和胞弟的处境似乎不?太美妙。”

    “胞弟?”王焕一愣。

    母妃只有?我一个儿子,哪里?来的胞弟?

    秦放鹤一挑眉,“当?然,也有?可能是妹妹。”

    毕竟还没生出来呢。

    王焕瞬间明白了。

    他的母妃出身不?高,之前?膝下?也只有?自己一位皇子,但?如今再次有?孕,若果然能顺利诞下?

    高丽王自然是高兴的,毕竟多子多福,但?辅政王王芝肯定不?这么想。

    秦放鹤就差没明白着告诉王焕,如果你不?回?去,你的母亲和尚未出世的弟妹可能也就没有?再见你的机会了。

    王焕明显陷入了挣扎。

    如果回?国,他大?约难逃一死,可如果不?回?,母亲和弟妹必然活不?成。

    我该怎么选呢?

    我又能怎么选呢?

    秦放鹤无声注视着王焕的挣扎,听到答案的时候,有?种果然如此的释然。

    王焕很聪明,也肯低头,如果幸运的话,他或许可能是一位能干的君主?。

    但?是很不?幸。

    而这份不?幸的根源就在于他是高丽人。

    他最大?的短处就是不?够狠,放不?下?母族,又有?能力配不?上的野心,于是失衡,倾斜,坍塌……

    “既然王子殿下?执意回?国,那么我马上入宫回?奏陛下?,”秦放鹤站起身来,朝他拱手,微微欠身,“预祝殿下?一路顺风。”

    王焕木然回?了一礼,苦笑?。

    是我执意回?国吗?

    算是吧,因为大?禄是这么想的。

    “我送侍读。”王焕说。

    秦放鹤推辞一番,王焕却意外坚持,只得?应了。

    还是上一次的三楼包间,下?楼梯时,王焕一言不?发。

    他走得?很慢,明明只有?几十级台阶,却好似走完了一生。

    这份沉默一直维持到秦放鹤上马车。

    “秦侍读,”王焕终于开口,声音有?些苦涩,“走之前?,我还能找你论论文章么?”

    秦放鹤没想到他想说的是这个,微微一怔,“是我的荣幸。”

    大?局已定,自然无妨。

    王焕眼中终于多了几分真实的欢喜,但?旋即就被无尽的遗憾所覆盖。

    忽然一阵大?风起,将?本该坠落的雪片蓦地卷起,以狂乱的姿态复又往上飞去。

    地上那些蓬松的未化的雪堆,也重新被打乱,如撕扯的棉絮般疯狂飞舞。

    天?地间浑然一色。

    “秦侍读,”王焕张了张嘴,终于大?声问出忍了许久的问题,“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我也是大?禄人,或者你也是高丽人,我们会不?会是朋友?”

    秦放鹤沉默片刻,笑?了,“会。”

    王焕也笑?了,“真好……”

    可惜,只是如果。

    他缓缓吸了口气,再缓缓吐出来,向后退开几步,让出道路,

    他的脚步坚决又轻快,没有?回?头。

    秦放鹤看了几眼,向后靠进车厢,“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