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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3章 多事之秋(三)

    胡霖进来禀告,说卢芳枝求见时,天元帝正听董春汇报此次加开恩科的安排,

    “卢阁老。”胡霖又说了遍。

    董春听了,顺势道:“那老臣先行告退。”

    所有人都知道卢芳枝要死了,而“死者为大”,所以他临终前一定会面圣,董春要保证的?,就是自己即便不在现场,也?要

    但?什么时候以什么名义入宫,至关重要,表现得太过明显生硬,必然招致皇帝不快。

    卢芳枝之后面圣,来不及,但?来得太早,未必撞得上。

    好在朝廷急需用人,今年特意额外加开了算学、工科两类恩科,此时都城内外挤满了各式考生,人数之多、成分?之杂,前所未有,如何妥善安置,如何保证三场考试顺利运作等等,都是大工程。

    这?么多事,真?都等到年假过完再?安排就晚了。

    所以前脚卢实背着卢芳枝赏灯,后脚董春就亲自收拾了,赶在清晨开宫门的?

    天元帝似乎没听见董春的?话?,沉默片刻,又?问胡霖,“怎么来的??”

    胡霖低声道:“瞧着精神?倒好,是小卢学士扶着,一点点走进来的?。”

    董春的?眼神?微微闪了闪。

    自打卢芳枝告病在家,上到天元帝,下到满朝文武,所有人加起来都没有他见得多,自然清楚那位对手?兼老朋友的?身体?衰败到了何种境地。

    这?会儿?自己走?

    多半是回光返照。

    显然天元帝也?想到了,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宣。”

    又?对董春道:“事情尚未说完,爱卿先去偏厅歇歇。”

    这?就是允许董春旁听的?意思。

    董春应下,慢慢退了几步,再?转身,踏入偏厅。

    又?过了大约一刻钟,外面才响起卢芳枝那久违的?,有些陌生的?问安。

    董春袖着双手?,看着窗棱内斜射进来的?橙红色晨光,无声叹息。

    天元帝让赐座,卢芳枝喘了几口,良久,方道:“陛下也?瘦啦,该保重龙体?才是。”

    此刻的?卢芳枝,眼中隐约流露出一点长辈式的?慈爱和追忆,恍惚间,令天元帝想起几十年前自己作为弟子求学时的?场面。

    再?见卢芳枝之前,天元帝想过很多,唯独没有想到对方会以这?句话?开场。

    眼前这?个骨瘦如柴的?老者渐渐跟天元帝记忆中那个身材挺拔、神?采飞扬的?中年文士重叠,天元帝的?喉头?滚了滚,声音干涩道:“老师……也?瘦多了。”

    人走茶凉,他知道卢芳枝这?一二年肯定过得不好,但?“知道”和“亲眼所见”,绝对是两码事。

    这?种源自视觉的?近距离冲击,足可令冷硬的?帝王之心也?有所动容。

    卢实扶着父亲的?手?指不易察觉地紧了紧。

    卢芳枝又?喘了几口气,开门见山道:“老臣恐怕不能再?侍奉陛下左右,所幸朝中贤能甚多……”

    一旁的?卢实听了,心如刀绞,杵在原地恍若木雕泥塑。

    墙角的?龟鹤呈祥镂空铜香炉内缓缓溢出白色香雾,如烟似霞,在日?光下蜿蜒流动,如星辰闪烁。

    卢芳枝的?眼中渐渐升腾起水色,浑浊的?目光穿透白雾,似回到了几十年前,“老臣仰承先帝恩德,诚惶诚恐;愧对陛下厚爱,坐卧难安。虽鞠躬尽瘁,然终是凡人之躯,红尘难舍,遇事难断,以致教子无方,为师无德,有负先帝所托,难报陛下信赖。回望半世,茫茫一生,大业未成,岂惭愧二字能容?

    唯所幸陛下之仁心可感天纳地,雄才可震烁古今,必将?立不世之伟业,创千古之佳绩,来日?老臣于九泉之下,也?可以瞑目了……”

    苍老虚浮的?声音自对面传来,分?明人近在咫尺,却?好似隔着万千屏障。

    天元帝眼皮轻颤,晓得是他在检讨、认错,一时心中五味杂陈。

    早知如此,又?何必当初?

    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此情此景,着实令人动容。

    还是那个学生,还是那位先生,一切变了,好像又?没变。

    天元帝问:“老师走后,内阁将?如何?”

    内阁如何,也?不是一个人说了算的?,况且如今卢芳枝虽然还顶着首辅的?头?衔,可实际上的?运作之权,早已大半转到董春手?中,天元帝此言,殊为诛心。

    但?卢芳枝像没听出弦外之音,苍老的?眉眼低垂着,缓缓道:“……柳文韬冲劲不足,然老实本分?,可为历练后守成;杜宇威琢磨小事小情倒也?罢了,于大事上,总少几分?决断;胡靖精明,然精明太过,则易冲动……”

    他将?内阁几人一一说了,三言两语便点出个人特质,可谓精准老辣。

    “蕴生,”到了最后,卢芳枝笑道,“蕴生调理弟子的?本事,远在老臣之上,陛下自有安排。”

    他只说弟子,是因为董春的?几个徒子徒孙确实出色,但?两个儿?子嘛,就有些平平了。

    天元帝也?笑,“再?没有谁比老师会看人的?了。”

    会看人,却?未必会用人;会用人,却?未必想好好用人。

    不待卢芳枝回答,天元帝忽幽幽道:“天下不如意,恒十居七八,故有当断不断,天与不取,岂非更事者恨於后时哉……”

    卢芳枝父子听了,不禁心神?剧颤。

    此言出自《晋书羊祜传》,意思是这?天下的?事啊,不如意的?总占七、八分?,老天给你机会的?时候,当断不断,岂不是要事后扼腕嗟叹?

    乍一听,好像是天元帝在惋惜,可何尝不是在训斥卢芳枝早年不知收敛,卢实也?助纣为虐?

    朕给过你们机会的?,是你们自己不加珍惜,落得今日?境地,又?怪得了谁呢?

    “老臣,”卢芳枝口干舌燥,嘴里发苦,“万死……”

    他才要起身谢罪,天元帝却?先一步过来,轻轻在他肩膀上拍了两下,“过去的?事都过去了,朕不过随口一说,老师何必如此?”

    卢家父子躬着身体?,微微抬头?仰视着他,突然觉得有些陌生,好像

    天元帝却?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重新坐了回去,问起卢芳枝对朝政朝臣的?看法。

    卢芳枝迅速收敛心神?,不敢多想,有问必答。

    他们好像又?回到了当初天元帝刚登基的?时候。

    年轻的?帝王一时间很难适应身份转变,幸运的?是,身边有可靠的?师父提点……

    说完了老臣,难免再?顺着说中年的?,说完了中年的?,自然就到了年轻一代。

    而说到年轻一代,无论日?后都绕不过秦放鹤。

    “……赵沛不失赤子之心,隋青竹刚直纯良,秦子归,”卢芳枝顿了顿,“善于识人,陛下不妨重之用之。”

    他这?一生遇到过很多人,有朋友,也?有对手?,但?唯独秦放鹤是个特例,太独特了。

    那个小子跟所有的?读书人、官员都不一样,更敏锐,更善于伪装,更有容人之量,也?更狠辣。

    有这?样的?对手?,是他们的?不幸;

    但?有这?样的?臣子,却?是朝廷之大幸。

    君臣二人又?略说几句,卢芳枝渐渐有些疲态,“老臣今日?厚颜觐见,还想求陛下允准一事。”

    见天元帝点头?,卢芳枝才道:“老臣一人,死不足惜,然家国大事耽搁不起,”他指着卢实,“有赖陛下不弃,犬子重沐圣恩,岂可因小家而误大家?”

    他的?话?还没说完,卢实就明白了,失声道:“父亲!”

    “陛下跟前,哪有你开口的?份儿?!”卢芳枝的?脸色陡然一变,喝道。

    卢实脑中嗡嗡作响,一咬牙跪倒,以头?抢地,“陛下!”

    天元帝叹息,却?听卢芳枝继续道:“老臣只求陛下允准,老臣去后,只叫他扶灵回乡……前后半年,也?就够了。”

    “父亲……”卢实跪在地上,头?也?不抬,泪流满面。

    卢芳枝只看着天元帝,也?是流下泪来,“于公,老臣做的?错事已经太多,实在不愿再?因自身而误了国事;于私,也?算,也?算一点糊涂父亲最后疼爱儿?子的?一点私心吧!求陛下允准!”

    按规矩,父母去世,子女需守孝三年,不沾酒色荤腥,不外出交际;若儿?子在朝为官,则要丁忧在家。

    但?古往今来,也?不乏特殊情况下特事特办的?。

    比如边关将?士在外打仗,战事迫在眉睫,纵然父母故去,也?要强忍悲痛……

    若今日?卢芳枝只一味强调什么公而忘私,天元帝可能会有所芥蒂,但?他坦率地承认了父亲的?溺爱,便十二分?令人动容。

    天元帝闭了闭眼,“准。”

    又?对跪伏在地的?卢实叹道:“稍后带你爹去看看你摆弄的?铁疙瘩,叫他放心。”

    当日?秦放鹤和高程于城外展示蒸汽机雏形,首批现场验收的?只有天元帝和董春、胡靖、杜宇威三位阁老,柳文韬没去,卢芳枝也?没去。

    所以,他只知道儿?子在办大事,可具体?在做什么,却?不清楚。

    天元帝此举,等于消弭了卢芳枝最后一点遗憾,算他识大体?的?回报。

    卢芳枝就笑了。

    他颤巍巍从凳子上跪下去,“容老臣最后一次向陛下行礼,谢恩,拜别。”

    天元帝没有阻止。

    他端坐宝榻,看着曾经不可一世的?老师、权臣一点点艰难弯腰,贴地,“老臣,去了。”

    卢芳枝父子离开许久,天元帝还站在大门前,一动不动。

    他看着对方离去的?方向,眼眶中终于溢出几滴清泪。

    董春从后面出来,看着天元帝的?背影,仿佛于无意中窥见了一丝帝王特意埋葬的?柔软。

    也?不知过了多久,天元帝才转过身来,面向董春时,面上水渍已干,似乎从未有过,眼底惟余无限惆怅。

    “正月十九各部衙门回归,告诉柳文韬,命礼部拟几个谥号上来。”

    他的?声音如古井平静,没有一丝波澜。

    人都会思念美?好的?过往。

    但?他确实已经不是当年的?孩童了,那些多余的?同情、柔软和怜悯,早死在帝王路上。

    卢芳枝确实很了解他,所以不该说的?话?,一句都没碰。

    以退为进,不争即是争,不求,即是求。

    天元三十七年正月十七,首辅卢芳枝于梦中去世,享年八十二岁。

    祭奠当日?,秦放鹤也?去了。

    卢芳枝的?去世,宣告了曾一度煊赫的?卢党正式退出历史?舞台,再?也?没有什么能阻止董春崛起,但?如释重负之余,他却?没有感受到多少快乐。

    其实他跟卢芳枝正面接触不多,但?偶尔几次擦肩而过,也?不难看出那是一位极富政治嗅觉,极具野心的?对手?。

    皇权之下,他们是敌人,但?又?何尝不是盟友。

    一方倒下,另一方难免也?有唇亡齿寒之感。

    秦放鹤随众人行礼,进香,刺眼的?白色充斥了眼帘。

    卢芳枝的?家眷、学生,乃至曾经的?附庸,或是悲伤,或是麻木,或是茫然。

    他们悲痛的?,不仅仅是亲人师长的?离去,更多的?还有对不确定未来的?惶恐。

    离开之前,秦放鹤最后一次看了那朱门之上的?匾额,卢府。

    从今往后,世上再?也?没有卢府了。

    “走吧!”

    他收回视线,干脆利落地钻入车内。

    日?月轮转,该来的?,总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