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认冷灰
24号文字
方正启体

第194章 京城风云(二)

    几乎是天元帝话音刚落,秦放鹤便?立刻后撤半步,一撩长袍行了跪拜大礼,“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然何急耶?”

    想让我死请直说,但我这刚办完差事返京,连家?门口?都没来得?及进,您是不是太着急了点?

    天元帝:“……”

    短暂的沉默后,天元帝看着地上那?一团,突然久违地记起某个真相:

    啊,这是个无赖啊。

    “爬起来回话!”天元帝没好气道,“谁让你死了?”

    秦放鹤麻溜儿?爬起来,依旧垂着头,只?稍稍抬眼瞄了他一下?,然后又?飞快地低下?去?。

    您猜?

    天元帝捏捏眉心,差点给他气笑了,“朕不过随口?一问,你也随口?一答就?是了,又?说的什么混账话!”

    顿了顿,又?不自觉放软语气,“权当两个?当爹的闲聊,问问这份家?业可传与谁?”

    说完,又?指着秦放鹤磨牙,“朕还没问其他大臣呢,你师公都没这个?福气,你还委屈上了。”

    得?了便?宜还卖乖,不知好歹!

    秦放鹤完全不接受职场洗脑,这种打灯笼上茅房的福气给谁谁要啊。

    还“权当两个?当爹的”……您这不是不拿我当外?人,而是不拿我当人。

    他木着脸道:“微臣今年二十有六,四殿下?已?过而立……”

    剩下?的,不用再说。

    听听,陛下?您自己听听!您儿?子都比我大,差辈儿?啦!

    君父,君父!让当孙子的选个?儿?子当爹,这合适吗?

    天元帝面无表情,秦放鹤只?好继续道:“微臣只?与其父相交,并不熟其子,所以不能言。”

    “朕让你说。”天元帝懒得?跟他绕弯子,“出得?你口?,入得?朕耳,再无

    说到?这份儿?上,再不接茬就?该死了,无奈之下?,秦放鹤只?好中规中矩道:“凡立太子者,无非立嫡立长立贤……”

    天元帝长叹一声,难得?显出几分愁容,“若朕有嫡子,万事可解矣。”

    所以隋青竹敢提立太子,完全是在?扎天元帝的心窝子,是真的不怕死啊!

    秦放鹤心道,那?也未必。

    古往今来,以嫡子之尊顺利继位的也不算太多。

    “恕微臣斗胆,”他继续道,“如今无嫡,则先看长,然寿王有瑕,不足以服众,唯以贤论。”

    现在?实际上的皇长子是三皇子寿王,当年也最得?天元帝宠爱。

    奈何他早年耐不住躁动,昏了头,竟掺和到?官盐一案中去?,还顺道拉了四、五两位皇子下?水,此乃大瑕,故而如今朝中支持者寥寥无几。

    倒是四、五两位皇子,当时还算年幼无知,也没有直接参与,不算什么。

    说得?不好听一点,就?目前?的形势来看,立谁为太子都没差。

    秦放鹤揣度天元帝的心思?,估计也是有点看不上这几个?成年的儿?子。

    不然但凡有个?出类拔萃特别偏爱的,早就?主动立了,何必等到?隋青竹当众来逼?

    天元帝再叹,一言不发。

    他何尝不知啊!

    也就?是这个?小子,敢这么说真话了。

    有时天元帝看满朝文武人才辈出,老中青三代济济一堂,汇聚天下?英才,自然满足。

    但若以父亲的身份来看,回头再看自家?的:嗯,也还是个?人……难免嫉妒。

    若立四皇子,那?将三皇子置于何处?

    且他的才能也不过尔尔,等后头那?几个?小的长起来,万一有特别出色的,皇四子不占嫡不占长,若再不够贤能,更显名不正言不顺,又?将是一场血雨腥风。

    待到?那?时,自己也老了,若依旧清明倒也罢了,尚可主持大局。

    若熬不到?……主弱臣强,非盛世之兆。

    见天元帝久久不语,秦放鹤也知他为难,索性推心置腹道:“请恕微臣直言,臣本起于草莽,得?遇明主,不胜欢喜,唯鞠躬尽瘁……珠玉在?前?,再难评断。”

    一句话:这几位皇子,都不如您多矣!

    天元帝盯着他看了几息,忽然笑了,“废话!”

    秦放鹤:“……是”

    您还怪自信的咧!

    “子归啊,”天元帝背着手,轻叹一声,“朕也是知天命之年了。”

    他曾经以为自己什么都不怕,可如今却发现,也不尽然:

    他怕老,怕死,怕有朝一日不能亲眼看着宏图伟业实现,怕后继无人,辜负了这片大好河山……

    “卢芳枝之流活跃时尚且八十有余,陛下?何惧?”秦放鹤道。

    远的不说,内阁那?群老爷子加起来都三百多岁了,多精神呐!

    平心而论,他觉得?天元帝应该是长寿之相,而且据董春私下?透露,太医署那?边的脉案一直也都颇平稳,天元帝本人也很注重养生,如无意外?,再活个?二十年不成问题。

    所以一干心里有数的老臣还真不大急着立太子。

    皇帝还能生嘛,多攒几个?比比看!

    若有真龙降世,哪怕到?时候年岁小,留个?靠谱的辅政大臣班子带一带不就?成了?

    毕竟当今继位时,也才堪堪弱冠之年呐,不算没有前?例。

    现在?就?立太子,那?四皇子也三十了,倘或天元帝再活个?二三十年,届时就?是五、六十岁的太子,未必能熬得?住,只?怕又?生乱象。

    所幸天元帝也没真打算逼着秦放鹤说出个?一二三来,那?一句“珠玉在?前?”真是既欣慰又?沮丧,又?随意说了两句之后,便?打发他出宫了。

    后头一干内侍捧着一大堆赏赐之物,秦放鹤对带头的拱手道:“劳烦诸位跑一趟,我离京颇久,妻小多仰仗师父师娘照看,理应先去?拜谢,便?不同诸位一道了。”

    那?内侍笑道:“百善孝为先,应该的,秦大人先请。”

    众人看着秦放鹤上了家?里送来的马,这才往秦家?去?了。

    秦放鹤没去?汪家?,直奔董府而来。

    于门口?滚鞍落马时,管家?亲自迎上来,笑道:“大爷、三爷都陪着阁老下?棋呢,就?差您了。”

    两边都没提前?通气,但汪扶风和庄隐猜到?秦放鹤会来请安、商议,而秦放鹤也猜到?他们会猜到?自己过来,所以都一声不吭来这边碰头。

    熟门熟路进到?里间,果然董春正按着两个?弟子棋盘上挨虐,汪扶风皱巴着脸,听见门口?的动静活像见了救星,直接丢开棋子,“呦,钦差大人回来了。”

    董春哼了声,到?底没同他计较。

    秦放鹤整理下?衣裳,依次给三人见礼,先简单说了二师伯苗瑞那?边的情况,再说此次南下?所得?,最后又?说起今日天元帝的问话。

    “谁人当得?太子之位?”一出,连董春的呼吸都放缓了。

    而听到?秦放鹤公然说什么“珠玉在?前?,再难评判”,汪扶风忍不住喝道:“大胆!”

    你小子南下?一趟,越发包天了,几位殿下?再不济,也是龙子,岂是你可以任意评判的?

    秦放鹤熟练地低头挨训,对这种久违的感觉又?爱又?恨。

    啊,就?是这个?味儿?,有长辈替我操心、收拾烂摊子的味儿?!

    训完了,再听秦放鹤说天元帝回复“废话”时,又?整齐地陷入了沉默。

    董春:“……”

    汪扶风:“……”

    庄隐:“……”

    泱泱大国之君,自信点儿?应该的!

    汪扶风就?发现,每次这个?弟子跟天元帝君臣独处时,对话往往会以一种出人意料的方式结尾,哪怕过程险而又?险,但最后都会有惊无险。

    “你这一趟也辛苦了,”还是董春见过世面,率先回神,难得?当众表示了疼爱,“看着也瘦了,回家?歇息吧。陛下?可曾给假?”

    “陛下?说中秋将至,给了我一个?月的假。”秦放鹤道。

    今天都八月十二了,但凡路上耽搁几天,他又?得?跟金晖一起过中秋!多膈应啊。

    “陛下?说了叫你去?哪里么?”汪扶风问道。

    “没有,”秦放鹤摇头,迟疑片刻,又?不大确定地说,“我离京许久,期间发生的许多事也不清楚,倒不好妄自揣测,不过总觉得?陛下?似乎不太想让我离开翰林院。”

    “这也难免。”庄隐笑笑,“你以一己之力折腾出两个?烂摊子还没完呢,去?了别的衙门,自然不如翰林院召见便?利,也太扎眼了些。”

    若他升往别处,金晖也不能留,可偏偏这一届新科进士们没有特别锐利出色的,没人带的话,天元帝用起来也不顺手。

    但若天元帝果然有心培养这小子,不去?六部?轮值也不大可能。

    单看他老人家?如何取舍。

    秦放鹤笑笑,“您说得?对。”

    “那?些你先不要管,安心休养便?是。”董春道,“天色不早了,去?吧。”

    “是。”秦放鹤行礼告退。

    汪扶风也站起来,“师父,我跟着小子一起走吧。”

    董春嗯了声,轻描淡写道:“这棋局我记下?了。”

    言外?之意,别想跑,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继续下?!

    汪扶风:“……是。”

    苦也!

    师徒俩离了董府,秦放鹤又?顺道去?汪家?见了师娘姜夫人和师兄汪淙,自有一番寒暄不提。

    众人也知他急着回去?与家?人团圆,并未苦留,只?看了,知道平安无恙也就?放心了。

    说来也怪,方才同师门众人说正事时,也不觉得?怎样,此刻从汪家?大门出来的瞬间,秦放鹤突然很想家?。

    非常非常想。

    于是他甚至来不及等随从跟上,脚底生风一般翻身上马,双腿一夹马腹,瞬间化为夜幕下?的一缕轻烟,狂奔而去?。

    在?金鱼港的一年多,秦放鹤无数次梦见家?,梦见家?所在?的那?条街巷,这里的每一片瓦、每一根草,都烂熟于心。

    而当他真正穿梭其间时,这种扑面而来的真实感,充斥着鼻腔的京城的空气的味道,瞬间便?安抚了腔子里那?颗思?乡之心。

    惊喜是不存在?的,早有管事的在?门外?翘首以盼,老远瞧见便?喜形于色往里喊着报信儿?,“老爷回来了,老爷回来了!”

    “爹!”

    秦放鹤刚到?门口?,一身红衣的阿嫖就?从里面冲出来,一下?子蹦到?他身上,搂着脖子带着哭腔喊:“你怎么才回来?我和娘都想死你了!”

    小孩子们的成长快得?惊人,也才一年多不见,阿嫖就?成了个?大姑娘,挂在?秦放鹤身上,叫他有种梦幻般的喜悦。

    “是爹爹的不是。”

    一抬头,阿芙那?双沁着水色的眸子也现在?眼前?。

    当着众人的面,她多少有些不好意思?,还是秦放鹤抱着阿嫖主动上前?捏了捏她的手,“我回来了,辛苦你了。”

    阿芙想笑的,可唇瓣一动,眼里就?滴下?泪来,因分不出手去?擦,忙推推腿边虎头虎脑的小子,“去?。”

    两岁多的小子仰头看着抱着自家?姐姐的高大男人,大眼瞪小眼,良久,扯着嗓子来了句,“你是谁呀?”

    “傻子,你爹!”阿嫖大声道。

    “爹是啥?”阿姚茫然。

    阿芙胡乱抹了泪,闻言失笑,戳戳儿?子的脑瓜,“供你吃,供你穿……”

    “那?是娘啊!”阿姚捂着脑门分辩。

    娘每月都有俸禄银子的嘛,给我和姐姐吃穿,家?里有没有爹也没啥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