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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4章 尘埃(五)

    你敢么?

    你舍得?么?

    两?句话落下,如重锤击鼓,孔植脑中一阵嗡鸣,整个人都如鼓皮般震荡起来。

    他确实……未曾想过。

    他自诩了解她,如今看来,到底只是与外人做比。

    少女的双眼不闪不避,安静等着他的?答案。

    一瞬间,孔植脑海中滑过无数念头?,似路边柔软枝条上萌发?的?细嫩柳芽,狂乱地舞。

    “我可以?。”良久,他认真道。

    但?少年人的?真诚并未换来期望中的?感动,阿嫖神色未变,像剥洋葱一样,迅速撕开下一个必须面对的?问题:“你的?父母呢?你的?家族呢?同?窗和日后同?僚的?讥诮呢?若他们反对,你的?这份坚持又能维持多久?现在的?你,是否已经具备了与他们抗衡的?能力和让他们闭嘴的?资格?”

    一个个问题像冰雹,劈头?盖脸地砸来,躲不了、避不开,思绪纷乱间,孔植感到一丝狼狈,渐渐地,也不如最初那般自信了。

    他开始问自己:若我的?家族反对,我是否足够与他们抗衡?

    现在的?他只是一个秀才,甚至连举人都不是,一直以?来他的?吃穿住用学,皆是家族供应……

    试问,欠债人有资格抗衡债主么?

    没有。

    看着孔植渐趋沉默,阿嫖心中泛起一点意料之中,却又无法克制的?酸涩。

    少年人的?情感炙热而纯粹,犹如夏日风暴,迅捷而猛烈。

    但?来得?快,去?得?也快。

    母亲说得?对,这个时?期自然萌发?的?感情极其纯粹,但?同?时?也极其脆弱,需要人小心翼翼地维护。

    可维护成本太高,风险太大?,她付不起。

    情情爱爱,本就是最不可靠之物。

    晚风袭来,吹得?路边树木刷刷作响,哗啦啦抖成一片,如少年人摇曳的?心。

    “我,若我脱出孔氏……”血液上涌,孔植声音干涩,鼓起全身勇气再次开口,但?剩下的?话全都消失在阿嫖的?注视下。

    如此作答,就证明?他非常清楚这个提议不可能被孔家认同?。

    若他脱出孔氏,也不过一个寻常廪生?而已,纵然一年拼命省吃俭用,所得?也不过二三十两?银子,可供得?起两?人花销?

    如今他穿的?这件苏绣衣裳,只怕都买不起……

    “我相信你方才所出之言,皆发?自真心,”这样的?回答让阿嫖的?目光柔和下来,“但?这绝非是你做不做得?到的?问题,而是,是否有必要去?这样做。”

    迎着月色,她的?眸底似有星光闪烁。

    阿嫖轻轻叹了一口气,那叹息声薄而轻,似月光下的?薄雾,稍纵即逝。

    “莫说你真的?那么做,只要一念起,上到孔氏一族,下到孔伯父、伯母,必要迁怒于我,甚至可能毁了你我两?家这么多年的?交情,值得?吗?

    他们自然不敢对我父亲如何,但?我呢?

    自古以?来,世?人总将?亡国?的?骂名?推到女子身上,说什么自古红颜多祸水,可红颜又做错了什么呢?她们不过是无力抗争而已。那么我又做错了什么呢?平白要承受这些骂名?……”

    世?人可能会骂你糊涂,骂你自毁前程,骂你儿女情长、英雄气短,但?你可以?有浪子回头?的?机会,随时?可以?重来。

    我呢?

    一朝踏错,便是万丈深渊。

    自始至终,你我面临的?困境和可能失去?的?东西,都不可同?日而语。

    孔植,你不欠我的?,同?样的?,我也不欠你的?。

    阿嫖用力吸了一口气,然后一点一点地,将?它们从喉间挤出来,像抛弃掉某些不必要的?东西。

    父亲曾说过,不被家人祝福的?感情是不会有好结果的?。

    即便孔植真的?有这样的?魄力和胆识,可孔氏一族必然与自家势同?水火,无论自己在这其中起了怎样的?作用,他们都会憎恨一个小小女子毁了他们一族的?前程。

    二人成亲,从来就不只是两?个人的?事,而是两?个家族、两?份势力的?结合,要兼顾的?事情太多了。

    “抱歉,是我考虑不周。”孔植黯然道,“但?阿嫖你信我,我确实没有想过要害你……”

    “我信。”阿嫖道。

    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对方是怎样的?人,她最清楚不过。

    自始至终,他都没有想过要害自己。

    但?很多时?候很多事,你不想,不代表不会发?生?。

    “你我听着长辈的?故事长大?,受着父母亲族的?荫庇,即便不能回报什么,也不要为他们添麻烦了吧?”她用力闭了下眼睛,努力压下某些还未来得?及萌发?、绽放的?情愫,“或许你真心喜欢我,我对你也并非全无好感,只是凡事皆要看回报,你我付出一切的?奋力一搏……值得?吗?”

    大?局为重,孔氏一族和秦家,乃至董门相互之间捆绑的?东西太多了,实在不必节外生?枝。

    你我之间或许有几分情愫,但?情爱一事,从来就不是全部。

    任何情爱都终将?磨灭在日复一日的?生?活中,或朝堂,或家族,我不可能也不能将?所有的?希望和筹码都寄托在虚无缥缈的?情爱上,那太可怕了。

    你并非非娶我不可,我也并非非嫁你不行。

    不是你不好,也不是我不好,只是,我们不合适。

    人生?在世?,不如意者十之八九。

    我们拥有的?,已经够多了。

    阿嫖说完,孔植没有继续说什么。

    他们都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大?约过了几息,也可能是几刻钟,孔植已经调整好了情绪。

    他的?喉头?上下耸动,抬手朝阿嫖作了个揖,声音干涩,眼圈微红,“师妹,夜深露重,当心着凉,进去?吧。”

    他没有再喊阿嫖的?名?字。

    车队缓缓驶入,从刚才起就远远落在后面的?董娘一行终于赶上来,对孔植微微颔首,也随即消失在大?门后。

    孔植长久地伫立在原地,眼睁睁看着那两?扇门一点点关闭。

    门扉合并的?瞬间,仿佛某些曾经炽热的?感情,也一并被切断了。

    他下意识抬手按了按胸口,不知?是不是错觉,总觉得?有些空落落的?。

    其实早在阿嫖提出那个建议时?,他就失去?了继续争取的?资格。

    他姓孔,背负着孔氏一族的?前程;她姓秦,同?样背负着秦家和董门的?期望。

    他们身上灌注了各自家族太多心血,都没有理由放弃,更没有资格要求对方为自己放弃。

    是我不够好,孔植默默地想,未能真正设身处地地为她着想,自以?为体贴、体恤、体谅,可如今看来,不还是将?她视作寻常女子么?

    也是我无用,空有满腔热情,却想不出任何办法改变这一切,改变所有人的?想法。

    他忽然觉得?自己很虚伪,口口声声的?喜欢却经不起考验。

    或许从出生?之日起,将?前程和家族置于一切之上,就是他们这类人的?本能。

    因为他们要背负的?东西,真的?太多了。

    单纯从这一点来看,其实阿嫖跟他很像。

    但?恰恰就是因为太像,反而无法相容。

    我们可以?做同?门,可以?做朋友,可以?做同?盟,可以?做战友,但?唯独无法做夫妻。

    他不禁自嘲一笑?,孔植啊孔植,你的?情,也不过如此……

    夜风袭来,卷起不知?哪里的?野花花瓣,纷纷扬扬,悠悠落在孔植肩头?。

    他伸手捻起,沉默着看了一会儿,松开手指,目送那看似柔弱的?花瓣乘风而去?,越飞越高。

    这一夜,他亲手斩断了自己埋藏已久的?妄想。

    似有所感,阿嫖抬头?,看着春日晚风拔地而起,裹挟着花叶呼啸而过,微凉的?空气中隐隐带了馨香。

    狂躁的?晚风吹乱了额发?,她下意识眯眼,抬手拢住。

    风啊,从不会在一个地方为谁停留。

    “起风了,进去?吧。”董娘道。

    阿嫖嗯了声,余光瞥见马车里一动不动的?人,抬手就是一巴掌,“听了这么久,还没听够?”

    阿姚哼哼两?声,带着几分赧然地爬起来,跳下车后,突然一把搂住她的?脖子,“姐……”

    他已经很高了,这么抱着,活像一头?受了委屈的?小熊,阿嫖一怔,才要笑?,忽然感到脖颈间湿湿的?。

    她一下子愣住了。

    片刻后,阿嫖意识到那是什么,心底一片柔软,抬手拍了拍小熊的?后背,“傻子,哭什么?”

    阿姚发?出一声响亮的?抽噎,眼泪流得?更凶了,哗啦啦往阿嫖脖子里灌,“姐……”

    具体哭什么,他也不说不清楚,只是

    天?元五十一年五月,远在定北府的?孔姿清接到长子书信,请父母为其寻觅名?门淑女为妻。

    另外,他也已修书一封往忠义伯爵府,为之前自己的?冒失打扰道歉,并承诺从今往后,他与阿嫖只论同?门之谊。

    “……此事侄儿未曾对外提及半分,今后也不会有人知?晓,绝不会因此事使师妹的?名?声受损……”

    孔姿清看信的?时?候,可巧齐振业也在,虽没问,但?眼瞅着孔姿清马上写了一封信,派人连夜送去?京城忠义伯爵府,也就猜到大?概。

    “缘分么,本就是说不准的?事儿,”齐振业别扭安慰道,“适时?撒手未必是坏事,别坏了咱们这么多年的?情分才好。”

    阿嫖那姑娘,打小就有主意,如今更自己挣了爵位,岂肯屈从?

    这门亲事,打从一开始他就不看好。

    孔姿清眼神古怪,“我自然分得?清轻重缓急,子归也不是糊涂人。”

    你就瞎着急。

    这么多年了,从来没急对地方过。

    年轻人么,就该受点挫折才好,不然总觉得?自己是天?之骄子,想做什么都能做到,想要什么也能得?到。

    这会儿吃亏是福,不然等到来日,总要摔一跤狠的?。

    只是……齐振业这莽夫安慰人,总感觉怪怪的?。

    齐振业看懂了他的?眼神,啧了声,才要说话,外头?桂生?就跑进来道:“大?人,都办好了。”

    齐振业干脆不说了,三口两?口将?盘子里剩下的?几块蜜瓜吃掉,站起身来活动下胳膊腿儿,对孔姿清公事公办道:“得?了,如今我也忙,你们两?家别闹掰了就好。牲口我都送到了,也该走了,回头?我们要的?种子,你可帮忙催着点儿!”

    似乎怕孔姿清不尽心,齐振业又额外郑重强调,“那种羊极好!是我借了原来周幼青周大?人的?底子,又育了好几代才出来的?,肉质极其鲜美,还不容易生?病,你可上点心!”

    这趟本是公干,齐振业亲自来这边送培育改良的?种羊(值老鼻子钱),顺便来这里催小麦种子。

    等消息的?空当,正好来孔姿清这般叙旧,混一顿饭吃。

    孔姿清无奈朝外摆手,撵鸡似的?,满脸嫌弃,“走走走,走你的?吧。”

    他好好一个国?子监祭酒,却被塞了个帮忙转圜种羊和种子的?活儿,简直滑稽嘛!

    偏偏一个是地方父母官,一个是昔日同?窗好友,还不得?不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