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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奚昭听见他的话, 心生错愕。

    话放得这么狠吗?

    她忽想起什么,倏然看向月楚临。

    后者的脸上还习惯性地挂着僵硬的笑,但眼中瞳孔却像是滴入水中的墨, 急速扩散开。

    恰有月光倾下, 映出地面的人影。

    共有两道。

    奚昭的正常无异, 偏斜着向那棵梧桐倾去。

    可月楚临的影子却像是锅烧开的水, 仿佛在剧烈沸腾着, 边沿起伏着尖锐的刺。

    不一会儿,他的影子便拉长许多, 另一端朝薛秉舟急速袭去。

    从薛秉舟说完那话, 还不到三息的工夫, 他就感觉腿似是被什么东西给缠住了。

    他垂眸看去——

    只见一道黑影覆在腿上, 宛如绳索般紧系着踝骨。

    看似是影子, 可他实打实地感受到有何物缠着他。

    不光紧缠, 且还在将他往下拽, 一点点穿透坚硬平整的地面。

    何物?

    薛秉舟拧眉, 意欲挣脱。

    但不光是腿,整个人都根本没法动,僵硬地钉死在地面。

    地面的黑影似化作湖水旋涡, 缓慢吞噬着他。

    眨眼间,鞋尖就已被拽入那黑影中。

    也是同时, 奚昭忽快步上前,握住他紧攥着长剑的手。

    “往外送鬼气。”她说。

    薛秉舟敛下心神, 照做。

    渐有黑雾从剑尖冒出, 奚昭掌着他的手, 快而准地划过那道黑影。

    黑影被割成两截,上端登时散作雾气, 消失不见。

    薛秉舟清楚听见一声嘶哑的哀叫。

    随即,那被剑割断的黑影又重新聚拢身形,挣扎着朝他袭去。

    奚昭一把推开他,踩在那影子上,蹙眉看向月楚临。

    她忽问:“你没见着那盆君子兰吗?”

    这声语气不算好的问询,令月楚临一时微愣。

    地面张牙舞爪的影子也在瞬间陷入安静。

    “……”他张了口,却没能发出声音,颈上一圈血线若隐若现。

    奚昭索性不再瞒他,如实道:“你没必要这样,他是我朋友。”

    “他?”

    “是。”奚昭拽过薛秉舟,冷静道出事实,“我根本没死,他也是在帮我,帮我做戏骗你。我早便知道了,你缘何要让月郤带我回月府,留着我又有什么用处。”

    她毫不掩饰的直言掐死了月楚临的最后一点头绪。

    他看着她,听见自己问出口——

    “早便知道?”

    “是。”

    “从何时起?”

    “大半年前。你在房中让月郤别总出去,安心待在家里,我听见了。”

    “为何……为何不问我?”

    “问你?问你打算何时冲我下手么?”

    “所以这大半年间,你所做的事皆是为了从这儿逃出去。假死托生……你没有一丝一毫与我再见一面的念头。”

    “若非你找去鬼域,这回我也不会来见你。”

    “……太崖帮了你。”

    “是。你在识海里看见的也为真,是我让他带我进了识海。魂锁解开,也是他帮了我。”

    她冷静而平稳地说出每一句话,陈述事实般。

    但正是这没有分毫情绪外泄的应答,让月楚临的气息越发不稳。

    他开始急切地寻找着喘息的空当,唯恐下一瞬就会窒死在这密不透风的匣盒中。

    他又拿眼神迫视着她,身形晃荡地往前迈步。

    “我知道了,我已知道了。可还不晚,昭昭,还不晚……”他勉强抿出一丝笑,睁大的眼眸中瞳孔不住轻颤,透出错乱神色,“你该这样,是我先做错了事。可此番寻你回来,绝非为了害——”

    “这与我有什么关系。”奚昭打断他,拧眉,“难不成我的性命还要放在你的喜恶之上?”

    月楚临步子一顿。

    亦是同时,他面前的半空中忽裂开一条缝。

    下一瞬,一道身影从中跃出,灵活落地。

    “月二他哥?”薛无赦一手撑在腰间,另一手拿着哭丧杖不断敲着肩,上下扫着他,“嚯!好别致的扮相,这是要在月府请神不成?”

    “兄长。”薛秉舟道,“他要杀我。”

    薛无赦侧过脸看他,好笑道:“由着他杀又如何,你还能再死一回不成。”

    说完,视线又移至奚昭身上,笑眯眯地问:“小寨主可还有力气写一写自个儿的名字?”

    奚昭也回望着他。

    比起薛秉舟,他好不到哪儿去。从左肩到脊背落着好几道鞭痕,破裂的衣服底下隐见白骨外显的伤口。脸上亦有伤,连嘴角都隐隐裂开道口子。

    却又跟不知疼似的,嘴角还扯着笑。

    奚昭点点头。

    薛无赦:“那便好了——秉舟,叫你提前来,可不是为了在这儿跟人眼瞪眼。在她周身张开结界,以免鬼气外泄。”

    眼见着薛秉舟在奚昭身边张开结界,月楚临僵硬转过眼珠。

    “你们要对她做什么?”他拖拽着剑往前,“让开。”

    薛无赦偏回脸,挑眉看着月楚临。

    “月公子,你没看出来么?她这会儿不想见你,与你认不认错无关。一直在这儿耗着,反惹她生厌。”他垂下手,哭丧杖化作一把漆黑重剑,“这会儿有更要紧的事,只好得罪了。”

    奚昭从薛秉舟那儿拿着了阴阳簿,又依他所说驭使出契灵,再往阴阳笔中注去灵力。

    灵力碰着阴阳笔的瞬间,她忽觉一阵失重。

    这感觉并不陌生——当时与元阙洲的元魂定契时,她陷入过一模一样的境地中。

    眼前倏然一黑。

    再能看清东西时,周身已换作一片遥无边际的白。

    她踩着的“冰面”下,朵朵睡莲缓缓游着,数量较之上回多了不少。

    半空一道黑气莽撞地窜来撞去,天边云际间隐见一条游龙。

    她环视一周,随后提笔,又尝试着将花灵引入笔中。

    渐有淡色气息从地面缠绕而上,但刚挨着阴阳笔的笔尖,就烧出滚热烫意。

    直烫得她险些丢了笔。

    她立即驱散了灵息,随后又尝试了十多回。

    但无论是哪种契灵,只要挨着那笔尖,都会将整支笔烧得分外灼烫。

    那笔烫得碰都碰不得,更别说是写字了。

    她极有耐心,反复尝试着各种法子——将不同的契灵拢在一块儿,或是不拿那阴阳笔,而是借由契灵驱动。

    但尝试再多,结果也都一样。

    那根笔根本没法用,且灵力注入越多,笔身就烧得越发灼烫。

    就这样足足试了小半钟头,她索性往地上盘腿一坐,再聚拢了所有契灵,朝笔中注去。

    同先前的百多回一样,笔一旦挨着灵力,就跟烧开的水般烫得握不住。

    但她并没收回灵力,而是紧攥着那根笔,开始强行在阴阳簿上刻下名姓。

    写下

    不过伤口愈合远远慢于阴阳笔烧灼的速度,写完

    先前写下的“奚”字,竟也在缓慢消失。

    汗珠子一滴一滴往下砸,眼前视线也变得模糊许多。她却浑不在意,咬着牙迫使自己加快了速度。

    待写完名姓,

    直到最后,两个字几乎都由血写成,才终于切切实实地烙在了阴阳簿上,再不消失。

    奚昭微张开嘴,抿着了一点血味。她散开契灵,笔却还被迫握在手中,松开不得。

    太阳穴突突直跳,浑身衣袍已被汗浸得透湿,眼前也俱是模糊热汗。

    她用左手胡乱擦去眼前覆着的薄汗,一眨不眨地盯着那簿子上的名姓。

    正是在阴阳簿上刻下名字的瞬间,她忽有了种异于平常的感受——

    若说之前她仅是与契灵刻下了契印,那现下好似游离在这白茫茫中的契灵,便与她亲近许多,甚而到了密不可分的地步。

    就像它们终于完全接纳了她的存在般。

    右手还疼得厉害,而哪怕没有她的驱使,“冰面”下的睡莲也接连浮现而出,主动帮她治愈起伤口。

    平复了小半刻,她伸手拿起阴阳簿,一合。

    又是一阵失重感。

    奚昭恍惚眨了两下眼,模糊视线中映出道熟悉面孔。

    “如何?”薛秉舟半蹲半跪在她身前,帮她拭去额上薄汗。

    奚昭下意识看向右手。

    没有烫伤,只感觉到微弱的痛意。

    她将簿子和笔一齐塞入他怀里:“我也瞧不出,你看看?”

    薛秉舟接过阴阳簿,翻开。

    簿子上明晃晃两个大字,原本鲜红的字迹变得深黑,力透纸背。

    指腹压在那字上,仿能感受到灼热烫意。

    他仅扫了眼,便抬眸直直看向她。

    奚昭被他盯得发怵:“怎么了?别不是哪里出了问题。”

    她可不想再写一回了。

    薛秉舟摇头,又将她半拥入怀里,手掌轻压在她的脊骨上。

    “再不会有二回。”他道,“现下便带你回去,自不食言。”

    “薛秉舟,还要抱多久?”

    薛无赦的声音忽落在头顶。

    他大喇喇蹲在两人身边,脸上带笑。

    “我就说么,那月楚临好好儿使着剑怎么就晕了,原是被你给酸晕的。”

    薛秉舟一声不吭地松开了奚昭,又拉她起来。

    也是这会儿,奚昭才看见月楚临。

    他蜷躺在血洼中,沾满血的手里松握着一柄剑,另一条胳膊因着快要断开,以格外扭曲的姿势压在身下。

    “小寨主,别看了,他死不了。怕被父王揪着,我翻过好几回生死簿。”薛无赦说着,用哭丧杖凭空划出条漆黑长缝。

    奚昭收回视线,与他二人一道跨入了域门。

    域门逐渐合拢,她听见身后传来些许轻响。

    她转身看去——

    不知何时,月楚临已醒过来了,正要踉跄起身。

    “昭……昭昭……”他抬着被血糊得快睁不开的眼,以剑撑地,试了好几回才勉强站起。

    他死死盯着那漆黑域门,迫切想要留下她。

    那股欲念膨胀着、翻涌着,占据了他的全部心神。

    他微躬着背,颈上的那条血线复又出现,地面的影子也如凶兽般朝域门奔涌而去。

    四周地面开始震颤,整个月府的禁制都在这濒临暴走的妖气中逐渐显形,钩织出一个巨大的、半圆的血红牢笼。

    将她留在此处。

    月楚临又往前一步,充血的眼里烧着难以自抑的痛苦。

    留在此处。

    可以恨他。

    但只要将她困在此地,有朝一日,她总会避无可避地,被这困境逼迫着爱他。

    不爱也好。

    若此前他盼着、求着她的爱,哪怕分毫。

    那眼下,他惟愿恨比爱长久。

    薛无赦也察觉到了异样,转身看去。

    却见月府都已罩在一片通红中,置身其中的月楚临更如罗刹。

    他稍蹙起眉:“这人还真是纠缠不休,竟想毁了域门——秉舟,往门上注入鬼气,省得被那影子缠上。”

    薛秉舟应好。

    域门合拢的速度快了许多。

    地面扭曲的黑影也只快不慢。

    但就在影子快要缠上域门的瞬间,蹒跚往前的月楚临终于看清了奚昭的面容。

    那双素来见笑的眼眸中,此刻却透出抵触与躁意。

    那眼神比剑更利,使他僵怔在那儿。

    黑影也停在了域门咫尺外。

    霎时间,涨满心间的忌恨、不甘与留她的欲念,皆轰然散去。

    他手掌微颤,长剑落地,砸出些尘土。

    在那默然无声的相视中,最后是他垂下眼帘。

    失去长剑依仗,他晃了两阵,终无力摔倒在地。

    算了。

    忘了他才好。

    域门合拢,薛无赦不大放心地往后看了眼。

    没有丁点儿动静。

    他目露狐疑。

    依着方才的情形,那月楚临确然有机会毁了域门。

    放弃了么?

    薛无赦移过视线,正想与奚昭说起此事,却瞥见薛秉舟握住了她的手。

    “有没有何处受伤?”薛秉舟问。

    奚昭摇头。

    “既没受伤,那便先回无常殿吧。就算阴阳簿上有你的名姓,也不能叫那薛岱君看见你。”薛无赦笑说,忽又“嘶”了口气,“那些个结界还真不好对付,哪日定要从薛岱君身上把这苦头讨回来——秉舟,你不疼?我记得你胳膊上受了好些伤。”

    说着,他一把抓过薛秉舟的手,又不着痕迹地隔在了两人中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