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璨背完《新都赋》，进入赏鉴环节，卫熙言辞犀利，将篇文章批得一无是处，“辞藻华丽，有堆砌之嫌，文心空洞，不值一提。”
郗棠见他神色冷峻，周身都镀上层威严的寒。
台上人并没有反驳，似乎都默认了卫熙的评价，或许是觉得卫熙的点评让那士子太失颜面，郗郴开口周旋道：“三都赋在前，后人仰止。王兄有攀峰之勇，其心可嘉。”
将《新都赋》与闻名天下的三都赋作对比，即便输了，也不难看。人群中走出一士子，向郗郴作揖，而后愤愤瞪了一眼卫熙，转身离去。
郗棠放下吃了一半的胡饼，偷偷打量卫熙，发现他侧首看了自己兄长一眼。郗郴目不斜视，示意宁璨继续下一篇文章。
卫熙点评文章，总是入骨三分，且毫无遮掩，像是把没有刀鞘的利剑，肆无忌惮的将每一篇文章拆开，然后一一做出评价。
听着卫熙的点评，郗棠意识到，他的确博识，庖丁宰牛般熟络切开文章。也极富灵气，创作者的文心如何，是为名为利、为阿谀奉承、还是真情所发，他都可以清晰准确的辨识。他很高傲，目无下尘的尖锐批驳，毫不顾忌台下士子的颜面。
同比之下，嘉玄的点评较为和缓，傅桢点到为止，宁崇似乎对所有士子的文章都抱着种赞许的态度，自家兄长唯有在卫熙话语出格令台下人感到不适时，才出言补救。
“献城郗氏二公子郗桐所作，《感秋赋》。”
宁璨话音一落，台上所有人的目光立刻齐齐投向郗棠，她诧异的瞪大眼睛，怎么还有次兄的文章？
他什么时候背着自己写了篇流传帝都的名文？
郗棠将求助的目光看向长兄郗郴，郗郴看了一眼卫熙，对她摇摇头，示意她不要慌乱。
现场忽然嘈杂起来，台下人也注意到了台上的异样，众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这就是郗二公子？生的好秀气！”
“男生女相？”
“我好像在她妹妹的及笄宴上见过他，就跟在他兄长身后。”
无数道目光从四面八方涌来，她本就心虚，生怕别人看出她的身份。卫熙也回过头看了她一眼，郗棠一颗心更是砰砰乱跳。想到卫熙的犀利言辞，郗棠躲避的低下头，希望地面可以裂出一条缝隙，让她躲藏。
郗郴见卫熙侧首，对他道：“鉴文会为文章而生，卫兄不必顾及家弟在场，直言便是。”
宁璨将《感秋赋》诵完，台上却出奇的平静。久久不见人出声点评，面向台下士子的宁璨也感到困惑，回头看向台上众人。
郗郴乃郗桐胞兄，避嫌不评也是应当。
怎地大家都不开口了？
宁璨看向嘉玄，他别过头，视而不见，一旁的傅桢羽扇扣面，只露出一双笑意吟吟的眼睛。宁璨的目光又看向卫熙，卫熙目不斜视，一语不发。
“好！好赋！”宁崇还是天下文章都是好文章的态度。
台下交头接耳，“怎么嘉玄和卫熙都不开口了？”
有人冷嗤一声，“他长兄坐在上面的，谁想得罪他？”
立刻有人反驳，“胡说！去场嘉玄胞弟嘉晏文章也拿来点评，卫熙、郗郴可没有半点偏袒之意。”
“那你说怎么回事？”
那人冷哼一声，“你们还不知道吧，郗桐有个胞妹，行十二，这位郗十二女郎上个月及笄，有意与卫氏结亲。卫熙若是说的不当，得罪了郗二公子，那可就......他不说，也是鉴文会避嫌之理。”
众人恍然大悟，有人问，“那嘉玄怎么不开口？”
“郗三女公子爱慕嘉玄，谁人不知？”
又是一个避嫌的。
“怎么帝都的好郎君都让郗氏女公子抢走了？”说话的这个人言语中带着不忿，但无人注意。这位面色黢黑，仿佛涂墨的公子，脖颈却修长，洁白如玉。
场上一片安静，郗棠抬起眼皮，悄悄打量着台上众人。卫熙一脸平静，气定神闲的端起茶杯，小口啜饮。她看向嘉玄，发现嘉玄正打量着自己，两道目光相撞，他立刻别开视线，顺手将傅桢的头也拧了回去。
为了鉴文会能够继续，宁璨只能将目光投向傅桢，傅桢勉为其难的站起来，说了几句赞美之词，点到为止的指出了其中不足，而后向郗棠一揖，快速的回到了自己的席位。
鉴文会唯一没有被批驳的文章，当属郗桐的《感秋赋》。
郗棠盯着卫熙的背影，心跳如鼓，她不明白卫熙为什么止声。
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郗桐？
大抵是为了郗桐吧，毕竟她现在并非是郗棠，而是郗桐。
可是，卫熙真的，看不出来吗？
郗棠笑了下，一时觉得荒谬。
心中悬着的石头终于落下，她悄悄扬起下巴，在无人处为自己的殊遇感到骄傲。不是因为郗桐，而是因为她郗棠。
鉴文会继续，卫熙 破天荒的夸赞、肯定了一篇文章，他眼带喜意，像是苦寻之人找到了命中注定的宝藏。
见卫熙欣喜若狂，郗棠不由看向台下被夸赞的士子。
粗布陋衣丝毫不影响那士子的绰约风姿，郗棠几番垂眸，终复抬起。
她一生遇见过三个男子，卫熙，诸葛维，嘉晏。
前世，郗棠遇见诸葛维的时候，他只是个小小的屯田司马，俸禄百石，秩不入流。经天纬地之才，惨遭埋没，两个消沉的人相逢，发出命运的感慨。
方到及冠之年的诸葛维，意气风发，还没有被这凡世磨去棱角，自命不凡，他光芒万丈的立在众人之间，享受着他们的恭维与赞赏，丝毫没有想到即将到来的命运磋磨。
出身寒微，不是他的过错。
郗棠淡淡将目光从诸葛维身上收回，投向卫熙。
她会改变一切，过去的处境消失，依附于现实的感情也会随之不见。如果郗氏不再衰落，自己没有经历风霜，和诸葛维的故事也就到此为止。
可是卫熙....当心底的忐忑消失，感情得到确认，等待着郗棠的，是抉择。
卫熙是大将军的外甥，皇后的弟弟。
他们两个人，生在对立的家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