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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已经放下武器,未经三法司,罪名不定,中护军并没有这个权力处死他们。”郗棠不确定卫熙生死,但只要有一丝机会,她就不会放弃。

    哪怕,自己要面对的是嘉玄。

    一个,令她恐惧的人。

    前世,天下,本不该是嘉晏的天下,而该属于他兄长嘉玄。

    隆康翁主与宣氏诸王绝地一搏,刺客死士夺走嘉玄性命,为了不让嘉氏陷入争权的四分五裂,在傅桢的支持下,嘉晏继兄长之后为大将军,执掌朝政。

    “女郎想要的人,不在这里,大雨不止,我送女郎去避雨。”

    雨势渐小,嘉玄的声音清晰,寥寥几句,点破郗棠来意,他做了个请的手势,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有礼。

    郗棠却并未站起来,目光越过他,落到身后人群,又收回来,定定望着嘉玄。大有他不收屠刀,自己就不罢休的架势。

    这里的人,已经失去了反抗的能力,又不是谋逆主犯,只能算附逆,罪不至死。

    附逆者,或为其蒙骗,或毫不知情,或为其裹挟,情节重者死罪,轻者流放、充军,若遇大赦,还有活路。嘉晏不问罪名轻重,全部以死罪定夺,是赤裸裸的屠杀!

    有些人,一定要杀。有些人,可杀可不杀。

    那就,活着吧,死掉的人已经够多了。

    她不是以杀人为乐的禽兽,只是时局如此,逼迫她不得不暂时放下良知,举起杀戮之刃。前世,太过惨烈,她的亲人,不得善终。

    除大将军时,上下牵连近万人,三千余人被处斩。宁司徒门生弟子填其室,又将有多少人受牵。

    胜败已分,对于那些如死灰般,再无力复燃的败者,郗棠站在胜利巅峰,俯瞰蝼蚁,毫无喜悦,唯有...厚重的情绪压在心头,她想起白绫缠绕在脖间的恐惧,想起失去亲人时的悲痛。

    对死亡的恐惧,对活下去的向往。生命,是如此宝贵。

    “他们有罪,理应交由三法司,由律法处死。中护军杀他们,是徇私报复!”郗棠声声掷地,毫无畏惧,面对执掌军权,手握利刃的嘉玄,她固然害怕,却还是迎头而上。

    嘉玄深吸一口气,以眼神示意校尉停手,郗棠这才善罢甘休,她扶起地上的闻琰,闻琰并不重,背在背上,没有多沉。郗棠背着闻琰,跟着嘉玄来到一座偏殿避雨,走到门口,嘉玄便止足,守在门外。

    郗棠将闻琰放在榻上,殿阁值夜的宫人上前帮忙,脱掉闻琰已经湿透的外衣,为她盖上被子,郗棠亮明身份,嘱托宫人照顾好闻琰,“我乃皇太后身侧侍中,这是立政殿女尚书,你照顾好她。”宫人领命。

    安置好闻琰,郗棠抬袖擦了一把额间的雨水,整理了下身上因为背闻琰而褶皱的衣物,信步走出殿阁。嘉玄侧首,见郗棠出来了,一言不发,朝长廊尽头走去,郗棠紧随其后。校尉拿来两把雨伞,嘉玄接过其中一把,将另一把留给了校尉,“雨大,你也别淋着。”

    油纸伞撑开,盖在郗棠头顶,嘉玄长臂伸展,始终和郗棠保持一定距离。

    “有劳中护军。”郗棠屈膝向嘉玄道谢,嘉玄目不斜视,微微颔首回礼。

    长街一片寂静,禁军将士驻守无声,仿佛塑像,矗立雨中,整座皇宫,都在他们的控制下。他们是皇城的保卫者,在某种特定的时机,决定这个王朝的走向。今夜之后,大业天下,将走向另一片天地,郗棠与嘉玄并肩行走在长街,细雨敲击油纸伞,均匀而急促。

    前世,冒名顶替郗二公子的郗棠与嘉玄曾有过一段无关风月的君子之交,那时他们都还年轻,聪明伶俐的郗二公子,遇见太尉大人的嫡长孙嘉玄,几句话相投,就结为好友,文学诗词相交,了解志向,于是更进一步,抒发不满、品评朝政。

    他想要建立一个崭新的世界,一个如书卷中理想的大同世界,君明臣贤,百姓安居乐业,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他渴望向天子证明自己的才能,渴望向世界证明自己,而得到证明的表现,就是官位。现实,摧毁了少年的理想。

    嘉玄遭禁锢,终日颓靡,郗二于是安慰他,说自己是郗十二,身为女儿身,注定与仕途无缘,一生禁锢,相比之下,她更惨。若是因为禁锢不能做官就终日消沉,那岂非全天下的女人都要难过的去死才对。嘉玄沉默良久,问道:“你居然是女儿身?”

    从前,郗棠很难想象这位好友是怀着如何的心态,步步为营,走上颠覆皇权之路,现在,长街在她脚下。

    “他在里面。”嘉玄收伞,放在廊下,对于卫熙,从前的好友,他留了几分情面。

    郗棠推门,卫熙坐在窗下,桌岸上一盏灯火全倾洒在他身上,看见郗棠来了,卫熙侧首对他一笑,恍惚间,郗棠想起来自己许多次站在廊下远眺卫熙的情景,他站在窗前,交领茶白上衣,同色下裳,外罩一件缁色长衣,长身玉立,在寂寥冬日显得十分单薄。

    手握一本书卷,金色的暖阳越过屋脊,在他清俊的脸上留下道明暗的界限,沾满光明的那半边,恰好落在郗棠的眼中。临水小筑,曲水潺潺流动,温泉水升起氤氲水汽,清池中的荷叶举着硕大翠绿叶盘,姿高优雅,亭亭的立在池中,微风吹过,粉白两色菡萏辉映,随风摇曳。

    振振公子,其人如荷。

    “为什么?”郗棠忍不住问出声,即便知道所有答案,她还是忍不住问出声,为什么要这样做。

    卫熙注意到郗棠身上的狼狈,玄衣沾水颜色变深,宽衣博袖如沾水的燕雀羽翼,沉重的再难腾飞,丢失的鞋子,只有绫袜包裹的足,被雨水打湿,踩在地面变得肮脏。他们都是那么狼狈,无论胜败,都满身污泥,雨水也洗刷不净。

    他走上前,牵起郗棠的手,她的手很冰,不同于寻常女子柔夷纤细,郗棠的手骨节分明,掌心粗糙。卫熙每日伴随着东苑剑声睁眼,侍女说,那是女郎在练剑,她会骑马,练剑,开得了弓,没有任何一位士族女子如她这样勤奋,所以,也没有任何一位士族女子,能够比得上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