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认冷灰
24号文字
方正启体
    回到方城,郗棠先去见嘉玄,他脸上的伤口已经结痂,容颜的俊朗,让那道疤略显刺眼,如瓷器上灰暗的裂纹。

    郗棠抱腹,向嘉玄致歉,“对不住。”

    嘉玄没说什么。

    城内大军正在调动,换防的、戍守的、出城的,人来人往,郗棠与嘉玄漫步城中,一边走,一边检查城中各处。郗棠敏锐注意到,军队之中跟着许多小小的身影,将士有无妻无子者,好心收养城中孤儿,这些孩子留在军中,做些杂活。

    这样的情况在军中一直都有,郗棠知道,她望着混杂在士兵队伍中的小萝卜头,他们正欢欢喜喜的跟着大军进发,完全不知道前路等待着他们的命运是什么。

    小萝卜头勾起她的思绪,往事浮现,

    周王后、王世子之母、肃侯女孙、骠骑将军女郎不能为乱军侮辱,这会令整个大业蒙羞,她站在井口,想要扞卫郗氏的荣誉,一个半大的萝卜头将她从井口扑了下来。

    郗棠从他身上的衣服辨认出他是大业的士兵,可他的年纪又对不上,大业发卒,年十六岁以上。这萝卜头不过十三四岁,远没有到从军的年纪。萝卜头说他是被几个老兵捡来的孤儿,一直留在军中。

    父母,死于战乱,老兵,也死了,他和大部队冲散,正想尽一切办法要活下去。萝卜头不明白郗棠为什么要求死,郗棠说,她是为了父亲、丈夫与孩子。

    “阿姊,你知道蔡琰吗?”

    萝卜头磕磕巴巴给她讲了蔡琰的故事,他官话说的不利索,故事中也有很多错漏,蔡琰字文姬,他将蔡琰和蔡文姬当成了两个人,以为她们是姊妹,名和字,不是每一个人都有。

    士大夫的礼仪,与平民无关,所以萝卜头不懂,一个人为什么要有那么多名字。

    “你的父亲、丈夫和儿子,一定希望你能活下去。”小萝卜头信誓旦旦道。

    郗棠笑的苦涩,“是吗?等到我成为他们的负担,让他们为天下人耻笑,士大夫们戳着他们的脊梁骨,讥讽嘲笑他们的时候,他们还会这么觉得吗?我有我的骄傲,我不愿意承受那么多非议。”

    自尊不能被人踩在脚下,荣誉不能为人玷污,士可杀不可辱。

    萝卜头听懂了最后一句,他坚定的告诉郗棠,“阿姊别怕,我会保护你,不要死了,跟我一起活下去吧。”

    他带着郗棠翻山越岭,一路躲避乱兵,起初郗棠以为他要带着自己找到大业军队,回到大业,但后来她发现,似乎不是这样。于是她询问萝卜头,“我们要去哪里?”萝卜头说:“去渝国啊。”

    “我听说渝国大将军对百姓很好,他们的赋税很轻,官府还会给流民土地,帮助他们。像我们这种兵家子弟,在大业能有什么出路,我阿娘活着的时候跟我说了,让我往渝国跑,那边有活路。”

    郗棠愕然,“大业对你们不好吗?”

    萝卜头撇撇嘴,“我们这种兵家子弟,阿爹死了,官府就来人要阿娘再嫁,嫁了没几个月,又来一批人,强行带走阿娘,说是户籍册子上,我阿娘还未婚配,可是我阿娘已经再嫁了,但那些大人们不管。后爹有病,在战场上受了刺激,一发疯就天天打人,打我也打阿娘,阿娘只能忍,后来官府来人统计户籍,我和阿姊被记录在册,阿娘抱着我和阿姊哭了一天一夜,在一个黑夜,她推醒我和阿姊,对我们说‘儿啊,跑吧。’把你们生在兵家,是阿娘的错,阿娘不会让你们过和阿娘一样的日子。”

    “阿娘带着我们跑啊跑,我走的脚都要断了,阿娘说,到了渝国就好了,到了渝国就有出路了。后来,遇到了兵,阿娘死了,阿姊也死了,大业的士兵,都不是人!”萝卜头狠狠骂道,但他后面又补充了一句,“但是,也是有几个好人的,就是好人不长命,坏人活着,好人却死了。”

    一路上他们遇到许多难民,都在往渝国的方向走,郗棠与萝卜头加入了大队伍,逐渐庞大的队伍引起了一支大业残军的注意力,军队包围了他们。

    战败的将领高高在上,用马鞭指着他们,“你们这些刁民,朝廷待你们宽厚,你们不思还报,还在朝廷危难之际,逃往敌国,一群蛇种豺性的畜牲,杀!”郗棠表明身份,那人眼睛一眯,依旧没有放过他们的想法。

    郗棠绝望地发现,大业没有人希望她活下去。

    箭矢贯穿了萝卜头的胸,鲜血濡湿郗棠的衣服,危难之际,来救这些百姓的,是渝国的军队。郗棠抱着萝卜头,坐在尸山血海中,她从未感到过如此绝望。

    天下究竟变成了什么样子?

    萝卜头临死前问郗棠,“阿姊,你真的是王后吗?看在我救了你的份上,能不能告诉我,你是怎么生在高门的?不想……不想再做兵家子弟了,我阿娘说,做鸡做狗,都不要做兵,生下来……就要死……”

    天子的一丝错误,落到百姓头上,就是灭顶之灾。耽于情爱的先帝,实在……实在不配做天子,他辜负了大臣,辜负了百姓,辜负了天下的期待。

    “我接到军令,率军撤出城中,你我里外相互配合,守住方城,近可防范咫尺胤过,还能有利于朝廷增兵淮下。”嘉玄和郗棠说话,却没有得到回应,一侧首,发现她正在出神。

    嘉玄伸手,在她眼前挥了挥,郗棠这才回过神来。

    “在想什么?”

    郗棠幽幽道:“在想我的良知,有些事,有些东西,看到了,就无法再忘记。”

    嘉玄顺着郗棠的视线望去,几个小萝卜头正嬉戏玩闹,“桓灵之时,有张角叛乱,朝廷不能征讨,所以放权地方,以至于后来,天下大乱,群雄逐鹿。战乱从那时起,至今已经百有余年。‘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大江东去,流不尽的英雄血,却不知江水,全是苍生泪。”

    “朝廷不能打压豪强,庇佑百姓,让他们流离失所,谈何朝廷。天子不能终结乱世,一味妥协,谈何天子!”退让称帝的天子,终会为臣下裹挟,文皇帝是,所以有九品官人法,嘉晏是,所以他登基之初,陷入了困局。

    嘉玄默然。

    两人望着长龙般有序出城的军队,良久,嘉玄看向郗棠,“父亲想为我聘宗室郡君,拉近和皇室的关系。可我觉得,已经走到现在这一步,与其拉拢那些各怀鬼胎的人,不如结交志同道合之辈。可父亲,始终是父亲。”

    父亲是父亲,儿子不能忤逆父亲,嘉玄也需要外援,强有力的妻族,也是同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