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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K19次国际列车,是从北京至满洲里,再到莫斯科的国际联运列车。

    这趟全程8981公里,横贯欧亚大陆,穿过八个时区,跨过广阔的针叶林带、干草原和沙漠的铁路线,有世界上最美的风景。

    六天六夜的时间,几乎全要在火车上度过。这条世界上最长的专用铁路,使得其他火车之旅就像乘着托马斯机车绕着街道转转而已。

    李浩成、项羿、邵奇、郑狠住在一个包间。郑狠脱了鞋就蹿到上铺:“靠!浩哥,这床真软!”

    邵奇、项羿忙着从带货乘客那儿取回行李。等一一安置好,列车已经出发,往哈尔滨开去。

    此时,郑狠又流窜到其他车厢去,回来之后大声感叹:“我看到毛子了!好多毛子!”

    果然,如今的两国关系愈发缓和了,来往的国民也增多了。去苏联做倒爷的人,只怕会越来越多。

    “对了,阿羿,你去过苏联,你同我们说说,现在苏联是什么情况?”邵奇接了一壶热水,用来泡茶。他一边吹茶叶沫,一边问项羿。

    项羿掸了掸自己鞋面的灰尘:“也就从去年开始,中国的毛子也多了。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知道,浩成说过,因为从82年3月开始,中苏两国关系恢复正常化了。”

    “对。从前两国的贸易,是以政府间货物交换协议为主的,很僵硬,不灵活,也惠及不到我们普通百姓啊。自那以后,民间贸易开始在两国流行起来。但这有一个毛病。”

    “什么毛病?”

    “我国和苏联都实行外汇管制,贸易结算没有统一的银行体系,民间贸易只能以易货形式进行。”

    “所以这次我们去苏联,也得以货易货?”

    “一半一半吧。部分钱想办法转到国内,部分钱用来买些国内的稀罕玩意儿。这样才算不白跑一趟。”

    “也是奇怪,苏联这样一个大国,不是应该很有钱吗?老百姓怎么会缺皮衣这种生活用品?”

    “因为苏联国内市场长期处于封闭状态,价格体系不合理,轻纺产品落后,商品奇缺,所以我们国内的舶来品在当地很有市场。

    我当年送王基去苏联上学的时候,碰到过不少留学生,肩背手提国内的轻纺产品和家用电器,利用熟悉的市场和人际关系,从中倒卖起来。

    虽然都只是小打小闹,根本谈不上贸易概念,但这可是中苏倒爷的祖师爷啊!”

    这跟自己当初做的走私有些相似,但合法正规,所以邵奇很快就听明白了。

    火车停靠哈尔滨的时候,郑狠下去买了两只烧鸡,和三个哥哥们一起当晚饭吃。

    等到收拾停当,项羿嘱咐大家:“今晚早点睡吧,明天一大早就得起来。”

    “为啥?坐火车还不能赖床了?”

    “明天四点多到达满洲里,要接受边境检查。到时候,列车员会给每个人发出入境登记表,中英文对照的。”

    “不会填咋整?我初中都没毕业呢。”

    “到时候,列车员会给一个中文对照的模板。如果你还是不会填,她也可以帮你填。”

    “这就完了?”

    “哪有这么简单?过了满洲里,再开几个小时,火车就抵达了后贝加尔。这时候才开始一系列的过境检查。大概5波的工作人员上车检查,从最早的中国边检,到后面的苏联边检。要翻看行李,打开钱包,检查得相当仔细。”

    “那不说了,赶紧睡!看来明天还有得忙呢。”郑狠牙也不刷,抹了抹吃鸡后手上的油,纵身一跃跳到上铺,钻进被子里。

    很快,车厢里也渐渐安静下来,乘客们陆续上床睡觉。

    这一天,李浩成几乎没有说话,极为反常地沉默着。

    当邵奇和他说话时,他的表情很不自然,总是躲开邵奇的眼睛。

    此刻,他正双手枕着头,躺在床上,睁着眼睛怔怔发愣。

    窗外,是极为明净的夜空,繁星如洗。

    他想着家珍,可又不敢细想,因为他心中有愧。

    “家珍,我……”

    我什么呢?

    我不是故意的?我没有对不起你?我一点也没有心动?

    不,这些话,他都说不出口。

    前世,他伤家珍良深:赌博,卖子,挥霍家产,没钱给她治病,让她青春早逝。

    他不是人,但他没有在感情上背叛过她。

    这一世重来,他一心赔罪,处处小心。

    可是……可是,怎么就这样了呢……

    昨晚,在姒姒出行的前一个小时,她来到他的房间,关上门,轻轻上了锁。

    房间只有一盏昏黄的小灯,窗户半开着,夏日夜晚的微风吹了进来。

    灯光下,她皮肤白得像暖玉一般。

    她穿着鹅黄色的小裙子,及膝、掐腰、低领,显得身材玲珑有致。

    李浩成注意到了,轻轻一笑,心想:去年还平得像块门板似的。

    邵姒姒敏锐地发现了他的轻笑,心中的自信又涨了三分。

    但她丝毫不会表露出来,反而垂着幽朦朦的眼。

    她爱他所有的一切,从高昂的头颅到那断了两指的手掌。

    爱他的样貌刚毅俊美,鼻梁高挺,短发利落有型,脸部轮廓端正深邃。

    爱他温情脉脉的眼神,即使那眼神只属于孙家珍;爱他的周到细致,尽管那也只属于孙家珍。

    总之,比李泽那猴急的恶心东西强多了。

    “你只能是我的。”她心想。

    她已过惯了顺心如意的日子,李泽那堂堂人民教师,也只不过她手中的傀儡。让他动情便动情,让他失业就失业。

    生活没有教育过邵姒姒:有志者,未必事竟成;捷足者,不一定先登。

    她认为根本不可能有什么失败。只要她想,就能得到一切!

    可是此刻,她没有了面对李泽时的游刃有余,竟蓦然紧张了起来。

    明明是夏天,她却突然打了一个寒噤,急促的心跳越来越快。

    “怎么了?”李浩成注视着她,脸上流露出一丝疑惑的微笑,“一会儿就要出发了,行李准备好了吗?”

    他站在那儿,仿佛没有意识到她很激动。

    她浑身紧张,眼睛里闪烁着他从未见过的光辉。

    即使是在夜里,他也能看见她脸上泛着玫瑰似的红晕。

    “怎么回事呀?”他说,几乎是耳语。

    她仰视着他的面孔,竟说不出话来。半晌才低声说:“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

    “告诉我一个秘密?”李浩成轻笑了出来,用逗小孩的语调哄她,“你说吧,我听着呢。”

    邵姒姒不喜欢他把自己当小孩:“不许笑!”

    “好,我不笑。”李浩成抿着嘴。

    “我说了,你也不许生气!”

    她仰头望着他,精致的眉眼里流出可怜巴巴的神色。

    “好,不生气。”

    得到承诺后,她舒展愉悦了许多,双眼明亮动人,盈盈笑意间带着一丝狡黠,熟悉的她又回来了。

    “快说,”李浩成看了一下手表,“不到一小时就要发车了。”

    邵姒姒的两只手,用力绞着裙带:“我……我……”

    她一咬牙,仿佛下定决心般,声音低若蚊喃:“我爱你……”

    到底是说出来了。

    霎时间,一阵沉重的沉默,仿佛他们谁也不再呼吸了。

    像溺水的人突然回到岸上,李浩成终于回过神来,猛地深吸一口气,露出满脸的惊惶。

    然后,他脸上仿佛罩上了一个很好的面具,殷勤地笑了。

    “上了大学,你会碰到很多优秀的男孩子,他们会更适合你。我老啦,结了婚,没有学历,没有钱。你看,连手指都不全乎……”

    “我不要他们!我惟一爱的就是你啊,从第一次见面我就爱上你了。从此以后的每一天,我一天比一天更爱你。”

    李浩成从未遭遇过如此直白而又炽烈的表白。

    他背过身去,走到窗前,看窗外的万家灯火。

    他试图用戏谑而亲切的口吻,回应道:“你已经赢得了王基那小子的心,还不够吗?你想来个全体一致?”

    邵姒姒走到他面前,挡住他看向窗外的视线,泪水像散落的珍珠,濡湿了衣领。

    她说:“你是我的信仰,你是我的一切。我这辈子不会再爱别人,我只爱你。”

    “这些年,家珍为我吃了很多苦,她对你也很照顾,我们不能对不起她,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