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玖拾陆爱她的泪,爱她的疤

    “叩叩叩——”

    正当剪刀即将刺破肌肤之时,一阵不轻不重的敲门声自门外响起。

    “姐姐!”

    凤遇竹的声音穿透门扉,打破了空气中紧张的氛围。

    柳烟桥动作一顿,慌乱中,手中的剪刀掉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门外之人素来耳力极好,自然是听到了这声响动,她心中急切地想要进门,再次伸手敲了敲门:

    “我睡不着。”

    她太了解柳烟桥,如果真发生什么,能够打开这扇门的话一定不是“我担心你”。

    柳烟桥,她的姐姐,总是这样温和。她好像永远没有坏情绪,不管什么时候,她都是会让人觉得心安的存在。她将所有坏情绪都留给自己,而把温暖赠予别人。

    她只会自己躲起来,她会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叫自己别担心,她有一千一万个理由将自己打发走。

    但如果是凤遇竹需要她,她随时都在。

    她不是太阳……她的姐姐,才是。

    思及此处,凤遇竹抬头望了望天,声音有些哽咽:“姐姐……”

    “我好难受……”

    不出凤遇竹所料,话音落下不到一息,门便从里被打开。

    不过开门之人似乎也有些没反应过来。她的状态很糟糕,失魂落魄地走到门前,还不经大脑思考,就已经将门打开。此刻面对凤遇竹,她的大脑仍是一片空白。

    而凤遇竹见门打开,并没有给她任何反悔的时间,立刻从门缝挤了进去。

    柳烟桥这才意识到自己上当,可脸上却没有什么情绪波动,只呆呆立着,低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你在……”刚进门,她的视线便顺着方才声音传来的方向落到地上的剪刀上,入眼瞬间,心脏好像被人攥住,让她喘不过气,凤遇竹神情有些恍惚,“……做什么?”

    面对凤遇竹的提问,柳烟桥并未作答,她始终低着头,回复给眼前人的是良久的沉默。

    “姐姐……”

    凤遇竹收回目光,看向眼前人,声音轻得不能再轻,仿佛是觉得大声一点就会将这人如泡影般惊碎,

    “你怎么了?”

    明明自己出门前她还很高兴,眼睛跟星星一样,连唇角都是上扬的弧度。可不到半天的时间,她却好像突然变成了一幅失去了所有色彩的画卷,所有的生气都被抽离,只留下了空洞和沉寂。

    到底是怎么了?

    凤遇竹在心中无助地笑了笑,还能怎么了?自己明明全都知道啊……

    她心中又渐渐升起火气,自己出门前明明都让青凌跟着……自己明明有所察觉不是吗?!

    可为什么没有细想一下?!为什么会让她去呢?!

    为什么没有陪她一起去?如果自己也在,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凤遇竹的目光落在柳烟桥身上,眼中包含了自责、痛苦和无尽的悔意。她看着女子,那个明明昨天还笑容满面,在马场肆意奔跑的人,现在却像一朵凋零的花,静静立在那里,无声无息。

    她走上前去,看着柳烟桥的眼睛,那双曾经充满生机的眼睛,现在却空洞得让人心痛。她伸手欲握住女子的手,可还不等碰到,像木偶一样的人却突然动了,在凤遇竹的手即将落到她手上的前一刻,她迅速抽回自己的手,后退一步,躲避开了凤遇竹的触碰。

    凤遇竹皱起眉,怔了怔,抬眼看向柳烟桥,眼眶微红,眸中满是不敢置信。

    她不肯放弃,又上前一步,柳烟桥躲,她便追,一人前进,一人后退,终于,柳烟桥被逼至床边,无处可退,才终于停了下来。

    柳烟桥木然在床边坐下,凤遇竹蹲下身,小心翼翼尝试着去触碰眼前人,可不等她的手靠近,女子便又受惊似地躲开。

    凤遇竹的手僵在半空中,她眼中闪过一抹受伤,但更多的还是担忧。她想不通,为什么柳烟桥会如此抗拒自己的触碰。

    “姐姐,”凤遇竹看向女子,“我是小竹啊……”

    女子仍没有反应,见此,凤遇竹心中升起一股恐慌,她红着眼眶,一双被水雾浸润的眼睛看着眼前人,嗓子好像被什么堵住,艰难地开口,声音放得很轻:“你要因为那些该死的话……不要我了吗?”

    这话似乎有温度,柳烟桥像是被这句话烫到惊了一下,她猛地抬起头看向凤遇竹,眼睫颤了颤。

    可给出的回答依旧是长久的沉默。

    “姐姐……”

    这一阵沉默让凤遇竹的心沉了下去,她几乎认为眼前人是默认了自己的推测,见人愣住,她慌乱抓住柳烟桥的手贴到自己脸上,被润湿的眼睛几乎是恳求地看着女子的脸,似乎想从她的脸上找到一丝不忍,她声音有些哑,几乎是失控地染上了哭腔,语气少见地慌乱,可又偏偏硬生生压下去,从而才艰难吐出一句完整的话,

    “……你舍得不要我吗?”

    “姐姐……你看看我……”

    “你摸摸我……”

    她的眼睛急切地搜寻着眼前人那道能看向她的目光,却以失败告终。她声音都开始发抖,将脸上那只手贴得更紧,

    “姐姐……”

    “我是你的小竹啊姐姐……”

    “你……不要我了吗?”

    手上肌肤温软的触感让柳烟桥眼眶颜色更深了几分,她出神地看着凤遇竹,眉头越蹙越深,眼中雾气也越积越重。

    不知看了多久,直到眼泪快落下,她才失魂落魄地缓缓摇头。手上也缓缓用力想从那只手中抽回。

    凤遇竹却眼中含泪死死抓住她的手腕,让她的行动落空。

    柳烟桥毫不示弱,加重力道,想挣开眼前人的束缚。

    两人皆不相让,柳烟桥更是像倔脾气上来的孩子,因为挣不开束缚急出眼泪,甚至另一只手也上前帮忙,可她的力气依旧比不上常年习武的凤遇竹,发现自己两只手都解不开禁锢,她像终于崩溃,泪水决堤,大坝崩塌的巨响震耳欲聋:

    “别碰我——!!”

    ……

    静,死一般的静。

    这一嗓子让原本紧张的氛围陷入寂静。

    凤遇竹被面前人这一嗓子弄得有些愣神,可手上却依旧不打算放开。

    而柳烟桥,似乎是被刚刚那一嗓子夺去了所有力气,她终于不再挣扎,整个人都颓了下去,她低下头不去看眼前人,杂乱的发丝遮住她的脸。一个字,轻轻地,无助地,细若蚊闻地从她发颤的嘴唇中吐出:

    “……脏……”

    “滴答……”

    这个字落下的瞬间,凤遇竹好像听见了自己心脏撕裂,血液滴溅的声音。

    她看着柳烟桥,突然明白了什么,想通这个问题的瞬间,心脏一阵绞痛,好像是被无形的力量紧紧缚住,痛得她无法呼吸。

    “……你不明白吗?”一直沉默的人终于开了口。

    “他说的没错……我就是千人骑万人压的婊子!”

    她终于愿意开口,眼里闪着泪光,唇角挤出一抹自嘲的笑,双手颤抖地摸了摸自己的脸,

    “我的身体,不知道被多少双手摸过,我的手,我的脸,我的全身上下……”

    “没有一处是干净的……”

    “我竟然还用这样的身体去碰你……”柳烟桥说着,低下头,她的声音又低又轻,像是一个人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滔天罪行,绝望又无助,她讽刺地扯了扯嘴角,唇间溢出一声绝望又苦涩的嗤笑,“我竟然还亲了你……”

    “天呐……”

    泪,顺着两个沙哑的音节无声落下。

    这滴泪落下,凤遇竹仿佛是被人当头给了一棒,脑中一片轰鸣,她觉得自己好像有些喘不过气。

    她低头深呼吸数次,才又抬起头看向面前女子。

    “姐姐……”

    眼前视线突然模糊起来,

    “这世间……只有你同我最相配。”

    闻言,柳烟桥唇角挤出一抹自嘲的笑。她看着眼前人,一时竟分不清这人到底是上天对她的怜悯还是给她的惩罚。

    “不对……错了……”她轻声道,“都错了……”

    “……你怎么会同我相配呢?”

    她的语气逐渐变得激动,

    “你怎么会同我相配呢?!”

    小竹怎么会配她呢?错了……一切都错了!

    从一开始就错了!

    她语气又弱了下来:

    “你知道了……你都知道了……那你应该知道他说了些什么……他说的没错……我就是这样的……我就是这样的。”

    是她错了。

    她从一开始就不该有所贪念,她从一开始就不该……就不该期待和小竹有什么结果……

    被握住的手突然开始移动,柳烟桥抬眼,只见凤遇竹将她的手放到了自己的心口。

    “姐姐,我不是通过耳朵了解你的,”浅浅的眼眶终究盛不下满心的酸楚,眼泪像洪水决堤,凤遇竹望天,或许是觉得眼泪回了眼眶就能压下自己声音里控制不住的哽咽,可事实却并非如此,“是用眼睛……和这里。”

    柳烟桥看着她,一滴泪砸落在地。

    为什么呢?

    为什么你怎么推都推不开呢?

    自己根本就配不上啊!

    她怎么就是不懂呢?

    “你怎么就是不明白呢?!”柳烟桥突然暴怒,她像只受伤的刺猬,将自己的尖刺扎向妄图拯救她的人,她突然开始在自己身上到处摸索,摸摸自己的脸,又挽起自己的袖子,“我的脸,我的手……我的全身上下,都是脏的!”

    她狼狈地在自己身上搜寻着每一处证据,以此向自己挚爱之人证明自己罪无可恕。

    “对……对了……”她突然想起什么,站起身,伸手胡乱解开衣扣,将脖颈的衣料猛地往下一拉,露出自己胸上的疤痕。

    那块狰狞丑陋的烫疤暴露在空气中,如同一个沉默的见证者,默默讲述着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那是她曾经的痛苦和绝望,是她无法摆脱的罪孽印记。

    “你看,这里……”柳烟桥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连这里都是他们留下的痕迹……”

    她的声音,连带拉住衣料的手指都在颤抖:“你看……很恶心……对不对?”

    空气,在这一瞬间陷入安静——

    “……”

    “这是……什么?”

    凤遇竹站起身,靠她更近几分,似乎是想看得更清楚,又好像是期盼着是自己眼花看错上前确认。

    女子主动袒露伤疤,可眼前人的视线落到自己身上,她又像惊醒似的开始遮掩回避。凤遇竹前进一步,她便后退一步。眼前人像是发了疯失了智一般,死死盯着那块疤痕隐匿的位置,誓要看个清楚。柳烟桥最终放弃躲避,无力跌坐到地上。

    凤遇竹则也顺着她跪坐下来,柳烟桥不再躲避,她这才终于看清了整块疤痕的全貌。

    狰狞可怖,烫伤的凸起像是毒蛇一样附着在女子胸前,仿佛烙印进了她的骨髓。

    看着那块烙印,她嘴唇动了动。

    “他们……在你身上烫疤?”

    凤遇竹眉心不自觉抽动,本就泛红的眼眶此刻更染上些许血色,似是向她确定,问得哽咽又小心翼翼,明明是对着眼前人说的,却更像是在自我讨伐,她深吸一口气,可依旧未压制住喷涌而出的情绪,以至于最后的音节都带上了几分颤意,

    “他们在你身上……烫疤?!”

    柳烟桥别过头,垂下脑袋,没脸去看那双眼睛。

    情绪翻涌,向来意气风发的少年低下了头,她肩头剧烈地抖动着,柳烟桥看不清眼前人的脸,可忽然,一点晶莹的亮光晃了她的眼。可不等她有所动作,便突然被拥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凤遇竹终于主动逾矩,将人搂入怀中,她一手托住柳烟桥的后脑勺,慢慢低下头,却略过怀中人的脸,在那块狰狞的疤痕上,落下深深一吻——

    感受到皮肤传来的温度,柳烟桥神情怔愣住,可身体的反应却比她快些,竟是在她还未有所思绪时,便怔怔落下泪来。

    似乎是察觉到她的反应,眼前人略有些粗糙的指尖划过她的后颈,柳烟桥感觉到那两瓣薄唇离开了自己的胸前,一只手护住了她的头,另一只手则托起了她的脸,这一系列动作皆是温柔得不像话。一抹阴影让柳烟桥下意识闭上眼睛,接着,一个吻轻轻地,又落在了她的脸颊上,准确地说,是落在了那道泪痕上。

    空气突然陷入寂静。

    好安静。心跳声在耳边急促地回荡,仿佛是在这无边的静谧中唯一的声音。

    多年后的泪浇灭了当年的烫意。

    这是少年隐晦又炽热的告白:

    爱她的泪,爱她的疤。

    年少时的伤痛是一场滂沱大雨,大雨后的霉湿将伴其一生。

    可原来霉湿也能得见阳光,原来有一个人愿意做她一辈子的太阳。

    “……旁人用过的物件,总是招人嫌的。”

    柳烟桥声音中的沙哑并未褪去,她没头没尾地说道。

    “是……”凤遇竹肯定道,“没人喜欢旁人用过的东西。”

    她紧紧抱住柳烟桥:

    “可姐姐,你从来都不是物件啊……”

    牲畜都没有被用过的说法,更何况她是活生生的人啊……

    人不是物品,只有物品,才有干净不干净的说法。而人,没有。如果非要说,也只有人的心灵,才会有纯净与污秽的分别。

    柳烟桥明明是那样聪明的人,怎么偏偏让这样一句屁话困住?

    “我是自甘堕落……”女子愣愣受着凤遇竹的拥抱,表情木然,“你忘了吗?你第一次在醉春阁见到我时,我就是一个举止轻浮的妓……”

    “姐姐,”凤遇竹打断她,“醉春阁的姑娘,她们在你心里,难道都是肮脏的吗?”

    “我跟她们不一样,我是……”

    柳烟桥的话再次被打断。

    “姐姐,你说我太好……但其实是你太好,你总是那样宽容温和对待旁人,你总能为旁人开脱。

    但为什么……就是不能温柔一点待自己?”

    凤遇竹将她抱得很紧,好像只要松手就会永远失去这个人。

    “你同我说过,世道如此,有些错是身不由己。”

    她柔声道,

    “更何况你没错……这些从来都不是你的错。”

    这世道怪,同是一副躯壳惹身骚,男子便是翩翩风流,女子便是淫荡放浪。

    皆说妓子以色侍人污秽腌臜,可这世道本就没有多少女子自愿行这勾当,但最后,真正好色腌臜之人得个多情美名,另一人却要遭世人唾骂耻笑。

    明是苦痛的遭遇,施害者光明坦荡,受害者却要自惭形秽,天底下竟有这样的道理。

    柳烟桥的神色有了丝松动,她的声音依旧沙哑:

    “同你相配的……应是世间最好的良人。”

    “你就是最好的良人。”凤遇竹的声音在柳烟桥耳畔轻轻响起。

    女子摇头:“除却我,还有更好的……”

    “我不要!”

    “我不要别人!”

    “我只要你……”不等柳烟桥的话说完,便被面前人打断,她反倒像是受伤的那一个,紧紧抱住柳烟桥,眼泪滚珠儿似地掉,“我只要你……”

    她把自己埋进柳烟桥颈窝,近乎哀求的哭腔一遍又一遍低喃:

    “姐姐……”

    “你别不要我……”

    “你别不要我……”

    此情此景,让人丝毫不会怀疑,如果柳烟桥在此刻说一个不字,这人在下一刻便会崩溃疯掉。

    柳烟桥不再言语。

    “这世间,我便是最爱你,只爱你,爱你的一切,爱你的所有。”凤遇竹认真地看着眼前人,那双被水雾覆盖的眼睛似乎要将这份真心通过眼神传递进她的灵魂,“这件事,你可以反复向我确认。”

    “至于要确认多少次,确认多久……”凤遇竹搂住她,闭眼在她耳尖落下一吻,一滴泪自眼角滑落,“都随你。”

    每一个字都顺着温热的气浪传进柳烟桥耳中:

    “姐姐,不要把我推开了……”

    永远炽热的少年小心翼翼地向眼前人低声诉说自己翻腾的爱意:

    “我爱你……”

    “我爱你……”

    柳烟桥不再回避,双手环抱住这世间最傻的傻瓜,将自己埋进这个怀抱中,听着面前人一声一声的心跳,泄洪的泪水慢慢润湿了她的衣襟。

    她一直觉得,上天从不曾怜悯自己。

    她几乎将世间极致的苦难都遭受了一遍,她也曾寻过死,可上天竟这样残忍,连死亡都不肯赏给她,后来活着,也不过就是想瞧瞧,她到底能活得多烂。

    可就在她自己都放弃,任由自己腐烂的时候,上天偏偏又给了她凤遇竹。

    这个人把她捡起来,当宝贝一样小心呵护……

    可为什么呢?为什么遇见她的偏偏是这样的自己?

    上天啊上天,这究竟是你的怜悯,还是你不怀好意的玩笑?

    为什么给了她苦难,却又赐给她小竹?

    上天啊上天,我究竟是该怨你,还是该谢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