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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斗场里位于台城东南,靠近秦淮河西岸,是建康城中除了春和坊之外,形势最为复杂的一片区域。

    早先这附近有座码头,来往商船停泊,货物贸易繁忙,河边酒肆商铺、青楼楚馆林立,给这里带来过一副欣欣向荣的景象。

    但后来随着潮沟新建码头的兴起,这里的码头货运业就慢慢停滞,乃至没落了下来。

    如今的坊内早已脏乱不堪,鱼龙混杂,这里虽然热闹依旧,但主要是底层商贩、江湖卖艺、站街流莺、游手好闲、落魄文人以及帮派组织活动聚集的场所。

    现在已是入夜,闭城宵禁。

    坊门上锁之后,这龙蛇杂居之地少有官府管教,即使宵禁里面却依旧保持着畸形而长久不衰的热闹。

    斗鸡走狗的场所灯火通明,疯狂的玩主为输赢纷纷下注;招展的流莺在街巷人流中穿行,卖弄风骚吸引着今晚的猎物;昏暗巷子里,隶属不同帮派的江湖儿女摩拳擦掌,稍有差池便准备随时火并。

    在这灯火通明的闹市之中,一个头戴斗笠、手持银枪的美髯男子风尘仆仆地走进了一家看起来颇大的酒楼。

    油灯与火把的光亮下,各色人群聚集在大堂。

    既有桌上随意放着武器的江湖人士,喝酒划拳高谈阔论;又有混混打扮的闲散之人,眉飞色舞地调侃着旁边正在物色金主的风尘女子。

    手持银枪的美髯男子在大堂中一站,便吸引住了大堂中部分人的目光。

    有不怀好意之人以为来了肥羊,贪婪而又放肆地瞥去。

    但见那银枪似乎沾有血气,令人生寒,又见斗笠下男子目光虽然平和,但四目相交之后,又带上了冰冷的煞气,便只得收起了歹意,继续闷头喝酒吃肉。

    男子在大堂中扫视了一圈,见大堂角落不显眼处尚有一张桌案,便过去落座。

    他拒绝了小二的好意,并不摘下斗笠,只让那小二擦干净桌案,上些酒菜。

    周围环境喧杂,男子闹中取静,只是自品自酌,默默地喝酒,对周遭之事充耳不闻。

    似乎没过多久,就感觉周遭的喧杂似乎起了些变化,嘈杂声稍稍降低了些许,但又很快恢复到之前的状态。

    男子侧脸往门前一瞥,那原本毫无波澜的眼眸似乎有了些激荡,如刀刻般瘦削的脸上绽出了一缕笑容。

    就见一个身材不高却十分敦实的年轻人在门前站立片刻,他发现男子后便兴冲冲地向他直走过来。

    那年轻人长得普通,放在人群中并不显眼,但他似乎不会说话,手里比划着,嘴里却“咿咿呀呀”地不知道在说什么。

    而在那个年轻人的身后还跟来了一个中等身材的文雅儒士。

    只是这儒士衣袂飘飘、卓尔不群,站在这三教九流聚集的酒楼中,似乎与周围的事物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就见年轻人率先来到美髯男子旁边,拉了拉他的胳膊“咿咿呀呀”,不知道说些什么。

    但美髯男子似乎能听懂一般,捋着长须随和地笑着,他指了指年轻人道:“若是如此,下次我便许你一把劲弓。”

    年轻人听后,高兴地手舞足蹈,如同孩童一般。

    这时那儒士也已走到桌前,捋着胡须无奈地摇摇头,指着青年道:“石斛,不可对刘长史造次!”

    被叫做石斛的青年就像孩童般吐了吐舌头,便规规矩矩地站到了一边,却还在和那位“刘长史”挤眉弄眼。

    美髯男子这时站了起来。

    文雅儒士一脸畅然,先行拱手:“伯陵兄,真是害得我好找呀!”

    那美髯男子正是刘伯宣,伯陵是他的字,他惊讶地回了一礼道:“真简兄,如何找到这里?请坐。”

    那被称作“真简”的文雅儒士便是张弘策,坐拥荆、雍二州十万重兵的雍州刺史萧衍的外舅,也是他的重要智囊。

    “所以说害得我好找,多方打听才听人言有银枪美髯者在这斗场里附近盘桓。”张弘策说着便坐到了刘伯宣对面,一脸嗔怪,“伯陵何故不留一言,一走便是数日,害得公子和我整日担心,却不想躲在这龙蛇之地,偷偷喝酒。”

    “哎……”刘伯宣叹了口气,为张弘策把酒盅斟满,“真简并非不知,伯宣实为朝廷缉拿之人,先前入京行踪已经泄露,好不容易才摆脱了朝廷鹰犬的追捕。若我久在公子身旁,真怕又被鹰犬盯上,到时候再牵扯到公子乃至使君,伯宣的罪过可就大了呀!”

    张弘策嘿嘿一笑,指着刘伯宣道:“好你个刘伯宣啊!独自出来游山玩水,却也想出这么个冠冕堂皇的理由,真是拿你没办法!”

    刘伯宣故作惊讶:“我何时有闲情逸致出来游山玩水,不过出来避祸罢了。真简兄倒不避嫌以自保,若有官府此刻来捉弄于我,真简兄可要与我同受那牢狱之灾了。”

    “你看你说的!”张弘策指着刘伯宣一脸无奈,“那我当真是怕了,那我还不如现在就去廷尉署那告发于你算了。”

    两人是至交好友,如今又同为萧衍手下的重要谋士,此次相遇说话也不避讳,便在这龙蛇混杂之所你一言我一语地随便说着。

    身材略显五短的石斛就那么抱着胳膊站在两人身后充当保镖,他目光灼灼,注意着周遭的一举一动。

    恰好邻桌有桌案上摆放兵器的帮派人士好奇地往他们这里一瞟,石斛便一眼给瞪了回去。

    那满眼的煞气吓得那些也算刀尖舔过血的亡命之徒竟然一时也抬不起头来,最后竟直接起身灰溜溜地离开了。

    而这边刘伯宣和张弘策的话题渐渐步入正轨。

    “公子昨日已经拜会了中书监,再叙了叔侄之谊,并有书信一并交由公子捎予使君,公子该拜会打点的皆已完成,近日便准备返回襄阳了。”

    “知道了。”刘伯宣点点头,眼神流转。

    “公子知道伯陵近日不归,必有要事,此次让我前来,一者告知伯陵公子即将起程,再则,你我交厚,与使君帐下诸将不同,公子想若伯陵有难处,遣弘策前来,就是为伯陵解一时困顿。”

    刘伯宣凝了凝眉,他抬眼看了看张弘策道:

    “伯宣深感公子大恩,主公与公子以国士待我,我深感惶恐,哪敢再劳烦公子为伯宣挂心。如公子所料,我真有事情要查,一时半会儿恐回不到公子跟前,请公子先行回到襄阳,伯宣随后便至,负荆向主公、公子请罪。”

    “伯陵到底所作何事?可否与我道来?”张弘策轻叹一声:“公子不问伯陵去处,并非不关心,而是觉得伯陵之事他若插手,引起伯陵误会。我则不同,你我交厚,我乃是要来帮忙的。”

    “呵呵……真简兄差矣。”刘伯宣道,“公子乃贤明敦厚之人,若公子问我,不敢不说。只可惜我至今都不知该如何向真简兄道明,此牵扯一件刺杀大案,如今尚无线索。”

    张弘策眼睛眯了眯:“何等大案,伯陵细细道来?”

    “可知前些时日同夏里大火。”

    “莫非……莫非与那同夏里大火,你所说之案莫非与那永宁长公主被刺一事有关?”

    张弘策说完心中不禁一紧,同时为刘伯宣捏了一把汗。

    他规劝道:“伯陵,朝廷尚无定论,已成无头血案,前次皇帝借此铲除了一批朝中政敌,有些人被诛了三族,那些人是否真的参与了那场刺杀?我看未必。说不好听的,这都有可能是萧玉婉那奸妇与皇帝串谋,故意整出的事端,寓意就在肃清朝野上的那些不同声音。此事本与你无关,你何必淌这趟浑水?”

    “皇帝借机铲除异己是真,但并非真简所想那般,确实有人想要刺杀萧玉婉,而这背后牵扯到谁,现在看来尚未可知。”

    刘伯宣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个厚重的铁牌,放在了桌案上。

    张弘策看了眼铁牌,又抬眼好奇地打量了一番刘伯宣。

    “此为何物呀?”

    刘伯宣把铁牌按在桌案上。又推到了张弘策身前。

    “看了便知。”

    张弘策将信将疑地拿起铁牌在眼前一阵端详,不禁吃惊。

    “白鹭!”

    刘伯宣点点头,眼神有些阴沉。

    张弘策一脸严肃:“兹事体大,此等事牵扯两国邦交,怎可胡乱攀扯,这令牌从哪而来,到底是怎么回事?”

    刘伯宣将令牌拿了回来,道:“这令牌自杀手身上而得。”

    “伯陵的意思是……北朝要刺杀我南朝的公主?”

    刘伯宣一言不发,只是盯着张弘策。

    张弘策思索片刻:“你是如何卷入此事?你乃朝廷要犯,怎可再以身犯险?莫非……莫非是公子那日所言之人,那个叫做萧大郎的?”

    刘伯宣洒然一笑,并不回答,举杯就喝了一盅。

    “还喝呀!伯陵,若公子知道你在此做这蠢事,必让那马佛念来绑你回襄阳,你乃绝顶聪明之人,怎么就此犯傻?事不关咱荆襄,咱自可高挂于顶。”

    “受人之托,真简兄不必再言。”

    “受谁之托?那萧大郎?他是何许人也,上次公子提起他都有些摸不着门道,探听后也不知京城有这号人物。”

    刘伯宣点点头:“正是,只因他牵扯进来,伯宣便无法置身事外了。”

    “他是谁?”

    “江夏王世子。”

    “哼,伯陵高义,就为那所剩不多的一点儿香火情?都言那小王爷摔坏了脑子,我虽未亲见,只听外面风评,他也不是什么正常之人,伯陵这点儿愚忠恐怕是用错了地点。”

    “我意已决,真简不必多言,自可回到公子身边。”

    张弘策长叹一声,他不说话,闷头喝了两盅酒,独自生闷气去了。

    就在这时,周遭的喧嚣又停了片刻,似乎又有人进了这家酒楼。

    石斛那双看似无争却又凌厉的眼眸转向了门的方向,只见六个胡商打扮的男人陆续走进了大堂。

    明眼人都能看出,这几个虽然都是胡商打扮,但他们身上所散发出的那种刚猛与戾气又怎么会是那些整日里想着赚钱钻营之人所有的呢?

    刘伯宣也已经注意到了他们,他喝了口酒,沉声对身后的健壮青年说道:“石斛,别看他们,过来坐下。”

    石斛“呃呃”两声,就坐到了刘伯宣跟前。

    但即使如此,那六个人也都先后注意到了他们。

    其中一个相对年轻的低沉着声音对另一个浑身透着杀伐果断的头目一般的人物说道:“兄长,他怎么老是阴魂不散,跟着咱们?”

    那头目一般的人物面沉如水,道:“别管他,他没见过咱们的真面目,只当凑巧,先稍安勿躁,再见机行事。”

    他有意无意地瞥了眼刘伯宣,便带着几个弟兄坐到了酒家的另一个角落。

    却见刘伯宣不动声色,继续旁若无人地喝酒,并与对面之人继续攀谈。

    另一边,刘伯宣虽然如此,但他心里明白,那几个胡人打扮的汉子便是刺杀永宁长公主萧玉婉的那几个刺客。

    此次相遇恰好真是碰巧,当日他追踪这些人便是在这斗场里跟丢的,所以他在这里盘亘许久。

    但交手之后,这些人的身行体姿却已经深深印在了他的脑海之中。

    他不动声色只是为了不打草惊蛇,这些杀手的背后才是他想要调查的对象。

    刘伯宣瞥了眼张弘策,他的语调显得有些冷淡了:“真简,你我说不到一处,还不快走?”

    张弘策想不到刘伯宣竟然如此无礼,正是发作,却听到头顶上有什么“哗啦啦”的声响,细小的灰尘不停掉落,落到了他的眼前。

    刘伯宣眼神凌厉,他道:“石斛,带张参军先走!”

    石斛似乎也意识到了哪里不对,他点点头,伸手就要去拽张弘策。

    而这时,酒店里的众人有大半似乎也觉得不对,都纷纷抬头往屋顶上看。

    只听一声巨响,屋顶突然垮塌,无数的瓦当木梁轰然掉落,将大堂之人压在了下面。

    一时间惨状乍现,无数的惨叫哀嚎声在腾起的尘烟中传播开来。

    刘伯宣躲过了砸向他身上的房梁,用手挥挡开了掉落的瓦当砖石,他用衣袖挥了挥眼前的尘土,大叫道:“真简!石斛!”

    与此同时,他感觉到周围的情形有些不对,四周杀机四现,就见十几个黑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酒家废墟之上,手中的兵刃闪着逼人的寒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