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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子夜被救寻常家 白泽旁观人间事

    这段时日里,子夜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他与盘若皆为寻常百姓。他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一同读书习字,一同慢慢长大。

    梦到这里,一切都太美妙了,让他不敢相信,当然,他也怀疑这不是真的,但他不愿戳破幻境,依旧沉溺其中。

    她喜欢舞剑,他便击筑相伴;他喜欢下棋,她便与他对弈……

    日夜、四季都过得格外快,他听不到流水涓涓的声音,看不清太阳的模样,但盘若的脸无比清晰,还有他们之间若有似无的接触、心跳的悸动。

    他们在乡亲的祝福下,结为夫妻。

    成婚当日,他满心欢喜,完全没有注意到礼节上的纰漏。二人身着纁(xūn)色丝质纯衣婚服,缀以龙凤织金纹饰衣缘,像极了他年幼时曾见过的一件婚服,但他想不起是何时何地见过的。

    新娘以白羽扇遮面,一趋一止迈步前行,直到在他面前站停。子夜先向她作揖行礼,盘若还礼。接着二人前后脚并行至室内,他总觉得身后有许多人跟随,但看不清人们的面貌。

    眼前场景一转,大婚已毕,二人皆在屋内。盘若站在床前,白羽扇遮挡着她的容颜。子夜伸手将羽扇抚却,映入他眼帘的是一双似曾相识的双眸,左眼角黑痣仍在,眼前人的婚服却被烈火焚尽,霎那间变成了一件墨蓝长袍。

    那是他在商王宫里,最后一次看到母后时她所穿的衣服。

    他想起来了!

    “子夜,醒来!”一个熟悉的声音传到他的耳朵里,那是白泽的声音。

    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沉入黑暗,坠进深渊,回到千年前,他再一次亲眼看到自己的母后神魂消散。他真切地感受到心痛的滋味,在梦中拼命挣扎,嗓子却像被什么黏住了,怎么也喊不出声。

    “不要!”他在用尽全力呼喊出来的瞬间,梦醒了,现实中的他只是躺在床上“啊”地叫出了声。

    眼中混沌渐散,他支起身子,周围的一切都十分陌生。一间狭小的屋子,窗外的光束打进来,照在他的掌心,有一丝丝温暖,那是梦里没有的触感。

    他回味着梦中发生的一切,终于想到白泽所在,就是那把白羽扇。梦里那件似曾相识的丝质纯衣,就是他儿时在宫殿中见过的母后的婚服。是了,人间周礼却身着商服,这是白泽在提醒他,那不是真的。

    可惜啊,终究只是一场梦。

    “若儿,你如今可还安好?”子夜尝试催动玉坠,但因先前耗力过度,他有点力不从心,无法进入神魂之境。

    “吱拉~”木门被缓缓推开,一位妙龄女子端着药碗走了进来。

    “你醒了?”她惊喜地小跑到床边,放下药碗,端详这个少年。

    “你昏迷了半月有余,我以为你不会醒了呢!阿父前日险些要将你丢回荒原,幸好大母呵斥拦住了他。”

    子夜面无表情,微微靠里挪动身体,浅浅作揖行礼,询问道:“是姑娘救了我?”

    “是我大母,她在鸣沙大漠的荒原地带拾到了你,”少女眨巴着圆润的双眼为他答疑解惑,“我大母可厉害了,她一个人把你背回来的。”

    “多谢姑娘大母搭救,请问这里是何处?”

    “这是我家呀,哦~这里是韩国雍梁城。”少女反应过来,向他解释。

    雍梁?是韩、楚两国之间最为重要的一座城市。看来他已在各国边境走了一遭,没想到还是一无所获,魔识隐藏之深,令人忧惧。

    “你为什么会去那里呀?鸣沙大漠人迹罕至,要不是我大母那日途径,你恐怕就要被流沙吞噬,死在那里了。”少女好奇地靠近他。

    子夜一直往后躲,避免与少女接触,但还是耐心回答她的问题:“我,我是去寻找丢失之物的。”

    “你丢东西了?是那把奇怪的剑吗?”

    “骨剑!糟了。”子夜环顾身边,这才发现骨剑布包不在。

    看他如此着急,少女忙说:“你的剑还在,大母将它交给我保管了,在我屋里,我这去给你拿。”

    少女轻盈起身,临走前还不忘叮嘱他把药喝了。

    子夜端起药碗,这东西对他来说并没有什么作用,但他还是大口喝完了。苦涩的药汁顺着他的喉咙流进腹中,在梦中他也吃东西,但都没有滋味。这苦涩的药味,才真唤醒了他。

    要不是白泽强行入梦将他逼出,他恐怕真的愿意在那梦里度过一生。

    “可梦境终究是虚幻的,即便在梦里走到生命尽头,醒来时,该面对的还得面对。子夜啊,这是你的命数。”白泽化身为人,站立在屋后石林深处,远远遥望这间屋子里发生的事。

    因为子夜气息微弱,他三日前才找到这里,看到寻常百姓游牧耕作,忙碌平庸,与国都王城中的生活不大相同。这家人,照顾一个素昧平生、不知来历的人,居然也能尽心尽力。

    人世间,最难忘是爱恨,最难还却是恩情。

    “这样的恩情,子夜啊,你可难还了。”白泽叹息,随即进入他的梦境。

    一开始,白泽也被梦境迷惑,成了梦中一员,幸好他意识恢复极快,趁大婚之时,扰乱礼序,颠倒黑白,化身其中,将盘若手中黑羽扇变为白羽扇,强行唤醒子夜。

    子夜既醒,他理应回赵向盘若复命,但他可不是循规蹈矩的神兽,他倒要看看,子夜怎么还这人间恩德。

    少女将布包还给子夜,一位头发灰白的老媪健步走进屋内,这就是少女的大母月氏。

    老媪进屋转了一圈,看少年将药喝了,精神也恢复了不少,虽还是体弱,但已无大碍。子夜想要下床向老媪道谢,却被她一把扶住。

    “孩子,你不必向老妪道谢,茫茫天地之间,你我相遇是你命不该绝。”老媪月氏将他按下,耕作之人的力气可真不小。

    子夜默默点头,此时语调也温柔了不少:“请问我该如何称呼您?”

    “你就唤我月大母吧。”

    “月大母,大恩不言谢,日后我定会报答诸位。”子夜俯首作揖,尤为郑重。

    月氏摆手笑笑,没有拒绝,也没有把此话当作承诺放在心上。

    她和蔼问道:“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子夜思考片刻,低头答:“我叫商飏,月大母可唤我阿飏。”

    她笑眯眯地拉过少女,向少年介绍:“阿飏,这丫头是我外孙,名叫萧月蓁。她阿父外出游牧去了,得过几日回来。我与她阿母本在田里耕作,听到你醒来的消息,我便走得快了些,她阿母还没到咧。”

    月大母六十有余,身强体健,长期的劳作使她腰背有些弯曲,无法完全直起身子。她的举止略粗鲁,但人却很亲切,给子夜一种久违的舒适与自在,只不过他不能将自己的身份暴露在人间,也不能在任何人的记忆里留下曾经的姓名,只能杜撰一个假名、假身份、假目的。

    他说他是燕国人,家住易水河畔西侧的易城,自小便拜世外高人为师,习修仙之道。之所以误入鸣沙大漠,是因为奉命寻找师祖遗落在此的法器,没想到此地暗藏流沙陷阱,避之不及,才迷失其中。

    萧月蓁心思单纯,对他的话没有丝毫怀疑,月大母虽不全信,也知晓人各有命,世道艰难,真真假假又何必纠结。

    萧母姗姗来迟,进门时上气不接下气,被月大母一顿亲昵奚落,说她在客人面前如此有失礼数,就把她赶了出去,自己也一并出了门。眼看天色不早,两人便忙活起晚饭。

    萧月蓁对这个陌生人充满了好奇与期待,她从小在雍梁长大,从未出过城,商飏却已走过许多地方,看过外面的世界,她很向往,但又害怕。韩国弱小,雍梁历来是韩、楚必争之地,因此常常为两国交战而忧心忡忡。

    所幸城中将领爱民如子,面对楚军毫不畏惧,从不让百姓陷入危难。

    但不久前,秦国加兵于韩,韩王软弱,看来南阳之地不日即将归秦。南阳失守,保不齐楚国会乘人之危,彼时雍梁恐难矣。

    子夜见少女没有方才活泼雀跃之状,反而暗自神伤,便问起缘故。

    萧月蓁将这些都讲与他听,并不是指望他能出出主意,只是一时心直口快,又难得有人愿意听她说那么多:“我从小就生活在这里,同大母、大父、阿母、阿父在一起,大概五六年前,大父生恶疾去世了,幸好大母身体好,偶尔还帮着做农活。这半月,我与大母轮流照顾你,还好你醒了。”

    “这几日城中都在传言,大王若将南阳双手奉于秦国,他日也会把雍梁送给楚国,即便如此,也保不住我们的韩国。这是我的家,可若是国破了,家也就不在了。”

    看着她忧心忡忡的模样,子夜于心不忍,可战争岂是儿戏,他亦无能为力。他虽救不了一国百姓,但要救这一家人,也不是难事。但他现在施不了天法,他需要一个帮手,这个帮手应该就在不远处。

    “我有一言,并不仁义,但能保命,”子夜娓娓道来,“其实你们并不是一国将士,百姓皆有贪生怕死的权利,大可趋利避害,寻求他国庇护。”

    萧月蓁没有想到所救之人竟是这般想法,将士保家卫国,浴血疆场,从未放弃雍梁,要是百姓都如他所言,弃城逃命,那将士守城的意义何在?

    一国之强从来不在于国土有多大,城池有多少座,而在于人心有多坚固,众志方能成城!

    萧月蓁带着怒气与他说:“我虽为粗人,没有什么学问,但卖国之举,我们一家人都绝不会做!”

    “天下局势如此。韩国的命运,连你这样的平民百姓都能看到,又为什么还要继续待在这里等一个意料之中的结局呢?”子夜不明白。

    他与盘若一样,超脱世俗千年,不懂凡人对家国之执念。这也是浮黎默许他与她来人世走一遭的原因之一。

    未尝人间疾苦,怎能断凡尘念,渡世间难,成真神呢?

    他们二人,一者有神魂,无魄体承载神骨;一者有神骨,参透不足未聚齐神魂。

    子夜就是那个神魂不全之人。他并不觉得远离家国是错误,国需要时,百姓是福泽,国不需要时,百姓就成了负担、棋子。一国之王尚且如此,百姓为何不能为自己着想,非要忠心于他?

    “韩国不会亡!”

    萧月蓁唰地站起来,义正词严:“我们担忧国破,但我们不惧怕外敌!他国若犯,全城百姓即刻成兵,哪怕殊死一战,也要守护我们的家!”

    “可也是你说的,你们的大王割地求和,是他要卖了你们这群民,寻找保命之机不是你们的错啊!既然迟早保不住韩国,你也明知一切已成定局,这样自欺欺人有用吗?”

    “谁说我们是为了韩王?”少女眼神中是从未有过的坚定。

    聚水成舟,聚沙成海,天下万民才是国之倚重。对百姓而言,一个王死了,朝堂上不过换一个王,只要人还在,民心还在,国永远都不会破。

    一个人的执念,或许没有那么大的力量,但一群人的执念,就是极其危险的存在。子夜意识到这一点,对萧月蓁所言有了些理解。

    王可以划出国的界线,却不能划开人心的界线。无论七国风云变幻,哪怕一统天下,将七国皆纳入一国疆土,只要六国遗民民心不聚一处,这唯一的王座无论是谁都坐不稳。

    所以他们根本不用管王上是谁,只要一方太守与将领志坚,军人给予保护之恩,百姓就愿意付诸生命,为报此恩。

    这样的交换,在利己者眼中,根本是亏本的买卖,但恩情怎能用利益衡量呢?这从来,都不是一种交换。

    子夜叹气,不与萧月蓁呛声,还朝她作揖行礼:“是我思虑不周,提了不该提的建议,萧姑娘权当我胡说,莫要计较。”

    萧月蓁听到他道歉,气也消了一大半,顺了顺呼吸回应道:“你自小远离家国,漂泊在外,不懂我们的想法,我不计较,你也别较真了。说到底,我们谁都无法预料明日之事,现在也就是嘴上说说罢了。我并不能代表所有人,真到了那一日,想必弃城而逃的人不会少。”

    接着,她收起空药碗,去厨房看看晚饭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