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曜剑落到地上，发出一声似鸣钟般的闷响。
水晶兰还没来得及回到盘若手上，她就脱力从空中往下坠。下坠之时，她凭借最后的一点意识打开了城门。
奚容昉踏地跃起，在空中接住了她。同时，水晶兰落到那孩子的尸体上，被他吸收进体内，他的眉心慢慢长出一个紫色圆点，然后隐去。
奚容昉抱着她缓缓落地，眼中的倾慕之情浓郁到将要溢出，表情不乏玩味。看着她眼角的黑痣渐渐隐去，口中喃喃“子羲”，他立刻敛起笑容。
他将她放到地上，起身去捡玄曜剑，然后念了念风奕月教他的心法口诀，长剑幻化回杜仲枝，被他收进衣袖中。
此时，城外众人小心翼翼地骑马进入，领头的居然是雾鸦和白语风。
原来是李牧担心他们有危险，碍于赵王命令，只能派出几个暗影卫前来相助。但他们到时，城门已然紧闭，护卫军队长将荆伶所言尽数相告，白语风尝试推开城门，却被门上结界弹开。
他与雾鸦腾空而起，还是无法进城，只能在城墙上远远眺望城中情形。他们二人刚好看到荆伶执剑与黑气对抗，距离太远听不到他们之间的对话，但感觉黑气被她压制，气势渐弱。
“看这情形，楚国使者当真懂得巫术，能降妖魔，倒是我小瞧她了。”雾鸦对荆伶的警惕不减反增。
白语风沉默不语，他心里明白，那不是巫术，是真实存在的神力，但没想到，会如此强大。他一边担心她的安危，一边更觉得自己与她有着天壤之别，她是神族后裔，理应受万世敬仰，而他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凡人，甚至见不得光，只能藏在阴影处，竟还妄想追随她，心悦于她。
在他心里，没有人配得上她。
荆伶的最后一击气势恢宏，光耀照亮了整个扶柳城。他们二人也被光芒闪得睁不开眼，只好转身降落到地面上。
正巧，城门缓缓开启，他们就带领众人进到城中。
雾鸦派随行的暗影卫探查死伤情况，以李牧之名命令护卫军全城搜寻活人，自己则跟白语风一起下马，来到荆伶和奚容昉面前。他看到荆伶躺在地上昏迷不醒，奚容昉不知在衣袖里藏起了什么东西。
白语风飞快地跪在荆伶身边，颤抖着伸手探她脖颈脉搏，好在一切正常，她只是用力过度累晕了过去。他一把将荆伶拉起，背到身后。
“公主呢？”白语风朝奚容昉发问。
“没找到。”奚容昉记得，城门外有一具侍从尸体，进城后，城门内有一具侍从尸体，残破的马车旁他看到一具车夫尸体，再往前走，十丈距离内外散落着四具侍从尸体，当时那孩子面前有一具女尸，看服饰残片应该是公主的侍女。
他没有看到赵殷和即墨玉的踪迹，说不定他们藏在城中某处避难。
“也许公主真的不在城中，”雾鸦环顾四周，满地残躯，场面血腥，连他也不忍直视，“项使者进城前，派了半数护卫军往回走，让他们沿来时路搜寻公主行踪，应该是发觉了什么。”
奚容昉猜测，盘若算到了他们的去处，也就是说，那两人都还活着。他悬着的心终于放下，将目光转移到刚才那个孩子的尸体处，却发现那里已空无一物。
“难道他还活着？”奚容昉心中满是狐疑，但他没有表露出来。
他想，扶柳城之事既然已解，就不要将此事传回宫中，且当妖物魂飞魄散，先了却眼前事。思索片刻，他走到城门口，破碎的马车残骸中，金银珠宝散落一地，匣子也都被损坏。
暗影卫正在向雾鸦回禀，白语风背着荆伶悄悄走到奚容昉身旁，“接下来怎么办？”
“带你们的人回去，先将这里的情况告诉赵王，务必把灭妖的功劳全揽到项翎身上，半点都不要提我。”
“没问题。”白语风说完，感觉背上有动静。
荆伶醒了，她刚才在一片黑暗中，分明听到子羲的声音，却怎么都动不了，什么都看不到。她奋力挣脱，抬头看到烈阳高照，才确定自己已经脱离黑暗中的桎梏。
她的身体还有些虚弱，她感觉到体内另一个人几乎用尽了她全身的气力。
荆伶轻拍白语风的肩膀，她听到了刚才奚容昉说的话，哑着嗓子说：“放下我。”
白语风乖乖听话，小心翼翼地将她放下。她努力站稳，边深呼吸，边观察四周，她料想奚容昉要按照原本的计划行事，把地上的钱财想办法送去代地。
“公主如今下落不明，你缺一个有身份地位之人来证明赈灾款项出自朝中，我陪你去。”荆伶的嗓子干得几乎要冒烟，就快说不出话。
“好。”
奚容昉本来打算自己带着护卫军前往，有王室军队陪同，当地郡守应该不会不信，不过既然有楚国使者出头，当然事半功倍，他没有理由拒绝，但他并不觉得她有帮他的心。
他的感觉是对的，荆伶不是想帮他，只是想看着他，不让他得意。他想让掠影留名，又想倚仗王室背景，实在居心叵测，她不能让他再出了风头，让代地的百姓以为他奚容昉救苦救难，是个大英雄。
荆伶戳戳白语风，让他俯身，然后附耳对他叮嘱，务必先寻公主，不要急着回去禀报。
带着公主回去送好消息，赵王定会高兴，要让赵王忘了扶柳城之事，就要一次性带给他最好的结果。待到明日，代地传回宫中百姓谢恩的佳颂，一切都将尘埃落定。
暗影卫在城中找到许多残骸，大致拼凑出一百二十七人和五十九只动物，男女老少、鸡鸭牛马皆有，甚至还有待产的孕妇和刚出生的羔羊。
如此残忍的场面，对荆伶来说是巨大的冲击。她捂着嘴还是没忍住，跑到一边干呕，脑海中出现她刚才没看到的画面，画面里有她熟悉的面庞，拥有那张面庞的人，却在做惨绝人寰之事。是他，毫无缘由地滥杀无辜，他就是那个死在她面前的可怜孩子，他是她无法忘记的遗憾，他是她的子羲啊！
“怎么会这样。”荆伶不可置信地眼中噙泪，那个她赐之姓名的人，居然害了这么多人性命。难道，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是她？
护卫军满城搜寻未见活口，向荆伶与雾鸦回禀完，齐刷刷地站到了荆伶身后。荆伶用衣袖抹了抹嘴，刻意清了清嗓子：“麻烦雾鸦首领将城中情况回禀李将军，请李将军据实上告赵王。”
“使者不与我们同回？”雾鸦询问。
“妖物虽除，人死却不能复生，”荆伶叹气，“我要在此处，超度亡灵，愿其归息。”
雾鸦见她神情悲怆，不忍再问，随即带着暗影卫众人离开，白语风同回。
“你，懂巫术？”奚容昉好奇问道。
荆伶忽然变脸，收起悲怆的假象，她对这些不认识的百姓并没有所谓的大爱，一切不过是她演给雾鸦看的。她真正惆怅的，是子羲过错，以及他究竟遭遇了什么才会如此。
她好像突然间，情根枯萎，五感封闭，又变回了那个凉薄的自己。
荆伶没有理会奚容昉，转身对护卫军下令，让他们在城中寻找可用的马车和箱匣。
护卫军尽数四散，她哑声冷语回应奚容昉：“当务之急，是送钱财往代地。这些人和牲畜，就让护卫军找地方埋了吧。”
奚容昉察觉到她的异常，但又不好明说，于是跟着她蹲在地上捡拾散落的财宝。
神魂之境中，盘若盘腿坐在中央，白泽兽形相伴。
她手腕上的玉镯出现一道裂缝，还被黑气缠绕，白色裂痕应该是强行俯身和催动神力导致的，至于黑气，是刚才打斗时被魔识偷袭所侵。
白泽伸出利爪，覆于玉镯之上，用神兽之力将黑气消除。
“白泽，方才我未来得及收回幽冥兰，烛龙魔识恐怕还在宿主身上，你速去告知子夜，无论如何，魔识不能存于人间。”盘若说完即刻入定，试图以神力修复玉镯。
玉镯不能为他人所用，寻常外力也根本不会使之受损，除非是佩戴者自己要销毁它。这次，转世者被魔识蛊惑，险些冲破束缚，导致玉镯产生裂痕，她的情根瞬间被冰封，内外五感不得。
白泽轻轻舔舐盘若的手背，看她毫无反应，知道她已入定。情况危急，他火速撤离，天魂归体。
他睁开眼，回到了雍梁城中那户人家屋后的石林中。
白泽远远望见子夜正和那些凡人共进午食，有说有笑，好不热闹。白泽不慌不忙，待他们吃完，子夜独处之时，他才现身，将扶柳城之事告之。
子夜听完前因后果，十分担心盘若，但理智告诉他，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即便奋力一搏也毫无胜算。他转念一想，只有求助浮黎帝神，才有机会消灭烛龙魔识。
于是，他将骨剑交给白泽，拜托白泽把骨剑送回蓬莱，送到浮黎帝神手中，请帝神将此剑销毁，以免邪气回溯，并向她求一神器。
“你想要求什么？”白泽问。
“开天斧。”
“她不会给你的，”白泽斩钉截铁，“开天斧的力量不是你能掌控的。”
“若儿可以。”子夜看着白泽的眼睛，没有一丝退让的意思。
盘若乃浮黎所化，与浮黎同气连枝，若不压制盘若，她的神力等同于浮黎的神力，足以开天辟地，也足以毁天灭地。他很早就察觉到了其中奥秘，只是他不能也不敢说。
白泽明白子夜的意思，他清楚这些，他的天目可以窥探一切，可他还是拒绝传达子夜对开天斧的请求。他曾窥探过浮黎的梦境，在那个梦里，他看到一个和浮黎长得几乎一样的年长女子，手举开天斧，近乎疯狂地将天地尽毁，令混沌重生。
他虽知道那是浮黎一梦，但为了避免未来发生这样的事情，他绝对不会让盘若靠近开天斧，所以他不能帮子夜做这件事。
“你可知，那位为什么要定下神者不得妄加干涉人界的规矩？”白泽向子夜发问。
子夜愣了愣，摇摇头。
白泽叹了口气，向他解释：“神之力，甚强，凌驾于人族、仙族之上。施之，可救世人，亦可害世人。”
子夜不太明白，他慢慢引导：“人界有一位学者说过这样一句话：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神力对人族而言，太过强大，强大到足以统治整个人界，倘若由神统治了人界，会如何？”
“……神无所不能，根本不需要人来拥护。所以，神为人王，人为猪狗。”子夜犹豫再三，还是将心中的答案说出了口。
“没错。神的力量对他们而言，是足以毁灭整个人族的威胁，他们敬仰神明，更畏惧神明。”
白泽所说不无道理，人族在四界中属弱小者，他们只敢驱使更弱小者，譬如牛马猪狗。对于神而言，人就是那弱小的猪狗，如果神不被管束，在人界肆意施展神力，人族就会依赖神者，成为无思想、无自由意识的乌合之众，宛如猪狗一般。
神者一朝不慎，整个人族都将覆灭，这样的代价谁都不愿意看到。
所以浮黎帝神立仙神天规，不让神者干预人间世。她将天界高悬于苍穹之上，不让凡人轻易接触；她将冥界入口设在归墟之中，不让幽冥执掌者随意进入人界。
“我再问你，你可知那位为何不直接把天界的轩辕神剑赐给凡人，而是要让人间的铸剑师辛辛苦苦打造一把属于人族的斩妖剑？”白泽的每一个问题，都像打开了子夜思维的钥匙，从前他并没有思考过帝神所为的缘由，只是接受所有的结果。
“因为……人族需要英雄？”子夜不太确定。
“因为人族需要相信自己。没有神的干预，他们会创造出属于人的‘神’，也就是你说的——英雄。”白泽的话犹如醍醐灌顶。
“我明白了。”子夜终于妥协。
他明白，如果盘若真的用开天斧救了世人，世人就会以为，神会无时无刻保护他们。此后，凡人只要遇到危难，便向神明祈祷，寻求神之庇护。若神没有相助，世人就会怨恨神、诋毁神，甚至将莫须有的罪名怪到神的身上，他们会把一切不如意都归结于“神没有来救我”这样的谬论，还会产生更多以神为借口的罪业。
世人需要英雄，但未必真的需要神，他们需要的，只不过是安慰与寄托。至于救赎，幽冥之路会给他们答案。
浮黎帝神自复生苏醒之初，就已看透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