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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谭万山有幸躲粮祸

    夜深了,王顺水才提了一支中正式回到家,见一家人都坐在门前,爹娘和顺山哥嫂都在呢。娘端了饭菜出来,是一碗堆得冒尖的白米饭,一碗煎拍青椒,上面卧一个煎蛋,一碗丝瓜汤,还有一碗蒸地瓜。顺水问:“这米饭二老都吃了吗?”他娘说:“你吃吧,我们都吃完了。”大嫂在一旁说:“哪吃呀,爹娘都吃的地瓜,这米饭和鸡蛋专门犒劳你的。”顺水就说:“刚收了粮,大家就先敞开吃它几天呗。”顺水爹说:“你不当家不晓得柴米贵。今年说是丰收了,可日子一样难算计。这十亩地,收了不到五十石谷子,除了交租,还要还欠的几石,剩下的就这么几石,要敞开吃,能吃几天?”顺水说:“这谭万山也太狠了,将军粮派我们交也就算了,还要借一还二,这么一借二还,都叫这全村人一年喝西北风。”顺水爹说:“田是人家的田,祖祖辈辈就这么个规矩,你还能怎样。”顺水说:“听说共产党那边搞土改,有些地方搞减租减息,还要分田呢。”顺水爹说:“共产党十年前在我们这近县也闹过,唉,成不了气候,被赶出去了,后来听说政府还杀了不少共产党人。”顺水说:“可是听说人家在有些地方又成气候了。”他爹说:“要改祖宗的规矩,难哩,共产党要能变这世道,除非他是天神。”

    顺水见娘在试泪。就问:“娘您这是干嘛?”他娘埋怨说:“你参加护粮队,事先也不让娘晓得,你兄弟俩上次九死一生,娘现在还在做恶梦哩。”王顺水说:“娘!您也不怕人家笑话。参加护粮队这么多人,有哪个还事先要同爹娘商量嘛。您快莫说上次那事了,一提起那事,我现在还觉得对不起人家金木匠和全村人呢。”他娘说:“你都快二十岁了,还没有娶上媳妇,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王顺水忙打断娘的话,说:“别人都舍得,我就舍不得,哥还想参加呢,小青说一家只能参加一个,还说了我一人无牵无挂,就我了。再说了,还要留一个种粮的传后哩…”。

    王顺水兄弟的爹王成丰,村里人公认的种田能手。父子三人种了谭万山的十亩水田,成了葫芦嘴村的样板田。谭万山每年在稻子快成熟估产的时候,第一个必定要来王成丰家的稻田,因为每年稻子长得最好的就是这一家。就是平时,谭万山有事没事都要到这父子三人的稻田走走看看,看稻秧茂盛地拨节,茁壮地抽穗,娇艳地杨花,饱满地灌浆,沉甸甸地成熟。就想,这王成丰父子真是天上难寻,地上难找的种粮人呢,常常在中午太阳最毒的时候,还能见他父子顶着斗笠,在稻田除草;在雷雨暴风时,也能常常看到他父子披蓑带笠在田垄中巡视,生怕暴雨浸了田,狂风毁了秧。在他家的稻田里,你看不到一根稗子,找不到一棵杂草。正因为如此,往年在抽丁实行两丁抽一时,谭爷使了不少手段,硬是没有让在两兄弟中抽走人。从谭万山祖辈起,每年收租时,谭家都要赏他家一石粮,给全村树个样板。王成丰也成了这个村小队的甲长,而且是在村里的几个甲长之中说话最管用的一个,要不是担心影响种庄稼,谭万山就一定会让王成丰来当这村里的保长,成丰要是当了保长,一定比这陈猴子服众。

    王成丰今年快五十岁了,除生有顺山顺水二个崽外,还有大女顺云早已嫁到峪口村,二个儿子自然就传承他的庄稼手艺。王成丰的一生,除了种稻子,好像还没有别的爱好,他一生的聪明才智,似乎就是为这水稻而生而长的。与谭万山不同的是,谭万山的享受过程是看到稻子入仓的时候,王成丰的享受却是稻子生长成熟的过程。王成丰常对儿子说,这庄稼也有情有义呀,你伺候它好了,它就一定会报答你。我们去看它,它也在看我呢,它渴了,你给它水,它饿了,你给它肥,它虽然不会说话,它却在成天冲你笑呀。

    前一阵子,日本人打死了金木匠,虽然后来事情搞清楚了,他还是觉得自己在人面前抬不起头来。今天,自己的儿子第一个报名参加护粮队,总算给自己要回了一回面子,他家人不是贪生怕死的人。于是就对顺水说:“其他事就不要说了,既然参加了,就不要当怕死鬼。我们王家虽说没钱没粮没有势力,但总没有做过辱没祖宗的事。”王顺水一听,说:“爹,我晓得的,我不会给祖宗丢脸。”

    第二天一早,小青就将全副武装的谭伟、不换、顺水等三十人领到了狼牙口。这是两面都是石壁的小峡,一条小路伴随从村里流出来的河水穿出这山峡通向峪口。山路靠河的一面,山太高太陡,人上不去,靠路的一面,是近六十米高的绝壁,人更是上不来,但却可以从向村里方向四里余地外的山嘴上山,沿着山脊走向这石壁顶上。山顶上长满了绿油油的松树和灌木。从顶上可清楚地看到山脚的小路和来往方向,山脚下却看不到山顶上的人。小青好像听说过,葫芦嘴村的祖先们是苗人,为反抗清军进剿而在这里修建了防御工事,并派人在这里驻守过,这里还有用石头垒过的石墙,虽然石墙早已倒塌,剩下一大堆青得发黑的石头。这石头对他来说太有用了,既可用来修筑简易的掩体,又可作为攻击敌人的武器。

    一群人到了这里,早已累得瘫坐在地上,三面都是绝壁,面向着进出村的方向,往下一看,有几个人腿就有些发软。小青说:“以后来多了,就习惯了。”顺水说:“我们就用这石头围成一个围子,大家躲在这围子里,下面子弹打不进来。”小青说:“不行,你是不晓得,鬼子还有那小钢炮哩,那炮往上一轰,炮弹从我们头顶上往下掉。要是我们挤在一堆,一炮就完了,我们不仅得防枪,还得防炮。”这些人听说鬼子还有炮,就有点发懵,问:“那炮怎么防?”小青说:“那小炮叫迫击炮,炮弹跟手雷差不多大,杀伤力不大,鬼子随身带的也不会很多,几炮就轰完了,我们也不用怕。只是要注意,不管是鬼子向我们打炮还是开枪,大家都不要站起来乱跑,那样就容易中弹,只要趴着不动,就不容易中弹。再有,我们要分开部署,人越分散越好。”顺水忙说:“对哩,在峪口村,我看到那鬼子专门向跑的人开枪,一枪一个准,那趴下的就没有事。”小青说:“对,我们就两人一组,分头找掩体,只要能够看到路面,能向路面射击就行,分开越远越好。”

    于是大家跟着小青,一路围着山顶找掩体,找好后就趴在地上用枪瞄了瞄,各射击点距山下路面的射程不远,也就七十米距离,隐蔽安全性也好,大家都兴奋起来,都说这个位置好,那个位置也好,一会都找好了。小青向大家喊:“从现在起,每天早晨准时到这里来,各自在找好的地方练瞄准,太阳下山时回去。”

    午饭是由谭万山供的,每餐都有白饭和腊肉,由村子里人准时送来。大家看到这香喷喷的白米饭和肥油油的腊肉,就欢喜异常,吃得满嘴流油。就有人说,我长这么大,还没有见谭万山这么大方过呢,这次怎么就舍得开恩破例。又有人道,这叫什么开恩什么破例,他这是让我们替他卖命保粮。他那几仓粮食,还不值这几顿腊肉白饭?有人就说,吃吧吃吧,我们吃上这几顿,死了也不亏。

    村里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谭万山照样收租,在他看来,这收下的谷子,只有放在他的仓里,他才能踏实。村子里的佃户,一年种下的稻米,除了七成交租,还要按“一斗还二斗”还债,剩下的也就不多了,今年要还的欠粮更多,一些借得多的户产的粮还不够还的,只得还欠着。虽然大家都有怨言,但有怨言又能怎样,何况现在日本人要抢粮了,这粮最终还不晓得落到哪个手里呢,又不晓得这小青能不能成事,会不会给村里人带来灾难。村子里人就在这忐忑不安的心情下,交租还债。

    村里农家没有了谷子,还好在村子四周旱地和山坡,到处可以种上地瓜、土豆、玉米和高粱等;河岸两旁、水塘四周还可以种上黄瓜、冬瓜、南瓜等各样瓜菜,用这些粗粮填肚子,饱一餐饥一顿的,总可以吃到过年。大年三十夜,一家人吃一顿白米饭还是没有问题的。如果碰上年景好,收入丰,村里的食物就可以挨到夏末,初秋还是要借粮的。年景不好了,到了夏初,就开始有人断粮了,断了粮的人,唯一的选择,就是到谭万山家借粮救命。老天似乎很眷顾这里的土地和村民,从大山深处流出的溪水,永远不会干涸;雷风暴雨时,遭洪水浸泡最多不过两天,是淹不了能长到一人高的稻子的,再多的水也会顺着这一条溪水滚滚流去村外,因此,这里也断不会因旱涝造成大量的灾民。村子里的人祖祖辈辈没有因生活不下去外出逃荒的,他们对这片祖辈传承的家园已经很知足了。

    峪口村来人带来消息,说是日本兵到镇里了,通知陈保长去镇里,日本人要对各村保长训话。

    陈保长有了底气,就说:“碰他娘的鬼哟!他日本人什么东西,找我训话!你告诉那日本鬼子,有本事来这里找我问话!”

    陈保长虽说在来人面前豪气了一番,心里却虚,来找谭万山讨教。谭万山说:“去还是不去,这事你得问小青。”于是又来找小青,小青一听,说:“保长,这事你还是得去,你不去,我们摸不到情况。再说了,你要不去,他们要是马上派人来,我们还没有准备好。你去后,就说答应交,拖他几天,然后回来报信。”陈保长只得答应马上就去。小青还嘱咐:“要搞清鬼子有多少人,带了些什么武器装备,对限期交不上粮的要采取什么行动等,能摸清多少算多少。”

    陈保长第二天早饭后出门,一路上只靠两个脚板走路,到了镇上时天快黑了。一看镇公所空荡荡的不见一人,他就感觉心里直发凉,好不容易看到厨房老张师傅一人在吃晚饭。老张师傅见陈保长来了,忙问:“你怎么没去喝酒。”陈保长疑惑地问:“去哪喝酒?”那老张师傅一拍大腿说:“嗐!你是刚到吧,快去洪关酒店去喝酒吧,他们都在那里闹哩。”陈保长还是有些懵,问:“那日本人呢。”老张师傅说:“你还不晓得呀,日本人一早全都撒回城了,说是不晓得哪里打了败仗了,要调兵哩。这粮也不抢了,城里来的什么自卫军保安队该回城的全都回城了。这不,镇公所的人都欢喜的不行,闹着去喝酒庆贺哩。”

    陈保长一时怔了半天,嘴张了半天没有合拢,拍了拍脑袋,弄不清自己还是不是在做梦,就听老张师傅说:“我听他们说呀,日本人这帮畜生,原想打通这粤汉铁路线,可是到今天也没有通车,北面的武汉,南面的广州,全被破坏,这抢的粮食,哪运得走!他们的日子长不了了,他们在南洋被美国人打败了,都打到日本人自己的国土上来了,日本人死的成万成千,人都快打完了,兵员不够,要从中国调兵。日本人的帮凶德国人也被苏联人打败了,中国人,美国人,苏联人都准备大反攻。这老天有眼,恶人终有恶报……。”

    情况变化太出乎陈保长的意料,陈保长也没有心思去喝那酒了,他叫来随他一同来的飞头和陈九,匆匆找老张师傅讨了几口饭吃了。事不宜迟,他要趁着月色连夜回村,尽快把这好消息告诉村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