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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金不换泣别金小青

    天还未亮,谭万山家就响起了鞭炮声,而且响了整整半个时辰,把村子里的人都搞蒙了,猜不透在这个节骨眼上,谭家还能有什么喜事,不晓得又在玩什么花样。

    陈保长凌晨时分咚咚咚地敲谭宅的大门时,把谭万山吓得心惊胆战,以为日本人又进村了。只听陈保长咧着白森森的牙,有气无力地说是日本人回城了,不抢粮了,谭万山还以为陈保长累糊涂了,又狠狠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是不是在做梦。消息进一步证实了,谭万山一个箭步跨到祖宗灵前,伏在地上,祖宗呀祖宗地拜了起来。

    天亮后,村子人就陆续晓得了这个消息,原来是谭府为这件事庆幸放炮哩。不换是被欢喜的柚子在床上摇醒后告诉他的。全村人都在庆幸,不换与却欢喜不起来,相反是一种无奈和失望。这些天,他一直充满一种亢奋和期待,这种心情使他忘却烦恼,忘却愁恨,忘却了周围的一切,全身心投入到训练中去,期待枪杀日本兵的快感中。他誓言一定要用他手中的中正式,亲手射杀那些日本人,一定要让日本人尝到被他的子弹射中后的那种痛苦和绝望,就像他看到父亲中弹的那种情形一样。爹临死时的情景时常历历在目,他怎么也猜不透爹临死前想说的话是什么话,或许,在爹死后第一次的梦中就暗示过他了,爹要儿子替他报仇呢。

    可惜,不换又一次失去了这个机会。

    小青给不换的一支中正式,不换很快学会并掌握了枪的拆卸、擦试、装卸子弹和瞄准。尽管子弹珍贵,小青还是组织了两次实弹射击,每人三发子弹。一次固定,一次移动,地点就在狼牙口。移动的靶子,是用一头老牛拉着一串糊着靶纸的假人在路面上走,那牛在平时训练还行,实弹射击时,枪声一响,老牛就惊了,拉着一串假人一口气狂奔到了峪口。三十人的射击成绩,不换的成绩全是榜首。小青说,不换这家伙天生就是一个枪王。

    同样失落的就是小青了。在得到消息的当天中午,谭万山就宣布护粮队解散,人员归家,枪弹入库。谭万山的腊肉白米饭,供了三十多人吃了四五天,心疼不已,早晓得这样,还不如不破这规矩,以素菜杂粮打发了。

    让不换更加意外和难过的是,金小青要走了,他还是要归队去当兵,去重庆找抗日队伍。

    小青、不换将属于自己的武器又带回到了玲奶奶庙。由于谭伟对小青的毛瑟手枪爱不释手,就与谭伟交换,用一支毛瑟手枪换了两箱子弹。小青对不换说:“这武器平时不用,就要找个地方藏好,不然是个祸患。”不换说:“我有一个藏的地方,只有我一人晓得,也只有我一人能进得去。”小青问什么地方,不换说了那个山洞,小青说不行,一是石洞太潮湿,放久了枪弹易生锈;二是那洞口太小,你现在进得去,过几年还进得去吗?不换说:“我进不去,不会叫一个小孩子进去呀。”小青也想了想,除了山洞,还真难找一个稳妥的地方,村里除了谭府,他们的几个人的茅屋,又矮又小,连个像样的大些的家具柜子都没有,放哪里都显眼。只好说:“这样吧,先放进洞里一段时间,应应急,你以后找到好的地方再说。”不换说:“我以后还找嘛子,我要与你一同去队伍里抗日。”小青笑了笑,拍拍不换的脑袋,说:“人还没有枪高哩,就想当兵,这事再不要提起,你不可能去的。”不换问为什么?小青说:“你爹没有了,你娘一人在家,你放得下心吗,她不要你照顾吗?你是你娘的一根独苗,她会舍得你去?还有就是,我也想让你在村子里,看管我这批宝贝,等你长大了,我们把日本人赶跑了,回来后还能派上用场呢。”

    不换突然又想到爹梦中说过的话,莫非爹事先就预感到有这么一天,告诫儿子不要丢下娘不管?不觉心里一阵悲憾,说:“我什么时候才能报我爹这仇呢?我不杀几个日本人,不说对不起爹,我这一辈子都留个遗恨。”小青说:“我去替你多杀几个就行了,要不行,到时打到我们家乡的时候,砍下几个日本人的头,到你爹坟上祭奠祭奠。”不换愣了愣,说:“要不你也不走了,留在这里,说不定那日本人还来,我们保护这村里人不好吗?”小青叹了一口气,说:“我想日本人是不会来这村里了。不换,你是晓得你爹被日本人杀了的心情吧,你这是家仇,可是对我们军人来说,是国恨呀!你晓得吗,我身边的战友,被日本人打死的有多少?还有多少伤员,没有医治,痛苦得一个个自杀。我们每个经历过这场战争而活下来的人,都是恨不得活捉这一个个日本人,再一口口撕咬下他们的肉,活活将他们咬死才解恨。我不去打日本人,我这口气就会一直闷着难受,我也对不起那些死去的战友。”

    不换惊呆呆地看着小青,似乎明白了什么,点了点头,说:“你说把日本人赶跑了,那时不打仗了,这枪还有么子用场。”小青说:“你以为日本人跑了,这世上就太平了,难得说呀,反正你得把这宝贝看好了,我回来还得找你要。”

    不换听说小青要去重庆,忽然想起一个人来,就问:“你听说过衡阳八办吗?”小青一惊:“你怎么晓得衡阳八办?”不换问:“这八办是干什么的?”小青道:“八办就是八路军驻某地的办事处,衡阳八办就是八路军驻衡阳的办事处,他们几年前搬往桂林,现在又从桂林搬重庆去了。你听哪个说的?”不换说:“在衡阳客店我遇到一个客人,他说姓扬,说是衡阳八办的人,也去重庆了。”说着从身上摸出一块“八路”臂章来,递给小青,小青一看,就说:“他把这个都送你了,你们交情还很深嘛。”不换不好将偷枪玩的事说出来,只是说:“我都差点跟他去他的部队了呢。”

    小青盯着“八路”臂章发怔。不换说:“你就拿着这块东西去找杨叔叔,他一定收留你。”小青叹了口气说:“你不晓得,这八路军和国军不一样,八路军是共产党的部队,国军是国民党的部队,这两支队伍虽然现在都在抗日,可是他们却是生死对头,水火不相容的。我敢肯定,将来日本人打跑了,国民党决不会放过共产党。”不换说:“我晓得,我爹跟我说过,共产党要将地主的田分给种田的人,要是共产党得了天下,我们就都会分到田,村里人人人都是地主哩。”又问:“你是说那个姓杨的是个共产党?”小青说:“这事你也不要跟别人说。”又将那臂章还给了不换,笑笑拍了不换的小脑袋说:“要是让谭万山晓得了,担心把你也当共产党给毙了。”不换说:“他干嘛毙我?”小青说:“怕你是共产党,分他的田和粮呗。”

    藏枪的工作很顺利,为了防潮,不换去谭伟的杂货铺买了一大把油伞纸,他爹有很多木匠工具,就让小青在洞外看着,自己带了一些锯子锤子钉子,扛了些木板进洞,敲敲打打造了几个木箱。不换还想自个留一支毛瑟枪和一些子弹,被小青制止了,说:“你要想玩枪,就多去洞里看看,在那洞里,你想玩什么枪,想怎么玩都行,顺便还可以多擦擦枪,不让生锈。这东西带在身上,用也用不上,终是祸根”。不换将枪弹用油纸包了又包,放进箱子里。折腾了一整天,从洞里出来时,浑身都湿透了。

    金小青走了。

    村里除了小青的妹妹小红、玲玲奶奶、雯雯和不换外,没有人晓得金小青什么时候走的,只有金不换将他一直送到了峪口村。到了峪口村,小青上了一辆牛车,就要分别了,不换不禁呜呜地哭了起来。小青想,毕竟还是个孩子哩,就替他抹泪,说:“哭什么嘛,也许很快就回来了呢。”不换就从身上掏出来一块玉佩,对小青说:“这是秀娥嫂让我送你的。”小青一看,是一尊二指宽大小的晶莹剔透的玉观音,被一根红毛线系着,小青顿时一股热流往上涌,头脑里就闪出秀娥那一双水汪汪的明眸,问:“真是秀娥送的?你莫骗我,你怎么不早说。”不换说:“秀娥嫂一定要我在分手的时候送你,说是要谢你治好了他男人的病,你要去打仗,带上这菩萨,保佑你逢凶化吉,平安归来。”小青问:“她是怎么给你的,是悄悄对你说的吗。”不换说:“也不是,她只是听说你要去参加抗日队伍,问我什么时候走,我也说不晓得,她顺手就从脖子上取下来交到我手里,嘱咐我的。”小青愣了一下,一手紧紧攥着这玉,一手从自个身上上上下下摸着,说:“哎呀我也没有个什么物件给她。”不换说:“她什么没有,还稀罕你的东西。”小青说:“你毛孩子懂什么。”顿了顿,说:“不换,你去我家里,问我妹妹要那个银铃,她晓得的,你拿去交秀娥,说是我送给嫚嫚玩。”不换点头答应,二人含泪分手。

    不换回村后,心里怅然若失,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感觉孤零零的,就在家躺了一天。第二天,就奔小青家。小青妈已去世了,只有他爹金大信和一个十七八岁的妹妹金小红。金大信在秋收完了后,就同村子里的十几个壮年外出当挑夫,从界牌挑担瓷器去广东,再从广东挑些食物往回卖,来回一趟短的一个月,长的两个月,生意好的话,除去食宿,可以挣回一块光洋。不换到小青家门口的时候,看到谭伟坐在门前,腰上还跨着那毛瑟枪,一双眼愣呆呆地盯着正在剁猪草的小红。不换晓得,谭伟一直在追这小红,谭万山却极力反对,他替谭伟相中了峪口村地主周大口家的女子,那父女还到过谭家,被谭伟一口拒绝。

    谭伟见了不换,忙问:“小青呢,你没有跟他一块吗。”不换说:“他走了,去重庆了。”谭伟吃了一惊,忙问:“什么时候走的,怎么我都不晓得。”不换说:“昨天一早走的,我送他去的峪口。”不换见小红一双眼红红的还挂着泪痕,就问:“谭哥,你欺负她了?”谭伟说:“我哪敢,我来这里后她一直就这个样,也不给我搭个话,问她什么也不说。”不换晓得小红一定是舍不得她哥走了闹的。昨天小青出门的时候,小红就在屋里嘤嘤地哭,不换想进去劝,被小青拦住了,说:“女孩子家,懂得什么事,我爹还管不住我,何况她!”

    不换拉着小红的袖子,说:“姐,进里屋说个话。”小红就放下刀,跟不换一直进了小红的闺房。不换说:“小青哥说你这里有一个银铃,叫拿给我,他有用哩。”小红问:“他都走了,你拿它干什么?”不换说:“是秀娥嫂送了他一块玉菩萨,保佑他,他要还礼的。”小红说:“他一个大男人,还稀罕送这个送那个的。”就从床头抽屉里找了出来。不换一看,是一个也只有拇指般大小的正方体银铃,银白色,五面是平面的,一面呈金字塔形,顶端有一个小孔,系一根红绳,可以挂在脖子上,拿着它摇晃,里面是空的,一个东西在里面叮叮呤呤响。不换问:“姐,你真的喜欢上了谭伟?”小红脸一红,说:“你乱说什么呀,烦都烦死了。”一转身出来了。

    不换讨了一个没趣,只得跟了出来,问谭伟:“秀娥嫂在家不?”谭伟说:“一早就带雯雯、嫚嫚去玲奶奶庙了。”不换说:“你坐吧,我走了。”谭伟就说:“那我也走了。”起身向小红说:“红妹,我走了。”小红也没有理他,照样剁她的猪草。

    不换赶到玲奶奶庙时,老远就听到庙里发出一阵朗朗的笑声,嫚嫚的声音像铃铛一样清脆。小青给玲奶奶抱送来的小狗一见了他就扑上来撒欢。雯雯迎了出来,看到不换无精打采的样子,晓得是因为小青哥走的缘故,就说:“玲奶奶刚才还在说呢,你一定会来这里的。”不换见玲奶奶抱着嫚嫚说笑,秀娥正在欣赏玲奶奶结婚时穿的一套婚服,是一套红底绣着金色凤凰的缎子。秀娥见了不换,忙问:“小青走了吗?”不换说,走了。就要秀娥到外面来说话。秀娥疑疑惑惑地跟着出来,不换就掏出了银铃来,递给秀娥,说:“嫂,这是小青哥托我送你的,说是给嫚嫚玩。”秀娥接了过来,看了看,说:“他个大男人,怎么还有这些个物件?”不换不想说得太多,就说:“反正我带到了。”就进屋来了。

    秀娥进门后,并没有将那物件给嫚嫚玩,也不知她收到哪去了。听玲奶奶说:“小青这孩子,才是我们村里最有骨气的人呢。他这一去,只求菩萨保佑,阿弥陀佛,可千万不要有个什么闪失。”秀娥安慰道:“奶奶你放心就是,俗话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小青是经过大难的人了,不会有事哩。”

    不换也见到了玲奶奶的婚服,很是惊羡,就拿着在雯雯胸前比划,说:“姐姐穿正合适哩。”被雯雯拨开了,说:“莫把奶奶衣服弄脏了。”秀娥就问:“奶奶,您年轻时一定很好看哩,您瞧,雯雯都能穿,您好身段!”玲奶奶脸上就荡起一股幸福的神情,说:“我嫁过来的时候呀,也比雯雯大不了多少哩。”秀娥就问:“您这么大就嫁过来,对爷爷有感情么。”玲奶奶就笑了笑说:“那时懂嘛子情不情的,我那男人,比我整整大十岁呀。唉,不是冤家不聚头,只晓得找了个冤家哩。”

    雯雯就突然想起来什么,拍着手说:“三嫂,奶奶还会唱情歌哩,唱的情歌好听死了。”秀娥就要玲奶奶唱。玲奶奶笑着说:“祖辈传下来的,村子里很多人都会唱哩,有女唱男的,有男唱女的。可惜呀,我一把年纪了,老了,唱不好了。”秀娥就撤娇似地,缠着要唱,玲奶奶趁着心情好,就轻声唱了起来:

    哥在山上吹树叶,

    姐在灶前把手拍,

    娘问女儿拍什么,

    衣服沾了锅烟墨。

    一声口哨飘过来,

    姐在房中跳出来,

    娘问女儿跑什么,

    做饭出去抱干柴。

    姐姐门前竹子多,

    手攀竹子望情哥,

    娘问女儿望什么,

    我看雀儿在做窝。

    哥学斑鸠叫咕咕,

    姐在床边擂墙屋,

    娘问女儿什么响,

    背时猫儿追老鼠。

    相思连来相思连,

    半夜三更发梦癫,

    娘问女儿做什么,

    假装伸手学打拳。

    玲奶奶唱着唱着,看秀娥听得都痴呆了,就越发来了兴致,说:“还有男唱女的哩:”

    米筛筛米米在心,

    哥爱情妹是真心,

    不信你看灯心草,

    从头到尾一条心。

    甘蔗甜头又甜尾,

    我俩甜嘴又甜心,

    我俩连情连到老,

    海枯石烂不变心。

    石榴开花红又红,

    枣子开花似灯笼,

    情哥见妹心头动,

    只怕妹妹嫌哥穷。

    金打锄头银打刀,

    金碗吃饭银筷挑,

    龙肉下饭我不要,

    愿跟阿妹吃苦荞。

    ……

    玲奶奶唱累了,不唱了,怀里的嫚嫚也睡了。秀娥似乎进了云里雾里,呆了半天没有作声。听玲奶奶不唱了,很久才回过神来,说“奶奶,您心里一定有个情人哩。”玲奶奶呵呵笑了笑,说:“你说有呢就有哩,情由心生,哪个人心里没有个情,歌由情生,那是心中透出出的亮,迸出出的火呀。”秀娥一双泪水汪汪的眼盯着玲奶奶,她真不晓得这看似平常不过的玲奶奶心里还藏有多少事呀。怪不得雯雯没事总往这山上跑,玲奶奶这里,藏有多少使不完的精神财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