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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九,王老师平反回城

    过了些天,大苹果透出的王寅格老师被平反的消息被证实。这天上午,公社主任到了学校,传达了省、地委、县有关为大学教授王寅格平反的文件精神。下午,学校就破天荒开来了三台吉普车,来客有县、区政府教育局的领导,还有三位特殊人物,原来是专程来迎接王教授的前妻朱淑婉、儿子王敏夫妇。

    王教授对自己被平反的事,虽早已有思想准备,但眼见前妻带着儿子媳妇赶来,却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十年没有见了,前妻已苍老了很多,淑婉上前拉住王教授的手,声音硬咽地叫了一声老王,王教授平静地拉了一下淑婉的手,就过去抱住了儿子。

    一群人就都涌到王老师的宿舍里,只是一间二十来平米的办公室兼卧室,靠窗是办公桌,桌上堆满的是教材和学生的作业,桌上一盏大煤油灯,办公桌后是床,说是床,其实就是一块门板搁在两张长条凳上。床上一床褥垫,一张草席,一床腊染的豆花棉被,一顶青色的蚊帐打满了补丁,被几根竹杆支在床上。四面墙上,挂满他写的书法作品。淑婉进来看了,就悲切起来,泪如泉涌。一位同样已是花白头发的地委教育局局长就掏出一张证书和一个存折放到王老师手中,说:“我是受省教育厅朱厅长委托,专程来向王教授宣布这一喜讯的。这钱,是王教授十年的补发工资,共四万元,另外,湘南大学也已来电,请王教授搞好交接,处理好家务事后即到学校哲学系报到。现在,各大中专院校,很是缺专业知识分子,现在是百废待兴,求贤若渴,都在望眼欲穿呀!”

    一群人说了些祝福之类的话后一一告退了,知趣地把空间留给一家人。王教授让一家人床上坐了,问淑婉:“你怎么也来了呀?”淑婉抹着泪,没有说话。儿子王敏说:“爸,你不能怪我妈,当时离婚,也是被逼的,要不离婚,我就过不了政*审关,过不了关,我也回不了城,回了城后,也进不了大学,大学毕业,也找不着工作。这些年,妈就没有再找人,为了我们,花了多少心血。总是指望有这么团聚的一天。妈一听说知识分子落实政策的事,就开始到处托人打理这件事。接到了爸平反通知,妈哭了一天,我从来没有听妈这么哭过的,妈说,这十多年的辛酸泪,终于有流出的一天了。”

    王敏还要说,被淑婉制止了,说:“老王,这些年,我知道我对不起你,你在这么个地方一待十来年,我也一直没有带孩子来看看你。知道你的日子一定很苦。但是我了解你,你会受得了这苦。我们受再多这苦,也不算什么,但是不能耽误了孩子呀!今天,我也算把这孩子完完整整地交给你了,你可以怨我怪我,你不能怨孩子,他们一直都说要来看你,要把你接回城,都是我坚持不让。想你也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做。你如今回了城,你要不怨我不怪我,我还是愿意这把老身子陪你走完这余生,你要怨我怪我了,回城后我一个人过日子,孩子也成家了,我也不操心了。”

    王教授没有说话,他走到淑婉面前,紧紧攥住了淑婉的手,看淑婉一头杂乱灰白的头发,就伸出一只手抚了抚,听淑婉抵声抽泣,一滴滴热泪叭叭地掉在另一只手上。

    学生已放学了,但没有一个学生走,都要送送王老师。校门口操场上,贴上了一幅标语:“热烈欢送王寅格教授。”标语下面摆了两张课桌,学生们被集合到了操场上,由学校李校长主持王教授的欢送会。地委教育局局长等大小领导都致欢送辞。金石就听身旁的大苹果啧啧说:“这一次就给了四万,天呀,我们做几辈子都赚不到这么多钱哩,你说,这么多钱,他怎么花去。”金石说:“你想这钱都想疯了吧,就嫁他得了!”大苹果冷笑说:“嫁给他又怎么的?”金石说:“可惜人家正妻来了,只有给人家做小了。”大苹果说:“做小就做小。”金石说:“看红楼梦把你害的。”大苹果说:“你少拿我开心,说真的,真就是嫁给他,我也不是贪图他那钱,我就是羡慕他的才。”金石说“那最好,你正好钱才双收。”大苹果就狠狠跺了金石一脚,金石痛得直咧嘴,说:“你大苹果是驴吗,只会踹人。”

    大家都想听听王老师讲些什么,通常王老师在这种场合讲话,是不按常理出牌的,本应该讲的话,他偏不讲,讲的话都被领导看成是不着调的东西,学生们却喜欢听,就像他讲政治课一样。

    就听他说道:

    “此时此刻,我只讲二句话,第一句,我想引用范仲淹《岳阳楼记》的一段话,不以物喜,不以已悲。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同学们,你们长大后,如果还会想到当年还有我这个老师的话,就一定要牢记这段话。第二句,我在这学校工作生活了近七年,现在要离开了,要问我有什么非常非常要说的话的话,我只有四个字,就是戴罪感恩。为什么戴罪,就是我没有能用自己的本事和能力,让我们的学生走进大学的殿堂,没有看到这里的乡亲摆脱贫困的面貌。为什么感恩,我在这里七年,我没有感觉自己是外地人,也没有感觉自己是孤身一人,因为,这里都是我的亲人。这些年,过年过节的,都是一家一家地争先恐后地请我去过,哪一家杀了猪,哪个队里死了牛,没有请过我?哪一家有最好吃的,我没有吃过?天冷了,一家一家的人送我一篓一篓的炭火,一个冬天都烧不完,天热了,又会有一家家的人送来一筐一筐的西瓜,一个夏天都不断吃。”

    王老师说到这里,就有些激动,从口袋里掏出了那本存折,说:“这四万元钱,我也不想带回城了,就送给学校吧,也算是这七年乡亲们对我的养育费。”刚说完,就听到学生们一阵惊呼,大苹果的惊叫声几乎盖住了所有的人。王老师说:“这学校是一个老祠堂,虽说是青砖瓦房,但不是师生学习办公的地方。我想能不能用这四万元钱,把这个祠堂拆了重建一下。”

    李校长等就忙着去劝,忙说要不得的要不得的,这是你十年积攒下来的,我们万不能要。王教授说:“不用说了,这钱不留下,我王寅格走不了的呀,就这样子走了,我一辈子心里都有愧的。这些钱,要说用来还清我这七年吃的喝的,也许是够了,但有一样东西我是下辈子也还不清的,那就是我欠乡亲们的情,这个情,不是用钱来还得清的。”

    欢送会结束后,学生们还没有走的意思,学校已安排吃过晚饭再走。王老师说:“既然我们要吃晚饭,学生们就让他们回家吧,不用送我了。我说过的,以后还会来看大家的。”

    于是同学们被老师们像赶鸭子似地赶回家了。

    金石回到家时,村子里已闹开了,都晓得王老师要走,乱哄哄地说要去送王老师。小云在埋怨不换,将家里些好的吃的都送城里了,现在去送王老师的东西都寻不着了,说是提两只鸡算了。又问这王教授这一落实政策就补发这么多钱,将来不换要落实政策了,是不是也会补发一大笔钱哩。不换说大家都送活鸡,人家能带进城吗?干脆将他从城里带回的两条烟给送去吧,小云说,人家城里什么烟没有?吵来争去,小云还是装十斤山茶油,让不换提了,一家人去送。

    出了门,见大家一哄往村口赶,都要去送王老师,也跟了一道走,到了村口,已是黑压压聚了不少人了。

    王老师的晚饭是在学校旁边的刘老师家吃的,这家师母很会做一手好菜,一队人一进门,一股诱人的肉香就扑鼻而来,是干椒煎腊肉的香味。师母还赶杀了一只母鸡,两个菜炒了满满两大海碗,酒是从供俏社要的回雁峰。吃过了饭,天已黑了,王老师宿舍里的字画,早已被学校的几个老师瓜分了,三台吉普鱼贯开到村口的时候,黑暗中,却看到公路两边挤满了黑压压的人,附近几个村数千男女老少来为王老师送行。车子是开不动了,人们呼拥着将自家送的东西住车边挤,有活鸡的,有鸡蛋的,有腊肉的,也有陈年老湖之酒的。护送的李校长急得高声尖叫:“王支书!王支书来了没?”就见王顺山火急火潦地从人群中挤出来,说:“李校长,大家都是自发来的,我是劝不住,要不,还是让王教授出来给大家说几句吧。”

    晚饭时,王教授被灌了不少酒,正在沉睡,猛然被人摧醒,也不晓得是天光早暗东南西北,想了半天才晓得是在回城的车上。一出车门,一看冲向自己的黑压压的人群,吓得又缩回车里。李校长就又将他拎出来,说:“教授,这是村里的乡亲专门来给你送行的,都带了东西,你给大家说两句吧。”王教授这才彻底清醒过来,说:“这又何苦哩。”一群人看到了王教授,又呼啦着要围上来,被王支书拦住,说:“大家不要闹,不要闹,听王教授给大家说几句话。”待大家安静了下来,就要王教授说话。王教授就看了看大伙的眼光,看了看大伙手中拎着的东西,就有些把握不住情绪,双手掩面,呜呜地就哭,朱淑婉看着不对劲,就出来扶着教授,对大伙说:“各位父老,老王今天有些喝多了,在代他向各位表示感谢!大家带来的东西,我心领了,我们就是收了,也带不走呀,请各位还是带回去吧。老王说了,这里是他的他第二故乡,他会经常来这里看望各们乡亲。”说着就将王教授住车里塞。大家呼呼地又要往车边挤,王支书喊:“大家都听清了吧,王教授以后还会来的,有你们报答的机会,大家散开散开!”一边喊一边住公路两边赶人,好不容易空出一条道来。

    吉普缓缓的行着,明亮的车灯,照亮了站在窄寒的公路边的村民数千双微闪微闪的泪花,照亮不少穿着补丁衣服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以及手中捧着的平时舍不得吃的食物。

    车子行出了人群,王教授突然喊停,一家人不明白他要干什么,车子吱地停了下来。王教授说:“淑婉,敏敏,你们都下车吧。我们向这里的父老乡亲作个揖来。”

    黑夜的公路中,王教授拉着妻子儿媳,一字跪着,向着村民深深行了三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