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争》 第1章 古巷 永仪十二年。 五月。 金陵。 正逢江南的梅雨时节,微风拂面,细雨连绵,雾气若有似无,整座老城都笼罩在氤氲的水雾之内,行走其中,仿佛仙境。 微雨最为怡情,和着清风,淅淅沥沥地打在树叶上,发出簌簌的响声。 “又下雨了……” 乌衣巷头,破落道观的屋檐下,一个不过七八岁的小男孩叹了口气。 小男孩穿着一件略显破旧但洗得极为干净的单衣,抬头仰望着天空,粉雕玉琢的小脸上,一双大眼睛格外明亮。 雨水驱逐热浪,同龄小朋友们最喜欢的天气,到他这里就变得讨厌起来。 因为每逢下雨,破落的道观总会漏些雨水下来,积得东一片西一片,打扫起来要费上太多力气。除此以外,城里的摊贩们逢着下雨便生意惨淡,也就不需要他帮忙赚一些零钱。 所以对独自生活的他来说,雨水并不是一件讨喜的事情。 在小男孩长吁短叹之际,远处街边有清脆的童声传来。 “谢周,谢周!出来玩啊!” 声音落下不一会儿,便有几个孩子从街边跑了过来,叽叽喳喳的,像是一群小麻雀。 名叫谢周的小男孩眼睛一亮,喜上眉梢地招呼道:“快来帮我打扫一下!” “又要打扫。”在前的一个孩 童不满地嘟囔一句,显然,他没少参与打扫道观的重任。 听到他不满的语气,旁边的小姑娘顿时瞪起眼睛,一手叉腰,一手指着他说道:“哼!不帮谢哥哥,就不跟你玩了!” 另一个小姑娘也出言附和:“你要是不帮谢哥哥,就不带你玩了!” “我就是发个牢骚,又没说不帮。”那男生委屈的不行,也对谢周受欢迎的程度羡慕到不行,赶紧屁颠屁颠地拿起门后的扫帚,走进道观低头打扫起来。 谢周嘿嘿一笑,也转身走进道观,把旧木桌上的碗筷收拾好,又在上面铺了一层茅草。 家里就这一张桌子,可得好生照顾。 “谢哥哥,你又只煮粥喝!”正准备清洗饭锅的小姑娘看向谢周,小嘴嘟起,气鼓鼓地说道:“先生说了,只喝粥会长不高的。” “不会的。”谢周走到小姑娘身边,抬手比划了下,说道:“喏,这不是比你还高。” 小姑娘不乐意,指着身前一个微胖的男生说道:“你要比他还高才行!” “这个可有些难办。”谢周笑道。 “不难办不难办,先生还说了,学好吃好睡好就能长个子,谢哥哥学的那么好,就差吃好睡好了。”小姑娘扭捏了一会儿,小脸微微泛红,小声说道:“你住我家好 不好?我家的院子大着呢!” 这话一出,旁边的小伙伴们便跟着起哄。 “不行!就算住也该住我家才对,我爹爹说,可以给谢哥哥一个单独的院子。”另一个小姑娘鼓足勇气,站出来反驳道。 起哄声更大。 谢周笑着拒绝。 谢周至今仍清晰记得,那个收养自己五年的老道士,也姓谢,在三年前的梅雨时节,就坐在道观的门槛上,面带笑意闭上了眼睛。 老道士生前人缘极好,加上谢周长得水灵灵的,不仅在孩子们中颇受欢迎,想收养他的人家也能从巷头排到巷尾。 让众人不解的是,当初不过五岁的谢周脾气温和,性子却是极倔,就守在这个不知有多少年历史的破落道观中,哪都不愿意去。 好在谢周确实能照顾好自己。 久而久之,人们也就打消了心思。 不过金陵城家家富庶,民风淳朴,人们都乐得帮助这个喜人的孩子。 谢周记恩,哪家帮了他,他就帮哪家做些活计,起初人们还不让他帮忙,后来见他坚持,便不得不依了他。 当然,人们也因此更喜欢这个懂礼的孩子。 三年多来,不是没有谁起过坏心思。 许多以拐卖孩童为生的贼人都想把谢周拐走,以这孩子的相貌,必然能卖个好价钱。 让人们惊讶的是,谢周不仅没出过事,反而还帮官兵擒住了好几伙贼人。 想到这里,谢周的嘴角微微翘起,这是独属于他的小秘密。 他总能感知到周围人的善意或是恶意,有时候甚至可以猜出别人的心思,就像传说中的读心术一样。 这古怪的能力,是谢周与生俱来的天赋,收养他的老道士死后,再没有其他人知晓。 谢周谨记老道士的遗言,无论何时,都不要主动泄露这个古怪的天赋。 片刻后。 孩子们把道观打扫完毕。 “今天去哪玩?”谢周踮起脚,小心翼翼地拉上道观的破门,生怕力气用大了把门环给扯下来,说道:“先说好,今天可不能太晚了,傍晚和李叔约好了要去给他送货的。” “这样的话……”那个有些微胖的男生站在巷口,踮起脚往巷子深处望了几眼,或许是雨水怂人胆的缘故,他提议道:“要不,咱们去巷子里那两家大院子探探险?” 小姑娘迟疑道:“不好吧,先生说那里被查封,不能去的。” “听说有人守在门口,进不去。” “那是以前,现在早就没人守了,再说咱们偷偷溜进去,谁都发现不了!”微胖男生越想越觉得刺激,眼睛发亮,看着谢周说道:“谢周,你说呢? ” 谢周如实道:“自然想去瞧瞧。” “谢周哥哥去的话……”小姑娘侧头想了想道:“那我也过去!” 微胖男生达成了目的,顿时喜上眉梢,偷偷给谢周比了个大拇指。 其实谢周不是附和。 说起金陵城最有名的街道,人人都会想起这条乌衣古巷。乌衣巷很宽敞,但除了住在巷头的谢周,巷子里面再没有别的住户,只有两处废弃了的府邸。 这两处府邸没少出现在金陵百姓茶余饭后的闲谈中,孩子们自然早闻其名,可包括谢周在内,他们谁都没有亲眼到府上看过,说不好奇必然是假话。 “据说这里面有一家是谢府,你们说,是不是和谢周有关系?” “怎么可能?” “你再胡说,我就告诉先生,打你板子!” “就是啊,姓谢 第2章 旧时谢府 金陵城内,有河水穿城而过,名为秦淮。 此时此刻,一位身材颀长的中年人领着个大概十岁左右的男孩,两人沿着秦淮河,不紧不慢地向城中心走去。 中年人名叫姜御,一身朴素黑衫随意系着把剑,眉眼间自有潇洒不羁之意。 跟在他身边的男孩则是他的二弟子,名叫方正桓,生得眉眼端正,唇红齿白。 “师父,咱们这是去哪啊?” 方正桓声音明朗,仔细听来还有些委屈,控诉说道:“你说带我下山游玩,咱们一路上只顾着赶路了,哪里游玩了。” 姜御笑道:“正桓啊,你还记得师父跟你说过天下最有名的几座城吗?” “记得呢记得呢!” 方正桓用力点点头,掰着指头数道:“长安最为繁华,清河最为富有,金陵最为秀美,洛阳最为古朴,天府最为悠闲,嗯……圣贤城的书香最是鼎盛。” 姜御揉了揉他的小脑袋,指了指前方,温和说道:“这里就是金陵城了。” 方正桓瞬间提起兴趣,眼神期待。 “不过啊……”姜御拖起长腔。 “不过什么?” “得等师父办完正事,才能带你去玩。” “弟子知道的。” 方正桓懂事地点了点头,接着好奇问道:“师父,你是 要去天机阁吗?听说天机阁的总阁就在金陵城呢!” 姜御摇了摇头。 方正桓依然好奇,拽了拽师父的衣角。 姜御神秘地笑了笑,不说话。 师徒两人二人缓步走着。 “师父你快看!那艘船好大好漂亮!” “师父师父,那棵柳树上面好多烟雾,好想爬上去看看。” “师父,这里有好多桥啊。” “师父……” 方正桓似乎有讲不完的话,小喜鹊似的一路叽喳个不停。 过了一会儿。 方正桓忽然沉默下来,指着前方不远处,语气疑惑:“师父,这座桥怎么这么破啊?” 姜御停下脚步,顺着弟子指的方向望去。 一座横跨秦淮河,足足有五丈宽的桥梁映入眼帘。桥头两侧各有石狮镇守,桥墩上铭刻着精致的浮雕,用以筑造的天青石因为雨水被沁成了浅黑色,显得庄重而又深沉。 如果只从气势上判断,它比前面路过的所有桥都更加宽敞气派。 但就像方正桓疑惑的那样。 这座桥很旧。 桥面上布满湿漉漉的残叶灰尘,桥头的野花野草肆意疯长。 可以想象,这座桥已经弃置很久不予使用了,也很久没有人打理了。 “师父?”方正桓拉了拉姜御的衣角。 姜御回过神来, 有些感慨地说道:“因为这座桥啊,名叫朱雀。” “朱雀桥……”方正桓呢喃一句,忽然想起了那首很有名的诗,欣喜吟诵道:“我知道的!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里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姜御说道:“就是这座朱雀桥了。” 方正桓歪着脑袋想了想,问道:“师父,那乌衣巷在哪?” 姜御把他拉到身边,指着朱雀桥说道:“过了桥便是。” 方正桓眼珠子打着转,希冀说道:“咱们要过去看看吗?” “不了。”姜御沉默了下,摇头说道:“那巷子里,不住人的。” 方正桓没有听出师父语气里的怅然,疑惑问道:“巷子里是不是可漂亮了?” 姜御微笑着,再次摇了摇头,说道:“不住人,也不漂亮。” 方正桓不明白了,好奇问道:“那乌衣巷为啥这么有名啊?” 姜御沉默了会儿,揉揉他的小脑袋,轻声道:“因为这巷子里曾经住的人,很有名。” 方正桓想了想问道:“比天机阁还有名吗?” 姜御也想了想,点头说道:“在上个时代,比天机阁还有名。” 一条巷子里,出了左右两位丞相,族内子弟数十人在朝中身肩要职,权势、财富、 武力一概不缺,可不是比天机阁还有名? 姜御摇头叹息,眼神沧桑。 方正桓则是连连惊叹。 在他心里,天机阁拥有最多的弟子,还排出了各种有趣的榜单,挑选出天下最宏伟的门派家族和最厉害的人物,当真名气鼎盛。 乌衣巷里曾经住的人,竟然比天机阁还有名,那得有多了不起? 想到这里,方正桓又心生疑惑,问道:“那巷子里到底住的什么人啊?怎么我从来没有听说过呢?” 姜御沉默片刻,缓缓说道:“有人觉得他们是好人,有人觉得他们是坏人,有人觉得他们是怪人,有人觉得他们是圣人。” 方正桓一头雾水,说道:“那他们到底是什么人啊?” 姜御说道:“普通人。” 方正桓仍是听不大明白。 姜御也不解释,领着他继续前行。 朱雀桥很快落到了两人身后。 桥头野花随风摇摆。 …… …… 方正桓跟着师父的脚步,在金陵城的街巷内左拐右拐。 不多时,两人停到了一个巷子前。 正是乌衣巷。 方正桓有些无语,合着师父放着朱雀桥的近路不走,绕远路来到了乌衣巷的另一边。 巷子口处有一座道观。 道观很破了,墙壁上的青漆掉了不少,各个 檐角都有轻微的碎裂。 “咱们来这做什么?” 方正桓看着自家师父问道。 “收徒。”姜御说道。 “收徒?”方正桓这才知道师父此行的目的,微微一愣后惊喜说道:“师弟还是师妹?” “等会你见了就知道。”姜御说着,上前敲了敲破落道观的木门。 咚咚咚。 良久无人回应。 方正桓趴在门缝上朝里面看了看,摇头说道:“师父,里面没人。” 姜御挑了挑眉,心想那小家伙去了哪里? 便在这时,巷子深处忽然传来孩子们语气急促的惊叫声。 姜御瞳孔微缩,拽起弟子的肩膀,化成一道飞虹掣电的剑光消失在原地。 等师徒两人再次出现时,已经站在了废弃府邸的大门前。 说是大门,其实就是一堆勉强能看出门样的废墟,被碎石压住的半截牌匾上隐约可以看出“谢府”两字。 门后杂草丛生,碎石遍地,早已破败不堪,但看 第3章 被埋葬的记忆 看着突然出现在院子里的姜御和方正桓,孩子们一时间忘记了惊叫。 “正桓,带他们出去。” 姜御对弟子交待道。 “好。”方正桓点头,带着几个孩子离开院子,停到了谢府门前。 若是在平常,这群乱糟糟的熊孩子肯定不会就这么跟着他离开。 不过看到谢周的模样,孩子们一个个都被吓坏了,此时出现一个成年人,就相当于多了个主心骨,下意识就听从了对方的安排。 但终归是有些不放心,那个微胖的男生看着方正桓说道:“你们是谁?” 方正桓看了他一眼说道:“你不用管我们是谁,我们只是正好路过。” “最好是这样,别想什么歪点子。” 微胖男生拿出跟私塾同学打架时的勇气,放了句狠话,说着对另一个男生耳语了几句。 那男生听完后便往巷子外跑去,应该是喊家里大人去了。 乌衣巷几乎是金陵城的正中心,搁在前朝便是天子脚下,王公贵族们生活的地方。虽然几百年过去,都城从金陵迁至了长安,但在金陵中心一带,仍生活着大量权贵后裔,关系盘根错节,非富即贵。 这些个天天在城中心玩闹的孩童,无一不是世家子,就算不是嫡系,却也接受着可以说金陵城内最好的教育,虽然他们年纪尚小,但并非什么都不懂的小屁孩。 所以惊吓过去 的第一时间,他们便选择了最明智的做法:告诉家长。 方正桓没和他们解释的打算,按着师父的吩咐守在门口,防止这群孩子入内。 …… …… 此时此刻,谢周捂着头不停挣扎,脑海中是另一番汹涌场景—— 火! 烈火! 到处都是火! 火油浇注,府内的一切都在熊熊燃烧,散发出来的恶臭味冲破天际,将朱红色的院墙染成一片焦黑。 火焰舔舐青石地面,一路向府内蔓延。 耳边充斥着哭嚎声、求饶声、惨叫声、厮杀声……交织成一片人间炼狱的景象。 跳动的火焰中站着许多身影,他们有的披银带甲,有人穿黑衣劲装,有人官袍加身,有人一身儒衫,有人只着寻常布衣。 在官员们的指挥下,披银带甲和黑衣劲装的那群人开始屠杀,而穿着儒衫和布衣的人则在旁边观察记录。 鲜血成流,被他们踩在脚下。 谢周瘦小的身影趴在门缝中观察着这一切,恐惧占据了他的心灵。 就在烈火将要烧过来的时候,忽有一个身材魁梧的老者从背后走来,二话不说便将他夹在腋下,从书房的暗道逃出府内。 谢周见过这个老者,是在谢府的伙房里,对方是负责烧水的老仆。 老者没捂住谢周的嘴。 但谢周始终保持着沉默。 两人没走多远,便被人拦住。 那人穿着一身黑 色鎏金袍服横在道路中央,把长刀插入地面,双手叠放在刀柄上,面容白净,神情却是冷漠如刀。 看到持刀男子的瞬间,老者的瞳孔猛地一缩,发出一声长叹,就在他准备殊死一搏的时候,忽然又停了下来。 因为在长街对面,另有一个身材壮硕的中年人走来。 中年人披着红色马褂,微胖的身材显得极为富态,笑吟吟地看着持刀男子。 持刀男子眯眼道:“诸葛长安!” 中年人拱手道:“不才便是在下,还望李大总管给个面子。” “给不了。”李总管摇头。 “为何给不了?”诸葛长安笑道。 李总管寒声说道:“斩草除根,给了阁主面子,陛下可不会给咱家面子。” “总管放心,这两人算不上谢家的草。” 诸葛长安语气随意,指着两人说道:“这个老的叫谢三顺,就是谢家一老仆;小的这个叫谢周,只是谢家门房的孩子。” 李总管道:“姓谢,还和谢家有牵扯,这已经足够判他们死刑。” 诸葛长安笑着摇头,说道:“总管此言差矣,在这金陵城内,姓谢还和谢家有牵扯的太多了,杀不完的。” 李总管说道:“但咱家杀其他人的时候,可没看见阁主出面。” 诸葛长安说道:“惜才。” 李总管挑了挑眉,认真打量了一番被老人夹在腋下的谢周,才发现这 小家伙确实是一个修行胚子。 李总管看着诸葛长安的眼睛,说道:“阁主今天非要当这个好人?” 诸葛长安微微颔首。 名叫谢三顺的老人则握起拳头,冰冷的眼神盯着李总管,做着随时出手的准备。 远处传来的火光在他脸上摇曳,这一刹那,老人树皮般的脸上竟有如金刚一样狰狞。 李总管默然,在心中盘算着利弊,片刻后说道:“咱家回京后,会如实向陛下禀告。” 诸葛长安拱了拱手,说道:“既然如此,在下便恭送李总管了。” 待李总管离开后,诸葛长安收敛笑容,走到谢三顺身边。 “把他放下吧。” “好。”谢三顺依言放下谢周。 “认得我是谁吗?” 诸葛长安蹲下身子,看着这个眼神略显恐慌却懂事得不发一言的男孩。 “不认得。” 谢周摇头。 但紧接着,谢周看了看不远处那座足足有七层高的楼阁,这是天机阁的总部,世人把它称作天机楼,从几百年前便已经成为了金陵城的标志性建筑之一。 谢周继续说道:“但那个人喊您阁主,所以您是天机楼的主人。” “很聪明的孩子。”诸葛长安笑了笑,说道:“从现在起,你便不需要记得我了,也不需要记得今晚发生了什么。” 说完这句话,他的右手落在了谢周头顶,一道精纯的内力从手心 迸出,刺入了谢周的灵魂。 谢周直接昏睡了过去。 等再次醒来时,他身在乌衣巷口处的破落道观里,与老道谢三顺相依为命。 他果然忘了诸葛长安,也忘了那晚谢府发生过的一切。 直到今天。 他再次来到了谢府。 或许是成长带来的突破,又或许是周围场景的刺激,他被禁锢的记忆得到了释放。 …… …… 谢周醒来时,看到两根手指正抵在自己的眉心处,微微发凉 第4章 收徒 就在姜御和谢周出现的瞬间,众人都把目光聚集在两人身上。 方正桓松了口气,放下手里的木棍,站到了师父身边。 在场这些人,只有金陵不良人和那位天机阁弟子认出了姜御的身份,两人对视一眼,都看出了对方眼里的慎重。 其他人都不认识姜御。 他们看向前方一位年老的书生。 老书生是这群孩子包括谢周在内的私塾先生,青色的儒衫洗到发白,胡子也全白了,给人一种德高望重的感觉。 在场所有人里,他是唯一算得上谢周长辈的人,由他出面最为合适。 “过来。” 老书生对谢周招了招手。 谢周看了看身边的中年男子,他知道对方先前救了自己,但对方毕竟只是陌生人,和熟悉的老先生相比,不用想也是倾向于后者。 谢周准备朝老书生过去。 但他却没能过去。 因为他发现自己走不动路。 不是没有力气,而是有一道莫名的力量把他禁锢住了,根本就迈不开脚步。 在场大部分都是修行中人,自然看出了姜御对谢周的禁锢。 老书生皱起眉头,神情不善地看向姜御,说道:“不知这位先生是何用意?” 姜御淡淡道:“我准备收他为徒。” 收徒? 谢周识趣地不发表意见。 方正桓则是眼睛一亮,认真打量起另一侧 的谢周来,虽然师弟不如师妹好,但这师弟长得比小姑娘都水灵,任谁看着都觉得喜人。 方正桓对此还算满意。 在场其他人却不觉得满意。 要知道,谢周姓谢,不仅姓氏敏感,还在乌衣巷住了这么些年,金陵城的大人物们大抵都打听到了他的来历,对诸葛长安当年那一句“惜才”也都有所耳闻。 谁都知道谢周是个奇才。 所以金陵城内的世家都向谢周抛出过橄榄枝,不过碍于诸葛长安的面子,被谢周拒绝后倒也没有谁打算强来。 金陵的不良人甚至做好了打算,等到谢周十岁时,就直接邀入不良人内部。 天机阁更是把谢周当成了自己人,就等着诸葛长安发话。 所以金陵不良人和天机阁弟子的脸色极其阴沉,当然其他人的脸色也都不大好看。 老书生说道:“谢周正在与我求学,暂时不考虑拜师一事。” 姜御说道:“不知老先生名讳?” 老书生说道:“孟如晦。” 姜御说道:“请教?” 老书生说道:“圣贤城。” 姜御点点头,说道:“儒门的路不适合谢周,另外,代我向柳玉问好。” 听到这话,老先生挑了挑眉,其他人也都觉得奇怪,各自打量着姜御,心想此人到底是何方神圣,不仅直呼圣贤城城主的名字,言语间竟也 不带丝毫敬重。 “敢问先生?”老书生道。 姜御说道:“姜御。” 老书生说道:“姜先生应该……” 他正准备讲几句道理,忽然愣住了。 姜御…… 这不是青山掌门的名字吗? “姜御……” “青山!” “青山掌门!” 即使他们没见过姜御的长相,但在场谁都听过姜御的名字,包括几个孩子在内。 众人都沉默了。 青山是公认的天下第一大派。 掌门姜御更是无双榜上前三位的高手。 谁能想到他竟亲自来金陵收徒? 当今天下,有资格与姜御相争的人就那么寥寥几个,一只手足以数的过来。 显然不包括他们这些。 姜御看着那几个金陵世家的家主,说道:“几位就算了,你们担不起这份因果。” 几位世家家主阴沉着脸,无人反驳。 “你也不行。”姜御看向官府的代表。 官府的代表点头哈腰,连连称是。 “不良人可以是可以,但想要人的话,让燕白发亲自过来。” 姜御对金陵不良人说道。 金陵不良人抱拳一礼后退下。 接着他看向天机阁弟子,说道:“告诉诸葛长安,就说我欠他一份人情。” 天机阁弟子自嘲一笑算是回应。 “诸位还有意见吗?” 姜御环视一圈后问道,语气听起来平静,实际上却很强硬 ,调子很高。 因为这就不是询问,而是命令。 众人皆默然。 姜御说道:“那就都散了吧,想来大家都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老书生看了谢周一眼,然后对姜御认真执了一礼,道:”希望姜掌门能好生教导。” 姜御道:“老先生放心。” 老书生“嗯”了声,转身离开。 其他人见状,自知此事已成定论,也纷纷告辞离开。 …… …… 破落道观里,姜御和谢周相对而坐,方正桓被打发到一旁,有姜御的剑气阻隔,听不到两人说了什么。 “您真的是青山掌门吗?” 谢周心里还有些忐忑,看着面前的中年男子,颤抖着声音问道。 平日里靠着打零工生活的少年被传说中的大人物看中,这真是书里最美好的故事。谢周从小听着这些故事长大,也产生过这样的幻想,可当这一刻真的来临,他整个人都傻了,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不错,我便是如今的青山掌门。”姜御看着他,笑容温和。 谢周有些不安说道:“听说青山每两年才会开山收徒一次,您为何要下山收徒啊?” “遇到资质好的,主动上门也是常事。”姜御对他说道。 “资质好的……我吗?”谢周的小脸上带着茫然。 姜御点了点头,说道:“你的资质很好,比所有人都 好。” 谢周还是不太明白,他从未接触过修行,怎么就判断出了资质好坏? 姜御忽然问道:“有些时候,你能猜到别人的心思,对吗?” 谢周心里一个咯噔,呆住了。 老道士去世后,他以为只有自己才知道的秘密竟然被对方一口叫破。 姜御笑了笑,说道:“不用紧张,这个叫道心天成。所以你的记忆力比常人更好,接受和理解的能力也会远超常人,这一点在修行上更能体现出来,道心天成之人,无一不是天生的修行胚子。” 谢周听懂了,下意识点了点头。 “如何?可愿随我前往青山修行? 第5章 青山十年事 和谢周确定好收徒一事,姜御便离开了,说是去拜访故友。 方正桓没有跟他一起,早就憋了一肚子的问题,等师父离开后,便拉着谢周问东问西。 虽说这对师兄弟只是初次见面,但场面并不僵硬。 毕竟两人年纪相仿,兴趣也多有相同,根本不用考虑没话聊的情况。到了晚上,方正桓甚至连客栈都没有去住,而是和谢周一起在道观的木板床上睡了整晚。 第二天一早,谢周便收拾行装做好了出发的准备,不过等到中午,姜御才返回道观。 姜御领着两人吃了个午饭,没有像昨天答应的那样带方正桓游玩,直接返回青山。 但这一次,方正桓没有半点怨言。 因为在来的时候,出于锻炼弟子的心思,师徒两人一大半时间都在马车上颠簸,剩下的时间都在步行,着实把方正桓累得不轻。 而今天似乎有什么要紧事,姜御选择了御剑,用最快的速度朝青山赶去。 方正桓记得,自己上次被师父带着御剑还是在四年前刚刚拜师的时候,这几年他也求过师父几次,但姜御每次都会拒绝,只说让他努力修行,等入了一品境界,自然就可以御剑。 不过方正桓很清楚,一品是世间无数修行者梦寐以求的境界,哪能轻易破境? 能在二十五岁前入得一品,方正桓 就算是谢天谢地了。 与方正桓的兴奋不同,谢周最初时有些惊恐,缩在姜御身后,双手紧紧地握着衣角,缓解片刻后依然是震惊大于欣喜。 他之前只在故事中听说过御剑飞行,没想到这世间真有人能够做到! 几次深呼吸后,他心里惊恐的情绪逐渐消失,看了眼师父的背影,紧握着衣角的双手也不自觉张开,看着云雾从指尖流过,一双眼睛清澈而有神,对姜御所说的修行愈发期待。 姜御注意到他的情绪变化,对此很是满意,嘴角勾起一抹笑容。 这便是他御剑的原因,也是他上给谢周的第一课。 没有人不向往天空,也没有人不对飞行产生过幻想。 谁不想去看看这天到底有多高? 大约两个时辰后,古剑穿过一片极为浓郁的云雾,视线骤然明朗。 三人已至长安城外。 无数道山峰现于眼前,绵延接近百里,有的俊美,有的崄峭。 让谢周无法理解的是,其间大部分山峰都没有修建山路,崖壁光滑的像镜子一般,完全找不到攀爬的路线,山顶却有木房修筑,不时还能看到有剑光闪烁。 “这些是长老和前辈们居住的地方。”方正桓对他解释道,又指了指中心三座最高的山峰:“逍遥峰、云居峰、紫气峰,这是青山的三座主峰,超过九成的弟 子都在主峰上居住。” 谢周点点头,问道:“那咱们住哪?” 方正桓说道:“逍遥峰。” 说话间,姜御停剑落下,带着两人来到半山腰一处山泉旁边的小院前。 小院门前种着两棵树,其中一颗是柳树,另一棵也是柳树。 夕阳余晖下,小院看起来分外典雅。 推开院门,姜御指着院子左边的房间说道:“从今天开始,你就住在这里。” “右边是我的房间。”方正桓眨巴着眼睛,笑着补充道。 谢周说道:“弟子明白。” 姜御“嗯”了一声,对方正桓说道:“你去把那些书搬来。” 方正桓点头应下,一溜烟儿跑了出去,不多时便搬着一大堆书返回,放到了院中桌上。 这一摞书共有五十多本,叠在一起足足有三尺多厚。 姜御检查了一遍,确定需要的书都拿了过来,看着谢周说道:“入门弟子每逢单日需要到山下读学,课程与你在金陵的私塾里相差不大。除读学以外,便是个人修行,修行内容由各人的师长决定。” “你的修行任务,便是在接下来的一年里背完这些书。” “只需背下来即可,不需要理解,在得到我的允许之前,更不要去深究里面的内容。” 姜御说道:“明白了吗?” 谢周愣了楞,看着足足三尺多厚的五十七本书 ,下意识问道:“所有都背下来吗?” 姜御说道:“所有。” 谢周倒吸一口冷气。 就连方正桓都瞪大双眼,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什么。 当初他入门后的第一件事也是背书,不过他的任务是背完二十本,时限一年半。 为了完成任务,他每天雷打不动地凌晨三更起床,一直背到天色大亮。 即便如此,他也差点没有背完。 如今谢周要背的书超过他一倍还多,时间还少了半年,怎么可能背完? 方正桓迟疑道:“师父,您这……” “无妨。”姜御摆了摆手,看着谢周问道:“还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了。”谢周摇了摇头。 “很好。”姜御微笑着说道:“一年后我来检查,如果你没有做到,我不会把你逐出青山,但会把你逐出师门。以你的天赋,在青山另寻一个师父不难。” 谢周深呼吸一口气,认真说道:“师父放心,弟子会做到的。” 姜御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出小院。 剩下方正桓呆呆地看着师弟,心想你怎么就答应了?难道你哪里惹了师父不喜?还是说你真觉得自己能够做到? 事实证明是后者。 一年后,姜御过来检查。 谢周不仅全背了下来,甚至姜御任意念出一句内容,他都能说出是哪一本书的哪一页。 记忆力也是 天赋的一部分。 方正桓震惊之下终于明白,与师弟相比,他的天赋资质自是相差甚远。 接下来的三年里,谢周的任务不再是背书,而是理解这些书中的意义。 剑法只占这其中极小的一部分,道法才是其中的主要内容。 在道门内部,道法只是一个统称。 它指的是道门五术,其中以山术和医术为主,还包括命术、相术、卜术这等监察天机、预测局势走向的学问。 青山首修剑,次修术,这是从青山建派以来就公认的传统。 既然是次修,道法往往会有侧重的方向,比如方正桓侧重 第6章 邀请 第一卷。 不许人间见白头。 …… 永仪十八年、四月,皇帝陛下携百官、召翰林儒生七十余人,于泰山封禅。 是夜,群星坠落,光雨遮天。 百官与儒生们议论各不相同,后泰山碧霞观观主进谏,统一说法。 ——星陨如雨,是为祥瑞。 皇帝陛下龙颜大悦,封碧霞观观主为岱岳真君。皇帝陛下归京之后,于皇城外围圈地起楼,名观星楼,在朝堂上另设观星司,岱岳真君任第一任星君。 观星楼建成之日,年号改为太和。 因祥瑞而改年号的事情不在少数,历史上有过数次类似的记载。 至于流星雨是否真代表着祥瑞,同样没有多少人在意。 边境小战不断,不过已经快十年没打过大仗了,大夏十三州境内也没出现过特别严重的自然灾害,庙堂上没有引起公愤的大奸臣,江湖上邪教依然被正派和不良人压得抬不起头…… 整体来说,这是一个太平年景,百姓们的生活过得还算不错。 …… …… 太和四年。 秋。 这一年,谢周已经十八岁了。 来到青山的第三年,他顺利学完了青山学堂的所有课程,第四年完成了姜御交给他的任务。之后六年里,他每天的生活都是练剑和熟悉道门五术 ,很单调,但绝不乏味。 毕竟学有所得,这是一个特别有趣而且有成就感的过程。 秋日的某个清晨,逍遥峰来了个客人。 这客人是个没有修行过的普通人,大约四十多岁,身材微胖。 客人送过拜帖便开始登山,直到午后才爬到山腰处,找到了谢周居住的地方。 “请问谢周谢公子在吗?”客人站在两颗柳树下方,对院子里面喊道。 谢周正在屋内冥想,闻言走出房间,开门把人请了进来。 “在下赵七,贤运民驿的人。” 赵七对着谢周执礼,姿态放得很低。 通俗来说,民驿属于车队的一种。 在车队刚刚起步时,规模较小,需要到处找活干,甚至求活干,不管载人还是拉货,只要是生意大都来者不拒。 当车队把名气打了出去,壮大到了一定程度后,生意源源不绝,孙子便成了大爷,求活干便成了挑活干。久而久之,衍生出了两种发展方向:主运货,或者主拉人。 前者称为镖局,后者则称民驿。 贤运民驿便是长安城内,属于民驿一行内生意最好的几家之一。 谢周知道这些主要是贤运民驿的主事者,等同于镖局的总镖头,名叫朱贤。 两年前,谢周替师父往长安送信时,偶然间 与朱贤结识。 虽然朱贤掌控着整个贤运民驿,但他的年纪并不大,只比谢周年长五岁,如今不过二十有三,当得起年少有为一词。 之后谢周每次前往长安,朱贤都会拉着他一起喝酒,两人算是积了些交情。 “是有什么事吗?” 谢周看着赵七问道。 赵七说道:“我们当家的最近接了个大生意,想请谢公子帮忙。” 谢周问道:“什么大生意?” 赵七说道:“有个富商准备前往齐郡,路途遥远,需要找人护送。” 齐郡位于青州,与长安的直线距离大概两千余里,如果一路官道过去最少是三千里路,大概二十天的行程,确实算得上路途遥远。 这一来一回,差不多得一个月。 谢周有些迟疑。 赵七见状道:“当家的说了,等人送到以后,可以把五分之一的佣金分给谢公子。” “五分之一是多少?”谢周问道。 “六百两。” 赵七笑着说道:“如果谢公子同意的话,这是三百两定金,等到了地方,那富商老爷自会把剩下的三百两补上。” 说着,赵七从袖兜里掏了个鼓鼓囊囊的钱袋出来,放到桌上轻轻推到了谢周面前。 谢周没有说话,看着桌上的钱袋,不自觉地搓了搓手掌。 谢 周缺钱吗? 缺。 而且很缺。 青山不缺钱,因为青山有很多产业,但这些钱都掌握在师父姜御、执法师伯和各位长老手中,用来维持青山的正常运转,发放到普通弟子手中的话,是每月三钱。 谢周身为掌门弟子同样是每月三钱,没有丝毫特殊。 也就是说,即使存着一分不花,一年到头都不到四两银子。 当然,如果是执行任务,比如觐见陛下、缉拿凶徒等等,会有另外的赏钱。 谢周去年一共拿了十二两银子。 十二两银子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差不多是长安普通三口之家一年的开销,但如果拿去花街或者有名的大酒楼吃酒,恐怕一顿饭都遭不住,就像朱贤前几次请谢周喝酒时,最少的一次都花了二十余两。 赵七问道:“谢公子意下如何?” 谢周沉思片刻,说道:“我能问问这个富商到底是谁吗?” 众所周知,民驿载人是不包食宿的,五分之一便是六百两,加上一路食宿和各种杂项,一趟下来肯定要三千三百两朝上。 普通富商可承受不起这个价钱。 此外,肯出到这个价钱,也就证明这一路上必然伴随着凶险。 赵七说道:“当家的称呼他为孟员外,其他的我就不知晓了。谢公 子如果愿意,下山后再去问当家的便是,只是当家的有交待,此事你得先同意护送,他才能把原因告诉你。” 说完这话,他耐心等着谢周的决定。 谢周纠结半晌,把钱袋收了起来。 有钱不赚王八蛋。 何况这么多钱。 赵七见事情达成,顿时笑容满面,提醒说道:“这一趟下来最少要一个月,谢公子方便离山这么久吗?” 谢周说道:“无妨。” 如拜师时姜御对他说过的一样,青山不限制弟子们的自由,在没有任务的情况下,只需要通报一声,随时都可以离山。 至于护送车队或者其它赚钱的私活,青山同样不设禁止,只不过即便下了山,也得遵守青山的门规就是了。 不过这几年来,除了执行任务,谢周倒是很少下山。 一来他没有家人,不像其他弟子逢年过节都需要回乡省亲。 此外。 第7章 朱掌柜童叟无欺 报备过后,谢周从云居峰返回住处,正好遇到从山顶练剑归来的方正桓。 谢周拿了钱心情正好,笑着说道:“师兄,改天请你去抱月楼喝酒?” 抱月楼可不是普通的小酒馆,而是长安城最好的几家酒楼之一,随便两坛好酒下来都得几十两银子。 方正桓轻咦一声,看着他疑惑说道:“你是遇到喜事了?” 方正桓和谢周的关系自不用多说,除此以外,还有执法长老门下的东方月明,三人就像亲兄弟一般,经常会结伴下山,只是吃饭喝酒的时候,方正桓和东方月明总会提前把账结了,不让谢周出钱。 方正桓来自万年县方家,虽不是什么豪门贵族,却也算得上富甲一方,逢年过节方正桓回家省亲的时候,总会带来一些零花钱,数目不低,几十两的样子。 东方月明则是东方瑀的独子,作为执法长老的东方瑀并不会给东方月明特权,但东方月明比谢周年长了六岁,三年前便入了一品境界,如今已是主事级别的人物,不管是月钱,还是执行任务拿到的赏钱,都比谢周高了很多很多。 所以在师兄弟三人之间,谢周是最穷也是唯一穷的那个。 他主动开口请喝酒,还是在抱月楼,这在方正桓看来简直是太阳打西边 出来了。 “接了个护送的任务……” 谢周笑着把事情说了一遍。 方正桓皱了皱眉,说道:“一趟三千两,这个孟员外怕是仇人不少。” 话虽如此,他却不会阻止谢周。 毕竟谢周已经是二品巅峰的剑修,而且精通道门五术,一品以下几乎无有对手,青山弟子送外号“一品守门人”,就算遇到一品境的强者,也不是不能周旋。 对于自家师弟,方正桓还是很放心的。 此外。 对方给的实在太多了…… 就连方正桓都有些心动,好想问一问那个孟员外还缺不缺侍卫,他也是可以护送的。 …… …… 长安城。 西市。 贤运民驿。 秋高气爽,风和日丽,长安城的上空万里无云,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贤运民驿的大堂内,一个面容清秀的瘦削年轻人和一个穿着马褂的中年男子相对而坐,两人之间隔着一张桌子。这桌子不是饭桌,也不是书桌,而是牌桌。 年轻人正是朱贤,坐在他对面的便是将要前往齐郡的孟员外。 谢周以为朱贤和孟员外谈好了价格才请他护送,其实不然,朱贤是先联系了护送之人,再来与孟员外谈价格。 看似前后颠倒,却透出了朱贤浓浓的自信:他相信孟员外一定会选择贤运民 驿,而且一定会给出他要的价钱。 朱贤轻轻举杯,喝了口杯中的茶水,微笑说道:“孟员外。” 孟员外说道:“朱公子。” 朱贤摇了摇头,认真纠正道:“之前就跟孟员外说过,我是生意人,与公子相比,我更喜欢别人喊我朱掌柜。” 孟员外噎了下,看着他手中的茶杯,改口道:“朱掌柜,我能问下你为何喝茶吗?” 朱贤说道:“谈生意时需要保持绝对的清醒,而酒精可能会影响我的判断。” 孟员外沉默片刻,看着自己面前的杯子,幽幽地说道:“那为何给我准备的是酒?” 朱贤很耿直地说道:“听说员外喜欢喝酒,恰好我也不介意用酒精影响你的判断。” 孟员外:“……” 朱贤说道:“孟员外考虑的如何了?” 孟员外说道:“真不能便宜些?” 朱贤伸出右手食指,轻轻摇了摇,说道:“不能,一个铜板都不能。” 孟员外深呼吸一口气,声音低沉道:“问题是你这要价也太高了。” 朱贤装作惊讶的样子,说道:“有吗?” 孟员外闷声说道:“一里路一两银子,难道你不觉得这价格简直离谱吗?” 从长安到齐郡,普通民驿的价格大概在三十两到五十两之间,而朱贤的开价是每里 路一两,走完全程需要三千两银子,足足是常价的六七十倍。 如果从正常的角度来看,朱贤的要价确实高得离谱。 但朱贤并不这么认为,更没有降价的打算,喝着茶淡然说道:“孟员外可以在长安城打听打听,诸多民驿里,贤运最是以价格公道着称,童叟无欺。如果你不满意这个价格,可以去找别家,出门右拐不送。” 孟员外沉默了。 好一个价格公道童叟无欺。 合着就欺他这种中年人? 半晌后他才开口说道:“我要问一下,随行的高手都有哪些?” 朱贤说道:“全长安城内,一品之下最强的剑客、枪修、以及弓箭手。” 孟员外说道:“一品之下?” 朱贤点头说道:“不然呢?这个价格也请不来一品境的大人物。” 孟员外有些犹豫。 朱贤也不着急,微笑望着他。 孟员外足足安静了数息,正色问道:“朱掌柜给我个准话,你有几成把握?” 朱贤看着他说道:“这个问题不能问我,而是要问你自己。” 孟员外明白朱贤的意思,事实上他自己也不能回答这个问题,因为他不确定那些人会不会来,如果来的话又会来多少人,这些人的境界如何实力如何等等,他都无法确定。 他改口说道: “那我能相信你吗?” 朱贤平静说道:“当然。” 孟员外微微颔首:“成交。” 朱贤问道:“定金带来了吗?” “带来了。”孟员外说着,掏出一叠银票放到了桌上。 朱贤清点后确认无误,笑着起身,伸出右手说道:“合作愉快。” …… …… 走出贤运民驿的大门,孟员外混在人群中平静地向南边走去。 不知何时,一个背着环刀气质冷冽的男子出现在他的身边。 “二爷为何要找民驿?”背刀男子说道。 孟员外说道:“如果那些人跟过来,只有你一个肯定是接不住的。” 背刀男子沉默片刻说道:“就算如此,同兴,风袭,广盛这些镖局哪个不比民驿要强?” 孟员外叹息一声,回头看了看贤运民驿的方向,心想你又懂什么呢 第8章 折威军师 翌日清晨,谢周离开了逍遥峰。 他在山脚下的村庄里吃了顿早饭,被饭铺老板认出是青山弟子,怎么都不收他的钱。 秉持着不能白嫖的原则,谢周把铜板留在桌上,接着出发,以正常速度向长安城走去。 正午时分,他又在长安城郊大路旁边的茶棚稍作停顿,要了一碗凉茶。 喝完凉茶后,他继续走了近十里路,才来到长安南城脚下。 长安城乃是大夏国都,亦是世间最为宏伟繁华的城池,共有十二条官道在这里交汇,仅是南城墙便开了八个城门,皆有卫兵把守,管控极为严格。 城外官道两侧,除去茶棚饭摊这种供旅人歇脚的地方,甚至还有绢布、铁器、瓷器这等露天的店铺行肆。也不知开在这里有没有生意,但卖家站在摊前吆喝的不亦乐乎,招呼城外旅客们过来挑选,繁华可见一斑。 等到谢周排队入了城,来到贤运民驿的时候,已是午后。 管事进去通报,很快朱贤就迎了出来。 “谢兄弟来了,里面请。”朱贤与谢周寒暄几句,与他并肩进了贤运民驿。 虽然是长安城最大的民驿之一,但其实这里并没有多少客人来往。 因为贤运民驿的车队都停在城外,城内也另设了个几个办事处,西市这边名为总部,倒不如说是朱 贤的个人府邸,只有遇到像孟员外这种比较大的生意,朱贤才会约到此处商谈。 朱贤把谢周带到了前厅,也是昨天他和孟员外谈生意的地方。 如果有贤运民驿其他人在这,一定会觉得奇怪。 因为朱贤习惯谈生意用的那张牌桌,不知何时换成了檀木制八仙桌。 此外,朱贤给谢周倒的是酒,自己杯子里倒的同样是酒。 谢周并不觉得奇怪,从认识以来,他与朱贤都是以朋友相处,跟生意没什么关系。 这还是他和朱贤的第一次合作。 两人闲聊几句,便转到了正题。 “那孟员外是什么来历?” 谢周好奇问道。 朱贤不再隐瞒,对他说道:“他叫孟君泽,曾经是折威军的军师。” “折威军……” 谢周重复了一遍这个有些熟悉的名字,眯了眯眼说道:“折威军不是被取缔了吗?” 朱贤道:“是被取缔了。” 折威军曾是青州道军,始于永仪二年,隶属齐郡侯孟君集麾下,十几年来战功卓越。 在这其中,折威军最为有名的战役发生在永仪十七年,也就是五年前。 北境的谷昌国挑衅大夏,阻断了北域与中原的商路,导致大夏无法与北域进行商业来往。 这让皇帝陛下极为恼火,决议派兵征讨。 折威军统帅孟君集独挑大 梁,率军北上,从凉州进发,竟一路高歌猛进,不仅将谷昌国彻底打穿,甚至生擒了谷昌王,获三郡,五县、五十二城,俘虏三万降兵,战马四千多匹。 胜利传回长安后,包括皇帝陛下在内,一众朝臣都震惊了。 要知道,谷昌国去凉州四千余里,中间有将近两千里的沙碛,途中地无水草,白昼时热风如烧,入夜后寒风如刀,可以说占尽天险地利,易守难攻。 皇帝陛下派兵征讨,只是为了打压谷昌国的士气,然后双方和谈,重启商路便是。 谁都没想到折威军竟能胜的如此完美,直接在谷昌设立都护府,开拓了大夏疆域。 这可是开疆扩土的荣誉,对皇帝而言,简直是意外之喜。 立下大功,孟君集归来之后,本以为能加封国公名垂青史,谁曾想却发生了意外。 谷昌国的王子在府内侍卫的护送下逃出生天,比折威军更早赶到了长安。 这王子在皇城下跪了七天,手捧印玺,以血为书,控诉孟君集的罪行。 私藏谷昌财物、擅自坑杀俘虏、抓谷昌美女充为奴婢、随意发配无罪之人…… 以及最重要的一点,孟君集甚至纵容部下屠城,劫掠城中百姓。 亡国之子抛却脸面的控诉很容易引来同情,稍一发酵,便传的满城皆知。 加 上孟君集平日里的为人过于刚强,在朝中得罪了许多文官,而这群从未上过战场的文官,自诩读过几年圣人书籍,最厌恶烧杀淫掠之事,对孟君集的做法大为不满。 共有三十多个言官上奏弹劾。 于是…… 当孟君集归来时,等待他的不是加封和庆功宴,而是牢狱之灾。 孟君集入狱后,折威军便被取缔,军中将士打散充入其余诸军。 此事是永仪十七年的第一大事,闹得沸沸扬扬,就连谢周这种久居青山的人都有所耳闻。 谢周挑了挑眉,疑惑说道:“孟君集不是只关了半年便出狱了?” 孟君集是大将,又是功臣,落井下石的人多,为他求情的人也不少。 此外,皇帝陛下和他乃是同窗故友,待风头过去,便赦免了他的罪名。 朱贤说道:“赦免的是孟君集,这个孟员外叫孟君泽,是孟君集的族弟。当初他为孟君集抗下了不少罪名,被关了将近五年,上个月才从牢狱里出来。” “喔喔……”谢周恍然说道:“所以他这是要返回齐郡老家?” 朱贤点了点头,说道:“不错,如今孟君集被打回齐郡封地,他当然要回去。” “谷昌灭国后,虽然大部分高手死在了战场上,但仍有部分活了下来。” 朱贤说道:“孟君泽身在长 安城,他们不敢如何,等出了长安呢?” 谢周明白了,说道:“原来如此。” 难怪肯出三千两银子。 朱贤耸了耸肩道:“不过五年过去,谁也不敢肯定这些人还会不会过来寻仇。” 谢周说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便是这个理。”朱贤笑了笑,举杯喝了口酒,说道:“另外,我得交待你两句,虽然拿了钱,但如果遇到了解决不了的敌人,该溜就溜,千万别拿小命开玩笑。” 谢周点头道:“我明白。” 便在这时,贤运大院里响起了一道声音,人还没进前厅,便嚷嚷说道: “朱掌柜,你这咋回事啊?一趟护送就丫的给我六百两,真不是开 第9章 尾随者 泾阳神捕? 谢周表示从未听过这个称呼。 泾阳县他倒是知道,京兆府双县之一,东临长安,北挨青山,繁华不弱一般小城。 不过这泾阳神捕的名头听起来确实响亮,出于礼貌和不显露自己的孤陋寡闻,谢周仰着头,看着比自己高出大半头的关千云,拱手说道:“原来是泾阳神捕,久仰久仰。” 关千云摆摆手,笑着说道:“小小神捕,不过虚名而已,不值一提。” 朱贤的脸先前便黑了,此时实在是听不下去,起身问道:“哪个给你封的泾阳神捕?” 关千云说道:“我自封的。” 自封的……谢周无语了。 朱贤黑着脸说道:“你师父把你送到泾阳是为了让你多积履历,别不当心!” 关千云说道:“我知道。” 一般来说,像淮阴侯和武侯那种一经举荐便得重用、之后才展现能力的少之又少,朝堂的重要位置必须先有履历支撑才能上任,否则会让人不服,引起一系列的麻烦。 而这种挨着京都的大县,绝对是积累履历一等一的好去处。 事实也确实如此,泾阳县内的知县、县丞、县尉、主薄、典史、捕头……这些官员有八成都是长安权臣们的门客后生。 关千云便在此列。 朱贤指着他,对谢周介绍道:“他以前是不良人,现在是泾阳 县的捕快。” 关千云纠正道:“是捕头!” 朱贤懒得搭理他,继续说道:“他师父是不良帅燕白发。” 谢周微微一惊,他没听过泾阳神捕,对燕白发却是早有耳闻,燕白发作为当世有数的强者,在如今天机阁排出的无双榜上名列三甲,仅次于自家师父。 朱贤又指着谢周,对关千云介绍道:“他是姜御的二弟子。” 一听姜御,关千云眼都直了,这可是比自家师父还厉害的狠人,当即抱拳道:“久仰。” 谢周回道:“失敬。” 关千云说道:“是我久仰。” 谢周回道:“我也失敬。” 关千云说道:“久仰久仰!” 谢周回道:“失敬失敬!” 朱贤看着两人,默然片刻,阻止了他们继续尊敬,道:“我说你俩差不多得了,跟你们说这些是为了你俩在路上多照应一下,还是那句话,如果遇到了你们对付不了的人,该溜就溜,别瞎逞强。” 说着他又把孟君泽的身份来历对关千云讲了一遍,引得关千云一阵咋呼。 在朱贤的安排下,谢周和关千云在贤运民驿的客房住了一晚。 第二天一大清早,几人便从西市出发,自北城门而出。 贤运民驿将要往齐郡的车队便在城外一里处,孟君泽和几个随从早早便等在了这里。 今天的天气不像昨天 好,凉风肃杀,官道两侧被野草淹没。 谢周背着一把剑。 关千云脱下捕快服换成了一身简单的灰色劲装,捕刀也换成了长枪,不过长枪在手中拿着实在是不方便,他走上前把长枪绑到了后面拉货的马车顶上。 孟君泽看了看两人,心想这应该便是朱贤提到的剑客和枪修了,生的倒是一表人才,不过这也太年轻了,哪里有高手的样子? 还有,弓箭手呢? 他有种被欺骗了的感觉,走到朱贤面前,皱了皱眉说道:“不是说好的三个高手?” 朱贤说道:“是三个。” 孟君泽懂了,原来第三个藏在暗处。 辞行的话无需多说。 十三辆马车沿着官道出发,都是些不显眼的普通马车。相比之下,最中间的那辆车厢稍显宽敞,四面皆有丝绸包裹,不算华丽,但想来乘客坐在里面应该会更舒服一些。 这辆车是朱贤专门为孟君泽准备的。 但其实孟君泽并不在车厢内。 车厢内空无一人。 起风时窗口露出的褂衣,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给稻草扎成的人偶套了身衣服。 此时此刻。 孟君泽一身寻常布衣,坐在第三辆货车前方,充当车夫。 毕竟孟君泽不是真的员外,而是实打实的军伍出身,当年攻打谷昌国时,再艰苦的条件他都经历过,没必要在这 时候选择享受,与之相比,还是安全更为重要。 谢周和关千云一人骑一匹马,缀在车队的最后方。 关千云打量着车队的护卫和车夫,啧啧说道:“这些人都是练家子啊!” 几乎每个人虎口、掌心、食指第二关节都长着厚厚的茧子,明显是长期持握刀枪留下的痕迹。此外,虽然他们装成了护卫和车夫,但气息却很难伪装,那种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冷冽气质,比秋风都更显肃杀。 谢周点了点头,猜测道:“应该是曾经折威军的旧部。” 关千云说道:“我也这么认为。” 两人猜的不错。 车队虽然是贤运的车队,但从赶车的车夫到随行的护卫,没有一个真正属于贤运的人。 他们是孟君集派来接族弟返回齐郡的亲卫,各个都是百战老兵。 孟君泽的三千两银子,不过是买了贤运的招牌和十三辆马车,以及谢周、关千云和暗中那名弓箭手的保护。 车队正常行走着,没一会儿谢周便皱了皱眉,有种被人注视着的感觉。 自幼道心天成,加上在青山十年的苦修,他的感觉几乎从不会出错。 谢周表面不动声色,却暗自屏息凝神,给自己施加了一个清心咒,天地在这一瞬间寂静下来,周围的风吹草动,林木阴影在他的感知下都变得清晰可见。 关千 云察觉到他的异常,靠近了一些,压低声音问道:“怎么了?” 谢周沉默不答。 关千云瞬间就懂了,浑身肌肉绷紧,做好了随时出手的准备。 有风起。 官道两侧秋叶摇落。 右前方树后,无声闪过一道阴影。 “那里!”谢周捕捉到了这道阴影,背后长剑猛然出鞘,被他握在手中,整个人犹如出了鞘的弓箭般弹射而出,剑风破空,朝着树下的阴影刺了过去。 关千云几乎同时有了动作,翻手间长枪入手,犹如一条盛怒的黑龙。 树林内的阴影现出原形。 这是一个壮汉,和关千云身高相 第10章 我不是楼东震 谢周和关千云的速度实在太快,一众折威军旧部尚还未反应过来,便听到右边树林里传来了一声轰鸣,紧接着便是关千云一句洪亮的“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就连两人骑的马都后知后觉,直到此时才发出一阵长长的嘶鸣。 “过去瞧瞧。”孟君泽神情微变,吩咐手下说道,心想这才离开长安十几里,难道那些人就忍不住追过来了? 车队缓缓停下。 但不等孟君泽和一众折威旧部前去查看,谢周和关千云就押着黑衣壮汉走了出来,并且封住了后者的内力和经脉。 黑衣壮汉低着头,神色难看。 “这家伙在旁边窥伺了咱们半晌,被我们给抓住了。” 关千云的语气极为平淡,甚至有些漠然,仿佛对他这个骄傲的泾阳神捕来说,制服窥伺之人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不值得让他的情绪产生半点波动。 说着,关千云从后面一脚踹到黑衣壮汉的右腿弯处,让他半跪在了车队前方。 黑衣人低着头,眼神躲闪,如果观察的仔细一些,会发现他脸上尽是尴尬的神情。 孟君泽看着他,默然无语。 一众折威旧部同样默然无语。 关千云挑了挑眉。 谢周看到众人的反应不太对劲,望向孟君泽问道:“员外似乎认识这个人?” 孟君泽点点头:“认识。” 黑衣壮汉却闷声说道:“不认识。” 孟君泽被他噎一下,沉默片刻后说道:“这是我的亲卫,以前在折威军内担任斥候。” 黑衣壮汉不承认,扭过头说道:“那不是我,你认错人了。” 孟君泽:“……” 一众折威旧部:“……” 关千云心想,这是搞毛呢? 谢周却是看明白了过来,偷偷用剑柄撞了撞关千云,示意他放开黑衣壮汉。 关千云收回长枪,把黑衣壮汉拉了起来,没好气说道:“所以你丫到底谁啊?” 黑衣壮汉不说话。 孟君泽说道:“他叫楼东震。” 黑衣壮汉:“我不是楼东震。” 孟君泽:“那你是谁?” 黑衣壮汉:“不知道,反正不是楼东震。” 孟君泽说道:“那楼东震是谁?” 黑衣壮汉干脆不说话了,低头看着一边,那幅倔强的表情仿佛在说楼东震爱谁谁。 孟君泽彻底无语了。 一众折威军旧部也面面相觑。 谁都能看出他的想法——曾经的折威军,如今的齐郡侯府,年轻一代最被寄予厚望的楼东震,也是府上最优秀的斥候,不仅被两个年轻小子察觉到踪迹,还被对方在三息内拿了下来。不得不说,这确实有些丢人。 丢人丢的他连身份都不愿意承认,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再也不要出来。 关千云看着仿佛灵魂出窍般的楼东震,感觉非常理解。 年轻人最尴尬的几种情况,莫过于从青楼出来时碰到了自家师长;左手右手一个慢动作的时候被父母当场撞破;背后评论喜欢的姑娘却被人家听见,每一样都让人羞耻到满地打滚。 当年他年少无知,在学塾课上看自己写的中二热血小说被先生逮到,然后先生命令他站在台上把小说念完……他在台上尬的头皮发麻,同学们在台下哈哈大笑,差不多也是这种感觉。 不过今天在场的都是百战锐士,受过严格的训练,再好笑也不会 笑……大家全都绷着嘴巴,发出“吭哧吭哧”的声音。 楼东震羞耻的身躯颤抖,恨不得装做走火入魔,把这群人全都砍死。 “都是自己人,闹了个笑话,两位不要介意。”旁边一个双鬓微白的老卒实在是看不下去,对谢周和关千云解释一句,打破了尴尬的气氛,一边让人去捡楼东震落在树林里的九环刀,一边上前把黑衣壮汉拉到了车队前面。 好在大家都很给面子,该赶车的赶车,该巡逻的巡逻,默契地保持着沉默。 车队重新上路。 楼东震被那老卒扔到了第三辆车上,和孟君泽一起充当车夫。 “怎么回事?”孟君泽道。 楼东震说道:“什么怎么回事?” 身边没了外人,孟君泽一巴掌就呼在了楼东震头上,没好气道:“还给老子装糊涂呢?” 这一下打的真不轻。 孟君泽今年都快五十岁的人了,楼东震不过二十五六,况且楼东震从加入折威军起就是他的亲卫,两人私底下常常以叔侄相称,自然没那么多计较。 “说说吧,你是怎么被发现的?” 以前在折威军时,不过二十岁出头的楼东震便是军中最优秀的斥候之一,在破谷昌国的战役中连番立功。他从没被敌人找出来过,却在今天刚一出城就折在了路上。 所以孟君泽会心生疑惑。 “我是真不知道咋回事。” 楼东震回头看了谢周一眼,闷声说道:“那个背剑的家伙,我只看了他一眼,就被他察觉到了,然后给我找了出来。” 孟君泽说道:“一眼?” 楼东震点了点头说道:“天地良心,我真就只看了一眼。 ” 孟君泽心想这确实不可思议,接着问道:“然后呢?你们过了几招?” 楼东震噎了半晌,眼神羞愧,压低了声音说道:“一招……” 孟君泽惊道:“一招就把你搞定了?” 楼东震不说话了。 境界实力远超同辈,一直都是他引以为傲的地方,今天却被两个比他更年轻的家伙一招击败,不仅丢人,还让他极为恼火。 而孟君泽这连番的询问和感叹的语气,无疑是往他的伤口上撒盐。 孟君泽感慨道:“不愧天纵奇才。” 清早见到谢周和关千云时,他心里其实是很不满的,毕竟这两人确实太年轻了些,不过碍于对朱贤的信任没有表达出来,此时听到楼东震的话,才算是放下了心。 楼东震说道:“什么奇才?” 孟君泽解释说道:“那位贤运民驿的朱掌柜说,这两人是如今长安城内资质最佳的剑客和枪修,没有之一。” “资质最佳?” 楼东震冷哼一声,不置可否。 心里却好受了一些。 虽然他不太服气,但高手之间,往往一次 第11章 还有就是你这种公子哥 一路闲来无事,谢周与关千云聊得久了,才发现这家伙真是一个有趣的人。 关千云对他说了很多“冷知识”。 比如在泾阳这种小县城,因为官员大都是朝上权臣的门生,所以到处都是勾心斗角,可以说是朝廷的缩影。 不过对于泾阳知县,关千云倒是一口一个知县大哥,盛赞不已。 关千云说知县大哥姓何名事,做事井井有条且拿捏到位,绝对有相国之资。 再比如不良人出任务,如果和人交战,回去后不管有没有受伤,都可以写一封受伤报告交上去,通过后最少也是一天的休息时间,月钱如数照发,带薪休假,岂不美哉? 以及去教坊司时,必须穿的体面一些,最好装扮成书生,带个玉佩拿把扇子,提前准备两首哄姑娘开心的诗词。因为那些名妓一个个眼高于顶,最看不起打.打杀杀的不良人和捕快们,却对书生青眼有加。 还有,在长安城里,尤其是内城中,不要随随便便就和人动手。因为对方指不定是哪个家族的公子哥,本事不大脾气不小,沾上了往往一屁股的麻烦。 假如你看不惯这些公子哥,又不方便直接动手,就派人跟踪,等着他犯错,大错小错皆可。大错就直接抓人,小错便狠狠的揍上一顿,这样自己占了理,任对方后台 再硬都没用。 当然,这么做的前提是你自己也得有后台,而且不能比对方的后台差太多,否则就跟找死没什么两样。 像这样的冷知识,关千云知道不少。 总而言之,聊得越多他给谢周的感觉越不像不良人或者捕快,反倒像某个大世家的嫡长子,骄傲且有能力,脾性却长歪了。 殊不知在燕白发眼中,对弟子也是同样的看法,沾了一身臭毛病,若非资质还行,早打断腿逐出师门去了。 谢周把自己的感受说了出来。 关千云看着他,眼神里写满了无辜。 按他的说法,他本来是个纯情少年郎,却被师父打发到了不良人基层。 要知道,职位较低的不良人,一般是资质还行的平民,还有些是混混流氓的出身,一个个或多或少都有些坏毛病,天天跟他们厮混,能学好那才是怪事。 …… …… 秋高气爽,晌午时也不算热,孟君泽吩咐那个双鬓泛白的老卒给每人发了些干粮,大家边走边吃,车队便不歇息了。 楼东震在车队待了没一会儿,想到先前的一幕,愈发觉得丢人,继续充当斥候去了。 看到他离开,关千云还特意追上去打了个招呼,当然没得到什么好脸色看。 一路无事。 便在夕阳将要落山时,车队进入了渭阳县地界。山之阳为南 ,水之阳为北,顾名思义,渭阳县便位于渭水北侧。 算起来今天走了一百六十多里,速度不快不慢,符合孟君泽的预期。 朝前方望去,隐约能看到灯火的痕迹,看样子是一个村庄。 孟君泽没有进村的打算,这种村子不比城池,里面大抵是不会有客栈的,普通农家也不会收留外人,车队二十多人,进了村难免会有杂七杂八的麻烦。 孟君泽看了看两边,都是农田,田里米稻刚刚收完,田地被平整不久,显得极为宽敞。 “就在此地扎营吧。”孟君泽下了命令,话语间还保留着军中的习惯。 车队停了下来,众人把马车停到路边,从车里拿出备好的麻席铺到地上,便算是床了,手臂便是枕头,外衣一脱便算是被子,大家都是上过战场的人,没有谁觉得简陋。 双鬓泛白的老卒走到后方,问谢周和关千云:“用不用给你俩扎个帐?车里带了几顶。” 谢周说道:“不用。” 关千云也摆手说道:“这就够了,我们还没那么矫情。” 老卒笑了笑,说道:“那行,你们在这等着,我去前面村子里寻些热腾吃的去,大晚上的吃干粮可不好受。” 说虽如此,但还没等他往村子里去,村里便有一些人跑了出来。 有男有女,有孩子有少年,年龄普遍 不大,身材也都瘦兮兮的。 “看来是不用去了。” 老卒笑着说道。 如他所料,这些孩子每个人都带了些吃的过来,有热窝头,有炒好用碗装着的野菜,还有个少年从怀里拿了一只包裹的烧鸡出来。 谢周还是第一次见到这幅场景,难免惊讶说道:“这么热情,还给咱们送吃的?” 关千云白了他一眼,淡淡地道:“你在想狗屁,怎么可能会送?他们是拿来卖的。” 谢周心想怎么不可能,如果穿上青山弟子的练功服,往山脚下的村子里走一圈,大家都会热情的给你送东西,如果去饭馆吃饭的话,哪一家都不会收钱。 但眼前这种情况,明显关千云说对了。 双鬓泛白的老卒走上前,也不问价,把这些吃的都给买了下来。 “官道上常有车队经过,周边的村庄都会做这种生意,但是价格并不便宜,比一般的客栈还要贵上不少。” 关千云看着老卒把钱递过去,对谢周说道:“你瞧,花了一两二钱,贵了将近一半。” 谢周说道:“是挺贵。” 关千云笑道:“看吧,他们还会拿一些其它东西问你要不要。” 话语刚落,事实便如他说的一样,孩子们拿出了蜡烛、火石、夜光石、卖相不错的鹅卵石……甚至还有厕纸…… 老卒肯定不会买这 些东西。 其他人也不会买。 孩子们不急着离开,一路走过车队,把目光瞄上了后方的谢周和关千云。 “他们马上就过来了。” 关千云见状说道:“一般来说,年纪太小的没钱不好卖;年老的见识多也不好卖;气质太冷的不好卖;江湖散人不好卖……” “那哪种人好卖?”谢周问道。 “世家小姐们,年轻有钱心肠软,赚她们的钱简直不要太简单,刚生养过的妇人们母爱泛滥,也好卖。”关千云说道:“还有就是你这种看起来温和书生一样的公……” 关千云话还没说完。 一个黝黑小姑娘跑到谢周面前 第12章 山贼 孩子们拿过来的东西很多很杂,但都是些小玩意儿,不贵,几个铜板而已。 谢周平常是个很有主见的人,不会轻易为别人的话左右。 但是,面对这些孩子们,他的耳根子就软了,扛不住孩子们的哀求,看着他们可怜巴巴的眼神更是心生怜悯。 此外,谢周刚刚赚了三百两银子,勉强算是个富人了,心一软,就把这些孩子们的东西全都买了下来,包括厕纸和鹅卵石…… 孩子们拿着钱,高兴地回村去了。 谢周站在原地看着面前的一大堆东西,眼神略显呆滞。 他似乎在疑惑,虽然只花了不到二两,但自己为何要买这么多没用的东西? 一众折威旧部也都惊了,大家看着谢周的眼神都有些复杂。 关千云笑容满面地打量着谢周,想到十三岁那年跟着不良人执行任务,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时,同样买了一大堆的东西,把家里给的零用钱花了个精光。 不过后来他去了西市摆摊,把买来的东西又低价卖了出去,勉强收回了一些。 而且他比谢周要好,买东西时是挑着买的,起码没有买石头和厕纸这种。 这时,谢周转头看向他,问道:“我为啥要买这 些?” 关千云说道:“你问我啊?” 谢周不说话了,找了块布把东西都包了起来,挂到马鞍上。 关千云凑过来,憋着笑说道:“蜡烛和故事书啥的我还能理解,这破石头遍地都是,你到底是怎么被说动的?” 谢周闷声说道:“那个卖石头的小姑娘说自己家穷的厉害,已经三年揭不开锅了。” 关千云惊了:“这你也信?” 谢周说道:“我当然不信,但她眼里噙了泪,都快哭出来了。” 关千云叹息一声,毫不客气地嘲笑道:“那厕纸呢,你买一大把的厕纸干嘛?请全车队的人拉屎?” 谢周沉默了会儿,说道:“我把其他人的东西都买了下来,就剩他的没买,于是那小孩真就哭出来了。” 关千云彻底无话可说了,心想谢周这家伙根本没见过世面。 这样也好。 他最喜欢和这种心性纯良的人做朋友。 起码不用担心被兄弟背刺。 “一共花了多少钱?”他问道。 “不到二两。” 谢周一边说着一边摸了摸钱袋,身上的零钱几乎花光了,不过前天赵七给他的银元宝,被他拿到钱庄换成了银票,都在身上带着。 但下一刻他就僵住了。 “我钱袋呢?”谢周懵了,本来放钱袋的位置,空空如也。 “会不会掉那里面了。”关千云指了指他挂在马鞍上的包裹。 谢周上前翻找了一遍,同样没有。 关千云耸了耸肩,说道:“看来被那群孩子摸走了,走吧,我陪你进村找找。” “看来是了。”谢周眼神无奈。 如果在正常情况下,以他的感知力,别人想偷走他的钱袋简直难如登天。 但先前那种情况,他被孩子们闹的有些蒙圈,一时就放松了警惕。 想想也是,谁会对孩子抱太多戒心? 两人往村里走去。 孟君泽问道:“怎么了?” 关千云指着谢周,幸灾乐祸道:“那群小家伙把他的钱袋摸走了。” “这……” 谢周这种感知力恐怖到能发现楼东震的剑修,竟然能被一群孩子把钱袋偷走。 孟君泽一时间也有些无语。 一众折威旧部闻言纷纷笑了起来,倒不是嘲讽,只是觉得有趣。 坐在他身边的老卒站起身,笑着说道:“让我去吧,方便些。” 谢周想了想,不想更多看到那些孩子的眼神,抱拳一礼道:“那就麻烦前辈了。” 老卒摆摆手,喊上几个人往村里去了。 不到 一炷香时间,老卒几人便从村里返回,把钱袋扔给了谢周。 谢周连声道谢。 老卒随口说道:“没花多大功夫,进村问了两声,就给要了回来。其实就算不去找,估计过一会儿他们也会送回来的。” 谢周诧异道:“送回来?” 老卒指了指他手中的钱袋,啧啧道:“里面装了三百多两的银票,不吓死个人才怪。” 如果是小钱,丢了也就丢了,丢钱的人宁愿吃个闷亏,不至于挨家挨户的找过去。 可数目一旦超过五两,性质就完全不一样了,何况谢周的钱袋里装了三百多两。 别说是偷,就算是谢周给他们,孩子们都不一定敢要。 这就相当于本想抢个路边小店,结果一不小心闯进了唐家钱庄,那不得把人吓死? “倒是这村子有些问题。” 老卒忽然说道。 谢周说道:“啥问题。” 老卒说道:“忒穷,穷得厉害。” 谢周说道:“穷不正常吗?” 老卒摇了摇头。 关千云也摇头,解释说道:“一般村子穷很正常,但像这种村子,有田有水,还挨着官道,一般来说不会太穷。” 那会是因为什么? 稍一打听,便知道了原因。 山贼。 这村子名叫小北沟,由于挨着官道,交通便利,除了种庄稼以外还能做些小生意,虽然谈不上富庶,但家家户户也都积了些闲钱,日子过得还算悠然。 然而,从几年前开始,不远处的山上突然多出了一窝山贼。 这窝山贼号称狂风寨,寨里聚集了几十个打手,在附近一带尤为猖獗。 狂风寨第一次是三十多个弟兄一起过来,炫耀了一番武力,宣示北沟村是属于他们的地盘,然后抢走了很多东西。 村里的人组织反抗,结果反抗不成,几个领头人反而被打断了腿,至今还在床上躺着。 打那以后,狂风寨的山贼们隔三岔五就要来骚扰小北沟村一次,不是那种全寨出动的袭击,只是派几个打手过来,也不抢钱,就抢一些日用品和酒肉回去。 毕竟寨子里几十张嘴,每天吃喝得挺多东西的,山贼们一不种地二不做生意,不抢还能咋办? 说句不好听的,这就是几十个有手有脚、却成天屁事不干就知道吃喝拉撒的巨婴,仅靠小北沟村肯定是养不起他们的。 所以包括小北沟村在内,附近六个村子都 第13章 问心无愧 听到这些,谢周皱了皱眉,说道:“怎么不报官?” 老卒说道:“这个就不清楚了。” 关千云是在场唯一个官衙人士,沉思片刻说道:“应该是报官没用。” 他看了看周围,说道:“咱们刚进渭阳县界,身后是蓝平县,再往北边走几里就是富田县,这种处在好几个县交界处的村子处理起来极为麻烦,哪个县的官府都不愿意管。” 谢周皱眉道:“既然在渭阳县界,就该渭阳官府来管,哪来这么多事?” 关千云道:“如果真这么简单就好了。” 谢周道:“不然呢?” 关千云摊了摊手,说道:“这么说吧,假如有人报官,渭阳官府可以说这山贼是蓝平县跑过来的,合该蓝平县去管,而蓝平县可以把球再踢回来,说这是你渭阳的山贼,在渭阳地盘上就该渭阳去管,当然他们也能说这是富田县的山贼,你该去找富田县的官府管。” 谢周心想还有这种操作,皱眉道:“这么做真的没问题?” “搁我说肯定是有问题的,但没办法,像这种边缘三不管的地带太多了。” 关千云说道:“再说了,现在这大夏律,也没有多少人愿意报官。” “为何?”谢周说道。 “衙门前那冤鼓,就不是给人敲的。” 关千云撇撇嘴说道:“按照律法,遇人敲鼓,不管冤情与否,先挨廷杖三十。” “普通人挨上这么多板子,就算不残废,也得在床上躺上个把月。” “搁你,你敲不敲 ?” 关千云质问谢周道。 谢周张了张嘴,没说话。 他难以想象,敲冤鼓便挨板子,为何会有这么不近人情的律法? 事实和关千云猜测的八.九不离十。 甚至更糟。 就在两年前,北沟村有个在城里务工的男人回来,得知山贼的消息后顿时义愤填膺,跑到了几十里外的渭阳衙门敲响了冤鼓。 挨过廷杖,等到开堂的时候,知县大人一句山贼来自蓝平县就给他打发了。 男人心有不服,当堂顶撞知县大人,被抓到了牢里,没等放出来便含恨而死。 后来就再没有人报官了。 此外,这群山贼很聪明,他们知道老百姓的底线在哪,很少杀人,一次也不会抢太多东西,而且抢一次后还会给村民们缓上几天,等到村民习惯了压迫后,便不会有人反抗了。 谢周第一次听说这种事情,一时间有些难以接受。 一众折威旧部则表示见怪不怪了。 当初他们的孟将军,不也下过冤狱?同样是功臣的孟君泽,上个月才从大牢里出来。 孟君泽不无感慨道:“大夏衙门,积弊已久了,习惯就好。” 谢周沉默了会儿,看着关千云说道:“泾阳县也是这样吗?” 关千云摇摇头,说道:“知县大哥是个好官,若是在泾阳击鼓,不用挨板子。当然,如果这事发生在泾阳,我早带人把这窝山贼给端了。” 孟君泽说道:“当今朝廷,真正爱民如子的好官少之又少。” 关千云摇头道:“倒也 不能这么说。” 孟君泽来了兴趣:“你的想法?” “也不是我的想法,就是某次喝酒,听知县大哥发过一些牢骚。” 关千云挠了挠头,回想片刻后说道:“何大哥说,其实九成的官员在上任时,都抱着一腔为国为民的热血,不过很可惜,这热血燃烧不了太久。” “正所谓:君者,源也;水者,流也。源清则流清,源浊则流浊。” “如今圣上沉迷长生,懈怠朝政,朝廷上的权臣随之懈怠。长久以来,形成了一种‘无错即有功’的说法。” 关千云说到陛下时,眼中并没有多少的敬畏,言语间也没什么忌讳。 孟君泽不由地高看了他两眼。 关千云继续说道: “官场上行下效,致使大多官员都抱有一种少管闲事的态度。” “具体到小北沟村就好解释了。” “毕竟一窝山贼几十个人,想要端干净就得让捕快们全员出动,做成了吧没几个人说你好,做不成反而会有一堆人骂你,一不小心,整个仕途都得搭进去。” “因此不如不做,一个边缘村子,不到两百平民,自生自灭便是。” 关千云在泾阳县衙待久了,分析起来叫一个头头是道。 谢周听完他的分析,没发表什么意见,只是简单的问了一句:“所以,管不管?” 孟君泽别过头去,不掺和了。 如果五年前遇到这些事,他肯定会主持一番公道,但现在…… 牢狱五年,物是人非。 一腔热血空燃。 他再没 有振兴家国、荡尽不平的欲望了。 曾经浩气藏胸,满身正气的折威军师,在权力的漩涡面前终究是败下了阵来。 “当然管!” 关千云轻喝一声,一挑眉毛,理所当然地说道:“遇到了哪能不管?” 佛陀行走天下,救世人于水火。 自古佛陀少有。 不过像关千云和谢周这种、名门正派出身的年轻修行者,想法往往简单而纯粹。 世上恶人无数,除之不尽,眼不见是为净,可若是遇见了,当然要问心无愧。 孟君泽自己无意,却也不会阻止。 谢周带上剑,关千云背起了长枪,两人进村打听了一番,得知了想要的消息。 狂风寨位于五里外的山林中。 因为周围都是些野山,没有山路也不方便攀爬,所以狂风寨就扎在山脚下。出了小北沟村,顺着南边的小路一直走,没多久便看到了狂风寨的旗帜。 这是个普通的小山寨,面积不大,木头和石头堆起了一圈院墙,里面十几间木房子。 狂风寨没想过扩张,毕竟这些人在成为山贼前大多是附近村镇的地痞流氓,一个个心思不定,别指望他们有多衷心。人多了反而不方便管控,三五个人挤在一间房里睡觉,大家都在眼皮子底下才不容易出事。 寨门口左右各有一个人守着。 秉持着谨慎原则,谢周停到不远处,想着要不要先观察一番,提前在周围布置阵法。 关千云看出了他的想法,一巴掌拍在他背上,大咧 第14章 苦行僧 山间本来很安静。 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把两人吓了一跳。 来者是一个和尚。 这和尚大概三四十岁,不修边幅,脸上的胡子很浓很密,但并不显得邋遢,更不颓废。 因为他的眼睛。 这双眼睛很端正,很明亮,也很温和,有种说不出的味道,仿佛山间秋水,清可见人。 相信任何人与他对视,都会有种如沐春风的感觉。 和尚穿着一件很破旧的灰褐色僧袍,晒得黝黑的脖子上挂着一串佛珠,右手也捻动着一串佛珠,只是手中的佛珠要稍小一些。 两人都注意到这和尚没有穿鞋。 裸漏在外的宽大脚掌上,沾满风干了的泥泞,脚掌外结着一层厚厚的老茧。 这是一个苦行僧。 看到对方的一瞬间,关千云毛发耸立,从石头上弹坐而起,紧紧握住了长枪。 谢周也紧握住剑。 如临大敌。 他们当然不是惊吓于先前的声音,而是震惊于眼前的苦行僧本身。 那一句“施主何故发笑”,早该随山风而去,然而却没有。 声音仍在他们的脑海中回响,一遍遍、不厌其烦地重复和质问。 “施主先前为何发笑?” 和尚走到了关千云面前说道。 他比关千云矮了一头还多,不高不壮,不胖 不瘦,属于放在人群中很不起眼的类型。 但当他站到关千云面前的时候,并不显得渺小,反而极有威严,衬托的关千云像一个仆从,被主人训斥着抬不起头来。 关千云呼吸粗重,就好像被一座山压在身上,有种喘不过气的感觉。 这时,谢周开口了。 他看着和尚,回答了先前的问题。 “为民除害,所以发笑。” “除害有很多方法,杀生最不可取。” 和尚轻轻摇头。 关千云这才喘过气来,深吸了一口气,说道:“那照你说该当如何?” 和尚温和道:“劝人从善。” 关千云嗤笑说道:“就这些山野毛贼,你觉得能劝化得了?” 和尚说道:“当然。” 说着,他向狂风寨内走去。 谢周和关千云下意识跟了进去。 下一刻。 咚、咚、咚…… 山间忽然响起敲打木鱼的声音,紧接着便回荡起佛经的咒音。 淡淡的金光随之浮现,照耀在尸体上,犹如传说中的太阳真火,一点点将地上的血迹,和山贼们的尸体焚烧殆尽。 谢周和关千云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极度的震惊。 佛光普照,咒音绕耳…… 还有不知从何而来的金火…… 这到底是什么手段? “可惜贫僧 来晚了一步,未能阻止两位施主的杀孽,此乃贫僧之罪过。” 和尚遗憾叹息,话锋突转道:“不过若能在此度化两位施主,倒也不失一桩善事。” 关千云皱了皱眉,心想这和尚看起来还算顺眼,说起话来却一副假惺惺的样子,听到他说要度化自己,更是觉得恼火,没好气说道:“这群山贼死有余辜。” “还有你这和尚也挺有意思的,放着那么多的好人不度,渡恶人?这是狗屁的道理!” 关千云眼神不屑地看着他说道。 “施主此言差矣,众生何分善恶?” 和尚摇了摇头,语重心长道:“佛眼中众生皆佛,菩萨眼中众生皆菩萨,施主觉得这个人不好,觉得那个人是恶人,其实并非如此,是施主心中有恶。” 和尚顿了顿,接着说道:“以恶心看一切法,无有一法不恶;以善心看一切法,无有一法不善。相由心生,境随心转,贫僧希望施主能明白这个道理。” 说着他轻轻跺了跺脚。 那些金光重新浮现,瞬间形成一道光柱,将谢周和关千云笼罩在内。 轰的一声! 关千云脑袋里一声炸响,随后是一连串的经文声响起,声音浩大,如若洪钟。 他的额头上开始冒汗。 隐约间 他似乎看到一座山,山顶菩提树下坐着一个光脚僧人。 那僧人对他说道:“施主心有恶念,可入我佛门化解。” 随后僧人念了一段晦涩难懂的经文。 这些经文不止是以声音的形式出现,还幻化成文字布满天空,朝他压了过来。 佛威如山,佛光如海。 山海接连倾倒。 只是一瞬间的功夫,关千云的意志便淹没在无边无际的佛威和佛光之中,他甚至没有挣扎的机会,内心就变得无比祥和,七情欲于此刻断绝,失去了那种世俗的欲望。 他开始觉得杀死那些山贼是错误的,双手沾满血腥的自己也是错误的。 唯有遁入佛门,才能纠正这些错误。 在关千云陷入挣扎的时候,站在旁边的谢周却没什么感觉。 也不能说完全没感觉,就是脑海里有一道很刺耳的声音,嗡嗡的让人心烦。 至于拜佛的想法则是完全没有。 “精神武学……不过这和尚的修行还不到家,很难对我造成什么影响。” 谢周做出了判断。 这便是道心天成的好处。 谢周发现了关千云的变化,知道自己不能在等下去了,否则后者难免迷了心智。 他双手握剑,竖举过头,然后斩下。 铮的一声! 剑光在佛光上 撕开了一条缝隙。 巨大的反震声音响起。 谢周和关千云同时闷哼一声,感觉胸口就像是被人抡了一锤,开始出现耳鸣。 关千云被从佛海中拉了出来。 他第一时间反应过来,想到先前的一幕,顿时怒从心头起。 “淦你娘的死和尚,想拉老子入佛!” 长枪如火,携怒而出。 和尚不曾躲开。 或者说不用躲开。 他的皮肤表面金光流转。 长枪微微颤抖。 关千云的右臂也微微颤抖。 他这一枪不仅没能刺穿和尚的身体,反而爆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轰鸣,就像落在了最坚固的金铁之上! 金身咒! 一品境的金身咒! 修行界关于防御的功法中,佛门金身一直都备受推崇。 修成金身之后,不敢说同境无敌,但面对低境界的对手时,几乎可以说一句无敌了。 因为对手根本破不开金身的防御。 就像此时的谢周和关千云,他们两个在修 第15章 箭来 谢周和关千云都不是迂腐之辈。 打不过,该如何? 两人一对视,便明白了对方的想法。 也是来之前朱贤数次叮嘱他们的事情。 逃就是了。 “跑!”关千云大喝一声,把长枪当做棍棒抡向一旁的山石。 随着一连串的轰鸣声响起。 烟尘大作,然后渐敛。 漫天石屑如雪。 暮色下的山林中出现了两道尘龙,不过几个呼吸的功夫已逃出数里之外。 谢周和关千云逃往的方向是山脉深处。 他们没有分开逃,因为双方的实力差距太大,如果分开逃只会给对方找到逐个击破的机会,虽说一起上也还是远远不如,但起码能走上两招。 此外,他们也没有逃往车队的方向,那样只会给孟君泽等人带来麻烦。 最好的方法便是深入山林,尽可能的往山脉更深处逃去。 或者说,山脉更西边。 那里是青山所在。 在两人身后,和尚不急不缓。 “对佛不敬,理当镇压。” 他含笑说道,然后吐出一个字来。 “镇!” 夜风骤停,天地生出感应,无比恐怖的气息朝着山野间散去。 轰轰的巨响声中,无数山石砸落,瞬间便封锁住了谢周和关千云的前路。 “往上走!” 谢周和关千云的反应同样很快,翻滚着躲开巨石,准备往山顶逃去。 然而。 两人刚一转身,便同时停下脚步。 不知何时,和尚出现在了上方的石头上, 正微笑看着他们。 “施主佛运当前,为何要逃?” “缩地成寸……” 关千云艰难地咽了口唾沫。 谢周摇头:“不是。” 关千云问道:“那是什么?” 谢周想到那一声“镇”字,轻声说道:“应该是言出法随。” 在无数乡野外传里面,言出法随都意味着绝对的强大。 就算放到现实中,这也是几乎可以用传说来形容的武学。 只有青山、少林、圣贤城等屈指可数的千年大派才有关于言出法随的记载。 只不过,在这些门派中,选择修行言出法随并且修行成功的人同样屈指可数。 青山没有。 听说圣贤城有一个。 少林有两个。 因为修行言出法随,需要有绝对坚定的信仰以及内心绝对的坚持。 如果身在佛门,那好,需要对佛有着绝对信仰,愿意用一生践行佛的道路。 如果身在圣贤城,同样的,需要对圣人有着绝对的信仰。 至于青山,虽然属于道门,但这样一群剑修组成的门派,一个个都天不怕地不怕的,指望他们绝对的信仰道尊?那还不如指望明天的太阳从西边升起更实际一些。 “大师可是来自少林?” 谢周看着和尚朗声问道。 和尚笑道:“贫僧不属于少林。” 关千云看着他光着的脚掌,面无表情地说道:“少林没有苦行僧,更没有你这种妖僧。” 在不良人那几年,他没少和少林的僧人们 打交道,对少林还算了解。 所以关千云很确定,眼前这和尚绝不可能是少林弟子。 少林虽然也乐意劝恶人们向善,但少林的劝,是接纳那些恶人遁入佛门,帮他们洗清罪孽,正所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便是如此。 而非像眼前的和尚,大老远的跑到山寨中劝一群山贼向善。 对于这种侵扰百姓的祸害,少林大抵上持有和不良人一样的态度,念上一句阿弥陀佛,然后再送他们归西。 “此地当为佛土。” 和尚伸手右手,对着下方虚指一弹。 数道佛光从他的指尖探出,在周围建立起一道道金色的屏障,几乎笼罩了小半座山头。 想要离开,势必要打破这些屏障。 佛土不是佛土,而是牢笼。 这是画地为牢。 相比和尚的金身咒,这“牢房”并不如何坚固,谢周和关千云都有打碎它的实力,但这些金光屏障足足有十八道,和尚也在旁边看着,想要一一突破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这时,引路人看向谢周,微笑说道:“施主杀孽尚浅,若是愿意,可先行离开。” 谢周微微一怔。 关千云的心抽了一下。 兵法有云:上兵伐谋,分而化之。 有时候不良人捉拿凶徒,遇到人手不够的情况,便会用这种攻心的方法。 谢周却知道,和尚不是在分而化之,愿意放他离开的真正原因也不是所谓的杀孽尚浅,而是对方没有“度化 ”他的能力。 以对方在精神武学上的造诣,还不足以破了他的道心。 这和尚真是半点不迂腐。 但他不能离开。 他离开了,关千云就完了。 和尚的眉头微微皱起,很快又舒缓开来。 他不知道谢周为何能免疫精神武学,以为是清心咒这种功法的缘故,但不管出于哪种原因,和尚都不认为谢周能坚持太久,那么他只需要耗下去就是了。 当初有个初入一品的散修,被他困住三天三夜,最后还是给度入了佛门。 他不再言语,盘膝而坐。 一道道梵文从他破旧的僧衣上泄露而出,布满牢笼内的天空。 佛音在内部缭绕。 好在这次关千云有了准备,凝神静气,不至于像先前一样瞬间沉沦。 谢周依然不受影响。 除非这和尚的精神武学再上一层楼,否则拿他应该是没什么办法。 关千云察觉到谢周不受影响,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不过却没有问,一边扛着佛音一边感动说道:“好兄弟,等这事结束了,我请你去教坊司喝酒。” 谢周说道:“先想办法离开再说。” 关千云“嗯”了一声,犹豫了一下后轻声问道:“你还有后手吗?” 谢周点头:“有。” 关千云说道:“代价大不大?” 谢周说道:“不大。” 关千云说道:“那你来。” 听这话的意思是他也有后手,不过使用的代价有些大。 谢周想了想道: “好。” 虽然这个后手用了会有些麻烦,但这种时候也没有太多的选择。 他看向西方的青山所在,右手虚握。 便在这时。 谢周忽然感受到一道恐怖的气息,抬头望去,在夜空中看见了 第16章 我师妹人很好的 夜色昏沉,山风将烟尘带向峡谷深处,那些被惊走的鸟兽在边缘试探半晌,重归山林。 光脚和尚独自立于山间,看着谢周和关千云逃离的方向,双眉微挑,隐隐有些不悦,似乎在考虑要不要追过去。 良久,他叹息一声,看了看受伤的右手,放弃了这个打算。 可惜了两个好苗子。 或者说,三个。 和尚能清晰地察觉到,先前赶来的弓箭手还没有离开,只是对方很擅长隐藏,连他都察觉不到对方藏匿的具体wei置。 “希望下次再见时,能让几位施主改变看法。”和尚喃喃自语,转身离开,继续他劝恶从善的道路。 他从山林转回官道,刚走几步又停了下来,望向路边的杨树底下。 树底下站着一个人。 这人穿着黑衣,隐藏在夜色中,如果不仔细观察会很难发现他的存在。 “属下见过三长老。” 黑衣人对着和尚单膝下跪。 和尚微微颔首:“何事?” 黑衣人说道:“楼主让我告诉三长老,不用再多做隐藏,黑衣楼是时候展露人前了。” …… …… 谢周和关千云依然是往西边逃的。 确定那和尚没有追过来以后,两人才停下脚步,在山间稍作停息。 关千云喘着粗气,向来路看了两眼,断言说道:“这和尚有大本事 ,不过思想有问题,将来绝对是个祸害。” 他很想杀了对方。 可惜以两人现在的实力,就算拼命都没有杀死此人的把握,能够逃出来已是万幸。 谢周点点头表示赞同,沉声说道:“他很擅长操纵人心。” 一般而言,操纵人心是用来形容某个人的城府极深、擅长谋划,但谢周说的操纵人心,就只是简单的字面意思。 那和尚的精神武学堪称恐怖,足以彻底扭转一个人的心智,造成比洗脑更恐怖的结果。 关千云对此深有体会,想到自己先前差点被对方拉入佛门,心里仍是一阵后怕,恨恨说道:“很难想象如果真被他拉入了佛门,会变成什么模样。” 成为佛门弟子? 恐怕不是。 关千云和谢周统一认为,如果真接受了那和尚的建议,只会有两种可能。 一者是被摧毁思想,变成一句没有思考能力、只会乖乖听话的傀儡。 二者是被扭转思想,但不是信奉佛祖,而是成为那和尚自己的信徒。 关千云说道:“等路过下个镇子,我会给师父送封信,让他注意着点。” 谢周说道:“我也会对青山说明。” 夜风轻拂,枯黄的树叶飘落而下,两人稍作停留,绕路往车队的方向赶去。 不再谈论那和尚的事情,谢周忽然问道:“先前 救了咱们的弓箭手是谁?” 关千云摇头:“不知道。” 谢周也摇头:“你知道。” “啊?”关千云装傻,摸了摸后脑。 谢周白了他一眼,说道:“如果你不知道他是谁,肯定早就问了出来,既然你没问,那你一定是知道的。” 谢周的语气很笃定。 虽然相识不过几天,但他确实拿捏了关千云的性子。 关千云见瞒不过,耸了耸肩,笑着说道:“还想着等见面再给你介绍的,不过既然问到了,现在告诉你也无妨。” 他顿了顿说道:“那是我师妹。” 谢周一怔,说道:“你师妹?” 关千云点了点头,笑道:“是啊,朱老板是同时邀请我和师妹过来的,不过我师妹这人比较独,还以为她不会来的,事实证明,她也没禁受住这六百两银子的诱惑。” “我记得燕大帅也是用枪的吧……”谢周有些疑惑,看了看关千云手里的铁枪。 “谁说师妹就得是师门的师妹了?” 关千云解释说道:“她叫燕清辞,是我师父的女儿。” 谢周恍然地“喔”了一声。 关千云打趣说道:“怎么,听到是我师妹,就迫不及待想见见了?” 谢周面无表情道:“你想多了。” 关千云不乐意了,嚷嚷说道:“我可告诉你,我师妹人很漂亮,性格 又好,长安城里不知有多少人想跟她结为道侣,排成一排,能从朱雀门排到长安城外去!” 谢周沉默了会儿,幽道:“朱雀门到长安城外,一共有三十多里。” 三十多里得排多少个人? 这是个很严肃的问题。 关千云噎了一下,没好气说道:“你这家伙,夸张懂不懂?” 谢周说道:“所以呢?你也喜欢她?” “我还是算了吧。” 关千云毫不迟疑,果断地连连摆手,想到如果自己与师妹在一起的话…… 他不由打了个哆嗦,实在是想不下去。 首先是太熟悉了,熟悉的就像是亲妹妹一样,根本就沾不到爱情。 其次如果他和师妹走到一起,估计这辈子都别再想去教坊司了。 “消受不起,像我这种多情的人,还是适合教坊司。”关千云理所当然道。 谢周懒得再搭理他。 两人在山谷中快速穿行。 这山谷是个风口。 夜风肆虐,秋树哀鸣。 关千云一边赶路,一边侧过头,看着衣袂与黑发齐齐飞舞的谢周。 这个五官俊美得足以让九成女子惭愧的青山弟子,背着剑,仿佛是剑仙下凡。 长得好。 实力强。 性格好。 说话好听。 还是救命恩人。 一层层光环下来,关千云对谢周那叫一个越看越满意。 可惜他不是女 子,否则都想以身相许了。 谢周被他看得有些发毛,斜了他一眼,说道:“你想啥呢?” 关千云不搭理他,眼珠子不停打着转,似乎在考虑着什么。 谢周有些发懵。 安静好半晌,关千云忽然板起脸,低声说道:“先前我是不是对你说过,等忙完这事带你去教坊司。” 谢周点了点头:“是。” “我反悔了。”关千云认真说道:“我决定不带你去教坊司了。” 谢周觉得莫名其妙:“啊?” “别不乐意,我是为你好。” “虽然我确实答应了带你去教坊司,但现在真不能去了。” “因为我决定把师妹介绍给你。” 关千云看着他,郑重 第17章 侯爷与黑衣楼 三天前。 豫州。 洛阳城。 城西某座庄园内。 后院凉亭下方坐着一位魁梧老者,满头白发,但容颜并不枯槁,反而显得精神矍铄。 老者姓褚名通,年过古稀,乃是洛阳第一势力——鱼龙帮的大当家。 此时此刻,他正闭目凝神,内力在经脉中流动,蕴养面前石桌上放着的一把刀。 夜风忽急,一道黑影落在院中。 这是一个浑身包裹在黑色中的男人,穿着黑衣黑鞋,蒙着黑脸罩,还戴着黑色兜帽,看起来很是古怪。 “褚通褚半城?” 黑衣人看向老者问道。 “正是。” 老者站起身,拿起石桌上的刀,微微眯眼看着突然造访的黑衣人。 他姓褚名通,褚半城则是他的称号,跟随他二十多年了。 最初得到这称号时,是他在五十岁那年堪破一品,借着锐气,一人一刀战胜了洛阳城内最负盛名的老前辈,那老前辈对他大为称赞,说出了一句“从今天起,修行一道,你可代表半个洛阳城”。 从那时起,他便多了褚半城的名号。 黑衣人平静说道:“听说你的实力很强,在洛阳城内全无敌?” 褚通眯起眼睛,微笑说道:“城里藏龙卧虎,老夫未必是最强。” 看似谦虚,却 不是在谦虚,因为老人的笑容里带着嘲讽,这意味着更深一层的骄傲。 黑衣人说道:“我看也是未必。” 褚通说道:“你是谁?” 黑衣人说道:“杀你的人。” 褚通说道:“想杀我的人很多。” 黑衣人说道:“确实。” 褚通笑了笑道:“所以你是哪个?” 黑衣人看了看他的刀,淡淡地说道:“我来自黑衣楼。” 褚通微微摇头,不以为意。 说到底,他从没听过江湖上有名叫黑衣楼的组织,应该是某个不知名的小势力。 不过这黑衣楼的名字加上一身纯黑衣的装扮,倒是挺能唬人。 褚通正想询问一番,黑衣人已经抽出剑,朝他刺了过来。 褚通提刀迎了上去。 这晚亥时,以褚府为中心,方圆数里都听到了雷鸣般的巨响。 响声持续了半炷香的时间。 当褚府其他人赶到的时候,后院的石山亭筑已是尽数坍塌。 一片废墟中。 人们看到了褚老爷子的尸体。 褚老爷子倒在废墟里,满身鲜血,右手紧握着破碎了的刀,呼吸早已断绝。 府中哭嚎声四起。 褚通不知道黑衣楼,可惜,他再也没有知道黑衣楼的机会了。 …… …… 同一个夜晚。 长安,内城。 散 值后,户部侍郎没有回府,派下属给家里打了声招呼,独自去赴一个好友的酒约。 到了地方,他发现这位平常喜欢穿着锦衣的好友今天不知为何穿着一身黑衣。 酒足饭饱后,好友笑着把一把匕首插入了他的心脏,然后拧动了一圈。 户部侍郎瞪着双眼,死不瞑目。 …… …… 同样是在长安。 广盛镖局。 黄昏时分临近关门的时候,有个穿着黑衣的男子进了镖局。 …… …… 皇城。 内廷司。 数份卷宗被送到了李大总管面前。 这些卷宗有的来自长安不良人,有的来自户部,有的来自刑部,有的来自京兆府。 不良人送来的是关于洛阳城褚老爷子被杀的事情,三天了还没查出半点消息。 户部和刑部送来的是同一件事,关于那位户部侍郎的死亡。 京兆府送来的则是广盛镖局的灭门案,包括总镖头在内,当晚留守在镖局的十七位镖师尽皆被人杀死。 这些卷宗本该送进御书房的。 然而。 “星陨如雨,是为祥瑞。” 自从太和元年那一场星雨落下,皇帝陛下设立观星楼以后,就很少回御书房了。 更多的时间,皇帝陛下会留在观星楼,随那位岱岳真君修道。 据说 修的是长生道。 李大总管本身也是修行中人,而且是一品后期的强者,实力深不可测。 他很清楚,这世上根本没有长生。 一品不能长生,领域不能长生,即使传说中的仙人境同样不能长生。 但他说服不了陛下。 青山的姜掌门、圣贤城的柳城主同样说服不了陛下。 当一个人对一件事坚信到一定程度的时候,便称为执拗,很难听进外人的意见。 皇帝陛下便是如此。 宫中大部分事务,他都交给了李大总管和左右丞相处理,就连朝事也是如此。 皇帝陛下甚至不怕被这些人架空。 可以说,李大总管深受皇帝信任,位高权重,已极人臣。 不过李大总管不觉得这是好事。 纵观史书,这都是一朝衰败的前兆。 但不得不承认,虽然是宦臣,李大总管确实有几分治国的本事,他和几位权臣一起,将大夏朝廷打理的井井有条,除非特别重要的事情,他很少去打扰皇帝陛下。 不过这次却不得不打扰了。 洛阳鱼龙帮的褚通,别看他五十岁才堪破一品,但在江湖上可是赫赫有名的大人物。天机阁诸葛氏曾评价他有无双榜之资,可惜年轻时过于懈怠,导致后劲不足,不过老当益壮, 可当天下前五十。 广盛镖局同样不可小觑,在长安西市流传着这样一句话,“民驿看贤运,货驿看广盛”,广盛镖局当属长安城乃至十三州境名声最响亮的镖局之一,总镖头更是一品强者。 好在这两者都属于江湖,很难对朝堂造成什么影响。 李大总管更在乎的是户部侍郎。 这可是朝廷正三品的大官,还不像翰林院那种学官,户部掌管天下百姓的户籍和大夏财经,侍郎作为户部的二把手,有资格调动大批物资,乃是真正的权臣。 户部侍郎还是李大总管的好友,常常出入宫廷,与李大总管一起议政。 他的死,往小了说会引起户部和朝堂上的混乱,诸多派系必然会为了这个侍郎之位争得头破血流。 可如果往大了说,户部和朝堂的混乱,何尝不是在动摇国本? “太和四年,多事之秋。” 李大总管闭着眼,双手揉压着太阳穴,发出了一声长叹。 第18章 怀疑 “陛下,裴成文死了。” 裴成文便是那位户部侍郎的名字。 虽然从太和元年的星雨开始,皇帝陛下就几乎不理朝政了,但像这种朝堂三品大官,他自然不会不知。 “这是多方呈递过来的相关卷宗,还请陛下查阅。” 观星楼内一间装饰极其简单的静室里,李大总管跪倒在皇帝陛下身前,面无表情地将带来的卷宗呈了上去。 皇帝端坐在蒲团上阖目凝神,听到户部侍郎的死讯,神情没什么变化,也没有接卷宗。 他淡淡道:“你继续说。” 李大总管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不过隐藏得极好,垂着头说道:“和裴成文同一晚死去的还有十八个人,其中一人是洛阳鱼龙帮的老帮主,剩下十七个是广盛镖局的镖师,包括一品境的宋镖头。” 皇帝道:“查的如何?” 他语气平静,听不出任何情绪,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睁开。 一个侍郎和十几个江湖人的死,根本不足以触动他的心弦。 李大总管说道:“广盛镖局当晚有一个仆从活了下来,据仆从的口供,当晚闯进来的杀手称自己来自黑衣楼,奉楼主之命灭掉广盛镖局。此外,户部侍郎和鱼龙帮主的死,推断同样是黑衣楼所为。” 皇帝终于睁开了眼睛,面无表情说道:“黑衣楼是哪方势力?” 李大总管摇头,说道:“尚且不知,在此之前从 未显露过山水。” 皇帝不甚在意地摆了摆手,对他说道:“如果只是这些的话,就下去吧,户部侍郎的位置就让吴通顶上。” 李大总管抬起头,微微一惊。 如果皇帝陛下只说了前半句话,李大总管只会觉得失望,因为这代表陛下对国事已经彻底漠然,连一部侍郎的死都不关心,还能指望陛下能关心什么? 但皇帝陛下还说了后半句话。 他给出了新任户部侍郎的人选。 吴通。 吴通是清河人士,永仪三年入朝,始任户部主事,历时七年。永仪十年,吴通迁为户部员外郎,负责户籍、土贡、税赋等相关事宜,在任期间颇有人望。直至今天,吴通仍是户部员外郎,任满十二年,再无调动。 不得不承认,在李大总管心里,吴通有能力、有履历,而且出身清河吴氏的他也有足够的人脉,不用担心被朝上其他派系挤兑,确实是最适合接任侍郎的人选。 然而,陛下是怎么判断的? 如果是早些年,对这个还算知人善用的陛下,李大总管绝不会有丝毫怀疑。 但四年的修道长生,他对这个陛下已经积累了太多失望。 今天陛下说出这样的话,是不是证明他有意放弃修道,准备把重心放回国事上了? 但皇帝接下来的话便让李大总管再次失望。 “朕最近修有所得,正在关键时期,除非是震荡 朝野的大事,都不必再来打扰。” “朕赋予你的权力,可随意使用。” 皇帝陛下摆摆手,示意他可以走了。 李大总管默然,片刻后说道:“老奴还有一事禀报。” 皇帝说道:“你说。” 李大总管说道:“昨天不良人查到黑衣楼的痕迹,与内廷司一起突袭了城南一处庄园,找到了两个黑衣楼的主事人。” “这两人偏向于死士,在被发现的第一时间便选择自杀,因为两人都有二品修为,所以臣等未能拦住。” 李大总管话音一顿,道:“不过,其中一个在临死前,说了句侯爷会为他们报仇。” 皇帝听到这里,身体猛地绷直,眼中精光暴射,沉声说道:“侯爷?” 李大总管点了点头,沉声回道:“事后据内廷司调查,发现那黑衣楼的首领,确实被一部分人称为‘侯爷’。” 皇帝的眉头缓缓皱了起来,语气阴沉道:“你确定没有查错?” 李大总管认真说道:“老奴不敢欺君,所言一字不假。” 皇帝接着道:“哪个侯爷?” 李大总管垂首道:“时间太短,内廷司掌握的证据不足,暂时无法确认。” “不过……” 李大总管用沉重的语气说道:“折威军师孟君泽刑期已满,上个月从牢里放出来了,如今正在返回齐郡的路上。” 皇帝猛地从蒲团上起身,目露精光,居高临下 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宦臣,说道: “你怀疑孟君集?” “老奴不敢。” 李大总管额头贴地,脸上却没什么惊恐的情绪。 他确实在怀疑孟君集。 可事实上,当陛下问出“哪个侯爷”的时候,证明陛下也在怀疑孟君集。 “齐郡侯功绩硕硕,老奴怎敢怀疑?只是将事实说与陛下,一切交由陛下判断。” 李大总管平静说道。 皇帝陷入了沉思,眯起眼睛打量着李大总管,不发一言,半晌才坐了回去。 “孟君集与朕不仅君臣,更是好友,他不会害朕的,你也不要再查他。” “老奴谨记。” 李大总管说道。 皇帝微微颔首,说道:“下去吧。” …… …… 李大总管走出观星楼时,天色几乎全黑了,街巷间灯火繁华,景色极美。 李大总管没心情去看这些。 世人常说,伴君如伴虎。 当陛下还是太子的时候,李总管便跟随在陛下身边,至今已有三十多年。 李大总管从不觉得“伴君如伴虎”这句话有多正确,反倒是另一句“帝心难测”,他是愈发的深有体会了。 陛下到底是怎么想的? 修大道求长生,就连小孩子都不信的长生难道真的值得追求? 难道值得为此放弃江山吗? 可陛下又真的放弃了吗? 他能说出让吴通接任户部侍郎,便足以证明他还在乎朝廷里的事。 他身 在观星楼修道却仍穿着一身明黄,便足以证明他从没忘记自己是个皇帝。 但对一些事,他又表现得毫不在乎。 比如裴成文的死。 比如黑衣楼……以及侯爷。 陛下不在乎,李大总管却不能不在乎。 非军功不得封侯。 这是几百年的规定。 但现在不是在开国时期,边境看不到紧急战事,所以在如今的大夏,公爷和侯爷 第19章 贤运出事了 谢周和关千云返回了车队,谁都没有提关于和尚的事。 之后一夜平安。 两天后,车队来到了朝邑城。 朝邑城是座县城,占地面积不大,归平凉郡管辖,位于雍州和豫州的交界处。 虽然朝邑城和小北沟村都属于交界处,但前者可不像后者一样属于落后的三不管地带。 相反,朝邑城分外繁华。 因为朝邑城的地理位置十分重要,有六条官道在这里交汇,平凉郡的谷仓也设立在此。 除此以外,以朝邑为中心,往东七十里便是函谷关,往南三十里则是陕州城,也是关内道军的驻营所在。如果放到战争时期,朝邑城就是典型的兵家必争之地。 所以平凉郡对朝邑城极为重视,每座城门都派了卫兵把守。 对一般的城池而言,城门卫绝不是个好差事,一站就是一天的搁谁都受不了,只有那些没有门道或者得罪了上司的卫兵才会被打发过来守城门。 不过,在朝邑城这种拥有数条官道交汇的地方,情况就反了过来。 城门卫变成了肥差。 只有那些有门道或者受上司看重的人才能拿到这个差事。 原因很简单。 当下是太平年间,些许忘带户籍的百姓,还有过往商队和车队为了快速通行,往往会给卫兵们塞一些碎银子,碰到“生意”好的时 候,一个月能捞到四五两银子的油水。 孟君泽也是这样做的。 他上前把贤运民驿的路引递过去,路引下面偷偷藏了一钱碎银。 伸手不打笑脸人。 对于这种识趣的车队,城卫兵们也都会笑脸相迎,看到孟君泽这么“懂事”,脸上和心里更是笑开了花。 “进去……”吧字还没有说出口,卫兵突然把话咽了回去,迟疑道:“你们这……” 孟君泽微微一愣:“怎么了?” 隔壁值守的卫兵见状,也走了过来问道:“怎么,有什么问题?” 那卫兵把贤运的路引递到同伴面前,凑到他耳边轻声说了两句话。 孟君泽皱起眉头,不知现在是什么情况。 在他身后,一众伪装成车夫和侍卫的折威军旧部耐心等待着,不过若是观察的仔细,便能够看出他们的肌肉都绷紧了起来,竟是做好了随时出手的准备。 这不能怪他们草木皆兵,实乃是孟君泽折威军师的身份太过于敏感。 不止谷昌国的余党想要置他于死地。 当初在朝堂上得罪过折威军、看不惯折威军、或者在折威军跌入谷底时落井下石的各路官员们,都想要让孟君泽从世界上彻底消失,这样他们才能安心。 俗话说斩草要除根,你踩了一个人,那就一定要将这个人踩到底,或者直接踩 死,不然给了他翻身的机会,回头踩你怎么办? 因为这样的道理,所以孟君泽当前存在着许多未知的敌人,由不得他们不谨慎。 此时此刻,谢周和关千云牵着自己的马,缀在车队末尾。 “那个卫兵说,‘他们是贤运车队的人,就是上面交待的那个贤运车队’。” 关千云学着那卫兵的语气神态,凑到谢周的耳边说道。 谢周无奈地白了他一眼。 隔着这么远的距离,按理说是绝对听不到那卫兵说了什么的。 但对于二品巅峰的修行者来说,在借助内力的情况下,倒是能够听的清楚。 问题在于,这种偷听很容易被人发现,以关千云目前的水准,别说二品境了,但凡是个四品境界的修行者,都能察觉到他的偷听。 幸亏这些卫兵少有接触到修行,大部分只是从健壮的男子中挑选出来。 “另一个卫兵说,‘这种事情哪是咱们这种小人物管得了的?先让他们进去,咱们把这事禀告给队长,然后就当做什么都不知道,事后就算有问题,也怪罪不到咱们头上来’。” 关千云偷听的不亦乐乎,对谢周复述着那两个卫兵的对话。 那卫兵听了同伴的话,放了行,没有过多阻拦。 孟君泽心有狐疑,却也没有多问,带着车队进了城。 没走多远 。 一直在前面充当斥候的楼东震不知何时来到了孟君泽身边,对着他耳语了几句。 看他的语气神态,和关千云一样,都是在复述那两个卫兵先前的对话。 楼东震同样说的眉飞色舞,不亦乐乎。 如此看来,偷听一道,非关千云独好。 众人把马车停到了专门的车行,一行人就近找了家客栈,点了些寻常吃食。 晚饭结束后,孟君泽喊上谢周和关千云,还有那名老卒,加上楼东震五人上楼。 不用多说,楼东震便用内力撑起屏障,防止隔墙有耳的情况发生。 “先前那两个卫兵说……” 孟君泽开门见山,再次把那两个卫兵的对话复述了一遍。 “你们有何看法?” 他环视一圈问道。 老卒想了想,说道:“这些城卫不像是在针对咱们,毕竟他们也没有怀疑咱们的身份,由此可见,应该是贤运车队出了问题。” 谢周、关千云和楼东震的看法与他一致。 孟君泽点点头,感慨道:“也不知贤运那边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说到这,孟君泽发出一声长叹。 当初选择车队时,他放着广盛、乘风、风袭、同兴这些鼎鼎有名的镖局不理,选了一家以民驿为主的贤运,看中的便是朱贤的神秘和贤运的好名声,谁能想到会出现这种意外? 房 内几人也都有些疑惑。 贤运到底怎么了? …… …… 长安城。 西市。 今天的西市格外热闹。 民驿看贤运,镖局看广盛。 然而就在这一天,西市最大的民驿和最大的镖局几乎同时出了大事。 广盛镖局忽然摘了招牌,宣布退出镖局一行,住宅和车马等一律转让。 西市群众哗然,人人都在猜测原因。 谁知这消息还没捂热乎,一个时辰后,内廷司忽然带人封了贤运民驿的总部。 一片混乱中,有眼尖的百姓看到,那个年轻的朱掌柜,被一群身穿紫服的内廷司太监带走,据说是进了皇宫。 到底发生了什么? 朱掌柜到 第20章 出城 天色尚未完全黯淡下来,朝邑城已升起万家灯火,繁华和热闹可见一斑。 可惜要务在身,车队一行人并没有闲暇去体会这座城池的风采。 关千云倒是想出去逛逛,每个地方的教坊司都不尽相同,里面的女子也会各有千秋,深谙此道的他很想去体会一番。 不过想到谢周是万万不能去教坊司的,自己一个人去也没啥意思,加上他如今是孟君泽花钱请的护卫,不方便离开太远,最终放弃了去教坊司的想法。 连续三天的舟车劳顿,虽然对这群齐郡侯府的老卒们来说不算什么,但在孟君泽的要求下,众人还是早早歇息去了。 孟君泽自己却心有不安。 他决定让楼东震去打探打探,这贤运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遗憾的是,楼东震打听许久,也没能问出个所以然来。 普通人对此是毫不知情。 城卫兵们只知道贤运惹上了官司,却也不知道具体是什么官司,上面没说。 毕竟朝邑到长安接近四百里地,如果没有官方告示的话,长安的消息传到这边起码也要七八天之久。 “最少确定了是贤运出事,不是咱们这边的问题。” 孟君泽心里的不安稍减,没有做太多的纠结,看了会儿书后睡下。 第二天。 卯时天色将亮。 车队众人收拾行装,去城门处的车马行领了马车, 准备出城。 然而。 他们在城门处被拦了下来。 只不过这次拦人的不是城门卫,而是朝邑城的几名捕快。 “敢问官爷,这是何意啊?” 孟君泽的脸色有些不大好看。 捕快勾头看了看,发现这支车队不算小,十几辆马车配备了二十多个随行人员。 捕快也不愿意得罪这种车队,脸上堆起笑容,拱了拱手,略显无奈地说道:“小人也是奉命行事,还请掌柜的大人有大量,不要让在下难做。” 孟君泽说道:“能说说理由吗?” 捕快“嗯”了声,解释道:“长安城的贤运惹到了官司,上面交待,只要贤运的车队一率不允许离开雍州地界,当然如果是返回长安,就没有这些限制了。” 孟君泽说道:“惹上了什么官司?” 捕快摇摇头,说不上来了。 孟君泽皱了皱眉,心生烦躁。 强闯吗? 不行。 这几个捕快虽然实力不强,但代表的却是朝邑城官府,而且听捕快的解释,贤运是在长安惹了麻烦,如果强闯的话,或许会惊动长安不良人也说不一定。 难道要拖下去吗? 肯定也不行。 谁知道这一拖要拖多久,一两天的话还能接受,万一被困在朝邑城十天半个月,到时候他这个折威军师的行程必然会被暴露彻底,岂不是麻烦大了? 孟君泽在心里盘算起来 ,是否有必要舍弃贤运的名头,直接把车辆等扔到车马行,他们自行上路。 虽然这会加大暴露的风险,但总比一直被贤运拖在朝邑城要好。 这时,关千云走了过来,看向那几个捕快说道:“你们的头儿呢?” 捕快回道:“在县衙里。” 关千云说道:“带我去见他。” 捕快斜眼看着他,心有不喜,心想这是哪里来的毛小子,怎么看都透着一种狂妄。 刚想询问,一张令牌抵在了他的眼前。 令牌上部形似鸡冠,下部有个小手柄,中间用篆体刻了两组共八个字。 “诛斩贼盗”、“捕获叛亡”。 漆黑的令牌泛着光彩,铭文苍劲有力,给人一种沉重的压迫感。 捕快对这令牌的形状和上面的八个字并不陌生,他身上便有一块相似的令牌,铭刻着同样的八个字。 问题在于,他的令牌是木制,而关千云手中的令牌是玉制的,还是少见的黑玉。 不提令牌的意义,仅是这块黑玉,怕是都价值一百两银子往上。 据说只有深受重视的捕快,不,深受重视的捕头才能拿到这样的令牌。 比如长安城官衙的总捕头这种。 就连自家老大、朝邑城的捕头都只分了块铁质令牌,跟眼前的黑玉令牌相去甚远。 事实也确实如此,燕白发在进入不良人前曾是一个捕快,一度做到 长安总捕头的位置,这块令牌便是先帝亲自颁发给他的神捕令。 后来他把令牌送给了关千云,让后者出门在外做事的时候更方便一些。 “好!” 捕快咽了口唾沫,顺带把不服的话也给咽了回去,乖乖领着关千云、谢周和孟君泽三人去了县衙。 很快便到了地方。 听到来人带着块黑玉令牌,朝邑城的捕头亲自出来迎接,把几人领到正厅,示意关千云坐到主位上。 关千云把主位让给了孟君泽。 他和谢周陪坐。 这一幕落在朝邑捕头眼里,不由地微微一惊,心想这又是哪路大人物? 朝邑捕头是个聪明人,当然不会询问这等人物的身份,想着对方也没心思和自己一个小捕头废话,直接转入正题,斟酌着语气问道:“不知大人来此,有何要事?” …… …… 皇城。 内廷司。 朱贤坐在一间静室里,面无表情地看着守着房门的两个太监。 守门是为了防止他出去。 虽然内廷司不是牢房,朱贤身上也没有镣铐,但被限制了自由便是与牢房无异。 说实话,朱贤此时也是有些懵的。 虽然他一直对内廷司的太监们不大感冒,但他从没招惹过内廷司。 此外,朱贤自认在长安这几年还算老实,大部分时间都在经营民驿,怎么都不该和内廷司有接触才对。 到底 是哪里出了问题? 思索之际,房门被人推开,李大总管走了进来。 李大总管挥手示意守门的太监出去,然后坐到了朱贤的对面。 “朱掌柜,是吗?” 李大总管饶有兴趣地打量着朱贤。 面对这个让朝堂上无数官员谈之色变的大宦官,朱贤的神情没什么变化,还是一如既往的沉稳,不卑不亢地说道:“朱贤见过李大总管,不知总管请在下来内廷司,所为何事?” 朱贤的语气着重在一个“请”字。 他竟是在表达不满 第21章 上位者 你当然有。 李大总管的语气听起来十分笃定。 广盛镖局死去的十七个人中,除了一品初期的宋镖头,还有三个二品境的资深镖师,剩下十余个人中实力最差的也在五品境界。 要知道,广盛的五品镖师可不是寻常门派里的五品,和战场上的五品也不一样。 这些人都是老*江湖。 一旦打斗起来,吐唾沫、洒石灰粉、撩阴腿、踩脚趾头、飞镖暗器类的阴狠手段防不胜防,同境界的修行者寻常不是他们的对手。 此外,案发现场是在广盛的老巢,布置了好几重阵法,镖师们占据地利人和。 然而他们还是死了,而且死得极惨。 据活下来的仆从口述,当晚进入镖局的黑衣人是用刀的,而且刀法极其凶狠,三两刀便斩了广盛的阵法,镖师们的阴狠手段根本就近不了他的身,就连宋总镖头都没扛过一刀,简直就像是砍瓜切菜一般,把人杀了个干净。 李大总管本身也是个用刀的绝顶高手,知道要做到这些有多么困难。 一刀砍死一品初期的宋镖头,即使是他都没有这个把握,除非宋镖头不做反抗。 李大总管难免心生怀疑,第二天一早,便亲自去了广盛镖局。 观察过现场的刀痕和废墟后,他确认了那仆从所言不假。 如此来看,杀手至少是一品后期的强者,甚至是一品巅峰。 这种级别的强者少之又少,足以担任一个大门派的掌门。 朱贤当然指挥不动这 种级别的强者。 但李大总管知道,如果朱贤愿意的话,这家伙有太多方法毁了广盛镖局。 “既然你也知道这事不是我做的,为何还要抓我过来?” 朱贤看着李大总管问道。 李大总管没想过瞒他,因为就算不说,等朱贤出去后一样能查到真相。 “这是黑衣楼做的。” 李大总管解释了几句。 朱贤明白了,但没有完全明白。 他好生不乐意说道:“既然是黑衣楼,你动我的贤运做甚?” 李大总管淡淡地说道:“因为那黑衣楼的首领,被一部分人称为侯爷。” 侯爷? 朱贤微微一惊。 听到侯爷两个字,不需要李大总管多做解释,朱贤便理清了事情的原委。 “原来你怀疑孟君集。” “不过也对。” “虽然折威军被打散了五年,但孟君集的影响力还在,只要他振臂一呼,那些人还是会过来给他卖命。” “所以呢,大总管担心孟君集反叛?” “要我说你这就是瞎担心啊,孟君集反不了的,他手下的人太少,而且沉浮五年,早就没有当初的锐气了。再说了,齐郡地处鲁中丘陵与鲁北平原交接地,如果他真的反了,直接让青洲军守住关口,凉州军截其后路,有多少人都不够死的。” 朱贤眼中有光,兴趣盎然地分析着,说起各路军马时头头是道。 李大总管并不否认,说道:“当年他被打入大牢,心里必然会有很多不服。” 朱贤撇了撇嘴, 笑道:“说到底,这事还是朝廷做的不对,哪能这么对开疆功臣!” 屠城? 屠城怎么了? 折威军屠的是外族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道理懂不懂? 再说了,当初将士们在千里荒漠和深山中憋屈了几个月,死伤无数。 人人肚子里都窝着一把火,这把火就必须得用仇人的鲜血浇灭,下令屠城的同时也是报仇,是灭火的最好方法。 虽然这事做的极其不人道。 但请不要在战争面前提人道。 滥杀俘虏? 俘虏也是折威军的敌人好不好! 不杀敌人难道把他们原地放了? 敢放吗? 还是说把俘虏带回去? 怎么带? 那么多人不用吃饭的啊! 历史上武安君坑杀了四十万降卒,不也没人说啥,最后还捞了个“杀神”的名号。 私吞宝物? 这就更不叫事了。 哪个将军破城后不分发点宝物给将士们,再自己藏上一些? 真当这些武将都是圣贤城出来的,一个比一个正人君子啊。 上战场殊死拼杀,搏的不就是一个功名利禄吗? 当初罗列在孟君集头上的罪名,在朱贤看来都是白扯。 朱贤认为孟君集只有一个错误—— 那就是他一时失察,没有斩草除根,让那位谷昌国的王子及其部下逃了出来。 “那谷昌王子和齐郡侯之间孰轻孰重,你我心里都有数。” 朱贤耸了耸肩,说道:“拿孟君集下狱,说的是平息亡国遗民之怒,但说到底,陛下就是担 心再这样下去,折威军的名声太响,孟君集功高震主,借此打压一番罢了。” 李大总管听完他对这桩旧事的看法,笑了笑没做评价,只是说道:“都过去了。” 朱贤说道:“那就说点没过去的,我不觉得孟君集会反。” 李大总管说道:“理由。” 朱贤说道:“失望不会让人做出大逆不道的事情,绝望才会。” 李大总管说道:“然后?” 朱贤说道:“孟君集此人最重义气,陛下当初和他同窗数年,两人情同手足。只要陛下还在位一天,他就不会绝望。” “这些也都过去了。”李大总管说道。 朱贤摊了摊手,说道:“那就没办法了,毕竟人心难测。” “大总管如果不信的话……” “试探孟君集的方法也简单,拟一纸召他回京的诏书,让人送到齐郡,看他回不回来就完事了。”朱贤随意说道。 李大总管摇头说道:“他不会回的。” 朱贤恍然,说道:“看来你已经试过了。” 李大总管微微颔首,说道:“在孟君泽出狱前,我已经派人送去过旨意,想召他回京,被他找理由拒绝了。” 朱贤微微眯眼,下一刻便猜出了大总管的意图,说道:“所以你想控制住孟君泽,让齐郡侯不得不回。” 李大总管点头。 朱贤眼珠子打了个转,话锋突转道:“那你派人去拦孟君泽,封我的贤运做甚?我招你惹你了?知不知道你这一封,贤运直接没了大 半,我最少要花半年的功夫才能缓过来。” 李大总管 第22章 乱箭 朝邑城。 从捕头口中,谢周等人终于知道了贤运惹上的具体官司。 广盛镖局的灭门惨案。 十七个镖师的死,不管放到何时都是一桩绝对大案,难怪会有如此动静。 不过有关千云的担保,加上那块黑玉制捕头令牌的威慑,朝邑城的捕快很快放行。 车队在被拖了半个时辰后离开朝邑城,继续往齐郡的方向进发。 …… …… 雍豫交界处有一片山脉,峡谷天然而成,中间有一段大约四十里的山路。 午后时分,车队来到了峡谷口外。 山路不像官道那般平坦,以车队的速度,四十里的山路最少要三个时辰往上,加上深秋时分又是在山林中天黑的比较快,等行进到后半段,兴许就看不到半点阳光了。 夜晚从密林、峡谷中穿行,无论从任何角度看都是非常冒险的行为。 所以老卒上前询问,是否要在峡谷口外等候一天,明天一早再进峡谷。 孟君泽思索片刻,拒绝了这个提议。 如果真有杀手过来的话,留在峡谷口也不见得比进了峡谷安全,充其量是峡谷内方便埋伏罢了。其次楼东震早已先行去了峡谷内探查,也没有发出危险的预警。 孟君泽相信楼东震,倘若峡谷内设有埋伏,绝不可能瞒过折威军中最优秀的斥候。 车队驶进了峡谷。 峡谷里的风很大,阳光被山林遮挡,温度骤降数分,显 得格外阴冷。 山上怪石凸起,漆黑的丛林中雾气缭绕,仿佛隐藏着恐怖的存在。 受此影响,车队的气氛变得沉默而压抑,一众折威军旧部提高警惕,眼睛不时向两侧观察,随时准备应对可能出现的埋伏。 “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缀在后方的关千云笑着点评了一句。 关千云还是和之前一样的姿势,双手叠在脑后,嘴里叼着根不知从哪顺过来的草根,眉目含笑,自以为潇洒至极。 遗憾的是,车队里都是男人,谁都欣赏不来他所谓的潇洒。 楼东震不仅欣赏不来,心里还生出了极大的不满,觉得关千云是真能装,决定到了齐郡后,一定要向他发起挑战,杀杀他的锐气。 看到他又叼起草根,谢周有些无奈地说道:“你这架势跟谁学的?” 关千云说道:“一个无双榜的前辈。” 谢周问道:“哪个?” 关千云说道:“司徒先生。” 谢周了然。 无双榜是天机阁统计,为世上最顶级的强者做出的榜单,榜名的寓意取自“天下无双”。 此榜单分四甲,共取十人。 不过这十人不是简单的从一到十。 从一到十的话当然更有噱头,但天机阁担心排的太细致会引起顶尖强者们的不满,进而迁怒天机阁,带来无妄之灾。 他们将无双榜分为四甲,首甲一人,二甲两人,三甲三人,四甲四人。 如今的无双榜首甲正是圣贤城的柳城主。 二甲两人,一个是谢周的师父,青山掌门姜御;另一个便是关千云提到的司徒先生。 司徒先生全名司徒行策,论硬实力,他肯定不如姜御。 外界早有传言,姜御的实力比起圣贤城的柳城主都不遑多让,具体孰强孰弱就没个定论了。 道门弟子都认为姜御更强,理应占据无双榜首位才对。 儒门弟子,以及绝大多数的平民百姓却都坚定的站在柳城主一方。 毕竟相比久居青山的姜御,柳城主教书育人,桃李天下,更得人心。 “太和元年,观星楼落成之时,我跟着师父前去观礼。” 关千云饶有兴趣地与谢周分享,道:“你不知道当时有多少大人物,皇帝陛下、两位丞相、李大总管、你师父、还有你们青山的东方执法、还有藏剑阁的老阁主,还有……” 关千云一连说了十来个人。 “最后两个人是一起来的,正是柳城主和司徒先生,你是不知道,当时的司徒先生便是和我现在一样,嘴里叼着个烟杆,双手叠在脑后,步伐随意而大气,眼神平静而深邃,带着一种睥睨天下的骄傲,就连风度翩翩的柳城主都成了他的陪衬……” 关千云说着那种风采,神态颇为向往。 谢周懒得搭理他。 其实这不难理解,太和元年的关千云还在市井中磨砺,成天与底层的 不良人和捕快为伍,就是个一身臭毛病的混混痞子。 据说司徒行策年轻时也是如此。 所以在关千云眼里,他能在司徒行策身上找到更多的共鸣感,把司徒行策当成了偶像来看也就不足为奇。 如果是个书生的话,必然更崇拜柳玉。 “燕大帅也不管管你?” 谢周有些疑惑的问道。 关千云耸了耸肩,随意说道:“他忙的要死,哪有时间管我?” 谢周深以为然:“也对……” 自家师父同样忙的要死,一年到头都见不到几次。 不过谢周有两位师兄,如果他像关千云这样把酒当水喝,把教坊司当家住,把打架当饭吃,估计东方月明和方正桓得挨个抽他,让他知道青山的月亮为什么又大又圆。 谢周和关千云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 都没有多少警惕。 毕竟谢周久居青山,这种阴暗的峡谷早就见怪不怪了;关千云则是随不良人出过很多次任务,而那些贼人们最喜欢躲在深山老林中,关千云没少在类似的环境穿行。 就在这时。 楼东震从前方返回,停到孟君泽身边。 关千云咧嘴一笑,提起内力便开始偷听。 或者不能叫偷听。 他刚一提起内力,就被楼东震察觉到了,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却没有阻止。 因为楼东震是来汇报前方的情况,被关千云听去也没什么。 “如何?” 孟君泽看着 他问道。 楼东震说道:“峡谷里没有埋伏。” 孟君泽松了口气,说道:“那就好。” 楼东震接着说道:“出了峡谷再往前走三里多,有十几间木房子。” 孟君泽笑着说道:“看来落脚的地方也有了,今晚不用住野外。” 峡谷外当然不会有村庄,像这种小片的房子群,大概率是周围村 第23章 黑烟四起 这一瞬间,上百道箭朝车队扑了过来。 破空声在耳边呼啸,难听且刺耳。 车队最前方,一名老卒的胸口被厮哮的羽箭贯穿,从马背上滚了下来,双目圆睁,捂着流淌着鲜血的殷红伤口死去。 就在先前一刻,这名老卒还在和同伴说着到了驿站一定要吃顿好的,再泡泡脚,可惜他再也没有这个机会了。 刷刷刷! 羽箭被盾牌和车厢挡了下来。 这群折威旧部都是百战存活的精锐,每一个都训练有素,在听到谢周喊出敌袭的瞬间便做出反应,从马背上翻滚到车厢后面,取出了藏在车内的武器和盾牌。 除了最前方那名老卒无处可躲以外,没有谁在羽箭下身亡。 但有小半的侍卫都在箭雨下受了伤,腿脚被羽箭贯穿,鲜血瞬间便浸透了衣衫。 这些折威男儿谁都没有发出惨叫声,神色发狠,手起刀落斩断露在外面的箭头箭尾,没入骨肉的部分只能等到医师来取,如果强行取出来大出血才真正要了性命。 被射中的马匹就没有军中男儿的狠厉了,倒在地上翻滚悲鸣。 箭矢破空声,马匹悲鸣声,孟君泽的指挥声……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悠闲的黄昏时光瞬间变成了修罗战场。 “敌袭!” “保护军师!” 举着盾牌的侍卫们缓缓朝着第三辆马车的位置聚集过去,隐隐形成一道军阵。 楼东震护在孟君泽身前,神情僵硬。 他是斥候,也是车队的眼睛。 车队遭遇伏击,他要负最大的责任。 其实楼东震已经足够仔细,他检查了峡谷两侧,检查了峡谷后方的一小段密林,检查了那一条长满芦苇的沟壑……这些埋伏和偷袭最常用的地方都没有敌人的痕迹。 楼东震唯独遗漏了这个驿站。 但这也不能全怪他。 车队所有人,包括素来谨慎的孟君泽都没想过敌人会把驿站当作伏击点。 原因很简单。 这些人绝不可能来自大夏官衙。 那么不论对方是谷昌余党,还是哪个折威军的旧仇,想要在驿站伏击,就必须控制或者杀死驿站里本来的人。 而屠戮百姓是大夏律法中最严重的几条罪名之一,不管结果如何,这些人都会登上不良人的通缉名单,直到死亡。 换句话说,这些人在来之前就做好了必死的准备,他们都是死士。 …… …… 驿站内。 最外面的一间房里横七竖八躺着十几具尸体,他们都是附近村庄的普通老百姓,合伙开起个驿站赚些辛苦钱,不明白怎么突然就遭受 了杀身之祸,于是死不瞑目。 尸体堆里站着七八个戴着毡帽、穿着套头袍服的男人,面无表情地弯弓搭箭,射向视野内的车队。 另外几间房同样如此。 他们都是谷昌国的余党,也是世间最憎恨折威军的人。 为了今天的伏击,他们特意换上了搁置许久不穿的故土衣裳。 “浇上桐油!” 一道阴狠的声音响起。 这是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 男人的体型极为魁梧,满脸络腮胡子,一道狰狞的疤痕从眉角贯穿到下巴。 他叫麹旭东,曾是谷昌战士,在长安生活五年后,勉强算是半个夏人。 其实麹旭东本不想参与这场伏击。 因为他很清楚,只要参与伏击基本上就被宣判了死刑,要么被折威军杀死,要么事成后被不良人追杀至死。 如今的他已在大夏成家立室,家中有一个贤惠的妻子和可爱的儿子,他怎么能死? 但是,王子殿下对他说了一句话。 ——队伍里有折威军师。 孟君泽! 麹旭东一辈子都忘不了那个坑杀了他们无数兄弟的铁血军师。 更忘不了那个纵容部下屠城、在城中烧杀淫掠的折威主帅! 五年前,孟君集返回齐郡时,他们没有拦住,以至于孟君集躲进了齐郡侯府 里,再没有杀死他的机会。 五年后的今天,他们怎么能放任孟君泽再一次从眼皮底下逃走? 他们对孟氏兄弟的仇恨,不是时间能够抹平的了,起码五年时间绝不能抹平。 这仇恨,不死不休! “上桐油,换火箭!”麹旭东面无表情地说道,负在背后的双手紧攥成拳。 由于重弩被限制和不方便携带的缘故,他们今天所用的只是最常见的反曲长弓,最远射程大概在三百步,保证精准度和杀伤力的有效射程只有一百步左右。 按照麹旭东本来的计划,是等到车队距离驿站五十步的时候再暴起进攻,那样在出其不意的同时也能保证最大的杀伤力。 但他却没想到车队中有人发现了他们的埋伏,提前做出了预警。 麹旭东也只好提前下令,当然,他从没指望凭弓箭就能杀死孟君泽。 谷昌战士们听从麹旭东的命令,将裹着布条的箭矢沾满桐油,点燃后射了出去。 箭头凿进车体,桐油从布条中渗出,火焰霎时间席卷开来。 为了应对关口的检查和隐藏武器,车厢里是有装货物的,都是些麻布和不值钱的绸缎。 深秋返潮的麻布绸缎经过短暂的斗争,依然被火焰点燃,散发出刺鼻的焦油味。 黑烟四起! 驿站里的谷昌战士们冲了出来,手里提着制式长刀,如凶猛地狼群般扑向黑烟。 一众折威军旧部也迎了上去,神色凶狠胜过虎豹,看不出任何的慌乱和惧意。 黑烟里响起激烈的刀剑交错声,男人们的嘶吼声比刀剑声更为响亮,即使被枪头捅穿身体也不觉得疼痛,即使被刀刃割开咽喉也要在死去前尽可能的拉上一个垫背。 双方都很清楚,今天这场战斗,必将以一方被尽数屠杀而告终。 看似缓慢,其实这一切都发生在极其短暂的时间内。 从谢周喊出那声敌袭,到黑烟四起双方刀剑相向,将将过去十几个呼吸。 车队后方。 在箭雨射过来的时候,关千云没有像谢周一样下马躲避。 一来他距离比较远,显然超出了敌方羽箭的射程,二来到了他这种境界,像这种普通的羽箭根本就奈何不了他。 于万箭中独自伫立 第24章 恐怖黑箭 很多人觉得,一旦混战开始,大家各打各的,军师就在战场上失去了应有的作用。 其实不然。 越是混战,军师的作用越大。 简单一些来说,当混战双方的实力相差不大时,哪边的军师更强哪边就能获胜;而当一方的战力明显不足时,就更需要军师的谋略和军阵变化来以少胜多。 就像此时的孟君泽。 “老王,左前方举盾顶上去。” “辛武、廖琛后退!” “老张右前!” “结阵!” “上弩!” 在他的指挥下,二十多个折威旧部虽然表面看起来仍是各打各的,但隐约间却环成一个圆形军阵,那些腿脚受伤的士卒被拱卫在军阵中间,一个个掏出了弓弩。 弩箭恰好从军阵的缝隙中穿出,不说百发百中,但大概每三发弩箭都会有一发命中。 在士卒把弩箭射完一轮,需要重新上弦的时候,这道军阵的缝隙就会消失,且会有其他人举盾,挡在他的前方掩护。 这一连串的军阵和变阵行云流水,不带丝毫卡顿,就好像排练过无数次一样。 或者说不是好像。 当年在折威军时,他们演练过比这复杂无数倍的军阵,乃至上万人组成的军阵。 这些变阵的动作早就刻进他们的骨子 里,形成了肌肉记忆。 于是乎,关千云和谢周发现自己似乎成了这场战斗的局外人。 谷昌战士没有谁理会他们。 他们也融入不到折威军的军阵中。 不过谢周和关千云的个人实力要比这些谷昌战士强出太多,燃烧的马车和浓重的黑烟也影响不到两人的视线。 他们一左一右,从车队最尾杀到最前,如入无人之境。 谢周的剑光凌厉而轻巧,总是能在对方出招的空隙中见缝插针,不像在进行生死搏杀,更多像是在戏台上舞剑。 关千云瞥了他一眼,心想剑果然是最美的武器,难怪受到诸多修行者的青睐。 与谢周相比,他的枪就毫无美感可言了,拦、拿、扎、点、拨……所有的招式经过战场的放大都变得大开大合,动辄将人打飞数丈,或洞穿胸口带起一连串的血花。 关千云突然就有些酸了。 瞧瞧谢周,这才叫潇洒好嘛…… 不过想到那句“月棍、年刀、久练枪”,他就又不酸了。 枪才是百兵之王,而且是十八般武器中最难掌握的那个,其中霸气岂是剑这种小家子气的武器能够媲美? 双方接触的短短片刻,便有十几个谷昌战士死去,折威旧部仅仅倒下了三个人,双方的战 斗素养高下立判。 但场上的形势仍然不容乐观。 驿站里埋伏的谷昌战士超过百人,即使倒下十几个人,他们依然占据着人数上的绝对优势。 其实,不止折威旧部们是精锐,这些谷昌战士也曾是军中的绝对精锐。 只是由于谷昌亡国以后,他们跟随王子在长安定居五年,已经太久太久没有经历过血和痛,一时间有些陌生。 厮杀、怒吼、鲜血…… 这些没有让他们恐惧,反而帮他们回忆起了曾在战场搏杀的自己,潜藏在心底的血性被彻底激发,招式愈发狠辣。 可以明显看出,谷昌战士最初时的混乱迅速消失,甚至不需要谁来指挥,他们便三五个的聚到一团,互相掩护着与折威军组成的圆形军阵周旋。 即使面对谢周和关千云,三人一组来回借力下也能抵抗少许。 这时,一道黑光从驿站里射出。 黑光嘶吼着,呼啸着。 只一瞬间,折威军组成的军阵中,一个举着钢盾的士卒直接被黑光贯穿,连人带盾被钉到了燃烧着的车厢上,瞬间毙命。 地上多出了一串血迹。 这道黑光是箭。 一般来说,箭是由箭头、箭杆、箭羽三部分组成,其中箭头多为铁制,保证箭矢有足够的杀伤 力;箭杆多为木制,来保证箭的轻巧;箭羽则用鹏鹘等飞禽翅制成,用以提高弓箭手的精准度。 这根黑箭不同。 它没有箭羽。 箭头和箭杆则是由纯铁打造! 与其说箭,倒不如说是一把短枪! 折威军带来的钢盾在它面前脆的就像是纸一样,何况士卒们的身体。 孟君泽神情微变,看向驿站的方向。 透过黑烟,孟君泽看到了驿站窗口处的那道身影。 正是麹旭东。 此时此刻,麹旭东左手握着一把几乎和他身高等同的反曲长弓,右手搭箭拉弦。 第二道黑光袭来! “躲开!” 孟君泽大吼一声。 但这黑箭的速度实在太快,甚至超过了弓弦崩裂声传播的速度。 被他瞄准的士卒根本就来不及躲开! 轰的一声巨响! 一直守在孟君泽身边的楼东震及时出现,双手握刀将黑箭从空中斩落。 九环刀止不住的颤抖。 楼东震握刀的手都被震的发麻。 耳朵里更是嗡鸣不止。 “谢周,关千云,到你们了!” 楼东震扭头大声吼道。 不用他多说,谢周和关千云就知道该做什么了,同时朝驿站冲了过去。 这弓箭手的威胁实在太大。 黑箭的威力更是恐怖如斯,力道之大,足以 无视盾牌和车厢的阻隔,折威军中除去楼东震,其他人谁都抵挡不住。 此外,即使楼东震自己不怕,却也没把握拦住每一道黑箭,但凡有所失误,都至少会有一个士卒在黑箭下死亡。 “咱们去做了他!” 关千云也发了狠,长枪砸在前方拦路的谷昌战士腰部,伴随着一声暴响,那战士整个人被砸到路边,半边身子骨碎裂,以一种畸形到难以直视的状态死去。 但他和谢周却没能走进驿站。 轰的一声! 就像有陨石从天外砸落,关千云和谢周同时向两侧避开。 驿站前的位置多了一个坑洞,烟尘四起,缓缓出现一道身影。 这人手持铁棒样式的武器,棍棒一边高高隆起,像是狼牙棒一般,却没有铁刺存在。 谢周和关千云都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奇怪的武器,按照江湖常识判断,使用冷门武器的人很少有功夫差的。 因为一般人在开始练武时,选择的都 第25章 速杀 关千云双眼微眯,感受着拦路者身上传来的恐怖气息,皱眉说道:“一品!” 谢周却摇了摇头,纠正道:“曾经是。” 他感知的比关千云更加清楚。 这个拦路者的气息虽然恐怖,透着些一品境的味道,但却不是一品。 楼东震也注意到了出现在谢周和关千云面前的拦路者,眯了眯眼,说道:“沮至罗……原来这家伙还没死。” 沮是谷昌国的皇姓。 不过这个名叫沮至罗的男人并非是谷昌皇族,而是被谷昌王赐予沮的姓氏。 就像李大总管本不姓李,却因陪伴在陛下身边,被赐予“李”的姓氏。 和大总管类似,沮至罗也是一个宦官,以前是谷昌王身边的红人,换到大夏也相当于李大总管所处的位置。 谷昌国有六位一品境的高手。 在谷昌灭国的那一场战役中,六位一品中有四位被折威军斩杀,还有一位跟在谷昌国的王子身边,带着谷昌王子从折威军的追捕下逃离,进而导致了折威军和孟君集的灾难。 最后一位便是眼前的沮至罗。 谷昌皇城告破的时候,沮至罗为折威军所俘虏,后来他被封锁经脉,和其他俘虏一起被运到了谷昌外的大坑里活埋。 活埋坑杀了三万多俘虏,也是孟君集最被言官们诟 病的地方。 没想到沮至罗竟然活了下来。 不过看样子,他为此付出了很大代价。 境界跌落到二品。 满身的伤疤。 以及他的模样狰狞至极,在他身上,几乎找不出一块完整的皮肤了。 孟君泽也认出了沮至罗。 其实孟君泽对沮至罗没什么印象,当年身为折威军师的他被万军拱卫,像沮至罗这种一品初期的小国强者,确实入不了他的眼。 只是他还记得沮至罗的武器——像是狼牙棒却没有倒刺的加长铁棍。 此一时,彼一时。 孟君泽身边再也没有万军环绕了。 他也再不能忽视沮至罗的存在。 “小楼,你去帮忙!” 孟君泽对楼东震吼道。 楼东震有些迟疑,他离开了,弟兄们便只能用身体来抵挡黑箭。 战场上声响噪杂,想要有效的传递信息,所有的话都必须用“吼”出来。 谢周和关千云也听到了孟君泽的话。 “不用!” 关千云吼着回了一句,目光盯紧前方的沮至罗,眼中战意和杀意熊熊燃烧。 一个境界跌落的一品初期而已,有什么可忌惮的? 除去三天前那个诡异的和尚以外,关千云还搏杀过真正的一品。 谢周看了眼驿站里放冷箭的麹旭东,提了提剑,对关千云说道:“速战速决 。” 关千云挑了挑眉,听这语气,是打算赶紧速杀了沮至罗? 关千云不觉得谢周狂妄,再一次生出遇见知己的感觉,对嘛,这就对了。 那么该如何速战速决? 沮至罗明显是一个蛮力擅长者。 对付擅长蛮力的人,最恰当的方法当然是使用巧劲,利用速度和精巧取胜。 巧了,关千云很擅长巧劲,他能一下子转出十三朵枪花。 然而就在下一刻,关千云却舍弃了所有巧劲,双腿骤然迸发巨力,跃到三丈多高的半空中,双手握着长枪尾部,把长枪当作棍棒抡成一个满月,对着沮至罗当头落下。 一枪之威,何止千钧。 沮至罗冷笑着,眼中有那么一丝诧异,没想到这年轻的枪修竟然选择用蛮力硬碰,当真思路清奇…… 他当然不会拒绝这种邀请。 侧身的同时双腿微曲,同样把铁棍抡成满月砸向关千云的长枪。 轰! 双方一触即分。 巨大的反震力量下,沮至罗退后几步,地上被摩擦出两道鞋痕。 反观关千云就要凄惨多了,被巨大的力量砸到十几丈远,虎口反震破裂,鲜血伴随火辣辣的疼痛渗出。 关千云一边卸力,一边暗骂这死太监是吃大力丸长大的吗? 但他却达成了目的。 蛮力硬碰过后,往 往会有一个旧力已去、新力未生的空档期。 谢周不知何时就出现在了沮至罗身后,趁着这个空档期递出了手里的剑。 人如鬼魅,剑如飞鸟。 沮至罗的反应很快,瞬间低下身子,翻滚着向一边躲去。 撕拉一声,本该割开他咽喉的一剑转向左臂,割断了那块最强壮的肌肉。 沮至罗痛嘶一声,左臂鲜血淋漓。 不给他喘气的机会,关千云奔跑着,再次把长枪当成棍棒,以纯粹的蛮力击打过来。 关千云要的就是蛮力对拼! 虽然他擅长巧劲,但在谢周面前,他那点技巧不提也罢,以蛮力为谢周争取机会,才是速战速决的最好办法。 沮至罗也看出了这点,心中有些着急。 但这是堂堂正正的阳谋,而且谢周和关千云的配合极为默契,沮至罗一时间想不出任何反制的方法。 看着扑过来的关千云,他只能再一次提起铁棍迎上去。 轰! 又是一声。 两人应声翻飞。 这一次沮至罗耍了个心机,借助反震的力量朝谢周的位置冲去,铁棍砸向后者的面门。 然而,铁棍砸落的位置空空如也。 谢周依然出现在他的背后。 蹭蹭蹭蹭…… 眨眼睛的功夫谢周已经出了十几剑。 手腕、脚腕、腿弯处的筋骨…… 胳膊、小腿、大腿处的肌肉…… 剑术即艺术。 沮至罗眼神恐惧,想转身拉开距离。 遗憾的是,他现在逃跑已经太晚了,铁棍从手中坠落到了地上。 关千云的长枪贯穿了他的心脏。 枪尖滴着他的心头血。 …… …… 嘈杂的战场似乎有过一刹那的寂静。 孟君泽、楼东震,以及一众折威军旧部都没有想到,堂堂谷昌国的大宦官沮至罗,竟然被谢周和关千云联手速杀。 最关键的是,沮至罗从露面到死亡,全程不过十几个呼吸。 先前孟君泽的一句小楼你去帮忙,似乎还在耳边回响着不曾散去。 别说他们,就连谢周和关千云这两个参与者都没想到。 说实话,从一品境跌落下来的沮至罗实力并不弱,一手蛮力更是恐怖,如果单对单的话, 第26章 折箭 驿站内,在沮至罗拦住谢周和关千云的这段过程中,麹旭东面色平静,眼中波澜不惊。 仿佛不知道谢周和关千云是冲他而来。 麹旭东的左手依然平稳地握着反曲长弓,右手搭箭拉弦。 刷刷刷! 几乎是连续的三道黑箭暴射而出。 黑箭携着巨大的冲击力,冲散战场上的烟尘,最后砸在楼东震的九环刀上。 碰撞声响如雷霆。 楼东震不仅是虎口破裂,颤抖着的双臂也在发红,皮肤表面渗出了一层血。 他手中的九环刀上多出了数个缺口,看起来威风全无,惨淡至极。 天机阁的风云榜上,民间流传的传说中,刀剑常有,弓箭却是分外罕见。 据说不良帅燕白发年轻时曾是一个很有名的弓箭手,但突破一品境后,他也许久不碰弓箭了。 原因无它。 弓箭手单对单是真的不行。 修行者不是野兔,行动轨迹很难被预判。 因此,在没有人牵制的情况下,弓箭手很难保证绝对的精准度。即使是百步穿杨的神箭手,也架不住对手能感知到箭矢的飞行轨迹,在箭矢离弦的时候就做好了规避。 但这并不能否认弓箭的杀伤力。 那么,最适合弓箭手的环境在哪? 答案有两个字。 战场。 当一个顶级弓箭手出现在战场上的时候,就会化身成冰冷的杀人利器。 不管你是多 么强大的高手,只要没有到一品境,被一箭射中要害几乎必死无疑。 此时的战场,就分外适合麹旭东。 孟君泽和折威军的将士们境界不够,无法躲避他射出的黑箭。 至于楼东震,他其实能感知到麹旭东射出的黑箭轨迹,而且感知的非常清楚。 如果场上就他们两人的话,他绝对会用手中的刀在麹旭东脸上刻一个死字。 但此时他身后有一众折威军的兄弟,还有此行最重要的军师大人。 他只能硬接麹旭东的箭。 “所以你还能接几箭?” 麹旭东眼神冰冷,再一次搭箭拉弦。 刷!刷!刷! 又是三道黑芒激射而来。 楼东震和孟君泽等人都震惊了,短短三个呼吸,麹旭东竟然射出了六箭! 一息两箭! 这是什么概念? 他吗的这到底是弓箭还是连弩? 这一刻,麹旭东何止是杀人利器,简直成了一台冰冷的杀人工具。 一般来说,普通弓箭手每射一箭大概需要两息,如果是强弓手的话,这个时间还要更长,能在三息内*射出一箭就已经足够优秀。 况且人力有时穷,强弓手在射出五六箭后,往往就要停歇片刻,否则会很难保证接下来箭矢的精准和威力。 然而,从第一箭开始,麹旭东已经连续射出九箭,精准依旧,速度和威力不减反增! “这狗东西是嗑药 了吗!” 楼东震怒吼,大口喘息着。 如果有人在麹旭东身边的话,会发现他的右臂比楼东震肿胀更高,皮肤表面甚至渗出了血珠,仅是看着便让人感觉右手一阵抽搐。 但麹旭东浑然不觉。 他眼神发亮,脸颊潮红,精神无比亢奋。 楼东震一语中的。 麹旭东确实服用了大量五石散。 ——吾有神药,服之可飘渺登仙。 这种被前朝名士大为推崇、无数文人墨客趋之若鹜的药石,在大夏建立时就被归为毒药一列,禁止售卖和服用。 但不得不承认,大量服药后的麹旭东确实忘记了疼痛,精神既涣散又高度集中。 便在麹旭东射出第十箭的时候。 沮至罗死了。 麹旭东微微一怔,面上闪过一丝心疼。 谷昌就剩这么些高手,如今又死一个。 不过沮至罗也算死得其所了。 麹旭东这样想着,面无表情地斜了一眼越来越近的谢周和关千云。 他没有理会,再次从箭囊里取出了三支黑箭,紧接着闭上双眼,将一切的精神意志灌注其中。 开弓。 出箭! 坚韧的弓弦被拉成满月,承受着巨大的力量,在箭矢离开的那一瞬间,弓弦发出一阵急促的嗡鸣,紧接着锃然一声从中间断裂开来! 这把反曲强弓算是废了。 三道离弦的黑箭带着残影,宛如黑色的闪电般在暮色下 前行。 伴随着一声轰鸣,第一道黑箭被楼东震的大刀挡下,在刀刃上咬出一个两寸长的缺口。 第二箭黑箭笔直地朝孟君泽冲去,接连贯穿了三个盾牌,杀死了三个折威军士卒,最后余力耗尽,掉落在孟君泽身前。 还剩最后一箭。 折威军的士卒们悍不惧死,举着盾站到孟君泽前方,不惜一切的进行拦截。 但就在下一刻,所有人都惊住了。 这一箭眼看就要撞上第一面盾牌,竟然在空中悬停了一下,随即猛地向右前方拐去! 它绕过了士卒们组成的盾墙! 离弦之箭竟然在空中转了向! 前所未见,闻所未闻! 不远处的驿站里,麹旭东看着这一幕,面露冷笑,精神亢奋到了极点。 面对冲杀过来的谢周和关千云,他并未做出任何反应,因为他知道今天自己必死无疑。 这是他最后的底牌。 剑修一品后,可御剑飞行、御剑杀敌,方法便是用内力时常蕴养,让人和剑之间产生联系。 这在说书人口中,被称为“人剑合一”。 同样的,蜀中唐门有暗器冠绝天下,他们的飞刀术和数种暗器都能在飞行中改变方向,方法同样是用内力蕴养常用的暗器,达到人和暗器相连的地步。 那箭为何不行? 麹旭东苦修多年,终于窥以门道。 从多年前开始,他便开始蕴养这一 根铁箭,终于达到了心意相通的地步。 他只有这一箭,也只能是这一箭。 这一招是飞剑,也是飞箭。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愿意动用一切代价去杀死孟君泽,用以告慰死去的弟兄们。 黑箭转到孟君泽的背后,成了最后一道阎王的索命符,即将刺穿孟君泽的胸膛。 忽然! 天边响起一道破空声。 一颗银色的流星从夜空里坠落! 这颗流星恰好砸落在黑箭之上。 只听嘭的一声,黑箭被砸进了土地 第27章 谁泄露了行踪? 在距离驿站三里外的地方有一座小山,和峡谷两边的山峰属于同一支山脉,只是这座山地处外围,海拔不过几百米。 谷昌王子沮越站在山顶,手持一个千里镜望着驿站前方的战场。 当看到沮至罗被杀死的时候,沮越皱了皱眉,说道:“输了。” 沮越背后,站着一个穿着灰衣的中年人。 中年人名叫阚骏。 作为谷昌国仅剩的一品境,阚骏不需要千里镜,也能看清驿站前的场景,不由地发出叹息,说道:“大夏人才辈出,没想到两个如此年轻的人,竟然站在了一品境的门槛上,这真是令人吃惊。” “是啊。” 沮越也叹息一声。 相比之下,谷昌国就差远了。 老一辈中,一品境几乎死绝,只剩下阚骏一个;三十岁以下的新一辈子弟中,至今都还没有谁叩响一品境的门扉。 阚骏摇了摇头,收回目光,说道:“看来孟君泽今天是死不了了。” 沮越“嗯”了一声,随意说道:“死不了就死不了吧,咱们已经尽力了。” 说这话时,沮越的语气平淡而随意,没有半点计划失败应有的遗憾。 沮越看向孟君泽的眼神,同样不带半点仇恨,仿佛孟君泽跟他没什么关系一样。 家仇、国恨,似乎在沮越看来无关痛痒,也没有被他放在心上。 “走吧。”沮越收起千里镜,拂袖转身,往山下走去。 阚骏平 静地跟在他的身后。 两人就这么下了山,不再理会甚至懒得看谷昌战士们的死活。 …… …… 劫后余生,孟君泽松了口气。 他看了看掉落在自己身边的两根箭。 这两根箭都是黑色的,不同的是,一个是纯黑,一个泛着红光的黝黑。 前者来自麹旭东,使用纯铁打造。 至于后者。 这应该是玄铁打造的吧? 即使孟君泽见多识广,依然是觉得一阵肉疼……不止是替挨了玄铁箭的麹旭东肉疼,也是为铸造箭矢的玄铁肉疼,不吹不黑,比九成修行者的兵刃用的铁都好。 出发之前,朱贤对孟君泽说过,他请的三个护卫,分别是一品之下、冠绝长安的剑客、枪修、以及弓箭手。 谢周和关千云已经证明了自己。 而第三个弓箭手,人还没有露面,就已经救了他一命。 孟君泽深呼吸一口气,觉得自己那三千两银子没白花,真值。 麹旭东和沮至罗是这场伏击的首领。 他们两个死了,剩下的谷昌战士顿时群龙无首,士气大减,配合上出现了许多漏洞。 折威军从防守转为主动出击,没一会儿就将敌人全歼于此。 整个过程极其简单。 折威军的士卒没有再出现死伤。 这是因为有谢周和关千云的带头冲阵,当然,最大的功劳在于远处那位弓箭手。 先前折威军被羽箭支配的绝望,转移到谷昌战士身 上,挡不住,躲不开,触之即死。 半个时辰后。 驿站前方生起火堆。 孟君泽、谢周、关千云、楼东震,还有那名老卒五人围坐在火堆旁边。 “一共死了十二个弟兄。” 老卒说道。 孟君泽沉默片刻,说道:“大捷。” 是啊,谷昌在此地埋伏了一百多人,折威军仅仅以十二个人的死亡为代价就将敌人全歼于此,当然是大捷。 但老卒和孟君泽的语气都显得分外沉闷。 楼东震的脸色更是阴沉到了极点。 三个月前,他们一共二十八个人从齐郡侯府出发,来到长安接他们的军师回去,如今二十八只剩十六了。 账也不是这么算的。 因为敌人的死亡对他们来说就只是数字,而十二个折威老卒的死亡,则是痛苦和心疼。 人类的悲欢从不相通。 就像当你听说某某战场死了多少人,某某灾难多少人遇难的时候,你只会心生感慨,然后摇头叹一句可惜。 可是,当你听到至亲离开时,那一刻,天便会真正的塌下来。 “我去送他们一程。” 楼东震说道,起身离开了。 大夏讲究落叶归根。 死去的折威士卒们的尸体会被火化,骨灰被送往他们的家乡。 至于那些谷昌战士的尸体,早在打扫战场时就被扔到了燃烧的马车里面。 …… …… 火堆旁边。 短暂的沉默后,孟君泽取出一张地图摊开到 地上,食指点在他们当前的位置。 尽管这不是真正的战场,但孟君泽早已习惯了在战后复盘。 这很有必要。 “咱们当前在这里。” 孟君泽说道。 随后,他的手指轻轻移动,沿着车队一路前进的路线倒回长安。 “这是咱们的行走路线。” 孟君泽接着说道。 “从长安到齐郡,有五条官道,以及三条商道可走。” “咱们走的是雍豫商道,也是贤运民驿常走的商道之一。” “但是……” 孟君泽话锋突转,指在地图上一个叫“留远镇”的地点,皱眉说道: “当车队途径留远镇的时候,为了绕过秦岭山脉,咱们从雍豫商道离开,转向了这条无名山道,一路前行至此。” “在整个行进过程中,车队都打着贤运的名义,与折威军和齐郡并无任何关联。” “按理来说,这些谷昌余党,不该知道咱们的位置,更不该在此处提前拦截。” “那么,他们为何会知道?” 孟君泽开口言道,语气凝重。 关千云问道:“那路引上的名字?” 孟君泽说道:“赵七。” 赵七是贤运的管事之一,从长安出发后,孟君泽使用的便是赵七的名义。 而在从长安出发之前,孟君泽每天都会更换行装与住宿的位置,确保没有人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离开。 孟君泽自认隐藏的极好。 以这群谷昌余党的情报能力, 不该洞察到他的动向,甚至有时间提前埋伏。 所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谢周和关千云谁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这群谷昌人没有这么大的能量,他们大抵是与某些人进行了合作。” 孟君泽伸出三根手指,猜测说道:“而他们的合作对象,或许有这三种可能。” “ 第28章 清辞 “最后……也是我最不愿意看到的一种可能,或许在咱们内部……有对方的奸细。” 说到这里,孟君泽叹息一声,看着暮色下的火光,神情凛然。 毕竟到头来最让人难受的,从来不是敌人的残忍,而是朋友的背刺。 谢周几人沉默着,谁都没有接话。 如果真的存在这个奸细,那么在接下来的旅途中,可想而知他们还会遭遇到一波又一波的伏击,直至孟君泽死亡。 好在相比于前几个可能,存在奸细的可能性并不算大。 说到底,来接孟君泽返回齐郡的这二十八个人全都是折威军旧部,其中十三个还是孟君泽曾经的亲卫。 折威军被取缔后,这些亲卫没有离开,而是跟着孟君集去了齐郡,如今依然在孟君集这个“云麾将军”的麾下任职。 他们每个人之间,以及每个人与孟君泽之间都有着过命的交情。 “过命”不是形容词,而是事实。 就在众人思索之际,一个穿着灰褐色劲装的女子从驿站另一边的山道上走来。 看到人影的瞬间,士卒们顿时神情警惕,不过很快便怔住了。 怔住的原因不是因为女子有多美。 当然这女子也确实极美 。 她的青丝如泼墨,不算长,马尾辫稍稍过肩,虽然神色略显疲惫,却难掩五官精致如画。 由于穿着劲装的缘故,女子的身材看不太明显,但不管身高和柳腰都足够引人注目。 如果她稍施粉黛,再换上一身宫装,想来足以让世间九成的女子失色。 但她没有。 从出生到现在她都没有那样打扮过。 众人也不会想象那种场景。 因为女子的眉眼很清冷,仿佛冰雪一般,且自然流露出一种英气。 这种女子,不属于深闺大院,但也不是那种女将军的豪爽,更像是那种难以接近、却又侠义心肠的女侠。 当然,让一众折威军士卒怔住的不是女子的容颜,而是在女子背后,背着一把弓。 一把长弓。 看到这把长弓,士卒们迟疑了。 莫非…… 是帮住他们的弓箭手? 在先前的战斗过程中,当那一道流星救下了孟君泽时,所有人都注意到了那位站在远处砖窑上的弓箭手。 不过,那座砖窑距离战场足足有三百多步,也就是一里多的路程,大家都只能看到弓箭手的轮廓,长相什么的完全看不清,自然也分辨不出弓箭手的性别了。 此时见到这 个背着弓的女子,大家联想到了同样的可能。 这才是他们惊讶的原因。 虽然折威军的士卒不至于性别歧视,但归根结底,冲锋陷阵的九成九都是男人,跑江湖的有七成是男人,天机阁排出的各项榜单中,男人同样占了八成。 一个如此厉害的弓箭手,乃至神箭手,竟然是个女子,当然足够的令人惊讶。 这个猜测也很快得到证实。 “我师妹到了……” 火堆旁的关千云也注意到了背弓女子,用手肘撞了撞谢周,接着举起胳膊摇晃起来,喊出了背弓女子的名字:“清辞,来这边!” 名叫燕清辞的背弓女子看了他一眼,也招了招手算是回应。 不给她却没有过来,而是走向满地鲜血和黑渍的战场。 战场已经打扫完毕,边缘处放着一摞箭矢。 燕清辞蹲到这堆箭矢旁边,翻找片刻,找到了自己先前射出的两根玄铁箭,用湿布认真擦净箭身上的鲜血,放回自己的箭囊中。 至于其它沾着血迹的普通羽箭,她并没有回收的打算。 “箭还需要回收?” 看到这幅画面,谢周下意识问了一句。 关千云斜了他一眼,说道:“你知道那箭是用什么 打造的,又是谁打造的不?” 谢周摇了摇头。 三天前晚上,燕清辞救过他们一次,只是谢周在看到箭来的同时便和关千云逃跑了,哪里顾得上看箭的材质? 今天虽然不用逃跑,但谢周依然没顾得上去看那箭的材质。 关千云说道:“玄铁。” “至于打造者嘛……”关千云稍微卖起了个关子,笑着说道:“铁炼门欧阳氏。” “这……”谢周闻言一惊,玄铁和铁炼门他肯定是听说过的。 玄铁的价值自不用多说,一把玄铁打造的剑能在武器行里卖到五百两银子,如果是出自名家之手,价格还能更高。 谢周现在用的剑便是用玄铁打造,这是他四年前突破到二品境时,方正桓和东方月明凑钱送给他的破境礼物。 至于铁炼门欧阳氏,在铸造师这个行业内,他们则是名家中的名家。 铁炼门不过短短几十年的历史,但欧阳氏的铸造基业,最少有两千年了。 青山有一千年古剑,曰紫气东来,就是欧阳氏的先祖打造。 皇室有一镇国剑,曰定山河,同样是三百年前的欧阳氏族人打造。 少林的万佛杖,藏剑庄的归一剑…… 如此种种。 天机 阁排出的奇兵谱上,一百个名额,其中三成都是出自欧阳氏之手。 由此,欧阳氏的铸造技艺可见一斑。 玄铁加欧阳氏的话…… 谢周问道:“这一根箭下来多少钱?” 关千云伸出两根手指,淡淡地说道:“二百两。” 谢周倒吸一口冷气。 孟君泽和老卒对视一眼,也都看出了对方眼中的惊讶。 孟君泽知道玄铁贵,按照他的推算,这一根箭的材料价大概五十两。 没想到冠以欧阳氏的前缀后,价格直接翻了四倍,简直和朱贤一样黑的离谱。 两百两是什么概念? 用谢周来形容,不算这一趟护送,谢周在青山十年赚到的钱,都不够这一根箭砸的。 这是拿箭射人还是拿钱砸人? 真壕啊。 谢周不由心生感慨。 “其实没那么夸张。” 燕清辞捡完箭走来,解下长弓放到一边,说道:“像这种箭,我也只有三根而已……” 她停顿片刻,想到三天前有一根箭的箭头被光脚和尚一掌砸平,箭杆也被砸弯,改口道:“现在只剩两根了。” 想到这,燕清辞看向自家师兄。 “那根箭是为了救你。” “所以, 第29章 沮越的复国大计 不就是修复箭矢吗? 撑死了一二十两,这一趟下来能赚六百两的关千云豪气无比,大手一挥道:“没问题!” 说着,关千云偷偷拽了拽谢周的袖子,示意他多打起一点精神,别总心不在焉。 虽然这家伙心不在焉的样子也足够俊俏,但好歹得挣些表现分。 关千云前几天说要把燕清辞介绍给谢周,可不是在开玩笑。 现在他依然坚持这个想法,而且当谢周和自家师妹同时在视线里出现的时候,他愈发觉得这两人真是般配。 从外到内,都很般配。 从颜值到性格,都很般配。 如果谢周能与师妹结为道侣的话,必然会是壁人一双,佳偶天成。 关千云这样想着……不过此时有孟君泽等人在旁,还不到介绍两人认识的时候。 “你这几天去了哪?”关千云言归正传,看着燕清辞认真问道。 出发前,关千云就知道燕清辞也接受了朱贤的邀请,只是他一直没见到燕清辞的人。 遇到光脚和尚的当晚,他也只是在山头远远看见后者的身影。 “我就在不远处跟着。” 燕清辞对他说道。 关千云闻言便明白她的想法。 毕竟他七岁时就拜入燕白发门下,和燕清辞相识长达十五年之久,两人就像亲兄妹一样熟悉。 他也一直把燕清辞当成亲妹妹看待,所以才会这么关心燕清辞的终身大事。 和关千云喜欢到处厮混的性格不同,燕清辞不喜欢与人交往,她大部分时间里都是一个人待着,甚至显得有些孤独。 像这种护卫车 队的任务,也没要求必须在车队里待着不是? 只不过……先前战斗刚刚开始的时候,燕清辞又去了哪? 如果她就在不远处跟着的情况下,为何不在第一时间出手? 而如果她能在第一时间出手支援,折威军也不至于折损十二个弟兄。 正因如此,场间士卒们看向燕清辞的眼神有感激,同时也有些疑惑和怨气。 这个问题略显犀利,孟君泽和谢周等人都不方便问,便只能由关千云来问。 关千云清楚这一点,于是说道:“那战斗最开始的时候呢?” 燕清辞说道:“我在盯着另外两个人,他们也穿着谷昌的衣服。” 燕清辞说不出沮越和阚骏的名字,就把两人的长相简单描述了一番。 听着她的描述,孟君泽的眉头渐渐皱了起来,神色冰冷说道:“是谷昌王子,还有那个一品境的贴身侍卫。” 老卒的神情同样冰冷下来,目露杀意。 要说他们这些折威旧部最想杀死的人,沮越和阚骏绝对并列第一。 就是这两人剥夺了折威军的功勋,以致折威军取缔,将军打回原籍,军师下狱五年。 双方之间,仇恨不共戴天。 燕清辞接着说道:“他们两个在离开战场后,去见了一个人……那个人是蔡让。” “谁?”孟君泽一惊,以为自己听错了。 “蔡让。” 燕清辞说道,为了避免重名的可能,她又补充一句:“内廷司、司礼监的蔡总管。” 内廷司下共设有十二监。 这十二监的主事人便是外界常说的十二总管,也是 李大总管手下的十二得力干将。 其中蔡让身为司礼监总管,俨然是十二监总管之首,当今的宦官第二人。 蔡让的出现,足以代表李大总管和内廷司的意志。 “蔡让为什么会在这里出现?” 孟君泽喃喃自语。 这是个好消息也是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可以确定,队伍里没有奸细。 坏消息是原来是内廷司在针对他们,难怪这些谷昌余党能提前在此埋伏。 只是……为什么呢? 内廷司为何要针对他们? 折威军与内廷司素来无怨无仇,孟君泽自认也从未得罪过内廷司。 孟君泽不知道。 他也想不到。 一切的一切,都因为两个字。 侯爷。 …… …… 沮越和阚骏离开后,燕清辞帮折威士卒结束这场战斗,便迅速跟了上去。 不过在看到蔡让的第一时间,她就果断停下脚步,然后返了回来。 她可以跟踪阚骏不被发现,是因为阚骏只是一品初期的强者,难以察觉到她的踪迹。 但蔡让不一样。 这是个一品后期的太监。 仅次于李大总管的内廷司第二高手。 这种级别的强者感知力往往强大到恐怖,根本就不能在暗中窥视。 此时此刻。 七里外的官道上。 沮越和蔡让在路边的茶棚对坐饮茶。 阚骏和十来个内廷司的宦官都站在茶棚外面守着,茶棚的老板也待在外面不敢上前。 茶棚的老板一边战战兢兢,一边偷偷观察着茶摊下的两人。 没吃过猪肉也该见过猪跑,他当然认得出这是皇宫里的太监服饰 。 这人竟然有十五个太监随行?乖乖,这是何等阵仗? 茶棚的老板一辈子都没见过这等阵仗,不过见这一次也够他吹一辈子的了。 “蔡总管现在好大的场面。”沮越和茶棚的老板想法一致,语气说不出是感叹还是嘲讽,仔细听来,似乎还有那么一缕羡慕。 羡慕蔡让手中的权力。 这真是世间最美味的果实之一。 蔡让斜了他一眼,对于这个亡国的王子,他的感官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淡淡地道:“殿下有话直说。” 沮越笑了笑,说道:“也没什么事,就是想问蔡总管一句,我为李大总管鞍前马后四年半,大总管准备什么时候调我入朝?” 蔡让也笑了笑,平静说道:“大总管的心思,我如何知晓?” 沮越说道:“那便劳烦蔡总管回宫后,向李大总管转达一句,就说我想见他一面。” “可以。”蔡让应了一声,端起茶杯把杯里的茶水喝完,起身出了茶棚。 沮越和阚骏站在官道上,看着一众内廷司的太监们离去。 阚骏说道:“殿下,情况如何?” 沮越说道:“再等等。” 两人说的不是报仇。 甚至跟折威军没什么关系。 他们说的是是“复国大计”。 沮越是谷昌国的王子,如今谷昌国灭亡,沮越如何会不想着复 第30章 大总管请你喝茶 夜幕垂落,秋风渐起。 燃烧的火光下,男人们神情肃穆地收拾行装,准备离开。 确定了内廷司的意志后,孟君泽决定放弃所有的履重,轻装向齐郡赶去。 而在这之前,他们必须先离开这里,找个内廷司不知道的地方。 此外,在接下来的旅程中,他们还要尽可能的避免进入任何一座城池县镇,也尽量不与任何官府的人接触。 好在活下来的马匹还有不少,足够剩下的士卒们使用。 然而,士卒们还未收拾好行装,驿站另一边的官道上,又有人走了过来。 惨淡冰凉的月光下,一行人的影子被拉的极长,就像是地狱里走出来的鬼差。 最前方领头的,正是蔡让。 蔡让身后跟着十五个内廷司的宦官。 除了蔡让一身御赐的飞鱼服,其余的宦官都穿着标配的深蓝色圆领袍服,一个个脸上面无表情,仿佛僵硬的白面人偶。 越是这样,越显得压迫力十足。 折威军士卒们迅速做出反应,拿出武器,神情凛然地做好戒备。 蔡让停下脚步,看了看刀剑相向的折威军旧部,浅浅一笑,然后看向孟君泽,说道:“孟军师,这是何意啊?” 孟君泽伸手向下压了压,示意士卒们都把武器放下来,也笑着说道: “不瞒蔡总管,弟兄们先前遇敌,精神都有些紧张,也不 知是蔡总管到来,这才闹了笑话……我替他们向蔡总管赔个不是,素闻总管大人大量,想来不会跟这帮粗人计较。” 孟君泽说完,抱拳微微躬身执了一礼。 不得不说,他这番话说的很漂亮。 毕竟这事可大可小。 往大了看,司礼监掌管宫中一切礼仪,传递圣旨,代帝批红……而蔡让是陛下身边的秉笔太监,又是司礼监总管,在朝廷中常常有“内相”之称,他的出行代表的就是皇家颜面。士卒们对他拔刀,便是目无君主,不敬皇权,按罪论处最高可判处死刑。 往小了看,就像孟君泽所说,当闹了个笑话揭过去就行。 孟君泽先是口头道歉,随后便鞠躬行礼,把姿态放得很低。 嗯? 折威军师低头道歉了? 并且是对一个太监道歉? 一众折威旧部都愣住了,继而觉得心酸,苦胆翻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蔡让显然也是没想到孟君泽会把姿态放得如此之低,不由地怔了怔,看着孟君泽几乎白了一半的头发,感慨说道:“当年你若是肯低个头,又何需在牢中五年?” 要知道,孟君泽刚过天命之年,也就是五十岁出头。 五十岁就有半头白发,就算放在普通的乡下农夫身上都很不正常,被认为是内腑亏虚的表现,放在孟君泽身上就更不正常了。 因为 孟君泽不仅是军师,还是个武夫,是个修行者。 当初折威军灭了谷昌,班师回朝的时候,孟君泽跟在族兄身后,尚且满头乌发。两人被万军拱卫,入京后又被万民拱卫,是何等的英姿飒爽、威风八面。谁能想到五年后的今天,孟君泽的改变会如此之大? 但事实和蔡让说的一样,如果孟君泽当年肯像今天一样低个头,情况就会大不一样。 他们毕竟是功臣。 当功臣低头认错,自然会引发一些官员的愧疚和同情,继而站出来帮他求情,就算最后还是会被下狱,也不至于长达五年之久。 但他没有。 孟君集也没有。 折威军一众将领也都没有。 这等拒不认错,当然有几分傲骨在里面,只是,这傲骨又何尝没有几分居功的意味? 居功自傲,这就犯了陛下的忌讳。 加上无数言官的弹劾,所以陛下一怒之下,直接取缔了折威军的存在。 “都是旧事,不提也罢。”孟君泽笑了笑,拱手道:“敢问蔡总管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蔡让开门见山道:“咱家过来是为了请孟军师回京,大总管想请你喝上一杯。” 孟君泽皱眉道:“李大总管?” 蔡让点点头:“正是。” 孟君泽沉默片刻,斟酌着语气说道:“大总管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蔡总管也知道,十月 初二恰好是家兄寿辰,我出狱后已在长安耽搁了一个月,实在是不方便耽搁更久……劳烦您代我向大总管赔个不是,等日后我再回京之日,必会亲自登门,向大总管赔礼道歉。” 听着他的语气,蔡让再一次心生感慨,看来牢狱五年,确实磨平了孟君泽的棱角。 换成以前的孟君泽,哪里会这样的低声下气?一句“滚蛋不去”,就把蔡让打发了。 就算大总管亲自请他喝茶,如果让孟君泽不高兴了,该不给面子还是不给。 可惜今时不同往日。 失去折威军,孟君泽也就失去了狂傲的资本,或者说失去了做自己的资格。 他必须要学会收敛性子,以免给自己和孟家惹上更多的麻烦。 以及最重要的一点,李大总管也不是五年前的李大总管了。 自从太和元年,陛下沉迷修道,李大总管几乎成了皇帝的代名词。 他手中的权力成几何倍的增长。 他能做到的也不仅仅是代帝批红,甚至能代帝拟旨、代帝赏罚…… 如今的大夏朝廷,李大总管的地位俨然超过了左右丞相,成为皇帝之下的第一人。 位极人臣,升无可升。 蔡让摇了摇头,说道:“大总管的意志,不是咱家可以违抗,也不是军师随便找一两个借口就能打发。” 孟君泽沉默着,没有接话。 蔡让劝 说道:“走吧,咱家不想动手。” 先前的战斗中,折威士卒们死了十二个弟兄,本就憋了一肚子的火。 然后看到这一群太监过来,张口就是要带军师回去,士卒们心中的火燃烧更旺。 此外,在这个年代,一般的正常男人看到内廷司的太监时,即便表面上毕恭毕敬,心里也多少有些不齿,天然一种居高临下的心思,毕竟少了那玩意儿,男人也就不是男人了。 种种原因下…… 听到蔡让说出“动手”两字,士卒们顿时怒了,奶奶的,一群死太监, 第31章 第二根冷箭 袖箭。 顾名思义,就是藏在袖子中的暗箭。 因为操作简单且便于携带,袖箭是江湖上最常见的暗器之一。 但常见归常见,袖箭的威力其实并不小,三十步以内,即使二品境的强者也很难抵挡。当然,这里说的二品境,并不包括那些修行了横练功夫的二品境。 在太监抬起袖口的同时,被他瞄准的折威士卒脑海中便生出极大的危机感。 多年的战场经验使然,他下意识地往旁边翻滚过去,躲过了迎面而来的箭矢。 箭矢射入后方的山石中,箭头入石三分,箭尾不停摇晃。 袖箭的型号分为很多种,其中最常见的是单发袖箭,制作简单,价格也相对便宜,深受镖师和拳客们的青睐。 镖师和拳客们都是穷跑江湖的,与他们相比,内廷司就要富裕多了。 所以内廷司配备的袖箭,当然是价值最高的七煞袖箭,威力更大,射程更远,最重要的是能连续射出七发箭矢。 太监见一箭不中,便准备射第二箭。 “住手!” 蔡让沉声喝道,闪到他的身边,把他举起的右臂拍了下来。 但这事儿却很难放的下来。 折威士卒看着连山石都能洞穿的袖箭,后脊发凉,额头上满是冷汗。 先前他若是 躲得稍慢一丝,恐怕被射穿的就是他的脑袋了。 锃锃锃!随着一阵清鸣,折威军的士卒们一个个都抽出了武器。 他们差点又死了一个弟兄! 要知道,他们刚才只是推刀半截,起一个威慑作用,并没有真的想和内廷司火并。 毕竟谁都明白内廷司的水深,不到迫不得已,大家都不想趟这趟浑水。 可他们没想到,这群太监嚣张跋扈惯了,一个个心黑的离谱,二话不说,上来就是杀招! 在双方对峙的情况下,一方用出杀招,便意味着要撕破脸面见真章了。 折威军的士卒们顿时严阵以待,做好冲锋的架势,就等军师一声令下,他们就冲上去剁了这群死太监的脑袋。 内廷司的“鬼差”威名在外,让朝中百官和无数的江野散修闻风丧胆,但在折威军的士卒们眼中,这层身份可不好使。 说到底,这些折威军的男人征战多年,上过数十万大军的战场,凿穿过敌国的都城,在那谷昌国的皇都里也杀过不少太监,他们就从来没有怕过。 别说蔡让和“鬼差”们了,就算是李大总管亲至,只要孟君泽下令,他们都会冲上去尝试剁了对方,毫不犹豫。 但孟君泽没有下令。 也不可能下令。 反 而让他们都把武器放下。 士卒们不知蔡让的可怕,孟君泽却记的清楚,早在永仪初年,蔡让就突破到了一品境界。 那时候的蔡让不过二十一岁,可谓是内廷司最有天赋的人,如今二十多年过去,蔡让早就来到了一品后期。 真要死战起来,己方所有人加起来,都不够蔡让一个人杀的。 孟君泽不能拿士卒们的性命开玩笑。 好在蔡让自从入宫,多年来始终保持着和气生财的习惯,轻易不与人结仇。 尤其是孟君泽这种有大本事的人,如今虽然是虎落平阳龙游浅水,但既然被放了出来,保不齐哪天边疆战事又起,陛下就重新启用了孟家兄弟和折威军,到时候孟君泽还是那个被万军拱卫的折威军师。 对蔡让而言,得罪孟君泽没有半点好处,他就是奉命来办事的。 这根冷箭无疑与他的计划不符。 不过,蔡让也不至于为此就惩罚这个放冷箭的太监,那样容易让部下离心。 他挥了挥手,示意这太监滚到最后面去,省的被人看着心烦。 然后蔡让看向孟君泽,拱了拱手道:“手下人不懂规矩,也请孟军师不要计较。” 孟君泽不动声色道:“蔡总管哪里话,既然没有伤亡,自然都是小事 。” “好。”蔡让点了点头:“只是……军师还是要与咱家回京。” 孟君泽沉吟道:“没有回旋的余地?” 蔡让摇了摇头。 “大总管很少请人喝茶,说句不好听的,这茶你喝也得喝,不喝也得喝。” “那如果……我坚决不回呢?” 孟君泽反问道,这句话看起来很强硬,似乎是在挑衅一般。 但孟君泽就是简单的疑问语气,也是在认真询问如果不回去的后果。 蔡让耸了耸肩,用无奈却也肯定的声音说道:“如果军师执意不回,咱家就只好动手了,只不过刀剑无眼,一旦动起手来,军师这些部下,可能就活不了几个了。” 看起来是威胁的话,不过蔡让的语气听不出威胁的意味。 蔡让也没打算威胁孟君泽,他只是把事实阐述出来,仅此而已。 若非迫不得已,他们谁都不愿意得罪对方。 孟君泽一时间有些迟疑。 他在想要不要随蔡让回去。 他没有问李大总管让他回京的理由,想来蔡让也不会说。 不过可以肯定的是,李大总管目前对他还没有杀心,回京后最坏的结果,大不了就是回牢里再坐几年,总比把弟兄们都害死了好。 就在他犹豫之时。 变故突生! 道路旁边 的干枯草堆中,一根羽箭突然飞出,朝先前射出冷箭的太监射了过去。 这羽箭的速度奇快无比,甚至比先前燕清辞的箭都更为迅疾! 那太监根本来不及躲避,羽箭直接贯穿了他的咽喉,留下一个婴儿手臂粗细的空洞。 鲜血如泉涌一般从空洞里涌出。 这等伤势,神仙难救。 太监瞬间毙命。 干枯草堆后面,一个影子闪了过去。 那影子穿着一身寻常布衣,和孟君泽等人伪装的样子相差仿佛。 “孟君泽!” 蔡让眯起眼睛,锋芒毕露。 这是他第一次称呼孟君泽的全名,语气异常强硬,还带了些杀意。 其实在来的时候,蔡让就察觉到在路边的草堆后藏着一个人,只不过他把这人当成了孟君泽藏在暗中的后手,也就没有在意。 但这时候他不得不在意了。 自己的部下死了。 当着他的面,被人以如此的惨状杀死。 即使他脾 第32章 蔡总管的邀请 场间乱成了一锅粥。 远处,一个穿着布衣的年轻男子趴在干枯的草堆里,手持一个望远镜看着这边的乱象。 男子口中念念有词。 “打的还不够凶啊!” “小打小闹可不行……” “怎么都不下死手?” “要不,我再添把火?” 年轻男子看了看身边的军用弩,先前他便是用这把弩射杀了内廷司的太监。 这把弩可不简单,虽然不是出自欧阳氏之手,边角处却刻着一个“唐”字。 这可是男子花大价钱,请唐家工房里最好的暗器师傅打造,百步之内,射速和威力足以比肩军中最顶级的弓箭手。 可惜这把弩终究属于机括一类,最远的射程也就是一百五十步。超过这个射程以后,精准度和威力都会大打折扣。 迟疑片刻,男子选择了放弃。 算了吧。 好不容易找机会射了一箭,万一射第二箭被人发现了,可就得不偿失。 “只是……” “小淮那家伙,怎么就对这个叫谢周的家伙敌意这么大?” “谢周,谢周……长得倒是人模狗样,送到青楼当龟奴肯定能卖个好价钱。” “姓谢的话,莫不也是谢家人?” “如果他也是谢家子弟,按照辈分,和小淮应该是兄弟才对。” “此外,除了小淮,我也没听其他人提过这个叫谢 周的,看样子不是。” “算了不想了不想了,既然小淮想杀他,我帮一帮也是应该的。” “但估计杀不死啊……” 年轻男子在暗中偷偷观察着,嘴巴里絮絮叨叨地一直没有停过。 …… …… 夜幕下,杀声四起,折威军的士卒和内廷司的太监们战成一团。 如果只听惨叫声和金铁交鸣的声音,会觉得这场战斗极其惨烈,双方死伤极多。 但如果和之前的战斗相比,会发现双方出手间都极为“克制”。 折威士卒们克制是因为他们觉得自己被坑了,先前放冷箭的根本就不是己方的队友。 虽然来不及做出解释,但他们也不会平白地替人背锅,所以尽量克制住不下杀手。 另一边的内廷司太监们也都不是瞎子,看到孟君泽错愕的眼神,同样回过了味儿来。 放冷箭那人应该不属于折威军。 不过此时此刻,那个人属不属于折威军已经不重要了,既然已经动手,便要趁此机会把孟君泽等人都拿下来。 也只是拿下来。 至于下杀手,就属实没必要了。 人都有自私性,宫中的太监们尤其如此,所以用“各怀鬼胎”四个字形容这些“鬼差”,当真是一点没错。 他们与那死去的太监只是同僚,又不是亲兄弟,关系也谈不上多好,犯不 得为他报仇。 既然如此,干嘛把折威军得罪死? 虽然有一句话叫“虎落平阳被犬欺”,但也有一句“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不是? 真当折威军在朝廷中没人了啊? 要知道,在朝廷和内廷司混,多一个棘手的敌人,就少一段光明的前程。 况且看蔡总管的意思,也是活捉孟君泽等人就好,不必杀人。 尽管如此,战斗依然十分激烈。 短短片刻,就有三个折威军的士卒和四个内廷司太监被刀把或者其它的什么东西砸晕,倒在路边失去了战斗能力。 不远处,谢周、关千云和燕清辞并没有参与这场战斗。 毕竟他们三个只是孟君泽请的侍卫,并不是真正的折威军人,身份有些特殊。 谢周来自青山,不参朝政也不要与朝廷作对,这是青山弟子的一贯准则。 关千云和燕清辞比他还难办。 他俩来自不良人。 朝廷负责缉捕罪犯的组织主要有三个。 不良人、内廷司、以及各地官衙。 其中不良人主要负责的是江湖罪犯,假如某个江湖势力触犯了大夏律,就归他们解决。 内廷司的主要范畴在朝廷,他们本就是陛下监察百官的手段。自从陛下沉迷修道开始,内廷司的权力一升再升,俨然超过了大理寺、刑部和御史台三司,职责也不仅 仅是监察,还增加了提审、处罚、监禁等。 短短四五年的发展,内廷司的影响力和实力甚至超过了不良人一筹。 相比前两者,各地官衙的影响力和实力就远远不如了,当然捕快们的职责也相对简单,维护治安以及处理民间纠纷。 所以从这个层面上来看,关千云和燕清辞两人,与折威军只是暂时的合作关系,与内廷司的太监才是自己人。 如果他们对这些太监出手,回头内廷司上门问罪,他俩都没地方说理去。 当然,他们不参与战斗,最直接的原因是蔡让挡在了他们前面。 蔡让看着关千云和燕清辞,用命令的语气说道:“你们两个也随我回京。” 这里的命令不是那种居高临下的命令,更像是是长辈对晚辈的命令,态度随意,仿佛老师交待自己的学生认真听课。 蔡让也确实是他们的长辈。 不良人负责江湖,内廷司负责朝堂,表面看起来互不相干,其实不然。 因为江湖和朝堂就像一团乱麻,始终缠绕在一起……比如某个官员府上养了个邪修,比如某个门派往朝中塞了几个眼线…… 再比如这次的黑衣楼事件,就同时牵扯到了朝堂和江湖。 所以不良人与内廷司合作颇多,燕白发和蔡让也算是多年旧友。 就算蔡让对燕清 辞来一句“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都完全没毛病。 关千云看了看前方的战场。 即使蔡让不出手,内廷司一方也明显占据优势,看来今天孟君泽是躲不过去了。 关千云无奈道:“是,世叔。” 燕清辞也“嗯”了一声。 蔡让笑了笑,又看向谢周,说道:“不知这位小友,师出何处?” 谢周说道:“青山谢周。” 听到这个名字,蔡让微微挑眉,随即开口道:“原来是青山弟子,既然如此,你也可随我一起回京。” 谢周愣了下,摇头说道:“多谢蔡总管好意,不过我就不一起了。” 蔡让皱眉道:“为何?” 谢周想了想说道:“我不准 第33章 罪名 蔡让追问道:“那小友准备去哪?” 不回京是个借口,谢周就没打算去哪,所以他没能在第一时间说出自己的目标。 然而就是这短暂的迟疑,无疑给蔡让抓到了把柄。 蔡让冷笑着说道:“依我来看,不回京是假,小友怕不是做贼心虚?” “我心虚什么?”谢周反问道。 蔡让看着他说道:“如果我没有猜错,先前那个放冷箭的人,应该是你的同伙,你们二人一明一暗,杀害朝廷命官,意图构陷孟军师……这罪名怕是不小吧?” 谢周有些懵然,说道:“什么?” 蔡让大义凛然地说道:“我现在怀疑你和贼人勾结,构陷朝廷命官。” 和贼人勾结? 谢周明白了他的意思,无语至极,说道:“公公说话就不讲证据的吗?” “你问证据,那我便给你证据!” 蔡让大袖一挥,沉声说道:“先前我与孟军师说话时,你的目光曾数次瞥向旁边,也就是那冷箭飞过来的位置,可是如此?” 谢周笑了,并不做否定。 蔡让说的是实话。 先前谢周的目光确实屡次瞥向了路边的干枯草堆,不下十次。 但这不并不意味着谢周和草堆后的贼人勾结,而是他 也察觉到有人在草堆后面躲着。 这对道心天成的谢周来说不难。 问题在于,那贼人和蔡让等人几乎是同时出现,这就造成了一个巧合。 蔡让把他当成了折威军的暗哨,而谢周把他当成了内廷司的暗哨。 “公公的目光同样有数次瞥向那边,难道您与贼人不是一伙的?” 谢周平静说道:“我有理由怀疑您是故意杀死一个手下,借此把军师强带回去。” 蔡让并不生气,也不反驳,淡淡地说道:“你这些话,可以留到内廷司再说。” 这里的内廷司可就不是内廷司了。 而是诏狱。 诏狱本该是由皇帝直接掌管的牢狱,牢狱里的罪犯都要由皇帝亲自下诏书定罪,由此有了“诏狱”之名。 孟君泽便是在诏狱中被关了五年。 但如今陛下沉迷修道,自然懒得管诏狱的事情,也两年没有下诏书给谁定罪了。 诏狱成了内廷司的一家之言。 如果被关进诏狱,基本上就是没了。 毕竟没有人会像莲花一样清白,没罪也能审出点罪来。 审罪的方法也简单:比如这个人曾说过对朝廷不满的话,就可以给他安上诽谤朝廷的罪名;从他写过的手书里挑几个谐音字 ,就可以说他想要造反……这便是文字狱。 假如这个人真的像白莲花一样高洁,什么罪名都没有,也能用屈打成招的方法,认罪书一写,手印一按,也就有了罪。 或者再干脆一些,直接把人打死,然后随便找个罪名安上,对外就宣称此人畏罪自杀。 总结起来就是三个字: 莫须有。 诏狱的存在,也是朝中百官畏惧内廷司的最大原因。 旁边的关千云和燕清辞都惊了。 什么情况? 怎么谢周和蔡让一言不合对峙起来了? 听蔡让的意思,还要把谢周抓进诏狱。 这怎么行? 关千云急了,诏狱绝对是比不良人大牢更恐怖的地方,进了诏狱,绝对是任由内廷司宰割。内廷司让你活你就能活,内廷司让你三更死,阎王都不能留你到五更。 关千云赶紧站出来,对蔡让说道:“世叔您有所不知,我这兄弟的感知力极强,一个小贼可瞒不过去……” 蔡让微笑说道:“放心,随我回内廷司接受审讯,是非曲直自有公论。” 关千云见解释不通,也是皱起眉头,对蔡让说道:“他师父是姜御!” 本来以关千云的性子,是不愿意提及师门长辈的,他总觉得 这样拿长辈名头压人的做法很丢脸,但这时候却不得不提了。 按照他对内廷司的了解,这群太监不仅擅长明哲保身,还多少有些欺软怕硬,听到青山和姜御的名头,应该就不会为难谢周了。 谁知蔡让根本就不给姜御面子,反而顺着说道:“既然是姜掌门的高徒,想必高风亮节,不会介意些许调查。” 这一次不止是关千云,连燕清辞都皱起眉头,嗅到了一缕特殊的意味。 青山可不是普通的江湖势力,而是引领整个道门,排在世间前三的超级势力,明面上有近二十位一品境的强者。 身为掌门的姜御更是天下前三的剑修。 虽然已有好几年没有人见过姜御出剑,但正因如此,外界对于姜御实力的猜测才愈发玄乎,很多人说他早已和圣贤城的柳城主一样,超越品级,踏入了领域境界。 不管这猜测是否属实,反正有一点可以肯定——朝廷中最厉害的燕白发和李大总管都不是姜御的对手。 即使皇帝陛下,对青山亦有三分忌惮。 说句不好听的,假如青山谋反的话,姜御带着一众青山弟子冲入长安,直接把皇帝陛下杀了都不是没有可能。 大军根本来不 及做出行动,而不良人和内廷司,加起来都不够青山打的。 然而,就是这样的青山和姜御……蔡让竟然丝毫不留情面? 谢周不是孟君泽,也不是朝廷中人,他懒得和蔡让说一些云里雾里的话。 他淡淡地道:“我不会跟你走。” “这可就由不得你了。”蔡让直视着他。 谢周说道:“你可以试试。” 此时此刻,面对身份地位和境界实力都远超自己的大宦官,谢周面无惧色,反而微微躬身,做好了随时出剑的准备。 但这一次,他换成了左手握剑。 右手五指张开,似乎在虚握着什么。 关千云没有丝毫迟疑,见谈不拢,迅速站到了谢周身边,持枪而立,眯眼看着蔡让。 他用行动表达了自己的态度。 他这是在帮兄弟,也是在还谢周前几天救他的恩情。 至于对蔡让出手会有什么后果,关千云现在没时间考虑也不在乎。 这时。 燕清辞也走了过来。 她背着弓,抽出了剑。 关千云微微一怔,赶紧用手肘轻轻撞了谢周一下,咧嘴笑着,挑了两下眉毛。 谢周 第34章 杀心 看着拿枪指着自己的关千云,蔡让沉声说道:“你想要拦我?” “不然呢?” 关千云撇撇嘴道。 说实话,他对蔡让一点儿都不熟。 只是碍于蔡让的身份,以及其与自家师父的交情,关千云才会一口一个世叔的喊着。 如果说他尊敬蔡让,那更是有鬼了。 什么人最看不起宦官? 书生吗?军卒吗? 都不是。 答案是常去教坊司里的男人。 关千云这个把教坊司当家的风月浪子,对于内廷司的宦官,自然打心眼儿里就有一种排斥感,还带着些许鄙夷。 蔡让又看向燕清辞,皱眉说道:“清辞也要和咱家作对?” 关千云替师妹做出了回答,说道:“你眼瞎啊?清辞不帮我难道帮你啊?” 燕清辞斜了他一眼,没说什么。 虽然在蔡让和关千云之间,她肯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但原因却不在此。 身为不良人,自然要帮理的一方。 蔡让明显是在故意寻衅。 那么燕清辞自然不会坐视不理。 蔡让向上捋了捋袖子,叹息一声,说道:“看来回京后,我有必要去不良人走上一趟。” “怎么,想告状啊?” 关千云满脸不屑,他心里很清楚,既然 今天站到了蔡让的对立面,那他和蔡让之间那点微薄的交情也就算彻底没了。 没了也好。 他就不用再舔着脸喊世叔,也不用再装模作样地挤出好脸色了。 然而…… 关千云接下来的话,让所有人都惊了。 “蔡总管啊,你吗个鸡的。” 关千云以审视的目光打量着蔡让,语气平淡地说道:“不是我说你,你的脑子是被驴踢了吗,还是里面装的都是狗屎?我跟你解释这么多,你是听不进去,还是他吗的聋了啊?还有你这双瞎了的狗眼,如果用不上就扣了行不?说真的,我很想啐你一口,又怕玷污了老子的唾沫……天晴了雨停了你又觉得你行了是吧?要不要撒泡尿看看自己的五官,各长各的都扭曲成啥样了啊?像你这种东西,扔到妓馆里当龟奴都让人恶心……” 关千云这一口气,把蔡让从内到外,从头到脚,从蔡让自己到他家里的先辈和女眷,全都给问候了一遍。 呵! 真是优美的大夏话! 蔡让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谢周瞪着双眼,震惊地看着他。 孟君泽诧异地看着他。 就连那个底层出身,自认骂起人来有一手的老卒都自愧不如地看着他。 场间的战斗甚至因此停顿了下来! 只有燕清辞的神情还算平静,心底却也生出了几分疑惑。 她对自家师兄当然也有足够的了解。 从小跟着底层捕快和不良人混的关千云,无论动手还是动口都不输他人。 但同样的,关千云无论是动手还是动口也都极有分寸,或者说有那么一点的“欺软怕硬”。 假如某个人的后台很硬,那么关千云揍他的时候,只打外伤绝不打内伤;和他打嘴仗的时候,只会照顾这个人本身,绝不沾亲带故。 只有面对那些没有后台、人品还很烂的家伙,关千云才会不留半点底线。 像现在这种,直接将内廷司的二把手彻底得罪,实属有些不智。 也和关千云的一贯风格不同。 这到底是为什么? 燕清辞看了眼谢周,懂了。 谢周也想通了其中的原因。 关千云和蔡让一样,也在故意挑衅。 蔡让要把谢周关进诏狱,这已经不能用“过节”两个字就能揭的过去,而是要置谢周于死地,这是死仇。 虽然关千云想不通两人因何结仇,但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 蔡让用的理由很蹩脚。 况且谢周是他的兄弟,也是救命恩人,未来说不定 还会是他的妹夫。 你蔡让拿“莫须有”这三个字对付其他人可以,对付谢周,不行。 关千云自然要想办法救下谢周。 打肯定是打不过的。 那就只有通过这种方法了。 抓谢周进诏狱,好啊,连我一起抓! 你不怕得罪青山和姜御,那么再加上不良人和燕白发呢? 当然,关千云也不傻,不良人和燕白发正是他敢这么挑衅蔡让的最大底气。 如果谢周不占理,那关千云站出来就是纯粹的给燕白发找麻烦。 而现在他们占了理,虽然还是在给师父找麻烦,但好歹占据了道德制高点不是? “对了,听说你们内廷司的太监喜欢随身带一个小本本,专门用来记错,好像叫什么生死册对不对?那好啊,你现在记,那放冷箭的家伙和谢周没关系,他是我的同伙,是我让他杀了那个死太监。怎么,你倒是记啊?” 关千云继续说道。 不得不承认,他的挑衅确实起了作用。 蔡让打量着他和谢周,眼睛眯得极深,却没有多少怒意。 刚入宫的那几年,蔡让早习惯了挨骂,相比于生气,他更愿意把时间用在思考上。 蔡让也没有拿出生死册,事实上,到了他现在的 地位,已经不需要生死册了。 一言断人生死。 一言断人前程。 蔡让拥有着超过生死册的权力。 但那些能被他一言断之的人里,绝不包括眼前的关千云。 该怎么做? 连关千云一起带走? 不行! 蔡让迅速否定了这个想法。 燕白发就这么一个徒弟,而是是继承衣钵的徒弟,这种徒弟比亲儿子都亲。 而蔡让虽然与燕白发有些交情,但交情归交情,如果他把关千云带走,还是以莫须有的借口带走,燕白发照样会翻脸不认人。 况且眼前还有一个燕清辞,这也是燕白发恨不得捧到手心里的宝贝女儿。 此外,燕白发此人一向护短,可以想象他会怎样的怒发冲冠。 真把燕白发逼急了,提着枪冲进内廷司,找他死战都不是没有可能。 陛下不理世事,只凭李大总管应该拦不住愤怒的燕白发。 到底该怎么做? 蔡让许久不像今天这么为难。 但是,蔡让也仅仅是为难片刻,就想到了一个破局的方法。 他不准备带谢周回诏狱了。 而是…… 将谢周当场格 第35章 居然 一念及此,蔡让不多做任何言语。 嗖的一声! 他的身影从原地消失。 蔡让的速度如同闪电般迅疾,即使谢周、关千云和燕清辞三人都很难看清他的动作,入眼只有一连串的残影。 下一刻,谢周挥剑向左侧直刺而去。 谢周确实看不清蔡让的动作,这一剑也没有经过思考,只是他下意识里的招数。 巧合的是,蔡让的身形恰好出现在剑刃前方,就好像谢周提前对他的位置做出预判。 蔡让眼神微异,心想这真是有趣。 一个二品境的修士竟然能在他面前做出反抗,本身就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可惜,就算反抗也只是徒劳,这场战斗的胜负根本不会有任何悬念。 蔡让稍一侧身便躲过剑刃,贴近到了谢周身前。 他的左手捏住了谢周握剑的手腕,右臂弯曲,以肘部撞向了谢周心口。 轰的一声! 这声音不像人体相撞,更像是打造时的铁锤下落,响若雷霆。 谢周的玄铁长剑落在了蔡让手中。 而谢周本人,就像断线的风筝一般被砸进路边的干枯草垛里,整个人都被埋了进去。 这时,关千云和燕清辞也攻到眼前。 长枪先至。 蔡让没有躲,也不用躲,提着谢周的玄铁剑, 随手斩了下去。 咔嚓…… 枪断了。 不,没有断。 准确来说,该是枪劈了。 关千云手中的枪变成了木柴。 蔡让就像那劈柴人,把玄铁剑当成斧头,硬生生从枪头开始,将关千云这把枪从中间劈成了两半,切口平滑如镜。 真有这么锋利吗? 关千云惊了。 他的枪虽然不是什么好枪,但怎么说也是精铁打造,在武器行卖到了五十两银一把。 谁能想到这把枪跟了他五年半,最终却以木柴的命运结局? 看到这一幕,场间很多人都懵了。 他们看见过枪头被砍,枪杆被折断,还是头一回看到枪被从中间劈开的。 这其中的难度不可同日而语。 能做到这一点,当然也不是剑的功劳,甚至跟剑和玄铁啥的也没什么关系,而是附着在剑身上的恐怖内力。 简单来说,就算蔡让拿一把菜刀,都能把关千云的枪给劈了。 关千云甚至怀疑,蔡让徒手就能把自己的枪给劈了,连人一起劈都不是难事。 “这一脚,就当你辱骂咱家的代价。” 蔡让淡淡地说了一句,接着飞起一脚踹到了关千云的小腹上。 这一脚他没有动用内力,但蔡让主修的就是拳掌功夫,加上他一品后期的恐怖境界, 即使不用内力,肉身的力量也足够恐怖。 关千云被踹到三丈以外,趴在地上蜷缩着身子,腹中翻江倒海,宛如万虫噬咬。 踹完这一脚,蔡让不紧不慢地转过身,捏住了迎面而来的剑刃。 是“捏”,不是“夹”。 夹用的是中指和食指,这个姿势更容易发力,也显得更加霸气。所以很多前辈教训不知事的晚辈时,就喜欢夹住对方的武器,强者风范尽显的同时也能让对方知难而退。 而蔡让用的是拇指和食指,轻轻捏住了燕清辞的剑,微眯着眼睛,就好像喝酒时捏了一粒花生米,姿态简单而随意。 “清辞,到此为止了。” 蔡让平静说道,没有对燕清辞动手。 关千云一个男徒弟揍了就揍了,但燕清辞终究是个女人家,还是燕白发的宝贝女儿。 蔡让不保证揍了燕清辞,回京后燕白发会怎样找他的麻烦。 至于男女有别,区分对待这种,在蔡让眼里完全不存在。 颜值和长相什么的,在蔡让这种太监眼里更是连红粉骷髅都算不上,而是形容虚设。 说句不好听的,如果关千云和燕清辞身后没有站着燕白发,以蔡让的性子,早就一并将两人杀了,省心省事。 “该回京了。” 说完 这句话,蔡让的手腕轻轻一扭。 咔嚓…… 燕清辞的剑被他从中捏断。 至此,一切落幕。 蔡让随手把玄铁剑丢到了脚下。 可就在这个时候…… 变故突生! 地上的玄铁剑动了! 在没有人拿着它的情况下自己动了! 它以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携带着破空之势刺向了蔡让的脖子后面。 这是…… 御剑术! 飞剑! 谁都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剑。 蔡让也已经转过身去,飞剑的轨迹正好在他的视野盲区。 “总管小心!” “大监小心!” 内廷司的太监们连忙出声提醒。 蔡让的反应同样迅速,在脑海中传来危机感的刹那,内力如潮水般倾泻而出。 耳边一声闷响。 飞剑没有穿透蔡让的防御,贴着他的脖颈向上,切断了官帽和发髻。 蔡让的黑发披散下来,扭头看向路边的草垛,眼神冰冷至极。 如果他先前的反应慢上一步,那飞剑就会要了他的性命。 “出来!” 蔡让的声音同样冰冷。 枯草翻飞,显露出里面的身影。 谢周的脸色苍白如纸,唇角沾着血,盯着蔡让的眼神平静而坚韧。 场间只有他一个纯粹的剑修。 先前那飞剑自然是他的手笔。 这一刻,所有人 心中都生出一个问题。 谢周真的是二品境吗? 众所周知,只有一品境的剑修才能掌握御剑术,御剑术却不是一品剑修的标配。 因为御剑术的门槛很高,即使在一品剑修中,仍然有七成的人不会御剑术。 然而,眼下不过二品境的谢周,却用出了御剑术,还险些杀死了一品后期的蔡让。 如果传出去的话,能有几人相信? 但这其实不怪蔡让。 蔡让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谢周硬扛了他的全力一击,居然还能活着。 活着就活着吧,居然还装死! 装死就装死吧,居然能将气息隐藏的如此完美,逃过他的感知! 隐藏就隐藏吧,居然还会御剑术! 这一连串的居然,彻底点燃蔡让怒火的同时,也坚定了蔡让弄死谢周的决心。 此子决不能留! 如此天赋,若是给他十年,大概就能超过蔡让,超过李大总管都不是没有可能。 届时会成为内廷司 第36章 黑衣人 一个二品境的剑修,到底该怎么做,才能战胜一品后期的强者? 智慧或者勇气? 用毒或者用计? 如果对方是一品初期,借助这些,或许有那么一丝取胜的机会。 但如果是一品后期,不行。 在境界的巨大差距面前,所谓智谋和勇气都显得苍白无力。 且看先前,双方接触的一瞬间,蔡让便夺走了谢周的剑,随后一记简单的肘击,就几乎要了谢周的命。 好在谢周的卸力技巧足够娴熟。 但只有卸力也是不够的。 还需要对内力的运用足够细致,可以把全身的内力汇聚在一个点上。 还需要有足够的山术造诣,可以在刹那间用出以防御见长的净身咒和金光咒。 可以说,为了挡住蔡让的一记肘击,谢周把青山十年的所思所学尽数用了出来。 随后的飞剑,是谢周的最大杀招。 除去方正桓和东方月明以外,就连姜御,都不知道谢周掌握御剑术的事情。 问题在于,飞剑依然无用。 蔡让的反应速度比飞剑的速度更快,而在蔡让有所准备的情况下,以谢周当前的剑势根本就破不开他的防御。 “真不愧是姜掌门的徒弟,可惜你还是太年轻了一些。” 蔡让深呼吸一口气说道,抬起双手,缓缓地将披散下来的头发重新挽了上去。 场间 的气氛压抑的宛如一潭死水。 所有人把目光放在了谢周身上。 不得不承认,谢周的一手御剑术,让众人对他的看法提高了不止一筹。 如此天赋,千年罕有。 但就像蔡让说的那样,谢周太年轻了。 他还不满十九岁。 如果能再给他十年,不,五年,他或许就有了和蔡让相争的资本。 眼下他远远不如。 孟君泽、折威老卒、内廷司的太监们、乃至蔡让本身都生出了一种惜才的感觉。 谢周舔了舔嘴角的鲜血,和涌到喉头的血腥一起咽了下去。 所有人都替他感到绝望。 谢周却不觉得绝望。 甚至没有丝毫恐惧的感觉。 因为恐惧来源于未知,可谢周知道,而且很确定,自己绝不会死去。 他还有一张底牌。 还是那句话,以他现在的境界,不管用什么方法都不会是蔡让的对手。 即使用出所有的手段也杀不死蔡让。 可这张底牌足以让他自保。 谢周的右手虚握着。 如果有人离得足够近,会听到他在轻声呢喃着四个字。 “紫、气、东、来。” …… …… 紫气东来。 这四个字里面藏着一个传说。 传说在两千多年前,有一道门先贤西出游历,走到函谷关的时候,函谷关守将看到有紫气从东而来,便对部下们说将有圣人 过关,果然不久后,那位道门先贤骑着青牛而来。 这段传说流传甚广,到了如今,“紫气东来”四个字成了吉祥的征兆。 但它不止意味着吉祥。 它还是一把剑的名字。 它是青山开派祖师的佩剑,也是青山传承了上千年的名剑,曰紫气东来。 天机阁统计出的奇兵谱上,紫气东来位列第三,仅次于少林寺的香火大殿里,被香火日夜熏陶的两把佛门神兵。 蔡让懂唇语,读懂了谢周在呢喃什么。 只是他不明白,死亡关头,谢周为何要呼唤一把剑的名字? 难道谢周想借助这把剑向青山求救?还是说姜御破例,将紫气东来提前传给了谢周? 这时,天上的云厚了一些,夜幕深沉。 谢周忽然呆住了。 他发现自己失去了对剑的掌控。 别说紫气东来,就连玄铁剑都是如此。 这是怎么回事? 谢周的思路转动极快,出现这种状况,只会有一种可能。 附近还有一名剑修。 那名剑修夺走了他的剑。 这里的夺剑,与蔡让那种物理上的夺剑不同,而是以在剑道上的绝对压制,抢走了他对剑的掌控权。 如此一来,这名剑修的实力不会弱于蔡让太多,至少也得是一品后期。 与此同时,蔡让心里一个咯噔,忽然有一种被猛兽盯上的感觉。 到底是谁来了? 姜御吗? 蔡让环视一圈,神情严肃。 不! 不是姜御! 如果是姜御的话,根本就不用躲在暗中,直接以青山掌门的身份出现即可。 那会是谁? 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蔡让一时间也想不出答案。 不过在这种时候,思考并没有意义。 是敌是友,所为何故,一试便知。 蔡让身化残影,向谢周贴了过去。 …… …… 嘭的一声! 蔡让没能靠近谢周。 他的拳头与一把剑相撞,恐怖的气浪向四周扩散,瞬间将路边的草垛震为齑粉,离得最近的两个太监也被震出了三丈多远。 蔡让和谢周中间,不知何时出现一个人。 一个黑袍蒙面人。 他浑身罩在黑色的阴影中,连头发也被兜帽盖着,仅有额前垂落下来的几根头发是白色的。 他手里握着的,是燕清辞掉在旁边的断剑。 事实证明,武器因人而异。 这把剑在燕清辞手中的时候,被蔡让轻易折断,如今被黑衣人握在手中,却轻易挡住了蔡让的全力一击。 正是这黑衣人切断了谢周对剑的感知,也是他救了谢周的命。 黑衣人仿佛是凭空出现,又仿佛一直站在这里,只是没有人发现他的存在。 “你是谁?” 蔡让阴沉着脸问道。 黑衣人没有说话。 事实 上问了也是白问,反而显得问出这个问题的蔡让很蠢。 黑衣人都蒙着脸了,明显不想泄露自己的身份,怎么会回答你的问题? 可紧接着,蔡让笑了起来。 他猜出了黑衣人的身份。 一品后期。 额前的白发。 老剑修。 黑色的兜帽长袍。 符合这四个特征的人不多,蔡让恰好就认识那么一个。 既然这个人出现,看来杀不死谢周了。 但蔡让没有因此失望,嘴角反而勾起了一抹微笑,觉得事情越发有趣了。 “原来是你……” “竟然是你!” “果然是你。” 蔡让放下拳头,看着黑衣老剑修,意味深长地连续说了三句话 第37章 似曾相识 跳跃的篝火下,折威军的士卒们第二次打扫战场,周围的血腥味和焦油味混合在一起,刺鼻得让人恶心。 经过短暂的调整,一行人随即出发,前行了半个多时辰才停了下来。 他们转向了另外一条山道,这条山道比先前走的道路要窄上一些,不过在舍弃了车辆之后,宽窄就显得没那么重要了。此外,与先前走的道路相比,这条山道没有被收录到地图中,所以不被人熟知,两边也都是矮小的、光秃秃的土山,显得格外空旷。 正因如此,伏击也变的格外困难。 篝火重新点燃,一行人在此歇息过夜。 孟君泽坐在火堆旁边,看着跳动的火焰发呆,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在他身边不远,楼东震和那名老卒并排坐在一起,对着地图轻声说着什么。 另一边,关千云用布条将劈成两半的铁枪系好,打上死结,满脸心疼。 ——这枪彻底废了,但不能就这么丢了,拿到长安的武器行里回收,足够在教坊司喝一晚美酒。 做完这一切后,他悄悄扒开前襟看了看小肚子,蔡让踹的位置,鲜红一片。 “这死太监的力气真大。” 关千云骂了一声,接过燕清辞端过来的汤药,也不嫌 烫,两口喝完。 这时,谢周从冥想中睁开了双眼。 关千云顿时眼前一亮,不顾燕清辞劝阻的眼神,朝谢周走了过去。 其实刚才在路上的时候,关千云就憋了一肚子的疑问。 他准备去问,被燕清辞拉住了。 燕清辞觉得那是谢周的秘密,他这样子上去询问很不好。 关千云对此嗤之以鼻,心想我还没介绍你俩认识呢,这胳膊肘就往外拐了,等到你俩结为道侣,那敢情得了? 不过谢周明显是受了内伤,一停下来就开始冥想调息,他确实不好上前打扰。 现在谢周醒了过来,关千云必然是耐不住心里的痒痒,厚着脸皮凑了过去。 “那啥……咱俩算不算兄弟?” 关千云笑嘻嘻道,一屁股坐到谢周身边,揽住了他的肩膀。 谢周没想到他会来这么一问,略一思索说道:“算吧。” 跑江湖的镖师们常说,真正的兄弟,不一定血脉相连,但一定祸福同当。 关千云身为朝廷中人,却因为他直接和蔡让撕破了脸,还不顾身份地对蔡让出手,不说肝胆相照,最少义气十足。 “是兄弟就好……”关千云咧嘴一笑,眨巴眨巴眼睛,说道:“所以先前救你那个黑衣人是谁? 我嘞个乖乖,一把断剑就拦住了蔡让,那是真厉害啊,给我说说呗?” 谢周看着他好奇的眼神,说道:“如果我说我不认识他,你信不?” 关千云摇头:“不信。” 谢周无奈地耸了耸肩。 事实上,他也想找人问问。 问题在于,在场那么多人中,只有蔡让猜到了黑衣人的身份,其他人一概不知。 蔡让也是果断离开,对于黑衣人的身份和来历,一个字都极为吝啬。 关千云疑惑道:“不是你们青山的?” 谢周摇了摇头:“不是。” 关千云一副活见鬼的表情,说道:“所以说,你真的不认识他?” 谢周说道:“真不认识。” 他翻遍记忆,也不记得自己认识这样一位实力高强的老剑修。 “不过……”谢周忽然说道。 关千云的脑袋瞬间凑了过来,眼神有些发直,说道:“不过什么?” 谢周思索片刻,有些不确定地说道:“我好像在哪见过他。” 关千云说道:“在哪?” 谢周摊了摊手:“忘了。” 关千云扶额长叹,眼神确实越来越亮。 不知道名字也好。 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瞧瞧,说的不就是这样的前辈高人吗? 若是拨云见日,把 黑衣人的根底一下子说了个清楚,反而就没这种味道了。 想到这,关千云又开始打量谢周,心想这人似乎有很多秘密。 不过关千云的好奇心虽强,却也没有追问自己人秘密的习惯,他一句话都没有多说,连御剑术都只字未提。 …… …… 五年前。 姜御给了谢周一个保命手段。 迄今为止,这仍是谢周最大的底牌。 面对蔡让时,谢周本想打出这张底牌,以此向青山求援。 但黑衣老剑修阻止了他。 谢周自然也不会骗关千云。 对于黑衣老剑修,他确实一无所知,不知道对方从何而来,也不知道对方为何要救他。 然而让谢周感到奇怪的是,他能从黑衣剑修身上找到一丝熟悉的感觉。 这感觉很奇怪。 就好像……他很久以前就认识对方一样。 那么黑衣老剑修到底是谁? 谢周又真的认识他吗? …… …… 燕清辞竖着长弓,在篝火边调整弓弦。 调整弓弦是表象。 实际上,这位清冷少女和周围的折威军士卒一样,用余光偷偷打量着谢周,觉得这个青山剑修实在是难以估量。 她认为的难以估量,不是境界实力,而是别的什么。 比如二品境就掌握 了御剑术。 比如硬抗蔡让一击却只是受了轻伤。 更让燕清辞感到不可思议的是,谢周分明只有二品,面对蔡让这种至强者却表现的无所畏惧,面对死亡的威胁时亦是平静淡然。 能做到这些,才是真正的非比寻常。 关千云扭头看了一眼,恰好注意到燕清辞看向谢周的眼神。 或许少女自己都没有注意到,她如星辰一般的眸子里闪烁着好奇的光芒。 关千云忍不住咧嘴一笑。 好奇好啊! 虽然关千云没喜欢过谁,但像他这种风月浪子最擅长琢磨女子的心思。 喜欢一个人,往往从好奇开始。 …… …… 数里外的山林中。 一个穿着布衣、背着军弩的年轻男子正在飞速疾行,时而在林间高高跃起,时而手脚并用于山崖间攀爬,就像一只加强版的猿猴。 他的速度极快,几个跳跃,便在百丈以外,陡峭不平的山路在他脚下如履平地。 但他还是没能跑过去。 嗖的一声! 一把剑拦在他的前方。 年轻男子停 第38章 杀手王尘 “您老来了,我能不跑吗?” 幽暗的密林中,年轻男子幽幽地说道,带着颤音,显得既无辜又委屈。 他瘪着嘴,两眼发着微光,竟是有泪水盈眶,表情也委屈至极。 如果他是个女子的话,必然会惹得大把人怜爱,生出极强的保护欲。 可惜他不是女子。 黑衣老剑修也不是普通人,丝毫不为之所动,冷哼一声,淡淡地说道:“再做出这种姿态,就打断你的狗腿。” “别别别!我错了还不行吗?”年轻人一个哆嗦,果断收起了委屈的表情。 因为他知道,这老头不止是说说而已,真敢打断他的腿。 当年他跟着老人练武的时候,被老人练成残废的也有好几个。 年轻人好奇问道:“您老怎么来了?” 黑衣老剑修斜了他一眼,冷冷地说道:“这是你该问的吗?” “瞧我这碎嘴!” 年轻人也不反驳,轻轻抽了自己一个嘴巴子,笑呵呵道:“不问了不问了,您老神通广大,想去哪就去哪。” 黑衣老剑修看着他背在身后的军弩,眯了眯眼,说道:“我听闻最近在雍凉地界出现了一个杀手,擅长用毒和弩箭杀人,是不是你?” 听到这话,年轻人微微一愣,小声嘟囔道:“竟然传的这么 快……我这才接了七个任务而已啊……” 他当然就是承认了。 不承认也不行,他的功夫都是跟着黑衣老剑修学的,根本就瞒不过去。 黑衣老剑修冷笑一声,没说什么。 七个任务。 他杀了超过三十个人。 包括云阴城忠义门的门主夫妇、富阳县茶帮的帮主、金城张家的嫡长子、会水县的知县大人、沙头城兴德门的门主、利安城的捕头和不良帅…… 最惨的是陵州城的邵家帮,帮中主力二十余人,被他毒杀了个干净。 黑衣老剑修看着他,面无表情地说道:“为何要去做杀手?” 年轻人赔笑道:“这不是没钱花了嘛……杀手这行业可是一本万利,来钱来的可快……” “王尘!” 黑衣老剑修一声沉喝。 年轻人顿时住嘴,收起了笑容。 他当然明白,老剑修喊出他全名的时候,就代表老人是真生气了。 “说吧,你为何要去做杀手?” 黑衣老剑修再一次问道。 名叫王尘的年轻人低着头,默不作声。 沉默了好半晌后,王尘才轻声说道:“顺爷,你说……我不做杀手,还能做什么呢?” 黑衣老剑修说道:“小时候你不是想当捕快吗?为何不去?” 王尘苦笑一声,说道:“小 时候什么都不懂,长大了我才明白,当捕快需要有人作保,当不良人也要查家底,就连去书院读个书、在城里开个酒铺都得要户籍。” 黑衣老剑修说道:“你的户籍呢?” 王尘说道:“那户籍是假的。” 黑衣老剑修说道:“假的又有何妨?你做的事情是真的就好。” 王尘顿时乐了,笑呵呵地说道:“顺爷啊……那要照你这么说,我当杀手又有何妨?按我的想法杀人就好咯。” “再说了,你既然知道我当了杀手,那也应该知道我杀的那些人每一个都罪有应得。” “那会水的知县大人就一大贪官,贪的厉害,欺压本地商户,侵占百姓家产,纵容亲信横行乡里,会水县的人恨不得把他活剥了烤着吃。” “还有那绍家帮,仗着上头有人,一个个蛮横的跟野狗似的,早该死千百遍了。” 说这些时,王尘的神情颇有些自傲。 毕竟行侠仗义、快意恩仇是每个年轻人都向往的事情,王尘也不例外。 虽然他没办法和那些高门大派的弟子一样打出自己的名声,但当个杀手也不错啊。 天机阁也还有一张杀手榜来着。 看看那榜单上面,排行第一的“无影”、排行第二的“剑魔”、排行第三的 “青面鬼”…… 啧啧,这些绰号听起来就很酷有没有? 王尘最近纠结等到自己排上去以后,该起个什么样的绰号? 无双重弩? 不成不成,太低级了。 毒箭? 也不成,太难听了。 尘公子? 这名字倒是不错,但听起来有些软绵绵的感觉,不够霸气。 王尘说道:“顺爷您放心,虽然我当了杀手,但我保证,绝不会做伤天害理的事!” “那你先前为何要杀死那个太监?” 黑衣老剑修沙哑着声音道。 “那太监死了也是活该。” 王尘啐了一口,理所当然道:“内廷司里能有几个好人?再说了,就算有好人,不也是咱们的仇人?” 黑衣老剑修皱了皱眉,却没有反驳。 王尘忽然想起先前的场景,疑惑道:“顺爷啊,你为啥救那个叫谢周的家伙?” 黑衣老剑修说道:“故人之徒。” 王尘“喔”了一声,表面不动声色,心里却犯起了嘀咕。 毛的故人之徒! 别以为我不知道,顺爷你和姜御根本就不熟的好不好…… 那你为何要救谢周? 小淮为何要杀谢周? 你和小淮不是亲师徒吗? 怎么徒弟要杀人,师父要救人? 到底搞哪一出? 难道谢周是你给小淮选的竞争者,必 须让小淮亲手杀了他证道才行? 王尘怎么都想不明白,也识趣地没有多问,对于小淮要杀谢周的事也是只字不提。 黑衣老剑修沉默片刻,转移话题说道:“杀手终究是杀手,上不得台面。” “顺爷你这么说就没意思了……” 王尘耸了耸肩,自嘲道:“当初咱们从那巷子里逃出来,就注定了难上台面。” 这一句话,让黑衣老剑修哑口无言。 是啊,王尘是从那巷子里逃出来的人。 他身上流着是王家的血。 那么,在他身上永远都刻着一个烙印。 逆臣之子。 这就注定了王尘不能在人前暴露自己的身份,而这一点,无疑为他添了许多限制。 比如不能当捕快,不能接镖局和官府发布的任务,不能随便进出城池…… 其实王尘有一张假户籍和一个假身份,是那位被黑衣楼杀死的户部侍郎、裴成文亲手替他伪造 第39章 谢周的谢 蔡总管为何要杀谢周? 这个问题重要,也不重要。 说它重要,是因为内廷司的太监们一向记仇,被他们盯住的人没有几个能逃得过去,以蔡让的表现来看,很可能会再来追杀谢周,到时候士卒们也要沾上麻烦。 说它不重要,是因为孟君泽本就被内廷司盯上了,多一个谢周不多,少一个谢周不少。 但这种涉及到自身安危的事情,最好还是问个清楚。 孟君泽坐到谢周和关千云的对面,双手烤着火,问道:“你与内廷司有仇吗?” “没有。”谢周摇头。 孟君泽说道:“既然没有仇,那为何蔡让一看到你就杀机毕露?” “我也不知道。”谢周摇了摇头,说道:“说实话,这是我第一次和他见面。” 对于蔡让的杀机,谢周也觉得莫名其妙,不过更多是觉得愤怒。 无冤无仇,你怎么就要杀我? 孟君泽沉默不语。 谢周说这是他第一次和蔡让见面。 应该不假,在场所有人都听到了,蔡让有询问过谢周的姓名。 问题在于,在场所有人也都看到了,蔡让在听到谢周名字的第一时间就想杀了他。 以孟君泽对蔡让的了解,此人虽然杀伐果断,却也绝非滥杀嗜杀之人。 他的杀意,绝对 有更深层的原因。 这个原因会是什么? 关千云心思微动,忽然说道:“会不会也是因为李大总管?” “李大总管?”谢周皱了皱眉。 他想说自己也不认识什么李大总管,甚至在今天之前,他跟内廷司都没有半点接触。 话到嘴边,他又给咽了下去。 谢周忽然想到一件事。 似乎……他很久之前见过李大总管,也似乎……他真的和内廷司有仇。 孟君泽敏锐捕捉到他的神情变化,皱眉说道:“你想说什么?” 谢周看着他,有些迟疑。 孟君泽平静说道:“我相信朱掌柜,也相信他给我推荐的护卫,所以我从没有问过你们的事情,但我想我有必要知道,跟在自己身边的到底是护卫还是随时都会爆炸的火药桶。” 孟君泽顿了顿,盯着谢周的眼睛,轻声说道:“或者,你名字中的谢,是谢家的谢。” 话音落下。 关千云挑了挑眉。 楼东震扭头看了过来。 燕清辞调整弓弦的动作顿时僵停。 世界上姓谢的人有很多,谢氏家族大小也有十几个,比如宋郡谢家,琅琊谢家…… 但谁都知道,孟君泽口中的谢家,是一个已经消失的谢家,是乌衣巷中的谢家。 谢家就是谢家,天下唯一一 个不需要任何地点和前缀的谢家。 …… …… 前朝时期,士族如林,其中以王谢为贵。 先帝时期,王谢深得君眷。 永仪元年,陛下即位,朝中王谢势力愈发强大,发展出“王党”和“谢党”。 “王党”和“谢党”把持朝政,甚至于某些时候,连陛下都要看他们的脸色行事,朝中百官,七成都是王谢门生。 直到永仪六年,王谢意图谋反,消息不胫而走,被陛下得知。 陛下突发奇兵镇压。 于是在一夜之间,世间最强大的两个世家被抄家灭族,连祖地都沦为了焦土。 朝堂之中,“王党”和“谢党”也彻底成为了过去式。 按照前朝习惯,当有人谋反被镇压了的时候,朝廷必然会大肆宣扬此事,并将其人永远的钉在耻辱柱上,以显朝廷声威,顺便震慑那些有不臣之心的门派世家。 王谢亦是如此。 那场对王谢的镇压调用了五万铁骑,八千禁军,三千不良人,后续的清洗和杀戮持续数年不歇,才逐渐落下帷幕。 此后,和王谢相关的一切,渐渐不被人提及,那些和王谢有牵扯的人,也一个个隐姓埋名,流落他乡。 那些人的身份,自然属于隐秘。 但谢周的身份却不是什么隐秘。 他曾在乌衣巷口住了五年。 如果去金陵城中乌衣巷附近稍加打听,不少人都留有对谢周的印象。 所以谢周在听到“谢家”两字的时候,眼神没有丝毫躲闪。 他平静地和孟君泽对视,说道:“我不是谢家人,最多算半个。” “半个?”孟君泽皱眉道。 谢周没有隐瞒,如实说道:“我爹曾是谢家门房,我娘是谢家的厨娘。” 他的身份对一般人来说是隐秘,但对于孟君泽和关千云来说,着实算不上隐秘。 因为王谢灭族当晚,所发生的一切都被事无巨细的记录在册。 以孟君泽和关千云的身份,只要回去后查看一下十几年前的卷宗,大概率就能找到关于谢周的部分记载。 或者更简单一些,去天机阁花点钱,也就能买到关于谢周的消息。 甚至还会更详细一些。 毕竟当初是诸葛长安救了谢周一命,后来姜御收他为徒时,也有天机阁弟子在场。 “我爹名叫谢满,本是个孤儿,无名无姓,小时候被卖到谢家,在谢家待满十年,主家便给他赐了姓名。” 谢周摊了摊手,说道:“所以从严格意义上来说,我确实算不上谢家人,跟谢家也没有血脉关系。” 关千云若有所思地说道:“尽 管如此,你还是跟内廷司有仇。” 谢周道:“嗯?” 关千云说道:“卷宗上记载,当年谢家被屠灭满门,包括府里的婢女务工也无一逃脱。既然你还活着,这卷宗想来是掺了水分。” 关千云看着谢周,轻声说道:“但你的父母,想来没有逃出来……” 谢周明白关千云的意思。 当年对谢家的剿灭是由内廷司主导,对王家的剿灭则是由不良人主导。 如果谢周的父母死在了谢府中,那么他和内廷司自然是有仇的。 “你想差了。” 谢周打断关千云的话,沉默了会儿道:“我爹娘早在之前就死了,我娘是生我的时候难产,我爹则在几个月后就病死了。” 说实话,谢周对自己的亲生父母没有任何记忆,甚至不知道母亲的名字,只知道父亲被赐名“谢满”,还是听收养他的老道士、也是那个救他出来的谢家老仆所说 第40章 谢家老供奉 如今十几年过去,关于谢家的一切,谢周都忘得差不多了。 就算没忘,他对谢家并无半点归属感,自然也不会想着替谢家人报仇。 这不能怪他无情无义,只是他那时候真的太小了,而且谢家人并未给他恩惠,真正给他恩惠的只有伙房里的帮工,以及带他离开谢府的老仆。而这些帮工都是短工,并不住在谢府,谢府被屠杀的那天晚上,这些人都活了下来。 所以谢周和内廷司之间,最多算是有过节,谈不上仇恨。 关千云听懂了,于是更加不懂,说道:“既然没仇,蔡让为何要杀你?” 谢周想了想说道:“可能内廷司认为,将来我会替谢家报仇。” 关千云嘟囔道:“这群太监是有被害妄想症吗,为啥要这么想?” 谢周也想不明白。 但孟君泽明白。 相比谢周和关千云,他的年龄更大,经历的也更多。 孟君泽嗤笑一声,道:“因为相比于相信别人,人更愿意相信自己的主观判断,或者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 关千云撇了撇嘴,笑道:“你这么说我就理解了,就像天气凉,你奶奶觉得你冷了,非要给你添两件衣裳,你能咋办?就算你不冷,也没地方说理去。” 孟君泽:“……” 谢周:“……” 对于他的比喻,两人都挺无奈,但其实关千云话糙理不糙。 谢周目前 就是类似的状况,内廷司觉得他会替谢家报仇,就算谢周跑去跟他们解释,我没想报仇啊,搁谁信? 最好的办法就是杀死谢周。 死人是最值得信任的。 …… …… 夕阳坠落,明月高悬,长安城的黑夜降临,但内廷司的灯光依然明亮。 李大总管端坐在案前,看着新递上来的卷宗,神情一如既往的冷漠。 敲门声响起,蔡让从外面走了过来,站到大总管的对面,微微一礼。 李大总管抬起头,眉头微皱又很快舒展开来,语气平淡地说道:“看来你失败了。” 蔡让“嗯”了一声。 如果他把孟君泽带了回来,这时候应该是请大总管过去,而不是他来见大总管。 李大总管冷漠道:“理由。” 蔡让说道:“我遇到了那个小家伙。” 李大总管说道:“谁?” 蔡让说道:“姜御的二弟子,谢周,他在给孟君泽当护卫。” 李大总管挑了挑眉,说道:“然后?” 蔡让说道:“我想杀他,但没有成功。” 李大总管不由地露出一抹诧异的眼神,以蔡让的实力,没道理杀不死一个谢周。 他用右手敲了敲桌面,看着蔡让说道:“姜御出现了?” “没有,但……”蔡让摇摇头,停顿片刻,说道:“谢家的老供奉来了。” 谢家的老供奉。 听到这几个字,李大总管第一次露出慎重 的表情,沉声说道:“谢家供奉……早几年我就怀疑,现在看来,这老东西果然还没死。” 蔡让轻声说道:“到了咱们这种境界,只要不找死,确实很难死。” 纵观大夏十三州、荒域海域和北境诸国,一品境的强者或许有几百几千个,但一品后期的强者绝对不到五十人。 这其中包括李大总管,包括蔡让,包括那个黑衣老剑修也是曾经的谢家供奉。 “我一直在想,排在杀手榜前十的杀手都是谁?”李大总管忽然说道,站起身从书架上层拿出了一卷绢布摊开。 绢布顶上写着三个字:杀手榜。 李大总管执笔,在榜上第二位的“剑魔”后面写下了谢家老供奉的大名。 然后他的视线落在了榜上的第一位。 杀手无影。 这个人又是谁? 蔡让说道:“要下诛杀令吗?” 诛杀令类似于捕快的通缉令,但远远比通缉令可怕的多。 “不必。”李大总管摇了摇头,谢家老供奉的境界太高,追杀已经失去了应有的效果。 还是那句话,这种级别的强者,只要自己不找死,确实很难死。 李大总管把笔放下,说道:“查一查,那老东西现在在替谁做事?” 蔡让“嗯”了一声,迟疑片刻说道:“总管,他今天穿了一身黑衣,会不会……” “黑衣?”李大总管顿时眉头紧皱,联想起最近 困扰内廷司的大案,说道:“你怀疑他加入了黑衣楼?” 蔡让点了点头,说道:“我认为有这个可能,而且可能性很大。” 李大总管默然。 的确。 谢家老供奉加入黑衣楼的可能性很大。 永仪六年以前,谢家的老供奉从不显山露水,无论是天机阁还是内廷司都不知道他的存在。 直到谢家灭族当晚,内廷司才知道原来谢家还有这么一个供奉,当晚他也是一身黑衣蒙面,单人单剑拦住上百个内廷司的宦官,救走了十余个谢家子弟,之后再次消失。 李大总管对他的印象极深。 不可否认,身为谢家的老供奉,他最想做的无疑是重振谢家荣光。 而谢家已经被打上了反叛的烙印,想要重振谢家荣光的话,只有两个办法。 要么让陛下下罪己诏,为谢家翻案,要么推翻陛下的统治,为谢家正名。 但谢家是被内廷司摁死的。 如果谢家重新站起来,就意味着内廷司会跌入深渊。 李大总管绝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他们要杀谢周,也是出于同样的原因。 只不过谢周童年时得到了天机阁的庇护,后来又拜入青山,得到了青山和姜御的庇护。 内廷司却不会善罢甘休——我们可以给青山一个面子,但只要出了青山地界,我们依然会以谢家余孽的罪名逮捕他。 “或许谢家老供奉的 出现,不是为了救谢周,而是为了救孟君泽,救谢周只是顺手而为。” 蔡让用沙哑的声音说道。 他比谁都清楚谢家老供奉就是为了救谢周而出现,但此时他却说为了救孟君泽。 似乎,他想误导李大总管的判断。 蔡让的脸在烛火的映照下忽明忽暗,谁都猜不透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有这个可能。” 李大总管说道。 他看着卷宗,将一条条信息 第41章 齐郡 蔡让离开了内廷司,又趁着夜色离开皇城,向皇宫的东方走去。 一刻钟后,他来到了一片精致的园林前。 这里是芙蓉园,也是皇家御苑。 按理说以蔡让的身份,在没有得到允许的情况下不得入园,但他似乎忘了自己的身份,步伐随意地走了进去。 芙蓉园的东南角有一座廊桥,由花岗石砌成,造型别致,浮雕精美。 月光倾洒,桥面上摇晃着树叶的倒影,水面上摇晃着廊桥的倒影,很有感觉。 蔡让对此美景不屑一顾。 径直向桥下走去。 廊桥下面,竟藏着一个洞穴。 洞穴入口很小,长宽不过尺余。 蔡让在洞穴前站定,取出一个铃铛,轻轻摇了几下。 铃铃铃…… 夜深人静,芙蓉园静谧得针落可闻,铃声越发凸显的刺耳而又诡异。 铃声刚一落下,便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就像老鼠在夜间觅食,也像是盗贼在偷东西。 不多时,一团黑影从洞穴里钻了出来。 借着水面反射的微光,可以隐约看到这是一个瘦小的人类,身高只到蔡让腰部,体重目测不超过五十斤。 但他绝不是一个小孩。 因为他的皮肤布满了沧桑。 这怪人不穿衣裳,浑身上下只有一块布缠在腰上遮住了重要部位,他很瘦很瘦,裸 漏在外的身体瘦骨嶙峋,甚至能看到里面器官的形状,皮包骨头都不足以形容。 他的身体也呈一种诡异的畸形,脊骨弯曲,自然下垂的双手超过膝盖。 如果观察的足够仔细,会发现在他肮脏的手掌上,长着十根漆黑且尖锐的指甲,像是野兽一般,又像是十根利刺。他的脚指甲同样漆黑尖锐,扎进河滩里,勾紧水底的河泥。 此外,他眼窝深陷、面容扭曲,鲜红的瞳孔中充满疯狂之意。 相比于人,他更像人形的怪物。 “毒咒。” 蔡让喊出了他的名字。 这是个很奇怪的名字。 也是个很响亮的名字。 在天机阁排出的杀手榜上,“毒咒”排在第五位,仅次于杀手“无面人”。 江湖上,没有人见过毒咒长什么模样,因为见过他的人都死了。 蔡让是少数几个见过毒咒真面目,而且安稳活到现在的人。 身为内廷司的二把手,蔡让当然知道毒咒的立场,更准确地说,毒咒也是个太监。 但蔡让同样不知道毒咒的来历。 蔡让心里清楚,毒咒并不属于内廷司,也不属于陛下,除了李大总管的命令,他不听任何人差遣。 “咕咕……”毒咒口中发出低沉的声音,凄厉而沙哑,像是野兽的呜咽。 他似乎在问,你有 什么事? 蔡让脸上露出厌恶和警惕的神情,掏出李大总管的手令说道:“齐郡侯涉嫌谋反,大总管让你过去一趟。” “咕咕……”毒咒再次发出类似的声音,转身钻进了洞穴深处。 蔡让随即离开,似乎多待一瞬,就可能沾染到这怪物身上的污秽。 …… …… 第二天一早。 经过一夜休整,谢周一行人离开山道,继续往齐郡进发。 孟君泽被护在队伍中间。 楼东震照例去了前面探路。 谢周、关千云和燕清辞三人在队伍的后面缀着,时刻准备应对突然到来的袭击。 但是没有。 这一路上,内廷司和谷昌国的余党都没有再出现,他们也没有再遇到任何麻烦。 …… …… 太和四年秋,九月二十七。 很平常的一个暮秋日子,天气晴朗,秋风略寒,头顶万里无云。 谢周等人来到了齐郡的郡城外。 从进入齐郡地界开始,能明显感觉到孟君泽松了一口气,折威军士卒们的脸上也露出许久不见的笑容。 毕竟齐郡是他们的地盘,一路担惊受怕,终于算是安稳了下来。 齐郡位于青洲中部偏北,下辖十五县,治内人口二百余万。 前朝战乱时期,天下七分,其中有齐国占据如今的青洲地界。 后来齐国灭亡, 史书记载“秦王政征讨天下,灭齐为郡”,齐郡因此得名。 齐郡城不算特别大,但十分繁华,城内街巷衔接,四通八达。 原因无它。 齐郡是大夏东部的商业中心,更是朝廷两大官办的纺织中心之一,自古以来便有“冠带衣履天下”的称号。 世间绢布刺绣,有五成都是在齐郡生产,重要程度可见一斑。 这天晨时,齐郡城门处。 两个守门的卫兵远远便看到一群人骑着马过来,这些人一个个都穿着寻常布衣,头发凌乱,风尘仆仆的样子。 两个卫兵的好心情顿时没了。 毕竟齐郡城来往的多是布商,自不会吝啬几个铜板,遇到刚做成生意的掌柜,扔两块碎银子也不是没有可能。 像这种骑马穿布衣的,大多是一些穷跑江湖的底层镖师,兜里穷的比脸都干净。 刚一轮值就遇到这种穷鬼,放在这群城门卫群体中,叫做“开门黑”。 “下马,出示户籍。”卫兵冷淡说道。 “让谁下马呢?管谁要户籍呢?”楼东震见是熟人,没好气地怼道。 “得,还遇到了硬茬不是?”卫兵刚想发火,抬起头看清了楼东震的脸。 他愣了下,下意识道:“楼将军?” “是我。”楼东震说道。 其实楼东震不是将军,但他在折 威军和齐郡城中十分有名,下面的士卒们往往习惯了喊他楼将军。 楼东震指着两个卫兵,对孟君泽等人介绍道:“他们都是自己人。” 两个卫兵也反应过来,猜到面前这些都是齐郡侯府的人,顿时挺直身子。 “第七旗队斥候,岑宏!”卫兵道。 “第七旗队弓箭手,邓秋容!”另一个卫兵紧跟着说道。 楼东震摆摆手,示意两人收起这副军中姿态,笑着道:“行了行了。” 换成不认识的,他也不会表现的如此狂妄。 但其实在齐郡城中,从城门卫到捕快,再到官衙和不良人,八成都是自己人。 这听起来奇怪,细想起来却很正常。 当年折威军最鼎盛的时候,军中有二十余万士卒,而在这其中,又有四成是跟随 第42章 近乡情怯 后来孟君集被打回齐郡,不知是谁吆喝了一声,那些被遣散的老卒得到消息,就又纷纷过来投奔孟君集了。 以孟君集的性子,弟兄们大老远跑来投奔于他,他肯定不会把人赶走。 当然,也不可能全养在府上。 侯府装不下,也养不起。 那能怎么办? 于是齐郡城中多出了三家射箭馆,七家武馆,十三家马场,两家民驿,两家镖局……也多了一大批城门卫和捕快,那些前来投奔的军中长史和主薄们则被安排进了官衙…… 孟君集此人,可谓仗义至极。 当然,或许不仅仅是因为仗义,他可能还有着其他不为人知的想法。 但不管为何,如今的齐郡城中,各行各业都能看到折威军旧部的影子,齐郡城基本上成为了孟家的一家之城。 既然是自己人,户籍和通关文书什么的自然是不必查了,一行人进了城。 …… …… 一群喜笑颜开的老卒,簇拥着他们的军师大人,骑马走在前往齐郡侯府的路上。 马背颠簸起伏,孟君泽的心情同样如此。 前面就到家了。 征战两年,牢狱五年。 一别七年,近乡情怯。 半辈子沙场从戎都不曾怕过的孟君泽,牢狱五年都不曾妥协过的孟君泽 ,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孟君泽,面对尸山血海都能平静以对的孟君泽……此时此刻,他心里竟有几分畏惧的感觉,好似一团乱麻,说不清楚。 孟君泽下意识地扬起马鞭,马儿在晨时稍显冷清的道路上飞驰起来。 众人急忙跟上。 但距离侯府还有两条街道的时候,孟君泽又一拉缰绳,停了下来。 孟君泽骑马立在街口,看着熟悉而又陌生的街道,往事在脑海中浮光掠影。 这一停就是一刻多钟。 近乡情怯,终要归乡。 孟君泽轻甩马鞭,缓缓向前走去,步履极慢,就好像前方是深渊火海,让人畏惧。 队伍最后面,关千云实在受不了了,嘟囔说道:“搞毛啊,真他吗矫情。” 走在他前面的两个老卒听到这番话,扭头看了他一眼,没有责备的意思,反而深有同感,觉得这矫情两字……还挺贴切。 毕竟这些老卒前不久还在齐郡城中,相隔不到三个月,自然没有近乡情怯的情绪。 此外,老卒们多是大字不识的粗人,孟君泽则算是半个文人,早年还参加过科考,正儿八经的进士出身。 初入战场的时候,孟君泽喜着白衫,还因此得了一个“白袍军师”的称号。 这种独属于文 人的诗意和优雅,这群连将心比心都不会的粗人自然不会理解。 “照这个速度,走到猴年马月都到不了侯府……”关千云继续嘟囔说道。 燕清辞斜了师兄一眼:“闭嘴!” 关千云耸了耸肩,不说话了。 谢周看着这副画面,觉得有趣。 在他面前,关千云这家伙特喜欢抬杠,有事没事总要杠他两句。 但在燕清辞面前,关千云绝不多嘴,燕清辞说啥就是啥,让往东绝不往西。 或许是觉得面子上过不去,关千云拉着谢周落后几步,小声对他说道:“兄弟啊,哥哥我这叫好男不跟女斗。” 谢周“嗯”一声,笑道:“我明白。” 不曾想他这一笑,关千云顿时有种被羞辱的感觉,没好气说道:“还笑!你知道个屁啊,跟清辞吵架是会被打的懂不懂?” 当然不是燕清辞打他。 也不是燕白发。 别的不良人自然会揍他。 事实上,在不良人中,女子的比重只占了不到一成,往往一个据点里全是大老爷们儿,一个女子都见不到。 长安新一代的不良人中,也只有燕清辞这一个小师妹,稀罕得很。 尤其燕清辞还是大帅的女儿,关键长得也好看,虽然不爱说话,但不妨碍长安的不 良人一个个都恨不得把她捧在手心里宠着,更是舍不得让小师妹受半点委屈。 所以据点里的同辈弟子,不管谁让燕清辞不开心了,大家都会一拥而上的揍他,替小师妹出气。 因为这个,关千云小时候没少挨揍,燕白发也不管,笑道“男娃不打不成器”。 还有一件事,关千云至今记忆犹新。 那是七年前的上元夜,十一岁的燕清辞带了个丫鬟在城里逛花街。 没想到有个十五六岁的纨绔公子,看到燕清辞的长相,顿时觉得惊艳无比,打着解灯谜的名义凑了上去。 以燕清辞的性子,自然不会理他。 那公子哥顿时恼羞成怒,见燕清辞穿着普通,身边也只有一个丫鬟,便一时恶起,打算把燕清辞掳回家中。 花街上这么多人,谁会在意一个姑娘家走丢了?就算事后查案,也查不到他的头上。 好在燕清辞和丫鬟都是修行者,那公子哥带着的护卫们一时间奈何不得。 双方对峙的时候,燕清辞忽然对那公子说:“现在道歉离开还来得及,否则真的会出问题。” 这句话听起来很像嘲讽,但其实燕清辞是好意。 然而,公子哥哪里肯道歉? 要知道,当时周围聚了一大堆看热闹的百 姓,他要是道歉了,以后还怎么出来混? 正是骄傲的年纪,天老大,我老二!头可断,血可流,面子绝不能丢! 公子哥的身份不简单,作为刑部侍郎府上的三公子,大怒之下,当即就让手下返回府中,喊来了府上二品境界的侍卫头子。 燕清辞这边,不用去喊,便有巡街的捕快认出了她这个不良人小师妹,连忙派人去通知不良人。 结果可想而知。 刑部侍郎府上的侍卫头子被废了修为,三公子被打断了一条腿。 平心而论,不良人做的确实有些过分,甚至可以说无法无天,不过他们占了理,事后不仅没被处罚,刑部侍郎还带上了瘸腿儿子,亲自登门赔罪。 讲完这段往事,关千云语重心长道:“这么跟你说吧,在长安城中,宁惹皇家公主,不惹我家小师妹。” 说完这话,他冲谢周挤眉弄眼。 同行半个月,谢周和他已经很熟悉了,瞬间就明白了他的言外 第43章 侯府 谢周对燕清辞的观感如何? 那自然是极好的。 毕竟燕清辞的容貌气质摆在那里。 人都是视觉动物,即使谢周也难以避免。 说句不好听的,就算燕清辞是个心狠手辣且无恶不作的女子,人们看到她的长相,也很难生出厌恶的心思。 就像永仪年间,有个采花大盗被不良人抓捕归案,即将问斩的时候,忽然有三十多个女子联袂为他求情,其中不乏被他强占了身子的女子,围观的百姓们也无不扼腕叹息。 原因很简单,那采花贼长得实在俊俏,比谢周还要俊俏许多,貌比潘安、玉树临风、气宇轩昂、颜如舜华……总之所有形容俊俏的词语用到他身上准没错。 那些被他污了清白的女子,非但不憎恨于他,反而半数都对他倾心,声称她们是自愿委身于郎君。 颜值即正义。 这句话很赖皮,不讲道理,无奈在很多情况下都是事实。 关千云越凑越近,倾斜着半个身子几乎要贴到了谢周身上,笑道:“说说呗,你对清辞印象如何?” 谢周刚想回答,忽然注意到前面的燕清辞挺了挺身子,果断把话咽了回去。 他当然没想说燕清辞的坏话。 可他和燕清辞交流不多,当着人 家姑娘的面,夸人家的好,谢周总觉得这略显轻浮。 这时,一行人停了下来,他们终于抵达了目的地——齐郡侯府。 谢周不用回答了。 关千云也识趣地安静下来。 …… …… 队伍前方,孟君泽看着齐郡侯府的大门,心中百感交集。 侯府仍是侯府,和记忆中一般模样,没什么大的变化,唯独干净了许多。 门楣上的牌匾、门廊柱子、门前两侧的一对石狮,全都被擦的油光锃亮……显然孟君泽返回齐郡的消息提前传回了侯府,为了迎接他们的军师,府上特意打扫了卫生。 齐郡侯是孟君集。 齐郡侯府也是孟君集的府邸。 虽然孟君泽与前者是兄弟,但他已经一大把年纪,于情于理都不该住在族兄的府中。 很多不知情的人因此嘲笑孟君泽,说他有此地位,全靠兄长庇护。 但那些知情人绝不会嘲笑,反而为之动容感慨,对孟君泽多有钦佩。 事实上,孟君泽一生不曾婚配。 他对自己的定位,就是兄长的军师幕僚,替兄长查漏补缺。 可以毫不夸张的说,没有孟君泽的辅佐,就没有齐郡侯府的荣光。 除此以外,孟君泽甘愿一辈子居于兄长麾下,还有为家族考 虑的原因。 朝堂之上,最好只有一个孟家。 这个“孟家”,只能是孟君集家,而不能是孟君泽家。 诚然,若是孟君泽出仕,以他的功绩虽然够不到侯爵,捞一个子爵却是不难。 可捞个子爵有什么好处? 孟家一门双爵,听起来风光无限。 也只是听起来风光无限。 仔细想想,“一门双爵”无疑伴随着极大的凶险:其一是遭人嫉妒,平白多出数不清的政敌;其二,假如皇帝陛下也觉得孟家势大,有意打压孟家该当如何? 五年前折威军的灾难,未尝没有折威军功高震主、陛下有意打压孟家的因素在内。 可以说,孟君泽舍弃自己的荣耀,甘愿给兄长和家族当成背景板。 他值得所有人的尊敬。 …… …… 滴答滴答的马蹄声在街道上回荡,侯府的老管家领着一众家仆丫鬟已蜂拥而出,站在府前的空地上翘首以望。 看到孟君泽的身影,老管家眼眶发红。 待到孟君泽下马,老人一个箭步冲上前,握住孟君泽的手,已是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二爷回来了,总算是回来了……牢中五年你受苦了……”老管家断断续续地说着。 孟君泽也是眼眶发红,抽了抽鼻子 ,强颜笑道:“我受什么苦,有大兄和孟家在外面,即使我身在牢中,也没人敢让我受半点委屈。” “好好,好……” 老管家泪中带笑,哽咽道:“快进去吧,侯爷在里面等着……侯爷这五年经常为你走动打点,只是如今侯府声势不如以往,侯爷也是没有办法,二爷你……不要怪侯爷……” 孟君泽点了点头。 牢中五年,他确实有过怨恨。 但他怨恨的是自己没有制止屠城,怨恨自己一时松懈放跑了谷昌王子,怨恨为了名声而处罚功臣的皇帝陛下,以及朝堂中落井下石的官员们……他的怨恨从不针对族兄。 孟君泽抬起头,看着齐郡侯府的门匾,深呼吸一口气,大步向前走去。 一众家仆丫鬟纷纷对他行礼。 侯府大院内,两排精锐老卒持刀站立。 刷刷刷! 在孟君泽踏入门槛的一刹那,他们同一时间按刀行礼,动作整齐划一。 “恭迎军师回府!” 谢周几人跟着走进了齐郡侯府,听到“恭迎军师回府”这几个字,他和关千云不约而同地皱了皱眉。 孟君泽是折威军师没错。 但折威军终究是被取缔了,私底下喊两句“军师”没关系,拿到台面上就有些不太合 适。 若是有内廷司的太监在这,取出随身携带的小册子,写上一句“罪臣孟君泽回归齐郡侯府,侯府派折威旧部相迎,高喊‘军师’二字,意图重振折威军,恐有谋反之嫌……”如此一来,齐郡侯府真是跳黄河里都洗不清了。 好在这里没有内廷司的太监,谢周、关千云和燕清辞也不会把这事说出去。 孟君泽进了侯府大堂,谢周他们是外人,自然不会再跟着进去,停到侯府院内。 有个丫鬟过来把他们领到了客院。 不多时,侯府的老管家前来拜访,对着三人深深一礼,诚挚说道:“小楼来信把路上的事都讲清楚了,二爷能平安归来,还得多谢三位一路护送。” “老丈不必客气。”谢周连忙上前,把老管家扶着起身。 老管家向外招了招手,有家仆端着个木案走了进来,案上放着三个褡裢。 “这是答应三位的佣金,你们点点。”老管家拿起褡裢递给三人。 谢周喜笑颜开道:“多谢。” 第44章 惊龙枪 看着老管家递过来的装着银票的褡裢,燕清辞并没有接。 “燕女侠?”老管家愣了愣。 燕清辞道:“朱掌柜已付过我报酬。” 老管家笑着说道:“燕女侠箭术无双,救了弟兄们的性命,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 燕清辞说道:“不必了。” 老管家也不强求,把银票收了回去。 老人转而看向关千云,抱拳说道:“关少侠,听说你的枪断了。” 关千云“嗯”了一声,看着老人问道:“是断了,怎么了?” 老管家扭头向院外招了招手,有个强壮的家仆双手托着一个被绸缎包裹着的长条状物品走了进来。 家仆脸色微红,手臂微微发抖,显然这东西的分量不轻。 老管家上前,掀开绸缎,露出了长条状物品的真容。 不出所料,这是一杆枪。 枪长七尺有余,通身银白,在秋日的阳光下熠熠生辉。 看到这杆枪,关千云不由地眼前一亮。 身为枪修,他自然看得出来,这枪不论是材料还是铸造师的技艺都很一般。 是的,很一般。 但是,一把武器的好坏绝不能只从材料和铸造技艺上判断,阅历也是一个重要因素。 阅历不由时间而定,绝不是说时间长了阅历就多了。 人的阅历, 是要看他经历过什么,又从经历中收获了什么。 武器的阅历,是要看它跟随过什么样的主人,接受过什么样的洗礼。 就像排在奇兵谱第三的紫气东来,由于青山历代掌门的蕴养,它的锋利程度和韧性远非最初成剑时可比,甚至产生了些许灵性,知道谁才是自己的主人。 假如紫气东来流落在外,剑气外溢下,寻常人根本就无法接近。 而万佛杖和阿难破戒刀之所以排名在紫气东来之上,也是因为历代主人的强大,加上少林的香火供奉和经文浇注,历经千年。 同样的,在武器铺中,一把玄铁打造的长剑差不多能卖到五百两银子。 可如果姜御将这把剑买走,蕴养个三年五载,那么它的价值足以提高十倍。 剑随人起。 枪随人起。 任何武器皆可随主人而起。 眼前这把枪便是如此。 枪身之中自有枪意内敛,显然曾跟随某个一品境界以上的枪修,接受过至少十年以上的蕴养。 “这是谁的枪?” 关千云吞了一口唾沫,又舔了舔嘴唇,就像贪吃鬼看到了刚出锅的红烧肉。 老管家说道:“薛嵩薛将军,你知道吗?” 身为枪修,关千云怎么可能不知道薛嵩,甚至对薛嵩的生平如数家 珍。 薛嵩也是齐郡人,发迹于永仪二年。 那一年,陛下有意提携孟君集,于是改青洲道军为折威军,以孟君集为折威统帅。 薛嵩应征加入折威军,任斥候,时年二十岁。 五年后,薛嵩得入一品境,改斥候为先锋将军。 再过七年,薛嵩三十二岁的时候,终于踏入一品中期。 十二年的时间,薛嵩从一个小小的斥候做起,一步步成长为折威军第一虎将。 天机阁对他的实力有此评价:天下枪修,薛嵩可入前十。 可惜…… 自古名将多磨难,不许人间见白头。 在征讨谷昌国的战役中,薛嵩不幸被困于敌军中央,力竭而死,年仅三十五岁。 在死亡关头,薛嵩终入一品后期。 他的最后一枪,枪意白虹蔓延三百余丈,直取敌军统帅首级。 甚至在他死后,尸体都被枪意浸透,敌军无人敢于上前。 如果薛嵩没有战死,五年后的今天,无双榜上或许都会有他的一席之地。 …… …… “这把枪名叫惊龙,跟随薛将军征战十五年,共计斩将杀敌数千。” 老管事的语气幽幽,有怅然也有遗憾,不无怀念地说道:“后来薛将军战死,这把枪便被侯爷珍藏在府库中,直至今日。” 关千云 明知故问道:“……额嗯,老丈拿来此枪,是想?” 问出这句话,明显是有些不要脸了。 不过在心爱之物面前,还要个屁的脸! 脸能当枪用吗? 老管事也不介意,说道:“如果关少侠愿意,只需要出十两银子,惊龙枪便归你了。” 十两银子买惊龙枪……关千云面露喜色,就差脱口而出我愿意了。 话到嘴边,他又给咽了回去。 关千云虽然平常有些不着调,但他毕竟是燕白发的嫡传,接受过长安城最好的教育。 他很清楚一分付出一分收获的道理,天上掉馅饼儿是好事,砸死人就不是好事了。 这惊龙枪…… 他不能要。 他也要不起。 他做的不过是护送孟君泽返回齐郡,而且拿到了应有的报酬。 至此,双方的合作已然结束。 齐郡侯府不欠他,他也不欠齐郡侯府。 可若是拿了惊龙枪,人情就大了。 大夏有句古话,叫“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人情债这玩意儿,向来最是难还。 说句不好听的,如果将来孟君集想通过不良人走个后门,他帮还是不帮? 如果齐郡侯府出事,他管还是不管? 至于老管家说的十两银子,这不是搞笑呢嘛?惊龙枪可是薛嵩的武器,一品 后期强者的武器,如果把它挂在长安的武器阁中,标价一万两银子都有人抢着买。 关千云纠结半晌,轻叹道:“还是算了,无功不受禄。” 似乎生怕自己经受不起诱惑,他紧接着说道:“老丈您也别说啥救命不救命的,我护送孟君泽,纯粹就是为了那六百两银子,现在银子到手,咱们算是两清……就这六百两,我还觉得自己占了便宜呢。” 听到他拒绝的话,老管家微微一愣。 谢周也愣了下,心想关千云这家伙看似没个正形,在正事面前却绝不马虎。 燕清辞松了口气,心想师兄还算识大体。 旋即,老管家笑了起来。 “关少侠怕是误会了。” “也怪我轻率,没跟少侠解释清楚。” 老管家说道:“薛将军生前交代过,若是他不幸战死,惊龙枪便交由侯爷保管,侯爷可以把它转交给其他人,但那个人必须对枪有绝对 第45章 人情 虽然只有十两银子,但肯用尽毕生积蓄打造一把枪的人,必然是爱枪之人。 关千云想象着那种画面…… 年少时穷困潦倒的枪修薛嵩,穿一身破旧衣衫,背着刚刚打造出的长枪前去参军,腰间还挂着一壶最便宜的烈酒。夕阳西下,少年薛嵩的身影被拉得极长。 孤单而不孤独。 冷冽而不寂寥。 关千云不由地心向往之。 “如何?”老管家问道。 解释这些,言外之意自然是让关千云放心的把惊龙枪买走,齐郡侯府并不是在图他什么。 关千云没有再拒绝的理由。 老管家欣慰笑了起来,对他说道:“想来关少侠不会辱没惊龙枪的名声。” 关千云认真道:“绝不会。” 老管家笑了,收了他十两银子。 然后。 老管家双手托着惊龙枪,递了过去。 关千云双手接过。 两人的神情都极为认真严肃,动作一丝不苟,似乎在进行着某种仪式。 前者是对薛嵩的缅怀。 后者是对枪修的虔诚。 做完这些,老管家抬手作揖,邀请说道:“十月初二是我家侯爷的寿辰,虽不是什么逢十大寿,但如果三位不介意的话,可以在城中稍待几日,也让我齐郡侯府尽一 尽地主之谊。” 对于这种善意,三人自不会拒绝。 老管事面带笑意,便准备给他们安排住处,侧身相请,说道:“三位请随我来,后院有收拾好的客房……” 关千云忽然道:“这个就不必了。” 老管事怔了怔道:“嗯?” 关千云解释道:“我在城里还有些朋友,近日打算去拜访她们,就不在侯府住了。” 老管事自以为明白了,笑着说道:“如此也好。” 其实他不明白。 谢周和燕清辞才是真的明白。 这是关千云人生中第一次来齐郡城,他在城里有个屁的朋友。 如果硬要说朋友,教坊司和青楼那些符合关千云审美的女子,都可以是他的朋友。 …… …… 关千云不住侯府,谢周和燕清辞自然不方便住下,三人吃完接风宴后,就此离开。 路上。 谢周忽然想起一件事,看向燕清辞,疑惑说道:“朱贤一次性给了你六百两?” 关千云也凑了过来,好奇问题的答案。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朱贤这家伙也太过分或者说重色轻友了一些。 还是说……朱贤也看上自家师妹了? 那可不行! 这种生意人都心黑,清辞绝不能和他走到一起,再说了 ,朱贤长得也没有谢周顺眼。 谢周一个问题,关千云各种联想,恨不得补足一整场的内心戏。 “没有。” 燕清辞摇头。 谢周说道:“那你怎么不接银子?” 燕清辞道:“朱贤应了我一个条件。” 谢周不方便追问,“喔”了一声便不再多言。 关千云好奇道:“啥条件?” 燕清辞面无表情道:“人情。” 谢周诧异地挑了挑眉。 关千云也觉得离谱。 就像他,宁愿不要惊龙枪,都不愿意欠齐郡侯府的人情。 现在朱贤竟然为了六百两银子,或者说为了请燕清辞护送孟君泽,甘愿卖一个人情? 朱贤那家伙一向老谋深算,精得跟狐狸似的,怎么会做这种看起来很蠢的事情? 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还有一个问题…… 关千云想了想,问道:“朱掌柜的一个人情,真的值六百两银子?” 燕清辞说道:“值。” “你这么肯定?”关千云微微挑眉。 燕清辞嗯了一声:“肯定值。” 关千云不由地紧张起来,心想就算朱贤把贤运民驿做到全天下最大的民驿,也只是个有钱的生意人罢了,怎么听你的语气,对朱贤颇为重视? 你不会真觉得朱贤好吧 ? 别啊! 谢周就站在你身边,眼不瞎的都知道该选哪个好不好…… 燕清辞疑惑了:“你紧张什么?” 关千云答非所问:“你和朱贤很熟?” 燕清辞摇头道:“不熟。” “不熟就好……”关千云松了口气,板起脸说道:“那你怎么就肯定值?” 燕清辞淡淡道:“你师父说值。” 关千云了然,既然师父说值,那肯定就是值了,只是……师父怎么会知道朱贤? 就算贤运是西市最大的民驿之一,朱贤也没道理被师父注意到才对。 关千云用疑惑的语气问道:“所以朱贤还有别的身份?” 燕清辞摇了摇头,道:“不清楚。” 关千云又看向谢周:“你说呢?” “我哪知道?”谢周摊了摊手。 他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对关千云说道:“话说你和朱贤认识多久了?” “四年多。”关千云回答。 “那你知道他是哪里人吗?”谢周接着道。 “这个……”关千云迟疑了,说不出来。 谢周耸耸肩道:“我认识他两年多了,也不知道他是哪里人……” 哪里人,这是个很平常的问题。 不要说几年的老朋友,就算刚认识的新朋友,没几句话也都会介绍 自己的家乡。 然而,谢周和关千云却不知道朱贤的出身来历,再往深处想想,除了贤运掌柜的身份,两人竟对朱贤一无所知。 他们问过朱贤的出身吗? 当然是问过的。 但朱贤却没有正面给出过回答,总是不经意间转换话题,绕过了他自己。 这也从侧面证明,几年来他们与朱贤的交谈,都是朱贤在占据着绝对的主导。 关千云没好气道:“现在才反应过来,朱贤这家伙是真他吗的坑。” 谢周说道:“回去后再问吧。” 说话间,他们拐进了齐郡城的南北向的主街上。 这条穿城而过的主街极为宽敞,可容四辆马车并行,气势恢宏。 街道两侧店铺行肆林立,以齐郡特产的绢布店居多,其余铁器铺、瓷器铺、粮食铺、珠宝铺、乐器行、武馆等等一应俱全。此时正是午后,店铺都开着大门,门前的幌子随风摇摆,好不热闹。 便是在这样热闹的主街上,谢周和燕清辞刚刚走出几步,就停了下来。 因为两人发现……关千云丢了。 一个大活人, 第46章 消息买卖 在朱贤被内廷司带走的第三天,长安城西市,到处都是关于他和贤运的流言。 第一个流言相当无稽,说的是朱贤和广盛镖局的总镖头有过节,于是买凶杀人。 据说那杀手便是杀手榜第一的“无影”,买凶价格是三千两银子。 这个流言的可信度最高,传播度也最广。 毕竟广盛总镖头怎么说也是一品境界的强者,寻常杀手根本杀不死他。 第二个流言稍在第一个流言之下,说朱贤是被人构陷,买凶的另有其人,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照这个思路推测,或许凶手就是隔壁的乘风镖局也说不一定。 还有人猜阴谋论,说这事从始至终都是内廷司的算计,是内廷司清洗西市的开始…… 只有一点得到了所有人的公认,那就是几天时间过去,朱贤绝对死在了内廷司。 毕竟在大家的认知中,如果被带去内廷司,当天没有被放出来,九成九都可能是死在里面了。 长安繁华,诸事纷乱。 流言传的快,去的也快。 短短半个月时间过去,人们对于贤运和广盛的关注程度就少了许多。 所以没有人注意到,这天清晨,朱贤来到西市,撕下了贴在贤运大门上的封条。 在囚禁他半个月后,李大总管终于把他放了出来,也取消了对贤运的查封 。 但贤运却很难发展下去了。 在这期间,贤运的工人几被遣散,只有最早跟着朱贤做事的几个老人还在苦苦支撑。 朱贤也不打算继续下去了,进去简单收拾行李,准备离开。 便在这时,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人突然出现在院子里。 中年人身穿玄色长袍,五官端正,鬓角微霜,气质冷冽,如深渊一般深邃的眸子里透着一种上位者的气息。 朱贤微微一怔,连忙躬身行礼,表现得极为恭敬:“见过燕前辈。” 中年人虽没有满头白发,但他就是燕白发。 “你父与我多有合作,若是不介意,你可以叔父相称。”燕白发随口说道。 朱贤没道理不接受这样的善意,笑呵呵地改了称呼:“燕叔父来此,所为何事?” 燕白发微笑看着他,道:“找你买点天机阁里买不到的消息。” 天机阁拥有着世间最强大的情报系统,不良人与内廷司加起来都无法与之比拟。 在天机阁买不到的消息,燕白发却来找朱贤询问,怎么看都透着奇怪的感觉。 朱贤却不觉得不妥,问道:“不知叔父想知道什么?” 燕白发说道:“我要知道孟家与王谢两家这几十年来,到底有何纠葛。” 朱贤神色微凛,心想难怪买不到。 王谢两家十几年前就被 灭族、并且背负上了谋逆的罪名,至于孟家,指的自然是齐郡侯府。 这三个家族都与朝堂牵扯颇深。 孟家还好,不需要太多顾忌。 然而王谢两家,任何与他们牵扯到的消息都可能被冠上谋逆两字。 因此,就算天机阁知道两家的消息,也不会拿到台面上来卖。 “有问题吗?”燕白发问道。 朱贤深呼吸一口气,说道:“没有。” 燕白发很满意,问道:“多少钱?” 朱贤眼神平静,一本正经说道:“既然小子喊了您一声叔父,谈钱就显得生分了些。” 燕白发笑了,朱贤说这话,自然是想让他承一个人情。 但他却不想欠朱贤的人情。 “少来这套,说个价吧。” 朱贤也不强求,思索片刻,伸出右手,五指张开说道:“五千两银子。” 燕白发愣住了,怀疑自己的耳朵。 五千两是什么概念? 长安城有两百多个不良人,一年俸禄加起来也就是三万两银子出头。 燕白发身为不良帅,一年的俸禄也才六百两,但他当然不是那种两袖清风的类型,加上各种黑黑白白的收入,他一年最少也能捞个三四千两的银子。 即便如此,用五千两银子买一个消息,还是超过了他的底线。 燕白发叹了口气,感慨说道:“难怪孟君 泽说你黑心。” 朱贤摊了摊手,说道:“世叔别介啊,您要的消息涉及王谢,价格本来就高……如今孟家又深陷重围,价格自然也高……三家合在一起,加上这消息的风险极大,涉及的层面太高,五千两银子已经很公道了。” “您也知道,小子在西市几年,人人都说我价格公道,童叟无欺……” 说这话时,朱贤满脸无辜。 “五千两太多。”燕白发打断他的卖惨,直接说道。 朱贤说道:“您也可以拿消息来换。” 燕白发想了想说道:“杀手榜上排行第五的毒咒,他是……” 朱贤打断他的话,说道:“我知道他是内廷司的太监。” 燕白发说道:“他姓赵。” 院子里忽然变得很安静。 朱贤放下行李,从袖兜里取出了随身携带的本子把这句话记了下来。 他本上的字迹很奇怪,横竖交错间与大夏的文字类似,却并非大夏的文字。 就算这本子不小心丢了,也没有人能看懂上面写了什么。 朱贤问道:“叔父有证据吗?” 燕白发摇了摇头:“没有。” 朱贤对他的回答并不意外,说道:“没有证据的事情只能叫故事。” 燕白发说道:“如果我肯定他姓赵呢?” 没有证据,便是故事。 但如果有燕白发作保,那 这个故事的可信程度无疑要高上几分。 “……叔父请随我来。” 朱贤没有再提钱的事,显然在他眼里,燕白发的这个消息足以和他的问题等值。 燕白发却没有动。 显然,他和朱贤有不一样的看法。 他认为自己这个消息的价值,要比自己的问题价值更高。 朱贤沉默片刻,说道:“等我们找到了证据,也会把证据传达给叔父。” “好。”燕白发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朱贤在心里暗叹一声,心想自己还是着了燕白发的道,不仅要免费送他一个消息,还要费劲地帮他求证另一个消息。 两人离开西市,向城中心走去。 晨光将启,秋风微寒,路上行人匆匆。 朱雀大 第47章 理由 靖水楼是齐郡城最好的酒楼之一,也是最好的客栈之一。 这是城里公认的事实。 客栈人来人往,声音嘈杂,但堂内桌椅整齐,窗明几净,看起来格外不错。 走进客栈,谢周与燕清辞来到柜前。 “两间相邻的上房。” 谢周抢先一步,对掌柜说道。 虽然常年在青山居住,但一些人情间的基本常识他还是懂的。 比如和女子约会时,要记得主动付钱,相亲时则更需如此。 主动付钱不一定让人记得你的好,可如果不主动付钱,一定会被打上吝啬的标签。 当然,好与不好主要是看这个男人在女子心中的印象。 若是印象良好,主动会成为一个很大的加分项,可若是印象不好,大概就会有一种“装什么装,我需要你付钱?”这样的心理。 谢周看了看牌上的价格,上房一晚上是五钱银子,他们至少要在齐郡城停留五天。 谢周取出一张五两的银票,想了想,又添了一两。 添这一两自然不是为了装大方,而是东方月明曾对他说过的一些道理。 在外住客栈的时候,如果需要长住,记得多付一些房费,也 记得给小二递一些赏钱。 因为客栈在准备生活用品时,往往会优先这种大方的客人,反之如果太计较的话,人家或许会往你的饭菜里吐两口唾沫,或许把别人用过的毛巾直接就给你送过来…… 燕清辞看着谢周付钱,没说什么。 掌柜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燕清辞,不由地晃了晃神,心想这两人真是郎才女貌。 不过年龄相仿的男女同行,竟然要开两间房,也是少见。 掌柜当然不会多嘴,也乐意多赚一间房的房钱。他看着柜台上的六两银子,顿时眉开眼笑,唤来小二,嘱咐他带客人上楼。 上了楼,入得房间,小二留下隔壁房间的钥匙,便自觉退出去了。 房间里有准备好的热水,架子上挂着两条雪白的毛巾,很干净。 谢周想去洗一把脸,可看到屋子里就这一个脸盆,于是忍住了。 燕清辞也朝那边看了看。 少了关千云在旁,一时间屋里的气氛有些尴尬,让两人都有种不自在的感觉。 沉默终究是要被打破的。 “我出去一趟。” 燕清辞忽然说道。 还没坐下来就要出去,谢周楞了楞,心想是自己 的问题吗? 燕清辞解释说道:“长安那边的回信应该到了,我去取一下。” 谢周明白她说的是什么。 在来齐郡的路上,燕清辞往长安写过两封信,一封是关于那个诡异的和尚,一封是关于内廷司。 由于路途中收信不便,燕清辞便在信中交代,把回信寄往齐郡的不良人据点。 “你要一起去吗?” 燕清辞下意识问道。 谢周想了想道:“还是算了。” 走出客栈,燕清辞长舒一口气。 可能是因为谢周身上隐藏了太多秘密,可能是因为谢周长得比较好看,也可能是因为关千云无数次的吹捧,还可能是因为谢周的眼睛太过明亮,宛如镜子一般……总之,出于各种各样的原因,每次与谢周独处的时候,她都会有一种盯着谢周眼睛看的冲动。 不是看一眼,是想一直看。 但她当然不能一直看。 那样很不矜持,也很不礼貌。 燕清辞为此觉得紧张,赶紧找了个合适的理由离开。 她去了齐郡城的不良人据点,取回了从长安寄过来的信。 但她却没有注意到。 当她走出不良人据点时,便有一个裹着大厚 棉服的小孩跟在了她的身后,一直跟到客栈,方才混进人群里消失。 …… …… 客栈房内。 “或许咱们不该在齐郡停留。” 燕清辞看完从长安寄回来的信,对谢周认真说道。 信是燕白发亲自书写,他把近日长安城发生的一切叙述了一番,当然也包括李大总管对孟君集的怀疑。 原来是一个叫黑衣楼的组织,原来这组织的首领被人称作侯爷。 谢周明白这意味着什么,皱眉说道:“你父亲也怀疑齐郡侯吗?” 燕清辞点了点头,说道:“黑衣楼恰好出现在咱们离开长安之时,加上‘侯爷’两字,任谁都会把它和齐郡侯联系在一起。” 谢周面露思索之色,说道:“可这也太巧合了一些。” 燕清辞点头道:“是很巧,但截至目前来看,齐郡侯依然是最大的怀疑对象。” 谢周想到一件事情,问道:“那晚咱们遇到的和尚呢?” 燕清辞说道:“应该也是黑衣楼的人。” “另外……” 燕清辞顿了顿,说道:“那个救你的黑衣老剑修,推测也是来自黑衣楼。” 听到这话,谢周倒吸一口冷气。 黑 衣老剑修已是一品后期。 和尚虽然是一品中期,但他看起来不过三十有余,而且掌握了佛门金身、言出法随这等强大的武学,精神力也弥足恐怖,将来绝对是一品后期的强者。 不止这两人…… 还有洛阳城中杀死褚通的剑客。 以及灭了广盛镖局的刀修。 这两位推测也有一品中期的修为。 如此算下来的话,这个黑衣楼至少有三个一品中期,一个一品后期…… 不算隐而未见的部分,只算这四个人,黑衣楼就足以碾压世间九成的门派世家。 这等组织,为何之前从未听过? 谢周沉声道:“这么说,齐郡侯府或许要面临一场很大的危机。” 燕清辞“嗯”了一声。 谢周说道:“现在离开还来得及。” 燕清辞不置可否。 确实来得及。 但她却不打算离开。 不良人的职责是什么? 肃清朝野,还世间一个公道。 如果黑衣楼真的是孟君集创立,如果孟君集真的有不臣之心,那么她自然就有义务将孟君集捉拿归案。 反之。 如果孟君集被人构陷,那她也有责任替孟君集主持公道,找出真正的幕后主使。 第48章 阴影中的孩子 “但你是青山弟子。”燕清辞看着谢周,忽然说道。 谢周明白她的意思。 青山地位超然,从不涉朝堂纷争,也很少参与江湖纷争。 青山弟子外出行走时,遇到朝廷内部的争斗,往往会退避三舍。 而谢周作为青山掌门的弟子,身份特殊,他的一言一行都会让人和青山联系到一起。 如果被有心人知道他参与进齐郡侯府的事情,难保不会拿出来大做文章。 当然,青山从不在乎外人的诋毁,不过口口相传下,未免不会影响到青山的声誉。 燕清辞说这句话的言外之意,自然是劝谢周离开,不要趟这趟浑水。 况且蔡让毫不隐藏对谢周的杀机,追查黑衣楼此事又是由内廷司主导……如果谢周继续留在齐郡城不走,等到内廷司对齐郡侯府动手的时候,很可能会试着将谢周一起杀死。 “我也不打算走。” 谢周摇了摇头表示拒绝,认真说道:“事涉黑衣楼和大夏权臣,这件事已经不止于朝廷纷争了。况且青山和不良人一样,都有义务维护大夏的稳定,当然,我自己也很好奇黑衣楼的幕后主使者到底是谁,又有什么目的。” 谢周的理由同样充分。 但他 有一点没有对燕清辞说明。 相比黑衣楼,他更好奇那个黑衣老剑修的身份,又为什么要救他。 以及……他究竟是为什么会在黑衣老剑修的身上,找到一丝熟悉的感觉。 谢周看着燕清辞的眼睛,忽然问道:“你在齐郡城有帮手吗?” “没有。”燕清辞摇了摇头。 齐郡城当然也有不良人,但大家都是陌生人,之前从未见过,加上她是一个女子,就算这些人碍于燕白发的面子在表面上听从于她,可心底里未必就愿意听从她的指挥。 以燕清辞的性子,也不想虚与委蛇。 “那你现在有了。”谢周笑着说道。 他指了指自己,故意作出沉吟的模样,说道:“虽然我不擅长查案,但我感觉自己的实力还凑合,嗯……还略懂一点儿阵法和各类术法,应该会是个合格的帮手。” 谢周顿了顿,邀请说道:“所以,咱们一起查查这黑衣楼,如何?” “好。”燕清辞没有拒绝,她抬起头,也看着谢周的眼睛,展颜轻笑。 这一刻,谢周愣住了。 同行大半个月,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燕清辞的笑容。 谢周心想,原来她也会笑啊,原来她笑起来是这么好看。 眉 眼端正秀丽,盈盈如画。 肌肤吹弹可破,胜雪三分。 谢周的脑海中蓦然蹦出一段诗词。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 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谢周本觉得这诗词的描述太过夸张,现在看来,竟显得格外平庸。 燕清辞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出声打破他的呆愣,说道:“怎么了?” “没,没什么。” 谢周轻轻摇头。 …… …… 谢周和燕清辞看完信上的内容,便拿起钥匙去了隔壁的房间。 整个下午,两人再没有任何交流。 直到夜幕完全落下,谢周才敲开燕清辞的房门,邀请她一起去楼下吃饭。 小二堆着满脸的笑容递来菜单。 谢周要了一壶茶水,又点了齐郡城的特色酱牛肉、一份甜点和两份白饭。 小二拿着菜单往后厨报菜去了。 走出侧门,小二并没有注意到,有一个披着斗篷的小孩蹲在后厨的水缸旁边。 他瘦小的身体躲在水缸的阴影下,就像一只自卑的野狗。 时间缓缓流逝,厨师们在后厨忙碌,雾气蒸腾,传出切菜和说话的声音。 披着斗篷的小孩算着时间,忽然跳上了后厨屋顶,趴在了 门檐上。由于他身材瘦小,斗篷和瓦砖也都是深褐色的,不仔细看还真发现不了他的存在。 酱牛肉很快出炉,颜色透着鲜红,气味透着清香,想来味道也会极好。 小二端着酱牛肉走了出来。 他也没有注意到,有两滴晶莹的水珠从房檐上滴了下来,恰好落在盘中的酱牛肉上。 一切都在无声无息中发生,就连牛肉上的水珠看起来都是那么的协调,像是拌牛肉时用到的清油,晶莹透亮,诱人食欲大发。 披着斗篷的小孩眯着眼睛,对自己的做法很满意,他从房顶跳下,趴到客栈后院的窗户上。以他的身高,需要踮起脚才能看到大堂里的场景。 那盘酱牛肉被放到了谢周和燕清辞面前。 “吃吧,快吃吧……” 披着斗篷的小孩在心里念叨。 吃了牛肉,你们会悄无声息的死去。 相信我,不会痛的,这毒药从来都不会让人觉得痛苦。 但下一刻,他失望了。 就在谢周提起筷子的瞬间,心底忽然生出了一缕凉意。 然后他察觉到了来自斗篷小孩的杀意。 谢周放下筷子,望向燕清辞。 “怎么了?”燕清辞顿时警惕起来。 “有人,冲咱们来的。”谢 周言简意赅。 他的视线朝窗户的位置看去。 空空如也。 没有看到人影。 但谢周知道,那里一定有人。 因为在他的感知中,正有一团阴冷恐怖的气息蜷缩在门墙后面。 披着斗篷的小孩蹲在墙根脚下,眼中的笑意变成了浓浓的诧异。 自己只是看了他一眼,为什么会被发现? 这到底是何等恐怖的感知力? 小孩想不通其中的原因,更不知道楼东震曾经有过和他一样的疑惑,他只知道自己必须得离开了。 他一跃而起,消失在夜色中。 就在下一刻,凌厉的剑意落下,谢周和燕清辞的身影出现在小孩先前停留的位置上。 看着地上的两个黑渍脚印,燕清辞确定了谢周的感知没有出错。 “还能找到吗?”少女眉头微蹙。 谢周没有回答,双手结印,一抹幽然的气息从他的衣袂间生出。 紧接着,在谢周的脑海里,这片天地忽然变得格外清晰。 水缸里轻微地泛着涟漪,头顶的树上有两只麻雀吵架,靖水楼外的游船上有人在吟诗……以及相邻的街道上,有一团令 第49章 误入楼深处 靖水楼位于齐郡城南侧一条不算宽广的小吃街,街道两边尽是些酒楼茶肆,还有许多推着摊车卖小吃的商贩。 此时刚刚入夜,正是小吃街人流最密集的时候。 披着斗篷的小孩借助体型优势,在人群中快速穿行,偶尔撞到某个行人,见他是一个孩子,大骂上两句也没就不多做计较。 谢周和燕清辞却没办法像小孩一样在街上穿梭,两人对视一眼,踩着院墙的凸起处,几个纵跃跳到了房顶,从房顶上追了过去。 房顶上突然多出了两个人,无疑吸引到了行人们的注意。 “看那!” “嘿!你看上面!” “这表演杂技呢?” 很多行人停下脚步,看着在房顶奔跑的谢周和燕清辞,饶有兴趣地指指点点。 如今的天下百姓对练武修行并不陌生,不过像这种街巷追逐,依然是难得的景象。 “不良人办案!” “不良人办案!” 为防被当作盗贼,燕清辞一边奔跑一边冷声喊道,英气十足。 当今盛世,民风淳朴彪悍,对于官衙里的不良人和捕快,还真没多少人害怕。 听到不良人办案的话语,路上反而响起了一连串加油和喝彩的声音。 谢周和燕清辞 没有多想,视线死死盯着那个在街上穿行的斗篷小孩。 “咕咕……”斗篷小孩回头看了一眼,嘴里发出野兽呜咽般的声音。 他似乎在咒骂身后的这两只尾巴。 然而。 就在他回头的一瞬间。 砰的一声! 一支利箭呼啸着朝他的面门飞去。 斗篷小孩的反应极为迅速,翻滚到路边摊贩的桌子下面,看着几乎全部没入地面,只剩下箭尾在不住颤抖的箭矢,心底一阵发寒。 若是他先前躲避的不及时,这一箭足以要了他的性命! “咕咕……” “咕咕……” 他似乎在表达自己的憋屈和愤怒! 摊贩老板此时还没有反应过来斗篷小孩便是谢周和燕清辞的抓捕对象,只注意到有个黑衣小孩钻到了自己的摊车底下,影响了自家生意,弯下腰掀开桌布,没好气地骂道:“滚一边玩去!” 声音刚落,他的身体便僵住了。 他这是看到了什么? 斗篷的阴影下,是一个眼窝深陷,面容扭曲的怪物。 怪物的皮肤是紫黑色的,五官丑陋到了极致,就像用针线随意缝合而成。 这拥有着小孩身子的怪物,不是别人,正是杀手榜第五的毒咒。 摊贩老板看到毒咒 的瞬间,眼神中下意识地出现了惧怕和厌恶的情绪。 这情绪也落在了毒咒眼中。 毒咒心里涌现出自卑的感觉,很快变成了莫大的屈辱和怨恨! 身材矮小,面目丑陋,看起来就像是得了病的怪物,这一直是毒咒的痛处,摊贩老板下意识里露出的厌恶的眼神,无疑是往毒咒的伤口上撒盐。 “咕咕!” 他张开嘴巴,露出满嘴尖牙。 尖牙也叫虎牙,往往意味着可爱与调皮,但如果所有的牙齿都是尖牙,便意味着恐怖。 摊贩老板一时竟被吓呆住了。 一股恶臭的味道从毒咒的喉腔中涌出,冲进摊贩老板的口鼻。 一、二、三。 摊贩老板脸上的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然后变成和毒咒一样的紫黑色,皮肤表面有脓血渗透而出,就像一团晒在阳光下的腐肉。 他向后倒下,就此死去。 毒咒看都没看他一眼,继续向前方奔逃。 他拐到另一条街上,看到路边有一座三层小楼,里面客人极多,直接冲了进去。 这一次他没有刻意躲避人群,直接撞得楼中人仰桌椅翻,引起一连串的怒骂惊呼。 毒咒冲上了二楼,忽然听着右边传来了水声,他踹开房 门走到窗边。 窗下便是靖水河。 靖水河穿城而过,小吃街的许多酒楼商铺都临河而建,先前的靖水楼也是用此河命名。 毒咒本不打算跳进河里逃命,因为河水太冷太暗,让他觉得很不舒服。 说来可笑,毒咒一个常年生活在洞穴里的人,竟然会嫌弃水底的黑暗。 不过感知到后方谢周和燕清辞再次追了上来,他皱起眉头,终于跳了下去。 …… …… 谢周和燕清辞从房顶直接跳下,走进毒咒停留过片刻的房间中。 站在窗边,看着夜幕下的靖水河,还有水面上的一团黑渍,知道毒咒是跳进了水里。 “断了?”燕清辞问道。 谢周说道:“深水能屏蔽感知。” 燕清辞点了点头没说什么。 这时,房间里响起一道紧张的声音。 “你们……你们想干什么……” 谢周和燕清辞这才注意到,旁边的床上还有着两个人,一男一女,都没有穿衣服,保持着一个不可描述的姿势。 难怪楼外秋意极深,楼中却满楼春色。 谢周愣了楞。 燕清辞顿时满脸通红。 “额……我们正好路过……”谢周强行挤出了一个尴尬而不失礼貌的笑容,抱拳一礼,以最 快的语速说道:“抱歉抱歉,打扰了,你们继续,你们继续……” 说着,他赶紧拉着燕清辞跑了出去。 两人走出这座三层小楼,才注意到楼上挂着“摘月香阁”四个字的牌匾。 这是齐郡城还算有名的青楼。 气氛变得格外沉默尴尬,良久,谢周才轻声说道:“回去吧。” 燕清辞点了点头,竟显得有几分乖巧。 乖巧是因为紧张。 先前看到的画面,让她有些乱了心思。 秋风微寒,她散落在耳边的青丝随着夜风浮动,却没办法降低她脸上的温度。 燕清辞强压住自己往那方面想的心思,偷偷看了看谢周的眼睛,发现他的眼睛依然干净清澈,神情也没什么变化,心想不愧是道门弟子,这份道法自然、心如止水的境界确实不是自己能够比拟。 事实上,谢周也很紧张。 此时的谢周更是不敢多看燕清辞一眼,生怕把自己和她带入到先前的场景。 那样未免太过于可耻了些。 好在谢周学过很多道术,比较擅长控制或者说隐藏自己的情绪。 便在他们准备转身离开的时候,摘 第50章 黑毒 谢周和燕清辞对视一眼,迅速朝巷子里走去。巷子深处的一片阴暗中,有个身材粗壮的男人把一个瘦弱的女子摁在墙上,嘴里骂个不停。 那女子表情屈辱,脸上挂着泪痕,不停地挣扎着,嘴里哭喊着求饶的话。 越是挣扎求饶,男人越是激动,被欲望浸染的脸上洋溢着兴奋之情。 女子身上穿着一件薄纱,看样子也是摘月香阁里的姑娘。 可摘月香阁就在隔壁,你们楼里的女子这样受人欺负,难道就不管管的吗? 燕清辞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身为不良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是他们的职责。 她随手捡了一块小石头,控制力度,朝巷子里的男人砸了过去。 作为神箭手的燕清辞,扔石头的手法同样像是在射箭,准确而又凶狠。 石头砸在了男人的后脑上。 男人闷哼一声,瞬间晕倒。 燕清辞皱着眉头,准备上前询问女子的情况,下一刻却呆住了。 这个被欺辱了的女子,非但没有表现出得救应有的欣喜,反而被吓了一跳。 她简单整理一番衣服,蹲下身子伸出两根手指放在男人的鼻子前。 确认男人还有呼吸,女子松了口气。 “哎!这位爷,你可不能晕啊,还没给钱呢!”她一边嘟囔着,一边蹲下身子在男人身上摸索 起来,却是一分钱都没有找到,显然男人把钱藏到了别的地方。 看来只能等男人醒来之后了,可这事闹的,等他醒来之后,大概也不会给钱了。 女子吃了个哑巴亏,顿时气从心来,双手叉腰,对着巷子外大骂道:“哪个杀千刀的,破坏姑奶奶的生意?” 谢周和燕清辞没敢过去,此时已经离开,双双沉默着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没成想,这些人能玩的这么花,楼里都装不下,竟然跑到外面演起了情景剧。 他们好心却帮了倒忙。 燕清辞幽幽地说道:“男女之间的事情,难道就这么有意思吗?” 十三州各大城县,教坊司和青楼的生意都格外的好。 摘月香阁的生意更是好的不行,没瞧见生意都做到楼外来了? 谢周没经历过,不好回答这个问题。 他沉默片刻,按照自己的理解说道:“这种事情是人类最原始的欲望,而放纵欲望是人类最原始的本能。” 燕清辞说道:“控制欲望才是本事。” 谢周心想控制欲望才是最难的一件事,即使圣人也未必能够做到。 因为当人控制一种欲望的时候,必然另有所求,那又何尝不是另一种欲望? 只不过,人们将欲望也分成了三六九等,而在这个等级制度中,金钱和权力带来的 欲望,远远比肉体享受的欲望来得更加高级。 谢周当然不会给燕清辞讲大道理,笑着说道:“等见到关千云,咱们可以问一问他。” 也不知道那家伙现在在哪个楼里待着。 提到关千云,尴尬的气氛稍稍散去,燕清辞说道:“我得先离开一趟。” 她当然不是去找师兄。 先前他们两人在小吃街追逐毒咒,闹出不小的动静,还有一个摊贩老板因此惨死,这务必会惊动齐郡城官衙,燕清辞有必要去向他们解释清楚,还需要借助齐郡官衙的力量,去查一查那个诡异的毒物。 …… …… 小吃街的夜晚变得更加明亮,热闹程度却不及先前的十分之一。 沉重的脚步声响起,齐郡城的捕快和不良人们很快赶到了案发现场。 他们在街边拉起警戒线,将看热闹的民众们驱逐到十丈以外。 虽然大家对于捕快和不良人并不害怕,但也没有人敢无视大夏的森严律法,更不会去挑衅这些执法者。 燕清辞出示令牌,向现场走去。 走到近前,她才注意到摊贩老板的死相极为恐怖,脸上的表情扭曲成一团,皮肤的颜色就像熟到几乎发坏的葡萄,深紫中透着一点乌黑,就连指甲都成了紫黑色。 看到尸体的民众们不寒而栗,甚至有人说这是 被恶鬼缠身才有的死相。 周围的捕快和不良人们当然听到了这种鬼神之说,本该上前呵斥,但看着摊贩老板的尸体,就连他们都从心底感到一股寒意,生出了许多畏惧的心思。 莫非真是恶鬼缠身? 不多时。 有仵作提着验尸箱走来。 看到尸体,老仵作微微一愣,他也是头一回见到这样的死法,但解剖过上百具尸体的仵作当然不会被表象吓到,猜测是毒物所为,赶紧做好武装,以湿布蒙住口鼻,带好了橡胶手套,上前验尸。 当他的刀刃刺入尸体腹腔的时候,紫黑色开始蔓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爬上了刀刃,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腐蚀了刀刃。 “这……这是什么毒?”老仵作赶忙丢掉手中的刀,眼神震惊无比。 “应该是黑毒。” 有清脆动听的声音响起。 燕清辞站了出来,看着短短片刻就被腐蚀的只剩刀把的验尸刀。 不良人关于毒的案卷中有过这样的记载:“世间有三毒可溶金铁,一者曰白毒,一者曰血毒,一者曰黑毒”。 三种毒很好区分,白毒没有任何颜色,血毒是红色的,黑毒是紫黑色的。 三种毒的来历也大有不同。 白毒来自益州唐家,是由各种药液调配而来,配方只有唐家嫡系清楚。 血毒是来自 荒域一种名叫《化血术》的邪功,修炼此邪功者,若是臻至最高境界,便可操纵血毒。 而黑毒的来历和配方都无从得知。 不良人案卷中关于黑毒的来历只有一句话——黑毒独属于杀手毒咒。 那么,先前披着斗篷的小孩,他的身份也就可以确定了。 毒咒。 “不用验尸了。” 燕清辞对老仵作说道,然后看向齐郡官衙的捕头,说道:“把尸体就地焚烧。” 捕头皱了皱眉,心想今夜这么多人看着,就地焚烧无疑会引起极大的恐慌和流言,事后极难处理,说道:“不能带回衙门?” “最好别。”燕清辞摇了摇头。 齐郡城的不良人走来,凑到捕头耳边说了几句话,大概在介绍燕 第51章 不甘心 风云榜、无双榜、豪商榜、济世榜、奇兵谱……天机阁大.大小小排出了十几个榜单,其中以风云榜和无双榜的流传度最广,杀手榜紧随其后。 杀手榜与其他榜单不同。 因为杀手这个职业太过于特殊,他们是一群行走在刀尖上,也行走在黑暗里的人。 他们会为了利益进行各种暗杀活动,常常不管被暗杀的那个人的身份立场如何,是好人还是坏人。 这就注定了杀手是个见不得光的职业。 所以出于避讳,天机阁每年腊月对各项榜单进行更新的时候,从来不包括杀手榜。 想要看到杀手榜,只有到天机阁中花钱去买,价格一两银子。 一两银子可不便宜,足够普通三口之家一个月的生活费用。 但很多人乐意花这个钱。 不为别的,就图个新鲜热闹。 当然,这其中也有很多是倒卖贩子,把买来的榜单重新印制,以低价偷偷售卖。 人类的好奇心和好事心,注定了杀手榜的传播度不会太低。 杀手榜上前十,名气一个比一个的响亮,越是如此,被他们盯上的人也越是闻风丧胆。 毒咒便是这其中之一。 所以在听到毒咒的名字时,孟君集瞳孔微缩。显然,即便是他对于这个 杀手榜第五的存在也颇为忌惮,沉声说道:“毒咒竟然来了齐郡城!” “看样子是冲谢周或者是燕清辞来的,二者都有可能。” 孟君泽迅速给出了分析,说道:“如果是冲谢周而来,那毒咒很可能跟内廷司有些关系,而如果是冲燕清辞来的,可能就是在针对燕白发,具体是谁就不好说了,毕竟燕白发和不良人也有很多敌人。” 这是兄弟两人第一次提到谢周的名字。 孟君集不是很在意毒咒的目标是谁,但对于谢周,他却不得不在意。 “这个谢是哪个谢?”他皱眉问道。 孟君泽知道他在担心什么,笑着说道:“大兄放心,他不是谢家人。” 说着,孟君泽把谢周的出身对大兄解释了一遍。 孟君集嗯了一声,有些担心过头了。 毕竟谢家背负着谋反大罪,即便有谢家子弟……不,谢家余孽残存于世,也需要隐姓埋名,不该如此高调才对。 “既然是姜掌门的弟子,可以找机会多拉拢拉拢。”孟君集迟疑片刻,接着说道:“但也不要走得太近……因为他而得罪内廷司的话,多少有些得不偿失。” 拉拢谢周? ……嗯?拉拢? 听到这个既熟悉而又陌生的词汇,孟君泽微 微一愣,说道:“大兄,难道您还想着返回长安吗?” 对于自家兄弟,孟君集没有隐瞒,直接点了点头:“要回去。” 孟君泽不明白,盯着他的眼睛,问道:“为什么?” 孟君集平静说道:“因为长安才是大夏的中心,战场才是咱们应有的归宿。” 孟君泽沉默了很长时间,幽幽地说道:“我以为五年过去,你已经不打算回去了。” 孟君集挺直腰背,沉声说道:“人生潮起潮落,大丈夫何患一时低谷!当年咱们东征西战,形势最困难的时候不比现在严峻的多?” 听着大兄豪气的语气,看着眼睛里光芒不减的大兄,孟君泽默然不语。 五年过去,大兄竟一点没变。 但他却不是五年前的孟君泽了。 看着大兄期待的眼神,他闷声泼了一盆冷水:“陛下不会让你回去的。” 孟君集轻笑一声,说道:“陛下也有糊涂的时候,等他想明白了,自然会召我回去。” “可是你已经等了五年,还要再等多久?”孟君泽泼了第二盆冷水。 孟君集不为所动,淡淡地说道:“当年咱们出征谷昌时,途径镇北城,镇北将军已是耄耋之年尚且出战沙场,你我年不过耳顺,至少还有三十年 可用。再说了,太公古稀之年尚且钓于渭水,你怕什么?” 孟君泽默不作声。 “你瞧瞧现在的齐郡城,五年时间,面积扩大了三分之一,人口增加了百万有余,一切都井井有条,繁华昌盛。” 孟君集大手一挥,目露精光,语气豪迈说道:“如此雄城,世间屈指可数,这都是我的功劳!陛下如何会不看在眼里?” “所以,等他需要用人的时候,自然会召我回京。”孟君集言辞笃定。 随后他看向自家族弟,眼神认真说道:“君泽,你也要帮我。” 孟君泽还是不说话。 他真的很想拒绝,很想劝大兄认真想一想长安有什么好,到处都是尔虞我诈,到处都是把无错当有功的高官权臣,到处都是他们孟氏的仇人……而齐郡,才是孟家的根。 但他却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面对大兄,他一直都不擅长拒绝。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闷闷地“嗯”了一声,说道:“好,我帮你。” 说完这句话,孟君泽起身离开了。 孟君集也不阻拦,走到窗边,看着夜幕下的齐郡城,心里藏着不为人知的骄傲。 为什么要回去? 因为他觉得折威军的故事不该潦草结束。 因为他觉得孟君集不该在 齐郡侯和云麾将军的位置上滞留一生。 他值得封国公,值得封大将军。 一切的一切,最终汇聚成三个字。 不甘心。 …… …… 谢周回到靖水楼的第一时间,便是冲到自己先前坐的餐桌。 好在那盘酱牛肉还没有被小二收走。 谢周端着牛肉回到二楼住处,坐在桌前,看着牛肉表面的清油。 谢周能感受到,这“清油”便是毒,而且毒性极为恐怖。 明知如此,略一迟疑后,谢周还是伸出食指,点在了“清油”上。 瞬间,一阵剧痛从指尖袭来,他的胳膊僵硬了,食指的指肚上出现了一块紫斑。 紫色在非常短的时间里变得越来越重,几乎成了黑色,而且有蔓延的趋势。 谢周当然不会任由它蔓延,左手并作剑指点在右手的经脉处,精纯的内力迸发而出,汇聚在食指指尖。 噗的一声。 就像装满水的袋子被针扎破,谢周的指尖裂出一道伤口,一连落下十数滴紫 第52章 没排面的毒咒 谢周端起蜡烛,点燃了桌上的污血和被腐蚀出的黑迹,伴随着擦擦的爆破声,这些污秽被焚烧殆尽。 黑毒惧火,这或许是因为火焰在很多时候都象征着光明的缘故。 这时,敲门声响起,燕清辞走了进来,对他说道:“我查到那个人的身份了。” “是毒咒。”谢周和她同声说道。 燕清辞微微一怔,看到桌上的痕迹,明白了他是从何得知。 少女皱起眉头,看着谢周说道:“我本来打算拜托齐郡官衙帮忙查一下,但既然确定了他是毒咒,就……” 燕清辞没有说下去。 谢周却足以明白她的意思。 既然是毒咒到来,拜托那些捕快和不良人追查,很可能是让他们白白送死。 可说这句话时,燕清辞的语气中分明带着一丝歉意,就好像这是她的过错一样。 谢周不由的心里一软,到底得是要多么善良的人,才会把替外人着想以及把事实的无奈归于错误揽到自己身上? “没关系的。”谢周看着她的眼睛说道。 燕清辞轻轻点了点头,担忧道:“也还不能确定他的目标是谁。” 谢周说道:“是我。” 燕清辞和孟君集等人都无法判断的事情,谢周却给出了极其笃定的答案。 毒咒就 是冲他来的,这一点毫无疑问。 燕清辞有些不解:“嗯?” 谢周对她说道:“先前在楼下,我感知到的来自毒咒的杀意有且只针对我一个人。” 燕清辞明白了过来,看着谢周的眼睛,疑惑说道:“有人杀你,你不意外吗?” 谢周想了想,说道:“蔡让的杀意倒是让我意外,不过抛开毒咒的身份和来历不谈,对于刺杀这件事本身,我很早就有过心理准备……这也不是我第一次遇到刺杀,习惯了。” 燕清辞闻言一惊,心想刺杀还能习惯的,不解问道:“你到底经历过多少刺杀?” 谢周摊了摊手,语气随意说道:“二十几次吧,平均每次下山都会被刺杀一次。” 顿了顿,谢周接着说道:“也不止是我,还有我两个师兄,还有诸位长老的嫡系弟子,几乎都遇到过刺杀……” 燕清辞第一次听到这种事,整个人都惊住了,难道青山弟子遭遇刺杀这么普遍嘛…… “青山一直都有很多敌人,甚至比你们不良人的敌人更多。” 谢周用很平常的语气说道:“除了各大邪教,还因为青山连续几十年站在风云榜的第一位,有人眼红很正常。” 朝廷有不良人专门处理江湖纷乱。 而在江湖 之中,也有青山、圣贤城、少林和青城等正道门派联合,镇压邪魔外道。 青山便是这场联合的领头人。 几十年里,被青山带人覆灭的邪教组织和地下帮派起码有十几个。 如今还存于世上的三大邪教,西方四象教、北地大罗教和南州七色天,也被以青山为首的几大正道门派压得抬不起头。 这些人无不想着让青山灭门。 据说在某些邪教里面,还有拿青山弟子人头换钱、换功法的规矩。 当然,青山弟子在没有成长起来之前,大多都有护道者跟随,这些护道者最次也是二品境巅峰的剑修。 等他们成长到二品境界以后,以剑修的速度和杀伤力,根本就不惧寻常的杀手。 久而久之,被刺杀甚至成了青山弟子的历练方式之一,谢周和方正桓等重要弟子更是早就习惯了被人刺杀。 只不过,由于谢周是姜御最疼爱的小徒弟,他经历过的刺杀要格外多。 …… …… 听着谢周的解释,燕清辞心下了然,转而问道:“你觉得毒咒是什么境界?” 谢周想了想道:“二品。” 燕清辞说道:“我也觉得。” 从毒咒被他们发现的第一时间就转身逃跑,以及他的逃跑速度,都足以证明这一点 。 二品境当然称得上强者,足以支撑起一般的镖局和一城一县的衙门机构,许多小门派的掌门也都只有二品修为。 但毒咒不一样,他是杀手榜上排行第五的杀手,二品境就显得很没有排面。 这属实在谢周和燕清辞的意料之外,却也算不上多么离奇。 毕竟杀手这一行,本质上就是用任何方法致人于死地,对境界没有硬性要求。 它只要求两点: 一,高超的隐匿手法。 二,有效的杀人手段。 毒咒无疑是完美符合了这两点。 首先,毒咒的身材注定了他是不引人注意的类型,他的速度和藏匿手法也足够高超,一手黑毒和今天不曾出现的咒杀术也无疑是最致命的杀人利器。 而现在,毒咒盯上了谢周。 燕清辞心里生出担忧和关心的情绪,但她很好的把这些情绪隐藏了起来,看着谢周,尽量用平淡的语气说道:“毒咒是个很可怕的杀手,你记得多注意一些。” “放心。”谢周笑着说道。 “你很有信心?”看着他自信的笑容,燕清辞有些不解地问道。 “当然。”谢周点了点头。 燕清辞不明白他的信心从何而来。 要知道,虽然毒咒只有二品境,但即使一品境的强者被毒咒 盯上,也会觉得麻烦。 不过谢周也并非狂妄。 他是真的不怕毒咒。 先前他尝试接触了黑毒,事实证明,黑毒并不像传闻中那般可怕。 那毒咒还剩下什么? 咒杀术? 说到底,咒杀术同样属于道术的范畴,只不过是走入了邪道。 而在道术这一块,谢周同样不输于人。 …… …… 齐郡城。 城南某处庄园。 有个穿着玄色长衫的年轻男子站在烛光里,看着墙上挂着的一副画卷。 男子面容英俊,身材高大挺拔,眉宇间英气十足,自有一道洒脱不羁的意味隐藏其中。 吱呀一声响,黑衣老剑修推门而入,对着男子微微一礼说道:“楼主。” 男子转过身,温和笑道:“这里没有外人,顺爷不必拘礼。” 黑衣老剑修直起身子,直截了当地说道:“内廷司对谢周出手了,毒咒也来了齐郡城。” 男子轻笑一声,说道:“以李大总管的性 第53章 让他们争吧 黑衣老剑修问道:“楼主怎么看?” “我怎么看?” 楼主看着老剑修的眼睛,嘴角带着笑意,说道:“谢淮是你的弟子,谢周也是你罩着的人,现在他们两个闹矛盾了,难道不该是顺爷你这个当长辈的头疼吗?” “我想知道你的看法。”黑衣老剑修的语气中不带一丝感情。 “我没有看法。”楼主摇了摇头,略一沉吟说道:“如果你要问倾向性的话,谢周终究是外人,谢淮则是我看着长大的兄弟,你说我会向着谁?” 黑衣老剑修说道:“我明白了。” 楼主问道:“那你准备如何?” 黑衣老剑修说道:“让他们争吧。” 楼主有些无奈,那种冷冽的上位者气质顿时绷不住了,扶额长叹一声,说道:“顺爷你还是不明白啊。” 黑衣老剑修也绷不住了,冷冷地看着他说道:“有话就说有屁就放,再说半截试试?” 身为属下,对待黑衣楼的楼主大人,他表面尊敬,心里却属实没多少敬意。 年轻的楼主也不生气,当年打武学基础的时候,他们都被顺爷教育习惯了。 只是随着地位的提升,顺爷逐渐开始以属下的身份和敬畏的口吻与他说话,偶尔 骂他一句,倒还真觉得怀念。 “我的意思是……” 楼主看着他,出主意道:“顺爷你直接去找谢淮,打他一顿,告诉他不要找谢周的麻烦;然后你再去找谢周,表明身份,告诉他不要找黑衣楼的麻烦,这不就结了?” 黑衣老剑修沉默片刻,冷冷地蹦出一句:“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这方法在他看来顶个屁用。 弟子大了不由师。 就算他要求谢淮不要去找谢周的麻烦,谢淮表面上也答应了,但谢淮就真的释怀了吗? 不可能。 因为别人一句话而改变自己想法的人,根本不配成为他的弟子。 同样的,谢周也不会因为别人的一句话就放弃对黑衣楼的追查。 还不如就这么算了。 争吧。 就让他们争吧。 黑衣老剑修不准备管这事了。 他忽然道:“对了,我遇到王尘了。” 楼主挑了挑眉:“在哪遇到的?” “来这边的路上。”黑衣老剑修把王尘挑起内廷司和齐郡侯府争执的事情说了一遍。 楼主问道:“雍凉那边的杀手?” 黑衣老剑修点了点头:“也是他。” 楼主深呼吸一口气,眼神冷冽起来,沉声说道:“他怎么当了杀手?” 黑 衣老剑修沉默片刻,把王尘当时的理由重复了一遍。 金陵王家,谋反,逆臣之子…… 一系列标签下来,不当杀手当什么? 楼主冷冰冰说道:“我不是让户部给他伪造了一个出身?” “他不想用假身份。”黑衣老剑修说道。 楼主沉默了会儿,叹息说道:“……是他的性子,顺爷怎么没把他带回来?” 黑衣老剑修摇了摇头,想了想说道:“还是由着他自己去吧,你也别管了,你只是他哥,又不是他爹。” 楼主说道:“长兄如父。” “那你自己找王尘说去。”黑衣老剑修懒得和他争执,转而说道:“毒咒来了齐郡,需要我去露个面不?” 楼主说道:“随你。” 黑衣老剑修说道:“杀了他?” 老人的语气很随意,就像在说明天中午吃什么,要不要吃酱牛肉,注意少放点盐。 他当然有随意的资本。 论实力,他是一品后期,甩了毒咒十万八千里;论排行,“剑魔”之名在杀手榜上排行第二,而且他的第二远远比毒咒的第五来得更为实在也更有价值。 无数人闻风丧胆的毒咒,在他眼里就只是个沾满污秽的丑陋怪物罢了。 楼主想了想,说 道:“这个不行。” 黑衣老剑修皱眉道:“怎么?” 楼主对他说道:“内廷司传来消息,毒咒和李大总管关系匪浅,将来毒咒或许能成为针对李大总管的手段。” 毒咒和李大总管关系匪浅? 如果这件事属实,那毒咒很可能成为李大总管的破绽。 问题在于,这种事情即使在内廷司应该也是个了不得的秘密,你是怎么知道的? 黑衣老剑修若有所思,说道:“所以你安排在内廷司里的眼线到底是谁?十二监总管中的哪一位?” 楼主温和一笑,不说话。 黑衣老剑修自然也不会追问。 身为下属,不需要知道太多。 他转而说道:“谢淮现在在哪?” 楼主摇了摇头,说道:“不知道。” 黑衣老剑修没好气道:“你会不知道?” 楼主斜了他一眼,也是没好气说道:“你教出来的弟子,什么性格你不清楚?” 说这句话时,他竟有几分无奈。 黑衣老剑修不说话了。 好吧。 谢淮的性格他当然是清楚的,比王尘的不服管教有过之而无不及。 当初就是因为谢淮的怂恿,王尘才离家出走,誓要闯出一番天地出来。 …… …… 齐郡城东边有一 条本司胡同。 本司便是所谓的教坊司。 至于胡同的意思,就是说这条胡同内所有的院子都属于教坊司。 不过齐郡城的教坊司是真不如长安,里面的乐师和女乐不论是数量还是质量都差了不止一筹,除了面积大一些以外,即使在齐郡城本地,它的口碑都不怎么样,生意还不如摘月香阁这种民办青楼。 而在本司胡同外,有一座灯火通明的三层木楼,挂着“相思院”的门匾。 这便是齐郡城最有名的青楼了。 相思院财大气粗,除了这一座三层楼阁,还附带了十几个别院。 如此规格的相思院自然有不低的门槛,如果衣着不当、或者是大腹便便的商贾,即使有钱也拒不接待,而如果是通过了院试的举人或者小有才气的书生,即使没有钱也可以入内。 当然,如果没有钱的话,就算进去也就只能听听曲子,喝上几杯免费的清茶罢了。 想要留宿,五两银子起步。 事实上,五两银子就已经是极高的门槛,注定了平民百姓没有进门的资格。 小吃街的死亡案件自然传不到 第54章 孟原 相思院的阁楼外,关千云不知何时脱下了他的黑色劲装,换上了一身白色长衫,将头发高高挽起,别上一根白玉发簪,腰间再挂上一块白玉环佩,瞬间便从英气的侠客变成了潇洒的公子哥。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关千云手执一把折扇,再轻轻吟上两句诗词,公子便成了书生。 不得不承认,他生的确实俊俏,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自然流露出一种坚毅的感觉。 这种书生与公子的集合体,在青楼和教坊司以及任何以女子居多的地方,都极受欢迎。 关千云深谙此道。 所以进了相思院的他,很快就入了姑娘们的眼,他被领到二楼栏杆旁边的酒桌上,左拥右抱着两个年轻貌美的女子,一人给他剥着葡萄吃,一人把酒杯端到他的嘴边,好生享受。 “奴家敬公子一杯……”姑娘们嘴里仿佛含着蜜枣,声音甜到发腻。 关千云来者不拒,端着酒杯,颇为享受地说道:“好说好说……” “台上这位姑娘是?” 忽然,关千云的眼神瞥到了台上抚琴的姑娘,不由地微微一愣。 抚琴女子穿着一身素色绣衣,内里衬一件鹅黄色纱裙。她的容貌不是特别的令人惊艳,属于温婉大方的类型,气质端庄而又清纯,眉眼动人,脸颊微红,惹人怜爱。 再往下看,抚琴女子胸前的骄傲几乎要把纱裙撑爆,柳腰堪堪一握,隐约能透过纱裙看到下面白皙的小腿和脚踝。 关千云自认阅女无数,却也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个姑娘绝对是世间少有,属于清纯和欲望的完美结合,当得起尤物二字,比京都教坊司的花魁都差不了太多。 怀里的姑娘似乎有些不满关千云吃着碗里还望着锅里,却也不敢得罪客人,眼神幽怨说道:“她叫晓月,是我们这里的头牌。” 关千云说道:“陪过夜吗?” 他之所以有此一问,是因为很多青楼里的头牌就是当招牌供着,只能看不能吃。 毕竟有一句话叫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只要保持头牌的清白,便会有大把客人趋之若鹜的拜倒在她的衣裙下,也只有这样,头牌才能保持最大的价值。 事实证明,晓月便是这种类型。 “不陪。” 怀里的姑娘摇头说道。 关千云感慨道:“可惜了……” 怀里的姑娘不乐意了,嘟囔道:“妈妈说过,若是有哪位客人的身份足够,又肯出到三千两银的话,晓月姑娘也不是不能委身。” 关千云会心一笑,心想果然,各地青楼的手段都一个德行。 三千两银买走头牌的第一夜不算太多,最主要的就是买者的身份和名声。 试想,如果某个大人物出钱买了你家头牌的破题夜,青 楼再把这事宣扬出去,可不就出了好大一波风头? 若是运气再好一些,遇上一个有名的大诗人,或许还会被写进诗词中,传为一段佳话,流传千古也说不一定。 流传千古绝不是夸张之言。 前朝就有个柳姓诗人,曾在青楼留宿三个月,没有花半点银子,临行前还有姑娘给他倒贴盘缠。那姑娘也确实被写入了诗词中,流传至今,深受无数青楼女子嫉妒。 反之,假如买家是个一夜暴富的商人,没有官爵也没有像样的身份兜底,青楼该怎么把这事宣扬出去?还不够丢面的。 可惜有身份还肯花钱的人不多。 毕竟有身份的人都爱面子,身上往往背负着正人君子、顾家爱妻、洁身自好等类似的标签,怎么能在青楼留宿? 就算留宿也不能宣扬…… 传出去有失体面。 姑娘说这些话的言外之意,自然是有一丝对关千云的挑衅——你不是想晓月吗,好啊,那你也不想想自己的身份够不够,又出得起三千两银子吗? 关千云身为燕白发唯一的嫡传弟子,就凭这一点,他的身份也够了。 问题在于,他不能暴露身份啊。 每次逛青楼他都要伪装成书生,就是怕给人认出来。 若是被青楼宣扬出去,传到燕白发耳中,非得把他这个有辱名声的弟子打残不可。 当然,关千云也出不起这钱。 “我错了还不成吗?”他笑嘻嘻地揭过这个话题,低头在怀中姑娘的脸上吧唧亲了一口。 姑娘也笑嘻嘻道:“罚酒三杯。” 关千云乐道:“罚就罚……” 便在这时,场间响起一道恼火的声音,盖过了楼里的丝竹声。 “玉娘,你这就不厚道了吧?” 循声望去。 一个约莫二十多岁的年轻男子猛地站了起来,眼神不善地看着面前的微胖女人。 被叫做“玉娘”的微胖女人便是这相思院的老鸨,她似乎在和年轻男子商量着什么,结果商量不成,两人闹的有些僵硬。 “他是?”关千云指了指年轻男子。 姑娘说道:“这位是孟二公子啊,他叫孟原,是咱们齐郡城有名的大少爷。” 关千云笑问道:“哪个孟?” 姑娘笑道:“自然是侯府的孟了。” 关千云了然,点了点头。 原来这就是孟家老二…… 关千云是个健谈的人,在来齐郡城的路上没少和老卒们唠嗑,自然也少不得聊到孟君集和齐郡侯府的事情。 他从老卒们口中得知,孟君集一共有两个儿子,三个女儿。 长子名叫孟震,从小就跟在孟君集身边,经历过大小战事十余场,折威军取缔后又被送到了其余军中任职,可谓是年轻有为。毕竟嫡长子将来是要继承家业和爵位的,家主对嫡长子的教育必然要花费大量心思。 至于次子孟原,由于孟君集事务繁忙,根本没时间管他,从小被放养的孟原就是个典型的纨绔子弟,常常跟着一群纨绔厮混,青楼纵酒,城外打猎,日子过得充实而又骄奢淫逸。 此时此刻,孟原看着老鸨,语气不善道:“说好的三千两,怎么你要变卦了不是?” “孟公子误会了。” 老鸨赔笑道:“只是……” 她一时也给不出完美的理由。 毕竟她确实说过, 第55章 我是楼东震 相思院内的丝竹声停了下来,舞女们识趣地退到了一旁。 楼中客人都把目光看向了老鸨和孟原。 从先前的对话不难判断,老鸨和孟原就是因为晓月姑娘起了争执。 这种事情在青楼里不算常见,却也不算稀罕,客人们都津津有味地看着。 孟原没有因为受到众人的注视而有所收敛,反而愈发得意,一脚踩在凳子上,微微扬着下巴,眼神骄傲地看着相思院的老鸨,显得特别嚣张跋扈。 “怎么不说话了?” 他质问道。 毕竟这件事说到底,他是占理的一方。 所有人都知道相思院的规矩,三千两银子就可以让晓月姑娘委身。 “现在小爷我带着银子来了……” 孟原话音一顿,向前倾斜着身子,盯着老鸨的眼睛,微微眯眼说道:“怎么,相思院还有别的说法不成?” “这……” 老鸨有苦难言,脸上的神情难看至极,心里也为难至极。 她环视一圈,希望有人能替她说句话。 可惜没有。 如果孟原的出身普通一些,这时候肯定会有想出风头的公子哥站出来和他作对。 问题在于,人家孟原是侯府的二公子,在齐郡地界,脑子进水了才会去得罪 齐郡侯府。 客人们都是出来找乐子的,又不是来找麻烦的,还是个大.麻烦。 事实上,客人们对相思院多少有些同情,心里也对孟原不满。 因为晓月姑娘真的太美了。 此时此刻,晓月姑娘坐在木琴旁边,她似乎想劝双方不要争吵却又不敢劝,以至于秋水般的眸子里写满了无辜和委屈,轻微抽搐的肩膀又透出些许柔弱,特激发男人们的保护欲。 想到这样的绝世女子竟然要便宜给孟原这种王八蛋,客人们心里就一阵不平衡。 凭啥啊? 不就是摊了个好爹嘛! 可惜,就算有再多的不平衡,他们也只是在心里想一想,不敢怒也不敢言。 孟原注意到老鸨四处移动的眼神,呵呵一笑,也环视一圈说道:“谁有问题吗?” “没有没有!” “孟公子与晓月姑娘天生一对……” “挥手豪掷三千两,孟公子大气大气!” “恭喜孟公子!” 被孟原目光扫到的人无不拍手称快,顶着灿烂的笑脸说着违心的话。 老鸨叹息一声,也不挣扎了,心想让孟原把晓月带走吧,就当相思院吃了个闷亏。 便在这时,孟原忽然看向二楼栏杆旁边的一张酒桌,质问 道:“怎么,你有意见?” 他质问的对象正是关千云。 关千云随口说道:“没意见。” 孟原皱眉说道:“那你笑什么笑?” 关千云做出一个夸张的表情,反问道:“不是吧我的孟大公子,笑都不让人笑了?” 孟原深呼吸一口气,脸色阴沉下来。 一圈人都在笑,问题在于大家都是逢迎的笑,关千云则是那种看热闹的笑。 这就让孟原很不爽。 听到对方阴阳怪气的语调,孟原更加不爽了,说道:“你很勇啊?” 关千云说道:“还行。” 孟原冷笑一声,说道:“你知不知道自己错到了哪里?” “还我错到了哪里……” 关千云眼神无奈,看着孟原,毫不客气地揭穿他的想法,说道:“你不就是想找个人立威,在姑娘们面前展示一番威风吗?” 孟原一时间无从反驳。 关千云喝着酒,没好气地说道:“你找错人了,一边玩去。” 关千云表示,趁着风头挑事的情况他见多了,为了面子打架斗殴的事情他见过更多。 不过这还是他第一次被人挑事。 “很好!” 孟原冷哼一声。 不知何时,几个身材高大的扈从走进相思院,站到了孟原 身后。 孟原指了指楼上的关千云,冷声说道:“赶出去,注意别伤了人。” 别伤了人……关千云微微挑眉,心想还算有些底线。 京城权臣家里的公子哥,动不动就是挑断对方手脚筋,打断他的手这种阴狠手段。 与他们相比,孟原这种赶出去还交代别伤人的做法,属实算得上纨绔中的一股清流了。 关千云说道:“看在你说别伤人的份上,那我也不伤人好了。” 孟原看着他,冷笑不语。 …… …… 扈从们向二楼走去。 这些扈从全是练家子,还有两个是折威军的老卒,身手不弱,也都有修为在身。 楼里的客人们一个个都看向关千云,眼神怜悯,心想这家伙要倒霉了。 就连怀里的姑娘也一个劲地往外钻,想要离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远一些。 关千云却不急不慌,低下头在怀中姑娘满是紧张的小脸上吧唧一口,轻声说道:“别害怕,该看我表演了。” 说完这句话,他一跃而下,稳稳落到了孟原面前。 然后,他飞起一脚踹到了孟原胸口。 轰的一声! 孟原被他踹到了相思院外。 安静。 死一样的安静。 所有人都惊住了。 “ 二少爷!” 孟原的扈从们最先反应过来,一个个脸色煞白,赶紧冲了过去。 老鸨急忙跟了过去,如果孟原出事,相思院也得跟着玩完。 就在众人快要吓哭了的时候,孟原自己爬了起来,说道:“我没事……” 人们第二次惊住了。 毕竟那轰的一声听起来极为吓人,孟原被一脚踹飞七八丈远的姿态也极为吓人,怎么看都该死定了才对,现在却跟没事人一样,竟然还能自己爬起来? 鬼使神差的,扈从蹦出了一句:“二少爷……你不会是回光返照吧?” “回你个头!” 孟原骂道。 孟原偷偷揉着屁股,心想除了屁股疼得厉害,他是真没受伤,胸口也不觉得难受。 越是如此,孟原越是心惊。 出身军武世家,他怎么也练过几年。 所以他清楚关千云这一脚运用了巧劲,难度不是一般的大。 扈从也看出了这一点,看向关千云的眼神不由地多出许多忌惮。 即使在曾经的折威军中,对力量如此控制入微的人,都不超过十指之数。 扈从们不敢轻举妄动,说道:“请问阁下 第56章 好大一口黑锅 楼东震是谁? 相思院的客人互相对视着,谁都没听过这个名字,也不记得有以楼为姓的有名世家。 不过这个叫楼东震的年轻公子哥,既然敢得罪孟原,想来背景不差。 就在众人小声议论的时候,孟原和他的扈从们则面面相觑。 虽然他们跟楼东震不熟,但不妨碍他们每个人都认识也见过楼东震,知道楼东震是自家府上的偏将,实力极强,是侯爷最寄予厚望的晚辈。 那么,眼前这家伙到底是谁? 他为何要装成楼东震? 孟原想不通缘由。 但这家伙竟然当着侯府众人的面,伪装成侯府的人,这不是嘲讽是什么? 孟原顿时勃然大怒,张口便要揭穿对方,顺带问候他的十八辈祖宗。 “少爷……”身边一个扈从拉住孟原,小声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孟原神情微变,把话咽了回去。 是啊,这人看起来比自己还要年轻,却有二品境的实力,资质堪称可怕。 就算他不是楼东震也绝对是天赋最可怕的一批人,未来一品可期。 为了自己的面子,将这种人彻底得罪,怎么看都划不来。 孟原是纨绔,却不是蠢货,很快就明白了重点所在。 可现在的困境在于,他被对方踹了一脚,还被拂了面子,就这么离开岂不是遭人耻笑? 将来他还怎么在齐郡混下去? 打又打不过,骂又骂不得,怎么办? 孟原沉默片刻,深呼吸一口气,指着关千云的鼻子,用最阴狠的语气威胁道:“好!很好!我记住你了!今天就算你赢,下次再让我看见你,必废了你不可!” 撂下狠话,孟原转身便走。 一众扈从跟着离开。 关千云不想跟猴子一样被众人围观,也不喝酒了,搂着先前的姑娘去了后面的院子。 至于孟原的威胁,关千云根本就不在乎,反而觉得好笑。 他甚至开始想象,等到齐郡侯的寿宴当天再见,孟原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 …… 夜幕已深,残月从云雾而起,明亮却不刺眼,自显清幽。 孟原和扈 从们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 “少爷,您可别想着找他的麻烦。” 扈从想着孟原先前威胁的话语,不无担忧地说道:“他至少和楼将军是一个级别,甚至比楼将军都要可怕,如果被老爷知道你得罪了这种人……” 就在下一刻,扈从闭嘴了。 不是孟原打断了他的话,而是在前方昏暗的街道上,不知何时多出一个人影。 这人穿着一身黑衣,戴着铁制面具,提着一把剑挡在了道路中央。 看着黑衣剑客,扈从们如临大敌,纷纷上前把孟原护在了身后。 此人到底是谁,竟能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视线中,他们谁都没有半点感知。 黑衣剑客没有动作,仅仅是杀意外露,就让扈从们产生了极大压力,背后被冷汗打湿。 作为折威军出身的老卒,扈从们的境界虽然不高,但对局势的判断一向准确。 自己这帮人,绝对不是对手。 资历最老的扈从从兜里掏出匕首,盯着黑衣剑客,沉声说道:“四柱带着少爷离开,其他人随我断后。” 被喊作四柱的扈从“嗯”了一声。 听到这句话,孟原也明白了前方的黑衣剑客实力极强,颤声说道:“你们坚持住,我很快就带人过来接应。” 孟原知道现在不是犹豫的时候,赶紧转身准备绕路往侯府赶去。 然而。 孟原刚一转身就停住了。 在身后的夜色里,同样站着一个人。 这是一个穿着灰白布衣的青年,没有戴面具,借助微薄的夜光,可以看出他很年轻,差不多也就二十岁出头。 青年手中端着一把军用弩,用戏谑的目光打量着孟原一行人。 孟原看了看布衣青年,又扭头看了看黑衣剑客,深呼吸一口气质问道: “你们知不知道我是谁!” 黑衣剑客没有回答。 布衣青年翻了个白眼,也懒得回答。 这根本是一句废话。 他们毫不掩饰自己的杀意,自然是知道孟原的身份,毫无疑问。 “我是齐郡侯府的二少爷!” “我爹是齐郡侯!” “你们杀了我,就 别想走出齐郡城!” 孟原自顾自地喊道,他就像一个被吓破了胆的小丑,看起来愚蠢至极。 事实上,孟原非但不愚蠢。 相反,他还非常聪明。 他说这些话的目的也不是在展示自己的背景有多么强大,而是为了喊人。 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用吼出来的,声音无比洪亮,在静谧的夜色甚至显得吵闹。 如果没什么意外,周围的住户很快就会注意到街这边的动静,夜间巡逻的城卫兵也很快就会循声赶来。 可惜没有。 空荡荡的街上只有他自己的声音。 夜色昏沉,回音吵闹,这条街从头到尾,都看不到任何一个外人。 画面极其诡异。 “少爷不用喊了。”资质最老的扈从叹息一声,说道:“周围有阵法的波动。” 阵法隔绝声音,也隔绝了长街和外界的联系。即使有人从街边走过,只要别走进阵法中,就不会看到这里发生了什么。 看来对方提前就在这里做好了埋伏。 孟原等人知道自己逃不掉了。 “杀!”折威军出身的扈从血性大发,大吼一声冲向了布衣青年。 他们这些人练过合击术,配合起来天衣无缝,拼命的话或许还有一丝机会。 而在黑衣剑客和布衣青年中,他们毫不迟疑地选择了后者。 因为相比于黑衣剑客给人的恐怖压力,布衣青年的气息要平淡的多,想来实力也要弱上许多。 遗憾的是,在这两个选项中,根本就没有正确答案。 银白色的剑光亮起,割裂黑暗,在长街上空划过一道优美的轨迹。 黑衣剑客的身影出现在了布衣青年身边。 砰!砰!砰! 连续的撞击声响起。 扈从们纷纷倒地,把后背留给一个强大的剑修,只会让他们死得更快一些。 只剩孟原还保持着站立的姿势,身边躺着七个扈从的尸体。 他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掌心沾 第57章 拜见主上 孟原消失了。 以齐郡侯府的影响力,稍加时间,便复盘出了孟原昨天的出行路线。 他最后出现的位置是相思院,离开相思院的时间是子时一刻,之后便音讯全无。 相思院被齐郡侯府控制起来,对里面的客人和姑娘们依次进行询问。 不过半个时辰,孟原在相思院吃了什么,喝了什么,花了多少银子,包括他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被查了个清楚,白纸黑字写成了一组卷宗。 其中最引入注目的一段,自然是孟原和关千云的对峙。 这场对峙以孟原的离开告终。 离开前,孟原留下了极具威胁的话语。 那么他的消失,怎么看都是关千云所为。 关千云确实有这个实力。 听完楼东震的叙述,关千云皱眉说道:“我不知听过多少威胁了,犯得着计较?” 楼东震说道:“未必……” 关千云转而说道:“就算我想报复他,我也没来得及啊,昨天一晚上我都没离开过。” 楼东震没有说话。 两人在小院外面等待了片刻后,一个老卒走出来,把一张纸递给了楼东震。 楼东震看着纸上的内容,说道:“梦思姑娘给你证明,你确实没离开过。” 梦思姑娘便是陪关千云过夜的女子。 关千云说道:“这不就结了?” 楼东震斜了他一眼,幽幽地说道:“但不排除你有同伙的可能……” 关千云深呼吸一口气,强压住心里的怒火,沉声道:“你故意找茬是吧?” 楼东震叹息一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你别介意,我只是站在侯府和其他人的想法上考虑……我个人的话,还是很相信你的。” 关千云好受了一些。 楼东震离开了,没有再说什么。 如果昨晚和孟原对峙的是其他人,这时候已经被齐郡侯府控制住了。 但关千云没有。 他的身份太不一般。 有燕白发和不良人的关系在,就算真是他杀了孟原,齐郡侯府都要认真考虑一番,何况现在只是怀疑。 所以除去楼东 震问了几句话,侯府既没有对关千云进行审讯,也没有限制他的自由。 但关千云自己却不这么觉得。 侯府的怀疑不仅让他感到恼火,在他看来还是一种侮辱。 在楼东震离开后,他直奔靖水楼而去,火急火燎地找上了谢周。 …… …… 靖水楼中。 关千云阴沉着脸,就好像把昨天赚来的银子全给弄丢了似的。 刚一进门,他就以最快的语速把事情的原委对谢周讲了一遍。 听他说完,谢周给他倒了杯茶水,感慨说道:“这么看,还真是你的怀疑最大。” “可不是吗?” 关千云也明白这一点。 一个二十有四的男人,七个身强体壮的扈从,自然不可能凭空消失。 如此看来,孟原只会有两种结果,要么被人杀死,要么被人控制住了。 敢于做出这件事的人必然有足够强大的实力,还有不弱于齐郡侯府的背景。 关千云恰好都符合。 关千云沉声说道:“我怀疑是有人栽赃于我,想挑起我和齐郡侯府的矛盾。” 谢周想了想道:“有这个可能。” 关千云说道:“所以你得帮我。” 谢周直接问道:“你想怎么办?” 关千云略一思索,说道:“孟原毕竟是齐郡侯府的公子,不管背后之人是冲谁而来,都不太可能直接把他杀死,所以我猜孟原是被关了起来,只是还不确定被关到了哪里。” 顿了顿,关千云补充说道:“……咱们把他找出来。” 谢周沉默了一下,对他说道:“你还不如寄希望给侯府。” 诚然,只要找到孟原,自然就能洗清关千云的嫌疑。 问题在于,怎么找? 城里是有不良人,但齐郡城的不良人都听令于齐郡侯府,根本就不听关千云调遣。 关千云还有个泾阳捕头的身份,可齐郡城官衙也都是侯府的人,谁会理他这个捕头? “他们虽然人多,但高手太少,也不擅长查案。再说了,他们给了我惊龙枪,虽然嘴上说这不是人情,但我多少也得承 这个情。” 关千云皱眉说道。 谢周说道:“所以你也要查?” 关千云点点头:“总不能干等着。” 无论是从朋友角度还是从个人角度,谢周都没道理拒绝关千云的请求,点头表示答应。 “好兄弟!等这事结束,我一定带你去教坊司……”关千云咧嘴一笑,补充说道:“当然得瞒着清辞。” “……”谢周无奈,转而说道:“就咱俩吗?” 关千云一时想歪,瞪大双眼,难以置信地问道:“去教坊司你还要几个人?” 谢周白了他一眼说道:“我说的是查孟原这事,就咱俩吗?” 他向左边看了看,燕清辞就住隔壁。 不过看关千云的架势似乎不打算让燕清辞参与,在进门的时候他就用内力撑起屏障,担心说话声被燕清辞听到。 关千云恍然,说道:“就咱俩。” 这事不怎么光彩,也绕不开青楼这些,非到万不得已,他不想让师妹参与进来。 谢周耸耸肩说道:“从哪开始查?” 关千云在不良人多年,又在泾阳县捕头的位置上坐了一年半,对查案自有心得。 他早就想好了对策。 听到谢周发问,关千云咧嘴一笑,从兜里取出一卷图册,摊开到桌上。 图册是一份齐郡城的地图。 这是他在来靖水楼的路上从天机阁买的,属于齐郡城最贵的地图,五两银子一份。 贵自然有贵的道理。 齐郡城的街巷在这份地图上一个不缺,连小路都给标注了出来。 “这里就是相思院。” 关千云提笔,在地图上摁了个黑点,接着说道:“孟原从相思院离开,可能返回齐郡侯府,也可能找个还没有歇业的青楼继续喝花酒去,路线的话……” 关千云用笔墨在地图上标出了五个点,分别是齐郡侯府和教坊司,以及三家青楼。 “咱们把这些路都走上一遍。” 关千云看着谢周,说道:“你的感知力不是很强嘛,尽可能的放开感知,试试 第58章 符箓 孟原跪倒在谢淮脚下,一声“拜见主上”发自内心,眼神极度虔诚。 即便孙长老提前说过孟原清醒过会把自己当成主人,谢淮仍是有些震惊。 王尘啃着大肉包子的动作停下,脸上同样写满了不敢置信。 孙长老擅长精神武学,这一点两人都很清楚,否则也不会请他过来帮忙。 可是,到底需要什么样的精神武学,才能在一个接触就控制对方的心神? “下次离孙长老远一点。”王尘嘟囔着,对谢淮说道:“你也少跟他接触。” 谢淮“嗯”了一声,看着脚下的孟原,眯了眯眼说道:“起来吧。” “谢主上。”孟原站了起来。 谢淮说道:“你还记得自己是谁吗?” 孟原恭敬说道:“回主上,小人孟原,是齐郡侯府的二少爷。” 在被控制住心神的情况下依然能保留原有的神智……谢淮再一次震惊,心中对孙长老的忌惮也再度提升一个台阶。 “很好。”谢淮面无表情道:“昨晚的事情你是否还有印象?” 孟原点了点头,将昨晚发生过的事情复述了一遍,包括侍卫们的惨死。 但他说这些的时候,不仅没有丝毫怨恨的情绪,反而觉得理所应当。 那些侍卫竟敢反驳主上,死不足惜。 “记得就好。”谢淮说道:“接下来我需要你去做一些事情,你听好了……” …… …… 大街中段。 谢周 和关千云站在人流中心。 “纯粹到难以想象的佛门气息……” 关千云的脸色略显难看,皱眉说道:“难道此事和佛门有关?” 谢周提醒道:“你似乎忘了一个人。” 关千云眼中闪过一道精光,迅速反应了过来,说道:“那天晚上的苦行僧?” 谢周点了点头,蹲下身子,手指摩挲着看似寻常的地面。 一抹莹白色的微光随着谢周手指的移动附着在了石板地面上。 几个呼吸后,莹白色变成了粉红色。 然后是鲜红色和焦黑色。 谢周沉声说道:“这里有佛光出现过的痕迹,就像当时他焚毁了山贼们的尸体。” 听到他肯定的话语,关千云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显然在他看来,当初的那位苦行僧远比佛门来的更加麻烦。 起码佛门有迹可循,也会按规矩做事。 但那个苦行僧,满口的救苦救难和皈依佛门,甚至不远千里的跑到深山里度化山贼…… 这种人既是天才又是疯子,心中隐藏着常人难以理解的偏执。 关千云道:“能确定死人的身份吗?” 谢周摇头说道:“确定不了。” 关千云对此并不意外。 苦行僧的佛光无比诡异,他将山贼们的尸体“超度”以后,几乎看不出任何痕迹。 而想要从残余的气息中分辨出死人生前的情况,无异于痴人说梦。 “还有一个办法。”谢周忽然道。 关 千云问道:“什么办法?” 谢周没急着解释,对他说道:“我需要符笔、黄纸、朱砂。” “好。”关千云点点头,大踏步离去。 他一连跑了五家书铺,才买到谢周要的这三样东西。 他把这些东西递给谢周,用怀疑的语气问道:“这玩意儿真的管用吗?” 其实不需要解释,听到这三样东西,关千云就知道谢周是准备做什么了。 符箓。 这是道门中的一种法术。 符箓这种东西在民间诟病颇深,太多人鄙视符箓也不信符箓,觉得这就是江湖郎中或者神棍用来骗钱的把戏。 关千云同样在这个行列。 在长安城中,他都不知道抓了多少画符害人的道士和医师了。 谢周没有搭理他,屏息凝神,左手捻起一张黄纸置于空中,然后松开。 黄纸没有掉下,竟是悬空而立。 谢周拿起符笔蘸上朱砂,心中默念法咒的同时,右手笔走龙蛇。 潦草没有任何逻辑、却又仿佛蕴藏了某种真意的符咒落在了黄纸上。 就像一幅抽象画。 本来路上的行人们就在好奇谢周和关千云为何停在道路中央,看到这一幕,路人们一个个都惊了,不约而同地凑到近前,把目光放到谢周身上,议论纷纷。 关千云皱了皱眉,掏出不良人的腰牌,大声说道:“不良人办案,行人退避!” 不良人的腰牌还算是具有威慑性,路人们 纷纷退后。 “如何?”关千云问道。 谢周收起符纸,这才用毋庸置疑的口吻回答了关千云先前的问题。 “符箓一道当然有用。” “你可以把符箓理解为将内力和精神力压缩,再结合在一起的小型阵法,内力和精神力越强,能刻画在符箓中的阵法也就越强。” “可惜符箓常常被拿去唬人,久而久之就失去了公信力而已。” 说完,谢周捏着符箓一角,催动内力。 符箓无火自燃,化成飞灰落在地面上。 空气中瞬间蒙上了一层淡金色。 那些不易被察觉到的佛门气息出现在视线中,肉眼便能轻易察觉。 谢周符笔轻挥,空气中的金光随着笔痕汇聚成一道淡淡的金色线条,以极快的速度向远方延申而去。 “跟上!”谢周沉声说道,朝着线条延申的方向追了过去。 …… …… 在谢周画符箓的同时,周围聚集了许多围观的百姓,看着这神奇的一幕议论纷纷。 也是因为大家都在看着他,所以谢周没注意到不远处的两个身影。 谢淮、以及王尘。 王尘站在一个卖煎饼的摊子前,看着自己的大号煎饼,认真地交待道:“不放香菜,也不要洋葱,多放酱和辣椒。” 老板笑着记下,朝饼上抹了两把香油。 王尘咽了口唾沫,一边等煎饼出炉,一边对身边的谢淮说道:“瞧见没,那高个子叫关千云, 是燕白发的弟子,旁边那个背剑的就是谢周,你别说,长得还真是俊……” 谢淮眯着双眼,拳头也紧紧握了起来。 这时候的他没有戴铁制面具。 但如果观察仔细的话,能明显的看出在他脸颊边缘有凸起的痕迹,竟然把铁制面具换成了一张不显眼的人皮面具。 为何谢 第59章 好久不见 半刻钟后。 谢周和关千云停了下来。 他们从城东的街区一直跟到城郊,金色线条忽然失去了踪迹。 这里是靖水河上游,水质清澈,河畔生长着很多野树。 “不该断的这么快……” 谢周走到河边,低头看着河水说道。 先前谢周刻画出的符箓,全名叫千里追踪符,虽然不至于真的能追踪千里之远,但借助苦行僧留下来的残余气息,追上个四五十里应该没什么问题。 然而线条只延伸十几里便断了。 关千云看着他手中的符笔,提议道:“要不再画一张符?” 谢周摇了摇头,说道:“气息已断,追踪府失去了作用。” 关千云微微挑眉,心想佛光长盛不衰,哪有这么快就断了的道理? 不待他问出这个问题,谢周忽然拔出玄铁剑,指着前方的野树林。 “出来!” 谢周沉声喝道。 关千云瞬间神情凛然,警惕地看向前方的野树林,暗自调动内力,随时准备着攻击。 可惜惊龙枪不方便携带,被他留在了齐郡侯府中。 就在这个时候,树林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两个人影从一颗粗壮的古树后面缓缓走了出来。 正是谢淮和王尘。 王尘双手捧着个朔大的 煎饼,啃的不亦乐乎,嘴角都是油渣饼屑。 这幅姿态看起来完全无害。 谢周和关千云只是看了他一眼就把目光移到了谢淮身上。 孟冬时节,天气逐渐转寒,谢淮却只穿了一层单薄的衣衫,也不知他为何不觉得冷。 难道他一直在用内力避寒? 单薄并不是重点,最让谢周和关千云在意的是衣衫的颜色。 纯黑。 如墨一般的黑。 这一身黑衣装束,很难不让他们联想到近日声名忽起的黑衣楼。 关千云看向谢淮的脸。 这是一张年轻的面容,脸上的表情略显僵硬,看起来大概二十多岁。 但关千云是何等人物? 以他在不良人和泾阳县衙的十年资历,瞬间就发现了端倪。 这张脸是假的! 这人带着一张人皮面具! 关千云微微眯眼,看着谢淮冷声喝道:“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却不敢以真面目示人,看来你确实是黑衣楼的人。” 谢淮不予理会。 这在关千云看来当然就是默认了。 但他没有急着动手。 因为他看不透谢淮的境界,这就证明谢淮至少也是二品境巅峰。 没有武器在身,关千云实在没有信心能战胜谢淮,更别说把人给拿下了。 就在有谢周 帮忙也无济于事,没瞧见对方也有一个啃着煎饼的帮手? 便在这时,谢淮说话了。 他依然没有搭理关千云,而是看着谢周的眼睛,说道:“好久不见。” …… …… 好久不见? 除了说出这句话的谢淮以外,谢周、关千云和王尘三人都迷惑了。 王尘咽下嘴里的煎饼,看了看谢周,然后狐疑地看着谢淮,心想你啥时候见过他? 关千云和他的动作恰好相反,先是看了看谢淮,然后狐疑地看向谢周,心想原来你认识他? 谢周当然不认识。 事实上,对于眼前这个戴着人皮面具的黑衣人,谢周就没有半点印象。 “我见过你吗?”谢周皱眉说道。 谢淮冷笑着说道:“你不记得很正常,当然你也不需要记得。” 谢周说道:“所以呢?” 谢淮没有给人解释的习惯,话多不说,顺势提剑朝谢周斩了过去。 谢周心底一寒,不敢有丝毫托大,也是立刻提剑谨慎以应。 两把剑在空中相遇。 明亮的剑光照亮靖水河两岸,河水变得极为狂暴,奋力冲刷起河岸。 随着一声剑鸣,河水飞涌而起,碎成无数道水滴狂舞起来,又随着剑光落下。 河畔周围好像下起了雨 。 谢周和谢淮的身影在雨中不断交错而过,又不断地撞到一起。 剑刃与剑刃互相切割着、摩擦着,在雨中绽放出无数道火花。 靖水河周围,十丈以内的野树都被外溢出的剑意斩断,木屑和灰尘翻涌而出。 雨水、烟尘、木屑混在一起,谢周眼前一片昏沉,什么都看不清楚。 也不需要肉眼,在他的感知中,属于谢淮的凌厉剑意无比清晰。 谢淮的感觉同样如此。 紧接着。 两人同时闭上了双眼。 …… …… 另一边。 关千云目不转睛地盯着交战中的两人,眉头紧紧地皱在一起。 他一向自诩为天才。 事实上,他也是绝对的天才。 可此时此刻,看着谢周和谢淮的战斗,关千云脑海中蹦出一个问题。 如果自己和他们对上,结果如何? 关千云的右手微微颤抖,短暂的观察计算后,便得到了答案。 即便有惊龙枪在武器上占据优势,他在谢周和谢淮面前也讨不到半点好处。 这两人的速度和力量都和他相差仿佛,但在技巧上却比他厉害太多了。 这个事实让他很难接受,却不得不接受。 话虽如此,关千云没打算干看着。 世间不良人和捕快,一般都 属于很拎得清的类型,面对敌人,从不讲究什么公平对决。 如果能以多打少的话,绝不会袖手旁观。 但就在关千云打算上去帮忙的时候,王尘走到了他的身边。 “别捣乱啊,让他们自己打。” 王尘理所应当地说道。 关千云看了看他,心想你又是谁? 王尘似乎猜到了他的想法,说道:“你是关千云对吧?我叫王尘,灰尘的尘。” 姓王……关千云眯眼道:“哪个王?” 因为前些天对王谢的讨论,听到王这个姓氏,关千云瞬间想到了王家。 王尘会错了意,当然也可能是故意会错了意,呵呵笑道:“三横一竖的王。” 关千云冷笑一声,斜了他一眼,又看了看他手中的煎饼。 王尘咧嘴一笑,抹了把嘴角的饼屑,把煎饼递到关千云面前,笑着问道:“尝一口?” 关千云别过头去,心想谁要吃你煎饼啊? “别嫌弃人啊,我每天都有刷牙的。” 王尘以为他是在嫌弃自己,很自来熟地说道:“这煎饼刚买的,还热 第60章 睁着眼睛说瞎话 感受到王尘的善意,关千云鬼使神差地又看了看他手中的煎饼。 这家伙的吃相不怎么好看,吃出来的形状同样不怎么好看,还能看到被他咬得参次不齐的肉肠和青菜叶子。 关千云嫌弃说道:“你自己吃。” 王尘切了一声,边吃边说道:“要不是看你顺眼,别人给我要我还不给呢!” 事实上,他确实看关千云挺顺眼的。 但顺眼归顺眼,王尘这时候也在警惕着关千云,防止他上去掺和谢周和谢淮的战斗。 他自认不是关千云的对手。 但关千云没有带武器,以他的能力,尝试阻拦一下应该不难。 想到这里,王尘一手握着煎饼,一手掀开外衣,给关千云展示了一番藏在自己衣服里面的十字弩,还特意展示了一下刻在角落里的“唐”字,说道:“我可是带武器了的。” “唐家?”关千云微微眯眼。 在外型上,这把弓弩比常见的弓弩小了好几圈,但既然是唐家出产,选材和做工自然非比寻常,漆黑外壳下暗藏着唐家的独门机关。 王尘笑道:“唐家出品,必属精品。” 关千云自然不会否认这一点。 世间工匠,排在第一的肯定是铁炼门欧阳家,接下来就要数唐家了,甚至在暗器和弩箭这方面的铸造 上,唐家比欧阳家都更胜一筹。 王尘提议说道:“所以让他俩打去,咱俩就在这边看戏,咋样?” 关千云想了想道:“不怎么样。” 话音落下的同时,他左脚猛地踩在地上,以左腿为轴,站稳的同时扭动腰部。 擦擦擦!关千云右腿像鞭子一样甩了出去,带着破空声砸向了王尘的胸口。 王尘神色大变,在关千云抬腿的瞬间向旁边翻滚,险而又险地避了过去。 他像是个猿猴一般,还未直起身子,便做出了连续的几个跳跃,跳到了树林中最粗壮的那颗野树上,趴在树干的空隙里,距离地面足足有十几丈高。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关千云,端着唐家出产的弩,双目圆睁,没好气说道:“关千云!搞偷袭啊你!要不要脸啊!” 随后他又心疼地看了看掉在地上的煎饼,恼火说道:“亏我还给你让煎饼吃!” 关千云拍了拍手掌,难以置信说道:“你的轻功真是不错。” “那当然!”王尘眉飞色舞,脸上的恼火瞬间变成了得意。 毕竟跟着顺爷练了十几年,剑法没学会,轻功他倒是颇有心得。 在速度这一方面,就算对上谢淮,王尘都丝毫不怵。 否则大哥他们也不会放心他独闯江湖。 看到王尘露出的这 一手,关千云放弃了继续攻击,根本就追不上。 当然,他也放弃去帮谢周了。 要知道,唐家弓弩对一品境以下的修行者而言都具有十足的杀伤力。 有个端着弓弩的王尘在旁边看着,比没有武器的关千云更加具有威胁。 关千云对王尘招了招手,笑着说道:“下来吧,咱们看戏。” 王尘冷哼一声,几乎垂直贴着树干走了下来,也不知是怎么保持的平衡。 关千云看着他的动作,再次震惊想着这到底是哪个门派的轻功,居然会这么厉害! “别生气,有机会请你吃水盆羊肉,那才叫一个香。”关千云示好说道。 王尘眼前一亮,道:“说话算话?” 关千云说道:“君子一言。” 王尘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关千云心想真是个吃货,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朝王尘身边凑了凑,虽然不动手了,但也没打算先闲着,开始探他的口风,问道:“你们是黑衣楼的人?” 王尘诧异道:“黑衣楼是哪个势力?” 关千云对他解释了一番。 王尘的神情逐渐震惊,似乎惊叹于黑衣楼的强大,随即摇头说道:“我不是。” 关千云指了指谢淮:“那他呢?” 王尘诚恳说道:“我不知道。” 关千云有些疑惑,说道: “你们不是一伙的吗?” 王尘瞪了他一眼,没好气说道:“什么叫一伙的?你这词儿用的是不是不太妥当?” 一伙的说法是有些不太正面,关千云不好意思笑了笑,改口道:“你们不是一起的?” 王尘答非所问道:“你和那个叫谢周的一起同行,不也不属于同一个势力?” 关千云转而问道:“那他叫啥?” 王尘想都不想地说道:“周淮。” 周淮……关千云在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没有什么印象。 “既然不是黑衣楼的人,周淮怎么穿一身黑衣,还戴着人皮面具?”关千云说道。 王尘顿时瘪了瘪嘴,扶额叹息一声,表现得十分痛心疾首,扼腕道:“说实话,我也是今天才知道周兄竟然戴着个面具,没想到他连我都瞒,亏我还把他当成了兄弟!” 关千云很想问你们认识多久了,是怎么认识的,但不方便深究,转而说道:“那你知不知道他为何要对谢周动手?” “想不通啊。” 王尘终于说了句实话。 关千云神色感慨,叹息着说道:“其实我们今天是来查案的,城里齐郡侯府的二少爷丢了……对了,他叫孟原,你知道这事吗?” “孟原的名字倒是听过,不过这事我还真不清楚。” 王尘做 出诧异的样子,说道:“能在自家的地盘走丢,这孟原也是个人才。” 关千云观察着他说话时的神色和动作。 很多人在说谎的时候都会有下意识的小动作,比如摸鼻子、搓手掌、扣衣角、心跳加快、目光左右移动不敢直视对方…… 不过,王尘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神情也很正常,没有丝毫说谎的痕迹。 也许这两人确实跟孟原的消失无关? 一个看起来呆呆的又耿直的吃货,感觉就是那种很诚实的样子。 关千云放松了警惕。 他不知道。 王尘表面一本正经,心里却笑开了花。 论唬人的本事。 王尘一生不输于人。 …… …… 两人说话的功夫,靖水河上的战斗愈发白热化。 谢周的剑势出自道门青山,自带一种君子之风,快慢相兼且刚柔并 第61章 无面人 尘雾渐敛,靖水河安静下来,谢周和谢淮各自站在河水一边。 由于戴着人皮面具的缘故,谢淮的表情僵硬,手握黑剑看着对面的谢周。 谢周沉默着不发一言,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玄铁剑,发现剑刃上多了些许裂口。 要知道,谢周的剑可是由玄铁打造。 玄铁之所以价格昂贵,是因为它是世间最坚硬的几种金属之一,在战斗的时候又有内力充蕴其中,更加坚硬无比,谁成想竟会被谢淮的剑碰出缺口? “他这是什么剑?” 关千云也注意到谢周剑上的缺口,不由地惊呼出声。 王尘当然知道谢淮用的是什么剑,也知道这把剑有着怎么不同寻常的来历。 但他不说。 他倚靠在树干上,看着震惊的关千云,心想真是没见识,连黑光都认不出来。 …… …… “不过如此。” 谢淮看着谢周说道,语气微嘲。 谢周没有反驳。 也无从反驳。 如果是论剑的话,他这时候已经输了。 这当然是一件值得震惊的事情。 要知道,谢周在青山被戏称为“一品守门人”,本就是打遍同境无敌手的存在。 然而此时此刻,他却输给了一个连身份都不知道的黑衣人。 谢周看向谢淮 ,视线落在那层人皮面具之上,感知力尽数放开,果然还是看不穿。 可以肯定,这黑衣人也是二品,听他说话的声音,年纪也不是很大。 但他的速度极快,力量极大,以谢周的卸力技巧都不能完全阻挡。 他的剑招也极其精妙,看不出是哪家门派的套路,却明显不弱于青山剑法。 当然,最麻烦的还是他手中的黑剑。 按照谢周的判断,这把剑从选材到铸造再到蕴养都非同寻常,甚至产生了些许灵性,不弱于那些奇兵谱上的绝世名剑,也不知为何没有被列位到奇兵谱中。 “希望下次再见,你能有所突破。” 谢淮最后留下一句话,斜了一眼远处的王尘,两人走入野树林中,很快就消失不见。 看着两人离开,关千云凑到谢周身边,皱眉道:“他就这么走了?” 谢周也皱着眉头,觉得莫名其妙。 莫名其妙的黑衣人,莫名其妙的强大,莫名其妙的杀意,以及莫名其妙的离开。 “能追吗?”关千云问道。 谢周把玄铁剑平持到面前,摇头说道:“追不了,我的剑毁了。” 关千云这才注意到不止剑刃上有缺口,剑身上也多了几道裂痕。 倘若两人再碰上几招,说不 定谢周的剑就会直接碎掉。 “和你动手的那个人叫周淮,跟我一起看戏的那个叫王尘。”关千云转而说道。 “然后呢?”谢周问道。 关千云把他和王尘的对话复述了一遍,低声说道:“王尘说他们不是黑衣楼的人,跟孟原的消失也没关系。” 顿了顿,他补充说道:“但我不信。” 谢周道:“你觉得他在说谎?” 关千云望向野树林深处,皱着眉头说道:“就感觉而言,我觉得他很诚实,说的都是实话,但……你想想,咱们双方的立场敌对,他怎么可能全说实话?怎么看都不对劲……” “如果把他的话反着听……” “一切就解释的通了。” “他们和那苦行僧是一伙的,也是他们劫持了孟原。” 关千云分析说道。 谢周说道:“现在怎么办?” 关千云抓了抓头发,满脸无奈的神情。 怎么办? 根本就没法办啊。 以他和谢周的实力,根本就留不下王尘和周淮,这还是苦行僧不在的情况下。 如果那苦行僧也在现场,恐怕他和谢周都得交代在这里…… “先回城吧。”关千云叹息说道。 谢周点点头,沉声说道:“把事情对侯府说明,让他们往黑衣楼的 方向去查。” 前些天初次听到黑衣楼的名字时,他还怀疑过这是孟君集控制的一股势力。 现在看来,黑衣楼的幕后另有他人。 …… …… 另一边。 谢淮和王尘兜了个圈子,重新往齐郡城的方向走去。 王尘不无好奇地说道:“你不是想杀谢周吗,怎么不杀了?” 谢淮直接说道:“杀不死。” 王尘看了看归入鞘中的黑剑,说道:“把他的剑折断,不就杀了?” 在战斗中被折了武器,足以致命。 谢淮没有解释,只是说道:“等你和他对上你就知道了。” 王尘撇了撇嘴,心想自己就不是刚正面的人,下毒暗杀才是他的强项。 他想了想问道:“这么说你拿那什么谢周也没办法?” “暂时没有。” 谢淮摇了摇头,说道:“如果我能更早突破一品的话,或许能打他个时间差……” 王尘说道:“要不请杀手?” 请杀手? 谢淮瞥了他一眼,淡淡地说道:“那你知不知道,青山掌门的弟子,他的人头最少也得一万两银子起步……” 王尘满不在乎地说道:“别跟我装穷,你又不是出不起这个钱。” 谢淮说道:“那你说请谁?” 王尘咧咧嘴,笑着说道: “杀手榜上按顺序请呗……排行第一的无影?” 谢淮冷声说道:“无影无迹可寻,只有他找人的份,没有人能找得到他。” 王尘说道:“排行第二的剑魔?” 不等谢淮说话,王尘自己就否定了这个答案,嘟囔道:“顺爷肯定不愿意……” “话说你知不知道,半个月前蔡让也想杀谢周,被顺爷拦着了。” “知道。”谢淮说道。 王尘忍不住问道:“那你和顺爷到底搞什么啊,顺爷要救他,你却想着杀他?” 谢淮说道:“这事不用你管。” 王尘撇了撇嘴,接着说道:“那就请排行第三的,青面鬼。” “青面鬼只在益州出没,对暗杀目标也有自己的原则。”谢淮直接否定。 王尘叹息一声,继续提议道:“排行第四的无面人,如何?” 谢淮停下脚步,扭头看向他。 “怎么了?” 王尘目光疑惑。 谢淮深呼吸一口气,看着他的眼睛说道:“难道你不知道,我就是无面人?” 王尘愣 第62章 序幕初启 王尘和谢淮走在返回齐郡城的路上。 他们一路上沉默了不知多久,直到齐郡城的城墙都近在眼前。 “还没反应过来呢?”谢淮斜了他一眼道。 “无面人,无面人,无面……” 王尘看着他脸上的人皮面具,不无感慨地说道:“其实我早就该猜到了。” “无面人”这个代号和行事作风,确实与谢淮的为人习惯极为符合。 谢淮摸了摸脸上的面具,默不作声。 如非迫不得已,谁愿意做一个无面人? 王尘也没有再提请杀手的事情。 常言道“有钱能使鬼推磨”,如果把价钱提上去,想必会有不少杀手愿意铤而走险。 不过,短于钱财的杀手实力一般不高,而真正强大的杀手又都比较随性,不屑于这些金银俗物。 这就陷入了一个死循环。 如此看来,指望别人杀死谢周,还不如指望谢淮自己。 两人安静半晌,谢淮打破沉默说道:“尘哥,我听说你也做了杀手。” 王尘愣了下,坦然承认道:“是啊。” 谢淮看了他一眼,略一思索后轻声说道:“我和顺爷是没办法,但你不用如此。” 王尘笑道:“你是要当说客吗?” 谢淮摇了摇头,木着脸说道:“我只是提醒你一下。” “其实如果有机会的话,我还是想去做一个……”王尘轻声说着,忽 然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眨了眨眼问道:“你猜猜我想做啥?” 谢淮接过话茬道:“当个庖厨?” 王尘乐了,一副遇见知音的模样,揽过谢淮的肩膀道:“知我者,莫过于小淮也。” 谢淮冷冰冰地说道:“大哥肯定不同意,顺爷他们也不会同意。” 王尘瘪了瘪嘴,用期待的目光看着谢淮,问道:“那你觉得咋样?” 谢淮沉默片刻,如实说道: “君子远庖厨,你还不如当个杀手。” “肤浅!愚钝!没见识!” 王尘勃然大怒。 谢淮摊了摊手,没有多说什么,他一向不喜欢和别人争执。 王尘叹息一声,也不说话了。 当个厨子有什么不好,想吃什么自己就做什么,瞧瞧那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儿、烧花鸭、烧雏鸡、烧子鹅,卤猪、卤鸭、酱鸡、腊肉、松花、小肚儿、晾肉…… “吸溜……” 想到这些,王尘咽了咽口水。 他准备进城大吃一顿,以缓解煎饼掉地上的坏心情。 不过,还没能走进城,谢淮忽然说道:“尘哥,你得走了。” “啊?”王尘微微一怔。 谢淮说道:“大哥来了。” 王尘被吓得打了个激灵,二话不说,直接就转身开溜。引以为傲的轻功造诣在此刻展现得淋漓尽致,不过几个呼吸,王尘就在谢淮的视线中消失 不见。 …… …… 与此同时,前方走来一个穿着玄色长衫的高大男子,脸上笑容温和,让人如沐春风。 正是黑衣楼的楼主大人。 谢淮点头致礼道:“大哥。” 楼主看了看王尘逃离的方向,被气笑道:“他又跑了?” 谢淮略显无奈道:“谁让你总是管他管得太厉害,尘哥当然要跑。” 楼主迟疑道:“我管的很厉害吗?” “当然。”谢淮点了点头,对他说道:“你让尘哥学琴棋书画不够,还要学诗学儒……你又不是不知道,尘哥他不想学这些文的。” 楼主翻了个白眼,说道:“还不想学文,学武他也不行啊!” 谢淮噎了一下,倒也没法反驳。 当年,他们共十三个人跟着顺爷练武。 其中谢淮是资质最强的那个,早在四年前就已经突破到二品境后期,尽得顺爷真传。 王尘恰好相反。 他是资质最差的那一个…… 顺爷为了让王尘跟得上节奏,经常在大家都学会以后,再单独给王尘开小灶,甚至专门对功法进行了修改,使得它更适合王尘修行,如此种种,不一而足。 尽管如此,王尘依然差强人意。 练了十年堪堪突破到五品境。 要知道,顺爷可是一品后期的至强者,放眼天下也是屈指可数。 由他悉心教导十年的王尘,竟然才堪堪 五品? 这是什么概念? 说句不好听的,就算是头猪,跟着顺爷练十年它也得练出个人样来。 顺爷被王尘的愚钝给震惊了,屡次尝试无果,最终还是选择了放弃。 不教了,教不动。 再教就要把自己给气死了。 朽木不可雕也! 最后,顺爷和楼主一起为王尘灌顶,将他硬生生拔高到了二品境,又用了各种灵丹妙药帮他稳固境界。 真·用钱和后台堆出来的二品。 楼主扶额叹息,说道:“文不成武不就,真是给老王家的血脉丢人。” 谢淮不忍心看着好兄弟被嘲,替王尘说话道:“尘哥的轻功和毒功还是不错的。” 楼主没好气道:“顶个屁用。” 谢淮耸了耸肩,不替王尘开脱了。 楼主把目光转到谢淮身上,注意到他的气息有些不稳,说道:“和谁动手了?” “谢周。”谢淮如实说道。 “喔?”楼主顿时来了兴致,饶有兴趣地问道:“结果如何?” 谢淮说道:“他的剑不行。” 不提结果,只是说剑不行…… 楼主心下了然,看来单论实力的话,那个谢周并不弱于谢淮太多。 想来也对,姜御的实力比起顺爷来只强不弱,他教出来的弟子又哪里会弱了? “小淮,你有没有想过,其实你和他之间,并没有实质上的仇恨。”楼主忽然说 道:“也没必要争个你死我活。” 谢淮默不作声,片刻后低声说道:“我明白。” 楼主问道:“所以呢?” 谢淮第二次沉默,沉默的时间更久,缓缓说道:“他什么都不知道……” “但我什么都知道。” “父债子偿,天经地义。” “况且……他和咱们不是一路人,也不可能是一路人。” 谢淮声音微顿,随即斩钉截铁道:“不杀了他,我过不了心里这一关。” “你……要阻止我吗?” 谢淮抬起头,直愣愣地耵着楼主的眼睛,虚假的人皮面具下唯有一双 第63章 归来的孟原 谢周和关千云回到了齐郡城。 在前往齐郡侯府的路上,恰好遇到楼东震带着一队侯府侍卫迎面走来。 关千云知道楼东震在忙着查孟原消失的事情,但因为楼东震之前的怀疑,他对楼东震很不满意,所以不打算把自己得出的结论告诉对方,没有停步,继续往侯府走去。 “等会儿!” 楼东震对他们喊道。 关千云停下脚步,很不高兴地道:“我再说一遍,孟原的消失跟我没有关系。” 本以为楼东震会再反驳他几句,但却没有,反而歉然说道:“之前有些许误会,二公子这事确实跟你没关系。” “嗯?”关千云怔了下。 谢周也疑惑了,说道:“请问侯府是掌握了什么关键线索?” 楼东震先是点头,又摇了摇头,说道:“线索倒是没有,不过二公子已经回来了。” 话虽如此,楼东震和一众齐郡侯府的侍卫们脸上却没什么笑意。 孟原的归来确实让他们松了口气,但随之而来的却是更大的麻烦。 孟原回来了? 谢周和关千云对视一眼,互相看到了对方眼中的疑问。 “他昨晚去哪了?”关千云问道。 “我来找你们,就是为了说这事。” 楼东震环 视一圈,一行人站在大街上,确实不是说话的地方。 他伸手作请,带着谢周和关千云就近来到一个自己人开的武馆,要了个安静的房间。 楼东震推门而入,感知力轻扫四周,确认无人窥探,才开口说道:“二公子昨晚出相思院不远,就被人给劫持了。” 听到这话,谢周和关千云并不奇怪,这也符合他们的判断。 谢周直截了当道:“谁做的?” “内廷司。” 楼东震缓缓说出这三个字,把目光放到谢周这个被迫和内廷司结仇的人身上。 谢周挑了挑眉,有些意外说道:“内廷司都追到齐郡来了?” 楼东震点头说道:“虽然还没有找到他们的落脚点,但可以肯定,他们已经进城。” 他顿了顿,沉声说道:“领头的依然是蔡让,昨晚他杀了侯府七个弟兄,又将二公子打晕关进了一家废弃的农家院。” 谢周问道:“孟公子有受伤吗?” 楼东震摇了摇头,说道:“除了精神状态不佳,其他一切都好。” “初步判断,这是内廷司对侯爷的挑衅和提醒……” “但他们没有动二公子,证明还不想彻底的撕破脸面。” 楼东震缓缓说道。 谢周心想直接杀 死了侯府的七个侍卫,这还不叫撕破脸面? 若是有哪家势力敢堂哉的截杀七个青山弟子,青山怕是会直接对之宣战。 可现实是,在大部分人眼里,侍卫和扈从们的命,并没有特别值钱。 “对了,这事应该……” 谢周准备把苦行僧和疑似黑衣楼势力的出现对楼东震说明。 但他还没有说出口…… 关千云在下面偷偷踩了他一脚,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把玩着桌上的茶杯。 谢周秒懂,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随意揭过:“算了,也没什么事。” 楼东震也不在意,看着谢周,认真叮嘱说道:“蔡让既然进城,你多加小心。” “放心。”谢周点了点头。 一行人随后出了拳馆,楼东震带着下属返回齐郡侯府,谢周和关千云则改变行程,转道去向靖水楼。 路上,谢周问道:“你不打算把咱们遇到的事情告知侯府?” 关千云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 他问道:“你觉得蔡让这人如何?” 对于这个内廷司的二把手,而且上来就对自己表露杀意的蔡总管,谢周当然没什么好印象,冷冰冰道:“不如何。” 关千云说道:“我是说性格。” 谢周不熟悉蔡让的 为人,他与蔡让也只有过极其短暂的接触和战斗。 在当时,蔡让听到他名字的瞬间就起了杀意,然后不顾谢周的身份直接选择了动手。 再然后就是黑衣老剑修出现,蔡让二话不说,直接选择了放弃。 谢周想了想,给出了自己的评价: “果断、凶狠。” “正是如此。” 关千云微微颔首。 蔡让到底是朝中屈指可数的大人物,关千云这种在长安混的不良人,就算不认识蔡让,也要了解蔡让的性格。 他说道:“做事果断,心狠手辣……不仅如此,蔡让还是个很骄傲的人。” “他和一般宦官不同,喜欢堂堂正正地压过去,干脆利落。” “遇到官员犯事,蔡让从来都是直接登门提人,不搞半点虚委。” “如果他要对齐郡侯府动手,估计也是直接带着旨意和内廷司的人上门……就算劫持,也该劫持孟君泽和孟君集这种大人物,哪里肯搭理孟原这种纨绔子弟?” “杀死护卫,放孟原回去提醒的事情,不像是蔡让的做法。” “孟原根本就不配蔡让出手。” “蔡让也丢不起这人!” 关千云用肯定的语气说道。 谢周明白他的意思,眉头皱了起来。 孟原说是内廷司劫持了他。 关千云却认定蔡让不会这么做。 从各种角度出发,谢周都更信任关千云一些,他也很认同关千云的说法。 毕竟蔡让可是一品后期的至强者,怎么会出手劫持一个小辈? “难道孟原在诬陷蔡让?” 谢周怀疑说道。 关千云切了一声,想着昨晚临走前故意放狠话的怂蛋,说道:“我不觉得他有勇气诬陷蔡让这种狠角色。” 谢周说道:“那你怎么认为?” 关千云耸了耸肩,没话说了。 他暂时也想不通问题出在了哪里。 苦行僧、黑衣楼、内廷司、王尘和周淮、归来的孟原、不知藏到了哪里的毒咒……如此种种,单拎出来一个都已经是极大的麻烦,却在同一时间汇聚在齐郡城中。 关千云再没有了逛青楼的兴致。 他和谢周,还有燕清辞三人一起,踏进了这趟浑水。 …… …… 时间在紧张中流走。 转眼便是三天。 孟冬霜降,十月初寒。 初二这天,齐郡城的上空一片湛蓝,万里无云,寒意并不浓郁。 第64章 寿宴(1) 这天,齐郡侯府门前礼乐大作,大红灯笼高高挂,下方宾客来往络绎不绝。 此并非逢十大寿,侯府不准备大肆操办,也就不曾邀请城中的官场人员和那些有底蕴的家族商户们参与。 寿宴并无旁人,看着人多,主要是因为城里侯府的人本来就多。 那些在官衙当值、或开着马场、或掌管武馆镖局的折威军旧部好不容易有机会凑在一起喝酒,顺带庆祝军师大人的归来,当然不肯放过这个机会,一个个都提着礼物过来了。 事实上,这场寿宴只邀请了谢周、关千云和燕清辞三个外人。 这还是因为三人的身份足够,加上有护送孟君泽的恩情在的缘故。 谢周和关千云坐在院子一角,看着侯府里的热闹景象。 折威旧部们个个忙着叙旧,没有人搭理他们,两人也乐得如此。 “清辞呢?” 关千云看着谢周问道。 虽说这三天没有再流连风月,但为了给谢周和燕清辞创造独处环境,关千云并没有选择靖水楼,而是住在了三条街外的另一家客栈,也不知这俩人的关系到底有没有进展。 谢周回答说道:“寿宴开始还早,清辞稍晚些再过来。” 关千云笑着说道:“是清辞的性格,她一向不喜欢热闹。” 谢周嗯了一声道:“挺好的。” 关千云看了他一眼,嘻嘻一笑道:“什么挺好?清辞的性格挺好?” 谢周干笑了一声,没说什么。 阳光透过大红灯笼照在他的脸上,忽明忽暗,看不穿他真实的情绪。 关千云微微挑眉,心想不是吧?难道清辞还不够好?那你的要求得有多高? 人有七情欲,情爱在其中占据了极大的比重,世间不知有多少男女沉浸其中。 即使在圣贤城的学塾中,每天也会有少男少女鼓足勇气,带着羞怯投身于情爱之河。 关千云更是热衷于此。 他看着谢周,笑着问道:“谢周啊,你将来准备找个什么样的道侣?” “这……” 谢周略显迟疑。 虽然青山隶属道门,常年在远离世俗的深山清修,但并不禁男女之事。 许多适龄弟子都会寻找自己的女伴,或是世俗婚姻,或是在道门中寻找眷侣。 早年姜御还曾有过一段轰轰烈烈的爱情,只是后来被湮没在时间中,再不被人提起。 谢周想了想,给出自己的回答:“我从没想过这些事情。” 关千云嗤之以鼻,微嘲说道:“既然没想过,那你为何还要想一想?” 谢周翻了个白眼:“那你了?” “我?”关千云一本正 经地道:“我是个无趣的人,只追求肉体欢娱,不追求灵魂交融。” 谢周无言以对,他不想谈论自己的爱情观,只好强行把话题扭转到了正题上,道:“你说今天黑衣楼和内廷司的人会出现吗?” “会。”关千云言辞肯定。 谢周点了点头,转而摇头说道:“如果今天蔡让还要杀我的话,你不要出手。” 关千云眯眼道:“为什么?” 谢周看着他,很认真地说道:“首先,蔡让很强,你根本连他一招都接不住,上次你的枪直接被他捏碎就是实证。” “第二,我知道,你之所以不怕蔡让是因为有燕大帅。但如今陛下不理朝政,内廷司权势滔天,他们是施令方,你们是执行方,即使不良人底蕴深厚,终归要受制于人,将内廷司得罪太狠的话,想必日子也不会太好过。” 顿了顿,谢周继续说道:“蔡让还好,如果你连番阻止内廷司做事,引起李大总管的不满,燕大帅他……可能都护不住你。” 关千云挑眉说道:“说完了?” “说完了。”谢周点了点头。 “那先吃点东西堵住你的嘴。” 关千云把桌上的名贵点心推到谢周面前,笑着说道:“到我反驳你了。” “首先,我现在有惊龙枪 ,肯定能接蔡让一招,运气好的话或许能多接几招。” “其次,陛下虽然不理朝政,但有一点你尽管放心。” “咱们这位陛下,很不一般……” 关千云意味深长地说道:“陛下看似远离朝政久矣,可朝中局势,他心里都有数。” “帝王权术,在于制衡。” “陛下绝不会放任内廷司独大。” “而放眼朝中,唯一有资格和内廷司分庭抗礼的就是不良人,也只有不良人。” “所以这几年国库对不良人的拨款翻了三倍,各地选拔不良人的考核也多了数筹。” 话音微顿,关千云看着谢周的眼睛问道:“另外,我会是将来的不良帅,你觉得呢?” 谢周不置可否。 他多少知道些不良人的情况。 新一代不良人中,今有三人比较出彩。 其中一人远在清河城,一人在扬州城,另一人便是燕白发的嫡传关千云。 天时、地利、人和…… 等到燕白发退隐,从各种角度判断,关千云都会接任不良帅……如果不出意外的话。 “未来不良帅,这层身份够不够重要?” “所以你大可放心,蔡让不会动我的,李大总管也不会动我。” “因为陛下的有意扶持,内廷司根本就不会、也不敢在明面上打压 不良人。” 关千云眼神中带着得意,他最大的底气从来都不是燕白发,而是陛下的扶持。 只要陛下的心思没有改变,他甚至敢骑在蔡让头上拉屎! “再说了,就凭咱俩现在的关系,如果蔡让那厮动你,我能干看着吗?” 关千云拍了拍胸口说道,特别豪气干云,就像连喝了十八碗烈酒的好汉。 虽然他面前的酒并不烈,虽然他连一碗酒都还没有喝完。 …… …… 临近午时,燕清辞赶到,和谢周关千云一起坐在了角落中。 齐郡侯府的寿宴开始了。 院落被收拾的很干净,正中间摆着一个大花圆桌。 孟君集端坐在首位,穿一身玄色长衫,他不像侯爷,也不像武夫,黑色的长须飘动间,反而像是个私塾先生。 军师孟君泽坐在他左手边上,和兄长装束类似,虽说胡须要短一些,但书生味儿更浓 第65章 寿宴(2) 酒场有句老话,叫“喝酒前我是大夏的,喝酒后大夏就是我的”。 喝到一定程度,自然少不了吹牛。 这不,多喝上三五杯,便有老卒们开始抱团吹嘘…… 一个说自己曾在东南战场杀敌数十人,不费吹灰之力。 另一个就说自己在北疆战场上提着刀从这头砍到那头,杀敌数百,眼睛都不带眨的。 杀敌数十的老卒立马改口,说某某战役我杀敌上千,被弟兄们敬为“千人斩”。 另一个不服气,便说杀敌上千不过尔尔,自己曾一剑破甲上万,敌军尽皆胆寒,被大将军赞为“万人敌”…… 最后一通牛皮吹下来,酒桌上的老卒们战力一个比一个夸张,基本到了一人横扫千军万马的程度,决定一场战役的胜负结果全看个人当天的心情如何…… 这边桌上吹牛。 那边桌上议论国家大事。 从朝政到民间说的不亦乐乎。 有个老卒挑出一个话题,“假如我大权在握,该如何收服北疆?” 随后一群老卒们聚到了一起,从天南海北说到天文地理,从招兵买马说到出兵路线,一边手舞足蹈一边激情澎湃,似乎整个世界都匍匐在他们的脚下…… 最后说下来,人人都有将军之 才、宰相之资,可惜怀才不遇,满腔热血只得空付。 当然。 喝酒也少不了缅怀。 有老卒举杯对天,致敬逝去的战友们,还有他们的薛嵩薛将军。 聊着聊着,一群人抱团痛哭。 在他们脸上写满了怀念。 怀念当初的自己。 更怀念曾经的折威军。 那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折威军;在外令敌军惊惧,在内受万人敬仰的折威军。 可惜现在已经没有折威军了。 “都怪那愚蠢的狗……”一个老卒忽然热血上头,就要蹦出一句大逆不道的话。 “皇帝”两字还未说出口,被走来的孟君泽一巴掌呼在头上。 老卒酒醒大半,连忙低声赔罪。 有些话是不能说的,在和折威军相关的事情上尤其如此。 纵使老卒们有再多不满也得憋在心里,若是被有心人听到,无疑是灭顶之灾。 酒过三巡,宴席上的气氛愈发热烈。 坐在角落里谢周、关千云和燕清辞三人一起,听着耳边老卒们的酒话,兴趣十足。 三人都只喝了没几杯。 同样,楼东震和一些侯府强者也都只浅酌些许,没有喝太多酒。 就连寿宴的主人公孟君集都没怎么沾酒,前来敬酒的都让亲卫顶了上去。 他们在等。 等一些还没有到的“客人”。 …… …… 这一等便是一个多时辰。 寿宴接近尾声的时候,侯府的管事前来通报,说是内廷司前来祝寿。 孟君集眼睛一眯,心想终于来了。 他起身去门外迎接。 孟君泽和楼东震几人紧随其后,谢周、关千云和燕清辞也缀在后面跟了上去。 侯府门前的大街上,一辆金顶小轿在十几个穿着内廷司服饰的宦官的簇拥下缓缓而至,轿顶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烁生辉,光彩夺目。 谢周看着这群人,诧异说道:“还真是不带半点遮掩。” “是啊。”关千云搓了搓手掌,说道:“我说过,蔡让这人从来都不喜欢遮掩。” 谁都知道内廷司来者不善。 不过众人属实没有想到,内廷司会把恶意表露的如此光明正大。 前方的十几个宦官个个背负刀剑,手腕处也绷紧着,明显看出里面藏着袖箭。 宦官们的脸色也稍显阴沉,就像一群索命鬼差,就差把“找茬”两个字写在脸上了。 轿子停到侯府门前。 立刻就有两个宦官上前,一个跪下垫脚,一个掀开轿帘。 蔡让踩着下属的背从轿子里走出,穿一身御赐飞鱼服,右手持一把 拂尘。 蔡让神情严肃,仪态端庄,身为御前红人和当朝权臣的威风尽显。 加上他自身一品后期的实力,更是给人十足的压迫感。 谢周这种见惯了的还好。 侯府的侍卫们哪里见过这种阵仗?不自觉地低下头,根本就不敢直视蔡让的面容。 蔡让微微一笑,目光从众人身上扫过,看见谢周时多停留了片刻,不过很快移开,对孟君集微微行了一礼。 “见过侯爷。” 蔡让微笑着说道。 孟君集连道不敢,以他为首,一众齐郡侯府的人纷纷对蔡让行礼。 事实上,蔡让这位总管太监不过是从四品宦官,而孟君集云麾将军的头衔则是从三品。 此外,孟君集有侯爵加身,而宦官一般不会封爵,蔡让也不在贵族行列。 所以从规矩上来说,当蔡让没有携带圣旨的时候,孟君集是不用对他行礼的。 但事情不是这么算的。 如今蔡让手中的权力,远远比齐郡侯府来的更加强大。 别说远离中央的孟君集了,就算六部尚书见了蔡让,都得矮上一头。 “听闻侯爷寿辰,大总管命咱家准备了一份贺礼,前来给侯爷祝寿。” 蔡让挥了挥手,身后有个宦官提着礼盒走上前,微 微打开露出盒内一角。 侯府门前瞬间多了些光彩。 众人看得分明,这盒中是两颗几乎鹅蛋大小、晶莹剔透的夜明珠。 皎洁圆明内外通,清光似照水晶宫。 “这是交州陨洞中出产的明月珠,未经雕饰,天然而成。” 蔡让示意属下把礼盒奉上,笑着说道:“区区薄礼,不成敬意。” 薄礼属实是客气话。 这贺礼非但不薄,反而极为贵重,用价值连城四个字形容绝不为过。 看到这份礼物,谢周三人,以及孟君集等侯府中人都有些惊了。 不是来者不善吗? 不是来问罪的吗? 不然为何要一幅高调强势的姿态? 只是,为何要奉上这等贵重的礼物? 孟君集很好地掩饰了心中的惊讶之意,平静笑着将蔡让等人迎进府中。 刚一进院。 腾腾腾。 酒兴正酣的折威军老卒们纷纷放下酒杯,不少人直接起身,打量着一众全副武装的内廷司宦官,警惕心十足。 孟君集双手下压,示意众人坐下。 蔡让神情如常,丝毫不介意 第66章 寿宴(3) 酒宴继续进行。 不过这一次,众人多少有些心不在焉,分出注意力关注着主桌上的情况。 孟君集和蔡让推杯换盏,寒暄着,看起来就像一对失散多年的亲兄弟。 随着几杯酒下肚,寒暄结束以后,蔡让直入正题。 他先是看向孟君泽,说道: “前些天军师返回齐郡的途中,大总管派咱家前去邀请,想让军师回去喝一杯茶。” “由于某些外来因素,此事暂且搁置。” “搁置也无妨。” 蔡让浅浅一笑,随意说道:“因为此事跟军师大人,确实关系不大。” “关系较深的是侯爷才对。” 蔡让把目光转向孟君集。 孟君集神情不变,平静说道:“什么事?说来听听。” 宴席悄然间安静下来,众人都看向这边,听着两人的对话。 蔡让不介意外人旁听,直接无视众人投来的眼神,缓缓说道: “黑衣楼这势力,侯爷可曾听过?” 孟君集点了点头。 他毕竟掌握着整座齐郡城,虽然情报能力不如内廷司和不良人远矣,但像黑衣楼这种一出现便杀死两个一品强者和一位朝廷重臣的组织,他自然有所耳闻。 “听过,是个最近冒出来的邪教 组织,蔡总管提它何意?” 孟君集一开口便将黑衣楼给定下个“邪教组织”的性质。 紧接着,就像关千云说的那样,蔡让这人一向不喜欢遮掩。 他直截了当地说道: “内廷司怀疑黑衣楼与侯爷有关,所以请侯爷与咱家回京一趟。” 此言一出,全场寂静。 绝大部分人第一次听到黑衣楼的名字,随着场间知情人的透露,他们脸上纷纷涌现出震惊之色,心想竟然有这种一经出现,便引起无数注意的强大组织! 要知道,洛阳鱼龙帮帮主褚半城、京城广盛镖局总镖头都是声名赫赫的强者。 黑衣楼竟能轻易的杀死他们,这得需要多么强大的实力? 在此之前闻所未闻,藏得如此之深,又得需要多么庞大的权力? 这组织的背后到底有何人支撑? 折威军的老卒们轻声议论着,但没有谁怀疑自家将军,一个个对蔡让怒目而视。 “无稽之谈!” “休要血口喷人!” 当即便有人站出来反驳。 蔡让看着孟君集,笑而不语。 孟君集深呼吸一口气,挥手示意众人安静下来,脸色阴沉地盯着蔡让。 “敢问我哪里得罪了蔡总管?” “没有。” 蔡让摇头。 “我得罪了李大总管?” “也没有。”蔡让继续摇头。 “那蔡总管为何不远几千里而来,拿一个莫须有的罪名盖在本侯头上?” 孟君集沉声质问道。 这句话掷地有声,称呼也从“我”改为了“本侯”,显示出孟君集心中的怒火。 显然,他认为蔡让在蓄意寻他的麻烦。 而内廷司这些年,没少以莫须有的罪名扣押官员,清理朝中对手。 这一点上,内廷司被诟病颇深。 此外,孟君集曾任折威军统帅十几年,如今的他虽然脱下戎装,只着一身长衫,但当他愤怒的时候,那种属于一军统帅的锋芒毕露,威严极重,气场摄人心魂。 如果是一般人,被孟君集这么一问,恐怕会紧张的说不出话来。 但蔡让常伴君王左右,对所谓的王霸之气再熟悉不过,只稍一抬手便挥散了这种压抑的感觉,轻轻一笑,说道:“侯爷,何必如此激动?莫非……做贼心虚?” 孟君集握着拳头,眼睛眯得更深。 一时间他竟想不出如何争辩。 论嘴皮子的功法,他远不如这些宦官。 “根据种种线索表明,黑衣楼确实有侯爷参与的痕迹。” 蔡让缓 缓说道:“但侯爷有功于大夏,内廷司必然不会让侯爷蒙受冤屈。” “侯爷可先与咱家回京,等侯进一步的调查,是非曲直,自会有所定论。” “若是冤枉侯爷,届时大总管与咱家一齐向侯爷赔罪。” “可如果侯爷真的参与了黑衣楼之事,就别怪咱家不念旧情了……” 蔡让眼神忽地转寒,杀意毕露,把玩着手中的酒杯,等着孟君集的答复。 孟君集沉默片刻,沉声说道:“我若是不回呢?” “若是不回?” 蔡让话音一顿,笑望着孟君集,看似语气随和,却又如同宣告罪名一般地说道:“齐郡侯孟君集心怀怨恨,借黑衣楼之手搅动朝廷秩序,当以谋反论处!” 话音落下,场间折威军的老卒们一个个握着拳头,眼含火焰地望向蔡让。 众人同仇敌忾,恍惚间仿佛回到了当年的战场,只等主将一声令下,他们就会冲上去控制住这个大宦官。 但孟君集当然不会下这个令。 先不说蔡让实力极强,老卒们没有武器且不方便布阵的情况下必然会损失惨重。 如果贸然对蔡让出手,岂不正是做贼心虚的明证,也坐实了谋反之罪? 孟君集冷笑 说道:“蔡总管不愧是宫闱出身,果然能言善道……” “只是在议论罪名之前,本侯也有一个问题想问一问蔡总管。” “什么问题?” 蔡让微微挑眉。 孟君集断声喝道:“公然行凶,杀我侯府侍卫之事!” 蔡让疑惑道:“喔?” “蔡总管还想装糊涂不成?”孟君集一挥袖子,说道:“让孟原过来!” 楼东震领命离开。 不多时,便带着孟君来到场间。 今日寿宴,作为孟君集唯一个留在府中的子嗣,孟原本该在府外迎接宾客,再不济也要在宴席中招待客人。 不过他始终没有出现。 孟君集等的就是这一刻,让孟原出来指认蔡让的所作所为。 …… …… 角落中的酒桌上,谢周、关千云和燕清辞三人始终保持着沉默。 看到走过来的孟原,谢周轻声说道:“事情越来越麻烦了。” 事实上,这几天他们三人一直在追查毒咒和内廷司,以及黑衣楼的消息。 结果一无所获,毒咒和周淮等人不知藏在何处,就像一滴水沉入大海般悄无声息。 不过在孟原一事上,谢周三人都坚持的认定并非蔡 第67章 狂言 孟原被领到主桌旁边。 众人顺势将目光移动到他的身上。 或许在场有太多大人物和长辈的缘故,孟原的神情显得十分局促,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双手在身前不停地交错扣捏。 他像是一个犯了错的孩子,紧张得一塌糊涂。 看到他这幅姿态,折威军的老卒们纷纷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感觉。 “丢人。” 关千云嗤笑说道。 谢周和燕清辞没发表评价。 不过看看孟君集,再看看孟原,虽然相貌上有几分相似,却分明给人不像父子的感觉。 …… …… 蔡让没见过孟原,看到楼东震领着个年轻人走来,问道:“这人是?” “齐郡侯的次子。”身后有宦官回道。 蔡让上下打量了一番孟原,随意说道:“当真是虎父无犬子。” 孟君集脸上一黑。 侯府众人的脸色也不大好看。 正常人都听得出来,蔡让这句话根本就不是在夸奖,而是带着嘲讽之意。 而以蔡让的眼力,自然也能看出孟原的修行资质奇差无比。 虽然一个人如何不能以修行资质判断,但孟原出身将门,却露出这样一副怯懦模样,属实是把齐郡侯府的脸面丢了个干净。 “抬起头来。” 孟君集冷着脸说道。 听到父亲的话语,孟 原鼓足几分勇气,挺胸抬头,端正了些姿态。 孟君集看着次子说道:“把你当晚遇到的袭击,帮蔡总管回忆一番。” “是。” 孟原深呼吸一口气,指着蔡让说道:“就是你!三天前的晚上杀了我七个侍卫!” 三天前?杀了你的侍卫? 这罪名可大可小。 往大了说无非是杀人偿命。 按照大夏律,即便蔡让身为内廷司的十二总管之一,滥杀无辜也要被打入大牢。 不过说句实在话,区区几个侍卫在蔡让眼里根本不值一提,就算杀了又有何妨? 膳房中宰几只鸡鸭,野外踩死几只蚂蚁,难道还要偿命不成? 鸡鸭和蚂蚁的比喻或许不太恰当,然而相比于蔡让这种修为高深的大宦官,普通人的性命确实和鸡鸭蚁无异。 听到孟原指认,蔡让有些疑惑,却并不生气,反而觉得有趣,问道:“你确定是我?” 孟原笃定说道:“就是你!” 蔡让兴趣愈浓,笑着问道:“很好,那你知道我是谁吗?” 孟原冷笑一声,说道:“阉贼而已!”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继而一片哗然。 甚至有人开始怀疑自己的耳朵。 孟原说蔡让是什么? 阉贼! 要知道,自从内廷司掌权后,已经好些年不曾有人敢 当着他们的面喊出这两个字了。 就连当朝的宰相大人、不良人的首帅燕白发愤怒于内廷司,最多也就是骂上一句阉党误。国,而不会用阉贼二字。 因为阉贼要比阉党严重得多。 这两个字对内廷司而言是绝对的大忌。 就算先前蔡让怀疑孟君集,场间折威军的老卒们个个盛怒无比的时候,都没有人敢喊阉贼,连“阉”字不敢提。 众人都明白,一旦“阉”字说出口,可就难以收场了。 此时此刻,孟原却当着蔡让的面骂了一句阉贼! 谢周和燕清辞面面相觑。 关千云瞬间就震惊了,心想这家伙原来不是怂蛋,要么是傻蛋,要么就是真的牛比。 老卒们和关千云的想法类似,一个个或震惊或无奈地看着孟原,不知道该夸他胆识过人、或者该骂他愚蠢至极了。 离孟原最近的楼东震浑身一震,当孟原骂出阉贼的那一刻,他整个人都傻了。 他怎么都想不到,这个平时智商还挺正常的二少爷竟然会骂出阉贼两字…… 而且是指着蔡让的鼻子骂,唾沫星子都喷到了蔡让脸上…… 楼东震脸色煞白的同时提起内力,做好了防守的准备。 他担心蔡让盛怒之下,抬手就要了二少爷的性命。 好在没有。 蔡 让还算克制。 即便如此蔡让也是有些绷不住了,阴沉着脸看向孟原,几乎一字一顿地说道: “你说什么?” “我说你……” 啪的一声! 孟原话还没说出口。 孟君集一巴掌扇在了他的脸上。 这一巴掌极其用力,孟原的右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肿起来,五指印清晰可见。 蔡让眯了眯眼,转而看向孟君集,幽幽地说道:“侯爷这是何意?” 孟君集不敢托大,迫不得已地放低了姿态,说道:“犬子一时口误,还望蔡总管大人有大量,不要跟晚辈计较。” 蔡让眯了眯眼,攸地笑道:“常言道,子不教,父之过……” 他话音一顿,斜了孟原一眼,语调缓慢地说道:“咱家很想问侯爷一句,这两个字可是侯爷教他说的?” 孟君集一时无言。 这句话听起来无害,实则暗藏机锋。 如果孟君集否认,那当众辱骂内廷司阉贼的孟原无疑要担上罪名。 稍加思索后,孟君集决定替孟原担下。 可不等他开口,孟原跳出来说道:“阉贼误。国,滥杀无辜,人人得而诛之!” 这一次骂得比前一句更重。 宴席众人再次惊了。 关千云搓着手掌,满脸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表情,一边默默替孟原的骂声叫 好,一边又觉得奇怪……那晚在相思院,虽然孟原怂了些,但表现得还算理智,没想到竟是如此痴傻。 燕清辞目视叫嚣中的孟原,心想齐郡侯府怎么会培养出这样的子弟? “自寻死路……” 谢周轻叹一声。 先不提蔡让到底有没有滥杀无辜,就算有实打实的证据,无非是打压一番蔡让的锐气,难道还真能诛了他不成? 就算是皇帝陛下,想杀蔡让前都得仔细掂量掂量。 孟原两句阉贼,和一句人人得而诛之,不是自寻死路是什么? 所有人看向孟原的脸色都变了。 尤其是孟君集、孟君泽和楼东震这种扎根齐郡侯府的人。 一时间孟君集右眼狂跳,再难以保持自身的气度,内心狂呼:“干你娘!” 虽然他是孟原的爹,这想法不算骂人,但可想而知他是有多么愤怒。 “把他 第68章 扑朔迷离 蔡让用过剑、也用过刀。 在踏入一品境之前,他和很多内廷司的太监们一样,还常用袖箭等类似的暗器。 似乎蔡让练的东西很多很杂,没有一项是真正的精通。 其实不然。 对蔡让有过了解的人都知道,蔡让主修的是拳脚功夫。 严格来说,蔡让属于佛门的俗家弟子,他的内功源于佛门密宗的《龙象经》。 这是密宗最高级别的武学。 一百多年前,某个西域高僧将《龙象经》交易给李氏皇族,成为皇族的代表武学之一。 此经共分十三层,练出的内力强悍霸道,号称每多一层就会多出一龙一象之力。 同样的,正因为《龙象经》修炼出的内力过于霸道,以至于此经极难修行,稍有不慎就会被内力反噬,受伤还是轻的,严重时还可能导致走火入魔。 就连有“密宗祖庭”之称的兴善寺,其间住持、被世人公认为当代密宗领袖的空伦和尚,也被困在《龙象经》第十层,止境于一品中期,多年不曾突破。 反倒是蔡让这个俗家弟子,悄然间将《龙象经》突破到第十一层,超越了百年内所有修行此经的密宗修士。 这也是让很多人奇怪的地方。 毕竟《龙象经》以狂猛霸道着称,对修炼者的阳刚之气要求极高,而蔡让身为一个太监,失去了做为男人的根本,阳刚 之气本该有所欠缺才对,也不知他用了什么办法,才规避了这个难题。 但不论如何,十一层《龙象经》的加持下,蔡让的内力极其霸道,力量更是强悍无比。 三尺之内,几乎无敌。 此时此刻,楼东震和孟原距离蔡让不过五尺,在他的内力压迫下根本就无法行动。 直到这一刻,楼东震才真的确认,像蔡让这种层次的强者,想要杀死自己这种还没有突破一品的小角色,当真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另一边。 关千云下意识揉了揉小腹,心想当初蔡让踹自己的那一脚,得亏是没用全力,否则自己就算不死也得废了。 谢周也庆幸和蔡让过招的时候,没有贸然贴近,保持了相对安全的距离。 燕清辞则在心中计算着,倘若长弓在手,全力一箭下是否有射杀蔡让的机会? …… …… 锃锃锃! 在场的折威军老卒们一个个起身,眼神凶狠地盯着蔡让。 不管孟原有多么愚蠢,总归是自家孩子,该护还是要护着的。 随着老卒们起身,内廷司的宦官们也迅速集结到蔡让身后,一手握着武器,一手抬起,露出里面造型精良的袖箭。 场间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 双方剑拔弩张。 “别着急,咱们和侯爷讲讲道理。” 蔡让双手下压,示意属下们放下武器,看着孟君集 微笑说道:“侯爷认为咱家在三天前的晚上,杀了你侯府侍卫?” 孟君集冷声道:“难道没有?” 蔡让笑容灿烂,说道:“不瞒侯爷,咱家确实在六天前就进入了齐郡地界。” 顿了顿,蔡让话锋突转道:“但这六天时间,咱家一直停留在石坞镇,未进齐郡城一步,何来杀你侍卫一说?” “可有证据?”孟君集冷笑道。 蔡让不急不慌地说道:“侯爷可知道,石坞镇岳阳河南畔有一座金山?” 孟君集挑了挑眉,不明白蔡让为何突然转移话题,当然他也没听过这座金山。 齐郡下辖三城,十五县,村镇有几百个,他哪里能全部记住? 也就只有那些专门绘制地图的天机阁人士,才会记住每一座山每一道河的全名。 接下来蔡让便给出了解释。 “岳阳河南岸金山之上有一寺庙,曰金山寺。与镇江城的金山寺相比,这座金山寺声名不显。但在十五年前,密宗空慧大师来此金山寺隐居,直至今日。” “咱家与空慧大师在寺中论佛,六天六夜不曾离开,如何杀你侍卫?” “如果侯爷不信,派人前往金山寺一问便知,空慧大师自会为咱家作证。” 蔡让慢悠悠地说道。 众所周知,高僧是不会说谎的。 这正是蔡让有恃无恐的原因。 听到这话,谢周和关千云 对视一眼,心想这就对上了。 难怪他们在城中寻觅几天,都没找到内廷司的痕迹。 齐郡侯府的人也心生恍然。 蔡让醉心佛学,每逢路过寺庙时都要进去上一柱香,这是很多人都知道的事实。 他言语中提到的空慧大师则是密宗出名的高僧,早年曾在长安城的大兴善寺中修佛,后因某些原因远离京都,谁能想到竟然隐居到了齐郡辖内的一座小镇上? 如此看来,蔡让所言不虚。 孟君集的脸上一时间阴晴不定。 本来,他是很相信孟原的。 由于内廷司的压迫,他这几天也坚信孟原当晚就是被蔡让袭击。 可今天孟原的表现实在是不太正常,两句“阉贼”骂出口,就算眼瞎的人都能看得出来他是在有意地针对蔡让。如果不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孟君集都要怀疑他是不是别人派来,挑拨侯府和内廷司的奸细了。 “除了空慧大师,金山寺上下七十僧众、石坞镇大部分百姓亦能为咱家作证。” “当然,如果侯爷执意不信,那咱家也没什么办法。” 蔡让幽幽地说道。 “只是……” “颠倒黑白,诬陷朝廷命官。” “当处死罪!” 蔡让声音忽然转寒。 下一刻猛地起身,一伸手就掐住了孟原的脖子,把他的双脚提离地面。 腾腾腾…… 场间响起一串桌椅倒 地的声音。 折威军的老卒们纷纷上前,撸起袖子做好了战斗准备。 不过没有谁动手。 因为他们的将军没有发话。 自己的儿子被蔡让提在手中,费力挣扎的样子就像一只可怜的野狗。 孟君集却不担心儿子的生死。 这不是无情,而是孟君集很肯定,在扳倒他之前,孟原是不会死的。 他只是在想一个问题,自己这个素来懂规矩的小儿子怎么会突然针对蔡让? 孟原虽然纨绔,但性格一直都有些怯懦,胆子向来很小,又哪里来 第69章 黑衣楼,参见! 蔡让的脸色阴沉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在他面前,孟原却没有丝毫恐惧的情绪,反而神情倨傲,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 “一个阉贼,你还能把我怎么样不成?知道这是哪里吗?这里是齐郡城!我爹在齐郡布局多年,区区内廷司,还能在这城里掀起风浪不成?你敢动我,就等着我侯府的报复吧……” 孟原似乎还有很多话要说。 不过没等他把话说完,孟君集就露出了一个凶狠的眼神。 楼东震看懂了这个眼神,果断一记手刀打在孟原的脖颈上,把他打晕了过去。 随后楼东震拽着孟原胸前的衣裳,宛如拖一具死尸般将他拖离了宴席。 蔡让看着这一切,没有阻止。 虽然他现在很愤怒,很想上前拦住楼东震,然后一巴掌将孟原这孙子拍死。 但他是那种无论何时都会保持着理智,不会被情绪绑架的人。 所以他没有动手。 蔡让深呼吸一口气,取出一块绢布擦去脸上的口水,对孟君集说道:“侯爷教子有方,咱家今天算是长见识了。” 孟君集默然不语。 他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该说的,不该说的,全被孟原这个不成器的儿子给说完了。 蔡让步步紧逼,高声质问道:“齐郡城中的布局… …敢问侯爷是在城中布局了什么?” 孟君集在城中有布局吗? 当然是有的。 齐郡城内到处都是他的人。 不过孟君集胸怀一颗赤诚之心,他这么做无非是为了让齐郡城更好,为了让陛下注意到他然后再度启用他。 仅此而已。 可他没办法解释。 因为无论他是往城中各界安插人手,还是组织情报机构,严格说来都是犯忌讳的事情。 如果放到台面上深究,难免会被扣上一顶“涉嫌谋反”的帽子。 蔡让冷笑着说道:“布局多年……难道侯爷是想谋反不成!” 孟君集还是没有说话。 身边孟君泽站了起来,说道:“蔡总管此言差矣,兄长为了齐郡鞠躬尽瘁,所谓布局亦是为了齐郡的百年繁华,何来谋反一说?” 内廷司深处宫闱,里面的宦官除去要学会明哲保身,嘴皮上的功夫自然也不能差了。 一般人都说不过他们。 但事实上,天底下最擅长说道的绝不是内廷司的宦官,而是读书人。 和读书人辩论,他们左一句古之名言,右一句引经据典,往往能把人说的哑口无言。 孟君泽这个折威军师,当然也属于读书人的行列。 他从掌控天府城的唐家,说到坐守东海畔的圣贤城……一套套理论 下来,孟君集往城中塞人的举措非但没有任何错误,反而被拔高到忠君爱国,一日不曾忘君恩的高度。 孟君泽和蔡让各执一番说辞。 人群之中,有个开拳馆的折威军老卒握着拳头,面色阴沉如水。 他的眼神犹如利剑般刺在孟君泽的身上。 如果谢周与这双眸子对视,一定会认出他就是周淮。 准确地说,谢淮。 事实上,早在几天前,谢淮就杀死城中一个折威军老卒,制作了他的人皮面具。 今天谢淮戴着这张面具混进宴席,暗中观察着事情的发展。 也是他交待孟原做出这一连串的操作。 谢淮想看到的,是让侯府和内廷司双方血战,而不是只在嘴上动刀。 问题在于,蔡让这厮实在是谨慎至极,非到万不得已的情况下绝不会出手。 谢淮略一思索,在孟君泽话音落下的时候站了出来,大声说道:“我倒觉得二少爷说得没错,这里是齐郡城,内廷司给我们侯爷提鞋都不配!你个阉贼再敢顶撞军师,让你走不出齐郡城信不信?” 说完这句话,谢淮做出了和先前孟原同样的动作。 “呵……” “忒!” 谢淮和蔡让之间隔了三张桌子。 但谢淮是何等实力? 他这一口口水带着内力,宛如一 把小剑般刺向了蔡让。 不过这一次蔡让有所警惕,挥袖间一道掌劲就将这口水轻易打散。 “有意思。”蔡让眯眼看向这个突然冒出头的折威军老卒。 宴席众人也都朝谢淮望去。 “老张,你干啥呢?” “你不要命了!” 身边的老友们纷纷说道。 他们当然不知道所谓的老张早就死了,而这个老张是谢淮伪装。 但谢周却认了出来。 “周淮!” 他低声说道。 人的长相能够伪装,气息却很难伪装。 谢淮吐口水时动用的内力,瞬间就让谢周想到了当初在靖水河畔的战斗。 不等燕清辞和关千云发出疑问。 变故再生。 “说得好!” 角落中又有一人站了出来,他满脸苦大仇深的表情瞪着蔡让,开口还带着几分书生的味道:“一群阉贼,竟在齐郡城中辱我将军,难道欺我折威军无人乎?” 在他手里端着一副军用弩。 随即扣动扳机。 噗! 一只利箭朝蔡让射了过去。 对在场绝大多数人来说,这第二个冒出来的人是陌生的。 谢周和关千云却认出了他的身份。 王尘! 这家伙不知怎么也混到了宴席中。 以他和谢淮的熟悉程度,毫无疑问也认出了伪装成折威军旧部的谢淮,所以在 第一时间站出来再拱上一把火。 尽管他手中的弩箭是唐家特制,想要射中蔡让也是不可能的事情。 蔡让竖起右手,很轻易地就抓住了临到眼前的弩箭。 下一刻他又把弩箭甩了出去,抓起一块绢布擦了擦手心。 因为在弩箭的头部……沾满了口水、油渍和菜汤一类的东西。 王尘这厮竟然在箭上吐了口水,还在满桌的剩菜里拧了一圈! 短暂的沉默后,蔡让终于放下了所有的气度和一贯的作风。 他不想再听任何解释,也不想再多做任何的言语争执了。 事实证明,所有的好脾气都是不够愤怒。 而当怒火燃烧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再理智的人都会被情绪绑架。 “……全部拿下!” “抵抗者以谋反罪论处,格杀勿论!” 蔡让的气场在这一刻尽数展开,内力释放的瞬间就让宴 第70章 血战 这些突然出现的穿着黑衣的男人们,毫无疑问都是黑衣楼的人。 他们每一个都蒙着面具,只有眼睛露在外面,看不清长相。 此时此刻,他们以孟君集为中心,保护着这位侯爷,就好像他们是侯府最忠实的拥趸。 这么说…… 孟君集果然在与黑衣楼合作? 又或者,他就是黑衣楼的幕后主使? “孟君集!果然是你!” 蔡让露出恍然的神情。 就连一直相信孟君集的谢周和关千云都对此感到意外,一时间想不通原因。 折威军的老卒们也都看着自家的将军大人,等着孟君集发话。 但孟君集沉默着,一句话都不说。 “先带孟侯爷离开。” 离孟君集最近的黑衣人说道。 另一个黑衣人依言走出,准备领着孟君集离开宴席。 “站住!” 蔡让一声断喝! 他当然不会放任孟君集离开。 右手握拳向前轰去。 恐怖的内力向着拳头聚集。 同一时间,有狂风在宴席中呼啸而起,桌椅被狂风掀翻,响起盘碗的碎裂声。 蔡让体内由《龙象经》练出的霸道内力全速运转,拳头表面蒙上了一层金色光辉,在出拳之前便有拳劲先发,犹如攻城巨锤般砸向了准备带着孟君集离开的两人。 本来 站在蔡让身后的内廷司宦官已经退到了五丈开外。 而楼东震和几个侯府侍卫没想到蔡让这一拳会有如此伟力,根本就来不及退开。 力量外泄下,他们竟然被压迫得半跪在地上,双目圆睁,露出惊惧的神情。 耳边能听到的,只剩自己的心跳声。 咚!咚!咚!咚! 心跳声越来越快,就像战场上密集的鼓点声,仿佛整颗心都要跳了出来。 好在拳头的目标不是他们。 反观被蔡让气息锁定的孟君集却是头都不回,似乎他对这些黑衣人颇为信任,就像是战场上值得托付后背的兄弟。 黑衣人没有辜负这份信任,一声轻喝,向着蔡让迎了过去。 两道拳头在空中相撞。 轰的一声巨响! 就像是有一道雷霆在宴席间炸响开来,又像是战场上数百轮火炮齐发。 两个拳头上的内力互相侵蚀摩擦,气浪如火山一般翻滚喷涌。 场间烟尘大作。 十丈以内,所有人都被震翻在地。 楼东震喷出一口鲜血,大口喘着粗气。 旁边几个实力稍弱的侯府侍卫,竟然被两人的战斗余波震及致死。 这一幕值得所有人胆寒,却并不惊奇。 放眼全天下,一品后期的强者数量加起来都没有今天参与宴席的人多 ,而这种层次的强者战斗,仅仅是余威,就足以抹杀世间九成以上的修行者。 问题在于,这个黑衣人到底什么身份,竟然也是一品后期? 烟尘渐渐收敛,蔡让和黑衣人的身影逐渐变得清晰。 两个人右臂上的衣袖都尽数碎裂,肌肉隆起、充满力量感的胳膊裸漏在外。 众人注意到,黑衣人的右臂不停颤抖。 看来他是劣势的一方。 不过没有人因此就小看他。 因为在他背后,还背着一把剑。 他应该是一个剑修。 他没有出剑,而是选择用拳头和蔡让硬碰硬,显然是存了试探的心思。 蔡让应该是得到了他的认可。 于是黑衣人抽剑出鞘,向蔡让邀战。 “去城外如何?” 黑衣人提议。 如果他们在城中放开手脚战斗的话,恐怕以齐郡侯府为中心,周围几条街都要遭殃。 蔡让自然不会拒绝。 他似乎很好奇眼前黑衣人的身份,更好奇黑衣楼到底笼络了多少一品境的强者。 …… …… 蔡让和黑衣人从宴席中消失。 内廷司的宦官提着武器,有恃无恐地审视着剩下的黑衣人和折威军旧部。 他们眼神傲慢,就好像在看一群死人。 不过没等他们傲慢太久,混在折威军中的王尘站 了出来,高举着拳头喊道:“不管将军选择了什么,我都会誓死追随!” 这一句话说到了大家的心坎中,得到了所有人的共鸣。 即使将军真是黑衣楼的幕后主使者,那又如何? 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即使将军揭竿而起向朝廷出兵,那又如何? 他们身为下属,不需要替将军思考,只需要追随将军、践行将军的意志,这就够了。 哪怕将军走上了一条不归路,他们也会誓死追随,无怨无悔。 见情绪调动了起来,王尘指着内廷司的宦官们,嘶吼道:“杀了这群阉贼!” 这一句话再次得到了共鸣。 虽说是孟原愚蠢在先,但蔡让的强势本就引起了老卒们不满。 此时此刻,众人被王尘一句话点燃。 他们没有武器,断裂的桌子腿和碎掉的青瓷就是武器,随便抓上一个,撸起袖子就朝十余名宦官扑了过去,如潮水一般。 潮水确实恐怖,但这些内廷司的宦官们也都不是省油的灯。 制作精良的袖箭和弓弩如下雨一般激射而出,大部分都被挡下,却仍有些刺入了老卒们的身体,带起一串血光。 鲜血不会让人恢复冷静,只会在愤怒的火焰上浇油,让人变得更加疯狂。 只是几个呼吸的时间, 地面上就躺下了十几具尸体,到处都是碎瓷和弩箭。 …… …… 战场边缘,谢周、关千云和燕清辞三人看着这血腥的一幕,各自沉默着。 他们的立场不在侯府,不在内廷司,跟折威军也没什么关系。 严格来说,他们是以旁观者的身份来到孟君集的寿宴。 都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可随着孟原的说辞和黑衣楼的出现,他们三个也分不清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到底谁对谁错?又该帮谁? 便在这时。 忽然有数根银针从斜上方袭来。 银针密集,速度奇快无比。 谢周察觉到危险接近,反应比银针更快,抬手掀起一张桌子挡在前方。 当当当当!银针呼啸着穿透木桌,又被剑气打翻在地。 谢周朝银针袭来的方向看去。 院墙角落,趴着一个披着斗篷的孩子。 毒咒! 来不及多想,谢周的身影从原地消失。 他 第71章 四位总管 毒咒是一个杀手,在杀手榜排行第五。 没有人知道毒咒的真实姓名,更不知道他的出身来历,住在哪里,今年有多大年纪。 在不良人卷宗记载中,毒咒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去往各地的黑市中接取任务。 他对任务目标也没有太多要求。 只要给钱够多,他就敢接。 很多人死在他的手中,有贩夫走卒,有当朝官员,有皇亲国戚,也有江湖侠客。 就算刺杀一品境强者的任务,毒咒也不是没接过,而且确实有成功的案例。 在杀手榜中,毒咒不是最强的那个,可他绝对是杀人最多、也是最残忍最凶狠的那个。 因为他在执行杀人任务的过程中,从不在意别人的生死,往往一次杀人任务,就会牵连好几个甚至几十个普通人。加上毒咒是以毒和咒术杀人,被他杀死的人无一不是死相难看,一副宛如被恶鬼附身的恐怖场景。 毫无疑问,如果世间真的有魔鬼,那毒咒必然是魔鬼的化身之一。 对于谢周这种名门正派的弟子来说,毒咒当然是见之必杀的邪魔外道。 不论是为了自己,亦或者为了天下正道,谢周都会尽力杀死毒咒。 剑光割裂空气。 谢周朝毒咒 逃离的方向追了过去。 关千云和燕清辞的反应同样很快,在谢周追过去的下一刻就跟了上去。 然而。 两人的身影刚刚跃出侯府。 忽然有一道声音响了起来。 这道声音很尖锐,像在提着嗓子说话,给人一种不太舒服的感觉。 “你们是要去哪啊?” 侯府外的阴影中走出一位老人,穿着靛青色的太监服饰,几乎白了一半的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爬满皱纹的老脸上神情温和,带着浅浅的笑意。 关千云和燕清辞本来不打算停下脚步,忽然察觉到浓重的危机感,不得已停了下来。 他们转身看向这突然出现的老太监,认出了对方的身份。 内廷司十二大监之一。 神宫监总管。 宋忠夏。 要说这位宋总管的经历也称得上一代传奇了,他本名宋进,出身汝南宋家。 在汝南郡地界,宋家属于巨姓望族,以治学和一手家传剑法而出名,宋家子弟在外游历也常常以儒剑客自居。 无奈宋进出身旁系,家境贫穷,日子过得还不如寻常百姓。 因此宋进从小担负着重振家业的重任,可惜寒窗苦读十年,结果却失误落榜。 宋进一怒之下,自阉入宫。 在大多 数人尤其是文人眼中,太监属于最低贱的职业。 那一刀下去,阉割的不止是肉体,还有身为男人的尊严。 所以在宋进入宫后,本就体弱多病的父亲直接被气得一命呜呼,族人也嫌宋进丢人,纷纷和他撇清关系。 谁知宋进天生就是混宫闱的料,没多久就靠着有几分才学当了先帝的伴读。 后来先帝登基,宋进极受宠信,被先帝赐名“忠夏”,任命为神宫总管太监。 说来可笑,在宋进掌权后,宋氏又把他写进了族谱,年年送礼孝敬。 好在宋忠夏是念旧之人,几番提携,使得宋氏几乎成了汝南最大的家族。 之后这些年,没有政敌,也不用再担心吃穿用度,宋忠夏便把一门心思扑进了修行。 虽然起步较晚,但靠着天赋、丹药和陛下赐予的各种功法,宋忠夏终于在耳顺之年踏足了一品境界。 也因为踏足一品,所以在先帝驾崩后,他才逃脱了陪葬皇陵的命运。 仔细算来,如今的宋忠夏已年过八十,在神宫监总管的位置也坐了五十多年。 只要是朝廷中人,没有谁不认识他。 “见过宋公公。” 燕清辞对着老太监行礼。 关千云也不耐烦地行了一 礼。 “我认识你们两个,你叫关千云,你叫燕清辞,都是很不错的孩子。” 宋忠夏眉目含笑,温和说道:“燕首帅教的也很不错。” 关千云嗯嗯点头,应付说道:“多谢宋公公赏识。” “你们这是要去哪啊?”宋忠夏笑着转回了最初的话题。 关千云抱拳说道:“不良人捉拿凶徒,还请宋公公行个方便。” 他这句话的言外之意,自然是我很忙,没时间搭理你。 “凶徒?” 宋忠夏却像是没听懂他的话,挑了挑眉,本就布满皱纹的额头上多出数道沟壑。 老太监左右环顾,疑惑说道:“这里有凶徒吗?咱家怎么没有看到?” 一般来说,太监都很会演戏,越老的太监演技越好。 可宋忠夏的演技着实差劲,就像街边遛弯的老头子,听到有凶徒出没,好奇地一边探头一边问在哪呢在哪呢? 平心而论,老太监真的没有注意到先前过去的谢周和毒咒吗? 绝无可能! 别说他有一品境的修为傍身,就算是个普通人在这,都能注意到谢周和毒咒的动静。 所以老太监摆出这样一副姿态的目的已经很明显了——就是为了阻拦关千云和燕清辞。 师兄妹 两人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慎重……以及果断。 “宋公公,得罪了!” 关千云一声轻喝,和燕清辞一起向老太监冲了过去。 宋忠夏面无惧意,反而目露嘲讽之色。 虽然他的实力远不如蔡让,但一品就是一品,哪里是两个二品的娃子能够比拟? 老太监的袖口中滑落出一把短剑,心想该用几分力气,才能做到击败两人的同时又不把他们伤的太重。 不过他没有想到,当关千云和燕清辞临到他身前三丈的时候,忽然一左一右,转头朝两侧飞奔而去。 原来两人就没打算和老太监动手,而是直接绕过他继续去追击毒咒。 宋忠夏笑容更深,竟是谁都没有追。 刷刷刷! 有利箭破空的声音响起。 数十道弩箭带着破空声,拦住了想要离开的关千云和燕清辞。 侯府外街道两边,各有一拨人迎面走来。 关千云和燕清辞被利箭逼停,看着从远处走来的两拨人,神情无比慎重。 因为这两拨人同样来自内廷司,领头的也都是朝中大人物。 印绶监总管,徐恭。 第72章 小妖 侯府内部。 一片喊杀声中,谢淮和王尘悄然退走。 “你怎么又回来了?” 谢淮疑惑问道。 他是真不知道王尘也混进了侯府。 不过如果没有王尘的煽风点火,他的计划也不可能进行的这么顺利。 说话间,谢淮扭过头…… 揭开脸上被人喊作“老张”的人皮面具,戴上了自己的铁制面具。 在这短暂的间隙中,可以看到他脸上布满了黄褐色的疤痕,就像一条条弯曲的蜈蚣。 事实上,修行中人往往比实际年龄看起来稍显年轻,比如年过八十的宋忠夏看起来也就六十岁左右,接近五十岁的蔡让看起来也就是个三十来岁的中年男子。 然而刚满二十岁的谢淮,却长了一副丑陋的、远超年龄的老脸……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王尘把头扭到另一边,假装观察侯府院里的景象,实际上是不愿意看到谢淮的脸。 他自然不会嫌弃谢淮的长相。 只是王尘很清楚,相貌一直都是谢淮的痛处,任何人都不愿意把痛处展露出来,即使在最好的兄弟面前也不例外。 “这么大的事,错过太可惜了,自然要回来瞧瞧。”王尘说得理所当然。 谢淮说道:“你还是喜欢凑热闹。” 王尘转而问道:“谢周去追毒咒去了,你要不要过去?” 谢淮稍加思索,摇 了摇头:“我先把侯府的事情解决。” 王尘明白齐郡侯府这事对谢淮来说意味着什么,并不强求,说道:“那我过去看看。” 谢淮说道:“注意安全。” 王尘“嗯”了一声,转身离开,他没有像关千云和燕清辞一样直接追出去,而是从侯府后门,绕过了在前街聚集的内廷司宦官。 …… …… 作为杀手榜第五的强者,毒咒虽然只有二品境修为,但他的轻功极为优秀,加上身形优势,即便以谢周的速度,轻易都追不上他。 一者追,一者逃。 不过半刻钟就跨越十几里路,跃过城墙,来到了齐郡城东郊。 郊区林木密集,有山有水。 毒咒停下了脚步。 他转过身,凶狠的目光盯着谢周。 在逃跑的过程中,他身上的斗篷不知丢在了哪里,此时暴露出他真实的面容。 瘦小的身材、凸出的骨骼、深陷的眼窝,还有那扭曲的面容和鲜红色的瞳孔…… 谢周第一次看到毒咒的长相,下意识露出厌恶的神情,心想真是个怪物。 毒咒看出了他的厌恶,心中觉得屈辱,本就扭曲的面容变得更加扭曲,微微弓起背,发出咕咕的声音,就像饿了三天的野狼面对猎物时的低吼咆哮。 “啧啧,真是没想到毒咒竟然是个这样的怪物。”树林中响起一道女子 的声音。 随后一个少女走了出来,手中提着一柄短剑,穿一身大红纱衣。 少女看起来不过二八年华,透过她身上的薄纱,可以看出她的身材火辣至极,笔直纤瘦的大长腿,盈盈一握的蛇腰,还有胸前两座傲人的山峰……但其实少女的身材很较小,身上的纱衣也显得格外宽大。 越是这样鲜明的对比,越是能让男人们产生欲望,恨不得立刻就要揽她入怀,与她一起共度良宵。 毒咒显然不能算作男人。 听到少女的嘲讽,他扭过头对着少女发出一声嘶吼,露出满嘴尖牙。 些许涎液从他的牙缝中流出,瞬间就将地上的野草腐蚀成一片黑渍。 少女嫌弃至极,转而看向谢周,双眼放光说道:“还是青山剑修好入眼。” 谢周没有说话,看到了少女的眼睛。 这是一双绝美的桃花眼。 四周略带粉晕,眼含流波,似迷茫又有些害羞,似沉醉又楚楚可怜,仿佛藏了一种不敢表露的深情,娇媚而不妖媚,勾的人心神荡漾。 在少女耳边,还别着的一朵鲜红的花儿。 在这朵花的花瓣周围,分布着密集的、如针一般的花刺。 谢周在青山背书极多,瞬间就认出了这种花的来历—— 它在西域佛门被称为曼珠沙华,寓意着天上之花,是天降吉兆。 但在普 通人中,它还有着另一个名字。 彼岸花。 彼岸花常常在墓地盛开,久而久之就被传为是一种在黄泉路上盛开的死亡之花,红色便是血色,代表着死亡和凶兆。 “好看吗?”少女轻轻抚摸着彼岸花,看着谢周问道。 她歪着脑袋,睫毛微微颤动,清纯的眼神中又似乎藏着一种欲火,分外惹人怜爱。 可惜这一套对谢周无用。 当然不是说谢周不喜欢女人…… 而是少女本身虽然足够魅惑,但她这幅媚态却并非天然而成,而是修炼了某种能够影响男人心智的精神类武学,在道心天成的谢周面前也就失去了作用。 给谢周的感觉,甚至还不如燕清辞不经意间的一抹微笑。 谢周说道:“太妖。” 少女水汪汪的桃花眼看着他,用柔弱的语气说道:“人家本来就叫小妖啊。” 小妖? 听到这两个字,谢周忽然想到了什么,神情微变说道:“你是花小妖!” 杀手榜第十位! 花小妖! 少女掩嘴轻笑,开心说道:“是啊,奴家花小妖,今日来取郎君性命。” 话音落下的同时,笑容灿烂的少女已经举起短剑,朝谢周刺了过去。 这一剑来得极其突然。 如果是其他人,很可能直接就被花小妖偷袭致死。 但谢周不同,道心天成带来的对危险的感 知再次起了作用。 一声剑鸣,剑光照亮山石林木,谢周紧握长剑,斜斩而上。 嗡嗡嗡嗡。 短剑和长剑在半空中相撞摩擦,发出沉闷的响声。 谢周被一剑逼得倒退数步,脸色苍白,吐出一口鲜血。 在花小妖面前,他一招即败。 原来这个看起来不过二八年华的少女,竟然是一品境的强者。 谢周并不意外。 花小妖在杀手榜上排行第十,拥有一品境的修为再正常不过,反观毒咒和“无面人”谢淮这种二品境就登上杀手榜,才是值得意外的事情。 好在花小妖破境的时间不长,还处于一品境中实力 第73章 绝处 在战场边缘,王尘趴在树林中的草垛里,仅仅露出一只眼睛。 当看到毒咒和花小妖联手的时候,王尘整个人都惊了,心里直呼娘嘞。 首先是毒咒这怪物一般的长相,王尘寻思着如果谢淮看到毒咒,或许能好受一些? 然后是花小妖,这身段这眉眼……看得人火气直旺,忽然就想去逛教坊司了。 当然,最让王尘震惊的是,毒咒和花小妖竟然一起来刺杀谢周! 到底是哪方势力,能一下子请来杀手榜前十的两位大神? 加上“无面人”谢淮的话…… 谢周这家伙到底是做了什么孽,才会一下子得罪这么多人? 王尘一边思索着,一边很聪明的不盯着谢周、花小妖和毒咒三人去看,而是用余光观察战场。 这样可以最大程度的避免被发现。 而如果被发现的话…… 说真的,前方这三个人,随便一个都能把他吊起来摩擦。 这是个令人悲伤的事实。 王尘有些泄气的想着,自己登上杀手榜的美梦,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实现? …… …… 谢周确实没发现藏在暗处的王尘,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毒咒和花小妖身上。 下一刻,毒咒动了。 他佝偻着身子,双手成爪状扒着地面,如同一只野狼 朝谢周扑了过去。 凶猛无比! 谢周双手握着带着缺口的长剑,与扑过来的毒咒撞到一起。 斯拉斯拉的声音中,漫天都充斥着爪痕和剑影,境界稍低的人根本看不清他们的动作。 当双方的身影交错之后。 谢周紧紧皱着眉,肩膀上的外衣被毒咒抓破,带着抓痕的皮肤裸漏暴露在空气中。 他的伤口没有出血,边缘肿胀起来,透出些许黑红色,看起来格外恐怖。 起先是火辣辣的疼痛,没几个呼吸就开始麻痹,连带整条胳膊都有种使不上力的感觉。 毒咒的爪子上同样带着黑毒。 黑毒毒性猛烈,传播极快,如果是一般的二品境武者,被毒咒抓伤也就意味着死亡。 好在谢周临近一品,内力足够精纯,对医术也有足够的了解。 谢周左手并作剑指,哒哒两下准确地封住了伤口处的经脉,一边阻止毒素传播,一边调动内力聚集在抓伤处,将黑毒逼出体外。 反观毒咒,身上多出十几道剑痕,尤其是胸前那一道剑伤,几乎能看到里面的内脏。 大量血液顺着伤口,不断地向下流淌。 这些血并不是寻常血液的鲜红色,而是成诡异的黑棕色,就像淤积太久而成的污血。 污血滴落的地方,不 论是山岩还是野草,无一不被腐蚀发黑。 空气中散发出淡淡的焦臭味。 毒咒没有止血,就像不怕疼痛一般,对身上的剑伤不屑一顾。 他小心翼翼地把指甲缝里属于谢周的皮肉给抠了出来。 双手并拢,把谢周的皮肉合在手心中。 “咕咕……咕咕咕……” 毒咒口中念念有词,发出极其怪异又晦涩难懂的声音。 淡淡的灰白色雾气从他的指缝间流出,缓缓聚合成一道手掌大小的黑色人影。 人影隐约有着谢周的面容。 紧接着。 毒咒猛地张嘴,将这道人影吞入腹中。 与此同时,谢周的脸色倏忽间变得血色全无,苍白的就像是纸一样。 “吞魂咒!” 谢周瞬间反应过来。 在道门教义中,人有三魂七魄,其中三魂分为天魂、地魂、命魂。 道门中的命术便是依托于命魂而生。 吞魂咒属于命术的一种,而且是一种极其阴损、杀人于无形的咒法。 要施此咒,得先取人之血肉,以内力碾压成灰,再结合对应的法印和咒语将血肉灰尘幻化成其人的模样,在幻化成形的一瞬间由施咒者吞入腹中,便算是咒术完成。 中了吞魂咒的人,命魂从身体中剥离,丧失所有的认知能力和行动能力 。 就像一具活着的尸体。 面对如此阴险的阴损咒术,谢周非但没有恐惧,反而笑了起来。 在他八岁的那年,师父就让他背下了青山关于道术的所有记载。 虽说这些记载中没有吞魂咒这种阴损咒术,但却包含了它们的破解之法。 “镇魂!清心!” 谢周一手持剑,一手掐动法印,接连施展了两道咒术。 镇魂咒出于道门,清心咒出于佛门,两者都能让人稳固心神。 谢周的脸色恢复如常,被外力撕扯的命魂顿时安定下来,无比稳固。 “咕咕……”毒咒忽然干呕起来,双手掐着自己的脖颈,在谢周的反击下,他的吞魂咒再也无法将谢周的命魂剥离,反而遭遇反噬,五脏六腑犹如被火焰炙烤,难受得厉害。 毒咒用怨毒的眼神盯着谢周,嘴里咕咕囔囔个不停,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 但花小妖和王尘都能猜到他的意思。 ——凭什么! ——你怎么什么都会! ——道门的镇魂咒也就算了,你为什么连佛门的清心咒都会! ——所有好东西都是你的,这世上还有天理吗? 毒没用,咒术也没用,让无数人闻风丧胆的毒咒在谢周面前失去了所有手段。 花小妖知道自己不能再看下去了 ,青丝随风而动,她的身影从原地消失。 只是一个瞬间,她就跨越十几丈的距离来到了谢周身前。 本就轻薄的红纱随风而动,紧贴着她的身体,露出下方大片大片的雪白肌肤。 对此花小妖毫不在意,直接一剑刺向了谢周的胸口。 谢周刚刚和毒咒过手,又接连施展了两大咒术,此刻根本就来不及躲开。 死亡关头他只能强行侧移,躲过了致命的一击。 但花小妖的剑依然轻而易举地刺穿了他的右胸,剑尖从背后穿出。 刺啦! 谢周瞬间向后退去,没有给花小妖扭转剑刃扩大伤势的机会。 花小妖追了上去。 谢周强撑着提剑迎击。 两人的身影在半空中不停交错。 十招。 百招…… 花小妖心里早已充满了震惊。 在今天之前,花小妖从没有想过杀一个二品境的人会如此费力,更没有想过一个本就带着伤、还没有趁 第74章 紫气东来 花小妖面前,谢周半跪在地上,身上鲜血淋漓,破败不堪的长剑支撑着身体才不至于倒下。 失血过多给他带来了浓重的眩晕感。 很累了。 他很想闭眼睡上一觉。 说不定睡醒后一切就过去了。 但他知道自己还不能睡。 “是啊,该结束了……” 谢周也低声喃喃自语。 花小妖听到他的声音,皱了皱眉。 这是放弃了吗? 不知为何,看着半跪在自己面前的浑身是血的男人,她竟生出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感觉。 记得幼时教她修行的师父说过,只要还有一丝意识存在,就不到绝望的时候。 所以怎么能放弃呢? 不过放弃也好。 省事。 一念及此,花小妖准备下杀手的时候,忽然又停了下来。 下一刻,她神色大变。 作为一品境界的剑修,她对剑意的感知是何等敏锐。 此时此刻,她分明感应到在云层之上,有一道极其强大的剑意正在急速接近,那剑意强大至极,如潮水一般汹涌袭来,似乎无穷无尽。 与此同时,谢周身上也迸发出强大无比的剑意,与天穹上的剑意相互呼应,同出同源。 紧接着,云层骤破! 一道紫色的剑光从天穹坠落。 剑光里藏着一把紫意盎然的古剑。 看到这把剑的一瞬间,毒咒满眼恐惧,嗡嗡嗡地喊个不停。 花小妖大惊说道:“紫气东来 !” 就连藏在暗处的王尘都倒吸一口冷气,喃喃说道:“紫气东来……” …… …… 紫气东来。 这是一把剑的名字。 而且是青山开派祖师所用、传承了两千多年的绝世名剑。 在天机阁遍历世间武器的奇兵谱中,紫气东来排行在第三位。 只论剑的话,它便是第一。 它是天下名剑之首。 只是,紫气东来难道不该在青山掌门姜御的手中吗?再如何也该留在青山才对。 谢周何德何能,能够唤出紫气东来? 况且青山与齐郡间隔三千里路,谢周凭什么跨越三千里唤出紫气东来? 花小妖、毒咒以及躲在暗中的王尘心里都生出了相同的疑问。 但没有人知道,在四年前谢周突破二品境的时候,姜御与他有过一番对话。 之后姜御便把紫气东来传给了他。 谢周当时百般推辞。 所有人都明白,紫气东来不止是青山掌门的佩剑,也是青山掌门的身份象征。 姜御把剑传给他,几乎在内定了他是未来的青山掌门…… 这对方正桓、东方月明以及其他师兄弟而言是一种极大的不公平。 但姜御显然不是在询问弟子的意见,强行把紫气东来留给了谢周。 对此姜御不会有半点心理负担,他的行事风格,一直都很果断,强势,甚至有些唯我。 作为师长,他了解谢周的为人,更了解 谢周拥有着多么罕见的天赋。 只要这个弟子成长起来,那么放眼青山,没有人比谢周更适合担任青山掌门。 如果谢周真出了什么问题,到时候再换人便是,反正紫气东来留手里他也用不上。 …… …… 破败不堪的青钢剑被扔到一旁,谢周握住紫气东来,一剑向前斩去。 狂风随着剑光卷了起来,在空中凝聚成一把深紫色的虚剑,斩向了花小妖和毒咒两人。 在这道巨大的剑光下,花小妖花容失色,脸上写满了惊恐之意。 毒咒仍是如同野兽般倾斜着身子,双手扒着地面,但这一次他不是在试探着还击,而是被剑势压迫得抬不起头。 虽然紫气东来是天下名剑之首,但受限于谢周二品境的修为,也不值得太多恐惧。 真正让花小妖和毒咒恐惧的,是这一招剑法的背后之人。 是的。 这不是谢周的剑。 而是借谢周之手斩出的一剑。 这一剑属于青山的掌门姜御,也是他留给弟子的一记最强大的保命手段。 姜御的剑威力如何? 没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 事实上,姜御已经很多年没有出剑了,或者说这些年看过他出剑的人都死了。 外界关于他实力的传言愈发玄乎,很多人说姜御和圣贤城的柳玉城主一样,早已超越品级,踏足了领域境界。 “原来这不是传闻……” 花 小妖在这道虚剑面前显得格外娇小,心里也生出了些许绝望。 原来姜御真的超越了品级! 原来姜御已经是领域境的强者! 作为一个剑修,一个也能被称为“天才”的剑修,花小妖甚至生不出多少反抗的心思。 但她很快反应过来,只要还有一丝意识存在,就不到绝望的时候。 她必须找到自救的方法! 可是,面对这超越品级的一剑,又该如何自救? 花小妖右手持剑,体内所有的内力都拼命涌出,形成了一道剑盾。 这还不够。 花小妖猛然后退,闪到了毒咒身后,顾不得担心这怪物的满身黑毒,左手抓住毒咒的后脖,将他挡在身前。 她竟然把毒咒也当作了盾牌! 剑光转瞬即至。 轰的一声! 周围山石林木尽数破碎,掀起无数烟雾。 随后烟雾中再次传出几声轰响,以及毒咒惨绝人寰的叫声。 烟尘渐落,声音渐歇。 脚下出现一条巨大的沟壑,这是一条被剑硬生生斩出来的沟壑,足足有两尺多宽,十几丈长,从谢周脚下一直蔓延到了花小妖身后。 花小妖站在沟壑底部,身上的纱衣尽数破碎,洁白如玉的身体完全赤裸,令人血脉贲张,只可以这幅美景无人看见。她耳边的彼岸花也在空中碎裂,青丝随风狂舞,看起来异常狼狈……当然也异常引人怜惜。 至于毒咒 ,他被剑光斜着切过,身体被切成两半,切口处异常整齐。 这个杀手榜第五的强者,就此死去。 不得不承认,毒咒在最后一刻爆发出来的力量强大至极,无愧于他杀手榜第五的名声。 如果不是他,花小妖也必然要死。 在喘过气的第一时间,花小妖的身影骤然消失,以最快的速度消失在郊外的树林中。 其实,她此时还有再战之力,是有机会杀死谢周的。 第75章 王侯 姜御的真实境界无人得知,蔡让的强大却是有目共睹。 一品后期的境界,《龙象经》第十一层的积累……仅凭这两样,蔡让就足以令人生畏。 然而令人震惊的是,蔡让如此强大,在今天和黑衣剑客的战斗中,居然是输了的一方。 他身上御赐的飞鱼服饰被斩出了无数道剑痕,挂在身上像是乞丐一般,极其狼狈。 在他对面,黑衣剑客斜提着一把铁剑,姿态随意,气息平稳。 这一幕看起来潇洒至极,如果被人画下流传出去,或会成为无数少女的怀春对象。 “难以想象你今年才二十七岁。” 蔡让发出了一声叹息。 黑衣剑客诚实说道:“主要是你的速度太慢,打起来真的不行。” 蔡让笑了笑,没有反驳。 黑衣剑客确实有说这句话的资本。 在先前的战斗中,蔡让一直处在被动防御的状态,几乎做不出任何有效反击。 蔡让沉默了会儿,说道:“不过以你现在,想要杀李大总管,恐怕还有些困难。” 黑衣剑客问道:“他现在什么境界?” 和姜御一样,李大总管也很久不在人前出手了,当然他也不需要出手。 他手中的权力足以解决这世间百分之九十九的麻烦,至于剩下的百分之一,以蔡让为首的一 众下属自然会替他解决。 “差半步领域。”蔡让说道。 黑衣剑客说道:“如果是这样,大总管足以登上无双榜,怎么榜上不见他的位置?” 蔡让摇了摇头,声音沙哑说道:“和你一样,大总管也不希望被人看到。” 黑衣剑客笑了起来,说道:“天机阁还是一样的尿性。” “他们也不想得罪大总管,在某些地方自然会做出让步。”蔡让抿了抿唇,转而问道:“楼主何时能入领域?” “还早。”黑衣剑客说道,对着蔡让拱手一礼:“此番行动,还要多谢大人配合了。” “这是我欠你们的,不必言谢。”蔡让摆了摆手,还想再说些什么,忽然抬头望去,感应到了天穹上飞速接近的剑意。 “这是……紫气东来?” 蔡让微微皱眉。 随后落下的紫色剑光印证了他的猜想。 难道是姜御来了? 蔡让用求证的眼神看向黑衣剑客,就好像笃定两者之间有很多联系一样。 黑衣剑客却没有给他回应,一步踏出,朝紫气东来落下的地方赶了过去。 …… …… 王尘趴在暗处,看着前方绵延了数十丈的沟壑,艰难地咽了口唾沫。 即便这一剑的目标不是他,他依然能感觉到极度的恐惧。 这还只是借谢周之手… …如果是姜御本人用全力来上一剑,会不会更加恐怖? 当然谢周这家伙也足够恐怖,居然跨越三千里的距离从青山唤来了紫气东来!居然在二品境界就掌握了御剑术!居然除去剑术,还掌握着道佛两门的术法! “小淮真是找了个好对手……” 王尘不由地在心中感慨。 他从小和谢淮一起长大,深知谢淮的天赋有多么恐怖。 在看到谢周以后,他本以为谢周到头了也就和谢淮一个等级。 现在看来,谢周的可怕要比谢淮更上一层,甚至两层、三层…… 想到这里,王尘又有些憋屈。 谢周、谢淮,包括大哥在内,大家都是从一条巷子里走出来的人,凭啥你们一个个都深受上天垂怜,只有我是个扶不起来的木头? 难道老天爷对着乌衣巷撒天赋的时候,唯独我打了把伞? 王尘叹息一声,从背后摘下弓弩。 取箭。 上膛。 对准谢周。 在这个过程中,王尘一直没敢盯着谢周去看,始终保持着用余光观察。 王尘很认真的在考虑要不要在此时射出一箭,趁他病,要他命! 可万一没弄死怎么办? 万一他反手给自己来一剑怎么办? 虽然谢周这厮受了重伤,但他现在有紫气东来在手,怎么看都还有再战之力 。 在王尘迟疑的时候,一只手掌从背后放在了他的肩膀上。 与此同时,周围的声音忽然消失,有人用内力撑起屏障,并将他覆盖在内! “谁!”王尘神色大变,惊叫一声的同时回过头,弓弩对准来人。 黑衣剑客不闪不避。 王尘微微一怔,立刻就把弓弩放了下来,讪讪笑着说道:“大哥……” 虽然黑衣剑客头戴帷帽,但王尘从小跟着他长大,只需要看一眼他的身形轮廓也就能确定大哥的身份了。 “如果这一箭射出去,你会死。”黑衣剑客面无表情地说道。 王尘顿时凛然,毫不怀疑大哥的判断。 “你怎么来了?”他问道。 黑衣剑客显然没有和他解释的打算,撂下了一句回去等着,便自顾朝谢周走了过去。 这一次,他没有隐瞒气息。 周围一片狼藉,到处都是石渣。 黑衣剑客踩在上面,发出沙沙的声音。 谢周瞬间起身,紫气东来指向走来的黑衣剑客,神情冷若寒冰。 他确实还有些再战之力。 可这有什么用? 看着眼前宛如夜空般深不可测的黑衣剑客,谢周明白,就算他处在全盛时期,也绝对不是对手。况且他最后的保命手段已经用掉,现在是真正的绝境。 “别担心。”黑衣剑客对他 说道,取下帷帽露出了真实的面容。 取下帷帽属于善意的表达方式之一。 谢周愣了下,看着这张英俊的却也是陌生的脸庞,警惕说道:“你想做什么?” 黑衣剑客道:“与你聊几句。” 谢周皱了皱眉道:“聊什么?” 黑衣剑客环视一圈,笑着说道:“这里环境太差,不如换个地方说。” 说完这句话,他忽然一步上前,瞬间跨越数丈的距离出现在谢周身边,两根手指落在了谢周的眉心。 谢周察觉到了他的动作,可惜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 黑衣剑客的速度实在太快了,似乎他本身就是一把剑,一步迈出,便是利剑出鞘。 事实上,别说谢周来不及反应,就连蔡让都拿黑衣剑客的速度没什么办法。 如果黑衣剑客这时候想要杀 第76章 我有一个故事 王侯,倘若顾名思义,这两个字意味着王爵和侯爵,当属最高级别的权贵。 这是个很响亮也很骄傲的名字。 但对于谢周来说,这同样是一个很陌生的名字,以前从未听人说过。 谢周觉得有些意外,若有所思道:“我应该认识你吗?” 王侯笑了笑,说道:“因为我这个王,是乌衣巷里的王。” “乌衣巷。” 谢周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乌衣、黑衣。 果然如此。 答案已经显而易见,原来黑衣楼是王谢残党创立的组织。 这个事实在谢周的意料之外,但稍加思索却又是在情理之中。 难怪黑衣楼能笼络到如此多的强者,难怪黑衣楼对内廷司和朝廷充满敌意。 可王侯为何要帮他?当初黑衣楼的黑衣老剑修为何也要帮他? 难道黑衣楼把他当做了自己人? 谢周沉默片刻后,轻声说道:“我并没有加入你们的想法。” “虽然我也没打算邀请你,但听你的语气……”王侯挑了挑眉,说道:“你很排斥黑衣楼?” 谢周没有接话。 “实话实说,我不怪你。” 王侯笑着说道。 谢周这才点头,看着他如实说道:“不止是排斥,而且很反感。” 王侯随意道:“为何?” 谢周平静说道:“我是青山弟子。” 名门大派向来以维护天下稳定为己任,青山也不例外。 历数黑衣楼的所作所为,毫无疑问是在破坏大夏朝野之间的秩序,这和谢周自小接受的教育相违背。 他当然不会有加入黑衣楼的想法。 如果他有足够强大的实力,他甚至不介意顺手摧毁这一个组织。 王侯看出了他的心思,笑了笑抓起谢周的肩膀,凌空一步踏出。 几个呼吸后,两人便来到附近的一座高达五百多丈的山顶,落在了悬崖边上。 剩下王尘在原地傻眼,心想不让听就不让听,至于飞那么高的? …… …… 孟冬时节,树木一片枯黄,山顶的寒风格外冷冽。 王侯坐在悬崖边上,双腿悬空,踩着云雾,脚下是深不见底的深渊。 招了招手,示意谢周坐到他身边来。 “不如我给你讲个故事?” 王侯忽然说道,不等谢周答应或者推辞,他便开始自己的讲述。 “这个故事。” “要从二十多年前说起……” …… …… 那一年,陛下病了。 修行的第一步就是炼体,拥有健康的身体才能在体内凝练出内力。 所以修行中人会受伤,会变老,但很少会有人生病。 陛下是二品境界的修士,按理说也该与俗世中的疾病绝缘。 但他就是病了。 而且一病不起。 从初春时节,他就开始在宫里养病,朝会一停就是半年。 这事传出去后,有很多人不信,觉得陛下就是累了倦了,想体验体验不受束缚的纸醉金迷的帝王生活,于是以疾病为借口,宫闱中指不定在夜夜笙歌。 直到寿辰那天,陛下在宫中举行了一场宴会,邀请朝中的诸多权贵前来赴宴。 所有人都注意到,陛下的脸色很苍白,身子很虚弱,一直咳嗽个不停。 原来陛下真的病了。 这病却不知从何而起。 宫里的御医治不了,药王谷的医师也治不了,道门和佛门的领袖同样治不了。 朝野上下,人人都在猜测陛下到底生了什么病…… 后来,有个名声响亮的西蜀名医受邀来宫中探病。这名医口风不稳,说出了陛下生病的真相。 原来陛下急于破境,以至于修行出了岔子,根本遭上遇反噬,无药可医。 那位名医说,陛下只剩一年可活。 满朝震惊。 有人喜有人忧。 最欣喜的莫过于太子殿下。 他从二十岁受封太子,一直等到了四十多岁,仍是看不到继位的希望。 现在父皇要死了…… 太子得知消息后,去往宫中趴在父皇的床边哭了一整天,眼睛都肿了起来。 他一边“伤心”,一边收拢 朝臣,着手准备继位的事情。 但皇位一天不定,就会有无数人觊觎。 肃王,就是这其中之一。 论资历、论权势、论在朝中的人脉经营他都不如太子,远远不如。 但他是王家前任家主的学生。 王家家主是他的师兄,谢家的嫡长子是他的好兄弟。 肃王殿下利用这一层关系,向老师和师兄说明自己夺嫡的想法,展示自己的雄心和才略。 他得到了王谢两家的支持,继而得到了“王党”和“谢党”的支持。 于是,肃王赢了党争。 后来陛下驾崩。 肃王坐到龙椅上,成为了新一代的皇帝陛下,而本该继位的太子,被他的一纸诏书关进诏狱,送去了一杯毒酒。 …… …… “夺嫡,这是个很俗套的故事。” 王侯说道:“而这个故事里的肃王,就是如今沉迷修道的皇帝陛下。” 谢周点点头,猜到了这个事实。 王侯继续自己的讲述。 接下来的故事依然俗套。 狡兔死,走狗烹。 飞鸟尽,良弓藏。 陛下对王谢两家日益不满。 他觉得王谢两家的权力太大,在朝野和军中的威望太高,随时会威胁到自己的统治。 身为一代帝王,对自己手上的权力自然要采取一切方法予以保护。 不可不防。 于是,陛下 开始扶持新的权贵体,军中以孟君集为首的新兴派,朝中以内廷司为首的审判机构……如此种种。 王谢两家察觉到了陛下的不满,也有些不满,但并没有过多记在心上。 毕竟孟君集和内廷司这些人加起来,都不够王谢一只手打的。 就这样过了几年,朝中忽然传出王谢意图谋反的谣言。 陛下大怒,一边召见王谢两党的大人物们表达信任,一边让内廷司抓捕散步谣言的人,押送市口,当街斩首。 这个举措让王谢两党十分满意,君臣之间的关系得到大幅度缓和。 然而…… 最是难测帝王心。 陛下表面一套,背后一套。 他趁着王谢不备,直接以谋反罪为名,动用大手段将两党连根拔起。 两党中的大人物都被诛杀, 第77章 只是姓谢吗? 在史书记载中,陛下对王谢动手,是因为王谢暗中勾连敌国,密谋造反。 证明双方勾连的密信、人证和诸多物证都被朝廷给找了出来。 食君禄,报君恩。 谋反无疑是第一大罪。 所以王谢被钉死在了耻辱柱上,今后百年千年都会被世人唾弃。 而在王侯讲的故事中,直接给“王谢谋反”这件永仪年间的第一大事给盖棺定论,定义成了“陛下对王谢不满,从而以莫须有的谋反罪毁灭了王谢两家”。 谢周对此半信半疑。 毕竟一件事在不同的当事人口中就有不同的表达方式,王侯身为王家人,自然会站在王家的角度说话。 所以王侯看到的东西无疑是片面的,他的话不可不信,更不能全信。 至于王谢两家是否谋反……有待考证。 就算没有谋反,如果以臣子之身,过度的僭越陛下做事,也难免会被陛下记恨。 王侯微眯着眼,说道:“皇帝对王谢两家动手的那一年,我十二岁。” “父亲和大兄都死在了长安。” “如果不是有贵人相助,我们这些人也绝对逃不出金陵。” 王侯忽然看向谢周,对他说道:“当然,你也一样。” 谢周微微点头,不能否认。 如果不是谢家老仆和诸葛长安的恩情,那一晚他必然会死在谢府之中。 听完这些话,谢周也猜到了 王侯的身份。 看来王侯是王家嫡子,在父亲和大兄死去后,他成了王家嫡长子,也成了王家家主。 同时,谢周也明白了一部分黑衣楼人为什么要将王侯称为“侯爷”。 前朝末年,分封的爵位和贵族太多,以至于朝中财政入不敷出,部分地区的税收甚至连当地的贵族都供养不起。 所以大夏建国以后,对爵位极其吝啬,甚至废除了世袭罔替制。 所有的爵位都变成了终身爵。 人死爵废。 陛下是出于王谢两家的帮住才得以登上帝位,所以在永仪年初,陛下对王谢两家,可谓是恩宠至极。 两家家主得封国公。 就连嫡系后代都被封了爵位。 如果王侯真的是王家第二子的话,他的爵位应该是“南城侯”。 “你是南城侯?”谢周试探着求证。 “是我。”王侯肯定了他的猜测。 “所以你为什么要帮我?” 谢周幽幽地问道。 王侯笑了笑,理所当然地说道:“咱们是一个地方走出来的人,自然要互相帮住,不是有句话,叫什么老乡见老乡吗?” 谢周撇了撇嘴,心想你当我傻啊? 王侯看他的眼神明显带着审视的味道,就像当初姜御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一样。 谢周当然不会明说,继续问道:“那黑衣楼是要报仇吗?” “有些仇自然是要报的。” 王侯 说道:“但最重要的,是洗掉王谢两家背负的罪名,你应该能明白这一点。” 谢周点了点头。 世家大族各有衰变消亡,纵观史书,不知有多少世家湮没在了历史的尘埃中。 可世家无疑是骄傲的,每当家族没落,所有子嗣都必须肩负起重振家族荣光的使命。 谢周平静说道:“除非你们谋反,推翻陛下的统治,否则不可能做到。” 顿了顿,谢周补充说道:“可如果你们谋反,罪名就是确凿的罪名了。” 不谋反,就无法洗脱罪名。 谋反,就坐实了罪名。 这就陷入了一个死循环。 对此,王侯一笑置之,没有解释什么。 “再给你说一些事吧。” “洛阳鱼龙帮的褚半城,当年接受朝廷悬赏,带人灭了谢家在豫州的一个支系。” “广盛镖局那家伙,参与了对长安城王家的阴谋,杀了王家数十族人。” “那个叫裴成文的户部侍郎,曾是谢府门生,却背信弃义反咬了谢家一口。” 说到这,王侯停顿下来,看着山下繁华的齐郡城,笑着说道: “至于孟君集,他曾是皇帝老儿手下的第一走狗,当年就是他带头,也是他手下的折威军布下重重防线……他用王谢两家上百族人的头颅,换来了升官加爵的机会。” …… …… 孟冬十月,山顶的风极冷。 谢周 沉默着,低头看着脚下的深渊。 耳边是王侯的说话声。 “永仪五年,王谢两家的直系族人加起来有一百多个,算上旁系拢共七百多人。” 王侯斜了他一眼,随口问道:“但你知道那一场围剿,死了多少人吗?” “多少?”谢周道。 “三万多人。”王侯对他说道:“陛下一句谋反,死了三万多人。” 三万多……谢周倒吸一口冷气。 王侯回想着记忆中那烈火燃烧、血流成河的恐怖场景,继续说道:“按大夏律法所述,大夏朝没有株连。说句不好听的,就算王谢真的谋反……那些支系外族、府里的下人和帮工、曾与王谢两家共事的友人、不经世事的孩子们也都是无罪之人。” “但他们都死了。” “为绝后患,斩草除根。皇帝老儿真是把这句话贯了个彻底。” 王侯拍了拍谢周的肩膀,问道:“现在,你还觉得黑衣楼做错了吗?” 谢周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事实上,这个问题本身也不需要回答。 王谢势大。 如果把大夏朝比作丛林,那么在永仪六年之前,王谢两家就是扎根丛林的两颗参天巨树,头上枝繁叶茂,底下盘根错节。 即使这一把火烧了三年,依然没能将这两颗巨树烧的干净。 两家残存下来的人成立黑衣楼,自然而然地要向当初的敌人复 仇,也肩负起了为两家洗脱罪名、重振家族荣光的责任。 从这个角度上看,他们当然没有错。 可在这个过程中,折威军的人难道就不无辜了?孟原就不无辜了? 对错因人而异。 谢周虽然亲眼见过那场大火,看到了谢家族人被屠杀的场景,但他当时还太小,加上他并非谢府族人,对谢府没有太多的情感,所以很难生出和王侯一样的想法。 “走了。” 王侯起身说道,似乎他来找谢周,就是为了和他讲这段故事一样。 第78章 仇 谢周站在山顶,沉默了很长时间。 “只是姓谢,是……吗?” 他在想王侯这一句意味深长的话。 难道不是吗? 他只是谢家一仆从的孩子,像一只小可怜生活在谢家大院的伙房。 他名字中的“谢”,应该也不是他本来的姓氏,而是他那位在谢家做工十几年的父亲,被谢家族人施舍的姓氏。 但王侯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难道他和谢家还有更深一层的牵扯? 谢周想不明白。 脑海中就像针扎一般的疼痛。 砰的一声。 谢周坚持不住昏倒了过去,好在这里很安全,不会再有杀手威胁他的生命。 …… …… 王侯下了山,向齐郡侯府走去。 他给谢周讲了一个故事。 在他心里。 还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故事。 …… …… 永仪年初,金陵城的乌衣巷中,有一个名叫王元的少年郎。 王元是王家嫡子,身份极其高贵。 他生在长安,长在金陵,从小接受着金陵城中最好的教育。 他很聪明,外人所谓神童的“三岁识千字五岁背《诗经》”到了他这里不过轻轻松松。 他在修行上也很有天赋,七岁时就打下了修行基础,八岁那年就凝练出了内力…… 王家三子, 不管是大哥王廷,还是小弟王尘,在这方面都远远不如他。 人人都说他前途不可限量。 直到十二岁那年。 某个很平常的夜晚,忽然有火光撕扯黑暗,无数人冲进了乌衣巷。 有太监、有不良人、有捕快、有士卒……他们提着刀剑,大开杀戒。 王元眼睁睁地看着教他诗文辞赋的老先生死了,教他修行的叔公也死了,同住一个院子里的哥哥姐姐们都死了。 王元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绝望。 所谓的聪明和天赋在这时候毫无用处,反而让早慧的他愈发痛苦。 如果不是师父的及时出现,王元同样会死在那一晚的大火中。 师父带着他和部分族人冲出重围,躲进了深山之中。 朝廷的追兵很快赶来,衙门养的细犬在山中哮个不停,火药的轰鸣声也响个不停。 王家人凿山挖洞,躲进山林的最深处,不敢外出一步。 他们以山水解渴,野菜充饥,偶尔有野兽闯进来,就用来给孩子和女人们补补身子。 这一躲就是半年。 当初一起逃出来的族人们,在这半年时间里又有半数死去…… 直到朝廷的追杀者退出这片山林,他们才第一次走出洞穴。 王元至今仍记得那一眼的场 景。 朝阳破云,东风拂面。 清晨的阳光洒在他脏兮兮的脸上,微凉的晨风吹拂着周围的青树。 头顶的天很蓝,云很白……周围的一切似乎都是那么的美好。 但少年脸上没有一丝情绪。 师父向他说明了这一切。 他问师父,王家真的谋反了吗? 师父摇头,说没有。 那一刻,朝阳的光明和树影的阴暗在少年脸上交织摇曳,看不清他的眼神。 原来,那位高高坐在龙椅上的皇帝陛下只用一句莫须有的谋反,就灭了王家满门。 没有人知道王元当时是怎么想的,就连他自己都说不清当时的想法。 他只知道自己成了王家嫡长子,也成了王家新一代的家主。 他改名王侯。 自此。 东风吹破少年梦。 从此再无赤子心。 …… …… 齐郡侯府。 某处独立的院落中。 孟君集坐在石桌旁边,在他面前,是谢淮和黑衣老剑修的身影。 孟君集听到了从前院传来的喊杀声和痛嘶声,脸色难看至极。 先前他被黑衣人带到这里,不是不说话,而是根本就说不出话,也不是不回头,而是根本就回不了头。 直到此时,黑衣老剑修才收回内力,解除对他的控制。 孟君集深 呼吸一口气,强迫自己保持着冷静说道:“你们到底想做什么?” “这还不明显吗?” 谢淮随意说道:“当然是想让侯府和内廷司互咬了。” 孟君集又惊又怒,质问说道:“我究竟哪里得罪过你们?” 谢淮笑了起来,走到孟君集面前,微微弯腰,轻轻拍打孟君集的右脸。 这种上位者侮辱奴仆的动作,对孟君集而言,无疑是屈辱至极。 但他明智地没有反抗,也没有躲,如同恶狼般凶狠的眼神盯着谢淮。 黑衣老剑修皱了皱眉,觉得谢淮的做法有些不妥,说道:“够了。” 谢淮冷笑一声,起身说道:“到底哪里得罪过我们?看来得给侯爷提个醒了。” “十七年前,金陵城。” 不需要后半句话,只听到“十七年前”四个字,孟君集就反应了过来,看着两人说道:“你们是王谢两家的余孽!” 这位见惯生死的老将军脸上,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神色。 在卷宗记载中,朝廷对王谢两家的镇压和清洗极为成功,两家的直系族人无有逃脱。 但当年就是孟君集带着部下们围剿王谢族人,他比谁都清楚卷宗中的描述作假。 真实情况是,无论王家还是谢家,都在绝境中 爆发出难以想象的力量,也都有一部分人冲出重围,不知所踪。 “原来是你们报仇来了……” “谋反恶贼,当年就该再加派人手,将你们全都杀死!” 孟君集冷笑说道。 他也瞬间反应过来,原来黑衣的意思就是乌衣,黑衣楼就是王谢余孽创立的组织。 “谋反?” 黑衣老剑修看着他,平静说道:“王谢有没有谋反,侯爷难道不清楚吗?” 谢淮飞起一脚踹在孟君集的胸口,语气冰冷道:“孟君集,王谢谋反的谎言说多了,不会连你自己都相信了吧?” 孟君集被这窝心一脚踹的干呕起来,脸上却是冷笑不止,说道:“即便王谢没有谋反,无限僭越做事,把握朝政,干扰圣上决断,也活该株灭九族!” 黑衣老剑修没有再说什么。 谢淮也懒得和这个皇帝老儿的走狗多说什么了,平静问道:“你想怎么死?” 孟君集说道:“没有人想死。” 谢淮抽剑出鞘,剑刃在孟君集脖子上轻轻移动 第79章 误解 “谢家没了,孟家也不该存在,侯爷你说对不对啊?” “所以你还不能死。” “一剑杀了你,对你来说太仁慈了。” “你得活着,你得看着孟家是怎么灭亡,看着你的部下们是怎么死的。” 谢淮不急着杀死孟君集,冰冷的剑刃在他脖子上轻轻滑动,也只是想给这位昔日的大将军增添一点恐惧罢了。 似乎要印证谢淮的话一样,前院传来厮杀和惨叫的声音愈发惨烈。 内廷司的宦官和折威军旧部战成一团,地面没有一处不被鲜红浸染。 孟君集的心也在滴血,今天参与宴会的老卒不止是他的部下,更是他的兄弟和亲人…… 正因如此,这些惨叫声落在他的耳中就好像刀割般疼痛,煎熬无比。 孟君集深呼吸一口气,压抑住内心极度的愤怒,问道:“孟原被你们控制了,对吧?” 在他印象中,小儿子孟原一直都有些胆小怕事,辱骂内廷司,对着蔡让吐口水……怎么看都不像孟原敢做出来的事情。 到了现在,谢淮也用不着过多隐瞒,微笑着说道:“是又如何?” 孟君集冷冷地看着他,怒到极致后反而平静下来,寒声说道:“你们都会下地狱的。” “是吗?”谢淮满不在乎地笑着,对于阶下囚的威胁 毫不在意。 孟君集没有多说什么,随即闭上双眼,就好像入定了一样。 看到他这幅安静的模样,谢淮没由来地生出一股怒火,手上稍稍用力,剑刃在孟君集的脖子上割出一道血痕。 疼痛袭来,孟君集依然端坐着,没有出声也没有睁眼,甚至连眉头都没有多皱一下。 这位大将军见识过太多的鲜血和恐惧,他曾在战场上厮杀数载,曾领命灭王谢满门,曾下令坑杀谷昌数万降卒,曾放任士卒屠城百里……在他脚下,至少十万白骨。 在杀人这一方面,就算谢淮是杀手榜上第三的“无面人”,也远远不能和他相比。 “行了。” 耳边响起一道温和的声音。 王侯走进院子,一手按住谢淮的肩头,一手把剑刃从孟君集脖子上拿开。 孟君集睁眼看向来者,下意识挑了挑眉,觉得有些诧异。 “你是王家嫡系。” 孟君集忽然说道。 语气不是询问,而是肯定。 王侯笑了笑,算是承认了身份,问道:“侯爷认识我?” 孟君集说道:“你很像你父亲。” 王侯微微一愣。 他已经多少年没听人提到过父亲了。 说实话,他从小在金陵长大,而父亲在长安当值,也就逢年过节见上一面。 他对父亲并没有多少印 象,更没有和孟君集讨论自己父亲的想法。 孟君集也没有继续说下去,阖起双眼,脸上无悲无喜,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场间很安静。 大约两刻钟后,厮杀和惨叫的声音消失,前院也渐渐安静下来。 “顺爷,你去走一趟吧。”王侯对黑衣老剑修说道。 黑衣老剑修点点头,转身离开。 来到侯府前院。 眼前一片修罗地狱的场景,到处都是箭矢和尸体,浓重的血腥味令人作呕。 内廷司的宦官们都死了,即便他们装备精良,全都是蔡让手下的精英,也扛不住上百个精锐老卒的围攻。 但老卒们也都死了。 大部分死在宦官们的反击之下,还有一部分是被黑衣楼的人杀死。 场间只剩几个黑衣人还在站着。 黑衣老剑修看着他们,沉默片刻后说道:“诸位,有劳了。” “为家主而死,这是我们的荣幸!” 黑衣人齐声回答,随后举起手中的刀剑,或者划过自己的脖子,或者刺入自己的心脏。 他们死的时候,眼中不带丝毫恐惧,反而藏有笑意,就像扑火的飞蛾,义无反顾。 纵使老剑修见惯生死,看到这诡异的一幕仍是忍不住心底发寒,喃喃说道:“王丘南啊王丘南,你到底用了什么办法,才能 训练出这么一批愚忠的死士……” …… …… 侯府大门外。 宋忠夏、徐恭、陶元星三位内廷司总管守在门口,一众太监站在他们身后。 关千云和燕清辞被强留了下来,有十几个宦官手持弓弩对着他们,以防两人离开。 燕清辞想着追毒咒而去的谢周,眼里带着担忧的神色。 关千云却没有多少担心,相比燕清辞,他更清楚谢周的实力有多么强大。 如果只有毒咒一个杀手,该担心的不是谢周,而是毒咒才对。 “公公,你们不进去吗?” 关千云不介意被人拿弓弩指着,满不在乎地说道:“里面可是打起来了,如果再不进去帮忙,你们的同僚恐怕都得死在里面了。” 宋忠夏斜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徐恭和陶元星也都不说话。 这次行动以蔡让为首,他们几个都要听蔡让的指令行事,而蔡让在来之前就对他们交代过——在没有得到他的命令之前,谁都不允许擅进侯府,无论侯府里发生了什么。 侯府地处齐郡城南侧,不算闹市,却也算是繁华地段。 此时此刻,街道两侧聚集了许多百姓,探头探脑朝侯府这边张望,或紧张或不安或愤怒或疑惑,望着守在门外的宦官们指指点点。 虽然不至于向孟原 那样大骂阉贼,但可以想象绝不是什么好话。 太监本来就遭人白眼,随着陛下清修,宦官干政,内廷司权倾朝野以后,太监的风评更是一降再降,几乎沦落到过街老鼠人人喊打的地步,虽然并没有人敢喊打他们。 宋忠夏等人的神情都有些难看,不过没有谁上前驱散百姓,更不会出言威胁百姓。 对于群众的坏话,他们选择忍耐。 哑巴吞黄连—— 有苦说不出。 其实,世人对内廷司多有误解。 人人都说内廷司既阴险又残忍,可是你们仔细看啊,内廷司的阴险和残忍只针对有违内廷司意志的朝中官员和江湖人士。 对待普通百姓,内廷司一向以怀柔和安抚为主,绝不会无故加害! 此外,李大总管是穷苦出身,他掌权后更是少有的英明,联 第80章 入府 看热闹是人类的天性。 周围的群众越聚越多,不乏有曾经的折威军士卒,偷偷把武器藏在衣服下面以防万一。 如果被他们知道侯府已然发生了争端,恐怕立刻就会冲上去,干碎这群阉人。 便在这时,人群忽然向两侧分开,空出了一条两人宽的道路来。 蔡让从远处走来。 看着蔡让身上破碎不成样的飞鱼服,以及皮肤上被剑刃斩出的红痕,宋忠夏等人纷纷皱起眉头,眼神多有诧异。 “蔡公公这是?”宋忠夏疑惑问道。 蔡让没有解释太多,也没有提黑衣楼,只是随口说道:“遇到个棘手的家伙。” “蔡公公无事就好。”宋忠夏微微颔首,懂事地移开了目光,心想那何止是棘手? 能把一品后期的蔡让打成这样一幅凄惨的模样,恐怕得有无双榜前十的实力了。 关千云和燕清辞对视一眼,也都看出了对方眼中的诧异。 先前那位黑衣剑客,竟然如此强大。 蔡让深呼吸一口气,抬头看着齐郡侯府的匾额,沉声说道:“宋公公,徐公公,陶公公,你们三个随我进去,其他人原地待命。” 顿了顿,他斜了关千云和燕清辞一眼,说道:“你们两个也跟着进来。” 说完他大步向侯府走去。 宋忠夏三人赶紧跟了上去。 宦官们放下弓 弩,示意关千云和燕清辞也跟上蔡总管的脚步。 侯府前院。 本来举办宴席的地方。 此刻遍地死尸。 粘稠的鲜血和洒落的酒水混在一起,腥臭味儿愈发刺鼻。 纵使关千云和燕清辞这种见惯了死亡场面的不良人,都忍不住一阵作呕。 反观蔡让和宋忠夏等四位内廷司总管,却始终神色如常。 他们在诏狱中见过的场景,远远比当下更加凄惨也更值得畏惧。 “这是……” 宋忠夏瞬间就看到了倒在地上的几个黑衣人,震惊道:“黑衣楼的人?” 蔡让点了点头,把先前宴席中发生的事情对宋忠夏三人简述一遍,包括孟原无缘无故的挑衅和黑衣楼的出现。 宋忠夏三人自然不会怀疑。 先不说蔡让在权力上压他们一头,旁边关千云和燕清辞都是亲历者,两人没有开口,自然印证了蔡让所言不虚。 徐恭总管皱眉说道:“这么说……齐郡侯果真是黑衣楼的幕后主使?” 蔡让微微摇头,说道:“是不是幕后主使尚且无法定论,但可以肯定,孟君集和黑衣楼的关系极深。” 说话间,蔡让走到死去的黑衣人旁边,蹲下身子,观察他们的尸体。 “这些人都是自杀。” 蔡让看着他们脖子和心脏的伤口,以及持刀握剑的姿势说道。 这一点 不难判断。 在场几人都能轻易看出。 只是…… 他们为何要自杀? 难道是为了隐瞒侯府和黑衣楼的关系? 如果真是这样,那也太小看内廷司了。 “死士……有用吗?” 宋忠夏也蹲到黑衣人的尸体身边,掀开他们的袖口,只需要看一眼他们的手掌,就笃定说道:“这些人都当上过战场。” 听到这话,关千云有些疑惑。 他只能从黑衣人手上的老茧判断出对方使用的是什么样的武器,练了大概多少年,大概的实力境界范畴这等基本的东西,于是问道:“上没上过战场从何判断?” 宋忠夏斜了他一眼,蹲到其中一个黑衣人身边,指着手掌上的老茧说道:“握刀和牵马磨出来的茧子不同,军中士卒握刀和江湖侠客握刀磨出来的茧子不同,胳膊上的腱子肉也不同,等你见多了自然就会明白。” 他转头看向蔡让。 蔡让明白他的意思,说道:“稍后把尸体带走,查清这些人的身份。” “好。” 陶元星站出来应了一声。 他在内廷司主要负责的就是侦察审讯,这件事自然要归他负责。 对此陶元星有着绝对的自信。 死士……呵呵。 如果觉得死亡就能抹灭一切,那么内廷司也就不配称为大夏第一权力机构了。 陶元星忽然问道 :“敢问……先前和蔡公公战斗的那位?” 蔡让说道:“也是黑衣楼的人。” 陶元星说道:“他人呢?” 蔡让淡淡地说道:“重伤逃走了。” “行吧。”陶元星无奈轻叹。 听到蔡让的话,关千云和燕清辞眼中都闪过一丝怀疑的神色。 先前两人都看到了黑衣剑客与蔡让的一记对拼,即使不出剑,黑衣剑客也有和蔡让周旋的实力。 如果对方出剑,大概会比蔡让更强。 他怎么会重伤逃走? 而且看蔡让这幅狼狈的模样,怎么看都是你没打过黑衣剑客才对啊! 话虽如此,关千云和燕清辞只敢腹诽几句,不可能站出来反驳。毕竟他们没有亲眼看见蔡让和黑衣剑客的战斗,或许黑衣剑客徒有其表,或许蔡让有足够强大的底牌,真的把黑衣剑客重伤了也说不一定。 “后院应该还有人,要进去吗?” 宋忠夏老眼幽深,望向侯府后院,感知到其间有内力和阵法的波动。 似乎……孟君集和黑衣楼在后院布下了陷阱,等着他们过去送死。 蔡让略一思索,摇了摇头。 天罗地网已下,齐郡侯府也已入网。 此时此刻,局势覆水难收。 他答应王侯的事情已经做到了,没必要再与孟君集多做争端。 按照计划,接下来只需要等待即可。 蔡让平静下令,说道:“陶公公,你去查这些黑衣人的身份。” 陶元星一拱手,转身去了。 蔡让继续说道:“徐公公,郡城东郊有战斗发生,你带人去查看一番。” 他没有忘记谢周和毒咒,又花大价钱请了花小妖出面,本以为谢周已死,不过看见紫气东来的到来,他怀疑谢周还没有死去。 此时说这句话,自然是提醒徐恭如果找到谢周的痕迹,务必杀了他。 徐恭拱手应下。 蔡让随即看向宋忠夏,对待这位忠君为国的老太监,他的态度和语气明显不同,以晚辈的姿态抱拳一礼,沉声交待道:“宋公公,烦请你以最快的速度回 第81章 世事轮回 关千云挑起眉梢,望着蔡让握着的拳头,识趣地把话咽了回去。 他不怕蔡让,可如果真把蔡让惹火了,最后吃苦头的还得是自己。 实力不足,怨不得别人。 他深吸了一口气,悄悄用手肘撞了撞身边的燕清辞,送去一个询问的眼神。 ——有脱身的办法吗? 燕清辞轻轻摇头,看向蔡让问道:“请问蔡总管要限制我们到什么时候?” 对于燕清辞,蔡让的观感要比刺头关千云好上许多,态度也好上许多。 “等宋公公回来。”他耐心回了一句。 燕清辞嗯了一声,犹豫片刻后说道:“蔡总管,齐郡侯不一定和黑衣楼有染,先前发生的事情,更像是有人在故意引导。” 蔡让比谁都清楚这些,他本就是王侯的合作者,但他自然不会泄露这个隐秘,只是淡淡地说道:“你放心,陛下和内廷司自然不会冤枉了他。” 燕清辞还想替孟君集说上几句。 蔡让却没给她这个机会,转身向侯府外面走去,说道:“走吧。” 燕清辞和关千云无奈跟上他的脚步,停在侯府处在的大街上稍待。 等到太监们和黑衣人的尸体都被带出来以后,蔡让吩咐众人离开侯府,前往设在郡城南侧的官府驿站。 陶元星微微一怔,疑惑问道:“ 不派人封锁侯府吗?” “如果你不怕死,可以试一试。”蔡让看了看两边的人群。 在看到陶元星从侯府抬出了二十几具尸体后,周围的气氛明显紧张了起来。 恶意极多。 杀意也不少。 幸亏他们没有把老卒们的尸体抬出来,否则被人看到,难以想象会爆发出怎样的乱象。 如果这时候内廷司再封锁了侯府…… 陶元星想象着被城中折威军旧部群起而攻之的场景,不由打了个寒颤。 离开前,蔡让最后看了眼侯府。 虽然没有进去,但他能猜到此时此刻侯府中大概是什么样的场景。 谢家老供奉,王侯这位现任王家家主,还有一位年轻的谢家家主…… 这是一场跨越十七年的复仇。 其实蔡让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当初陛下降下旨意,各方联合起来,以雷霆手段血洗了王谢两家。 但王谢各有嫡系逃了出来。 昔日星火,今已成势。 …… …… 侯府后院。 在黑衣老剑修的带领下,十几个黑衣人押着侯府的核心人物,孟君泽、楼东震、孟原、管家……甚至还有位一品境的统领都被封住经脉,跪倒在王侯面前。 他们无法开口,也无法行动。 王侯背负双手,只看了一眼便不再理会,转而说道:“谢淮。 ” 谢淮明白,这是要让他来处置。 事实上,这件事从头到尾也都是谢淮的筹划。先是趁着孟君泽出狱在长安杀人,让黑衣楼进入到内廷司的眼中并被视为威胁;随后以“侯爷”两字将嫌疑和威胁引到孟君集身上;再通过孟原来挑起内廷司和齐郡侯府的争端…… 一切都顺利实施,顺利到连谢淮自己都不敢相信,甚至于产生了迷糊。 似乎……蔡让也太蠢了一些? 难道他看不出孟原是被控制了? 难道他看不出孟原在故意挑衅? 这位内廷司的二把手,看来徒有虚名,眼界和智慧着实配不上他一品后期的实力。 谢淮不再多想,向前一步,看向这些侯府的重要人物。 “孟君泽……” 不等谢淮说出判决的话语,孟君集忽然开口说道:“他跟这件事没有关系!当年陛下……” 谢淮面露不喜,斜了孟君集一眼,冷冷说道:“让他闭嘴。” 有个黑衣人上前,右手摁在孟君集的脖子上,掐住了他的咽喉。 简单暴力。 孟君集彻底说不出话来了。 孟君泽和楼东震等人愤怒至极,也屈辱至极,但在黑衣老剑修绝对的压制下,他们根本做不出任何有效的反抗。 谢淮继续看向孟君泽,平静说道:“带到前院,杀了吧 ……做成被太监杀死的样子。” “是。”一个黑衣人上前,拽着孟君泽后颈处的衣衫走了出去。 曾经光芒万丈的折威军师,如今经脉和气穴被封,像是尸体般被一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无名之辈在地上拖行。 但他已经顾不上屈辱了,因为很快他就会变成一具真正的尸体。 谢淮又走到孟原面前。 这位纨绔公子的洗脑尚未解除,仍是把谢淮当作主上看待,不停地叩拜求饶。 他不明白,自己分明完成了主上的交待,到底又是哪里做错了呢? 可他说不出话来,只能呀呀的喊个不停,前襟上流的满是口水。 谢淮眯了眯眼,脸上尽是嫌弃之色,随口说道:“也拖过去杀了。” 紧接着是那位一品境的统领。 然后是几个孟家族人。 再然后是孟家的仆从女眷。 无一逃过死亡的命运。 谢淮眼神冰冷,心中也没有一丝怜悯。 这不像在复仇,更像是在屠杀。 王侯负手站在不远处,观察着院中已经发黄却还没有落叶的垂柳,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黑衣老剑修则是阴沉着脸,似乎不喜欢自己的弟子这般嗜杀。 但他绝不会出言阻止,因为在师徒的名分之前,他们首先是主从。 谢家已然破落。 想要为谢家正名,就 必须要有一个手段足够强硬甚至是残忍的家主。 不得不承认,谢淮做的很好。 …… …… 还剩最后一个。 谢淮站到了楼东震面前。 就在他准备下杀令时,不远处的王侯忽然开口道:“他父亲名叫楼昂,生前曾担任兵部员外郎一职,与你父亲的关系极好。” 谢淮微微一愣,问道:“那楼家有没有参与所谓的谋反一事?” 王侯摇了摇头,说道:“楼昂先天不足,于永仪二年病逝。” 陛下对王谢动手是在永仪六年,如此看来是没有参与了。 谢淮点了点头,放弃了杀死楼东震的想法,但他也不准备就这么放过楼东震,沉默片刻后说道:“废了他的修为,扔到靖水河喂鱼。” 至于楼东震最后能不能活下来,就 第82章 谁替毒咒收了尸? 谢淮下令处死了齐郡侯府内除去孟君集以外的所有人,唯独放过了孟君集,出于某种特殊的原因考虑,这位齐郡侯现在还不能死。 “结束了。” 谢淮看向王侯说道。 王侯笑了笑,说道:“那就都散了吧,各位该去哪就去哪,接下来只需要看戏就好。” 谢淮嗯了一声,整理衣襟,认真地对场间每一位穿着黑衣的蒙面人行礼。 他这幅姿态,不像是在对待手下,更像是在对待朋友。 “今日多谢诸位了。” 谢淮郑重说道:“来日必有厚报。” “谢家主哪里的话。” “当年如果不是谢家的帮忙,我也就没有今天,这份恩情我都记着的。” “刀山火海,都是家主一句话的事。” “谢家主客气。” “家主无需多礼……” 一众黑衣人纷纷还礼,随后各自离开。 没有谁与谁结伴。 似乎……他们并不知道互相的身份,而且互相防备着,担心被对方知道了身份。 事实也确实如此。 王侯对谢周说,当年陛下的一句“王谢谋反”,死了三万多人。 这三万多人无一不和王谢有所牵扯。 然而…… 没有经历过那个时代的人,根本想象不到这两个家族有多么 强大。 从朝堂上的两党官员,到江湖中的诸多门派,两家扶持了太多太多人。 三万多也只是这其中的一部分而已。 如果不是陛下的雷霆手段,以及两位家主的一时疏忽,根本不会有覆灭的结局。 当然,最根本的原因还是在于,陛下当初准备了太多所谓王谢谋反的“证据”,让很多人觉得这两个家族确实选择了谋反,以至于他们选择沉默,不敢站出来为王谢说话。 恍然已过十七年。 十七年很久。 久到足以沧海桑田。 很多人消逝在这段光阴里,同样有很多人留了下来。 从战火中逃出来的王谢子弟和私兵,当年或外出游学或在外修行从而躲过一劫的族人,两家扶持过的江湖门派和闲散修行者,那些逝去之人的亲朋好友…… 如今这些人有的在朝中身居要位,有人已是门派高层,也有很多人泯然于众。 他们分布在各行各界,各州各郡。 不可否认的是,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些人中的绝大部分早已忘记了仇恨,也忘记了王谢给他们的馈赠,更不愿意放弃眼前的安稳去帮住王谢。当然,这本就是人之常情。 但仍有一小部分人记得,当王侯和谢淮以王谢两 家的家主身份出现,这些人果断穿上黑衣,响应了他们的号召。 这就是黑衣楼的资本。 …… …… 一众黑衣人离开后。 偌大的侯府,独留孟君集一人。 他呆坐在院中,眼神空洞,如同一具失去了思考能力的木偶。 “内廷司,黑衣楼……” “内廷司,黑衣楼……” “蔡让!” 孟君集怒斥一声,脑海中浮现出蔡让那一幅假惺惺的笑脸。 他忽然想明白了。 真正与黑衣楼合作的,是内廷司才对! 就算不是内廷司,蔡让也有很大的问题! 孟君集现在还没有证据,不过很多事情并不需要十足的证据,有个猜想就够了。 一念及此,孟君集猛然起身,眼中燃烧着熊熊火焰! 仇恨!愤怒! 这里是齐郡城。 这场复仇还远没有结束。 …… …… 齐郡城东郊。 山顶风寒,云雾带来不尽的湿意。 光秃秃的堐坪上,躺着一个浑身是血,衣服也破烂不堪的男子。 自然就是谢周。 大概过了一个时辰后,谢周才从沉睡中惊醒,缓缓睁开双眼。 他随身携带的疗伤丹药都是师叔伯们炼出来的珍品,世间少有,对外伤有奇效。 加上王侯的帮忙使得药效尽 数发挥,谢周身上的伤口包括右胸的贯穿伤在内都已经不再流血,只是现在的他仍是气息虚浮,伤口处传来极大的刺痛感。 伤势不允许他使用轻功,好在山间有路,谢周顺着狭隘的山道往山下走去。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就在谢周快要走下山之时,风里传来细微的声音。 “你们几个往这边搜!” “那边山上去两个!” “注意小心,准备好弓弩!” 声音来自内廷司的宦官,由远及近。 谢周顿时凛然。 这些宦官大概率是冲他而来。 绝不能被他们发现,以他现在的状态,不要说十二司总管级别的强者,随便来两个正常宦官,都能要了他的命。 谢周强忍着疼痛,钻进山道两侧的树林中,压着脚步声继续下山。 山下野树旺盛,周围生长着很多干草,某个地方似乎有个凹陷。 凹陷很不起眼,趴到上面再往身上蒙一层草叶的话,很难被人发现。 谢周不知道,这就是先前王尘在暗中潜伏的藏身之处。 内廷司的人已经把这里搜过一遍,短时间内不会返回。 谢周躲在草丛中稍做调息,忽然注意到前方被紫气东来斩出的沟壑中少了些东西。 毒咒的尸体不见 了! 原地只留下一滩黑色的毒血,在泛着潮湿的沟壑中显得格外刺眼。 谢周有些疑惑……毒咒这种杀手向来都是独来独往,怎么会有人替他收尸? 究竟是谁? 一般人肯定不行,毒咒血液中蕴含的黑毒对二品境以下的人都有致命威胁。 王侯大抵是懒得理会的。 花小妖吗? 她逃的比谁都快,加上她看向毒咒嫌弃的眼神,想来也不会转回来收尸。 如此说来,似乎只剩下一个答案。 内廷司。 只是……附近内廷司的官员极多,却没有看见毒咒的尸体。 到底是怎么回事? 前方的沟壑中,还站着一位身穿紫色太监服的宦官,正是奉命前来搜查的徐恭总管。 徐恭观察着地上黑色的污血,脸上露出疑惑的表情,也在奇怪于这污血是怎么回事。 …… …… 野山另一边,终年不见阳光的阴暗峡谷中,忽然响起一阵“咕咕”的声音。 这声音怪异至极,犹如魔鬼在深渊中低吼,回荡在空荡荡的峡谷中,即使周围最凶狠 第83章 这世界上有一种极致的恶 如果谢周在这,肯定会惊讶无比。 因为毒咒并没有死!被一剑斩成两半,血液几乎流干了的他,竟然还能活着! 他用草绳把断裂的下半身背在身后,一边向前爬行一边在嘴里咕噜个不停。 像是在哭诉也像是在咒骂。 谢周的身影不停的在他脑海中摇晃,恨不能生啖其肉,生饮其血。 在他腰间的断裂处,结出大块大块的黑色血痂,就像一连串黑色的火山石。 爬行了不知多久,毒咒终于从峡谷中露头,一个小山村出现在他的视线中。 他向小山村爬去,就近进了一家小院。 院中有个身穿破旧棉袄的中年男人,嘴里叼着卷烟,正坐在门槛上编织箩筐。 旁边有个妇人正在拿着筛子筛米。 夫妻二人脸上都带着笑容,一边忙活,一边聊着生活中的琐事。 不远处还有两个七八岁的双胞胎男孩,蹲在院子里的槐树底下,兴趣盎然地观察蚂蚁搬家,叽叽喳喳笑个不停。 听到栅栏门响动的声音,一家人都朝门口望去,注意到了这个趴在地上的怪物。 孩子们被吓得呆在原地。 妇人惊叫了一声。 男人吐掉卷烟,放下编织一半的箩筐,抄起了竖在墙上的铁锹,神色紧张,如临大敌。 虽然毒咒这幅模样看起诡 异而恐怖,但依稀能看出他是一个还活着的人。 “你是谁!” 男人质问说道。 他的声音很大,以此来给自己壮胆。 毒咒没有回答,桀桀笑着,以极快的速度扑向了树下的两个孩子。 常言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虽然毒咒身受重伤,虽然他现在的身高还不如树下的两个孩子,但也绝不是普通人就能够对付。 下一刻毒咒就将两个孩子扑倒在地,两只手各摁住一个孩子的肩膀。 妇人大叫一声,扔下手里的筛子就朝毒咒和孩子们冲了过去。 男人也举着铁锹奔了过来。 “别……动!” 毒咒忽然开口说道,他手上用力,两个孩子后知后觉,这才大哭出声。 “再动……我……我就杀……杀了他们……” 毒咒的声音断断续续,沙哑且尖锐,就像争抢腐肉的秃鹫的叫声,难听至极。 毒咒不是结巴,他这么说话也不是为了让男人和妇人听得更清楚。 而是因为他太久没说过话了。 是的,毒咒是会说话的。 他一直都会说话。 只是他的声音难听得难以入耳,就像他丑陋的长相难以入眼。 所以毒咒选择不说话,身为杀手,他也不太需要说话。 他常常发出如同野兽般的古怪声音,只是为了让别人更加 恐惧他而已。 不得不承认,只有半部身子、浑身都布满污垢的毒咒确实值得恐惧。 恐惧会使人畏缩。 可是当孩子被坏人控制住时,为人父母的担忧会让他们放下所有恐惧。 妇人尖叫着,就要冲到眼前。 男人也双手举起了铁锹。 啪! 一声重响。 毒咒抓起右边孩子的脑袋,猛地一下磕在了地上! 小男孩哪里扛得住他这么一撞?当即惨叫一声,失去了所有生息。 树下的青石板上。 红的,白的,流了一地。 “弟弟死了……” 妇人顿时愣住了,跌坐在地上,泪流满面,嘴巴一张一合得说着听不清的话。 男人举起的铁锹无力垂下,颤抖着手臂指着毒咒骂道:“畜生!” 男人心如刀割,愤怒无法言表。 他想冲上去和毒咒拼了。 毒咒随即抓起了左边孩子的脑袋,说话声依然难听至极,却逐渐趋于流利。 “如果你不想……不想这个小东西也死在这里,就听我的话……” 孩子被吓破了胆,不敢喊叫,只身体不停颤抖着,无声流着泪。 妇人缓慢而笨拙地抬起了头,无助地看向夫君,绝望的眼神中还带着某种乞讨。 还有一个,还有一个孩子…… 弟弟死了,哥哥还活着…… 男人狠狠锤了 下自己的脑袋,强行保持理智,低沉着声音问道:“你想做什么……” 毒咒说道:“纸笔,布。” 男人赶紧转身,跑进屋中拿出纸笔来,还抱着一卷麻布。 随着世家放开对知识的管控,私塾逐渐普及,纸笔也逐渐普及。 就算在偏远山村,家中有纸笔都不稀奇。 毒咒没有让男人磨墨,他没打算写太多东西,仅仅在纸上写了一个“赵”字。 随后他用右手拇指和食指掐住了左手小拇指的指甲,紧咬牙关,猛地一用力,硬生生地将小指的指甲从肉里拔了出来。 没有流血。 失血过多的毒咒早已无血可流。 毒咒咬着牙,将拔下来的指甲包在粗布里,对男人说道:“把这些送到驿站,地址写长安芙蓉园。” “如果出问题的话,他们都会死。” 毒咒威胁说道。 男人没有说什么,沉默地接过纸和布,回屋拿了些钱就朝驿站跑去。 山村里自然是没有驿站的,不过如今大夏几乎每镇一驿,只有是有人烟的地方,附近都会有驿站存在。 大概过去一个时辰左右,临近傍晚,男人带着驿站的回执单跑了回来,把它递给毒咒。 看着回执上寄信人、收信地址、价值等内容都没有出错,角落中还有官府的印章,毒 咒才松了口气。 “很好。”毒咒对他说道。 男人沉闷地嗯了一声。 发妻和儿子的性命都在毒咒手中,他确实没敢耍什么心眼。 可就在下一刻! 男人看到毒咒抓起大儿子的脑袋,猛地朝地上砸去,耳边响起儿子的惨叫声! 男人也跟着惨叫一声,瞳孔紧缩,无比痛恨自己的弱小,可不等他做出反抗,就看到毒咒扑到了自己的脸上。 他感觉自己的咽喉被利爪割开,鲜红染红了瞳孔,呼吸变得极度困难。 生命中的最后一眼,他看到了那个怪物朝自己的发妻扑了过去。 野兽是不值得信任的。 因为它们只有兽性,没有人性。 …… …… 小院树下,毒咒趴在那两个孩子的尸体旁边,贪婪地吮吸着尚还温热的鲜血。 孩子的味道,无比干 第84章 每个人都该有选择的机会 谢周回到客栈换了身衣服,趁着夜幕还未落下又去往药房,买了需要的草药。 一路上,他注意到巡街的侍卫少了很多,途径的拳馆和镖局也都紧闭着大门。 整座齐郡城的味道都变得极其沉重,似乎有暗雷在看不见的地方汹涌。 谢周明白是齐郡侯府出了问题,暂时却没有过去的打算。 君子不立危墙。 以他现在的状态,若是遇到蔡让或者内廷司的宦官,根本就没有反抗之力。 他带着伤药返回客栈,处理胸前的伤口,之后又煮了一碗药汤喝下,忙完这一切,已是亥初。(晚9点) 天色已全黑。 住在隔壁的燕清辞还是没有回来。 谢周的眉头渐渐皱了起来。 其实他心里明白,以燕清辞的身份,无论是内廷司还是齐郡侯府都不会为难于她。 但他还是没由来的有些担心。 短暂的迟疑过后,他还是出了客栈,不多时便来到了侯府后面的街道中。 放在平常时候,侯府前后两条街道都会有侍卫巡逻,虽然不多,但警惕性十足。 然而今天晚上的街道异常安静,一个人的影子都看不到。 谢周心生不安,还没走进侯府,便闻到了从里面传出来的浓重血腥味。 侯府的气氛压抑得宛如一潭死水,没有半点声音,也没有半点生息。 谢周在黑暗中沉默片刻,不再隐藏身形,直接跃进了侯府。 举办宴席的地方。 死尸遍地。 不请自来的黑衣 楼死士,白天放歌纵酒的老卒,孟君泽、孟原……还有府里的女眷、曾经同行的老卒、前几天给他们送银子的管家、府里的厨娘仆役……他们都死了。 其中包括孟君泽在内的一众侯府人员,他们甚至是以一种跪地的姿势被人处决,身首异处,死无全尸。他们的尸体也无人怜悯,就这么抛弃在血水酒水还有剩饭残羹碎桌碎瓷的废弃中,死不瞑目,死状极惨。 谢周在黑暗中沉默了许久,眼神沉重而又肃穆,脑海里回荡着老卒们的声音。 “谢公子年方几何?可有婚配?如果不嫌弃的话,我家有个闺女……” “去去去!” “小郎君别听他胡说,他那闺女,长得比他自己都寒碜!” “我倒是有个妹子,那叫一个……” “咳咳咳!” “我那妹子……” “咳咳咳咳咳!” “如果小郎君不介意,等到了齐郡城……” “咳咳咳!咳咳咳!” “关少侠,你一直咳什么,嗓子不舒服?” “……” 老卒们带着善意的调侃。 孟君泽一路上的长者风范。 管家给他们递银子时的慈祥笑容。 历历在目。 谢周喉头发紧,从鞘中抽出紫气东来,剑柄握得很紧。 他又想起今天王侯对他说的话。 “孟君集曾是皇帝老儿手下的第一走狗,当年就是他带头,也是他手下的折威军布下重重防线……他用王谢两家上百族人的头颅,换来了升官加爵的机 会。” 王侯说这句话时,神情冷漠。 所以…… 这就是黑衣楼的复仇吗? 谢周的神情复杂而荒谬。 当年王谢两家的惨状,如今在孟家重新上演,将来或许还会上演许多次。 可是。 这真的就是正确吗? …… …… 郡城西南的某处庄园。 王侯坐在院中冥想。 不多时,谢淮从外面走了过来,脚步声由远及近, “开始了?”王侯睁开眼睛问道。 谢淮嗯了一声,说道:“孟君集对内廷司动手,驿站被折威军围了起来。” 王侯随口问道:“你觉得哪边会赢?” “内廷司不是对手。” 谢淮不假思索地说道:“城中共有五千多折威军老卒,太监们没有任何胜算,即使李大总管亲至也不行。” 王侯笑了笑,不置可否。 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 大夏有很多将军南征北战,能达成这句诗词中的前半句,但能做到后半句的…… 一个都没有。 修行者的个人实力很强。 但军阵更强。 哪怕是由几百个普通士卒结成的军阵,都足以围杀一品境的强者。 当士卒的数量成千上万,就已经不能靠个人的实力阻挡。 当然,军阵强大的前提是必须要有一个好的指挥官,不能出现漏洞。 否则士卒们各自为战,来多少人都不够一品境界修行者杀的。 如今城中有数千的折威军精锐,还有孟君集亲自在阵前指挥,足够剿灭这些宦 官。 除非是领域境的强者,超越品级,领域展开后一人成阵,也就是姜御那种级别,才有与之对抗的机会。 “杀人的感觉如何?” 王侯忽然问道。 “前几年还有些害怕。”谢淮平静说道:“现在的话……没什么感觉。” 身为杀手榜第四的“无面人”,他杀的人早已数不过来。 王侯接着问道:“那复仇的感觉呢?” 谢淮沉默了。 他第一次见到孟君集是在十七年前。 当时的他还不满三岁。 孟君集带着部下在谢府大肆屠杀,火光在他的脸上摇曳不止。 谢淮趴在火堆里,看着那张刀砍斧凿般的坚毅脸庞,内心里满是恐惧。 他不像谢周,记忆被诸葛长安用大手段封存,失去了当晚的记忆,直到姜御出现后才重新记起。 他也不像王尘,睡得迷迷糊糊就被人救走,对当晚的屠杀没什么印象。 谢淮的运气很不好,他被压在了一条燃烧着的房梁下面,差点被烧死,也差点被一个折威士卒杀死。那地狱般的场景早已刻入他的骨髓,在童年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他的噩梦。 这十多年来,侥幸活下来的谢淮不止一次设想过向孟家和折威军复仇的场景。 这俨然成为他修行的压力和动力。 三个月前,孟君泽从牢中释放。 王侯找到他,说可以开始对齐郡侯府的复仇计划了,这个计划也交由给他负责。 谢淮等这一天等了很久很久,所 以他很期待也很激动。 如今他的计划顺利进行。 孟家族人几乎死亡殆尽,折威军和孟君集大抵也逃不过覆 第85章 人生总有无奈 黑衣楼的核心都知道,王谢两家还剩下不少族人,但真正的嫡系只有三个。 王侯、王尘以及谢淮。 其中以王侯的年龄最大,也只有他接受过世家大族培养嫡系的正统教育。 琴棋书画、骑射礼乐、诗酒花茶……不求精通,但求每一项都需要有足够的了解。 王侯比很多世家的嫡长子都更为出色,无论能力还是性格,都让人难以挑剔。 他能成为黑衣楼的领袖且得到无数人的效忠,除了身份原因,和这些也分不开联系。 王侯无疑是骄傲的。 黑衣楼成立初期,困难重重。 身为大哥,王侯扛下了所有压力,直到稳定下来,才逐渐放手给谢淮。 对此王侯没有任何怨言,光复祖上,洗刷冤屈,这本就是他应该肩负起来的责任。 至于谢淮和王尘,从道理上来说,这也是他们的责任,他们应该成为王侯的左膀右臂。 但从情感上来说,王侯更希望他们能像曾经的王谢子弟一样,拥有更多的选择。 这些责任有他承担就够了,谢淮和王尘的命运不该和他捆绑到一起。 他们的人生也不该只活在复仇的阴影中,应该去做一些他们喜欢的事情。 当然…… 庖厨除外,杀手也不是什么好选择。 王尘这家伙,从来就不让人省心,他的兴趣,在王侯看来也属实给 祖上丢人。 毕竟他们可是传承千年的世家,即使败落,又怎能去做下流的行当? “我觉得现在就挺好的。” 谢淮安静了会儿,很自然地说道:“齐郡侯府不过是刚刚开始,迟早我得把剑横到皇帝老儿的脑袋上才行。” 王侯轻轻一笑,说道:“把剑横在皇帝脑袋上……有些难度。” 谢淮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只是忽然觉得大兄应该很孤独,很可怜吧。 王侯一直都很照顾他们。 他给了王尘和谢淮选择的机会。 但从始至终,却没人给他选择的机会。 无论顺爷还是王丘南,亦或者其他族人,都理所当然地把王侯看成了光复家族的希望。 仿佛王侯如果不做到这一切,那他就不是一个合格的王家人。 惨淡的月光和烛光缓缓凑到一处。 场间安静下来。 谢淮复盘着今天发生的一切,忽然想到蔡让的所作所为,对王侯说道:“内廷司的蔡让多少有些愚钝,如果我们以后准备对内廷司动手,可以试着以蔡让为突破口。” 王侯微微一怔:“嗯?” “我认为蔡让有些愚钝。” 谢淮强调说道。 王侯来了兴趣,笑道:“说说看。” “我让孙长老帮忙控制了孟原。” 谢淮解释说道:“虽然孙长老在这方面的造诣极高,但蔡让的境界摆在这里, 他竟然没看出来孟原是被人控制。此外,几句简单的挑衅就让蔡让乱了方寸,如此有失稳重,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混到了现在的位置。” 王侯失声而笑,说道:“你错了。” 谢淮反问道:“难道不是吗?” 王侯摇了摇头,轻声说道:“你刚刚接触黑衣楼的核心不久,很多事情都还没来及告诉你,比如蔡让……” 谢淮微微挑眉。 王侯看了他一眼,直截了当道:“简单来说,蔡让是半个自己人。” 谢淮少有的露出了震惊的眼神,难以置信道:“自己人?” “朝中纷乱,伴君如伴虎。”王侯说道:“当年父辈们在朝中掌权的时候,自然要往宫中塞人,蔡让就是这其中之一。除去蔡让以外,印绶监的徐恭总管,也是咱们的人。” 谢淮脸上的震惊意味更浓。 原来蔡让并不傻……这看起来的愚钝,都是蔡让在配合黑衣楼的行动而已。 除此以外。 往宫中塞人这事儿不难理解,历朝历代的权臣都会收买宫中宦官,或者派人混入宫中,充当自己的眼线。 问题在于,这些由王谢塞进去的人是怎么躲过一劫,甚至还爬到了十二监总管的位置。 王侯看出了他的疑问,不过却没有解释什么,毕竟他也不清楚具体的情形。 “我还有一点想不明白……” 谢 淮疑惑说道:“都过去这么久了,蔡让为什么还会帮咱们?以他现在的地位,理应和咱们撇清关系才对。” 人在本性上都有自私的一面。 就算蔡让以前受制于两大家族,可十七年过去,为何还愿意帮黑衣楼做事? 他已经是内廷司的二把手。 图什么? 金钱,他不缺。 权力……混到头了也就是李大总管的位置,蔡让也无心这点权力。 名声?呵呵,太监哪有名声。 说句不好听的,以黑衣楼如今的情况,根本帮不了他什么。 “撇清关系……他也想啊。” 王侯出言感慨,紧接着话音一顿,笑着说道:“可如果他撇不清呢?” 谢淮明白了,看来蔡让有很大的把柄掌握在王侯手中,以致于他不得不为黑衣楼做事。 但他没有询问。 这种事情无疑是绝对的秘辛。 院里再次安静下来。 王侯看着摇曳的烛火,思索片刻说道:“也罢,迟早是要告诉你的。” “蔡让是个太监……” 王侯缓缓说道: “但他不是个真正的太监。” 谢淮愣在当场。 这两句话背后隐藏的意味,太过惊人了。 “这个故事我也是从顺爷口中知道的,故事说起来很长,不过也很有趣……” 随着王侯的讲述,谢淮逐渐从震惊之中回过味儿,表情变得微妙起来。 难怪 蔡让不得不帮黑衣楼做事。 原来他竟然…… 啧啧,确实有趣。 故事讲完后,王侯和谢淮接着聊了些内廷司的事情。 末了,王侯说道:“还有一件事。” “上个月我在黑市中见到了鬼医,和他提了提你的情况。” “你的脸,有恢复的机会。” “恢复的机会?”谢淮喃喃自语。 这一刻他有些意动,下意识摸了摸脸上的面具,脑海中想着的却是一个女子的倩影。 那个江南水乡养出来的美丽姑娘……曾和谢家,订过娃娃亲。 …… …… 齐郡侯府,谢周在 第86章 代入 谢周踩着栏杆,跳上一座老建筑的楼顶,躲在斜顶后面朝驿站望去。 披银带甲的士卒们填满了街道,他们举着火把,在驿站前方列阵,将驿站层层包围。 军阵前方,甚至摆了两张重弩机。 不是在对峙,战斗已经开始。 弩箭如雨一般射出,穿透年久失修的木制门墙,也穿透了宦官们的身体。 孟君集站在驿站门前,听着耳边的惨叫声和怒吼声,面无表情。 在军阵的压制下,一众宦官只觉得气血翻涌,功法的运转变得极其费劲,境界十不存一。 而且在这种有限的空间里,如果对方在箭头上浇注火油,再用火焰点燃,最多只需要半个时辰,他们就会被烈火焚烧致死,亦或者在浓烟中窒息而死。 但孟君集却没有这么做。 他不止是在复仇,还要留一些活口,问出隐藏在背后的隐秘。 谢周在黑暗中看着这一切,眼神复杂,心底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或许正应了那一句冤冤相报何时了,今天齐郡侯府经历过的绝望,此刻换成了内廷司的宦官们来承受。 谢周朝孟君集望去。 这位昔日的大将军脸上没有任何情绪,看起来就像石像一样呆滞。 而隐藏在这幅呆滞外表下的,是最极致的冰冷和愤怒。 周围列阵的折威军士卒也都知道了发生在侯府的事情,看向宦官们的眼神,一个个愤怒得能喷出火来。 但其实所有人都明白,即使侯府今日遭遇了几乎灭门的惨难,他们对内廷司出手也依然是一个很不理智的决定。 无论结果如何,孟君集和在场的士卒们都将受到朝廷的制裁和内廷司的报复,但他们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 数轮箭雨过后,驿站中的宦官们不愿做瓮中之鳖,在徐恭的带领下,进行了最后一次突围。 虽然徐恭本身是一品境界的强者,实力极强,手下的宦官也都是一等一的精锐,但他们并没有经过军伍中的训练,彼此各自为战的情况下,在训练有素的军阵面前实在不堪一击。 不出预料,突围失败了。包括徐恭在内,还活着的宦官只剩下十五个。 随着孟君集竖起的右手落下。 上百名折威军高手扑了进去,如潮水一般淹没了徐恭等人。 接近两个多时辰的围攻,这些宦官早已被磨灭斗志,根本没有做多少实质性的反抗。 徐恭被封住经脉,带到了孟君集面前,其余还活着的宦官被老卒们带走审讯。 “侯爷,咱家可没做对不起您的事啊,那些人也都不是我杀的啊!” 徐恭可不是 什么硬茬子,瞬间就跪到孟君集面前,脸上泪水涟涟,写满了冤屈。 他是真怕了。 军伍中也有一套自己的刑讯手段,论残忍程度丝毫不弱于诏狱中的刑罚。 徐恭去过诏狱,对数不清的人用过刑罚,越是如此,他自己越怕刑罚。 当然,他更怕孟君集什么都不问,一刀就把自己给砍了。 他相信孟君集做的出来,而且绝不会有半点心理负担。 徐恭趴在地上,开始痛哭求饶。 就像曾经跪在他面前的诏狱囚犯一样。 看到他这幅模样,周围的折威军老卒纷纷露出鄙夷的神色。 如果换成他们被敌人抓住,即使承受千刀万剐都不会吐出一个字来。 但相比于军中士卒,宦官们没有受过特训,别指望他们会坚贞不屈。 可没想到的是,徐恭贵为内廷十二监总管之一,竟然也是这样的一幅德行。 太监的骨头果然是又贱又软。 “蔡让去哪了?” 孟君集寒声问道。 “暮时蔡总管带着那不良人的两个后辈离开了,我不知道他们去了哪……宋忠夏回京送信去了,陶元星带着心腹在查那几个黑衣人的事……”徐恭赶紧把自己知道的都说了出来,生怕说晚了会让孟君集不满。 孟君集的眉头缓缓皱了起来。 他心中对陛下仍有期望,所以不担心宋忠夏回京报信一事。 他甚至希望宋忠夏能快点把消息送给陛下,为他和齐郡侯府主持公道。 对于陶元星的追查,孟君集秉着清者自清的心态,同样是有恃无恐。 但蔡让不在…… 这就麻烦了。 军阵的强大在于阵地战,士卒间的相互配合可以限制强者的发挥。 可如果对方不跟你阵地战呢? 这就是至强者的好处,随风来,踏风去,无踪无影,谈何去追? 至于活捉,更是难上加难。 孟君集甚至等不及给亲人和兄弟收尸,迅速召集旧部围了驿站,就是担心蔡让离开,想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此时来看还是有些想当然了…… “将军,要搜城吗?” 有个资历很深的老卒过来问道。 孟君集直接否定了这个提议。 没有用的。 蔡让的境界摆在这里,只要他一心想躲,侯府根本不可能找得到他。 贸然分散开搜城,无异于制造混乱,给敌人创造逐个击破的机会罢了。 …… …… 蔡让去了哪? 谢周也在思索着这个问题。 他不认为蔡让会躲到某个小地方。 毕竟蔡让骨子里是个骄傲的人,凭一个齐郡侯府,还不至于把他逼到躲藏的地步。 他的离 开,最多是暂避锋芒。 只是……他走就走了,为何还要带着燕清辞和关千云一起走? 谢周有些疑惑,同时也生出许多担心。 “蔡让,一品后期,主修武学为密宗的《龙象经》,虽是宦官,但秉性刚强,行事果断,很少拖泥带水。在宫中时从不参与赌斗,极少饮酒,喜欢钻研佛学,对棋道也多有研究,除此以外无甚喜好……” 谢周想着关千云对他说过的关于蔡让的信息,逐渐把自己代入蔡让的角度。 当初追查孟原的踪迹时,看过的那一幅齐郡城地图也在他的脑海中浮现。 如果他是蔡让,会去哪里? 谢周最先想到的是寺庙。 城中香火最为鼎盛的寺庙位于城南,名为积善寺,不过积善寺属于律宗寺庙,近年来,佛门律宗和密宗多有争执,关系特别僵硬,热衷于密宗佛学的蔡让 第87章 大总管再入观星楼 靖水楼是谢周和燕清辞居住的客栈。 谢周先前就是从靖水楼中离开,可以肯定蔡让并没有在那里。 但这提醒了谢周。 蔡让来齐郡城都有哪些想做的事? 齐郡侯府是其一。 杀他是其二。 那么,蔡让很可能找他去了。 这么一来,谢周忽然猜到了蔡让的去处。他弯下腰,从地上捡起一块瓦片,指尖探出剑气,在瓦片上刻下了三个字,随后手腕翻转,将瓦片朝孟君集所在的方向甩了过去。 赶在士卒到来之前,他的身影便消失在黑暗中,不多时就返回了靖水楼。 简单的洗漱后,谢周揉着眉心躺到床上,他本来就有重伤在身,长时间的思虑更是让他的精神极尽疲惫,甚至连修行冥想的气力都没有,昏昏沉沉睡去。 …… …… 三个时辰前。 暮色还未降临。 蔡让站在驿站的窗户旁边,看着窗外发黄的古柳,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远处忽然传来肃杀之气。 蔡让微微挑眉,瞬间就明白这是城中折威军正在集结的征兆。 他曾在和李大总管交谈的过程中提过,到了他们这种境界,只要自己不找死,就几乎不会死。 这句话毫不夸张。 孟君集想打蔡让一个措手不及,可折威军刚刚集结,蔡让就 有所察觉。 除非有不弱于蔡让的强者帮他们隐藏暴露出的杀气,否则就不存在突袭一说。 可问题在于,如果折威军中真有这种层次的强者,哪里还用得上突袭? 蔡让不打算和折威军硬碰,让手下把关千云和燕清辞带了过来,准备离开。 恰好徐恭也从房间里出来,疑惑问道:“蔡公公是要去哪?” 蔡让斜了他一眼,没有回答。 见他这样一幅倨傲的态度,徐恭心生不满,可碍于身份地位的差异,却也不方便多说什么,只能眼干干的看着蔡让带着人离开了驿站。 折威军即将来袭……蔡让没有把这事儿告诉徐恭,更不会告诉留守在驿站里的其余宦官。 宫闱之中,争斗不断。 内廷司中的明争暗斗同样不少。 蔡让和徐恭等人的相处看起来和谐,实则只是一起共事的礼貌罢了。 要说他们的关系,连普通朋友都不如。 因为在内廷十二监中,以司礼监总管蔡让的权力最大,是仅次于李大总管的二把手。这个位置当然招人眼馋,除去上了年纪的宋忠夏以外,其余十监总管,都想取他而代之。 正因如此,除了几个手下的心腹,蔡让一点都不在乎其他人的死活,折威军来袭,他们死了也就死了。 事实上,放任齐郡侯府和内廷司的矛盾扩大,借孟君集之手尽可能的削弱内廷司的势力,本就是蔡让和王侯约定中的一部分。 至于徐恭…… 蔡让却是不知道他也有把柄掌握在王侯手中,也是半个黑衣楼的人。 他们就像黑衣中的其他人一样,互相不知道对方的身份。 走出驿站,蔡让停下脚步,看向关千云问道:“谢周在哪?” 听到这句话,燕清辞微微皱眉,看似担心,心中却悄悄的松了口气。 蔡让问谢周在哪……这从侧面证明谢周肯定还活着,而且就连内廷司都没找到他的踪迹。 “我怎么知道他在哪?从午时到现在,我一刻都没离开过,你问我有什么用?” 关千云确实不知道谢周的位置,说得理直气壮,语气带着些反怼的意味。 “带我去你们住的地方。” 蔡让改口说道。 关千云说道:“凭什么?” 蔡让斜了他一眼,面无表情说道:“狗仗人势不是个好习惯。虽然我不会杀你,但如果你试图妨碍我,可以试试。” 关千云挨了骂,脸上阴晴不定,却不敢反骂回去,沉默了很久,似乎在斟酌利弊。片刻后说道:“我可以带你去我们住的地方,但你相信我,他是不会过来的。” 蔡 让对此有着自己的判断,冷笑说道:“少废话,带我过去。” 关千云没有再说什么,当先向前走去。 燕清辞对他的“叛变”有些生气,打算喝止的时候又把话咽了回去。 因为她发现。 关千云去的不是靖水楼。 而是十几条街外的另一家客栈。 …… …… 长安繁华,一如既往。 宋忠夏全速赶路,一天一夜不曾停歇,终于在第二天午时赶到了长安城。 三千里路一日还。 进城的一刹那,老太监脚步虚浮,差点一头栽倒在地上。 即便他是一品境的强者,连续用轻功赶路十几个时辰,内力也消耗殆尽,全凭一口气吊着。 “老了啊……”宋忠夏发出一声感慨。 没有人逼他如此赶路,但宋忠夏深知齐郡侯府和黑衣楼联合起来意味着什么,一路上不敢有丝毫懈怠。 内廷司十二监总管中,他是少有的忠君为国之人,就像李大总管一样。 可惜忠贞之人常遭蒙骗,他只看到了其中的凶险,却没有看到背后的隐秘。 此外,在心中大义的驱使下,他在报信的时候,必然会不自觉的夸大凶险,把齐郡侯府推向更不利的位置。 这也是蔡让选他回京报信的原因。 陛下在观星楼修道,宋忠夏没有面圣 的资格,于是他直接进宫,和大总管讲述了齐郡城发生的一切。 李大总管安静听完,嘱咐他回去休息,随即便离开内廷司,去往皇城外的观星楼。 看着这座足足有二十多丈高的楼阁,李大总管心中生出极其复杂的感觉,整理衣襟,缓缓拜倒下去。 “请陛下赐见。” 李大总管声音洪亮说道。 三个呼吸后。 观星楼里传出皇帝陛下清冷的声音,略显无情,似在世俗之外:“上次朕交待过你,若无要事,少来扰朕清修。” “臣有事。”李大总管声音低沉,不卑不亢地说道:“而且是要事。” 安静片刻后,观星楼里皇帝陛下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你进来吧。” 话音落处,一个小道童从里面打开了观星楼的大门,将李大总管领了进去。 楼中静室内,皇帝陛下穿着一身明黄盘 第88章 君臣私话 房间里很安静。 这份安静一直持续了很长时间,才被清冷的声音打破。 “咱们认识多久了?”皇帝陛下问道。 李大总管不明白陛下为何要问这个问题,沉默了一会儿,轻声说道: “臣今年五十九岁,从七岁入宫后不久就被送到陛下身边,至今有五十二年了。” 那时候的皇帝陛下只有四岁。 帝王家的孩子刚刚进行完启蒙教育,李大总管是他身边的第一个书童。 名为书童,倒不如说是玩伴。 人小鬼大的皇帝陛下成天不怎么读书,以捉弄先生为乐,带着手下的侍卫和书童一起去掏鸟窝、斗蛐蛐,有时候还会拖相熟的长辈们溜出宫去,像是个小疯子般玩闹不休。 李大总管看着陛下的脸,仿佛看到了当初那个满脸坏笑怎么都玩不够的小皇子。 可定睛看去,却发现如今陛下的发丝中已有灰白渐生,不由地感慨万分。 “这么久了啊……” 皇帝陛下缓缓从冥想中睁开双眼,发出了一声轻叹,说道:“孟君集呢?” “咱们是在四十年前认识孟侯爷的。” 李大总管记得清楚。 那一年陛下十六岁,由于性格顽劣惹恼了少傅先生,被告了一记御状。 先帝大怒,一道旨意将他从宫中调离,扔到了城里的书院中。 书院是长安重地,京城各大世家权臣的孩子大多都在里面读书。 为了日后能有更好的发展,书院里抱团结队、攀关系、送礼行贿等现象十分严重。 孟君集是陛下在书院里的同窗。 两人很快成为了好友。 前者被孟家花钱送到书院里镀金,后者是不怎么受重视的皇子,谁也不图谁什么。 加上李大总管在内,三人俨然结为了一个小团体,在利益牵扯颇多的长安书院中,三人之间的友谊简直是一股清流,格外纯粹。 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陛下都只有孟君集和李大总管两个好友。 直到陛下迫于压力,为求自保开始组建自己的势力,先设计拜了王家的老家主为师,之后有意的和谢家嫡长子结拜兄弟,从而进入了王谢两党的关系圈…… 三人的关系慢慢变了味儿。 孟君集和李大总管从朋友变成了属下。 他们不再想着怎么玩,而是思考怎么样才能更有力量,怎么样才能在朝中站稳脚跟。 后来皇子成了君。 孟君集和李大总管成了臣。 君就是君,臣就是臣。 君忧则臣辱,君辱则臣死。 他们再也不是朋友了。 “认识这么久,早该熟悉了。”皇帝陛下幽幽地说道:“你觉得孟君集会反吗?” 李大总管说道: “不会。” 顿了顿,李大总管忽然补充说道:“但人都是会变的。” 说完这句话,他低头看向陛下坐着的蒲团一角,眼神极其复杂。 人都是会变的。 就像曾经的陛下是位少有的明君,从来都不会沉浸于修仙问道一事。 他也一样,从一个随和的秉笔太监,变成了现在这么一位双手沾满鲜血,人人为之惧怕的内廷大总管。 皇帝陛下没有接他的话,也低头看着身下的蒲团,语气平淡地说道: “你对朕修道一事,似乎很不满?” “臣不敢。” 李大总管说道。 “是不敢而不是没有,这很好。” 皇帝陛下笑了笑,说道:“这样才能证明你心里还有朕,还有这个国家。” 李大总管沉默着没有接话。 坐榻旁边放了一盆水。 皇帝陛下长叹一声,站起身走到桌前,捧起水洗了洗脸。 随后他以水为镜,右手伸到头顶,拽下了一根白发。 “朕今年五十有六。” “老了啊。” “老了。” “这白发,是越来越拽不完了。” 皇帝陛下自言自语地说道。 李大总管还是没有接话。他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更没办法出言安慰。 因为李大总管今年五十有九,分明比皇帝陛下还要年长三岁,看起来却年轻许多。 尤 其是近些年。 皇帝陛下愈发显老。 反观李大总管,从步入一品后期开始,他的外表就再没有变过。 至今仍保持着三十来岁的模样。 “当年朕就羡慕你的天赋。” 皇帝陛下转身看着他,喃喃说道:“你学什么都比朕快,背书背的快,学棋学的快,修行也修的快。” “就是老的比朕慢……” 说到这里,皇帝陛下沉默了会儿,忽然问道:“你还记得曾经那一次,朕在少傅的茶杯里下药,让他病了半年吗?” 李大总管点了点头:“记得。” 正是因为那一次下药,少傅前去找先帝告状,他们才被送进了书院。 皇帝陛下笑着说道:“那是因为老家伙酒后胡言,说你什么都好,就是运气太差,没有一个好的出身,如果你我二人交换了身份,必然是李氏皇族的一桩幸事。” 放到其他宦官听到如此言辞,必定会立刻跪在地上,连说不敢不敢。 但李大总管没有。 他只是安静站在原地,保持着沉默,良久说道:“陛下宽厚仁德,实乃明君。” 给少傅下药让对方一病半年,怎么看都跟仁德不沾关系,可反过来想呢? 当年少傅酒后失言,犯了大不敬之罪,按律该革除官职,拿入大牢候审。 身为学生的皇子没有告发 他,便等于救了他,下药也只是自尊心受损,表达一下被先生嘲讽了的愤怒而已。 “现在看来,老家伙确实没说错。” 皇帝陛下对他说道:“就连朕最擅长的治国之术,你也是不遑多让。” 李大总管低着头,默然不语。 平心而论,陛下修道以后,大夏朝廷能够稳定而不崩溃,边境无有战事,民间能够安稳如初,其中七成都要归功于李大总管。 如果不是部分臣子对宦官掌权不满,有意的使绊子,李大总管还能做到更好。 甚至于对一些孩子来说,只知大总管,不知皇帝。 “前有国士无双。” 皇帝陛下说道:“你也是如此。” 李大总管认真说道:“陛下放心把权力交给臣,信任臣,这是臣的 第89章 替朕向他问好 孟君集的野心是什么? 别人或许不知道,但皇帝陛下和李大总管作为他曾经最好的朋友,都明白他的追求。 孟君集想当大将军,他想让孟家从一个齐郡城的世家成为最鼎盛的世家。 更简单一点的说,他想让孟家成为当年王谢一般的存在。 这是某次醉酒后,孟君集站在游船的甲板上,对着夜风说出来的梦想。 那时候的皇帝陛下还不是皇帝陛下,只是不受重视的肃王。 肃王对孟君集说,将来若我为君,必然帮你实现这个梦想。 后来他真的成了君。 他处处提携孟君集,让后者成为了一代折威军的威风大将。 但他还是反悔了。 朝廷中不能再出现一个“孟党”,孟家也不能成为下一个王谢。 随着折威军又一次立下大功,皇帝陛下发愁该如何进行赏赐的时候…… 谷昌国的王子来了。 这位落魄王子带着侍卫跪在皇宫前,以泪洗面,呕血作书,控诉孟君集的罪行。 皇帝陛下不发愁了,反而有些高兴,顺势将折威军打散,将这位不知好歹的“好朋友”遣回了齐郡封地。 修道四年半,不闻外事久矣。 这些往事,几乎要忘完了。 此时忽然记起,皇帝陛下发出一声幽幽的叹息,说道:“谷昌那些人还在你手下?” “在。”李大总管点了点头。 皇帝陛下说道:“住哪?” 李大总管道:“西市胡商商会附近。” “用完就杀了吧。” 皇帝陛下声音微寒地说了一句,随后顺着先前的话说道:“孟君集的野心是有些大了。” 李大总管“嗯”了一声。 “但谁会没有野心啊……”皇帝陛下感慨说着,问道:“你的野心呢?” 李大总管沉默片刻,认真说道:“臣希望所有的大夏百姓都能吃得饱,穿得暖。” “臣希望家家户户都有肉吃,有暖炕睡,夏天用得起冰块,冬天烧得起炭火。” “臣希望世家和富人不再把持书籍学问,每一个孩子都能踏入学塾。” “臣希望朝廷中没有贪官污吏,没有苛捐杂税,当官的都能为民做主。” “臣希望大夏的律法能够更加完善,不必有太多虚而不实的避讳……击冤鼓不必先挨板子,打官司不再让人惧怕……所有的善良都会得到奖赏,所有的作恶都要受到惩治。” “臣希望大夏的每一个人都能有尊严、有自信的活着……” 似乎陷入了某种疯癫的状态一般,李大总管双眼失神,轻声呢喃。 皇帝陛下微微一愣。 好熟悉的话。 这岂不就是当年他立志夺嫡时,和李大总管说过的誓言吗? 那 时的他雄心壮志,笑谈道天地不仁,他不求为天地立心,往圣已已,他不求为往圣继学,但他要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 这曾经是他的誓言,如今也成了李大总管的誓言,刻入了后者的骨髓。 皇帝陛下沉默了,眼神说不出的复杂,很快又恢复清明,挥了挥手说道: “好了,你先回去吧。孟君集的事你不用管,朕自会派人解决。” “是。” 李大总管没有多说什么,对着皇帝认真行了一礼,缓缓退出房间。 没走几步大总管又停了下来。 在房间外的回廊上,迎面走来一个穿着紫色道袍、手拿拂尘的老道长。 道长须发皆白,气质出尘,还有两道白眉从颊边吹落,属实是道骨仙风。 “见过大总管。” 老道长一甩拂尘,双手结印。 “星君客气。” 李大总管淡淡地回了一句。 …… …… 老道长便是岱岳星君。 永仪十八年,皇帝陛下携百官于泰山封禅时,有星雨坠落。 泰山碧霞观观主进言曰:“星陨如雨,是为祥瑞。” 皇帝陛下龙颜大悦,与观主彻夜长谈。 后来观主跟随陛下返回了京城,被封为岱岳星君,观星楼就是为他而建。 严格来说,岱岳星君不仅是观星楼的主人,也是皇帝陛下修道途中的 老师。 同时,也是李大总管最厌恶的人。 没有之一。 李大总管视其为邪道士。 如果没有这个邪道士,皇帝陛下就不会大兴土木地建起观星楼,更不会放弃朝政搬来了观星楼修道。 老道长站在回廊边上,伸手作请,目送着李大总管离去。 随后进了陛下修行用的静室。 “陛下。”老道长结印行礼。 “星君不必多礼。”说着,皇帝陛下竟然还了一个道礼,随后直截了当说道:“朕有一件事,需要拜托星君。” 老道长说道:“陛下但说无妨。” 皇帝陛下说道:“朕希望星君能够走一趟齐郡,替朕给孟君集送一份礼物。” 老道长问道:“陛下打算送什么礼物?” 皇帝陛下思索片刻,说道:“今年年初北地进贡,从大雪山中带来了两颗千年灵果,替朕给他送过去吧。” 老道长怔了怔,微笑颔首应下。 极北之地,十万大山的最深处,那里的山峰常年被冰雪覆盖,山中有奇珍异果无数,也有奇禽兽无数,充满着危险和机遇。大夏每年都有无数寻宝人前往十万大山,就连朝廷都有专门的探索队。 今年年初,是有那么两颗千年灵果从北境送了过来。 灵果内的元气极为纯粹,价值连城,可以极大的加快修行者的修 行速度。 但是。 早在三月份,这两颗灵果就被老道长作为药引,炼成了几味丹药。 哪里还有多余的灵果呢? 陛下许是忘了吧。 老道长笑了笑,没有提醒。 皇帝陛下也不再提孟君集的事情,转而说道:“星君,朕近日有些心神不宁,常常静不下来,以致修无所得。” 老道长道:“外事缠身,心不静是思索当然。况且陛下突破在即,难免有些躁动。” 皇帝陛下说道:“星君可有办法?” “顺其自然即可。”老道长微微一笑。 皇帝陛下这才放下心来。 老道长忽然问道:“上个月我提过的立庙一事,陛下觉得如何?” 皇帝陛下皱了皱眉,反问道:“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 第90章 谨慎的谢周 蔡让此行齐郡城,李大总管一共只交待了他两件事情。 第一,把孟君集带回长安,如果孟君集不愿意归来,就设法查清齐郡侯府和黑衣楼之间到底有什么联系。 第二,尽可能的把谢周杀死。 蔡让和王侯合作,自认“完美”地完成了第一件事。 至于杀死谢周这事,蔡让不打算再出面了,第一次尝试已是他的极限。 因为谢周背后不仅站着姜御和青山,谢家老供奉同样在护着他。 以蔡让的实力和地位虽然不至于害怕,但说到底,得罪两大至强者,多少会有些忌惮。 于是蔡让交待毒咒过去,还在黑市发布悬赏,请了杀手榜第十的花小妖。 现在看来,即使这两大杀手联合,依然没能将谢周杀死。 不愧是姜御的弟子。 但蔡让确信,即使谢周还活着,肯定也会身受重伤。 紫气东来应该是他最后的手段。 所以他第一时间派人赶过去查看,希望能把负伤的谢周杀掉。 事实上,蔡让的推断完全正确。 然而,内廷司并没有找到谢周,现场只看到一条足足有几十丈长的沟壑。 谢周会去哪? 难道是王侯救了他? 可王侯又为何要救他? 难道因为谢周也是从乌衣巷里走出 来的孩子?只是,谢周与你们并不是一路人,他心里哪有王谢?又何曾在乎过黑衣楼? 蔡让猜不出来,不过他很肯定,谢周一定会返回齐郡城。 这些名门大派出身的年轻弟子,一个个都很骄傲,初生牛犊不怕虎,根本就不明白谨慎两个字是什么意思,他们总会按照自己的想法横冲直撞,又或许这是所有年轻人的通病。 那么谢周返回郡城后,会去哪? 大概率会先回他们的住处。 之所以说他们,是因为谢周、关千云和燕清辞是三人同行,肯定会住在一个地方。 这是用脚都能想到的事情。 …… …… 距离靖水楼十五条街以外,有另一家客栈名为碧柳居。 关千云就是把蔡让领到了这里,燕清辞一路上都沉默着没有说话。 蔡让不是傻子,关千云也不会把蔡让当成傻子糊弄。 在进入碧柳居的第一时间,蔡让就询问客栈老板和小厮,谢周等人是否在客栈留宿。 不过他还是被关千云骗了过去。 毕竟关千云确实住在这里。 为了给谢周和燕清辞创造环境,他特意自己住到了远一点的碧柳居。 除此以外,这几天三人一起追查黑衣楼和毒咒的消息,也有数次在这家客栈出 入。 关千云的长相没什么记忆点,奈何谢周和燕清辞的相貌出众啊! 客栈的掌柜和几个打杂小二都对谢周和燕清辞印象深刻,一见到燕清辞,眼睛立刻就亮了起来,告诉蔡让,这几人确实在他们碧柳居留宿。 关千云在客栈要了两个房间。 其中一间房用来睡觉,另一间房里挂着齐郡城的地图,以及和黑衣楼有关的种种线索。 旁边白纸上写着王谢二字,用虚线和黑衣楼相连,标记了一个问号。 蔡让有些诧异。 要知道,黑衣楼行事谨慎,截至目前还没有露出和王谢相关的一面。 最让蔡让感到惊讶的是,毒咒的名字竟然和内廷司连在一起,同样标记了一个问号。 翻译过来—— 就是毒咒疑似和内廷司有染。 角落中的圈圈里还写着“破除黑毒”、“内廷司买凶”、“李大总管和青山”等字样。 蔡让耐心看下去,发现这其中有不少猜测已经接近了事实真相。 对此他没有任何表示,看完后耐心坐在窗前,收敛气息,等着谢周回来。 然而,蔡让失望了。 从暮时等到夜深,谢周还是没有出现。 蔡让的心情变得复杂起来,心说现在的青山弟子,一个个都开始这么谨慎 了吗?看来以后想杀谢周,必须要计划的更完美一些才行。 …… …… 夜深人静,星月低垂。 忽然似乎有一道黑影进入了视线。 蔡让挑了挑眉,不再隐藏气息,精神力向四周扩散开来。 客栈脚下的暗巷中,房屋的视野盲区,挨着后院的窄街上……大约有上百个人压着脚步和呼吸声潜行而来。 是折威军的士卒们。 蔡让微微一怔,看了看身边若无其事的关千云和燕清辞,心想是谁走漏了消息?孟君集怎么会这么快就找过来?他不知道的是,谢周已经猜到了他的位置,并将其告知给了孟君集。 但他并不担心,只觉得烦躁。 “走了。” 蔡让起身说道,语气很淡然,就像在招呼熟悉的朋友。 关千云不知道折威军围了过来,还以为蔡让没耐心等下去了,心中狂笑不止,表面平静说道:“公公不再等等?夜深了,说不定谢周一会儿就回来了。” 蔡让话不多说,推门走了出去。 关千云和燕清辞对视一眼,想了想还是跟了上去。 客栈早已关门打烊。 楼下大厅中点着一盏油灯,椅子倒放在桌面上,收拾的干干净净。 柜台上有个守夜的小二趴着,睡得正熟,口水沾到 袖子,还迷迷糊糊说着梦话。 蔡让没有将他喊醒,走到柜台前,放了一张五十两的银票。 关千云和燕清辞不明白了。 没事给钱做什么? 还一下子给五十两? 要知道碧柳居规格一般,最贵的房子一晚上也就是三两银子。 很快师兄妹两人就明白了。 蔡让走到客栈大门前,甩了甩右胳膊调动内力,深呼吸一口气的同时一拳挥了出去。 轰的一声巨响! 就好像本应在云层中的雷霆掉在客栈里炸开,又像是有神人在耳边击鼓。 一道火红色的拳劲奔涌而出,照亮了昏暗的夜晚,内部隐隐有龙象的影子。 客栈大门瞬间粉碎。 还没有结束。 拳劲继续向前,直接连客栈对面商铺的大门都给炸了个粉碎。 几个贴在门后的折威士卒,连一声喊叫都来不及发出就在这一拳下消亡。 这一幕骇人至极。 关千云和燕清辞被惊得说不出话来。 躲在附近的折威士卒也都睁大 第91章 莫须有 深更半夜,如雷声般的轰鸣穿街过巷,无数沉睡中的人被惊醒,从窗口往外面望去。 蔡让双手负背,站在道路中央,姿态随意,给人的感觉却仿佛一座山岳般巍然。 无人敢接他的话。 蔡让也不需要他们的回答,看了看关千云和燕清辞,平静说道:“走吧,不等了。” 说完他转过身,扬长而去。 关千云和燕清辞沉默地对视了一眼,只能跟了上去。 暗中隐匿着的上百个折威军老卒,无人敢追。他们不缺勇气,但没有谁愿意白白送死。 …… …… 齐郡侯府没有点灯。 月光昏暗,夜风寒凉。 孟君集坐在前院的石椅上,看着面前成排的尸体发呆。 眼前这些跟着他超过十年的老卒都已经在齐郡城定居,家中各有妻儿老小。 孟君集还没有让人把他们的死讯传出去,更不知道该如何向部下们的家人交待。 这时,有属下前来汇报,将碧柳居前发生的事情禀告给孟君集。 孟君集苦笑一声。 果然,还是失败了。 这就是一品后期。 这种级别的强者已经不能用常理衡量,也不是齐郡侯府能够限制的存在。 他们的强大,足以无视这个世界上绝大部分的规则。 即便知道蔡让在哪,又能有什么用? 蔡让根本不会给士卒们布阵的时间,他们也不可能躲过蔡让的感知布下军阵。 等吧。 等吧…… 等京都的消息。 等陛下派人过来。 即便民间有许多诋毁陛下的声音,即便很多人都认为沉迷修道、不理朝政的陛下正逐渐向着昏君的方向发展。 但孟君集从不这么想,他对于陛下一直都抱有信心,从不怀疑。 因为那不仅是他的君主,还是他最好的朋友,值得托付生命的朋友。 他们曾经一起喝酒,一起去教坊司,一起为了梦想而奋斗…… 他信任陛下。 想来陛下也会信任他。 孟君集坐在黑暗中想着,月光洒在他的侧脸上,就好像一尊雕塑。 …… …… 蔡让回到驿站,看到了满是箭孔的门窗和满地的尸体。 都是昔日内廷司里的熟悉面孔。 关千云目露惊色,白天的时候他还被这些人拿弩箭指着,此时这些人尸骨未寒,地面上的鲜血仍有余温。 平心而论,关千云被内廷司限制行动的时候,心底有许愿这些宦官出事。 但现在看到这些人都死了,他第一时间不是感到庆幸,而是担心起了齐郡侯府。 “不仅是孟家,折 威军也完了……”关千云压低声音,低声对燕清辞说道。 燕清辞轻轻点了下头。 对宦官下杀手是朝中大忌。 首先内廷司是很记仇的,谁得罪了他们往往都会遭到报复。 其次宦官在外,代表着朝廷和皇室的颜面,不待见他们可以,背地里骂他们也可以。但杀死他们,绝对不行。 这属于是犯了忌讳。 就算李大总管不报复折威军,满朝言官也会向上谏言,届时大夏哪还有齐郡侯的容身之处? “蔡总管笑什么?” 燕清辞忽然注意到蔡让脸上不仅没有伤心的表情,嘴角竟然还露出了一抹微笑。 蔡让当然要笑。 他和王侯约定要毁了孟家和折威军,如今彻底做成,内廷司也付出了不小的代价。 这难道不值得一笑吗? 但他当然不会对燕清辞说明,轻声叹息说道:“人死是为超脱。” 常年研读佛学的蔡让,这一叹,竟真有几分佛门高僧的味道。 燕清辞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没有接话。 关千云则是冷笑不语,心想那你怎么不去超脱呢? 驿站里沉默下来。 蔡让没有替同僚们收尸的想法,去到角落没有血迹的地方,盘膝坐下进入了冥想状态。 关千云和燕清辞 也没有尝试逃走,各自找了个干净的地方坐下冥想。 一夜无话。 第二天临近中午时,陶元星带着几个宦官从外面走了进来。 他们奉命去查黑衣人的身份,此时归来,想来是有了结果。 看他们一个个都顶着黑眼圈,精神状态也极为疲惫,想来这一夜都没有休息。 看到满地尸体,这位都知监总管的表情要比蔡让的表情精彩太多了。 “这是怎么回事!” “张公公,你醒醒啊!” “小李,你怎么就去了呢……” 陶元星匍匐在地,脸上充斥着悲情和痛苦的情绪,还有两行热流出。 如果说得好听一些,就好像这些死去的宦官都是他的挚爱亲朋、手足兄弟。 如果说的难听一些,他这副表情就跟死了妈一样。 哭上一阵后。 陶元星站起身来,猜到是孟君集和折威军所为,紧握双拳,大声斥责孟君集的罪行。 “这就去杀死孟君集,替他们报仇!” 话虽如此,陶元星却不是外出问罪,而是把目光转到了蔡让身上,似乎在寻找共鸣。 然而蔡让并不给他面子,冷冰冰地说道:“陶元星,少拿你应付娘娘们的那一套出来作怪,看着恶心。” 陶元星噎了一下,脸上 青一阵白一阵,最终一句话都没有反驳。 跟在陶元星身后的几个宦官各自沉默,看着陶总管被权势更大的蔡总管训斥。 他们都是都知监出身,也都想帮自家总管说话,可惜谁都不敢。 关千云和燕清辞觉得有趣,心想内廷司十二监果然和传闻中一样,互相看不惯。 “让你查的事情,查到了没有?” 蔡让直入正题问道。 “查清楚了。”陶元星点点头,不管性格如何,他的能力还是值得肯定的,否则李大总管也不会让他执掌都知监。 “现场一共有十二具黑衣人的尸体,都是齐郡本地人,分别来自七个村镇。” “十二个人中,有八个都是曾经的折威军老卒,剩下的四个没有军籍,但或多或少也都和齐郡侯府有所牵扯。” 蔡让说道:“辛苦了。” “根本没费多少力气,只需要对比官府户籍就能得出这些结果。” 陶元星虽说对蔡让心有不服,可涉及正事,却也不敢有误,正色说道:“黑衣楼必然是 第92章 问罪 第二天午时,谢周浑浑噩噩醒来,打水洗漱,熬好药汤喝下。 他的精神状态好了许多,只从外表上来看,完全不像一个负伤严重的人。 这就是修行者的好处。 如果是普通人受到像他这样的伤势,十有八。九都会直接死去,就算侥幸存活下来,大抵也会成为一个废人,失去所有的行动和自主能力。反观谢周却只是经过一天的修养和治疗,就基本恢复了过来,不过要等到完全恢复,至少还得一个多月的时间。 他离开客栈,前往老城区的驿站。 距离尚远,就已经能看到驿站前的地面上布满了一滩滩血迹,附近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刺鼻的腥臭味。 此处稍显偏僻,周边住户不多,商户也不算多,偶尔有路过的行人见到这幅场景,纷纷捂住口鼻。好奇心使得他们忍不住想靠近些瞧瞧,可当看到那满屋的尸体,恐惧心又让他们迅速离开。 早就有人报了官。 可郡城官衙有不少都是侯府的人,自然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所以官府并没有派人过来,蔡让等人也不予理会,任由太监们的尸体晾在地上,仿佛在宣告齐郡侯府的罪行。 此时此刻。 蔡让正带领陶元星、以及仅剩的七八个都知 监的宦官,走在去往齐郡侯府的路上。 他们没有刻意隐藏踪迹,在距离侯府还有好几条街时,侯府的眼线就注意到了他们。 时值正午,本该是一天最热闹的时候,街上却看不到任何人,安静的有些不正常。 长街寂静无声,蔡让等人甚至能听到鞋底踩在石板路上的声音。 有一阵凉风从背后吹来,落叶随着风在空中打旋,久久不曾坠落。 秃了一半的枝头上有麻雀在叫,撞到街道两边的建筑形成回声,刺耳难听。 陶元星和手下们都有些紧张。 就连一向乐观的关千云都皱起眉头,感觉齐郡城到处充斥着死气,心里沉甸甸的。 唯有蔡让依旧保持着平常的姿态,脚步随意地走在大街上,似乎没有察觉到两边阁楼中潜藏着的弓弩手们。 一路来到齐郡侯府,侯府大门敞开,似乎也在迎接他的到来。 蔡让嘴角勾起一抹笑容,当先走了进去。 陶元星抿了抿嘴唇,其实他很担心孟君集在府里设下埋伏,更不愿意以身犯险。 但他拦不住蔡让,也不敢违背蔡让的要求,只得战战兢兢跟上。 官大一级压死人的道理,在内廷司同样适用,而且体现得淋漓尽致。 蔡让是这场行动的总指挥 ,除非他犯了特别严重的错误,否则陶元星就不能拒绝他的命令。不然回京之后,蔡让一纸罪书,就能夺了他都知监总管的位置。 好在,侯府中并未设伏。 孟君集依然坐在前院的石凳上,就连姿势都没有改变,似乎一夜未动。 他的目光暗淡无神,脸色苍白无比,宽厚的手掌上挂满了白霜。 仅仅一夜过去,他好像老了十岁。 在他身后,超过一百个折威军的老卒披银带甲,手中握着武器,目露杀意地看着来到面前的蔡让一行人。 “侯爷,又见面了。” 蔡让象征性地执了一礼。 孟君集向他看去,眼神逐渐有了焦点,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随后他坐直了身子。 这一刻,大将军的威严再现,那种杀意和决绝之感扑面而来。 “昨天那些黑衣人……” 蔡让直截了当地进入了正题。 孟君集却没有等他说完,平静说道:“他们是王谢余孽,我想蔡公公你应该知道。” “嗯?”蔡让恰到好处地露出疑问的表情,说道:“什么王谢余孽?侯爷在说什么?” 孟君集说道:“十七年前,金陵王谢。” 听到这话,关千云微微一怔,下意识地扭头朝师妹看去,正好对上燕清辞的眼 神。 金陵王谢、黑衣楼……这一刻,似乎很多问题都有了答案。 陶元星和一众都知监宦官却嗤之以鼻。 呸!还想栽赃给十几年前的罪人! 他们在官衙的户籍库里待了一宿,可是实打实的找到了那些黑衣人的身份证明,以及他们的出身和一部分过往经历。 “侯爷可有证据?” 蔡让随意开口。 孟君集眯了眯眼,没有说话。 “看来是没有证据了。” 蔡让轻笑一声,淡淡地说道:“但咱家却是查出来,那些穿黑衣的家伙可都是你的人,而且证据确凿。” 说着他扭头看了陶元星一眼。 陶元星明白他的意思,上前一步,从袖口中取出一叠卷起来的黄纸。 纸上就是他们查出来的证据。 孟君集没有接,竖起右手也阻止身后的手下去接,用冰冷的语气说道:“公公还是收起来吧,大夏谁人不知,内廷司有太多所谓的证据。我不想看,也不想听。” “证据其实不重要。” “你说呢?” 孟君集微微抬头,看着蔡让的眼睛。 他的眼神宛如野兽一般凶狠,毫不掩饰的杀意就好像野兽咆哮时露出的獠牙。 “确实不重要。” 蔡让笑了,示意陶元星把案卷收起来。 这些证据 就不是给孟君集看的。 而是给陛下和大总管看的。 也是在彻底毁灭孟家和折威军以后,给齐郡城和天下百姓看的。 让他们看一看孟家和折威军做了多少恶,让他们知道这些人的死有余辜。 至于证据或真或假,其中掺了多少水分,谁在乎呢? “不过侯爷想杀我的话……”蔡让声音一顿,以嘲讽的目光审视着前方一众折威军的士卒们,嗤笑说道:“仅凭他们可不够看。” “甚至……他们能不能护住侯爷你,都还是个问题。” 说完这句话,蔡让紧握右拳,内力朝拳头汇集而去,蒙上了一层淡金色的光辉。 蔡让有百分百的信心,在折威军结阵前就将孟君集制服。 孟君集没有理会。 他的眼神决然,透着一缕死气。 如果能把蔡让格杀在此,就算让他陪葬也在所不惜! 就在这个时候,一道声音响了起来:“蔡总管,侯爷没有说错,你最好抓紧 第93章 我以青山为证 谢周的突然出现,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 孟君集和他身后的士卒们难免诧异,这个年轻的青山弟子竟然会站出来帮他们说话。 关千云和燕清辞则是面露喜色,见到谢周平安无事,也就放下了心里的一块石头。 蔡让眯了眯眼,眼神淡漠至极,有如在看着一个死人。 谢周平静地与之对视。 理智告诉他,在蔡让离开齐郡前不该再横生枝节,更不该出现在内廷司的宦官面前。 但…… 他不想让孟君集死在这里。 以内廷司的卑劣手段,谢周毫不怀疑蔡让等人能找出一万种理由和无数证据将矛头对准孟君集和这些折威士卒,当然他们也确实找到了所谓的“证据”。 现在谢周站了出来,内廷司或许也会给他安上罪名,比如将他归为黑衣楼的同伙。 谢周不在乎这些,也不想在乎。 他只知道,如果他真的躲在暗处,看着孟君集送死,看着老卒们被内廷司构陷…… 那他以后都不用握剑了。 因为那时候的他不配再当一名剑客,不配说自己是道门弟子,不配得到别人的尊重。 应该也不配修行了。 一个人心里不能只想着自己。 修行的目 的,除了自由和更广阔的视野以外,总该有些别的什么。 比如惩奸除恶,比如为国为民…… 谢周至今仍记得,在他去青山之前,曾跟着一个名叫孟如晦的老先生念书。 老先生对他说过一句话: 见恶由恶,等于恶。 当时谢周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老先生解释说,当你看到恶人行恶,却任由恶人行恶的时候,便成了恶。 谢周明白了,然后永远记住了这句话。 老先生说,这叫赤诚。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但世界上总有那么一些人,不求利益,但求永怀赤诚。 更何况,孟君集和折威军都曾是大夏的功臣,他们曾为国驻守边疆,曾冒死深入敌后,也曾为大夏开疆扩土。 所有的有识之士和热血的年轻人们,都应该对他们保持敬意。 功臣不该被辜负。 即便是顶着复仇名义的王侯和黑衣楼,即便是权势滔天的内廷司,也没有资格践踏这些功臣的生命。 所以谢周要站出来。 他不敢保证自己能救的了他们,但他会尽全力,至少问心无愧。 这么多人看着,蔡让不急着动手,语气冰冷地问道:“你想表达什么?” 谢 周深呼吸一口气,认真地说道:“我想说,黑衣楼就是昔日王谢成立的组织,和齐郡侯他们没有任何关系。” 陶元星和都知监的宦官们都笑了。 他们在官衙户籍室中查到了那些黑衣人的身份,都坚信自己的眼见为实。 此时听到谢周如此言论,理所应当地把谢周当成了孟君集的拥护者,孟君集说什么,他就跟着说什么。 蔡让说道:“所以你有证据吗?” “没有。”谢周摇头。 蔡让给出断案中最普遍的一句话:“没有证据就只能是故事,而不能称之为事实。” 谢周看了他一眼,沉默片刻后说道:“但有些话出来就能成为证据。” 蔡让不置可否。 诚然,谢周这句话自然有几分道理。 最简单的明证就是皇帝陛下。 陛下说什么就是什么,他说一个人有罪那么这个人就是有罪,即使他本没有罪。 再比如谢周的师父姜御。 以及呼声最高的圣贤城玉柳先生。 如果他们站出来指认某件事情,那么这件事基本上就能当成事实看待。 更简单一点地来说—— 如果有人突然宣布明天清早的太阳会从西边升起来,那么他会被认定为傻子。 如果 他更过分一些,还可能会被衙门抓起来,送到研究不正常人的医馆中。 可如果说这句话的是玉柳先生,那么绝大多数人的第一反应不是提出质疑。 他们会去找个空旷的地方坐上整夜,只为看到太阳从西边升起的场景。 再如果太阳没有从西边升起来,他们也不会去怀疑玉柳先生,而是从自己身上找问题。 考虑是不是自己弄混了方向,或者是自己听错了话…… 这就是公信力。 “凭你还没有这个资格。” 蔡让冷冰冰地说道。 谢周并不否认,现在他的确实没有师父那样的公信力,但他带着一样东西。 他把手伸到背后,拔剑出鞘。 在长剑出鞘的瞬间,谢周身上散发出纯粹的剑意,气息已经无限接近于一品。 但众人的注意力显然没放在他身上,而在他握着的剑身上。 这把剑很美,就好像刚刚铸造出来的时候一样,剑身明亮至极。可细看过去,又给人一种古意盎然的感觉。 事实上,这种古意盎然的感觉不假。 因为它是青山名剑。 因为它名叫紫气东来。 在它身上,本来就承载着青山和道门几千年的历史,历经七朝,见证无数时代的 繁华与落幕。 这一次,所有人都惊住了。 紫气东来意味着什么? 它绝对不只是一把剑这么简单,还代表着青山掌门的身份。 手握紫气东来,便是青山掌门。 现在它在谢周手中。 看来姜御已经在弟子中选出了继承者,看来谢周便是下一任的青山掌门。 “我以青山的名义为证。” 谢周看着蔡让的眼睛,缓缓说道。 蔡让沉默着,眉头皱得极深。 这就难办了。 在这之前,虽然谢周是姜御的亲传弟子,但他在青山却没有担任任何职位。 蔡让完全可以忽视他的存在。 但当谢周拿出紫气东来时,性质就不一样了,他从一个普通弟子一跃成为了继承者。 即使蔡让身为内廷司的二把手,都得拿出足够的姿态应对。 否则,便是对青山不敬。 这就像在长安城中,可以嘲讽一个家族的孩子,但绝不能嘲讽他们的嫡长子。 因为前者只是家族中的一份子,后者却承载着整个家族的未来。 如果外出,嫡长子足以代表整个家族。 就像此时的谢周,足以代表青山。 他的保证,便是 第94章 星君 蔡让沉默了很长时间,最终还是没有提出质疑,也没有再索要证据。 陶元星想反驳谢周,也被他挡了下来。 陶元星皱眉看了他一眼,心想咱们可是有证据在手,有必要这么谨慎吗? 就算青山底蕴深厚,内廷司也不差什么。 那就讲道理啊。 是的,一向不习惯讲道理的陶元星这时候忽然想起来讲道理了。 那些黑衣人分明就是折威老卒和齐郡侯府的侍卫,他们的户籍就是铁证。 难不成凭一把剑和一句话就能摧毁这些铁证不成? 蔡让并没有解释什么。 身为王侯的合作者之一,他当然知道“黑衣”两字的真正含义,也知道陶元星掌握的证据中掺了多少水分。 他这时候越是坚持,等到黑衣楼真正面世的时候,就会越凸显他的愚蠢。 所以在谢周以青山为证之后,蔡让果断跳过了黑衣楼的问题,盯着谢周的眼睛问道:“你觉得重要吗?” 什么重要吗……谢周微微一怔,不明白他问这句话的意思。 “黑衣楼不黑衣楼的,真的重要吗?那只是一伙见不得光的贼人罢了。” 蔡让接着问了一句,不等众人回答,随即看向孟君集,自顾自地说道: “事实上,不管侯爷你和黑衣楼有没有关系,都不重要了。” “夏律规定,侯府中的护卫和私兵加起来不能超过百人,即使你有云麾 将军的军职在身,最多也不能超过千人。” “可是侯爷,你看看你养了多少人?” “加上不在这里的,侯爷手下的兵马恐怕得有上千人了吧。” “此外我还想问侯爷一句……” “这些人的盔甲、武器从何而来?军用重弩、床弩又是从何而来?” “如此逾矩,蔑视朝廷,视夏律如无物,侯爷这么做,是想谋反吗!” 蔡让的语速越来越快,声音也越来越大,如同在审讯犯人。 他的这些问题也很尖锐。 直指孟君集擅养私兵的问题。 要知道当今陛下对藩王和公侯们的限制极多,权贵们若是私养兵甲,基本上等同于密谋造反,罪名很严重的。 孟君集安静听着,没有反驳。 他懒得多说什么了。 事实上,他就没打算和蔡让做任何争论,包括私兵与黑衣楼的问题…… 私兵这种东西,各大权贵多少都会养上一些,这属于大家都秘而不宣的事情。 不过一旦暴露出去,为世人所知,就成了一件麻烦事。 但其实,外人怎么想不重要。 蔡让怎么说也不重要。 因为这些东西势必会传到京城,进入到陛下耳中,陛下的看法才是唯一重要的事情。 孟君集把所有的一切,都赌在了陛下的身上。他相信陛下,也相信陛下会相信他。 “动手!” 孟君集沉声下令。 刷刷刷! 一阵 机括上膛的声音响起,侯府屋顶和围墙上有无数弩箭对准了蔡让等人。 随后响起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上百个穿着铁甲的士卒赶来,竖起铁盾。 沉重的脚步声没有停歇,越来越多的士卒向这边赶来。 孟君集直接调动了所有旧部,势必将蔡让这些宦官格杀在此! “放箭!” 孟君集继续下令。 布下军阵还需要时间,孟君集要做的就是尽可能地拖延到军阵成型。 话音落处,弩箭如雨点般射出。 蔡让神情微凛,说实在的,他没想到孟君集疯起来会如此不顾后果。 但他也没有多少惧意,甚至没打算逃离,右手握拳准备破阵。 可拳头还没挥出去,他又停了下来。 “有些意思……” 蔡让忽然笑了,笑容里充满玩味,抬头看了看天空。 陶元星等宦官大惊失色,虽然他们不待见蔡让,但却知道蔡让是活下来的唯一希望。 问题在于,箭雨都到身边了,你不赶快出手在那笑什么笑啊! 谢周也不理解,抬头看向天空。 关千云和燕清辞早在谢周出现的时候,就悄悄向这边贴了过来。 此时三人一起朝天空看去。 孟冬时节的天空白到发灰,就像白纸浸透在水中,给人一种沉重的感觉。 什么都看不到。 那么蔡让在看什么? 下一刻,变故突生。 所有弩箭都停了下来,不是坠 落在地,而是悬停在空中一动不动。 就好像时间突然静止了一样。 随后,灰白色的天空出现了一抹光彩,一个老道士从云中缓缓落了下来。 老道士穿一身紫色道袍,右手握着一把拂尘,左手托着一个外形华美的金丝木盒。 这木盒造型精巧,木质纹理犹如一条条黄金丝线,分布均匀紧凑,乃是宫中绝品的金丝楠木。如果拿到市场上去卖,怕是这一个盒子的价值都不下千金。 所以这盒子里,装的是什么东西? 随着老道士双脚点地,悬停在空中的弩箭坠落下来,发出啪啪的声音。 这一幕极其震撼。 这种手段已经超出了众人的认知。 所有人都知道这是老道士的手法,可从始至终都没看到老道士出手,难道仅凭气息,他就能锁住所有的弩箭? 这得是多么恐怖的实力? 这个老道士又是谁? 谢周眼中写满了震惊。 然而,身为道门弟子的他,非但不知道老道士的身份,就连这身紫色道袍都认不出来。 孟君集和场间的折威士卒们也都不认识这个老道士,个个如临大敌。 不过他们很快就知道了答案。 “见过星君。” 蔡让对着老道士拱手一礼。 “拜见星君大人。” “拜见星君大人。” 陶元星和手下们的脸上露出喜色,连忙跟着蔡让的动作行礼。 只不过蔡让说的 是“见过”,陶元星等人用的是“拜见”两字,而且他们不止是拱拱手那么简单,一个个把腰躬的超过九十度,姿态放得极低,甚至有种卑微的感觉。 仿佛只要老道士一个眼神,他们就会立即跪下,祈求老道士的赐福。 能让陶元星他们以如此姿态迎接的道士,放眼全天下就那么一个—— 岱岳星君。 观星楼的主人。 陛下道途里的师父。 …… 第95章 陛下的礼物 老道长笑着对蔡让还了一礼,客客气气回道:“陛下口谕,老道岂敢怠慢。” 说着他看了看周围的士卒们,他们仍举着弓弩对准蔡让。 此时老道长站在蔡让身边,那些弓弩也不可避免地瞄准了他。 “都收了吧。”老道士轻声说道,不忍心看到血腥的场面发生。 士卒们没有动。 将军不发话,他们就不可能收起武器。 即使是岱岳星君的命令也不行。 但如果观察的仔细一些,会发现他们握着弓弩的手不自觉地开始颤抖,心情格外紧张。 尽管这些老卒上过无数次战场,面对过无数可怕的敌人,可一想到对面站着的老道士是观星楼的星君大人,还是陛下修道一途中的师父,便有山岳倾倒般的压力涌上心头,逼得他们喘不过气来。 况且老道士的手段简直如仙人一般,更是让士卒们心中的压力倍增。 见自己的话不管用,老道士也不生气,叹息一声看向孟君集。 孟君集也看着老道士,不发一言。 他的眼神幽深至极,似乎在审视,也似乎在思考,没有人清楚他在想些什么。 侯府里 一片寂静。 所有人都把心提到了嗓子眼上。 沉默了不知多久,孟君集深呼吸一口气,终于弯下腰,抱拳说道:“见过星君。” 老道士说道:“让他们收了吧。” 孟君集再次沉默,片刻后点头应下,挥了挥手示意老卒们收起武器。 看着这幅画面,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岱岳星君的到来,甚至比李大总管亲至都更有效果。 后者的狠辣让人生畏。 可是前者,天子久居其座下,奉其为师,还专门为老道建造观星楼,圣眷深重。 如果对他出手,罪责要比对内廷司出手、杀害宦官都严重的多。 感谢孟君集的退让。 如果他坚持用武,先不管胜负结果如何,一条对“帝师”不敬的罪名压下来,事后在场的上千个折威老卒还能有几个活的下来? 不仅如此,若天子降下雷霆之怒,恐怕整座齐郡城都将受到牵连。 当然,以老道士展露出来的实力,有很大的可能性将士卒们直接镇压。 “不知陛下派星君前来,有何要事?” 蔡让出声询问道。 老道士看了看蔡让,又看了看陶元星和几个 都知监的太监,微笑说道:“内廷司的诸位都回京去吧。” “嗯……回京?”听到这句话,蔡让和陶元星等人都愣住了。 蔡让皱眉说道:“星君的意思是?” 老道士摇了摇头:“这是圣上的意思。” 顿了顿,老道士补充说道:“圣上口谕,齐郡侯忠君为国,自不会和黑衣楼联合。” “内廷司应该往其它方向去查。” “只是在这个过程中,蔡总管切记,莫要再被敌人牵着鼻子走。” 老道士慢悠悠地说道。 蔡让没有多做询问,躬身行礼,面无表情说道:“谨遵圣上诰令。” 青石板上的脚步声匆匆响起。 蔡让转过身,就这么带着陶元星等人出了齐郡侯府,看样子是打算直接返回京城。 …… …… 回京去吧。 老道士一句话,就这么说退了内廷司。 尽管老道士是以“圣上口谕”为由说出的这句话,但能让内廷司轻易服从,怎么看都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 宦官们踩在石板路上,发出乱糟糟的脚步声,就好像众人的心情。 那些守在外面的折威老卒也都散去了,不知退 到了哪里。 侯府中只剩下孟君集和他身后的侍卫,还有谢周、关千云和燕清辞三人。 ……以及几排孟氏族人和昨天在宴会中死去的老卒们的尸体。 老道士幽幽地叹息一声,神情悲悯,似乎在为这些逝去的人感到痛苦。 他低声念起了往生咒。 众人安静听着,没有人上前阻止。 也没有人觉得意外。 在众人的印象中,老道士和那种出世逍遥的道士不同。 他主张的是入世修行。 从永仪末年入京,老道士并非一直在观星楼修道,在这期间,他曾数次外出体察民情,一路行医救人,关心百姓疾苦,在民间有着极高的呼声,深受百姓爱戴。 放眼道门之中,他也有无数追随者。 他从来都是一个悲天悯人的长者。 慈祥、强大、且值得尊重。 一段往生咒念完,老道士对着躺在地上的逝去之人,躬身行了一礼,算是送别。 冥冥之中有道火闪耀,焚尽青石板上干涸的血迹,驱散阴霾,还侯府一片清明。 光焰聚散下,似乎有看不见的身影也在对着老道士行礼,神圣且祥和。 孟君集的 眼角流下一滴泪水,他对老道士的观感好了许多,由衷说道:“多谢星君。” 老道士说道:“这是老道分内之事。” “另外。” 老道士走上前,把左手拖着的金丝木盒递到孟君集面前,笑着说道: “这是陛下送给侯爷的礼物,稍晚了一天,还请侯爷勿怪。” “陛下……” 孟君集的眼眶忽然模糊,没有听清老道士后半句说了什么。 “陛下的礼物……” 下一瞬间,孟君集老泪纵横。 原来陛下没有忘记他。 原来陛下还记着他的生辰。 陛下召回内廷司,陛下请星君为他做了证明……原来陛下从来都信任着他。 漆黑一片的夜晚忽然亮起了一盏灯,孟君集心里也有了希望。 他不能倒在这里! 接下来他会带着部下回京,查清蔡让在这个过程中充当了什么样的角色! 他还会带队剿灭黑衣楼,揪出来并且杀死所有的王谢余孽! 他还将重起折威军的编制,威压四海,肃清寰宇,造就一个朗朗乾坤! 他双膝跪拜,缓抬双手、极其郑重地接过金丝木盒,一如当年出征前接过陛下的圣旨。 第96章 如果流星雨是假的呢? 看着孟君集接过金丝木盒,不知怎么回事,谢周心里忽然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 说不出是礼物的问题还是孟君集的问题,亦或者双方都有问题。 谢周略一犹豫,右手掐印进行了一次简易的推演,可惜一无所获。 老道士作为道门前辈,同样精通术数,此时察觉到术法的波动,转头看了谢周一眼。 他并没有说什么,只是露出一个慈祥的笑容,眼神中满是欣赏。 就像长辈在看自家最出色的晚辈。 谢周下意识躲开老道士的眼神。 老道士贵为岱岳星君,又是陛下道途中的师父,几乎成了如今道门内呼声最高的长者。 他俨然超过正一派的张天师,成了当代道门领袖,即使姜御在声望上都有所不如。 可以毫不夸张的说,每一个道门弟子对他都有过幻想、羡慕或者好奇的情绪。 谢周也不例外。 今天他终于见到了老道士。 老道士确实如他想象中的一样,看起来仙风道骨、不染俗世烟尘。 但不知为何,谢周总感觉老道士的这种超然于外的气质很假,对其生出一种排斥。 关千云也注意到谢周掐了个推演术,低声问道:“怎么了?” 谢周用眼神示意孟君集手里的礼物。 关千云 觉得奇怪,心想莫非礼物有什么问题?他略一犹豫,上前一步对着老道士拱手说道:“晚辈关千云,可否请示一下星君,陛下给侯爷送的什么礼物?” 送礼是一种相对私人的行为,当众询问一个人送了什么礼物,即便是在寻常的朋友走动中,都显得很不礼貌。 当众询问陛下送的礼物更是不妥。 但关千云还是问了,语气不卑不亢,还恰好到处地露出疑惑和期待的表情。 毕竟在师兄弟们给他立的人设中,他就是一个耿直的男人,那么他只好再耿直一回。 老道士还是一脸慈祥的笑容,并不介意回答关千云的问题。 “陛下给侯爷送的,是两颗从大雪山深处带出来的千年灵果。” 话音落下,场间一片哗然。 “灵果……” “还是千年灵果!” 众人纷纷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灵果产自北方的山脉深处,天然而生,数量本就不多,而且这其中的绝大部分都控制在十万大山中清修的修行者们手中,能够流落在外的灵果更是稀少。 灵果不能治病,但入药以后,可以治疗世间绝大部分的内外伤,提高修行速度。 直接服用也能够起到延年益寿的功效。 去年三月份,长安城的拍卖会 中曾出现一颗三百年的灵果,起拍价从一千两银子,最后一路疯涨到了十三万两白银的天价,被某位当权的国公府中拍走。 当然,灵果前缀的年份并不是说它就一定长了“三百年”、“一千年”。 如果有一品境以上的修行者时常蕴养,它成长的效率就会提高很多。 举个例子,假如蔡让前往大雪山,守在灵果树前日日以内力浇注,大抵三十年过去,就能结出所谓的千年灵果。 但一品强者的三十年时间,价值不可估量。 千年灵果的价值同样不可估量。 孟君集顿时心神激荡,捧着盒子的双手微微颤抖,对着长安的方向跪拜下来。 “臣,多谢陛下厚爱。” 他泪眼婆娑说道。 老道士笑着将他搀扶起来,温和说道:“侯爷能明白陛下的意思就好。” 说完这句话,老道士就告退了。 他没有提陛下对齐郡城诸事的态度,也没有询问其他的任何事情。 关于黑衣楼,同样只字未提。 就好像他来这一趟,就只是为了送礼以及替孟君集作证。 不说话便是默认。 不下令便是默许。 看来陛下是在为孟君集撑腰,要让孟君集全权处理齐郡城的一切事宜。 在他和内廷司中间,陛下选 择了他。 想通这一点,孟君集认为自己即将被陛下重新启用,顿时老泪纵横,目送老道士离开。 …… …… 内廷司的人走了,岱岳星君送完礼物后也走了,谢周、关千云和燕清辞自然不会留下。 远离侯府大街后,三人不可避免地聊到了岱岳星君。 “消息是宋忠夏送回去的,算一算时间,这个老家伙只用了一到两个时辰就从长安来到了齐郡城。”蔡让想到的速度一事,关千云同样想到了,神情凛然说道:“我怀疑他已经超越品级,成为领域境界的强者。” 谢周和燕清辞同样这么认为。 就算不提速度一事,老道士弹指间就控制住了数百道弩箭,一品修为可做不到这一点。 “你很厌烦他?” 谢周有些奇怪地看向关千云。 后者在提到岱岳星君的时候,语气非但没有丝毫敬意,甚至用上了“老家伙”一词。 “很厌烦。”关千云如实回答,没有因为谢周出身道门就有所隐瞒。 谢周说道:“为什么?” 关千云嗤笑说道: “虽然民间对他多有推崇,赞颂他做了什么什么好事……” “但他可不是什么好东西。” “别的不说,就拿他蛊惑陛下一事……” 说到这里,关千 云停顿下来。 谢周心中一惊:“蛊惑陛下?” 关千云迟疑了,不知道该不该说。 他扭头朝燕清辞看了一眼。 燕清辞不置可否。 关千云沉默了会儿,心想就你们这眉来眼去的模样,谢周迟早都是自己人,索性说道:“这是不良人的隐秘之一,整个不良人内部都只有不超过十个人知晓,你得向我保证,千万不能对任何人提起啊……” 谢周好奇心更浓,连忙做出保证。 关千云这才幽幽地说道:“你可还记得五年前,陛下于泰山封禅,恰好在夜间遇到了流星雨这件事?” 谢周点了点头。 当然记得。 星陨如雨,是为祥瑞。 曾经的碧霞观主,如今的岱岳星君,正是因为那一场流星雨才有了如今的地位。 这事当年闹得极大,民间也多有议论。 况且那一场流星雨也下得极大,即使远在青山,谢周都看到了那满天光雨。 关千云不急着 第97章 消失的灵果,失魂的疯子 听到关千云的话,谢周瞪大双眼,脸上写满了不敢置信。 “流星雨怎么作假?” 他惊诧问道。 “这就要从流星本身说起了。” 关千云脸上带着些许得意的笑容,解释说道:“从本质上而言,流星属于夜空中的陨石坠落,以极快的速度和空气摩擦,发出难以想象的光和热。” “当同一时间坠落陨石的数量足够多,就形成了流星雨。” 谢周说道:“这个我知道。” 关千云继续说道:“当流星坠落到地面上的时候,便被称为陨石。” “这个我也知道。”谢周说。 “那你知道陨石的组成吗?” “石头和金铁。”谢周说道。 关千云点了点头,带着几分欣赏之意说道:“不错,正是石头和金铁。” “而且是炽热燃烧后的石头和金铁。” “这种自然之力堪比最好的锻造炉,速度带来的火焰堪比最好的铸造师。” “接下来只需要进行改造,将其中的杂质去除,就能得到陨铁。” “物以稀为贵,陨铁的价值极高,长安黑市中一块巴掌大小的陨铁足以卖到一万两银子朝上,就这还有价无市。” 关千云说着,指了指谢周背后的剑:“紫气东来,就是陨铁打造。” 谢周嗯了一声,提醒说道 :“别跑题,继续说流星雨。” “知道本质的话,就好办了。” 关千云说道:“只要将足够数量、足够大小的铁石带入高空,再给它施加足够的速度,让它朝特定的方位极速坠落,就能够实现人为制造的流星雨。” 谢周皱了皱眉:“那得多高?” 关千云说道:“师父曾经试过,想要人为制造流星雨,至少要在两千里以上的高空。” 谢周闻言一惊:“两千里……” 换算成丈的话,就是三十多万丈…… 要知道,大夏的最高峰也才三千来丈。 两千里的高度,就是相当于一千座最高的山峰垂直叠在了一起…… 这是什么概念? 当修行者步入一品境界,浑厚的内力外放下,便可以凌空飞行。 但大部分一品境的修行者最高只能飞到一千多丈,蔡让这种一品后期的强者大概能飞到三千多丈,如果是剑修御剑,这个高度还能再提升一些,但撑死一万丈也就到了头。 “燕首帅能飞三十万丈高?” 谢周疑惑问道。 “当然不能。” 关千云摇头:“但师父为了尝试人为制造流星雨的可行性,请了十几个一品境的朋友帮忙,他们将力量集中灌注在师父体内,藉此向高空飞行,一直向上飞了接近八千 里。” “按照师父的说法,当向上飞行超过三千里的时候,空气已经稀薄得难以呼吸。” “当高度超过六千里,周围已经没有了空气,他也失去了对空间的判断。” “但不管怎么样,师父证明了一点。”关千云肯定说道:“流星雨是可以人为制造的。” 谢周了然,沉默片刻后说道:“仅凭这些,还不足以说明那场流星雨作假。” 关千云幽幽地说道:“确实不够。” “问题出现在下流星雨的后几天。” “当时我在山林间闲逛,偶然在后山发现了一个山洞,里面藏着大量铁石。” “这些铁石被打磨成球形,大小不一,共计一百零三个,总重九万多斤,总价值超过十万两白银。” “这些铁石是被剩下的。” “根据那山洞的大小估计,在此之前,山洞中至少藏着几千个铁石球。” “你说,在这种深山老林中开辟出一个洞穴,藏几千个铁球做什么?” 关千云自问自答,说道:“我有理由怀疑,那老道士就是用了某种方法,将这些铁石球送入千里高空,再让它们坠落,由此形成了流星雨……否则,怎么可能陛下刚来泰山,就遇到流星雨这么巧的事情?” 谢周安静了会儿,说道:“还有 别的证据吗?” “没有。”关千云摇了摇头。 谢周说道:“还是有些不够。” 关千云没好气道:“如果证据充足,早就把那老家伙给推翻了,至于等到现在?” “再说了,就算流星雨是真的,他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史书上记载的星雨多了去了,有个屁的预示,说什么‘星陨如雨,是为祥瑞’,不就是为了讨陛下欢心?” “后来他就开始为陛下灌输修大道、求长生的思想……” “如今陛下沉迷修道不理朝政,内廷司执掌大权,这其中一半的错误都在他身上。” 说这些话时,关千云眼中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他厌烦老道士的理由,和李大总管厌烦后者的理由如出一辙。 关千云沉默片刻,又蹦出了一句大逆不道的话语。 “当然,陛下也距离昏君不远了。” …… …… 在关千云提到陛下的同一时间,齐郡侯府中,孟君集也在想着他的陛下。 孟君集抱着木盒走进房间,将陛下送给他的礼物认真地摆到桌上。 打水。 洗手。 擦干。 做完这一切,孟君集才走到盒子前,一点一点地将盒子打开。 他的动作缓慢,一丝不苟。 再然后。 孟君集愣住了。 盒中空空如也。 没有 灵果。 没有丹药。 什么都没有。 他揉了揉眼睛。 还是什么都没有。 孟君集急了,略显粗暴地掀开盒子里垫着的绸布,掰开盒子的夹层,还是什么都没有。 灵果呢? 灵果去哪了? 灵果怎么不见了? 孟君集的神情有些发懵。 盒子里为何什么都没有? …… …… 孟君集将盒子合起来。 打开。 合起来。 再打开。 再合起来! 再打开! 如此往复数十次。 他像是得了魔怔一般。 良久。 孟君集瘫坐在椅子上,神情呆滞。 盒子依然是空的。 原来里面什么都没有。 “侯爷能明白陛下的意思就好。” “侯爷能明白陛下的意思就好!” “侯爷能明白陛下的意思就好……” 孟君集脑海中不停地重复着老道士临走前的最后一句话。 孟君集懂了。 他忽 第98章 故事 关于盒子和果子,还有另一个故事。 那是在汉朝末年,皇室衰微,天下群雄并起,诸侯割据。 其中有枭雄曹操扶持汉献帝,也就是后世经常被人提起的那句话:挟天子以令诸侯。 但在当时,曹操的旗帜并非如此,而是:奉天子以令不臣,侍奉天子,号令诸侯。 两种说法在本质上其实没有区别,都是从天子出发,号令天下士族。 那么问题来了,曹操为何能对士族的影响如此之大? 原因在于另一个人。 荀彧。 他是曹操手下的首席谋士。 曹操更是以“吾之子房”盛赞其人。 荀彧作为当时颍川士族的大家,将颍川的人才笼络到曹操帐下,形成了一个士族集团。 曹操之所以出众,就是因为以荀彧为首的士族集团,加上当朝天子在内,此三方面形成了一个核心圈。 这个核心圈或许对诸侯没有震慑作用,但对诸侯手下的读书人,却有足够的威慑。 如果没有荀彧,曹操的“奉天子以令不臣”也就失去了作用。 后来曹操的野心越来越大,他不止于汉臣的身份,他想封公封王,甚至想取皇帝而代之。 他想为自己加九锡。(注) 荀彧不同意,而且极力反对,这与他一直奉持的 汉臣之道相违背。 两人的关系从此产生分歧,逐渐从无话不谈的好友变得冷淡起来。 后来,曹操第二次准备加九锡。 荀彧也第二次反对。 好友终成陌路。 过了一段时间后,曹操出征,临行前让人给荀彧送了一盒果子。 …… …… 那个盒子里没有果子。 就像陛下给孟君集送的礼物一样。 …… …… 盒中无果,请君自采。 自采即自裁。 请君自裁。 这是在劝死。 …… …… 孟君集无力坐在椅子上,眼神呆滞地看着面前的空盒子。 他想起了荀令君。 说起来,荀令君和曹操的关系与他和陛下的关系确实有几分相似。 是君臣,也是朋友。 他们以为更多的是朋友。 然而,更多的却是君臣。 不知过了多久,孟君集终于动了,他将盒子合起来,摩挲着盒子表面的花纹。 孟君集喃喃自语:“不知道荀令君收到盒子时,又在想些什么?” 他不知道。 他连自己在想些什么都不知道。 或许什么都没想,什么都不用想。 孟君集站起身,走到床边,抽出挂在旁边的宝剑。 这宝剑也是当年陛下赐予他的。 这剑的材质极好,剑刃划过脖颈的时候,孟君集竟然没有 察觉到几分痛意。 甚至连剑身上都没有沾到血迹。 一尘不染,明亮如常。 就像那位高高在上的陛下。 …… …… 天上的风很大,云层不断变幻,紫色道衣随风而动,就像一颗紫色的星辰。 与夜空中不可触碰的星辰相比,这颗星辰显得更真实,更明亮。 老道士坐于云中,观察着齐郡城。 他的眼神温和且平静,其间自有一种超然于外的感觉。 感知到那一抹生命的逝去,老道士叹息一声,喃喃说道:“结束了。” 孟君集死了,齐郡侯府成为了过去式,折威军也彻底落幕,再无复建的可能性。 这支曾经威显大夏、震慑域外诸国的铁血雄军,至此划上句号。 “是啊,结束了。” 风中送来一道沙哑的声音,有个中年男子在远处予以回应。 前一刻他还在云边,下一刻就来到了老道士的身前。 他就像一把剑,藏锋于鞘,看似不声不响,却又隐现寒芒。 看到来者,老道士露出温和的笑容:“姜师侄,好久不见。” 来人自然就是姜御。 他将紫气东来留给谢周,作为后者最重要的保命手段。 谢周唤来紫气东来的时候,姜御自然有所感应,来此查看便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 。 “嗯。”姜御不咸不淡地点了点头。 老道士一甩拂尘说道:“按辈分,你应该喊我一声师伯。” 姜御抬眉看了他一眼,随意说道:“上次见面你也是这么说的。” “常言道过刚易折,需知修道讲究刚柔并济,才能天人合一。” 老道士莞尔而笑,由衷说道:“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太过强硬了一些,像你这般,什么时候才能参悟大道?” 姜御说道:“难道要像你一样?” 老道士点了点头。 姜御也笑了,说道:“所以星君大人,请问你参悟大道了吗?” 老道士噎了一下,安静片刻后说道:“顺其自然,大道不远矣。” 姜御很好地掩饰住了心里的嘲讽意味,没有表露出来。 其实道门内部分散而统一,在姜御年轻的时候,就和老道士见过不少次。 那时候的姜御和道门绝大多数的年轻弟子一样,对老道士还是很崇拜的。 不过随着年龄、阅历和境界的提升,姜御越发不待见老道士了。 不为别的,他总觉得老道士很虚伪,觉得老道士对这座天下的善意是装出来的。 就事实而言,如果有人装好人装上一辈子的话,那他就是个好人。 老道士如今年过一百,从几十年前开始 ,他的善意从来都没有变过。 姜御不得不承认,老道士救过的人、做过的好事比他多上许多。 姜御有时候也会推翻自己的看法,觉得老道士并不虚伪,而是真正的为道者。 反而是他有些小人之心了。 但他还是不喜欢老道士。 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姜御也没必要装出尊敬的模样,忽然说道:“我在泰山郡见到了你的生祠,几乎一地一座。” 老道士抚须笑道:“你是说星君庙吗?” 姜御皱了皱眉。 “是你让他们修的?” “怎么会?” 老道士摇了摇头,嘴角带着微笑说道:“你可知道疟疾这种病?” 姜御怎么会不知道疟疾。 虽然修行者几乎不会得病,但疟疾是百姓生活中最常见的疾病之一,每年都有成千上万的人因为疟疾而死去。 疟疾的起因,据说是邪风入体。 姜御当然知道这个说法根本就不成立,世间也没有所 第99章 他的命运 其实姜御本身也是个医者,熟读医书,自然知道该如何治疗疟疾。 《内经》中又将疟疾称为疟气,记录下来的治疗方法有两种,分别是白虎桂枝汤以及鳖甲煎丸,但这两种药方都只能治疗轻度疟疾,对于稍重些的病情就无济于事了。 据医者们考察记录,恶性疟疾在民间的死亡率超过七成。 前年初秋时节,姜御走访扬州时,曾在一个临河的小村庄停驻。 那村子里有十几个孩子都得了疟疾,最后只有三个身体壮的扛了下来。 姜御只能干看着,没有任何办法。 此时听到老道士提起疟疾,姜御挑了挑眉,疑惑问道:“你找到了新的药方?” 老道士摇了摇头。 “老道我医术有限,没找出新药方。” “不过……” 老道士话音一顿,一甩拂尘说道: “太和三年初,老道我外出行医,偶然间发现了疟疾传播的原因。” “不在邪风入体,也不在潮湿暑热。” “而在于蚊虫!” 老道士言辞笃定。 姜御闻言一惊:“蚊虫?” 老道士点了点头,说道: “夏秋时节,天气温暖且潮湿,以致于蚊虫肆虐,而疟疾便存在于蚊虫体内。” “当百姓被蚊虫叮咬后,身体稍弱者,就有可能 发生疟疾。” “老道虽然没找出根治之法,但却给陛下谏言,希望能让各地官衙每到夏秋时节,就对低洼河滩进行灭虫处理,借此就可以减少大量疟疾灾害的发生。” “但直接推广未免有些冒失。” “于是老道谏言,先在泰山郡试行观察,如若有效,再行推广不迟。” “陛下同意了,让李大总管负责此事。” “灭虫处理的效果极为显着,今年泰山郡的秋天,几乎杜绝了疟疾现象。” 老道士说道:“事情传开后,百姓自发为老道树立生祠,也就是你见到的星君庙。” 姜御若有所思。 他不认为老道士会在这方面说谎。 他也没有向老道士寻求证据。 等离开这里之后,他自然会去求证蚊虫导致疟疾的说法是否属实。 要知道在此之前,关于疟疾的说法一直都是邪风、鬼怪、上辈子造了孽,以及不忠不孝活该得病这样的神鬼理论。 老道士推翻这些理论,找出疟疾的发病原因,间接上等于拯救了数百万平民的生命。 难怪泰山郡的百姓会为他建立生祠,相信以后只要曾受难于疟疾的地方都会如此。 “对了,我见到你的弟子了。” 老道士忽然转移话题,提到谢周。 “你觉得 如何?”姜御一挑眉梢,似乎很在意老道士的看法。 事实上,老道士主修的就是命术和相术,加上本身的年龄和阅历在此—— 他看人一向很准。 长安城中,每逢年节都有许多达官权贵领着自家的晚辈找上老道士,希望老道士能看上一眼,给出几句评价。 如果能被老道士夸上一两句好话,那一家人都恨不得兴奋得原地升天。 “比你要好。”老道士说道。 “我也知道他比我好,青出于蓝本就是应有之理。”姜御淡淡地说道:“说些我看不出来的。” 老道士想了想,说道:“他的命运,是被另一个人所安排。” 姜御闻言心里一惊,表面却不动声色,平静说道:“被谁安排?” “我看不透,他的命格被迷雾笼罩,似隐非隐。”老道士摇了摇头,施施然道:“虽说迷雾犹存,但因果已断,那个安排他命运的人,应该已经死去。” “至于这个人是谁……你是他的师父,难道你不清楚吗?”老道士微笑着反问道。 “不清楚,回头我去查一查。” 姜御也摇了摇头:“还有吗?” 老道士继续说道:“我在他的命格中看到了血色,他的未来必然伴随着无数鲜血。” 姜御笑了笑,随 意说道:“难道比我手上的鲜血还多?” 很多人不知道,在姜御成为青山掌门前,其实是一个杀胚。 从出师的那一天起,姜御行走江湖,斩杀邪魔外道无数,沾染满手鲜血。 如今诸邪教之所以如此老实,便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当年姜御杀的太狠,把他们杀的太惨。 直到执掌青山以后,他才渐渐安稳下来,逐渐减少了杀戮。 这也是老道士说他强硬的原因所在。 “这个我看不出来。” 老道士摇头失笑,紧接着说道:“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的天赋远超你我,他的命运也不是寻常就能限制,未来如何不可确定,但他不会按照那人给他安排的命运走下去。” 姜御说道:“继续。” 老道士说道:“没有了。” “就这?”姜御一挑眉梢,轻笑说道:“说了等于白说啊。” 老道士笑了笑不作反驳,一甩袍袖说道:“走了,我还要回京复命。” 云层上的紫色星辰逐渐远去。 姜御摆了摆手,看着老道士远去的背影,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的眼神漆黑如墨、锐利如剑。 或许因为悬于云上的缘故,冬日的阳光洒在他的身上,不见影子。 …… …… 齐郡城。 在孟君集死后片 刻,一个黑衣人从侯府后门走了出去。 他低着头,侧脸上满是焦痕。 走出侯府的同时,他从怀里取出了一张人皮面具戴到了脸上,仔细扶正。 黑衣人正是谢淮。 他是来确定孟君集的死亡。 昨天他饶了孟君集一命,除去要借孟君集和折威军之手消灭城里的宦官以外,还有就是为了眼前这一幕。 孟君集相信他的陛下。 可在谢淮和黑衣楼众人的眼中,这种相信未免显得可笑。 皇室之中,龙椅之上,哪有信任一说,更不会有朋友这种奢侈的东西。 谢淮猜到了陛下会杀死孟君集,不过让他觉得有趣的是,陛下选择了用这么一种“干净”的方法杀死孟君集。 如此也好,杀人诛心。 好不容易等来的希望破灭,想必在最后一刻,孟君集心中是前所未有过的绝望。 谢淮咧嘴笑了起来,黑衣楼的复仇之路终于迈出了第一大 第100章 缅怀 孟君集的死讯是在暮时传开的。 血色残阳下,齐郡侯府忽然响起了一声惊叫,随后有哭声响起,逐渐向外蔓延。 这是一群用钢铁铸就的战士,兄弟死去的时候他们没有哭,军师离开的时候他们没有哭,被刀剑刺穿身体的时候他们更不会流下一滴泪水…… 但此时此刻,他们悲愤而泣! 折威军被取缔后,他们本该返回老家各找出路,是孟将军把他们聚在了一起。 也是孟将军在他们心里种下了希望。 现在将军死了,希望也就没了。 从此世间再无折威军之名。 靖水楼和侯府只隔了三条街的距离。 察觉到侯府的动静,关千云自告奋勇地外出询问,没一会儿就返了回来。 “齐郡侯自杀了……”他皱着眉头,语气沉重地说出了这个消息。 似乎有乌云在房间里凝聚,跳动的烛火显的安静、很压抑。 窗外的靖水河上也是一片黑暗。 如果是以前,这时候的靖水河中应该有许多画船,河面漂浮着点点灯火。 短短几天过去,这座城就变得不一样了,繁华尽谢,被落寞取而代之。 谢周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孤独流淌的河水,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味道。 这种味道不是难受,说到底他和孟君集之间没有交情,和那十几个折威军士卒也只 有简单的雇佣关系,伤感会有,但却谈不上悲伤。 这种味道叫做共情和怜悯,还有对大夏的失望,为何对功臣如此薄凉? 当然,他心里也有愧疚,自己救不了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齐郡侯府走向灭亡。 沉默了不知多久,谢周忽然问道:“他为什么要自杀?” “不知道。”关千云摇了摇头,停顿片刻后接着说道:“其实也不重要。” 谢周说道:“不重要吗?” 关千云“嗯”了一声。 燕清辞也起身走到谢周身边,看着窗外的夜色说道:“其实除了这座城里的人,没有人在乎他为什么自杀,也没有人会深究。就算是有,也终究会在岁月的流逝里遗忘,直到若干年后,尘归尘,土归土,再不被人提起。” “那些史学家呢?”谢周说道:“他们也不在乎吗?” 燕清辞轻轻摇头。 人都有私心,史学家们也不例外。 如果孟君集仍在长安,如果孟君集仍是折威军的大将军,如果孟君集仍大权在握…… 如果时间能倒回到五年前……史学家们当然会在乎。他们为了青史留名,为了蹭折威军的荣誉,必然会你争我抢地去为孟君集作书列传,去追求孟君集自杀的真相到底是什么。 但以孟君集如今的地位,还不足以让他们担上掉脑袋的 风险。 真正可以为了还原真相而弃生死于不顾的史学家有,但少之又少。 “那史书上会如何记载?” “太和四年,寒月初二,齐郡侯孟君集寿辰之日,与内廷司发生争斗,以致府内伤亡无数,族人几尽惨死。” “次日,孟君集伤心过度,于府中自刎,暮时方被人察觉。” “年五十九,薨。” 至于陛下送来的礼物,那个盒子与盒子里莫须有的果子,大抵会被人忽视。 庙堂上的龙椅,和早已不坐龙椅却仍在龙椅之上的皇帝陛下,依然高高在上。 就像月亮一般令人敬畏且纤尘不染。 …… …… 老道士的速度确实很快,和姜御分别后,他只用一个时辰出头就返回了长安城。 此时夜色刚刚落下不久,观星楼外点着烛火,有人在昏暗的火光下等着他。 是李大总管。 “星君。” 李大总管还是一样不咸不淡的态度,对着老道士象征性拱手一礼。 老道士也依然笑容温和,认真还礼。 “大总管是想知道齐郡城的情况?” “我来只想问一件事。” 李大总管问道:“孟君集怎么样了?” 老道士淡然道:“自刎了。” 李大总管有那么一瞬间愣住了,但也只楞了那么一瞬,点了点头,淡淡地说道:“我知道了,多谢星君告 知。” 随即转身离开。 回到内廷司住处,李大总管少有地让人送来了一壶酒,也不用酒杯,就站在窗户旁边,直接对着壶嘴独饮。 寒月初二,月光稀薄,从窗外投过来洒在他的身上,把他的影子拉得极长。 李大总管脸颊发红。 酒水辛辣,他被呛得有些难受。 “许久没喝,都快不会喝酒了。”他笑着自嘲了一句。 其实李大总管以前很喜欢喝酒,住处也常备酒水,但自从陛下求道观星楼,他开始批阅奏折以后,就再也不沾酒了。 以他的境界,不至于被酒水误事,但喝酒之后,人难免会变得感性。 就像这时候的他,竟然开始怀疑以前的那些日子。 怀念记忆里那个处于热血青年时期的孟君集,他常常在喝酒后畅谈人生和未来,还会对着楼里的女子们纵情高歌。 那时候他们的关系真的很好,那时候“兄弟同心,其利断金”还不是一句空话。 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们就不再是朋友了,或许……是从陛下坐到龙椅上的那一天。 李大总管猜到孟君集的自刎应该是陛下的意思,但他不怪陛下。 就像他说的那样,孟君集的野心一直都有些太大了。 换成他做决定,大抵也会赐孟君集一死。 好在不是他做的决定。 不知为何 ,李大总管心里竟然生出几分庆幸,庆幸自己不是杀死昔日好友的凶手。 半晌,李大总管撇下酒壶。 “来人!” 他对着外面喊道。 急促的脚步声在回廊中响起,两个宦官很快从门外走来,跪拜到他的面前。 “西市胡商商会左侧第一条街,右手边第三个院子,门前立着一个石蟾。” “还有永安坊东华大街,南向左手边第四座、第七座,右手边第十四座院子。” 李大总管眼神冰冷,一连说出几个地方,沉默片刻后说道:“近日天干气燥,夜间长安城四处起火,住在这几个院子里的人尽数葬身火海,无一幸存。” “如果有人幸存 第101章 凶杀案 卷2、心欲静,意难平 …… 第二天,料峭微寒。 齐郡城上空万里无云,天气出奇的好,谢周一行人离开齐郡城,向着西方而去。 关千云走在最后,扭头看了一眼这座近几年兴起的雄城,觉得背后的惊龙枪变得分外沉重,心情也跟着沉重起来。 谢周也扭头看了一眼,一句话都没说。 接下来朝廷会如何处理,那些折威士卒又该如何自处,终究不是他们能参与的事情。 走完郡城前的官道,在一个岔路口,关千云告别离开。 按本来的计划,在参加完侯府寿宴后,他们三个会一起返回长安。 但关千云突然收到长安来信——凉州最大的黑市重新开放,届时会有许多邪修现身,还会发布数不清的刺杀任务,让他先行去打探消息。 此去凉州,难免要和各路邪修打交道,还需要进行大量的伪装。 谢周深知这其中的危险程度,对关千云说道:“注意安全。” 关千云笑着应下,风轻云淡地说道:“放心,我到哪都能吃得开。” 这句话倒不是吹牛,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见姑娘说情话,关千云无不擅长。 除非是那种经验丰富的老邪修,一般的邪修玩起心 眼来,恐怕还真不是关千云的对手。 该交待的早交待完了,关千云也不磨叽,摆了摆手就踏上了去往凉州的道路。 谢周和燕清辞继续向前而去,不久后迎面看到了一条沟壑。 “这就是你一剑斩出来的吗?” 燕清辞看着沟壑问道。 昨天会和以后,谢周便对她说明了当时的情况,包括花小妖和王侯的出现。 谢周纠正道:“是我师父的剑。” 燕清辞由衷说道:“那也很了不起。” 剑招是姜御的不假,但可不是谁都能把这一剑用出来,“借”剑也是一种本事。 况且,齐郡城与青山相隔近三千里,谢周能唤来紫气东来,本身就足够令人惊讶。 燕清辞向来很佩服,或者说很向往这种真正的天才。 “毒咒当时被一剑斩成了两半。” 谢周在腰部比划了一下,紧接着说道:“但我返回的时候,没看到他的尸体。” 燕清辞听着他的语气,微微一惊说道:“你怀疑毒咒还没有死?” 谢周点头“嗯”了一声。 燕清辞难以想象有人被拦腰斩成两半还能的活下来,想了想说道:“或许是内廷司的人把尸体收走了。” “不可能。”谢周直接做出了否定,说道: “徐恭他们回去的时候,没有带毒咒的尸体,驿站那边也没有发现毒咒的尸体。” 燕清辞一时间想不出其他可能,脑子里却忽然想到了另一件事,轻声说道: “对了,我听人说……杀手榜第十的花小妖长得很是好看……” 谢周微微一愣,想起了那双美丽到了极点的桃花眼,下意识说道: “是挺好看的。” “有多好看?” 燕清辞挑了挑眉,其实她更想问的是我和她谁更好看,但以她的性子实在是问不出来。 “怎么说呢……”谢周想了想,说道:“她长得很妖,就像书里写的那种狐狸精一样。” 燕清辞“喔”了一声,不再多言。 很明显,谢周给出了错误的回答。 如果换成关千云和他在意的姑娘,大概率会说:“好看吗?我没注意看啊,反正不管多好看,都没有你好看。” 瞧瞧,这就是差距。 两人在沟壑前站了一会儿,继续向西南方进发,靖水河汇入沥河,失去了自己的名字。 顺着沥河向上而行,走过一段大概十几里路的幽暗峡谷,回归官道。 有村庄临着官道与河水而建。 不过辰时二刻,阳光刚刚探头,温暖且不刺眼,远远便看到一堆 人在村子前面聚集。 还能听到震惊和哭泣的声音。 出于好奇,谢周和燕清辞走了过去。 可惜人群围得太紧,实在挤不进去。 “婆婆,这是出什么事了?”谢周向一个满头花白的老婆婆问道。 老婆婆叹息一声,怜悯说道: “也不知根娃得罪了什么人,一家四口都被人杀死了……” “出凶案了?”谢周微微一惊。 虽然江湖中腥风血雨,经常有血案发生,但大夏民间还是很太平的,一般的小村镇,多少年都见不到一起凶杀案。 “可不是嘛!”老婆婆一拍大腿,抬手比划着胸前的高度,摇头说道:“那凶手也忒狠的心,连这么大的小孩子都不放过,可怜那两个孩子,今年才开始读学……” 老婆婆连连叹息,说不下去了。 便在这时,人群里面忽然传出一声惊叫。 “别碰他们的尸体!” “快快!都闪开!” “都给老子闪开啊!” “也别他娘的碰我!” 有个矮壮老汉疯了一样,一边大骂,一边挥舞手脚,驱散周围的百姓。 人群纷纷向后躲开,一片哗然。 谢周和燕清辞这才看到里面的场景,男人和妇女惨死在院子里,致命伤都在脖颈处,浸 染一片黑紫色的鲜血。 老婆婆说的是一家四口都被杀死了,那对双胞胎兄弟的尸体却是没有看到。 不过院子里树下的青石板上沾着血迹,旁边还有撕碎的孩子们的衣服,应该就是两个孩子死亡的证据了。 看到黑紫色的一瞬间,谢周和燕清辞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里的震惊。 这是……黑毒! 看来谢周猜的不错,毒咒果然还没有死!而且他还逃到了此处,杀死了这一家四口! 至于两个孩子的尸体……谢周脸色发黑,猜到毒咒应该是把他们带走当成了食物。 “畜生!” 谢周从齿缝里挤出两个字来,此时的他无比后悔昨天没有在斩出那一剑以后再补一剑,将毒咒的身体彻底碾碎。 这一家四口的死亡,从某种原因上来说也是他的过错。 燕清辞看出了他的愧意,想说些什么,可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一向都不擅长言辞。 “先救人!” 谢周向尖叫着的老汉走了过去。 先前老汉只是碰了一下尸体脖子处的黑血,就有 第102章 医者 “水!” “快给我拿水来!” 矮壮老汉焦急地喊道。 立刻就有人跑到院里的水缸前,用缸里的木瓢乘了水端过来。 矮壮老汉把水倒在右手的黑渍上,用力搓洗。 可惜这方法并不管用。 那些黑渍非但没有被水洗掉,反而有蔓延加快的趋势。 “这种毒用水是没有用的。”谢周说着走到老汉面前,想观察一下他的右手。 矮壮老汉急了,赶紧把手缩到身后,大声骂道:“别他妈过来,你听不懂人话是吗!” 谢周知道老汉是出于好心,并不生气,对他说道:“我是个医师。” 老汉愣了下,狐疑地看了谢周一眼。 周围的村民们也一片哗然,眼神中带着毫不掩饰的怀疑。 “可不敢胡说……” 先前和谢周说话的老婆婆上前,准备拉着这个年轻人离开。 众所周知,想要成为一个合格的医师,需要去读医书、学药理、认识常见药草药石。 这是一个极其漫长的过程,需要耗费大量的时间和金钱。 而且只有时间和金钱也是不够的,还需要遇到一个好师父。 因为大部分的药方并不外传,乃至在医学世家内部,一些药方都只传男不传女,以防女子外嫁 后泄露给婆家。 所以在大夏民间,医师相对来说是一种比较罕见的职业。 在这种小村庄一般不会有医师停驻,村民们想看病就得跑到附近的镇子里去。 况且在村民的认知中,医师应该是那种古板的老头子,再不济也该是个中年人。 像谢周这种……哪有这么年轻的医师? 学明白了吗就来给人治病? 治死人了怎么办? 再说了,你连药箱都没有带,还敢自称是个医师? 不过看谢周相貌英俊,气质出众,外加还背着一把剑…… 村民们又觉得这青年应该挺靠谱的,不像是会说大话的人。 “都别吵了!” 矮壮老汉轻喝一声,看向谢周。 “要不小郎君……您给瞧瞧?” 老汉自己也着急,这黑渍沾到皮肤上怎么都甩不下去,就这一眨眼的功夫,右手就火辣辣的疼痛。 此时他还不知道这是黑毒,只当是某种没见过的脏东西,更想不到事情的严重性—— 如果不加以救治,或许再过一两个时辰,这黑渍就会蔓延到他的全身。 只能死马当成活马医了。 谢周示意老汉坐下,也不搬凳子,直接席地而坐,将老汉的袖子捋了起来,封住后者的经脉,防止 黑毒继续蔓延。 谢周触碰到黑毒的瞬间,这些黑毒就像长了眼睛一般往他的手上爬去。 “你小心!” 老汉赶紧提醒。 不过很快他就发现自己多虑了。 谢周的手上似乎存在某种看不到的屏障,黑渍怎么都沾不上去。 这就是内力的细致运用了,只需要将内力聚集到手掌上就足以隔绝黑毒。 别说是些许残留的黑毒,就算是毒咒在这,想要突破谢周的防御都不是容易的事情。 谢周捏着老汉的手观察了一会儿。 “怎么样?” 老汉紧张问道,满脸都是害怕的神情,手掌微微颤抖,身体都在打颤。 手上传来的疼痛感越发重了,就像有人在拿针不断地扎他一样。 “得先放血。” 谢周皱了皱眉,说完这句话后直接一缕剑意在老汉的手心划过。 同时紫气东来自行出鞘,横在了他和老汉中间的地面上,用来接血。 老汉惊叫一声,手心伤口里流出来的血竟然也是紫黑色的! 这就是黑毒的可怕之处——它不止浮于皮肤表面,还会以最快的速度向深处蔓延,侵入到人体的血脉内部。人和动物的血肉就是黑毒成长壮大的养料所在。 谢周用内力引导着老汉 手掌处的经脉,紫黑色的血很快流完,恢复成原本的红色。 “接下来怎么办?” 老汉不安问道,血是放完了,可他的手掌还是沾着大片的黑渍。 谢周皱着眉头没有说话。 是啊,接下来怎么办? 被黑毒侵染的血好放,可老汉手上的血肉中也还带有黑毒,总不能连手掌都砍下来吧? 谢周一时间想不出合适的方案。 他有的是办法阻止黑毒蔓延,也有的是办法对付毒咒,可解毒…… 黑毒该怎么解? 书上只说了黑毒以血肉为食,在正午的阳光下暴晒三个时辰就会自行分解。 难道要将老汉的手在太阳下晒着? 可如今是孟冬十月,阳光根本就不炽热,得晒到什么时候? “我记得有类似阳光的武学……” 燕清辞蹲到谢周身边说道,显然她同样知道阳光可以分解黑毒的方法。 “《金光咒》、或者佛门的《如来经》都可以,但我都不会……” 谢周摇了摇头,他并非全能,能同时修行剑经和术法相关的武学已是不易。 燕清辞也想不出别的办法,和谢周一起陷入了为难。 便在这个时候,有一道悦耳的声音从人群后面响了起来。 “让我试试吧。” 村民们纷纷转头望去。 来者是一位二十来岁的年轻女子,穿着一身朴素白衫。 众人很快注意到,女子右肩上挎着一个药箱,身上也带着淡淡的草药香味。 这是个医师,还是很少见的女医师,尽管她看起来也很年轻,比谢周大不了几岁。 但有了谢周的前车之鉴,村民们不敢轻视女子,赶紧给她让路。 女子笑容恬淡,对众人点头致意,然后走到谢周的另一边放下药箱,眼神在谢周和燕清辞身上停留片刻,很快移到矮壮老汉的手上。 “竟然是黑毒……” 她有些诧异地说道。 老汉疼得龇牙咧嘴,依然掩不住疑惑地问道:“黑毒是什么?” 村民们也纷纷投来好奇的眼神。 虽然黑毒在江湖上威名赫赫,但在民间确实没多少人知道。 女子似乎是担心引起惶恐,语气平静地说道:“没什么,一种常见的毒罢了。” 老汉这才松了口气,瞬间就觉得女子比谢周要靠谱多了,说道:“有解药吗?” “当然。” 女子笑着点了点头。 听到这话,谢 第103章 针法 能说出黑毒有解药这种话,要么是不知所谓的蠢货,要么就是真正的神医。 在女子开始行医之前,谢周和燕清辞保留意见,不进行主观的臆断。 女子观察着老汉手上黑毒的蔓延情况,扭头对身后一个年轻人说道: “能去搬来桌椅吗?” 或许是因为她的声音很好听的缘故,年轻人顿时紧张起来,连连点头答应: “好,好,我这就去搬……” 说着跑进屋里,搬了张方木桌出来,又跑进去拉了两把凳子。 女子微笑对他道了声谢。 这一笑,更是让年轻人红了脸。 其实女子的相貌只是清秀,算不上绝美,起码和燕清辞差了不止一筹。 但她身上自然流露出一种大家闺秀的婉约气质,淡淡的书香味道,加上温柔的声音,这对山村里的年轻男子来说,绝对是梦中情人一样的人物,比冰山般的燕清辞要吸引人太多了。 “坐过来,把手平放到桌上。” 女子吩咐精瘦老汉坐下,打开药箱,从里面取出了一袋泛着银白光泽的刺针。 “银针还能解毒吗?” 见到这一幕,人群中有疑惑的声音响起。 众人只听过有银针验毒的说法,从来没听过还有解毒一说。 “你懂什么,这是针灸法!几根银针扎下去,能做的事情可多了 !” 当即就有个蓄着胡须的老者呵斥说道,脸上一副“我很懂针灸”的表情。 “这不是银针,而是钢针,只是在表面渡了层银漆……为什么不用银针?银针太脆,施针的时候容易断裂,钢针就方便多了……针灸法在有些时候是能配合解毒的……另外,大家常说的银针验毒,只限于砒霜这一种毒药,其他毒药并不能用银针检验,此外如果砒霜的精度足够高,银针也是验不出来的……” 女子一边耐心回答村民们的问题,一边在旁边点燃了一根蜡烛。 随后她又从药箱里取出了一瓶纯酒,倒了点到手心中,用力搓洗了一番。 等纯酒自然挥发,女子沉默下来,伸手向下压了压,示意村民们也保持安静。 “哎呦这!” “看着都瘆人!” “嘶……” 还没安静一会儿,周围的村民们又发出阵阵惊呼。 也难怪他们有这么大的反应。 大部分针灸法在施针的时候都是先刺入些许,然后两根手指捏针,慢慢碾转。 而女子就要果断得多,她拿起一根镀银钢针,在火上烤过后,瞬间刺进老汉的手背。 针身没入寸余,几乎将整个手掌刺穿。 这只是开始。 很快,老汉手背上就插了十三根钢针,手肘附近也被插了三根。 看起 来很疼,老汉却没什么感觉,远不如黑毒侵蚀的刺痛感强烈。 “这就可以了吗?” 他有些紧张问道。 “别着急,放轻松,很快就好了。” 女子轻声开口,接着对谢周说道:“黑毒不会再扩散,你可以收回内力了。” 谢周点点头,食指点在老汉手腕处,驱散了封住后者经脉的内力。 …… …… 此时此刻,谢周已经收回了疑虑。 以医者的身份出发,他很清楚女子这一手针灸法施展起来有多么困难。 寻常针灸都是对准穴位下针,而女子则是对着黑毒侵蚀最严重的地方下针,每一针的力度、精准度都把握得堪称完美,稍有不慎,便等于毁了这老汉的手。 谢周自愧不如,心想教他学医的师叔或许都没有这么好的医术。 女子的身份,他也猜了个大概…… 大夏医术分朝堂和江湖,朝堂中主要是太医署和尚药局两方,江湖中的主要代表则是西南药王谷,以及雍州孙家、南阳张家和蜀中黄家这几个传承悠久的医学世家。 其中太医署和尚药局不收女子。 医学世家分情况而定,但是绝不会让族内弟子单独外出行医。 如此一来,女子应该是药王谷门人,看她的医术,还应该是嫡系核心弟子。 “不要动,稍等片刻。 ” 女子侧身从药箱里取出一瓶透明药剂,在每根钢针上都滴了几滴。 静静等待一刻钟后,女子的手掌在钢针尾部划过。 谢周和燕清辞清楚地感受到有一道很炽热的内力从女子的手掌汇入钢针。 霎时间,钢针几乎变红。 “啊啊啊啊!” “疼疼疼疼疼!啊啊啊疼死我了!” 这突然的疼痛让精瘦老汉凄厉惨嚎,下意识地想要猛甩右手。 但他的右手根本就抬不起来。 女子先前施的针阻断了黑毒蔓延,也切断神经,让他失去了对右手的控制。 疼痛感持续了十几个呼吸才渐渐停下,老汉大口呼吸着,几乎疼到脱力。 他的右手更是肿得像熊掌一样,外面渗着一层红色的鲜血。 不过手上的黑渍却是不见了。 女子将钢针拔起,擦拭后再次放到火焰上烤了片刻,收回针袋。 忙完这一切,女子长长松了口气,额头上有细密的汗珠。 显然这对她来说也不如何轻松,费力还在其次,主要在于精神的高度集中,稍有差池就会导致病人一生的遗憾。 最后,女子用绷带缠住老汉的右手,交待道:“绷带每半个月更换一次,到附近的医馆更换就行,记得不能裹得太紧,不然伤口可能会发炎起脓……还有,三个月内不能用这只 手干活,吃饭什么的也都先用左手……其它就没什么了,注意休养就好,期间可以多吃些鸡蛋和肉……” 担心老汉记不住,女子又从药箱里拿出纸笔,把注意事项全都写了下来。 “诊金……要多少……” 老汉有些结巴地问道。 纵使再没见识的人,都能看出女子的医术远超寻常医师,今天如果不是她,老汉这只右手兴许就得废了。 女子摇了摇头,用不容置疑地口吻说道:“不用了。” 她并非圣人,平常看病时也会收取诊费,而且数额不低。 但从老汉的穿着打扮,以及他满手的污垢老茧来看,应该是个普通的乡下老农。 这次的无妄之灾,对老汉来说已经足够凄惨,何至于再让人家 第104章 凌霜 “有事?” 捕快们闻声停下,看着突然拦路的谢周和燕清辞,语气稍显急躁。 燕清辞说道:“这尸体不能动。” 领先的捕头皱了皱眉,心想一家四口被灭门的惨案,你说不让动就不让动? 捕头刚想喝退两人,便看到了燕清辞递到眼前的腰牌。 腰牌漆黑如墨,上面铭刻着一把似乎要突破天际的长枪。 下方有铭文标注了腰牌主人的任职所在。 ——长安。 槐木、黑铁、白银、黄金、墨玉,这便是不良人级别由低到高的腰牌材质了。 黑铁打造的腰牌,也意味着腰牌主人的级别,乃长安不良人的副尉。 “嘶……”捕头倒吸一口冷气,赶紧拱手行礼说道:“拜见大人。” 众捕快纷纷跟着行礼。 这可把周围的百姓们惊讶坏了,心想这么个冰山一样的仙女竟还是个官? 那位女医者神情没什么变化,依旧笑容恬静地观察着谢周和燕清辞。 燕清辞愣了楞,说道:“都起来吧。” 她很少当众显露出不良人的身份,也没有过被人行礼的经验,一时间有些不习惯。 所以她的声音偏小,显得有些腼腆。 这腼腆不会让她看起来小家子气,反而多了些平易近人的味道。 就好像冰山融化,仙女下了凡。 围观人群中的年轻小伙子们一个个都看呆了,眼神在燕清辞和女医师身上来回瞟动,心中满是不切实际的 想法—— 一个是清冷如月的冰山少女,一个是温柔如水的邻家姐姐,这两个女子都很好啊,那我该选谁好啊?清冷一些的?还是温柔一些的? 醒醒!她们跟你没关系啊喂! …… …… 其实捕快们对燕清辞行礼并没有错。 捕快和不良人都是大夏的官僚机构,本质上也都是缉捕罪犯、调查罪证、惩奸除恶等。 不过说起在朝廷中的地位,不良人就要比捕快高得太多了。 捕快的实力普遍较弱,被同阶的官员看不起,认为是跑腿的小角色。 不良人就不同了,他们的境界平均比捕快们高上三级,同阶的官员都矮他们半头。 更直接的表现在于官职。 普通的捕快不算官员,也不入品级,只能算作“吏员”。 而不良人只要入案,就有官职加身。 此外,捕快做到底也就是长安的总捕头,官六品,不能入朝面圣。 不良人首帅则是官居二品,不仅如此,还能够剑履上殿,拥有直接的面圣权。 部分不良人高层外出办事,还会特许他们先斩后奏的权力。 从这一点上来看,燕清辞这张腰牌的含金量,大抵相当于齐郡的总捕头。 捕快们当然要对她保持足够的敬意。 有了这层敬意事情就好办太多了。 在燕清辞的示意下,捕快们封锁小院,驱散了围观百姓,只有女医师留了下来。 随后他们对尸体进行了焚烧 处理。 其实这案子根本就不用费心去查,能使用黑毒的除了毒咒以外,再无旁人。 燃烧的火焰中散发出一股刺鼻的恶臭味儿,很快随风散去。 等到尸体烧完,有个捕快好奇问道:“那尸体上的黑色到底是什么啊?” “黑毒。” “黑毒,黑毒……”捕头重复着这两个字,总觉得在哪里听过,想起来的瞬间大惊失色,怪叫一声说道:“黑毒……是杀手榜第五的那个黑毒吗……” 燕清辞点了点头。 得到肯定,捕头没由来地打了个哆嗦,深呼吸一口气,眼神中带着深深的忌惮,心想这案子没法查了。 “毒咒还在这边吗?” 他接着问道。 燕清辞没有说话,看了眼谢周。 谢周明白她的意思,指了指不远处的深山峡谷,轻声说道:“毒咒受了伤,走不远的,这时候应该躲进了山里。” “躲进了山里?”捕头皱眉说道:“那要不要下令搜山……” 话刚一出口他就后悔了。 呸! 搜山…… 搜个屁的山啊! 那可是杀手榜第五的毒咒啊! 就算受了伤,又岂是他们这些小捕快能够对付?恐怕去多少都不够死的。 好在燕清辞也想到了这一点,轻轻摇头拒绝了这个提议,问道: “这里有长安的信鹰吗?” 捕头略一思索说道: “二十里外的驿站有一只。” 燕清辞点了点头,取来纸笔写了一封信 ,让捕头送了过去。 以信鹰的速度,明天就能将信送进长安。 最多七天不良人就会赶到,到时候再行搜山不迟。 要知道,毒咒被一剑拦腰斩断,就算能活下来也是重伤垂死,所以他绝对走不远。 此外,他带走两个孩子的尸体当成食物,显然也做好了长久养伤的打算。 …… …… 彻底将黑毒抹除,谢周和燕清辞才缓了口气,看向背着药箱的女子。 “青山,谢周。” “长安不良人,燕清辞。” “药王谷,谢凌霜。”女子拱了拱手。 果然是药王谷。 只是……谢凌霜?也姓谢吗? 谢周和燕清辞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想到了谢家。 经过齐郡城的事情,他们对“王谢”这两个姓氏几乎有了应激反应。 不过很快就又否认了这个想法。 王谢乃是大姓,天底下姓王姓谢的人遍地都是,哪会都和昔日的王谢有关系? 况且女子是药王谷门人,若真是谢家子弟,药王谷恐怕也不会收留于她。 燕清辞眨了眨眼睛,看着女子由衷说道:“你的医术真好。” 谢凌霜微微一笑道:“还行。” 燕清辞犹豫了一下,仍是忍不住问道:“先前是药王谷对付黑毒的方法吗?” 顿了顿,她很快补充道:“当然你要是觉得不方便,可以不回答,我就是随便问问。” 毕竟药方是药王谷的立身之本,就像其它门派里 的武学传承,涉及到许多规矩。 “没什么不方便的。” 谢凌霜笑道:“大部分修行者认为祛除黑毒的方法只有在阳光下暴晒。” “这个方法固然没错,但其实还有个更简单的方法——高温。” “比如将逼出来的黑毒放在火焰上炙烤,或者 第105章 尸毒 燕清辞认真道谢:“多谢医师解惑。” 谢凌霜莞尔,笑道:“没什么。” “对了还有一件事……” 谢凌霜忽然说道:“我们在研究黑毒的过程中,发现黑毒和尸毒在某些方面极为相似,属于是尸毒的一种。” “尸毒?”谢周闻言一惊。 谢凌霜点了点头,肯定说道:“尸毒,湘西一带的尸毒。” “怎么会。”燕清辞也有些不敢相信。 相比黑毒,尸毒就没那么让人陌生了,不仅在湘西一带屡次出现,在演义故事和说书人的口中也经常被提及。 尸毒起源于湘西的巫蛊教派,蛊师们将特殊的蛊虫置于尸体中,经过长达数年的喂养便可以得到尸毒。 染上尸毒的人轻则皮肤溃烂,重则浑身肌肉僵硬,变成活尸。 永仪五年,也就是十六年前,湘西辰州还闹过一场尸乱。 那时候辰州巫蛊一脉以巫神教为首,教内众人尽皆信封巫神。 巫神教教主名叫化玄,乃是巫蛊一道百年难遇的奇才。 百年难遇的说法毫不夸张,甚至还有些保守——化玄在十八岁那年便破境一品,二十四岁的时候,境界就已经臻至一品后期。 这是什么概念? 关千云今年二十二岁,距离一品境都还差上一步。 齐郡侯府天资最高的楼 东震,二十五岁了都还在二品巅峰徘徊。 青山这一代弟子中,目前最快突破一品境的是东方月明,二十三岁。 放眼天下,化玄都是绝对的佼佼者。 但之后十年,也就是二十四到三十四岁期间,化玄修无寸进。 有一天化玄突然陷入魔怔,说自己见到了巫神,从巫神那里求来了一道突破之法。 而这所谓的突破之法,竟然是散播尸毒,将辰州十二城的所有百姓都练为活尸,以活尸之力反哺己身! 化玄对此深信不疑。 他先是派人封锁辰州城各大官道,取得了辰州的控制权。 不久,他就开始了自己的突破大计。 散播尸毒后的短短三天,州城内就尸毒泛滥,巫蛊成灾,以巫神教总坛为中心,方圆十里内更是遍地活尸。 尸行大街,生人四处躲藏,辰州城彻底沦为了人间炼狱。 据不完全统计,至少有三十万人因此受灾。 好在天机阁安排在巫神教中的探子找机会逃出辰州,舍命将这个计划带了出去。 不仅朝廷派出了五万铁骑,更有各大门派齐聚辰州,联手剿灭了巫神教,教主化玄最终也死在姜御剑下。 直至十几年后的今天,辰州依然没能从尸乱的灾难中完全恢复。 尸毒也由此被世人熟知,从此活跃 于各种演义小说和说书人的口中。 现在谢凌霜说黑毒属于尸毒的一种……这么说,毒咒或许是巫蛊一脉的修士? 很有可能! 毕竟除了黑毒,毒咒最擅长的就是咒杀术一类的巫蛊邪术! “如果有可能的话,不良人可以去一趟湘西,或许能查到关于毒咒的一些东西。” 谢凌霜看向燕清辞,意味深长地说道:“毒咒的身份,或许没那么简单。” 燕清辞若有所思,心想毒咒的身上确实伴随着许多谜团,比如他怎么就成了这样一个无法入眼的怪物,比如他的身体里为何会源源不断的产生黑毒,再比如他的师承又是谁? 燕清辞点头应下,说道: “我会把这事报上去。” 谢凌霜“嗯”了一声,然后看着燕清辞的眼睛,微笑说道: “能让我把个脉吗?” “把脉?” 燕清辞有些不解,不过还是向上捋了点袖子,把右手递了过去。 谢凌霜也捋了捋袖子,食指和中指并列搭在她的脉搏上,微微闭眼。 砰、砰、砰……脉象从指腹传来,很清楚也很稳定,初听起来没什么异常。 谢凌霜微微皱眉,似乎发现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现。 把脉结束,谢凌霜忽然又问了个奇怪的问题:“我能抱你一下吗?” 燕清辞啊了一声,心里更是不解,但想了想还是没有拒绝。 谢凌霜走上前,轻轻抱住了眼前的清冷少女,又稍稍弯腰低头,把头放到少女胸前,听着她心脏跳动的声音。 好在谢凌霜也是女子,不然这画面看起来属实有几分色*情。 “心跳声有什么好听的……再说听心跳也不用非得抱着啊,还环着腰……” 燕清辞有些不好意思地想着,偷偷看了旁边的谢周一眼,发现谢周在低头看着脚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片刻后谢凌霜松开少女,欲言又止。 “怎么了?”燕清辞有些不解,不明白她为什么要露出这样的表情。 谢凌霜想了想,说道:“黑毒倒是好解决,你的问题,在我看来才是真的麻烦。” 燕清辞说道:“我有什么问题?” 谢周也挑起眉梢,提起了心思。 谢凌霜沉吟片刻,没有回答,反而问道:“你是不是经常生病?风寒、咳嗽这种……” “没有啊。” 燕清辞不明所以。 修行者几乎不会生病,在燕清辞印象中,她已经好些年没有生过病了。 谢凌霜转而问道:“那你小时候呢,是不是经常生病?” 燕清辞如实说道:“生病倒是有,但也没有经常生病。” 谢凌霜了然道:“这样啊 ……” “所以是有什么问题吗?”谢周疑惑说道,语气稍显紧张。 谢凌霜没说话,摇了摇头,不明白是没问题,或者是她不能确定。 谢周也不方便追问。 谢凌霜没有再说什么,告辞离开,拱了拱手说道:“我就不多留了,有缘再见。” “也好。” 谢周和燕清辞自然不会挽留,药王谷游医一向如此,相遇和别离对他们只是寻常。 …… …… 谢凌霜离开山村,去往齐郡城。 进城后的第一时间,她直奔天机阁,花十两银子给药王谷送了一封信。 “师父,我遇到燕清辞了,很好看的一个小姑娘。” “之前听您提过,她是燕白发和唐月霜的女儿……” “如您所说,她和月霜阿姨一样,都有心病在身……但她好像并不知道这件 第106章 道侣 离开天机阁后,谢凌霜背着药箱,去往城南的一家府邸。 府邸外布置着的阵法非常强大,即使一品境的强者来袭都能支撑一段时间。 谢凌霜刚刚走到大门前,府里的人就察觉了她的气息。 一身玄色长衫的英气男子迎了出来。 正是王侯。 这座府邸也是黑衣楼在对齐郡侯府动手前,王侯买下来的。 当时府里聚集了很多黑衣楼人,现在齐郡侯府灭亡,那些人都回归到各自本来的位置。 谢淮去了鬼市,王尘再次溜走,黑衣老剑修也离开了。 府里只剩下王侯还没有走。 他在等自己的姑娘。 “凌霜。” 王侯笑着说道,朝谢凌霜招了招手。 如果这幅画面传出去,恐怕很多人会难以相信—— 这样一个笑起来温暖如春风一般的男子,竟然会是黑衣楼的楼主大人。 当然,王侯在人前依旧冷漠,黑衣楼中人几乎没有谁见过他的笑容。 包括在谢淮和王尘眼中,他都是一位极其严厉且不苟言笑的兄长。 只不过,英雄难过美人关,铁汉亦有柔情时,王侯的温柔只会展露给眼 前的女子。 两人青梅竹马,自小相识,也曾携手逃过了那场乌衣巷中的大火。 后来王侯跟着黑衣老剑修踏入江湖,一边修行一边筹备黑衣楼。 谢凌霜则是通过王谢的关系,被孙医师收为徒弟,带进了药王谷中。 从此两人天涯海角,只能以书信传情。偶尔王侯清闲下来,谢凌霜便会以游医的身份外出,两人结伴而行,一起在药王谷周边的城镇行医。 七年前,王侯和谢凌霜在益州结为道侣,也结为了夫妻。 由于两人的身份原因,他们没办法像常人那样举办婚礼,也没有繁琐的仪式。 但有嫁衣红裳,清酒两盏,红烛一座,又有天地为鉴,长辈为证,胜似所有仪式。 誓言许下,今后至死不渝。 …… …… 多日不见的夫妻二人自有许多悄悄话,带上房门,合上窗帘,连太阳都躲了起来。 这一席悄悄话说了半晌。 直到午时二刻,窗户才被推开,窗外阳光灿烂,穿堂风吹面不寒,房间里分外温暖。 “元哥,我今天见到他了。” 谢凌霜坐在梳妆台前,脸颊微红。 十几年过去,她还是和以前一样,习惯用“王元”这个名字来称呼夫君。 “见到谁了?” 王侯站在妻子身后,手里拿着一把木梳,为心爱的女子梳头。 “谢周。” 谢凌霜说道,接着把在山村里发生的事情对他讲了一番。 王侯一挑眉梢,神情略显诧异,笑问道:“你觉得他怎么样?” “挺好的。”谢凌霜笑着说道。 “确实挺好的。”王侯点点头表示赞同,说道:“学识、修行、品性、长相、气质……他在各方面的表现都堪称完美,不过在性格上……温善有余,血性不足。” 听到这个评价,谢凌霜说道:“正常名门大派的直系弟子,不都是这样吗?” 王侯嗯了一声道:“这倒是。” 一般来说,出身于名门大派的弟子,虽然会经历过磨练,但很少会经历苦难,更别提经历生死了。 所以这些弟子往往会缺少血性。 这里的血性指的不是忠义赤诚,也不是刚强好义,而是上位者该有的决断感。 比如说该残忍的时候绝不仁慈,该断腕的时候绝不犹豫,该冰冷的时候 绝不温暖。 这种决断感没办法记在书本上,也没有系统的教导,只能靠阅历掌握。 相比之下,谢周已经极为出色了,连王侯这样苛刻的人都没办法要求他更多。 “有机会的话,带他回去一趟吧。” 谢凌霜忽然说道。 王侯笑道:“他可不想回去。” 谢凌霜看着镜子里王侯的眼睛,说道:“又不是让他回黑衣楼,就只是回去看看。” 王侯说道:“就算只是看看,他都不见得想回去。” 谢凌霜沉默了会儿,轻声说道:“总归是要回去的。” 王侯也沉默了会儿,说道:“那就等等再说吧,现在还不是时候。” 谢凌霜嗯了一声,忽然问道:“这些事情现在有多少人知道?” “你,我。” 王侯说道:“小淮比较早慧,那时候已经记事了,他一直都知道。还有顺爷,他是谢家供奉,自然也知道。” 谢凌霜问道:“婆婆知道吗?” 王侯摇了摇头,说道:“这个就不清楚了,她老人家一直都不提这些事。” 顿了顿,王侯漫不经心道:“也不知叔父当年是怎么想的, 到底是想护他一时,还是就想让他在外面呆着?” 谢凌霜也说不出答案,轻叹一声,不再谈论谢周的话题。 房间里一时安静下来。 …… …… 夫妻之间,话题改变得总是特别的快,前一刻在谈论家国大事,下一刻可能就换到了儿女情长。 就比如现在。 谢凌霜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有些无奈地说道: “元哥,你怎么又给我扎了个丸子头,还一扎就是两个……” 她的簪子被王侯取下,头发分开挽成了两个倾斜的丸子。 “怎么了?”王侯看着妻子,对自己的手艺还算满意。 谢凌霜无语说道:“又不是小时候了,怎么还能扎这种头发。” “我觉得丸子头很可爱啊,而且显得更年轻。”王侯笑着说道。 “年轻?这么说……你是嫌我老了?” “嗯?” “那你为什么说显得年轻?” “天地良心,我真没这个意思啊!” “那你是什么意思?” “我就是觉得丸子头可爱,显得人更年……更活泼一点……” “你看,你都改口了,你就是嫌我老了!王元,你变了!” 第107章 支援到来 从始至终,谢凌霜都没有过问齐郡侯府的事情,或者黑衣楼的近况如何。 王侯也没有过问妻子在药王谷的事情。 这是夫妻两人之间的默契。 事实上,在结为夫妻以后,王侯和谢凌霜的生活并没有产生太多改变,王侯依然是黑衣楼的楼主大人,走在为王谢平反的道路上;谢凌霜也依然在药王谷学医,治病救人。 王侯从没有想过让谢凌霜加入他们,踏入这条充满血腥的道路。 谢凌霜也从没有劝说王侯舍弃黑衣楼,选择更平静的生活。 他们的追求、立场终归不同。 至于未来如何,能否稳定下来?能否白头偕老?谁都给不出一个确定的答案。 或许也不需要答案,未来本就难以确定。 他们此时在一起,眼中是彼此的倒影。 这就够了。 难道不是吗? …… …… 青洲野山上多种松柏,即使到了冬天仍是一片青翠,看起来极为幽深。 野山脚下的沙王村里,村民们被捕快喝退,却没有离开,而是聚集在不远处,每个人的脸上多少都带着些惶然无措。 本来大家还没有这么紧张。 但先是有村里的人被莫名毒伤,之后捕快们又驱散 人群点燃了尸体,接下来便是尸体燃烧发出来的恶臭味以及冲天的黑烟…… 种种迹象表明这根本不是一起简单的凶杀案,而是出现了更大的危险。 万一危险蔓延了怎么办?想到这一点,由不得他们不紧张。 燕清辞只好站出来,向村民们解释发生了什么,当然她没有把毒咒的名字报出去,那样只会引起更大的惶恐。 转而说有个邪修逃遁至此,但身受重伤逃入了山林,不会再出来害人。 最后用不良人的名义给出保证,村民们这才松了口气,纷纷散去。 那位老婆婆被留了下来。 燕清辞向她询问这家人的情况。 老婆婆长叹一声,带着些口音说道:“这家的男人叫王平根,是做木工和篾匠活的,村里谁家要打椅子打背篓啥的都会找他,地里活少的时候,他还会找个推车,推着做好的箩筐竹椅到镇子里卖。” “根娃的手艺很好,价格也公道,就连镇上的老爷们都来找他做活。” “根娃的婆娘姓吴,是那边吴家沟的人,跟着他快十年了……她也是个好婆娘,不忙的时候就会做一些针线活,打出来的毛衣十文钱就能拿上一件……” “ 还有那俩可怜的孩子,大的叫王大,小的叫王小二,今年还不到八岁,前不久才考上了镇上的学塾……” 老婆婆一直说了很久,似乎说得越清楚,这家人在阴间的路就能更好走一些。 说到两个孩子的时候,老婆婆眼中挂起了一层水雾,声音也略显颤抖。 “随着王大和小二上了学,根娃觉得他们的名字不好听,专门跑到城里,花钱给娃娃们求了新名字,大的改成了王长风,小的改成了王云帆,回来跟我们炫耀,说什么‘长风……长风会有时,云帆沧海……’什么的……” 老婆婆声音颤抖着,最后也没想起来那句诗词到底该怎么念。 燕清辞微低着头,默默在心里补充了一句“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就不该给孩子们改名啊……都说贱名好养活,根娃咋就不信啊!” 说到最后,老婆婆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抬手抹了一把泪水。 在这些穷苦村庄里,孩子们取名向来都比较随意,这是一种流传无数年的传统。 据说只有取个贱名、丑名,孩子们才能避开鬼怪,躲过命里的“三关煞”。 这当然是迷信。 但很多人信这 些,而且深信不疑。 事实上,这个世界上没有鬼怪,但总有一些伪善与恶,比鬼怪更加恐怖。 燕清辞认真听着,从始至终都没有反驳什么,更不会向老婆婆解释。 归根结底,这些迷信都是生活不如意引发的恶性产物。 迷信不需要解释。 等到生活好了,大家再也不用担心温饱和安全的问题时,它们自然会不攻自破。 这才是朝廷和不良人需要做的事情。 …… …… 信鹰的速度很快,不良人的反应速度同样很快,仅仅过去三天,在第四天日上三竿的时候,就有一队身穿制式黑衣的不良人队伍抵达了沙王村的村头。 刚一下马,就有人负责警戒,并派出几个斥候散到周围。 长安此去接近三千里路,这队不良人当然不是从长安来的,而是长安在收到信后,又迅速让信鹰给青洲境内的几个郡城送信,从这几座城里抽调而来。 涉及毒咒,抽调而来的都是各城不良人据点中的精英,实力最差的也有二品境界。 领头的壮汉更是平原不良人的大帅,姓牛,单名一个宾字。 牛宾的境界虽然没有突破一品,但经验丰富,实力不容小觑,一品 境之下鲜有敌手。 “走吧。” 简单扎了个营地,将马匹拴在路边,牛宾带领众人走进村头王平根的院子里。 镇上的捕快们还没有离开,也都留在了村子里警戒,此时看到牛宾带领的不良人,纷纷露出羡慕的眼神。 “牛宾,平原不良人。” 牛宾抱拳说道,看到主事的竟然是两个半大的年轻人,微微一愣,不过并没有因此就产生轻视的心思。 谢周和燕清辞也做了简单介绍。 听到“燕”这个姓氏,再联想到从长安送来的急信,牛宾就猜到了眼前这位应该就是燕大帅的女儿,不由地就更加高看一筹了。至于谢周,牛宾想到燕白发还有一位嫡传徒弟,应该就是这位了。 牛宾只是猜测,并没有多做询问。 他一直都是个务实的人,完全不在乎两人的身份如何,只要能办事就行。 所以没有任何寒暄和前言,牛宾直截了当问道:“毒咒确定是逃进了山里?” 谢周说道:“九成。” 牛宾没有像捕快和村民们那样直接相信,而是说道:“理由呢?” 谢周想了想说道:“他是被我打伤的。” “你打伤的?” 牛宾挑了 第108章 鄙视链 这不能怪牛宾多疑。 毕竟毒咒是成名已久的杀手,而谢周的名字如今并不显眼,本人也太过年轻,换谁听到他把毒咒打伤都难免会产生怀疑。 谢周自然有打伤毒咒的实力,但证明起来却是有些麻烦。 他想了想,右手并作剑指,轻轻挑动,背后三尺青锋连剑带鞘落在了桌上。 牛宾顿时瞪大双眼,倒吸一口冷气,整个人几乎被惊掉了下巴。 跟在他身后的两个不良人也都露出震惊到极点的表情。 “这是……御剑术吗?” 其中一个不良人难以置信问道。 谢周点了点头:“对。” “一品境界?” 牛宾认真打量起谢周。 谢周说道:“还差点。” 牛宾深呼吸一口气,心底的震惊感丝毫不减,一品境地强者他见过不少,可二品境就能用出御剑术的还是第一次见,连连感叹说道: “不到一品境界,竟然能用出御剑术,前所未闻!前所未闻!” 这下即使是他也忍不住有些好奇了,问起谢周的师门,说道:“所以你不是大帅的弟子?” 谢周摇了摇头,说道:“家师姜御。” 旋即他轻推剑鞘,露出了半截古朴剑身。 牛宾眼皮子猛地一跳,认出了 这把剑就是传说中的青山名剑。 姜御竟然把剑都传给了他…… 这么说,眼前这个叫谢周的年轻人几乎内定了未来的青山掌门? 牛宾想到了这一点,更不敢有丝毫轻视的感觉了,也不再怀疑是谢周打伤了毒咒。 话题回归,牛宾询问道:“毒咒受伤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谢周说道:“四天前,未时前后。” “四天前……” 牛宾沉吟着说道:“修行者的体质异于常人,四天时间,应该足够他恢复过来了吧?” 记得有一次执行任务,他的腹部被敌人一剑刺穿,养了三天就可以下地了。 毒咒的实力应该和他在伯仲之间,从这个角度分析,四天过去,毒咒很可能已经恢复了行动能力,不知道逃到哪里去了,怎么会还在山林里躲着? 谢周说道:“他的伤很重,从腰这里都被我一剑斩了下来。” 说着还在自己腰部比划了一下。 牛宾挑眉确认道:“斩断了?” 谢周点了点头。 和燕清辞初听到这个消息时的反应一样,牛宾下意识说道:“这都没死?” 谢周耸了耸肩,有些无奈。 他也想问,这都不死? “毒咒应该是巫蛊修士,您知道的,巫蛊 修士们的手段都比较复杂。” 谢周解释说道。 “又是这群巫蛊!”牛宾啐了一口,狠声说道:“当年各大门派对巫神教动手的时候,朝廷就应该出动铁骑,将湘西一带的巫蛊全部剿灭,彻底断了他们的传承!” 跟在牛宾身后的两个不良人也跟着啐了一口,眼中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 不需要装模做样,他们就是瞧不上巫蛊,认为巫蛊就是一群邪修。 其实不然,巫蛊由传已久,上可追溯到三皇时期,存世的时间可比道儒佛法。 这等有历史、有传承、有千百万信徒的教派自然不属于邪修。 可惜巫蛊的名声太差,在中原各大势力的修行者眼里,他们就是披着正派皮的邪修。 别说各大门派的修行者了,就连散修乃至普通人都不待见他们。 说起来修行界中还有一道鄙视链。 首先,道儒佛法四大教派都看不起散修,嫌弃散修传承的底蕴不够深厚。 散修又看不起邪修,觉得这种靠走捷径的修士就是一群垃圾。 道门自诩为天下第一,鄙视其余各派的修行者,尤其鄙视佛门。前朝年间,某次道首和佛首辩论,那位道首一句“佛本是道”,更是掀起了一 番浪潮,深受道门弟子追捧。 佛门口中说着不争,心里却和道门憋着一口气,时常会举办辩论或者斗法,颇有一种不把道门踩在脚下不罢休的趋势。不过大家心里都清楚,佛门的实力始终都弱于道门一筹。 接下来,法家和兵家走在入世和治世的道路上,他们不声不响,依附于朝廷存在,双方互相配合,希望有一天能肃清朝野,天下大统,控制住天底下所有的门派势力。 相比之下,儒门是最低调的一个,却也是最清高的一个。这群书生从不把心里的骄傲说出来,而是写进书里,一句“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早已说明了一切。 这条鄙视链里没有巫蛊……因为巫蛊连参与进来的资格都没有。 骂完之后,牛宾缓了口气,说道:“搜山是一定要搜山的。” 他看了看谢周和燕清辞,话音一顿说道:“你们来还是我来?” 这句话问的就是指挥权了。 换做其他辈分低的人在这,牛宾绝不会问上这么一句,但谢周的身份着实有些震住他了。 “都听从前辈安排。” 谢周和燕清辞自然不会应下,先不说这些人都不熟悉,用起来必然不是那么的顺手,其次 就算众人震于他们的身份,也未必就真的心服口服。反观牛宾在青洲不良人中德高望重,交给他来才最为合适。 “好。” 牛宾也是当仁不让,问道:“我看卷宗里写着,毒咒带走了两个孩子的尸体?” 谢周点了点头:“是。” 牛宾说道:“他们的衣物呢?” 谢周挑了挑眉,将双胞胎兄弟遗留下来的衣物给拿了出来。 “老五,去把黑明牵过来!” 牛宾扭头对身后跟着的手下说道。 那人转身出去,很快牵来了一条浑身毛发都黝黑发亮的细犬。 黑明就是这条细犬的名字。 它身形纤瘦,四肢细长,尤其是两条后腿上肌肉鲜明,看起来力量十足。此外,它的耳朵薄而下垂,脑袋又长又狭窄,像是个锥子,透着一股子灵动和机警。 “州城衙门里有个专门养犬的机构,其中的每一只都经过严格的筛选和训练。这种细犬的鼻子尤其灵敏,能闻出汗味、血味、硝石味、酒味、酸味在内的二十几种味道,并且保持远距离的追踪。黑明是里面的狗王,我费了好 第109章 线索 名叫黑明的细犬用力嗅了嗅衣服,发出几声汪汪的叫声,扭头就朝外面跑去。 牛宾留下几个不良人在村里留守,配合镇子上派来的捕快,自己带着剩下的人跟上。 谢周和燕清辞也赶紧跟上。 细犬跑出村子,径直深入了山林。 大约一刻钟后在一个岔路口停下,左闻闻右嗅嗅,随即朝左边的山路上继续奔跑。 就这样经过了七八个岔口,一直跑了一个多时辰,细犬在一条山溪前停了下来。 众人跟着停下。 他们已经跑出沙王村很远了,直线都有七八里的距离。 “汪汪汪!” 细犬对着小溪叫了起来。 那位州城官衙里负责圈养细犬的官吏走上前,解释这是气味断了的意思。 “这就跟丢了吗?” 牛宾皱了皱眉,看了看脚下的山溪,又看了看远方的深山。 入眼皆是青翠,幽然之意甚浓,就像传说中会吞噬一切的魔鬼。 谢周也低头看着溪水,想起当初在齐郡城第一次发现毒咒的时候,后者就是跳进靖水河中才躲过了他的感知,皱眉说道: “水能冲走气味,他应该是潜进水里逃走了,但不会游上太远。” “你怎么确定他游不远?” 牛 宾一挑眉毛说道。 谢周想了想,说道:“谨慎是一个杀手的习惯,狂妄和暴戾却是他的本性。” 这是他对毒咒的看法。 谨慎当然是有的,否则毒咒也不会首先选择下毒,后来又与花小妖联手。 但不可否认—— 毒咒是一个狂妄且暴戾的人。 他明知自己不是谢周的对手,却屡次对谢周露出不屑的表情,这是狂妄。 他在逃跑路上因为一个眼神就杀死无辜的百姓,因为花小妖的一句嘲讽就几乎对友方出手,还有王平根家中树下的那几滩鲜血,都映照出了毒咒暴戾的一面。 毒咒在逃跑时依然小心着追兵,尽可能地掩藏痕迹,这不奇怪。 但以他的性子,必不肯逃得太远。 因为像他这种狂妄暴戾之人,最享受的,就是那种在死亡边缘玩火的紧迫感,以此来满足他们扭曲的虚荣心。 牛宾听懂了谢周的意思,当即下令士卒们越过山溪,搜索方圆五里的山林洞穴。 …… …… 夜晚,亥时。 忙活大半天,众人还是没能找到毒咒,此时都返回了沙王村。 山中本就昏暗,入夜后的能见度更是不超过一丈,不点火几乎看不见路,可如果点火又容易 引起山中野兽们的骚动,劳累还在其次,打草惊蛇就得不偿失了。 众人就在村头结营扎寨,尽可能地不去打扰沙王村的村民。 王平根的家成了暂时的指挥点。 短暂的复盘过后,牛宾带着几个手下继续绘制山中的地图去了,还请了几个村里的老猎户过来帮忙。 在执行搜索任务时,地图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所以绘制地图就成了当前最紧要的任务。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虽然官府和天机阁都制有青洲地图,也都标注了沙王村和这片野山的位置。 但说到底,沙王村和这片野山并非什么紧要的地方,在地图上只是寥寥几笔带过,没有任何参考的价值。 谢周和燕清辞站在堂屋外面。 左边院墙边上堆着一排竹椅,右边墙根下撂着几张槐木方桌,都还没来得及打漆上色。 身为木匠和篾匠,这家院子最不缺的就是竹椅木桌这样的家具。 反而是村长送来的一些个给他们喝水用的瓷质茶杯,才是这个家中的稀罕东西。 杯中盛水。 水中盛月。 月中盛山。 风一吹,水月和山就全碎掉了,就像王平根这一家四口一样。 就在谢周准备离开的时候, 忽然注意到某个桌子下面放着一支细毛笔。 “有支笔?” 他弯腰把毛笔捡起来,注意到笔杆上分布着几道血印,是被手握出来的血印子。 笔是用来写东西的。 那这支掉在地上的笔呢? 谢周猜到了什么,扭头对燕清辞说道:“或许我们该去驿站一趟。” “去驿站做什么?”燕清辞问道。 谢周把带血的笔递了过去,说道:“我怀疑毒咒在这写过一封信。” 燕清辞顿时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喊上捕头带路,朝镇子上的驿站赶去。 天色已全黑,驿站早就关门了。 好在镇子不大,驿站里也就三四个吏员,住的不远,没一会儿把他们都喊了起来。 打开驿站,取出近几天的信件记录。 果不其然,众人在记录里找到了王平根的名字,寄信时间是四天前的下午,也就是在他死前没多久。 “王平根……我记得他!” 有个吏员站出来说道:“那天他急匆匆地跑进来,一身都是汗……” “他是往长安寄信的,还有一个小布包,东西很轻,我收了他二两银子……” 吏员断断续续地说着。 驿站每天都会接待几十个人,按理说他不该记得这么清 楚。 可那天下午,王平根的样子实在太引人瞩目了,大冬天的浑身都是臭汗,显然是一路跑了过来,寄信的时候还一直催促,吏员还反骂了他一句:你赶着去死啊? 王平根没有说什么,寄完信后又全速跑走了,连口水都不肯喝。 “他是犯什么事了吗?” 吏员小心翼翼地问道。 谢周和燕清辞没有回答。 随行的捕头斜了他一眼,冷冰冰地道:“他死了。” 那吏员惊叫一声,连忙摆手说道:“天地良心,我发誓这事跟我没关系啊!” “我当然知道跟你没关系!”捕头没好气地回了一句,问道:“那天他寄了什么东西?” “好像是一块小黑石头,用粗布包着。” 吏员松了口气,双手比划着那东西的大小,苦笑说道:“当时我也没仔细看……” 他不知道,那块小黑石头其实是毒咒的指甲,也是他求援的信物。 “信是寄到哪里的?”谢周问道。 “长安芙蓉园。” “收信人呢?” “他没有写,只是说送到芙蓉园。” “那信上写了什么,你知道吗?” “不知道……” 第110章 引蛇出洞 吏员的语气稍显惊恐,把自己知道的全都说了出来,脸上写满了无辜。 虽然他骂了王平根几句,虽然他多收了五钱银子,但这都是可以理解的啊。 谢周几人也知道他是无辜的,自然不会为难于他,问完后便离开了。 回到院子,谢周陷入了思索。 毒咒写了一封信,送到了长安芙蓉园…… 可以肯定,这是一封求援信。 问题在于,毒咒在向谁求援? 难道他也有朋友吗? 他的朋友又是谁? 这个答案并不难猜。 要知道,芙蓉园是皇家园林,外人在没有陛下手谕的情况下无法入内,即使皇亲国戚和朝中权臣,都不能擅入其中。 ——至少在表面上不能。 但芙蓉园占地宽广,里面建有数十座宫殿楼宇,每天都需要维护打扫。 这项任务由内廷司十二监之一的直殿监负责,也唯有负责这项任务的宦官才能在不经允许的情况下出入芙蓉园,其中还有几个宦官会在芙蓉园常驻。 如此一来,毒咒的信应该就是送给这些直殿监的宦官。 之前在齐郡第一次遇到毒咒的时候,谢周和燕清辞就怀疑内廷司和毒咒有染,现在得到了证实。 “内廷司是毒咒的雇主,还有花小 妖,都是内廷司雇来的。” 燕清辞猜测说道。 谢周微微摇头,反问道:“就只是雇主和雇员的关系吗?” “哪有杀手受了伤,反过来找雇主求救的说法?况且像毒咒这样的人,也没道理把生死寄托在内廷司的宦官身上。” 谢周说出自己的理由,沉默了会儿,继续说道:“除非毒咒就是内廷司养出来的杀手,或者……毒咒本身就是内廷司里的太监。” 燕清辞神情微凛,心想确实是这个理,没有出言反驳。 但这个猜想无疑是太过大胆,即使是她都不敢保证什么。 “接下来怎么办?”她问道。 谢周想了想说道:“引蛇出洞。” 毒咒的信是通过驿站寄的,而驿站一般是通过商队送信,速度比较慢,从青洲到长安大约需要一个月的时间。 他们完全可以在内廷司的支援到来之前,将毒咒引出来杀死。 一念及此,两人将牛宾喊过来,说明了事情的原委。 谢周注意到,当牛宾听到毒咒和内廷司有关系的时候,没有露出丝毫意外的表情…… 这就轮到谢周意外了。 “你不奇怪吗?” 谢周疑惑说道。 牛宾说道:“奇怪什么?” 谢周说道:“毒咒和内廷司 。” 牛宾一挑眉梢,做出一幅奇怪的表情,用震惊的语气说道:“我当然奇怪了!都以为毒咒是江湖上的独行杀手,谁成想竟然还和内廷司有关系!若是传出去……啧啧,难以想象。” 或许一直以来都耿直惯了,他真的很不擅长演戏。 他这幅明明不奇怪却硬生生装出奇怪的样子,在外人看来更是奇怪。 燕清辞也觉得不对劲,和谢周交换了一个眼神,略一犹豫后问道: “牛前辈,其实你早就知道毒咒和内廷司有关系?” “怎么可能?”牛宾连连摆手,说道:“我怎么可能知道?” 说这些话时,牛宾面不改色,一副正大光明的模样。 谢周和燕清辞也不好追问,心里却不由地对牛宾生出几分警惕。 本来想实行的引蛇出洞的计划也不说了,沉默下来。 反倒是牛宾和平常没什么区别,也没有心虚的表现,思索片刻后说道:“既然毒咒在向内廷司求援,那我们干脆扮成内廷司的宦官,来一个引蛇出洞!” …… …… 说做就做,牛宾唤来几个心腹,让他们连夜去往青州城。 装太监也不是那么好装的,太监们常年居于宫中,养出来的姿态习惯和正常男人多 少有些不同,还需要有制式的衣衫武器。 好在州城里有一座藩王府,第二天下午,几个心腹就拉来一大车子的太监装束,还把王府里的太监头子也请了过来,让他向众人解释装成太监的注意事项。 一切准备完毕后,几十个不良人穿着太监服饰再次深入山林。 这一次他们没有做任何隐藏,在山林中快速穿行,还故意弄出了几个大动静,希望引起毒咒的注意。 谢周和燕清辞本来想参与,却被牛宾拦住了。 牛宾给出了很多理由。 比如你们一个是青山内定掌门,一个是大帅的长女,身份尊贵,怎么能穿太监的衣服?太掉价了。 比如谢周有伤在身,应该好好休养。 简单来说,就是不让他们一起。 谢周和燕清辞就像被架空了的上位者,没什么好办法,除非和牛宾撕破脸。 但现在还不是撕破脸的时候。 谢周更好奇牛宾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他借助紫气东来,很好的将一道剑意隐藏到了不良人的队伍中,不用同行,就能将他们的行动感知得清清楚楚。 时间缓缓流逝,第三天的傍晚,装成太监的不良人准备返回之时,忽然有一道阴影从石缝中探出头来。 这 道阴影极为瘦小,趴在石头上就好像和石头融为了一体,不仔细看根本就发现不了。 阴影正是毒咒。 此时距离他被打伤已经过去八天时间了,毒咒终于恢复些许,被斩断的下半身也被他用树皮缝合,能看出狭长而恐怖的伤疤。 看着前方的人群,毒咒的眼睛里流露出疑惑的表情。 来得这么快吗? 蔡让怎么没来?内廷十二总管怎么一个都没有见到? 毒咒不知道大总管是怎么安排的,但他并没有思考太多,前几次向内廷司求助的时候,也出现过类似的情况。 他准备向这群人打个招呼。 可就在这个时候,他忽然察觉到周围的气息产生了某种变化。 不是说冷了或者天更黑了,而是天地间生出一道剑意,锁定了他的位置。 这道剑意是那么的熟悉。 谢周! 这些不是内廷司的人! 他们中有人带着谢周的剑意! 毒咒的瞳孔急剧缩小,眼睛瞪得像是弹珠一样,透出无限的惊恐和愤怒。 …… …… “找到 第111章 天网 毒咒不知道这群伪装成太监的人是谁,又是怎么锁定了他的位置。 但作为一个杀手,他对危险极为敏感,就算在全盛时期,他都没信心战胜面前这些人,更何况此时的他仍重伤未愈。 跑! 不需要多余的思考,毒咒做出了最简单也是最直接的判断。 他像是一只受惊的猴子,四肢贴地,扒着山石就要逃离这片区域。 然而他失败了。 砰的一声闷响,眼前似乎有一道看不见的墙壁,挡住了他的去路。 他被反弹回来,砸到满地松针之上。 “阵法!” “怎么会有阵法!” 毒咒口中发出低沉的叫声,就像野兽受到威胁时发出的声音。 这声音在山林回荡,听起来格外瘆人。 不良人在搜山的过程中,看似散乱,实则每个人的位置都有硬性要求,相互之间的联系也从未间断,当他们释放出内力,自然而然地就组成了一道困阵。 这困阵是专门为毒咒准备的。 天知道这种杀手榜上的强者会有多少保命手段,想要抓他自然要做万全的准备。 更何况毒咒浑身都是黑毒,稍有不慎就会惹毒上身,不用阵法怎么行? 牛宾咧嘴一笑,从袖口里滑出了一把短刀握在手中,朝毒咒攻了过去。 其实牛宾的武器是把玄铁阔刀,跟着他十几年了,只是阔刀不方便携带,被他 留在了沙王村里。 相比阔刀,短刀更加灵活,牛宾将这点优势完美发挥了出来,借着毒咒愣神的瞬间,刀刃在毒咒的身上划过。 毫无疑问,此时此刻,牛宾是有机会杀死毒咒的,只需要将短刀捅进后者的心脏,或者割开咽喉,任凭他的恢复能力再强都无济于事。 但牛宾没有这么做,他只是割裂了毒咒的手腕脚腕,想要断绝毒咒的行动能力。 没有鲜血淋漓的画面发生,毒咒的伤口虽然在出血,但速度非常缓慢,显然他的体内已经没剩多少鲜血可流。 看到这一幕的牛宾等人为之震惊。 稍有些医学常识的人都知道,流血太多会让人眩晕昏迷,再多的话就会失去生命。 然而毒咒体内的血液已经几近枯竭,为什么还能站在这里? 短暂的震惊过后,牛宾下意识看向毒咒的腰部,恐怖的疤痕给出了答案。 这样一个被斩成两半都能活下来的怪物,加之以巫蛊邪术,根本不能用常理判断。 同理,也不能用对付常人的办法对付他。 被挑断手脚筋的毒咒发出一声尖叫,扭曲的脸上满是痛苦和愤怒的神情。 但他的行动却不受丝毫影响,看都不看牛宾一眼,朝背后某个三十来岁模样的不良人扑了过去。 既然没办法从正面突破阵法,那么就只能杀死操纵阵法的人。 不得不承认,毒咒判断和感知的能力极为出色,周围二十几个不良人,他准确地选出了其中实力最弱的那一个。 这人名叫韩重,和牛宾一样来自平城,半年前才突破二品境,如今仍处于二品初期。 相比于毒咒,他确实差上许多。 毒咒眼中闪烁着嗜血的光芒,就像一只饿狼盯紧了野兔。 他的手掌弯曲成爪,攻向韩重的面门。 韩重不见慌乱,眼睛里也没有丝毫畏惧的情绪,他的反应同样很快,屈膝握拳,迎上了毒咒的双爪,同时不忘将内力聚集在手掌外侧以防止黑毒渗入。 毒咒瞧着韩重的拳头,嘴角露出不屑的表情,在他脑海中,已经想象到这人的拳头被自己的双爪刺穿,然后脑袋也被刺穿,尖叫着一命呜呼的场景了。 遗憾的是,这种场景并没有出现。 轰的一声! 反倒是毒咒,被韩重一拳轰倒在地,右手被拳劲打的极度扭曲,手背几乎贴到了小臂上。 “啊啊啊啊啊!” 这种程度的折伤,即使经历过无数杀戮的毒咒也难以忍受,发出一连串的凄厉哀嚎。 凭什么? 凭什么一个二品初期的废物都能伤了自己?是受伤太重的缘故吗? 毒咒仰躺在地,无法理解,或者说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不,不是他的原因! 是这阵法! 毒咒终于看明白了 。 原来你们是不良人,布下的也是不良人缉捕罪犯常用的困阵。 这阵法有一个极其响亮的名字—— 天网。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的天网。 相比注重杀伐的剑阵、迷惑人心的幻阵,压制内力的军阵,天网最厉害的地方在于它的拦截和共享。 拦截就是那一道拦住毒咒的内力屏障,共享指的是通过阵法,能够将内力分享或者集中在某个人身上。 也就是说,不管毒咒选谁为突破点,结果都没有任何区别。 说到底,准备了这么多天,牛宾绝不会给毒咒任何逃走的机会。 “拿下吧。” 牛宾平静说道。 浑身沾满黑血和泥垢的毒咒被击倒在地,看着围过来的一众不良人,面露绝望之色。 这应该就是他的死期了。 在这最后一刻,毒咒心里诅咒着的人不是谢周,不是牛宾,而是另一道身影。 那个迫使他不得不走上杀手道路、变成这么一幅鬼样的身影。 可接下来,毒咒发现牛宾并没有杀他的意思,而是取出了一道道用内力蕴养过、不担心被黑毒侵蚀的铁锁。 众人将铁锁首尾相连,将他牢牢捆住。 毒咒疑惑了,这是要活捉自己吗? 牛宾的话印证了他的猜想,笑眯眯说道:“放心,你不会死的,至少暂时不会。” 毒咒眼神阴狠,没有说话。 诚然,他 作为杀手榜上的绝世狠人,被人活捉无疑是一种羞辱。 而且接下来迎接他的,很可能是无尽的关押、毒辣的刑罚、漫长的审讯。 换做一些硬骨头,恐怕宁愿死去,都不甘心被对方活捉。 毒咒心里也闪过了一缕纠结,但也只有这么一缕,转瞬即逝。 他绝不会求死! 活着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啊,哪怕是屈辱的活着。 这么多年,他何曾不是屈辱着过来的? 牛宾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走上前,想要封住他的经脉。 可就在这时,他 第112章 手段 短刀挡在黑箭的去路上,发出一声沉闷的撞击声,随后是刀刃碎裂的声音。 哪怕有内力加持,短刀依然承受不住黑箭的巨大威力,寸寸崩碎开来。 牛宾神色大变,显然没想到黑箭竟有如此威能,没了武器,自知无法以肉体相抗。 但他还是不肯让开。 挡在毒咒身前,就好像后者是他亲密无间、甘愿为之赴死的朋友! 眼看黑箭就要连带着他一起贯穿,牛宾大吼一声,松开短刀,抬起手掌拍在箭身左侧! 砰的一声巨响! 黑箭的轨迹被强行改变,擦着牛宾的肩膀射入了山石之中,迸出一连串的鲜红。 与此同时,那两根封锁毒咒退路的黑箭也砸进山石,整支箭都没入地面,发出两道宛如雷鸣般的声音。 坚硬的山石被黑箭携带的巨大力量震裂,碎石如雨点般落下。 山地上出现三个手臂粗细的坑洞,透过洞口,隐约能看到黑箭的箭尾。 牛宾摔倒在满地的松针松果之中,喷出一口鲜血,脸色苍白如纸。 肩膀处被箭矢挂到的地方血流如注,脸上身上也被碎石打出数不清的血口。 牛宾心里一阵后怕。 如果先前他的速度再慢上一步, 绝对会死在这一道黑箭之下。 那样一来…… 青洲大概会出现“平城不良人牛宾,为救毒咒惨死”的流言。 不仅得不到什么同情,还会被世人笑死,就算不笑死也冤死了。 牛宾觉得很憋屈,刚想说些什么,夜色里忽然又亮起一道紫光。 那道紫光就像一颗流星,在牛宾的瞳孔中迅速放大,上一眼还在天边,下一眼就出现在眼前,悬停在他的眉心处。 感受着眉心处传来的冰寒,牛宾心里也升出一股寒意。 被青山传承千年的名剑抵住眉心,或许拿出去也是一件值得吹嘘的事情? 牛宾苦笑一声,向着山林深处望去。 片刻之后,谢周和背着长弓的燕清辞出现在他的视野中。 刷刷刷! 在两人出现的第一时间,一众青洲不良人都举起武器,做好了戒备。 “都给老子放下!” 牛宾顿时皱眉,没好气地喝了一声,语气显得急促而又紧张。 一来哪有戒备自己人的道理? 二来谢周的剑还抵在他的眉心,若是一着急把他给杀了,到了冥界都没地方说理去。 听到命令,不良人纷纷把武器放了下来。 谢周略一犹豫,也收回了紫气东来。 但不是收剑回鞘,而是握剑于手,做好随时出剑的准备。 “误会,误会啊!”牛宾无奈说道。 燕清辞冷着脸,没有说话。 谢周的眼神落在毒咒身上,紧皱着眉头说道:“那就请牛前辈解释一下了。” 牛宾叹息一声,右手指了指左肩处的恐怖伤口,说道:“要不我先止个血?” 夜色静谧,残月从云雾中升起,明亮却不刺眼,自显清幽。 不良人们找了个稍显空旷的地方,点燃火把,在此处暂做停歇。 毒咒被铁锁捆死,丢在不远处,身边有六个人看着他,以防他再搞什么动作。 不远处的火堆旁边,牛宾脱下衣服,光着膀子让随行的医师手下帮他止血缝针。 由于没有上麻药的缘故,牛宾疼的龇牙咧嘴,但硬是咬着牙关,一声疼都没有喊。 大概过了半个时辰,处理好伤口的牛宾穿上衣服,挥手示意属下们稍退一些。 一道无形的剑意笼罩在周围,即使其他人就在三丈以外,也难以听到他们的谈话。 牛宾不急着解释,抹了把额头上因为疼痛而渗出来的汗水,看着眼前的燕清辞和谢周,心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这种意味 应该叫做无奈。 不得不服的无奈。 牛宾将谢周和燕清辞强行留在沙王村里,本想着就这么结束了,谁想还是出了意外。 更让牛宾意外的是燕清辞的箭。 如果是正面战斗,牛宾经验丰富,燕清辞绝不是他的对手。 但当距离拉远,燕清辞一箭下去,几乎就将他重伤。 谢周对此倒觉得理所当然,从速度和威力来看,燕清辞的箭不弱于一品境强者的攻击,当初在狂风寨时,甚至将那位一品境界、还掌握着金身术的奇怪和尚都给逼退了。 “先说一点……” 牛宾深呼吸一口气,开口说道:“毒咒十恶不赦,罪该万死,这一点我并不否认,我也很想一刀剁了他。” “那为何不杀?”谢周看着他问道。 牛宾说道:“不能杀,至少暂时不能。” “理由。”谢周说道。 “具体原因我也说不清楚。”牛宾微微摇头说道:“但我接到的命令就是如此。” “谁给你的命令?”谢周追问道。 牛宾沉默着没有说话, 谢周也没有说什么,斜了毒咒一眼,右手并作剑指。 威胁的意味表达得足够明显——如果你不说,那我就杀了毒咒。 他的威 胁很有用,牛宾叹息一声,好生无奈地说道:“是大帅的命令。” 谢周闻言微惊,扭头看向燕清辞。 燕清辞确认道:“我爹的命令?” 牛宾点了点头,说道:“是的,信上有大帅的印鉴。” “他都说了什么?”燕清辞皱眉问道。 事已至此,牛宾也没办法隐瞒下去了,道:“信上说毒咒和内廷司有关系,将来或许能成为钳制内廷司的手段,所以我们要尽可能的活捉毒咒,然后秘密押送到长安。” “其他的我就不知道了,大帅来信里就说了这么多。”牛宾解释说道。 燕清辞说道:“信呢?” 牛宾摇了摇头,说道:“烧了。” 燕清辞没有再问什么,也没有表示怀疑,这等重要的信件阅后即焚并不奇怪。 谢周看着牛宾的眼睛说道:“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们?” 牛宾斜了他一眼,又看了看他手中的剑,幽幽地说道:“你是青山弟子。” 言外之意便是谢周不属于朝廷,不属于不良人,在他看来终究是个外人。 况且青山弟子嫉恶如仇,面对毒咒这样的邪修从来都是一剑杀之,哪里有活捉的说法? 毕竟只有死了 第113章 保护 就在这时,燕清辞扭头看了谢周一眼,然后把目光落在毒咒身上。 同行一个多月,又一起追查毒咒和黑衣楼的事情,如今两人之间已经有足够的默契。 谢周瞬间就明白了她的意思——我们还要杀死毒咒吗? 杀还是不杀,这是个问题。 平心而论,谢周当然想一剑杀之。 但不良人是抓捕毒咒的主力,如今毒咒也被不良人控制,谢周最好是保留意见。 或者他可以更强势一些,以“人人得而诛之”的理由强行将毒咒抹杀于此。 可这样一来,难免会为青山和不良人之间带去些许矛盾。 此外,活捉毒咒是燕白发的命令,如果强行把毒咒杀死,燕白发又会怎么看他? 谢周沉默着没有回应。 “钳制内廷司的手段吗……”燕清辞也保持着沉默,心里却不认同活捉毒咒的做法。 不良人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是贯彻大夏律法,维护朝野治安。 像毒咒这样的怪物,让他多活一天,就是对大夏律的亵渎,也是对王平根一家人的不尊敬,是对所有死于黑毒的无辜之人的蔑视,是对生命和规则的漠然。 燕清辞不会去和牛宾讲道理,直截了当说道:“如果我坚持杀死他,前辈打算如何? ” 牛宾挺直腰背,抬了抬刚刚缝完针的左臂,笑着说道:“那我就只好再拦一拦了。” “万一您失手了呢?”燕清辞皱眉说道。 牛宾随口说道:“那就失手了呗。” 燕清辞斜了毒咒一眼,说道:“就为这么一个罪不可赦的怪物,亏不亏?” “亏倒是真亏……” 牛宾并不否认,心里却有些窝火。 所以停顿片刻后,他用严肃的神情看着少女的眼睛,带以训斥的口吻,斥责道:“我却想反问你一句,难道大帅就没有教过你,进入不良人等同军伍,服从命令是第一要求?” 燕清辞微微一怔,没有再说什么。 她确定自己说服不了牛宾,继续争论下去也就没有意义了。只是想到惨死的王平根一家,还有那两个改名长风和云帆的孩子,她心里生出了许多愧疚。 …… …… 篝火熄灭,山林重归宁静。 众人返回沙王村。 牛宾等人没做停留,迅速收拾行装,押着毒咒离开了。 接下来的一路他们都会隐藏行踪,直至将毒咒押送到长安城。 牛宾也拒绝了谢周和燕清辞同行的提议,理由很充分——担心这俩人半路上一个激动,直接把毒咒给杀死了。 等到他们离开,谢周看向 燕清辞,略显疑惑地说道:“不良人和内廷司不是一直都有合作吗?” 燕清辞点头“嗯”了一声。 不良人和内廷司都为朝廷做事,双方合作极多,既是同僚也是朋友。 不同点在于,不良人更倾向江湖险恶,内廷司更注重朝堂纷争罢了。 “那为什么……” 谢周不明白了,既然合作这么多,燕白发为何还要捉拿毒咒,以此来对付内廷司? 他忽然想到了一种可能,说道:“是燕前辈和李大总管不对付?” 燕清辞摇了摇头,说道:“其实我爹和大总管的关系很好,他们经常在一起议事,逢年过节也会互送礼物。” “那问题是出在哪?”谢周不解问道。 “主要是其他人不对付……” 燕清辞给出解释。 在外人乃至朝中很多官员眼里,内廷司和不良人的关系都还算和谐。 可燕清辞这种局内人自然清楚,双方只是表面和谐,实则互相瞧不上眼。 不良人多是性情儿郎,他们很喜欢拥有豪爽气概的女子,却无法忍受身体残缺、满身阴柔气息的男人,所以像关千云一样瞧不起太监的大有人在。 太监们也知道不良人的心思,自然不会给这群家伙好脸色看。 大家在京城相遇了 ,脸上堆起来的笑容有多么温暖,心里就有多么的鄙夷。 笑里藏刀莫过于此。 “不止如此……” 燕清辞停顿片刻,缓缓说道:“双方矛盾的根本原因,其实绕不开‘利益’二字。” 陛下搬去观星楼修道之后,内廷司代帝披红,在朝中拥有着绝对的话语权。 俗话说“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 陛下担心长久下去,朝中百官会习惯殿上无君,内廷司代表君权的日子,就又大力扶持不良人,引导双方互相监督,互相制衡。监督和制衡的时间长了,矛盾自然也就出来了。 谢周有些诧异,没想到这事竟然还跟皇帝有关,感慨道:“我还以为陛下一心求道,彻底放手朝中诸事了。” 燕清辞说道:“很多人也这么想。” 谢周一笑置之,瞬间就想通了。 陛下修道的目的是求长生。 可又为何求长生? 怕死? 或许有。 但十有八。九,还是舍不得那把龙椅,想要在上面坐的更久一些。 都说权力是男人最好的春药,对龙椅上的皇帝来说也难免如此。 “还有一个问题。” 谢周想了想说道:“瞒我可以理解,燕前辈为何连你都要瞒呢?” 燕清辞说道:“他一直都这样。 ” “哪样?”谢周问道。 燕清辞摇摇头,没有解释什么。 也没什么好解释的。 这只是燕白发保护她的一种手段罢了。 不告诉她的言外之意,无外非此事涉及毒咒和内廷司,有危险,你不准参与。 从她成为不良人的那一天起,燕白发对她一直都是如此。 这个危险,你不准去。 那边危险,你不准去。 你不准…… 事实上,江湖纷争不断,修行界的边缘又有邪修盛行,负责对付他们的不良人本就是一个极度危险的职业。 据统计,将近三成的不良人都会死在缉捕罪犯或者与邪修们对抗的道路上,还有一些会在落下残疾、病根后退出,只有不足半数的不良人能平安到老。 就拿关千云来说,今年二十二岁的他已经数次经历生死。 现在被派往凉州黑市打探消息,这又是一个充满凶险、稍有不慎就会失去生命的任务。 即使在泾阳县当捕头积累阅历的期 第114章 小镇 翌日,寒风北来,愁云轻渡。 等到天色大亮,谢周和燕清辞告诉众人邪修已经捉拿归案的消息。 村民们放下心来,在村长的带领下来到王家祖坟,为王平根一家人立了个衣冠冢。 穷苦人家下葬没有太多的讲究,挖个坑把棺材埋进去,再堆个土包,便算是坟冢了。 找根竹竿或者白色木棍立在坟头,挂一块白布,便算是墓碑。 纸钱纸人纸马在坟头一烧,找几个和王家沾着血缘关系的人一哭,便算是送行。 从此阴阳两隔,各自安好。 几个老人在旁边看着,为之扼腕叹息。 听起来有一种悲伤肃穆的感觉。 其实不然。 大部分村民并不伤心,脸上还带着一种庆幸和放松的神情。 ——庆幸于那邪修找上的不是自己,放松于不良人把邪修捉拿归案。 这不能说他们冷血薄情。 他们与王平根只是同乡,或者勉强朋友的关系,但这种不掺杂半点利益的情感,有时候也就没有那么的重要。 或者可以用一位伟人的名言来解释:人类的悲欢各不相通,我只觉得他们吵闹。 …… …… 简短的葬礼结束后,谢周和燕清辞告辞离开,再次踏上归途。 行走在峡谷深处,两边青峰入云,林深树密,人迹罕见,耳边常伴鸟兽的叫声 。 景色焕然一新,心情也焕然一新。 他们的速度不快,有意无意放缓脚步,边走边观察沿路的风土人情。 假如关千云知道这些,一定会觉得欣慰。 几天后,谢周和燕清辞终于走出了绵延几百里的山地,来到平原地区,视野顿时开阔。 往前走不远有座小镇,两人来到镇上的一家客栈,决定在此处留宿。 上楼放下行李,接着返回大堂,点了一桌子的美食。 不存在浪费食物的现象,修行者强大的最直接体现就在于能吃。 这种能吃会持续到一品境。 一品之后气息内敛,三五天吃一顿都不存在问题,勉强能算做辟谷。 但绝对的辟谷并不存在,即使是传说中的仙人,也需要外来能量的补充。 饭菜尚未做好,谢周和燕清辞正在轻声闲聊着,便在这时,有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从外面走了进来。 年轻人朝掌柜的打了个招呼,掌柜的也笑着招手,显然他是这里的常客。 “还是老样子,打包带走。” 年轻人说了一声,转过身忽然注意到坐在窗边的谢周和燕清辞,定睛看了几眼,微微一愣又对掌柜的说道:“今儿个不打包了,就在这儿吃……” 说完这句话,他径直走向了谢周两人。 年轻人的身高要比谢周矮上半头, 穿着一身寻常的棉麻衣衫,不寻常的是他的衣衫洗得分外干净,灰色都洗到发白了。 此外,他的脸、脖子、手也都分外干净,连指缝里都看不出半点灰尘。 干净没什么错,京城里的贵妇和闺中小姐们同样不染灰尘。 但这种干净在以务农为主的乡间小镇可不常见,足以说明年轻人的不简单。 “外乡人吧?”年轻人走到桌子旁边,主动向两人打了个招呼。 谢周没有回答,说道:“有事吗?” 年轻人笑着问道:“能拼个桌吗?” “拼桌?” 谢周微微皱眉,扭头看了一圈。 小镇客栈的生意本就不怎么好,加上还不到饭点,更显得冷清。 算上他们这桌在内,也才坐了三桌而已,一大半的位置都还空着。 “这不都是位置吗?”谢周随口说道。 “一个人吃着很没意思嘛……” 年轻人自来熟地坐下,指了指茶壶,笑着说道:“能再混杯酒喝吗?” “这是茶。”谢周面无表情道。 他能察觉到对方身上传来的淡淡的内力波动,显然这也是个修行者,不过实力极其一般。 如此一来,谢周反倒不急着赶他离开了,好奇对方接近的目的是什么。 “茶酒都一样。”年轻人拿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浅浅喝着。 没过一 会儿,谢周就不乐意了,燕清辞也皱起眉头,有些抵触。 因为从一坐下来,年轻人的眼神就转到了燕清辞身上,而且目不转睛。 但并非那种带着占有欲的情se眼神,而是一种认真的思索。 就好像学塾里的孩子们盯着黑板,又像旅行的游人仰望月亮。 “你有事吗?” 谢周右手反扣,剑指敲了敲桌面。 年轻人这才回神,说道:“算是有事,两位怎么称呼?” “你不先介绍自己吗?”谢周说道。 “我叫葛桂,是这镇上的医师。” 年轻人拱了拱手,表明了自己的身份。 谢周怀疑道:“医师?” 自称葛桂的年轻人说道:“你别不信,这里随便一个人都能给我证明。” 说着他朝掌柜挥了挥手。 “掌柜的,我是干嘛的?” 掌柜正在算账,以为他是玩笑话,头都不抬地回了一句:“你小子爱干嘛干嘛!” 自称葛桂的年轻人无奈,又朝后面那一桌的客人摆了摆手,笑道:“老赵,给你爹开的骨伤药按时吃了没有?” “按时吃了。”那人扭头看到葛桂,脸上顿时堆起了感激的笑容,笑呵呵道:“葛先生又来买下酒菜了啊?” 葛桂应了一声,对谢周说道:“看吧,我确实是这里的医师,至少暂时在这。” 谢 周和燕清辞不再怀疑,也介绍了各自的姓名,当然也只介绍了姓名。 葛桂放下茶杯,再一次把目光转到了燕清辞身上,略一犹豫问道: “我想问燕姑娘一句,身体养这么好,平常都吃什么药啊?” 燕清辞怔了怔,道:“药?” 葛桂以为她是记不住药名,转而说道:“药名又多又杂,各地叫法还有些不太一样,记不住也没什么。” “能把抓药的方子给我看下吗?我可以拿钱买这份药方……” “或者给你开药的医师是谁?能不能把他的住址说给我,这顿饭就算我请了,如何?” 葛桂手中摩挲着茶杯,言辞诚恳。 他的话也说得很明白了。 他想买燕清辞的药方,也想认识给 第115章 谦虚是骄傲的另一种表现方式 听到葛桂这些话,燕清辞不明白了,合着她该吃药吗? 谢周忍不住问道:“到底有什么问题?” 他的语气稍显紧张。 几天前谢凌霜在看到燕清辞的时候,不仅提出把脉,还说了生病之类的话。 今天的葛桂亦是如此…… 不过相比于谢凌霜,葛桂这人要直接的多,看着燕清辞的脸说道:“她有病啊。” “什么病?” “我有病吗?” 谢周和燕清辞几乎同时问道。 “难道是我看错了?” 葛桂愣了下,有些怀疑,略一思索说道:“燕姑娘,能否允许我把个脉呢?” 燕清辞想了想,捋起袖子,把手腕放到了桌面上,有些紧张。 谢周也跟着紧张起来。 葛桂倒是老神在在,伸出两指搭在少女的脉搏,眯眼细听,片刻后收回双指,对燕清辞说道:“我没有看错,你就是有病。” “你的脉象初听起来没什么异常,但如果听得仔细一些,就会发现脉动有强有弱,而且不太规律。” “只是这种异常太不明显,一般医师,还真不看出来。” “这种异常脉象证明……” 葛桂话音稍顿,指了指左胸说道:“你这里有问题。” “通俗点来说,就是心病。” 听着他肯定 的语气,燕清辞和谢周都愣住了,结合之前谢凌霜的表现,两人发现他所说的心病很可能是真的。 葛桂显然会错了意,见两人都不说话,以为又遇到了讳疾忌医的傻子,无奈摊了摊手,说道:“你们要是不信我就没办法了……毕竟我的医术不高,也就凑合而已。” …… …… 永仪二年,葛桂八岁,住在青洲东莱郡卢乡城辖内的紫木镇上,一家人以卖茶为生。 夏季天气多变,某天傍晚,暮色正浓,忽然间阴云密布,转眼下起了暴雨。 葛桂的父母冒雨将晒在房顶的茶叶收回屋内,第二天同时染上了风寒。 他们没有去抓药。 因为紫木镇上没有医师,想要看病得跑到三十多里外的县城里去。 来回接近七十里的路,一天都搭进去了,若是路上再耽误些,就得两天时间。 为了区区一个风寒值当吗? 答案显然是否定的。 毕竟风寒不算大病,发几天热,咳嗽几天也就过去了,不必要过多在意。 但可能是那段时间劳累过度,也可能是吃错了什么东西,总之是出了问题。 夫妻两人的发热越来越重,体内阴寒气息肆虐,在大夏天捂着冬被仍觉得寒冷,没两天就倒在床上 一病不起。 年仅八岁的葛桂吓坏了,跑去亲戚家把大伯喊了过来。 大伯也吓坏了,赶紧去镇上的车马行,租了辆马车把夫妻二人拉到县城里。 一连找了几个医师,都摇头说治不了。 最后那位德高望重的老医师替夫妻二人把了脉,看了舌苔,也摇了摇头,对他们说,这已经不是简单的风寒入体了,寒气分明侵入了脏腑,现在吃药已经是来不及。 这对葛桂而言无疑是晴天霹雳,他不太记得具体的情况,只记得自己一直在哭。 就在回去的路上,他们遇到了一个看起来五六十岁,留着山羊胡须的小老头。 巧了,小老头也是个医师,他只看了夫妻二人一眼就说自己能治。 他要来纸笔写了个药方,让人又返回城里抓药,水煎温服。 小老头抚着胡须,信誓旦旦地说不过风寒而已,保管药到病除。 随后他开口要钱,诊金二十两。 听到这个数字,葛桂一行人都惊了。 二十两是什么概念啊?镇上的普通人家一年也就挣这么多钱。 葛桂家里算是镇上小富,生意好的时候,一个月也才挣个七八两银子。 大家都不是蠢货,当即怒骂那小老头顶着医师的名头骗钱,要抓他去 报官。 小老头也不恼,表示钱不急给,先把药拿了救人,等病好了再给不迟。 说着他就跳上马车,跟着去了紫木镇,在葛桂家里暂住。 事实证明,小老头确实是个神医。 药到病除的说法虽然有些夸张,但一顿药喝下去,夫妻二人的气色明显好转,没几天就恢复了过来。 他们把诊金恭敬地送到老先生面前。 临行前,葛桂忽然跪到地上,认真地说想跟着老先生学医,求老先生收他为徒。 小老头乐了,问他有什么优点。 葛桂想了想,回答说自己的记性很好。 小老头问他识不识字。 葛桂点头。 于是小老头拿出一本医书,大概一指厚的那种,开玩笑地说如果他能在一天内把书里的内容记下,就收他这个弟子。 这在小老头看来几乎不可能实现,他是想用这些晦涩难懂的医学名词劝退面前的小娃娃,最好能把小娃娃气哭,满足一下自己略显扭曲的虚荣感。 结果却让小老头大跌眼镜。 葛桂虽然看不懂,但仅仅是把医书通读一遍,就硬生生背了下来。 过目不忘?又或者说,超忆症?乖乖,这可是平均几千万人才能有一个的稀罕能力。 小老头被惊呆了,反应过 来后乐得合不拢嘴,以为是块石头,没成想里面藏着美玉。 于是他收葛桂为徒,传其毕生医术。 其实葛桂也捡到宝了。 他的师父,这个其貌不扬的小老头,以前是太医署的头号医师,能和药王谷的药王平起平坐的存在。 后来先帝修行出岔,根本上遭到反噬后郁郁而死,为保皇家颜面,对外说是病死。 小老头因此被人构陷,不得已背起“医术不精,不足以执掌太医署”的黑锅,连带着被逐出宫闱,变成一介游医。 由于性格上比较激进,某些药方开的也比较冒险,小老头在江湖上还有个名号,唤作“鬼医”。 别看葛桂看起来年轻,但其实从永仪二年至今,他学医已有二十一年了。 有过目不忘的能力加持,在他的脑海中,至少记忆和储藏了上百本的医学着作。 如果只从医学理论的方面来看,他比师父“鬼医”都不差什么,只是在实际的望闻问切中还差点意思。 他的一句医术 第116章 远山里的黑暗 远在偏远小镇的数千里以外。 凉州西部。 石柱城。 戴着铁制面具的谢淮站在石柱城外的官道上,仰望前方略显破旧的城墙。 凉州地处大夏北部,天气极寒,路边白杨光秃秃的树干上挂满了冰棱子。 谢淮却只着一身黑色单衣,寒风从袖口灌入,衣服鼓囊起来,被吹得簌簌作响。 北方天短,虽说还未到酉时,夜幕却已然落下,石柱城的城门已关,城内华灯初上,万家灯火的映照下,使得石柱城上方的天空都比旁处更明亮一些。 旅人们早就进城去了,城外官道上格外冷清,放眼望去,就只有谢淮一人。 他显得很孤独。 与城墙上温暖的灯火格格不入,却与周围孤寂的环境完美融为了一体。 如果有画师途径至此,恰好看到这一幕场景,一定会为之惊叹。 夜幕低垂,寒星几点,入眼空旷,树上发抖的麻雀,树下孤独的行人,那种孤寂的意境一下子就出来了。此情此景,正好入画。 但这只是外人的感觉罢了。 谢淮不觉得孤独,更不会有什么悲伤的情绪,很平常地想着北边要比齐郡冷得多,自己却忘了穿棉袄,下次再来一定要记得多穿件衣服。 谢淮又 想起小时候,天寒地冻的,他和王尘却只肯穿一件单衣。 两个小朋友被冻得脸颊通红,依然骄傲地不肯添衣服,说这样子很酷。 顺爷裹着棉袄,毫不客气地嘲笑他们,说冬天穿单衣也就是你自己会觉得酷,外人只会觉得你傻,重点是不防风,最后挨冻的还是自己。 现在看来顺爷果然没错,谢淮抬起右手,一道剑意从指尖跃动而出,切断迎面而来的寒风,顿时觉得舒服了很多。 铁制面具下的眼睛里多了些笑意,谢淮满意点了点头,走向前方的石柱城。 城门关了不要紧,谢淮就没打算进城,当然如果他想进城的话,城门关不关也没啥区别——身为谢家人的他,就没走过几次大门。 “出城右拐,三百丈有一条水渠。” 谢淮按照大兄告诉他的地址,顺着石柱城向东方走去,没多远就找到了那条水渠。 随后顺水而行,大约走了五百丈,来到了一片隐秘树林。 如大兄所说,林中有一间木屋,门上挂了一块小孩子玩的皮鼓。 木屋早已废弃,里面空无一人,透过门上的空洞可以看到屋内墙角结满了蛛网,破旧的窗户在寒风中吱呀呀作响,好像风稍大一些就能把 它吹倒似的。 但谢淮一眼就看出废弃只是表象,不管是门前小路上密集的脚印,还是屋内光滑的木制地板,都暴露出经常有人出入于此。 “咚!咚!” “咚!” “咚!咚!咚!” 谢淮站在门前敲响了皮鼓,先敲两下,再敲一下,最后再敲三下,重复五遍。 没过一会儿,屋内传来吱呀一声轻响,角落里的木板被人从底下推开,露出一个直径五尺左右的洞口。 有个黑衣蒙面、穿着兜帽长袍的瘦削人影从洞口里钻出,浑身上下就只露出一双眼睛。 “石柱城外的渠河通向何处?” 这人用带着凉州口音的官话发问,声音沙哑低沉,略显阴狠的眼神盯着谢淮,右手塞进长袍内部,似乎谢淮答错一个字,他就会从衣服下面抽出一把匕首,捅进谢淮的心脏一样。 “远山里的黑暗别有洞天。” 谢淮刻意低沉着嗓子回道。 “进来吧。”对方放下警惕,右手也从长袍里拿出来,侧身让他入内。 …… …… 凉州有座黑市,位于西部群山的深处。 这座黑市是世间最大的地下交易场所,售卖各类违禁商品。 你可以在这里买到修行用的功法武学,有正常武学,也 有大夏禁止的邪功,甚至还有一些大门派的传承武学。 可以在这里买到武器,通常是在杀死名门大派的高层后,把他们的武器拿到此处售卖,以防被仇人追查到。 还可以买到丹药、买到被驯服过的女人或者奴仆,以及……买到人命。 是的,黑市还是买凶杀人最多的地方,时不时还会发布悬赏令,供杀手们接取。 很多人都知晓黑市的存在,至于黑市的具体位置,是隐秘,也不是隐秘,只要你有足够的身份地位,或者足够多的金钱,黑市就会为你敞开大门。 哪怕是青山弟子、不良人,黑衣依然愿意接待——如果你敢进去的话。 其实不良人有想过毁灭黑市,也为此做了好几年的准备,但还是失败了。 因为黑市的核心位于群山深处的地下溶洞中,里面有洞穴有暗河,地形错综复杂,岔路极多,稍有不慎就会迷路。 再者,黑市中不知藏了多少邪修和亡命之徒,强者不计其数。 一般情况下,这些凶徒互相不太对付,经常发生冲突,上升到生死也是常有之事。 但当他们迫于压力联合起来的时候,不良人还真不是对手。 况且黑市还布有重重阵法,有杀阵有幻 阵有困阵,威力极大。 毫不夸张的说,就算不良帅燕白发在此处表露身份,能否全身而退都是个未知数。 谢淮很清楚这里面的凶险,所以表现得格外沉稳,不露丝毫痕迹。 寻常之人前往黑市,只需要深入群山,自然能找到痕迹。 而谢淮来到的这间木屋,则是黑市设在凉州的特殊接引点。 之所以说它特殊,是因为这个接引点是黑市的掌控者建立,只对“熟客”开放。 通过它,可以省去很多麻烦,快速找到需要的人或物。 作为杀手榜第四的“无面人”,谢淮数次出入黑市,算是黑市的熟客,却又不是黑市的“熟客”,因为他并不认识黑市的高层,也不知道背后的掌控者到底是谁。 这间木屋的地址,还有这个“熟客”的身份,都是王侯给交给他的。 谢淮跟着对方进入木屋,顺着洞口斜梯下去,直到深入地底。 视野顿时一黑,前方一片黑暗,就好像一个张着血盆大口的恶魔,等待着自己的猎物。 领路人对此见 第117章 移植 谢淮提起脚步跟上,不多不少,始终和对方保持一丈左右的距离。 领路人回头看了一眼,有意加快速度,见这人还能跟上,便放下了心里的歹意。 虽然他是奉上面的命令在此处接引,来到这里的人也都和上面有关系,但不妨碍他做些杀人越货的活计。 没有谁会管。 黑市的秩序和规矩只局限在部分区域,其它都是用拳头讲道理的地方。 如果谢淮的拳头不够硬,那他就不配当黑市的“熟客”。 谢淮估摸着时间,大概在黑暗中奔行半个时辰后,前方豁然开朗,有光明映入眼帘。 光明常常与温暖连在一起,不过这里的光明却让人感到冰寒。 因为这些光明是用夜光石、冷玉、荧光粉堆出来的幽光,透着一种阴森森的感觉。 “到了,进去吧。” 领路人将谢淮带到一处石屋面前,撇下一句话后直接离开。 屋里没有点灯,黑暗中坐着一道看不清的身影,抬头看了一眼,问道: “说吧,找什么?” “鬼医。” 谢淮回答。 那人平静说道:“一百贯。” 谢淮自不会还价,取出准备好的银票,放到面前的桌子上。 这就是带路费和问路费了,价格不低, 寻常人家根本支付不起。 但这里是黑市,来往都是一等一的狠人,每一个都身家不菲,一百两银子还真不算多。 “出门向右,五十步后向左,再七十步后有一座九层阁楼,张季舟在第七楼。” 那人递过来一张令牌,说道:“把它交给守门人,你就能进去。” 说着他看也不看就把银票收进了抽屉里,没有去确认真伪。 黑市开放至今二十多年,就没几个人敢在这里使用伪造的银票,而些许个敢于尝试的家伙,无一例外都死了。 谢淮话不多说,拿起令牌转身离开,找到了那座九层楼阁。 这里是黑市的核心建筑之一,没有起名,不过黑市中人常常称之为九狱楼。 与发布刺杀任务的暗影楼、拍卖各类商品的多宝楼,并称为黑市三楼。 谢淮很怀疑,大兄之所以起出黑衣楼的名字,就是从黑市三楼中得到了灵感。 递上令牌,来到九狱楼的第七层,谢淮终于见到了那位颇富盛名的鬼医。 这便是葛桂的师父。 ——也是南阳张氏族人,如今张家族长的四叔,以前太医署的执牛耳者,张季舟。 几十年前,张家有四大神医,以《诗经》中“桧楫松舟”四字为名 ,闻名当世,一度成为医学世家之首。 可惜这四大神医都不擅于修行,再好的医术也敌不过时间流逝。 前些年,大哥张伯桧和二哥张仲楫先后寿终正寝,老三张叔松今已年逾九十,卧病于家中好几年不曾行医了。 张家四大神医只剩张季舟一人的身体还算硬朗,时常在江湖中露面。 但即便年龄最小的张季舟也八十有六,到了耄耋之年,身材瘦小,须发花白,却没有垂垂老矣的迟暮感,长须及腹,精神矍铄,眼神非但不浑浊,反而精准如刀。 谢淮进来之前,他正窝在桌子后面的躺椅里,双腿叠放在桌上,阖目酣睡。 桌子旁边放着一个炭盆,屋里四角置有四架烛台,灯火虽然昏黄但却足够温暖,和外面的寒光形成鲜明的对比。 “坐吧。”张季舟对他说道。 谢淮在他对面坐下。 “摘下面具。” 张季舟接着说道。 谢淮挑了挑眉,不见动作。 “摘下面具,我不见躲藏之人。” 张季舟斜了他一眼,淡淡地道:“如果不愿意,就请回吧。” 听着老人不容置疑的语气,谢淮犹豫片刻,把面具摘了下来。 面具下方是一张恐怖的脸。 之所以说它恐怖, 是因为这张脸上除去一双冷冽的眼睛以外,没有一处完好。 包括鼻子和嘴唇在内,都布满粗糙无比、凹凸不平,满是被烈火灼烧后的疤痕。 就算是千年老树的树皮,都远不能和这些疤痕相比。 尤其是就连耳朵都残破不堪,在烛火的照耀下,谢淮就好像从地狱里爬出来的罗刹鬼,寻常人见到恐怕会被吓到说不出话来。 纵使张季舟这种见多识广之人,在看到这张脸后都微微一怔,片刻后说道:“今年夏天我在楚地行医的时候,有个叫王侯的人过来问我,假如脸上被严重烧伤,能治吗?” “我告诉他,能治。” “看来那个人就是你了。” “是我。” 谢淮并不否认。 张季舟身体前倾,仔细看了看那些深陷的疤痕,感慨说道:“被烧成这样竟然还能活下来,也算少见。” 谢淮说道:“我比较幸运。” 幸运?张季舟笑了笑,不置可否,因为很多种幸运的同时也意味着不幸。 “所以能治吗?”谢淮看着他问道,语气平静,没什么突出的情绪。 张季舟点了点头:“能治,但治疗方法比较特殊,先看看你能不能接受。” 谢淮直接问道:“你说说看。” “植皮。” 张季舟说了一个谢淮没听过的名词,随后掀开药箱,取出了一把造型奇特的小刀,刀长不过五寸,宽不过一指,右手在刀刃上轻轻抹了两下,说道:“将你身上其他地方的皮割下来,移植到你的脸上,自然就能治好。” 这方法确实特殊。 就没听过还能把皮肤割下来转移的。 但谢淮转念一想,既然能把人皮剥下来制成面具,那转移到其他地方也未必不能实现。 “我能接受。” 谢淮对他说道:“不过我想问一下,要割哪个地方的皮?” 张季舟说道:“腰臀、大腿。” 谢淮说道:“其他地方行吗?” 张季舟说道:“骼骨两边也能用,但你的脸烧伤太重,恐怕不够。” 谢淮沉默着没有说话,解开纽扣,露出了右侧骼骨一角。 张季舟也愣住了,没有再说什么。 何止是不够。 谢淮骼骨处的皮肤也被大面积烧伤,虽然没有脸上这般恐怖,但疤痕也超过六成。 可以想象,他全身上下,都没有几处完好的皮肤了 第118章 秘密 “其他人身上?”谢淮挑眉问道。 张季舟点点头,说道:“外来的皮肤容易引起感染,但以你的实力,倒也不必担心。” “至于是从谁身上,只要你有钱,大把人愿意出卖自己的身子。” “算了。”谢淮忽然摇头。 “如果你是嫌麻烦的话……” 张季舟打量着他背后的长剑,意味深长地说道:“武力也不失为一种方式。” 谢淮说道:“我想你是会错了意。” “喔?”张季舟一挑眉梢。 谢淮说道:“我拒绝把别人的皮肤移到我身上来,膈应。” 张季舟狐疑道:“你有洁癖?” “没有。”谢淮说道。 张季舟不理解了,没好气道:“那你膈应什么?这是正儿八经的医术手段,又不是邪魔外道。” 谢淮摇了摇头,他没有对陌生人解释太多的习惯,转身离开。 其实谢淮真不嫌麻烦,从齐郡到石柱城有六千里的距离,六千里路都走过去了,哪里会在乎这点小麻烦。 但皮肤不是钱财,不属于身外之物,须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将这种东西从别人身上拿到自己身上,光是想想就很不舒服。 谢淮打心底抵触。 此外,想要恢复容貌,也未必只有鬼医说的这一种方式。 因为他是一个修行者。 而在修行的过程中,每一次境界的提升,都将伴随身体的蜕变。 这种蜕变由内而外,皮肤也会随之新生,至少十几年过去,谢淮的身体状况已经比幼时好上了许多。 接下来他还有两次突破的机会。 一品境、领域境。 至于修行极限的仙人境,谢淮为之向往,但这终究是传说中的境界,几百年才会出一个大机缘的先辈成功抵达,谢淮虽然骄傲,却也不会过多强求。 就当六千里路白走,谢淮宁愿顶着这样一张恐怖的脸,继续当他的“无面人”。 或许是他傻。 又或许这是他的骄傲。 …… …… 谢淮离开了。 房间里剩下张季舟一人,神情诧异,心想这年轻人到底什么情况,莫名其妙。 他的好奇心忽然就膨胀起来。 当即起身,离开九狱楼,朝着谢淮先前问路的石房子走去。 张季舟推门而入,直接对黑暗中的人影说道:“我来买个消息。” 黑影说道:“说出你的问题。” 张季舟说道:“我想问问先前找我的那个戴面具之人的身份。” 黑影没有说话,静静地看着他。 就好像他才是医师,张季舟是个病人。 张季舟心想自己似乎说错了什么,问道:“有问题吗?” 黑影摇摇头,说道:“五 百两。” 张季舟愣了下,倒吸一口冷气说道:“这么贵?” 黑影语气平静道:“张老先生应该知道规矩,价格因人而异,也因问问题的人而异。” “知道是知道……”张季舟嘟囔道:“但你要的也忒贵了些。” 黑影笑了一声,拿出张季舟让谢淮取下面具时的态度,淡淡地说道:“如果张老先生嫌贵,就请回吧……反正他的身份如何,于张老先生而言并无多大用处。” 张季舟一时无言。 对方这话虽然不好听,但却很实在。 “管他有用没用,老夫还就想知道!” 张季舟像个老小孩,赌气般从怀里掏出钱袋,数出十张五十两的银票,依次拍到石桌上,啪啪作响,手都拍疼了。 都一大把年纪了,想那么多有用没用的干啥?比起五百两黄白之物,显然是满足自己的好奇心更加重要! 黑影叹息一声,将钱收起来,直接说道:“那人名叫谢淮,当代谢家家主。” 张季舟说道:“哪个谢家?” 黑影说道:“金陵,乌衣巷谢家。” 房间里变得很安静。 张季舟倒吸一口冷气,神情郑重,心想王谢果然还有后人存世。 他没有应声,继续等着。 然而,黑影也沉默着,半晌不见开口。 张季舟抬头望着 黑影,有些难以置信地问道:“你这是……说完了?” 黑影微微颔首:“说完了。” 张季舟顿时有种被坑了的感觉,没好气说道:“我花五百两就买了你两句话?” 黑影说道:“这就是他的身份。” 张季舟无语了,说道:“他的经历呢?过往呢?身上的秘密呢?” “那是另外的价钱。” 黑影用认真的语气说道:“谢淮身上有一些谜团,我们至今都无法确定,就算确定,张老先生也付不起价钱。” 张季舟问道:“多少钱?” “很多钱,非常多。” 黑影说道:“至少翻一千倍。” 五百两银子翻一千倍,那就是五十万两了……张季舟暗骂一声,心想这都够买一把勉强排上奇兵谱的绝世武器了,他们老张家一年都未必能赚到这么多钱。 “真就值这么多钱?”张季舟问道。 黑影说道:“只多不少。” 张季舟有些生气,觉得自己亏死了,不想再跟对方多说什么了,转身就要离开。 “且慢,如果张老先生愿意,我们还可以再做一笔交易。” 黑影忽然说道。 “什么交易?” 张季舟扭头问他。 黑影说道:“把你们之前的对话告诉我,我可以回赠张老先生两件事情。” 张季舟挑了挑眉,问 道:“你想知道我和谢淮的对话?” 黑影点了点头:“是的。” 张季舟盘算片刻,心想他和谢淮说的就只是医师和患者间的正常对话,并不含什么隐秘,于是复述了一遍。 黑影耐心听着,等他说完,道: “第一件事情,岱岳星君提出的‘疟疾是通过蚊虫传播’,这件事已经得到证实,有关预防疟疾的方案也写入了民典,开始对外普及。目前,民间已有人为他立庙。” “这事我知道。”张季舟淡淡说道。 “我知道你知道。”黑影的语气同样平淡,说道:“但有一点是你不知道的……” “岱岳星君在提出这件事之前,去过太医署,从太医令乌朋那里拿到了一份手稿。” “据我们查证,那份手稿是乌朋从太医署附院的一颗柳树下挖掘而来 第119章 医师们的事,能叫偷吗? 张季舟今年八十有六。 他六岁学医,通识百草。 十七岁就开始给人看病,二十九岁时和三位兄长一起被人称为“张家四大神医”。 四十七岁那年,张季舟受先帝之邀,前往长安城担任太医令一职。 这一去,便是十六年。 二十四年前,时任太医令的张季舟致力于攻克疟疾,为此奔波万里,做了无数调研,仅仅是废弃草纸都能堆到五尺之高。 最终他将几个古方进行了改良,也研究出几个对付疟疾的新药方。 只是这几个药方涉及的药材过于稀少,且价值昂贵,不便普及。 在此期间,张季舟前往那些苦于疟疾的地区走访,发现这些地区多半挨着水域,空气潮湿,蚊虫极多。相比之下,那些干燥通风的地方,就很少有疟疾出现。 当时他就开始思考,疟疾出现的根本原因是什么? 空气潮湿?空气不流通?草木太多?水域滋养?人流密集?还是……蚊虫太多? 张季舟总结出几个可能致使疟疾的因素,准备等来年夏秋季节进行求证。 然而,次年春天,先帝修行出岔以致伤了根本,只能卧病于床榻之上。 张季舟身为太医令,日夜留守先帝左右,实在抽不出半点空闲,只 能将求证疟疾因素的事情暂且搁置。 后来先帝驾崩,张季舟身受牵连,被一纸诏书打出了太医署。 一时间墙倒众人推,张季舟的人脉、权力和资源瞬间损失了大半。 加上徒弟的背叛和算计,使得张季舟心灰意冷,近一年不曾行医。 也就将医学诸事抛之身后了。 等到张季舟再次背起药箱,开始他的游医生涯时,才将寻找疟疾因素的事情提上日程。 但疟疾只在夏秋时节盛行,诱导因素也多种多样,还有人为传染的因素干扰…… 总之,这件事的工作量极大。 张季舟和新收的弟子葛桂两个人,用了十几个夏天都没能确定疟疾的真正原因所在。 但他们也不是一无所获,在排除了诸多因素后,最终将答案认定于“生水”、“蚊虫”、“季节性热风”这三个因素之间,最多再有五年,他们差不多就能确定出正确答案了。 可就在这个时候,太医署的旧友写信告诉他,不用再进行疟疾研究了。 岱岳星君大人已经确定疟疾的诱发因素在于“蚊虫”,而且有理有据。 朝廷调动上百位修行者,在泰山郡试行驱虫处理,预防疟疾的效果也初见成效。 在看到这封书信的时候,张季 舟不觉得欣喜,反而从心底感到了憋屈和遗憾。 虽然张季舟这人的性格比较高傲,不肯为五斗米折腰,但他绝非圣人。 他渴望名声。 渴望名垂青史,千古流传。 谁都明白,攻克疟疾难关的人必将青史留名,被后世医者铭记于心。 而张季舟错过了这个机会。 好在张季舟不太喜欢钻牛角尖,短暂的沉闷期过去,这事也就揭过了。 只是偶尔想起,才会感叹两声技不如人,运不如人,奈何奈何。 直到今天。 ——这家在黑市贩卖消息的小店,对他说了这么两句话。 “岱岳星君在提出这件事之前,去过太医署,从太医令乌朋那里拿到了一份手稿。” “据我们查证,那份手稿是乌朋从太医署附院的一颗柳树下挖掘而来,而手稿埋藏的时间,是在二十三年前。” 太医令乌朋…… 这位和葛桂一样,同样是张季舟的徒弟,也同样是嫡传。 将毕生所学尽数传授的那种嫡传。 只是师徒两人的目标和想法多有分歧,互相看不对眼,关系闹的很僵。 所以当张季舟被人弹劾的时候,这位好徒弟不仅没帮他说话,还给了他最致命的一刀。 至于那份手稿,便是张季舟当年研究疟 疾的部分结论了。 太医署是朝廷重地,张季舟这种被迫离开的“罪人”,在离开前要接受层层盘查,他没机会将这份手稿带出去,又不忍心烧毁,就埋在了院中的柳树底下。 现在看来,乌朋找出了这份手稿,将它送给了岱岳星君。 也就是说……岱岳星君是基于他的研究,才得出了这么一个结论! 这算盗窃吗? 或许算。 也或许不算。 事实上,在张季舟留下的那份手稿中,只有提出的问题和几个猜想答案,后续还需要进行大量的求实印证。 提出问题和解决问题哪个更重要? 有些人认为是后者。 从医师的角度出发,张季舟认为是前者。 因为解决问题,很多时候只需要投入相关的人力物力即可,而提出新的问题,却需要有创造性的思维和想象力,这才是真正的进步。 张季舟心思急转,好半晌才理清这一切,被气的说不出话来。 张季舟深呼吸一口气,眯眼看着黑暗里的身影,说道:“你怎么看?” 黑影笑了笑说道:“张老先生不必问我的看法,我只是个卖消息的人。” 顿了顿,黑影继续说道: “不过我想给张老先生两个忠告。” “第一,年纪大了,就 不要有太多的好奇心,须知好奇心害死人的道理。” “第二,谨言慎行,三思不够便九思。” 黑影语气平淡,挥挥手示意张季舟可以走了,交易就此结束。 张季舟在原地沉默地站了一会儿,轻叹一声离开了石屋。 对方最后说的两句话,不像是忠告,更像是警告。 前一句警告他不要再打听谢淮的事情,后一句警告他在疟疾一事上不要乱说话,更不要去招惹岱岳星君。 张季舟心里也明白,在这个世界上有太多黑暗的地方,如果不小心走了进去,即便是鬼医,也会被吞的连渣子都不剩。 张季舟走后,黑影点燃桌角的油灯,拿出纸笔开始记录。 “太和四年,十月廿七,谢淮来黑市寻找鬼医,询问治疗脸部烧伤的办法。” “鬼医提出了植皮之术。” “谢淮表示拒绝,理由是他不接受外人的皮肤移到自己身上,膈应。” “但无面人素来杀伐果断,铁血无情,绝 第120章 内力回路 张季舟回到九狱楼窝进自己的躺椅里,心里想着那个黑影对他说过的话,面色阴沉。 他可以不去管谢淮,毕竟他和谢淮没有实质上的联系,好奇心忍忍就可以压住。 但他不能不去找岱岳星君—— 如果这个老道士真的是根据他的研究,才提出了预防疟疾的方案。 黑影对他说,三思不够便九思。 可九思再九思,再再九思,张季舟还是不肯放弃。 这事关荣誉、以及未来千年的名声。 张季舟不爱权财,就剩名声这点追求了。 …… …… 青洲边缘小镇,葛桂自顾和谢周及燕清辞坐在一张桌子上,吃了一顿晚饭。 葛桂要了一壶果酒,可惜谢周和燕清辞并不与他同饮,显然在得知“心病”一事后,两人都没什么心情了。 吃完饭,葛桂带着谢周和燕清辞来到他的医馆,也是镇上唯一的医馆。 这间医馆的面积不小,占了一整个院落,前面是两间挨着的平房打通,一间用来坐诊,一间用做药房,后面还有三间独立的平房用来给病人们暂住。 走进医馆,葛桂点燃蜡烛和炭火,屋里很快暖和了起来。 “介意我用这个仔细听一下吗?”葛桂从箱子里拿出听诊器,看着燕清辞问道。 这是医学上很常见的听诊工具,只不过很少被投入使用。 原因无非两个字。 ——礼法。 礼法上规定,一个人长大后,就不该让外人触碰自己的身体。 除非是道侣之间,夫妻之间。 在没有真正确定关系之前,即便是有婚约在身的未婚夫妻都不行。 正是因为违反了礼法,青楼女子才被认为是下贱的职业。 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礼法就被严重放大化了,甚至有些被妖魔化的意思。 即便病患是男性,医师也是男性,都要尽可能的避免身体接触。 男医师给女病人看病的时候尤其如此。 毕竟大家都讲究礼法,从小就被灌输男女有别的道理,怎么能接触呢对不对? 让你把个脉就是极限了,也算是对你医师身份的尊重了。 若是遇上给高门贵女看病的时候,避讳更多,有些连人都不给见……很多医师不得已,被逼到学会了悬丝问诊的技术。 燕清辞同样属于高门贵女的行列,好在她更像是江湖儿女,没有太多的忌讳。 涉及心病,她哪有不依的道理。 “放心,我眼里没有男女,只有病人。” 葛桂笑着说道,将听诊器的头部贴到燕清辞左边心脏的位置。 他眯眼听着少女的 心跳声,半刻钟后收回听诊器,取出了一根比平常更细的银针。 他示意燕清辞把右手放到桌上,将银针刺入少女的经脉。 这一次听的时间就比较长了,葛桂捏着银针的尾部,感受着银针的细微跳动,一直从暮时坐到了天色全黑。 谢周站在旁边,右手握着紫气东来,剑意扩散着,将医馆外面所有的声音隔绝。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葛桂甩了甩有些发麻的右手,将银针拔出。 “怎么样?”谢周出声问道,先前一直神情平静的他此时略显紧张。 燕清辞也有些紧张地看着葛桂。 葛桂点了点头,经过长时间的把脉,他对燕清辞的心病已经有了足够的了解,说道: “你的心跳里包含杂音,这属于心病的表现方式无疑。” “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你的心病暂时不会有什么危险。” “至少短期内不会有危险。” “这要归功于两点。” “第一,作为修行者,你的身体素质要比普通人强上许多。” “第二,在你很小的时候,应该有一位医师看过你的心病,而且开出了一个很厉害、很厉害的药方。” 葛桂一连用了两个很厉害,语气佩服到了极点,解释说道: “这个药方无需药石 ,而是利用金针渡气的方法,在你心脏周围种下真气窍穴,再与心脏结合,形成了一道内力回路,保护住了你的心脏,所以你的心病才不会发作。” 燕清辞有些听不明白了,问道:“什么叫内力回路?” 葛桂想了想,说道:“修行者能修炼出内力,但内力是怎么在体内储存,又是怎么在体内流通,你知道不?” 燕清辞愣了下,摇了摇头。 她只知道如何修行,哪里会去考虑内力如何储存、流通的事情? 就像农民会种地就行,根本不用去研究粮食是怎么长出来的。 “我来说吧。” 谢周读过青山所有的医书,虽然实践不怎么样,但理论基础十分深厚,说道:“人有十二经络和奇经八脉,其中十二经络中有三百六十五处穴位,称为正穴。” “奇经八脉中又有三百五十五处穴位,称为奇穴。” “此为人体七百二十穴。” “内力便是储存在这些窍穴之中。” “内力的流通方式则根据修行功法的不同而有所不同,比如剑修的内力主要是走奇脉,以速度和精巧为主,力道为辅。锤修和枪修则以正脉为主,讲究堂堂正正,以势压人……” 谢周解释完毕,看着葛桂问道:“只是不 知道先生所说的回路是指?” 葛桂指了指自己的心脏,说道:“给燕姑娘看病的那位医师,以金针渡气的方法在心脏周围模拟出了六个窍穴,借此来缓解燕姑娘的心脏压力……” “也是因为心脏的压力变小了,燕姑娘的心病才不会发作。” 葛桂说道:“不过这种金针渡气模拟窍穴的方法只对修行者有用。” “之所以称为内力回路,是因为这种人为模拟出的窍穴需要内力蕴养。” “你可以把这种人造窍穴想象为一片湖泊,内力便是它的支流,如果没了内力支撑,窍穴用不了多久也会随之枯竭。” “此外,一旦这几个穴窍枯竭,也就到了燕姑娘心病发作的时候。” “内力回路是由药王谷提出来的,截止目前,天底下只有一个人能做到。” “药王谷的谷主,药王孙慈。” “他的针灸术出神入化,比我师父的针灸强太多了。” 说到这 第121章 根治的方法 嫌弃归嫌弃,葛桂对师父当然保持有足够的尊重,毕竟师父和药王擅长的方向就不一样。 药王孙慈是那种传统意义上的好学生,将流传下来的医书尽数吃透,融会贯通后以此为基础,向更深的地方发掘。 张季舟则偏向于鬼才,性格上更加乖张,常常以毒为药,以刀为药。 礼法有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 所以张季舟提出的很多治疗方法让人难以接受,这也是人们称呼他为“鬼医”的原因所在。 葛桂安静片刻,看着燕清辞继续说道:“由于内力回路的存在,燕姑娘比正常人多出了几个窍穴,内力流通的方式更为特殊……如果我没有猜错,燕姑娘的修行功法与常人不同,应该是有人为你特制。” 燕清辞微微一怔,不置可否。 事实上,葛桂还真猜对了。 燕清辞修行的武学独一无二,是燕白发在不良人心法的基础上为她修改而来。 谢周看着桌上跳动的烛火,问道:“葛医师说暂时不会有危险,那么……日后呢?” 葛桂想了想,说道:“羁患心病的人,短期来看不会出现什么异常,但随着时间流逝,心脏承受的压力会越 来越大,身体各项机能也会越来越差。” “燕姑娘这边同样如此,近几年里没什么大碍,但等到更久以后,也许就会出现咳嗽、心悸、呼吸困难等症状。” “此外,心脏乃五脏六腑之大主,生命之本,主血脉,主藏神。” “所以心病的每一次发作,都会伴随各种并发症,比如哮喘、咯血、昏厥、炎症等等,届时会有生命危险。” 听到这些话,谢周的神情变得凝重起来。 燕清辞的神情却没什么变化,眼帘微垂,看着脚尖,没有多余的情绪。 事实上,当涉及生死的时候,有些人会恐惧,有些人绝望,但大部分人都会像燕清辞一样保持沉默,将所有的情绪藏在心底。 谢周直截了当问道:“能治吗?” 葛桂微微摇头,说道:“如果药王谷的人在这,肯定会说不能,心病无药可医。” 谢周和燕清辞听到他这么说,就知道后面必然会有一个“但是”。 果不其然,短暂的停顿后,葛桂又接着说道:“但是……我认为有根治的方法。” 谢周问道:“如何治?” 葛桂有些迟疑,说道:“我这个方法,想来你们无法接受。” 谢周说道:“葛先生但 说无妨。” 葛桂沉默片刻,幽幽地说道:“先开胸,观察心脏,然后视情况决定接下来如何,该割就割,该补就补。” 谢周闻言一惊,问道:“怎么个开胸法?” 葛桂不急着回答,从医桌下面取出来一个药箱,里面放着各式各样的刀子。 一眼看过去,足足有三十多把。 这些刀子的长短和大小不一,最长的不过七寸,最短的只有三寸。 厚度和宽度倒是相差不大,都是指甲盖厚度,一指来宽。 刀刃也分了许多种,有直刃、有斜刃、有弯刃,还有几个头部带有倒刺。 谢周和燕清辞都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刀子,但不妨碍他们一眼就猜出了这些刀子的作用。 葛桂随手取出一把直刃刀,在胸前肋骨的位置比划着,说道: “从这里划开,就能看到心脏。” 真·开胸。 谢周和燕清辞对视一眼,面面相觑。 如葛桂所言,他们确实难以接受。 谢周有些无语地问道:“这个过程不会死人的吗?” “我看你也懂医术……”葛桂看了谢周一眼,说道:“那你应该清楚人体血脉的分布情况,只要从肋骨中间切开,然后再小心一些,避开里面的血脉,就不 会死人。” 顿了顿,葛桂改口说道:“普通人或许会死,但修行者体质好,一般死不了……” 谢周有些牙疼问道:“你试过?” 葛桂点点头:“试过,而且试过很多次。” 这话真不是吹牛。 葛桂确实给很多人开过胸。 当然不是为了看病,而是为了研究。 那些人也都不是自愿的,而是他和师父“买”过来的—— 师徒两人去往各地官府,用行医赚来的钱上下打点,然后将死牢里的囚犯偷偷拉出来。 他们在囚犯身上试验新药方,强行为他们开胸、开腹,近距离观察人体内部的构造。 除此以外,那些打劫他们的山贼,鱼肉百姓的土匪也都被他们这样“照顾”过。 因为这种“有损阴德”的做法,葛桂和师父无数次被人指着鼻子,问候祖上十八辈的女性,那些人临死前也无不心怀怨恨,诅咒师徒二人不得好死。 葛桂对此一笑置之,作为绝对的现实主义医者,他从不信牛鬼蛇神一类的东西。 些许诅咒,能奈我何? 当然,这种做法确实有些违背人道了,同时也违背了大夏律。 幸亏张季舟瞄准的都是死囚或山野贼寇,老张家的关系也足够硬 ,否则师徒两人早就被抓进死牢里去了。 比划一阵子后,葛桂将小刀放回箱子,又将箱子放回原来的位置,对两人说道: “开胸只是一个方案,也是我认为唯一能根治的方案。” “但其实吧……燕姑娘现在的情况不需要治疗,就算治疗的话,也轮不到开胸。” “孙慈的手段神乎其技,构造的内力回路堪称完美,至少十年以内,燕姑娘都不用担心心病的问题。” 葛桂摊了摊手,说道:“另外,我跟你们说句实在话,我没见过几个得心病的人,我师父也没见过几个,你让我取个箭头,开腹切个肿块啥的还行,治疗心病还是算了吧,成功率一成都没有。” 谢周忽然说道:“我倒是有一个方法,绝对稳妥,不会有危险和后遗症。” 燕清辞和葛桂都看了过来。 尤其是葛桂,眼都快眯成一条缝了,狐疑道:“说来听听。” 谢周平静说道:“仙气。” …… …… ps:解释一下哈,张季舟和葛桂的外科手术设定或许看起来奇怪,但想一想,被称为“外科鼻祖” 第122章 怪事 修行者对于世人而言并不陌生,很多人都知道修行有九品境界,其中一品为最。 但一品境绝非修行止境,一品之上是为超品,又被称为领域境。 而在领域境之上,还有另一个境界。 仙境。 踏入这个境界,便是世俗传说中的仙人。 事实上,仙人不只是传说,而是实打实的存在于世。 往远了看,几千年前有儒家圣人,有道门和佛门的祖师爷,都曾是神仙般的人物。 往近了看,三百年前李氏仁宗年间,沂山派吕掌门也曾踏入仙人境,被称为纯阳剑仙。 其实修行者在境界突破的时候,都伴随着天地元气洗涤己身,提高身体素质的同时,很多先天疾病也会不治而愈。 谢周提出的仙气,便是修行者在突破仙人境时凝聚出的那一道最精纯的天地元气。 要治好燕清辞的病,以仙气灌体无疑是最直接、也是最完美的方法。 不过葛桂却是撇了撇嘴,在他看来,这也是最不可能的方法。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仙人罕见,纵观中原六千 年历史,记载中的仙人也只有寥寥二十多个。其中一大半还都是传说中的人物,比如道尊、佛祖、达摩祖师……记载是有,具体存不存在却无法确定。 平均下来,三百多年一个。 葛桂翻了个白眼,心想如果寄希望于仙家真气,还不如让他开胸,起码有个盼头。 …… …… 诊治过后,了解过病情的谢周和燕清辞离开葛桂的医馆,返回客栈。 最近的天气一直都很好,天上没多少云,星月的光芒照亮小镇。 燕清辞闷头走路,看着自己的脚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她不至于绝望,就算会死于心病那也是十多年以后的事情了,但多少有些难过。 不过一扭头,看到同行的谢周,她的心情又好了许多。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开始习惯有谢周站在自己身边。 或许是自幼丧母的缘故,燕清辞的性子比较清冷或者说孤僻,总是独来独往,不愿意和陌生人交流。 但身为不良人,出门执行任务的时候,她不得不去和陌生人交流。 但当 谢周出现,一切都不一样了。 牛宾带着不良人过来,谢周会替她应付,安排好一切。 以及先前在医馆的时候,也几乎是谢周在问,替她给出回答。 燕清辞很喜欢这种感觉。 谢周不知道燕清辞的心思,察觉到少女的目光,微微一笑。 他也在想事情。 关于仙气的事情。 葛桂认为这事儿不可能,燕清辞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其实也不抱希望。 但谢周却不这么认为。 在他小时候,师父姜御就对他说,你的天赋比为师更高,所以你将来要比为师更强。 什么叫更强? 最直观的表现就是境界更高。 姜御已是领域境的大人物。 比他境界更高,自然就是仙人境了。 至于自信…… 谢周最不缺的就是这个。 从在金陵念书的时候,从踏入青山开始背书的时候,从开始练剑到开始学医,从采药炼丹到山术命术……在修行和学习的道路上,谢周从未遇到过瓶颈。 一路顺风顺水或者会让人骄傲自大,但反过来,也会赐予人绝对的自信 。 仙人境。 这本就是谢周的目标。 …… …… 一路无话。 临近客栈时,谢周忽然察觉到远处传来一道血腥的气息,挑了挑眉。 但这道血腥的气息转瞬即逝,像是野兽捕猎,叼着猎物远去了。 谢周也没在意,和燕清辞一起进了客栈,数日风餐露宿,好不容易有了软榻,两人不再冥想,各自洗漱睡去。 …… …… 第二天一大早,谢周和燕清辞是被外面的喧哗声吵醒的。 推开窗户,看到有十几个人成群结队,小跑着从客栈前面经过。 谢周心生疑惑,从窗户探出头,朝他们离开的方向望去。 由于客栈位于小镇的边缘地带,往前走不久就是一片片的田地,视野开阔。 谢周第一时间注意到,远处有片田里围了一大群看热闹的百姓。 顿时好奇心大起,当即敲开隔壁燕清辞的房门,追着跟了过去。 到了地方,周围已经聚集了几十个人,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燕清辞不太想凑这个热闹。 谢周自个儿挤到人群前面,看到 田里有一片坟地,分散着七个坟头。 最右侧的坟头上挂着白布,坟前有一堆烧过的纸钱,看来是刚刚下葬不久。 葬礼? 这有什么好看的? 谢周正疑惑之时,后方有几个中年男子簇拥着两位拄着拐杖的老婆婆走了过来。 这两位老婆婆须发皆白,目测年龄在八十往上,两人都穿着一身纯黑色的笔直布衣,着装肃穆,神情同样肃穆。 簇拥着她们的中年男子呼喊着驱散人群,分开一条道路出来。 两位老婆婆上前,径直走向那个挂着白布的坟头,将拐杖扔到一边。 在谢周诧异、以及周围人见怪不怪的眼神中,两位老婆婆同时下跪,又同时叩头,嘴里念叨着晦涩难懂的话语,应该是山里的方言,谢周听不太明白。 时不时夹杂两句官话,好像是在说“先人勿怪”、“神鬼显灵”之类的话语。 连续九叩头之后,她们站起身,一手高高举起,一手窝在胸前,慢慢起舞。 老婆婆们的舞姿谈不上美好,略显怪异,但足够庄重,像是在祭祀亡灵。 第123章 鬼坟 大概半刻钟后,两位老婆婆停下舞蹈,再次朝坟头叩拜。 随即人群让出一条道路,几个中年人抬着一箱贡品走了过来。 他们跪在坟头,将土地收拾平整,摆上高足碗和盘子,将贡品放了进去。 除去酒水、点心、应季的橘果柰果等水果以外,还有十多样羹饭,豆腐、红烧鲤鱼、红烧肉、烧鸡、烧鹅、炸糕……都还冒着热气,明显是刚刚出锅的新菜品。 谢周微皱着眉头,越看越觉得奇怪。 为何如此隆重? 大夏有给死人上贡的习俗,上贡多少没有硬性要求,一般因人而异。 若是大户人家,墓前常常会摆二三十样不重复的贡品,每一样还都有规矩。 就单拿水果来说,不能用一串串的葡萄龙眼,寓意着会成串死;不能用空心的,寓意着没有心;也不能用多籽的,寓意着不洁……诸如此类,规矩大得很。 大户人家非常讲究这些,稍微错一点,就是大不吉,也是对逝去之人的大不敬。 乡下的普通人家同样要按照规矩上贡,只是数量上可以减少。 但现在这情况,分外不寻常。 首先是贡品数量,比一般大户人家的准备还多,其次是三叩九拜的大礼和 祭祀舞,明显带着些庄重的意味。 谢周从人群里退出来,正好看到有个老大爷蹲在地头,裹着个厚棉衣,双手拢袖取暖。 “请问老丈,这是唱的哪一出啊?” 谢周走到老大爷身边问道。 燕清辞也跟着走了过来。 “你们两个是外乡人吧?” 老大爷操着一口地方味的官话,扭头看到两张新面孔,看他们的装束,以及听到谢周的说话口音,瞬间就明白这是两个途径至此的外乡旅者。 老大爷呵呵一笑,也不避讳什么,招招手示意谢周靠近一些。 其实,像他这种蹲在地头看热闹的老头子最喜欢嚼舌根了,什么事都喜欢掺和一腿,以此来显示自己的“权威”,论起八卦能力也绝不输给那些宅在家中的妇人。 老大爷从耳后取下自己卷的纸烟,夹在手里晃了两下,神秘兮兮地说道:“这事儿啊,可真是说来话长了。” 谢周明白老人的心思,取出火石替老人点着了烟,语气里带着恰到好处的尊敬和疑惑,问道:“敢问是出了什么事情啊?” 老大爷对他的尊崇很受用,露出满意的神情,深吸一口纸烟,吞云吐雾,故作沉默片刻,指着前面的坟头说道:“ 这里是老方家的祖坟,从前几年开始,这坟地里啊……就多了些不干净的东西。” 谢周挑了挑眉,说道:“不干净的东西?老丈的意思是……” 老大爷左右环顾,似乎怕被人听去,压低声音说道:“就是坟里闹鬼了呗。” 闹鬼? 听到这话,谢周神情微凛,表面上露出震惊的表情,心里却有些嗤之以鼻。 鬼怪之谈流传已久,在大夏民间尤其是偏僻乡村十分盛行。 那么,世上到底有没有鬼? 如果让官府挨家挨户的做个统计,没多少人真信这个。 但如果是在晚上进行统计,就有很多人相信世上有鬼了。 无它,当太阳落山以后,人们对于黑暗有种先天的恐惧感。 当然不管信不信鬼神,对于这种东西,大家都或多或少有些敬畏之心。 所以当老大爷说出“闹鬼”两个字以后,心里就泛起不得劲,猛吸了一口烟,又抬头看着大太阳才好受了些。毕竟妖魔鬼怪,邪恶污秽一类的东西都见不得太阳。 “这事得从四年前的夏天说起……” 老大爷抽着烟,娓娓道来。 …… …… 老方姓方名德,今年七十三岁了,膝下有两儿一女。 女儿早就嫁到了 隔壁镇子,大儿子在城里给官老爷家做工,顺便在城里安了家。 老方和他婆娘,还有小儿子一家三代留在白雾镇,住在小镇西头。 老方是地地道道的白雾镇人,也是地地道道的农民,靠分下来的几亩地过活,农闲的时候,便找个推车,去城里卖自家种的青菜。日子过的不富裕,但三世同堂,也算幸福安稳。 可就在四年前的五月份,老方家突然出了个大变故——他的小儿子死了。 白雾镇地处平原,但向东走个五六里路就有一片野山脉。 也是谢周和燕清辞途径的那片野山。 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白雾镇的百姓自然对那片野山极为熟悉。 镇上百姓常常结伴去山里砍柴烧炭,男人们还喜欢去山里打猎,给家里添个野味。 那时候地里不忙,某天吃过午饭,老方的小儿子打了个招呼,像往常一样背上弓箭,就往山里打猎去了,临走前还交待婆娘烧好一锅水,等他回来就炖野兔吃。 结果小儿子这一去,直到深夜寅时才返回家中,一家人等得干着急。 老方正准备劈头盖脸骂他一顿,可定睛一看就被吓着了。 小儿子全身都是伤口,右腿小腿更 是鲜血淋漓,里面还有几块碎石。 老方心疼得厉害,一边交代婆娘和儿媳去准备热水毛巾,一边问小儿子这是打山上摔下来了吗?疼不疼? 可小儿子好像是摔傻了,也不回答老方的问题,眼神涣散,嘴里嘟囔着听不清的话语。 老方满心疑惑,把耳朵凑过去,听仔细之后又被吓了一个激灵。 小儿子嘴里竟然在嘟囔着“救命啊”,“有鬼啊”,“别杀我”之类的词语。 说着他好像还把老方当成了鬼,一把将老方推到了一边。 老方吓坏了,赶紧把烧水的婆娘儿媳都喊进屋里,一家人围着小儿子商量对策。 整夜没敢合眼。 翌日天边刚一泛起黎明,老方就赶紧跑出去喊人,邻里邻居、家里亲戚、亭长捕快什么的都给喊了过来。 众人帮忙将小儿子摁在床上,止血处理过伤口,随后便各自散去。 亭长说小儿子可能是受了什么刺激,休息两天就好了。 老方点点头,也觉得是受了刺激,等恢复恢复再问个清楚。 谁知到了晚上,一家人正在熟睡,小儿子忽 第124章 老方家的鬼 看着小儿子的尸体,老方丢了魂,一屁股跌倒在地。 老伴儿大叫一声,跑到床边,抓着小儿子的手,泪流满面。 旁边的儿媳妇也哭得没个人样。 老方强忍着痛苦走过去,看清楚小儿子的死状后,又被吓得一个激灵。 原来小儿子双目圆睁,眼珠混白,身体绷得很紧,下身一片潮湿。 这副模样,分明是被活活吓死的! 老方忙问儿媳妇是怎么一回事。 儿媳妇哭着摇头,说不出个所以然。 老方眼神惊恐,心想难道小儿子是在梦里看到了什么恐怖的东西吗? 他没敢帮小儿子合上眼皮,扭头就向外跑去,没一会儿将亲戚们都给喊了过来。 白雾镇姓方的一大家子人都围着小儿子的尸体议论纷纷。 有人说这事邪的厉害,兴许真是闹鬼了,立刻就有人呵斥,说世上有个屁的鬼。 但这时候正是三更半夜,外面伸手不见五指的,谁都从心里发怵。 尤其是小儿子的这幅死象,更是把他们吓得不轻,一个个都不敢回家了,点着灯留在老方家里,一直坐到天亮,大家伙才松了口气。 鬼怪惧怕阳光,暂时不用担心了。 可就在这个时候,老方又发现了一件极其诡异且瘆 人的变故! 不知怎么回事,小儿子的尸体上蒙了一层白霜,就好像丢在冬天的野地里晾了一宿! 要知道,如今可是夏天,哪里会有霜? 这些霜又是怎么进了屋里? 一群人不寒而栗,就连那几个声称绝不会有鬼怪的人都沉默下来,不知该作何言语。 老方心想可能是小儿子死不瞑目的缘故,战战兢兢地上前,合上了小儿子的眼皮。 当手掌触碰到小儿子脸颊的那一刻,老方不由地打了个寒颤。 覆满白霜的尸体冰寒无比,大夏天的让人有种坠入冰窖的感觉! 紧接着,怪事又发生了。 老方刚一转身,小儿子忽然睁开了双眼! 屋里响起方家人的尖叫声,这一刻,众人都被吓得魂不附体。 老方好歹是个当爹的,把心一横,再一次将儿子的眼皮合了起来。 众人提心吊胆,一个个都盯紧了床榻上的尸体,担心他再一次睁眼。 一息…… 两息…… 一刻钟…… 半个时辰过去了。 没有再出什么变故。 众人逐渐松懈了下来,可就在这个时候,小儿子再一次睁眼了! 死不瞑目! 呼呼呼——呼呼—— 初夏清晨凉爽的风吹着窗户,就好像有鬼趴在窗口上看着 他们。 …… …… 好在天已经亮了,屋里人也多,否则一两个人在这,活生生吓死都有可能。 “中邪了!中邪了!真是妖邪附体了吗?”众人脑海中闪过这样的念头。 方家年纪最大的老人说话了,让老方赶紧进城,请大师过来做法。 老方连连应下,搭车去到城里,从城东那家专门做法事的寺庙请了一位大师。 那大师张口就要五贯钱,老方一个子都不还价,拉着大师就过来了。 大师心道逮了个肥羊,跟着老方来到家里,看到小儿子尸体的瞬间便愣在当场。 其实这家寺庙不过徒有虚名,挂着寺庙的牌匾,实际却是个生意场所。 寺里的和尚也都是生意人。 他们不懂修行,只觉得“法事”这门生意特别好做,就找了几本祭奠亡魂的经书。 “大师”们都没啥真本事。 反正做法事也不需要来真的,大声念几句经文,做做样子就够了。 赚钱嘛,不寒碜。 但没本事归没本事,在法事这一行做得久了,他们多多少少也立下了行规。 涉及到江湖仇杀、家族毒杀、暗杀一类的麻烦事,都不能管。 不知道死因的更不能管,因为未知往往意味着更大的麻烦。 这位被老方请来的大师看到尸体,顿时一个激灵,心道这麻烦大了。 可他又不舍得那五贯钱,就装模做样的做法,说小儿子被邪秽附体,睁大双眼并非死不瞑目,而是邪秽被困在了他的身体里,出不来了,这一身的寒霜就是邪秽挣扎的证据。 众人忙问该怎么解决。 那大师沉吟片刻,告诉方家人邪秽怕火,将尸体烧成灰,入土为安就行。 老方一听要烧掉尸体,顿时急了,小儿子本就死不瞑目,难道还要死无全尸吗? 他当然不答应,从古至今都讲究入土为安,谁都忌讳火葬这种死无全尸的做法。 假如烧了尸体,万一小儿子死后不能投胎,灵魂不得安宁怎么办? 老方坚决不同意。 可他又拗不过亲戚们的层层劝说,最后只得点头答应。 当天下午,方家人就将小儿子的尸体烧成灰,装进罐子埋到了祖坟。 事情到这儿,算是告一段落。 …… …… 如那大师所说,污秽应该是被处理掉了,没有再出来作乱。 不料,七天后,也就是小儿子头七这天,又出事了。 民间丧殡有个习俗,死者魂魄会在去世后的第七天回家。 在这天晚上,家人应该在门前点一盏 白纸灯笼,并且备上一顿饭,之后必须回避。 公认的回避方法就是睡觉,睡不着也要躲进被窝里,不能露面,否则就会被死者魂魄看到,会让他记挂,影响他转世投胎。 老方寻思着小儿子这死的糊涂,葬的也糊涂,头七那不能糊涂。 他在家门口挂了两盏白纸灯笼,交待老伴和儿媳烧上一桌子好菜,在堂屋也挂了两盏白纸灯笼。 之后一家人各自躺进被窝里回避。 这天半夜,老方和老伴又被一声尖叫声吵醒,尖叫是儿媳妇喊出来的。 老方赶过去,看到儿媳妇抱着被子,缩在墙角,身体不停地打着哆嗦。 老方走过去问怎么了。 儿媳妇颤抖着声音,小声说她看见三郎回来了,是三郎回来了…… 三郎就是老方的小儿子。 老方心里一个咯噔,赶紧环顾四周,什么都没有看到。 堂屋的那桌菜早凉透了,家里挂着的白纸灯笼散发着渗人的幽光。 再问儿媳妇的时候,儿媳妇一句话也不说了,就像前些天犯傻的小 第125章 白雾镇怪谈 白雾镇郊外的地头上,老大爷说着这段老方家“闹鬼”的故事,讲的那叫一个眉飞色舞、唾沫横飞,接连抽了三根卷烟,整个人都容光焕发,好像年轻了十岁。 老大爷拿起一根新的卷烟夹在手里,指了指众人跪拜的坟头,说道:“那坟里埋着的,就是老方家的小儿子和他儿媳妇了。” 谢周听得一惊,帮老人点上纸烟,说道:“老方家的儿媳妇也死了?” 老大爷吐着烟雾,点了点头说道:“可不是吗?没过几天就跟着去了,据说和方三郎的死状一模一样……” “大夏天的,身上冻的叫一个厉害,说是冰人都不为过。” 老大爷压着嗓子,说的分外离奇。 谢周说道:“后来呢?” 老大爷说道:“后来大家就觉得是小儿子体内的邪秽没压住,又去城里找那个做法事的大师,结果发现那大师也死了。据寺庙里的人说,那大师临死前也在絮叨着有鬼有鬼,死后身上也蒙了一层寒霜。” …… …… 谢周问,老人答,接着聊了小半天。 在老大爷抽完第八根烟的时候,谢周终于听完了老方家闹鬼的全部情况。 随着小儿子、儿媳妇、寺庙大师的接连死亡,还都是以一种诡异的状态死去,白雾镇上的百姓们是真怕了。 尤其是沾了 关系的方家人,一个个晚上连觉都不敢睡了,点着灯坐到天亮,等到太阳完全升起来才肯睡下。 老方和婆娘一边难受一边恐惧,但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两人一合计,还是得报官。 镇上的吏员肯定是管不了这种事的,也没胆子管,只能跑县里报官。 可这事咋报官啊? 虽然小儿子和儿媳妇的死都透着一种诡异的味道,但说到底,这事既非凶杀,又非仇杀,总不能判定为鬼杀吧? 县太爷听完汇报,心想这又是哪里来的刁民,竟然大行鬼神一说。 直接将他们赶出公堂。 老方和婆娘一咬牙一跺脚,第二天又来告了一次,第三天还来。 得亏这县太爷的性格不错,换个脾气暴躁的县爷在这,你敢来第三回,指不定就把老方和他婆娘关进牢里去了。 最后县太爷答应派几个捕快,跟着老方回家看一眼。 老方和婆娘这才安了心。 可不看不要紧,一看可就出事了。 捕快们来到老方家里,象征性找了一圈,又去小儿子和儿媳妇的新坟看了一圈,什么都没发现。 但就在返回县城后的没几天,六个捕快中有三个接连死去。 不出意料,捕快们死前的表现和死后的症状都和小儿子、儿媳妇、寺庙大师如出一辙。 喊来仵作验尸,发现 几人是被冻死的,而且死前都受过极大的精神刺激。 大夏天被冻死……精神刺激…… 这一闹,县太爷坐不住了,心想难道还真有鬼不成? 县太爷也就是想一想,真让他自己去看肯定是不愿意的,万一出个好歹咋办? 他不敢管,手下人也不敢去管,这事就算是不了了之。 相关案卷也被县太爷下令封存,没有继续上报。 毕竟辖内出现这档子事,查下来他这位县太爷是要跟着担责任的,不如封存下来,一来这档子事属实离奇得让人发怵,二来几个小百姓和捕快的命不值钱,没有人在意。 再后来……老方和他婆娘相继死去。 不过这两位老人不是被鬼吓死的,而是老来丧子的悲痛加上长期的精神压力,老方在入秋时忽然中风,没多久就撒手人寰。 独留绝望的老婆婆一人,在老方的死亡当天,在房梁上引绳自缢。 方家的大儿子和闺女从始至终都没敢回来,听到父母的死讯,前者托人将尸体带回城里,找了个新地方下葬。 看这架势,是打定主意放弃祖坟,彻底远离闹鬼的方家了。 …… …… “那今天怎么又祭奠上了?”听完老大爷讲的故事,谢周看着前面的坟头问道。 “小伙子有所不知啊……”老大爷叹息一声,摸 了摸兜里,发现这一会儿功夫,竟把卷的烟给抽完了。 谢周心想你不说我咋个知道,起身回客栈拎了壶酒,又给老大爷买了一小包卷烟。 小镇上的烟酒不值几个钱,但老大爷顿时有种被人簇拥的感觉,耐心解释道:“老方一家人死后,闹鬼风波暂时是过去了,但并没有完全过去,因为害死老方一家的那个‘鬼’还活着……” 说到这,老大爷环视一圈,似乎担心谈论“鬼”会惹到麻烦,接下来也不说“鬼”字了,改用鬼神代替:“那鬼神似乎是住进了老方家的祖坟和老宅,但凡有人靠近这两个地方,都可能惹到那位鬼神……” “之所以今天祭奠,是因为昨天晚上有个不听话的孩子跑进方家老宅,被鬼神附体杀害了,现在尸体还在方家的老宅里躺着……”老大爷沉声说道,喝了口谢周刚买的酒。 谢周不动声色,点点头表示知晓了。 问清事情的来龙去脉,谢周不再留下来看热闹,对燕清辞说道:“走吧,回去了。” 燕清辞轻轻嗯了一声,显得很乖巧。 离人群远了一些,谢周开口问道:“这事你怎么看?” 燕清辞想了想说道:“那老丈说得很详细,就好像他亲眼见过一样。” 谢周笑了笑说道:“未必,大家说起闲话来 ,一个比一个能传。” 记得之前有一次,东方师兄外出执行任务,遇到一个巫教女修,两人不打不相识,加上性格投缘,同行过一段时间。 因为巫教的女子比较少见,所以在回到青山后,东方月明就把这事讲给了一位即将外出的师弟,评价说“那巫女的性格和境界都不错,很好相处”。 那师弟是个大嘴巴,加上东方月明在青山算是名人,没多久就把这事给传开了。 “东方师兄说那巫女的条件不错,而且很好相处。” “东方师兄说巫女们长得都很不错,很适合当道侣来处。” “东方师兄好像很喜欢巫女……” “听说了吗?东方师兄这次出门,遇 第126章 祖宅 “还嫌人家说闲话……” 燕清辞白了他一眼,说道:“我看你也听得挺开心的,又是点烟又是买酒。” 谢周笑着说道:“查案不能算听闲话……查案!……不良人的事,能叫听闲话吗?” 身边站着个不良人,谢周理所当然地把自己也归为了不良人。 燕清辞白了他一眼,也跟着笑了笑,云开雾散,满目星辰。 谢周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虽然他这些天已经看过好些次了,但还是觉得很好看,此间风景,百看不厌,值得驻足一生。 燕清辞被他看的有些不好意思,别过头去躲开了目光。 …… …… 就像燕清辞往往会给人一种清冷、生人勿近的感觉,其实很多同辈在看到谢周的时候,也会产生同样的感觉。 虽然谢周很好相处,性格也很温和,但许多人就是觉得他冰冷,难以接近。 因为在这利益交织的人世间,大部分人在交朋友之前,往往会 先审视自己。 如果目标太过优秀,那么他们难免会生出自惭形秽的想法。 而这种自惭形秽,很容易演变成嫉妒和不满。 谢周无疑是优秀的人,即便在秀儿遍地走的青山,都能算得上一枝独秀。 也因为他过于优秀,所以他在青山并没有多少朋友,除去方正桓和东方月明以外,真正能坐一起喝酒聊天的只剩下那么三两个。 当然,燕清辞确实是个清冷的人,也确实是生人勿近。 好在她出身不良人,不会站在更高的地方审视民间的老百姓。 谢周不一样,他只是看起来高冷。 他能跟姜御、东方执法、圣贤城柳城主这些大人物坐一起谈论正事而不感到拘谨。 也能和同辈的朱贤、关千云一人拎一个酒壶,坐在马路牙子上唠嗑。 有时候下山游学,在附近的村子里暂住,他跟着主家老农一起,撸起袖子下地插秧干活都没什么问题。 就像今天,他和 老大爷蹲在地头上,为老大爷点烟递酒。 没什么放不开的。 毕竟在拜师青山之前,谢周曾在那座金陵城的破观里,独自生活了三年时间。 一眨眼十多年过去,如今的他连御剑术都学会了,足以御剑而行,将云层踩在脚下。 但是他永远不会忘记,当初街角的煎饼两文钱一个,新鲜的青菜五文钱就能买上一篮,帮张大爷挑一缸水能拿三文钱,替李叔送一趟货能赚十个铜板…… 相处的时间久了,燕清辞已经清楚谢周的性格,也更加的欣赏谢周。 毕竟在长安城里,那些同龄的世家公子们一个个比燕清辞还要“高冷”,他们养尊处优惯了,在面对普通老百姓的时候,总会下意识地摆出一副颐指气使的人上人模样。 与他们相比,谢周无疑好上太多了。 …… …… 谢周和燕清辞没有回客栈,不约而同地去往白雾镇西边。 看起来像是散步,其实不 然。 他们在找老方家的祖宅。 不多时,一座废弃小院现于眼前。 和方家祖坟的场景一样,这座小院前也有人围观,门前的空地上摆着许多贡品。 谢周和燕清辞同时注意到,院子里杂草深处躺着一具孩子的尸体,身上覆满冰霜。 “说过多少次这里不能来不能来,这群兔崽子咋就是不听!” “唉,老刘家可就这一个儿子……” “希望他们节哀顺变吧……” “刘哥,嫂子,也别怪弟兄们拦着你们,你们也知道,这鬼宅不能进。” “万一进去了,将污秽带出来怎么办?” 村民们议论纷纷。 不远处,几个健壮男子将一对夫妻拦在门外,眼睁睁地看着孩子的尸体,女人掩面哭泣,男人虽然没哭,却紧握着拳头,脸上写满了无助和悲伤。 谢周和燕清辞站在不远处听着,眼神逐渐变得阴沉起来。 谢周细心观察着周围,发现以方家祖宅为中心 ,左右几个院子,还有对街的几个院子都空着,里面的杂草肆意生长。 这几家人应该是担心方家“闹鬼”的事情扩散,搬到其他地方去了。 谢周暗叹一声,心想这种怪谈一旦出现,整片区域都会受到极大的影响。 “呼呼!呼呼!” 街上刮起一阵寒风。 谢周下意识地放开感知,忽然从方家祖宅中察觉到了一抹淡淡的血气。 他又想到昨晚临近客栈,同样察觉到了一抹血气,似乎就是从西边传来? 不是结出白霜了吗?不是身体僵硬的宛如冰石吗?为何会有血气? 谢周微微眯眼,看来这就是那只“鬼”的手段了。 人人都在恐惧鬼的存在。 谢周却想见一见。 “走吧,晚上再过来。” 他对燕清辞说道。 民间尤其敬畏鬼神,这种祭祀一旦开始,几乎要耗上一整天才会结束。 等到太阳落山,百姓散去,“鬼神”出现,也就到查案的时候了。 第127章 夜半葛仵作(上) 入夜,白雾镇一片黑暗,街巷中空无一人,只有寒风在呼呼的刮着。 白天闹了鬼事,此时的白雾镇就像一片鬼域,明明有人居住,却失去了烟火气息。 亥时夜深的时候,谢周和燕清辞裹着棉袄出了客栈,朝西边的方家祖宅走去。 以他们的细心程度,不难注意到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白雾镇看似黑暗,其实许多家的卧室里都点着油灯,孩子们把头蒙在被窝里睡觉。 还有些没有入睡的家庭,一边说着闲话,一边露出和往常一样的笑容。 甚至他们还听到有一家人在说:“放心,那鬼吃了人后,短期内都不会再出来了。那死去的刘家小子,不听话,也挺倒霉的。还有,咱们以后都得离刘家人远点,晦气!” “白雾镇都在闹鬼了,都死了这么多人,他们为何还笑得出来?” “难道不应该恐惧吗?” “难道不该蒙着被子痛哭颤抖吗?” “他们为何还要对可怜的刘家出言嘲讽,难道不该对刘家多些怜爱吗?” 如果有不经世事的小朋友,或者那些不知世俗冷暖的高门贵子在这,大抵会产生类似的疑问。 谢周和燕清辞不会。 少女在不良人执行任务的过程中,见识过太多鲜血和人情冷暖。 谢周则 本就是从底层走过来的。 尽管那时候的他没有受过太多委屈,却记得太多“委屈”的人。 人类的本质就是这样的。 他们很少、或者说不会为外人的遭遇而感到恐惧和悲伤。 因为外人的死亡,他们侥幸又躲过一次伤害和屠杀,在感到自身幸运的同时,他们甚至会为不幸者的遭遇而感到高兴。这不是错,只是许多人都有的庆幸心罢了。 没用多久,谢周和燕清辞来到了方家祖宅所处的街道。 这里已经是镇子最西头了,再往西走就是一片片田野地。 由于方家祖宅闹鬼的缘故,周围十几家住户都搬到了其它地方,街道的后半段早已无人居住,即使处在冬天,废弃院子里的杂草都有没过膝盖的高度。 风一吹,杂草堆里传来呼啦啦的响声,好像里面藏着无数道视线,显得格外阴森。 “前面有人。” 谢周忽然说道,右手轻轻移动到紫气东来的剑柄上,准备出剑。 从走出客栈的那一刻起,谢周就将精神绷紧,细微感知着周围的每一处气机变化。 尽管前面那人故意隐藏了气息,却没能逃过谢周的感知。 距离尚远,燕清辞没有察觉到,但她不会怀疑谢周的话,摘下背后的长弓握在手中。 他们贴着路边 ,小心翼翼地贴近老方家的废弃祖宅。 祖宅进入视线的那一刻,谢周和燕清辞明显愣了一下,精神稍显放松。 因为祖宅里的那个人他们认识,正是镇上的医师葛桂。 此时此刻,葛桂穿着一身夜行衣,没有蒙面,正弯着腰将那小孩的尸体收入袋中,看样子是准备偷偷带回去。 葛桂怎么在这? 他这又是在做什么? 毁尸灭迹? 谢周皱了皱眉,左手向下压了压,示意燕清辞不用出手。 紧接着,他的身影从原地消失,下一刻便来到葛桂的身后,紫气东来连剑带鞘横在了葛桂的脖子上。 葛桂脖子上一凉,被这突然的一剑吓得一个哆嗦,整个人差点摔倒。 “鬼啊!” 葛桂下意识地发出一声尖叫。 其实他不怕鬼,也不信这世上有鬼,但周围的环境实在太阴森了,自己做的事也有些见不得人,难免会产生恐惧。 “葛医师,又见面了。” 谢周面无表情地说道。 葛桂缓缓转过头,看到谢周和走过来的燕清辞,非但没有害怕,反而还松了口气。 “原来是你们啊,差点没把我吓死……”葛桂嘟囔着,拍了拍胸口。 谢周没有把剑拿开,看了看葛桂脚下装着尸体的袋子,语气冰冷说道:“葛医师不解释 一下吗?” 葛桂干笑一声,说道:“解释自然是可以的,但咱先回去成吗?” 他环顾一圈,耸了耸肩说道:“这也不是个说话的地儿啊。” 谢周看着葛桂平静的眼神,听着他理直气壮的语气,没有说什么。 “在这等着。” 谢周对他说道,开始观察四周。 葛桂知道他是要寻找那只“鬼”留下来的痕迹,举起双手示意自己绝不会逃跑。 事实上,这地方葛桂早就搜过无数回了,屁的痕迹都没有。 他也不提醒,嘴角带着笑意,耐心等着谢周和燕清辞将小院里的角角落落和三间平房都搜了一遍。 如他所想,什么都没发现。 四年多无人居住,院子里除了杂草就是蚊虫,屋子里除了灰尘只剩蛛网。 …… …… 搜寻无果后,谢周和燕清辞在葛桂的带领下来到医馆。 他们不担心葛桂会使诈,因为葛桂的实力着实不怎么样,只有六品境而已。 葛桂师从张季舟,后者对他寄予厚望,连张家的嫡传武学都传给了葛桂。 此外,在葛桂修行的过程中,张季舟没少给他寻摸灵果、真气丹一类的东西辅助。 遗憾的是,张家是医学世家,不以武学出名,所以张家的武学只能算是个一般。 其次,葛桂的记性虽 好,将武学心法的内容背得滚瓜烂熟,但他的修行天赋…… 说好听些叫不弱于江湖鬼医,说不好听些,就是和鬼医一样,在修行上一无是处。 毫不夸张的说,大街上随便拉一个正常孩童,将张家嫡传武学传授给他们,再辅以各种名贵的天材地宝修行二十多年,都不可能比葛桂更差的了。 这样的葛桂,随便他怎么耍阴谋诡计,都不可能打得过谢周和燕清辞。 好在葛桂也没打算耍什么诡计。 他表面上对谢周和燕清辞的突然出现表现得不满,心里却在暗暗窃喜。 毕竟他一早猜出了谢周和燕清辞的身份,一个传承自青山,一个属于不良人。 这可是两个既免费又好用、还值得信任的劳动力啊,能不高兴吗? “先说一点,这个孩子不是鬼杀死的,而是 第128章 夜半葛仵作(下) “这层冰霜不是一般的霜,而是一种罕见的寒毒,中毒者的身体会逐渐被寒霜覆盖,同时感到极度的寒冷,即使是炎炎夏日、甚至置身热水中都不能阻止这种寒毒蔓延。” 葛桂一边说着,一边将熬好的药汤涂抹到尸体全身。 也不知葛桂是用了什么药材熬制,炭火都不能融化的冰霜在药汤面前就好像纸遇到了火,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融。 谢周和燕清辞终于看清了孩子的面庞。 这孩子大概七八岁的模样,双目圆睁,瞳孔一片混白,脸色也苍白无比,就好像临死前经历过十分恐惧的事情。 根据村里人的描述,老方家三郎和儿媳妇就是以这幅模样死去。 葛桂放下汤碗,取出那个装满各种刀具的药箱,从里面拿了一把小刀。 他将刀刃置于火焰上炙烤片刻,从肋骨的缝隙入刀,缓缓切开了尸体胸前的皮肉,露出人体内部的脏腑。 整个过程中不见流血。 因为葛桂的手足够稳,避开了周围每一道血脉,看来他确实解剖过很多人的尸体。 当然,最重要的一点在于这具僵硬的尸体中几乎没有了血。 如葛桂所说,这个孩子的真正死因不是被“鬼”谋杀 ,而是失血过多引起的脏腑衰竭。 “所以这到底怎么一回事?” 谢周看着孩子的尸体问道。 葛桂看了他一眼:“你不是打听过了?” 谢周皱了皱眉,说道:“难道镇上的传言是真的?” “半真半假吧,死亡都是真事,由于这些死亡过于邪乎,就有了闹鬼一说。” 葛桂仔细观察着孩子的尸体,先是看了看眼白,接着看了看咽喉,随后又看了看尸体的手心和脚心。 谢周沉默片刻,忽然问道:“闹鬼是从四年前开始的……葛医师在白雾镇待了两年多,可有查到什么?” 葛桂想了想,决定先透露一部分,说道:“他们临死前的恐惧不是因为看到了鬼,而是寒毒引起的并发症。” 谢周问道:“精神方面的症状?” 葛桂点了点头,说道:“寒毒有致幻性,你可以把它理解为十倍药效的五石散。” 五石散始于秦汉,流传已久,服之迷惑人心,具有强烈的致幻性,十倍药效的五石散……足以摧毁一个人的心智了。 谢周神情微凛,心想难怪那些人会在临死前喊出“鬼啊”“有鬼”之类的话语。 “还有呢?” 谢周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葛桂摇 了摇头:“我只查到这些。” 谢周微笑看着他没有说话。 人们在说谎的时候,总会下意识地做出些小动作,比如摸鼻子、摸衣角…… 而葛桂在旋转自己的小刀。 刀刃在他指尖上旋转跳跃,看起来惊险,却不伤皮肤丝毫。 葛桂被他看得有些发毛,又瞄了瞄紫气东来,顿时心虚问道:“你想做什么?” 谢周笑了笑说道:“难道这个问题不该让我来问吗?葛医师,你想做什么?” 葛桂沉默下来,思考片刻后说道:“不如做个交易可好?” 谢周看着他问道:“什么交易?” 葛桂将小刀放回箱子里收好,缓缓说道:“我这里有一味丹药,普通人服用可以洗筋伐骨、延年益寿,且修行天赋得到极大的提升,若是修行者服用,则能提升十年修为……” 说到这里,葛桂看了看谢周,又看了看燕清辞,心想这两位都是一等一的天才,尤其是谢周这家伙,十年后指不定都是一品后期的强者了,默默改口说道:“服用一枚,堪比一般修行者的十年苦修。” 谢周闻言微惊,眼神怀疑。 洗筋伐骨、延年益寿、提升修为……世上有这种神奇的丹药? 这不 就相当于弱化版的仙气了? 谢周心生好奇,很想见识一下,但却没有多少渴求的欲望。 平心而论,不管是洗筋伐骨、延年益寿还是提升修为,对他而言并没有太大的吸引力。 修行本就是与天争命,真正有能力的修行者不需要借助外来之物。 燕清辞安静听着,不动声色,对葛桂所说的丹药也只是好奇居多。 相反,葛桂才是最需要这种丹药的人。 一来是为他自己,不擅长修行的他也只能借外物提升境界了。 二来是为师父张季舟,张季舟今年已经八十六岁了,身体愈发苍老,如果不能找出突破点,三五年后便是他的大限。 “我可以送给你们一枚。” 葛桂也明白这一点,对他们说道:“这种丹药世间少有,你们可以自己留着,当成礼物送给长辈晚辈都好,也可以拿去拍卖,至少值这个价钱。” 葛桂说着,伸出右手五指。 谢周挑眉道:“五千两?” 葛桂瞥了他一眼,心想五千两算个毛,摇了摇头说道:“长安城商贾云集,家财万贯者数不胜数,但凡涉及到延年益寿的丹药,最少也是万两起步,而我炼出来的这种丹药,起拍价都得五万两 。” 葛桂一甩额前的头发,神态颇为自信。 谢周神情不变,心里却咯噔了一下……竟然值五万两…… 当初朱贤的六百两银子都让他心动不已,今天他听到了五万两…… 就差一激动直接应了下来。 谢周不动声色说道:“我想葛医师现在还没炼出这种丹药吧。” 葛桂既然提出了交易,这时候也就不过多隐瞒,如实说道:“还差一味药引。” 谢周说道:“和镇上的鬼有关?” “这只鬼便是我缺少的药引,也是我留在白雾镇的原因。”葛桂点了点头,认真说道:“你们帮我把它拿下,然后将此事烂在肚子里,就算交易达成。” 其实,葛桂不需要提出交易。 这只鬼在白雾镇害人不浅,谢周和燕清辞肯定会对付它的。 到时候葛桂站出来,提出将鬼做为药引入药的想法,谢周和燕清辞大抵是不会拒绝的。 不过思来想去,葛桂还是提出了交易。 等他拿下这只鬼以后,至少能炼出五枚丹药,其中三枚送给师父和爹娘,一枚留给自己服用,多出来的一枚他不介意送给谢周 第129章 式神 谢周和燕清辞对视一眼,然后看向葛桂,同意了他提出的交易。 “既然如此,那我就敞开直说了。” 葛桂咧嘴一笑,说道:“镇上的这只鬼名叫‘寒震’,来自东海倭国。” 听到东海倭国几个字,谢周和燕清辞都有些惊讶,没想到这还是个外来鬼。 大夏国力强盛,威压四方,东南西北,四方诸国尽皆来此朝贡。 严格意义上来说,这些小国都是大夏的属国,倭国便是这其中之一。 倭国位于东海的一座岛屿上,属东夷诸国之首,每到年关都会向大夏遣使一次,历朝历代撰写的海外方志中都有关于它的记载,长安西市还有一片倭商的聚居地。 所以对大夏而言,倭国并不算陌生。 谢周想着方志记载中对于倭国人文地理的描述,挑眉说道:“阴阳师?” 葛桂露出诧异的眼神,随即点了点头:“没错,正是阴阳师。” 阴阳师是东夷诸岛一种特殊的修行传承,起源于大夏。 两千多年前,皇朝羸弱,诸侯争霸。 齐郡地区有一个名为邹衍的弟子,天赋百年罕见 ,先后求学于道儒两家。 但他并未真正的加入任何一个门派,而是剑走偏锋,自成一派,被称为“阴阳家”,核心为“阴阳五行,观阴阳之道,作迂怪之变”,追求天人极限,门内的阴阳术威力巨大。 阴阳家的传承很短,几百年后就已经消失了,重新归于道门。 不过在此期间,部分阴阳术和阴阳家的学说传入东夷诸国,逐渐发展为“阴阳道”。 修行阴阳道的修士们便是“阴阳师”。 阴阳师活跃于东夷诸岛,归属于东夷诸国的朝廷,一般很少外出。 大夏对阴阳师的记载不多,仅仅有一些基础资料和流传故事。 提起阴阳师,就不得不说“式神”。 式神者,式也,是东夷修行者在阴阳术的基础上引申而成。 据说式神是某种肉眼看不见的特殊灵体、神怪,或者人类魂魄等等。 阴阳师和式神签订契约,便可以役使式神战斗,这也是阴阳师主要的战斗手段。 失去式神和阴阳术的阴阳师,就跟健壮的普通人没有太大区别。 天机阁对于阴阳师的描述中,将阴 阳师划分为十个等级,分别对应大夏修行的九品到一品,以及超越品级的领域境。 阴阳师在五品时能够役使自己人生中的第一个式神。 四品时,可以役使第二个。 三品时,可以役使第三个。 二品时,可以役使五个式神。 一品时,最多可以拥有九个式神。 当役使式神的数量超过九个,便是最高级别的阴阳师。 据说倭国历史上最厉害的阴阳师安培晴明,同时拥有十二个式神,这就对应着大夏修行的领域境巅峰。 如果安培晴明能够役使第十三个式神,那他很可能成为仙人层次的强者。 可惜安培晴明至死都没能突破,如今阴阳寮的掌舵人也不过九个式神罢了。 一念及此,谢周说道:“所以这只名叫‘寒震’的鬼,就是一个式神?” 葛桂说道:“正是如此。” 谢周点了点头,接着问道:“驱使他的阴阳师是谁?” “没有阴阳师。”葛桂微微摇头,说道:“这只式神独立存在,没有被阴阳师役使。” 谢周挑了挑眉,心想这倒是件怪事。 式神数量稀 少,一部分是天然而生,一部分是阴阳师制造而成。 严格来说,式神在东夷诸国的地位,就相当于大夏修行界中的武器、法宝。 当一个阴阳师死去,他会将自己的式神封印起来,传承给自己的弟子。 所以每一位式神都有自己的主人,独自流浪的式神非常少见。 每一个式神也都有它独特的能力。 “寒震的能力是什么?” 谢周直截了当地问道。 “毒、寒毒。” 葛桂说道:“寒震浑身都是这种毒,它会在人类恐惧的时候将躯体贴紧人类的后背,将这种寒毒渗透人体,然后吸食人体内的血液来维持自己的生存。” 谢周皱眉道:“这种能力倒是恐怖。” 式神能力不一,但并非所有的式神都擅长战斗,一部分式神就比较奇葩。 比如式神“山兔”,就是一只外表特别可爱的兔妖,平时坐在一只魔蛙上,常常对着魔蛙撒娇,有时还会欺负它。 如果说山兔的能力,大概就是喜欢撒娇和跳舞好看了吧。 阴阳师如果和山兔签订契约,就跟养了个会卖萌的宠物似的 。 再比如式神“萤草”,外表是一个手拿蒲公英的可爱少女,看上去很柔弱,实际上确实柔弱,性格上也是温柔且柔弱。 阴阳师如果和萤草签订契约,就跟养了个长不大的闺女似的。 不过这个闺女很勤劳,会帮着做家务。 也很体贴,会在阴阳师战斗的时候站在旁边,握着小拳头加油鼓劲。 这类式神不擅长战斗,也没有攻击性,如果阴阳师强行驱使她们上去战斗,说不定她们当场就哭给你看。 相比之下,寒震就属于那种擅长战斗、攻击性也特别强的式神。 否则它也不会在白雾镇杀死这么多人。 — — — ps:关于引入“阴阳师”说明一下,起因是因为之前玩过阴阳师,写这段剧情的时候突然想起来了,然后百度看了一些关于阴阳师的记载,觉得挺有意思的。其次,咱们中国古代有阴阳家,我个人认为日本的阴阳师肯定是参考了咱们的阴阳家,另外我觉得作为新派武侠,或者说玄幻武侠,引入这些设定是没什么问题的,希望大家也能不要介意,看得开心。 第130章 捉鬼 想到这里,谢周深深地看了葛桂一眼,眼中带着某种特殊的意味。 葛桂分明知道寒震的存在,也知道寒震的能力,却一直拖了两年半的时间。 白雾镇的普通百姓拿寒震没有办法,这可以理解。 附近的官府封锁消息,不向上汇报,勉强也算是官场的人之常情。 但葛桂…… 身为张季舟的弟子,他必然认识一些大人物,不说特别厉害,起码有南阳张家的渠道。 假如葛桂自己解决不了寒震,完全可以亮出身份,请张家的人过来帮忙。 或者绕过官府,直接上报给青洲不良人,自然就能将寒震收服。 可他硬生生拖了两年半……甚至更久。 图什么? 葛桂说要将寒震当成药引炼丹。 那么,他拖着的原因很可能是在等寒震成长,达到可以入药的程度。 从这个角度来看,白雾镇这些百姓的死亡和葛桂脱不了干系。 “听说你在白雾镇是义诊。” 谢周忽然说道。 “坐诊不收钱,拿药还是要收钱的。” 葛桂如实回答道。 谢周微微点头,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之所以坐诊不收钱,想来就是因为葛桂心里过意不去,对白雾镇的些许“补偿”了。 谢周没有把这个猜想说出来,也没 打算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对葛桂做出指责,沉默片刻后,重新把话题转到了“寒震”身上,说道:“葛医师,继续说寒震吧。” “好。” 葛桂点了点头,他对于寒震的了解远比镇上百姓的道听途说更为详细。 寒震是四年前来到白雾镇的,四年多的时间里,它一共杀了二十三人。 包括方家三郎和儿媳妇、一个做法事的和尚、三个捕快、十二个路过的旅人、还有五个白雾镇本地的居民,这其中除了和尚和捕快以外,其余十九个人都是死在方家的老宅。 当然,或许在看不见的深山老林里,寒震杀死了更多人也说不一定。 寒震是一个很聪明的式神。 为了维护“鬼”的存在,为了让人们心生畏惧,它硬生生将方家老宅塑造成了鬼宅。 此外,寒震杀人是为了维持生存,专门瞄准那些年轻健壮的生命。 至于对方是不是修行者,体内有没有真气存在,反倒是可有可无了。 这是因为阴阳师和式神的修行方式与大夏不同,支撑他们的不是内力和真气,而是一种名为灵力的东西。 这种灵力与人体的气血相融,越年轻,气血越旺盛的人,蕴含的灵力也就越多。 “寒震不喜阳光,总是在夜间 出没,白天会躲在阳光照不进来的地方。” 葛桂一边说着,指了指不远处的山脉,说道:“它就躲在那片野山脉里,具体藏在哪我就不清楚了。” “不过我们可以把它引出来。” 葛桂话音一顿,幽幽地看着谢周。 他的意思很明显,这个诱饵肯定不能让他来当,他本就不擅长战斗,万一被寒震给阴了,死了都没地方说理去。 燕清辞一个姑娘家也不太方便,况且以箭术为长的她没道理上去当诱饵。 能当诱饵的就只剩谢周了。 …… …… 寒震昨夜才刚刚外出捕猎,短时间内不会外出,捉“鬼”也不急于一时。 谢周和燕清辞在白雾镇暂住下来,用两天时间在四周逛了逛。 青洲山水秀丽,不过像这种小地方,其实没多少景色可看,山不够秀,水不够清。 之后几天,两人不再出门,把客栈当成了门派闭关修行。 闭关是一件很无聊的事情,沉浸在自己的冥想世界中,冗长且乏味。 但修行一途,最重要的一点便是要耐得住寂寞,否则再厉害的天赋都是白搭。 当然如果天赋足够高的话…… 六年前,佛门举行佛法大会,谢周跟着师父前往兰若寺观礼,期间认识了一个和尚。 那 和尚比他大一岁,是兰若寺“法”字辈弟子。 很巧合也很有趣的是,那个和尚的法号法显,俗名也是法显。 法显和尚身为兰若寺的嫡系传人,却天天不务正业,下棋、睡觉、画画、还喜欢编故事写书,从不见他修行。 但就是这么一个好吃懒做的家伙,却在佛法大会上一鸣惊人。 从论佛到演武,从经义到实践,直接力压群雄,包揽了全科第一。 要知道,与法显同台竞争的都是佛门年轻一代的天才弟子,平均年龄比他大上十岁。 这把谢周和其他人都看呆了。 后来谢周兴起,私底下找法显和尚过了几招,还对弈了两局。 结果谢周也不是法显的对手,在棋盘上更是被法显杀的溃不成军。 那场战斗让谢周认识到,原来世上竟然有人能妖孽到这种程度。 他在青山已经够妖孽了,和法显一比就显得正常了起来。 好在这世上只有一个法显,大部分人都得认认真真的闭关、兢兢业业的修行。 闭关几天后,白雾镇下起了今年的第一场雪,天气异常寒冷。 雪下得很大,鹅毛般挥洒坠落,一个上午过去,道路上的积雪就没过了脚踝。 葛桂踩着积雪来到客栈,决定今天就是对寒震动手的 日子。 大雪既落,寒震必然会借雪捕猎。 …… …… 寒震很聪明,也很谨慎。 在白雾镇停留的这四年半时间,它从不对修行者动手。 所以谢周这个诱饵,自然也不能是修行者的身份。 或许正应了那句话:高级的猎手往往以猎物的身份出现。 谢周今天的身份正是一个猎人,一个家境贫寒、不得不在大冬天深入山林打猎的猎人。 他身上的棉袄和棉鞋都是葛桂从镇上找来的,十分破旧,上面到处都是缝补的痕迹。 再戴一个棉帽,脸上抹一把锅灰,瞬间就从公子哥变成了山野村夫。 打扮好的谢周背起弓箭,吃过午饭就进入野山脉中。 他的气息内敛,将所有的内力潜藏在深处,硬扛着冬日的严寒,衣服上落满了雪。 在不特意寻找的情况下,想要遇到猎物无疑是极其困难的一件事。 直到两个时辰过去,谢周都还 第131章 不要回头 “这是……寒震来了吗?” 谢周双手拢袖,低头看着雪地里多出来的一层霜,眉头深深皱起。 悄然之间,他将注意力集中,感知力向四周扩散,却没发现寒震的痕迹,潜意识里也没有释放出危险的信号。 难道不是寒震? 可这层霜又是怎么回事? 谢周一时想不出答案,也没有检查这一层霜看它是不是寒毒。 因为寒震是一个有智慧的式神,如果谢周过分谨慎,只会让它放弃捕猎。 谢周谨记着自己现在的身份,一个穷困潦倒、不得不冒雪打猎的猎人,抖了抖身上的雪花,手持木弓继续在山林中巡猎。 说来也巧,一只灰毛野兔恰好出现在视野中,在一片雪白中分外显眼。 谢周像个真正的猎人一样,站定的同时弯弓搭箭,只听嗖的一声,箭矢破空而去,将野兔钉在了雪地里。 他的箭术不如燕清辞,达不到百步穿杨的程度,不过几十步内的精准度却是可以保证。 可怜的小家伙,这才刚刚从洞里探出头来,突然就一命呜呼了。 谢周咧嘴笑着,上前抽出箭矢,将野兔捡起来放进了背包里。 这时候的天色 已然全黑,夜空和大地皆是白茫茫一片,显得格外寂寥。 山林中的寒风越来越大,在耳边呼呼作响,不时刮起一阵雪花,更是显得荒凉而萧瑟。 谢周抬起头,朝白雾镇望去。 令人奇怪的是,分明已经天黑,村里却是一片暗淡,看不见半点灯火。 并且左右两边的树林中,不知何时也落满白霜,泛着冰冷的光芒。 在树林内部,似乎有隐晦的目光在盯着谢周,透着一种阴森森的感觉。 这幅画面真的很诡异,就像老人们最经常讲的那种鬼故事。 换成普通人在这,一定会心生警惕,然后加快赶路的速度。 即使谢周的心里都有些发毛,背起野兔,将弓箭也背在身后,向着白雾镇走去。 此时积雪的厚度已经接近小腿,踩在上面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这片野山脉到白雾镇有五里多的距离,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算短,正常步行的话大概三刻钟就能走到。 谢周一边走着,一边在心里计算时间。 一刻钟。 两刻钟。 三刻钟。 半个时辰…… 诡异的事情果然发生了,足足一个时辰过去,谢周还是没能走回白 雾镇。 寒风扑面,山野俱茫茫。 谢周知道,自己应该是遇到了传闻中的鬼打墙,停下脚步,再次眺望前方。 乡间小路狭窄而漫长,漆黑得仿佛看不到边际。 远处,白雾镇笼罩在夜色之中,只能勉强看到一个轮廓,似乎远在天边,永远都到达不了。 身后,野山脉也落在夜色之中,只剩下轮廓和一片阴影。 而在道路两边,田野地里一片空旷,一座座凸起的坟包分外显眼。 当你盯着一座坟包看久了,就好像上面坐着一个人,也在眼神阴狠地看着你。 …… …… “看来寒震早就出现了。” 谢周明白,不知从什么时候,自己就陷入了寒震的幻境。 或许是在白霜出现的时候,又或许是在他捡起野兔的时候,也或许是在走出野山脉的那一个瞬间。 按照葛桂的说法,寒毒发作的同时会伴随着精神方面的症状,堪比十倍药效的五石散。 那个时候,中毒者就会看到幻象,所以才会发出“鬼啊”、“有鬼”之类的话语。 但谢周确认,他并没有中毒。 这幻象也不是寒毒引发的。 看来寒震还有另一种致幻手 段,而且是一种无需介质就能把人拉入幻象的手段。 谢周并不着急,神情也不带恐慌,心想如果一剑下去,能否将这幻象打破? 他不急于尝试,因为尚未确认寒震的位置,贸然出手只能是打草惊蛇。 他站原地停顿了片刻,深呼吸一口气,继续向前。 时间一点点流逝。 分明寒风阵阵,可周围一点声音都没有了,连风声都听不到,死寂得令人心颤。 咯吱、咯吱……只剩下踩在雪地发出的声音还在回荡。 就这样听着咯吱咯吱的声音,谢周又走了大半个时辰。 寒震还不出来吗? 这么有耐心? 谢周心里生出疑惑,以寒震表现出来的肃杀和残忍,不像是这么有耐心的人。 然后,他忽然想到一件事。 寒震一直在维护“鬼”的存在,总是让人在恐惧中死去。 而他面对幻象、面对走不完的雪路,竟然这么淡定……这本就是一种错误。 谢周想通了这一点,继续走了几步路后猛地大叫一声,在雪地上狂奔起来。 一边跑,脸上还一边做出惊恐的神情。 咯吱、咯吱…… 急促的脚步声在雪夜里疯狂回荡。 忽然,一道人声强行刺入。 “你是迷路了吗?” “你是迷路了吗?” “你是迷路了吗?” 这是一道阴恻恻的女声,听起来让人毛发悚然,你甚至能脑补出某个漆黑的夜晚,一个披着黑色麻衣的巫婆蹲在街角,当你靠近的时候,巫婆猛地抬起头,露出满嘴黄牙和脸上渗人的笑容。巫婆伸出手向你走来,语气阴寒地问你:“孩子,你是迷路了吗?” 四周分明空旷,奇怪的是,这声音却在不断的回响。 谢周现在就有这样的感觉,停下脚步,吐出了一口浊气。 “你是迷路了吗?” “你是迷路了吗?” “你是……” 阴恻恻的女声再一次从身后响起,后两句回音比第一句更为渗人。 谢周站在原地,心里想到了那个可以说烂大街了的鬼故事。 当一个人走夜路的时候,如果听到有人在后面喊你的名字、或者有人向你询问,不要说话,更不要回头! 因为在你听到声音的那一刻,黑暗中就已经多出了一些看不见的东西。 她就跟在你的身后,亦步亦趋。 嘘…… 不要说话。 更不要回头。 在你身后。 有鬼。 第132章 寒震现身 遇到鬼的时候,该怎么办? 正确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别说话也别回头,卯足了劲往前跑。 咯吱、咯吱…… 咯吱…… 谢周也是这么做的,保持着惊恐的模样在雪道上狂奔,踩在积雪上的声音分外刺耳。 但如果有谁能够看到他的眼睛,就会发现他的眼神明亮至极,哪里有半点惧怕。 他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 背后虽然有声音,但那声音很微弱,就像狂风里的烛火,随时都可能熄灭。 凭借这道声音,还无法确认寒震的位置。 谢周一边奋力奔跑,一边放开精神力,感知着周围的动静。 随着时间流逝,谢周终于察觉到在自己的右后方,似乎有一道冰冷的气息。 那气息隐藏在冰雪之中,不静下心仔细观察的话根本难以发现。 这就是寒震吗? 谢周一挑眉梢,思考着放缓了脚步,佯装出一幅气喘吁吁的脱力模样。 果然,耳边再次响起了那一道阴恻恻的女声:“不要跑……” “你是迷路了吗?” “别怕,转过身来……” “回家的路就在身后……” 这一次的声音没有回音,但却格外悠长,就好像不是从耳边听到,而是在心中响起。 声音里还带着某种蛊惑的味道,试图影响倾听者的 心智。 这是……精神武学! 谢周想起之前遇到的和尚,当初和尚度化他和关千云的时候,就使用了类似的武学。 佛音浩荡,几乎震彻脑海。 与和尚相比,寒震在这方面的造诣就要差的太多了,起码谢周听起来没有丝毫感觉。 不过谢周却不能再跑下去了,眼神涣散,装出一副被蛊惑了的样子,慢慢地停下脚步。 “对,就是这样……” “转身……” 寒震阴恻恻的声音再次响起。 谢周也如它所愿地转过了身来。 霎时间,一阵阴风从耳边吹过,紧接着在前方的道路旁边,凭空多出了一道身影。 那是一个女子,一个浑身雪白、近乎透明的纤瘦女子。 她漂浮在半空中,长发呈破碎的波浪状,在寒风中不断飞舞。 往下看去,这女子没有腿足,下半身是一副幽鬼的模样。 她的嘴巴干咧着,露出满嘴尖牙,不住地打着哆嗦,发出上下牙齿碰撞的声音。 “哎……卧槽!” 即使谢周在转身的时候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可真正看到还是被吓了一跳,身体下意识地战栗了一下。 便在这一瞬间,女子动了。 人类在恐惧之后往往会有过激反应,但在恐惧的瞬间会出现一个心神停滞的真空期。 不 得不说,寒震的时机抓得极其巧妙,趁着真空期的瞬间就来到了谢周身前。 双手前伸成爪,试图扼住谢周的咽喉。 可惜她在乡下小镇待久了,面对的都是一些不懂修行的普通人。 长久以来的强大让她过于自信,以至于完全高估了自己的速度和力量。 当然由于谢周的伪装,她也完全低估了谢周的反应速度。 谢周是被她吓了一跳,如果是在同境界的战斗中,比如谢淮、比如法显和尚,这瞬间的失神就等于失败。 可寒震这种……呵呵! 谢周算是看出来了,如果按大夏这边的境界来看,寒震的气息勉强才够得上二品。 谢周眼神淡漠,甚至稍微停顿片刻,等待寒震踏入他身前三尺,才抬起右手从箭筒中抽出了一根箭矢。 以箭为剑,朝寒震抽去。 啪的一声! 寒震发出一声尖叫,整个人从半空中跌落,砸进了积雪堆里。 不等她再有别的动作,谢周一脚踩在她的背上,以箭尖抵在她的脑后。 经由内力灌注的杨木箭矢散发着一层淡淡的荧光,堪比利剑锋锐。 下一刻,箭矢刺入寒震的脑袋中,恐怖的剑意肆意开来。 这个浑身雪白透明的怪物来不及挣扎就被夺去生命,化为了一滩冰水。 总 有人喜欢在掌控局面时说一些不必要的话,给对手送去反击的机会,然后死于话多。 谢周没有这个习惯,多说无益,十恶不赦的恶人更适合一剑杀之。 青山剑修在面对邪修时一向如此。 但此时此刻,看到眼前的场景,谢周却处在一个疑惑的状态中。 这? 怎么就化成水了? 难道不是实体吗? 说好了要拿寒震当作药引的,可这还怎么向葛桂交待? 思索之际,幻境消散,周围的场景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前方是隐有灯火的白雾镇。 后面是漆黑幽深的野山脉。 脚下是一片田地,边上分散着几座坟头,还有一座坟头上立着白杆,前面摆着高脚杯和冻坏了的贡品。 原来在不知不觉间,谢周已经来到了方家祖坟,那寒震至死都在维护“鬼”的存在。 刷!刷!刷! 便在谢周思索着怎么向葛桂交待的时候,空气忽然震动,响起箭矢破空的声音。 接连三道黑箭从谢周身边穿过,射向前方的坟头。 谢周愣了下,认出这是燕清辞的箭矢,将感知力集中在前方。 阴寒、冰冷…… 寒震还没有死! 先前只是她的一个分身! 而寒震本体,那道雪白的影子在坟头疯狂跳跃,接连躲过了两道黑箭, 却被第三道黑箭贯穿左身,发出一声尖锐的惨叫。 她的面庞扭曲至极,咧着满嘴尖牙,雪球似的瞳孔里写满了疑惑和恐惧。 为什么一个猎人会这般强大! 为什么这个人不怕寒毒! 还有这些黑箭又是从哪里来的! 寒震终究不是人类,也不是什么强大的式神,甚至想不通这是针对她的一个局。 出于求生的本能,寒震知道此时不能在田野中停留了,那样只会成为一个靶子。 野山脉又离得太远。 寒震不假思索,朝着白雾镇跑了过去。 或者不能用跑,因为她没有腿,整个人都像鬼一样飘在半空。 只要能逃进白雾镇,这些黑箭就射不中她了,她就还有机会! 遗憾的是,不管寒震选择逃往何处,都不是正确答案。 这对她来说已经是一个死局,选择白雾镇只会让她死得更快 第133章 一碗药汤 大雪暮时便停了,风也停了,夜幕下的白雾镇一片安静。 谢周左手负背,向着那道雪白透明的影子走了过去,右手依然握着剑,保持警惕。 燕清辞背着长弓,也从远处走了过来。 寒震倒在雪地里,被紫气东来贯穿数次的她依然没有死去。 感受到敌人的接近,她用力挣扎着想要起身逃跑,却怎么都站不起来。 “这就是式神吗?” 燕清辞难掩惊讶地说道,离得近了,才发现寒震的样子有多么奇怪。 她的头发、瞳孔、皮肤、包括牙齿和指甲在内都是雪白色的,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栩栩如生的雪人。 但这个雪人并不可爱,反而给人一种极其恐怖的感觉。 因为寒震不是人类,却有着与人类相似的外形,下意识便会让看到她的人产生不安和厌恶的情绪,这在哲学家们的口中,被称为“恐怖谷效应”。 此外,寒震没有穿衣服。 听声音她应该是个女性,却没有女性的身体结构特征,好像是鬼魂一般。 也是因为没有脏腑和鲜血,她才能在谢周的剑下逃过一劫。 只不过为了活命,她付出了非常多的灵力为代价,几乎就要跌境。 “饶……饶命……” 寒震断断续续地说道。 这一次不再是阴恻 恻的语气,而是因为恐惧而颤抖的求饶声。 瞪圆的眼睛里蒙上一层雾气,随即化为雪水流淌下来,或许就是寒震的泪水? 谢周没有理会,看向燕清辞问道: “杀了?” “先不急。” 燕清辞摇了摇头。 这就是她和谢周的区别了。 或者说不良人和青山弟子的区别。 青山弟子除魔卫道,习惯一剑杀之,懒得听太多的是非曲直。 而不良人习惯在恶人临死前审讯一番,以探查更多的消息。 燕清辞蹲下身来,望着寒震问道:“你是从哪里来的?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寒震怔了怔,下意识地说道:“我都告诉你,你就会饶过我了吗?” 燕清辞抬头看了谢周一眼,沉默片刻后对寒震说道:“我不会杀你。” 听到这句话,寒震眼中的雾气变得更加浓郁,似乎是绝处逢生后的喜极而泣。 “我是从东边来的,从东边来的……”寒震回答说道。 燕清辞说道:“岛上吗?” 寒震连连点头。 她不是太清楚地界的划分,只记得本来居住的地方是在一座岛屿,而她跟着主人过来这边时,也曾跨越千里大海。 燕清辞确认了她东夷式神的身份,随即问道:“驱使你的阴阳师在哪?” “你是说主人 吗……”寒震哭得更加厉害,说道:“主人死了,他死在了海上。” …… …… 燕清辞接着问了十几个问题,逐渐摸清了寒震的来路。 寒震来自东夷岛倭国,本是阴阳寮一位阴阳学者的式神。 五年前,泰山下了一场罕见的流星雨,皇帝陛下以祥瑞为名,宣布要更改年号。 倭国国王得到消息,派阴阳师前来恭贺,一并送上贡礼。 谁成想在海上遭遇风浪,船毁人亡。 寒震侥幸存活下来,混进另一支海上的商队中,随着商队流落至此。 当燕清辞询问她为什么杀人的问题,寒震回答说,她饿…… 就像人类需要食物,作为式神,需要灵力的补充。 灵力一般来自于阴阳师。 但当阴阳师死去,式神没有被其他阴阳师收容,不得不流浪的时候,麻烦就来了。 像是山兔、萤草这种式神还好,她们可以通过人类食物和自然界的植物来补充能量。 而像是震震、酒吞童子这种,就需要通过捕杀人类来维持生命。 捕杀动物是不行的,因为动物体内没有他们需要的灵力。 听到这里,谢周和燕清辞都有些沉默,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原来寒震并非暴躁嗜杀,而是饥饿本能下的不得已。 从某 种角度而言,寒震也属于受害者。 谢周和燕清辞可以理解她的痛苦,却没办法接受。 站在人类的角度上,不管寒震的理由多么冠冕堂皇,这些杀戮都足以判处她死刑。 立场不同,对错便不同,仅此而已。 燕清辞叹息一声,没有多说什么,再次看了谢周一眼。 她说了自己不会杀寒震。 但无论如何,寒震都是要死的,否则放她离开,不知又有多少家庭遭殃。 看到谢周右手握住剑柄,寒震被吓坏了,哭诉说道:“别杀我,别杀我……” 谢周不理,抽出紫气东来。 就在剑意即将落在寒震身上时,她忽然说道:“我有朋友的,我还有个朋友……” 朋友? 谢周愣了下,和燕清辞对视一眼,说道:“你的朋友是谁?” 寒震嘴唇哆嗦着说道:“他就在前面,就在前面……我带你们去找他……” 谢周把武器放下,示意寒震领路。 寒震挣扎起身,向着镇子里飘去。 拐过几个弯后,谢周和燕清辞的眼神都变得有些怪异起来。 因为寒震要去的地方,竟然……竟然是葛桂所在的医馆…… 这是怎么回事? 难道走错了吗? 事实证明寒震没有走错,她指着医馆门前的葛桂说道:“就是他,就 是他……” 她在看到葛桂后眼中多了几分欣喜,语气很迫切,每一句话都要重复两遍。 葛桂一直在医馆门前等着,刚一拐角就注意到了他们的到来。 在看到寒震的瞬间,他的眼神先是一愣,随即数次变换,最后只剩下复杂。 “救我,救我……” 寒震朝着葛桂飘了过去,寄希望于这个唯一的朋友能够救下自己。 她一边飘着,一边哆嗦得厉害,担心谢周和燕清辞趁机把她杀死。 好在谢周和燕清辞都没有阻拦。 寒震成功飘到了葛桂面前。 葛桂看着她沉默片刻,转身回屋,端出了一碗药汤。 “你看看你,怎么伤的这么重?这是我专门为式神调出来的伤药,喝了吧。” 葛桂看着她说道,眼神真挚,语气中带着对朋友的关怀。 其实从和葛桂认识开始算起,这已经是葛桂第五次为 第134章 朋友(上) 寒震一口气喝完药汤,双手捧着药碗递给葛桂,咧着嘴巴笑了起来。 她真的很丑,笑起来的时候更丑,满嘴尖牙都充斥着让人恐惧的元素。 但谁都看得出来,她笑得很开心,就好像一个想要得到表扬的孩子在说,我喝完了,你快夸夸我。 葛桂看着她的笑容,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不错。” 得到夸奖的寒震嘴巴咧得更大,笑得更加开心。 但很快她就笑不出来了。 因为疼。 很疼。 有一股被灼烧的痛楚从腹部传来,顷刻间传遍全身,就好像掉进了岩浆里。 这一刻寒震忽然想到了海上,那一场杀死主人的风暴到来,海水充溢身体的时候,就是眼下这般疼痛。 “疼……” “疼……” 强烈的灼烧感让寒震脱力,摔倒在地上,挣扎着向葛桂爬去:“救救我……” 葛桂像是听不到寒震的惨叫和求救声,拿着药碗,自顾走到水池边上。 他将药碗放到水盆里洗净,然后用毛巾一点一点地擦干碗上的水珠。 至始至终,他都没有回头看一眼。 寒震挣扎得越来越厉害,惨叫声越来越大,奋力向着葛桂爬去。 一尺。 两尺。 三尺。 五尺…… 她终于是爬不动了,瘫软在地,许久都没有动作,求救声也变得低微。 “朋友,朋友,葛医 师……救救我……” “救救……” 最后一个“我”字没能说出口,寒震双目失神涣散,停止了呼吸。 下一刻,就好像被挤压的海绵一般,寒震雪白透明的身体开始萎缩,仅仅几个呼吸的功夫便缩成了一堆积雪。 这堆积雪里生长着一颗莲花,莲花通身雪白,唯有莲子是泛着流光的血红色。 与寒震丑陋的本体相比,这颗拥有着红莲子的雪莲花,堪称绝美。 …… …… 早在寒震爬进医馆的时候,谢周和燕清辞便跟着走了进来。 两人看着寒震尸体化成的积雪,看着那一株拥有着血色莲子的雪莲花,各自沉默着,谁都没有说话。 葛桂依然站在水池边上,擦拭着药碗,仔仔细细,一丝不苟。 良久。 他才将药碗放回柜子里,转过身来。 他的嘴角微微翘起,露出胜利者的微笑。 “你看,这家伙蠢得要死。” 葛桂指着雪上的白莲花说道。 呵,寒震确实有够蠢的。 她根本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分明得救了啊,怎么会这么痛苦呢? 她甚至想不到葛桂给她的那碗药汤原来是专门为她准备的毒药,是杀死她的罪魁祸首。 所以她至死都把葛桂当成朋友,朝着葛桂奋力挣扎,希望这位朋友能向她伸出援手。 可她当然想不到了,她又不是什么 强大的式神,还这么笨,从蕴养出灵智到被阴阳师契约,不过十来年而已。 战斗时的装神弄鬼、谨小慎微,不过是她身为捕猎者的本能罢了。 没经历过,如何会知道人世间的残酷? “你们看,这朵千年雪莲就是她的本体,阴阳师以心血为引,以灵力灌注,再将一部分神魂汇入其中,驱使她产生灵智。” 葛桂转而介绍起积雪上的莲花,微笑着说道:“可惜那阴阳师不争气,这莲花也不争气,分明本体的雪莲这么好看,化形后却丑成这么一副鬼样。” 说着他伸出手来,要去摘这朵莲花。 锃的一声! 谢周抽出剑来,指着葛桂的眉心。 葛桂的脸色阴沉下来,看着紫气东来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谢周只是说了两个字:“朋友?” 葛桂冷哼一声,沉默不语。 谢周看着他的眼睛,平静说道:“葛医师不解释也行,但这朵雪莲我要带走。” 葛桂也看着谢周的眼睛,确认他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深呼吸一口气说道:“好,我可以告诉你。” “不要试图说谎。” 谢周收回紫气东来,说道:“当然,如果葛医师觉得能瞒过我的话……也可以试试。” 葛桂沉默片刻,忽然咧嘴笑了起来,笑容明朗,缓缓道来。 …… …… 虽然葛桂 在两年半前才来到白雾镇定居,但其实,早在四年前他就认识寒震了。 当初倭国的使船遭遇海难,阴阳师身死,寒震侥幸逃到了另一支海上商队。 而葛桂就是那支商队里的随船医师。 他跟着商队前往东夷岛,想要寻找一味极其稀少的药引。 他想炼一炉丹药。 一炉可以帮普通人提升修行天赋,让人延年益寿的丹药。 他迫切地需要这种丹药,非常迫切。 因为师父张季舟的身体愈发苍老,如果不能延寿,不出几年就会老死。 也因为他自己。 他想要修行,想要变得强大。 “你根本不会明白,那些人是怎么欺负我和我师父的。” 葛桂笑容惨淡,回想起那段往事。 当年师父张季舟担上罪名,被人排挤出太医署,性格高傲的他不愿意返回张家,于是以游医的身份行走江湖。 那段时间,张季舟化名孙景,从不透漏自己的真实姓名。 葛桂就问师父,为什么要隐姓埋名? 师父告诉他,避难。 葛桂不能理解,为何要避难,难道师父有很厉害的仇人吗? 师父摇摇头,说自己没有仇人。 张季舟确实没有仇人,那些将他逼出太医署的人也不会害他。 但作为一个神医,失去朝廷和家族的庇护,自然就会多出无数的“仇人”。 葛桂当时年纪 尚小,不明白这个道理。 在某次治病的时候,他不小心说出了师父的真实姓名。 第二天,一个叫宋三的人找上门来,希望张季舟能帮他治疗残留多年的暗疾。 宋三是当地漕帮的头目,手底下三百多号人,颇有些势力。 但他对张季舟毕恭毕敬,送上足足一千两的银票,以求张季舟出手。 张季舟没有拒绝,施针治好了他的暗疾。 宋三再次送上千两银票,还额外送给葛桂一颗罕见的夜明珠。 葛桂为此感到得意,心想透露姓名又如何?那些人只会对师父更加敬重。 可当天下午, 第135章 朋友(下) 葛桂明白了师父所说的“避难”两个字的意思,从那一天开始,他将嘴巴缝死,绝不透漏身份相关的一个字。 尽管如此,他们也数遭劫难。 被大户人家赖账过,被山贼抢劫过,被人用刀指着脑袋强逼着给恶人治病过…… 直到后来,张季舟受邀加入凉州黑市,入驻黑市的九狱楼后,情况才渐渐好转。 没有人再敢欺负他们,那些得罪死的仇人也被黑市的杀手抹除。 可黑市的力量终究是外来者。 葛桂渴望自己变得强大,渴望拥有选择的权力,再也不希望被人威胁着治病。 他学着用毒,可毒的力量有限,那些强大的修行者根本不会给他用毒的机会。 最终还是得落在修行上。 葛桂通过黑市的途径,收购了大量与修行和延寿相关的药方,在这些药方的基础上进行改良,经过数年的药理分析和辩证,他终于研究出一味能让老人延寿,也能让普通人脱胎换骨、成为修行天才的丹药。 他需要一味药引。 为了寻找合适的药引,葛桂曾深入北境大山,前往南海诸岛,也去过东夷岛。 可惜一无所获。 直到从东夷岛返回的路上,他在商船底部的货舱中遇到了寒震。 葛桂看出了寒震式神的身份,也看 出她是一株千年雪莲,而且是被阴阳师花费大力气蕴养过的千年雪莲,恰好入药。 问题在于,当时的寒震身受重创,体内灵力虚浮,药效大减。 葛桂需要等她恢复过来。 而式神恢复的方法有两种,一种是通过“进食”自行恢复,一种是寻找阴阳师的帮忙,让阴阳师为其治疗。 与前者相比,寻找阴阳师帮忙无疑是更稳妥的方法。 但葛桂却不能放任寒震回去,也不敢让她和阴阳师接触。 因为式神的数量相对于阴阳师来说过于稀少,一旦让寒震回归东夷岛被其他阴阳师契约,事情就会变得极其困难。 所以葛桂向商队隐瞒寒震的存在,将她秘密带回了大夏。 然而,寒震性情古怪,在上岸之后拒不接受葛桂的帮忙。 就连葛桂从牢里捞出的死刑犯人送到她面前让她食用,寒震都表示拒绝。 后来葛桂在行医时被一个邪修盯上,险些失去性命,被寒震救下。 一命还一命,经此一事,寒震自认报答了葛桂的救命之恩,于是不告而别。 寒震本想返回东夷岛,可她少经世事,笨得连方向都分不清,几经波折后来到青洲,停在了这座偏远小镇。 白雾镇上没有修行者,方圆百里也没有军队,这里的环 境很适合她养伤。 她在野山脉中居住下来,偶尔外出捕食,成为了白雾镇百姓口中的“鬼神”。 这期间葛桂一直在寻找她的踪迹,终于在两年半前找到。 于是葛桂也留在了白雾镇,开了这家医馆,等待寒震恢复到可以入药的程度。 …… …… 这就是葛桂和寒震的“朋友”之旅,他们互相救过对方的性命,一起经历过生死。 如果忽视掉其中的利益和血腥关系,这会是一段情比金坚的友谊。 可事实上…… 这段友谊从始至终都是虚假的。 因为寒震不是人类,葛桂从来也不把她当成朋友或者人来看。 在葛桂眼里,她就是一株药草,一株还在生长中的药草。 所以今天寒震向他求救的时候,他毫不留情地递上一碗毒药,用来采摘这株已经成熟的药草。 听完他的讲述,谢周问道:“寒震曾经救过你的命?” 葛桂面无表情说道:“那个邪修是巫神教的余孽,想要拿我练蛊。” 谢周看着寒震化成的雪莲,说道:“所以你真的对她毫不在乎?” 葛桂点了点头,以胜利者的姿态,微笑说道:“当然。” 谢周却摇了摇头。 未必如此。 因为葛桂先前把药碗递给寒震的时候,连手腕都在发抖 。 因为寒震在爬向他乞求救命的时候,他甚至不敢回头多看上一眼。 因为当葛桂转过身来的时候,只能用微笑来掩饰自己内心的愧疚。 也不知道他的愧疚是对寒震,对自己,还是对白雾镇的百姓。 葛桂依然微笑着,沉默着。 半晌他只撂出一句话。 “她本来就该死。” “是的,她本来就该死。” 谢周并不否认这一点,无论如何,寒震都造下了数十起杀孽。 他看着葛桂的眼睛,问道:“那白雾镇的人呢?老方他们一家呢?前些天死去的孩子呢?他们也该死吗?” 葛桂沉默片刻,语气冰冷,不带丝毫情绪地说道:“怪他们倒霉罢了。” 谢周说道:“你本可以救他们。” 轻飘飘的一句话,落在葛桂耳中,却让他彻底破防了。 葛桂安静看着谢周的眼睛,脸上的微笑转为大笑,甚至于眼泪都笑了出来。 葛桂狂笑不止,一脚踩到积雪堆上,大骂说道:“这蠢东西油盐不进,给她找死刑犯人不吃,带她去杀山贼不去,我管的了吗?她就愿意待在这破地方,你让我怎么办?” “还我救他们,谁XX妈来救我啊?” “谁救我师父啊?” “我师父就要老死了你知道吗?” “师父是我最 敬爱的人,可老方他们一家关我鸟事?那个孩子关我鸟事?” 葛桂眼神癫狂,忽然转过身,指着药柜旁边墙上挂着的锦旗。 “你看到这些锦旗没有?” “这是西边老张送的,他砍柴时从山上摔了下来,是我帮他正的骨!” “这是老李送的,他爹去年中风,是我施针救了老爷子一命!” “这是李四郎送的,半年前他儿子突发恶疾,是我救了他儿子的性命!” “这是马婆婆送的……” “这是孙姐送的……” 葛桂依次指过去,语速极快。 这些锦旗都是镇上百姓送给他的,有写“德医双馨,济世神医”;有写“华佗再世,妙手回春”;有写“三根神针针穴疗经,一双妙手手到病除”……诸如此类,足足有二十多面,整整挂了一面墙壁。 下一刻,葛桂忽然冲到墙边,将这 第136章 逃避 葛桂一边撕扯锦旗,一边满口大骂,直到将所有锦旗都撕扯下来,他转身看着谢周,啐了一口说道:“我看你很为他人着想啊,你是想当圣人吗?啊?” “来我问你……” 葛桂指着燕清辞,说道:“假如她的心病能治,但需要你去杀一百个人,你杀还是不杀?” 燕清辞微微蹙眉,避开了他的手指。 谢周则沉默地看着葛桂,没有说话。 “你XX妈说话啊你!” 葛桂不依不挠,眼神嘲讽。 “我呸!” “我最恶心你们这些人,真他妈的站着说话不腰疼。” 等他骂完了,把锦旗也撕扯完了,谢周才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他指着药柜两边挂着的一副对联,看着下联底部“张季舟”的印章,幽幽地说道:“就算你炼出了那种丹药,如果让张医师知道这丹药的来路,他还会接受吗?” 葛桂没有接话。 他转过身,目视墙上的对联。 这是七年前,葛桂在出师的时候,师父张季舟为他手写的礼物。 上联:但愿世上无疾苦; 下联:宁可架上药生尘; 横批:医者仁心。 这是在医学界很出名的一副对联,据说是医圣当年题在药铺上的话语,它还被刻在太医署的大门上,南阳张家的祠堂、西蜀黄家的老宅、药王谷的藏书楼……几乎所有医学传承的地方都能看到类似的话语。 医为仁道,学医先学仁。 虽然张季舟被称为“鬼医”,虽然张季舟在行医风格上稍显激进,但他这一辈子从南阳到太医署,又从太医署到一介游医,手上救过皇亲国戚,也救过低贱平民,开出过价值万两白银的药方,也曾分文不取地为贫民义诊,行医七十年,张季舟无愧于“医者仁心”这四个字。 可作为张季舟的弟子,葛桂却在今天把这四个字抛诸脑后。 他将一个式神秘密带回了大夏。 他放任寒震杀死了几十个大夏百姓。 不管他的理由多么冠冕堂皇,心底又有多么大的苦衷,这就是事实。 葛桂望着对联的眼神极其复杂,双手紧握成拳,微微颤抖着。 扑通一声! 葛桂跪在对联前,连磕了三个响头。 谢周和燕清辞对视一眼,然后转身出门,没有摘那朵雪莲。 等到两人离开,医馆的房门关上以后,葛桂面容苦涩,终于哭出了声。 他转过身,再次对着积雪上的雪莲磕头。 先前谢周问他,他对寒震毫不在乎吗? 他回答说,当然。 可事实上怎么会不在乎? 如果当初寒震遇上的不是他,而是商队里的其他人,那么后者很可能会给寒震一条木船,帮住她返回东夷岛。 到时候寒震会和其他阴阳师契约,她的伤势会得到很好的恢复。 她也不用再造杀孽,不用面 对死亡,还会拥有比人类漫长许多的生命。 但她遇到了葛桂,一个想要杀她的人。 可笑的是,她还把这个人当成朋友,至死都在相信这个朋友。 其实葛桂后悔过,在寒震杀死第一个无辜百姓的时候,他就有了悔意。 他去帮那个无辜之人收了尸。 可当他看到尸体的时候,忽然想到了师父,想到了自己修行遇到的困境。 他又不后悔了。 他把所有的过错都归结到寒震身上,编造出了一个哄骗自己的“故事”。 故事里寒震是吃人的魔鬼,而他是助人为乐的医师,是屠魔的少年郎。 原来,每个人的心里都住着一头恶魔,包括那个屠魔的少年。 …… …… 另一边,谢周和燕清辞踩着厚厚的积雪向客栈走去。 “其实他什么都明白。” 燕清辞忽然说道。 谢周点了点头,别看葛桂嘴上不承认,其实心里头门儿清。 但说到底,葛桂并没有触犯大夏律。 他没有帮寒震杀人,在进入大夏境内后也没有帮寒震做过隐瞒,只是在寒震杀人的时候选择了旁观。 能救而不救,不算犯法,却是一种冷漠的错误。 当这种冷漠和自身利益相关的时候,又被称为自私。 之后一路无话。 刚过戌时,客栈还未打烊,店小二坐在柜台后面,无聊地翻看着一本小说。 谢周上前敲了敲柜 台,递上一块银子,又把下午打猎来的野兔送上去,吩咐他去炖一锅兔汤,明早端到楼上。 小二看到这么大的一块银子,顿时喜笑颜开,哪里会有半点不满,拎着野兔就往后院小跑过去了。 这种野兔,长得可爱,也很好吃。 就是有一点不好,肉太瓷实了,得炖上一整夜才好入味。 上楼回房,各自洗漱。 没一会儿敲门声响起,燕清辞从门外走来,接过店小二送来的热茶。 她端着茶壶把谢周的杯子倒满,再把自己面前的杯子倒满。 茶是刚刚泡好的,在冬天的烛火中冒着腾腾热气,房间里就好像蒙了一层烟雾。 谢周看着烟雾里的少女,目光略显呆滞。 燕清辞注意到他的目光,抿了抿唇问道:“想什么呢?” 谢周沉默片刻,说道:“我在想葛桂问我的那个问题。” 假如燕清辞的心病能治,但需要他去杀一百个人,杀还是不杀? 如果这一百个人都是死刑犯,那他杀起来应该不会有什么负担。 可如果不是呢? 如果像死在寒震手中的那些人一样,都是最普通的平民呢? 杀还是不杀? 谢周给不出答案,在事情发生之前,任何的假想都是无效的。 不过在大夏的律法中,在佛门道门的经义中,都有这么一条规矩。 ——地位有尊卑,人命无贵贱。 可事实果真如 此吗? 谢周沉默片刻,忽然问道:“清辞,你看过《西游降魔传》没有?” 燕清辞愣了下,随即点了点头。 《西游降魔传》是市面上很火热的一个话本小说,讲的是长安城一位高僧玄奘,为救世人于水火,于是前往西方灵山取经的故事。 一路上玄奘数遭劫难,与各路妖魔斗法。 在这个过程中,有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那些没有后台的妖怪,都被玄奘和他的弟子 第137章 来到黑市的关千云 翌日清晨,喝完整夜炖好的兔汤,谢周和燕清辞收拾行装,准备离开白雾镇。 经过葛桂医馆的时候,他们停下脚步,注意到医馆前面聚集了很多百姓。 “这是怎么了?” 谢周有些奇怪地问道。 巧合的是,当初给谢周讲故事的老大爷也站在前面,惊讶说道:“你们俩还没走啊。” 谢周抬了抬肩膀上背着的行囊,说道:“这就走。” 老大爷则是指了指前面的医馆,说道:“葛医师也走了,两刻钟前走的。” 谢周微微一怔:“去哪了?” 他对葛桂的离开并不意外。 葛桂留在白雾镇是因为寒震,现在寒震化为雪莲,葛桂自然到了离开的时候。 但让谢周没想到的是,葛桂会走得如此匆忙,就好像在逃避着什么一样。 “应该是回城里去了。”老大爷说着又取出一根卷烟叼在了嘴里。 谢周也向上次那样为他点火。 老大爷深吸了一口,一边吞云吐雾,一边说道:“葛医师走时就带了个药箱,还有我们送他的那些锦旗。” “他把药草药柜这些都留了下来,保证会再找个医师来白雾镇坐诊。” “葛医师还跟我们道歉,说对不起诸位乡亲父老,希望我们不要怨他……” 老大爷停顿片刻,叹息着说道: “其实他哪里需要向我们道歉啊,是我们对不住他才对。” “这两年家家遇到个屁大点儿的毛病,都咋咋呼呼的找他帮忙,可没少麻烦他……” “其实大家伙心里也都明白,葛医师不是一般人。” “他的医术太好了,什么病都能治,而且他人品也好,还不图钱……” “这种德医双馨的好医师,哪里是我们这小地方能留得住的?” “他愿意在这里待两年多,已经是我们的荣幸了。” “对了,前两年我从断崖上摔下来,整个右腿摔得不成形状,如果不是葛医师帮忙,到现在我都得在床上躺着,指不定都躺坟地里去了。” 老大爷吞云吐雾,低头拍了拍右腿,眼神中满是感慨。 医馆里挂着的那幅“济世神医”的锦旗,就是老大爷所送。 这一开口,周围人纷纷跟腔。 有人说葛桂救了他孩子。 有人说葛桂帮阿爹续了命。 还有人说葛桂为白雾镇赐了福…… 人人都夸葛桂好。 谢周和燕清辞看着这一幕,各自沉默着没 有搭话,悄悄离开。 没必要揭穿葛桂的“罪行”,更不必要去破坏葛桂在百姓眼里的形象,那样只会给白雾镇带去更多的麻烦。 …… …… 在葛桂离开白雾镇的同时,远在凉州石柱城,他的师父——“鬼医”张季舟也在收拾行装,准备离开黑市。 张季舟是要前往长安城,找岱岳星君以及他的好徒弟、也就是现任太医令乌朋当面对峙一番,问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如果岱岳星君推行的预防疟疾之法果真是从他的研究中得出,那么在宣扬的时候,也应该附带上他的姓名。 这是名声之争。 张季舟自知没几年可活,他不求能超越先祖,只求能在青史上占据更多的笔墨。 就在他收拾行装的时候,有个中年人从门外走了进来,身材魁梧,面目狰狞。 张季舟不知道中年人的姓名,只知道对方年不过四十,修为却已是一品中期,放眼整座黑市都是最顶级的强者,也是黑市特意为他挑选出来的护卫。 “张老先生,楼下有个年轻人求见。”中年人对张季舟说道。 张季舟摆了摆手:“不见了。” 中年人说道:“他自称王尘,说与张老先生是忘年交,有十几年的交情了。” 张季舟愣了下,琢磨着王尘的名字,心想自己有认识这样一个人吗? 虽然想不起来,但他略一思索,坐回医桌后面说道:“让他上来吧。” 中年人点点头,转身离开。 没一会儿,噔噔蹬的声音响起,自称王尘的年轻人大步走了进来。 “张老,好久不见啊。” 年轻人把门关上,笑呵呵地对张季舟打了个招呼,自顾坐到了桌子对面。 张季舟看到来人,顿时乐了,没好气道:“就你叫王尘啊?” 年轻人呵呵笑道:“总不能用真名,在这里会死人的好不好。” 他当然不是王尘。 事实上,王尘虽然是个杀手,也嚷嚷着要来黑市,但他至今都没有来过。 此时此刻,王尘指不定到哪个饭馆里品鉴美食去了。 其实黑衣老剑修对这位弟子的评价非常正确,如果王尘不是王家子弟,那他大概会成为一名出色的庖厨。 顶着“王尘”这个假名来到黑市的年轻人其实是关千云。 在黑市这鬼地方,关千云当然不能透露半点和身份姓名相关的东西。 这里到处都是穷凶极 恶的狠人,他们被朝廷和江湖正派通缉,反过来也喜欢猎杀朝廷官员和所谓的正派人士,尤其是不良人,他们杀起来不会有丝毫手软。 等闲正派弟子在这里暴露身份,就等于把命送给了阎王爷。 此外,关千云自称和张老先生认识有十几年,这句话倒是不假。 至于忘年交,就是开玩笑的话了。 他的师父燕白发,与张季舟才是真正的忘年交。 关千云听过这段友谊的来历,当年师父成婚,师娘是个名为唐月霜的女子。 不过关千云并没有见过师娘,偶尔听师叔伯们提起,都说那是一位善良温婉而又美丽的女子,燕白发这个大老粗能娶到她,不知是几百年修来的福分。 可惜唐月霜有心病在身,在生下燕清辞不久就心病发作离开了人世。 更让人难过的是,这病也遗传给了燕清辞。 那些年的求医之路,让燕白发和张季舟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至于关千云冒充王尘,则是因为这家伙当时吃得满嘴流油,嘴里没一句实话。 这简直是在把他当猴子耍,如果不报复一下,关千云也就不是关千云了。 当然,关千云也想趁机深挖一下王尘的身份,看看他和“周淮”到底是什么人。 “所以王尘……你来这里做什 第138章 悬赏与刺杀 拍卖结束后,关千云离开多宝楼,慢悠悠地走在地下黑市的街道上。 夜光石、荧光粉、冷玉、以及蜡烛的光芒在黑暗中跳跃,粗略看过去,幽静感十足,很有一种深夜集市的味道。 不过如果观察仔细,会发现在这幅幽静的表象之下,另有一番景象。 比如街道两边,洞穴和石头上用深红色的油漆写满了各种话语。 有对敌人的咒骂,有对李氏王朝的诅咒,还有很多呼吁反抗朝廷的标语…… 远远看着,红漆就像是血一样。 街边摊贩们脸色泛着不正常的白,行人们也一个个气息冷冽,即使在幽暗的黑市中依然用斗篷和斗笠遮住脸庞,帏布下方的眼神充满警惕,打量着周围每一个陌生人。 关千云同样戴着个斗笠,继续往黑市里的暗影楼走去。 有个路人迎面走来,借着身影交错时掀开关千云的外衣,摸走了他挂在腰上的钱袋。 动作一气呵成,丝毫不拖泥带水。 但关千云还是察觉到了。 他转身拽住小偷的手腕,斗笠下响起冰冷的声音:“还给我。” 小偷一副惊讶的模样:“什么?” 关千云也不说话,手上用力拧了一下。 小偷发出一声惨叫,弱弱地将钱袋递了回去,左手指了指关千云身后。 路口正好有一支黑市巡逻队经过,见到这一幕后停了下来。 巡逻队不急着向前,毕竟他们不是捕快,黑市也没有官府,从不管盗窃一事。 但如果在街上发生冲突,破坏到黑市建筑或者伤到路边摊贩,那黑市就会出手拿人。 这个小偷很聪明,他看准巡逻队经过的时机出手,就算被发现了也能趁机逃脱。 关千云冷哼一声,松开小偷的手,任由对方逃往黑市深处。 这一次他把钱袋塞进了衣服里,没再往腰上挂,很快来到暗影楼前。 暗影楼分为上下两层,第一层是接取悬赏的地方,大部分是买凶杀人的悬赏,还有一小部分是在求购宝物。 第二层用来发布悬赏,只要出得起钱,便可以去二楼找联络人,发布悬赏任务。 关千云来到一楼大厅的角落坐下,翻开桌上的小册子。 册子第一页便是天机阁最新排出来的杀手榜单,与之前相比无甚变化。 第一:无影。 第二:剑魔。 第三:青面鬼。 第四:无面人。 第五:黄泉。 等等……黄泉?关千云愣了一下,杀手榜第五不是毒咒吗? 记得这个绰号“黄泉”的杀手是 排在第六名啊,怎么到第五了? 杀手榜共取七七四十九位,关千云依次看过去,发现毒咒已经从榜单上消失了。 毒咒往后的杀手排名上升,还有一个绰号“赤鬼”的杀手进入榜单,排在最后一位。 难道毒咒死了? 不对,谢周在齐郡城说过,虽然他一剑将毒咒拦腰斩断,但毒咒并没有死。 如此看来……是毒咒身受重伤,已经不足以登上榜单了? 关千云一边想着,继续翻动册子,后面便是悬赏榜单了,按照悬赏金额的数目排序。 有三个人并列排在第一位,悬赏金额都高达五十万两……黄金。 按照如今大夏的兑换比例,一两黄金约等于十二两白银。 五十万两黄金,换算成白银六百万,这就相当于一个普通郡城全年的税收了。 这么多钱当然没办法一次性付清,册子上解释如果有人完成悬赏,会直接给他八十万两的银票、剩余部分以丹药、珠宝、地契、商铺的形式结算。 当然,关千云不认为有人能完成悬赏。 因为这三个悬赏目标,分别是皇帝陛下、圣贤城城主柳玉、以及少林寺的道真方丈。 前者是一国之君,身边有岱岳星君、燕白发、李大总管和无数高手保护。 柳玉是公认的天下第一强者,超越品级的剑修,谁人能杀得了他? 道真方丈的实力虽不如柳玉,却也是成名已久的强者,将佛门金身术臻至化境,寻常修行者根本破不了他的金身。 关千云有理由怀疑,暗影楼之所以将这三个人放进悬赏,就不是让人接取的,而是为了提高悬赏的bi格。 ——瞧瞧我们暗影楼,连刺杀皇帝老儿的任务都敢下发啊!是不是很厉害? 只是,为何不悬赏青山掌门?姜御的名号难道不比道真响亮? 莫非是害怕姜御找上门来,直接一剑把暗影楼给挑了?毕竟和尚和书生好欺负,而青山姜御,是出了名的不好惹。 关千云默默想着,撇了撇嘴,继续往后面翻看。 有人花十万两悬赏青山的东方长老,有人花三十万两悬赏燕白发,竟然还有人花二十万两悬赏长生药…… 从第四页开始,终于多了些正常悬赏。 关千云在第六页看到了“谢周”的名字,备注是青山传承者,姜御最看重的二弟子,二品境界,赏金一万两。 扑哧…… 关千云没忍住笑了一声,心想谢周这家伙的赏金才一万两银子,真低。 要知道,先前拍卖会 上一颗南海夜明珠都卖了三万六千两呢! 谢周的悬赏竟然还不如一颗夜明珠,嘿嘿哈哈,下次见面一定要嘲讽一番。 但很快关千云就笑不出来了。 因为他在下一页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关千云,长安不良人,燕白发嫡传,二品境,赏金六千两。 ? 关千云嘴角抽搐着。 你大爷,为啥我的悬赏这么低? 就在关千云陷入纠结之时,先前在街上遇到的小偷从外面走了进来。 小偷装成路人的模样,眼神左顾右盼,脚步却径直走向关千云。 在他临近关千云后背三尺的距离时,袖口里蓦然滑出一把匕首,猛地刺向了关千云的背窝。 这场刺杀来的毫无征兆。 如果是境界稍低的修行者在这,猝不及防下就会被匕首贯穿心脏。 但关千云已是二品境巅峰,对危险有着极强的感知力。 他在小偷接近身前一丈时就生出警兆,后颈汗毛倒立,瞬间从凳子上弹坐而起,转身的同时抓住了对方的手腕。 “又是你……找死!” 关千云认出了这个先前偷他钱袋的家伙,怒斥一声,调动内力就想要捏碎对方的手腕。 他从来都不是个仁慈的人。 对于这种接连挑衅还想要杀他的家伙,绝不会有丝毫手软。 可内力刚一运转,便有一股刺痛感从心脏部位传来,紧接着嗓子眼发甜,一口鲜血喷到了小偷的胸前。 毒,他中毒了! 关千云念头直转,在很短的时间里回溯了这半天的经过,把答案锁定在了钱袋上。 是这个小偷! 他在偷钱袋的时候将毒抹了上去! 小偷眼神凶狠,似乎对这一幕早有预感,嘴角带着邪恶的笑意。 趁着关千云脱力的这一刹那,小偷猛地用力,将匕首刺进了他的腹部。 本来小偷打算刺入心脏来个一击必杀,可惜关千云身材高大,小偷的身高才到他的肩膀处,又被关千云握住手腕,很难将匕首抬高。 不给对方搅动匕首的机会,关千云大喝一声,一脚将对方踹翻在地。 关千云忍着剧痛,直接将匕首拔了出来,然后朝小偷扑了过去,将匕首捅入后者的心口。 一手捂住小偷的嘴巴,一手搅动着插在心口上的匕首,眼神凶狠地如同一只饿狼。 关千云眼睁睁地看着小偷的眼神趋于涣散,直到停止挣扎,头一歪失去了所有生息。 场面鲜血淋漓,在安静的暗影楼中引起了不小的动静。 楼里二十多个人都把目光看 了过来,不过没有谁上前阻止,也没有人为之惊恐。 各自看着这一幕,或平淡或戏谑,根本没有人在意。 在众人的注视下,关千云拔出匕首,缓慢而又坚定地站起身来。 他右手旋转着匕首,左手扶着斗笠,遮住半张脸,脸上的凶狠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他的嘴角勾起邪魅狂狷的笑容,环视一圈,对周围人点头致意,就好像刚刚打完生死擂的拳手。 这幅满身鲜血,微笑的样子显得既邪恶而又疯狂。 这一幕也显得很装。 如果围观者都是怀春的少女们,说不定会引起一连串的尖叫。 关千云不得不如此,但凡表露出虚弱的迹象,在黑市都是一种很危险的信号。 所以他必须做出强大不好招惹的姿态,拎着小偷的身体走到暗影楼门前,像是扔垃圾一般随手扔在了大街上。 街上的行人看到有尸体从暗影楼里扔了出来,同样不觉得害怕,反而有几个性格跳脱的行人叫起了好。 很快有黑市巡逻队经过,将尸体拉走,没有追究死的是谁,又是因何而死。 黑市从来都不管这些。 只要不影响黑市的运转,不故意破坏黑市的现有结构,那么就在黑市允许范围之内。 在黑市中,秩序没有崩塌,只是它不再庇佑黑暗里的人。 …… …… 关千云离开暗影楼,孤独笔直的背影深入黑暗,在溶洞和暗巷间穿梭,甩掉了几个尾随在身后的家伙。 回到住处他才松了口气,来到柜子前,从下方的抽屉里拿出了一瓶纯酒和一瓶伤药。 这是他随身携带的外伤用药,没想到这么快就给用上了。 关千云脱掉外衣,腹部的伤口早已腐烂,污血和腐肉混在一起。 他将一块布塞进嘴里,咬紧牙关,用小刀将腐肉一点点剔除干净,然后用纯酒进行清洗消毒,将药粉倒了上去。 在这个过程中,剧痛如汹涌之潮,关千云身体不受控制的颤抖,但他强行忍耐着,一声不吭,可额头的汗水却无法压制,一滴一滴砸落在客栈的地板上。 如果有外人在此,一定会注意到他包扎去毒的手法非常熟练,不弱于一般的医师。 而且在他结实匀称的身体上,至少有十几处伤疤,最长的一道足足有一尺多长。 久病成医。 久伤亦成医。 他早习惯了受伤。 他也早习惯了疼痛。 在他乐观不着调的外表下,拥有着远超常人的坚定信念。 关千云缓了一会,深深呼出一 口气,慢慢穿上了衣服,开始复盘这一切。 那个小偷在匕首上淬了毒,在他偷钱袋的时候也在钱袋上抹了毒药。 这是一场有预谋的刺杀。 让他感到疑惑的是,对方用的毒药虽然巧妙,但毒性属实有些不够看。 匕首上淬的只是常见的腐毒,钱袋上涂抹的也是黑市就能买到的软骨散。 此外,这个小偷只有六品境的修为,谁给他的勇气刺杀接近一品境的关千云? 难道自己暴露身份了吗? 不应该啊,关千云自认这一路上都足够谨慎,从未透漏过出身来历,就连惊龙枪都埋在了石柱城外的丛林中,没敢带进来。 再说了,假如身份暴露,半个黑市的人都会追杀他,哪轮得到一个六品境的家伙? 虽然他的六千两悬赏不算多,但也不该是这种垃圾能够觊觎。 所以,问题是出在了哪? 关千云一时间想不明白,索性不再多想,坐到床上闭目冥思。 师父交待的任务先不着急,在伤势养好之前,肯定是不能出去了。 …… …… 暗影楼内,有个老头子一手提桶,一手拿着拖把从二楼走了下来,清洗血迹。 老头子便是暗影楼的联络人,没有人知道他的身份过往,甚至没有人知道他的本名。 黑市中人只知道老头子是在十七年前、王谢被剿灭后来到暗影楼的。 那时候老头子只有半数白发,如今头发已经全白了,加上常年不见阳光的缘故,他的脸色也苍白得可怕。 如果老头子闭眼躺下,不仔细看的话绝对会把他当作一具尸体。 有人猜,老头子不肯出去的原因在于他是王谢余孽,但这个猜测至今没有得到证实,连佐证都没有。 在暗影楼待久了,大家索性称他为“暗影老人”,简称“影老”。 “影老,先前死的是不是马仁那个家伙?”忽然有人问了一句。 影老抬起头,笑着嗯了一声。 马仁便是那个小偷的名字,早年曾是石柱城的恶霸,有次喝醉了酒,脑子一热当街杀了个捕快,被官府追杀逃进了黑市,从此混迹于这座黑暗世界的底层。 以他那点道行,来到黑市就横不起来了,转而当起了小偷。 马仁很懂规矩,只挑那些外来、又没什么本事的人偷,有时候还做些杀人越货的活计。 可惜,他这次却看走眼挑错了人,白白赔上了性命。 …… …… ps:邪魅狂狷,我终于用上这个词了,莫名的舒爽[goutou] 第139章 黑暗里的王家嫡系 问话之人姓罗,也是个杀手,和马仁一样常年混迹于黑市,专挑外来者杀。 罗姓杀手之所以询问,绝不是替马仁可惜,他与马仁的关系本就不怎么样。 相比之下,他更在乎关千云的身份。 于是他看着影老,好奇问道:“另一个人呢?影老认识不?” “不认识。” 影老笑容温和地摇了摇头,把拖把放到一边,然后拧干水桶里的抹布,蹲下身子继续擦洗地上的血迹,动作缓慢且认真。 罗姓杀手“喔”了一声,没有多问。 别看影老神态和蔼,一副邻家老爷爷的慈祥模样,其实非常不好惹。 十几年来,黑市中但凡对影老不敬、或者打暗影楼主意的人都死了,无一例外。 这其中包括十几个二品境,甚至还有两个一品境的强者。 就连黑市巡逻队的人在得到影老的允许之前,都不得踏入暗影楼半步。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影老在黑市拥有着至高无上的地位,不排除他就是黑市的掌控者。 所以影老说什么就是什么,借罗姓杀手十个胆子,他都不敢追问。 可就在这时,影老忽然改变主意,对暗影楼的杀手们说道:“此人自称王尘,在暗影楼的赏金是五千两。” 听到这句话,杀手们微微一怔,随即打开册子,找到了王尘所在的那一页。 姓名:王尘。 性别:男。 年龄:二十二。 境界:未知,疑似五品境。 介绍:金陵城王家嫡子,王家破灭后逃过朝廷追杀,拜谢家老供奉为师。好吃懒做,为人跳脱,修行天赋奇差无比。 赏金:五千两。 备注:独行者,身边没有侍卫。 暗影楼里响起一阵倒吸冷气的声音。 没想到这个王尘竟然是王家余孽,更没想到这样一个要出身有出身,要名师有名师,要资源有资源的人只修到五品境界,这得是多么的“好吃懒做”啊? “看到没,他的赏金是五千两……” 有人看着最后一栏的悬赏小声说道。 一般来说,正常五品境的独行者赏金在三百两到五百两之间,视身份有所不同。 王尘的赏金竟然高达五千两,看来是因为他王家嫡子的身份了。 “不止五千两……” 有人出声说道:“这种人身上都有王家的身份令牌,杀了他,还可以拿朝廷的赏金。” “确实如此。”罗姓杀手也是个 明白人,点了点头,补充说道:“对于王家嫡系,朝廷的赏金也是五千两。” 这句话说出口,能明显感觉到暗影楼的气氛紧张了起来,杀手们互相打量着,摩拳擦掌,都看到了对方眼里的炽热。 难怪连马仁都忍不住动手了…… 这一来一回,可就是一万两银子啊! 在场每一个人都是杀手,每一个人的手上都沾着几条人命,而每一条人命最少也值个上百两银子。 但你问他们有钱没有? 答案一定是没有。 黑市的杀手们百分之九十九都很穷。 因为这种在刀尖上淌血的人最喜欢找刺激,喜欢赌博,喜欢酒,喜欢女人。 或许他们早上才拿到一笔赏金,晚上就扔到了赌桌和女人的肚皮上。 黑市暗无天日,杀手们过的也都是朝不保夕、醉生梦死的日子。 他们沉迷于享受,而一万两银子,只要别太放肆,足够他们享受一整年的了。 “影老,我先走了。” 罗姓杀手向打扫地面的老人打了个招呼,当先走出了暗影楼。 其他人也都坐不住了,或向影老打了声招呼,或者直接离开。 影老也不回应,半跪在地上,认认真真地擦洗血迹。 暗影楼很快冷清下来。 大概过了一刻钟,影老将血迹打扫完毕,准备上楼时,又有一个人从楼外走了进来。 这人没有戴斗笠,脸上却戴着一个黑色的铁面具,正是谢淮。 谢淮一声不吭地跟着影老上了楼,确认周围无人后,对着影老行了一礼。 “南爷。” 谢淮说道。 影老脸上的笑容蓦然消失,冰冷的眼神打量着谢淮,摆了摆手,淡淡地说道:“谢家主真是折煞我了。” 在谢淮面前,影老就好像从一位慈祥的老爷爷变成了油盐不进的石头。 颇有种拒人千里的意味。 谢淮对他的态度并不意外,也知道这其中的原因。 在影老看来,当年王谢破败的主要责任在于谢家,如果不是谢家家主信任那位皇帝陛下,并且谢党始终在某些方面与王党唱反调,两家也不至于被陛下一网打尽。 而谢淮作为谢家家主的儿子,谢家如今的继承者,同样要为此负责。 当然,谢家内部也有不少人认为责任主要在于王家,如果当年王家能听谢家的指挥,情况就会好上许多。 曾经的王谢没有联合。 如今的王谢虽然利 益牵连,被迫成为了共同体,却也不是铁桶一块。 否则,王尘的信息也不会出现在暗影楼的册子上,谢淮也不会被人悬赏。 谢淮没打算改变影老的态度,更不会卑躬屈膝,用平静的目光看着影老,说道:“近几天有王尘来到黑市的消息,我来找你求证。” 影老反问道:“你觉得呢?” 谢淮说道:“王尘不知道黑市的位置,而且就算他来到黑市,也不会蠢到用自己的本名,所以这消息是假的。” 影老点了点头,算是肯定了他的说法。 谢淮松了口气,二话不说便转身离开。 他来找影老只是出于对王尘的关心,现在得到答案,自然不愿意多留。 谢淮也加入了寻找“王尘”的队伍中。 他很好奇,到底是什么人,竟然有胆子以王家嫡子的身份来到黑市? 如果可以,谢淮很乐意教教他,“死”这个字到底该怎么书写。 …… …… 黑市东部的平地上有一家客栈,名为黑水居,据说是黑市官方经营,除了价格比别处贵上一些,其余各方面都比那些建在溶洞和石室里的居所好上许多。 关千云便是在这里居住。 十个晚上,足足要了他六十两银子,还不包括热水这些日用品。 关千云对此毫不心疼,这属于差费,回去后可以写通告进行报销。 到时候他大笔一挥,六十两就变成了一百两,加上工伤,怎么也得报个二百两吧? 提起工伤,关千云腹部就一阵肉疼,今天他莫名其妙地被捅了一刀,祛毒抹药后身子依然有些虚弱,不方便去大堂吃饭,于是吩咐店小二将午饭送进房里。 关千云要了一大份水盆羊肉,一份糖醋烧鱼,十个白面馒头。 当店小二放下饭菜,提着托盘准备出去的时候,关千云忽然喊住了他。 “我是谁?” 关千云看着他问道。 店小二显然被他这个问题问懵了,摸着后脑勺,疑惑地“啊”了一声。 关千云问道:“你认识我吗?” 店小二很快反应过来,陪着笑说道:“当然认识了,您是咱们这儿的贵客。” 关千云说道:“还有呢?” “其他小的就不知道了。” 店小二摇了摇头,心想真是一个怪客,不过在黑市做生意,什么样的怪客没遇到过? 之前还有个五大三粗的老爷们,看起来男人味儿十足,结果 却有龙阳之好,晚上以送菜为借口,把店里一个伙计给摁到了床上。 关千云这么问,是在担心信息泄露吧? 外边的客栈在入住时需要户籍,黑水居虽然不查户籍,但必须上报名字才允许入住。 不过名字真假就没有人在乎了,随便报一个就行,哪怕你报皇帝陛下的名字都没有问题。 店小二这样想着,保证说道:“客官您放心,黑水居是全黑市最好的客栈,掌柜都交待过我们的,少说多做,绝不多嘴。” 关千云微笑颔首,对着他招了招手说道:“凑近点,问你点事……” 说着他拍出一张五十两的银票。 店小二眼前一亮,赶紧走了过去,弓着腰陪着笑凑到关千云面前。 “我想问……” 关千云话音一顿,语气陡然冰冷下来,说道:“你又是谁!” 说话的同时关千云猛地起身,一个膝撞砸在了店小二的胸口。 店小二被砸翻在地,刚准备喊叫又被关千云一脚踩着胸口,一手扼住了咽喉。 随后关千云掀开他的外衣,从他的腰部抽出了他绑在身上的匕首。 “有意思,竟然又来一个。” 关千云右手握着匕首,用刀刃在店小二的脸上来回擦动。 感受着刀刃传来的冰冷触感,店小二这次是真懵了,他想不明白自己是哪里出了问题。 “饭菜里有什么?” 关千云看了眼桌上的饭菜说道。 店小二自知泄露,当下不敢再有隐瞒,如实说道:“迷魂药……” 关千云说道:“你想杀我?” 店小二点了点头。 能在黑市混下去的都不是蠢货,知道在这种时候说谎无异于自杀,只有老老实实地回答问题,才可能有活下来的机会。 “为什么想杀我?” 关千云皱眉问道。 他刚干掉一个六品境的家伙,又来一个连修行都不会的店小二,这些人是不怕死吗? 竟然还想用毒性一般的迷魂药对付他,这跟送死又有什么区别? 而且,他什么时候这么好欺负了?什么阿猫阿狗都要来踩他一脚? 店小二颤声说道:“杀你了有钱拿……” 关千云说道:“多少?” “一万两!”店小二都快哭出来了,说道:“杀了你能拿一万两银子!” 听到这个数字,关千云怔了怔,心想自己的悬赏不是六千两吗,怎么变成一万两了? 他不动声色地说道:“ 看来你知道我的身份了……” 店小二点点头,说道:“他们说你是王家嫡系。” 关千云愣了一下,紧接着恍然大悟。 王家嫡系! 王尘! 原来是因为王尘的名字! 其实先前在暗影楼中,如果马仁的刺杀来得稍晚一些,让关千云多翻上几页,自然就能看到王尘的名字,上面对王尘实力描述为五品境,以及“好吃懒做”、“修行废物”的标签。 所以六品境的马仁才会当面刺杀。 所以连修行都不会的店小二才会选择下毒,想冒险捞上一笔。 其实店小二本来不知道王尘的悬赏,今天早上他守在柜台,不过两个时辰的功夫就有十几个人过来打听,向他询问是否有个叫王尘的男人住在这里。 店小二还算守规矩,没有透漏。 但他自己一琢磨,也出去打听了一番,知道了有关王尘的事情。 五品境,还是个独行者,这可不就是行走的一万两吗? 一品境之前,很多毒药可以起到致命的作用,于是店小二起了杀心,趁机在饭菜里下毒。 如果能拿到这一万两银子,他完全可以离开黑市,换个好地方生活去了。 可惜,除去谢淮、影老和黑市情报铺子的寥寥数人以外,其他人并不知道王尘是由关千云伪装,而关千云则是个接近一品境的强者。 “你很聪明,也很诚实。” 关千云旋转着匕首,站起身来。 店小二松了口气,庆幸捡回一条命来,却不敢直接离开,脸上带着卑微的笑容,一边收拾桌上的饭菜一边说道:“小的这就去吩咐后厨,给您再做……”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一把匕首从背后贯穿他的咽喉,鲜血渗透而出。 店小二低头看着刀刃,眼里流露出惊恐和绝望的神情,双手紧紧的捂着喉咙。 鲜血从他的手指间汩汩流出,这一幕看起来极其惨烈。 他向后倒去,看着关千云冰冷的眼神,心灵被恐惧和绝望侵蚀,说不出一句话来。 关千云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收拾行装,从窗户翻了出去。 黑水居已经暴露了,不能久留。 至于这个店小二,确实是个聪明人,却不能成为他逃脱的理由。 放眼黑市,这里超过七成的人都犯下过不可饶恕的罪孽,理应死刑。 关千云没能力肃清整座黑市,但如果对方惹到了他,他也不介意顺手杀之。 第140章 杀伐 在关千云离开黑水居不久,谢淮戴着标志性的黑铁面具走进大堂。 和之前过来的杀手们一样,他也是来找“王尘”的踪迹。 但和其他人不一样的点在于,谢淮没有找店里的伙计询问王尘,而是直接走到柜台边上,索要黑水居的入住名册。 伙计心想又是一个来找王尘的,正准备说出拒绝的话,一把黑剑落在了他的肩膀上。 “三。” 耳边响起谢淮不带感情的声音。 似乎如果对方在三息内交不出名册,他就会毫不留情的将其杀死。 要知道这里是黑水居,具有黑市官方的背景,在这里杀人,便等若向黑市发起挑衅。 寻常杀手,根本不敢在此放肆。 谢淮却对此毫不担心。 虽然他不清楚黑衣楼和黑市之间到底有何纠葛,但他很确信,在黑市高层中,绝对有黑衣楼的人。 比如王侯。 比如影老。 有着这一层关系,谢淮最不需要顾忌的,便是黑市本身。 “二!” 谢淮继续面无表情地喊道。 手中黑剑平移,割破了伙计的脖颈,渗出丝丝血迹。 冰冷的疼痛感从脖间袭来,伙计心底陡然一凛,发出了一声惊叫。 直到此时,他才确认这是一个不怕黑市后台的狠人,赶紧识趣改口,一边把名册拿出来,一边说这位爷是来问王尘的吧,他就住在楼上六号房,要不要小的领您上去? 谢淮没有搭理他,上楼去了六号房,推门便看到一具尸体和桌上一口没动的饭菜。 “王尘”早就离开了。 谢淮微微眯眼,翻窗离开。 …… …… 黑市南部,一处阴暗逼仄的溶洞中,关千云窝在角落里,吃着从路边摊顺来的烤馍。 黑市暗无天日,分不清白天黑夜,但算一算时间,这会儿应该是夜晚戌时。 关千云看着溶洞外幽冷的光芒,心想这次的任务算是搞砸了。 师父让他来查探邪修和杀手 们的消息,现在半点有用的消息没查到,反倒自己被人追的像是一条丧家犬。 这一个下午,他又遇到了三场刺杀。 第一个是路边卖羊肉汤的老者,笑起来非常和蔼,给他端来一碗热腾腾的羊肉汤,上面铺着满满一层辣子,特别刺激人的胃口。 可是辣子下面,却融了一层砒霜。 砒霜毒不死接近一品境的关千云,发现肉汤下毒后他掀翻了羊肉摊,把碎掉的瓷碗扎进了摊贩老者的脑袋里。 他赶在巡逻队到来之前逃走,经过一个岔路口时,斜向的一把飞刀差点要了他的命。 关千云惊险躲过,反手将飞刀扔了回去,随后逃向九狱楼,想要找张季舟帮忙。 虽然张季舟本身的实力不强,但关千云知道他在黑市中颇受重视,保下自己不难。 但关千云却不知道,张季舟上午就离开了黑市,前往长安找岱岳星君去了。 关千云扑了个空,离开九狱楼时又遇到了第三场刺杀。 这次来的是罗姓杀手,在黑市中混迹了长达十多年,二品境,使一把环刀。 罗姓杀手的实力在二品境中属中等偏下,与关千云相比更是远远不如。 不过关千云有伤在身,惊龙枪又被他埋到了黑市外面,一时间竟然敌不过对方。 两人过了几招,赶在巡逻队到来之前,又很有默契地同时收手。 关千云继续逃跑。 罗姓杀手却觉得不对劲,册子上说王尘只有五品境的修为,这不是在唬人吗? 谁家的五品境这么凶狠,空着手都能和拿着武器的二品境战的有来有回? 罗姓杀手没有怀疑王尘是外人伪装,反而自行脑补,觉得这才符合王家嫡子的身份,对得起一万两的悬赏。 但他一合计,凭自己是搞不定王尘了,既然影老发话,这么多杀手都想吃下悬赏,索性把水搅得更浑一些。 反正有影老撑腰。 罗姓杀手找了个画师 ,简单描述了关千云的身材长相,然后让几个相熟的弟兄把关千云的画像散发出去,将一万两悬赏的消息说开,吸引到更多的人参与进这场猎杀。 短短两个时辰,整个黑市的杀手全都听说了王尘的名字。 这种悬赏一万两,半个黑市都参与进来的猎杀,就像是一场猎杀悬赏游戏。 以前也有暗影手册上的人在黑市暴露身份,成为悬赏游戏的目标,结果无不死得极惨。 关千云发现自己无处可躲,走哪都会被人给盯上,现在唯一的办法只剩下离开黑市。 等过一段时间,大多数人把悬赏这回事抛在脑后,他再换个身份回来。 至于王尘这破名字,他再也不想用了。 关千云咬着硬邦邦的烤馍,心里对王尘的怨气更重一筹。 勉强填饱肚子后,关千云闭上眼睛开始小憩,这里处在黑市的最角落,杀手们短时间内找不过来。 半个时辰后,关千云睁开双眼,摸黑出了溶洞,去往黑市出口。 其实往溶洞更深处走,或者跟着地下暗河的流向走,也有离开黑市的机会。 不过这样做更大的可能性是在黑暗中迷失方向,至死都走不出去。 …… …… 黑市出口。 这里一直都有人守着。 守路者是个身材魁梧的男人,头发很长,披散在身后,看不出年龄几何。 男人披着破旧的灰色蓑衣,蓑衣上落满灰尘,从远处望过去,就像是一尊雕像。 他的手里握着一把剑,这把剑看起来同样破旧,剑身上沾满泥垢,就像是由泥土制成。 此时此刻,守路人微微抬眼,看着前方怀中抱剑、戴着铁制面具的谢淮。 “你的剑不错。” 守路人不知道谢淮的身份,也不在乎,看着他怀中的剑说道。 谢淮注意到他的存在,也看了看他手中沾满泥垢的剑,说道:“你的剑也不错。” 这句话不是恭维。 守路人手 中的剑很破旧不假,沾满泥垢也不假,但在这种情况下,边角处裸漏的剑锋依然泛着寒光,可以想象当泥垢掉落,它会是多么的锋利无比以及光芒万丈。 守路人无声地笑了笑,阖上双眼,似乎黑市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半个时辰后,有人摸到了黑市出口。 正是罗姓杀手,还有他的几个杀手朋友。 这些人都是来蹲“王尘”的。 谢淮挑了挑眉,朝他们走了过去。 罗姓杀手几人注意到谢淮的接近,纷纷握紧武器,他们不知道谢淮的身份,也不知道铁面具就是“无面人”的标志,但杀手的第六感告诉他们这个人极其危险,警惕说道:“不知这位兄弟?” 谢淮说道:“你们来杀王尘?” 罗姓杀手点了点头。 谢淮说道:“很好。” 罗姓杀手冷着脸,心想这有什么好的? 下一刻。 他看到一道黑色剑光在眼前划过。 弥留之际,罗姓杀手和他的弟兄们都还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自己……就这么死了吗? …… …… 罗姓杀手几人是来蹲守“王尘”的,他们甚至商量好了该怎么分那一万两银子。 谢淮也在等“王尘”的出现。 但与此同时,谢淮也在等罗姓杀手这些想杀“王尘”的人。 谢淮和王尘一起长大,一起修行,对谢淮来说,王尘是他最好的朋友。 哪怕黑市的王尘是外人伪装,这些对王尘产生杀心的家伙也该死。 罗姓杀手等人的实力境界本就不如谢淮,谢淮的出手又抢占先机,他们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有效的反击。 谢淮冷笑着,擦掉剑刃上的血迹,把黑剑收回鞘内,看都不看这些杀手们的尸体。 背后枯坐的守路人缓缓睁开双眼,眼神还是一样的沧桑,幽幽地说道:“你很强。” 谢淮扭头看了他一眼,心想这还用说? 守路人说道:“你师从何人?” 谢淮并不想回答他的问题,抱着剑倚靠在石壁上,默然不语。 守路人也不追问,自顾说道:“如果我没看错,你也就二十来岁吧?” “如此年纪就有如此强大的剑势,你真的很了不起。” “你的剑和我很像,但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比你差得远了。” “不过我认识一个人。” “他和你同样的了不起。” “他是我的目标。” “五年前我和他打过一场,我输了。” “我们约定,五年后会再战一场,就定在明年三月。” 守路人絮絮叨叨地说着,可能是太久没说话的缘故,他的声音听起来极度沙哑。 如果谢淮不是一个剑修,而且出剑时和他相像,他也不会开口说话。 谢淮不明白守路人为什么要说这些,但不得不承认,他被对方勾起了好奇心。 “他是谁?”谢淮问道。 守路人说道:“司徒行策。” 谢淮闻言微怔,心想竟然是司徒行策,那可是风云榜二甲的存在,足以排进世间前三的顶级剑修。 谢淮压住心中的震惊,不动声色问道:“那你又是谁?” 守路人说道:“我是黑市的守夜人,或许明年三月你会知道我的名字。” 谢淮无声地笑了笑,没有追问。 当然问了也白问,这种人的口风很紧,不想说的一个字都不会说。 他转而说道:“你在这坐了多久?” 守路人说道:“二十年。” 如果关千云在这,听到这句话绝对会感叹一声卧槽牛比,你不寂寞的吗? 谢淮没有,只是平静说道:“枯坐二十年很不容易,我很好奇你这把剑养的如何?” 守路人说道:“我也在好奇。” 谢淮说道:“到时候去哪看你出剑?” 守路人说道:“冀州清水。” 谢淮点头应下:“好。” “你等的人来了。” 守路人结束了这场对话,缓缓阖上双眼,又恢复成雕塑的模样。 第141章 救人 谢淮回头望去。 冷光照耀在昏暗小道上,有个黑影贴墙而行,速度极快地朝这边奔来。 看到这道模糊的身影,谢淮和画像上“王尘”的身材对应起来,确认对方就是假扮王尘的人。 他屏息凝神,站在冷光照不到的黑暗中等待“王尘”的接近。 当对方接近五十丈的时候,谢淮忽然一挑眉梢,从气息分辨出来者的身份…… 这可不就是齐郡城中、和谢周一起同行的那个不良人吗? 谢淮不认识关千云,但因为谢周的缘故,他让人查了一下关千云的来历,知道对方是燕白发的嫡系传人。 没想到竟然会在黑市遇上,更没想到关千云会以王尘的名义行动。 怎么,是想往王尘身上背锅? 谢淮眼神冰冷,右手悄悄握住了剑柄。 五十丈。 四十丈。 三十丈。 ……十丈! 谢淮终于动了,黑剑骇然出鞘,携带着无与伦比的气势朝关千云斩了过去。 又是趁人不备的偷袭。 不过“偷袭”二字往往是自诩为正义之人的正义之言。 在杀手眼中,偷袭被称为“暗杀”,属实是再正常不过的手段。 况且在真正的生死战中,没有人管你是如何杀死了对方。 关千云拥有着远超罗姓杀手的感知力,奔跑中头皮一阵发麻,瞳孔骤然收缩。 有埋伏! 高手! 一品境的剑修! 谢淮还不到一品境,但他的剑远比同境之人更加强大,以至于让关千云产生了误判。 狂风呼啸着,冰冷的幽光洒在黑剑上,仿佛一潭沉重的死水。 关千云没有武器在身,自然不敢硬碰,连忙弯腰伏地,剑刃从他背后划过。 可在战斗中伏地是绝对的大忌,尤其是面对谢淮这样顶级的强者。 谢淮剑刃反转,一脚重重地踩在关千云的后背上,双手握剑,就要贯穿后者的身体。 被他踩在脚底下 的关千云喷出一口鲜血,略显涣散的眼神中透出绝望之色。 关千云也认出了这个伏击他的杀手,可不就是齐郡城中的“周淮”吗? 那个与王尘同行、莫名其妙又对谢周充满杀意的黑衣楼刺客。 如果长枪在手,状态也在全盛时期,关千云有信心和“周淮”战个三百回合。 可惜没有如果,今天的他身负重伤,“周淮”却是以逸待劳。 关千云第一次感受到死亡如此接近,绝望的让人提不起反抗之心。 可谢淮的剑没有落下,便戛然而止了。 守路人不知何时出现在两人身边,抓住了谢淮的手腕,摇了摇头。 因为太久没有移动的缘故,守路人这一摇头,泥土从蓑衣上掉落下来,纷纷洒洒,就像下了一场土雨。 谢淮眉头紧皱,冷眼看着守路人,质问道:“你要救他?” “受人之托。”守路人说道。 谢淮冷哼一声,说道:“那就要看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守路人坐在阴影下面,蓬头垢面,气息内敛,剑意凝而不发。 谢淮能猜到他是一个绝顶强者,否则也没资格坐守黑市,却看不透他的境界实力如何。 此时有了尝试的机会。 当然,谢淮更好奇守路人的那把剑,脱去泥垢后该有何等锋芒? …… …… 谢淮想试探守路人的实力,问题在于,他却没有试探守路人的资本。 守路人右手握住谢淮的手腕,轻轻一错便封住了他手臂上的经脉,再一翻转就夺走了他手中的剑,整个过程不过一眨眼的功夫。 “你现在还不足以让我出剑。” 守路人对谢淮说道。 谢淮皱着眉头,听着这句颇有嘲讽意味的话语,并未反驳。 他向来尊重,或者说佩服真正的强者。 而守路人抬手间就缴了他的剑,至少是一品中期甚至是后期的强者。 先前谢淮对守路人 挑战司徒行策的话语还保持怀疑,现在相信了。 “你赢了。” 谢淮甩了甩右臂,冲破守路人对他经脉的封锁,随后一脚踹到关千云的后脑勺上将其踹晕,看着守路人说道:“你救他是受谁之托?” “你想去报复?” 守路人沙哑着声音问道。 “如果有机会的话。” 谢淮并不否认。 守路人摇摇头:“我不会告诉你。” 说着他提起昏迷的关千云回到黑市出口,把关千云扔到一边,自己坐回原处。 谢淮沉默片刻,转身离开,忽然注意到前方的黑暗中有一道身影缓缓走来。 谢淮怔了怔,停下脚步。 等那人走近了,才发现他穿一身儒衫,手握折扇,腰间配一块玉佩,脸上也戴着面具。 谢淮一挑眉梢,以他的眼力,一眼就看出此人出身非凡。 那儒衫的针脚细密,布料光滑,显然是七香坊限量的玉蚕丝缝制。 腰间的玉佩质地细腻滋润,外表晶莹洁白不带半点瑕疵,乃是罕见的极品羊脂玉。 手中的折扇虽看不出材质,但扇面的山水画明朗大气,角落盖有“柳玉”的印章,竟是出自圣贤城柳城主之手! 儒衫、玉佩、折扇,加起来拿到多宝楼拍卖个十万两银子都不成问题。 最普通的莫过于他脸上的面具了,不过是从路边摊几文钱买的。 谢淮看着他说道:“是你要救他?” 这人说道:“是我。” “是你!” 对方一开口,谢淮就听出了他的身份,岂不正是那座石房子的主人? 前些天他刚来黑市时,就是从对方口中打听到了张季舟的位置。 石房子主人轻轻扇动折扇,面具下幽深的瞳孔盯着谢淮,缓缓说道:“杀手‘无面人’,本名谢淮,当代谢家家主,师从谢家供奉谢三顺,修为二品,随时可入一品,只是在等一个合适的契机。” 石房 子主人的话还没有说完,谢淮就已经出剑,剑刃直指对方的咽喉。 “你到底是谁?!” 谢淮冰冷问道,这些都是他的秘密,却被对方轻易点透。 石房子主人并不回答,合上折扇,用扇柄将谢淮的剑拨到一边,不急不缓地说道:“回答这个问题之前……能不能把你和谢周之间的恩怨、还有你们二人的具体身世告诉我?” 谢淮眉头紧皱,眼中充满杀机。 因为对方提到的他和谢周的身世以及恩怨,才是谢淮最大的秘密。 即使在黑衣楼中,也只有他、王侯和顺爷知晓,就连王尘都毫不知情。 谢淮很快反应过来,没有出剑,眼中的杀机也很快消失,看着石房子的主人说道:“我知道你是谁了。” 石房子的主人笑了笑,说道:“所以你愿意给我讲一讲?” 谢淮冷笑一声,用充满嘲讽意味的语气说道:“你应该去问诸葛长安。” 诸葛长安便是天机阁阁主的名讳,也是当年那个计划的见证人。 石房子主人摊了摊手,眼神满是无辜,说道:“我问了,但他不告诉我。” “因为他当年发过誓,绝不外传。” 谢淮语气平淡,斜了一眼昏死中的关千云,忽然说道:“我饶这家伙一命,换你一个人情,不过分吧?” “怎么可能?” 石房子主人一瞪眼,忽然就从儒雅的读书人变成了市侩的商人,这场谈话的定义也从交锋变成了交易。 他嚷嚷着说道:“我请守路人出手了,你本来就杀不死他。” 谢淮想了想说道:“但我会把这笔帐记在你头上。” 石房子主人很不高兴,指了指黑暗中枯坐的守路人,没好气说道:“明年三月,冀州清水,我这不是给了你补偿?” 谢淮微微一愣,明白了他的意思。 原来守路人主动和他说话,以及向他发出邀请,便是石 房子主人安排的补偿。 见证两个剑道至强者的战斗,这补偿确实够了。 谢淮没有再说什么,转身离开。 石房子主人走到守路人面前,笑呵呵地行了一礼,开始查看关千云的情况。 守路人睁开双眼,幽幽地说道:“天机阁的少阁主,竟然会这么的不要脸皮。” 石房子主人被骂了也不反驳,笑呵呵地说道:“我是生意人,不寒碜,不寒碜……” 守路人冷笑一声,没有接话,看着他背起昏迷的关千云离开。 …… …… 三个时辰前。 午时二刻。 石房子主人来到黑市出口,自顾坐到了守路人身边,递过去一壶酒。 守路人不接,也不睁眼。 石房子主人并不介意,把酒壶放到守路人面前,问道:“前辈,明年您和司徒行策的那一战,有几成把握?” 守路人依然不回答。 石房子主人沉吟着说道:“司徒行策手握七情剑匣,一人即是剑阵。依我看,前辈您的胜率,只有不到三成。” 守路人还是不说话。 石房子主人把酒壶拧开,让酒香溢出来,接着说道:“在那之前,您有没有兴趣找个弟子,把这一身本事传下去?” 这句话终于说到了守路人的心坎上。 守路人缓缓睁眼,望向前方的黑暗,眼里多出了一抹倦意。 他这一生也曾潇洒风流过,却没有娶妻生子,没有拜入师门。 他是一个独行者。 但人活一世,好不容易练就出一身本事,谁不希望把这一身本事传下去? 守路人当然也想,可早年他不愿意收徒,现在又不能离开黑市,到哪去找弟子? 石房子主人说道:“这样吧前辈,你帮我救一个人,我帮你找一个弟子。” “这个弟子虽然不会拜你为师,也不会对你有多尊重,但绝对适合你的传承。” “如何?” 石房子主人提议说道。 第142章 朋友与生意 守路人知道石房子主人的真实身份,所以不会怀疑他的话有假,想了想便答应下来。 拜师不拜师、尊重不尊重这些都不重要,守路人只看重传承。 能把这一身所学传下去就够了。 下定决心后,守路人提起酒壶喝了一口,然后把酒递给石房子主人。 “我谈生意时从不喝酒。” 石房子主人摇摇头表示拒绝,取出关千云的画像递了过去,说道:“就是这个人,最迟明天就会从这里经过,到时候他会被人追杀或者说截杀,你把他救下来。” “那你替我找的弟子什么时候到?” “也是一样,最迟明天。” “好。”守路人沉声应下。 “相信我,这绝对会是一笔非常值当的交易。”石房子主人笑了笑,起身离开。 没有等到明天,仅仅过去两个时辰,守路人就等来了谢淮。 见到谢淮的第一眼,他就从这个年轻人身上感受到了纯粹的剑意。 那剑意宛如深渊,绵长又厚重,晦暗且压抑,深处似乎燃烧着无穷的业火。 守路人知道,这就是石房子主人为他寻找的传承者了。 不得不说,谢淮很适合承载他的剑意。 守路人对此感到满意,但紧接着他发现自己和谢淮都被对方“算计”了。 因为谢淮是来杀关千云的,他本来就会出现在守路人面前。 不过由于石房子主人提前来做下约定,忽然就变成了他的功劳。 还有谢淮,分明好处是守路人给的,怎么也要承他的情? …… …… 此时此刻,石房子主人背着关千云走进九狱楼,进了第六层的一个房间。 房间里弥散着淡淡的熏香味,书桌书柜收拾的整整齐齐,床铺也收拾的工工整整。 这便是他在黑市的住处,装潢看似简单内敛,实则分外奢华。 无烟炭火十二个时辰燃烧不停,在黑市这种地方,竟有几分家里的温暖。 石房子主人把关千云的外衣脱下,扔到了床上,出门喊了个医师给他包扎治疗。 不多时,关千云从昏迷中苏醒,使劲晃了晃有些疼痛的脑袋,第一时间便注意到坐在书桌前的儒衫青年。 这时的石房子主人已经取下面具,不 算俊美却很有气质的脸庞被灯火照得分明。 关千云被吓得一个激灵,震惊说道:“卧槽怎么是你?” 儒衫青年放下书卷,扭头看向他,笑呵呵道:“怎么不能是我?” 关千云眼神震惊地看着他,一时间竟不知该作何言语。 眼前这个儒衫青年,可不就是长安城贤运民驿的大老板朱贤吗? 关千云和他认识好些年了,逢着休假没少找朱贤吃饭喝酒。 以六百两的高价护送孟君泽返回齐郡,也是朱贤给他找的活计。 前些天听说贤运被内廷司查封,关千云还给同僚写信,让他们照顾一下朱贤的安危。 谁能想到,时隔两个多月,他竟然会在黑市碰到朱贤? 关千云回想着先前的情况,他被“周淮”截杀,死亡来临前被守在黑市出口的雕塑救下,再然后就昏过去了。 现在看来,真正救他的人是朱贤。 “你不是在长安城做民驿吗?” 关千云的语气中仍难掩震惊。 朱贤笑着说道:“这不民驿被查封了,我就来这边做点小生意。” “小生意……吗?” 关千云环视一圈,看着房间里的金丝木家具、金制炭盆、炭盆里燃烧着的比金子还贵的无烟银骨碳,以及三个书架上堆叠满满的卷宗。 在黑市这种地方,极尽豪奢,纵情享受,真的只是小生意吗? 看到他的表情,朱贤非常受用,满脸装x成功的得意,摆了摆手,语气随意地说道:“也没什么,就是卖卖情报啥的,就在黑市角落里的那间石房子里面。” 说者随意,听者却没办法随意。 关千云惊的下巴都要掉了。 即使他不常来黑市,也知道石房子是整座黑市的情报中心,在黑市中的地位犹在九狱楼和多宝楼之上,足以和暗影楼比肩…… 做生意做到这份上,还能叫小生意吗? 一念及此,关千云忽然眯了眯眼,望着朱贤警惕说道:“你到底是谁?!” 当年不良人查探黑市时,也想过弄一个类似的情报机构,结果被吞的连渣子都不剩。 事实证明,想要在黑市做情报生意是一件极其困难的事情。 首先要得到黑市掌权者的应允,其次要有足 够数量的强者兜底,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还要得到邪修和凶徒们的信任。 三者缺一不可。 一句话来说,必须黑白通吃。 所以……朱贤他凭什么? 莫非他是黑市掌权者的私生子? 就在这时,关千云忽然注意到墙上挂着的一副墨宝,下方落有“琅琊诸葛”的印章。 关千云愣了下,忽然想到了一个可能。 天下世家门派千千万,真正上得了台面的势力却是极少。 像青山、不良人、圣贤城这些都是以正道自居,七色天、大罗教这些都是邪道宗门。 就连内廷司这种颇受诟病的势力都会在身上贴一个正道的标签。 因为如果一个势力正邪摇摆不定,它就会被各方不待见,然后被埋没在洪流中。 只有一个势力除外。 ——天机阁。 它不入排名,不参与朝廷和江湖纷争,以局外人的目光观察记录。 人们说,天机阁就像史馆,只不过它会把记录下来的信息拿去贩卖。 朝廷和正道门派不会介意它的存在,邪修们也喜欢去天机阁买卖消息。 天机阁真正意义上做到了黑白通吃。 现任天机阁阁主诸葛长安育有三子一女,其中长子无心阁内事宜,一心沉浸于书画之道,市面上有不少盖着他印章的墨宝画卷;次子虽然早慧,却不得上天垂怜,于六年前得病夭折;唯有幼子诸葛贤,尽得诸葛长安真传。 诸葛贤。 朱……贤。 关千云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指着墙上的画卷说道:“你……复姓诸葛?” 朱贤眨了眨眼道:“你猜?” 这还猜个屁啊。 关千云深呼吸一口气,全明白了。 …… …… 朱贤、或者说诸葛贤走到炭盆旁边,烤着火说道:“今天你欠了我一条命啊。” 关千云白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心里却是记住了诸葛贤的人情。 如果不是诸葛贤,他这会儿已经被“周淮”给杀死了。 诸葛贤嘴角勾起得意的笑容。 说实话,就目前而言,关千云的人情对于他没有任何意义。 虽然这么说显得关千云很没有本事,但事实就是如此。 作为天机阁的接班人,诸葛贤手下高手如云,还真 不稀罕一个二品境的打手。 同样的,以关千云如今在不良人的地位,也帮不到他什么。 关千云还处在历练的环节,诸葛贤却已经开始掌控天机阁,两人不可同日而语。 只不过,如果从长远来看,这必然是一笔不错的投资。 诸葛贤有理由相信,十年之后的关千云会站到燕白发的位置上,到那个时候,不良帅的人情可就大有价值了。 诸葛贤觉得自己赚大发了。 他没有耗费丝毫的人力物力,仅仅靠嘴皮子,就赚到了守路人和谢淮的感激,还有关千云的人情。 一言千金,莫过于此。 所以守路人才会说他没脸没皮。 但诸葛贤却不这么觉得。 要知道,守路人和谢淮的剑道类似,性格也类似,两人都是行走在黑暗里的孤独凶狠的独行者,就像丛林里的两头独狼。 如果没有诸葛贤,就算谢淮出现在守路人面前,双方也不会多说一句话。 诸葛贤常常说自己是个生意人,从不坑骗合作伙伴,当然也从不做亏本生意。 就在这时,关千云忽然打破房间里的安静问道:“那个‘周淮’,到底什么身份?” “哪个周淮?”诸葛贤一时没反应过来。 关千云解释说道:“就是先前在黑市出口截杀我的周淮。” 诸葛贤愣了下,很快反应过来,说道:“这个消息售价三百五十两。” 大概在半个月前,“鬼医”张季舟出于好奇也打探过谢淮的身份。 诸葛贤的出价是五百两。 但还是那句话,情报的价格因人而异,也因问问题的人而异。 所以到了关千云这里,谢淮的身份就降价到了三百五十两。 “还要钱?”关千云也愣住了。 诸葛贤白了他一眼,说道:“亲兄弟明算账,我就是做这个生意的,你说要不要钱?” 关千云深呼吸一口气,从钱袋里数出七张五十两的银票递了过去。 这些银票还是他从诸葛贤手中赚来的,今天也算是“钱归原主”。 好在这些属于差费,回去后应该能找上面报销,关千云这样安慰自己。 诸葛贤接过银票,随手放到了书桌上,说道:“他不叫周淮,而叫谢淮,当代谢 家的家主,黑衣楼的高层之一。” 关千云求证道:“金陵乌衣巷谢家?” 诸葛贤轻轻点头。 关千云抿了抿嘴唇,他猜到对方是王谢余孽,却没猜到竟然是谢家家主。 他默不作声,静待诸葛贤的后文。 然而诸葛贤也沉默着,半晌不见开口。 关千云惊了,露出和当时张季舟一样的表情,难以置信道:“你这是说完了?” 诸葛贤肯定道:“说完了。” 关千云叹息一声,没有追问。 谢淮既然是谢家家主,那他的经历和过往肯定不止三百五十两,而是另外的价钱。 不用问,关千云就知道自己出不起。 关千云忽然想到了谢周,沉声说道:“那你知不知道他为何要杀谢周?” “据我观察,谢淮对谢周有着极其强烈的敌意。”关千云补充道:“不死不休的那种。” 这就涉及到谢淮和谢周之间的恩怨了,诸葛贤微微摇头,说道:“这个消息有价无市,如果谁能查到,我愿意出十万两来买。” 关千云心下了然,饶有兴趣地问道:“如果到时候我再来问呢?” 诸葛贤笑着说道:“我会卖你十五万两。” 关千云也跟着笑了笑,眼神里却隐藏了一抹很难发现的失望。 既是对这个答案失望,也对诸葛贤失望。 他知道自己出不起价钱,所以没有过多追问谢淮的身世,但最后这个问题,他却是以朋友的身份做出询问。 在关千云看来,谢周既是他的兄弟,也是诸葛贤的兄弟。 这个问题则涉及到兄弟的安危。 可在诸葛贤的回答中依然和金钱挂钩,这就让关千云产生了一种错觉。 诸葛贤结交他和谢周,是不是有意为之? 是不是他们之间的友谊本就是一场生意? 亲兄弟明算账,关千云并不认为这句话有错,可如果兄弟之间算得太清,万事都要牵扯到金钱和利益的时候,兄弟也就不是兄弟了。 同样的,不管答案如何,从这一刻开始,诸葛贤在他心中已经从兄弟退为了朋友。 当然,这不妨碍诸葛贤救了他的命,如果将来诸葛贤需要帮忙,关千云也会舍命相助。 恩是恩,情是情。 一码归一码。 第143章 长安柴公子 远在几千里外,谢周和燕清辞从白雾镇离开,经过十几天的长途跋涉,终于回到了长安城。在上个镇子停留时,他们已经分别给师门和家中写信,说明了大概的返回时间。 走在长安城外的官道上,远远就能看到那座巍峨的城墙。 谢周和燕清辞轻声闲聊着,不紧不慢,忽然注意到前方官道边上站着六个人,旁边还停着几匹马和一辆马车。 以他们的目力,不难把这些人看的清楚。 六个人中有四个都身披盔甲,腰佩刀剑,属于是侍卫一类的角色。 四个侍卫拱卫着两个年轻人。 最前面站着的年轻人身穿锦衣,衣着华贵,眉眼俊逸,透着一股富家公子的潇洒。 另外一个稍稍落后半步,个子也要矮上半头,穿一身儒衫,看样子是前者的书童。 看年轻公子的装束还有那几匹健壮的骏马,以及装饰豪华的马车,颇有声势,应该是长安城的大户人家。 就在这时,书童凑在年轻公子耳边,小声说了几句什么。 年轻公子抬起头,朝官道这边望来,眼神明亮,脸上写满了兴奋。 “清辞!清辞!这边来!” 他对着燕清辞喊道。 年轻公子一边喊着,一边朝燕清辞小跑过去,很快就来到两人身边。 年轻公子的脸上堆满笑容,看向燕清辞的眼神里就好像藏了星星一般,语气关切说道:“一路六千余里,真 是辛苦了。” 说着他就要去接燕清辞背着的行李。 燕清辞不经意间避过,问道:“你怎么知道我今天回来?” 年轻公子笑道:“燕伯伯收到信告诉我了啊,我提前在这边等着。” 燕清辞点了点头,心里却对燕白发多了几分不满。 “这次任务还顺利吗?” 年轻公子问道。 燕清辞说道:“还好。” “路上有没有遇到危险?” “没有。” “听说这次护送酬劳有六百两,可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了。” “放到护送这边确实算高的。” “关大哥呢?他没有回来吗?” “执行任务去了。” “是吗?这个燕伯伯倒没跟我说,想想也对,不良人的任务往往涉及隐秘。” 年轻公子表现热情,各种话题说个不停,很自然地忽略了谢周的存在。 反观燕清辞语气平淡,不带多少情绪,在旁人看来有几分敷衍。 “要坐车吗?” 年轻公子指着停在路边的马车问道。 燕清辞摇了摇头:“不用了。” 年轻公子也不多让,直接吩咐车夫自行返回,侍卫们牵着马跟在身后。 其实年轻公子本不想带侍卫出门,无奈近期的长安城并不太平,闹了几起刺杀事件。 如果不带侍卫,家中长辈哪里会放心他独自出门? 众人一路走到城门口,年轻公子都还在说个不停,说完护送任务就转到其他话题。 比如 最近朝中发生了什么事,城里又闹了什么趣闻,哪家的小姐刚刚定了亲…… 说到定亲一事时,年轻公子目光灼灼地看着燕清辞,似乎在期待着什么。 可惜燕清辞只微微一笑算是回应。 年轻公子笑了笑,眼神依然明亮,看不出任何失望,继续新的话题。 如果路程再远一些,可能他会把长安城发生的大小诸事都讲一遍。 书童和侍卫们自然不会接话,燕清辞只是偶尔才应上一声,年轻公子也不在乎,自顾说着,像是在表演单口相声。 因为他知道燕清辞的性格,不管对谁都是恬淡的模样。 偶尔浅浅一笑,便是这人世间最美丽的风景。 年轻公子很喜欢这样的性格,正好和自己互补,不是吗? 直到走到城门处,年轻公子才停止述说,领着众人不需排队从侧门进城。 “我就不进去了吧。” 谢周忽然说道。 年轻公子愣了下,这才真正意义上注意到谢周的存在。 先前他见谢周穿着普通,还背了一把剑,便把谢周当成了一个普通不良人,这会儿仔细看去,才发现不太对劲。 因为他发现谢周的气质竟如此出众,脸也生得如此好看,只论相貌比他还高上几分! 年轻公子挑了挑眉,双手作揖,说道:“不知这位兄台……” 谢周说道:“我叫谢周。” 年轻公子没听过谢周的名字,想了想,发现 长安城中似乎也没有姓谢的家族,但还是客客气气地说道:“我叫柴晓棠,是清辞的朋友。” “兄台为何不进城?”柴晓棠问道。 谢周说道:“我不住长安。” 柴晓棠微微颔首,说道:“路途可远?要不要我派人送你?家里的马车还没有走远。” 谢周摇了摇头:“不用。” “也好,谢兄一路顺风。”柴晓棠也不过多客气,微微颔首,准备进城。 但燕清辞却停下脚步,看着谢周说道:“不是说好了先去衙门?” 谢周明显愣了一下。 青山位于长安城东南方,相距十余里,和进城并不顺路。 不过先前临近岔路时,燕清辞问他要不要分路,谢周想着先把她送回去,就回答先去不良人衙门也好。 但没想到柴晓棠提前在这边等着迎接,而且看架势,柴晓棠和燕清辞相识已久,两家也有颇多来往。 看着柴晓棠一路上嘘寒问暖,谢周总觉得有几分不自在。 无凭无故,他也不好让柴晓棠闭嘴,更不方便多说些什么,只好提出先行离开。 燕清辞看出了他的为难,对柴晓棠说道:“你也要去不良人衙门?” 柴晓棠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 燕清辞说道:“那你先走。” 柴晓棠:“?” 燕清辞说道:“如果被人认出你和我同行,朝中会出现什么风波,你不会不知道吧?” “这倒是真的麻烦。 ” 柴晓棠皱了皱眉,叹息说道:“那我先行离开,午后再去燕府拜访。” 说着他深深地看了谢周一眼,双手抱拳,领着侍卫转道另外的方向。 谢周怔了怔,这是把人赶走了? 燕清辞眼神平静,目光瞥向旁边,像是要解释某些东西一样,认真说道:“就算你不在这,我也不可能跟他一路回去。” “为何?”谢周问道。 燕清辞只是说道:“身份问题。” …… …… 柴晓棠今年二十有二,少而俊迈,博览群书,在他十九岁那年,也就是太和元年便考上了殿试,成为当年的探花郎,授直学士,今年四月迁为左拾遗。 官职虽然不高,但为官的同时,柴晓棠也在翰林院当职。 换句话说,柴晓棠还是个翰林学士。 翰林学士并非正式官职,但甚是清贵,翰林院亦是一等一的养才储望之所。 无论出身或官职如何,历数前朝当代,翰林学士都是社会地位最高的士人群体。 除此以外,柴晓棠的家世也十分显赫。 其父柴正平乃是朝中权贵,爵封庆国公,官居尚书令,也就是右丞相。 在长安城的贵二代中,除去三名皇子以外,没有人比他的后台更硬。 因为家教审严的缘故,柴晓棠并非纨绔,身边也没有多少狐朋狗友。 无论家世、学识、乃至性格长相他都无可挑剔,放眼长安,都是绝对的典范人物。 第144章 愁思 燕清辞看了眼城中高高耸立的观星楼,说道:“自陛下修道以后,皇权分散,朝中政事以内廷司和尚书省为主,江湖诸事则以内廷司和不良人为主。但李大总管手段强硬,不管尚书省还是不良人都被其压了一头,双方必须联手才能应对来自内廷司的压力,否则就有可能被李大总管剔除在外。” “因为不良人比较特殊,半入江湖半入朝堂,不能完全置身朝堂之中,所以不良人和尚书省的合作是隐形的,不能公之于外。也因为不良人和尚书省的合作,我家和柴家私下里有很多来往,这种友好同样不会公之于众。” 燕清辞耐心解释道。 只是她当然不会明说,不愿意和柴晓棠同行的原因,除去身份问题,还有喜好问题。 相比柴晓棠,她显然更在乎谢周。 谢周沉默片刻,忽然说道:“那个叫柴晓棠的似乎对你很好。” 燕清辞点了点头,这句话她不能反驳,柴晓棠确实对她很好。 谢周说道:“他喜欢你?” 燕清辞再次点头,不假思索。 纵使没有经历过男女之事,她也能清楚地察觉到柴晓棠的心意,况且柴晓棠对她的热情就像太阳般热烈,从来不加以 遮掩。 谢周扭过头,看着街道两边的摊贩,听着耳边的叫卖声,双手负在背后,语气随意地问道:“那你呢?也喜欢他吗?” 燕清辞没有任何迟疑,直接摇了摇头,说道:“但是我爹很喜欢他。” 事实上,燕白发对柴晓棠的欣赏同样不加掩饰,三年前柴晓棠考中探花郎时,燕白发甚至动过和柴家联姻的念头,不过在询问燕清辞的意见后,后者极其坚定地表示了拒绝。 但其实燕清辞并不讨厌柴晓棠,只是对他没什么感觉就是了。 此外,燕清辞作为女儿,大概能猜到燕白发的想法。 或许战死沙场的老兵更希望自己的后代能去读书学文,想来黑暗里的杀手更期望自己的孩子能成为一个画家。 燕白发也是如此,他这一辈子无数次的与邪修缠斗,历经生死。 当然不希望燕清辞还走自己的老路。 这一点从他对关千云和燕清辞的态度上就能看得出来。 关千云经常被派去执行“调查黑市”这种危险性极高的任务。 燕清辞却是一次都不允许。 相比修行中人,燕白发心中对未来女婿的人选,更倾向于柴晓棠这样的翰林学士,既有学识又受人尊重,还不 用跑去打生打死,多好。 说话间,谢周和燕清辞来到了不良人的衙门,谢周没有进门,告辞离开。 …… …… 另一边,永乐坊一处府宅,柴晓棠和一位身材微胖的男子并排坐在堂内饮酒。 堂上有九位宫装女子翩然起舞,个个姿态优美,身段无可挑剔。 边上还有位妙龄女子抚琴助兴,琴声淙淙如水,婉转动听。 柴晓棠抿了口酒,发现这酒芳香四溢,入口虽有辛辣但却回味无穷,显然是难得一见的甘露好酒,感慨说道:“屈兄真是好雅兴,生活也一如既往的……豪奢。” 微胖男子哈哈大笑,不以豪奢为耻,反而露出得意的表情。 微胖男子姓屈,单名一个望字,比柴晓棠年长五岁,两人相识已久。 他们在同一年进入国子监读学,乃是同窗,亦是同年进士。 屈望的殿试成绩比柴晓棠更胜一筹,柴晓棠名列探花,而屈望则是那一年的状元郎。 不过两人的发展路线多有不同。 柴晓棠在殿试后授校书郎,点翰林院,今年迁为左拾遗,一路与学问挂钩。 作为状元郎的屈望则选择加入户部,累任度支从事、户部主事,三年后迁为户部巡官。 最初 时,对于屈望进入户部的决定,包括柴晓棠在内的同窗和国子监教导过屈望的先生们,都表示很不理解。 像柴晓棠这种一边在翰林院养望,一边在三省为官,才是最好的仕途发展途径。 后来他们才知道,原来屈望出身贫寒,靠着同乡接济才有了读书的机会。 穷怕了的屈望对钱财有种莫名的执着,可谓君子爱财,情深似海。 所以屈望进入户部也就情有可原了。 不过柴晓棠等人很快发现,屈望天生就是在户部为官的料。 对于户籍、度支、钱谷等事务,屈望上手极快,四年内升迁三次,如今已官居五品。 此外,屈望也是做生意的一把好手,这两年在长安的生意场中赚了不少钱。 否则以他的俸禄,怎么都住不起这种大宅子,更别提养歌女舞女了。 “千金散尽还复来,倘若不懂得享受,我赚如此多钱何用?” 屈望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看着柴晓棠说道:“倒是你,怎么有兴致到我这边来了?” 不等柴晓棠回答,屈望把右手食指放到嘴边,笑着说道:“嘘……” “你先别说,让我来猜猜看……” 屈望眼珠子一转,狡黠笑道:“我从你的眉间看 到了一抹忧愁。” “我们的柴大公子能有什么可愁?不缺钱财,不缺兴致,不缺时间……” “如此说来,只能是缺女人咯!” 屈望感叹一声,随后话锋一转,说道:“我猜是燕家的小公主回来了,不然柴大公子何至于如此忧思?” 柴晓棠白了他一眼,没有接话。 “看来我还真是猜对了。” 屈望哈哈大笑,给酒杯满上,眼中的八卦之火熊熊燃烧:“发生什么事了?” “你不会又向她表白了吧?” “就算被拒了也没什么,反正你也不是第一次被拒绝了。” 屈望笑呵呵地往他的伤口上撒盐。 身为同窗兼好友的他自然知道柴晓棠对燕清辞的那些情思。 殿试结束后,屈望和一班友人还怂恿柴晓棠,去找燕清辞当面表露心迹。 彼时柴晓棠高中探花,心中正春风得意,于是听信朋友们的话前去表白,结果被燕清辞一句我们不合适轻轻揭过。 屈望见过燕清辞,承认那是一位相貌和家世都堪称完美的奇女子,在长安官场打拼,如果能娶到燕清辞为妻,不管从身体还是从利益方面来看,都是绝对的幸事。 但对于柴晓棠的感情,屈望一直都保持否定的态度。 第145章 情思 屈望是情场老手,经常出入风月场所,与关千云相比都不遑多让。 抛开外貌不谈,屈望喜欢性格温婉顺从的女子,比如家里的舞女歌女这种。 可他对燕清辞的第一评价,就是清冷、骄傲、难以掌控。 这类女子不适合为妻,起码在官场上并不合适,所以屈望对燕清辞的感觉比较一般。 同样的,如今柴晓棠在门下省任职,未来依然会混迹于大夏官场。 屈望不止一次劝过柴晓棠,与其钟情于燕清辞那样的女子,不如在长安诸多世家中另寻一个性格顺从的贤内助。 奈何柴晓棠的热情实在难以扑灭,在屈望看来未免有些愚蠢。 “这次又是因为什么?”屈望剥着花生,一边欣赏少女们的舞姿,语气随意问道。 柴晓棠喝了一大口酒,喃喃说道:“今天清辞是和另一个男人一起回来的。” 屈望说道:“然后?” 柴晓棠说道:“那个人长得很俊。” 屈望饶有兴趣道:“有多俊?” 柴晓棠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眼神有些呆滞,用幽怨的语气说道:“而且我能感觉到,清辞对他的态度比对我亲近许多。” 屈望白了他一眼,非但不予安慰,反而落井下石,嗤笑道:“搞清楚啊兄台,她什么时候对你亲近过? ” 柴晓棠的眼神更幽怨了。 他又不是傻子,虽然燕清辞从来都不怎么热情,但哪里会像今天这般冷淡? 明显是因为那个叫谢周的男人! 不过屈望对男人没兴趣,也懒得多问,只是说道:“柴兄,你听我一句劝,你跟燕家那姑娘不合适。你也老大不小了,最好找一个真心对你、而且能真正帮到你的姑娘。” “比如兵部李尚书的女儿,或者汾阳侯的闺女,这俩人就很不错。” “托你的福,上次酒宴,李尚书还专门给咱敬了杯酒,让我问问你的意见。” 屈望顿了顿,继续说道: “我看那李尚书是真心想把女儿许配给你,上次曲江诗会,我也见过李家那姑娘,才学相貌皆是人间极品,你可以考虑一下。” 屈望语重心长地劝道。 他对柴晓棠甚至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感觉。 你爹是丞相啊喂! 你将来是要袭爵的啊喂! 长安城这么大,门当户对的世家权臣这么多,适龄的姑娘也那么多,几乎都任你挑选了,何必在这一颗树上吊死? 如果普通人家,强求一下也不是不行,关键你中意的是燕大帅的闺女,人家家大势大心气高,不愿意就是不愿意,你还能怎么办? 柴晓棠小口小口地喝着酒,也不接话 ,显然屈望说的这些,他一句都没听进去。 平时的柴公子潇洒淡然,挥毫间还有几分不羁的味道,此刻眉眼间却有抹不去的忧愁。 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你能怎么办? 可喜欢就是喜欢,又能怎么办? 情之一字,向来难解,纵使柴晓棠才识过人,也想不到任何办法。 “不说这个了。”柴晓棠深呼吸一口气,晃了晃脑袋,把忧愁抛在脑后,看着屈望说道:“听说嫂子要进京了?” 屈望点了点头,说道:“这月三号从颍川出发,算算时间,再有几天就到了。” 柴晓棠感慨道:“你们倒是情投意合。” 柴晓棠不得不承认,他对屈望的姻缘和爱情确实有几分羡慕。 当年屈望高中状元,春风得意地走过长安花路,引领一时风骚。 历届状元都是绝对的潜力股。 所以长安许多世家和官员暗自打听屈望的家世和出身,这不打听不要紧,一打听才发现屈望早在进京前就许下了亲事。 原来,屈望在读州学时,某次随同窗学子前去教坊司,结识了一位花魁。 那花魁唤作“巧娘”,原名楚巧巧,本是官宦之后。永仪十六年,由于楚家触怒陛下而被查封,年仅十五岁的楚巧巧被迫流落风尘。 楚巧巧能歌善舞, 尤其擅长琴艺,在当地颇有名气。 屈望和楚巧巧情投意合,两情缱绻,于是便许下终身,私定鸳盟。 楚巧巧用这几年存下来的银子送屈望进京读学,相约屈望考取功名后便结为夫妻。 查到这件事后,那些世家官员们就都放弃了,没有人愿意把自家姑娘许人为妾。 还有很多人为屈望感到可惜,分明高中状元,却只得一风尘女子为妻。 屈望却浑不在意,衣锦返乡为屈家修缮故宅,同时为楚巧巧赎身,娶了姑娘过门。 不过彼时屈望刚入户部,诸事缠身,出于屈望的前途考虑,屈家父母和楚巧巧都没有随他入京,暂且留在了家乡。 直到今年楚巧巧才动身入京,至于屈家父母在家乡住惯了,说什么都不愿意过来。 “情投意合嘛……” 屈望笑了笑,没有接话。 或许是喝酒太多了的缘故,他看向那些舞女的眼神略显迷离。 …… …… 午后,谢周回到了青山。 一切都很简单,没有迎接,没有庆祝,这本来就是一件很简单的事。 青山弟子外出游历,或执行任务或寻求突破,一别数月甚至几年都是常有之事。 谢周最亲近的两位师兄都不在。 方正桓回乡省亲去了,方师兄一向很在乎人情世故一类 的东西,如今已是腊月,年关将至,他当然要回去走动走动,尽管他自己都说不清这些走动到底有什么意义。 东方月明和方正桓恰好相反,几乎完全放弃了人情世故,一心扑在了修行上。 前不久他接了个任务,去了最南方的交州猎杀一位巫教修士。 交州比齐郡更远,危险也更大,不过东方月明已是一品中期的剑修,倒也不必担心。 谢周走进自己的房间,注意到桌上放着几封信,有方正桓留给他的,说的是长安城发生的刺杀事件,交待他近来杀手出没频繁,要多注意安全。 也有一封师父的信,大致是说紫气东来提前交给他的事情已经瞒不住了,催促他尽快突破,只有这样才好堵住青山的悠悠众口。 最后是一封从大和城寄来的信。 大和城位于西方边境,与域外相邻,是真正的边关重地,城内有重兵守卫,亦有无数修行者。 谢周在大和城只有一个朋友。 那是在六年前兰若寺举行佛法大会,谢周跟着师父前去观礼时相识。 那个朋友比他年长一岁,是兰若寺“法”字辈的弟子,法号法显,俗名也是法显。 除此以外,法显也是谢周见过的最妖孽的修行者,天赋绝伦,没有之一。 即使谢周都自愧不如。 第146章 大兴善寺 谢周对法显的来信毫不意外,或许是因为天才惺惺相惜的缘故,他和法显一见如故,关系极好,离开大和城后联系也不曾断绝,平均每个月都有信件来往,探讨修行各道。 撕开信封,翻看信上的内容。 “法显来长安了?” 这封信不是很长,谢周很快看完,有些惊喜。 法显在信上说大兴善寺要在腊月中旬召开一场佛会,他会代兰若寺前去参加。 信是上个月寄来的,算算时间,这会儿法显应该已经来到了长安城。 谢周不急着去大兴善寺找他,把信收好放进抽屉里,去到云居峰做了回山报备。 无尽云雾笼罩着这座山峰,不论季节天气如何,云雾终年不散,故名云居。 今日值守记录的是个少年弟子,看到谢周格外惊喜,一口一个谢师兄的喊着,视线却不自觉地往谢周身后瞟。 谢周知道,他是在找紫气东来。 紫气东来对于青山的意义远不止掌门佩剑那么简单,还承载着历代青山的意志。 谢周被花小妖和毒咒截杀,生死关头召唤紫气东来才得以破局。 当时一道泛着紫意的凌厉剑光从逍遥峰出发,割裂云层往东南而去 ,那一幕场景被很多弟子看在眼里,深受震撼。 加上内廷司刻意散播紫气东来在谢周手中的消息,想要在青山引起内乱。 于是乎,所有青山弟子都知道姜掌门提前把剑传了下去,确定了继承人。 这个继承人就是谢周。 对于这件事,那些上了年纪的执事和长老们意见极大。 但年轻一代却没有多少怨言,最多是在私底下发几句牢骚。 之所以会有如此分歧,是因为执事和长老们不满于姜御的强势,想借机挑姜御的毛病,为自己这一脉争取到更多利益。 而在年轻弟子中,人缘最好的是方正桓,境界最高的是东方月明,这俩人都没意见,其他人更不会有意见了。 事实上,东方月明一心修行,从来都没想过当掌门这种费心费力的麻烦事。 方正桓虽然长袖善舞,但自认修行天赋不够,将来无法服众。 两人纵观青山,早就统一看法,谢周便是最适合接任掌门的那个。 在这段时间里,东方月明和方正桓已经替谢周摆平了很多麻烦,剩下的就像姜御在信中交待的一样,谢周只需要尽快突破就好。 内廷司的算盘不了了之。 不 过这也就是在青山,弟子们有好胜心却没有太强的好斗心,对于权力看得不是很重。 如果是在世家,或者在那些邪教中,提前确认继承者必然会引起一阵血斗。 皇家更不必多说,历朝历代都会上演的夺嫡之争就是最好的例子。 …… …… 长安城,城东,靖善坊。 坊内有一条宽敞的南北向街道,足以三驾并行,道上人来车往,烟尘不断,很是热闹。 不过热闹归热闹,但街上并不喧哗,因为街两边不允许摆摊,来往行人也都是轻言轻语,看起来显得有几分肃穆。 出现这一幕的原因在于这条街名叫兴善街,而在街道中央,有一座寺庙。 这便是大兴善寺。 大兴善寺曾是前朝皇家寺院,也是佛门八宗之一的“密宗”祖庭。 仅从纸面上来看,大兴善寺的地位甚至比兰若寺更高,可与少林等同。 寺内有空海、空觉、空定等着名高僧,更有住持空普大师。 空普大师不仅佛学造诣深厚,论修为也是佛门数一数二的强者。 据说内廷司蔡让赖以成名的龙象神功,便是跟着空普大师练成。 此时此刻,大兴善寺前殿内,有位须 发灰白的老者虔诚敬拜,将香放进香炉。 老者穿一身寻常布衣,面容枯槁,脸上皱纹深得宛若沟壑。 上过香后,老者低头走出殿门。 大兴善寺分前后两殿,寺庙崇广,庙塔众多,实属京城之最。 前殿是香客们上香的地方,后院则是僧人们念经吃斋,以及个别香客寻求开解的地方。 老者显然没有请帖,趁着守门的僧人不注意,悄然朝后殿走去。 寺庙深处草木幽深,风景极好,老者行走在林荫小道上,心里默念了一句菩萨恕罪。 转过几个弯后,老者注意到前方不远处的树林中有一片空地,空地上有个年轻僧人盘膝而坐,膝上放着一本书,正看得津津有味,嘴角带着似有似无的笑容。 僧人眉眼端正,眼眸明亮,就好像山间的湖水般清澈鉴人。 老者脚步微顿,视线被年轻僧人吸引,心想真是好俊的一个和尚。 似乎察觉到他的目光,年轻僧人抬起头,看着他说道:“老先生从何处来?” 老者本想随便说个地方,可当他与年轻僧人对视时,却不忍说出欺骗的话来。 “我在长安住了二十多年。” 老者最终说道。 这 句话的意思是,他本来就是长安人,不存在从何处来的问题。 却听年轻僧人说道:“听老先生的意思,您似乎离开过很久。” 老者点点头说道:“确实。” “既已离开,何必再来?” 年轻僧人说道:“老先生还是回去吧,空普住持正在译经,不方便接见外客。” 老者当然不会回去,心想译经又不急于一时,完全可以暂停,怎么就不能接见外客了? 可刚走出没几步,老者忽然停下脚步,琢磨出几分不对劲来。 自己分明什么都没有说,年轻僧人怎么就知道他是来找空普的? 此外,年轻僧人这句“既已离开,何必再来”怎么听都透着几分怪异。 老者没有去找年轻僧人对峙,深呼吸一口气,把疑问抛诸脑后,穿过树林,来到空普居住的静室。 静室没有关门,身披袈裟的空普大师坐在对门的蒲团上,书案上放着几本经书。 看到走过来的老者,空普停下译经,和声说道:“不知施主来此何故?” 老者清了清嗓子,压低声音说道:“老和尚,是我,张季舟。” 空普微微一愣,很快反应过来,脑海中浮现出那位故人的模样。 第147章 我来长安找朋友 医学是佛门的必修课之一,佛门弟子应当知晓佛医事理,才算圆满修学。 所以每一位佛门弟子多少懂些医术,当然相比于医治人体,他们更擅长医治人心。 张季舟在京城担任太医令的二十多年里,不少次受邀来大兴善寺讲学,故而与住持空普相识。永仪三年间,雍凉交界处闹起瘟疫,张季舟与空普同行去往病区救人,更是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你是……张医师?” 空普有些难以置信地问道。 张季舟双手在脸上揉了会儿,刹那间容貌变换,鼻子塌了一些,眼睛大了一些,双眉之间的距离更宽了一些,与之前相比判若两人。 他变得精神了许多。 不变的是,他脸上的皱纹依然很深,就像禅院门口生长着的上千年的老槐树。 “老和尚,就是我啊。”张季舟说道。 张季舟要做的事情比较敏感,所以在进京前做了易容,以防被“熟人”给认出来。 不过事实证明,易容没什么必要。 二十年物是人非,如今长安城已经没几个人记得他了。 就连昔日的好友都几乎认不出来。 空普大师这才敢于相认,只不过神情惊讶,眼神依然有些恍惚。 空普想着二十多年前张季舟被迫离开长安的模样,蓦然感慨道:“ 过得真快啊。” “可不是吗?”张季舟说道。 “你看我都成什么样了。” 张季舟摸了摸胡须白发,再看看空普,说道:“你倒还是老样子。” 空普叹息一声,正准备说些什么,比如外表只是虚相,比如一切都如梦幻泡影…… 张季舟听到叹息声顿时头大,猜到老和尚要开始讲道理了,赶紧连连摆手,说道:“别别!我可不是来听你讲道理的。” 说着还特别小孩子气的捂住耳朵,一边摇头一边念念有词:“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空普无奈,把话咽了回去。 其实这种事情也没什么好说的,归根结底不过是“修行境界”几个字。 张季舟今年八十有六,放在民间已经算是高寿,须发皆白,老态明显再正常不过。 反观空普大师却一副中年人模样,只是眼角略有皱纹。 可实际上,空普的年龄比张季舟还要大十一岁,今年已有九十七岁的高龄了。 不过作为修行者,每次破境都会伴随寿命的提升,不说长生不老,只是变老的速度会缓慢下来,尤其是那些一品后期的强者,只要不自己找死,活到一百三四都不成问题。 张季舟自认只剩三四年的寿命,如果运气不好,说不定明年就得升天。 可空普至少还 有二十年可活。 这上哪说理去? 空普有很多道理,比如生命不在长短,人存在的意义不在于时间。 张季舟也有一个道理,那就是道理大家都懂,却依然过不好这一生。 “你怎么回来了?”空普问道,知道他不喜欢,也就不用施主和医师的称呼了。 张季舟理所当然道:“我在长安花费半生的心思,当然要回来了。” 空普察觉到他话里有话,皱眉说道:“你是想做什么事吗?” 张季舟反问道:“老和尚你知道预防疟疾这件事吗?” 空普当然知道,点点头,面带敬意说道:“这是星君的提议。” 这件事早在京城传开了,岱岳星君提出了预防疟疾的方法,并且和李大总管联合制定国策,号召各州郡消灭蚊虫以预防疟疾,数以千万计的百姓因此得益。 所有像空普一样心怀天下的人,都会对岱岳星君生出敬意。 这是真正的国士。 或者说国师。 “不一定是他的提议。” 张季舟却摇了摇头,说道:“也有可能是我的提议。” 空普微微一怔:“什么意思?” “他拿走了我的手稿。” 张季舟把当初诸葛贤对他说的话重复了一遍,说道:“那份手稿是二十五年前我研究疟疾时做出的记录。” “而 我在手稿的第六页提到,蚊虫可能是导致疟疾的直接原因。” 听到这话,空普陷入了沉思。 张季舟不可能拿这种事情来骗他。 这么说,岱岳星君还真有可能是从张季舟的手稿中找到预防疟疾的方法。 接下来就涉及到名声了,严格来说,张季舟才是第一提议人。 而岱岳星君不过是印证答案的人。 空普深呼吸一口气,明白了张季舟返回长安的意图,说道:“你要去找星君?” 张季舟供认不违:“当然。” 空普说道:“你有证据吗?” “没有。”张季舟摇了摇头,说道:“我会找他当面对峙。” 在离开黑市前,张季舟又去了一次石房子,想从诸葛贤那里买到证据。 遗憾的是,诸葛贤也没有足够的证据。 天机阁只查到了两件事情—— 第一,张季舟埋在柳树下的手稿被太医令乌朋拿到了手中。 第二,乌朋将一份手稿送给了岱岳星君,以求星君垂怜。 物证肯定是没有的,消息是天机阁买回来的,所以也没有人证。 简而言之,这件事没有证据,只是天机阁在事实基础上进行的推断。 空普若有所思,说道:“假如你没有证据,老僧不建议你去找星君。” 张季舟说道:“既然他是个道士,自 然会实话实说。” “如果他回答是,那么这份名声理应分我一份。” “如果他回答不是,那么我原路返回,就当吃了个哑巴亏。” 岱岳星君是陛下的师父,在长安城权势倾天,张季舟自认无法抗衡。 所以在证据不足的情况下,张季舟绝不能正面和岱岳星君硬碰,否则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左思右想,张季舟决定直接找岱岳星君对峙,这应该是最好的方法了。 不过在对峙之前,他得先找几个帮手,起到震慑的作用。 张季舟锁定了几个目标。 第一个就是空普,两人曾在治病救人的过程中结下了深厚的友谊,此外,老和尚提倡人人平等,于情于理都会帮忙。 第二是燕白发,张季舟曾为燕白发的妻子治病多年,也曾为燕清辞的心病劳神,在这个过程中也和燕白发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况且燕白发为人正直,没道理不出手帮忙。 除此以外,还有宰相柴正平以及内廷司的李大总管。 张季舟与这两人并不相熟。 但长安早有传言,由于岱岳星君带着陛下修道,所以柴正平和李大总管等人对星君极其不满,不止一次上谏陛下,希望能将岱岳星君逐出长安,滚回泰山的道观里去。 敌人的敌人,可不就是朋友吗? 第148章 老了,老了 禅室里寂静无声,空普大师披着袈裟,看着面前昔日的好友沉默不语。 张季舟找了一张蒲团,坐到他的对面,期待地看着他:“老和尚,你得帮我。” 这一坐下,空普才发现,原来张季舟的头发掉了很多,已经稀疏的能看到头皮。 “你想我怎么帮你?”空普叹息问道。 “跟我一起去找岱岳星君。”张季舟笑着说道:“你放心,压个场子就行,不打架。” 空普沉默下来,一直沉默了许久,轻声说道:“抱歉,我帮不了你。” 张季舟愣住了,老脸上的笑容随之凝固,说道:“为什么?” 空普却不回答他的问题,转而说道:“张医师一路走来,觉得本寺如何?” 张季舟说道:“大兴善寺寺广僧众,香火鼎盛,实乃京城之最,放眼大夏也是顶级。” 空普说道:“比少林如何?” 张季舟怔了怔,心想你怎么还蹬鼻子上脸了? 大兴善寺是很不错,但如果和少林相比,可就是小巫见大巫了。 首先是占地面积,大兴善寺占地一百二十余亩,少林虽然只占地八十余亩,但少林背靠嵩山,周围嵩山山脉的几十座山峰都被朝廷封给了少林,严格算起来,大概有一万多亩。 其次是寺内僧众,大兴善寺公认 的高僧只有空普、空海、空觉、空定这寥寥几个,而少林公认的高僧有三十余位,足足是大兴善寺的七八倍。 还有最重要的名声问题,出了长安和雍州地界,就没有多少人知道大兴善寺了。可不管去到任何一个州郡,甚至去到偏僻山村,随便拉一个普通人聊聊佛学佛门,都避不开“少林”的存在。 张季舟清了清嗓子,昧着良心说道:“就算和少林相比,也只是相差分毫。” 空普笑了,说道:“你无需诓我。” “少林地位崇高,与本寺乃是云泥之别,这一点大家心里都有数。” “然而,在前朝时期,本寺在天下人的地位却能和少林等同,甚至犹有过之。” 听到这话,张季舟的神情变得有些古怪,有种敢怒不敢言的味道。 如果不是有求于空普,恐怕他就要张口大骂了——和少林等同,说好的出家人不打诳语呢?老和尚你抬头看一看,有没有发现天上都是牛群,那都是你吹起来的啊! 空普看出了他的怀疑,淡淡地说道:“本寺乃是前朝的皇家寺院,在当时有着皇家和官府的背景,有何不可?” 张季舟这才反应过来,大兴善寺曾是皇家寺院,在前朝朝廷的扶持下,还真有比肩少林的可能。 张季 舟表面赞叹不已,心中却是嗤之以鼻,人家少林靠的是底蕴,是传承,你这老和尚倒好,总想着依靠外力,那还有什么可比的? “所以老和尚你说这些是什么意思?”张季舟没好气问道。 空普说道:“皇朝更替,李氏上位,本寺由于前身而遭遇打压,故而蛰伏下来。” 张季舟心想这不叫蛰伏,而是凋敝。 空普继续说道:“不过据老僧所知,近来陛下修道有成,想要引道佛入京,传颂天下。其中道门一脉自然是泰山碧霞观,而佛门一脉暂定为我大兴善寺。” 张季舟疑惑说道:“然后大兴善寺又要成皇家寺院了?” 空普微微颔首:“正是。” 张季舟说道:“所以这跟你帮我去找岱岳星君对峙有什么关系吗?” 空普回答说道:“这消息是星君派人传递得来,此外,星君也对本寺多有照拂。” 他的言外之意是,如果得罪了岱岳星君,那皇家推崇的寺院可能就会花落别家。 在这种关键时刻,空普自然不愿意节外生枝。 至于好友……二十年不见,他们还能是好友吗? 记忆都是有时效性的,友谊也有它的保质期,二十年显然太久了。 好在修行者记忆超群,如果是普通人,恐怕二十年不见连朋友 都做不成了吧。 张季舟明白了空普的意思,神情几度变换,最终也只是叹息一声。 “那我先走了,老和尚。” 张季舟起身告辞。 空普再次说道:“张医师,依老僧拙见,你去找星君对峙的行为实属不智。” 张季舟没有接话,转身退出禅室,沿着青葱小道原路返回。 空普看着老友的背景消失在松林间,摇了摇头,发出一声长叹。 …… …… 张季舟走在林荫小道上,脸上带着说不出的怅然。 其实他不怪空普。 帮忙是情分,不帮是本分。 况且空普作为大兴善寺的住持,有必要为寺院的未来考虑。 佛门提倡不争不抢静心念斋,可佛门弟子也都是人,人活一世,哪能真的不争不抢? 如果因为帮住昔日的好友而断送大兴善寺的前程,空普还有何颜面留在寺中? 或许空普的苦衷不比他少。 正思索着,张季舟又来到先前路过的林间草地的附近。 那个俊俏的年轻僧人依然在草地上看书,脸上带着明媚的笑容。 张季舟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惊讶发现年轻僧人看的不是佛经,而是市面上流行的演义小说,名叫《孤独剑客的一生》。 这本书很有名,连张季舟都有所耳闻。 书中主角以圣贤城柳 玉为原型,改名唤作柳羽,是一个游历江湖的浪子。不过与书名不符的是,书中柳羽非但不孤独,反而有九个红颜知己,情人更是遍布天下。 听说这本书在年轻人群体中颇受追捧,就连国子监的学子们都趋之若鹜。 张季舟不能理解,孤独剑客为何能有九个道侣,现在的年轻人又为何喜欢这样的书? 就像他不理解如今的长安和大夏朝廷,怎么就变成了这副模样? 他已经老了,身和心都老了,成了一个被现实抛弃在角落里的孤独的老年人,逐渐不理解这个世界,也不被世界理解。 “老先生你出来了啊。”年轻僧人合上小说,转而看向张季舟。 张季舟“嗯”了一声。 年轻僧人笑着说道:“看老先生的样子,空普大师并没有帮你。” 张季舟点了点头。 却听年轻僧人接着说道:“想想也对,那可是岱岳星君啊,轻易谁敢帮你?” 张季舟神情大变:“!” 什么情况? 这个年轻僧人为何一口叫破了他的意图? 自己有在他面前提过岱岳星君吗? 绝没有! 他绝不该知道自己和岱岳星君的事情! 那又是怎么回事? 空普所在的禅室距离此处有两百多步,就算是狗耳朵,也不该听到这么远的距离啊? 第149章 小僧法显 “老先生,狗只是鼻子灵敏,论听力哪比得过蝙蝠?” 年轻僧人微笑看着他,耐心地解释道:“动物界中耳朵最灵敏的应该是蝙蝠才对,不过说真的,这两个比喻都不怎么好听,我不喜欢。” 张季舟神情大变,眼前这个年轻僧人再一次叫破了他的心中所想! 难道对方会读心术? “这不叫读心术,在佛门我们称之为他心通,不过性质上差不多就是了。” 年轻僧人解释说道。 张季舟接连被他读走心声,难掩震惊道:“佛门六大神通之一的他心通?” 年轻僧人点了点头。 得到肯定,张季舟顿时警惕性十足。 据说他心通只有得到佛祖青睐,并且阅历足够高的僧人才能够练成。 遍观佛门,练成此神通的人也屈指可数,无一不是年过古稀、禅名一方的大人物。 可通过外貌、声音、以及他看的这本市井小说判断,眼前的僧人年纪不大,绝非某个性格怪异的老 怪物伪装。 年纪轻轻就练成他心通…… 张季舟难以置信地想到,自己究竟是遇到了怎么样的一个怪物? 年轻僧人也再一次读到了他的心中所想,无奈说道:“我可不是怪物。” 张季舟深呼吸一口气,说道:“敢问大师法号?” 年轻僧人说道:“小僧法显。” 张季舟双手合十,认认真真地行了一礼,说道:“见过法显大师。” 他的姿态极其恭谨。 不管年龄资历如何,张季舟可以断定,法显的名号最多十年就能传遍天下。 旋即他又对空普多出了几分不解。 有此弟子,何愁大兴善寺不兴? 为何还要强求皇家? 法显笑着说道:“老先生误会,我并不属于大兴善寺,也不是空普大师的弟子。” 张季舟心下了然,旋即又有几分不满——会他心通虽然了不起,但至于这么偷听吗? 法显哂笑两声,语气中带着歉意,说道:“老先生误会小僧了,小僧神通 初成,尚不能完全控制,窃听老先生心声,亦非我所愿。” 张季舟没有再说什么,点了点头表示知晓和原谅,下一刻便将所有想法都抛诸脑后,防止被对方读到自己的心声。 “敢问老先生名讳?”法显转而问道。 张季舟略作沉吟,如实说道:“我姓张,张季舟,舟舸的舟。” 法显没听过这个名字。 他是兰若传人,久居庙宇,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用在了修行、感悟天地之类的艰深问题上,在十八岁之前从未离开过兰若寺,所以他是个匮乏江湖常识的人,没听过张季舟的名字,更没有把这个名字和“鬼医”的名号联系起来。 之所以主动和张季舟攀谈,是因为他眼里的张季舟浑身萦绕着一层清辉。 在佛门,这层清辉又被称为福德,需得常年累月的做好人、行善事才能够累积。 然而此时此刻,这层清辉的上方,却又多了一片血光,就好像老人带了一顶血帽子 。 那是人之将死的征兆。 对于这种多行善事的好人,法显一向不吝于拉他们一把。 “张老先生打算去找岱岳星君对峙?”法显不经意间把话题转了回来。 张季舟微微颔首。 法显接着说道:“不知老先生具体是要对峙何事?当然我就是随便问问,如果老先生觉得不方便,可以不回答。” 张季舟果然不回答。 法显翻了个白眼,也不追问。 张季舟说道:“小师父可有看出什么?” 法显叹息一声,看着老人浑浊的双眼,认真说道:“我看老先生印堂发黑,近来或是有血光之灾啊。” 张季舟沉默片刻,皱眉道:“佛门也开始搞算命的那一套了?” “佛道不分家嘛。” 法显看着他说道:“印堂发黑这句话算是虚言,然而血光之灾可是真的,老先生不能不防。依我看,老先生尽量不要去找岱岳星君了,从哪里来的就回哪里去才好。” 张季舟顿时不高兴了 ,随口应付了一句,然后转身离开。 法显无奈笑了笑,也不强求,起身目送张季舟从视线中消失。 张季舟当然不信法显的话。 此行长安,他为的就是找岱岳星君对峙,要回属于自己的那一份名声,哪里会被外人的几句话轻易劝退?别说一句血光之灾,就算前方是深渊地狱,他都要走上一遭。 谁都不能动摇他的决心。 至于法显,在张季舟离去之后,继续坐在草地上看起了小说。 离开山门在外行走,法显时常会给接触到的有缘人以“善意的提醒”,但却没有几个人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究其原因,官府曾下令,大力扫除民间骗钱的神棍和算命人士。 未来不断变幻。 未来不可预测。 对于这种涉及未来的话语,所有人都将其当成虚妄。 但法显知道,他确实能看到未来。 而且他看到的未来,如果不加以干涉,十有八。九都会成真。 这种能力叫做—— 通天。 第150章 将死之人 临近午时,张季舟离开了大兴善寺,搭车去往宣阳坊的燕府。 燕白发此时还在不良人当值,张季舟也不着急,在燕府附近下了车。 与二十年前相比,长安变化极大,但总体布局却没有太多改变。 张季周回忆片刻,便轻车熟路地找到了那条很有名的小吃街,买了些吃的,然后坐在茶楼里听了一下午的书。 这间茶楼和燕府位于同一条街上,相距只有不到百丈。 傍晚时分,张季舟正坐在茶楼里打盹,余光忽然看到散值的燕白发从街那边走来,顿时清醒过来。 “燕大帅,还记得老夫吗?” 张季舟笑呵呵地迎上前去。 燕白发打量着面前白发苍苍,驮着背,身高只到自己胸前的老人:“你是?” 和空普一样,二十余年未见,燕白发也没有认出张季舟。 张季舟说道:“是我,张季舟,咱们一直有书信来往,上个月你徒弟还找我来着。” 燕白发愣了下,很快反应过来,惊喜说道:“张医师你找到治疗心病的办法了?” 自从张季舟就被逐出长安,两人便靠书信来往,而他的弟子关千云,自然而然地充当起了这个送信人。 今天看到张季舟回来,燕白发下意 识以为老人找到了治疗心病的办法。 这倒让张季舟有些尴尬,干笑两声说道:“还没有……我来找你是出于另一件事。” 燕白发遗憾地叹息一声,相邀道:“无妨,张医师不如先去府上一叙。” 张季舟点点头,随着燕白发走进府中。 不可否认,燕白发是长安城最有权势的几个人之一,除去皇帝以外,能稳压他一头的就只有李大总管和岱岳星君。 但燕府却只是一座三进四合院,占地不足一亩,连富家员外的府邸都不如。 其实陛下有赐予燕白发府邸,位置在光禄坊中,紧邻朱雀大街,占地十余亩。 燕白发却没有搬过去的兴致。 这个四合院是当年他与唐月霜结亲时的地方,当时他还不是不良帅,手里也没多少闲钱,还是哥几个东拼西凑才买下这个四合院当做婚房,对燕白发来说意义非凡。 此外,燕家除去燕白发和燕清辞父女以外,就只剩一个管家,两个厨娘,也用不到太大的府邸。 “还能喝酒吗?” 燕白发看着张季舟问道。 张季舟拍了拍胸口,虽然瘦小,但特别豪气干云地说道:“当然可以!” 燕白发便吩咐厨娘在前厅摆上酒席,做了几个 下酒菜,又把管家喊来作陪。 至于燕清辞,燕白发没有叫她来的打算。 在燕白发心里,女儿至今都还不知道心病的事情,最好以后也都不要知道。 …… …… 谢周在午后离开青山,御剑而行,十几里路只需片刻走过。 进了长安城方才放慢速度,却也在一个时辰内来到了大兴善寺。 谢周交了香火钱,走进寺院,并没有像香客那样焚香拜佛。 近年来佛道相争闹的比较厉害,佛说佛有多妙,道说道才是真,两家争执不下。 谢周作为道门弟子,自然不方便拜佛,说明来意后去到后院,找到了躺在草地上看小说的法显。 “佛道相争由来已久,但我不明白,你非要和我争什么?”法显察觉到他的到来,放下小说,扭头看向谢周,没好气说道。 谢周愣了一下,先前他确实在想如今的法显修行到了哪一步,如果两人代表道佛,再斗上一场,胜负又会如何? 没想到法显却听到了他的心声。 谢周不像张季舟那般迟钝,瞬间反应过来,说道:“你练成他心通了!” 法显点了点头,下巴微扬,眼神得意,好像小孩子般炫耀。 也不知在外人面前一向谦逊有礼, 行事宛如高僧一般的他为何会有这样的一面。 谢周自不会让他得意,很随意地“嗯”了一声,表示知晓,随即便进入道心通明的状态中,防止被法显窥探到自己的心意。 法显今年刚刚二十出头,比关千云还要小上两岁,如此年纪便学会他心通当然是一件值得惊讶的事情。 但谢周心里,早把法显当成了怪物来看,怪物做出怪物的事,自然也就不稀奇了。 片刻的寒暄之后,法显想到先前的老人,问道:“你知道张季舟不?我总感觉这个名字有几分熟悉,好像在哪听过。” 谢周随口说道:“这不就是‘鬼医’的名字吗?我上个月还见到他弟子来着……” 说着他把葛桂和式神寒震的事情讲了一番,引得法显连连称奇,感慨道:“能延年益寿,还能改善修行天赋的丹药确实少见,如果流传出去,恐怕会引起好一番争夺。” 谢周也清楚这一点,心想葛桂一炉不知能炼出几枚丹药,最终效果又是如何。 法显接着问道:“你和那个张季舟很熟吗?” “不熟,根本没见过。” 谢周说道:“怎么了?” 法显幽幽地说道:“他就要死了。” 谢周微微一惊,说道 :“听葛桂说,鬼医今年已有八十六岁,是大限将至了吗?” 法显摇了摇头,认真说道:“我在他的未来中看到一片血色,隐隐牵扯到观星楼和楼里那位岱岳星君。” “你见到他了?”谢周皱眉问道。 法显点头道:“他今天来了长安城。” “他找岱岳星君做什么?” 谢周想着记忆里那位和蔼的老道士,没由来的一阵心悸。 岱岳星君对外的形象一直都是内心向善、为国为民的为道者。 但谢周对他的印象却不怎么友好。 或许是姜御不喜欢岱岳星君的缘故,谢周也觉得那位老道士虚伪且不可信任。 法显说道:“他没说,具体你可以去查一查,如果你要救他最好抓紧一些。” “未来不断变换,我看到的未来也不一定就是定数。” “但如果继续拖延,等到他和岱岳星君见面,一切就都来不及了。” 谢周沉默着点了点头,心里也在盘算着要不要帮张季舟。 说实话他不认识张季舟,连见都没有见过,只是听过鬼医的大名罢了。 要说交集,也只是在葛桂的层面。 但他与葛桂也不熟啊,双方只是做了个交易,最后还起了争执,或许勉强算得上朋友。 第151章 法显论佛 稍加思索后,谢周还是决定拉上一把。 张季舟是如今天下数一数二的医师,葛桂的医术更将青出于蓝。 与这两人结下交情,日后做许多事情都会方便许多,当然最重要的还是燕清辞的心病。 如果他救了张季舟一命,这鬼医师徒二人还不得尽心尽力地回报? 谢周不否认自己的私心。 他不是圣人,很多时候,做不到不求回报的帮住别人。 况且如果选择帮张季舟,就算不正面对上岱岳星君,也很有可能和星君结下梁子,其中的麻烦可想而知。 一念及此,谢周看向法显,眼珠子滴溜滴溜地打着转。 “你想干嘛?” 法显警惕说道。 谢周说道:“我看到了个劳动力,还是个免费的劳动力。” 法显却在他开口之前就捂住了耳朵,一边摇头一边说道:“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 倘若张季舟看到这一幕,一定会惊掉下巴,法显哪还有半点高僧的模样? 谢周笑呵呵地退出道心通明的状态,在心里默默把先前的话重复了一遍。 然后加了一句——“你不听也行啊,你不是会用他心通吗?谁强求你听了?” 法显尚且无法控制他心 通,自然听到了谢周的心声,顿时眼神幽怨,说道:“谢周你XX妈是不是混蛋啊?” 谢周也不生气,笑呵呵地提醒道:“你犯了嗔戒。” 嗔戒,又称妄语戒,属佛门八戒之一,即不伪诈,不妄语,不谩骂。 法显在谢周面前心直口快,经常有什么说什么,也经常触犯嗔戒。 以前谢周提醒他的时候,法显就会双手合十,“真诚”地向佛祖道歉。 今天的法显却是不以为意,拂袖说道:“无妨,佛已经原谅我了。” 谢周笑道:“你又怎么知道?” 法显理所当然地说道:“因为你该骂,而且我已经原谅自己了。” 等等,我已经原谅自己了……? 听到这句话谢周明显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法显这是把自己当佛了? 谢周没有提出疑问,而是真心地替法显高兴。 这不代表法显真成了佛,也不能说法显性格狂傲,而是一种随意的姿态。 这种姿态意味着自信,也意味着法显已经在佛门之外走出一条独属于自己的路。 如果用通俗一点的话来讲,此时的法显已经开始“不信佛”了。 这就像佛经中记载过的一个故事。 有位佛门 信徒曾在活佛座下苦修多年,终于有一天修有所成,于是去找活佛。 他说:“佛,我今天早上成佛了。” 活佛说:“哦,成佛了,很好,随喜。你吃早饭了没有?” 他说:“我吃了。” 活佛问:“你为什么吃早饭?” 他说:“我饿了。” 活佛说:“喔,你这尊佛很了不起,还知道肚子饿了。” 信徒挠挠头不说话,知道自己被嘲笑了,也认清自己不是真正的佛。(注) 那什么才是真正的佛? 其实这个问题就跟道门的“怎样才叫得道”一样,两者都没有绝对的定论。 有些人不是佛却被称之为佛,有些佛经记载中的佛却不被世人认同。 法显自小被兰若寺收养,被灌输要一心向佛的理念,所以他也深究过“什么是佛”的问题。 遗憾的是,法显并没有找到能说服自己的答案。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在绝大多数佛门中人看来,法显都不是个合格的佛门弟子。 他不止偶犯嗔戒。 除嗔戒以外,佛门八戒中的第六戒不着香华,第七戒不坐卧高广大床,第八戒非时食,法显都不以为意。 甚至对这几条戒律有些反感。 好看的衣 服为何不能穿?好闻的香囊为何不能佩戴?舒服软和些的床铺为何不能睡?日中后为何不能吃东西?难道非得身披僧衣、草席硬卧、奉法时食才叫佛吗? 法显问自己的师父。 师父说,这是规矩。 法显问,为何会有这样的规矩?很明显这些规矩不合道理。 师父说,佛门自古如此。 法显追问原因。 师父就解释说,修佛的终极目标是离苦得乐,脱离六道轮回等等,所以合该舍弃一些俗世追捧的东西,也就衍生出了这些戒律。 法显笑了,说自己不向佛了。 他不想念佛了。 兰若寺的老住持分外生气,罚法显去往后山石室,面壁三个月思过。 在此期间,恰好圣贤城城主、当今大儒柳玉游学大和城。 老住持与其坐谈,就说起了法显的事情,痛心疾首。 柳玉见过法显,知道后者是怎样的一个人,非但不予安慰,反而还恭喜老住持。 老住持表示很生气,我家大弟子都不想念佛了,你是在幸灾乐祸吗? 柳玉就让老住持放心,说给法显时间,他断定法显一定能承担起兰若寺的未来。 到那个时候,就算法显不把自己当佛,世上其他 人也会把他当佛。 老住持将信将疑,最终还是选择相信柳玉的眼光,不再把诸多要求强加在法显身上。 法显因此自由了许多,否则今天的他也不可能抱着《孤独剑客的一生》来看。 谢周双手合十,笑吟吟地说道:“所以我佛慈悲,能不能也帮我一把?” 法显白了他一眼说道:“你连事情因果都不知道,怎么帮?” 谢周也不接话,只是眨巴眨巴眼睛,事情可以等回去再查,先找好帮手才是硬道理。 法显被他看得有些发毛,沉默了会儿,说道:“不准助恶。” 谢周笑着说道:“放心,我们只会站在正确的一方。” 他已经想好了,如果是张季舟犯糊,那就想办法阻止张季舟,把后者带出长安。 如果是岱岳星君犯的错,那就想办法帮张季舟,压低星君一头。 陛下的师父又如何?观星楼的主人又如何?顶着天下第一道的名头又如何? 错了,那就讲道理嘛。 青山紧邻长安,在长安地界,青山弟子拥有着质疑任何人的资格。 …… …… ———— ps:注这段对话摘自文章《嘎玛仁波切:什么才是真正的佛?》作者是谁找不到了 第152章 分析利害 宣阳坊,燕府。 酒过三巡,燕白发和张季舟这对曾经的忘年交相谈甚欢,几乎有拜把子的趋势。 俗话说无事不登三宝殿,燕白发猜到张季舟此行应该是有要事相商,却也不多询问,只等张季舟自己开口。 张季舟同样不着急,直到天色渐暗才放下酒杯,缓缓说道:“燕大帅可否听我一言。” 燕白发说道:“张医师但说无妨。” 张季舟微微颔首,再次把疟疾、手稿以及乌朋和岱岳星君的事情讲了一遍。 燕白发听后沉吟许久,问道:“你从何处得来的消息,可靠吗?” 张季舟点了点头,说道:“燕大帅应该知道凉州黑市的情报点由天机阁负责,消息便是从那边得来,绝对可靠。” 燕白发沉默片刻,说道:“既然如此,你想怎么做?” 张季舟说道:“直接找星君对峙。” “直来直去,确实是个好办法。”燕白发说道:“但还不够好。” 张季舟疑惑道:“大帅以为如何?” 燕白发放下酒盏,直视张季舟,眼中攸而放出精湛的光芒,正色说道:“从哪来,回哪去,什么疟疾?什么手稿?还有岱 岳星君……这些都与你无关。” 燕白发顿了顿,继续说道:“将此事埋在心底罢,就当什么都不知道。” 张季舟愣住了,安静片刻后忽而轻喝道:“岂能如此?” 燕白发目光平静,淡淡地反问道:“那你知不知道,去找星君对峙就等于送死?” 张季舟沉默着不说话,眼神却带着坚定的目光,其中的意志不容置疑。 燕白发笑了笑,说道:“那好,我再问你几个问题。” “对于此事,你可有足够的证据?” “你能否证明那份手稿真的存在?” “就算存在,你怎么证明它是你写的?又怎么证明乌朋是从柳树下挖出来的?” 张季舟还是不说话。 燕白发遗憾说道:“看来你没办法证明……你只能把希望寄托在星君的人格上。” “可你有没有想过,这是一件足以名留青史,让世人立庙的功劳。” “星君凭什么让给你?” “道门的规矩?” “不诓骗,不偷盗?” “说真的,当巨大的利益摆在面前,规矩算个屁啊,大街上算命的神棍到处都是,你去问问他们讲不讲规矩?” 燕白发看着他, 毫不客气地说道:“如果我是星君,我绝对不会承认。” “还会以乱臣的名义将你下狱,之后再找个理由剁了你的脑袋。” 张季舟微微吸了一口气,面色发白,依然保持沉默。 燕白发给自己倒了杯酒,一边浅酌一边说道:“假如星君是个好人。” “他承认了手稿的存在。” “可你别忘了还有太医令乌朋。” “听你的意思,手稿是他送给星君的。” “乌朋是你的弟子,我想你应该比我更了解他的为人,真诚、稳重,却也自私。” “如果他不承认呢?” 张季舟脸色苍白,双手捧着酒盏,低头看着空荡荡的酒盏底部。 燕白发冷笑看着他,说道:“我们再假如乌朋也是个好人。” “他也承认了手稿的存在。” “经过对证,确认了那份手稿确实是你张季舟所留。” “好,很好,非常好,张医师你终于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名声。” “然后呢?” “你知不知道这大夏朝野上下,有多少人想要抱星君的大腿?” “你知不知道有多少人,日思夜梦都想到得到星君的垂怜?” “他们会想方设法 地杀死你,或许还会用最痛苦的方法折磨你。” “就算你医术通天都不够活的。” “等你死之后,一切照旧。” “世间各地还是会给星君立庙,史书上还是会把预防疟疾的功劳归于星君。” “而你,张季舟,则是会被打上乱臣贼子的标签,与王谢等同。” “当然你远不如王谢,更大的可能是就此湮没,史书上提都不会提。” 燕白发的声音在前厅里回荡着。 他的话虽然不好听,但说得十分中肯,句句都是事实。 相比吃斋念佛的空普,燕白发混迹于庙堂江湖,考虑事情会更加周到。 越是如此,他越是能看出此间的风险。 张季舟来到京城,无疑是个错误。 夹了几筷子饭菜,燕白发放缓了语气,继续说道:“张医师,你也曾混迹大夏官场,应该能想明白这其中的利害。” “我知道你的想法。” “你想借助外来的力量压星君一头,再以道门的规矩让星君实话实说。” “但你有没有想过,就连圣上都在星君座下修道,谁能压得住他?” “你,我,就算再加上李辛都不行。” 燕白发口中 的李辛便是那位权倾朝野的大宦官,李大总管的本名。 “此外,你可有考虑过圣上?” “如果我们联合起来向岱岳星君施压,圣上会作何想法?” “你似乎忘了咱们的圣上生性多疑,最忌讳臣子联合。” “前面的王党谢党已经消失了,后面立下汗马功劳的折威军和孟君集也消失了。” “况且相比你我,圣上显然更信任星君大人,也更愿意把这份功劳送给星君。” “如果圣上把我们向岱岳星君施的压,当作对他的挑衅怎么办?” “我的修行境界摆在这,圣上不会动我,可张季舟你呢?” “南阳张家呢?” “届时不止是你,张家也会遭殃。” 燕白发一口气把利害说完,安静下来,等着张季舟的回应。 张季舟有些茫然,先前的一腔热血显然被燕白发给浇灭了。 但他曾在朝堂为官,细想之下自然知道燕白发不是在故放虚言。 以星君的权力和地位,就算他不在意,也早以他为中心形成了一个利益共同体。 牵一发而动全身。 张季舟半晌后才轻声说道:“可那份名声本该属于我,我不甘心……” 第153章 举目长安 燕白发笑了,接触过不少江湖人士的他自然理解这一份心情。 好一句“不甘心”! 这三个字包括了金钱、权力、地位、情爱等等在内的所有东西,不知多少江湖纷争都是因为一句不甘心而起。 很多时候,这三个字还凌驾于生死之上。 而张季舟的不甘心,充斥着他对名声的追求和对医圣先祖的向往。 燕白发不再劝诫,看着张季舟认真说道:“我建议张医师回去后好好想一想。” “此外,张医师曾数次救过先妻,这份恩情我都记在心里。” “如果你执意去找星君对峙,记得先来找我,我会帮你。” 张季舟叹息一声,突然有千言万语涌上嘴边,最终只说了一句多谢。 接着他又寒暄了几句,告辞离开。 燕白发也不留他,将他送出燕府。 看着老友佝偻远去的背影,燕白发重重地叹了口气,关上大门。 其实,燕白发只站在张季舟的角度上进行了分析,却没有说自己的苦衷。 不良人已经不是之前的不良人了。 先帝时期,不良人颇受倚重,在庙堂和江湖都拥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 但陛下登基后,显然更信任最早追随他身边的班子,比如 李大总管,比如孟君集…… 于是内廷司趁势而起,不良人日渐低沉。 最差的时候,不良人的数量足足削减了三分之一还多,几乎从风云榜中除名。 后来陛下进入观星楼修道,朝中需要有势力与内廷司相制衡,不良人才得以缓和。 如果燕白发这时候再与星君交恶,很可能会引起陛下不满。 短期看可能不会有什么祸事,但等陛下结束修道,坐到皇位上的时候,一定会颁下一纸诏书,削减不良人的开支调度,控制各地不良人数量,将部分不良人降为捕快…… 燕白发确信,那位多疑且唯我的陛下肯定能做出这种事来。 都说修道要心静自然,心如止水。 也不知陛下这样的性子,是怎么能静下心修道,并且修有所成。 据说陛下已经是二品境巅峰,只差临门一脚就能突破了。 燕白发揉揉眉心,心想如果不是顾及身后的不良人兄弟,以及心中的责任感和价值观,他早就撂挑子不干了。 以他的实力到哪不能生活得好好的,何至于奉承这个不讨喜还不务实的皇帝陛下? …… …… 另一边,张季舟离开燕府,径直去往宣阳坊南侧的一家客栈。 行 走在宽敞的街道上,老人双手拢袖,裹着棉袄,心中竟有几分不真实的感觉。 他曾在这座城里生活了二十多年。 那时候的他贵为太医令,医术高超,住在太医署附近的一处药园里面。药园位置虽偏,但逢年过节必定门庭若市,张季舟收到的礼物能堆满一整间房,放眼望去,到处都是他的“朋友”和“熟人。” 后来药园被毁,鬼医被逐。 不见长安二十年风雨。 如今再临长安,举目望去,暮色笼罩,华灯初上,长安一片繁华。 可昔日的朋友和熟人俱已不再,张季舟竟觉得那般陌生。 …… …… 与此同时,在距离长安城二十余里的官道上,有五辆马车缓缓而行。 另有七八个男人骑马跟在马车旁边,手里举着火把照明。 这是一支从颍川入京的商队。 他们本该在日落前进城,无奈途经的官道上有一截正在修路,商队绕道而行,耽搁了不少时间。 商队领头的是个皮肤黝黑,身材壮实的中年男人,姓魏,众人都喊他老魏。 老魏爬到车厢上,朝长安城的方向望了几眼,叹息着摇了摇头。 眼下城门已关,就算能赶到长安也肯定进不得城了。 “不走了,此地还算宽敞,大家把帐篷拿出来,就在这里凑活一晚上吧,天亮再出发。” 老魏跳下马车,招呼众人。 队伍里跑商的一个个都正值壮年,风餐露宿是常有之事,自然没什么意见。各自从车顶抽出草席帐篷,准备在路边安营扎寨。 不过跟在后面马车旁边的一个小老头却是不太乐意,耷拉着老脸,凑过来说道:“老魏,附近就没个客栈啥的?” 老魏扭头说道:“大爷,您瞧瞧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去哪找客栈啊?” 小老头说道:“前面不是有个村子?” 说着他朝前面指了指,昏暗夜色下,能够看到前方有轻微的火光闪烁。 应该是个村庄,相距不过四五里的样子。 老魏经常跑这条商路,清楚一路上都有什么,解释道:“那里是小齐村,村里头没有客栈,也不给外人借宿。” 小老头说道:“那咱们就去村口扎营,总比在这里待着好。” 老魏不太想动,说道:“天都快黑透了,弟兄们也都累了,多走这五里路干吗?” 小老头环视一圈,看着官道两边的田地和不远处夜色下的山峰,担忧说道:“那万一遇着山贼怎么办?” 老魏笑了,看着小老头说道: “这里到长安也就二十里,已经是天子脚下,哪里会有山贼?” “您老要是还不放心……” 老魏把小老头拉到自己身边,指着那些山峰说道:“看到没,那里就是青山。” “什么青山?” 小老头一时没反应过来。 “天下第一门派的青山啊。”老魏笑呵呵地说道:“您老还担心山贼吗?” 小老头微微一怔,顿时就安心了许多。 便是没什么文化的老头子也听过青山的鼎鼎大名,对其有着绝对的信任。 天子脚下或许会有危险,但青山脚下,如何会有贼寇? 但小老头依然不愿意在这里留宿。 眼下正值腊月,白天还好,入夜后着实冻得厉害,他倒是没什么,可夫人哪受得住? 小老头正准备继续理论。 这时,后面的马车掀开车帘,一位穿着绵绸的妇人从车厢里走了出来,先是对着老魏歉意一笑,随后对小老头说道:“就在此处歇息一晚也是无妨,车上备了御寒的帐篷棉被,放心吧逵叔,我没你想的那么娇贵。” 小老头犹豫了下,便不多说什么了。 老魏对着妇人抱拳一礼,笑着说道:“多谢夫人体谅。” 第154章 长安城外的刺客 眼前这位妇人身穿绸缎,背后披一件裘制披风,漆黑如墨的长发盘在脑后,用一支白玉簪别着,额前落下几缕青丝随风飘散。 妇人的年纪不大,看起来也就二十来岁,眉眼清澈如画,身上带着浓浓的书卷气息,说起话来也是轻声细语。 如果不出所料,她应是某个书香门第的大家闺秀,给人以温柔端庄的感觉。 还有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跟在妇人身边,容貌亦是清丽可人,属于难得一见的美女,但与妇人一比,就显得格外的小家子气了。 所以当妇人走出车厢的时候,商队的大老爷们儿一个个都把目光投了过来,然后又赶紧扭过头去,压制住心中偷看的欲望。 少女注意到这副画面,微扬着下巴,有些不屑地撇了撇嘴。 呵,这群臭男人,就没一个好东西! 还是自家老爷好,要相貌有相貌,要学识有学识,还待人温和,就像四月的微风。 一念及此,她挽着妇人的胳膊说道:“姐姐,明天就能见到老爷了呢。” 妇人微笑点了点头。 老魏也听到了这句话,笑呵呵说道:“明天一早,屈大人一定会过来接夫人的。” 车队其他人跟着附和,有的夸屈大人一往情深,有的说屈 家文曲星降世…… 他们口中的屈大人自然就是太和元年的状元郎、如今在户部当职的屈望。 这位貌美妇人便是屈望的发妻,本名楚巧巧,曾经颍川教坊司的花魁“巧娘”。 至于跟在楚巧巧身边的少女,唤作翠儿,两人虽以姐妹相称,实则为主仆关系。 翠儿是楚巧巧的贴身丫鬟,从教坊司时期就跟在楚巧巧身边,有近十年了。 翠儿对屈望同样一往情深,这点楚巧巧并不介意,反而觉得理所当然。 按照规矩,作为她的贴身丫鬟,翠儿理应是屈望的通房丫头。 通房丫头不心系老爷怎么行? 只不过楚巧巧能用“相公”、“夫君”这种称谓来称呼屈望,而通房丫头在得到名分之前,只能以“老爷”相称。 “夫人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尽管喊我们就行。”老魏呵呵笑着,招呼几个弟兄一起把楚巧巧的帐篷搭了起来,两边用马车拦着,起到挡风的作用。 随后老魏等人开始生火,围着火堆聚在一起,拿出备好的干粮,简单对付几口晚饭。 碍于身份,楚巧巧和丫鬟翠儿,还有管家老头都不方便和这群粗人凑在一起,坐在马车旁边,另起了一堆篝火。 深冬的木柴积了寒气, 燃烧起来十分困难,发出劈里啪啦的声音。 管家老头一边添火,一边埋怨。 可就在下一刻,忽然有一道尖锐的破空声响起,突兀地刺破夜色,管家的右眼和火焰同时急促地跳动起来。 声音的来源是一道羽箭! 箭矢飞行的速度比声音传播的速度更快,当众人听到声音时,羽箭已经来到眼前。 轰的一声! 羽箭没入楚巧巧前方霜冻的土地中,只留箭尾露在外部,急速颤抖着。 看样子它的目标是楚巧巧,只不过射箭之人的力量有余,准确度略有不足。 “有山贼,有山贼!” 管家老头大声尖叫起来。 老魏等人也瞬间反应过来,互相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错愕。 长安城下,青山脚下,怎么会有山贼? 别说见过,他们跑了十几年商路,就没听过青山附近有山贼。 不对,不是山贼! “是刺客!” 老魏大声喊道。 刺客明显是冲着楚巧巧来的,难道是屈大人的政敌? 老魏来不及思考太多,赶紧跑到马车上取来武器,往楚巧巧身边跑去。 这群跑商的汉子多少练过几年,虽然境界低微,但一般的小贼还真不是他们的对手。 冲在最前面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 壮汉,也是商队的武力担当,有五品境的修为。 有这实力,如果出身清白,足够他去一州之地当个不良人的了。 然而。 壮汉还没有跑到楚巧巧几人身边,左右两边的麦田里就分别冲出一个穿着夜行衣的黑影。 两个黑影各自提剑,交错而过,当他们停下来时,剑刃上已沾满血迹。 壮汉停下了脚步,双手错愕地捂住咽喉,想要喊叫却只能发出“呃呃呃”的声音。 老魏愣住了,大喊一声“老郭”的同时赶紧停下脚步,又猛地伸手抓住了身边一个弟兄,微微摇头,紧接着和商队里的弟兄们不约而同地选择了退后。 连老郭都被瞬间杀死,这两个刺客的实力最少是三品境,绝非他们能够对付。 “跑!”老魏当机立断,带着商队众人扭头便向后逃窜。 有个年纪气盛的新人怔了怔,迟疑道:“咱们不管屈夫人了吗?” “你管得了吗!” “没看到老郭是怎么死的吗?” “你XX妈不想活了?” 瞬间就有几个弟兄一边骂他一边拉着他逃跑,头都不敢回。 背后楚巧巧神情慌乱,很快稳定下来,猜到这些刺客可能是夫君的政敌。 当年楚家就是因为惹到了不该惹的敌人,结 果被对方陷害抄家。 她被打入教坊司,而父母兄弟据说被人刺杀,死在了发配边疆的路上。 丫鬟翠儿哪见过这种场面?更没有楚巧巧这样的定力,神情慌乱到了极点,胆战心惊地看着眼前慢慢走来的黑衣刺客,对着逃窜的老魏等人大声喊道:“你们跑什么跑!” 老魏等人听到了少女惊恐的叫声,依然是头都不回。 废话,他们只是一群跑商的,赚个辛苦钱而已,当然不会赌命。 况且这根本不是赌命,而是送死! 虽然就这么逃跑有些不道德,但他们一个个上有老下有小的,何至于为了屈家给的几十两银子赔上性命? 楚巧巧抓住少女丫鬟的手,轻轻拍了拍,料定老魏等人不会回头。 当然她也不会怪罪对方,对着管家行了个万福:“看来要麻烦卫叔叔了。” 此时此刻,管家老头也不再慌乱,眼神变得格外冷静。 试想,长安与颍川相距上千里,屈望如何会放心父母妻子在外? 所以前两年他花大价钱为屈家请了护院,还请了位二品境的退伍老卒来当他的管家。 管家老头活动了下手腕,转而从车底抽出一把战剑,迎向了两位刺客。 下一刻。 金铁相撞的声音在夜色中响起。 第155章 青山的剑 夜月高挂,寒风北来,燃烧的篝火照亮宽敞孤寂的官道。 屈家的老管家和两个刺客战成一团,剑光流转间,周围的温度冷了数分。 短短片刻,三人便已经战过百招。 商队的马匹被惊得仰天长鸣,还有几匹没拴紧的马受惊窜入了麦田。 篝火前楚巧巧的神情逐渐幽冷,身边少女丫鬟的身体颤抖得更加厉害。 她们不懂修行,看不出这三人孰强孰弱,同样看不清三人的招式。 但她们却能明显看到管家在不断退后,身上的伤痕越来越多。 刀剑铮鸣的间隙还能明显听到管家粗重的喘息声,带着疲惫的味道。 战斗中的管家双目圆睁,瞳孔中布满血丝,身上肌筋暴起。 此时此刻,管家看出这两个刺客的修为勉强够得上二品,不算真正入流。 如果单对单的情况下,两人中的任意一个在他手中都走不过五十招。 问题在于,这两个刺客之间的配合非常默契,就好像历经生死的亲兄弟一般。 当一个人出手时,另一个人必然会替他守住要害,防止管家反击。 除此之外还有一点让管家最为心悸,这两人似乎……特别熟悉自己的招式? 管家的速度并不慢,但无论他怎么出剑,对方总是能轻易避开 。 要知道,他曾是玄甲军中的重卒,一手军用剑技早已通熟于心,而且数次接受战场的洗礼,绝非寻常人能够应对。 “难道他们也是从军中退下来的?”管家有些恍惚地想到。 或者他们专门研究过怎么对付军中剑技? 管家想不到答案,伤口传来的疼痛也不给他思考的机会。 管家知道,今天怕是要栽到这里了。 他在修为和速度上占优,如果和老魏等人一样逃跑,应该还有撤离的机会。 但他当然不会做出如此选择。 那些人是商人。 而他是军人。 军中士卒,哪怕是退伍后的老卒,依然不能忘却心中的那一份赤诚。 虽然生活中的他有些小气,有些得理不饶人,有些不那么讨喜…… 但他答应过屈望要保护好屈家。 那么,刺客在杀死屈夫人之前,必然得先从他的尸体上踏过。 “夫人快跑!” 管家在战斗空隙中扭头对着楚巧巧和丫鬟大声喊道:“往青山的方向跑!” 只稍一分神,两名刺客的剑刃交错,又在他的右肩留下一道伤口。 管家退后一步,将注意集中在剑刃之上,继续与刺客缠斗。 楚巧巧眼神悲苦,忍住心中的痛苦赶紧去把马车上的缰绳松开,准备和丫鬟骑马撤 离。 …… …… 时间倒回暮时,谢周与法显离开大兴善寺,在街上找了家素斋。 饭后各自返回。 谢周赶在城门关闭前出了长安,无事的他不再着急赶路,就当散步消食地朝青山走去。 可当他走出没多远,忽然停了脚步,朝西北方望去。 道心天成者先天便拥有极强的感知力,尤其是在修行道术之后,对天地气机和生命流逝的变化更加敏感。 就在商队老郭被刺客杀死的同时,谢周察觉到了这条生命的逝去。 远远的还有剑气波动。 锃然的破风声响起,不再藏拙的谢周直接御剑而起,沿着西北官道急行。 短短片刻,谢周便落到距离商队驻扎点五十丈左右的一颗大树上。 战斗正趋于白热化,不管刺客还是管家都没察觉到谢周的到来。 谢周不急着出手,耐心观察着几人的动作招式,很快判断出这位老管家出身军伍,而两个刺客的手段和剑法凌厉多变,杂揉了各种变化却没有一条主脉,应该是散修人士。 而这个时候,管家落入下风,扭头对那两位女子喊出了逃跑的话语。 军伍出身的管家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谢周知道自己不得不出手了。 谢周身形微动,双手并作剑指,手中 虽然无剑却有凌厉的剑气窜出。 战斗中的三人来不及做出反应,谢周便已贴近三人身边,手指点到两名刺客的剑刃上。 当!当! 夜色中接连响起两道清脆的撞击声。 战斗被强行分离。 管家痛苦咳嗽着向后退去。 两名刺客没有受伤,看到谢周出现还以为是藏在暗处的支援,准备出剑时又同时停下脚步——因为他们惊愕地发现,手中的剑竟然从中间断掉了。 断处缺口整齐,看不出半点摩痕,就好像这本来就是两把断剑一样。 他们重新看向突然到场的谢周,只觉得汗毛耸立,这个年轻人手中没有武器,简单地站在那里,袖带清风。 可感受到他身上凌厉的剑意,刺客终于确定,对方抬手间就折断了自己的剑。 无论如何,这一幕极有冲击力。 刺客抬头看向夜色下的群峰,猜到谢周青山弟子的身份,心中后悔不已。 其实他们两个也有够惨的,之前在官道上埋伏,准备半路截杀。 谁知有一截正在修路,商队不得已选择绕道而行,而他们蹲守大半天却也扑了个空。 追赶过来时商队已接近长安。 这里是青山脚下,他们又如何不知在此地行刺的风险? 可如果此时不出手,等到明天 商队进京,恐怕再没有出手的机会了。 两人决定赌一把,赌青山不会察觉,火速杀死楚巧巧完成任务。 现在看来,他们赌输了。 跑! 两人对视一眼,做出了和先前老魏遇到他们时一样的选择。 谢周却不会任由他们逃离,身影从原地消失,眨眼便越到刺客身前。 两个刺客对视一眼,瞳孔中惊意和杀意交织,发出一声厉啸,一左一右,挥舞着断剑斩向谢周的脑袋。 可这种反抗无异于徒劳。 谢周在青山修行十一年,同等境界下从未遇到过对手,哪怕师兄方正桓都远远不如。 除此以外,杀人无数的毒咒在谢周面前变得同样乏力。 一品之下的修行者中,就只有谢淮能和他战的有来有回,也只有法显胜他半招。 何况是这两位不入流的刺客? 只听咔嚓两声轻响,谢周避过剑刃,剑指接连落在两人的心口。 剑意汹涌而入,封住了两人的经脉。 谢周将两人打昏,一手一个拖着他们后颈处的衣衫走向商队的马车。 整个过程看似很长,实则发生在极短的时间里,楚巧巧和少女丫鬟都还没来得及将拴着马匹的绳子解开。 管家用战剑支撑着身体,眼神惊讶至极,嘴巴张的能塞下一个鸡蛋。 第156章 屈家的贤内助 “说说吧,这是什么情况?” 谢周把昏过去的刺客扔到火堆边上,看着手持战剑的管家问道。 管家却不回答谢周的问题,双手紧紧握着战剑,神情依然保持戒备。 ——刺客肯定是坏人,但谁敢保证救人的就一定是好人? “你是谁?”管家警惕问道。 谢周没有说出自己的名字,指了指夜色下的群峰说道:“我从青山来。” “呼……”管家这才松了口气。 楚巧巧和那丫鬟也放下心来,缓缓走到篝火边上。 在大夏九成的百姓眼里,青山都是值得绝对信任的地方。 甚至于如果青山和官府站到了对立面,大多数人更愿意相信青山,而不是官府。 这是青山数百上千年积累下来的名望,也是历代青山弟子持剑守护出来的信任。 就像谢周此时做的一般,当被救助者问及姓名时,他不言谢周,只提青山。 “妾身楚巧巧,多谢少侠救命之恩。” 楚巧巧先是对着谢周欠身一礼,随后轻声解释道:“妾身等人是从颍川而来,前往长安投奔夫君而去。出于方便考虑,我们搭乘了魏氏商队的马车,不成想先前忽然有刺客 前来,目标正是妾身。商队中人先行撤退,若非管叔拼死阻拦,恐怕妾身也和那位壮士一样,死在刺客的剑下了。” 楚巧巧一边说着一边转向老管家,就要拜倒下去。 老管家哪里会受这一拜,赶紧侧过身去说道:“夫人使不得……” 保护屈家本就是他和屈望的约定,自然要尽心去做,舍命去做。 他也确实做到了。 楚巧巧却不认为这是理所当然,钱可以买来忠诚,但真心只能以真心相报。 谢周不关心这些家常琐事,皱眉说道:“他们为何要杀你?” 楚巧巧说道:“可能是因为我家夫君。” 谢周说道:“你家夫君是?” 楚巧巧如实回答道:“妾身的夫君名叫屈望,如今在户部当值。” 谢周点了点头,心想貌似相比于其他官署,户部官员遇刺的频率出奇之高,最近长安官场发生的几起刺杀,竟然全都是户部官员,这种现象……莫非是因为金钱的缘故? 丫鬟翠儿对谢周随意的态度感到不满,赌气说道:“我家老爷可是太和元年的状元呢!” 谢周微微一怔,状元? 这么一说他还真想了起来。 太和元 年是有位名叫屈望的状元郎。 毕竟大夏朝每年只进行一次设科取士,也就是说每年才会出一个状元郎,这比一品境的强者都还要稀少了。 此外史书上也会记录历代状元的名讳。 可以毫不夸张的说,考中状元是一件光宗耀祖、值得吹嘘一辈子的事情。 就连关千云就常常把他那位兄弟,也就是泾阳县令何事挂在嘴边。 而这个何姓县令虽然名字奇怪,却是实打实的太和三年状元。 谢周对状元没什么感觉,随口客套了几句“久仰”之类的话语。 明知是客套,管家和翠儿丫鬟依然忍不住嘴角上扬,尤其是翠儿,听到外人夸奖自家老爷,脸上的笑容恨不得飞到天上去了。 楚巧巧只是微笑道谢。 就在此时,先前逃跑的老魏等人听到动静消失,猫着腰,小心翼翼地过来查看情况。 看到那两个刺客已经被制服扔到了一边,他们顿时松了口气,硬着头皮走了过来。 军伍出身的老管家最是看不起有人临阵脱逃,当即扭过头去没给什么好脸色。 翠儿丫鬟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一边烤火,一边指桑骂槐,说了好些句尖酸刻 薄的话语,充斥着“孬种”、“怂包”这种难听的词汇。 老魏等人的神情变得格外难看,那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更是眼神愤怒,想要骂回去,被老魏用眼神制止。 人家是官家,咱们是民家,民与官斗,那不是给自己找不痛快吗? 楚巧巧也呵斥住翠儿的嘲讽,款款起身走到老魏面前,神情郑重,然后躬身拜倒下去,带着歉意说道:“魏掌柜,是我们对不住了。” 老魏微微一愣,边上几人也都愣住了,想不通楚巧巧为何道歉,又为何行如此大礼。 楚巧巧只是看了死去的老郭一眼,轻叹一声,什么都没有说。 众人明白了她道歉的理由。 那两个刺客是冲着她来的,但死去的却是商队里的老郭。 虽然老郭是死在了刺客的手中,但楚巧巧无疑要为之承担一部分责任。 至于老魏等人的逃跑无可厚非,纵使家仆都没有为主人赴死的义务,何况他们与屈家只是简单的雇佣关系。 认真说起来,有错的本就是屈家一方。 只是老魏等人是民,楚巧巧等人是官家,双方地位有别。众人心中下意识的,便把错误归结到了地位 更低的一方罢了。 随后楚巧巧走向马车,从行囊里取出十张五十两的银票,递到了老魏手中。 楚巧巧轻声说道:“这是一些赔偿,其中三百两希望魏掌柜能帮忙送到郭掌柜的家眷手中,剩下的就当是补偿商队的损失。” 老魏咽了口唾沫,接过银票,心中对屈家的不满和愤怒顿时消失的干干净净,甚至还没来由地多了几分感激。 上位者稍有恩惠,下位者便感恩戴德,这真是很奇怪的道理。 谢周看着这一幕没有说话,心里却对这位屈夫人高看许多。 前几年屈望高中状元那会儿,家世被人传出,在士人圈子里引得一片嘘声。 堂堂状元,却只得一风尘女子为妻,即使郎才女貌也是一件值得惋惜的事情。 现在看来,事实并非如此。 以楚巧巧待人接物的手段,将来必然会成为屈望的贤内助。 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众人收拾了老郭的尸体,重新点燃篝火,摆正了帐篷,还分出几个人去找跑丢的马匹。 谢周没有离开,秉持着帮人帮到底的想法在两个昏死的刺客身边冥想了一整夜,算是替众人护法。 之后一夜无话。 第157章 晕倒 翌日。 清晨五更天左右,冬日天短,此时夜色尚还一片昏沉。 老魏一行人却早已醒来,收拾行装,招呼着准备出发。 长安对外的城门一般在四更就会打开,如果不是考虑到楚巧巧等人,老魏三更时就会下令出发。 其实如今正处在安定时期,长安城四个方向各有一座城门十二个时辰都是敞开着的,昼夜派人值守。 但这几座城门只对官府人员,和那些大型商队开放,比如唐家、何家这种顶级富商。 显然,老魏的商队远没有这个资格。 谢周结束冥想,再次给两个昏死中的刺客补了两下,确认他们短时间内不会清醒。 随后屈家管家用麻绳将两人捆住,扔到了最后面的马车上。 “多谢少侠首肯。” 楚巧巧温和说道,走到谢周身边,恭敬地行了个万福。 谢周说道:“举手之劳。” 楚巧巧谢的是谢周愿意把这两个刺客交由他们处置。 按照大夏法度,这两个刺客袭击在先,楚巧巧完全可以将他们直接杀死。 但不用想也知道这场刺杀与屈望有关,留他们一命,才方便查出来是谁在针对屈望。 楚巧巧作为 屈家大妇,行事间必须要处处为丈夫和屈家考虑,不会任性而为。 随后楚巧巧从行囊中取出一块竹制信符,递到谢周面前,说道: “少侠自青山而来,想必看不上民间这些黄白之物,还请少侠收下此枚信符,将来如果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屈家定会义不容辞。” 谢周看着竹制信符,心里盘算着收还是不收。 收了吧,他不是朝廷中人,估计这辈子都用不到屈家帮忙。 不收吧,又显得太过冷漠。 其实谢周很想说不如把人情折成钱,他必然看得上民间的黄白之物,而且很喜欢。 上次护送任务赚到的六百两银子,一路返程的吃穿用度用了五十多两,白雾镇时他又分出三百多两给了被寒震毁去的那几个家庭,如今手上可支配的钱,就只剩一百两出头了。 好不容易赚到钱,等年关不得给师父师伯买两坛好酒? 不得请师兄吃顿饭? 紫气东来不方便日常使用,不得再买一把剑用着? 玄铁剑肯定不用想了,做工稍好的制式铁剑估摸着都够呛。 现在的武器真的是溢价严重,户部的官老爷们到底在忙些什么,也不派 人管管? 谢周抿了抿唇,抛去脑海中的胡思乱想,最终把信符接了过去。 楚巧巧长舒了一口气。 事实上,楚巧巧送出信符、并且给出承诺的举动已经算是逾矩。 即使她是屈家大妇都不行,这种承诺只能由家主应允才做数。 但楚巧巧昨晚偷偷问了管家,确认谢周的境界极其可怕,在青山也是绝对的佼佼者。 把屈家的人情送给对方,表面是道谢,实则又何尝不是一种巴结? 如果能有个强大的青山弟子作为后盾,将来谁还敢陷害自家夫君? 谢周猜到了楚巧巧的小心思,但他不会揭穿,只是觉得可笑。 先不说萍水相逢,日后双方大概率不会有更多接触,就算有接触,青山也有规定门下弟子不能涉足朝堂纷争,所以无论如何,楚巧巧的心思注定会落在空处。 …… …… 继续寒暄几句,谢周提出告辞。 另一边老魏也翻身上马,翠儿挽着楚巧巧的肩膀准备登入车厢。 就在此时。 楚巧巧忽然发出一声嘤咛,右手扶着太阳穴,身体微微颤抖。 “姐姐你怎么了?”翠儿赶紧扶住她的肩膀,语气十分焦急。 话音还没有落下,楚巧巧身体一软,整个人便晕了过去。 翠儿根本没来及做出反应,跟着摔倒在地,把楚巧巧抱在怀里。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众人都惊住了。 老魏等人不方便靠近,停在远处看着。 管家表现的也还算镇定,翠儿的眼泪却是不争气地流了出来。 “给我看看吧。”谢周停下脚步,转身上前捏住楚巧巧的脉搏。 翠儿怔了怔,抹了把眼泪,思想分外保守的她下意识地想要骂谢周不懂规矩,意识到对方青山弟子的身份后又赶紧捂住嘴巴,轻声啜泣着,挂着泪水的俏脸憋得通红。 半晌,谢周右手从楚巧巧的脉搏上移开。 “我家姐姐怎么样?” 翠儿急忙开口问道。 谢周皱着眉头,语气奇怪地说道:“她的脉象很平稳,听不出任何……” 话音稍顿,谢周又把‘任何’两字给咽了回去,改口道:“我听不出异常。” 虽然谢周认为自己的医术还行,起码比市井中半数的医师都好,奈何他接连遇到了谢凌霜、葛桂这样的医术圣手,早已明白人外有人的道理。 听不出异常不代表异常就不存在。 就 像燕清辞的心病一样。 谢凌霜和葛桂仅凭面相就能看出问题所在,谢周把上脉搏了都还听不出问题。 “那姐姐为什么会晕倒?” 翠儿轻声啜泣着。 谢周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这正是他奇怪的地方。 为何一个脉象平稳的人会突然晕倒? 此外,楚巧巧虽然晕了过去,但依然面色红润,呼吸平稳,与正常人无异。 谢周略一沉吟,看向那位管家问道:“屈家能找来太医署的人吗?” 管家说道:“我家老爷应该有办法。” 谢周说道:“那就送到太医署吧。” 管家重重地点了点头,翻身上马,火速朝长安城奔去,掀起一路烟尘。 谢周帮着把楚巧巧抬上马车,目送这支商队离开。 谢周没有跟上去的打算,送到这里已经足够,后面就是屈家的家事了。 他回到青山,拿上紫气东来,在峰顶的堐坪上练了会儿剑。 心里想着张季舟的事情。 这才是真的麻烦。 长安城这么大,张季舟也在有意隐藏,该去哪里找他? 就算找到又该怎么帮他?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张季舟和岱岳星君之间的恩怨到底是什么? 第158章 请问天机阁 等到天色大亮,谢周去隔壁山峰的饭堂里吃了些东西,接着又离开青山。 他去往长安,来到城里的天机阁。 长安的天机阁是一座三层塔楼,位于长安城南永安坊的中部,长四十二丈,宽三十三丈,占地面积接近二十亩。 (注:大概就是长120多米,宽100多米,对标现实生活中的大型超市) 刚一走进去,便看到来来往往的百姓,耳边的叫卖声也是不绝于耳。 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对此,谢周表示见怪不怪了。 虽然天机阁以贩卖情报为主,但却不只是贩卖情报,还兼卖粮食、武器、医药、衣服等等……塔楼第一层按照种类划分的井井有条,东边是粮油区和杂货区、南边是装备区和工艺区、西边是成衣区和珠宝区、北边是医药区,天机阁还专门请了太医署的太医轮番坐诊。 生活中用到的,用不到的,几乎都能在这里买到。 毫不夸张的说,长安天机阁就是一个集万物于一体的超级商铺。 这么做可以说是挤压了其他商铺的生存空间,也容易招至各种冷眼。 好在天机阁将这个度把握得极好,他们只在长安、金陵这种大城市搭建万能商铺,在一些小地方依然以情报为主,除此以外 ,只会卖一些地图、雨伞之类的小玩意儿。 谢周先是去到装备区,花三十两银子挑了把质地还算不错的铁剑,随后去往二楼。 二楼就是情报区了。 这里与一楼的布局大相径庭。 整个二楼被划分为一个个的小房间,总共有七八十个,每个房间的建材都以玄铁浇筑,内置隔音阵法,防止被人窥探。 在上楼之前,谢周顺手买了一张黑色面具戴在脸上。 没有人在乎这一点。 毕竟情报买卖第一注重的就是保密。 事实上,出入二楼的人员大多都用帷帽和面具等遮住了容貌。 谢周走进左手的一个房间,看了看四周,发现这里的设置很是简单。 只有一张书桌,两张椅子,临窗的书架上堆了几份卷宗,其他以墨笔为主。 有个天机阁执事坐在桌后,抬头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说道:“你来打听什么?” 谢周坐到他对面,说道:“我想知道张季舟在长安的住处。” 天机执事微微一怔,看着他没有说话。 谢周说道:“怎么了?” “没什么。”天机执事摇了摇头,说道:“只是这个问题超过了我的范畴。” 谢周愣了下道:“那我应该找谁?” 天机执事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留下一句“稍等 ”后便离开房间,不知去了哪里。 大概半刻钟后,房门重新打开,换成一个女子走了进来。 女子上身穿一件红色马褂,下身穿着加厚的黑色棉裤,看起来有几分乡下妇女的味道。 不过她面色端庄,仪态雍容,走路的时候脊背挺得很直,气质绝非寻常可比。 在她手中,还端着一个茶盘,上面放着一个茶壶,两个杯子。 女子把茶盘放到桌上,给两个杯子倒满茶水,这才坐到谢周对面。 “你来打听鬼医的消息?” 女子面无表情,一边说着,一边把其中一杯茶推到谢周面前。 谢周点头道:“正是。” 女子轻笑一声,略带嘲讽说道:“还真是着急,鬼医前天下午才来到长安城,今天就有人来打听他的消息。” 谢周说道:“有什么问题吗?” “把你的面具摘了。”女子敲了敲自己的脸蛋,看着谢周说道。 谢周有些警惕道:“为什么?” “如果你要问我明天的天气如何,那我只会收你五两银子,然后告诉你明天大寒,多云,西北风,清早有雾。” “但你的问题是鬼医。” 女子捧着茶水,像是冰霜一般,态度冷淡地说道:“我便需要知道你是哪一方的人。” “有些情报的价格因 人而异,也因问问题的人而异。” 女子顿了顿,看着谢周的眼睛说道:“如果是不明身份的人,那便是无价。” 她这番话已经说得非常明白,如果谢周不摘面具,就没有谈下去的必要了。 谢周略一沉吟,如她所愿地把面具摘了下来,说道:“现在可以了吗?” 女子愣了下,神情显得格外诧异。 在她想来,坐在自己面前的应该是太医署的人,或者那些渴望得到星君垂怜的狗腿子。 没想到竟然是青山弟子。 还是个熟人。 “原来是你。” 女子反应过来后,态度顿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笑容变得格外灿烂。 她肆无忌惮地打量着谢周,就好像在看一件稀世珍宝一样。 谢周被她看得有些发毛,又把面具戴了回去,说道:“你认识我?” 女子笑道:“听过,见过画像,今儿个还是头一回见。” 谢周不想和她交流太多,直接说道:“所以这个消息需要多少钱。” 女子喝了口茶,微笑反问道:“你确定要给钱?” 谢周说道:“当然。” 女子说道:“二百两。” 谢周眉头一皱,沉默了下来。 囊中羞涩,他已经没有这么多钱了。 而且就算有,这个价格也远远超过了谢周的 心理预期。 在他想来,五十两就差不多了。 女子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说道:“想必你也知道张老医师此行长安的目标所在。” “这其中不止有他,还可能涉及到太医署和观星楼。” “牵扯越大,价格越高,我想你应该明白这个道理。” “所以二百两银子并不算多。” “如果是太医署的人前来询问,那这个价钱至少会翻上十倍。” 谢周说道:“我没这么多钱。” 女子莞尔而笑,忽然给出了答案: “张老医师住在宣阳坊西南部,那里有一家盛捷客栈,九号房。” 谢周微微一愣,不明白她为何直接给出了回答。 女子双手捧杯,小口抿着茶水,悠哉游哉地说道:“民间有一句话,叫债多不压身。” “你欠钱庄五两银子,你是孙子,你欠钱庄五万两银子,你就是大爷。” “谢公子……” 女子随意地喊出了谢周的姓氏:“你欠天机阁那么多,何必在乎这区区二百两银子?” 谢周皱眉看着她,却没有反驳。 因为对方没有说错。 谢周欠天机阁。 欠了两条人命。 他的,以及老道谢三顺的。 当年如果不是诸葛长安出面相助,在那条烈焰灼烧的乌衣巷里,他早就失去了生命。 第159章 我替他们意难平 谢周的命值多少钱? 暗影楼中的悬赏是一万两白银,只不过在谢周心里,人命当然不能用金钱衡量。 “价钱不是这么算的。” 谢周看着女子说道:“我确实欠天机阁,但我只欠阁主一人,或者,我只欠诸葛家。” 他的言外之意,自然是不愿意受限于天机阁,也不愿意为天机阁效力。 “然后?” 女子笑容玩味说道。 谢周说道:“这个钱我会给的。” 女子笑着问道:“你有钱给吗?” 谢周摇了摇头。 女子说道:“那就只能先欠着了,或者……你也可以拿情报来换。” 谢周沉吟片刻,说道:“两个半月前,齐郡侯孟君集在府中自杀。” 女子翻了个白眼,没好气说道:“拜托,这个消息早就烂大街了好吗。” 谢周压低声音,说道:“但你不觉得这里面有很多疑点吗?” 女子点点头表示赞同,轻声说道:“我能猜到孟君集不是自愿,因为他是一个很有心气的人,除非万念俱灰,看不到半点希望,否则绝不会自杀。” “只是我暂时还想不明白,到底是什么会让他如此绝望?” “仅凭孟氏消亡这一个点稍显不够。” 女子打量着谢周,饶有兴趣地问道:“怎么,你知道原因? ” 谢周点了点头,说道:“孟君集自杀前,岱岳星君曾莅临侯府,给他送了一份礼物。” 女子说道:“我知道那份礼物,陛下为其准备了两颗从大雪山得来的千年灵果。” “这只是说辞。”谢周轻声道:“事实上,那盒子里面没有灵果,或许放了其他果子,又或许什么都没放。” 谢周话音微顿,加重语气重复说道:“总之盒子里没有灵果。” 女子的脸色“唰”地变了,这,这……难道陛下送给孟君集的盒子是空的? 她不会怀疑谢周的话,一来是相信青山和谢周的信誉,二来是觉得这才对应了起来。 紧接着她想到了汉末的荀令君。 难怪。 难怪孟君集会选择自杀。 难怪事后天机阁前去调查的时候,丝毫不见灵果的影子。 陛下竟然效仿汉末曹司空,给手下臣子送了一个空盒! 盒中无果,请君自裁。 原来陛下的意志就是压倒孟君集的那最后一棵稻草。 原来孟君集是被陛下赐死的。 或者说……逼死的。 …… …… 房间里一片安静。 女子震惊至极,半晌说不出话来。 最初,谢周也想不通孟君集为何自杀,为此和燕清辞以及关千云讨论许久。 直到寒震死亡时露出本体 ,化为了一颗千年雪莲。 那颗雪莲的外表堪称绝美,枝干和花瓣通身雪白,血红色的莲子泛着流光。 当风吹过的时候,整间医馆都被雪莲溢出的灵气充斥,带着沁人的芳香。 这才是千年灵草该有的模样。 可反观陛下送来的“礼物”,装在一个不大的盒子里,却没有丝毫灵气外溢。 谢周肯定那盒子里没有禁制,那么答案就显而易见了。 ——盒子里根本就没有灵果。 “我们会尽快查证。” 女子收起笑容,眼神变得分外郑重。 谢周沉默片刻,说道:“如果可以,我希望你们能立住齐郡侯的形象。” 孟君集的人生分为四个阶段。 先帝时期,他是长安书院的痞子,与陛下和大总管交好。 永仪元年到永仪十七年,他从一个痞子,逐渐成长为龙行虎步、气宇不凡的折威军领袖。 而后他率军攻破谷昌国,将谷昌三郡纳入大夏国土时,民间更是呼声四起。 翰林院为此贴出了一副诗联:谁人横槊立马,唯我孟大将军! 可从永仪十八年开始,一切就变了。 那位谷昌王子在皇宫前哭诉,以血为书,控诉折威军的屠城罪行。 于是折威军被取缔,以军师为首的十几个折威军高层锒铛入狱。 孟君集也被打回了齐郡城。 人们对他的印象变了。 人们脑补出了一个满脸胡子拉碴,终日在府中以酒为命,心中激愤不平的堕落将军。 事实上,孟君集并没有自甘堕落。 他在齐郡城兢兢业业,五年内三次扩建齐郡,使得齐郡这座原本不入流的小城一跃成为青洲有数的大城市,城中百姓的生活水准得到大幅度提高。 少有人知道他的雄心。 今年,太和四年。 他死了。 人们才发现原来你孟君集在齐郡安插了这么多眼线,到处都是折威军退下来的老卒。 加上孟君集还是自杀死的…… 这就不得不让人联想,难道孟君集意图谋反,被朝廷提前发现了? 所以孟氏灭族,孟君集畏罪自杀。 孟君集的形象又变成了一个怀恨在心、背弃君主的末路将军。 这些都是百姓们的联想,同样是错误的联想,却也是传播最广的联想。 问题在于,朝廷对此没有任何解释,就连一向仗义执言的不良人都选择了沉默。 每每想到这些,谢周都觉得心寒。 他替孟君集,替孟君泽,替齐郡孟家,替折威军……意难平。 “还有孟君泽和楼东震……折威军从没想过谋反,不该承受这样的骂名。” 谢周看着 女子说道。 女子皱眉看着他,沉默片刻后说道:“那你为何不替他们解释?” 谢周说道:“首先是门规所限,青山弟子不能和大夏朝廷相对立。” “其次,就算我站出来也没有意义。” “十万折威军如今分散在各州各郡。” “替孟氏正名,需要陛下的圣旨,需要朝廷的告示,需要六部和各地官府的配合。” 谢周如实说道,承认自己没有办法。 女子看着他忽然笑了,没好气说道:“你还知道啊,我以为你不知道呢?” “你没办法,我就有办法吗?” “此外,这件事牵扯太大了,我也没办法应承下来。” “我知道。”谢周点了点头:“我只是想让更多人知道事情的真相罢了。” 女子忽然说道:“不过我可以向你保证,如果将来有机会,会在此事上推动一番。” “当然,我只能以我个人的名义,不会涉及天机阁。” “至于天机阁的态度,你也不必问我,我远远代表不了天机阁。” 谢周愣了下,说道:“那就多谢了。” 他仰起脖子喝完杯子里的茶,起身准备离开。 “等等,你给的这个消息太大,作为回报,我可以额外赠送你一个消息。” 女子拿过杯子,又给谢周倒了一杯。 第160章 城府 谢周停下脚步,说道:“什么消息?” 女子语气清淡说道:“张老医师来找星君是因为名声。” 女子继续说道:“据我们推测,预防疟疾的方法最早是由张老医师提出,只是由于某些原因,这份功劳落在了星君身上。” 原来是名声之争……谢周眯了眯眼,顿时就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 毕竟在许多人心里,把名声看得比生命还重。 霸王乌江自刎,二爷宁死不降,本质上都是一样的道理。 谢周直截了当问道:“有证据吗?” “没有,只是推测。” 女子摇了摇头,靠在椅背上,双手拢袖,双腿张开,豪放的像是乡里的剥蒜妇女,忽然转了话题:“我能再问几个问题不?” 谢周说道:“你说。” 女子的眸子似乎亮了亮,眨巴着眼睛,好奇问道:“你打听张老医师,是因为那个叫燕清辞的姑娘吗?” “你对她有好感是吗?” “你们现在是什么关系?具体发展到哪一步了?” “还有,燕大帅知道这回事吗?” “我跟你说,燕白发最喜欢柴晓棠那小子了,肯定不会中意你。” 女子一连说个不停。 谢周默不接话,眉头轻微皱起。 首先是觉得莫名其妙,好好的你怎么就八卦起来了呢? 然后又有些警惕。 交谈过后,谢周已然可以肯定,眼前这个乡下农妇般的女子在天 机阁的地位不低,很可能是长安天机阁的总负责人。 所以她才能准确地说出张季舟的住址,以及他与星君之间的恩怨。 那么她知道燕清辞的心病也很正常。 但她为何会问出这些个问题? 她为何知道自己和请辞之间的些许情愫? 难道天机阁一直在关注自己? 还有,为何她的语气里带了一些不满? 不管我和燕清辞如何发展,燕白发的心思如何,关你什么事啊? 谢周说道:“不是。” 女子眯眼笑道:“真不是?” 谢周点了点头,在心里补充了一句。 ——不全是。 谢周要帮张季舟,出发点当然是因为燕清辞,但葛桂明确表示过,他和张季舟师徒二人谁都治不了心病,至少现在治不了。 谢周当前只是为了结一个善缘,为日后多做考虑。 女子轻笑一声,也不追问了,而后收起笑容,认真交待说道:“不管为何,我都得提醒你一句,张老医师是为星君而来,但真正麻烦的却不是星君。” “那些和星君利益相关,以及想要巴结星君的人,才是最大的麻烦。” “最后再给你一个建议吧。” “保持冷静。” “只旁观,勿入局。” …… …… 谢周离开天机阁,动身前往女子说的那个地址——宣阳坊的盛捷客栈。 不过当他到了地方,才发现九号房空无一人,问过小二 ,才知道张季舟一早就出了店门。 谢周无奈,心想鬼医又去了哪里? …… …… 光禄坊,朱雀大街,相府。 也就是尚书令柴正平的府邸。 “没有想到,张医师你会再回长安。” “年纪虽过八十,可还能饮酒?” 相府正厅里,在得到张季舟的应允后,柴正平为须发皆白的老人倒上温好的美酒。 这位朝中的百官之长今年刚过五十,双鬓微白,大体还是黑的。 今日休沐,脱去官袍的柴正平气质清淡,热情地招待张季舟的到来。 以两人的身份地位来看,柴正平当然不用摆出如此晚辈般的姿态。 不过柴正平觉得,自己只是个普通人,随着年纪增长,难免会受疾病拖累。 而张季舟有着“鬼医”之称,医术出神入化,哪能不好好结交? 如果将来不幸遭了大病,若有鬼医出手,说不得能为自己延上几年寿命。 事实证明,张季舟对他的态度颇为受用,老脸上堆满笑容,几乎合不拢嘴。 几杯酒下肚,张季舟竟生出一种错觉——柴正平和他才是真正的好友,燕白发和空普他们,最多只是普通朋友罢了。 然而。 当张季舟说出诉求之后…… 这种热情消失了。 其实,柴正平能想到,张季舟登门拜访必然是有求于自己。 但他万万没想到,张季舟竟然是要和岱岳星君争名。 乖 乖,鬼医你脑子里没进水吧? 柴正平忽地沉默下来,眉头紧皱,心里开始迅速地衡量利弊。 帮张季周吗? 怎么可能! 柴正平虽然贵为百官之长,但却远远到不了权势滔天的地步。 大夏朝中,相权远不如皇权。 如果得罪了岱岳星君,进而再得罪陛下,那自己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 好处呢? 除了鬼医的友谊之外,几乎没有。 可这显然不足以让柴正平冒险。 柴正平便不予回答,笑呵呵地拉着张季舟继续喝酒,转而谈论起其他话题。 没有答案便是最好的答案。 张季舟却不打算转变话题,他感到很不理解,皱眉说道: “柴大人,咱们就实话实说了吧,难道你不想扳倒星君吗?“ “长安多有传言,说柴大人你和星君的关系不好,大人也曾数次上书谏言,希望圣上将星君逐出长安,不是吗?” “如今星君抢我名声,与盗窃无异!柴大人何不趁此机会……” 张季舟神情激愤,老脸通红,正准备向柴正平说明他的计划。 便在这时,柴正平忽然剧烈咳嗽起来,打断了他的话。 “咳咳咳……咳咳咳……” “这酒呛到喉里去了……咳咳咳……” 柴正平咳得厉害,弯着腰,右手放在胸口上,就好像苦胆都要吐出来了一样。 张季舟怔住。 半晌柴正平才抬起头来,喝了杯 热水润润喉咙,长舒一口气。 柴正平看着张季舟,用歉意的语气说道:“张老先生先前说了什么来着?我一时气血上涌,没有听清。” 张季舟沉默下来,不说话了。 他是个医师,还是个神医,柴正平的小动作哪里能瞒住他的眼睛? 什么气血上涌,柴正平不过是故意将酒呛入喉咙,上演了一出戏罢了。 你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 也说不动一个装聋的人。 张季舟垂眸给自己倒了杯酒,仰头一饮而尽,随后起身告辞。 柴正平把他送出府外,看着老人失望离开的背影,叹了口气。 张季舟远离权力中心久矣,根本不明白他身上的那种压力。 外人只看到了柴正平对星君的不满,也看到了柴正平的上书谏言。 却少有几个人明白,这样做只是一种手段罢了。 岱岳星君在大夏朝毁誉参半,推崇他的人认为星君为民为国,可谓国士;厌恶他的人认为星君教唆陛下修道,实乃妖道……而在朝堂之中,官员们大多持厌恶的态度。 所以柴正平也必须如此。 柴正平的不满、上书,都是在表达一种政治正确,主要目的是为了拉拢百官,不代表他真的想得罪星君。 随着星君的口碑日益提升,柴正平也不再上书,有时候甚至会帮星君说话。 或许有些见风使舵的意思。 但身在朝中,柴正平必须如此。 第161章 求医 目送张季舟走远了,柴正平正准备转身回府,忽然注意到柴晓棠从街那边走了过来。 年轻公子穿一身白衣,身材颀长,面容俊秀,给人一种儒家君子的感觉。 柴正平等他走近了问道:“听管家说你五更便外出离府,干什么去了?” 柴晓棠的神情略显疲惫,解释说道:“去了屈巡官家中。” “屈巡官的发妻在来京途中遭遇刺杀,应该是受了惊吓,至今仍昏迷不醒。” “屈巡官派人求助,孩儿便去太医署请了乌医师过去。” 他口中的屈巡官便是户部巡官屈望,而那位昏迷过去的发妻自然就是楚巧巧了。 楚巧巧突然昏迷,屈家上下焦急万分,第一时间就是去请医师。 全长安最好的医师都在太医署。 而在太医署中,以太医令乌朋为首的一批最好的医师都是御医。 以屈望当前的官职地位想请到他们还真不容易,所以便找来柴晓棠帮忙。 “喔?情况如何了? ” 柴正平语气随意问道。 柴正平知道屈望是自家儿子的好友,同时屈望也是他颇为欣赏的后辈。如果是屈望昏迷,柴正平或许还会提起几分心思,但楚巧巧显然不足以触动这位相爷的心弦。 柴晓棠微微摇头,叹息说道:“查不清昏迷缘由,乌医师暂时也找不到办法。” 柴正平轻笑一声,道:“乌朋没办法,那放眼长安都没谁有办法了。” 柴晓棠“嗯”了一声,转而问道:“父亲您为何在这儿,家中是来客人了吗?” 柴正平点头说道:“来了个老朋友。” 他忽然神色一怔,想到张季舟的身份,说道:“或许他有办法。” “谁?”柴晓棠惊讶问道。 “前太医令,江湖人称‘鬼医’的张季舟,也就是乌朋的师父。” 柴正平没有隐瞒,随口给出了答案。 这不怪他“出卖”张季舟。 一来柴正平并不知道张季舟隐藏身份的事实,二来其实这点隐瞒也没什么 必要。 张季舟今日来相府做客,并非贸然前往,而是昨天下午就递交了名册,寻求拜访。 毕竟相府规矩繁多,不像燕白发那种江湖人,不在乎名册一类的麻烦事。 柴晓棠怔了怔,惊喜说道:“鬼医?他往哪边走了?” 柴正平指了指张季舟离开的方向。 “爹,您忙着,我先走一步!”柴晓棠笑着招呼一声,扭头跑了出去。 柴正平也不阻拦,转身回了府。 光禄坊位于长安外郭城,地处朱雀大街西北向第一坊,实打实的宫城脚下。 这里是长安最富贵的坊市,高门大院错落有致地分布其中,随便一个都是朝中的高官权臣。 此时刚过辰时,光禄坊宽敞的大街上行人稀少,空旷中透着雄伟和繁华。 柴晓棠小跑着,没一会儿就看到了前方走在路边的白发老人。 “请问您是张医师吗?” 柴晓棠礼貌问道。 张季舟停下脚步,打量着眼前俊秀的年轻人,说道:“ 你是?” 柴晓棠得到确认,恭敬行了一礼,笑着说道:“小生柴晓棠,见过张老医师。” “姓柴?”张季舟挑了挑眉,问道:“柴相是你什么人?” 柴晓棠说道:“正是家父。” 张季舟眼睛一亮,以为是柴正平改变主意打算帮自己了,右手抚着胡须笑问道: “柴相让你过来,所为何事啊?” 柴晓棠微微摇头,说道:“张老医师怕是误会了,并非是父亲让我来的。” 张季舟疑惑道:“那你过来是?” 柴晓棠解释说道:“我想请张老医师帮忙看一个病人。” 张季舟有些意外,说道:“看谁?” “我一个好朋友的发妻。”柴晓棠指了指右前方,说道:“就在永乐坊中。” 张季舟皱了皱眉,看着他说道:“为何不去找太医署?我想以你的身份,找个御医应该是不难吧。” 柴晓棠叹息一声说道:“我们找了的,还是当今的太医令乌朋。” “但张医师您 有不知,那病人昏迷的有些古怪,即使乌医师都找不到原因。” 柴晓棠没有注意到,当他说起乌朋的名字时,张季舟的眉头皱得很深,神情略显愤怒。 来到长安两天多,终于是听到这位“好徒弟”的名字了。 不过这是他们师徒间的恩怨,没道理牵扯到外人。 张季舟控制好情绪,说道:“我去看看可以,但我有个要求。” 柴晓棠道:“您说。” 张季舟说道:“我行医之时,不希望有太医署的人在旁。” 柴晓棠本以为是什么挑剔的要求,谁成想竟然是这个,当即便替屈望答应了下来,笑着说道:“张医师您放心,乌大人他们先前便返回太医署查资料去了,定了下午再过去。今儿一上午,府中都没有太医署的人。” “那好。” 张季舟点了点头:“带路吧。” 柴晓棠笑着应下。 光禄坊距永乐坊不算近,为了赶时间,柴晓棠连忙回府准备马车去了。 …… …… 第162章 睡美人 永乐坊,屈府内宅。 屈望看着床上昏睡不醒的发妻,脸上写满了焦急。 丫鬟翠儿打了盆热水,用拧干的湿毛巾敷在楚巧巧额上,神情同样焦急。 好在楚巧巧虽然昏迷,但呼吸平稳,面色如常,多少能给人一些安慰。 便在这时,管家的声音从门外响起,说是柴家的马车到了。 屈望愣了一下,心想柴晓棠不是刚走吗,怎么又回来了? 话虽如此,屈望还是起身去中门迎接,管事和仆役们跟在身后,随即恭谨地立于两侧,各自神情肃穆,鸦雀无声,处处透露着屈家严格的规矩。 柴晓棠走下马车,看到这一幕后神情略显无奈,却也不方便多说什么。 在他看来,屈望每次迎接他的姿态都有些过于隆重了。 何必敞开中门? 何必让管事和仆从们都立在两侧? 又不是外人,好友到来,一切从简即可。 “晓棠,你怎么又转回来了?” 屈望堆起笑容,热情地迎了过来,把先前的焦虑都给抛在了脑后。 屈望性情豪爽,颇好酒色,日常行事不拘一格,身上独属于年轻人的朝气很浓。 但奇怪的是,这样一个豪爽的汉子,却极其重视家族内的规矩。 其实这些规矩都是世家应有的规矩,但即便在世家中,都很少贯彻的这般 彻底。 柴晓棠能猜到,这便是屈望的野心。 如今屈望官运亨通,屈家也能算做高门大户,但却远远称不上世家。 让屈家成为世家,便是屈望此生奋斗的最大目标。 但柴晓棠却不看好屈望。 毕竟世家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世世代代相沿下来的沉淀和传承。 比如他柴家,从大夏朝建国就开始入朝为官,十几代人中出了五个尚书,三个宰相,其余大小官员不计其数。 屈望想凭借自己的努力就让屈家达到世家的标准,不是说不行,但必然艰难。 “屈兄,我这请了个医师过来,可以再进去瞧一瞧嫂子。”柴晓棠说着掀开车帘,搀住张季舟的胳膊走下马车。 其实张季舟的身子骨还很硬朗,下个马车完全不需要别人搀扶。 但柴晓棠坚持要搀扶着他,以此来展示晚辈的态度,彰显张季舟不一般的身份。 屈望自然看出了这一层深意,提起精神,认真打量起面前这位身材瘦小、满头白发、却精神矍铄的老头子。 按理来说,这时候屈望最可能来一句“这位老先生是谁?”,以此询问张季舟的身份。 但他没有。 屈望什么都没有问。 他只是有些迟疑,想了想,拒绝说道:“附近最好的医师都来看过,便是太医署的乌太 医也亲自看了,他们都拿不出法子,何必再找其他医师?” 说者有心,听者无意。 柴晓棠只当他是担心娇妻,笑着说道:“屈兄,你可知我身边这位老先生是谁?” 屈望摇摇头,正准备询问。 张季舟抢先开口,含笑道:“老朽只一介江湖游医罢了,名字不值一提。” 柴晓棠楞了下,猜到张季舟是不想暴露身份,也就不多做介绍了。 屈望对着老人一礼,心里盘算着到底该说什么,才能把这位不明身份的老医师劝退。 无奈张季舟不给他思考的机会,再次抢先说道:“里面这病人,都有谁来看过?” 屈望如实回答道:“太医署一行。” 张季舟问道:“黄岁来过吗?” 屈望有些疑惑,心想黄岁是谁?于是摇头说道:“没有。” 柴晓棠同样没听过这个名字。 张季舟轻笑一声,心道黄岁那老家伙还真是名声不显。 他口中的黄岁乃是蜀地黄门的上任门主,医术超绝,今年已有九十三岁高龄。 张季舟转而问道:“孙慈来过吗?” “哪个孙慈?”屈望挑眉问道。 张季舟淡淡道:“药王谷那个。” 这一次屈望就认识了。 别说是他,就连身后的屈家管事和下人们都听过这个名字。 毕竟药王孙慈是公认的当 世第一神医,正常人谁会不知道他的大名? 屈望皱起眉头,身后屈家的管事和下人们也稍显哗然。 需知……药王孙慈是何等身份,屈家哪有资格请他过来治病? 况且药王远在西蜀,和长安的距离超过两千里,又怎么会为了医治屈夫人来到长安? 恐怕整座长安城中,也只有皇帝陛下能把药王请过来了。 在场只有柴晓棠知道张季舟的身份,嘴角泛起苦笑,心想老医师你这两句明知故问,可是真能造势啊,整个人的格调一下子就上来了…… “世间只有黄岁和孙慈的医术能与老夫比肩,既然他们没来看过,谁敢怀疑老夫?” 张季舟轻抚胡须,淡淡地说道:“乌朋那小子可没这个资格。” 听到这话,屈望等人被吓了一跳,都觉得张季舟大言不惭,一边对老人的感官大幅下降,一边却又打起精神,重新审视起这位满头花白的老人。 ——你一介江湖游医,就算有几分本事,怎么敢直呼药王的大名?竟然还把太医令乌朋喊作“小子”? 倚老卖老也是要分人的。 如果张季舟是独自前来,屈望此时就要下令赶人了。 但有柴晓棠陪同,加上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怎么都得让老人进去瞧瞧。 屈望吩咐下人们各自离开,带 着张季舟和柴晓棠几人走进内宅。 …… …… 张季舟走到床边,掀开床帘看了眼昏睡中的年轻妇人,眉头微微挑起,神情忽然间变得有些古怪,就好像见到了什么奇怪的事情一般。 丫鬟翠儿让出位置,起身给老人搬了一把椅子过来。 张季舟坐到椅子上,开始为楚巧巧把脉,阖起双眼,耐心听着脉象的“正常”跳动。 半刻钟后他松开脉搏,苍老的手挑起楚巧巧的眼皮,看了看眼白。 张季舟的神情变得愈发古怪。 “如何?”屈望满脸紧张问道。 张季舟没有回答,斜了柴晓棠一眼,对其摆了摆手,示意他随自己出去。 柴晓棠心下不解,但还是跟着老人出了房间,走到走廊尽头。 “老医师,您是有什么话要避着主人家说吗?”柴晓棠有些疑惑道。 “那姑娘没病。”张季舟言简意赅。 “啊?”柴晓棠惊了。 “她是中毒。” 张季舟语气平淡,说道:“这毒的名字叫做睡美人。” 楚巧巧无疑是个美人,如果她真是中毒,这毒的名字倒极为妥当,只是…… 柴晓棠疑惑说道:“睡美人是什么毒,为何我从来没有听过?” 张季舟不急着回答,轻声说道:“记住我接下来说的话,这才是我喊你出来的关键。” 第163章 此毒出自太医署 听到这话,柴晓棠顿时神情肃然,摆出认真倾听的模样。 却听张季舟缓缓说道:“要说这睡美人,还得从一位医学先辈说起。” “东汉末年,华佗。” “华医师精通方药,在针术和灸法上的造诣也十分惊人。” “此外,华医师还开创了一种全新的治疗方式,被称为外科诊疗,或者说金疮医论。” “金疮者,本指刀斧利刃之物所伤。” “在外科诊疗中,又指代用刀斧切开病人的身体,取出异物。” 和那些初次听到外科诊疗的人一样,柴晓棠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神情,怀疑说道: “切开病人的身体,那还能活吗?” “当然能活。” 张季舟斜了他一眼,泰然说道:“倘若病人腹部胀痛难耐,用手触摸发现有硬块,针灸吃药等方式都不能奏效,便可以用利刃切开患处,取出结石或其它异物。” “病患如果在肠中,便可以切除肠子的病变部分,之后洗净伤口,再用针线缝合,敷以药膏祛除感染,自然就达到治愈的效果。” 柴晓棠听得一愣一愣的,这种“开膛破肚”的治疗方式着实颠覆了他对医术的理解。 随着张季舟的解释,柴晓棠 也明白原来这种治疗方式早见端倪,只是由于百姓们的不理解和极高的死亡率,因而不被世人接受,且不受大多数的医师推崇。 “不疼吗?” 柴晓棠忍不住问道。 “疼是一定的。” 张季舟话音微顿,看着柴晓棠,说道:“普通人根本承受不了刀割之痛,在这个过程中直接疼死,亦或挣扎过度导致刀刃走歪大出血而死,都是很正常的现象。” “正因如此,必须要有一种能够有效遏制疼痛的手段。” “为了达成这个目标,华医师走访天下名医,最后以曼陀罗花、生草乌、全当归、香白芷、川芎、天南星六味入药,按比例配置,再与热酒混合,熬制成汤。” “华医师称之为:麻沸散。” “史客陈寿所记《华佗传》有言:若病结积在内,当须刳割者,便饮其麻沸散,须臾便如醉死,无所知,因破取。” 翻译过来就是,病人只要喝下麻沸散,片刻后就会像醉死一样,失去所有知觉。 柴晓棠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说道:“您的意思,睡美人便是与麻沸散有关?” 张季舟微微颔首,抚着白须,轻声道:“麻沸散共由六味药草组成。” “其中 曼陀罗花又称醉心花、夕颜。” “此花有剧毒。” “一株曼陀罗花的毒性足以毒死三名健壮的成年男子。” “所以,组成麻沸散的这六味药必须严格按照配比进行,若有差池,麻沸散就会变成毒药。” “通过对这六味药草的配比调整,使得药性减弱,毒性增强,让人在睡梦中死去。” “这便是‘睡美人’的由来。” 张季舟缓缓说着,眉头紧锁。 柴晓棠面色沉重,心里生出疑问,说道:“既然如此,您为何不直接告诉屈巡官,而要单独告知于我?” 张季舟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叹息说道: “晚年的华医师惨死牢中,又无弟子在旁,一身所学尽数作古。” “所以麻沸散早就失传了。” “现存的麻沸散配方是在我担任太医令期间,带手下人考证而来。” “知道具体配方的医师,算我在内,不过七八个人而已。” “至于‘睡美人’的配方,也只有我们几个知晓。” 张季舟话音一顿,沉声说道:“如今这些人除去老夫以外,其余的都在太医署当职。” “这意味着什么,你明白了吗?” 张季舟看着他问道。 柴晓棠顿时神情愕然, 没有接话,只是沉默地点了点头。 这意味着楚巧巧中的毒是从太医署流出。 那么……给楚巧巧下毒之人很有可能联合了太医署,想要致楚巧巧于死地。 张季舟似笑非笑,轻声道:“此外,乌朋那小子虽然学艺不精,但绝不愚钝,不至于连一个‘睡美人’都无法破解。” “他必然看出来了。” “那么问题来了,乌朋为何有意隐瞒?” “还有你那个朋友,我看他对太医署格外信任,想来该不会信我的话。” 张季舟没有继续说下去,拍了拍柴晓棠的肩膀说道:“言尽于此。” “后续怎么做,你自己看着办吧。” “至于如何解‘睡美人’之毒?” 张季舟从兜里取出随身携带的纸笔,用炭笔在纸上写道: “绿豆一两半,金银花六钱,连翘六钱,甘草二钱,辅以少量防风、桂枝煎汤。” “每日早晚服用,不出三天自会苏醒。” …… …… 回到房间,张季舟以医术不精为由,告辞离开了屈府。 柴晓棠留了下来,没有去送。 仆从们看着老人独自离去的背影,想着老人先前狂妄的话语,纷纷出言嘲讽。 屈望却觉得蹊跷。 这位老医师 虽然言辞狂妄,但看起来不像乱说大话的人。 柴晓棠也不会带一个只会说大话,却没有真本事的医师前来。 一念及此,屈望走到柴晓棠身边,看着这位眉头紧皱的白衣贵公子,问道:“晓棠,到底怎么回事?他跟你说了什么?” 柴晓棠扫了他一眼,犹豫半晌,最终还是决定如实相告。 柴晓棠隐去张季舟的痕迹,把睡美人的来历对屈望说明了一番。 即将说到太医署的时候,柴晓棠停了下来,看着屈望的眼睛,认真说道: “屈兄,你如实告诉我,近期可是得罪了什么大人物?” 屈望见他语气凝重,不由地神情微凛,思索片刻后摇了摇头。 处在官场,难免会有几个不对付的政敌。 但屈望是一个极有眼力见的人。 他只得罪能得罪的人。 遇到背景深厚、出身高贵的大人物们,他从来都是绕着走,实在对上了便会低头认错,绝不会意气用事。 柴晓棠接着问道: “那你可有得罪太医署?” 屈望想了想,再次摇头: “没有。” “那就奇怪了。” 柴晓棠沉吟片刻,把‘睡美人’出自太医署的事情说了出来。 屈望瞪大双眼,满脸的不敢置信。 第164章 药方 “看来这是有人针对你做的一个局。”柴晓棠沉声开口,嗓音有些沙哑。 屈望深呼吸一口气,缓缓点了点头。 虽然还不知道是谁人设局,但可以肯定,这其中必然有太医署参与。 “对了屈兄,昨晚刺杀嫂子的那两个刺客不是被抓住了吗?” 柴晓棠忽然想到此事,说道:“审问一下他们,应该能找到部分答案。” 屈望沉默了一下,说道:“我已经把他们送到刑部去了。” 柴晓棠有点迷惑,又有点恨铁不成钢地说道:“你把他们送到刑部做什么?” 屈望看了他一眼,抬手捏了捏鼻梁,无奈说道:“屈家可不比你们柴家。” “屈家院小,又没有专业的审讯人士,留着刺客又有何用?” “还不如送给刑部审去。” “这会儿临近年关,给刑部差员们送点功劳,我多少也能捞一个人情。” 柴晓棠被噎了一下,无话可说。 这就是屈家与世家的差距了。 柴家家大业大,门客无数,假如刺客落在柴家手中,不出三天就能把他们查个底掉。 反观屈家,就只有花钱请来的管家护院,哪有审问和追查的能力? 柴晓棠不再提刺客一事,从兜里取出先前张季舟写给他的药方,递给屈望。 屈望接过看了一 眼,眼睛猛地亮了起来:“这是……?” 柴晓棠笑着对他说道:“解‘睡美人’之毒的药方。” 屈望惊道:“药方……是先前那位?” 柴晓棠点了点头。 屈望微微咋舌,眯了眯眼问道:“那老先生到底什么身份?” 柴晓棠笑了笑不做言语,只是说道:“你放心,这方子肯定没问题。” “其它事情暂且不论,你赶紧派人抓药,先把嫂子治好再说。” 屈望“嗯”了一声,派人抓药去了。 柴晓棠也不再多留,告辞离开。 坐在马车上,返回柴府途中,柴晓棠陷入了沉思。 如今屈家得罪了不知何处的敌人,敌人在暗,屈家在明,局势对屈望分外不利。 要不要用柴家的势帮一帮屈望? 比如派几个护卫守在屈家周围,或者去刑部把那两个刺客提出来,加以审问追查? 沉思许久,柴晓棠最终还是放弃了这些想法。 长兄早逝,柴晓棠顺位成了柴家嫡长子,但在他底下还有两个亲兄弟,十几个堂弟。 在柴家这种“用人以贤”的世家中,柴晓棠的地位并非那么的不可撼动。 柴家的势,柴晓棠自己用倒还无妨,用来帮屈望难免坏了规矩。 此外,屈望骨子里是个骄傲的人,也不见得就愿意柴家相帮 。 …… …… 屈府。 柴晓棠离开后,屈望看着手中的药方,心里思考着先前的老医师。 如果换个江湖人在这,恐怕很快就能猜到张季舟的身份。 天下名医,有南北二人。 南有药王孙慈,北有鬼医张季舟。 能与药王孙慈并称,还能用“小子”来称呼太医令乌朋的,再也没有第二位了。 但论名气,张季舟和孙慈就差上太多了。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药王谷的人脉极广,人缘极好,西蜀官府、天机阁、蜀中唐家都自发的为药王谷造势宣传,以至药王谷成了医学圣地,现任谷主孙慈成了当代神医之首。 当然,“鬼医”的名头也还算响亮。 可惜屈望不是江湖人,早年一心扑于寒窗苦读,如今注重点都在户部和经商,对于江湖名号什么的知之甚少。 此外,张季舟和乌朋的师徒恩怨是发生在二十多年前的事情,史书上没有记录,一般的后辈们自是无从知晓。 便在这时,管事匆匆跑了进来,手里拎着几个药包:“老爷,药抓来了。” 屈望抬眉说道:“放着吧。” 那管事把药放到桌上,微微躬身问道:“需要老奴煎药去吗?” “不用了。”屈望微微摇头,起身拿起药包,笑着说道:“我亲自去 煎。” 管事微微一怔,心想老爷一向不近厨房,今天竟是改了性子。 往日只见老爷喜爱酒色,屈府众人都当他是浪荡公子,如今才发现这想法错了。 老爷对夫人,才是真正的情根深种。 不愧是长安人人称赞的鸳鸯眷侣。 “对了,你去把逵叔喊来。” 屈望忽然说道。 他口中的逵叔便是颍川屈府的管家,也是昨天拼死保护楚巧巧的老汉。 老汉全名卫逵,曾是玄甲军中的重卒,退下来后还坐到过七品武骑尉的位置。 只不过由于自身性格原因,卫逵不适合在京都为官,短短半年就得罪了好几个上司,被革除官职,打发回了老家。 屈望请他保护自家,价钱开的很高,一年要五百两银子。 但五百两银子换一个二品强者的保护,还是绝对忠心的那种,怎么看都极为划算。 “怎么了老爷?” 卫逵很快就走了进来,小老头虽然身材瘦小,但肌肉虬结,看起来便让人安心。 由于昨晚与刺客缠斗,卫逵身上连中几处剑伤,此时气息尚有虚浮。 屈望笑着询问道:“逵叔,先前那位老医师是修行者吗?” 卫逵摇了摇头,说道:“应该不是,我看不出他身上有内力波动。” “但我的修为有限,如果他 的境界不弱于我或者比我更高,我肯定是看不出来的。” 卫逵沉吟着说道:“不过从他走路的姿势来看,大概率不是修行中人。” 屈望心下了然,想了想说道:“那老人的身份有些古怪,可否麻烦逵叔前去探查一番,看看他是从哪过来的?” 卫逵愣了下,说道:“老爷的意思,是让我去跟踪他?” 屈望点了点头。 卫逵沉默着,没有立刻答应。 说实话,卫逵的心里有些排斥这个决定,毕竟那个老医师是过来救人的,就算语气狂妄,就算最后没有救成,但人家是出于好心,咱也不至于跟踪人家啊。 但纠结片刻,他还是答应了下来。 “麻烦逵叔了。” 屈望一拱手,态度恭敬。 “分内之事。”卫逵简短回了一句,匆匆离去寻找老医师的足迹去了。 …… …… 宣阳坊西南。 盛捷客栈对面的茶楼里。 谢周坐在靠窗的位置上,从辰时一直坐到了将近午时。 期间他只点了一杯东白茶。 十文钱,无限续杯。 好在茶楼上午的生意一般,客人始终都没有坐满,否则像谢周这种一杯茶水喝一晌的“恶客”,就算长得再好看,掌柜都要上去赶人了。 便在这时,满头花白的张季舟从街角走了过来。 第165章 尾随者 谢周此前不曾见过张季舟,但他从天机阁要了份后者的画像,此时一眼就认了出来。 天机阁的女管事送了他六个字。 只旁观,莫入局。 谢周知道对方是在为他着想,也知道这是最明智的做法,却没办法接受。 因为燕清辞的心病始终是个隐患,而鬼医师徒医术超然,谢周有必要和他们结下交情。 此外,谢周也不认为张季舟有错。 老人年纪大了,不图钱不图势,要回本该属于他的名声有什么问题? 谢周这样想着,正准备出门去向张季舟介绍自己并说明来意。 可下一刻他又停了下来。 谢周的目光望向张季舟身后。 这是宣阳坊比较着名的小吃街,街上有三家客栈,十几家饭馆,路边摊贩不计其数。 此时临近正午,街上人来人往,比光禄坊的人流量更胜十倍不止。 卫逵躲在人群中,与张季舟保持着十丈左右的距离,观察着这位老人。 “是他?” 谢周对气机是何等敏感,瞬间就察觉到跟在张季舟身后的卫逵,认出他是昨晚那位屈府的管家。 屈府管家为何在跟踪张季舟? 难道是为了昏迷的楚巧巧? 这么说……屈家知道了张季舟的身份? 谢周 心生疑惑,但肯定不能当着卫逵的面去找张季舟,重新坐了回去。 这一幕倒是给茶楼掌柜气的不轻,都坐一个晌午了怎么还不离开?差点就上去撵人了。 随后,张季舟进了盛捷客栈。 卫逵停到客栈门口,稍等了片刻后跟了进去,没一会儿又走了出来。 卫逵转道返回屈府。 这一次,跟踪与被跟踪反了过来。 谢周在茶楼掌柜欣喜的眼神中踏出门槛,跟上了卫逵的脚步。 …… …… 不多时,卫逵回到府上,把张季舟的住处告知给了屈望。 “宣阳坊,盛捷客栈……”屈望略作沉吟,问道:“他在客栈登记的名字是?” 卫逵说道:“李一舟。” 屈望默念着这个名字,心想长安有叫李一舟的名医吗? 看来等乌朋过来,得向他打听一下了。 屈望目露沉思,倒也没有继续追查,挥挥手示意卫逵可以出去了。 卫逵拱手告退,可就在这时,他的余光忽然注意到桌上桑皮纸包着的几个药包。 可不就是上午抓来的药吗?眼下药包的包装完整,并没有打开的痕迹。 卫逵面露不悦之色,说道:“老爷,你怎么还没有煎药?” 严格来说,卫逵这种对屈望表达不 满的态度已经算是逾矩。 屈望是个极重族内规矩的人,但面对卫逵却不方便展露的太过强硬。 一来卫逵是他花钱请来的,本质上不是主仆关系,而是雇佣关系。 二来卫逵是军伍出身,性子比较直爽,有时候就容易忽略掉应有的细节。 此外,卫逵是颍川屈府的管家,从被雇佣开始就去了颍川,一直留在楚巧巧身边。 卫逵是个单身汉,早年赚到钱就扔到了窑子里,始终没有结亲的念头。 这几年相处下来,卫逵早就把楚巧巧当成了女儿看待,后者在他心中的分量极重。 至于屈望……若不是看在楚巧巧的面子上喊你一声老爷,谁稀罕你那点钱啊? 虽然这么说不太好听,但事实就是如此。 在卫逵这种情理心远大于法理心的糙汉子心中,屈望的分量远不如楚巧巧的十分之一。 所以当他看到屈望嘴上说着煎药,一个半时辰过去却还没有动作的时候—— 卫逵生气了。 他紧紧皱着眉头,看着屈望的眼睛,要求后者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逵叔你误会了。” 屈望心中对他的以下犯上有些不满,面上却是不动声色,解释道: “巧巧昏迷的原因就连乌太医都 看不出来,一个江湖游医开出的药方,我不敢乱用。” 屈望重重地叹息一声,脸上写满担忧的神情,说道:“我之所以让你去跟踪此人,便是出于这等考虑,至于这药方……还是等乌医师过来,先让他看一看的好。” 这个理由很充分。 事实上,卫逵也对这方面有所担心,点了点头说道:“也好。” …… …… 卫逵没有发现,在他身后,谢周跟着他来到了屈府外围。 不过光天化日,谢周不方便跟进屈府,便进了屈府附近的一家酒楼。 摆出一副富家公子的豪爽模样,包了酒楼第三层的一个厢间,远远望着屈府的方向。 一边心疼,一边耐心观察。 心疼是因为这个厢间花了他五两银子,对日益贫困的谢周来说,五两已经是一个不容忽视的数字。 谢周点了些饭菜吃完,接着又等了一个多时辰,直到未时三刻。 一辆马车从街那边驶来,由远及近,停到了屈府的大门口。 “来人了?” 谢周提起精神,走到窗边仔细凝视。 却见那马车停下后,屈府管事迅速上前迎接,搀扶着一个头发半白的老头子走出车厢。 老头子穿着素色长衫,身材中等,脸上挂着 和蔼的微笑。 谢周认出了他的身份,正是如今太医署的执牛耳者,太医令乌朋。 同时也是张季舟的大弟子。 从严格意义上来说,如今太医署这一班有名有姓的医师,都能算作张季周的学生。 但其他医师只是得到过张季舟的指点,而乌朋可是三叩九拜、敬过拜师茶的亲传。 随后车上走下来一个半大的小伙子,约莫十四五岁,面容干净,手里提着个药箱,亦步亦趋地跟在乌朋身后。 谢周打听过,这个小伙子名叫姚浩能,是乌朋在两年前收的药童。 这可是个抢手的位置,能给乌朋这种顶级的医师当药童,就算将来拜师不成,也能得到乌朋的一两分真传。 得到消息的屈望很快外出迎接,接替管事搀扶着乌朋走进屈府。 其实乌朋方才六十岁出头,比张季舟的身子骨更加硬朗,完全不需要搀扶。 但就像柴晓棠搀扶张季舟一样,这也是屈望表达态度的方式。 “跟踪张季舟,又请来了乌朋,难道这屈府和乌朋是一起的?” 谢周又产生了新的猜测。 谢周可是知道这对师徒之间的恩怨,不说不共戴天,但也属于那种一山不容二虎的争斗,绝对无法在一个地方共存。 第166章 演戏二人组 一念及此,谢周也顾不得太多规矩了。 离开酒楼,绕到了屈家府宅的侧边。 这里是一条窄巷,巷中行人罕至,谢周翻身上墙,借助建筑阴影躲过外人的视线。 屈府筑房选用的是黑色富贵瓦,谢周今天穿着青山的黑色练功服,当他伏在房顶上,隐去所有的气息时,以屈府护院们的实力,根本发现不了他的存在。 毕竟就连屈府实力最强的卫逵,谢周估摸着也能在十合内将其拿下。 谢周取出先前在天机阁买的黑色面具戴在脸上,跟着屈望和乌朋的脚步在房顶移动。 下方。 屈望搀扶着乌太医走进内宅,第一个去的却不是楚巧巧昏睡着的厢房,而是书房。 书房在任何一个府宅都是重地,除了家主以外,就连主母都不得擅自靠近。 屈望挥退左右,却没有注意到伏在房顶上的谢周。 他也想不到有外人溜了进来。 “乌太医,今天您离开以后,柴晓棠又请了一位医师过来。” 屈望一边低声说着,一边拿起茶杯给乌朋倒了杯茶。 茶水是提前准备好的,冒着汩汩热气,倒进杯子时还略显烫手。 乌朋左手端着杯子,右手提着杯盖轻轻拨动,随意 说道:“所以呢?” 屈望沉默片刻,轻声说道:“那医师认出了‘睡美人’,还开出了一个药方。” “什么?” 乌朋身子一僵,瞳孔猛地收缩,似乎听到了不可思议的事情。 但乌朋是何等人物,在京都这片水潭子里混了好几十年,什么样的大风大浪没有见过? 他很快稳住心态,却没了喝茶的心情,把茶杯放到桌上,右手弯曲叩了叩桌面。 “把药方拿我看看。”乌朋道。 屈望点了点头,取出张季舟手写的药方递了过去,观察着乌朋的神情。 却见乌朋只看了一眼就把药方递还给了屈望,眉头随之拧成了一条麻绳。 “乌大人,这药方如何?”屈望问道。 乌朋沉默着没有说话。 屈望微笑道:“看来这药方是真的了。” 乌朋保持着沉默,却也没否认。 屈望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幽幽地说道:“记得乌大人把‘睡美人’交给我的时候,可是向我保证过,此毒无色无味,无影无踪,无人识、无人知、无药可解。” “如今却被一个江湖游医轻松看了出来,连解药都给开了出来。” “乌大人……” “说好的无药可解呢?” 屈望满脸冷 笑,挺直了腰背站在老医师跟前,哪还有半点晚辈的恭谨态度。 半晌,乌朋才深呼吸一口气,沉声说道:“详细情况与我说说。” 屈望虽然不忿,倒也不至于添岔,把张季舟到来的情况讲述出来。 包括张季舟那几句狂妄的说辞,以及最后跟到的盛捷客栈,还有他的化名。 ——李一舟。 “李一舟!” 乌朋短暂地闭上双眼,立刻便重新睁开,眯起来的眼缝就像一把开了刃的刀子。 李一为季。 是为张季舟。 可不就是他那位好师父吗? 虽然药方的字迹对不上,虽然用了可笑的化名,但哪里瞒得过乌朋的眼睛? 想想也对,除了张季舟,怎么会有江湖游医认得出“睡美人”之毒,还能开出准确的解毒药方呢? 没想到,时隔二十三年,张季舟再次来到了长安城。 那么,张季舟为何而来? 屈望看着乌朋的眼睛,缓缓开口道:“看来乌大人是无话可说了。” 乌朋斜了他一眼说道:“你不用管。” 屈望道:“那么李一舟呢?” “你也不用管。”乌朋说道。 屈望忍无可忍,压抑着愤怒说道:“那你说我接下来怎么办?” 乌朋看着药 方,忽然计上心来,示意屈望离得近一些,凑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 …… …… 书房里没有阵法,只隔着一道房顶的距离,屈望和乌朋的交谈都被谢周听到了耳中。 除了最后一句。 虽然没有听到,但谢周能猜到不是什么好话,应该是关于楚巧巧的问题。 谢周的神情从震惊逐渐趋于平静,他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常常听闻家族争斗多,却没想到连家主和主母之间都要互相陷害。 不对,“互相”两字用的不太恰当。 昨晚谢周和楚巧巧聊过几句,言语中几次提到屈望,楚巧巧总是眉眼含笑,温言细语,一副含情脉脉的温婉模样。 作为旁观者,谢周能感受到楚巧巧对屈望的一往情深。 谁成想这位永仪元年的大状元,竟然在想着怎么弄死自己的娇妻。 好在谢周不认识屈望,久居青山的他也不曾听闻屈望和楚巧巧的爱情故事。 所以谢周不会产生太多的反差感。 换成是柴晓棠在这,恐怕整个人都会惊的走不动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 …… 一刻钟后,屈望和乌朋离开书房,去往楚巧巧的厢房。 卫逵也在这里。 当着卫逵 和几个丫鬟的面,乌朋替楚巧巧把脉,询问了一些事宜。 末了,乌朋摇摇头,说自己无能为力。 卫逵急了,连忙给屈望使了个眼色。 屈望装作被点醒的模样,赶紧拿出药方递给乌朋,说是上午一位医师所开。 乌朋接过药方看了看,沉思半晌后说道:“可以试试。” 卫逵松了口气。 屈望也“松了口气”。 乌朋接着说道:“但先说好,我不保证这个药方一定会有效果……” “如果出了问题,我不会负责。” “决定与否,全看屈大人自己了。” 这一番话说完,屋子里变得非常安静,只有翠儿丫鬟压抑极低的啜泣声。 卫逵刚松下来的心再次提了起来,把目光投向屈望。 几个婢女也都看向了屈望。 众人都在等着家主决定。 屈望眉头紧锁,半晌后才一咬牙关,握拳说道:“不能再拖了。” “事已至此,只能试一试了。” “翠儿,你随我一起去煎药。” 屈望对少女丫鬟说道,提起药包,两人一起向厨房走了过去。 房顶,谢周听着房间里的声音,久久不能言语,心中只剩下一个想法。 乌朋,屈望…… 这俩人不去演戏。 可惜了。 第167章 去哪 屈望和唤作“翠儿”的少女丫鬟一起去了厨房,为楚巧巧煎药。 乌朋看诊无果,告辞离开。 卫逵把他送出了屈府。 直到最后,乌朋都没有提睡美人一事,就好像他对此全不知情。 谢周也没有继续在屈府隐藏,跟着乌朋离开,远远地缀在马车后面,观察着这位太医令。 马车离开永乐坊,一路来到皇城脚下的太医署,行驶了进去。 谢周停下脚步,知道自己不能再跟了。 太医署不比屈府,这里是内城重地,不仅设有阵法,周围还有禁军巡逻。 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进去,起码得要一品后期才有这个把握。 否则被禁军发现,以谢周如今的境界,连逃跑都十分艰难。 一念及此,谢周果断离开,直接往宣阳坊的盛捷客栈赶去。 …… …… 两刻钟后。 盛捷客栈。 谢周上楼来到九号房外,抬手敲门。 “谁?” 房间里响起老人警惕的声音。 谢周直接表明身份,开门见山道:“张老医师,我叫谢周,青山弟子,是来帮你的。” 谢周再一次搬出了青山。 不得不说,青山千百年来积攒下来的 名望确实让人放心。 房门从里面打开一条缝隙,老人隔着门缝打量起谢周。 谢周亮了亮自己的弟子牌。 果不其然,在看到青山的字样后,张季舟明显松了口气,这才开门请谢周入内。 从官服到白衣,从翰林到仆役,从市井到江湖,青山的名望都十分有用。 谢周走进房间,第一时间便注意到桌子上的药箱,以及几小撮研磨极细的药粉。 谢周只认出其中一小撮白色的霜状粉末,便是市面上最常见的毒药——砒霜。 旁边几堆虽然认不出来,但可想而知都是张季舟配出的毒药。 张季舟上前把毒药一一打包收进箱子里,余光注意着谢周的眼神。 如果有不良人或者衙门捕快在这,只凭这些毒药就能给他定罪,直接抓进牢中。 但谢周只是笑了笑,装作没有看见。 毒药嘛…… 这太正常了。 大夏良好的治安只限于普通民间,对于江湖中人并不适用。 所以一个神医,一个自身实力不足的神医,出门在外,当然要做一些防身的准备。 问题是深陷长安,面对太医署和岱岳星君的情况下,只凭毒药是远 远不够看的。 张季舟坐回椅子里,打量着谢周问道:“你是怎么知道我的?” 谢周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事实上这个问题也没有回答的必要。 张季舟只是正常的担忧罢了。 “我是葛桂的朋友。” 谢周只用一句话便打消了张季舟的疑虑。 紧接着第二句话便赢得了后者的信任。 “我不是无缘无故的帮你,而是想通过你在葛桂身上做一笔投资。” “这笔投资是关于燕清辞。” “我想老先生你应该知道燕姑娘的心病。” “所以你完全可以相信我。” “就像相信葛桂那样。” 谢周不紧不慢地说出自己的诉求。 就像是在谈一场生意。 但越是如此,张季舟越觉得放心。 有所求,有所需。 于是有所图。 在很多时候,涉及利益纠葛的关系,往往比纯粹的友谊更值得信赖。 张季舟盯着谢周的眼睛,幽幽地说道:“那你知道我想做些什么?” 谢周点点头,说出了几个关键词:“疟疾手稿、名声、乌朋、以及岱岳星君。” “那你有何想法?”张季舟眯了眯眼,右手反扣在桌面上,轻轻敲击。 谢周笑着说道:“我过来找你,不就是最好的答案了吗?” 张季舟“呵”了一声,说道:“那你也应该知道,如果帮我,可能会得罪星君,得罪陛下,得罪太医署,明里暗里还会得罪许多人……你考虑过这件事的代价吗?” 谢周想了想说道:“我是青山弟子。” “张老先生你还不明白吗?” “青山弟子做事,很少会考虑代价和利弊,更多是立场,以及……对错。” “在我看来,你是对的。” 张季舟眯了眯眼,很是看不懂眼前的青山弟子,就像他看不懂大兴善寺里的法显。 别说,这俩人还真有些像。 年轻、自信、却又莫名其妙。 法显是言语间的莫名其妙,就好像站在时间的制高点一样,有种指点天下的意味。 谢周则是行事的莫名其妙,虽然他不是别无所求,但竟然会把对错凌驾于利弊之上,多少有点孩子般的可笑。 说话间,张季舟把桌子收拾干净了。 谢周笑着起身,直截了当说道:“张老先生,我们得赶紧走了。” “嗯?去哪?” 张季舟有些迷惑。 谢周反问道:“你上午去 了屈府?” 张季舟点点头。 谢周看着他说道:“乌朋知道了,现在他也知道了你的住处。” 张季舟眯了眯眼,明白事情的严重性。 这个孽徒…… 眼下乌朋知道了张季舟的住处,会做出什么样的决定? 最简单省事的方法便是刺杀。 毕竟张季舟年老体衰,气血大不如前。 乌朋只需要派遣心腹,不需要特别强,随便一个上道的修行者都能要了张季舟的命。 不过,乌朋和张季舟虽然恩怨深重,但还没有到必须分出生死的地步。 否则张季舟当年就不是被逼出长安,而是死在长安了。 张季舟觉得,乌朋可能会先派人试探,随后再想办法将他赶出城去。 但不论如何,现在还不到师徒见面的时候。 “我明白了,接下来去哪?” 张季舟收拾行装,开口问道。 谢周怔了怔,陷入沉思。 是啊,去哪? 他先前才得知消息,立刻就过来告诉张季舟了,根本没来得及考虑去哪的问题。 而且在谢周的潜意识里,这本来就不是他该考虑的问题。 但看着张季舟理所当然的表情,谢周把拒绝的话给咽了回去。 第168章 鬼医的必死计划 所以,去哪? 谢周的第一反应便是青山,下一刻又直接做出了否定。 虽然他手握紫气东来,勉强有了代表青山的资格,但帮张季舟是他单方面做出的决定,涉及星君,最好不要以青山的角度出发。 况且由于姜御的独断专行,如今的青山已有许多人对谢周不满,假如他任性行事,难免会招来更多闲话。 可不去青山还能去哪? 还有哪个地方相对来说比较安全? 沉思片刻,谢周忽然灵机一动,想到了一个绝佳的好去处。 凑到张季舟耳边,轻语了几句。 张季舟先是有些发愣,随后恍然大悟,点了点头。 “还真是个好去处。” 老人抚须笑道。 申时二刻。 谢周帮着张季舟换到了新的住处,整个过程只用了不到两刻钟。 张季舟半躺在房间正中的椅子里,小憩些许,随后伸了个懒腰,打开药箱,取出了五包毒药。一包放在枕边,一包放在桌子上的茶盘下面,以备不时之需。 剩下的三包药粉递给了谢周。 “嗯?”谢周有点惊讶。 张季舟笑道:“给你的,防身用。” 谢周挑了挑眉,犹豫要不要接。 一般来说,这种粉末类的毒药只有在接触到身体表面,或 者吃到身体内部时才会起作用。 但配毒和解毒容易,最难的永远是下毒。 对谢周而言,如果敌人是一品境以下的修行者,直接提剑解决,根本用不到毒药。 而如果敌人的境界超过一品,毒药就几乎起不到作用了。 总之,毒药对谢周的帮住极其有限,用四个字形容便是:无用良品。 张季舟猜到了谢周的心中所想,顿时有种被看轻了的感觉,不悦道: “你可别小瞧我这药。” “把它涂抹到你的剑上,五品境以下的修行者,见血封喉。” “二品境界以内,如果不及时遏止毒素蔓延,必死无疑。” “就算一品境的修行者中毒,也会被影响到速度和判断力,头昏脑胀,远超醉酒。” 能影响到一品强者的毒药? 谢周怔了下,道:“这么厉害?” “那当然!”张季舟道。 谢周想了想问道:“比黑毒如何?” 张季舟眯了眯眼睛,面露不悦,仿佛这种对比是对他的一种侮辱。 张季舟以手抚须,傲然说道: “这毒是我自己配的,随你去找,全天下都找不到第二家。” “此外,此毒虽然没起名字,但老夫以性命担保,其毒性之猛烈,绝对不弱于西蜀唐家和黄 家的秘制奇毒。” “区区黑毒,本质上就是一种变异尸毒,高温即可溶解,也配和我的毒相比?” 见老人如此担保,谢周倒也信了,旋即把三包毒药收了起来。 毕竟能影响一品强者的毒药分外少见,在某些时刻也能起到特殊的作用。 如果当初有这种毒药,他也不至于被花小妖和毒咒逼到死亡边缘,必须动用紫气东来的地步。 “有解药吗?”谢周问了一句。 张季舟摆了摆手,淡淡道:“懒得配,你悠着点用就行。” 谢周“嗯”了一声表示知晓。 这时,窗外忽然响起爆竹声,推开窗户,看到是对面一家酒馆的开业仪式。 酒馆前面聚集了好几层围观百姓,熙熙攘攘,吹捧逗乐,好不热闹。 张季舟探出头,看了一眼,目光随即便越过酒馆,望向了更远方。 那是皇城的方向。 而在皇城外围,伫立着长安的最高楼。 其名:观星。 古人造字以纪数。 起于一,极于九。 观星楼高九层,寓意人间之极。 传说观星楼落成的当夜,陛下与星君并立于第九层阁楼,面对着漫天星辰彻夜长谈。 具体的谈话内容无从得知,外界只流传有一句话。 ——陛下曾在观 星楼上说:“将来朕若是参悟大道,当抬手摘星。” 这句话的真假亦无从考证,但大多数人都相信这句话是真的。 这句话在民间也各有毁誉。 大部分人持以肯定的态度,我大夏天子,当有如此豪气! 还有一小部分人觉得讽刺,皇帝又如何?如此狂妄,不怕遭雷劈吗?连带着把岱岳星君也骂了个狗血淋头,邪道士、妖道士、死后当下十八层地狱之类的骂声数不胜数。 也是因为这句话,一些人给观星楼起了个新名字:摘星楼。 一字之差,含义可就差的太远了。 因为摘星楼不是虚指。史书记载,摘星楼源于商朝,那是商纣王为狐妖妲己所惑,不顾民生民怨建造出的毁国之楼。 如今陛下建造观星楼,岂不是在重蹈商纣王的覆辙?岱岳星君这个妖道,正好对应了妖狐的位置,只不过前者沉迷美色,后者沉迷长生罢了。 显然,张季舟也是这般认为。 “昏君修道!妖人误。国!” 老人沉声低喝了一句。 谢周没有接话。 青山在这件事中一直持不赞同、也不反对的旁观者态度。 毕竟从治国上来看,陛下虽然修道,但大夏朝还算安稳,没有闹什么大乱子。 而从 “妖道”的角度来看,岱岳星君虽然有错,但属实算不上妖道。 谢周转过话题,问道:“对了,张老医师,你准备什么时候去找星君?” “除夕节。” 张季舟说道:“皇宫照例会举行傩戏驱邪仪式,届时星君会前去主持。” “我会想办法进入会场,等到仪式结束后,当着所有在场官员的面,直接找他对峙。” 谢周皱眉说道:“当着所有官员……这不就彻底撕破脸了?” 张季舟微微颔首。 谢周沉吟着说道:“为何不先尽可能的搜集证据,再私下找星君解决?” 张季舟摇了摇头。 一开始他确实是这么想的。 问题在于他掌握的证据不足。 其次,当他拜访燕白发,听完后者分析的利弊之后,就改变了主意。 如果私下找星君解决,那么他便成了“不上台面”的人,被私下解决了怎么办? 不如把这件事堂而皇之的暴露出来,是非曲直都亮个清楚。 反正迟早是要撕破脸面的。 知道的人越多,他反而会越安全。 谢周没再说什么,看着远处高高矗立的观星楼,听着耳边的爆竹声,叹了口气。 难怪法显会说张季舟的死期不远了。 你这么做不死才叫怪事。 第169章 登门 是的,在谢周看来,张季舟这么做无疑于是自己找死。 而且是自己撞到刀口上的找死。 用两个字形容便是:愚蠢。 要知道,傩戏驱邪是为了祭祀鬼神、驱瘟避疫、表示安庆的娱神舞蹈。 在这个世人对鬼神多有敬畏的年代,傩戏可谓是一年里最重要的仪式,整个祭祀过程都极其庄严、不容亵渎。 任何人上去搅局,都是在犯重罪。 除此以外,傩戏不止有星君主持,各位亲王、皇子、公主、朝中三品以上的高官、地位尊崇的老翰林……等等都会去现场观礼,还会携带自己的家眷,声势可见一斑。 在这种情况下,星君怎么会给你说话的机会? 就算星君大度,愿意给你这个机会,在场百官都不会愿意。 蔑视皇权、扰乱朝纲、殿前失仪、大不敬……随便一个罪名都能把你抓进诏狱里去! 进了诏狱,可不就成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了吗? 谢周有些不明白,鬼医你也是曾在长安混了大半辈子的人,怎么离京二十多年,就把这其中的规规矩矩、条条框框忘了个干净呢? 谢周虽说心中满腹牢骚,却也 不急着为张季舟剖析。 因为张季舟现在是陷入了思维误区,处在一种“不撞南墙不回头”的状态。 且老人满心骄傲,一时间看不到皇权、看不到双方的实力差距。 毕竟连死亡都不怕的人,还有什么好怕? 紧接着谢周又想到另一件事,听葛桂说,张季舟有着黑市的背景。 如此来看,张季舟或许是在黑市待得太久了,久到他把自己当成了黑市里的江湖人,那种不受朝堂限制、不惧皇权威压的江湖人。 可鬼医你忽略了一点啊。 那些江湖人之所以躲在暗无天日的黑市不敢外出,不是因为他们喜欢黑市,而是被他们所看不起的朝堂和皇权逼迫所致。 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 站在皇权波及不到的地方就有了诋毁皇权的勇气。 搁在皇城脚下,谁敢? 或许整座黑市中,只有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黑市之主有这个资格。 张季舟……远远不够。 “我这个计划如何?” 张季舟不知谢周心中所想,尚还觉得自己的计划堪称完美,嘴角带着谜一样的微笑。 谢周自知现在无法说服对方,沉默了下,幽幽地 说道:“老先生你开心就好。” 张季舟皱了皱眉,脸上写满了“你小子耍我?”的表情,不悦道:“什么开不开心?” 谢周拱手道:“没什么,口误。老先生你先忙着,我还有些事情处理,就先告辞了。” 张季舟“嗯”了声表示知晓,自不会多做挽留,更不会有什么客套的话语。 …… …… 离开客栈已是申时三刻(大概在下午五点),冬天天短,此时天色已略显昏沉,一些不差钱的商铺和人家早早点燃了灯火。 微云凌空,华灯初上,走在宽敞的大街上更能体会到这座雄城的繁华。 走出小吃街的谢周在路口停顿一阵,心想要先去哪一边。 依然是屈府的事情,答案已经很明晓了,屈望向太医署求来了“睡美人”之毒,并且用到了自己的妻子身上。 谢周虽然不明白屈望这么做的理由,但他对楚巧巧的印象还行,总不能见死不救。 不过在这之前,谢周还是打算先弄清楚这里面的缘由。 办法嘛……自然是通过不良人。 一念及此,谢周向燕府出发,一路走过八个路口,前后花了两刻钟的时间, 才来到宣阳坊边缘的燕府。 到达燕府附近时,谢周左手拎着一袋李子和一袋子樱桃,右手拎着两坛酒。 脸上带着说不出的惆怅。 毕竟樱桃四五月份成熟,李子稍晚一些是在六七月份成熟,而如今却是腊月。 这些水果都是在阵法中通过特殊手段保存下来的,价钱比应季时足足贵了三倍还多。 仅是两袋水果就花了谢周七两银子。 另外两坛好酒是从新开业的那家酒馆买来的,店家说是珍藏十年的松醪春,开业骨折价六两六一坛。 加上帮张季舟换住处花去的银子,如今谢周手上只剩不到三十两银票了。 可当他来到燕府,看到紧闭着的大门时,谢周忽然就有些怂了,他拎着礼物,犹豫着要不要上前敲门…… 时间悄悄地溜走,谢周这一犹豫便是小半个时辰。 暮色忽至,燕白发散值回家,看到了在自家门口徘徊的青年。 然后认出了这青年的身份。 “那谁?你不是姜御的小徒弟吗?” 燕白发一时记不起谢周的名字。 谢周被这突然的声音吓了一跳,连忙转身看向来者,脊背绷直,露出警戒的姿态 。 燕白发打量着他,笑呵呵地打趣道:“怎么,还想对我出手?” 谢周“呃”了一声,也认出了燕白发来,尴尬地笑了笑。 “见过大帅。”谢周下意识地把礼物藏在身后,心里带着莫名的紧张感。 谢周和燕白发自然是知道对方的。 后者自不用多说,谢周在小时候就听过燕白发的大名。 燕白发却只在前几年、青山某次开门收徒的典礼上,见过谢周一面,知道后者是姜御的小徒弟。 不过燕白发倒是与姜御的大徒弟、也就是方正桓比较熟悉。 这是因为逢年过节,方正桓都会以姜御的名义下山,往皇宫、内廷司和不良人等几个重要的地方走动,以此来联络长安与青山的关系。 燕白发对方正桓的印象极好,觉得后者虽然年纪不大,说话做事却是滴水不漏,丝毫不亚于那些活了六七十年的老狐狸。 出于这层关系,加上谢周本身的相貌和气质都格外出众,燕白发对他的感官也很不错。 “你叫什么来着?” 燕白发随口询问道。 谢周说道:“谢周,四周的周。” 燕白发笑道:“名字不错,挺顺口。” 第170章 大帅且听我狡辩 燕白发一边说着,一边毫不掩饰地动用精神力打量起谢周。 以他的境界,很轻松地便察觉到从后者衣袂间渗透而出的轻微剑意,可不就是即将突破一品境的征兆吗? 此外,他听说谢周不仅是个剑修,还兼修了各种道门术数,是个实打实的全才。 不得了啊,不得了! 燕白发暗暗赞叹。 年纪轻轻,修为便已经如此高深,难怪姜御把这个小徒弟藏的这么紧。 前些天,燕白发接到线报,说是姜御不按规矩,直接把紫气东来传给了这个小徒弟。 燕白发本来还觉得姜御独断专行,青山迟早出乱,现在看来是乱不成了。 有如此弟子,换我我也这么做啊! 一念及此,燕白发又想到了自家不成器的弟子关千云。 这小混蛋让他去探个黑市,两个多月了都还没半点消息,不会真栽了吧? 想到这,燕白发不由地担心起来,但很快就收起了这种多余的情绪。不良人常年与贼人相斗,本就是在刀尖上跳舞的差使,想要成长起来,生死危难必不可少。 “怎么,你是有什么事吗?” 燕白发看着谢周,笑道:“以前都是你师兄过来,这次换成了你,倒是奇怪。” “师兄回乡省亲去了。” 谢周解释了一句,犹豫了下说道:“确实有件事想请不良人帮忙。” “说来听听。” 燕白发面带微笑,忽然注意到谢周一直放 在身后的双手,似乎还拎着什么东西,好奇说道:“你拿的是什么?” 谢周噎了一下,语气显得不怎么自然,说道:“呃……区区薄礼。” “还带了礼物吗?” 燕白发愣了下,随即毫不客气地就上前把礼物接了过来,扫了一眼,没忍住笑出了声。 “两袋水果,两坛酒……” “你倒是实诚。” “说是薄礼还真就是薄礼。” “不像其他人,嘴上说着薄礼,拿出来却是宝石、夜明珠一类的稀罕货色。” “前几天也有人给我送了一袋李子,里面埋了三千两银票。” “你这里面不会也埋着银票吧?” 燕白发呵呵笑着,抖了抖袋子里的水果,低头往袋子里瞅了几眼,似乎在看里面到底有没有银票,随后拿了颗李子在袖口上搓了搓,吧唧咬了一口。 这话倒是不假,以燕白发的地位,长安城有无数人想方设法地与他攀关系。 尤其是那些被关进了不良人衙门的罪犯家眷,各种好东西不要钱似的往燕府里送。 只要燕白发开口,收到的礼物不超过三天就能把燕府的库房堆满。 与他们相比,谢周的礼物简直薄到不能再薄了。 谢周本就有些尴尬,被他这么一说,更加有些不好意思了。 说来奇怪,谢周分明见过许多大人物,有圣贤城的城主柳玉,有少林的道真方丈,有道门几个派系的掌门等,但他还是第 一次像今天这般怯场和紧张,话说得都有些不利索了。 燕白发吃着李子,也不再打趣谢周了,笑着说道:“说吧,什么事?” 谢周迟疑着不知道怎么开口。 昨夜,有两个刺客在长安城外刺杀屈家大妇楚巧巧,被他阻拦并且生擒。 但当他今天跟随卫逵进入屈府时,却没有察觉到那两个刺客的气息,很明显,他们被屈望转移到别处去了。 谢周打算借不良人的能量,查一查屈府,以及这两个刺客的去处。 这种小事,需要麻烦不良帅亲自出马吗? 不至于吧? 燕白发见他犹豫不语,皱了皱眉,不悦说道:“有什么事直说就是了,有何掖着?你是姜御的徒弟,出门在外就代表着姜御和青山的脸面,如此扭扭捏捏,跟个大姑娘一样,像什么话?!” 谢周干笑两声,索性直接说明了来意:“大帅,我有点事想找清辞。” “嗯?”燕白发吃李子的动作一僵,斜眼看着谢周道:“你是来找清辞的?” 谢周点了点头。 燕白发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手中的李子,似乎明白了什么,说道:“所以你这礼物,也不是为了请我帮忙。” 谢周硬着头皮,再次“嗯”了一声。 燕白发眯了眯眼,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锋芒和审视。 心中更是冷笑不止。 难怪只准备了这点“薄礼”。 原来你这小东西准 备的不是谢礼,倒有种女婿初次登门拜访的感觉。 燕白发很快想通了这一点,双眉微挑,看向谢周的眼神变得格外寒冷。 紧接着,燕白发又想起前几个月,谢周与自家徒弟,还有闺女一起去了齐郡。 后来关千云被他派去了凉州,只剩下谢周和自家闺女一路同行。 齐郡到长安不过三千里,这俩人却硬生生地走了两个多月! 怎么,你们两个二品境界的修行者,一天只能走四十里路? 这一路上都干什么去了? 燕白发气不打一处来,克制住没有询问,看向谢周的目光愈发不善。 本来他还觉得谢周挺顺眼的,现在看来,却是一副披着狼皮的四脚兽模样! 口齿流涎,面目可憎! 呸! 小畜生! “说说吧,你找清辞是想做什么?” 燕白发幽幽地问了一句,眼神平淡,注视着谢周,用气机将后者锁定。 谢周只觉得头皮发麻,感受到了一股极其强烈的寒意从燕白发身上袭来。 只一瞬间,谢周便汗毛耸立,下意识地想握剑于手,又深呼吸一口气压制下去。 哪怕做好了心理准备,谢周的身子还是有些僵硬,就像有一座大山压在心底。 谢周徐徐吐出一口气,坦然道:“是关于一个案子。” 随即他把昨晚遇到刺客,以及屈府发生的事情简述了一遍。 燕白发面无表情,对于这种小事不是太过在意,说 道:“青山也开始查案了吗?” 谢周说道:“恰好遇到,自然要查。” 燕白发微微点头,忽然说道:“我听说你们在回来的路上也查了两个案子。” 一个关于毒咒。 一个白雾镇闹鬼。 谢周“嗯”了一声道:“确实如此。” 燕白发话锋突转,用考验的语气询问道:“青山无需背负这种责任,你为何要这么做?” 谢周并未直接回答这个问题,想了想说道:“青山有个规矩,如果有八岁以下的稚子拜进青山,照例会送到云居峰读上三年学塾。” “学塾中的第一课,不是自我介绍,不教剑,不教术,也不讲历史。” “而是会学一首诗。” “诗名《剑客》。” 谢周顿了顿,轻声吟诵道: “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 “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 话音落处,冥冥中似乎有一柄剑刃雪白如霜、闪烁着寒光的利剑呼啸而过。 谢周说得是如此理所当然。路遇不平,拔剑相助,山中学剑十年,一朝下山,必将用手中之剑,荡尽所遇不平。几千年来,这都是青山弟子的必修课。 燕白发对这个回答还算满意,挑了挑眉,忽然问道:“那你对清辞可有其他想法?” 听到这话,谢周身上的豪情顿时被扑灭了,“呃”了一声,答不上来。 啊这……什么叫其他想法? 大帅啊……要不……你听我狡辩? 第171章 慈父 燕白发看着谢周,满脸冷笑。 谢周不敢与之对视,稍稍侧头,哑口无言地闭上了嘴。 对燕清辞的其他想法…… 要说没有吧,好像是有那么一点。 要说有吧,好像也没有很多。 最终谢周选择躺平,一句话都不解释,任由燕白发自己猜去了。 燕白发见他这幅态度,心中一阵恼火,正准备替姜御教训他几句。 便在这时,燕府大门从里面打开,发出咔咔的声音,燕清辞从门后走了出来。 燕白发果断把话咽了回去,神情变得缓和起来,面带微笑,气度悠长。 当着闺女的面,他当然要保持长者的气度和威严,哪能跟谢周一般见识。 得救了的谢周朝燕清辞看了过去。 燕清辞今天穿了一身蓝白相间的襦裙,漆黑长发随意地披散在身后,清冷的眉眼间潜藏着几分英气,哪怕不施以粉黛,仍旧是绝世之姿,看着极为动人。 之前同行的几个月里,燕清辞一直都是黑衣劲装的打扮,回家后才换了装束。 这一换装,就像初春三月尚有积雪的枝头突然绽放出一朵桃花,多了一份淡淡暖和甜。 谢周第一次见到这种模样的少女,一时间都有些看呆了,想这么一直看着。 但这毕竟是在燕府门前,而且边上还有一个不怎么友好的燕白发虎视眈 眈。 也不知燕大帅这种彪形大汉的体格,是怎么生出这样一个如画中人儿一般的闺女。 燕清辞对于谢周的到来有些意外,更多是惊喜,说道:“你怎么来了?” 少女看了看谢周,又看了看旁边拎着水果和酒的燕白发,注意到场间有些异样的气氛,猜到其中的缘由,忍不住笑了笑。 “有点事情找你。”谢周看着她,又把屈府和刺客的事情简述了一遍。 “好啊。” 燕清辞笑着应下,随即转身回府,脱去襦裙,换了一身黑色的不良人服饰出来。 头发也扎成丸子,用头绳绑得极紧。 温柔退去,换成了熟悉的干练和清冷。 “爹,把你的腰牌借我用用。” 少女走到燕白发身边,毫不客气地拿走了后者的腰牌——有这块牌子在,长安城许多地方都能畅通无阻,倘若强势一些,就连皇城和观星楼都走得进去。 从始至终她都没有问燕白发的意见,也似乎没有看到自家老父亲无奈的眼神。 “那我们就先走了。” 燕清辞对他说道。 燕白发憋了千言万语,最终却只闷闷地“嗯”了一声,说了一句晚上早点回家。 这个在外界一言九鼎,一个眼神就能让罪犯胆寒的不良帅,忽然间变得格外温柔。 没办法,女儿大了不听管。 况且燕 白发从来都不是个严父。 准确的说,由于唐月霜的离世,燕白发把心中的痛苦和愧疚都变成了对女儿的疼爱,几乎成了个“女儿奴”,除去一些底线不允许触碰,在其他事情上,他对后者可以说百依百顺。 相对应的,他把自己的严厉和苛求全部以严师的身份,转移到了关千云身上。 看着女儿和谢周的身影渐渐走远,消失在拐角处,燕白发重重地叹了口气。 目光幽怨,眼神沧桑。 他想骂人。 骂谢周。 可左想右想却想不出该骂什么好。 无论身材相貌,还是修为境界,亦或者谈吐气质,谢周都没有可以被挑剔的地方。 且谢周来时带了礼物,离开前还不忘向燕白发躬身告辞,连礼数都无可挑剔。 不对,看他躬身时嘴角带着微笑,鬼知道心里在想些什么。 这哪里是告辞,分明是挑衅才对! 燕白发恨恨地咬了一大口李子,低声骂道:“狗日的姜御,老畜牲,我干你娘的!就你那穷酸样,也敢收这么漂亮的徒弟!” “活的越久越像是狐狸,突破到了领域境也不对外公布,暗搓搓的在合计什么?狗日的天天神龙见首不见尾,又在搞什么狐狸诡计?” “性格独断,杀心又重,修什么道?” “活该一辈子找不到道侣!” 燕 白发在心中想着姜御的模样,各种不友好的词汇蹦个不停。 殊不知两个月前,看到和谢周同行的燕清辞,姜御也蹦出了这么一句话。 “狗日的燕白发,就你那熊样,居然生出个这么漂亮的闺女!” …… …… 酉初。 谢周和燕清辞来到了不良人衙门。 不良人衙门位于胜业坊,是由五座三进的府宅打通后改造而成。 衙门的占地面积极大,内部阁楼耸立,除了一大片的办公区,里面还设有演武场、兵武楼、练功楼等等。 而在演武场的地下,便是威名赫赫的不良人监牢。 衙门所有建筑都刷以黑漆,内部家具以黑红二色为主,透着深重的威严感。 已到散值时间,但衙门离不得人,此时仍有不下百人值守。 看到燕清辞和一个男子同行,而且两人走得很近,言语间还带着几分亲近的模样,一众值守的不良人都被惊掉了下巴,心里有种莫名的难受。 毕竟女子在不良人的群体中极为稀少,长安城八百不良人,只有十几个女子,阳盛阴衰可见一斑。况且燕清辞又出落的这般漂亮,自然就成了大部分年轻不良人的梦中情人。所谓梦中情人,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即使知道自己没有机会,也不愿意看到燕清辞跟别人走在一起。 也是因 为这一点,痴于燕清辞的柴晓棠在不良人的人缘极差,几乎到了人人喊打的地步。 当然,只限于在嘴上和心里喊打,没有谁敢在手上动相府的大公子。 一路打着招呼,燕清辞带着谢周来到了一个院子。 院门口站着两个不良人,身穿黑衣,神情严肃,气势凛然。 看到燕清辞,他们有些惊讶,很快恢复过来,领着两人走了进去。 这是一间情报屋,屋里子摆着几排书架,上面堆满了各种卷宗。 房间左手边有一张书桌,一位披着红袍的老人坐在桌前,借着油灯看着手中的卷宗。 老人头发半白,鼻梁高挺,眼窝深陷,瞳孔透着一点蓝色,有一部分外族血统。 “赵爷爷。” 燕清辞对着老人行了一礼。 谢周跟着行礼。 他认出了老人的身份,正是不良人的二把手,副帅赵连秋。 说起来,赵连秋的年龄比张季舟还大上两岁,今年都快九十岁的人了。但赵连秋有着一品后期的超绝修为,身子骨要比张季舟硬朗太多了,看起来也就是六七十岁的样子。 “喔?清辞怎么来了?” 赵连秋抬起头,笑着问道。 燕清辞说明来意道:“想从赵爷爷这里借几个人,查一件案子。” 赵连秋自不会拒绝,往窗外喊了一声,把门外的两个守卫喊了进来。 第172章 大牢 燕清辞看了他们一眼,简短而清晰地说明了事情缘由:“户部巡官屈望的发妻昨晚被人刺杀,但刺杀没能成功,两名刺客被生擒活捉。今天凌晨,屈家的人将他们带进了屈府,但下午时,这两个刺客却从屈府消失了。” 燕清辞顿了顿,说道:“去查一查这两个刺客的去处,是自己逃脱、被屈府释放、还是被转移到了别处。” “喏!” 两位不良人领命离开,去马厩牵了两匹快马出来,翻身上马,直奔永乐坊屈府。 长安不良人一个个都是精锐,办事效率很高,况且这件事本身也不麻烦。 如果是要查刺客的来路、幕后主使者或者屈府的关系人脉等等,自然稍显困难。 但仅仅是查去处的话,他们只需要直接登门,询问屈府的管事人即可。 所以没过半个时辰他们就返了回来,并带来了问题的答案。 ——刺客被送进了刑部大牢。 谢周和燕清辞同时松了口气。 他们担心刺客逃走,那样线索也就断了,才是真的麻烦。 燕清辞想了想,转身看向赵连秋,问道:“能否恳请赵爷爷写一份调令。” 赵连秋明白她的想法,笑着点了点头,却是没有动作,只是笑眯眯地看着她。 燕清辞很快反应过来,然后看向谢周,轻声道:“带钱了吗?” 谢周愣了下:“钱?” 赵连秋理所当然地说道:“贼人关在刑部大牢,便是人家的功劳,你把人调过来,不给人家使点好处怎么行?” 谢周明白过来,说道:“多少钱?” 赵连秋笑着说道:“你看着给。” 谢周犹豫了下,把身上所有的钱都给掏了出来,“你看这些够吗?” 一张二十两的银票。 一张五两的银票。 还有两块一两的碎银子。 共计二十七两。 看着这区区二十七两银子,赵连秋沉默不语。 旁边两个不良人对视一眼,各自咽了口唾沫,看向谢周的眼神略显怪异。 这年轻人看着一表人才,怎么脑袋……是有些不太灵光吧? 就连燕清辞都有些不忍直视。 赵连秋说道:“那俩刺客什么境界?” 谢周说道:“二品初期。” 赵连秋咳了两声,说道:“论功行赏,抓捕一个二品刺客的功劳大概能折到八十两赏金,如果能审出有用的东西,赏金会随之提高……他们两个人,最少也得给二百两银子。” 谢周“呃”了一声,轻声道了句歉。 他是真不知道这一点,还以为只需要打点一下狱卒和牢中管事就好了。 此外,两个刺客分明是谢周抓到的啊,这功劳怎么也得有他一半吧? 现在半点功劳没捞着,反而还要多掏一笔调度的冤枉钱。 谢周觉得自己亏死了。 好 在把人调过来后,这份功劳最终会落在不良人身上,也不算太亏。 燕清辞对赵连秋说道:“麻烦赵爷爷您先把钱垫上,等明天我再还过来。” 赵连秋笑着点头,走到书桌旁,提笔写了份手书,从抽屉里数了二百两的银票出来,想了想,又抽出两张面额五两的银票,这就是给下属的辛苦钱和跑腿费了。 赵连秋将手书和银票一起递给下属,笑着说道:“你们去找刑部相商,让那边也拟一份调令,把那两个刺客调到这边……现在天也晚了,就给你们一个时辰,够吗?” 两个下属咧嘴笑道:“够了够了。” 说着便抱拳告退,抓紧办事去了。 谢周、燕清辞和赵连秋就在房间里等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赵连秋除了负责不良人的情报事宜,还掌管着不良人牢房,算是一个大牢头。 早些年,长安民间传有这么一句话—— 赵连秋之名,可止小儿夜啼。 这并不是某种夸张的修辞手法或者文学意义上的描述,而是写实的记录。 不仅如此,就连朝中权臣和京城跋扈的公子哥们听到赵连秋的名字,都会心悸三分。 因为赵连秋是刑讯官出身,年轻时曾在诏狱任职,而且是整个诏狱中手段最为残忍的酷吏。据说他的性格乖张且暴虐,落在他手中的犯人更堪比跌入了 十八层地狱,没有一个不在死前对他发出诅咒。 所以谢周对赵连秋的印象,就像老人身上暗红色的袍子,充满血色。 但聊着聊着,谢周对老人的印象发生了改观,觉得老人性情也挺和蔼的,给人一种邻家老爷爷的感觉。 也不知是传闻太过夸张,还是说老人年纪大了,早已改了性子。 …… …… 说一个时辰就是一个时辰,戌时二刻,有马车停到府衙门口,先前离开的两个不良人各自拖着一个昏死过去的黑衣刺客走了进来。 赵连秋接到禀告,起身笑着说道:“人带来了,走吧,去刑讯室。” 谢周和燕清辞跟上老人的脚步,走进演武场地下,来到牢房外的刑讯室。 前方便是凶名赫赫的不良人监牢。 监牢位于地下三丈左右,视线内一片昏暗,亮着微弱的火光,周围环境晦暗且潮湿,空气中充斥着一股发霉了的腐味,地面上似乎流满了鲜血,又像是干涸的糖水,踩在上面有种轻微的粘稠感。 向里面望去,能看到大部分牢房里都关押着犯人。这些人或躺在稻草上,或蜷缩在角落,但无一例外都是目光呆滞,表情麻木,犹如失去了独立意识的行尸走肉。 哗啦哗啦! 某个牢房中的罪犯看到有人走来,忽然发疯了一般,起身奔到铁窗边上,用力拍打着铁栏, 带动着身上的铁索哗啦作响,表情狰狞,言语急促,叫喊着模糊不清的话语。 赵连秋面无表情,扭头看了眼身后跟着的一个狱卒。 那狱卒低头道了声歉,眼中凶光大作。 随即抽出狱棍,大步上前,打开那间牢房的门走了进去。 咚!咚!咚! 牢中传来棍棒打在身上的闷声。 那犯人的喊叫声变成了惨叫声,然后变成求饶声,很快变得低微,直至消失不见。 狱卒锁上牢房,把狱棍别在身后,凶狠的眼神重新归于平静。 赵连秋没有说话,至于那犯人是被打昏了还是打死了,赵连秋懒得多问,也不会在乎。 几个不良人包括燕清辞在内,都没什么表情变化,显然对此见怪不怪了。 谢周却看得触目惊心,他手上也染过鲜血,但像这种“折磨”还是第一次见。 就像传闻中一样,不良人大牢是一个可怕的地方,它会磨灭一个人的求生欲,将一个正常人活活的逼成疯子。 那诏狱呢? 都说诏狱比不良人大牢更加可怕的存在,又是何等恐怖? 此间犯人,未免太惨了一些。 怜悯的念头刚一生起,谢周就发现自己着了相,很快调整心态,收起了这种多余的情绪。 能被关进不良人大牢,可想而知这些人做过多少恶事,怜悯他们……谁去怜悯那些被他们害过的无辜之人? 第173章 审讯 众人走进刑讯室,迎面便看到一张空荡荡的长条桌,还有几个血迹斑斑的铁刑架,角落里有一个宽大的石台,上面摆满了皮鞭、烙铁、刀锯、钉钳等各种各样的刑具。 两个黑衣刺客手脚张开,成“大”字形被铁索紧缚。 他们仍处在昏迷当中,黑衣被水浸湿,紧紧贴在身上,能看到鲜红色的鞭痕,显然已经被刑部的官吏拷打过了。 谢周有些惊讶发现其中一个刺客竟然是个女子,身材起伏,曲线曼妙,姿色也还尚可。 由于昨晚将两人拿下后直接交给了屈家处理,谢周一时间还真没注意到。 “你想问什么?” 赵连秋转身看向谢周问道,他已经知道这次的查案是由谢周主导,燕清辞为辅。 老人觉得有趣。 能让燕清辞这个生人勿近的小丫头热情帮忙,这个名叫谢周的青山弟子,将来或许会成为不良人的姑爷了。 就是不知燕白发是怎么想的。 听闻燕白发很钟意柴家的小子,赵连秋对此却是嗤之以鼻。 在老人看来,柴家小子文邹邹的,就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 书生,哪配得上燕清辞? 虽说婚姻不是比武,男女双方没必要非得分出个武力值高低。 问题在于,柴晓棠实在太弱了啊。 说句不好听的,如果将来夫妻吵架,燕清辞一拳下去把柴晓棠打死了怎么办? 相比之下,这个叫谢周就顺眼多了。 谢周说道:“我想问一下他们为何要刺杀屈夫人,另外想查一查他们的来历。” 赵连秋微微颔首,扭头看向跟随而来的一位名叫“小曲”的青年。 “听明白了吗?”赵连秋问道。 小曲“嗯”了一声。 赵连秋摆摆手道:“那就开始吧。” 小曲答应下来,走到两个刺客身边,双手各握住一人手腕,以内力灌输。 两个刺客缓缓睁开眼睛,注意到周围换了环境,互相对视了一眼。 紧接着他们看到了站在后方的谢周,眼神中泛起浓重的恨意。 “这里是不良人监牢。” 被唤作小曲的不良人对他们说道。 声音落下,能明显看到两人的瞳孔猛地一缩,恨意中又多出了一丝恐惧。 显然在他们看来,不良人监牢要比刑部大牢可 怕得多。 小曲的目光在两个刺客间来回审视,最后落在了女子身上。 小曲看着女刺客说道:“我现在要问你几个问题,希望你如实回答。” 女子猛然抬起头,双眼圆瞪看着小曲,厉声说道:“除非你把我们都放了,否则休想让我说一句话。” 作为一名刺客,刺杀失败被对方生擒活捉便意味着死亡,他们几乎绝望。 当他们被屈家的人送进刑部大牢,心中的绝望意味更浓。 因为对刑部而言,他们两个就是从天上降下来的功劳,对方就没想过审讯他们,只是进行了拷打,然后等关上一段时间,就拿他们的人头领功。 现在不一样了。 虽然不良人监牢远比刑部的大牢更加值得恐惧,但这些人明显是有事情询问。 有所图,就有谈条件的机会。 这就是他们的希望。 人在绝境中,一旦发现有一丝希望,就会把全部身心都压在这根稻草上。 小曲问道:“你想不想死?” 女刺客冷笑着不回答。 但她当然不想死。 没有人想死。 小曲看着她的眼睛说道:“回答 我的问题,我可以像上面讨一个人情,放你离开。” 说着他回头朝赵连秋望了一眼。 “准了。”赵连秋说道。 女子还未说话。 旁边的男人忽然冷笑着开口了:“别试图离间我们了,没用的,我们曾发过誓言,同生共死,绝不独生!” “我他妈问你了吗!” 小曲突然暴喝一声。 猛地转过身,抬手从刑台上拿了把藤鞭,“啪”的一声抡在了男人身上。 这藤鞭是不良人专门为了审讯而制,上面布满了细密的针刺。 一鞭下去,皮开肉绽,男人发出一声痛苦难耐的尖叫声,身体如水虾一般弓了起来。 这一鞭把谢周和燕清辞都看呆了。 不仅是因为这一鞭子太过狠辣,还因为太过于突然。 小曲上一刻还在心平气和地询问,下一刻却像变了一个人,眼神暴虐,手段凶狠,整个人发出阴冷的气息,活像一只从笼子里逃出来、饿了十天十夜的野兽。 男人抽搐着,不敢再说话了。 女子脸上也浮现出一丝不忍。 小曲笑了笑,神情重新变得温和,看着女子,指着她 满心在乎的男人,轻言轻语道:“姑娘,你如果还不愿意说,我会当着你的面,一点一点地杀了他。” 女子嘴唇动了动,却终究没说出话来。 小曲笑容更深,从刑台上挑了把小刀,走到男人面前。 他用刀刃割开男人的外衣,露出后者肌肉虬实的上半身。 小曲握着刀,用刀刃贴着男人的身体,缓缓游走移动。 他仿佛变成了一个厨师,后者便是砧板上的肉,考虑着该从哪里下刀。 铁器冰冷的触感和小曲诡异的微笑让男人身心俱寒,身体不停颤抖。 终于,小曲选好了位置。 他把刀刃放到了男人的肩膀处,轻轻用力切开,然后侧转,缓缓向上推动。 就像在给苹果削皮。 也像给土豆改刀。 刀刃在男人的肩头割下了一片茶杯大小、带着血的肉来。 随着皮肉分离,男人压抑不住,发出一声凄厉到了极点的惨叫声。 小曲用刀尖挑着肉,扔进火盆,应该是听腻了惨叫的声音,他又从桌上拿了块棉布,卷起来塞进男人的嘴巴中。 这便赫赫有名的十大酷刑之一。 凌迟。 第174章 考验 小曲再次看向女刺客,笑着说道:“我凌迟的技术很好,虽然做不到千刀万剐,但请相信我,三百刀以内,他都不会死去。” 女子死死地咬着嘴唇,仍是闭口不言。 小曲咧着嘴,拿起小刀,却不急着下刀,而是直接用手指摁在了男人的伤口处。 刚刚割出来的伤口被手指按压,这瞬间的疼痛到了极致,甚至超过烙铁,男人的表情几乎扭曲,被塞住的嘴巴不停地呜咽,四肢也在拼命地挣扎,连带着的铁链发出冰冷的碰撞声。 这一幕极其残忍,就连谢周和燕清辞两个旁观者都忍不住从心底发寒,看向小曲的目光中多了一些忌惮。 尤其是燕清辞,她并非不认识小曲,很早便知道这位跟在赵连秋身边的学生。 如果没记错,小曲是两年前从清河调过来的,原名何去,出身以经商为主的冀州何家。 燕清辞与小曲没什么交情,不过她对小曲的印象很好,觉得后者是一位言语不多,但做事冷静、待人接物都比较温和,且脸上总是挂着淡淡微笑的男子。 这也是周围大多数人对小曲的评价。 现在看 来,表面温和的人未免不能成为酷吏,小曲也有他冷酷的一面。 小曲笑容依旧,看着女刺客笑问道:“如何,还不愿意吗?” 女子脸色苍白,身体微颤,四肢连带着铁链也在一起抖动。 看着自己男人痛苦的表情,她几乎就要承受不住,答应小曲的条件了。 可一旦服软,就意味着他们夫妻二人间只能有一个存活。 这让她无法接受。 就在小曲准备下第二刀的时候。 女子开口了,却不是服从,而是声音尖锐地叫道:“没用的,你休想让我开口!你尽管杀了他,我跟着他殉情便是!” 小曲皱了皱眉,忽然意识到这样做不是好办法,至少行刑对她无用。 如果再下几刀把女子逼急了,或许会适得其反也说不一定。 小曲面无表情地思索片刻,转而看向那男人,拿出了后者嘴巴里的棉布。 “现在我把选择的机会给你。” 小曲对男人说道:“你可以选择救你们两个中的一个人离开,记住,只能救一个。” 男人愣了一下,先是震颤,而后有些惊疑不定,喃喃道:“只能救一个?” 小曲 点了点头,说道:“你选择的那一个人可以离开,留下来的那一个……” 小曲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微笑着,轻轻抚摸手中的刀刃。 显然,留下来的那一个会继续承受凌迟之苦,而且想必不会轻易死去。 男人迟疑了,先前提到同生共死,立下誓言的他此刻开始犹豫。 他扭头看向妻子,嘴里嘟囔着不清不楚的话语,似乎在做选择,又似乎不是。 下一刻。 小曲忽然身体前倾,把耳朵贴到了男人的嘴边,点了点头。 “记住你的选择。” 小曲冷笑说道,把小刀放到刑台,走上前松开了束缚男人的铁索。 男人跌坐在地,愣住了。 ——他根本什么都没有说啊! 他看了妻子一眼,想要解释,可话到嘴边又给咽了回去。 他的目光转移到刑台上。 台上不仅有凌迟用的刀子、还有骨刺、有老虎钳、有刺锥、有笞杖…… 疼。 钻心的疼。 身上鞭子打出的红痕和刀子割出的伤口都在提醒他那是多么的痛苦。 男人怕了。 他不想再承受这种疼痛了。 他不想死,也不敢死。 谁都有求生 的欲望。 男人想活着。 他小心翼翼地站起身子,看到小曲、赵连秋、谢周和燕清辞几人都没有动作,眼底流露出了一份疯狂与惊喜。 ——这不是他自己做出的选择,放他离开是小曲做出的决定! 所以他不必愧疚。 “带他离开吧。” 小曲对一个狱卒说道。 狱卒微微点头,领着男人向外走去。 …… …… 在男人和女人之间,小曲首先选择了以女人入手。 因为相比男人,女人往往会更加感性,她们的心理防线要稍弱一丝。 在发现女人的意志后,小曲立刻折磨起男人,在后者身上打开了突破点。 赵连秋欣赏地看着自己的学生。 他发现小曲在刑讯这一方面学的真的很不错,不愧是得到了他的真传。 谢周和燕清辞则是安静看着这一切,各自沉默。 谢周忽然想到了一句话。 ——世界上有两种东西不能直视,一是太阳,二是人心。 现在看来这句话无疑是正确的。 人性经不起考验,小曲只是稍加考验,便撕开了人性中丑陋的一部分。 …… …… 等男人和狱卒走远之后, 小曲走到女刺客的面前,笑而不语。 女子决绝的表情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麻木和呆滞。 她看着先前束缚男人的铁索,仍在空荡荡的摇晃着,发出无情的碰撞声。 她的身躯也在空荡荡的摇晃,嘴唇颤抖,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她生命中最爱也是最在乎的男人,历经生死的男人,竟然弃她而去了! 女子忽然反应过来,看着小曲嘶吼道:“不对,都是你!夫君他不会背叛我的!他根本什么都没说!是你……是你对不对?!” 小曲并不回答,只是微笑说道:“不管如何,他已经走了。” 这已经是毋庸置疑的事实。 一个男人,他的行动永远要比语言更加具有说服力。 最后的稻草从中断掉,女子眼神绝望,已然有了死意。 但小曲当然不会任由她绝望而死,直视她的双眼,认真说道:“回答我的问题,我可以满足你一个额外的愿望。” 女子没有再拒绝,她已经没有了拒绝的理由,而且她心底确实还有一个愿望。 一个小小的愿望。 …… …… ps:审问流程参考了《长安十二时辰》 第175章 长冥 女刺客看着小曲,用绝望的语气说道:“你有什么问题,都可以问了。” 小曲掰动机关,让束缚女子的铁索变得松弛一些,扭头看了眼谢周:“你来吧。” 谢周自然不会推辞,走上前问道:“你们为何要刺杀屈家大妇?” 女子面无表情地看了谢周一眼,对于这个阻挠他们刺杀并且致使夫妻二人被抓的男人,女子当然是心怀怨恨。 如果刚才是谢周审讯,女子一定会表现得更加决绝,甚至甘愿带着秘密去死。 但事情发展到现在,她的心中只剩悲苦,至于问问题的人是谁,她已经不怎么介意了,就连对谢周的怨恨都减少了很多。 女子回答道:“有人花钱买她的命。” 谢周问道:“谁?” 女子看着他说道:“不知道,长安城里所有的刺杀任务都是匿名发布。” 谢周忽然很好奇,说道:“这些刺杀任务都是在哪里发布的?” 女子说道:“平康里的孙老爷。” 谢周说道:“孙老爷是谁?” 女子愣了一下,也露出疑惑的眼神,似乎在说,你怎么连孙老爷都不知道? …… …… 在女刺客看来,孙老爷根本不需要介绍,必须要介绍的 话也不知该从何说起。 因为孙老爷真的是一个大人物。 也真的很有名。 “我来说吧。”面对谢周的疑惑,燕清辞看着他,轻声介绍了起来。 …… …… 提到孙老爷,还得从平康坊开始。 平康坊又称平康里,位于长安外城的东南方向,与东市相邻,属于是长安城北部的中心地区,位置极好。 平康坊内设有青楼、赌场无数,是全长安城乃至全天下最鼎盛的风月场所和销金宝库。 逢年过节,平康坊生意好的时候,一晚上的资金流水就高达数百万两白银,有时候甚至能逾越千万两的大关,抵得上许多县城一年的税收。 而女子提到的孙老爷便是平康坊有名的地头蛇,在青楼和赌坊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孙老爷,原名孙昆,年轻时是一个跑商队的江湖人。 二十五岁那年,孙老爷被仇人陷害。 仇人没下杀手,不过为了嘲讽,废了他的修为,断了他一条腿,还阉割了他作为男人的根本,把他卖进了平康坊的青楼里充当龟奴。 一个正常男人,突然之间变成了一个不能人道的废物,任谁经此侮辱,大抵都会心生绝望,找机会一死了之。 但孙老爷的意志远超常人,不仅咬牙活了下来,而且暗暗蛰伏。此外,孙老爷重新开始修行,他的修行天赋不差,而且能言会道,左右逢源,在平康坊混的风生水起。 孙老爷很快脱离奴籍,混成了一家青楼的大老板,五年后已然成为平康坊一霸。 时至今日,年逾七旬的孙老爷已暗中掌控了超过二十家青楼,还控制着平康坊中几座最大的赌坊,不仅如此,平康坊内七成的产业,都在孙老爷的控制之下。 纵观其生平,无疑是一个黑暗传奇。 人送外号:“孙半城”。 意思是长安城分为两部分,阳光下的京城归皇帝陛下管。 反之,平康坊深处这座见不得光的京城,便是孙老爷的天下。 孙老爷手中财产众多,除去青楼、赌坊、买卖人口的生意,还做着杀手生意。 长安城谁想买凶杀人,便可以去平康坊,按照孙老爷的规矩发布刺杀任务。 孙老爷收过定金,便会把刺杀任务发布下去,供杀手们接取。 整个过程简单却又严苛,经过层层筛选,不会给官府留下丝毫把柄。 本来,孙老爷是不碰杀手生意的,但据说前些年他与凉州黑市接了轨 ,双方达成了一些合作,黑市便帮孙老爷建立起这一整套结构,俨然是在长安建立了一个“小黑市”。 这些在不良人都有备案,相关卷宗堆满了一整个书架。 燕白发不止一次想要将孙老爷和他的“小黑市”连根拔起,无奈平康坊人流众多,建筑极为拥挤,孙老爷隐藏其中就仿佛针入大海,即便动用全部不良人都很难找到他的踪迹。 如果只是难找,燕白发一狠心,说不定真就下大力气彻查平康坊了。 还有一个重要的点在于,孙老爷麾下的势力极大,与他有牵扯的人极多,从江湖市井到官府朝廷,关系盘根错节,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利益共同体,真把他给逼急了,恐怕大半个平康坊都得为他陪葬。 不良人投鼠忌器,只能放任孙老爷和“小黑市”的存在。 除非效仿当初陛下对王谢那般,以雷霆之势,将孙老爷直接抹除,不给他任何反抗的机会。 但这种事情,出现一次已是奇迹,哪有那般轻易效仿? …… …… 听完燕清辞的解释,谢周心下了然,对那位素未谋面的孙老爷多了几分忌惮。 但现在还不是考虑孙老爷的时候。 谢周重新看 向女刺客,问道:“刺杀屈妇人的任务,就是在平康坊接取的对吗?” 女子点了点头。 “那你们呢?”谢周想了想问道:“你们有属于自己的势力吗?” 听到这话众人都有些无语。 女子是个杀手,杀手大都是独来独往,哪会有什么势力? 事实也确实如此。 女子摇摇头,正要说没有的时候似乎想到了什么,把话咽了回去,说道: “貌似……有。” “貌似是什么意思?”谢周一挑眉梢。 女子说道:“最近长安地下新冒出一个组织,广邀各种……” 她停顿片刻想了想,说道:“广邀各种对皇帝不满的人士加入。” 对皇帝不满? 听到这话,不仅是谢周,就连赵连秋、燕清辞和小曲三人都露出惊疑的眼神。 赵连秋不得不重视起来,向前跨出一步,暗红色的长袍在烛光映照下就好像烈火燃烧。 “什么新组织?”老人沉声问道。 “长冥。” 女子说道:“组织名叫长冥。” 女子想着当初找上他们夫妻二人、浑身隐藏在灰袍内的男子,说道:“这个组织的最终目标,似乎是刺杀皇帝。” “我夫君……答应加入了这个组织。” 第176章 誓言 说起“我夫君”这几个字的时候,女子的语气明显带着迟疑,那个男人如今弃她而去,还能叫做夫君吗? 其实女子自己心里也清楚,眼下他们落在不良人手中,便等于进入了死局。 在这种情势下,夫君活着离开,按理说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 但女子怎么都高兴不起来,心里反而充满了绝望和悲痛。 如果先前小曲把选择的权力交给她,女子情愿付出自己的生命来救下她的夫君。 如果是在战场上遇到危险,女子也会毫不犹豫地用自己的身体为夫君阻挡刀剑。 这就形成了一个悖论。 女子希望夫君能活。 可她又没办法接受夫君抛弃她独活。 这个口口声声说爱她、为她立过无数誓言的男人,怎么能弃她于不顾? 当然,这便是小曲的聪明之处了。 赵连秋不在乎女子心中有多么悲苦,更不关心她的语气如何,看着她面无表情地问道:“这个长冥组织的首领是谁?” “不知道。”女子摇头。 “除了你夫君以外,长冥里可还有你认识的人?”赵连秋继续问道。 女子说道:“没有了。” 赵连秋点了点头问道:“你是什么时候知道长冥这个组织的?” “上个月中 旬……” 女子想了想说道:“具体是哪一天记不清了,当时我和夫君去接了个任务,刚一走出平康里,便有一个灰袍人找上了我们……” 女子回想着,描述出了遇到灰袍人时的场景。 赵连秋忽然扭头看了小曲一眼。 小曲明白他的意思,赶紧取来纸笔,根据女子的描述画出了一位身材高大、披着灰袍、脸上戴着一块深红色铜质面具的壮汉形象。 小曲的画功极好,虽然只用了简单的线条勾勒,但在女子看来竟已有七分相像。 按照女子的说法,那个灰袍人的声音低沉粗豪,年龄应该不超过四十岁。 接下来赵连秋又问了几个问题,女子全都回答不上来了。 对于长冥,她知之甚少。 赵连秋也不指望能从她的嘴巴里问出多少话来,摆了摆手,示意这场审问可以结束了。 老人转身离开了刑讯室。 女子怔了怔,以为这是在下达杀死自己的命令,猛地挣扎起来,一边挣扎还一边看着老人的背影,尖声叫道:“不,不……你还不能杀我!你刚才答应许我一个愿望的!” 小曲笑了笑,走到女子面前,双手向下压了压,纠正道:“是我答应许你一个愿望。” “放心,我是个 诚实的人。” “既然答应了你自然不会说谎。” “说吧。” “你最后的愿望是什么?” 小曲顿了顿,看着女子的眼睛,微笑说道:“你应该知道这个愿望的底线在哪,那些不该说的就不要多说了。” 女子点了点头,对他的话毫不意外。 这个愿望当然是有条件的。 比如她不能许再给我三个愿望,这就算犯了规矩;也不能许放我一命以后也不能再追杀我,这就算超了界限。 死囚犯们在这种情况下,通常是许愿一顿美食美酒,或者再出去看一眼太阳…… 不过女子的愿望并非美食美酒,更不关心明天的天气如何,有没有太阳。 她用认真的眼神看着小曲,冰冷的声音一字一顿,恶狠狠地说道:“把他抓过来,我要让他和我一起死。” 这句话里的“他”,当然是她的夫君。 听到这句话,谢周和燕清辞对视一眼,都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小曲却笑了起来,脸上一副“我早知如此”的表情,打了个响指,笑道:“准了!” 随即扭过头,朝着监牢外面喊道:“把人带进来吧!” 声音落下,便有两个狱卒押着嘴巴被棉布堵死、手脚也被铁链束缚的男人走了过来。 男人费力挣扎着,可他的内力被封,仅凭肉体的力量根本无济于事。 狱卒带着男人走进刑讯室,重新把他吊在了墙上。 男人盯着小曲,眼神中写满了仇恨。 原来小曲说着放男人离开,却没有真的如此,只是把他转移在了不远处的另一座监牢中。 不对,离开刑讯室,换到其他的牢房,不也是离开吗? 他可是“诚实”的小曲。 绝不说谎。 “欢迎回来。”小曲嘴角带着微笑,走到男人身边,拿出后者口中的棉布。 人在绝望中,一旦发现有一丝希望,便会把全部身心作为赌注压上去。 当这份希望破灭时,心智也就随之崩溃。 就像此时的男人一样,就像疯了一般,用最凶狠的眼神盯着小曲,骂着最污秽的语言。 忽然,旁边的女子用温柔的声音说道:“夫君,你回来了。” “夫君你别怪大人,让你回来是妾身的愿望,和大人没有关系。” “夫君答应过我,同生共死,绝不独活,这是我们的誓言,夫君难道忘了吗?” 女子继续以温柔的语气说道。 男人愣了愣,扭头对上女子的眼睛,看到了后者脸上温暖却又带着几分诡异的微笑。 男人似乎明白了什么,忍不 住一阵心底发寒,身体也微微颤抖。 但最终他还是一句话都没有说。 他与妻子来自南方的一个偏远小镇,亦是青梅竹马,都有些修行天赋,又一起拜到了一个散修门下成为了师兄妹。 后来那散修兽性大发,想要将女子变成自己的禁脔,两人合力弑师,从此相依为命。 女子把他看得比生命还重,男人又何尝不是如此? 他们执行刺杀任务的过往中,男人不止一次为女子挡刀,舍命救下他生平最爱的女人。 有此“夫妻反目”的一幕,要怪就怪小曲太懂人心了。 小曲没在第一时间挑拨夫妻关系,而是对男人用刑,无限放大了男人对生的渴望。 男人怕了,所以才舍了妻子。 男人咬牙看着小曲,几乎用命在发出声音地诅咒道:“你一定会下地狱的!” 小曲完全不在乎他的诅咒,咧嘴一笑,露出满嘴大白牙,把刀捅进了男人的心脏。 抽刀,擦血,再一转手,又把刀捅进了女子的心脏中。 男人的表情凝固在脸上,面目阴狠,死不瞑目地盯着小曲。 女子的表情也凝固了,不同的是,她仍带着温暖的笑容,注视着死去的夫君。 同生共死。 他们的誓言达成了。 真好。 第177章 来到客栈外的马车 黄昏戌时,宣阳坊,一辆马车停在了盛捷客栈的门口。 车厢里坐着一个老人,和一个少年。 老人年过半百,头发和胡须都白了一半,却梳理得整整齐齐,两只深陷的眼睛深邃且明亮,看上去很有精神。他穿着一身白色长袍,端坐在车厢中,宽厚的手掌搭在膝盖上,就连指缝里都干净得看不到半分泥垢。 老人的气质也很好,温和而不失庄重,严肃却不严厉,给人一种值得信任的感觉。 这个时间点,来到盛捷客栈门外的老人自然便是乌朋。 跟在他身边的少年郎便是两年前收来的药童,名叫姚浩能,来自泾阳姚家。 药童姚浩能掀开车帘看了看盛捷客栈的招牌,问道:“老爷,要下去吗?” 乌朋微微摇头。 他们此行,是为张季舟。 如果按照师徒情分来讲,师父张季舟久违的进京,乌朋作为徒弟,当然要登门拜访,而且要携重礼登门。 但今时不同往日。 乌朋和张季舟的师徒情谊,早就随着二十三年前的争斗化为了烟尘。 如今他们一个位居太医令,一个沦为江湖游医,前者是官,后者是民。 乌朋当然要拿捏住自己的姿态,怎么能轻易便登门拜访? 把马车停在楼下,而不是直接让人把张季舟“请”回乌家大院,已经是顾及师徒一场,给张季舟 留面子了。 乌朋这样想着,对坐在前面赶车的车夫说道:“你进去吧,请他出来见我。” 车夫点了点头:“好。” “把这个带上,方便行事。” 乌朋一边说着一边递给他一张腰牌,上面篆刻有‘大理寺’字样。 “记住,是请出来,不要跟他动手。”乌朋加重了“请”字强调说道。 车夫把马车停在路边,接过腰牌,准备进去的时候又心生迟疑。 毕竟客栈里住着的可是老爷的师父,江湖人称“鬼医”的医道圣手,他却只是个乌府护卫,虽然也见过些场面,但面对张季舟这种大人物,难免会有些紧张。 “如果他不出来怎么办?”车夫不禁有些担忧地问道。 乌朋神情不变,笃定说道:“你放心,他是个聪明人,自然会跟着你出来的。” 车夫“嗯”了一声。 乌朋想了想,交待说道:“但如果他真的不愿意,你也不用强求,自己出来便是。” “多谢老爷。”车夫这才松了口气,不再那么为难。 车夫就怕老爷来上一句——倘若他不愿意,那你就把他强行带出来。 如果是普通的八旬老人倒也罢了,车夫正值壮年,表示自己能打十个老头儿。 可如果是跟张季舟动粗,车夫估摸着自己今天就凶多吉少了。 虽然车夫没见过张季舟,但他深知自家老 爷的手段有多么凶狠。 前几年,他们曾去北方的一个小镇行医,途径某处峡谷时,有一窝山贼拦路,索要买路钱。老爷只是几个摆手,山贼们就一个个跟中邪似的口吐白沫,倒地不起了。 后来那窝山贼死了十之八.九,剩下几个余孽也都变成了白痴,难行人事。 张季舟作为老爷的师父,又有“鬼医”之称,手段只怕比老爷更加恐怖,万一惹火了他,自己十条命都不够死的。 关键是毒这种东西,死都死不明白。 车夫晃了晃脑袋,摒弃掉脑海中的胡思乱想,跨步越过了客栈的门槛。 立刻便有眼尖的小二迎到身前:“这位客官,打尖还是住店啊?” 车夫不理,径直走到柜前,把老爷给的腰牌往柜台上一拍,压低声音对着伙计说道:“大理寺办案,把你们的入住名册拿出来。” 伙计被这突然的阵势吓了一跳,看了眼腰牌又看了看来人,把车夫当成了大理寺的便衣缉捕,自然不敢耽搁,动作飞快地把入住名册取了出来,名册下面还隐讳的放了一张面额五两的银票。 银子不多,却很清晰地展露出了百姓们对于大理寺的态度。 担忧,害怕,以及讨好。 如今担任大理寺卿一职的正是大皇子。 此人自幼随当朝大儒读学,通读四书五经,修身治学极为出 众,所以在外面的口碑极好。 但他在性格上却是有些软弱,不善社交,又太过于“关怀”人情,以至于朝中高层,不管李大总管还是燕白发等人,对这位大皇子的评价都出奇的一致—— 做人合格,做事欠佳。 具体到政事上,大皇子只能保证不出太大的问题,在一些小问题上,却做的有失偏颇。 比如御下不严、赏罚难明等等。 这样一来的最终结果,便是大理寺从上到下都烂透了,这个大夏名义上最具权威的刑狱机构,麾下官吏常常从老百姓的碗里抢饭吃。 相反,如果是不良人办案,伙计便不会递钱,还会热心询问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没有。 内廷司办案也是如此。 虽然内廷司被人诟病颇多,名声极差,但老百姓们还真不怕太监。 最怕内廷司、经常给太监们塞钱送礼的,永远都是朝中的官员们。 车夫接过名册,不动声色地把银票塞进怀里,说道:“我要找一个名叫李一舟的人。” “在这,在这……”伙计记得这个名字,把名册翻到第三页,指着上面李一舟的名字,说道:“他就住在楼上,九号房。” 车夫微微颔首,说道:“这会儿他人还在房间里吗?” “在的在的。”伙计连连点头,说道:“那老头从下午回来,就没见他离开过。” 说 着脸上堆起谄媚的笑容:“官爷,要不要我领您上去?” 车夫摆了摆手,转身上楼,来到了九号房门外,敲了敲门。 无人回应。 车夫加大力气,继续敲门。 咚!咚咚! 还是无人回应。 车夫皱了皱眉,凑上去对着门缝里说道:“张老先生,我家老爷在楼下等着,想请老先生下去一叙。” 声音落下。 半晌。 依然无人回应。 车夫弯下腰,趴在门缝上看了看,房间里一片漆黑。 但门不是从外面锁着而是从里面拴着,证明里面应该是有人的才对。 难道张季舟知道是乌家来人,不愿相见? 不对啊,他都没来得及表露身份。 那又是怎么回事? 车夫有些无法理解,再不济你也得开门看一看才对啊,难不成指望着一扇破门,就能把所有人拒之门外了? 或者说……睡着了? 车夫不敢急闯,加大力气继续拍门,整个楼道里都是他拍门的咚咚声。 数十息过去,车夫等不见回应,终于忍不住一脚踹了上去。 点燃蜡烛照亮了房间。 桌椅整齐,床铺整齐,茶具收拾整齐。 房间里窗明几净,看不到一丝灰尘,这种让人不忍心下脚的干净和自家老爷很像。 这种干净同时表露出一点—— 屋里没人! 车夫愣了一息,心里一个咯噔,赶紧跑向了楼外的马车。 第178章 最危险的地方 盛捷客栈楼下。 “什么,你说房间里没人?!”马车的车帘掀开,乌朋皱眉看着返回来的车夫。 车夫面露愧色,低着头“嗯”了一声。 乌朋脊背挺直,目光落在盛捷客栈的招牌上,神情变得格外难看。 药童姚浩能想了想,问道:“老爷,要不要封锁客栈?” 太医署不是执法机构,乌府也没有封锁客栈的权力,但以乌朋在京都几十年积累下来的人脉,封锁一家客栈绝非难事。 因为他在刑部和大理寺这种执法机构都有许多朋友。 这一点,从他随手拿出一块大理寺的令牌,便能看得出来。 乌朋沉思片刻,最终还是摇了摇头,说道:“动静太大。” 姚浩能说道:“那怎么办?” 乌朋想了想,重新看向车夫,交待道:“把这家客栈的负责人带过来见我。” 车夫领命称是,赶紧回到客栈,以大理寺的名义将客栈掌柜和几个伙计都带了出来。 街边肯定不是询问的地方,乌朋索性进了客栈,交待掌柜的收拾出一间静室。 …… …… 半个时辰后,乌朋返回马车。 打道回府。 老人本来温和的脸上眉头紧缩,皱纹攸然间变得极深。 张季舟消失了,无影无踪,房间里的一尘不染便是他留宿过的痕迹。 乌朋自己同样有这个习惯,他们会将住处、医馆包括自己在内都收拾得干干净净。 这不是强迫症,而是一种对医师职业负责和对 病人负责的态度。 问题在于,张季舟去了哪里? 通过对掌柜、伙计、还有午后在客栈听书的几个住客进行询问,基本上可以肯定,张季舟没有从客栈大门离开,而是通过其他途径离开了客栈,不知去向了何处。 以及柜台当值的伙计描述,今天午时曾有一个青年来过,也是来找“李一舟”,而且用礼盒装了一份不知道是什么的礼物过来。 那青年穿一身白衣,身材颀长,面容俊秀,气质出尘,像是儒家的君子,给伙计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听到这里时,乌朋几乎可以断定,这个白衣青年便是柴晓棠了。 今天上午,便是柴晓棠把张季舟领到了屈府,认出了“睡美人”之毒。 前者是相府的大公子,后者是远离长安二十三年的江湖游医,这俩人到底是怎么认识的? 难道张季舟跟着他去了相府? 如果是这样,那就麻烦大了。 长安城纵横几十里,人口逾百万,鱼龙混杂,势力极多。 乌朋虽然是官,但他很少参与朝中争斗,而是岱岳星君的拥护者。 他们这种,被称为“星君信徒”。 而以宰相柴正平为中心,所形成的一股朝臣势力,是为“柴党”。 “柴党”与“星君信徒”的牵扯不多,相互间没什么纠葛,也没多少友谊。 此外,乌朋对柴正平是有些惧怕的,他总觉得相爷对他们这些“星君信徒”格外反感。 他不能、也不太敢去 相府要人。 眼下的当务之急,是先搞清楚张季舟来长安的目标,看看他到底想做什么。 如果张季舟的目标与太医署无关,也不影响乌朋自身的利益…… 不妨就这么算了。 毕竟师徒一场,闹得太僵,传出去对自己的名声也不好。 一念及此,乌朋念头通达了,眉头舒缓下来,对着车夫交待道:“回府之后,你带人去屈府,还有相府附近打听打听,问一下张季舟来长安的目的……对了,大兴善寺也去一趟,他和空普的交情不错,想来去过那边了。” …… …… 盛捷客栈三楼,七号房。 身材瘦小的老人站在窗边,看着乌朋的马车从街角远离,不由松了口气。 走了就好,越远越好,现在还不是师徒相遇、图穷匕见的时候。 待到年关去找星君对峙,张季舟自会让这位徒弟也付出相应的代价。 便在这时,外面传来敲门的声音,伙计端着饭菜,把脸贴到门上说道: “谢先生,您要的饭菜到了。” “进来吧,门没关。” 张季舟笑了笑,走到桌边坐下,示意伙计把饭菜放到桌上,随手递过去一块碎银子。 伙计接过银子,顿时笑容满面,态度热切了许多,说了句“老先生慢用”便躬身退下,稍后他自会再来收拾。 如果乌朋在这,只需要与老人对视一眼,便能认出张季舟的身份。 但伙计却认不出来。 他完全想不到,眼前这位名 叫“谢长恭”的老先生,与之前那位名叫“李一舟”的老先生竟然是同一个人。 别看“谢长恭”的头发和胡须同样花白,长相和穿着却与“李一舟”明显不同。 说话声音和外在表现也不一样。 前天“李一舟”过来住宿时,伙计与他聊过几句,知道他是一位老医师。 而这位“谢长恭”,却是以老儒生的身份前来,行为多有豪放,出手更是阔绰。 伙计乐在其中,侍奉老人半天时间,光是小费就收了半钱银子了。 “长恭”为张,再借谢周名字中的“谢”字,便是谢长恭了。 这便是谢周给老人的建议。 做假意离开,实际上却没有离开,而是以易容的手段另开一间房。 常言道,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难道不是吗? …… …… 不良人衙门,小曲处死了两个刺客,命人将尸体拉走,找地方火化。 小曲将刀刃洗净,出了刑讯室又恢复成了那副温和的模样。 与先前审讯时操纵人心、手段残忍的酷吏形象判若两人。 他与谢周和燕清辞寒暄了几句,便告辞离开,来到赵连秋的小院。 房间里没有点灯,一片昏暗中,赵连秋双手负背,穿着一身暗红色长袍站在窗前,看着被夜色笼罩下的演武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先生。”小曲抱拳一礼。 赵连秋转过身,说道:“都解决了?” 小曲说道:“是的,先生。” 赵连秋 满意说道:“不错。” 小曲说道:“都是先生教的好。” 赵连秋笑了笑没说什么。 小曲以学生自居,以先生之名称呼赵连秋,之所以不用师父,是因为两人并未进行拜师礼,赵连秋也拒不收徒。 此外,后者教导小曲的不是修行,而是侦查和刑讯之道。 “长冥。”赵连秋念起这个组织,幽幽地说道:“长安真是越来越乱了。” 小曲面色沉稳,默不作声。 赵连秋回过身,对他说道:“去吧,去平康里,查一查长冥的来路。” 小曲抱拳领命:“是。” “对了。” 赵连秋忽然想起另一件事,看着小曲,以长辈的口吻教训道:“关千云已经在黑市待了快三个月,等他回来不知会立下何等功劳,你做事麻溜些,可不能比他差了!” 赵连秋幽幽道:“当年我竞争不良帅输给了燕白发,你可不能再输给他。” 小曲知道他说的是什么。 永仪五年,湘南之地,巫神教发生暴乱。 教主化玄为求突破,以恶魔之姿向辰州投放了大量尸毒,将辰州三十万百姓化为干尸。 为平此乱,前任不良帅离世,赵连秋和燕白发竞争不良帅之位。 然而,当时年逾七十的赵连秋,却输给了不过三十来岁的燕白发。 迄至今日,这仍是老人心中最大的遗憾。 老一辈的遗憾,总会化为期望,落在下一代的肩头,从来如此。 小曲认真回道:“学生明白。” 第179章 老卒与少女 不良人做事,讲究一个快准狠。 当天夜里小曲连家都没有回,找栉工(也就是咱们的发型师)换了个盘发造型,又换了身游侠行装,拿上用以伪装的户籍证明,背起行囊便深入了平康里。 平康里是孙老爷的天下,在这里发生的大多事情都逃不过孙老爷的视线。 长冥选择在平康里发展,想必也在孙老爷面前露过脸,得到了后者的准许。 所以在接下来,小曲会以短工的身份混入孙老爷名下的青楼或者赌坊,之后再创造一个进入孙老爷视线里的机会。 整个计划简单且直接,其中的困难程度却不低于关千云的黑市调查,甚至犹有过之。 好在小曲对平康里还算熟悉。 别看小曲平日里一副读书人的君子模样,在平康里的花销却丝毫不少。 不良人办案的生活难免枯燥,小曲正值壮年,尚未成家,心中难免会有些空虚。 平日里,唯有去平康里聊以安慰。 不入赌坊,而进青楼。 这也是为什么小曲和关千云是对手,却也是好友的主要原因。 常常日暮散值回家的时候,两个人中的某一个来一句,今夜听曲儿去吗? 另一个回一句,成! 那这事基本就算定了,相约教坊司,各找宿处,次日再结伴返回,各自红光满面。 如今深入平康里查案,小曲也属于回到老家——轻车熟路了。 青山做事就像出剑,与不良人类似,都讲究一个雷厉风行。 在小曲找赵连秋报备的同时,谢周和燕清辞离开了不良人衙门,转去屈府。 路上,会经过一条平康里的岔路。 站在路口,便能听到有丝竹之声隐约传来,或温柔或靡丽或热情的曲调此起彼伏,还有女子动人的歌喉穿梭其间,驻足听上片刻,心中已浮现出一 幅撩人的女子画卷。 随处可见三五个男人结伴入坊,脸上挂着心照不宣的神秘微笑。 谢周也下意识地朝里面望了一眼。 这一眼落在燕清辞眼中,少女有些不满,说道:“你懂音律?” 谢周摇头说道:“没学过。” 道门经义,五术另加剑法,还有一部分儒家经义,这便是谢周在青山的全部所学。 青山没有音律课,再者,你指望一群入山修行,梦想着上天入地的年轻人静下心来学习音律,也几乎是一件不太可能的事情,所以在青山,懂音律的弟子不多。 弟子们闲暇之余,用来打发时间的差事,打牌第一,下棋第二。 燕清辞说道:“那你听什么呢?” 谢周随口回道:“你不觉得挺好听吗?” 这话倒是不假。 平康坊的音律绝对属京都一绝,便是舞刀弄棒的老大粗来听,都得触三分心弦。 但这个回答,却多少有些愚蠢了。 燕清辞的眉头顿时蹙了起来,很快又舒展开来,微笑说道:“要不咱们也进去听听?” 看着少女脸上的笑容,语气却稍显冰冷,谢周就算再迟钝也反应了过来,连连摆手,改口说没什么好听的地方,初听尚可,仔细一听却是没什么感觉。 燕清辞冷笑一声,忽然想到另一个问题,说道:“你钱花哪里了?” 先前找刑部提人,需要银子打通关系的时候,谢周手中只剩下二十多两的银票。 少女清楚记得,谢周在齐郡时手中是有六百多两,一路花销加上给白雾镇的资助,谢周手中应该还余有一百五十两左右才对,哪有回京两天,就花了一百多两的道理? 燕清辞也回头往平康里望了一眼,心想不会和师兄一样,都把钱扔到里面去了吧? 谢周明白她的意思,一笔一 笔地解释了银子的去路,而后义正言辞地表示自己和关千云绝不是一丘之貉,青山教育弟子的方式稍显清贵,门下弟子很少会去这种烟花风月之地。 谢周已经忘了,是关千云把燕清辞介绍给他,也是关千云不断在少女面前说他的好话。 常言道,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 不过大街上断手断脚的人常有,不穿衣服的却是一个也见不到。 所以该卖兄弟的时候,绝不能嘴软。 …… …… 永乐坊,屈府内宅,楚巧巧的闺房里烛火明亮,温暖如春。 楚巧巧却还处在昏迷中,唤作翠儿的少女丫鬟扶着她坐在床头,端着药碗,用汤匙轻轻舀起一勺药汤,耐心吹凉,喂给楚巧巧。 翠儿的神情严肃,眼神认真,动作小心翼翼,就像在做一件极其郑重的事情。 对她来说,楚巧巧既是主人也是姐姐,比亲姐妹还亲的姐姐。 此外,楚巧巧还是她的救命恩人。 如果没有楚巧巧,早在教坊司期间,翠儿就难以生存下来,更别提脱离教坊司的苦海。 一碗药喂完,翠儿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端着药碗起身。 “老爷。” 她对着守在床边的屈望施了个万福。 屈望摆了摆手,说道:“你先下去吧,另外吩咐厨娘,今夜就先不要睡了,两个时辰后再给夫人熬一碗药来。” 翠儿说道:“老爷,让我来吧。” 屈望斜了她一眼,说道:“你们昨晚露宿一宿,今天还是早些歇去吧。” 翠儿摇了摇头,坚持说道:“老爷,还是让我来吧,我不累。” 屈望注意到她坚定的眼神,叹息一声,说道:“也好,那就多麻烦你了。” “不麻烦的。” 翠儿看着昏睡中的楚巧巧,怜惜说道:“当初我生病时,姐姐也是这么照 顾我的。” 卫逵守在门外,听着屈望和翠儿的对话,沧桑的眼神中多了些温暖。 虽然楚巧巧家道中落遭了难,但之后的运气还算不错,遇到了一心爱她的状元郎夫君,还有一个诚心相待的姐妹。 在颍川时,老太爷和老夫人也待这位儿媳极好,视若己出。 卫逵对此颇感欣慰。 “逵叔,你歇息去吧。” 屈望推门而出,对着老汉说道。 卫逵连连摆手,笑着说道:“老爷放心,我也不觉得累。” 屈望摇摇头,看了看老人肩膀、右臂、左胸靠下几个部位的绷带,说道:“逵叔你有伤在身,就不要强撑着了。” 卫逵咧嘴笑道:“强撑什么?咱老汉好歹也是个二品……” 不等卫逵把话说完,屈望把脸一沉,语气稍重说道:“逵叔!” 卫逵愣了楞,干笑两声不说话了。 他确实是乏了。 乏得厉害。 昨晚他与刺客缠斗,本就有伤在身,之后虽然有谢周坐守,但老汉觉得不妥,跟着守了一宿。 今天回府,也来不及休息 虽然上午抽空给伤口敷了药,但此时还是火辣辣的疼,眼皮子也在上下打架。 铁打的身子都经不起这般折腾。 可即便如此,老汉仍是想守着楚巧巧。 他是真把后者当女儿看待。 还是那句话,这些从军伍中退下来,又被革职处理的老卒们,大多不懂生活,也不会生活。 如果是熟读兵书的将领倒也罢了,怕就怕大字不识、只会战斗的老卒们,尤其如此。 在参军入伍之前,他们大多是各州郡的游侠,没上过学,没读过书,只有一腔热血。 你能指望他们做什么? 务农?长期的军旅生活早已让他们五谷不分;做生意?怕不是要把底裤都赔进去。 他们之所以参军,不就 是因为自己不是踏实生活的那块料吗? 他们只会砍人。 他们只会拿着刀枪,研究怎么才能快速地夺走敌人的生命。 当他们从战场下来,回到人间,忽然就成了局外人,不懂人情世故,不懂世间冷暖,像是个刚上战场的新兵蛋子,又像是刚出门闯荡的愣头青,倔强、骄傲地生活在自己的小天地里。 这一点,从齐郡城就能看得出来。 折威军的老卒们无从生活,只能再去投奔孟君集,让将军给他们谋个出路。 当然,卫逵也是如此。 只可惜他是被革职,没有能去投奔的将军。 所以孤寡半生的卫逵,在退下来之后,整天无所事事,不是躺在床上发呆,便是在街头和人打牌,时不时还会与街上的混混斗殴,大骂小辈们不懂规矩…… 他把日子过得一团糟。 偶尔夜深人静时,卫逵也会觉得孤独,暗骂一声生活他妈的怎么会是这个鸟样? 直到遇到楚巧巧,卫逵才结束了混吃等死的日子,这是一个历经挫折,但依然向往未来的女子,柔弱而又坚强,像是四月的风,温柔却也热烈,卫逵的生活一下子就有了盼头。 守在她的身边,看着她嫁人生子,已然成了卫逵对未来的所有期待。 这无关男女之情,完全就是一个父亲对女儿的宠溺。 卫逵担忧道:“那万一还有刺客……” “怎么可能?” 屈望微微摇头,肯定说道:“屈府已在长安城内,一般刺客哪里敢在京城闹事?再说了,如今年关将至,城卫军和捕快日夜巡逻,门外一条街就有两支巡逻队,哪会有刺客?” 卫逵一合计,确实是这个理儿,这才放下忧心,回房休息去了。 屈望看着他离开的背影,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冷。 第180章 愧疚与悲伤 夜深人静,屈府内宅亮着灯火。 待到卫逵的身影从视线中消失,屈望转身回到楚巧巧的闺房,坐到桌边,倒了一杯热茶。 他双手捧杯,小口小口地喝着,看着翠儿问道:“让你去抓的药,抓来了吗?” 翠儿脆脆地“嗯”了一声。 屈望沉默了会儿,吩咐道:“稍后煎药的时候记得加进去。” 翠儿乖巧说道:“我记着。” “记着就好。”屈望微微颔首,小口把杯里的茶水喝完,准备离开。 翠儿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担忧问道:“老爷,夫人还能醒过来吗?” 话音落处,少女的视线转而落在楚巧巧身上,随即又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她的双手不自然地纠缠在一起,担忧的眼神里似乎还有几分愧疚,语气中带着紧张。 也不知道她是在愧疚什么,又是在紧张什么。 屈望笑了笑,忽然问道:“那你是希望她醒过来,还是醒不过来呢?” “我,我……”翠儿说不出话来,更加紧张,双手不停地揉搓着,几乎要流下眼泪。 屈望叹了口气,安慰她说道:“放心,有神医开出来的药方,自然能醒。” 翠儿张了张口,想要再说些什么,犹豫了下又把话咽了回去。 翠儿目送屈望离开,上前关闭房门,随即走到床边坐下,看着昏睡中的楚巧巧,眼神复杂,不知 道在想些什么。 …… …… 半刻钟后,谢周和燕清辞来到了永乐坊屈府附近的街道上。 永乐坊远不如平康坊繁华,夜深天寒,坊中一片安静,百姓多已睡去。 视线里不时闪过灯火晃动的痕迹,那是城防军和衙门的巡逻队。 为了防止年关时有意外发生,各部都加强力度巡逻,三班轮值,整夜不休。 屈府大门上挂了两盏大红灯笼,晃动着温暖的光芒,在冬夜里显得有些飘渺。 谢周望着那边,忽然想到一个问题,看向身边的少女,轻声道:“你听过这位状元郎和他妻子的故事吗?” 燕清辞“嗯”了一声。 屈望是在太和元年参加殿试,恰逢年号改换,朝中百官对这年的科举都颇为重视。 所以,屈望作为此次殿试的状元郎,可谓是出尽了风头。 屈望在廷对时所作的一篇《富国论》,更是被翻印了数十万篇,流入长安各坊,一时间长安为之纸贵。 谢周和燕清辞两人也都看过这篇文章,不得不承认屈望在富国一道上的造诣颇深,难怪自从进入户部之后,屈望一路顺风顺水,升迁速度让同期的官员望尘莫及。 殿试揭榜后不久,屈望的家世、性格、姻缘、过往经历等等都被人扒了出来。 在这其中,以他和楚巧巧的爱情故事流传最广。 不仅在说书人群体中 广为传颂,还被人写成文字,印出来传到了百姓手中。 长安上下,人人都知道这对鸳鸯眷侣。 屈望和楚巧巧。 这对夫妻几乎成了当代梁祝的代名词。 可现在看来,这对鸳鸯眷侣的感情似乎是产生了裂痕。 而且是那种难以弥补的裂痕,以至于屈望竟使用“睡美人”之毒来对付自己的妻子。 燕清辞对这段爱情故事不感兴趣。 作为不良人,她的侧重点在于屈望毒杀妻子,严重违犯了大夏律。 还有昨晚的两个刺客。 他们从女刺客口中问出,是有人在平康里发布了刺杀楚巧巧的任务。 发布人的身份暂且不明,但就情势来看,屈望是最值得怀疑的对象。 想到这,燕清辞不禁生出疑惑,到底是什么原因导致曾经情深似海的夫妻反目? 少女看着谢周,说道:“你说到底是为什么呢?” 谢周微微摇头,表示自己也猜不到原因。 算一算时间,从屈望和楚巧巧定下鸳盟至今,已经有八年多的时间了。 也许是时间长了,感情淡了。 也许是夫妻之间闹了分歧。 也许是屈望变了心,想要纳妾却遭到了楚巧巧的强烈反对。 如果从更阴险、更叵测的角度来想,也许是夫妻分居的时间太久,楚巧巧背叛屈望,在颍川另找了个男人…… 可能的原因太多,根本就猜不 出来。 常言道,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这句话适用于绝大部分的姻缘,就像先前死去的刺客夫妻。 谢周想到先前小曲考验人性的做法,猜测道:“或许也和人性有关?” 毕竟在人性的自私面前,所有的感情都没有想象中的牢靠。 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 这个世界上,能历经无数考验而不衰的爱情还是太少了,所以才会有孟姜女泪洒长城、梁祝死而化蝶的故事流芳百世。 在路口稍停片刻,接下来谢周和燕清辞就要分路走了。 谢周准备再探屈府,观察屈望是否还会有其他动作,以及楚巧巧的情况如何。 燕清辞不会与他一起。 一来谢周自己潜入会更加方便。 二来即使这件事的出发点是救人,擅入官员府邸终归是一件不合大夏律的事情。 燕清辞会转道户部。 她把燕白发的令牌带在了身上,便是打算查一查户部和刑部的案牍库。 户部是屈望的任职所在,刑部有几个官员和屈望来往密切,从这两处兴许能查出屈望的动机,最差也能问出一些和屈望相关的事情。 与燕清辞分开后,谢周轻易地避开巡逻队伍,跃上屈府房顶,用建筑的棱角躲避视线。 屈府的占地面积很大,房间众多,此时大部分房间都漆黑一片,只有内宅的几个房间还 亮着灯火,外面有两个护院守在内宅门口,靠着墙壁,无聊地打着瞌睡。 谢周注意到,前厅也亮着灯光。 有乐声从那边传来。 谢周在屈府穿行,来到视线开阔的地方,便看到屈望披着一件棉衣坐在堂前,堂上有位女子怀抱琵琶,正专心弹唱。 其音婉转,其声怅然,如离人哭诉。 这是一首忘忧曲。 纵使谢周不懂这首曲子的意思,却也觉得动听,充斥着一种悲伤的感觉。 可屈望的心思明显不在曲子身上。 他双手托着下巴,望着某处,呆滞且涣散的目光中充满了忧伤。 便在这时,有厨娘端着饭菜走来,不等她放下屈望就摆了摆手,示意她端回去罢。 厨娘不敢忤逆,只得把饭菜端走,出门后便重重地叹了口气,与另一位厨娘小声低语。 仔细听来,是一些关心屈望的话。 虽然屈家的规矩繁多,但屈望平日里舍得花钱,屈家仆从的工钱比别处多了将近一半,所以仆从们是打心眼儿里敬爱他们的老爷。 倘若在平常,这个时间点老爷早就入睡了,今天却连晚饭都来不及吃。 看到因为夫人昏迷不醒,老爷食寝难安的模样,这些上了年纪的热心厨娘们,无不心疼得厉害。 她们悲伤。 屈望也悲伤。 谢周听着曲子,看着悲伤的屈望,心想你是在悲伤什么? 第181章 深夜炼丹 “睡美人”之毒是你找来的。 你夫人的昏迷也是因为你。 你到底在悲伤什么? 难道悲伤“睡美人”被张老医师看出来,并且开出了药方吗? 还是悲伤刺客与毒药的接连失利,楚巧巧的命为何会这般硬? 或者你根本就不悲伤,这种感觉只是你装出来的,以此来蒙蔽府上众人的视线。 谢周站在屈府一颗廊柱的阴影处,看着屈望,心里不停地猜忖着。 可下一刻,他就否定了最后一个猜测。 屈望的悲伤绝对不是伪装,而是发自内心的真情实意。 当乐曲唱到尾声时,谢周清晰地看到屈望望着楚巧巧闺房的方向,眼中的悲伤之意愈发浓厚,最后竟然还有几滴眼泪流了下来,被后者用衣袖轻轻擦去,强行挤出了一抹微笑。 听完一曲忘忧,屈望挥挥手示意歌女可以走了,自己独自坐于厅堂,左手横在桌面上,右手拖着脸颊,发了半晌的呆。 良久,屈望才站起身,回到自己的房间,和衣躺到了床上,沉沉睡去。 …… …… 夜色流过厅堂,飘进屈府内宅。 楚巧巧的闺房里,丫鬟翠儿披着棉袄走出闺房,去往厨房煎药去了。 绿豆一两半,金银花六钱,连翘六钱,甘草二钱,辅以少量防风、桂枝煎汤。 这便是张季舟开出 的药方。 翠儿按照方子把称量好的药草放进炉子,看着炉子下面的火焰发起了呆。 一直到炉子中的水煮沸,发出汩汩的声音时,翠儿才从发呆中惊醒。 她左右顾盼,确定周围无有旁人,这才悄悄地从怀里取出了一个药包,将其中粉末倒进了炉子里。 翠儿拿着汤匙,小心翼翼地搅拌着,将药汤搅拌均匀。 舀出一勺药汤仔细观察,可以发现其中有灰绿色的细小颗粒。 如果有合格的医师,或者交州地区的农民在这,一眼就能认出这些颗粒来自于曼陀罗。 曼陀罗花常见于交州野外,具有平喘、止咳、解痉、镇痛等诸多药用。 然而,未经处理的曼陀罗花全株有毒,以种子毒性最强,嫩叶次之。 翠儿最后加入的药材,便是晒干保存的曼陀罗叶子。 不过干叶的毒性远不如鲜叶,这些干叶还不足以致人死亡,只会让人的精神变得昏沉,无法保持清醒的状态。 半个时辰后,翠儿端着煎好的药汤返回楚巧巧的闺房,将后者扶坐起来,就像之前喂药时那样,耐心地把药汤吹凉,一点一点、小心翼翼地喂到楚巧巧的嘴巴里。 做完这一切,已是深夜。 翠儿实在熬不住,趴在桌子上,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没有人注意到,就在楚 巧巧闺房外的走廊里,谢周坐在栏杆上,背倚廊柱,一边冥思,一边分神观察着屈府的动静。 …… …… 同一时间。 太医署西南。 乌府后院的一间房中灯火明亮。 房内正中间垒着一个烧地锅用的灶台,上面放着个直径一尺左右的小型丹炉。 木炭在灶台里发出劈里啪啦的声音,火势旺盛,余火从缝隙里窜出,照亮乌朋苍老的面庞,以及身边稚嫩的姚氏药童,两人的影子随着火焰的跳动不停摇晃。 乌朋右手握着火钳,眼神认真,甚至可以说是慎重,控制着火焰大小。 身边的姚浩能则瞳孔瞪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面前小方桌上放着的一个沙漏。 沙漏透明的玻璃壁面反射着火光,内部枯黄的沙子被火焰映照成赤红色,一颗一颗,细细密密,缓缓下流。 当沙漏上部的沙子只剩下最后的一小撮时,姚浩能开始在心中倒数。 五。 四。 三。 二。 一! 当倒数到二的时候,姚浩能重重地拍了下手掌,提醒乌朋时间到了。 乌朋的反应同样迅速,手中火钳几乎甩出了影子,用最快的速度把灶中炭火尽数夹了出来。 乌朋接着默数了几个数字,示意姚浩能用湿布垫着,掀开炉盖。 炉子里顿时冒出大量的白色烟雾,与 之而来的是一股浓郁的药香。 等到烟雾散去,丹炉中一枚婴儿拳头大小的丹药渐渐成型。 丹药大体成暗灰色,隐隐透着一点白芒,若是看得仔细,会发现当灯火摇晃的时候,这点白芒会变成一道荧光随之晃动,就好像稀有的灰珍珠一般。 或者不该说是珍珠,因为珍珠是圆形的,而炉子里的丹药却成不规则的形状。 如果非要形容,就像小孩子们玩的河泥,随手抓出的形状。 呼…… 乌朋长长地舒出一口气,心道成了。 姚浩能把炉盖放到一边,大口大口地呼吸着,表情变得轻松了许多。 从暮时开始炼丹,折腾到大半夜,终于是炼成了。 这是他们炼的第二炉,前一炉是因为最后一刻失败,一炉药材化为了废土。 这不能怪乌朋的炼丹技术差。 相反,乌朋的炼丹技术传承于张季舟,早已臻至化境,放眼全天下都没多少人比他的炼丹术更好了。 即便是道门经常炼丹的老前辈,在炼丹一道上都很难比乌朋做得更好。 无它,乌朋的药理知识更加深厚,对药材的细微把控远超那些老道士们。 不过炼丹失败,可以说是常事了。 因为稍微懂得炼丹的人都知道,丹炉内部自成天地,是为“炉中乾坤”。 普通丹药还好,对时 间的要求没有那么苛刻。 不过乌朋炼制的这种罕见丹药,炉火始终要保持在极其旺盛的程度,所以药材在炉中每待一息都会发生极大的变化,对应到外界可能就是半个时辰、一个时辰了。 之前最困难的一次,乌朋和姚浩能直接忙了一天两夜,炼到第十炉才算成功。 今天两炉炼成,运气已是不错。 等到温度降低了一些,乌朋把丹药从炉中取出来,捧在手心里。 “去,把星君赠我的药液拿过来。” 乌朋扭头对姚浩能说道。 姚浩能点了点头,起身走到药柜边上,从最下方的暗柜中取出一个瓷瓶。 瓷瓶用红布包裹的木塞子密封着,里面装着某种不明液体。 之所以用“不明液体”来形容,是因为姚浩能只知道这药液是星君赠与,而且从五年前开始,星君每隔三个月都会送来这样一瓶药液。 但两年过去,姚浩能还不知道这药液的配比如何,又是用什么药材熬制…… 更准确一点的说,姚浩能从来就没见过这药液的具体模样。 只是把瓷瓶拿在手中摇晃的时候,他能感觉到这药液比较粘稠,从塞子处还能闻到一抹淡淡的涩味和清香味。 乌朋接过瓷瓶,把婴儿拳头大小的丹药填到嘴里,也不咀嚼,直接就着药液咽了下去。 第182章 旧时恩怨入夜来 这丹药的体格稍微有些大,以至于乌朋咽得格外艰难,脸上被呛出了一抹潮红。 姚浩能守在身边,看得一阵揪心,生怕老爷一个不小心就背过气去。 紧接着乌朋盘膝坐下,紧紧绷着嘴巴,不让丹气泄露出来,瓷瓶中星君赠与的药液被他全部喝了下去,然后又往瓷瓶中倒入热水,晃了晃,将剩下的些许残液也喝进了肚子里,不舍得有丝毫浪费。 做完这一切,乌朋阖上双眼,开始运转星君传授给他的道门心决。 房间里响起他匀畅的呼吸声。 肉眼可见的,他的身体表面逐渐渗出了一层浅薄的黑色污垢,污垢越积越多,就好像传说中的洗髓伐骨一样。 过了半晌,乌朋才缓缓睁开双眼,瞳孔中有一道精芒射出,显得格外明亮。 他摊开手掌,握了握拳,感受到自己的力量变得强大了一丝,半宿不曾入睡的困倦也随之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容光焕发,他对这种变化和自己现在的状态都格外满意,忍不住咧嘴笑了起来。 在老人冥想期间,姚浩能早已搬来浴桶,放好热水和准备好的药包。 乌朋挥挥手示意姚浩能去门外等待,泡了两刻钟的药浴澡,把身上的污垢洗净。 姚浩能听话地守在门口,倚在墙上打了会盹儿,心 里却有半点怨气。 这是很自然的事情。 泾阳姚家五代从医,但医术终究差了一些,名声也稍显逊色。 姚家托了许多关系才把姚浩能送到了乌朋身边,所以不管乌朋做什么,姚浩能都会尽心尽力地侍奉,以期望能学到乌朋的一两分真传。 其实乌朋从没主动教过他什么,但几年下来的耳濡目染,姚浩能学到的东西确实不少。 所以姚浩能对乌朋也是发自内心的尊崇,无论后者让他做什么,他都会毫不犹豫。 至于乌朋和张季舟这对师徒间的恩怨,别人或许不知道,姚浩能却是知道。 而这桩恩怨,得追溯到二十三年前。 …… …… 那年春,先帝修行出岔,根本上遭到了反噬,药石难医,无疾而终。 事实上,修行出岔在很多时候也意味着走火入魔,先帝当年也确实是走火入魔。 五个太监、十七个宫女、两个太医署的医官、超过四十个值守禁军都被入魔的先帝杀死,甚至连闻讯而来的先皇后都死在了先帝手中。 后来,以青山掌门姜御为首,加上前任不良帅、李大总管、以及王谢两家的供奉四个人在旁协助,五人联手才制止先帝,帮住后者从走火入魔中清醒了过来。 可惜清醒过来的先帝已是强弩之末,交 待了几句遗言便告别人世。 这便是史实。 然而,史实归史实,史书上却不能这般记载,对外也不能如实宣告。 出于皇家颜面,出于朝野稳定,出于各种各样的原因…… 总之,一个皇帝绝对不能走火入魔,更不能因为这个可笑的理由死去。 所以新皇上任后,对外宣为先帝病逝。 但就是这么一个“病”字,在太医署引起了轩然大*波。 恰好前任相爷和张季舟结过梁子,便借此弹劾张季舟,将一句“医术不精,不足以执掌太医署”的罪名盖在了张季舟头上,将张季舟逐出了太医署,且剥夺了他的行医资格。 所以严格来说,张季舟是没资格给人看病的,他这二十三年游医生涯的每一次问诊,都属于是在违背大夏律。 而在弹劾张季舟的过程中,乌朋作为门下大弟子,自然也被人带走问话。 当时乌朋和张季舟之间多有分歧,互相看不对眼,关系闹的很僵。 所以乌朋并没有帮张季舟出头,当上面问起的时候,他只说了一句话—— “我师父……他老人家的行医风格一直都比较激进。” 就是这么一句话,将张季舟彻底压垮,使其被逼出了长安城。 医学和修行一样,都十分注重师门传承,是谓一日为师,终 身为父。 所以很多人觉得,乌朋不帮张季舟说话,便是他的错误,便等于背叛了师门。 时至今日,医学界许多老人也都还记得这件事,对乌朋心怀芥蒂,认为他是一个欺师灭祖,德行有亏之人,不配行医,更不配执掌太医署,无法担当起大夏官署医学的牌面。 但姚浩能却不这么认为。 他坚定地站在乌朋一方,对张季舟没什么好感,觉得当年分明就是张季舟的过错。 就算先帝不是你治死的,但你惹了不该惹的政敌,还让自己的私人恩怨蔓延到了太医署中,牵扯了一大批无辜之人,这是你自己的问题,怎么能让大家和你一起背锅呢? 如果不是乌朋,恐怕如今的太医署早就被尚药局打压下去了。 便在这时,屋内响起乌朋的声音:“可以了,你进来吧。” 姚浩能推开房门走了进去,看着满面红光的老人,由衷贺道:“恭喜老爷。” 乌朋心情大好,一手抚摸着胡须,一手指了指丹炉中的残渣和第一炉炼制失败的残次丹药,笑着说道:“你把这些收拾一下,拿回去兑水服了吧,虽然药力大损,不能延年益寿,但强身健体却是足够了。” 姚浩能咧嘴笑了起来,他很清楚这炉子里添了多少东西,主材是从大雪山 而来的百年灵果,辅以湘南灵芝,西北雪参、麝香、南海水马等多种天材地宝,总价值超过五千两白银,即便是残渣的价值都不可估量。 如果不是乌朋的家底足够丰厚,敛财手段也极为高超,根本支撑不起每三个月炼一次丹的开销。 少年欣喜道:“多谢老爷。” 乌朋摆了摆手,感受着体内充斥的气血之力,忽然间想到了张季舟。 师父今年已经八十六岁了,气血虚乏,恐怕没几年可活了吧? 想想那些修行中人,但凡过了一品境的门槛,动辄便可以活到百岁高龄。 而张季舟身为闻名天下的神医,却连九十岁的门槛都不一定迈得过去。 说来真是嘲讽,而且可笑。 无妨。 老了也好,死了更好。 想到这里,乌朋的嘴角泛起了一抹冷笑,这老家伙半只脚都入土了还不让人省心,竟然再一次来到了长安城,还认出了楚巧巧所中的“睡美人”之毒。 最让人头疼的点在于,乌朋不知道张季舟住在哪里,也不知道他来长安的目的所在。 一念及此,乌朋更没有困意了,出了炼丹房便朝书房走去。 姚浩能备好笔墨,侯在书房门口,看着书桌前奋笔疾书的乌朋。 他不知道老爷在写什么,但可以肯定,一定与张季舟有关。 第183章 苏醒 永安坊,屈府。 谢周依然倚坐在楚巧巧闺房外的走廊上冥想,默默运转着青山的嫡传心决。 此时处在夜半丑时,长安九成九的居民都正在熟睡,星夜幽幽,天地间一片安静。 静下心来,能听到有夜风穿堂而过,吹得树枝和窗纱发出簌簌的声响,街上有巡逻队踩踏青石板的声音,更远处时而传来几声鸡鸣或是野狗觅食的犬吠。 便在这时,一道特别的声音响了起来,打断了谢周的冥思。 那是女子刻意压低的咳嗽声,从楚巧巧的闺房里传来。 房间内,楚巧巧迷迷糊糊地睁开双眼,脑海中一片昏沉。 她第一时间注意到眼前的少女丫鬟,后者趴在桌子上睡得正香。 楚巧巧没有叫醒她,右手撑着床沿坐了起来,左手则掩在嘴巴上,轻轻咳着。 她环顾一圈,看着周围熟悉的环境,才知道是回到了京城的家中。 楚巧巧心中生出许多疑惑。 她清楚地记得昏迷前发生了什么。 先是在城外遇刺,车队里的一个好汉为了救她而死,逵叔也受了伤,随后一个气质超群的青山弟子出现,救了他们的命,并且守了他们一整晚。 第二天一早,就在众人准备出发进城的时候, 她忽然失去了意识。 楚巧巧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在此期间都发生了何事,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晕倒。 就算她聪明绝顶,也根本想不通眼前是怎样的状况。 她只觉得头很晕,眼皮子很重,喉咙里干燥灼热,稍稍咽一口唾沫就是火辣辣的痛苦。 她抬起右手摸了摸额头,发现体温也有些热,似乎是发烧了。 而在起身抬手的过程中,她又注意到自己的手脚都在发寒,有些不听使唤,有种被压了太久,血流不畅的麻痹感。 就在这时,只听房门忽然传来“吱”的一声轻响,便被人推开了。 一个黑色的影子闪了进来。 楚巧巧看到这一幕,心头一紧,下意识地就要喊叫出声,可当她看清楚对方的脸,赶紧捂住嘴巴,把喊声生生地咽了回去。 眼前这个身影,可不就是那个救了他们的青山弟子吗? “嘘。”谢周以食指竖在嘴边,丝毫不拖泥带水,随手带上房门,然后走到桌子旁边,右手并作剑指落在了少女丫鬟的太阳穴上。 后者枕在胳膊上的脑袋一歪,本来稍显厚重的呼吸声变得格外轻柔。 楚巧巧以为谢周对翠儿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被吓了一跳,整个人顿时 清醒数分,双眼圆睁地看着谢周…… 难道这个人根本不是青山弟子,之前的印象都是他的伪装? 一念及此,楚巧巧的心情变得格外紧张,无比后悔刚才没有喊出声来。 谢周察觉到了她的情绪变化,看了眼少女丫鬟,顿时明白了这种变化的起因。 “你放心,她没有死,只是睡得更熟了些而已。”谢周解释说道。 似乎是看出了谢周并无恶意,楚巧巧稍稍松了口气,却依然没有平静下来,十分紧张地缩在床角,双手抓着被子的边缘。 夜半闯进官家的府邸,还闯进了自己的闺房……这根本就不只是恶不恶意的问题。 谢周此举已经严重违反了大夏律,足以送到牢里关上个十年八年。 而且如果传出去,自己的名声也会受到极大的影响,到时候该怎么向夫君解释? “我是来帮你的。” 谢周说着,拿起桌上的水壶倒了杯水给楚巧巧端了过去。 楚巧巧犹豫了下,伸手接过水杯,嘴唇凑过去喝了几口。 刚刚醒来的她确实渴得厉害,但心里的紧张却不会因为一杯水而减少。 谢周明白她紧张的原因,想了想说道:“你难道不想知道自己为什么晕倒吗?” 这句话说 到了楚巧巧的心坎上,放松了些问道:“为什么?” “你中了毒。” “这毒的名字叫‘睡美人’。” 谢周说道:“顾名思义,中了这种毒的人从外表很难看出什么,就像是在熟睡一样。” “我怎么会中毒?”楚巧巧觉得很是莫名其妙,但感受着脑袋和身体上的乏力与痛苦,她明白谢周所言不虚,她确实是中了毒。 谢周说道:“如果我说了,你信吗?” 楚巧巧轻声道:“您说。” 她不自觉地对谢周用上了尊称。 谢周看着她的眼睛,沉默片刻,随后直截了当地说道:“这是你丈夫屈望从太医署找来的毒药。” 楚巧巧的眉头顿时皱了起来,轻声喝道:“怎么可能!” 她当然不信。 虽然谢周救过她一命,虽然谢周是青山的嫡传弟子,虽然…… 但不管有多少个虽然,加起来都比不过楚巧巧对夫君的信任。 从颍川到长安,从读书时的私定鸳盟到科举后的终成眷属,楚巧巧和屈望相识八年,这一路修成正果,他们走过了太多的艰苦,经受过无数嘲讽和周围人的白眼,感情无比真挚。 夫君怎么会害她呢? 楚巧巧宁愿相信是自己误食了毒药,都不会怀疑 自家夫君。 “公子莫要说笑。” 楚巧巧认真说道:“我家相公当时身在长安,如何能给我下毒呢?” 谢周想起那天楚巧巧一边说着报答,一边想和青山攀关系的场景,笑了笑没说什么。 他没有屈望下毒的确凿证据。 此外,就算有证据摆在楚巧巧面前,后者都不一定相信。 楚巧巧是个很聪明的女子,不至于被爱情冲昏头脑,但当女子坠入爱河,面对至爱之人的时候,不管有多么聪明都没有意义,她心中的情感一定会大于理智。 作为道心天成者,谢周虽然没有小曲那种玩弄人心的手段,但在看透人心这一点上却也足够擅长。 他知道自己说服不了楚巧巧。 之所以今晚守在屈府,他也不是为了说服楚巧巧,只是为了给她提个醒。 下午他和张季舟聊天时,老医师笃定地告诉他,只要屈府正常喂药,楚巧巧今晚一定会醒,之后都不会再失去意识,等到喝上四五次药后,就能彻底清除“睡美人”的余毒。 “如果你愿意信我,接下来的几天就多保持警惕……另外,不要太相信你身边的人。” 谢周准备离开,最后对她说道:“等衙门找到证据,答案自见分晓。” 第184章 我有一个朋友 房门紧闭,楚巧巧裹着被子坐在床头,双手捧着水杯,低头看着杯中晃悠悠的白水,发呆了很长时间。 楚巧巧本就是花魁出身,相貌当属于世间一流,此时她的气息虚浮,脸色苍白,神情苦楚,娇躯微微颤动,就像一朵在寒风里飘摇的花儿,显得格外柔弱,便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见到都会一阵心疼。 但其实,楚巧巧并不是一个弱女子。 当年她的父亲在官场犯下错误,得罪了惹不起的敌人。 以至于楚家家道中落,娘亲自刎,父兄徙配边疆,家中九成的女眷都充入教坊司。 从一介官家贵女流落风尘,楚家女子成了当地人们茶余饭后的话料,受尽嘲讽。 几个小姐妹都因为承受不了这种落差,或上吊或自刎选择了一死了之。 楚巧巧没有轻生,咬牙挺了过去。 后来在教坊司期间,又因相貌绝美,琴舞双绝,楚巧巧常常遭到其他女子的挤兑和白眼,她一样扛了过去。 有过这般经历的楚巧巧,非但不柔弱,反而比世间九成的男子都更加坚强。 当然,她也更加聪明,否则也就没有如今的状元夫人了。 此时此刻,楚巧巧满脑子都是谢周先前对她说过的话。 她中 了毒。 这是一种名叫睡美人的罕见毒药,而毒药的来源很可能是她的夫君。 纵使楚巧巧坚信夫君不会害她,但结合谢周的身份,她也不得不提起心来。 以及谢周对她说……要小心身边人。 楚巧巧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睡美人是在麻沸散的基础上改变了配方得来,属于即时性毒药。 即时性,意味着在服下毒药后,最晚一个时辰内就会见效。 楚巧巧是在凌晨中毒昏迷,也就是说,她是在半夜中的毒。 结合当时的状况,除了丫鬟翠儿,哪还有别人接近过她的身边? 这是个很简单的推测,稍加思索就能够想个清楚。 但想清楚归想清楚,楚巧巧却心有疑虑,不会因此就直接怀疑翠儿。 道理同样很简单,楚巧巧和翠儿丫鬟名为主仆,实际上却是以姐妹相称。 十多年的相依为命,她们的姐妹关系甚至比她和屈望的爱情都更为坚固。 一边是历经风雨的夫君和姐妹,一边是认识不过两天的青山弟子。 不管青山有多么值得信任,在绝对的感情基础面前,相比于怀疑前者,楚巧巧还不如怀疑谢周的居心何在。 此外。 有没有一种可能…… 她根本没有中毒,只 是生病了呢? 毕竟她的身体一直都不怎么好。 再加上从颍川到长安的路程足足有一千五百余里,一路颠簸受累,偶尔风餐露宿,生病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一念及此,楚巧巧松了口气。 兴许真是那位青山弟子做出误判,产生了不必要的怀疑。 楚巧巧掩着小嘴咳了咳,把水杯放到床边的桌子上,强撑着起身,拿起一件裘衣披到熟睡中的翠儿身上。 冬夜天寒,着凉可就不好了。 楚巧巧的动作缓慢却又小心翼翼,生怕将翠儿惊醒,就像翠儿给她喂药时一样。 做完这一切,楚巧巧才躺回被窝里,因为痛苦蜷缩着身子,微微颤抖。 她紧闭双眼,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 …… 房间外的走廊中,谢周带上房门,却没有急着离开。 他感知着房间里的动静,当看到楚巧巧起身给丫鬟披衣服的时候,发出一声轻叹。 良药常苦口,忠言多逆耳。 谢周明白楚巧巧心中的疑虑,也明白这种疑虑因何而来。 谢周当然知道自己没有错,可一来他拿不出屈望下毒的证据,二来睡美人极难察觉,他甚至给不出楚巧巧是中毒的证据。 况且作为外人,碍于对方的家庭关系, 谢周还没办法把话说得太死,过犹不及,只能给出“小心身边人”的忠告。 现在看来,这句忠告未必会有用,就算有用,作用也应该极其有限。 …… …… 楚巧巧不知何时睡了过去,又或者再次陷入了昏迷。 总之,当翌日清晨屈望过来的时候,她还在沉睡中没有醒来。 房间里没有旁人,少女丫鬟低头走到屈望身边,小心翼翼地道歉,说自己昨晚不小心睡着了,醒来时发现身上披着一件裘衣,可能是楚巧巧半夜醒过一次。 听到这句话,屈望沉默了很长时间,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笑着交待她照顾好夫人。 看着老爷离开的背影,想着老爷脸上温暖的笑容,翠儿忽然有些摸不明白,老爷口中的“照顾”究竟是怎样一种照顾? 出了门,屈望早早去户部上值。 由于前几天休沐,昨天告假,导致今天积累的事情格外繁多,屈望趴在桌上,足足忙活了两个多时辰。 直到临近中午,他才空出闲暇,甩了甩由于写字太多有些酸痛的右手。 便在这时,有个三十来岁,留着脸面胡的男人走了过来。 “屈巡官,这是雍东三郡今年的商税情况,主事让我把它带给你瞧瞧, 看看有没有遗漏,如果没什么问题的话就可以上报了。”男人说着,把一份卷宗搁到屈望桌上。 屈望笑着点头:“好。” 男人也笑了笑,顺势坐到屈望的桌子对面,拿起旁边的茶具倒了两杯凉茶。 他端起一杯喝着,把另一杯推给屈望,笑着问道:“屈兄昨天怎么没来?” 男人把称呼从屈巡官换成了屈兄。 先前交待工作是以同僚之责,此时就是以朋友之名了。 男人姓吴,名子商,职位上比屈望略高半级,两人私交甚好。 屈望的神情忽然一滞,张了张嘴,抿了抿唇,最后发出了一声长叹。 吴子商愣了下,说道:“屈兄家里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屈望点头“嗯”了一声。 吴子商也是个聪明人,瞬间联想到半个月前屈望提到发妻准备来长安的事情,算一算时间应该就是这几天了。 吴子商右手端着茶杯,轻轻喝了一口,试探道:“是关于弟妹的事情?” 屈望再次点头,“嗯”了一声。 吴子商同样听过这对鸳鸯眷侣的故事,眼前一亮,顿时好奇心大发,但看着屈望沉重的表情,他又不好表现得太过好奇,于是拿捏着语气问道:“敢问是发生了何事?” 第185章 遭人妒忌的屈巡官 屈望看着面前的吴子商,犹豫半晌,似乎在纠结这种事情到底要不要对外人说明,最后长叹一声,幽幽地说道: “既然吴兄好奇,告诉你也没什么。” “是这样的,昨天凌晨,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内人在回京路上突然晕倒了。” “晕倒了?” 吴子商惊了下道:“找大夫看了没有?” 屈望点了点头,说道:“附近的大夫都找不到病症,我便托晓棠请了乌太医过来。” 听到乌朋的名字,吴子商笑了笑道:“既然乌太医出手,想必是药到病除了。” 屈望轻轻摇头,叹了口气说道:“非也,内人此病来得古怪,即使乌太医一时间都看不出病因所在,只开了个固本培元的药方,说是回去与众太医商议一番,再找对策。” 吴子商听得一阵皱眉,心想乌太医都没办法,想来是病得不轻。 一念及此,他正准备宽慰屈望几句。 却听屈望继续说道:“后来晓棠又带了个江湖游医过来,给内人把了把脉,之后便胸有成竹地留了个方子,说是对症下药,不出三天保证药到病除。” 吴子商眉头挑了挑,眼神中满是怀疑。 试问乌朋是谁? 他可是当代太医令,大 夏朝明面上所有医师的执牛耳者! 乌太医都拿不准的病症,却被一个江湖游医轻松解决,还放言三天内药到病除? 这事怎么看都透着一股奇怪的味道。 吴子商问道:“这个游医是谁?” 屈望摇了摇头,说道:“我也猜不透,晓棠没有透露他的姓名。” 吴子商改口问道:“那他长什么样,你觉得可信吗?” 屈望思索片刻,点头说道:“可信。” 事实上,屈望截至目前都还不知道张季舟的身份,以为后者的名字叫“李一舟”。 至于“李一舟”给他的印象……故弄玄虚,言辞狂妄、倚老卖老,确实不讨人喜欢。 但屈望却没有诋毁“李一舟”。 相反,在言语中,他将“李一舟”描述成了一个德高望重、慈眉善目的世外高人,并对其予以盛赞。 而他描述“李一舟”所参考的形象,正是那位仿佛仙人一般的星君大人。 这让吴子商听得一阵惊讶,笑着说道:“你这是遇到高人了啊!” 屈望笑了笑不说话。 吴子商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接着问道:“如何,弟妹醒了没有?” 屈望说道:“还没,但气色好了很多。” 吴子商更加坚定了自己的猜想 ,觉得给屈夫人治病的一定是位游历天下的老神仙,与这样的老神仙相比,乌朋又算得了什么? 接着两人又聊了几句,吴子商起身告辞,把房门关好。 屈望十指交握搁在桌面上,看着吴子商从窗外离开的身影,露出了一抹微笑。 屈望是个很重规矩的人,像这种屈家的家事,按道理他绝不会告诉外人。 但他还是说了。 屈望隐藏了楚巧巧不是生病而是中毒的事情,顺便抹除了“睡美人”的痕迹。 与此相应,他扩大了“李一舟”在这件事中的存在感,并且有意地将“李一舟”摘了出来,与乌朋形成对比。 就好像……他是“李一舟”的追随者,想借此打压乌朋一样。 …… …… 午时。 户部公厨。 屈望没有在公厨用餐,在检查完吴子商送来的卷宗,确定没什么问题以后,他便再次告假,匆匆返回了家里。 这一幕被几个同级的官员注意到,这不,用餐的时候,他们就聊了起来。 一人说道:“屈巡官这两天怎么回事?昨天才告过假,先前又告假回家去了。” 立刻就有人接话,语气里带着说不清是嫉妒还是羡慕,道:“估计是生意上的事情,屈 望那家伙不知道背着咱们做了多少生意,别看他穿的普通,但其实他可老有钱了。就他那座永安坊的宅子,起价就要八千两白银,我还听说他养了十几个歌姬,二十多个舞女。” “乖乖,这得多少钱啊?” 这一桌坐着的,官阶都在五六品左右,年龄从三十到五十不等,都没什么背景。 谈起钱这个稍显敏感的话题,桌上七八个人都看了过来,神情各异。 仔细观察,会发现众人的神情都有些不太高兴,心里有些不平衡。 大家的官阶都差不多,也都没有背景,凭什么你就能住豪华的宅邸,喝最贵的酒,抱着最美丽的女人,吃喝弄唱,好不自在。 反观他们,就只能住在一进的小院子里,天天对着家里的黄脸老婆,就连喝个花酒都得仔细算计着开销。 要说他们穷吧,怎么说也都是户部的官,穷不到哪去。 要说他们富吧,哪有喝花酒都要算计开销的富人? 大夏朝正常五品官的月俸在十两左右,而屈望的宅子起价八千两白银,这是个什么概念?粗略估计一下,如果他们要买屈望的宅子,就得从六十七年前不吃不喝地干到现在。 这么一算,还真他娘的是 人比人,气死人,碗里的饭瞬间就不香了。 其实他们在户部当值,捞钱的方式可谓是数不胜数,在内廷司掌权之前,大家手里都还挺宽裕的。 可惜李大总管上任后,在官商勾结、贪官污吏这方面查得尤其严厉,把一部分贪污严重的官员直接抓进了诏狱,剩下的官员们大多收了手脚,偶尔才捞一点小钱。 好在大夏朝在官商方面比较开明,虽然不允许官员经商,但只要别太放肆,官员们在允许范围内,可以借外人之手投资一些商铺实业。 早年听说屈望投资赚到了钱,户部也有好些人跟着投资商铺,结果要么忙活几年就赚了点辛苦钱,要么时间和本钱全给赔进去了,这也让他们对屈望更加的心怀不满。 所以屈望在户部的人缘很一般。 当然,屈望并不在乎人缘,他只要和上面的人打好关系就够了,这些一没背景,二没能力的官场混子,理会他们做甚? 他之所以官运亨通,不就是因为能力强,办事麻利,得到上头赏识吗? 这些混子们……不服也得憋着。 当一众官员发着牢骚,聊着关于屈望的诸事时,吴子商坐在旁边的桌子上,自顾闷头干饭,一句话都不说。 第186章 大嘴巴 吴子商不过三十岁出头,跟这群平均年龄接近五十岁的叔叔辈实在没什么共同语言。 如果众人照这么聊下去,可能一顿饭吃完吴子商都不会说一句话。 但聊着聊着,众人的话题忽然从屈望的财富转到了他的家庭。 有个度支部主事一手拿着白面馒头,喝着肉汤,嘟囔着说了一句: “有钱又如何?” 顿了顿,接着说道: “还不是娶了个娼女为妻。” 此话一出,一桌子人都笑了起来。 不是那种哈哈哈的大笑,而是稍稍侧头、抿着嘴唇的轻笑。 或者说…… 嘲笑。 纵使屈望和楚巧巧的爱情传为一时佳话,得到过许多人的称赞。 但,楚巧巧终归是个风尘女子,还不是乐女歌女那种清倌儿,而是挂牌接客的娼女。 反观屈望,永仪年的第一个状元,四年升五级的户部新贵,白手起家的大富豪…… 一连串的名头堆积下来,不知不觉中,屈望已经是在场大多数人都得仰望的存在。 纵使现在的屈望还稍显稚嫩,但他已经有了成为大人物的潜质。 可就是这样的屈望,竟然娶了个娼女为妻,而且这个娼女还会成为屈家的当家主母。 如此反差,难道不值得一笑吗? 吴子商不觉得可笑,看着旁 桌人脸上的笑容,神情逐渐阴沉起来。 他猛地把筷子一摔,站起身,瞪着那位最先开口的度支部主事,很不客气地说道:“老东西,你XX妈说话注意点。” 那位度支部主事被骂懵了,笑容凝固在脸上,皱起眉头,转而盯向吴子商。 两个与他关系不错的官员也看了过来。 其他人就显得格外的老油条了,各自低下头,装出一副专心吃饭的模样。 吴子商毫不客气地盯了回去,冷笑说道:“你敢再瞪老子一眼,信不信老子明天就能让你卷铺盖滚蛋?” 度支部主事的脸色极为难看,心中怒气上头,正准备反骂回去,被好友拦下。 好友轻轻摇头,眼神略显慎重。 骂不得。 也不敢骂。 因为吴子商和他们不一样。 吴子商是个关系户,而且是个有能力,后台还很硬的关系户。 这位来自清河吴家的世家子,叔父是新任的户部尚书,还有好几个关系近的长辈都在朝中任职,个个职位不低。 把他得罪死,户部可就真待不下去了。 度支部主事顿时没了吃饭的心情,筷子赌气一摔,准备起身离开的时候又被吴子商拦下。 吴子商冷冷道:“道歉。” 度支部主事愣了下,眯着眼睛,有些生气和怀疑 地看着吴子商。 在他看来,自己都吃瘪准备走了,已经算是很给你面子了,哪还有道歉的道理? 况且这是什么大事吗? 不就说了句坏话,至于道歉吗? 再说了,当着这么多人,他一个五十岁的老人怎么拉得下脸向一个后辈道歉? 然而两人对峙了几个呼吸,他的余光注意到吴子商冰冷的眼神,度支部主事知道今天不道歉恐怕是走不掉了。 面子重要还是官职重要,这个分量他还是分得清的。 他的脸上阴晴不定,最终还是微微欠身,朝永安坊的方向说了句对不起。 说完这句话他便匆匆离开。 剩下几个人看到这一幕,互相对视几眼,眼神唏嘘,还带着几分看热闹的味道。 他们这才反应过来,旁边的吴子商和屈望关系极好,而且是他们惹不起的存在。 于是众人纷纷闭嘴,不再谈论屈望和楚巧巧的事情了。 …… …… 公厨的这片区域一时间安静下来,吴子商微笑坐回原处,拿起筷子继续吃饭。 其实吴子商明白,那位度支部主事不会真心道歉。 就像大家表面默不做声,心里依旧看不起楚巧巧,会拿此事嘲笑屈望。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在场坐着的全都是朝廷命官,虽然官职不高 ,但一个个都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心里也都潜藏着高人一等的骄傲。 寻常披起官袍走在大街上时,行人大多避让,还得恭敬地行礼喊上一声“大人”。 可楚巧巧是什么身份? 娼女、下流、不上台面。 即使赎了身,脱了奴籍,依然不改她曾经流落风尘的事实。 在普通百姓眼里,这或许不值得拉出来屡次鞭挞,称赞爱情就对了,但这些户部官员却是打心眼里看不起楚巧巧,娶后者为妻的屈望自然也成了他们的笑料。 试问,放眼天下,除了寺庙里的和尚,还有谁不在乎名誉和地位? 不对不对,就连寺庙里的和尚们都格外在意自己的名誉,否则长安城一众寺庙也不会为了一个“皇家寺庙”的名声抢破了头。 在这样的环境下,娶娼女为妻无疑是一件极其丢人的事情。 普通人倒还好,如果是家族子弟,娼门出身的主妇不仅会受到嘲讽,还会连累她的丈夫乃至整个家族的名声。 就拿吴子商举例,如果他说要娶一个娼女为妻,恐怕他爹明天就能从清河赶过来,拿起棍棒,连带他的第三条腿一起打断。 而吴子商心怡的那个娼女,甘心做妾一切好说,不甘心的话只有死路一条。 这就是现实。 说句不好听的,官家和娼女的婚姻,无疑是在给祖上抹黑。 况且一般男人,就算不是官宦,即使种田的农夫、端菜的小二都不愿意娶娼女为妻。 不过这种阶级感只限于正妻的位置,如果娶回来作为妾室倒是阻力不大。此外,如果娶到一个花魁级别的女子为妾,不仅不丢人,说出去反倒是一件光荣的事情,也不知这种光荣感从何而来。 或许是场面稍显紧张,有个老油条笑着打起了圆场,开了两句玩笑,又故意示好地关心起屈望,笑着问吴子商:“吴主事,最近见屈巡官忙得厉害,他是有什么烦心事吗?” 吴子商抿了抿唇,想起屈望对他说的乌朋和江湖游医的事情,眼神熠熠。 吴子商骨子里是一个充满幻想色彩的男人,喜欢传说演义,向往仙神志异,对各种江湖故事也叫一个兴趣十足。 眼下长安城来了位老神仙,医术比乌太医还要高明许多…… 啧啧,这真是一件值得分享的事情啊。 虽然这是屈望的家事,但仔细一盘算,好像没什么不能说的地方。 屈望也没告诉他此事要保密啊。 吴子商这样想着,咳了一声,坐直身子摆出说书人的架势,开口道:“要说这事啊,还得从一位老神仙说起……” 第187章 有噱头有对比的故事 说这件事时,屈望是从妻子的昏迷说起。 换到吴子商这里,那位须发皆白、仙风道骨的游医却成了主角。 吴子商告诉众人,有个江湖游医一边游历天下,一边行医救人,适此来到长安,遇到了连乌朋都治不好的病人,而这个病人,便是屈望的发妻楚巧巧。 屈望的说辞本就有所夸张,吴子商在此基础上又进行了一番夸张,就差直接把这个游医描述成仙人在世了。 至于楚巧巧昏迷的病情,在这位老游医眼中不过是区区小病,不值一提。 一圈人都听得睁大双眼,满是怀疑。 有人不解问道:“敢问屈夫人到底得了什么病,竟然连乌太医都束手无策?” “什么病我不清楚。” 吴子商说道:“但人力有时尽,虽然乌太医医术高明,诸位却也别把他想的太神。” 听到这话,仓部主事有些不高兴了。 去年冬天,仓部主事的老母亲重病,他跑遍长安把大小郎中请遍了都无济于事,直到有幸请来乌太医问诊,才保住老母亲一命,且时至今天,老母亲的身体依然硬朗。 所以他对乌朋多有尊崇,坚信乌朋就是世间第一神医,即使比起孙慈都不遑多让。 此时听到吴子商对乌朋的“贬低”,仓部主事有些不悦,说道:“吴主事莫要说笑,乌太 医怎么也是咱长安的第一名医,难道连一个江湖游医都不如?” 吴子商斜了他一眼,右手磕了磕桌子,淡淡地说道:“江湖游医不过是老人家的自谦之语,那可是位老神仙,老神仙游历天下,治病不过是顺手而为。” 看到仓部主事不服气的表情,吴子商突然很想加上一句,在这样的老神仙面前,乌朋根本连提鞋的资格都没有。 但话到嘴边又硬生生憋了回去。 须知乌朋在长安城经营多年,无论人脉还是名誉都渐至顶峰,拥有许多拥趸。 说他两句坏话可以,可若是把坏话说得太狠太死,难免惹火上身。 众人惊道:“真就这么神?” “那当然!不然怎么叫老神仙呢?” 吴子商笃定说道,下巴微扬,享受着众人惊叹的眼神。 看吴子商的表情,就好像他不是个户部官员,而是一位真正的说书人。 一顿饭很快结束,户部官员们纷纷起身,各自上值去了。 吴子商心满意足地回到岗位上,脸上堆满了笑容。 像这种有趣的事情憋心里可就太难受了,说出去才叫一个痛快。 但殊不知,这一切都在屈望的算计中。 两人作为好友,屈望太熟悉吴子商喜欢大嘴巴的特点了,只要给他讲一个有噱头、有对比度的故事,那么只需要一顿饭的 功夫,这个故事就会被他传播开来,继而从户部传到大夏的官员群体。 屈望恰好能讲出这么一个故事。 乌朋的名声是最好的噱头。 “老神仙”的出现是最好的对比。 而屈望这么做的原因,当然是为了让这件事变得更加“合理”。 等到楚巧巧真正死去的时候,众人提前有了心理准备,便不会觉得突兀。 那么,自然就不会有人怀疑到他的身上。 …… …… 永安坊,屈府后街上有一家徐记牛羊,牛羊肉很是出名,号称长安一绝。 谢周来到二楼靠窗的位置,坐在燕清辞对面,刚刚端来的红焖羊肉冒着腾腾热气。 燕清辞今天没有穿不良人的黑色劲装,也没有穿长裙,而是穿了件厚实的棉袄。 这件棉袄带着手工缝制的模样,大红色的布料上绣着很多巴掌大小的牡丹花,很常见也很普通,花里胡哨的,看着格外喜庆。 燕清辞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小脸微红,抓了抓棉袄的衣角,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这是我老家奶奶缝给我的,我很喜欢。” 谢周笑着点头,心想这倒是非常符合奶奶们的审美,不过在许多年轻人看来,应该会觉得土气。 但谢周不觉得土气,透过羊肉锅中冒出的热气看向少女,忽然觉得这些热气就好像天上的云 雾一般,衬托得少女好像从云雾中走来,美丽无比,足以入画。 而且由于这件略显土气的棉袄的缘故,这时候的燕清辞失去了平时的清冷感。 她仿佛变成了所有年轻人都会心动的邻家姑娘,娇俏可爱,清丽动人。 两人一个来自道门,一个常接触官场,都没有食不言的规矩。 谢周一边吃饭,一边把昨晚和楚巧巧的对话复述了一遍。 燕清辞听完后发出一声轻叹,对这个结果没有丝毫意外。 虽然有些恨铁不成钢,但说到底,楚巧巧不信任谢周才是正常现象。 毕竟她和屈望相爱八年,谢周在没有足够证据,完全依靠推测的情况下指控她的夫君,楚巧巧没有反过来怪罪谢周,也表示会多加警惕,已经算得上很通情达理了。 谢周说道:“户部那边有什么发现吗?” 燕清辞摇头说道:“没有。” 昨晚她在户部的案牍库查了半宿,还问了好几个户部职官,虽说没找到证据,却也对屈望多了很多了解。 值得一提的是,燕清辞发现屈望在户部的人缘极其一般。 认识屈望的同僚中,有一多半人都不喜欢屈望,只有少数几个才觉得屈望的为人不错。 但更加有趣的是,即使是那些不喜欢屈望的人,都挑不出屈望的太多毛病。 这足以证明 ,屈望的个人能力极强,强到令那些不喜欢他的人都心服口服。 而这种不喜欢,无非是出于内心的嫉妒和不平衡罢了。 此外,燕清辞在案牍库中看到了那些和屈望相关的文书报告。 其中以屈望的手写文书给她留下的印象最深。 首先是字体和排版,工整如画,简直像是儒家出产的临摹帖。 其次,内容和逻辑方面也都无可挑剔,发现问题之余,屈望总会推举出好几种值得一试的解决方案。 不得不承认,屈望确实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人才,难怪能在四年内连升五级。 也难怪一向被人称为翩翩君子的柴晓棠,能和屈望结为好友,并且以兄弟相称。 要知道,柴晓棠这种傲骨天成的世家子对朋友是很挑剔的,屈望能得到他的认可,本就是一种侧面的证明。 燕清辞感到吃惊之余又有些佩服,同时愈发的不能理解。 这样一个有能力、待人温和、除了好酒乐以外几乎没有陋习的君子,怎么会产生杀死妻子的可怕想法呢? 听到燕清辞对于屈望的描述,谢周也生出了同样的疑惑。 屈望对楚巧巧的杀心,怎么看都透着让人难以理解的味道。 燕清辞顿了顿,接着说道:“赵爷爷那边介绍了一个人,说是与屈望有过合作,稍后咱们去见一见。” 第188章 太和三年事 饭后,谢周和燕清辞离开徐记牛羊,去往赵连秋给他们的地址。 来到东市边缘处的一家玉器铺子。 谢周和燕清辞没有留意玉器铺子牌匾上写着什么,径直走了进去。 或许是店面太小,位置也偏僻的缘故,铺子里一个客人都没有。 有个相貌三十来岁的中年男人坐在柜台后面,无聊地扣着手指,应该是这家店的主人。 见到有人过来,中年男人抬起头,正准备起身迎客,待看清来人后神情微微一怔,笑着问道:“赵前辈介绍来的?” 燕清辞亮出腰牌:“不良人。” 中年男人微微颔首,伸手把桌上的算盘转了一个方向。 机关闸动的声音响起,铺子的房门应声合拢,窗户也都被封死,阵法随之启动。这座阵法的设计十分精巧,遮掩了房间里的所有气息,也确保阵法的气息不会传到街上。 做完这一切,中年男人搬来两张椅子,说道:“请坐。” “介绍一下,我叫常孚,内廷司出身,李大总管的直属信差。” 谢周和燕清辞对视一眼,有些惊讶。 没想到这个中年男人竟然是内廷司出身,还是李大总管的直属信差。 不过对方明显和寻常太监有很大 的不同,气质内敛,给人一种自信且有底蕴的感觉,就像这满屋子的瓷器一样。 谢周察觉到,中年男人的实力应该介于二品和一品之间,不算特别强,但气息却十分平稳,看来他修行的功法十分强大,而且根基打的也十分牢靠。 谢周很早就听说李大总管手中有一股极其强大、且独属于他自己的势力,现在终于见到了这个势力中的一份子。 自称常孚的中年太监说道:“你们是为户部屈巡官的事情而来,对吧?” 谢周说道:“前辈有何见解?” 常孚没有说什么,从柜子上取来一份卷宗递了过去。 谢周接过卷宗,看到上面的笔墨还没有完全干透,显然是刚写下不久。 “看完这份卷宗,应该就能找到你们想要的答案了。”常孚对两人说道。 …… …… 卷宗上记载着关于屈望的一件往事。 太和三年。 也就是去年六月。 屈望迁任户部巡官。 同年七月中旬,屈望领命去往老家颍川宜县,查一个名叫“董君朋”的县官。 事情的起因在于近几年颍川风调雨顺,税收本该增加,宜县的赋税却连年递减。 这事儿引起了户部注意。 恰好屈望上任, 宜县又在屈望的老家附近,自然交给他办。 屈望秘密来到宜县,果然查到县令董君朋联合当地豪绅,篡改账目,盗取朝廷税银。 这帮子人以董君朋为首,简直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连续五年,通过做假账的手法克扣了宜县超过两百万两的税银。 这个数目,等同于丰收年节宜县全年的税收了。 平均算下来,董君朋等人每年都克扣了超过宜县五分之一的税银。 屈望愤怒至极,在董君朋反应过来前,以雷霆般的手段将涉案的一帮人全都抓进大牢,收回了他们名下的所有财产。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正午,屈望下令斩首了三十多人,杖责流放了七十多人。 但这些人中不包括董君朋。 因为董君朋的手中还有一批税银没有收回,金额超过二十万两。 董君朋把这些银子藏在某个不为人知的秘密地点,即使他的正妻和长子都毫不知情。 董君朋是个聪明人,他知道朝廷必须要收回这批税银,宜县也还等着这批银子修路。 而在收回银子之前,他绝不会死去。 所以他咬紧牙关,任由户部的官员们磨破嘴皮,都绝不松口。 随行人员中当然也有刑部的酷吏,却也 不敢使用太多体罚手段,生怕把董君朋逼急了,带着这个秘密死去。 事态一度陷入了僵局。 直到下令将其他人斩首之后,屈望去了牢房,与董君朋会面。 …… …… 户部缺人,尤其缺境界高深的修行中人,于是内廷司便派常孚随行,以确保屈望的安全。 屈望和贪官董君朋的会面,常孚也是唯一的旁观者。 在那一座阴暗的牢房中,董君朋看着屈望,恍然大悟:“原来主使这件事的人是你!” 被捕入狱半个多月,今天是他第一次见到户部巡官,一眼就认出了屈望的身份。 是的,虽然董君朋与屈望之间没有多少交集,但他们早就认识。 那要追溯到太和元年的腊月,屈望高中状元的消息传回宜县,董君朋为之大喜,带着县衙中的亲信去了屈望老家,彩带灯笼、横幅锦旗一路挂了三十余里。 待到年关,屈望回乡省亲时,董君朋更是热情地带人出城三十里,迎接宜县历史上的第一位状元。 酒宴上,董君朋与屈望把酒言欢,就好像神交多年的好友。 直到现在两人的联系都没有断。 诚然,这是一段互相利用的友谊。 董君朋幻想着某一天屈望掌 了大权,自己好跟着分一杯羹。 屈望则是因为父母亲人都住在宜县乡下,与董君朋交好能给族人带来许多便利。 董君朋做梦都没想到,原来将自己打落深渊的人竟然会是屈望。 关在牢中这些天,他甚至产生过给屈望写信,请求后者帮忙拉一把的想法。 “是我。”屈望看着他平静说道。 董君朋又惊又怒,冷笑着说道:“难怪你一直不敢露面。” 屈望看向他脚踝上的铁锁,没有说话。 事实上,屈望确实不敢露面。 因为宜县是他的老家,因为他打掉了以董君朋为首的几个宜县家族。 但他不可能将所有人都抓起来,还有一些既得利益者逍遥法外。 如果屈望作为主使的消息传开,那么等屈望离开后,这些人很可能去报复屈家。 屈望向前一步,盯着董君朋的眼睛,直截了当说道:“告诉我税银在哪。” 董君朋深呼吸一口气,沉默半晌,忽然笑着说道:“屈大人,噢不……屈贤弟,看在这几年咱们一直以兄弟相称的份上,不如和我做一笔交易如何?” 屈望面无表情道:“说说看。” 董君朋认真说道:“放了我,我把那二十万两税银分你一半。” 第189章 读书人的凶狠 二十万两银子的一半,是十万两。 这是个很简单的计算题。 却也意味着一笔难以想象的财富,足够普通家庭十辈子的花销。 换成其他人听到这个数字,就算很多户部官员,都会觉得腿软,心脏砰砰乱跳。 然而屈望的表情十分平静,就连眼皮子都没眨一下。 十万两银子确实很多,不过屈望有自信,将来他一定能赚到更多的钱。 他是一个经商的天才。 事实也确实如此。 他淡淡地道:“我救不了你。” 董君朋左右顾盼无人,眯起眼睛,说道:“怎么救不了?现在宜县几大家族的高层都死绝了,你只要把这件事的罪名都推到他们身上,自然就能放我出去。” 这个方法再简单不过,只需要屈望在卷宗上动一动笔墨,就足以瞒天过海。 死无对证。 没有谁会替这群死人翻案,就算查也查不到屈望身上。 整个过程中,屈望需要做的事情非常简单,却能获得十万两银子的酬劳,怎么看都是一件值得冒险的事情。 屈望平静说道:“继续。” 董君朋的眼睛眯成一条缝隙,以为屈望是嫌弃十万两银子太少,心中冷笑想着原来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董君朋不动声色地提高了筹码,说道: “除此以外,我还可以帮你收服宜县这几个家族的残余势 力。” “这几大家族在宜县经营多年,名下有许多田产商产,总价值不低于十万两。” “今后的宜县,只会剩下我董家。” 董君朋伸出右手大拇指,指了指自己,随即指向屈望说道:“还有你屈家。” 屈望面无表情地站在阴影中,没有说话。 他看着眼前手脚被缚仍在高谈阔论的董县令,想着这一路走来的所见所闻,以及百姓们对董君朋差到极点的评价,忽然怒从心起,猛地把手中的卷宗甩在了后者脸上。 董君朋被这一下砸懵了,也被屈望突然的怒火搞懵了。 他低下头,看着十几张宣纸叠成的卷宗如下雪一般,飘落到牢房的干草地上。 白纸黑字摆在眼前,董君朋只觉得呼吸加重,心中生出了无限惶恐。 …… …… 这些卷宗上记着董君朋的罪证。 不止是克扣税款。 永仪十六年,董君朋以丰收年为由,擅自提高了十个点的赋税。 太和元年,董君朋挪用朝廷拨下来的修路款,导致宜县东南区域的山村至今都还只有一条两尺宽的土路,逢着下雨便满目泥泞,百姓出行、孩子们读学都成了问题。 同样是太和元年,董家亲族横行乡里,侵占百姓田地三十余亩。 太和二年,董家亲族侵占民宅修园,打杀了十几个无辜百姓…… 如此种种 ,不一而足。 这还只是近五年查出来的罪证,如果把时间的跨度延长,董君朋犯下的罪事之多,恐怕就不是几张纸能够写下来的了。 当然,这其中的许多罪事都是由董氏族人和亲族们犯下。 但如果没有董君朋的默许,董氏凭什么敢如此放肆? 所以这些罪名最终都将无可避免地落在董君朋的身上。 屈望是穷苦出身,绝对无法忍受这种贪官恶吏的存在,尤其是存在于他的家乡。 董君朋开出的条件确实很诱人,却无法撼动他走上仕途的初心。 “这……都是那些不肖子弟……不能算在我头上……屈兄,你不能这样……” 董君朋想要解释自己的无辜,嘴唇蠕动着,终究说不出半句有用的话来。 屈望蹲下身子,把散落的宣纸一一捡起,看着董君朋说道:“你必须死。” “在死之前,把税银藏匿点说出来吧。” 屈望说道:“相信我,这不是在帮我,而是在帮你自己。” “如果你不说,我会把你送进诏狱,你应该听过那里。” 屈望语气随意,就好像在说一件极其普通的小事。 董君朋当然听过诏狱的大名。 据说不管嘴有多硬,进了诏狱也只有交待的份儿,而且里面的罪犯每一个都被折磨得失去了人样。 董君朋有些紧张,对屈望说道:“ 你不能这么做……否则我一定会自杀……” 屈望没有说话,只是嘲讽地看着他。 如果董君朋有自杀的勇气,早在被抓住时就该自杀了,何至于等到现在。 他死死不肯交待税银的藏匿点,不就是在祈求一丝活命的机会吗? 董君朋绝望了,威胁说道:“我还有很多后手,你如果杀了我,屈家也别想好过!” 屈望轻蔑地看着他,说道:“你说的该不会是那帮土匪吧?官匪勾结,你夫人都交待清楚了。如果不出意外,这个时候,那些土匪都已经是死人了。” 董君朋神情骤变,没想到他的枕边人竟然会背叛自己。 他知道自己彻底完了,却忽然想到另外一件事,望着屈望嗤笑道:“夫人?哈哈哈哈哈,我突然想到,你是不是娶了个妓女为妻?叫楚巧巧对吧!哈哈哈哈,你知不知道她接过多少客?你知不知道她也曾跪在我身下求饶?你知不知道她左胸上有一颗红痣?还有那对xxxxx,啧啧,摇起来的滋味是真不错啊……不管我夫人如何,你夫人就是个鸡啊!” 屈望瞳孔猛地一缩,拳头瞬间握了起来,却一句话都没有说,直接转身离开。 在牢房阴暗的环境下,黑色官袍加深的屈望就像一位从地狱而来的判官。 董君朋看着屈望的背影,忽然觉得 无比后悔,他不该激怒这位巡官大人的。 最近发生的事情已经证明了这位巡官大人的冷血与狠辣。 可话既出口,后悔也已经太晚了。 屈望来到牢房外,交待随队的刑部吏员准备凌迟的工具。 那刑部吏员愣了下,迟疑说道:“这不合适吧,税银的藏匿点还没有……” 屈望打断他的话,只是轻声说道:“不等了,差的那些银子,我自己想办法。” …… …… 卷宗上的内容到这里就结束了。 可想而知,董君朋最后的结果是被凌迟处死,而且是在刑部吏员的指教下,屈望亲自动的手。 事实上,董君朋在被凌迟的过程中承受不住,把税银藏匿点说了出来。 但屈望并没有停止,一刀一刀,笨拙、认真、坚定地终结了董君朋的生命。 “屈望凌迟的过程中,我就站在旁边,记录下了这一番场景。” 常孚回想着当时屈望满手血腥的模样,感慨说道:“不得不说,这些读书人平时文里文气的,但逼急了他们,狠起来也是真狠。圣贤城的儒生如此,屈望,也是如此。” 谢周和燕清辞对视一眼,没想到看起来特别儒雅的屈望竟还有如此凶狠的一面。 不过也可以理解,董君朋以如此难听的词汇侮辱屈望的妻子,后者当然无法忍受,失控也是理所当然。 第190章 名誉 看完卷宗,谢周和燕清辞大致也猜到了屈望为何要杀死楚巧巧。 人的名,树的影。 这便是世俗。 名誉从来都是一个人活在世上最重要的东西之一,对那些不缺钱财、不缺地位的人来说尤其如此。 屈望显然属于这个行列。 八年前,屈望在颍川读学期间与楚巧巧相遇,四年后结为夫妻。 不可否认,他们的爱情在这个过程中经历过很多磨难,而最终坚持下来的他们一定深爱着对方。 可这只能代表他们曾经相爱。 人都是会变的,今天他喜欢凤梨,明天他可以喜欢别的。(注) 尤其是屈望在京都做官,接触到的都是些有文化有地位的人。 这些人的婚姻都讲究一个门当户对,且自幼接受的教育让他们在性格上更加高傲。 屈望进入这个圈子,就好像鸡入鹤群,一下子就成了众人嘲笑的对象。 他们和临死前才骂出口的董君朋一样,表面不说,可打心里看不起娶了一个妓女为妻的屈望,背地里更是不知道嘲笑过多少次。 屈望哪怕再爱楚巧巧,也无法接受这种名誉上的差距。 屈望不是圣人,他当然也知道荣辱,当同僚们异样的眼神落在他的身上,他也会觉得愤怒,而这种愤怒,不知不觉间就演化成了对楚巧巧的失望和怨怼。 或 许是在某个夜晚,他忽然觉得—— 自己不该娶这么一个妻子。 …… …… 另一边,在谢周和燕清辞阅读卷宗的同时,被乌朋派出去的管事返了回来。 管事听乌朋的话去了大兴善寺,以太医署的名义拜望了空普大师。 空普大师不仅是个和尚,还是个很不错的医生,早年与张季舟的关系极好。 在张季舟离京后,乌朋便接过了这条线,以太医署的名义与空普结交。 所以乌朋和空普的关系也很不错,有时候乌朋觉得心烦,还会去大兴善寺吃一碗斋饭,听一听空普讲经。 此外,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乌朋和空普的政治立场完全统一,都站在星君一方。 乌朋自不用说,他是一个完全的“星君信徒”,就像有些人信佛有些人信道一样,乌朋把星君视为他的信仰。 空普虽然算不上“星君信徒”,却也是星君的支持者。 因此当乌府管事过来询问的时候,空普稍加犹豫,便出卖了张季舟。 只不过在空普眼里,立场不同,共同利益点不同,这当然不算出卖。 况且二十三年过去,他和张季舟的友情早就变了质。 空普告诉乌府管事,张季舟来长安的目标是为了预防疟疾的事情,并让管事提醒乌朋,一定要在此事上多多费心,妥善解决,尽 量不要捅到星君的层面。 当管事把空普的回答上报给乌朋后,书房里响起咔嚓一声。 那是瓷器碎裂的声音。 “疟疾……名声,皓首匹夫,苍髯老贼,老东西竟死性不改!” 乌朋坐在书桌前,把茶杯摔在地上,面色阴沉得几乎可以滴出水来。 管家被吓得一个咯噔,双手叠在腹部,低着头躬着身,大气都不敢喘。 乌朋一直都是个很和善的人,跟随乌朋这么多年,他见过老爷发怒的时候不超过三次。 可以想象张季舟回京一事对老爷的影响有多么巨大。 乌朋沉默片刻,说道:“派人通知屈巡官,就说事情有变,抓紧把那件事做成了。” 管家如蒙大赦,不敢问“那件事”是什么事,当即领命走了出去。 …… …… 书房里剩下乌朋自己。 年过六旬的老太医双手按压着太阳穴,闭上眼睛陷入了沉思。 其实他早该想到的。 他的师父张季舟,一直都是个很重视名声的人,尤其是身后名。 遗憾的是,各朝史书上的笔墨对医师都尤其吝啬,除非是像华佗张仲景那种开创一个医学时代的人物,其他医师到头了也只得寥寥几笔带过,如果有医学着作的话,那就多添两笔。 执掌太医署期间,张季舟之所以费心钻研疟疾、疫病各种疑难 杂症,并将其整理成册,除去医生的责任心以外,还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他想要在史书上占据更多笔墨。 其实张季舟就快做成了,不仅是青史留名,更是立传立庙的神医。 因为他在疟疾和疫疠这种传染性疾病的研究上,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他提出疟疾可能是由蚊虫传播,疫气是由寒暑交替引发的烈性伤寒。 可惜由于先帝去世,张季舟被卷入政治争斗中,继而被驱逐长安。 他的那些研究都只能止步在推测阶段,来不及用事实论证。 现在,他的成果被乌朋送给了星君。 泰山附近已经有人给星君立庙,用不了几年星君的神医之名也会被世人传颂。 这件事是瞒不住的。 而这对于把名声看得比生命还重的张季舟来说,当然是无法接受的事情。 乌朋迟早要面临来自张季舟的麻烦,睁眼看着桌上的手稿,沉默了很长时间。 师父啊师父,既然你不愿放下,那徒弟就只有想办法帮你放下了。 …… …… 乌府管家去了永安坊屈府,把乌朋的话带给了屈望。 屈望只是回一句知道了便让他返回,之后去向楚巧巧的闺房。 已经二十八岁、却还拥有少女般精致容颜的楚巧巧躺在床上,仍处在昏迷当中。 丫鬟翠儿守在旁边,把楚 巧巧当闺女看待的卫逵守在门外。 屈望知道自己得先把卫逵支走,想了想说道:“逵叔,我今天回来的时候注意到附近有几个行踪古怪的人,我怀疑他们是之前刺客的同党,恐怕得麻烦你去看一看了。” 卫逵惊了一下,二话不说便向外走去,心想一定要查出这些人的来路。 其实屈望没有骗卫逵,屈府周围确实有几个“行踪古怪”的人。 但这些人并不是坏人,而是燕清辞从衙门调过来的帮手。 谢周不可能一直守在楚巧巧身边,出于后者的安全考虑,燕清辞便派了几个人过来,告诫他们如果察觉到屈府有不正常的动静,第一时间进去调查。 但燕清辞当然想不到,她调来的帮手成了屈望支走卫逵的手段。 卫逵走后,房间里只剩下屈望、翠儿还有昏迷的楚巧巧三人。 “喂过药了吗?”屈望问道。 “嗯。”翠儿点了点头。 少女小声说道:“如果不出意外,再喂两天夫人就醒不过来了。” 屈望没有说话,走到桌边,拿出一包药粉倒进了碗里,轻轻摇匀。 翠儿愣住了,不明白这是做什么。 “等不了了,就今天。” 屈望把药碗递给翠儿,示意她把这杯下了药的水喂给楚巧巧。 —— —— ps:注1摘自老电影《重庆森林》 第191章 这就是她的命 说完这句话,屈望端着药碗递向翠儿。 翠儿却没有接过去。 她不知道屈望在碗里加了什么药,但她知道喝下这碗药的楚巧巧一定会死。 翠儿早在把“睡美人”种到楚巧巧身上的时候,就在期待着这么一刻。 可当这一刻真的来临,她却开始犹豫,站在原地没有上前,巴掌大的小脸一片苍白。 过了好半晌,翠儿才醒过神来,赶紧接过药碗,朝昏迷中的楚巧巧走去。 她迈着娇小的步伐,身躯不停颤抖,手腕也在不停地打着哆嗦,连带着药碗不停抖动,好像下一刻就会掉到地上摔碎一般。 这样的态度让屈望觉得非常不舒服,咳了两声,皱眉说道:“你在犹豫什么?” 翠儿不敢接话,走到床边坐下,把药碗放到床头的柜子上。 她把手臂从楚巧巧的脖颈下穿过,轻轻用力,准备把后者扶坐起来。 可就在这时,意外发生了。 或许是“睡美人”之毒解了小半的缘故,当翠儿碰到她的时候,楚巧巧发出一声嘤咛,从昏睡中醒转过来。 楚巧巧缓缓睁开双眼,与翠儿对视。 “啊!”翠儿发出一声尖叫,反应过来后连忙把手臂抽出来,从床上弹坐而起,捂住嘴巴,噔噔蹬地后退了几步。 她的第一反应不是惊喜,而是惊吓。 屈望也惊了一下,却没什么过激的反应,只是眉头皱得更深了一些。 楚巧巧迷糊了一会,抬起头来,说道:“夫君,翠儿,你们 都在啊。” 翠儿张了张嘴,不知道该不该接话,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她似乎被人点了穴一般,整个人定在原地,只觉得身体一片僵硬。 屈望淡淡地道:“你醒了。” 楚巧巧“嗯”了一声。 按理来说,作为她的丈夫,屈望接下来会询问她的身体状况如何,有没有感觉不舒服。 换到几年前他们热恋的时候,每次她生病,他总会特别紧张地凑过来,表现得无比担忧。 但这次什么都没有。 事已至此,屈望已经不需要伪装了,直视妻子的眼睛说道:“把药喝了吧。” 或许是夫君的态度过于冰冷,翠儿的表现又过于奇怪,楚巧巧莫名地感到一丝凉意。 她强撑着身体坐了起来,看着柜子上的药碗,轻声问道:“这是什么药?” 楚巧巧看向翠儿。 翠儿嘴唇蠕动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楚巧巧又看向屈望。 屈望也没有回答,只是说道:“你不该醒过来的。” 这一句话足够揭示所有了。 楚巧巧明白过来,原来那位青山弟子没有骗她,夫君真的想杀了自己。 炭火在盆中烧得正旺,但楚巧巧却觉得无比寒冷。 她看着屈望的眼睛说道:“为什么,我醒过来会让你觉得难做吗?” 屈望并不回避她的眼神,平静说道:“你知道我的性格,决定了的事情我便不会觉得难做,只是这会让我对你的愧疚更多一些。” 楚巧巧还是不理解,苦笑着说道: “是我做错什么了吗?” 屈望摇摇头:“你没错,是我的错。” 楚巧巧是个聪明人,品出了这句话里的意思,幽幽地笑了起来。 其实啊,她早就想过会有这么一天。 她太懂屈望了。 她比谁都清楚这个贫困出身的男人心里住着怎样一个骄傲的灵魂。 他有着自己的理想和抱负。 他要让屈家踏入世家的行列。 他要效仿变法的先辈,让这个世界按照他制定的法度运转。 或许屈望也需要爱情。 但在他的生命中,爱情最多只能占据很小的一部分,可有可无。 相比之下,他更需要权力,需要人脉,需要一个能够在朝廷中给他支持的妻子。 楚巧巧很早就清楚这一点,她也很想帮住自己的夫君。 她在颍川请了先生,学算术,学做账,学怎么以一个官家夫人的身份与人交往。 她知道自己出身卑微,甚至学着被别人鄙夷的时候,该怎么笑着面对。 这些年她已经很努力了。 可有些事情只凭努力是不够的,有些事情也不是努力就能够弥补的。 这个世界上有许多值得仰望的东西,如果出生时无法拥有,一辈子也都无法拥有了。 楚巧巧还是输了,输得一塌糊涂,极其彻底。 但她不怪屈望。 如果没有屈望,她的生活会是什么模样呢? 现在她二十多岁,芳华仍在,或许还在颍川的教坊司里挂牌接客。 可这种日子确实没什么盼头。 无非是等到将 来年纪大了,姿色差了,被某个有钱人买回家中做妾。 或者存够钱给自己赎身,之后做点小生意,找个不在乎她过往的男人嫁了。 是屈望给了她希望,让她知道原来这世上真的有爱情存在。 八年时间。 够了。 她这八年来过得很幸福。 所以她真的不怪屈望。 在这段爱情故事里,看似不分贵贱,可从屈望高中状元的那一刻起,便注定楚巧巧再也无法和他平起平坐,只能是卑微的一方,而且卑微到了尘土里。 楚巧巧转头看向从小便跟在自己身边,一直以姐妹相称的侍女,笑着问道:“翠儿,那你是为什么呢?” 翠儿颤抖着嘴唇,还是说不出话来,眼泪不争气地夺眶而出。 …… …… 其实翠儿背叛楚巧巧的理由也很简单。 这个少女比楚巧巧的人生更加悲惨,楚巧巧好歹做过一段时间的官家女,之后才流落风尘。 翠儿则是出生在最底层的贫困人家,娘亲只顾埋头务农,父亲是个酒鬼,两个兄长在帮派中混了几年仍是最底层的打手……在她六岁那年,便被家人卖给了当地的人贩子。 又因为翠儿从小就营养不良,身材瘦小的像是个猴子,最终只贱卖了三两银子。 三两银子,便是她的一条命。 翠儿至今仍记得,当时父亲嫌钱少,拽着她的头发,朝她的脸上摔巴掌。 这个禽兽,是想要唤起人贩子的同情心,以此来提高一点价格。 可人贩 子有个屁的同情心,在父亲扇她巴掌的时候,不仅不提价,反而笑着鼓掌叫好。 父亲和人贩子,还有旁边的两个兄长,四个男人都在笑,只有翠儿在哭。 翠儿至今仍清楚地记得,父亲巴掌甩在她脸上的疼痛感,这俨然成了她心中的阴影,直到许多年后,她都会梦到那恐怖的一幕,尖叫着从睡梦中惊醒。 幸亏她的运气好,碰到教坊司买丫鬟,便被买了进去。 运气更好的是,她遇上了楚巧巧,被楚巧巧相中成了贴身丫鬟。 她当然在乎楚巧巧,比任何人都在乎。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把楚巧巧看得比自己还重。 直到楚巧巧和屈望成婚后,她问楚巧巧,自己能不能给夫君做妾。 她是以通房丫头的身份进入屈家,只要简单办个手续,有了名分后就能成为侧室。 但楚巧巧不同意,理由是夫君娶她已经付出了极大的代价,不能再娶第二个教坊司出身的姑娘,哪怕是侧室都不行。 翠儿失望了,她不争不抢,只渴望拥有一个名分。 在少女心中,没有名分的人随时都有可能被遗弃,就像当年的三两银子。 无数次试探过后,她开始怀疑和楚巧巧之间的姐妹情是否真实。 事实证明,感情是最经不起怀疑的东西之一,翠儿越发觉得楚巧巧只是在利用她,一口一个的妹妹也只是假象。 所以当屈望找上她,以名分为由让她帮忙的时候,翠儿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答应。 第192章 在回忆中死去 每个人都有自己在乎的东西,如果在得到这个东西的过程中无所谓伤害别人。 这便是自私。 翠儿知道是自己的私心害了楚巧巧,面对楚巧巧的询问,一句辩解的话都说不出口。 “对不起……姐姐……对不起……” 少女瘫坐在地上,哭得愈发厉害。 楚巧巧笑了笑没有说话,事已至此,说什么也都没有用了。 屈望听着哭声便觉得心烦,用冰冷的语气说道:“别哭了,起来喂夫人喝药。” 听到这话,翠儿哪里还敢流泪,抹了把眼角,却浑身发软,跟没了骨头一样,怎么都站不起来。 她又急又惧,眼里蒙着雾气,看起来就像一只被欺负了的小兽,分外可怜。 屈望斜了她一眼,知道少女的眼泪不是因为愧疚,本质上是害怕而已。 如果楚巧巧昏睡着倒也罢了,此刻醒了过来,她哪还有喂药的勇气? 同样的,翠儿也不值得可怜,真正可怜的该是楚巧巧才对。 生命中最在乎的两个人,同时舍弃了她,难道还有比这更让人绝望的事情吗? 楚巧巧经历过家道中落亲人死别的苦楚,在教坊司受到过许多“姐妹”的打压,嫁与状元郎后又忍受过无数人的嘲笑和白眼,这个女子一路走了过来,比任何人都要坚强。 可在这一刻,她终究失去了所有希望。 她依然在笑着,这笑容也依然美丽 ,但却失去了所有神采。 “不麻烦妹妹了,我自己来吧。” 楚巧巧轻声说着,端起了柜子上的药碗。 她握着汤匙,一勺一勺,喝的很认真也很缓慢,就好像这是夫君亲手为她熬煮的羹汤。 屈望看着这一幕没有说话,双手负背,面无表情。 但如果观察的更仔细一些,会发现他负在背后的双手轻轻颤抖,眼睛也眨动的更快。 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紧张和心疼。 这紧张没有确定的来由,或许是计划临近成功时的喜悦,又或许是担心楚巧巧突然改变主意,把药碗摔了大声叫喊,惊动了别人,继而打乱整个布局。 至于心疼也是为了楚巧巧。 这心疼无需作假,就像他们八年前初见时一样的真切。 但若是那时候的屈望,一定会冲上前去,打掉楚巧巧手中的药碗。 现在不会。 一个女人,哪怕是他最爱的女人,与他的理想和抱负相比,孰轻孰重,早已不言而喻。 片刻后,楚巧巧喝完了药。 她开心笑着,像是在与夫君对饮,还调皮地把碗翻转过来,示意她喝得一滴不剩。 屈望沉默地看着她,没有说话。 这药劲来得极快,楚巧巧顿时就觉得困意袭来,知道这一睡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恍惚中,她似乎看到一个书生走来。 那书生二十来岁,不高不胖,儒衫洗到发白,头上别一根 木簪,腰间佩一块劣质白玉,透着一股子清贫和干净。 书生被两个同窗拽着胳膊走进院里,表情紧张到了极点。 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进教坊司。 那些有钱人家的少爷们初次来教坊司,只会觉得新奇,左瞧瞧右看看,而书生应该是有些自卑,只顾低头看着脚尖,双手交握叠在身前,不敢有半点多余的动作。 彼时她已经是教坊司的头牌,和翠儿坐在房里,饶有兴趣地看着院中的动静。 她注意到了坐在角落里的书生。 同窗热热闹闹打茶围之时,书生一声不吭,桌上的酒也不见打开。 直到酒过三巡,男人们开始斗诗,书生被同窗推到堂前,硬着头皮写了首七律。 这首诗并不如何出色,但在即兴创作的一群人中,足以拔得头筹。 巧娘顿时来了兴趣,吩咐侍女把其他人赶走,将书生引入房中,坐到自己面前。 她给书生倒了杯酒。 书生痴痴接过,目光落在女子半露的肩膀上,闻着屋里淡淡的香气,一时间呆住了。 书生敢对天发誓,此生二十年,从未见过如此美人。 只一眼,他便动心了。 她轻掩小嘴,笑道:“公子,请。” 书生局促说道:“谢……谢谢。” “敢问公子姓名?” “屈望。” “妾身姓楚,公子称呼我巧巧便可。” “谢谢……” 书生不知道说什么,一 杯酒下肚,顿时憋红了脸,更是说不出一句话来。 下一刻,竟扭头逃了出去。 巧娘和翠儿笑得花枝招展,看着书生的背影,轻轻说道:“不客气。” …… …… “公子,好久不见。” “公子,妾身听闻公子读学之余还跟着别人经商,这是为何?” “公子,妾身这里还有些银子,您若是不嫌弃便拿去用吧。” “公子莫要与我客气,妾身这里……随时都有公子的位置。” “公子何出此言?妾身这一颗心早就许了公子,哪里还装得下旁人?” “公子能不能不要生气了,妾身也想退出,也想闭门歇客,奈何……” “公子……” “公子经纶满腹,乡试既得解元,接下来必然高中。” “……” “公子,此去长安,一帆风顺。” 后来书生果然考中了状元,公子变成了夫君,巧娘复名楚巧巧。 “夫君,此后余生,还望多多关照。” 那年腊月廿六,轻挽红盖头。 眼下距离他们成婚四年的纪念日,只剩下不过九天而已。 这九天,楚巧巧是等不上了。 那些美好的记忆一幕幕从眼前划过。 人生若只如初见,该是多么美好? 眼前的场景越来越黑,眼皮越来越重,呼吸也越来越困难。 这是死亡的前兆。 楚巧巧不觉得害怕,反而舔了舔嘴角,笑得更加开心,她强撑着从床 上站了起来,对屈望施了一礼,巧笑嫣然道:“夫君,妾身以后都不能陪在夫君身边了,祝夫君在未来的日子里一帆风顺。” 屈望看着她,轻声说道:“谢谢。” 楚巧巧笑着说道:“不客气。” “姐姐……”翠儿拖着哭声说道。 楚巧巧笑望着她,想要抬手去摸翠儿的头,但却做不到,她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用温柔的语气说道:“翠儿不哭,不哭……姐姐……姐姐在前面等你……” 说完这句话,她倒了下去。 翠儿后知后觉地发出一声惊叫,抹了把眼泪,纠结要不要去扶。 屈望没有动,看着倒下去的楚巧巧,心想终于结束了。 当然,这也是新的开始。 …… …… 屈府外的长街上,卫逵背着刀,找到了屈望所说的那几个可疑人物。 老护卫伪装成路人的模样,盯着这几个可疑人物,纠结要不要将他们拿下。 思索片刻终是放弃了这个想法。 眼下他初到长安,还不知道老爷的具体处境,作为屈府护卫的他,不方便贸然行事。 不过卫逵也没有太过担心,他有二品境修为傍身,虽然算不上顶级强者,但应付一般的刺客绝对足够了。 卫逵自负,有他守在屈府,那些外来人谁都别想再伤害楚巧巧。 但老人怎么都想不到,自己当闺女看待的楚巧巧此时已经离开了人世。 第193章 白发人送黑发人 东市。 寒风吹过街巷,天气极凉。 不过由于年关将至,城中百姓们忙着准备年货,市集中热闹万分,寒风都变得暖和起来。 谢周和燕清辞从玉器铺子里离开,带着常孚给他们的卷宗,直接去了不良人衙门,准备把屈望所有的罪证整理收集。 他们同样不知道楚巧巧的死亡讯息。 在两人看来,屈望为了自己的仕途考虑,一定会以最稳妥的方式来杀死楚巧巧。 比如更改张季舟的药方,让楚巧巧在沉睡中醒不过来;或者在药汤里加入微量曼陀罗,分多次摄入,便能让一个人慢性死亡,就连最好的仵作都很难查出此人的死亡原因。 谢周忽然想到一个问题,问道:“屈望的后台是谁?” 按正常来讲,如果衙门察觉到谁在准备杀人,就算证据稍显不足,也能以嫌疑犯的罪名先把这个人控制起来。 但燕清辞和赵连秋等人,谁都没有提过控制住屈望的事情,只是派几个人在屈府外远远监视,显得格外宽容。 燕清辞明白他的意思,摇头说道:“屈望没有派系,也没有稳定的后台。” 不良人之所以对屈望如此客气,原因却是在于 不良人自身。 屈望毕竟是朝廷命官。 从责任范围来看,不良人主要负责的是外来事件,涉及朝中官员的案件往往会交由内廷司、刑部和大理寺负责,怎么都轮不到不良人来管。 如果面对不坏好意的江湖人士,不良人完全可以直接控制对方,甚至能更强硬一些,先抓进大牢再说。 可如果换成屈望这种朝廷命官,不良人就必须拿出足够的证据了。 再者,屈望虽然没有后台,但由于自身能力出众,颇受户部尚书重视,相爷柴正平也很欣赏屈望的为人,属于是大夏官场年轻一辈的代表人物。 倘若不良人在没有证据不足的情况下捉拿屈望,很可能给人落下把柄,不知道会带来怎样的负面影响。 事情说到底,还是不良人的拳头不够硬,达不到无所顾忌的程度。 换成内廷司来办,别说一个屈望,户部尚书都能轻易拿捏。 说到“内廷司”的时候,谢周的表情忽然变得有些沉郁。 谢周记得很清楚,当年就是内廷司带队,围剿了金陵城内的王谢祖地。 不过谢周虽然姓谢,但并非谢氏族人,对谢家也没什么归属感,所以在内廷司 追杀他之前,他都不认为自己和内廷司有仇。 至于谢家是否真的谋反,最上层的权贵圈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谢周也不如何在乎。 遗憾的是,这只是谢周单方面认为。 在内廷司看来,他这个活着从谢府走出来的天才,就算与谢氏没有血缘关系,也会是一个潜在的威胁。 所以离开青山地界后,蔡让带着内廷司一众人马毫不掩饰地对谢周展露了杀机。 也幸亏青山就在长安城外不远,内廷司不敢轻举妄动,否则李大总管都有出手杀他的可能性。 …… …… 时间很快过去了一个时辰。 在此期间,卫逵一直守在屈府外面,盯着那几个“可疑人物”,可他却拿不定主意接下来该怎么做,难道就这么一直盯着吗? 卫逵心中急得厉害,确定这些人暂时不会轻举妄动后,转身返回屈府,准备找老爷商量一下对策。 可当卫逵走进内宅,忽然发现楚巧巧的闺房大门敞开着。 更让卫逵感到震惊的是,一向注重形象的屈望竟然坐在门槛上,还是那种双腿张开、极其不文雅的箕坐——屈望倚靠着房门,双手叠放在腿间,嘴巴微微张开, 表情呆滞,眼神空洞,不见半点神采。 充满威严的家主,好像在这一瞬间变成了无家可归的乞丐,让人望而生怜。 房间里隐约传来少女的啜泣声,断断续续,就像小猫的私语。 卫逵心中一个咯噔,皱起眉头快步上前,看着屈望问道:“老爷,这是怎么了?” 屈望这才回神,身躯保持不动,只有脖子木偶般转向卫逵,看了他一眼,艰难地咽了口唾沫,目光呆滞,哽咽着说道:“逵叔,巧巧……巧巧她……咳咳咳……” 就好像喉咙里突然卡了根刺,屈望痛苦地咳嗽着,再也说不出话来。 卫逵也等不到他把话说完,冲进房中,看到了昏睡中的楚巧巧。 和卫逵离开时一样,楚巧巧依然平躺在床上,面容干净,眉眼动人,惹人怜爱。 但不一样的是,此时的楚巧巧已经失去呼吸,永远地离开了人世。 卫逵怔住了,他揉了揉眼睛,似乎在怀疑自己的眼睛出现了问题。 怎么回事?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自己只不过出去了一个多时辰,巧巧她怎么可能会死呢? 卫逵的眼眶瞬间红了起来,脑海中乱作一团,看了看趴在床边 哭泣的翠儿,又看了看坐在门槛上的屈望,颤抖着声音问道:“老爷,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无比希望屈望能给出一个完美的答案,比如巧巧只是背过了气去,这只是一个玩笑…… 可惜没有。 屈望艰难起身,跪到床边握住楚巧巧的手掌,声音微颤说道:“巧巧走了。” “为什么会这样?”卫逵颤声问道,不能理解也不敢相信这个事实。 屈望轻声说道:“不知道,但我已经派人往太医署去请乌医师。” 卫逵怔怔地听着,也顾不得太多规矩了,走到床边,近距离看着死去的楚巧巧,眼中满是泪花。 他抬起手,用袖子抹了把眼睛,想要把眼泪都擦下去。 可这眼泪不知道怎么回事,怎么都擦不干净,反而越擦越多。 在这一刻,卫逵忽然想到军伍那些年,每逢战事结束,他们把兄弟们的骨灰送归乡里,常常看到那些老人抱着孩子的骨灰盒,哭到不省人事。那时的卫逵还很年轻,战场和死亡见多了,便觉得人要开朗要乐观,要向前看,人生没有过不去的坎,直到今天他才明白那种感觉,原来白发人送黑发人是如此痛苦…… 第194章 最后的表演(上) 半刻钟后,乌朋的马车来到了屈府。 一老一少的两道身影出了车厢,乌朋一身素白色长袍走在前面,面容严肃地跨过屈府的门槛;姚浩能双手各提一个药箱,还背着个药包,亦步亦趋地跟在乌朋身后。 屈望派了管事守在门口,赶紧上前行礼,引领着乌太医去往后院。 姚浩能不方便同行,把药箱递给乌朋,留在外宅没有进去。 “节哀。” 乌朋把过脉后只说了这短短两个字。 房间里一片沉默。 虽然楚巧巧先前便没了气息,可真正听到乌朋的宣判时,还是令人绝望。 卫逵紧紧握着拳头,强行压住心中的悲痛意味,看着乌朋问道:“为什么会这样?” 乌朋知道他在问楚巧巧的死亡原因。 这对乌朋而言并不难判断。 只用一眼,他便注意到楚巧巧的皮肤表面透出一抹红色,其中以嘴唇、鼻尖、舌苔还有脸颊部位的红色稍重。 不过整体来看,这抹红色极其轻微,不仔细观察的话根本就注意不到。 当然,即便注意到了,也很容易就把这抹淡红当成皮肤本来的模样。 毕竟白里透 红,粉里透红,一直都被认为是女子皮肤好的象征。 但其实这也是“睡美人”发作的证明。 只不过放眼全天下,除去太医署内一部分见过“睡美人”的医师以外,其他就没有谁知晓“睡美人”的这个秘密了。 别说卫逵看不出来,乌朋敢断定,就算神医孙慈过来了,短时间内都看不出来。 乌朋肯定不会把这些对卫逵言明,沉吟片刻,缓声说道:“可以肯定,屈夫人的死缘于某种我没有见过的奇毒。” “奇毒?”卫逵惊道。 屈望和翠儿也看向这边,恰到好处地露出悲痛和震惊的情绪。 乌朋微微颔首,一边观察着楚巧巧的皮肤状况,一边说道:“如果我没有看错,这种奇毒应该与补药相关……” 乌朋话音一顿,忽然看向卫逵,问道:“你是个修行者,对吧?” 卫逵不明白他为何突然说起这个问题,茫然地“嗯”了一声。 乌朋接着问道:“可曾听闻过道门龙虎金丹?” 卫逵点了点头。 道门龙虎金丹又称破境丹,能够大幅度提升二品境修士破境一品的成功率。 卫逵听过金 丹之名,却没有吃过,更准确的说他连见都没有见过。 因为金丹的数量实在是太稀少了。 首先,金丹的丹方掌握在道门龙虎山手中,且只有天师一脉的顶级丹师才有资格炼制。 除此以外,还需要以大雪山的百年灵果入药,辅以各种天材地宝。 作为主药的灵果年份越久,金丹的效果也就越强,若是以千年灵果入药,几乎能让一个二品后期的修行者瞬间破境。 问题在于,大雪山一年才产出多少百年灵果?能被送到龙虎山炼丹的又有几颗? 就算炼成金丹,大部分也被道门内部给消化掉了,流到外界的更是少之又少。 据说,内廷司神宫监的总管大人,宋忠夏宋公公,便是因为服用了一枚金丹,才能在古稀之年入得一品境,延长了数十年寿命,也稳固了自己在内廷司的地位。 乌朋看着卫逵问道:“那我再问你,修行者的经脉与普通人有何区别?” 这属于修行中的基础问题,卫逵无需思考,直接回答道:“修行者的经脉有内力流淌,相较普通人更加畅通。” 乌朋颔首说道:“正因 如此,修行者的经脉的承受力也更加强大。” “就以金丹为例,如果是四品境以上的修行者服用,能抵得上数年苦修。” “可若是境界不足,经脉不足以承受金丹的洗礼,就可能出现身体受损的情况。” “与此同理,如果是普通人擅服金丹,不出半天就会经脉寸裂而死。” “补药在某些时候与毒药等同,这便是医学上常说的虚不受补,反受其害。” “你们走近点……” 乌朋招了招手,示意几人都靠近一些,指着楚巧巧的脸颊说道:“仔细看,屈夫人的皮肤泛着淡红色,这便是气血充溢,人体内元气超过承受能力的象征。” 乌朋看着卫逵的眼睛,沉声说道:“简单来说,屈夫人……正是过补而死。” “过补……怎么会过补呢……”卫逵喃喃说着,怎么都想不明白。 屈望也用急切的语气询问道:“我虽然不知道你们说的金丹是何种东西,但可以肯定,内人从未服用过类似的药物,怎么会出现过补的情况呢?” 乌朋想了想,说道:“听说屈夫人前天夜晚遭遇了两个刺客?” 屈望点了点头:“是。” 乌朋说道:“有可能是那两个刺客趁着行刺时,给屈夫人下了毒。” “不可能!”话音刚落,卫逵就提出否定,笃定说道:“那两个刺客连我家夫人的衣角都没有碰到,怎么下毒?” 乌朋斜了他一眼,淡淡道:“下毒不一定要接触到才行。” 乌朋说着,指着楚巧巧手背说道:“你们看这里,应该就是下毒的痕迹了。” 几人这才注意到,楚巧巧的手背上竟然有两个红点,就像被针扎过一样。 就在这时,乌朋忽然斜了屈望一眼,送去了一个眼神。 屈望明白他的意思,皱眉看向翠儿问道:“夫人当晚可有被毒针刺中?” 翠儿在教坊司待过数年,也是个极有眼力见的人,顿时就懂了老爷的意思。 这可不就是脱罪的大好机会吗? “好像是被什么东西刺中过,只是当时状况紧急,姐姐和我都没有在意。” 翠儿立刻顺着说道,语速稍微加快,假意悲伤的眼神中竟还潜藏了一丝激动。 好像把下毒的事情推给刺客,她就彻底脱罪,再也不用受良心的谴责一样。 第195章 最后的表演(下) 楚巧巧手背上的两个红点,其实是乌朋所为。 作为一名顶级医师,悄无声息地伪造出被毒针扎过的痕迹,实在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但因为翠儿是楚巧巧的贴身丫鬟,得到她的肯定,假的也就变成了真的。 楚巧巧的死亡就此被定了性—— 刺客向楚巧巧放了毒针,以某种罕见的奇毒终结了后者的生命。 乌朋不需要给出这种奇毒的名字,毕竟都说是奇毒了,能叫出名字还算奇毒吗? 当然也没有人在乎这究竟是什么毒。 房间里站着的有四个人。 乌朋合上药箱,心里琢磨着该怎么对付为名声而来的张季舟,自己的计划是否周全。 屈望看着死去的妻子,眼神悲伤,眉目含情,整个人充满忧郁。 然而在忧郁的外表下面,屈望却在考虑着能否利用妻子的死,再榨取一些好处。 翠儿紧紧抓着楚巧巧的手,泪眼婆娑,心里却松了口气。 这件事终于告一段落,自己也脱了罪,接下来就只需要等事情彻底揭过去,她就能成为老爷的妾室,拥有梦寐以求的名分。 各人有各人的小心思。 唯独卫逵。 也只剩卫逵这个与楚巧巧没有血亲,只存在雇佣 关系的老护卫还在为楚巧巧悲伤。 但卫逵毕竟是个粗人。 他沉浸在楚巧巧死去的悲伤中,完全没注意到这件事充满了很多疑点。 更准确的说,他注意到了几个疑点,但却没有深究。 首先就是卫逵不认为楚巧巧是中毒而死,可乌朋贵为大夏太医令,怎么能怀疑他给出的诊断呢? 其次,在卫逵的印象中,刺客也没有使用暗器,可他又没有十足的把握,况且连翠儿都明确了毒针的存在,还有谁比这个贴身丫鬟更清楚楚巧巧当时的情况呢? 卫逵这种老汉,让他舞刀弄枪可以,论起心眼就远远不如了。 屈望就是吃准了他这一点,才联合乌朋和翠儿演上了这么一出。 否则任由卫逵的悲痛发酵,万一把事情闹大了,很可能会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就在此时,乌朋忽然出声打破了房间里的沉默,说道:“都怪我……” “怪我先前没有把出屈夫人的病症,才导致了这场悲剧。” 老太医眼神愧疚,左手握拳轻轻捶着自己的胸口,语气中充满了自责。 屈望愣了一下,心想你这老家伙怎么又演起来了?赶紧上前止住老人捶胸的动作,配合着乌朋的表演 ,叹息道:“乌太医哪里话,这怎么能怪到您身上呢?这是内人的命……要怪也只能怪那贼人太过凶险,当然也怪我平日里得罪的仇人太多,才会遭人报复,是我对不起巧巧……” 殊不知乌朋等的就是他这句话,眯起眼睛仿佛陷入了沉思,手掌翻转,关节一下一下地磕在药箱上,发出当当的声音。 “报复,报复……”乌朋轻声呢喃,下一刻猛地睁开双眼,目露精光,问道:“先前那个游医开出的药方呢?再拿来与我瞧瞧。” 屈望一时猜不到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事情本该结束,怎么又转移到药方上了呢? 但他总不能拂了乌朋的意,只得取来药方恭敬地递给老人。 乌朋看着药方陷入了沉思,半晌,攸地沉声说道:“我明白了……” 屈望忙问道:“怎么了?” “这个游医也是刺客的同党。” 乌朋双眼微眯,把药方拍在箱子上,斩钉截铁地说道:“单看这药方是没有问题,但这几味补药合在一起,应该就是那奇毒的药引子……简单来说,就是因为服了这药方,才使得奇毒发作!” 屈望听到这句话,怔了怔,颇觉意外。 一是因为乌朋提 起药方,二是因为把那个游医也给牵扯了进来。 按照先前的约定,乌朋只需要帮他骗过卫逵就行,何故多此一举? 屈望意识到,乌朋绝对认识先前的游医! 不仅如此,两人之间绝对有仇! 乌朋是在趁自己妻子的死亡,借机向游医发难,解决掉这个仇人! 屈望无疑是个聪明人,眼珠子一转,便把乌朋的心思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不过,那个化名“李一舟”的江湖游医到底是谁? 此人能看出睡美人之毒,不难猜测他是太医署出身,且一定是太医署中的高层。 既然如此,为何会沦为一介游医?又是怎么与乌朋结了仇,还能让乌朋都感到棘手? 屈望脑子急转,联想起“李一舟”和乌朋的年龄,顿时冒出一个大胆的猜测。 莫非……此人是乌朋的师长? 屈望隐约觉得这就是答案。 虽然还不清楚对方和乌朋之间有着怎样的仇恨,但可以肯定,这仇恨牵扯甚广。 一念及此,屈望不禁对乌朋生出了许多怨怼,真不是个东西! 咱们的合作本该到此为止,你却要借着我妻子的死另起干戈! 再说了,这是你们太医署的问题,怎么把我也牵扯进 来!这他吗的关我什么事啊,真是无妄之灾。 眼下屈府仍是一团乱麻,再掺和进你们太医署的争斗,谁知道结果如何? 屈望脑海中疯狂思考,一时间却想不出什么好的对策,只能被乌朋牵着鼻子走。 “他们竟然是一伙的!”屈望握拳说道,表现出震惊和愤怒的情绪。 乌朋点了点头,随即不着痕迹地斜了卫逵一眼。 却见后者双目圆睁,瞳孔由于悲痛而发着红光,就好像一座沉默的火山,火山深处潜藏着无穷的愤怒和炽热,随时都会爆发。 屈望注意到了乌朋的眼神,也看向卫逵,忽然明白了什么。 “借刀杀人……原来你打的是这个主意。”屈望在心中想道。 他无法揭穿乌朋,只能顺着走下去。 但事已至此,有没有可能再捞一点好处? 听说太医署和星君走得很近,还和大皇子有极深的关系。 如果能搭上星君的线,或者入得大皇子的眼睛就好了,再不济也得拉几个政敌下水。 屈望思绪既定,拿起药方扯得粉碎,看着卫逵的眼睛低声喝道:“逵叔,你放心,我一定会替巧巧报仇,将那些人碎尸万段!” 卫逵双拳紧握,重重地点了下头。 第196章 满朝文武,谁不是杀人犯? 同一时间,皇城内廷司深处,李大总管的书房里。 李大总管坐在书桌前,边上有五个宦官聚集,正在汇报着什么。 虽然是大夏最着名的阉人,但大总管与一般阉人的形象完全不同。 一路打拼过来的他身上没有阴柔和娘化的感觉,他的身材高大魁梧,皮肤是黝黑的小麦色,气息内敛,声音中气十足,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举手投足之间,无不给人一种睥睨人间的霸气和自信。 不仅李大总管,另外五个宦官同样与一般的阉人形象不同。 最前面站着的是一个老者,身穿素白色的儒袍,头发虽白了一半,但精神矍铄,背脊挺直,赫然是国子监的监丞。 此人总览国子监的内部事务,在长安学术界的地位仅次于祭酒大人。 谁能想到这个大名鼎鼎的老监丞,竟然是内廷司出身,还是大总管的信差? 但老监丞愿意做李大总管信差的理由其实很简单,他心怀天下,相信大总管能够让百姓生活的更好,这就足够了。 相比老者,另外四个信差的身份就要不起眼得多了。 右侧站着的身材瘦小、衣着破旧的青年是在平康里当差,隐姓埋名,监控着孙老爷的动静。 像他这种蛰伏在平康里的探子还有许多,不良人的小曲也被赵连秋派了过去。 毕竟是皇城脚下,但凡有识之人都不想放任孙老爷这样的黑势力存在。 除此以外,中间站着的身披铠甲,个子魁梧的中年大汉则是左骁卫的参军,官阶虽然不高,但却拥有调兵权,麾下有数百猛将,属于实打实的重要职位。 剩下两个信差的主要任务是在各地收集情报,其中一个正是玉器铺子里的常孚。 五人先后把收集来的情报汇报完毕,各自告辞,从密道离开。 可当他们走出密道,常孚绕了一圈,竟是又转了回来。 “让你查的事情如 何了?” 李大总管对他的去而复返并不意外,不急不缓地问道。 常孚躬身抱拳,面露愧疚之色,沉声道:“大总管恕罪,属下从齐郡一路向西追去,最后在峡谷中丢了线索,但据附近的村民描述,山里有怪物行凶,最后被不良人给抓了去。” “这怪物……”常孚迟疑着说道:“想必就是毒咒了。” 带毒咒回京。 这就是是大总管交给他的秘密任务。 说实话,常孚不明白大总管为何要对毒咒如此上心。 虽说毒咒在杀手榜排行第五,一手黑毒震慑人心,但刺客就是刺客,区区鼠辈,上不得台面。 如今陛下修道,接手政务的大总管日理万机,竟分出心来关注毒咒的动向,还派手下的得力信差寻找毒咒的踪迹,怎么看都透着一股不寻常的意味。 常孚是个聪明人,猜到大总管和毒咒之间应该存在着某种关系。 但他绝不会多说,也绝不多问。 当一把刀,当一把好用的刀,大总管让他做什么就做什么就是了。 “果然……”李大总管眯了眯眼,表情显得有几分微妙。 两个多月前,毒咒重伤垂死,逃进了齐郡西部的山林深处。 在这个过程中,毒咒挟持了一家人,逼得对方替自己送了一封信。 这封信表面是送到了芙蓉园,实际上却是送给李大总管的求救信。 收到信的第一时间,李大总管便派常孚前往,给予了后者很大权力。 可惜信件在路上拖得太久,常孚还是晚了一步,等他赶到的时候,毒咒已经被不良人带走了。 谁都知道毒咒会被押送到长安,却是不知被关在了哪个地方,常孚折腾许久才终于发现了些许眉目。 “请大总管再给属下一些时间,属下已经查到当初捉拿毒咒的三个主要人物,分别是平原不良帅牛宾、青山掌门的弟子谢周,还有燕大帅的独女燕 清辞。” “之后牛宾带着几个心腹押走了毒咒,一路走的都是小道。” “属下经过多方打听,可以肯定的是,牛宾等人并没有进京,而是在城外一百五十里处、渭水附近的一片山林里停住了脚步。” “属下推测,那片山林里应该有一座不良人的秘密监牢。” 常孚有条不紊地把自己查到的东西讲述出来,单膝跪地,抱拳请命道:“只等大总管下令,属下便带人深入那片山林,一定把里面的秘密给找出来!” 李大总管陷入了思索,片刻后说道:“此事到此为止,不用再查了。” 常孚愣了一下:“啊?” 他有些不明白,查了两个多月就这么放弃了吗?这可不像大总管的性格。 李大总管斜了他一眼,说道:“长安城内,能瞒着内廷司做到这种程度不良人的只有两个,燕白发和赵连秋,现在还不到和他们撕破脸的时候。另外,这俩人谁都不是善茬,继续查下去,只会给他们留下把柄。” 常孚顿时醒悟,低声应了下来。 “对了总管大人,属下今天见到了谢周和燕清辞。”常孚忽然记起一事,说道:“他们在查户部的屈巡官。” 担心大总管不记得屈巡官是谁,常孚接着补充道:“就是永仪元年的状元,屈望。” 不过他这句解释显然是有些多余了。 李大总管总理政务,代帝披红,俨然扮演者帝王类的角色。 对于屈望这个户部的当红小生,他自然耳熟能详,起码他对屈望的了解要比常孚更多。 “怎么,屈望是犯了什么事吗?”李大总管疑惑地挑了挑眉。 “赵副帅向我索要情报时,提到了屈望的事。”常孚直截了当地说道:“屈望似乎有谋害自己妻子的想法。” “哦?”李大总管一挑眉梢,忽然觉得有意思了,笑道:“屈望的妻子……是那个歌女?” 不得 不说,状元郎和风尘女的爱情故事确实十分出名,连李大总管都有所耳闻。 “对。” 常孚点了点头。 他本来是顺嘴一提,但看到李大总管表现出兴趣以后,便接着说道: “那歌女本名楚巧巧,以前是颍川教坊司的头牌,艺名巧儿。她父亲曾任颍川通判,后因得罪了本州知府,导致楚家败落,楚巧巧也因此流落风尘。” “楚巧巧于太和十五年和屈望相识,永仪元年结姻,其后一直住在屈望的颍川老家。” “据属下所知,楚巧巧不仅能歌善舞,诗书礼乐也颇为擅长,是当地有名的才女。” “除此以外,在嫁与屈望以后,此女还学了策论、治理、算账等学问。” “如今来到长安,不出意外的话,必然会是屈望的贤内助。” 在汇报这件事之前,常孚当然做好了足够的功课,当即把楚巧巧的来历说了个清楚。 不过此时常孚还不知道楚巧巧已经死去的消息,否则他也不会有此说辞。 李大总管微微颔首,表示自己知道了,饶有兴趣问道:“你怎么看?” “属下觉得,这等贤妻少有,屈望想要谋害她,实属不该。” 常孚给出了自己的看法。 他清楚屈望的那点小心思。 放不下楚巧巧的过往,同时也嫌弃楚巧巧的出身,觉得这影响了他的仕途和名誉。 不过在常孚看来,这两点实属无稽之谈。 首先是仕途问题,如今李大总管掌权,向来都是任人以能,只要你有能力,何愁日后不被重用? 其次是名誉问题,名誉当然重要,可再重要,能比得过自己的挚爱之人吗? 说到底,还是因为常孚和屈望在看事情的角度上有着极大区别。 常孚安心做着大总管的刀,不缺钱也不缺势,不受家族和名誉的困扰。 当然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常孚是个太监,他不算是真正的男人 ,没有一般男人对女人那种绝对的占有欲。 所以他不是很能理解屈望的想法,觉得屈望这样做真的很没有道理。 “不该吗?” 李大总管反问了一句。 他不禁莞尔,伸出右手食指轻轻摇了摇,笑着说道:“屈望此人,看似谦逊,实则傲得厉害,他的野心很足,当然也有与之相匹配的能力,这样的人绝不会被女人困住。” 听到这句话,常孚有些意外。 不是因为大总管对屈望的评价,而是因为他从这句评价中听出了大总管对屈望的欣赏,隐约还有提携后者的打算。 能进入大总管的眼,看来屈望是要走大运了。 一念及此,常孚询问道:“需要属下派人到屈府警告一下吗?” 李大总管说道:“为何要警告?” 常孚理所当然地说道: “如果放任不管,屈巡官可不就成了杀人犯吗,您日后还怎么用他?” “为何不能用?” 李大总管朗声笑了起来,对这个理由不以为意,袍袖一挥道:“这满朝文武,有几个不是杀人犯?踏入长安这个权力圈,就要有踏入这个圈子的自觉。” 常孚微微一怔,沉默了。 是啊,这满朝文武,官阶低的暂且不说,那些三品以上的大员,或直接或间接,又有几个不是“杀人犯”呢? 做为大总管身边的红人,常孚深知在官场爬升的道路,本就是踩着别人上位,同时他也清楚大夏官场的弊端。 在这个被世家和派系把持的官场,人情和利益的纠葛早已是一团乱麻,混乱之中,不知有多少人成了权力的牺牲品。 放眼望去,没几人是真的干净。 同时常孚也明白,李大总管根本不在乎屈望和楚巧巧的事情。 只要屈望把细节处理到位,便不会影响大总管对他的看法。 至于一个歌女的死,与能做事的能臣相比,在大总管的眼中又算得了什么呢? 第197章 谢周又是谁? 李大总管忽然看着常孚叮嘱道: “对了,如果屈望果真谋害了他的妻子,记得搜集相关证据,封存送到案卷室里。” “嗯?” 常孚有些疑惑,这又是为何? 他很快就反应过来。 大总管这是在留屈望的把柄! 只要掌握这些证据,将来屈望无论站到了什么位置,都只能乖乖为大总管所用。 慈不掌兵。 义不养财。 仁不当政。 善不为官。 在大总管身上,常孚把这句自古流传下来的箴言,看得是越来越明白了。 不可否认,李大总管绝对是一个优秀的掌权者,但他从来都不是一个仁慈的掌权者。 …… …… “那谢周呢?需要属下盯着他吗?”常孚放下屈望的事情,转而提到了谢周。 先前他与谢周和燕清辞碰了面,别看表面上客客气气的,心里却不怎么友好。 毕竟谢周姓谢,又是乌衣巷里活下来的漏网之鱼,难保他不会站在内廷司的对立面。 那么对内廷司而言,最稳妥的做法就是在谢周执掌青山前把他杀死,以绝后患。 现在姜御连紫气东来都传了下去,留给内廷司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如果等一两年谢周突破到一品境,再想杀他的难度 也就会提高无数倍。 如果等的再久一些,等谢周接任了青山掌门,那内廷司也就再没有杀死他的机会了。 李大总管没有说话,面露沉郁之色,看向长安东郊的群山。 他当然想杀了谢周。 谢周最近也一直都在长安城。 毫不夸张的说,以内廷司的实力完全能对谢周形成碾压,在青山做出反应之前,将他们的传承者格杀于此。 就等李大总管一声令下了。 然而他却迟迟不敢下这个令。 原因无它。 青山的底蕴实在是过于恐怖。 先不说青山门内拥有十几个一品后期的剑修,个个都是以一敌百的存在。 就单说姜御一人。 这位可是超越了品级的大人物,也意味着实力上的绝对差距。 此外,众人都知道,姜御的脾气可不怎么好。 假如杀了他最喜爱的小徒弟,谁敢保证姜御不会跟你拼命? 不对不对,哪里配得上“拼”命,应该说索命才对。 谁又能拦得住姜御呢? 或许姜御碍于阵法不会杀进内廷司,但以后内廷司也就别想离开长安城了。 因为如果在野外相遇,没有阵法加持的情况下,姜御一人就足以把内廷司杀个精光。 “这些不受朝廷掌控的 修行者们,始终都是个麻烦。” 李大总管忍不住发出一声感慨,眼神里带着说不出的复杂。 然而世道如此,朝廷又没有绝对的压制力,根本解决不了这些问题。 李大总管看向常孚,认真说道:“不要想着在青山的视线里杀死他。” 想要杀谢周,便只能等他离开青山的范围之内,或者等他犯错,然后站在绝对的大义上,堂堂正正地杀了他。 常孚明白事情的轻重,“嗯”了一声,忽然问道:“这个谢周到底是什么身份?” “为何这么问?”李大总管挑了挑眉。 “卷宗里记载,谢周是谢家一仆从的孩子,其父名为谢满,其母是谢家的厨娘,但属下总觉得,他的身份应该没有这么简单……”常孚迟疑了下,小意说道:“否则总管您,黑衣楼,青山,天机阁等都不该对其如此重视。” 李大总管笑了笑,没有说话。 其实他也在怀疑谢周的身份。 诸葛长安出面相救,金陵柳家出面作保,青山姜御亲往收徒…… 如此种种,难道真是一句“天赋异禀”就可以解释的吗? 诚然,谢周的天赋确实极好,好到李大总管都为之震撼,但这不该是唯一的理由。 那 么,更深处的原因是什么? 或者说,谢周到底是谁? 姜御应该知道,诸葛长安应该知道,金陵柳家大抵也知道一些内幕。 李大总管却想不明白。 只不过冥冥之中,他觉得谢周应该是个很重要的人,他应该有着另一层不为人知的身份。 一念及此,大总管忽然说道:“我记得南方有个相师,叫什么来着?” 常孚知道他问的是谁,赶紧说道:“应天机,也被一部人称为窥天人。” “此人如何?”大总管问道。 常孚思索片刻,说道:“据情报所述,应天机自幼双目失明,双耳失聪,却生而与天地相合,能看到常人看不见的东西,听到常人听不见的声音。” “应天机年轻时曾求学圣贤城,也在龙虎山修过三年道学,后游学天下归来,在蜀郡创办了天府书院,教书育人。” “在蜀地数郡,此人都颇负盛名,据说他有通天之能,一双眼睛能看破人身上的所有秘密,甚至看穿一个人的过去和未来。” “还有传言称,唐家家主就是因为得到了他的教诲,才得以继承家主之位。” “天府书院门外,每每排起很长的队伍,蜀地无数官员、修行者都渴望见应天 机一面,以求得到他的评价,为此愿意付出很大的代价……就连唐家和黄家的人都对此趋之若鹜。” 常孚说道:“怎么说呢,应天机在蜀郡受追捧的程度,有点像咱们这边的星君大人。” 李大总管挑了挑眉,说道:“失明失聪,却能洞察天机,真有那么神?” 常孚有些无奈,说道:“属下也只是道听途说,具体就不敢肯定了。不过既然他的名气这么大,而且他所创办的天府书院近些年声望很高,在蜀地极受推崇。如此看来,此人应该有几分真本事。” 李大总管微微颔首,忽然下令道:“派人把他请过来。” 常孚心中一惊,思忖道:“您是想让他看一看谢周?” 李大总管并不否认,叹了口气道:“试一试吧,也许能看出些什么。” 常孚不敢多言,告辞从密道离开。 李大总管坐回书桌前,不再想关于谢周的事情,继续批阅积累下来的公文,直到日暮渐显的时候才站起身来。 没有人注意到,李大总管换了身寻常的布衣,悄悄离开皇城,去往了平康里的方向。 因为今天。 太和四年,腊月廿十。 如果他没有记错,应该是某个小姑娘的二十岁生日。 第198章 长安城的阴暗面 在长安的大街上随便拦一个人,问他对于平康坊的看法,大概都会得到如此的回答。 ——平康坊可是个好地方! 这里的好指的不是风景,而是平康坊是长安城最好的寻欢作乐之所。 平康坊按照青楼的等级进行划分,分为南曲、中曲、北曲三条曲巷。 这其间遍布了大小几百家青楼,超过两万个歌妓长居于此。 三条曲巷中,以南曲和中曲的环境最为优雅,多是精美阁楼和独门小院,来往的也都是王公贵族和文人雅客,一个个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所以居住这里面的歌妓也都是歌妓中的极品。 女子们不仅要长相出众,更要注重才艺,以此来迎合客人的品味。 南曲和中曲还是一个“小朝堂”。 之所以有此一说,是因为在大夏官场中,狎妓之风盛行。 那些有名的歌妓常年与朝中的官宦、贵族交往,圈子和人脉极广。 因此一些想要进入官场的人便将歌妓当作跳板,借助她们将自己的才干传播出去,以此来结识当朝权贵。 至于居住在北曲的歌妓们,就远没有这么幸运了。 她们中有很多都是被贱卖的女儿,逃田避难的无籍户,有的甚至连名字没 有。 在歌妓这个圈子里,北曲的女子们就是下层中的下层。 又因为姿色和素质的限制,导致她们只能做一些皮肉生意,供底层的男人们取乐。 此时此刻。 李大总管穿着寻常的素色布衣,正是来到了平康坊中的北曲。 相比明亮而又气派的南曲和中曲,北曲就是一排排的木制民房,高矮参差不齐,房与房的空隙间堆满了垃圾,散着一种发酸和腐臭的味道,看起来贫贱、寒酸,昏暗无比。 不过越是如此脏乱的环境,越是混杂着许多明面上不允的人物。 比如外号“孙半城”的孙老爷便是居住在北曲后方、那一连片杂乱的矮房中。 不过具体在哪间矮房住着,就没有几个人知晓了。 主要是孙老爷的住处一直在换,短则三五天,长则两个月,必然会换一个新住处。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毕竟孙老爷仇人无数,若是被人知道了确切住所,怕是别想过安宁日子了。 而以北曲为中心,平康坊这方圆一里多的享乐区域,就是所谓的“小黑市”。 除去吃喝嫖赌,还有武器和丹药的拍卖,以及专职杀人的刺客们。 李大总管此行,便是来找孙老爷。 他 左转右转地绕过最前方的木房,来到一处偏僻的暗巷。 李大总管朝巷子深处望了望,随后走了进去,大概行了百余步,最终停到一间木房前。 房门上镶嵌着两个恶鬼门环。 李大总管敲了几下。 很快,一个人探头探脑地打开门。 这人看到李大总管,好似见了鬼一般,顿时一个哆嗦,把脑袋缩了回去,就要关门。 李大总管伸手拦住门框,语气冷冽地对此人说道:“带我去见孙昆。” 孙昆就是孙老爷的本名。 只不过随着孙老爷的势力愈加强大,越来越多的人都不敢再直呼这个名字。 开门的人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紧张地后退一步,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虽然李大总管换了行装,但身为孙老爷手下的看门人,他不难认出大总管的身份。 大总管怎么会突然到访? 怎么没有听上面来信? 开门的小喽啰想不明白。 但一想到威名赫赫的内廷大总管就站在自己面前,小喽啰的双腿便开始颤抖,站都站不稳了,哆哆嗦嗦地行了个不规范的怪礼,结巴着道:“小……小的拜见总……总管大人。” 李大总管淡淡地道:“带我去见孙昆,你放心,我 不杀你。” 小喽啰不敢违抗大总管的意志,生怕惹火了这尊活阎王,一指头碾死自己。 问题在于,他也不敢直接领大总管进去,否则触犯了孙老爷的规矩,还是一个死字。 小喽啰急得都快要哭出来了,一句话都不敢多说。 好在李大总管摆了摆手,示意他先去进去请示一番。 小喽啰如蒙大赦,进屋问了两声,然后才敢带着李大总管往更深处走去。 一般有外人到访,都会封闭内力且带上纯黑色的头套,以防外人记住这边的路线。 但大总管却不会被如此招待。 也没有人敢提出封了大总管内力、并且给他戴头套的死亡提议。 …… …… 李大总管步履稳健,静静地跟在引路之人的身后,观察着道路两侧。 这里已是平康坊的最深处,道路极窄,只容两三个人并行。 两边全是破旧的木屋,密密麻麻,一间挨着一间,连阳光都照不进来。 每间木屋有且仅有一张窗户,房门也很是低矮,就像是牢房一般。 隐约可以听到里面传来人类的低语声、呻吟声、咒骂声、啜泣声…… 各种声音混淆在一起,就好像来到了野兽遍布的丛林中。 没有法律, 没有人情,没有道义,只剩下残酷与混乱的黑暗法则。 恐怕很多长安人都想不到,在长安城光鲜艳丽的外表下,竟隐藏了这么一个地方。 而生活在这里的人——要么是孙老爷的手下,要么就是被官府通缉的奸恶之辈。 李大总管走在狭窄的道路中间,清晰地感受到无数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有监视,有好奇,当然也有人带着杀意。 对此,李大总管表现得格外平静。 平静并不意味着容忍。 相反,李大总管做梦都想杀死孙老爷,抹除这片长安城的“黑暗面”。 为此他在这里安插了许多眼线。 但做成这件事的难度实在太大,以现阶段朝廷的能力,几乎没有成功的可能性。 最终,内廷司也只能像不良人一样投鼠忌器,默许孙老爷的存在。 一路走了一刻多钟,绕过十几个路口,前方忽然变亮,一处小宅子现于眼前。 宅子的面积不大,里面盖了三间砖房。 院子左边的空地上种着一颗杏树,树下放了一张石桌,几个石凳,不远处还有一口石头堆砌出的水井,整体看起来宽敞而又干净。 诚然,这只是寻常民宅的布局,但能出现在这里,自然就不寻常了。 第199章 交易 院子里,有个穿着红色马褂的老人坐在杏树下面,面前还有个年轻人正在与他下棋。 老人身材矮小,白了大半的头发简单挽了个髻,似乎有很多天没有梳理过了。 与乱糟糟的头发相对应的是,老人的姿态也十分随意。 他一手捏着棋子,一手拖着腮帮,左腿搭在右腿上晃晃悠悠,像是个二流子。 应该是棋局不利的缘故,老人盯着棋盘,紧紧皱着眉头,眼神明亮而凶狠。 “孙老爷,别来无恙。” 大总管走进院子,对老人说道。 孙老爷没有回头,也不急着答话,把手里举起的棋子扔到了棋盘上,赌气般地道: “不下了不下了!每次下棋都有不开眼的东西过来捣乱!” 年轻人笑呵呵地说道: “也幸亏是有人捣乱,不然再过片刻,小子可就要输给您了。” 一边说着,一边把棋子收回了盅里。 孙老爷气笑了,骂骂咧咧地看着他,没好气道:“那就让你小子逃过一局。” 被骂作“不开眼东西”的李大总管安静站在旁边等待着,笑而不语。 他也是懂棋的人,当然看的出来,这局棋哪里是年轻人要输了,反而是孙老爷被杀的 溃不成军,已经到了崩盘的边缘。 年轻人最后这句话,不过是在替孙老爷挽尊罢了。 这并不奇怪。 因为孙老爷本就是个粗人,根本不擅长下棋,这只是他附庸风雅的手段而已。 反倒是这个年轻人让大总管倍感好奇。 毕竟在这年头,有资格和孙老爷对弈的年轻人可不多。 敢不给孙老爷面子、在棋盘上把孙老爷杀成这幅惨样的人更是少之又少。 所以这年轻人到底什么身份? 李大总管忍不住多打量了他几眼,把他的模样记在了心里。 等到棋子收完,孙老爷才转过身来。 “李大总管,没想到你竟会屈尊莅临我这腌臜的小地方。” 孙老爷用苍老的声音说道,双手抱怀,裹着身上的红马卦,没有起身迎接的意思。 “孙老爷客气了。”李大总管回道。 孙老爷笑了笑,环视了一圈道: “不过大总管确实好威风,瞧瞧把我这些人都吓成什么样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摆了摆手,示意守在小院四周的扈从们不要这么紧张。 这里有二十多个扈从。 此时一个个噤声不语,弓着背,就像受了惊吓的猫一样,汗毛竖立。 被孙老 爷这么一喝,他们才缓过气来,紧绷的心弦放松了一些。 不过他们手里的武器依然没有放下,体内内力翻涌着,时刻准备朝李大总管出手。 “说吧,大总管来我这所为何事啊?”孙老爷双手拢袖,就像闲逛街的农家老大爷。 李大总管道:“我来做一个交易。” “堂堂内廷大总管,竟也来找咱做生意,稀奇!真是稀奇!” 孙老爷眉毛一挑,爽朗笑了起来,语气虽然夸张,却没有嘲讽的意味。 平康里的男人们向来看不起太监,但这其中并不包括孙老爷。 毕竟严格说起来,孙老爷年轻时遭仇人陷害,被人割掉了命根子。 所以他与大总管一样,都是阉人。 然而,不给李大总管解释交易的机会,孙老爷笑容微敛,自顾地猜测起来,道: “我听闻大总管对那个名叫谢周的青山弟子心存杀意,你说的这个交易,该不会是要暗杀谢周吧?” 孙老爷故意把话说得响亮,让院子周围的所有人都能听的清楚。 因为这不只是一句猜测。 更是一句诛心之言。 甭管李大总管今天到底为何事而来,孙老爷说的这句话都会被人传播出去。 这消息勿论真假。 可以想象它会被添油加醋,最后传着传着,就成了“大总管想对青山出手”。 青山会怎么想? 信奉道门的百万信徒怎么想? 虽然这只是简单的一句话,但如果处理不好的话,一定会给内廷司带来极大的影响。 李大总管深谙文字和舆论的可怕,眉头一蹙,漆黑的瞳孔中透出冰寒的意味。 但这抹冰寒最终也没有变成杀意,风一吹便消于无形。 李大总管恢复平静的姿态,对老人摇了摇头,说道:“不是。” 孙老爷道:“喔?那是什么交易?” 李大总管道:“我要知道花小妖如今身在何处,立刻就要知道。” “小妖?” 孙老爷眯了眯眼,显然没想到大总管竟然问出了这个问题。 …… …… 花小妖是一个活跃在平康坊的女杀手,曾在杀手榜排行第十。 在毒咒被除名以后,如今她已经排到了第九的位置。 很少有人知道,几个月前,蔡让指使手下在平康坊发布了刺杀谢周的任务。 正是花小妖接下了这个任务。 遗憾的是,花小妖与毒咒配合,二人联手依然没能杀死谢周,反而被谢周击败。 毒咒重 伤垂死,花小妖也受了不轻的伤,黯然返回了长安城。 按理来说,这些都属于隐秘。 但既然和平康坊有关,自然就瞒不过孙老爷的眼睛,所以他才会直截了当地点出李大总管想要刺杀谢周的事实。 况且花小妖作为杀手榜前十的刺客,又常年居住在平康坊这个属于孙老爷的地盘,自然会与孙老爷通个气。 同样的,孙老爷也自是对她有着额外的关注,从“小妖”的称呼中便可窥知一二。 从这种意义上说来,花小妖虽然不听孙老爷调遣,却也算是孙老爷的属下。 只见孙老爷摇了摇头,说道:“小妖居无定所,又不肯听从于我,我如何知道她的位置?” 李大总管微微一笑,说道:“孙老爷说笑了,越是不肯听从你的刺客,就越该倍加在意才对,不是吗?” 孙老爷看着他,深刻如树皮一般的皱纹颤抖着,忽然咧嘴一笑,露出满口白牙。 这个笑容的意思已经足够明白,他确实知道花小妖的位置所在,不过想要得到答案,就得看总管大人你拿出什么样的交换条件了。 李大总管想了想,说道:“年关将至,平康坊今年可以过一个好年。” 第200章 达成 这句话听起来有几分怪异,平康坊如何过年,跟内廷司有什么关系? 但事情不是这么算的。 事实上,每到年节,朝廷总是会派许多官兵进入平康坊,明面上是说平康坊人流量巨大,派官兵来维持治安,实际上却是在监控、抓人,以此来削弱孙老爷的势力。 李大总管这句话的言外之意,是今年不会再有官兵前来打搅。 不得不承认,这是很大的让步。 就连院子周围的护卫们都有些意动。 毕竟年节是一年里最热闹最喜庆的时候,本该舒舒服服享乐,却总有朝廷的爪牙过来捣乱,并且他们还不能打回去,只能躲在暗处,憋屈得像是被人圈养的猴子。 如果朝廷今年不来打搅的话,这群人做梦都能笑出声来。 然而,孙老爷却不满意。 他伸出右手食指,轻轻摇了摇,嗤笑道:“年节对我这种人没有意义,换一个吧。” 李大总管眼神平静地看向孙老爷,沉默片刻后说道:“你想要什么?” 孙老爷似乎早就有了想法,直接说道:“我有一个问题。” 李大总管说道:“你说。” 孙老爷眯了眯眼,沉声道:“小妖身上的秘密是什么?” 四年前,花小妖首次进入杀手榜,从而引起了孙老爷的关注。 孙老爷便派人调 查她的身世,结果却是古怪至极。 原来,花小妖早在十几年前就来到了平康坊,隶属北巷的一家青楼。 据那家青楼话事人的描述,花小妖是从大街上捡回来的,当时只有不到四岁,比一般孩子要瘦小的多。 不过这小姑娘很机灵,学东西特别快,嘴特别甜,慢慢的就连相貌也长开了,一看就是个十二分的美人胚子。 老鸨直呼是捡到宝了,等到花小妖十三岁那年,她对外宣称“平康坊第一美女”在自己手中,而且还是个雏儿,准备拍卖花小妖的“破题儿第一夜”。 然而,不等拍卖开始,花小妖就好像突然从人间蒸发了一般,消失的无影无踪。 等到花小妖再次出现时,已经是好几年后,她突然归来,用一万多两银子帮她的两个好姐妹赎了身。 老鸨被吓了一跳,以为她傍了个权贵,收钱放人,也不敢阻拦太多。 但其实这些钱是花小妖做杀手赚来的。 一个二品境的杀手,在三年多的时间里赚到了一万多两银子,虽然很难,却也并不是不能实现。 可问题在于,一个遇难的小姑娘,怎么能在十几岁就修练到二品境? 她为何会有如此惊人的修行天赋? 她修行的功法又是从何而来? 孙老爷让人调查许久,最终也 没有半点头绪,仿佛有一团迷雾萦绕在花小妖周围,遮蔽了所有视线。 越是如此,他越是笃定在花小妖的身上一定藏着惊天大秘。 李大总管望着老人的眼睛,后者浑浊的瞳孔中带着疑惑与精明。 “我不会告诉你。” 在这只老狐狸面前,李大总管没有揣着明白装糊涂,也没这个必要。 他只是用平淡的语气说道:“孙老爷,换个条件吧。” 孙老爷也不纠缠,想了想,改口道:“那就一个人换一个人。” “我告诉你小妖的位置,作为代价,你告诉我这里有谁是官府的眼线。” “小妖是一品强者,所以你说的人也得是一品境。” 李大总管依然不同意,摇了摇头,说道:“孙老爷手眼通天,在您手下安插一个眼线不容易,所以我不能说……再换个条件吧。” 孙老爷皱了皱眉,神情略显不悦。 这不行,那不行,合着你是想空手套白狼的吗? 换做其他人这么和自己说话,孙老爷早一茶杯砸过去,下令拿下此人了。 可看着一身便衣的李大总管,孙老爷就算不爽也只能沉默。 …… …… 暮色时分,天气愈发寒冷,杏树光秃秃的树干上覆盖了一层冰霜。 李大总管和孙老爷一者站、一者坐,看着彼此的眼睛, 谁都没有说话。 交易一时间陷入了僵局。 寻常百姓家做买卖的时候,假如双方谈不拢,那便就此作罢。 但这场交易却不会终止。 大总管既然来了,既然提出了交易,那就一定会完成交易。 没有人敢轻易拒绝大总管的交易,即使孙老爷不惧内廷司,也得掂量一二。 同样的,李大总管尽量不把孙老爷逼得太紧,惹急了这尊大佛,内廷司也不会好受。 双方各有顾忌,片刻后还是李大总管打破了沉默,说道:“这样吧,我这里有一颗星君亲手炼制的增寿丹,你看如何?” 增寿丹? 孙老爷眉毛一挑,有些意动。 虽然他本身也是一品境的强者,但由于早年搏命的次数太多,以至于身体上落下了多处隐疾,健康程度远不如寻常的一品强者,这种能补足身子亏空的增寿丹正是他需要之物。 “药引子是什么?多少年份?” 孙老爷询问增寿丹最重要的两个点。 李大总管说道:“一株七十多年的参果。” 孙老爷闻言有些迟疑。 虽然七十多年份的参果也算珍贵,但年份还是太短了,药效必然欠缺。 不过看到李大总管略有不耐的眼神,孙老爷沉吟片刻,微微点了点头,算是同意下来。 李大总管说道:“明日午时 ,会有人把丹药送过来。” 孙老爷没有再说什么,更不担心李大总管会欺骗自己,到了他们这个阶层,互相使绊子可以,但绝不会违背承诺,提了提身上的红色马褂,向后勾了勾手指,喊道:“二郎!” 声音落罢,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精悍男人从屋里走了出来,对李大总管抱拳一礼道:“大人,请随我来。” 李大总管跟着他向外走去,目光紧盯着男人宽阔的后背。 被唤作“二郎”的男人姓孙名彰,乃是孙老爷的儿子,当然并非亲生,而是养子。 三十多年前,孙老爷刚刚起势时,便开始培养自己的亲信。 他花费大量的人力物力,在全天下的范围进行寻找,共计寻得了十一个修行天才,将这十一个人收入麾下。 不过在这十一个人成长的过程中,已有六个夭折,如今只剩下五人。 孙老爷把这剩下的五人收为义子,按照年龄,从“孙大郎”依次排到“孙五郎”。 在这五人中,又以“孙二郎”孙彰的修为最高,早年便臻至一品后期。 甚至于孙彰还和燕白发动过手,虽说结果战败,却也证明了自己的实力。 也正是因为有孙彰的贴身保护,孙老爷才能数十年如一日的稳坐平康坊,掌管着这座见不得光的长安城。 第201章 马厩里的少女 不良人效仿朝中的三省六部,在衙门内部按照职责,分别设置了缉捕、刑讯、情报、督察、监禁等几个分处,各分处主事需经过朝廷认证,位同四品武官。 不良帅燕白发就兼任缉捕部主事,副帅赵连秋则兼任刑讯和情报部的主事。 各分处另设置多个小队,少则五六人,多则二十人为一伍,队长等同军中校尉。 燕清辞和关千云便处在这个位置,同时也都隶属于情报处。 不同的是,燕清辞的小队中只有六个人,通常只负责长安内部的情报收集,而关千云手下有十九个人,分调雍州各处,常年游离在危险边缘,执行各种隐秘的任务。 此时此刻。 暮色降落,天气也渐寒。 长安城到处都亮起灯火,灯笼外的油纸上落了一层薄薄的霜。 灯火微乱,有人急匆匆地闯进了不良人衙门,面色因为赶路而变得有些发红。 “屈夫人……屈夫人死了!” 这人一路跑到衙门左侧的某个偏厅里,语气显得格外焦急。 这个偏厅便是燕清辞的办事堂,此时跑过来的不良人正是她的部署。 他们得到燕清辞的授意,把巡逻地点换到了屈府附近,着重观察着屈府的动静。 他们觉得已经足够谨慎 了,一整天都没发现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 可谁知道两刻钟前,他们忽然听到屈府传出来大片大片的哭声,找个由头进去,才发现竟然是屈家大妇死了! 甚至于屈夫人在午后未时就失去了呼吸,他们直到暮时才有所察觉。 办事堂内,燕清辞正与谢周一起,整理离开近三个月堆积下来的卷宗。 听到楚巧巧的死讯,燕清辞放下手中的卷宗,秀美蹙了起来。 谢周也愣住了,一瞬间有些失神,眼睛微微眯起,轻声说道:“怎么会……” 楚巧巧的死亡给了他很大的震撼。 倒不是有多么悲伤。 说到底,谢周和楚巧巧只是萍水相逢,顺手救下了这个女子,没有任何多余的羁绊。 可不得不承认,在这短暂的接触中,楚巧巧留给他的印象很好,性格温柔而又坚强,在死亡面前拥有着临危不惧的勇气,虽是女子处事得体之余又不失大气。 谢周也能看出她对下属的关心和爱护,那晚车队中有人因她而死,她那种发自内心的愧疚也不是做假。 像楚巧巧这样的人,不该平白死去,更不该死在挚爱之人的手中。 所以谢周有些生气,也有些愧疚。 是他自大了。 他自以为看透了屈望的 心思,认为后者不会急着对楚巧巧动手,他们还有足够的时间来揭穿屈望的真面目。 如果他更谨慎一些,楚巧巧也不用死了。 “死因是什么?” 谢周问道。 “屈巡官说她是被刺客下毒而死,还说刺客必有同党,拜托我们一定把他们缉拿归案……”来人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另外,太医署的乌太医也在。” 这几人知道一些内幕,所以并不相信屈望的话,本打算让衙门的仵作进行验尸,以此来揭穿屈望的谎言。 可就在此时,他们忽然发现乌朋也站在旁边,有了乌朋的背书,根本就无从提出异议。 仵作来了又如何? 乌朋说是中毒,那就一定是中毒,任凭最好的仵作都验不出来。 谢周也清楚这一点,心想麻烦大了。 在这件事中,屈望本就隐藏的极好,让人挑不出毛病,乌朋的加入更是让此事变得难上加难,毕竟后者身为世上最顶级的医师,想要瞒过法律杀死一个普通人,简直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这两个人联手做事,怎么会留下把柄? …… …… 夜色即将落下,谢周告别燕清辞离开了不良人衙门,朝宣阳坊的盛捷客栈赶去。 他的心情有些沉闷,准确去拜访 张季舟,一来是告诉后者楚巧巧死亡的消息,二来是观察客栈周围是否还有乌朋的眼线。 可就在离开衙门不久,忽然从东南方向传来了一声轰鸣。 谢周停下脚步,朝东南方望了过去。 昏暗的暮色下,巨大的火光冲天而起,照亮了那边的天空。 所有人都听到了这声轰鸣。 街上行人被吓了一跳,驻足望去,一边议论纷纷,一边唏嘘不已。 他们只当是发生了火情。 长安城这么大,每年都会有几起火情,这并不值得稀奇。 况且看那火光的方向,应该是在东市或者平康坊,都属于长安城人流最密集的地方。 至于这声轰鸣,很可能是哪个富贵人家囤了大量的烟花爆竹,遇火产生了爆炸。 可在谢周这种修行者眼里,却清楚事实并非如此。 那是战斗发出的声音。 感受着空气中隐约传来的内力波动,谢周明白,这场战斗双方的实力都在一品境往上,其中一方甚至可能是一品后期的强者,至少不会比蔡让弱上多少。 谢周有些好奇,却没有过去的打算。 如今的他还未突破一品,若非必要,最好还是不要参与这种层次的战斗。 更重要的是,敢在长安城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这 场战斗的一方必然是朝中高层,而且极有可能是内廷司中人。虽然有青山作为靠山,谢周不用太顾忌内廷司的存在,但也不想给这群太监留下任何的把柄。 远处火光冲天,这边的街道上却变得更加热闹,很多人吆喝着结伴赶了过去。 好在街上有许多巡逻的士兵和不良人,虽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但他们明白这其中的潜在危险,很快做出反应,封锁住各大路口,以防人流引起更大的麻烦。 战斗开始的很快。 结束的更快。 空气中的内力波动逐渐消散,再也没有响起第二声轰鸣。 这应该是一场碾压级别的胜利。 火焰仍在继续燃烧,不过几支巡逻队聚集过去,相信很快就能把火扑灭。 谢周有些唏嘘,没有过多停留,继续往宣阳坊的盛捷客栈赶去。 然而。 就在他刚走进宣阳坊不久,路过一家车马行的马厩时,再次停下了脚步。 马厩里没有马,里面昏暗无比,堆满了干草。 谢周看着马厩门口几滴还未干涸的鲜血,眼睛微微眯起。 他思索片刻,走上前,推门而入。 马厩角落里的干草垛中,蜷缩着一个面容苍白、浑身是血的少女! 这个少女,长着一双绝美的桃花眼。 第202章 遗产 时间退回到半个时辰以前,李大总管跟在孙二郎身后,来到了一处四合院。 这处四合院的面积和孙老爷所在的院子相差不大,但收拾的要更加干净,装潢也更加温柔,几间院门上挂着橘黄色的帘子,窗户上也都贴着窗纸,剪出可爱的图案。 “就是这里了。” 孙二郎指着四合院对李大总管说道,随即双手抱怀,站到了旁边。 他没有离开的打算。 李大总管也没打算赶他离开。 虽然大总管用一颗增寿丹交换到了花小妖的住址,但其实众人心里都清楚,这并不是一场“公允”的交易。 因为花小妖居住在平康坊,是平康坊最有名的刺客之一。 尽管她从不听命于孙老爷,但在其他人眼中,她仍是孙老爷罩着的人。 可孙老爷却出卖了花小妖,而且是当着众多下属的面出卖了花小妖。 这事儿势必会传出去,给孙老爷的声誉带来极大的影响。 相比之下,作为交换的增寿丹的主材仅仅是一株七十年的参果,药效不够,远不如孙老爷的损失更多。 如果是正常情况下,孙老爷绝不会做这种损失人心的买卖。 然而,今天李大总管亲至。 他开了口,孙老爷无论如何都要给他这个面子。 不过孙老爷也留了个心眼。 他派手下最强的孙二郎带路,一方面自然是 向李大总管示威,警告他这里是平康坊的地盘;另一方面,却是让孙二郎监视大总管的动静,看看后者来找花小妖到底是为了什么。 李大总管明白这其中的深意,所以放任孙二郎守在旁边,不做过多言语。 他抬步上前,推开四合院的栅栏院门。 孙二郎刚想跟着进去。 可就在下一刻。 大总管忽然回头斜了他一眼,拂袖一挥,一道精纯至极的内力从袍袖中涌出,瞬间将四合院笼罩其中,也将孙二逼退到院门的三尺之外。 他的意思很明显—— 我看在孙老爷的面子上可以让你守在院外,但这院子,你还是别进去了。 至于接下来的谈话内容,你若是有本事,大可以越过我这屏障偷听。 孙二郎微微一怔,顿时有种被羞辱了的感觉,猛地握了下拳头,两条短眉扭成一团。 身为平康坊的最强者,他何时受过这种鸟气? 他的面色阴晴变幻,似乎在考虑要不要强行闯进去。 可想着大总管的赫赫威名,他最终也只是冷哼一声,没敢硬闯进去。 …… …… 四合院内。 随着李大总管进院,房门也被人推开,三个女子从屋里面走了出来。 领头之人正是现杀手榜第九的花小妖。 花小妖依然是一副邻家少女的模样,个子矮矮的,身穿一袭红衣,面容清纯, 身材火辣,像是从火焰中走出来的火仙子,一双桃花眼波光流转,甚是勾人。 在她身后两侧各跟着一个女子。 这两个女子同样是二八年华的年轻少女,身材同样火辣,面容和花小妖相比也只是稍逊一筹,但个子更加高挑,放到普通青楼中足以胜任花魁的角色。 她们便是花小妖从楼里带出来、并且授以武学传承的姐妹了。 和花小妖的身世相仿,她们也都是从小流落到平康坊的可怜人,一个唤作小婵,一个叫做珠儿,连属于自己的姓氏都没有,出来后便跟着花小妖一起姓花。 “华灯将上,李大人来此有何要事?” 尽管李大总管穿着便衣,花小妖还是一语就叫出了他的身份,语气里也不见生疏。 似乎在此之前,两人有过多次会面,相互间已经是很熟悉的关系了。 李大总管打量着姐妹三人,不咸不淡地说道:“你应该知道才对。” 花小妖秀眉微蹙,反应了过来。 ——应该就是刺杀谢周的事情了。 一年多以来,这是唯一一件她和内廷司有牵扯的事情。 其实最初接下刺杀任务的时候,她并不知道任务的发布者是谁。 不过等她去到齐郡,见到蔡让和一众内廷司人等,她也就反应了过来。 另外,按理说花小妖接了任务,一次刺杀失败后,接下来 她应该进行第二次、第三次刺杀,直到完成任务才对。 但她却隔了许久不见动静,俨然是已经放弃了这场刺杀。 问题在于,她是收了定金的。 平康坊的绝大多数任务,都是直接发布,不限人数接取,也没有定金一说。 哪个杀手最先完成任务,便可以带着目标人物的人头返回,用人头换取酬劳。 这和黑市暗影楼的规则很像。 比如在暗影楼的刺杀名册中,谢周的赏金是一万两白银,那么不论是谁,只要把谢周的首级带进暗影楼,便能换到这一万两银子。 但这在顶级杀手眼中,这种“抢人头”的做法难免有些丢份了。 所以很多顶级杀手,都是先收定金,然后把任务垄断,不允许外人沾手。 花小妖刺杀谢周的任务便是如此。 且在事前,她收了内廷司一万两定金。 “婵儿,去把钱拿来。” 花小妖扭头对身后的小婵说道。 小婵点点头,回屋里取出一个装着一叠银票的钱袋。 她拿的很谨慎,双手抓着钱袋的边缘,生怕把钱掉到了地上。 一万两对她们来说可不是个小数目。 因为小妖姐已经许久不出任务了。 如果不是缺钱缺的厉害,小妖姐也不会接下刺杀谢周的任务。 况且她们三姐妹没有户籍,生活在这平康坊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就算任务完成,酬金中也要分出一部分孝敬孙老爷,剩下的还要分出一大部分给孙老爷的手下,以此换取一个安稳的生活环境。 此外,小婵和珠儿都不认识李大总管,此时还没反应过来这个男人的身份,把对方当作了任务的发布者,见刺杀不成便找上门来。 所以她的步伐不情不愿,只觉得要把到手的银子送出去,俏丽的小脸上满是心疼。 “钱就算了吧。” 李大总管笑着摆了摆手。 瞥了眼托着钱袋的小婵,无动于衷,像是在看一个幼稚的小女孩。 拿钱确实有些可笑了,他一生见过的银子,只怕眼前一座四合院都装不下,何至于为了区区一万两银子跑上一趟? 小婵怔了怔,小脸上满是惊喜,赶紧小跑回屋,把钱藏了起来。 花小妖以为他是想借机要挟,摇了摇头说道:“我不会替你做事。” 就像她在平康坊多年,却不肯低头替孙老爷做事一样。 李大总管微微摇头,笑道:“你想差了,我也不需要你替我做事。” 花小妖愣了下,那会是为了什么? 李大总管顿了顿,接着说道:“当年我答应你父亲,保你到双十年纪。” “如果我没有记错,今天应该就是你的二十岁生日了吧?” “时间到了,该把钥匙给我了,那份遗产不是你能继承的东西。” 第203章 碾压 什么钥匙? 什么遗产? 今天是小妖姐的二十岁生日? 连她们都不清楚小妖姐的生日是哪天,怎么这个男人却叫了出来! 小妖姐的父亲又是谁? 听这男人的意思,似乎他和小妖姐的父亲是旧识,还曾救过小妖姐的性命? 小婵和珠儿听得一脸迷糊,有些搞不清现在是什么状况。 花小妖却是明白这句话里的意思,神情大变,娇小的身躯微微弓了起来。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花小妖虽然明白,言语中却不愿承认。 李大总管打量了她们一番,冷冷道:“把你父亲的遗产交给我,我不想再重复第三遍。” 花小妖听出了他话语中的威胁意味,扭头看了眼小婵和珠儿,沉默不语。 小院的空气突然僵硬。 李大总管是个很有耐心的人,但他的耐心却不会放在这几个小女子身上。 三息过后,小院里的僵硬被一声风啸打破,随后是珠儿尖锐的惊叫声。 李大总管抬起手来,一道刀气从他的手上跳跃而出,瞬息间就已划破双方间的距离,临近到三人前方。 这一刀的速度极快,关键是大总管的出手也太过突然,就好像突然爆发的火山,没有任何征兆,连花小妖都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 好在这一刀的目的只是威慑,并非伤人。 刀气从花小妖和珠儿之间掠过,斩向后面的堂屋,将堂屋整个劈成了两半。 烟尘四起,木 屑横飞。 珠儿呆了呆,惊出一身冷汗。 看着整齐的断痕,她不可自抑的想着,如果这一刀劈向自己,会是什么结果? 答案很简单。 她会死。 想通这一点,她望向李大总管,娇俏的小脸上写满了愤怒之情。 你怎能一出手就是杀招?! 还有你到底是谁,怎么能这般残忍? 李大总管也看了她一眼,和珠儿的愤怒不同,他的眼神中只有平静,黑色的瞳孔中看不出半点情绪的波动。 但正是这种平静之下的淡然,配合他高大的身躯,才显得更加具有压迫力。 珠儿被吓得一个哆嗦,只一瞬间就扭过头去,不敢再和大总管对视。 “交出来吧。”李大总管看向花小妖,瞳孔里射出锐光。 花小妖依然不说话,抿着嘴唇,右手悄然握住了腰间的短剑。 察觉到她的意志,李大总管发出一声叹息,带着不解,还有些许遗憾。 花小妖是故人之女,又是晚辈,出于对故人的缅怀,他真的不想拉下脸过来抢夺。 但那人留下来的遗产太过重要,在他的规划中是极其重要的一环。 他必须得到。 现在看来,他也不得不出手了。 李大总管再次叹息,袍袖翻飞间,全身的气息轰然爆发,朝着花小妖三人攻去。 他好像变成了一阵风。 这阵风瞬息便掠过数丈的距离,速度和威力不减分毫,直指花小妖的面门。 花小妖来不及躲避 ,只能双手握着剑横在眼前,与李大总管的拳头撞在了一起。 没有想象中的爆发式轰鸣,有的只是一声脆响,很清澈,就像秋雨坠落在湖水中。 花小妖手中价值五百两白银、用玄铁打造的短剑就这么断了。 纵使她把这剑温养了许多年,纵使剑身上有她的内力加持,可在李大总管的拳头面前,这把剑依然脆弱得像是白纸一样,从中间撕裂开来。 半空中洒下一道血线,花小妖口吐鲜血,被巨力逼退,娇小的身体像是断了弦的风筝一般砸进倒塌了的堂屋的废墟中。 她受了重伤,竟险些昏死过去。 小院内部。 死一般的安静。 小婵和珠儿震惊的视线落在了李大总管身上,瞳孔里带着些迷茫。 在她们心里无比敬仰和信任的姐姐,似乎什么都无所不能的姐姐,怎么就这么败了呢?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这个追债来的男人到底是谁? 姐姐她那么厉害,怎么会一拳都接不住? 李大总管站在花小妖之前站立的地方,身上没有杀气,却仿佛是一尊杀神。 他甩了甩胳膊,把拳头松开,又握紧,然后再次松开,活动了一下五指。 接着他向堂屋走去,姿态随意。 就好像一个养殖的农夫走进兔笼,思考今天要杀哪一只兔子。 小婵和珠儿呆立在原地,看着地上的鲜血和破碎了的剑身,都觉得自己应该做些什么。 可李大 总管那高大的身躯好像被云雾笼罩的群山一般,压得她们喘不过气来,恐惧也早已笼罩了她们的灵魂。 她们的身躯不停颤抖,别说阻拦李大总管的接近,连动一下脚步都成了奢望。 她们什么都做不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可怕的男人朝姐姐走去。 就在这时,院外传来了一道吼声。 “李大人,你想做什么!” 木门被推开,孙二郎走了进来。 先前他一直等在外面,没有跨越李大总管设下的屏障,只是在屏障外思考后者找花小妖究竟是为了什么。 他听不到院里的对话。 但是当李大总管出手时,他却清晰察觉到这一抹极强的内力波动。 孙二郎知道自己不能再等下去了,果断打破屏障冲了进来。 李大总管回头看了他一眼,眼神冰冷,却没有理会,继续朝花小妖走去。 这么一打岔,小婵和珠儿终于回过了神。 “不准你靠近姐姐!” 小婵大喊一声,猛地冲了过去。 不远处,珠儿本打算后退,可看到小婵冲了上去,她迟疑片刻,也跟了上去。 两人手中,各握着一把短剑。 显然,她们和花小妖修行的是同种功法。 李大总管看着眼前的两个少女,挑了挑眉,少有的露出了一抹笑容。 呵,真是有趣。 难道她们不怕死吗? 李大总管曾掌管诏狱,见过太多太多在生死关头互相抛弃的兄弟、姐妹,还有许多 为了活命而互相揭发的夫妻亲属。 一旦牵扯到生命和利益,人能有多阴狠都不意外,这就是人性。 此外,当危险可能会波及自身时,敢于挺身而出的太少太少,沉默的永远是大多数。 大谈情义,未免可笑。 所以在长安这个名利场上,父子相残,兄弟相杀的戏码每年都会上演。 像眼前这种可以为了姐妹而不要命的姑娘,才叫一个罕见。 然而,感情不能成为力量,更不能成为她们对付大总管的武器。 有情者不无敌。 无敌者才无敌。 李大总管随手一拳挥向小婵,同时一脚踹在了珠儿身上。 嘭嘭两声! 两名少女根本做不出有效的反抗,被强大的力量打飞,各自受了内伤。 落在外人眼中,似乎这两名少女很弱小,完全不堪一击。 其实不然。 相反,早在七年前,小婵和珠儿就在花小妖的教导下开始了修行,而且两人的修行天赋都堪称优秀,短短七年就先后踏入了二品境界,比起各大门派的亲传都不遑多让。 可惜不管是二品初期还是二品后期,在李大总管面前都不过是浮云罢了。 弹指可破。 感谢她们的勇气。 如果不是她们勇敢站出来,得到了李大总管的欣赏,此时她们已经成了死人。 不要说男人不杀女人这种鬼话。 李大总管绝不会因为对方是女人而心慈手软,更何况他也不能算一个真正的男人。 第204章 无情者 废墟中的花小妖撑着断剑起身,意识刚一清醒,便看到姐妹俩被李大总管打飞的场景。 她还没来得及愤怒,李大总管就已经出现在她的身前,高大的身影遮挡住暮时的残阳,黑袍的阴影落在少女痛苦的小脸上,就好像一座山倾了过来。 她提起内力,想要反抗。 可李大总管神情冷冽,浑厚的内力像是潮水般汹涌而出,硬生生将她的内力逼了回去。 下一刻,他伸出右手,掐住了少女的咽喉,高高举起。 窒息和剧痛的感觉同时袭来,花小妖双手抓着李大总管的胳膊,用力挣扎。 她终于确认,李大总管不知何时已经成功突破到了一品巅峰,距离领域境只差一步之遥。 在这种层次的至强者面前,她的内力被无情封印,连抵抗都显得那么柔弱。 “交出来吧。” 李大总管再次说道。 死亡来临,花小妖依然没有顺从的意思,只是痛苦地看着他。 孙二郎算是看明白了,却有些不解。 小婵和珠儿同样不理解。 到底是什么遗产,值得李大总管亲自索要,更值得花小妖用生命来守护? 珠儿揉着胸口,畏缩着不敢上前,想劝说姐姐把遗产交出来。 小婵没有想那么多,看着被人掐住喉咙的姐姐,她凶意 大涨,红着眼,不顾伤势地再次朝李大总管扑了过去。 这一刻,她像是一只绝望的野猫,扑向了丛林中最凶狠的野兽。 可惜。 还是一样的结果。 李大总管左袖一拂,便有一道刀气迎了过去,将少女再次打倒。 小婵的身上被斩出一道血痕,从肩头扯到腹部,鲜血喷洒,淋入尘土。 她的脸色因为失血而变得苍白如纸,她的额头因为疼痛而渗出细密的冷汗,但她的眼神坚定如铁,她似乎失去了痛感,感受不到任何痛苦,仍在挣扎着起身,想救下自己的姐姐。 珠儿在不远处看着这一切,泪流满面。 她没有小婵的勇气,不敢再去救花小妖,只是跑过去,将小婵扶了起来。 小婵却推开她的手,握着短剑,再一次朝李大总管扑了过去。 李大总管斜了她一眼,有些烦了。 他欣赏小婵的勇气和真挚的感情,但他忍受不了一个连局势都无法分辨的蠢货。 既然你想死,那我就成全你。 一念及此,李大总管斩出了第二道刀气。 “不……不要……” 花小妖微弱的声音响起,带着恳求。 李大总管挑了挑眉,明白她们三人的姐妹情深,再转念一想,这两个姑娘未必不能成为威胁花小妖的筹码。 可他并 没有收手的打算。 杀死一个。 剩下的一个会变得更加重要。 不远处,孙二郎看着宛如魔神般的李大总管,瞳孔愤怒的几乎喷出火来。 可恶! 太可恶了! 如此貌美的三姐妹,你如何下得了手? 孙二郎正值壮年,家中又无一妻半妾,平日里和关千云一样,全靠教坊司里的姑娘们抚慰心灵。 对于小婵和珠儿这种豆蔻年华的少女,他是没有一点的抵抗力。 让他亲眼看着一个不能人事的太监,杀死白月光般的明媚少女,无疑是一件痛苦的事情。 况且这是我平康坊的姑娘,哪能让你这么欺负了? 眼看小婵就要死去,孙二郎再也无法忍受,大吼一声冲到了小婵前方。 嘭的一声! 孙二郎用右手抓住了奔袭而来的刀气,再一用力,便将刀气捏碎。 “没事吧?”孙二郎转身对着小婵伸出右手,语气温和,尽量表现得儒雅可亲,嘴角勾起一抹英雄救美该有的微笑。 可惜现在不是他表现的时候,不等小婵说出道谢的话语,李大总管充满怒火的声音就响了起来:“孙二郎,你敢拦我!” 李大总管冷冷地看着他,深邃的瞳孔中依然看不出情绪,却好像燃烧了起来。 看着大总管的眼睛,孙二郎心里下 起了冷雨,满腔热血顿时付诸东流。 “啊……额……这个……” 孙二郎干笑两声,右手放在后脑上挠了两下,脸上写满了无辜。 这不能怪他怂,实在是内廷司的势力太过强大,李大总管的境界也太过恐怖。 没看到先前就算孙老爷心有不满,可碍于压力,最终还是得卖出这个面子。 义父尚且得罪不起,孙二郎自己,就更加不想得罪了。 但孙二郎也不想就此离开,放任李大总管在他们的地盘大开杀戒。 他犹豫了下,用歉意的眼神看了眼花小妖,干笑着说道:“那啥……总管大人,您不是来找花小妖的吗,冤有头债有主,这么对付其他人就有些不合适了吧?” 李大总管冷眼看着孙二郎,没有说话,只是皱了皱眉头。 他明白说出这句话的孙二郎,是打算死保小婵和珠儿了,不过也算是彻底卖掉了花小妖。 花小妖也明白这句话的言外之意,却不觉得怨恨,反而松了口气。 她痛苦的眼睛看了看孙二郎,好像在说,谢谢…… 孙二郎怔了怔,心里的愧疚更浓,赶紧扭过头去,不敢再看少女的眼睛。 “对不起了小妖,你不要怪我,也不要怪义父,要怪就怪内廷司太强,平康坊实在是护不住你。” 他在心里默默说道,随即看了看小婵和珠儿,心想这俩姑娘也都是不可多得的人才,未来突破到一品境应该不难,如果能娶回家当媳妇儿也是极好的。 另一边,李大总管也不想和平康坊撕破脸面,思索片刻,也就接受了这个提议,面无表情说道:“我不想再有人捣乱。” “放心。” 孙二郎点了点头,转身一道内力挥出,气劲落在小婵的后脑上,将少女打昏在地。 接着他看向了珠儿,对上珠儿怯懦的眼神,明显不敢上前阻拦,便打消了打昏她的想法。 李大总管没有再说什么,封住花小妖的经脉,准备带着她离开。 小婵已经昏了过去。 珠儿看着这一幕,张了张嘴,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少女没怎么经历过苦难,小时候在花楼里训练的日子虽然苦,但也能凑合着生活。 没等她长到接客的年纪,花小妖便将她接出花楼,搬进了这间小院。 之后这几年她一直忙着修行,很少离开小院,偶尔会外出买点东西,由于相貌姣好的缘故,遇到的人也都对她很和蔼,甚至可以说是热切…… 她真的被花小妖保护的很好,没经历过杀伐,也没见过血。 所以她想不明白,眼前这个高大的男人,为什么能如此残忍? 第205章 黑衣楼的刺客 孙二郎斜了珠儿一眼,猜到了她心里的想法,笑了笑没说什么。 这叫残忍吗?并不,那些草菅人命、以折磨生命为乐的家伙才叫残忍。 事实上,李大总管从来都不残忍。 他只是漠然。 是那种长期身居高位,在权力和力量的灌溉下,养成的一种对于生命的漠然。 不要说花小妖姐妹三人的生死,即便是整座平康坊的“恶人”为之倾覆,也无法让他在意。 为了朝堂稳定,百姓安居,往往掌权者一声令下,就是一个家族的消亡。 曾经王家与谢家就是这么被皇帝覆灭,辰州巫神教是这么消失的,两个月前的齐郡侯府更是李大总管亲自下的命令。 在这个过程中,不知会有多少人死去。 李大总管不在乎,也没时间在乎。 他只需要在乎事情的结果,维持住民间和朝堂的平衡与稳定。 诚然,大总管杀过很多人,因为他下达的命令,死掉的人更是数不胜数。 但孙二郎绝不会因此就单纯的把他归为“恶人”一类,大总管不是好人,却也不是恶人。 如果没有他的强硬,如今大夏朝的官场绝不会如此稳定,天下绝不会如此太平。 如果没有他的强硬,百姓们的赋税绝不会一降再降,绝不会像现在这样温饱有余。 事实上,李大总管虽然漠然,但他一直都很在意底层的百姓如何生存,对于百姓,他看的远比这些拥有实力,却不为他所用的修行者们更重。 因为他而死的人很多。 因为他而活下来的人……更多。 而作为掌权者的他,必须无情。 …… …… 今天是花小妖的二十岁生日。 距离花小妖来到长安的第一天,已经过去了快十七年。 其实早在许多年前,李大总管就打算抓走花小妖,审问出她父亲的遗产了。 但他却不能这么做,因为他曾和花小妖的父亲约定,保她到二十岁。 当然,一个约定,还是一个和亡者的约 定,肯定无法束缚住李大总管的心。 真正阻止他的,是因为当初和花小妖的父亲做出约定时,不止有他一人在场。 还有青山的掌门姜御、圣贤城的柳城主、纵横天下的司徒行策,此三人做为见证。 如果他违背了约定,谁知道这三人会怎么想? 所以李大总管耐心等到了今天。 他准备把花小妖送去诏狱。 洗脑也好,用刑也罢,诏狱里有许多擅长做刑讯的专业人才,只要人还在,就没有挖不出的秘密。 …… …… 暮色渐浓,长安城的天空上满是晚霞,橘红的暮光洒在废墟上,别有一番艳丽。 李大总管最后看了孙二郎一眼,不再浪费更多言语,随手将花小妖打晕,便准备把她带去诏狱。 可就在这时,耳边忽然传来轰的一声爆响。 扭头望去,院子左侧属于小婵的房间被人用内劲轰出一个大洞,一道黑色的身影从洞中呼啸而出,飞速临近。 黑影出现的位置在大总管的视线盲区,他的速度极快,双脚几乎离地,本来双手空空的他在接近李大总管的刹那,一柄利剑蓦然现于手中,划破暮色,朝李大总管的咽喉割裂而去。 这简直是教科书级别的刺杀手段! 这个黑影,也绝对是巅峰级别的刺客! 够快!够凶!够狠!够出其不意! 可惜,却不够强大。 李大总管的精神力量实在太过恐怖,不需要肉眼观察,在他的精神世界中,便察觉到了来自侧边的危险。 他淡定地转过身,冷眼看着贴过来的黑影,一拳轰出。 不需要武器,无比深厚的内力聚集在他的拳头上,即使对上绝世神兵也不遑多让。 他的拳头撞破空气,发出刺耳的呲擦声,甚至有轻微的火焰在拳头边缘燃烧起来。 黑影披着一身纯黑长袍,戴着兜帽和面具,只留一双眼睛露在外面。 此时此刻,他眼中浮现出一抹惊疑! ——都说李大总管是一品后期的 强者,只比蔡让强上一线,可真正对上,面对这令人窒息的恐怖威压,他才发现大总管不知何时已经是一品巅峰的至强者! 他有些后悔,不该如此冒失。 虽然是他先出的剑,但如果硬碰上大总管的拳头,估摸着不死也得半残。 黑影当机立断,放弃了这一剑,同时身体向左侧倾斜,准备避开大总管的拳头。 可大总管却不打算让他轻易离开,左臂横扫,带着火焰的拳头轰然而至。 黑影眼神惊惧,来不及了! 大总管的拳头已经来到面前,他只能匆匆将剑横在身前,全力挡了过去。 一道巨大的轰鸣声在四合院里回荡开来,远比黑衣人破墙的声音更震人心魄。 小婵的闺房应声坍塌,伴随着滚滚烟尘,化为了一片废墟。 至于那道黑影,被李大总管一拳砸了回去,掩埋到了废墟的底下。 “这是……刺客?” 孙二郎看着这一幕,有些难以相信,继而又有些感慨。 或许是因为仇恨,或许是因为嫉妒,也或许是因为权力,总之,大夏的朝野中一直都有许多人看李大总管不顺。 所以黑市里一直都有刺杀李大总管的任务,赏金极高,终年不断。 然而,到底得是多么有勇气的刺客,才敢接下刺杀大总管的任务呢? 孙二郎想不通,看着被废墟掩埋的黑影,心道一句佩服。 “竟然还有刺客。”李大总管挑了挑眉,不觉得突兀,只是觉得可笑。 刺杀这种事,早些年他确实遇到过几次,后来突破到一品后期,就没人敢了。 事实上,在长安城中,有皇城的大阵做保,也没人能杀得了他。 即使青山的掌门姜御都不行。 除非……姜御突然发疯,率青山弟子大肆进攻,或者姜御再找一个领域境的至强者,比如圣贤城的柳城主,两个领域境的强者联合,才有机会取了他的性命。 但显而易见,这两种假设根本不可能存在。 就算姜 御真的发了疯,蔡让,燕白发,赵连秋,乃至星君等人,也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李大总管被人杀死。 “我知道你还活着。”李大总管看着前方的废墟沉声说道。 废墟底部传来窸窣的声音,黑影扒开碎石,爬了出来,看着李大总管直起了身子。 他身上的黑衣沾满灰尘,兜帽里的黑发耷拉在脸上,唇角和胸前带着鲜血,看起来极其狼狈。好在他的速度足够快,卸力手段也足够高超,不然李大总管全力一击,足以要了他的性命。 李大总管打量着他身上的黑衣,皱眉问道:“你来自黑衣楼?” 黑影没有理他,擦掉唇角的血水,抖了抖身上的灰尘,把剑握的很紧。 旁边的孙二郎和珠儿也在打量着黑影,看着这一袭标志性的黑衣,他们不约而同地生出了和大总管一样的想法。 ——这个刺客,绝对来自黑衣楼! 除了黑衣楼,实在想不通有哪方势力,或者有哪个独行杀手狂妄到敢刺杀李大总管。 不过黑衣楼是在发什么神经? 如果要刺杀李大总管,怎么也得派个一品后期的强者吧?派个一品初期的算怎么回事?看他的实力,恐怕比花小妖也强不了多少吧? 孙二郎看出了黑影的境界,于是愈发想不明白,只是遗憾想着,这个人就要死了。 黑影沉默着,盯着李大总管的眼睛,眼神变得越来越认真。 一道极其浓郁的杀意从他的黑衣中渗透而出,冥冥中仿佛散发着腐血的腥臭味。 感受到这抹杀意,李大总管挑了挑眉,看着他欣赏说道:“看来你杀过很多人。” “不错,但我更想杀你。”黑影沉声开口,然后猛吸了一口气。 天地间最精纯的元气顺着他的呼吸涌入身体,与他的内力交融,不分彼此。 这一瞬间,他好像凭空拔高了两个境界,从一品初期直至一品后期。 珠儿的脸色格外苍白,两个至强者对峙带来的压迫感, 让她觉得呼吸都变得有些困难。 孙二郎自然不受影响,微微皱眉,看出黑影应该是动用了某种透支生命的禁术,裸露在外的皮肤表面渗出了一抹鲜红。 李大总管同样看出了这一点,神情少有地凝重起来,把昏迷的花小妖丢到一旁,摆出认真以对的架势。 啪的一声轻响,黑影动了! 他身上的杀意趋于极点,持剑猛地朝大总管刺了过去,剑刃周围萦绕了一层血雾,恍惚间仿佛割裂了残阳。 但李大总管完全没有退避的意思,即便对方动用了禁术,可无论境界高低还是内力的深厚程度,他依然占据绝对的优势。 他做出双手合十的姿势,像是佛门祷告,却高举过头顶,用力斩下! 无数道霸道的内劲从他的掌间涌出,竟然在他的头顶,汇聚成了一把黑色的巨大刀影! 刀影尚未成型,数道飓风就已经在它的周围呼啸盘旋。 轰的一声巨响! 大刀和利剑撞到一起,就好像有一道雷霆在小院炸开,余威外溢,掀起无数石屑烟尘。 孙二郎用内力支起屏障,护住了身边的小婵和珠儿,不忘分心照顾昏迷了的花小妖。 交战中心,黑影实在坚持不住,喷出一口鲜血,整个人倒飞而出,砸在了孙二郎面前。 他七窍流血,胸膛起伏,连续呕出数口血水,模样凄惨到了极点。 孙二郎嘲讽的看着他,脸上带着镇定的笑容,心想真是一个蠢货,竟然仗着禁术短暂提升的境界,就妄图和李大总管对垒了? 李大总管数十年修炼出来的内力,岂是你一个禁术就能随便触碰的? “兄台一路走好。” 孙二郎在心里默默念叨了一句。 他犯不着为了一个刺客得罪李大总管,所以没有出手相助的想法。 一个蠢货,死了就死了。 可下一刻,孙二郎却是镇定不起来了。 因为那黑影嘴唇蠕动,一道声音凭空在他的脑海中响起。 “二哥,是我。” 第206章 自求多福 孙二郎神情大变,很快又装作什么都没听到的镇定模样,心里却炸开了锅。 毫无疑问,这道虚弱的声音来自于面前的黑影,他用的是佛门的传音秘术。 真正让孙二郎被吓一跳的点在于,他对这道声音很熟悉,对这个人也很熟悉。 这可不就是他的黄兄弟吗? 那个与他一起喝酒,一起出入教坊司,一起骂内廷司无耻,一起夸姑娘身材的黄兄弟。 但是黄兄弟啊,你怎么就加入了黑衣楼呢? 以及黄兄弟啊,你是脑子犯病了吗,怎么会想着刺杀李大总管? 这一刻孙二郎脑海中生出了无数疑问,最终只归为了一句话—— 黄兄弟啊,你害我好苦! 即便心中有万分不解和无奈,孙二郎终究不可能放弃他最好的黄兄弟。 那么……该怎么办? 到底用什么办法才能把黄兄弟救走,最好还不得罪李大总管? 孙二郎心思直转,然而时间太短,他实在想不出什么好的对策,正准备硬着头皮出手,一切后果等到救下黄兄弟之后再说。 可就在这时,他视线的余光中再次出现了一道黑影。 那黑影的速度同样很快,趁着黄兄弟和李大总管交手的间隙,隐藏气息从废墟中奔来,瞬间便奔至花小妖的身边,他没有任何停留的将少女甩在了背上,又用最快的速度飞奔离去。 整个过程发生在极短的时间里,就连孙二郎和李大总管都来不及做出阻拦。 等到两人反应过来时,背着花小妖的黑影已在百丈之外。 一品! 又是一品! 加上孙二郎和花小妖在内,此时此刻,这间小院里足足汇聚了五个一品境的强者! 什么时候一品境变得这么不值钱了? 李大总管冷哼一声,袍袖轻挥,一道凶猛的刀气朝倒地的黄姓黑影袭去。 与此同时,他猛地一踏脚升入空中,朝另一道黑 影追了过去。 孙二郎松了口气,不用想借口了,赶紧上前拦住这一道刀气,把黄兄弟救了下来。 “有什么问题,等之后见面再说。”黄兄弟爬起来急声说道,从怀里摸出一枚疗伤丹咽了下去,也没向孙二郎道谢,抹了把嘴边的血迹,背起被他打晕的小婵就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孙二郎整个人都傻了,我救了你,你连一句谢谢都没有,这我忍了。 可你抱我的小婵做什么? 这可是我看上的人啊,我刚救了你,你就反过来抢我看上的人,这就有些不道德了吧? 孙二郎没好气道:“你想做什么?” 黄兄弟摆了摆手,示意现在没时间跟他解释,刚迈出两步却又停了下来,回头瞥了珠儿一眼,送去一个疑惑的眼神。 你怎么不跟我一起走? 这间小院肯定是不能再住了。 在他看来,自己救走了花小婵和花小妖,珠儿做为姐妹三人中的小妹,自然是要跟着他一起离开的。 但鬼使神差的,珠儿竟然拒绝跟着他离开,甚至还向后退了一步。 黄兄弟看了孙二郎一眼,笑了笑,全明白了。 他先前被逼的动用禁术,此时气息紊乱,受了重伤,乃至伤及了根本。 此外,他的身上沾满了鲜血和灰尘,要多狼狈有多狼狈,就像一个刚从尸体堆里爬出来的死人。 反观孙二郎,一身长衫干干净净,身材高大魁梧,气息安稳如山,而且他背靠平康坊孙老爷,自己也有一品后期的实力傍身,怎么看都比他来的更加有安全感。 既然人家不愿意,黄兄弟顾不上也不想多做强求,急声交待了一句:“二哥,我先走一步,这姑娘就交给你了。” 孙二郎点了点头算是回应,明白现在不是交谈的时候,指了指另一边背着花小妖逃离的黑影,用最快的语速说道:“你那个同伙,他不 一定跑得掉。” “只能尽力。”黄兄弟火急火燎地回了一句,背起小婵就往相反的方向逃离。 …… …… 另一边。 平康坊的房屋大都是砖瓦,很多很密,黑影背着花小妖在其中飞快穿梭。 显然,他对这里很熟悉,且看他逃往的方向,赫然是孙老爷的小院。 要知道,孙老爷的住宅对于绝大多数的人来说都是隐秘,眼前这个黑衣人,却明显知道住宅的位置,这证明什么? 李大总管眯了眯眼,有些生气地想着,难道黑衣楼和孙老爷是一伙的,亦或者双方之间达成了某种合作? 或者,这个黑衣人本就是孙老爷的手下?! 其实不然,黑影清楚孙老爷不可能帮他,他也没有奢求孙老爷的帮忙,只是因为这边的房屋更多更密,人流量更大,里面的强者更多。 在逃跑的过程中,黑影不断地朝花小妖的体内输送内力,一边帮她缓解伤势,一边尝试着将她唤醒。 毕竟是一品境的强者,即便身受重伤,在黑影的帮助下,花小妖总算是慢慢的醒转过来。 她环视一圈,很快理清了现在的状况,随即看向这个背着自己的黑衣男子。 花小妖不认识这个帮了她的人,但趴在他的背上,感受着从他身上传来的内力,花小妖明白对方的境界虽然比自己更强,但强的很有限,最多也只有一品中期的实力,远不是李大总管的对手。 不过对方很聪明,在平康坊的窄巷和暗道中来回腾挪,极大限制了李大总管的发挥。 但即便如此,最多十个呼吸,李大总管也能追上他们的脚步。 珍惜这短暂的十个呼吸,花小妖一边调息,一边出声问道:“你是谁?” 黑影喘着粗气,并不回答,只是左手从兜里摸出一粒丹药递了过去:“疗伤药。” 花小妖喔了一声,没有怀疑什么,接 过丹药直接咽了下去。 速效疗伤丹的药效极速发挥,花小妖顿时感觉呼吸顺畅了许多。 黑影抬头望了一眼,急声说道:“来不及了,这个也给你,咱们自求多福吧。” 说着他递过来一张被黑布包裹住的令牌,花小妖来不及细看,很听话地接过来塞进了怀里。 但少女心里却有些不解,什么来不及了? 眼下大总管要追上他们至少还得九个呼吸,而以他们的速度,绝对能在九个呼吸内逃到孙老爷的地方。 花小妖对周围的环境同样熟悉,认出黑影逃往的正是孙老爷的方向,便先入为主的把他当成了孙老爷的人。 毕竟放眼平康坊中,除了孙老爷,还有谁敢从大总管手中救人? 然而她并不知道,也不会知道,孙老爷非但不会救她,反而把她卖了出去。 紧接着的下一刻,少女就明白了“来不及了”这四个字的意思。 一道恐怖的气息忽然从头顶传来。 她下意识抬起头,看到天穹之上,出现了一道三尺余长的铁刀。 铁刀的刀柄漆黑如墨,刀刃洁白胜雪,从皇宫的方向飞来,朝着大总管飞去。 在他们身后,李大总管凌空而行,居高临下的看着前方在小巷中穿行的黑影和少女,就像在看两只热锅上跳脚的蚂蚁。 他的眼神冷漠如刀,一抬手又握住了真正的刀。 这便是他的武器。 跟随他超过二十年的武器。 这把武器极其有名,它曾是千年前第一强者霸王的武器,既名绝刀,又名狂刀。 狂刀辗转多年,在本朝被李氏皇族所得,又被陛下转赠给了李大总管。 实际上,大总管至少有三年不曾用过这把刀了。 因为用不上。 他手中的权力已经足够他解决九成的问题,而剩下的一成,自有蔡让等人替他解决。 其实花小妖和这两个黑影也是不配他使用 武器的。 如果是在荒野上,这两人在他面前绝对跑不出百丈,更不用说和他周旋了。 问题在于,这里是长安城,而且是长安城内人口密集第三、仅次于东西两市的平康坊。 他在这里不能随心出手,否则带来过大的破坏,或者伤及到无辜的百姓,朝中的言官和文官便会借此生事,儒家出身的尚书宰相也会对他不满,处理起来会是很麻烦的事情。 所以非到万不得已,李大总管不会允许自己犯错,以防给众臣留下话柄。 但花小妖所认为的十个呼吸,也未免过于天真了。 看到这把刀的到来,花小妖知道,他们连一个呼吸的时间也没有了。 “你左我右,自求多福。” 黑影再次说了一句,忽然停下脚步,转身看向李大总管,嘴角扬起了一个笑容。 惨淡的暮色下,他的笑容显得格外疯狂。 “总管大人,送您一份大礼,收好了!” 他狂笑着说道,取出一个火匣子,点燃,扔到了左手边的窗户里。 …… …… 只有很少的人知道,在平康坊深处,藏了一家私炮坊。 这家私炮坊以制作烟花爆竹为主,同时也兼制火桶箭矢、火器鸟铳等火药制品。 现如今年关将至,正是烟火爆竹卖的最红火的时候,私炮坊雇佣了大量民工,分为三班,昼夜不停的制作。 不到三亩地的私炮坊内,囤积的烟花爆竹的总价值,已经超过了十万两白银。 黑衣人在特定位置准备了火油和引线,此时火匣子扔进去,周围的爆竹一时间哗啦作响。私炮坊里的民工早已被他驱赶出去,远处也有他的同伙,几乎同时点燃了另一边的引线。 不,不止一个同伙,这一刻,私炮坊内部,至少有六处被人点燃! 只消一眨眼的功夫,耳边就响起了轰隆隆的响声,伴随着巨大的火焰冲天而起! 第207章 大总管的刀 价值十万两白银的烟花爆竹,以及更多还没来得及制作成烟花的火药囤积,假如燃烧引爆的话,会是多大的灾难? 谁都说不出准确的答案。 但可以肯定,火焰一旦蔓延,至少这一条街都会被彻底焚毁。 私炮坊前的小巷内,在扔出火匣子的同时,黑影和花小妖便一左一右分开逃离,就像他说的那样,他只能帮花小妖到这里了,接下来该当如何,两人自求多福。 李大总管悬停在空中,握着铁刀,脸色阴沉得几乎要滴出水来。 他实在没想到对方还有这么一手,却也不得不承认这一手正好打在了他的七寸。 他尽心尽力的维持朝堂稳固,削减税收,颁布新策,选拔官员,为的不就是富国富民,让百姓生活的更好一些吗? 私炮坊内的民工虽然被驱走了,但周围还有许多砖瓦民居,此时此刻,住户们感受到外界的压力,一个个都躲进了房间里,或害怕或震惊或激动的看着外面的场景。 如果任由私炮坊燃烧爆炸,这些人里除了小部分修行者,其他的恐怕一个都逃不掉。 且事后李大总管一定会为此担责,承受数不清的骂名,继而影响到他的统治。 不得不说,这个黑影对李大总管研究的很透彻,明白他真正在乎的是什么。 轰!轰! 李大总管神情愤怒,接连斩出两刀,巨大的刀气分别朝黑影和花小妖席卷而去。 空气也开始翻腾起来,漫天晚霞被恐怖的刀气撕碎,向着四野散开,就像是流淌的血水。 李大总管没有时间去斩第三刀,也没有时间再去关注逃亡的黑影和花小妖,而是落在了私炮坊的上方。 铁刀向下垂落,一道难以想象的刀气荡漾开来,伴随着无穷无尽的内力从李大总管身上奔涌而出,形成了一道内力屏障,这道屏障之宽广,赫然将占地两亩多的私炮坊笼罩在内! 刀气屏障内部,烟尘遮蔽了视 线,火光跳跃着,不停地迸发出一阵又一阵的爆炸! 只不过几个呼吸的时间,私炮坊便已经化为火的海洋,天空也被火焰映照成了一片鲜红色,伴随着爆炸带来的惊涛骇浪,似乎随时都会冲出来,吞噬掉整座平康坊。 躲在家中看戏的百姓们一个个都被吓呆了,本来看热闹的笑容凝固在脸上,取而代之的是心底涌出的巨大恐惧感。 就连堪堪躲过李大总管一击、已经逃到远处的黑影也愣住了,停住脚步,望向已在百丈开外的私炮坊。 看着冲天的火焰,爆炸的雾气,萦绕不止的黑烟,黑影眼中是无比的惊恐。 要知道,私炮坊里至少还有数十万斤火药,可谁也没有过引爆这么多火药的经历。 在制定这个计划之前,他只觉得私炮坊里都是些烟火产物,就算破坏力不小,可随便大又能大到哪里去呢? 现在看来,他错得离谱。 如果他提前问过开山的老农,或者火药部队的军卒,就会明白火药的威力有多么强大。 足以打死一头牛的火铳,一次也只是发射三两火药罢了。 开山时,万吨巨石拦路,最多三斤的火药也就能将其解决。 虽然私炮坊中的火药尚未加工,破坏力比不上开山和军伍中的火药,但也弥足恐怖。 一旦李大总管阻拦不住,至少半个平康坊都得葬身火海,数以万计的人将为之陪葬。 而做为始作俑者的他,余生都将活在自责和悔恨当中。 一念及此,他心里涌现出浓浓的后悔。 在这样的火海面前,由不得旁观者不心生畏惧,就连上空的李大总管都成了一个黑点,显得那么渺小。 然而,在众人眼中化为黑点的李大总管,数十年修为尽数施展开来,不知多少世间难得一见的秘传武学纷纷出现,最终融合在一起,递出了手里的铁刀。 这一刀很慢,就像海里的鲸鱼慢放十倍,做出翻滚的动作。 这一刀很稳,恍然间蕴含了足以割破风雪,肃清寒冬的真意。 火焰蒸腾,遇刀而止! 爆炸轰响,遇刀而停! 李大总管双手握刀,他的黑发在寒风中狂舞,冷冽的脸庞在火光的照耀下透出血色,就像是传说中的修罗神。 此时此刻,数万斤火药同燃所引起的爆炸,被他一人阻挡! 平康坊内巡逻的不良人、城卫军无不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纷纷朝这边赶来,可面对这漫天大火,以及大总管设下的刀气屏障,他们根本就无从下手。 紧接着,不良帅燕白发、副帅赵连秋、内廷司的蔡让等人纷纷赶到。 就连观星楼都给出了反应,星君大人坐在一道紫色的云雾上,飘然而至。 数位强者悬停在私炮坊上空,各自出手,辅助李大总管一起压制其间的火焰和爆炸。 很快,爆炸声逐渐停歇,火焰也有了缩小的趋势。 李大总管松了口气,收回铁刀,聚集在周围的不良人和城卫军这才有机会上前帮忙,进行收尾的灭火工作。 远处,一个没有人注意到的角落里,黑影脱下黑袍,露出里面朴素无华的棉袄,他整了整头发,调整了呼吸,身上的气息也随之改变,就好像换了一个人。 他沉默着,也加入了救火的人群当中。 …… …… 待火焰熄灭,周围人流混杂,早已不见了花小妖和黑影的踪迹。 李大总管恼火至极,但他并不后悔先前的决定,再有一次,他依然会以拯救百姓为先。 他目中的愤怒被冷漠取代,也没有再尝试追踪花小妖和黑影的去处,随意向燕白发等人打了个招呼,用缉查邪秽的理由做了句简单的解释,便转身返回了花小妖的小院。 不出他所料,孙二郎依然在这里等着,珠儿站在二郎的身后,只是另一个黑影和小婵早已不见踪影。 其实珠儿心里是想离开的,但看到孙二郎不走,她也只好硬着头皮等 待。 “李大人,那边闹出的动静不小啊。”孙二郎主动开口,语气带着示好的味道。 李大总管却没心情和他掰扯,冷冽的目光在小院扫过,寒声道:“人呢?” 孙二郎知道他问的是黄兄弟和小婵,笑容讪讪,小意道:“逃走了。” 李大总管冷哼一声,浓浓的杀意瞬间将孙二郎笼罩在内。 在之前的碰撞中,他已经将黑影打成重伤,临行前又斩出了最后一刀。 以黑影当时的情况,根本不可能躲过他这一刀,已是必死的局面。 但黑影活了下来,甚至还能带着小婵逃离此地,那么答案已经很明显了。 场间只有孙二郎能救他的性命。 感受到这直冲灵魂的杀意,孙二郎不由打了个哆嗦,表现得很紧张,没有半点一品后期强者该有的骨气和架势。 如果说孙二郎先前还敢表露不满,和大总管杠上两句,可见识到刚才的一幕,李大总管手握铁刀,一人阻挡了几万斤火药的爆炸,他哪里还不明白双方之间的差距。 孙二郎扪心自问,在握刀的大总管面前,他应该走不过一百招。 况且此时此刻,燕白发、赵连秋、岱岳星君等人还未从平康坊离开。 倘若他惹怒了李大总管,这些人应该很乐意帮忙,除掉他这个平康坊的最强者。 孙二郎明白,他必须要给出一个合适的理由,否则很难逃过这一劫了。 只好硬着头皮开口道:“总管大人恕罪,我见那人实在可怜……” “可怜?” 李大总管眯了眯眼,杀意更浓,甚至摩挲了一下手里的铁刀。 孙二郎吓了一跳,不敢再编下去了,心里默默地对黄兄弟道了个歉,然后毫不犹豫地卖掉了对方。 “他是我一个弟兄,你刚才见过的,就是和义父在杏树底下下棋的那个年轻人。” “他不是我们的人,但经常在平康坊做事,一来二去也就混熟了。” “和小妖一样,他也 是个杀手,在最新的杀手榜上排行第五,代号:黄泉。” “我只知道他是杀手黄泉,出身和来历一概不知,查过但没能查到。” 孙二郎一边语速极快的说着,一边观察着大总管的表情,见大总管沉默不语,他只好继续说下去,从几年前黄泉第一次来平康坊开始,一直说到黄泉最近执行的刺杀任务。 他算是彻底把黄泉卖了个干净,就连黄泉喜欢哪个窑子里的哪个姑娘都说了个彻底。 黄兄弟,对不住了,二哥也是没办法才出卖你的,等下次见面请你喝酒…… 孙二郎心里对黄泉道了句歉,继续低声下气地解释。 “另一个黑影我就真的不认识了,他明显隐藏了气息,我就算认识也认不出来。” “但在我印象中,黄泉应该是没有同伙的,我也不懂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黑衣楼……您问黑衣楼?冤枉啊总管大人,这个我就更不清楚了。” “但我用黄泉的脑袋起誓,我们跟黑衣楼真的没关系啊,至于黄泉到底是不是黑衣楼的人,这个我也不知道啊!” “要不,您去问问义父?” 孙二郎小心翼翼地说着,态度恨不得卑微到泥土之中。 如果这幅画面传出去,外界一定会觉得孙二郎丢人,分明是一品后期的大高手、当世有数的强者,却在内廷司面前卑躬屈膝,真是丢人丢到姥姥家了。 珠儿也产生了同样的想法,觉得孙二郎真是没有半点男子该有的气概。 但李大总管却不觉得有何不妥,在长安这个吃人不眨眼的名利场中,越是像孙二郎这种能屈能伸,愿意放弃所谓尊严的人,才能活的越久,活的越舒服。 反观那些脊背挺直、坚持绝对正确和原则的家伙,才会被长安吞的连渣滓都不剩。 一念及此,他也不再为难孙二郎,抬起右手示意他可以停嘴了。 “这个人,我要带走。” 他忽然指了指珠儿说道。 第208章 兄弟 珠儿被这突然的一指吓了一跳,顿时泪眼婆娑,躲到了孙二郎身后。 她的眼神怯懦,娇躯颤抖,双手勾着孙二郎的衣角,脸上满是委屈和乞求。 她柔弱的表情似乎在说:“郎君,奴家只有你了,你不能把奴家交出去。” 孙二郎明白这是要拿人质的意思,有珠儿在手,不愁花小妖和花小婵不会露面。 但他先前答应过黄泉,要尽可能的保护珠儿,此外他也不想把一个妙龄少女交给万恶的内廷司。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在花楼里长大的珠儿无疑很会拿捏男人们的心思,看着她这一副委身于君,任君采撷的娇柔模样,孙二郎的心都要化了,哪里舍得把她交出去? “总管大人……” 孙二郎正准备重复先前的说辞,冤有头债有主,何必牵连其他人? 李大总管眼神忽冷,没说一句话,只是刚刚散去的杀意重新凝聚了起来。 孙二郎不由地打了个寒战,把后续的话憋了回去。 他敢肯定,如果他再敢多嘴,大总管定会不留情面,连着他和平康坊一起迁怒。 “总管大人请便。” 孙二郎改口说道,看了看李大总管,又看了看珠儿,在心里做了取舍。 他默默对珠儿道了声歉,加上对花小妖道歉,对黄泉道歉…… 孙二郎觉得自己把上辈子欠的歉都在这一天道完,整个人都憋屈死了。 …… …… 平康坊的事情算是告一段落,最终,李大总管只带了珠儿一人离开。 至于小婵,被黄泉不知带去了哪里,另一个黑影和花小妖也不知去了哪里。 孙二郎满心窝火的回到义父的小院,心中把内廷司和李大总管骂了千遍万遍。 当然,还有黄泉那个狗日的混蛋! “义父,黄泉这小比崽子到底是怎么想的?你知不知道,他差点把我害 死,你也不拦着点他?”孙二郎一屁股坐到了孙老爷面前,骂骂咧咧个不停。 孙老爷捧着一碗热粥,笑呵呵地说道:“他要救人,我哪拦得住?” 孙二郎气愤地哼了一声,骂道:“他救个屁的人,他们认识吗?” 孙老爷挑了挑眉,悠悠然地说道:“难道你不知道,那个叫小婵的姑娘,是他的相好?” 孙二郎愣了下,顿时更加恼火了! 狗日的黄泉,和我一起逛青楼的时候,满口兄弟一生一世一起走,大丈夫当潇洒世间,绝不会被女人束缚!结果你个王八蛋转头就有了个相好,竟然还瞒着二哥我?亏我还救了你和你相好一命! 孙二郎暗暗发誓,等下次见到黄泉,一定要让这小子脱掉一层皮。 “另一个人呢?黄泉到底是什么来历?义父你知不知道?”孙二郎好奇问道。 可话音落下,半晌不见义父回答。 孙二郎转过身。 才发现老人家裹着厚棉袄,躺在树下的躺椅中,捧着粥碗,眯着眼睛,似乎是睡着了。 暮光穿过院里的枣树枝,落在老人脸上,斑驳的树影和皱纹复杂地融在一起。 “至于嘛,每次问到不想回答的事情您就装睡,假装听不到就行了呗。” 孙二郎白了老爷子一眼,嘟嘟囔囔地念了两句,也不多待,起身离开了小院。 …… …… 平康坊一处低矮的砖房里,烛火晃动,小婵坐在床上,倚靠床沿,气息虚浮。 黄泉坐在炉火旁边,熬着药,气息同样虚浮,脸上没有半点血色。 两个身受重伤的人一边煎药,一边小声说着什么,不过从他们的语气神态上判断,他们之间的交流并不怎么和谐,各自阴沉着脸,像是热恋中的情人吵架,谁都不愿意服谁。 实则小婵想要再返过去找花小妖,黄泉不愿意 她离开,这才起了争执。 便在这时,耳边响起敲门的声音,三长一短,接着又三短一长。 “开门,是我。” 听到这个声音,黄泉松了口气,起身打开了房门。 走进来的是一个大概二十五六岁的年轻男子,和黄泉年龄仿佛,相貌上也有两分相似。 如果谢周和燕清辞在这,一定能认出来,眼前此人,正是赵连秋的学生、那位既温和又冷血的判官,小曲。 小曲原名何去,出身清河何家,乃是何家老爷的第三子。 清河的人都知道,何老爷娶有一妻一妾,妻妾分别为他生了两个儿子,大儿子和三儿子乃是正妻所生,二儿子与四儿子则是妾室所出。 巧合的是,长子和次子之间,三子和四子之间,都只差了一个月的生辰。 现如今长子留在清河继承家业,次子自幼读学,如今已步入大夏官场。 关千云在泾阳担任捕头时,他的顶头上司,便是担任泾阳县令的何家次子。 三子和四子从小开始修行。 其中三儿子何去性格好,脾气好,加入了不良人,深受重用,未来可期。 反观四子何从,就有些不尽人意了,好争斗,喜杀伐,性格还倔,拒绝了何家给他安排的不良人道路。早几年与老爷子闹了矛盾,一言不合甚至就离家出走,不知躲到了哪里。 何老爷子也不着急,因为他心里清楚,虽然小儿子和自己闹掰了,但四兄弟之间的感情很好,绝对不会断掉,通过其他几个儿子,他依然能掌握小儿子的动向。 他知道小儿子辗转去了长安,深入平康坊做了一名杀手。 初时何老爷很愤怒,扬言要断绝父子亲情,将他从族谱除名,彻底逐出何家。 但何从却不吃他这一套,倔强回话道,想除便除,清河与何家,他不回也罢。 后 来还是三兄弟依次出面,才缓和了父子之间的关系。 不过何从依然不愿意回去,还特别骄傲地对三个哥哥说,你们在明,我在暗,如果哪天有你们想杀却不方便杀的人,就告诉弟弟我一声,保准把他的人头送上。 最后何家也只能不了了之,任由小儿子胡闹去了。 但除了做为父亲的何老爷子,以及他三个兄长,没有人知道黄泉就是何家的第四子。 即使何家主母,还有黄泉的生母都不知情。 “这是一些疗伤药,给你们送过来了。”小曲看着自家四弟,恨铁不成钢地说道。 他听从赵连秋的命令,如今隐名埋名,正在平康坊查探长冥的踪迹。 今天他被何从喊来救人,差点就暴露了身份,还差点酿成毁灭平康坊的大祸,也差点就死在了李大总管的手中。 不仅如此,他还付出了更大的代价。 为了帮花小妖逃出长安,他把自己的令牌给了花小妖。 那是只在不良人内部发放的特制令牌,每一块都独属于他的主人,别无分号。 换句话说,如果花小妖运气不好,落在了朝廷手中,那根据她手中的令牌,便能顺藤摸瓜地找出小曲,小曲也得跟着遭殃。 问题在于,他救下的这三个人,竟然是一个黑市杀手,两个杀手的同伙! 这让做为不良人的小曲格外气恼。 如果不是黄泉口口声声的向他保证,花小妖和他一样是个“好杀手”,不会随意害人,他绝不会答应出手。 当然,他也做不到看着四弟白白丧命。 即便如此,小曲依然很想一脚踹死这个不争气的兄弟,但看着房间里还有一个小婵姑娘,应该就是自己未来的弟妹了,当着弟妹的面,他最终将怒火憋了回去,给四弟留一个面子。 黄泉笑着接过:“多谢三哥。” “ 多谢三哥。”小婵也乖巧说道,准备起身对小曲行礼。 “我走了,你们安心养伤,注意安全。” 小曲冷漠地摆了摆手,一刻也不想多留,送完药就退了出去。 小婵看着他离开的身影,有些委屈的张了张嘴,咽下了没来及说出口的话语。 她本想询问一下姐姐和珠儿的消息,奈何小曲没给她开口的机会。 事实上,虽然小婵相貌喜人,但在小曲看来,一个流落在外的杀手,显然是配不上自家四弟,也是没资格嫁入何家的。所以他对小婵自然也没什么好感,救人只是出于兄长的责任罢了。 黄泉看着她安慰说道:“放心,三哥既然没事,你的小妖姐自然也不会出事。” 小婵低着头,没说什么,心里对姐妹的担忧却没有丝毫削减。 …… …… 回到花小妖这边,小曲躲过了大总管的最后一刀,花小妖就没有他的幸运了。 本就重伤的她躲避不及,只能强撑起内力硬抗,背后被斩出一道一尺有余的伤痕,深可见骨,鲜血浸满了衣衫。 但她不敢停留,李大总管和内廷司的人很快就会赶到,她必须找个安全的地方躲避。 可放眼长安,到底哪里才算得上安全呢? 平康坊出卖了她,姐妹也各自走散,失去了小曲和黄泉的帮住,她有种走投无路的感觉。 她无处可去,只能尽可能的向外逃亡,刚从暗巷中离开,便有一队巡查兵从远处走来。 花小妖有些绝望,更清楚以她现在的状态,或许是逃不出长安城了。 她只能先行躲避到路边的马厩中,借助饲料和马粪的臭味,遮掩住身上的血味。 或许等到夜深人静,她还有一丝逃走的机会。 然而,她躲过了巡查兵的巡逻,却没有躲过谢周的感知。 谢周推开木门,和她四目相对。 第209章 小妖小妖 杀手榜第十,不对,如今已排到了第九。 花小妖! 看到这双绝美的桃花眼,谢周第一时间就认出了少女的身份。 当初在齐郡城中,花小妖曾和毒咒联手,试图取他的性命。 后来他唤出紫气东来,借助师父留下的护身符,击败了花小妖,也将毒咒一分为二。 不过谢周很清楚,杀手一旦接了任务,往往是不死不休,一次不成,便会有第二次、第三次,就像当初在齐郡城中,毒咒就连续对他进行了三次刺杀。 所以之后的这两个多月,他一直都提防着花小妖的再次出现,但少女始终不见踪影,似乎放弃了这场刺杀。 谢周猜不到这其中的原因,渐渐的也就把花小妖抛在了脑后。 谁曾想,今日会在长安再见。 此外,在谢周的印象中,花小妖是一个很娇媚的,长着一双桃花眼的女子。 上次见面,她只着一身宽松的大红纱衣,映衬着她火爆的身材,极具诱惑。 这次相遇,她依然是一袭红衣,却是把自己裹得很紧,没有多余的皮肤裸漏在外,而且她的红衣上满是泥土和鲜血,面色苍白,呼吸微弱,似乎随时都会死去。 要救她吗? 这是个值得探讨的问题。 如果换成张季舟或者葛桂在这,从医者和法度的角度出发,当然是要救人的。 因为花小妖首先是个人,然后才是杀手,是坏人或是恶人。 所有的医书上都曾写下,治病救人,医者天职。医者是施救者,不该是审判者。 就算是坏人,该救也是要救的,救完之后的审判是另一回事。 但就谢周而言,这是个无需考虑的问题。 他是青山弟子,除恶务尽、剑荡邪秽正是青山的坚持。 面对一个杀手,一个曾想过置他于死地的杀手,别说救治,一剑杀 之才是应有之理。 谢周绝不是意气用事的人,尽管花小妖这副凄惨的模样很招人怜惜,但既然花小妖对他抱有杀意,如果他还投予花小妖更多的同情心,才是对自己和身边人最大的不负责任。 一念及此,他准备一剑杀了小妖。 可就在这时,他忽然注意到花小妖手边搁置了一块令牌。 “嗯?”谢周愣了下,捡起来看了一眼,发现这竟然是一块不良人的令牌。 不良人的令牌只对内部人员发放,数量有限,当人员战死或者退出后,不良人就会将令牌收回,且根据内部的职责等级,制作令牌的材质也有所不同。 比如刚加入的不良人,发放的都是木制令牌,而像是小队队长,也就是关千云和燕清辞这种级别的不良人,便会发放铁制的黑色令牌,再往上便是银制、金制,以及只属于几位不良人高层的陨铁令。 而眼前这个,赫然是一块银制令牌,论规格,比燕清辞和关千云都要高一个级别。 花小妖身上怎么会有不良人的令牌? 难道是她抢的? 谢周第一时间产生了这样的想法。 认为花小妖应该是刺杀了某位不良人高层,抢夺了后者的令牌。 这是最正常也是最合理的解释,或许花小妖也是因此被不良人打成重伤,逃到此处。 一念及此,谢周心中的杀意更浓,可紧接着,他忽然注意到在令牌背后,很潦草的刻了一排细密的小字。 “阁下如果看到这块令牌,请务必帮忙,护小妖姑娘周全。” 谢周怔了怔,这令牌不是抢的?竟是某位不良人高层赠送,有意帮花小妖度过此劫? 谢周不知道是谁把令牌给了花小妖,但不难确认这行字迹并非花小妖伪作。 出于对不良人的信任,谢周心里的杀意逐渐敛去 ,情绪变得有些微妙,迟疑片刻还是走上前去说道:“你伤得很重。” 花小妖用美丽的桃花眼看着他,没有说话,心想是的。 她伤得当然很重。 不仅背后深可见骨的外伤,还有脏腑断裂的内伤,就算她境界再高都很难恢复的过来,必须尽快服药,还需要最好的医师相助。 她本打算趁夜色掩护,去药铺里偷些药出来,然后尽可能的远离长安。 现在看来,她等不到那个时候了。 她再次遇上了谢周,那个曾被她刺杀,却差点将她反杀的青山弟子。 花小妖出身花楼,当初她年仅十三岁时便被誉为整个平康坊最美丽的女人。 她很清楚自己拥有着怎样的美貌,也清楚她的美貌对男人有着怎样的杀伤力。 如果她遇到的是别的男人,就算是不良人,都有可能因为她的美貌而心生怜悯。 但她遇到的是谢周,这个心肠仿佛是铁做的混蛋,就像他的剑一样。 即便当初打扮艳丽的小妖都不能触动他的心弦,那一剑毫不留情地朝她斩落,何况现在满身狼狈的落难少女。 如果不是知道谢周和燕清辞之间有些见不得人的猫腻,花小妖甚至会怀疑,这混蛋是不是和大总管一样也是个太监。 “小郎君,又见面了。” 不知为何,花小妖不想以这幅凄惨的模样见到谢周,更不想就这样被他杀死。 她强挤出一个笑容,桃花眼波光流转,似乎喝醉了一样,带着月夜般的朦胧感。 她尽力表现得更加妩媚,语气婉转勾人,眼睛笑的像弯弯的月牙儿,一如当初她初次见到谢周时的模样。 但她这副模样,却让人很难和妩媚联想起来,抬起头来的她,露出脏兮兮的小脸,脸白如纸,嘴角挂着血,故作妩媚的眼神只会显得更加凄 美,很是惹人怜爱。 谢周不为所动,只是平静看着她,沉默片刻后忽然转身走出了马厩。 花小妖愣了下,心想这是放过自己的意思吗? 看着谢周离开的背影,她不觉得感激,反而有几分难过,心想你怎么就这么绝情? 她的笑容散去,桃花眼失去光芒,好像被雨水打过的桃花,多了些湿意。 但很快她便反应过来,她凭什么要难过呢? 她又有什么理由认为谢周绝情? 或许是受伤过重,失血过多的缘故,花小妖思绪混乱,脑海中不停的胡思乱想。 但没过多久,谢周再次走了过来,把一杯水递到她的面前。 “把这杯水喝了。”谢周不知道她在想什么,认真思考着这么重的伤该如何救治。 花小妖看了眼杯子里的水,愣了愣道:“水里有什么?” 这不怪她怀疑谢周,主要是这杯水是黑色的,能闻到明显的怪味。 “你失血太多,我在里面兑了些药粉,对治疗你的外伤有好处。” 谢周没有告诉她这杯水里除了补血药,还融了一颗青山丹长老亲手炼制的续命丹。 这颗续命丹是在他突破二品时,姜御亲自替他要到的礼物,这可是能在关键时刻救命的宝物,价值不可估量,即使当初他身受重伤都没舍得吃,一直留到了现在。 如果拿到黑市拍卖,一颗丹药的价值,估计比她刺杀自己的价钱都差不了太多。 花小妖“喔”了一声,没有继续追问,把黑色的水一饮而尽。 谢周却挑了挑眉,没想到她会喝的这么果断,就不怕自己害她吗? 须知在修行界中,有那种专门用来控制死士的毒药,贸然饮下,一生都要受制于人。 这种疗伤药追求的就是一个见效快,没一会儿,花小妖的气息就平稳了很多,脸上 多了几丝红润,伤口也不再流血。 “外面巡逻的城卫兵和不良人都救火去了,咱们得趁现在赶紧离开。” 谢周轻声说道,走到花小妖身边蹲下,右手落在了她的头发上。 花小妖顿时瞪大了一双桃花眼,差点把水杯扔出去,紧张说道:“你要做什么?” “你背上的伤太重,头发也太长。” 谢周用平淡的语气解释道。 少女的头发确实很长,她缩在角落里,头发甚至垂落到了地面上。 长发及腰,青丝如瀑,如果她站起来任长发自由垂落,一定会很好看。 即便此时此刻,长发上沾了鲜血和污垢,但依然柔顺,足以令世间九成九的女子羞愧。 谢周贴近了一些,把少女的长发挽了起来,顺手绑了一个道髻。 他的动作很自然。 因为这本来就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 花小妖却没办法像他一样自然,身体轻轻绷了一下,虽然松了口气,但紧张感丝毫不减,先前的妩媚感荡然无存,看着贴的很近的谢周,耳根微红,心里很是恼火。 她长这么大,除了小时候在阿爹和师父怀里,以及把剑刺入敌人的身躯里,她还从没有和男人这么接近过…… 尤其是这个男人,竟然在给她梳头! 虽然有预防伤势加重的原因在内,但自古以来,梳头都被看作是一种定情的象征,而且一个女人的头发只能由她的夫君来梳,难道这家伙不知道的吗? 分明伤口还很疼痛,分明应该担心生与死的问题,花小妖的思绪却乱七八糟,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谢周没有想那么多,只是从救人的角度出发,怎么合适怎么来而已。 他绑完头发,用内力封锁住花小妖的经脉,防止继续出血,然后走到少女前面,背对着她,蹲下了身子。 第210章 带你去看医生 “你做什么?”花小妖紧张地看着他。 “带你换一个地方,你应该不想被我拎着或者抱着吧。”谢周平静说道。 花小妖这才明白他是要背着她,问题在于,她怎么能让他背呢? “我自己能走。” 少女别过头去,却没注意到自己的语气中竟有几分赌气的味道。 谢周不明白,这有什么好赌气的?是你想杀我,又不是我想杀你,而且今天是我要救你,又不是你要救我,怎么感觉像是我不对一样。 但他犯不上跟一个重伤的姑娘家计较,只是无奈说道:“何必逞强?” 殊不知他无奈的语气,在少女听来却成了一种嘲讽,愈发赌气道:“你说谁逞强了?” 她好像变成了一个傲娇的小姑娘,说完就急于站起来,给出证明。 然而她伤得实在太重,内力又被谢周锁住,根本就没有站起来的力气。 “你看吧,我就说你站不起来。”谢周很耿直却又很不合时宜地添了一句。 花小妖看着他,突然鼻子一酸,有些着急,也有些羞怒,更多的则是委屈。 尤其是谢周说这句话时平静的表情,更让少女委屈到了极点,几乎就要哭了出来。 但她当然不会哭。 她可是杀手榜前十的花小妖,她超凶的,冷酷绝情,怎么会哭呢? 花小妖咬着嘴唇,低下头一句话都不说,就像做了错事的孩子。 谢周叹了口气,把她的双手扶到自己肩上,挽住她的腿弯,把她背了起来。 花小妖任由他的动作,没有阻止。 她身材娇小,体重也很轻,娇弱的身体十分柔软,像是才几个月大的小猫咪。 她的衣袂间还散发着一种清香,隐藏在浓重的血腥味中,很难察觉。 “走了。”谢周托着她的膝弯,把她的身体向上挪了挪,一时间, 少女玲珑有致的身体和他贴的更紧,谢周整个人都僵硬了一下,默默念了句清心咒,排除脑海中多余的心思。 花小妖心怀羞恼,本来不打算说话,想了想还是问道:“你要带我去哪?” “青山。”谢周直接说道,只要别暴露花小妖的杀手身份,那么青山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比任何地方都要安全,任由那些朝廷的追兵翻破天去,都不可能怀疑到青山头上。 花小妖却表现得极为抗拒,冷冰冰地说道:“我不去青山。” 谢周愣了下,问道:“为什么?” 花小妖不回答,只是抿着嘴唇,但任谁都能看出她的委屈,以及她对青山的反感。 谢周沉默了一会儿,轻声说道:“那就不去青山了。” 他想到了两个别的去处。 首先就是长安东部、靖善坊的大兴善寺。 他的好友、法显和尚正在寺中修佛。 无论天赋还是境界,法显都比他更强,加上有寺庙做为掩护,应该足够护花小妖周全了。 此外,法显的医术也不比他弱上多少,有法显照顾,他也能放心。 但问题在于,法显那家伙正处在修行的关键阶段,还不能熟练的掌握他心通。神通外溢下,不管是谁,只要精神力不如法显,就会被他读走脑海中的所有意识。 如果把花小妖交给他,恐怕不出一天,花小妖在他面前就没有秘密可言了。 排除法显,谢周便想到了张季舟。 与法显相比,张季舟虽然实力差了很多,但他的医术更高啊。 放眼医学界,谁没听过鬼医的大名? 不说生死人,肉白骨,但一般的内外伤,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张季舟都能把人给救活了。 有他帮忙,花小妖或许用不到三个月,就能恢复完全了。 一念及此,谢周背着花小妖离开 了平康坊,避过人多眼杂的地方,去往宣阳坊的盛捷客栈。 …… …… 暮色愈深,即将入夜,盛捷客栈早早亮起了灯火,大堂里人来人往,座无虚席,很是热闹。与之相比,客栈后面的小巷就要冷清的多,黑漆漆的,很长时间都看不到一个人。 谢周避过人群,来到这条小巷,确认四周无人后,轻轻弹出一道剑气,敲响了客栈三楼七号房的窗户。 此时此刻,化名“谢长恭”的张季舟正在房间里看书,听到声音起身,打开窗户便看到了站在下方谢周的身影。 谢周对他招了招手,接着一跃而起,直接背着花小妖从巷子跃到了房间里。 “还请老先生帮忙救一下她。” 谢周直截了当地说明了来意。 “这闺女是谁?” 张季舟的目光落在他背后的女子身上,皱了皱眉,一眼就看出此女受伤极重,不仅外伤,连多处脏腑都有受损,得亏是修行者,换成是普通人,恐怕已是性命垂危。 谢周扭头看了花小妖一眼,两人都没有回答,准备把她放到躺椅上。 “直接放床上吧,老夫没那么多计较。” 张季舟对他说道,随即走到脸盘边洗了洗手,从床下抽出了自己的药箱。 接着他把烛台也搬到床边,点燃所有蜡烛,从药箱里取出一个针袋,一边把针放在火焰上炙烤,一边问道:“被谁伤的?” 花小妖和老人对视,没有回答。 张季舟又转头看了谢周一眼。 谢周只是摊了摊手,不是他有意隐瞒,而是花小妖身份特殊,在没有少女允许的情况下,他不能替她做决定。 张季舟忍不住抚须而笑,也不生气,这种自以为是秘密、不方便透漏的情况他见多了。 但在他面前,想隐藏和伤情有关的秘密,却不是那么 容易的事情。 “平康坊的动静那么大,我都差点没忍住去瞧瞧,现在看来,是闺女你弄出的动静了。”张季舟把烤好的针放到一边,取来几样药草,研磨成粉,混合到了一起。 花小妖深深的看了老人一眼,没有接话,算是默认了他的推测。 老人顿了顿,忽地说道:“总管大人的刀,不好受吧?” 此言一出,花小妖如临大敌,娇躯紧绷起来,像一只炸了毛的小猫。 本来安静下来的伤口,经她这么一紧张,顿时又撕裂开来,鲜血渗透而出。 谢周也愣了一下,忙对少女说道:“放心,张老他不是内廷司的人。” 花小妖这才松了口气,却不明白老人是怎么看出来的。 她背后的伤口,看出是刀伤不难,可看出是谁斩出的刀,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了。 “当年我还在宫里当差时,李总管就已经是一品后期的强者,现在看来,他距离领域境也只剩一步之遥,只是这最后一步,多少人走一辈子也看不到头啊。” 张季舟笑着给出了解释,言语中表露出他和李大总管已相识多年。 他配好药粉,示意花小妖在床上趴好,看着伤口问道:“方便再把衣服分开一些吗?” 花小妖犹豫了一下,知道老人是为自己着想,她没有拒绝的理由,只是侧头斜了谢周一眼。 张季舟笑了笑,也跟着斜了谢周一眼,神情微妙。 谢周无奈,举起双手,默默转过身,搬起一张凳子坐去了窗户旁边。 张季舟觉得有趣,脸上的笑意更浓,用刀割开花小妖伤口处的衣裳,拿药布包起配好的药粉,说道:“闺女忍着点,我这药粉有点疼,但你尽管放心,疼一阵过后,保准你一点疤痕都不留下。” “老先生请便。”花小妖轻声回道 。 张季舟不再多言,将药粉倒了上去。 只一瞬间,花小妖的身体猛地僵硬了一下,双手紧紧地抓住了床被。 巨大的疼痛感从背部袭来,甚至比被大总管用刀气斩中的时候更疼。 少女的额头上渗出冷汗,却咬紧牙关,没发出一点声音。 这一幕把张季舟看得啧啧称奇。 身为药粉的制作者,老人很清楚,这哪里是有点疼,应该说剧痛无比才对。 别说一个姑娘家了,就算许多铁打的壮汉受伤,药粉往上一倒,都会疼的满地打滚,有些骨气差的,乃至会疼到哭爹喊娘,眼泪都稀里哗啦的流个不止。 主要是现在他手中没有制作麻沸散的药草,否则绝对会先麻醉了再说。 眼下花小妖竟一声不吭,这坚强程度,由不得张季舟不为之赞叹。 “接下来就没这么痛了,但还是会很痛。” 张季舟等待药粉的劲过去,从药箱最深处取出了一包丝线。 这包丝线呈白色透明状,很细,很软,但延展性很好,显得特别坚韧。 在烛火的映照下,丝线散发着粉红色的微光,像是蚕丝一般。 事实上,这丝线确实由蚕丝制成,以蚕丝作为缝合线,可以被身体吸收,省去许多问题。 张季舟把蚕线穿过银针,贴近少女背部的伤口,开始缝合。 虽然老人年纪大了,但双手很稳,每一针都落在它该落的地方,不会有半点差错。 即便如此,剧烈的疼痛依然不断地刺激着花小妖的灵魂。 她紧闭着双眼,小拳头握得越来越狠,牙关咬得越来越紧,身上渗出的冷汗越来越多,本来被鲜血染红的衣衫再一次被汗水打湿,可以想象她正在忍受着多么非人的痛楚。 张季舟似乎没看出她的痛苦,眼神认真,神情严肃,一点一点的缝合着。 第211章 喜欢是什么感觉 窗户下方,谢周分心注意着这边的动静,眉眼间有些不忍。 他不禁有些佩服,这是何等强大的意志?换成自己,恐怕都做不到比她更好。 将近一刻钟后,张季舟终于缝合完毕,取下丝线,把银针放到一边,长长的舒了口气。 他起身去到妆台,洗了洗手。 水盆里漂浮起几缕鲜红。 按理说缝针这种事情,本该特别血腥,他的双手也该沾满鲜血才对。 但事实上花小妖早已失血过多,整个过程中都没怎么流血,老人也只有指尖沾了些血迹。 他对花小妖说道:“外伤老夫能治,内伤就只能靠你自己挺过去了,接下来这些天,切记不可动怒,不可修行吐纳,不能与人动武,少吃辛辣刺激性的食物,否则伤口崩裂,你还得再疼上一次……老夫再给你开一副补药,以你的修为,最多两个月,应该就能完全恢复了。” 花小妖没有回应。 张季舟微微一怔,才发现不知何时,少女已经疼昏过去了。 他叹息一声,神情感慨。 行医七十多年,他还是第一次遇到花小妖这种,直到疼昏都没有叫出声来,而且为了让他行针方便,少女整个过程中都保持着一个姿势,没有挣扎,连抽搐都没有。 “这闺女是谁?”张季舟对谢周招了招手,示意他可以过来了。 谢周走到近前,发现少女背部光滑如常,仅仅多了一道很细的血线,不仔细看几乎看不出来。就像张季舟说的那样,他的药效很好,缝针的技艺更是高超,等恢复后绝不会有疤痕留下。 谢周没有透露花小妖的身份,只是笑着说道:“您别问我,等她醒来,您再问她便是。当然,如果她愿意告诉您的话。” 张季舟笑了笑,忽然想起谢周似乎和燕白发家的闺女有些意思,顿时 兴趣大发,看了看谢周,再看一看昏迷的花小妖,好奇问道:“这是你养的外室?” 谢周摇了摇头,笑道:“怎么可能?” 张季舟心想也对,青山虽不过问弟子私事,但终归是道门一属,道门清修的教育标准下,倒是很少出现三妻四妾的现象,不过老人的兴趣却丝毫不减,笑着问道:“那,你喜欢她?” 谢周再次摇头,说道:“老先生说笑了,萍水相逢而已。” 没有争执,没有辩解,更没有羞怯,有的只是平平静静,坦坦然然。 张季舟心想,看来是不喜欢了。 只是老人出身世家,虽久居宫闱,不愿娶妻生子,心底却仍是有些大男子主义。 他看着眼前娇美的少女,无论长相还是身材都无可挑剔,带着一种凄美感。 尤其一双桃花眼更是勾人心魂。 如此女子,堪称绝世。 我见犹怜。 就算不能结为道侣,当个外室也不错啊,你怎么能不喜欢呢? 但老人似乎忘了,怎么能不喜欢,这句话本身就是个错误。 反倒是张季舟,看着昏迷过去的花小妖,心里越看越觉得心喜,都想把她介绍给葛桂,当自己的儿媳妇了。 可惜葛桂和他一样,在修行上没什么天赋,怕是压不住这种境界高深的姑娘家了。 两人又聊了几句,谢周起身告辞,拜托张季舟再帮忙照看花小妖几日。 张季舟疑惑道:“你不把她带走?” 谢周道:“她不愿跟我回去。” “那好。”张季舟也没推托,反正他住的是客栈上房,房间里有两张床铺,面积够大,多住一个人绰绰有余。老人自然不会有多余的心思,医者和病人同住是常有之事,况且以花小妖的年纪,都够给他当重孙女的了。 只是,为何只需要照顾几天? 张季舟对自己的诊断 很自信,以这姑娘的伤情,最少也得两个月的休养。 “因为等她稍微恢复一些后,就一定会离开。”谢周最后说了一句,离开了客栈。 …… …… 谢周走后,张季舟继续看他的药书,一直等到夜深亥末,耳边忽然传来女子的一声轻哼,花小妖醒了过来。 “醒了?”张季舟放下药书,拿起配好的药粉,兑到热水中端了过去。 “谢谢前辈。”花小妖道谢说道,接过药碗,小口小口地把药汤喝完。 许是这药里加了缓解疼痛的成分,花小妖能感觉到,背后和身体里的疼痛减弱了很多,虽然依旧很疼,但至少不再是那么撕心裂肺的程度了。 她这才有心情打量四周,观察屋内这位满头花白的清瘦老者。 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老者身上朴素的,但洗的很干净的青色长袍,脸上虽皱纹密布,不过双目很有精神,像是夜空里的星辰,又像是明镜一般,足以看穿人心。 再结合老人堪称绝顶的医术,花小妖心里有了答案,试探着说道:“请问您是鬼医大人吗?” 张季舟抚须而笑,对于她能猜出自己的身份并不意外,颔首道:“正是老夫。” “多谢前辈相助。”花小妖再次道谢,扶着床沿爬了起来,向着老人一拜。 张季舟摆了摆手道:“不用谢我,要谢就谢送你过来的人吧。” 花小妖怔了怔,想起谢周的模样,轻声问道:“他走了?” “走了啊。”张季舟理所当然道,看这略显怅然的少女,脸上浮现起慈祥的笑容,像是在看自己的亲孙女一般。 “你喜欢他?”张季舟把先前问谢周的问题又拿出来问了一遍。 他像是关心自家孙女终身大事的老头子,语气温和,却又显得有几分促狭。 “嗯?” 花小妖愣了一下。 喜欢谢周? 怎么可能! 她怎么可能喜欢谢周呢? 姜御是她的杀父仇人,谢周作为仇人的弟子,也该是她的仇人才对。 她时刻都想着报仇,恨不得一剑杀了谢周,否则她也不会接刺杀谢周的任务了。 再说,谢周就是一个混蛋啊,没有经过她的允许就给她梳头,还背了她,再想到谢周背她时把手托在她的大腿上,她顿时满心羞恼。 花小妖连连摇头,可谢周俊逸的脸庞在她脑海中越来越清晰,从齐郡城中的那一剑,到沙王村里缉拿毒咒,再到白雾镇上诱捕寒震…… 是的,在离开齐郡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跟着谢周,清楚谢周在路上做的每一件事情。 只不过她跟的很远,而且很少在暗中窥伺,才能躲过谢周的感知。 最开始时,她是想杀了谢周的。 因为她是一个杀手。 就像所有人认为的那样,当杀手一次刺杀失败后,自然会进行第二次、第三次的刺杀。 可当她看到谢周一路上的所作所为,不知怎么就放下了杀心,取而代之的是好奇。 然而所有人都知道,喜欢一个人,往往是从好奇而开始。 花小妖不觉得这就叫喜欢,她觉得,自己更多的情绪应该是羡慕。 她羡慕谢周懂的那么多的东西,不止是剑法,还有术法,还有医术,还有很多她不能理解的学问。她也羡慕谢周青山弟子的身份,能够肆无忌惮地行走在阳光下,行侠仗义,受人尊崇。 以至于回到长安的这些天,谢周经常在她的梦里出现。 花小妖把这种情绪分享给了自己的姐妹,小婵和珠儿都笑得很开心,说姐姐春心动了。 花小妖当然不会承认。 只是当时小婵问了她的一句话—— 姐姐,你是更羡慕谢周,还是更羡慕那个走在谢周身边 的姑娘呢? 花小妖一时间给不出回答,可平心而论,她更希望那个走在谢周身边的人是自己。 小婵笑得更开心了,连连夸她找男人的眼光真好,竟然看上了青山掌门的弟子,还说要把谢周抢过来给她暖床。 花小妖争执不过,便打了她几下,跳过了这个话题。 一直到今天,张季舟和小婵一样,笑着问她,你喜欢他吗? “当然不喜欢!” 花小妖斩钉截铁地说道,别过头去,轻哼一声说道:“谁会喜欢他啊?” 拥有着桃花眼的少女心想,也就只有燕清辞那个天天混在男人堆里的无耻女人了。 但她是谁啊? 她可是杀手榜前十的花小妖,她超凶的,冷酷绝情,怎么会喜欢谢周呢? 张季舟抚着胡须,笑容更深了。 好一个不喜欢啊。 正常人的不喜欢,就该像谢周那样平平淡淡,以很平静的语气表示拒绝。 可是花小妖的不喜欢,却是迟疑、是沉默、是思考许久后的骄傲。 尤其是最后加上的这一句,带着赌气,满满的小女儿姿态。 到底是不喜欢,还是不承认呢? 张季舟这样想着,喃喃说道:“喜欢一个人,那是什么样的感觉?” 花小妖怔了下:“什么?” “没什么,玩笑话。”张季舟不想少女难堪,轻轻的把话题揭过。 老人看着窗外的景色,叹了口气,落花有情,奈何流水无意,可惜可惜。 花小妖的思绪却没有就此揭过。 她摸了摸绑成道髻的头发,想到今天是他救了自己,背了自己,还给自己梳头……只是他什么都好,但梳头的技术怎么就这么差呢?竟然给她一个姑娘家梳成了道髻。 而且你扎这么紧干嘛,像个冲天辫一样,一点都不好看。 冲天辫是小孩子才会扎的辫子。 她又不是个小孩子了。 第212章 流言 平康坊内最大的私炮坊爆炸了,据说不是意外,而是有人蓄意引爆。 根据私炮坊里上工的短工们描述,当天下午卯时前后,他们正准备交班,忽然有几个穿着黑衣的蒙面人闯入,不分青红皂白的便把火药和烟花堆放到了一起,然后把坊内所有工人暴力驱赶了出去。 有几个工人反抗,直接被他们打晕扔了出去,就连私炮坊的老板都挨了一顿胖揍。 一些住在私炮坊附近的住户也能为他们证明,说是在爆炸前没多久,看到有几个黑衣人把点燃的火匣子扔进了私炮坊中。 毫无疑问,这是长安城近几年发生的最恶性、最骇人听闻的犯罪事件。 那私炮坊内存放着价值十五万两白银的烟花爆竹,还有几万斤配置好的火药。 如果不是李大总管及时赶到,阻止了火焰和爆炸的蔓延,难以想象会造成多大的破坏。 这些扔火匣子的黑衣人到底是谁? 他们又为何要在私炮坊纵火? 难道说他们想毁了平康坊吗? 一时间流言滚滚,众说纷纭。 坊内的住户们普遍认为这是一起恶意竞争,那些黑衣人是贩卖烟花的同行伪装。 毕竟每逢年关,这家私炮坊都至少有二十万两白银入账,这样一笔滔天的财富,惹来外人的嫉妒和眼红再正常不过。 比如西市有个混混出身、专卖烟花爆竹的马姓商人,就有很大的嫌疑。 还有人认为这是冲着孙老爷来的,幕后指使者想用这几万斤火药,打击孙老爷的势力。 毕竟这家私炮坊每年都会孝敬孙老爷十万两白银,属于孙老爷的金库之一。 没有几个人往黑衣楼的方向想。 因为无论是褚通之死,还是广盛镖局的灭门事件,都在官方的刻意引导下成了江湖仇杀。 所以说,尽管黑衣楼已经成了内廷司和不良人的头号大敌,但在平民百姓的生活中,黑衣楼并不起眼。 而不良人和内廷司这些执法者,当听到“黑衣”两字时,瞬间就想到了黑衣楼。 黑衣楼上次出现,还是在齐郡地界。 自从齐郡侯孟君集自杀,黑衣楼也跟着销声匿迹,这两个多月都没再显露人前。 一些人便开始觉得,当初他们的猜想是正确的,黑衣楼确实是孟君集在暗中操纵,他死了,黑衣楼群龙无首,自然也就消失了。 但明眼人却不会这么认为。 杀死褚通、以及灭了广盛镖局满门的明显是两个人,而且都至少拥有着一品后期、不弱于蔡让的实力。 折威军中没有这种级别的强者,孟君集也掌控不了这种级别的人。 那么答案就很明显了,黑衣楼故意挑拨了内廷司和齐郡侯府之间的仇恨,来了一手借刀杀人。如今的蛰伏,或许是计划完成后的短暂停歇,也或许是在 筹谋着更大的计划。 这个计划……或许跟平康坊有关? 那么,黑衣楼是冲着孙老爷去的吗? 难道孙老爷与黑衣楼之间,也存在着某种解不开的仇恨? 或许……真的有。 因为据某个小道消息传言,黑衣楼背后站着的是王谢残党。 而孙老爷和王谢之间,的确有仇。 那还要追溯到前朝末年和本朝初年,当年王谢势大,孙老爷被打压的极为厉害,不得不看着王谢的脸色行事。逢年过节,孙老爷还会从坊内挑选珍珠美女,送到王谢府上示好。 相对应的,王谢也放宽了对平康坊的管制,对孙老爷的扩张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很多人都说,孙老爷就是王谢的仆从,不,他就是王谢的一条忠犬。 然而,王谢灭族当晚,一些王谢族人逃到平康坊,祈求孙老爷的庇护。 孙老爷却突然翻脸,将这些人拿下,交给了前来要人的折威军手中。 这一记背刺,想必活下来的王谢族人至今都印象深刻。 那么,他们对平康坊出手也就不足为奇了。 但其实,这个猜测依然是错的。 只有李大总管知道,黑衣楼出现的直接原因不是平康坊,而在于花小妖。 对方在阻止花小妖落在他的手上。 这是为何? 难道黑衣楼也知道花小妖身上的秘密? 不应该啊,花小妖的父亲死后,那个秘密应该只剩下五个人知晓。 分别是花小妖自己,李大总管,青山姜御,圣贤城柳城主,以及剑修司徒行策。 就连天机阁都只隐约知道有这份遗产的存在,而不知道遗产的具体内容。 其中姜御和司徒行策都很骄傲,不屑于这份遗产,柳玉一个书生,素来清高,把名声看得比命还重,更不会对人家的遗产动心。 此外,按照李大总管的推测,姜御等人一定会好好保守这个秘密,而且他们谁都不可能是黑衣楼的人,所以黑衣楼应该不知道这份遗产才对,那黑衣楼为何拼死也要救下花小妖呢? 李大总管站在皇城高处,看着雾气朦胧的长安,怎么都想不明白。 他当然想不明白。 他不会知道,小婵的意中人,便是那个取代毒咒成为杀手榜第五的黄泉。 他更不会知道,黄泉还有一个不良人兄长,为了自家兄弟,也参与了这场纷争。 而无论黄泉还是小曲,都没想过也不会觊觎花小妖身上的秘密。 他们只单纯为了救人,仅此而已。 他们也不是来自黑衣楼,之所以穿一身黑衣,一是因为方便行事,二是因为他们也想借用黑衣楼的旗帜,混淆大总管的视听,让这件事变得更加混乱。 越混乱,他们就越安全。 …… …… 转眼间,谢周救下花小妖已过去三天。 寒冬飘雪,年关愈近,长安 城如往常一般热闹,各种流言也传的愈发热闹。 关于平康坊的私炮坊纵火案,内廷司和不良人各自派人追查,想要找出幕后的真正凶手。 但双方心里都明白,所谓追查,其实就是走个过场,最后再抓几个坏人顶罪罢了。 此举是为了安抚人心,给平康坊的百姓们一个交待,好让他们安心过年。 至于追查到真凶?别做梦了,两个一品境的强者有意躲藏,这会儿说不定都逃出城去了,怎么可能抓的到人? 不过李大总管却秘密向手下的信差们发放了花小妖和小婵的画像,交待众人搜集情报之余,若是发现画像上的女子,可越阶向他汇报,倒也不用特意追寻,随缘即可。 大总管确实不怎么着急,有珠儿在手,不愁审问不出东西来。 等到把珠儿身上的情报榨干,再以“美女杀手”为噱头,将珠儿拉出去问斩。 届时消息传开,以花小妖、小婵和珠儿之间的姐妹情深,如果珠儿要被砍头,不愁花小妖和小婵不会自投罗网。 …… …… 另一边,如谢周所说,花小妖的伤势刚刚稳定,可以正常走路的第一时间,就离开了盛捷客栈。 心里的骄傲不允许她长期寄人篱下是一方面,但在少女心中,还有另一方面。 那就是张季舟对她太好了。 每天清晨天不亮就起床熬药,还专门跑去后厨嘱托,让他们烧一些清淡的饭菜。 然后老人就坐在旁边,笑容和蔼,看着她把药和饭都吃完。 此外,由于她的缘故,不方便让小二进门,张季舟便只能亲自下楼把饭菜端上来,等她吃完,再收拾干净送到楼下。整个过程中,老人都不让她沾手,如果少女想帮忙,老人还会板起脸来,不高兴地训斥几句。 尤其是老人看她的眼神,总会带着笑意,就像窗外的暖阳,并不热烈,却足够温和。 这种亲情一般的感觉,让从小就没有父母长辈的花小妖感到很不自在。 她不明白张季舟为何要对她这么好,只是觉得自己承受不起。 或者。 她觉得自己不配。 说来奇怪,自幼孤独的少女,不怕别人对她心怀恶意,反而怕别人对她太好了。 所以第三天刚喝完药,趁着张季舟下楼送盘碗的功夫,少女逃也似的走了。 临别前,她把自己的发簪,还有那把断了半截的短剑留了下来,大概能值三百两银子。 她知道金钱不能报答张季舟的恩情,而且在张季舟的补药中,放了许多名贵的参粉草药,区区三百两银子,别说鬼医的诊费了,或许连一碗补药的价值都不够上。 但她身上,已经没有其他东西了。 这已经是她所有的东西了。 至于谢周和那两个黑衣人的救命之恩,花小妖也只能暂时的 记在心底。 张季舟返回楼上,看到花小妖已经离开,有些怅然地叹了口气,上前把发簪收到药箱里。 “这傻闺女,怎么不告而别呢?还把簪子落了下来,等下次见面,再送给她好了。” 张季舟这样想着,随后又长叹一声,心想也不知道还能不能见面。 老人自知,他找星君对峙,揭穿星君盗窃他的研究一事,凶多吉少。 可他必须去做,这是属于他的名声,不能为一个贼人所得。 便在这时,谢周从外面走了进来,望向站在窗边独自沉默的老人。 “她走了?”谢周愣了一下。 “刚走。” 张季舟转过身,对他的到来并不意外。这几天谢周早晚都会过来一次,也没什么要紧事,就是看张季舟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 “您老似乎有些不高兴?” 听着老人淡漠的语气,谢周有些奇怪,联系到花小妖的离别,他反应过来,笑着说道:“您还真把她当孙女了啊。” 张季舟只是说道:“这姑娘很好啊。” 谢周耸了耸肩,不置可否。 诚然,在这短暂的接触中,花小妖给他的感官确实不错。 但一想到花小妖是个杀手,不知杀过多少无辜之人,还曾经刺杀过他,谢周就很难生出太多的好感。 如果不是那块不良人令牌起了作用,谢周根本就不会救她。 张季舟就不一样了,年过八旬,流浪半生,就只有葛桂一个徒弟,还没有跟在身边。 花小妖喜人的长相,既坚强又有些傲娇的性子,就很对老人的胃口。 加上老人此次进京争名,本想寻求老友们的帮住,可从空普到柴正平却一路碰壁,于是老人心里愈发孤独,早已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就像挂在西山上的暮时残阳,自觉此生已已。 可就在残阳的暮光下,恰好有一只需要他救助的小幼猫路过,由不得老人不心生怜悯,而这抹怜悯又很容易就变成了喜爱。 老人把花小妖当孙女看待,也就不足为奇了。 其实前天喝药时,花小妖受不住老人的好,便把自己做为杀手的事实告诉了他。 她原本以为,老人听到她是个杀手,应该会心生忌惮,不再对她这么好了,可谁知老人根本就不在意,他曾在黑市待了数年,见过的杀手和恶人太多了,根本就不在乎这些。 “对了,屈家那姑娘的死,查清楚了没有?” 张季舟转而问道,他忽然想起中了睡美人之毒的楚巧巧。 初时听谢周说起楚巧巧的死讯,张季舟还觉得不可思议,明明他已经留了下解药的药方,那姑娘怎么还能死去? 不过谢周一解释他也就明白了,下毒的正是她的心上人,她又如何逃得过去? 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 这句话看来不假 。 似乎和正常人的爱情相比,读书人的爱情变质的速度总是格外之快。 张季舟不在乎什么爱不爱情,只是从医者仁心的角度出发,他对楚巧巧的死感到愤怒,而他的好徒弟乌朋,竟然给外人提供毒药,更让张季舟愤怒无比。 “查不到,他们把线索断干净了,验尸也没有结果。”谢周无奈说道。 张季舟问道:“尸身下葬了吗?” 谢周摇了摇头,说道:“这才四天,应该还没下葬。” 张季舟沉默片刻:“如果我去验尸……” “不行!”老人的话还没说完便被谢周打断,皱眉说道:“除非您表露身份,否则连验尸的资格都没有,而如果您表露了身份,这长安城,您恐怕一天也待不下去了……” 谢周深深的看了老人一眼,心想如果您要和星君争名的消息传开,何止是待不下去,绝对会比楚巧巧死的更惨。 谢周自知无法劝阻张季舟,只想着等他做完这一切,不管结果如何,都赶紧送他出城,之后回到黑市隐姓埋名,再不问长安诸事,兴许还能活一个终老。 接着两人又聊了几句,谢周便告辞离开,准备去不良人那边,继续查屈望可能遗忘掉的线索。 说来奇怪,他一个青山弟子,没日没夜的待在不良人总部,却不让人觉得不适,反而大部分不良人都觉得这样挺好。 虽然一些年轻的不良人依然对谢周不忿,但一想到日后不良人能和青山联姻,威势自然更上一头,伴随着各种资源的倾斜,他们的日子必然会好上许多……嗯,好像确实挺好。 这时,楼下忽然有掌声传来。 谢周走下楼,看到是客栈请的说书人到了,拎着纸扇坐到了台前。 “昨天咱们说了梁祝的故事,最后两人双双化蝶,未免有些梦幻,究其根本,却因梁祝只是传说,传说自然有被夸大的成分,具体是否真的有其人其事,有待考证。” “不过今天的长安城,却是有一对当世梁祝,也是我大夏开朝以来,最为人称道的爱情故事。其中男主角正是永仪元年的状元郎,也是如今在户部任职的屈巡官屈大人。” “屈大人自幼家贫,以务农为生,常常跟着父母下田,趁着农闲的间隙,才有机会偷偷跑到学塾,听学生们念书,默默记在心中,回家后再用炭笔写到地上,时常温习……” 说书人慷慨激昂,从幼年的屈望开始讲起,不时清一清嗓子,喝口水润润喉咙。 谢周愣了一下,心想这么些年过去,屈望在说书人群体中,依然受欢迎的吗? 但他对这段故事已经极为熟悉,自然不会再听,没有停留的离开了。 说书人的声音传到楼上,张季舟倒觉得有趣,搬了张凳子走出房门,坐在栏杆旁听书。 第213章 莫非前定 谢周离开客栈,走在宣阳坊的大街上。 此时还没到当差上值的时辰,但街道两边的店铺行肆却都早早开业,卖门联和烟花的地摊摆在两边,占了街道一半的空间。城里的居民百姓扶老携幼,结伴走出家门,热热闹闹的挤成一团。 抬头望去,彩带绸缎连接着两边的建筑,充当灯架,挂上了许多灯笼。 街头巷尾最是热闹,摆了许多看台,有的唱戏,有的舞剑,还有斗鸡斗狗的小赌场,热闹非凡。这只是宣阳坊的主街,在更远处,一个个坊市都处在同样的热闹中。 谢周怔了怔,心想自己只在客栈里待了一刻多钟,怎么出来就像是变天了呢? 直到耳边传来“卖糖嘞,甜口不腻的祭灶糖嘞”的叫卖声,他才反应过来。 “腊明日更新,谓之小岁,进酒尊长,修贺君师。” 今天已经是小年了啊。 不知不觉,从齐郡回到长安也有半个多月了,但这些天,他在青山和长安两点一线,诸事缠身下,竟忘了时节。 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两边卖烟花和对联的摊铺,闻着空气中烤肉的油香,谢周不觉得吵闹,也停下脚步,在路边买了一碗烤茶,一边喝茶一边看旁边卖艺人的杂耍吐火,短暂放空了大脑。 人间烟火味,最抚凡人心。 这本就是生活该有的美好模样。 虽然青山在许多人看来已不属于人间,且在山中修行,无有人间年节岁月,但在谢周心里,青山仍在人间,青山弟子日夜苦修,为己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是为了维系住这一份人间的美好。 谢周这样想着,付过茶钱,继续向不良人总部走去,脸上的笑容逐渐归于平淡。 他脑海中重新浮现出来的,是这些天收集的线索,以及屈望出现过的痕迹。 进到不良人总部所在的街道,视线豁然开朗,喧哗和叫卖声也都轻微了许多。 这条街上没有店铺,也没有摊贩敢在这里摆摊,整条街都属于不良人。 左侧便是谢周这几天停留的衙门所在,右侧则是修行场,不良人的日常修行、比武,长辈教导晚辈大多在此。 此时此刻,这条长街上格外冷清,因为大部分不良人都被派了出去,巡查各街各巷。 平常人家休沐歇息的日子,正是他们最忙的日子,年复一年,始终如此。 为了大夏江山,百姓阖欢,总要有人舍弃一些什么,这既然不良人的责任,也是每一个不良人在入任时就做出的承诺。 走进大门时,恰好撞到燕白发 迎面走来。 谢周赶紧深施揖礼:“拜见大帅。” “起来吧。”燕白发不咸不淡地说道。 他停下脚步,打量着眼前这个青年,双眉微挑,似乎有些不喜,审视的意味更浓。 谢周心里苦笑,明白这其中的原因。 尽管他这些天经常出入不良人,但燕白发很少在这边坐堂,所以两人也一直不曾碰面。 上次见面,还是在燕府门前,那时的他提了一袋水果,还有一坛新酒。 再然后,他用这一袋水果和一坛酒,领走了燕白发的宝贝女儿。 况且经过这几天的发酵,眼下绝大多数的不良人,都把他和燕清辞看成了一对情侣。 对于这些“流言”,谢周和燕清辞都没有澄清的意思,据说钟情于燕清辞多年的柴晓棠听到此事,独自饮酒,难过的大醉了一场。 可想而知,燕白发也不会高兴。 而且先前手下的一个副将,看到他走来,竟还双手抱拳,笑着说了一句恭喜。 在外人看来,燕家女儿若是能与青山嫡传结为道侣,当然是一件值得恭喜的事情。 燕白发却不觉得有任何喜可言,反而气得不轻,眼下见到谢周,更不会有半点好脸色了。 长辈淡漠,谢周却不敢托大,硬着头皮问道:“大帅还在查平康坊一案吗?” 燕白发淡淡地“嗯”了一声,不想搭理他,抬步准备离开。 谢周暗自松了口气。 可就在即将迈出大门时,鬼使神差的,燕白发竟然又停下了脚步。 “谢周。”他转身说道。 谢周的心瞬间又提了起来,赶紧应道:“大帅有何吩咐?” 燕白发沉默片刻,幽幽地说道:“年关将至,你师父可在青山?” 谢周点了点头:“在的。” 燕白发说道:“那好,你回去后给他带句话,就说等过了年,本帅抽出时间,去找他商议一些要事。” 谢周怔了下,有些不解,但还是赶紧应下,保证一定带到。 他不解的原因在于虽然青山和不良人的立场相同,关系也很不错,但姜御和燕白发的关系却一直都不怎么和谐。 原因无它。 姜御年轻时好杀伐,常常随性而为,至今性子中都有唯我的一面。 燕白发素来是秉公执法。 姜御早年尚未接任青山掌门,燕白发也不是不良帅之时,两人数次在野外相遇,就对恶人的论处上产生分歧。 姜御信奉一剑杀之,省心省力。 燕白发常说虽有罪却不至死,主张把人拿入大牢,加以审讯,或者能查出更多东西,或者加以训诫 ,日后未必没有改邪归正的一天。 加上二人的性格都极为骄傲,谁都不服谁,一来二去,积下了不少梁子。 直到二人各自大权在握,这段关系都没有得到缓和。 只是青山作为天下正道的领袖,与不良人的立场相同,一些事往往需要双方共同商议,二人也不可能真就断了联系。 有趣的是,虽然青山和不良人只隔着几十里的距离,如果二人全速飞行,顶多也就几个呼吸的功夫,但十几年来,两人互相拜访的次数,总共不超过三次。 只要不是特别紧要的事情,他们便用书信来往,仿佛互相是对方的笔友。 今天燕白发却主动开口,说要到青山拜访,谢周可不就奇怪了吗? 另一边,刚走出大门,燕白发就后悔了。 不成不成,谢周和自家闺女,八字都还没一瞥,他怎么就脑子一热,觉得是时候和姜御缓和关系了呢? 他钟意的女婿,是柴家小子,他的亲家应该是柴正平才对。 还有一点,自古都是男方上门,他怎么能向姜御那个装腔作势的家伙低头? 就算要缓和关系,也该是姜御提着礼物,上门拜访他才对。 可话已出口,再后悔也来不及了,想到姜御那副居高临下的倨傲嘴脸,燕白发愈发觉得心寒,重重地叹了口气。 …… …… 隶属于燕清辞的办事堂里。 方桌上散了大量卷宗,旁边挂着一块石板,上面用炭笔写着楚巧巧、屈望、乌朋、侍女翠儿、管家卫逵等人的名字。 仅有燕清辞和她的两个属下留在堂里,分析着现有的信息,别无旁人。 事实上,整个不良人也只剩燕清辞还在关注楚巧巧死亡的事情。 其他人要么在查平康坊一案,要么被派往城里巡逻,要么忙着其余诸事。 赵连秋还托人带了句话,劝告燕清辞也放弃此案,不要再查下去了。 因为屈望前天去了衙门报案,说是发妻被人恶意下毒,不治身亡。 事涉户部的重要官员,这桩案件现已移交刑部,归刑部负责。 所以按规矩来办,不良人也该放弃追查,并将相关线索移交刑部。 燕清辞却不同意这个做法。 毫无疑问,与平康坊的惊天爆炸,以及长安百姓过年的安全相比,楚巧巧的死亡显得格外渺小,就好像一根针掉进大海,一粒芝麻落在了西瓜表面,不值一提。 但想到楚巧巧不远千里的来寻找夫君,期盼着和她最爱的男人一起过年,却被这个男人无情舍弃,想必在死亡来临前的 最后一刻,楚巧巧心中,一定充满了绝望吧。 燕清辞一个女子,更明白楚巧巧心中的那一份感情,越是如此,她就越怜惜这个在爱情世界里愈发卑微的楚巧巧,越替楚巧巧的死感到不值。 她站在堂内,看着写着众人名字的石板,蹙着秀眉,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像是画中人儿一般,恬静之余,更显清美。 门外有脚步声传来。 燕清辞转过头,看到是谢周走了进来,压抑的心情才好上一些,知道他是从张季舟那边过来的,浅笑着问道:“你来了,张老医师那边的情况如何?” 谢周知道她问的是张季舟的踪迹有没有泄露,客栈周围是否还有乌朋的眼线。 对于花小妖一事,她并不知情,谢周有过犹豫,最终还是选择了隐瞒。 事实上,在不良人内部,除了在平康坊执行任务的小曲以外,其他所有人,包括燕白发在内,都不知道花小妖才是造成平康坊发生爆炸的根本原因。 他们只知道当天有几个刺客出现在平康坊,而且这些刺客,很可能来自黑衣楼。 之所以有如此误解,是因为小曲和黄泉的有意引导,加上众人的共同隐瞒。 首先,孙老爷和孙二郎等人自然不会透漏,毕竟他们出卖了花小妖,这事不怎么光彩。 其次是李大总管,他想要抢夺花小妖继承的遗产,就更不会透漏。 再然后是小曲、黄泉和谢周的沉默,以至这事成了一个谜团,短时间内不会被外人所知。 “挺好的。” 谢周回了一句,望向桌上突然多了许多的卷宗,言归正传道:“是有什么新线索吗?” 燕清辞点了点头,说道:“查到上个月中旬,乌朋身边那个名叫姚浩能的药童,与屈望有过两次会面,分别在永宁坊的半崖酒肆和户部附近的一个茶摊。” “之后屈望秘密派遣心腹,往颍川老家寄送了一个包裹,和一封书信。” “但这个包裹和书信并非是送给楚巧巧或者他的父母,而是送到了楚巧巧身边,那个名叫翠儿的丫鬟手中。” “如果不出意外,姚浩能与屈望的会面,便是转交睡美人之毒。” “之后送往颍川的包裹和书信,则是屈望交待翠儿,在来京的途中给楚巧巧下毒。” 听她说完,谢周沉吟道:“这么说……破局的关键点在于那个送信之人。” 燕清辞点了点头,说道:“我已经派人去找这个送信人,但他人在颍川,三天时间,也不确定能否赶的回来。” 谢周明白她 的意思。 今天是楚巧巧死亡的第四天,按照习俗,过了头七,就是楚巧巧下葬的日子。 如果三天内回来最好,而如果赶不回来,他们就只好强登屈府,押翠儿回来审讯了。 其实,审讯翠儿,是最简单也是最方便的做法。 像这种没受过训练的小丫头,性格大多娇弱,都用不上刑罚,稍加威胁,也就能翘开她的嘴。 所以在楚巧巧死去的第二天,燕清辞就派人登门,索要翠儿。 问题在于,屈望根本就不交人。 他给出的理由很充分,翠儿是楚巧巧的贴身丫鬟,也是他的通房丫鬟。 且翠儿和楚巧巧私下里常以姐妹相称,在一些不正式的场合,翠儿甚至有上桌吃饭的资格,地位可见一斑。 现在楚巧巧死了,你们不去追查真凶,反而来针对她唯一的妹妹,是何用意? 屈望态度强硬,甚至反过来怒斥不良人,案情已移交刑部,何故越界执法? …… …… 谢周和燕清辞不知道的是,翠儿永远也无法接受他们的审讯了。 远在屈府之中,屈望站在翠儿的房间里,眼中尽是遗憾和悲伤的神情。 在他面前,翠儿平躺在床上,身材消瘦,嘴唇皲裂,早已断绝了呼吸。 不会有人知道,在楚巧巧死亡的同一天,屈望找到乌朋,问了一个问题。 “乌太医,您有没有办法,能让人以一种类似绝食的状态死去。” 乌朋明白他的意思,抚须而笑,说道:“当然。” 他给了屈望一副药。 屈望又把这副药喂给了翠儿。 于是翠儿也死了。 ——“从小相依为命的姐妹二人,姐姐为奸人所害,妹妹悲痛欲绝,连续四天不吃不喝,绝食而死。” 看着翠儿枯瘦的尸体,屈望心想,姐妹情深,这真是一个让人扼腕,催人泪下的故事。 只是可怜了翠儿,满眼都是她渴望多年的名分,心底却只剩痴傻。 她甚至想不明白…… 屈望因为名誉毒杀了楚巧巧,又如何会放过身为知情者的她呢? 他接受不了一个教坊司出身的妻子,又如何会给另一个教坊司出身的丫头名分呢? 在翠儿意识消散的前一刻,楚巧巧离别前对她说的那句话,不期然又在耳边响起:“翠儿不哭,姐姐在前面等你。” 原来楚巧巧早就猜到了事情的结果,只可怜深陷其中的翠儿却已然被心中的渴望蒙蔽视线,看不到其中的凶险。 似乎这世界上的事情总是如此,似乎所有人的命运早已注定,是谓一饮一啄,莫非前定。 第214章 消失的张季舟 傍晚时分,谢周走出不良人所在的街道,照例前往宣阳坊的盛捷客栈。 今天是小年,与上午相比,此时的长安要更加热闹,年味十分浓烈,沿街到处都是鞭炮的声音,那是百姓们在祭灶送神。 挂在绸缎上的花灯也都点亮了起来,人们在灯下做着买卖,斗鸡斗狗的还在继续,杂耍舞剑的也不亦乐乎,街道中央还有富商们特意请来添喜的舞狮舞龙团队。 盛捷客栈同样是一片喜庆,窗户上、门匾上,挂满了彩带丝绸。 台上的说书人早就走了,现在看台上面的,是客栈掌柜花大价钱从平康坊请来的姑娘们。 客栈里放着十几个炭盆,温度很足,姑娘们只着轻纱,露出洁白细腻的腰肢,身材曼妙,舞姿绰约。当琴声趋于密集,姑娘们来上一个大跳,轻纱下方隐约泄露出美妙的春光,更是引出一片叫好。 谢周往人群里望了望,却没有看到张季舟的身影,不免有些奇怪。 张季周骨子里是个乐观的人,今日小年,客栈里如此喜庆,他怎会不下来看看呢? 抱着这样的疑惑,谢周上了楼,来到张季舟的房间,敲响房门。 咚咚咚,敲门的声音在走廊里回荡,片刻后却无人回应。 谢周皱了皱眉,稍稍调动了一丝剑元,切断门闩,然后走了进去。 房间里空荡荡的,没有人。 难道张季舟提前离开了吗? 谢周第一时间生出这样的想法,可当他看到倒扣在桌上的医书,挂在衣架上的包裹,床底下的药箱时,便意识到张季舟并非提前离开,而是不得已才离开。 认识到这一点,谢周心里咯噔一声,不由紧张起来,产生了一个很不妙的猜测。 他匆匆下楼,来到掌柜身前,取出一块银子递了过去:“请问三楼七号房的客人去了哪?” 没有人会跟钱过不去,本就笑容满面的掌柜笑得更加开心,收起银子道:“哪个客人?” 这是很自然的事情。 客栈里这么多房间,每天入住 和退房的都有几十个人,他哪能全都记住。 “谢长恭,谢老先生。”谢周对他说道,没忘了给出张季舟的化名。 “喔喔,你是说谢老先生啊,他……” 掌柜的顿时反应过来,显然他对那个白发白眉,看起来特别有文化气息的老人颇有印象,正准备回答,忽然想到了什么,脸上的笑容微敛,警惕地看着谢周,问道:“你是他什么人?” 谢周没有任何犹豫,直接回答道:“我是他的学生。” 他今天没有佩剑,穿着一袭常见的青色长衫,黑发用发带简单挽了个结,自由垂落,加上俊逸的长相,挺拔匀称的身材……好吧,确实有种外出游学的书生气息。 掌柜上下打量着他,没有太过怀疑,叹息一声道:“你家先生,惨了……” …… …… 听着掌柜的讲述,谢周的神情越来越阴沉,整个人的气质也变得愈发冷冽。 原来今天他离开客栈时,张季舟搬了张凳子,坐在走廊上听书。 可没一会儿,老人就觉得坐在走廊上不得劲,便下楼坐到了正堂里,点了壶茶,要了两份点心。 说书人讲着屈望和楚巧巧的爱情故事。 从幼年的屈望,一直说到他求学颍川,和身为教坊司女子的楚巧巧相识相知。再到屈望上京求学,高中状元,衣锦还乡,把妻子从教坊司赎了出来。 这对鸳鸯眷侣甚至得到了圣上的首肯,给楚巧巧赐了一封夫人文书。 说书人讲到这里,忽然话音一转,来了一句惊天大秘。 ——“就在前几天,这对鸳鸯眷侣里的屈夫人,惨遭奸人所害,不幸离开了人世!”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张季舟倒是老神在在,毕竟他提前几天就听闻了楚巧巧的死讯。 可紧接着,说书人的下一句话,彻底打乱了张季舟的心。 ——“据说,那奸人是屈大人的政敌,先是派遣刺客不成,又请了一个不知名的江湖游医,以看病为由,第二次向屈夫人下毒,这才导致了屈 夫人的死亡。” ——“那医师好像叫什么“李一舟”,自诩医术无双,却是个奸恶之人,简直可笑!” 听到这话,正堂里一片喧哗。 众人同仇敌忾,纷纷咒骂起那个名叫“李一舟”的江湖游医。 张季舟却是坐不住了,额头青筋暴起,愤怒之情不以言表。 他本是为名声来到长安城,不成想,还未见到星君,却先败了名声。 盛怒的张季舟站了出来,指着说书人的鼻子喝道,一派胡言! 说书人愣了,问他,老先生这是何故? 张季舟虽然愤怒,却也不会蠢到说自己就是李一舟,最终只是说此事一没证据,二没官方通告,岂不是胡编乱造? 他生气的数落了说书人一通,败兴而归,准备上楼。 可就在这时,忽然有数人闯进客栈,将张季舟强行掳走! 谢周看着掌柜,急切问道:“掳走先生的那些人都是什么身份?” “他们带着刑部的令牌。” 掌柜说道:“应该是刑部的人。” 如果没有刑部的令牌,客栈当时那么多人,怎么会任由一群陌生人掳走一个老儒生? “刑部……”谢周喃喃自语,向掌柜道了声谢,转身向客栈外走去。 没等他跨过门槛,掌柜忽然又喊住了他:“喂,等等!” 谢周停下脚步,看了过来。 却见掌柜小跑着从柜台后面出来,来到他面前,把他先前递过去的银子反递了回来。 “咱经营客栈二十多年,别的没学会,眼光却是练了出来。” 看到谢周不解的目光,掌柜笑着说道:“谢老先生一看就不是坏人,他被抓走,准是刑部搞混了什么。这个钱,我自然也不能收,大过年的,也希望公子抓紧时间走动,把你家先生从刑部捞出来,别耽误过年了!” “另外,新年快乐!” 掌柜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拍了拍谢周的肩膀,诚恳的言辞中寄送着普通的祝福。 谢周愣了下,接过碎银,笑道:“新年快乐。” 他没有再说什么 ,离开客栈,心底的沉重感忽然减轻了许多。 …… …… 谢周离开宣阳坊,顺着小巷向东城走去,不多时又回到了不良人衙门。 天色渐晚,此时的衙门更加冷清,燕清辞却还没走,在办事堂里整理最近的卷宗。 许是家里只有她和燕白发两个主人的缘故,加上燕白发最近被平康坊的私炮坊爆炸案折腾的来回转,所以燕府中根本没有过年的气氛,她这些天也都回家很晚。 如果不是要去看张季舟,以及今天是小年夜,师兄必然准备了他的晚饭,谢周也就留下来陪她一起了。 当然最主要的原因在于,现在已经不是之前的时候了,他们已经回到了长安城,在没有捅破那层窗户纸、正式缔结姻缘之前,晚上孤男寡女,终究是太不合于礼。倘若传出去,难免落人口舌,燕白发的面子上也不会好看。 看到谢周返回,燕清辞放下了手中的事,疑惑地看着他。 如果是普通女子,这时候或者会有些羞意,因为今天是小年夜,市井中彩灯通明,热闹异常,谢周去而复返,很轻易就让人联想到约会和爱情。 但她不会,看到谢周略显沉重的眼神,瞬间就明白他是遇到了麻烦。 “张老先生被刑部抓走了。”谢周把客栈掌柜说的事情对她重复了一遍。 燕清辞顿时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 刑部带走了张季舟? 原因呢? 谢周和燕清辞都想到了屈望。 种种迹象表明,屈望在刑部有几个很可靠的朋友,而且官阶不低。 刑部郎中和司门员外郎几人也跟屈望走得很近,这几人手中颇有些权力,在掌握相关线索的前提下,他们可以提调四品之下的任何人。 张季舟一介白衣,抓他入刑,根本不需要任何许可。 至于这所谓的线索——楚巧巧被游医李一舟所害,此案已交由刑部办理,刑部正愁办案无门,却突然有人站出来替李一舟说话,那是不是有理由怀疑,此人就是恶贼的同党? 总之,张季舟的麻烦大了。 那么接下来该怎么办? 燕清辞蹙着眉头,思索片刻,说道:“我先派人去刑部交涉。” 谢周点头“嗯”了一声。 这是最简单也是最直接的方法。 说做就做,燕清辞立刻唤来前院值守的部下,简单地解释了一下,然后把一块令牌和一叠银票交给了他。 这个部下姓陈名煊,今年五十有九,只看年龄已经是不良人中的前辈。 老陈在还是小陈的时候就加入了不良人,本来以他的修行资质,四十年来不至于还混在基层。可惜早年执行任务时,老陈受了重伤,根基受损,从此止步四品境界,再无寸进。 老陈不愿意离开,拿了一笔抚恤金后依然奋战在不良人一线。 因为他经验丰富,为人处事也极为老道,燕白发便把他安排在了燕清辞身边,希望他能帮忙看着点自家闺女。 他也确实帮了燕清辞许多,教了少女许多查案的细节、处理朝堂诸事的方法等。 此时此刻,老陈看着手中的令牌,懵了下道:“大帅的信物?” 燕清辞点了点头。 是的,这令牌不是她的令牌,而是燕白发的信物,此是谓威压。 相信刑部负责此案,以及羁押张季舟的相关人员,在看到信物的第一时间,就会听从指令,将后者释放出来。 但燕清辞也并非贸然使用燕白发的名义和权力,她心里很清楚,张季舟是父亲的忘年交好友。 而且她不止一次听父亲说过,张季舟于燕家有大恩,当年她的娘亲,唐月霜的心病已入膏肓,每年都会发作几次,如果不是有张季舟相助,唐月霜会更早的离开人世,也就不会有她的出生。 如果燕白发在这,相信他也会是一样的做法。 至于另外的百两银票,就是打一棍子后给的甜枣了。 有了钱开路,不至于将人得罪,以后共事起来也会方便许多。 老陈明白她的意思,接过令牌和银票,不敢有丝毫耽搁,立刻向刑部的办事处赶去。 第215章 发愁的刑部,喜庆的乌朋 不良人的办事效率一向很快,只用了不到一个时辰,老陈就返了回来。 但他是一个人回来的。 老陈眼神愧疚,把令牌和银票还给燕清辞,低声说了句刑部不肯交人。 听到这话,谢周和燕清辞对视一眼,都觉得不可思议—— 刑部竟然不肯交人? 这真是很没道理的事情。 要知道,不良人和刑部从办案意义上来说算是同僚,对于一些不重要的犯人,或者犯了偷鸡摸狗这种小错的犯人,经常修书一封,也就提了出来。 张季舟如今便是如此。 他化名谢长恭,仅仅是替“李一舟”说了几句话,罪名不大。 再者,即使他的身份暴露,鬼医张季舟重返京城最多让人惊讶,也不至于犯罪。 那么,刑部为什么不肯交人? 或者说,凭什么? 到底是哪个刑部主事有这么大的勇气,看到燕白发的信物都不肯交人? 怎么,他自觉是有得罪燕府的底气吗? 还是说有谁给他撑腰? 平心而论,在燕白发面前,屈望和乌朋加起来都不够看,就算是刑部尚书,官阶上也矮燕白发一阶,权力和人脉更是相去甚远。 甚至说句略显逆反的话,如果燕白发要救一个人,即使是皇帝陛下,也得掂量掂量。 燕清辞蹙着眉头,问道:“刑部那边都说了什么?” “什么有用的话都没有。”老陈摇了摇头,说道:“只说了些客气的场面话,婉拒银票的态度也很好,但无论我说什么,即使把大帅的令牌顶到了他们的脑门上,他们也不肯放人。” “而且我看他们的表情,没有纠结和惧怕,似乎很有底气。” 老陈一针见血的指出了问题的关键—— 底气。 那么,是谁给刑部的底气? 答案其实并不难猜。 放眼长安这座权力的中心,有资格和燕白发对垒的,就只有观星楼、内廷司、以左右丞相为主的官员集体,另外皇室诸王、以及几座国公府也勉 强够格。 其中敢直接得罪燕白发的,就只有观星楼和内廷司了。 皇室诸王和官员集体,还有几座国公府,只会往燕府送礼,尽可能的与燕府结交。 而具体到张季舟的身上,他来长安是为了找星君拿回本该属于他的名声。 那么,缉拿鬼医,应该就是观星楼的意思了。 …… …… 就在谢周和燕清辞以为他们的对手是观星楼,发愁该如何解决时。 刑部衙门内,尚书大人也正在发愁。 刑部尚书姓曹,单名一个庸字,乃永仪元年进士,入仕已有二十一年。 最重要的是,曹庸的妹妹嫁给了当朝天子,得封皇贵妃,六宫之中,地位仅在皇后之下。 所以曹庸还有一层国舅爷的身份,这才在官场上一路顺风顺水,在五十岁出头的年纪就做到了刑部尚书之位。 “这乌朋也来,不良人也来,还有燕大帅竟然也来……奶奶的,这日子没法过了。” 曹庸揉着眉心,嘟囔着发起了牢骚。 其实屈望也派人过来了一趟,但他并没有提屈望的名字。 显然在他眼中,屈望还有些不够格。 在曹庸身边坐着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男子,闻言笑着说道:“舅父到底抓了什么人?” “谢长恭,一个老儒生,不过我已经查到了,这是化名。” 曹庸没好气地说道:“原名叫张季舟,有印象吗?” 年轻男子怔了下,说道:“鬼医?” 曹庸叹息道:“可不是吗?” 不然他也不至于发愁了。 这可怎么解决? 说实话,这事本来是手下在办,不该惊动到他这个尚书的。 今日小年,又处在休沐期,他此刻本该在家中陪伴家人,喝着温酒,观赏歌舞。 奈何下午他和年轻男子一起看戏时,忽然手下找了过来,说是有急事禀报。 再然后他就火急火燎地赶到了刑部,得知下属抓捕到了张季舟的事情。 是的,张季舟虽然做了伪装,但刑部的人也都 不是善茬,稍加审讯,也就得到了真相。 这可把负责此案的刑部员外郎吓坏了。 如谢周和燕清辞所料,这位员外郎确实和屈望走的很近,和乌朋也有些关系。 在乌朋的授意下,他一直派人关注着盛捷客栈,这不,听到有人替“李一舟”说话,立刻就把对方抓了起来。 谁曾想竟抓了鬼医这尊大神? 如果只是简单的抓捕还好,有罪就拘留,无罪就释放,简简单单。 可问题在于,太医令乌朋也在关注盛捷客栈,得知消息后很快找上门来,希望能将张季舟多关押一些时日,并且隐晦地做出表达,希望张季舟在牢里的日子,不要过的太舒服了。 太医署不是执法机构,尽管乌朋身为太医令,可一来他的官阶不高,二来手中无权无人,按理说他没有资格和刑部相提并论,更别说向刑部提条件了。 不过长安谁人不知,乌朋和观星楼那边走得很近,他是岱岳星君的忠实信徒,深受星君看重,俨然是一众星君信徒的领袖。 那么他的地位自然要水涨船高。 即使身为国舅和刑部尚书的曹庸,都得给他几分面子。 谁知乌朋前脚刚走,后脚就又来了一个和他年龄差不多的老人。 不是别人,正是燕府的管家。 管家拿着信物,送来了燕白发的意志。 和乌朋一样,燕白发也希望刑部能将张季舟多关押一些时日。 但不一样的是,燕白发态度强硬,特意交待,一定要保证张季舟在牢中吃好喝好,如果受了委屈,刑部也别想好过。 再然后。 不良人找了过来。 这一次是不良人老陈,代表燕清辞,同样带着燕白发的令牌,希望能将张季舟提调出去。 连续三方势力找上门来,要求各有不同,刑部员外郎实在受不住压力,便找上了曹庸,让他来做决断。 曹庸了解过事情原委,气得破口大骂,削了几个郎中的俸禄,更是对那几个抓捕张 季舟的吏员一阵拳打脚踢。 抓谁不好,抓来一个鬼医? 他妈的知不知道鬼医在江湖上有多少朋友? 还有老张家,虽然声名不显,但你抓了人家的老太爷,人家不得找你拼命啊? 什么? 治死了人? 死了谁? 楚巧巧是哪根葱?屈望的妻子?屈望又他妈的是哪根葱? 喔,永仪元年的状元爷啊,大名鼎鼎的花魁啊,可歌可泣的爱情故事啊? 顶个屁用! 再说了那游医叫李一舟,你抓了化名谢长恭的张季舟做甚? 怀疑他是李一舟的同伙? 你脑子进水了? 先不说是不是张季舟治的病,也不去过多纠结鬼医怎么会治死了人,就问你一点,你凭什么敢抓张季舟? 啥,你不知道他是张季舟?那你XX妈的知道个啥?! 曹庸越骂越气,大发雷霆,摔了七个茶杯,砸坏了十几张椅子。 可发火归发火,事情总还得解决。 怎么办? 听乌朋的,燕白发的,还是燕清辞的? 平心而论,曹庸是想把人给交出去,让老陈带走,之后如何再与刑部无关。 奈何燕府的管家临走前特意提醒,如果不良人来要人,不准交人! 在这种情况下,曹庸只能以燕白发的意志为第一基准。 所以他无视了乌朋,婉拒了前来要人的老陈。 此时替属下们擦过屁股,曹庸才终于歇了口气,对着年轻男子发起了牢骚。 当然这个今天与他同游的年轻男子,身份也极其的不简单。 他姓李名彻,年二十有八,乃是皇帝陛下的第三子,皇贵妃所出,封晋王。 只不过李彻的生母在他幼年时便因病去世,曹庸的妹妹又一直膝下无子,李彻便被曹妃养在身边,视若己出。因为这层关系的缘故,李彻与曹庸关系极好,甥舅两人常常结伴出游。 李彻明白了事情原委,感慨说道:“舅父,这事儿可还不算完啊。” “谁说不是呢?” 曹庸一阵头大,紧紧皱 着眉头,这无论怎么做都是个得罪人的差事。 他选择顺从燕白发的意志,那么就只能得罪乌朋、张季舟背后的张家,以及鬼医行医多年积累下来的人脉。 李彻拿起刑部的报告,看着上面的记录,努力在想破局的方法,可他一时半会儿想不到头绪,只好作罢,将报告扔到一边,任由曹庸和一帮刑部的人员头疼去吧。 拍拍屁股起身,李彻告别刑部,出门过他的小年夜去了。 …… …… 太医署西南方。 乌府。 这里地处长安最繁华的区域之一,此时灯火通明,街上到处张灯结彩,耳边丝竹声不绝于耳,乌府上下同样挂满了彩灯绸缎,红灯笼散发着温暖的光芒,喜庆极了。 乌朋今天的心情也好极了。 他最亲爱的师父被刑部抓捕归案,没有比这更好的新年礼物了。 事实上,他急切的让屈望杀了楚巧巧,便是为了编写这样一个动人的故事。 然后他再使些银钱,通过各大茶楼的说书人,把这个故事传播出去。 相信隐藏在暗处的张季舟很快就会听到。 也相信最爱惜名声的张季舟在听到故事后,一定会失去理智,做出些许出格的事情。 果不其然。 张季舟露出了马脚。 呵,谢长恭,儒生谢长恭,长弓为张,这可真是个不错的化名。 乌朋这样想着,心情愈发畅快。 在晚上的家宴上,他少有的喝了三碗烧酒,一大碗肉汤,吃了半碗梅菜扣肉,还夹了很多筷子的红油耳丝,饭后竟然还吃了一个雪梨。 这在平常,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因为乌朋是个很怕死的人,又因为怕死,所以他很注重养生。 酒会影响身体机能,肉汤太腻,油脂太重,红油对身体不好,雪梨性寒,不适合秋冬吃食……总之,乌朋尽管居住在长安最繁华的地带,过的却像山野中的老僧。 今晚吃了这么多有违养生之道的食物,足可见他的心情之好。 第216章 午夜探监 乌朋的心情真的很好。 乃至在酒足饭饱之后,吩咐姚浩能为他研墨,提笔写下了除夕夜要贴的春联。 是的,即使今天是小年夜,姚浩能依然侍奉在乌朋身边,没有回家。 被乌朋选为药童,这是姚浩能的机遇,无论姚家和他自己都很在乎这次机遇。 所以在跟随乌朋这两年来,他回家的次数拢共不超过五次。 这当然有讨好乌朋的意思在内,可这种讨好,无疑也是大有益处的。 乌朋对他越来越满意,逐渐教给他一些秘传药方和一些真正的医学至理,对他的信任甚至超过了自己的亲生孩子。 书案被擦的锃亮,乌朋站在案前,粗毫入墨,落笔如刀,笔触在红纸上晕染开来,一股淡淡的墨香跃然纸上。 他写的第一幅春联只有十个字。 “但愿人皆健,何妨我独贫。” 这是医师们常用来自醒的话语。 乌朋看着这十个大字,感觉状态极好,心里充满了不为人知的得意,笑问道:“浩能,你看我这字儿,写的如何?” “老爷的字饱含风骨,遒劲有力,颜筋柳骨莫过于此。”姚浩能适时的夸赞起来。 他这说法虽然有些夸张,却也不算是拍马屁。因为乌朋的字写得确实不错,而且乌朋很喜欢写字,除去医师的身份以外,他还是长安城中小有名气的书法家。 乌朋抚摸着胡须,心情大好,忽然说道:“以后若四下无人,便允你喊我先生。” 姚浩能愣了一下,随即大喜过望,这可不就意味着药童熬出了头,即将拜师的先兆吗? “是,先生。”他赶紧喊了一句。 乌朋笑看着他,吩咐道:“去吧,把这幅春联挂上,就不等除夕了。” 趁着姚浩能准备春联浆糊的时候,乌朋泡了杯茶,滋滋啜饮着,心想真是一个好年啊。 他不自觉地朝刑部的方向望去,心想那个老东西,此时怕是不好受吧。 下午时分,他特意派人去刑部走了一趟,交待别让张季舟在牢里过的太舒服 了。 可惜美中不足的是,刑部的态度不清不楚,并没有答应他的要求。 乌朋猜测,这是刑部在顾忌南阳张家,以及张季舟江湖关系的缘故。 无妨。 只要张季舟还在牢中关着就好。 等过上两天,他便带上礼物,以探监的名义去“拜访”张季舟。 老家伙今年八十有六,牢狱之苦,加上他过去一气,大受刺激下未免不会直接病倒。 如果能直接病死,那就更好了。 其实乌朋对张季舟本来没起杀心,他只想把后者逐出京城,再不相见。 但知道张季舟此行长安的目的后,乌朋坐不住了——老家伙竟敢妄图诋毁星君,毁了他的前程,这怎么行? 那就别怪徒弟我心狠手辣,只好送你去见阎王爷了。 书房外,姚浩能把浆糊涂在房门两侧,一边贴联,一边看着老爷……喔不,先生的脸庞。 少年眼神激动,心情更是激荡无比。 被先生看重赏识的欣喜冲击着他的灵魂,恨不能为先生肝脑涂地。 他暗暗发誓,一定要为先生做些什么,他要准备一份最好的新年礼物送给先生。 可到底准备什么礼物好? 姚浩能左思右想,忽然想到了如今困于刑部大牢,却没有受到审判的张季舟身上。 那么,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够审判张季舟,让刑部不得不给他定罪呢? …… …… 刑部的衙门位于皇城外围,坐落于太安坊和庆年坊交界处的兵马巷里。 说是巷,其实是一条很宽敞的南北向长街,铺以青石地板,可容纳三辆马车并行。 刑部衙门处在兵马巷中央,整体是一座五进院落,由三十余间硬山顶的屋殿组成,砖瓦皆用青黑,唯有大门刷了一层朱褐色重漆,显得颇为庄严,更显厚重。 午夜子时。 今天已属于腊月廿四,小年后的第一天。 和往常一样,冬日的夜晚天空漆黑到发灰,既不通透也不朦胧,勉强施舍给人间些许惨淡的月光。 小年的喜庆逐渐退去,各家各户大 多关上了门窗,陷入熟睡。 刑部也紧闭着大门,门前两盏大红灯笼散发着微光,两座威严的石狮子与之相伴。 其间当值的官员们早早就回了家,只剩下几个轮值的守卫,也是无精打采,裹着厚厚的棉袄,即使冬夜的寒风刮得冷冽,也止不住困意来袭,一个接一个的哈欠。 不远处的屋檐下。 谢周一身黑衣,背负铁剑,望着刑部大门的方向。 他头戴帏帽,帽檐一圈有黑布垂落,遮住了他的脸庞,也遮住了他幽深的眼神。 他是来看望张季舟。 选这么一个午夜的时间点来探监,怎么看都有些不合常理。 所以更准确的说,他是来劫狱。 他和乌朋的看法相同: 张季舟的年纪大了,受不得牢狱之苦,倘若再受到别的刺激,只怕性命不保。 谢周要把他从牢里带出来。 不管有着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不管在整个事件中他们是对是错,劫狱终究是一件有违法度的事情。 所以他没有把这事告诉燕清辞。 少女自幼在注重法度和规矩的不良人中长大,也不见得会同意他的做法。 即使同意了,谢周也不会同意燕清辞和他一起过来劫狱。 而且他和燕清辞在对一些事情的看法上,终归是不一样的。 他出生在谢家的伙房,经历了王谢的灭亡、乌衣巷的苦楚,自幼便多有磨难。 可他无疑也是幸运的,老仆谢三顺和诸葛长安先后救了他的性命,又得到老儒孟如晦的欣赏,教他念书识字,乌衣巷附近的小贩商户也都对他多有疼爱,可以说在八岁之前,他一直都在靠众人的怜爱生存。 在这种环境下成长起来的谢周,心底的情理无疑要大于法理。 直至拜进青山,看到师门长辈们行侠仗义,济世扶困,剑斩万千邪修。 这些都是他眼中的正确。 然而归根结底,大夏不曾赋予青山执法权,更不曾赋予青山杀人的权力。 青山做的很多事,都游离在大夏的法度之外,姜御和燕 白发的不对付,也在于此。 谢周承载了姜御的意志,他和师父一样,或者说大部分青山弟子都是如此——在法度之前,他们会优先考虑对错和道义。 而在谢周看来,刑部缉拿张季舟无疑是一件错误的事情,那么他就更有了救出张季舟的理由。 咚——咚!咚!咚! 远处传来打更人的梆锣声。 谢周压了压帽檐,翻过刑部围墙,朝角落里的监牢走去。 …… …… 监牢在刑部的最深处。 这里的建筑很密,走廊、库房、内室等环环相扣,四通八达,如果没人带一定会迷路。 谢周自然不认识这边的路。 但在他的感知中,偌大的刑部,此时只有深处的某个角落中有内力波动,如果不出意外,应该就是监牢的所在了。 谢周在黑暗里穿行,其内虽然一些房间亮着灯火,但却很是寂静,不见有人外出的身影,除了守门的两个卫兵以外也不见有别的卫兵巡逻。 所以不会有人注意谢周的到来,他很轻易便抵达了那个有内力波动的角落。 果然,此地正是刑部的监牢,与不良人的监牢却是完全不能同日而语。 因为不良人的监牢设在地下,内部一片漆黑,又有阵法屏蔽感知,使人不知道更深处存在了什么。 未知往往意味着危险,谢周在不良人的监牢里,至少察觉到十几道强大的气息,让他有种汗毛倒立的感觉。 反观刑部监牢,建在地面上,整体是一座大型库房的形状,一眼望去,尽收眼底。 监牢左右分设了两扇牢门,门前各立着两座石灯,石灯前分别站着卫兵把守,和把守刑部大门的卫兵一样,境界很一般,只有五六品的样子。 当然,刑部不需要,也用不上太强大的卫兵前来把守。 因为那些真正重要,或者真正凶狠的犯人都被关进了诏狱和不良人大牢,只有一些不受重视的犯人才会被塞进刑部。 况且刑部是朝廷重地,街对面便是左骁卫的部署之所,寻常人 谁敢来此闹事? 或许是长久以来的安稳带来了弊端,守门和守牢的卫兵都放松警惕,双手揣袖取暖,抱着枪杆子打盹。 如果放在不良人,谁敢如此放松,恐怕当场就会被革职处理。 但这一幕,无疑给谢周的劫狱降低了许多困难,让他的心底安稳了许多。 他微微弓身,右手握住了背在身后的铁剑。 帏帽随风而动,黑布变得凌乱,只听锃的一声,他的身影从原地消失。 再次出现时,他已经来到了左侧牢门前,那两个卫兵的身后。 瞬息之间,他便跨越了十几丈的距离,两道剑气从衣袂间流出,分别落在了左右卫兵的太阳穴上。 这两个卫兵根本来不及做出反应,他们仍处在打盹的美梦当中,甚至不知道谢周的到来,咚咚两声轻响,各自软倒,像是泥鳅般从竖立的铁枪上滑落,陷入了昏迷。 谢周蹲下身子,在他们身上翻找了片刻,却没有看到监牢的钥匙。 这是很正常的事情。 寻常牢房,谁会把钥匙放在普通的卫兵身上? 即使是牢头,除非特别受上层的赏识重视,否则也是没资格拿钥匙的。 就像不良人大牢的钥匙只掌握在燕白发和赵连秋的手里,刑部监牢的钥匙,应该是在那几个主事或者侍中的手里。 “对不住了。”谢周看着倒在寒风里的两个卫兵,轻声道了句歉。 由于他的到来,这两个卫兵势必会承担极大的责任,扣薪罚钱还是轻的,严重的话或会被驱逐出京,前程就此作废。 虽然这件事的主要过错不在他们身上,但被人劫狱,这份责任总要有人承担起来。 而最后承担责任的,一定会是底层的卫兵,毫无意外。 放在高层眼里,这便叫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至于背锅不背锅的,就没人真的在乎了。 想到这些,谢周叹了口气,却也不可能就此放弃救出张季舟。 他走到牢门前,一道剑气从指尖跃出,切断了门上的铁锁。 推开牢门,走进了黑暗里。 第217章 劫狱 深夜的刑部大牢寂静无声,里面被铁栏分割出一间间囚室,囚室中只有一座石床,几垛干草,以及不知道用了多少年、潮湿肮脏到了极点的被子,不停散发出酸腐恶臭的味道。 今夜没有月亮,仅有的一块铁窗透进来的也只有寒冷和黑暗的幽光。 这里关着的囚犯,或者是曾经的小官吏员,或者是在城中犯事且有几分功夫的小贼,或者有些作用但作用很有限的商贩,此时大部分都裹着被子进入了熟睡。 也有一些囚犯没有睡,抱着被子蜷缩在角落,一边被冻的发抖,一边碎碎念着什么。 谁也听不懂他们在说些什么,有可能在咒骂,有可能在祈祷。 这些声音仿佛夜深时的老鼠啃食家具,窸窸窣窣,压抑至极,如果意志力松软的胆小之人,只怕一步也不敢深入。 谢周站在牢门前,听着这些声音,神情平静,没什么特别的感觉。 他放开感知,很快就找到了张季舟的气息,就在黑暗中某处,走了过去。 虽然这里没有谁能威胁到他,虽然一切都很顺利,但他依然保持了足够的谨慎。 他用剑意封锁自身,行走的过程中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就连呼吸、心跳都好像停顿了下来,像是一只行走在黑暗里的幽灵,周围的囚犯谁都不可能发现他的存在。 很快,他来到了张季舟的囚室前。 剑意扩散,将这间囚室覆盖,切断了与外界的交流。 “张老先生,醒醒!张老先生!”谢周拍了拍铁栏,轻声对里面呼喊。 不过当他看到囚室里的场景时,挑了挑眉,神情露出了明显的诧异。 因为这间关押张季舟的囚室,明显比其他囚室“幸福”太多了。 虽然整体依然算得上简陋,但石床上铺了几层棉花,蓬松厚实的棉被**干干净净, 枕头也换了新的,床边竟然还放了夜壶和炭盆!这种待遇,几乎可以说是牢房里的贵客了。 “看来刑部已经知道了张老医师的身份……” 谢周迅速做出了判断,否则,他们怎么会对张季舟这般客气? 可问题在于,如果刑部知道张季舟的身份,又为何坚持将他关押在此呢? 难道他们就不担心彻底得罪死南阳张家,恶了张季舟在江湖中的许多关系吗? 别看张季舟脱离张家多年,许久不曾回去了,两者好似断了联系。 然而血缘是切不断的,你关了人家的老祖宗,张家不得发动所有关系弹劾啊? 越是如此,谢周越是想不明白,他更加不会想到,这是燕白发保护张季舟的一种手段,只有如此,才能杜绝张季舟自寻死路。 可燕白发终究是不了解张季舟的为人,或者说他过于武断,没有站在张季舟的角度上思考问题。 这间囚室关的住老张季舟的身,又如何关得住他的心呢? 此时此刻,张季舟迷迷糊糊的缩在被子里,心里暗暗做出了决定。 明天! 就在明天! 他一定要离开牢房! 如果刑部不放人,他便以死相逼! 如果刑部继续坚持,那么他便会自杀,以血为书,控诉星君的同时,将刑部一起控诉! 相信以他的影响力,届时会引来许多关注,这份血书也一定会被世人传开! 还是那句话,他老了,已经没有多少时间可活了,不求别的,但这点本该属于他的名声,他一定要拿回来,死不足惜。 “张老医师,醒醒!” 半睡半醒中,张季舟听到了谢周的呼唤,老人颤抖着残躯,还以为是在做梦。 许是这些天和谢周待了太久的缘故,都关进牢里了,竟还幻听到他的声音。 不过在老人心中,确实很喜欢谢周这 种正直又有活力的年轻人,当然他更喜欢倔强且骄傲的花小妖,他们都是很好的孩子,如果这两个好孩子能走到一起就更好了。 只可惜妾有情,郎无意,这段感情恐怕会无疾而终,亦或以潦草结尾。 张季舟无意识的想着,迷迷糊糊中再次听到了谢周的声音,老人猛地惊醒,揉了揉眼睛,看到了已经切开囚室铁锁、走到了床边,轻拍他肩膀的黑衣青年。 “谢……谢周?” 张季舟一个哆嗦,被吓了一跳。 “是我。” 谢周掀了掀帏帽,露出脸颊一角,笑着对老人说道:“张老先生,我来带您离开。” 张季舟仍有些迷糊,在谢周的搀扶下坐起身来,老人深呼吸一口气,双手按揉着太阳穴,有些感动,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谢周看出了他的心思,轻声说道:“张老不必多言,一切等先离开这里再说。” 他掺着老人的胳膊,准备离开。 截至目前,一切都很顺利。 然而。 就在张季舟刚一起身的时候,忽然有一道轻微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嗯?你们想做什么?” …… …… 听到声音,谢周转头看去,发现是隔壁牢房里的犯人醒了过来。 准确来说,这个犯人一直都没睡。 此人是一个身材微胖,模样五十来岁的大娘,裹着一身玄色棉袍。 她的囚室与张季舟的囚室没有可比性,寒冷隐晦且潮湿,以至于大娘蜷缩着身子趴在草垛上取暖,蓬头垢面,身上的棉袍也满是污垢。 但她的手指上带着金镯金戒,脖子上戴着一颗红宝石,身上的棉衣贴着许多亮闪闪的银片,这身装扮明显价值不菲。 入狱之前,想必还是个富贵人家,而且一定是个有权有势的人家,否则在这牢狱之中,她身上的名贵之物早被牢卒们搜 刮干净了。 此时此刻,看到突然出现的谢周,大娘瞪大双眼,显得格外吃惊。 这是来探监的? 不对! 牢头和狱卒都没跟着过来,反倒是这人自己打开了囚室的房门,况且这大半夜的,怎么可能会有人探监? 这是来劫狱的! 大娘心里有了答案,但她当然不会点透,虽然谢周戴着帏帽,不过以她的眼力,却也不难看出谢周的年纪并不大,明知故问道:“小郎君,你要做什么?” 谢周看了她一眼,没有理会。 张季舟也看了她一眼,同样不做理会。 大娘爬了起来,向两人靠近,扒着囚室的铁栏,谄媚地笑道:“小郎君,说句话呗。” “那啥,认识一下,我是明玉院的虔婆,明玉院你知道吧?就在平康坊主街南侧最显眼的位置,也是坊内最赚钱的几家青楼之一。” 大娘笑容明媚,自顾自地介绍起来,很懂事的把声音压的极低,避免被旁人听到。 谢周依然不搭理她,却也微微挑眉。 他还真听过明玉院的大名。 那是平康坊里最有名的几家青楼之一,虽然他没去过,但不止一次从关千云、朱贤等人的口中听说,其中关千云还是明玉院的常客,对院里的几位花魁角色评价颇高。 眼前这个脏到发臭了的大娘,竟然是明玉院的虔婆? 所谓虔婆,便是妓院的鸨母,也是一家青楼明面上的主事人。 像明玉院这种级别的青楼,虔婆自然要由有背景、有能力的人担当。 这类人都很会来事,可以说八面玲珑,怎么会被关进牢里? 谢周难免生出一丝疑惑,却也只是一丝疑惑,更没有询问的意思。 眼下的当务之急,是带着张季舟离开,避免一切的节外生枝。 “小郎君!” 大娘又喊了一声。 见谢周不搭理她,这 一次,她稍微加大了音量,想要引起谢周的注意。 隔壁牢房里的犯人发出一声轻咳,似乎被惊醒了,好在没有,翻个身继续熟睡。 大娘深呼吸一口气,克制了一下,伸出右手五指张开,压低声音继续说道:“我有钱,有很多钱,不如你也把我带出去,我给你五百两纹银,如何?” 谢周和张季舟仍是不搭理她。 眼看着两人就要走出牢房…… 大娘有些急了,声音不自觉地加大起来。 “小郎君,你说句话啊!” “老先生,您看我一眼啊!” 她又看向张季舟。 事实上,从上午张季舟被抓进牢房,她就注意到了这个气质不凡的老人。 尤其刑部众人好吃好喝的供着,给老人换了床被,添了炭盆。 她更加坚信,老人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她试着和老人搭话,可一整天时间过去,张季舟都没有回她一句。 但这并未打消她的心思,她依然关注着老人,直到深夜都注意着这边的动静。 所以她才能第一时间发现谢周的到来,心里很庆幸,还真让自己给赌对了。 遗憾的是,谢周和张季舟,完全没有理会她的意思,更不会带着她一起离开。 “如果你们不带我走,我可就要喊人了!” 大娘语气急切,好不容易逮到了能逃脱大牢的机会,她怎么肯轻易放弃? 听到这话,谢周和张季舟都停下了脚步。 大娘见状一喜,没有继续威胁,相反,她的表情变得极度委屈,眼泪一下流了出来。 “老先生,您就救救我吧!” 下一刻,她跪在地上,磕起头来。 担心吵醒其他人,所以她磕头的力道不重,但速度很快,一句话的功夫就磕了三个。 “求求你们了……” 大娘啜泣着说道,配合她一身污垢的狼狈模样,显得格外可怜。 第218章 谁都别想好过 不得不承认,这个大娘很会来事,知道该怎么拿捏外人的痛点,也舍得放下自己的尊严,难怪能在平康坊混的如鱼得水。 问题在于,张季舟根本不吃她这一套。 掌管太医署二十余年,游历江湖十余年,坐诊黑市七年,他见过的人和事太多了。 那么遇到这种情况该怎么做? 张季舟眯了眯眼,给了谢周一个眼神——打晕她,让她闭嘴。 谢周明白老人的意思,他也是一样的想法。 剑随意动,一道清风般的剑气,从谢周的指尖生出。 呼! 这道剑气朝大娘的眉心奔去,并不锋利,但足够浑厚,控制在能将其击晕而不伤及性命的范围内。 然而。 意想中的场景并没有出现。 在剑气来临的刹那,一道泛着白光的屏障忽然从大娘的身上浮现。 剑气撞到屏障上,化为虚无,然后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大娘后知后觉,眼神变得极度惊恐。 她哪里知道谢周只是想打晕她,看到扑面而来的剑气,她只当谢周要杀了她! 好狠的心! 既然你们不仁,就别怪我不义了! 大娘心思急转,眼神变得凶狠起来,猛地拍起了铁栏,大声喊道: “劫狱了!有人劫狱了!” “大家都醒醒,有人劫狱了!” “刑部,刑部的人呢?快来快来,这里有人越狱了!” 寂静的牢房被铁栏震动的声音、以及大娘的喊叫声打破。 谢周和张季舟都愣了一瞬。 谁会想到,一个犯人,身上竟然有一品强者赐予的庇护? 但现在显然不是思考的时候,谢周没时间去打破这层庇护,不再理会这个疯狂的大娘,当机立断,背起老人就往牢房外奔去。 看着他们仿佛落荒而逃的场景,大娘毫不客气地嘲笑起来,更加疯狂的拍打起铁栏,叫喊声也越来越大,近乎嘶吼。 黑暗中 的牢房里响起一道又一道的声音,那是犯人们被惊醒,一个个都站了起来。 或许是存了和大娘一样的心思,或许是看热闹不嫌事大,也或许是想把事情闹的更大,很多人加入了嘶吼和拍打铁栏的行列,伴随着极其难听的污言秽语,牢房一时间好像成了最繁华的闹市,喧哗到了极点。 …… …… 刑部的监牢周围并未布置阵法,所以并不隔音,里面的骚动很快传到了外界。 左侧牢房守门的卫兵仍处在昏迷中,右侧牢门的两个卫兵被吵声惊醒,瞬间打起了精神,挺直腰背,握紧了手里的铁枪,然后趴在牢门的铁窗上,朝里面望去。 越狱了! 有人越狱了! 他们听到了里面的嘶吼。 两人被吓了一跳,互相对视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里的茫然无措。 大晚上的,怎么会有人越狱? 他们不清楚现在是什么情况,但看到这么大的动静,明白应该真是有人越狱了不假。 该怎么办? 两人再次对视,不约而同地咽了口唾沫。 别看他们在刑部当值多年,可哪里遇到过这种情况? 还是那句话,刑部的监牢并不重要,里面的犯人大多也不受重视,至少在他们的认知里,刑部从来没有出现过劫狱、越狱这种严重违反大夏律的恶行。 他们没有牢门的钥匙。 好在他们没有牢门的钥匙。 这是最好的台阶,两人一个在原地守着,另一个赶去报告上级。 事实上,不需要谁去报告,这深更半夜的,牢房里的动静响遍了整个刑部。 那几个亮着灯火的房间,里面的人纷纷推门而出,皱着眉头,一边疑惑一边朝牢房走去。 还有七八个卫兵,从各自的值守处赶来。 某间房内。 穿着华贵棉袍的年轻人坐在书桌前,听着外面的动静,笑着说道:“还真是来 了。” “舅父,醒醒!”他放下书卷,起身看向躺椅里睡得正香的刑部尚书曹庸。 “怎么,天亮了吗?”曹庸打着哈欠,揉着睡眼,从椅子里坐了起来。 “你倒是睡得挺死。”年轻人正是李氏三皇子,晋王李彻,指着门外笑道:“你听外面,应该是救张季舟的人来了。” “还真是来了。”曹庸发出了和李彻一样的感慨,神色有些严肃。 甥舅两人之所以小年夜都没有回府,就是因为猜到今晚会有人来救张季舟,才在此留宿。 曹庸推开房门,深冬半夜的冷风吹得他一个激灵,不悦道:“动静怎么会这般大……” 李彻叹了口气,好生无奈道:“谁知道呢?这下想装糊涂都不可能了。” 曹庸紧了紧棉袄,也跟着叹了口气。 张季舟留在刑部大牢,对他而言无疑是一个烫手山芋,扔也不是,不扔也不是。 所以曹庸无比希望有人能把张季舟救走,为此,他特意把几个实力最弱的卫兵安排到今晚轮值。 这样一来,他就可以用“有江湖人士劫狱,将张季舟强行掳走”的借口,一方面送走了张季舟这尊大神,一方面也堵住了燕白发和乌朋的嘴,两全其美,岂不善哉? 可没想到,这个来劫狱的家伙,竟然这么的不专业! 搞这么大动静,生怕外人不知道是吗? “舅父在此稍待,我过去瞧瞧。” 李彻走出房门,在棉衣外又披了一件大氅。 “你不准去!” 曹庸当然不同意,万一有危险怎么办?李彻是他外甥不假,同时却也是尊贵的晋王殿下,倘若在刑部出了事,他一个刑部尚书,可扛不住上面的怒火。 “无妨。”李彻笑着摆了摆手,完全不理会他的阻拦,直接向牢房那边走了过去。 曹庸苦笑一声,回屋取了件大氅披上,小跑跟了上去 。 …… …… 刑部所在的街道上,安静被打破,叫嚣声和漫骂声混成一团。 声音很快传到对面,左骁卫官署随之亮起了许多灯火,听到动静的参军皱眉走出房门,心想这大半夜的,刑部搞什么鬼? 一边派手下前去询问,一边吆喝上今夜值守的队伍,准备过去帮忙。 如今左骁卫将军与刑部尚书的关系极好,在朝中抱成一团。 加上双方的官署处在同一条街道,大门正对,所以左骁卫的将士和刑部的官员也都走得很近,和刑部相互照应,俨然成了左骁卫的分内之事。 另一边。 谢周背着张季舟,用最快的速度出了牢房,却没有按原路返回。 他的精神力尽数释放,在他的感知中,分明有几道强大的气息出现在刑部的大门外面,应该是左骁卫中的强者。 好在刑部大门紧闭,在没有得到确切的消息之前,这些人不会入内。 这就给了谢周离开的机会。 “张老先生,咱们得抓紧了。” 谢周扭头对背后的张季舟说了一句,然后朝左侧奔去,速度极快,如果是不曾修行的普通人,只能看到一连串的虚影。 但他还是没能逃掉。 前方的视线中,忽然出现了一个披着大氅,衣着华贵的年轻人,朝这边看来。 这个年轻人仿佛提前就预知了他的逃跑路线,提前在此处等着他。 当看到年轻人的面容时,谢周愣了一下。 竟然是他? 四年前,观星楼落成之日,姜御受邀前去观礼,谢周随行。 那是近年来最受瞩目的一场盛会,不仅皇帝陛下亲自主持,更有岱岳星君、青山和正一派的掌门真人、圣贤城柳城主、少林道真方丈等轮番致辞,不可谓不热闹。 那些随长辈而来的各大门派世家的年轻一代,自然而然地聚到了一起,然后自然而然地衍生出 了许多比斗。 当然这里的比斗,并非那种刀光剑影的血斗,而是类似于诗会那种文斗……下棋、音律、书画、词赋这种闲趣才是众人的比拼方式。 谢周兴起,报名参加了棋战,可惜当年他的算力不足,最后在八晋四的比拼中,输给了眼前这个年轻人。 他知道,对方是李氏皇族的三皇子,封晋王,单名一个彻字。 谢周有些想不通,李彻为何会在这? 既然是成年皇子,此时此刻,难道他不该在晋王府中吗? 还有,先前他为何会没有察觉到李彻的到来? 外界传言三皇子李彻是个不懂修行的普通人,难不成这是他的伪装? 在极短的时间里,谢周思考了很多问题,当然最重要的问题是,如果李彻出手拦截,他能带着张季舟逃过去吗? 看着李彻华贵的棉袍,没有一丝气息流露,就好像真的是一个普通人。 但谢周明白,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出现在自己面前,足以证明李彻的速度比他更快,境界很可能也比他更高。 今晚恐怕真得交待了,不仅如此,如果被李彻识破身份,连带青山的名声都会受到影响。 然而,就在谢周思考该如何应对时,李彻有了动作。 他没有对谢周出手,而是转过身,双手抱怀,看向了夜空。 “今晚的月亮……喔不,今晚的天气真是不错!正所谓月黑风高……” 这一刻,李彻好像化身为诗人,故作老态,用老气横秋的口吻便要赋诗一首。 可惜憋了半晌,也没有一句好词,而且今晚哪有月亮,天气更是谈不上好。 他只是故意装作没看见谢周罢了。 谢周愣了一瞬,深深地看了李彻一眼,来不及思考其中的原因,压了压帏帽,背着张季舟从围墙跃了出去。 李彻也不再念诗,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沉默了很长时间。 第219章 还不是笑着放你离开 李彻所站的地方是刑部后院的人造花园,与监牢一南一北,美其名曰镇压监牢的戾气,顺便中和刑部压抑的环境,但刑部官员都是大忙人,花园无人欣赏,冬天又无人打理,青石路上落满了残枝败叶,寒风一吹,哗哗作响。 没过一会儿,硬底靴子踩在石板上的声音在花园里啪啪响起,曹庸拖着中年男人发了福的身子,姗姗来迟。 他是一路小跑过来的,虽只有几百步的距离,却也累的气喘吁吁。 “人呢?见着没?”曹庸问道。 “跑了。”李彻指着围墙说道。 “跑了?跑了好啊!” 曹庸当然不生气,他巴不得赶紧把张季舟送走,眼下终于事成,他差点就笑出声来了。 但他当然不能笑的太放肆,否则传出去,就好像他故意把张季舟送走一样。 等明天再演一场戏,当着众下属的面痛斥一番趁夜劫狱的小贼,向燕白发和乌朋道个歉,这事就算彻底揭过去了。 “走吧舅父,让人去给左骁卫送个信,大半夜的就不必折腾了。” 李彻转身对他说道。 曹庸笑道:“这是自然。” 李彻忽然问道:“舅父,牢房的钥匙在你这儿吗?” 曹庸说道:“在的,怎么了?” “我去把牢房那边的声音压一压,吵成什么样子了?”李彻笑着说道:“大半夜的,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他的语气很自然,仿佛这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 曹庸愣了下,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整顿牢房是一定的,他正准备派人去做,可问题在于,这件事不该由李彻来做。 李彻是何等身份,岂能去牢房这种腌臜之地? 如果传出去,他这个刑部尚书一定会遭到弹劾。 曹庸正准备拒绝,可不等他说出拒绝的话,李彻微笑着斜了他一眼。 这个眼神很淡,却仿佛蕴含了某种远超常人的威严,不容置疑。 曹庸忽然有一种陛下走到眼前的感觉,打了个哆嗦,识趣地把话咽了回去。 他递过去一把钥匙,说道:“那你去 吧,注意安全。” 李彻接住钥匙,说道:“对了舅父,再借我两个人用用,要绝对的心腹。” …… …… 半刻钟后,李彻带着十几个穿着官服的带刀侍卫,进了刑部大牢。 听着耳边的污言秽语,李彻挑了挑眉,挥手示意众人可以开始干活了。 一众侍卫明白他的意思,各自拿起棍棒,走进了各个囚室。 那些叫喊和谩骂声逐渐消停下来,取而代之的,是棍棒打在身体上的砰砰声,以及痛苦的惨叫声和求饶声。 李彻看向身后这两个曹庸借给他的心腹问道:“关押谢长恭的牢房在哪?” “这边。”曹家心腹谄媚笑着,打起灯笼,领着李彻往深处走去。 其实这两人不知道李彻的身份,但混在曹庸身边,该有的眼力见一点不差。 看到曹庸对他如此客气,哪里还不明白,这绝对是一个惹不起的主。 很快,三人就来到了这间布置过的牢房,炭盆尚有余温。 李彻环视一圈,注意到左侧牢房中,关着的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汉。 老汉没有跟着其他囚犯嘶吼,一个人安安静静地缩在石板床上,裹着被子。 看到李彻的目光落在老汉身上,曹庸的心腹赶紧凑上来,轻声介绍道:“他叫管琮,以前是户部一个仓库的管事,私扣官银五千余两,不过遭手下举报,被革职,押三年。” 李彻微微点头,对这些并不在意,望向老汉问道:“先前这间牢房里的犯人被人劫走,我问你,可曾看到劫狱之人的长相?” 老汉迷茫地摇了摇头。 “这老头似乎是被关傻了,这里出了问题。”曹家心腹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李彻心想原来是个傻子,没有再问什么,转过身,看向右侧牢房里的大娘。 “这婆娘姓刘,以前是明玉院的鸨母。”曹家心腹低声说道。 “明玉院的鸨母?”李彻挑了挑眉,显然他也听过这家很有名的青楼,心想这种地方的主事人,怎么会被关押至此? 曹家心腹看出了他的疑惑, 沉声道:“这鸨母不干人事,买卖幼女暂且不提,人家偷来的孩子她都敢收!不仅如此,她还活活打死了好几个不听话的小丫头……” 李彻顿时了然。 这个时代,重男轻女是常态,倘若贫苦人家难以生存,将丫头送或者卖出去是很常见的事,官家虽然明面上不允,但很少专门理会。 可若是偷孩子卖,便犯了大忌,买卖双方同罪。杀人,更是罪上加罪。 这鸨母能免除死刑,活到现在,看来也是上面有人,背景够硬的缘故。 “她和孙老爷有些关系……她的女儿,嫁给了孙四郎。” 曹家心腹轻声说道,道出了鸨母的背景。 孙四郎,也就是孙老爷的第四位义子,掌管平康坊所有的赌场事宜。 李彻不由地高看了鸨母几眼,也就是说,此人是孙老爷的亲家母了? 他走上前,笑着问出了相同的问题:“你可曾看到劫狱之人的长相?” 从卫兵们到来,大娘便和老汉一样,抱着被子蜷缩了起来,装出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 否则被卫兵们知道是她率先引起了骚动,难免会受到皮肉之苦。 她真的很聪明。 她看人的眼光也真的很准。 看到李彻的第一眼,她就明白拥有这种气质的年轻人,必然身居高位。 这会不会是她的机会? “看到了,看到了!” 她赶紧说道。 其实她没有看到,谢周一直都戴着帏帽,挡住了她的视线。 但此时此刻,她一定要顺着李彻的心思,给出让他满意的回答。 李彻来了兴趣:“喔?说说看。” 大娘想了想,说道:“那人是一个剑修,修为很高,年龄不大,虽故作冷冽,但我能看出来,他的气质趋于平和,应该是大势力走出来的人……身材不胖不瘦,身高与您仿佛……” 她尽可能的描述着谢周的长相,似乎给她一张宣纸,她就能把谢周画出来一样。 李彻问道:“如果以后你有机会再见到他,能不能把他认出来?” 大娘连连点头,道:“能, 必须能。” “很好。”李彻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上下打量着她。 当看到大娘腰部戴了一块黑玉,感受着其间传出的内力波动,李彻顿时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准是谢周要打晕鸨母,却没料到此人身上竟带有一品强者的馈赠。 如果他猜得不错,这块黑玉,应该就是孙四郎给她的护身符了。 李彻双手负背,没说什么,示意曹庸的两个心腹和他一起离开。 寻了个四处无人的僻静场所。 “孙老爷和她很熟吗?” 李彻看着两人,直截了当地问道。 曹家心腹不明白他为何要问这个问题,想都不想的说道:“怎么可能?孙老爷哪是她能高攀的起?再说了,那孙四郎有六个相好,光丈母娘就有六个,能有多亲?” “当初拿她下狱时,孙四郎就说等过个把月把她捞出来,这都四个多月了,也没见有什么动静。” “明玉院那边也找了新人顶上,依我看,孙四郎说不定早把她给忘了。” “但她总归是孙四郎的丈母娘,咱们这边,也不好多做什么。” 曹家心腹解释了一番,心想如果这婆娘真和孙老爷很熟,哪还会在牢里蹲着? 李彻微微颔首,心里有了数,笑着说道:“改明你们去平康坊走一趟,以牢头的名义,给孙四郎备些礼物,孙老爷那边也备上一份,多备一些,大过年的,礼不能轻了。” “这份礼让曹尚书替你们出,但你们记住,曹尚书不能露面。” 曹庸的两个心腹听得很明白,却不明白了,互相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里的疑惑。 平白无故的,备什么礼? 再说了,刑部是官。 孙家那边名为商,实则为匪。 给他们送礼,岂不是坐实了官商勾结、官匪勾结的罪名吗? 却见李彻拂袖出门,对二人摆了摆手,淡淡地说道:“那个虔婆,杀了吧。” …… …… 周围一片安静。 夜色从铁窗渗入,带来丝丝冰凉。 曹庸的两个心腹面面相觑。 难怪要送礼。 这是要杀了孙四郎的丈母娘啊! 虽说他们对虔婆很不客气,孙四郎也不见得有多在乎她,但杀了她,可不就是在打孙四郎的脸吗? 万一平康坊和孙四郎追问起来,凭他们两个,可背不动这块黑锅。 两人不敢贸然行动,赶紧跟着出门,急匆匆地找上曹庸,告诉他牢里发生的一切,以及李彻的要求。 曹庸眯着眼睛,沉默了很长时间,最后轻声说道:“那就杀了吧。” “明天我给孙老爷和孙四郎挑一些礼物,你们替我送过去。” 两个心腹连连答应,明白尚书大人是要担起此事了,顿觉安心许多。 曹庸看着窗外的黑夜,揉了揉太阳穴,心想真是一个接一个的麻烦。 他猜到了李彻这么做的用意,无关张季舟,无关刑部,而是为了保护那个劫狱之人。 李彻说没有看到,但曹庸敢肯定,他一定看到了救张季舟的人是谁。 而且,李彻一定认出了那人的身份。 那人的身份也一定很不简单。 所以李彻才会为了保护他,摧毁一切可能追查到他的线索。 …… …… 答案真给曹庸给猜对了。 谢周背着张季舟逃跑时,速度太快,以至于帏帽的帽檐掀开,露出了他的脸。 于是,李彻也认出了他。 李彻与谢周不熟,但对谢周印象极深,因为在四年前的棋会上,谢周分明比他小了九岁,却差点在棋盘上胜过他,把他吓出了一身冷汗,事后他特意打听了谢周的身份。 ——姜御的小徒,未来青山的掌门人。 李彻猜到以张季舟的人脉,必然会有朋友现身劫狱,把他从牢里救出去。 可他哪里想过,这个人会是谢周? 你可是青山新一代的门面人物,怎么能做这种事? 李彻很崇拜姜御,对谢周的印象也很好,面对这等情景,他还能怎么办? 只好装作不认识,然后再替谢周抹平一切可能潜在的危机。 希望你能承我这个人情。 也希望将来我需要你还这个人情的时候,你还能记得今天的人情。 第220章 弟子服其劳 谢周背着张季舟远离刑部,在老人的指挥下,来到东市边缘的一家医馆。 这医馆是老张家在长安的产业之一,如果没记错,应该属于三房。 张季舟没有去考虑太多,示意谢周带他跃过围墙,来到医馆的后院里。 院子里很安静,没有灯火,没有人声,只有寒风吹过的声音。 这里有十几间房,谢周察觉到其中五间都有人居住,此时睡眠正酣,其余的都是空房。 张季舟显然没打算惊动这里的主人,来到一间空着的房前。 房间的门是用黄杨木制成,厚约两寸,很结实,门闩足有手臂那么粗。 这些自然拦不住谢周。 他站在门前,一道剑气顺着门缝划过,里面的门闩从中间断开。 张季舟推门而入,坐到收拾干净的床上,长长地舒了口气。 然后他双手作揖,神情郑重地朝谢周深深施了一礼,表达感谢。 谢周哪里肯受他的礼,赶紧上前,搀住老人的手,说道:“老先生不必客气。” 张季舟也不矫情,轻声说了几句话,想着明天还有许多事做,和衣躺上了床,在牢中关了半宿的他又累又困,看着守在房里的谢周,他终于能安下心来,没一会儿就睡了过去。 谢周没有睡,关好门窗,守在老人身边,心里却在想刚才的事。 他认出了李彻。 相信李彻也一定认出了他。 之所以没有阻拦,应该是出于他的身份。 所有人都知道,三皇子李彻很喜欢青山,早年经常嚷嚷着要拜姜御为师,要去青山学剑。 可惜陛下没有答应。 现在想想,如果陛下当初答应,李彻可不就成了他的师兄了吗? 紧接着,谢周又想到了京都众人对李彻的评价——少年聪慧,知书达理,尤善下棋。成年后却不思上进,好玩乐,喜遛狗斗鸡,亦是平康坊常客。 今日一见,谢周可以肯定,这些传言中有不少假象。 至少李彻的境界很高,实力很强,这绝不是一个懒惰之人能做到的事。 谢周想的很简单,既然李彻对自己展露出了足够的善意,那如果有机会,他理应回以更多的热情和善意。 他不知道的是,李彻为了帮他,还杀了一个人。 是的,那个差点坏事的虔婆, 此时已经成了一个死人。 其实这虔婆的死怪不得别人,要怪就只能怪她的自作聪明。 她自以为顺着李彻的问题回答,讨好了李彻,就能从牢里出来。 殊不知,正是因为她的回答,李彻才对她起了杀心。 如果她更诚实一些,和隔壁囚室里的老汉一样,如实说自己没有看到谢周的模样,未必不能逃过此劫。 可惜没有,聪明反被聪明误,这些自作聪明的人,总会败在自己的小聪明里。 …… …… 深夜四更,天气愈发寒冷,吵闹了小半个时辰的刑部安静下来。 今夜的躁动必然瞒不过去。 曹庸是个懂事的人,他绝对不会等到明天,燕白发和乌朋找上门来。 连夜就派出心腹,去往燕府和乌府,告知了两人张季舟被人劫走的消息。 他表现得很苦恼也很焦急,你们看,我确实在帮你们啊,但鬼医的人脉太广,以刑部的力量,实在是控制不住啊——如此一来,既不得罪燕白发和乌朋,还把自己摘了个干净。 得到消息的燕白发沉默许久,挥手让曹庸的心腹离开,什么话都没有说。 终究是拦不住。 他只好在接下来鬼医和星君的对峙中,尽可能的保住老友的性命了。 另一边的乌朋被人吵醒,听到消息后的表现和燕白发大相径庭。 “刑部是干什么吃的!怎么能让人跑了呢!从上到下几百个人,难道都是吃干饭的吗!” 乌朋把怒火撒在了前来送信的曹庸心腹身上,掀了两张桌子,砸了十几个瓷杯。 甚至他还失去理智,一改温和常态,把刑部从上到下骂了个狗血淋头。 曹庸心腹回去的时候,脸上被碎瓷割开了好几道血淋淋的口子。 门外,药童姚浩能听到了两人的谈话,也看到了乌朋的怒火。 就在几个时辰前,乌朋还很高兴的写了一副对联,认他做了弟子。 师有事,弟子服其劳。 仍处在热血激动状态下的姚浩能,在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替师父解决这个难题。 一开始,他打算找个办法让刑部给张季舟定罪,再找机会贿赂监牢里的牢头官吏,让他们“关照”牢里的张季舟。 现在张季舟跑了,该怎么办? 而且听刑部的意思,摆 出一副“高高挂起”的无关模样,只字不提再把张季舟给抓回来。 他到底该怎么办,才能除掉张季舟,以求师父的嘉赏呢? 姚浩能倚靠着“但愿人常健,何妨我独贫”的对联,紧皱眉头,陷入了思索。 忽然。 一个邪恶大胆的计划涌上心头。 他看了盛怒中的师父一眼,没有去打扰,悄悄离开了乌府。 …… …… 半个时辰后。 长安城北部,一条僻静的街道上,有马蹄声响起,停在一座三进的大宅前。 这是姚家在长安的房产。 姚浩能下马拍门,很快有人开门,见着是自家公子,赶紧领了进去。 等到姚浩能从宅子里出来,已经是两个时辰之后,黎明将至。 姚浩能骑着马,身后多了两个护卫。 他带着这两个护卫去往宣阳坊,来到了张季舟落脚的盛捷客栈。 此时的天色仍有些黑,客栈刚刚开门,大堂里空无一人,只有一个伙计在摆放桌椅。 看到有几个人骑马停到了客栈门前,伙计放下手里的活,准备上前迎接。 没等他说出迎接的话来,领头的姚浩能便开口问道:“谢长恭的房间在哪?” “谢长恭是谁?” 伙计愣了下,有些摸不着头脑。 他这副模样可不是装出来的。 如今大过年的,客栈里人流量是平常的数倍,他哪能全都记住? 再者昨天他没在客栈,不知道张季舟被刑部抓走这一档子事。 但他很快反应了过来,走向柜台,准备查一下最近的入住记录。 便在这时,客栈掌柜从外面走了进来。 他听到了姚浩能的问题,看向姚浩能等人,问道:“你们是谁?” 姚浩能想到“谢长恭”用以伪装的身份是一个老儒生,便说道:“我是他的学生。” 掌柜眯了眯眼。 昨天谢周过来询问时,便是以谢长恭的学生自居,今天又来一个。 他昨天没有怀疑谢周说谎,是因为当时的谢周一袭青衫,身上的书生气息很浓。 但此时此刻,他却怀疑起了姚浩能。 ——你说你是他的学生,可哪有学生直呼老师大名的道理? 况且你披着一身华贵棉袍,散发着淡淡的药草味,眼神里还带着几分迫切。 掌柜自觉看人很准,心想你哪 像个书生,倒像个刚吃过药的病人。 话虽如此,碍于面子,他也不会当面拆穿人家,顺着说道:“你家先生被刑部抓走了,不在这。” 姚浩能说道:“我知道,我问的是,他之前住在哪个房间?” 掌柜摇了摇头,淡淡地道:“按规矩,我不能告诉你这个,除非你们是官府的人。” 听到这话,姚浩能看着他皱了皱眉,露出不悦的表情。 掌柜也皱了皱眉,心想你这是什么态度? 寒冬腊月的起床气上来,他也对姚浩能露出不悦的表情。 姚浩能没说什么,竖起右手,食指勾了勾。 跟在他身后的两个护卫会意,同时向前,向掌柜压了过去。 掌柜有恃无恐,心想这里可是长安城,天子脚下,你们还敢打人不成? 然后。 他就被一个护卫揪住了衣领…… 他妈的,你们还真敢! 掌柜心想艹你大爷,脸上却立刻堆起了笑容,说道:“他住三楼七号房!” 姚浩能摆了摆手,示意护卫把他放开,领着众人朝楼梯走了过去。 等他们上楼,伙计赶紧凑了过来,小声问道:“掌柜的,要报官吗?” 掌柜狠狠地吐了口唾沫,心说真他娘的晦气,转头一巴掌呼在伙计头上,才觉得舒爽了一些,压着声音没好气地说道:“报个屁的官!你知道他什么身份?” 大过年的,还是安稳一点的好,不就是把谢长恭的房间号告诉了对方,又不是什么大事。万一对方是哪个大家族的少爷,报官得罪了对方,那才叫大事! 做生意嘛,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和气方能生财。 这是很自然的想法,掌柜和伙计谁都没多想什么,忍忍也就过去了。 只不过片刻的犹豫之后,掌柜还是拉着伙计上了楼,但没敢跟着进门,只是停在了楼梯口。 七号房的房门开着,两个护卫一左一右守在门口,隐约能听到房间里传来细碎的、翻找东西的声音。 没一会儿,姚浩能走出房间,嘴角带笑,手里拎着一个小布包。 看样子,这就是他要找的东西了。 掌柜本想问这是什么东西,不过看到两个护卫的眼神,忍了忍,没问出口。 没想到,姚浩能走到他面前停了下来,扬起手里的小布 包,问道:“想知道这里面是什么东西吗?” 掌柜心里骂娘,脸上赔着笑,说道:“如果小郎君愿意说的话。” 姚浩能笑了,打开布包,递到掌柜面前:“那我就让你看个清楚。” 掌柜低头看了一眼,才发现布包里装了许多白色粉末,似是某种药粉。 “你要不要也看看?” 姚浩能又把布包递到旁边的伙计面前。 伙计便看了一眼。 和掌柜一样,他也觉得好生无趣,原来只是一包药粉。 两人自然也不会在意,几粒混在空气中的细小粉末,被他们吸入了肺中。 可接下来,看到姚浩能带着护卫下楼,掌柜和伙计抬步准备跟上去的时候,却突然发现自己的腿竟是使不上力气。 不仅是腿,一股刺痛感忽然从胸腹中袭来,掌柜和伙计只觉得灵魂停滞,身体的所有部位都仿佛灌了铅一般沉重。 砰砰两声! 两人先后倒在了走廊里。 他们的眼神逐渐涣散,皮肤逐渐干瘪,嘴巴呜哇呜哇,却连一具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只能吐出挂着血丝的白沫。 生命的弥留之际,他们都还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听到两人倒地的声音,姚浩能没有回头,嘴角勾起了一抹冷笑。 要知道这可是鬼医亲手配出来的毒药,如果运用得当,甚至能抹杀一品境的修行者! 普通人沾上了,不见血,亦封喉! 他带着护卫,把一部分药粉倒在了楼梯的扶手上;又来到后厨,把一部分毒粉倒在了水缸里;最后来到大堂,把剩下的毒粉洒在了柜台和桌椅上。 做完这一切,姚浩能走出了客栈。 “记住,今天的事情不能被任何人知晓,否则你们和你们的家人都别想活命。” 姚浩能对两个护卫说道,嗓音低沉。 护卫连连点头,做出承诺。 姚浩能没有再说什么。 他不担心这两个护卫泄密,因为他们的一家老小,都在姚家的掌控之下。 与护卫们分开,姚浩能回到乌府,看到发过怒的乌朋,趴在书房桌上,睡着了。 看着地上的碎瓷碎纸,还有师父忧愁的面庞,姚浩能叹了口气,轻手轻脚地走上前,脱下棉袍,盖在了师父身上。 在他脸上,写满了关心爱护。 第221章 盛捷客栈投毒案 翌日清晨,张季舟从沉睡中苏醒。 谢周睁开眼睛,结束冥想,起身说道:“张老先生,你醒了。” “我睡了多久?” 张季舟一手撑着床沿,一手按压着太阳穴,声音很是疲累。 虽然只在牢里关了半天,却令他身心俱疲,整夜都没睡好,此刻醒来,仍感觉头疼欲裂。 他知道自己的头疼不是病了,只是老了。 他也知道自己睡不安稳,是因为每次临睡前,都担心这一睡就再也醒不过来。 “人啊,最好别有太多追求。” 张季舟忽然感慨了一句。 谢周明白他的意思。 张季舟行医七十多年,对生死司空见惯,自己也早看开了生死。 所以不管在游医途中,还是在凉州黑市,他都过的很自在。 可在得知星君的所作所为之后,张季舟从千里外直奔长安,短短半个多月,就几乎耗尽了老人的所有心力。 而且,他从未像现在这般怕死。 他担心自己死后,那些本该属于他的荣誉,就再也要不回来了。 “帮我把这里的主人叫过来吧。”张季舟看着谢周说道。 谢周“嗯”了一声,离开房间,找到了这家医馆的主人。 对方是位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个子不高,但面相稳重,看起来很值得信任。 时辰尚早,医馆此时还没有开门,张馆主看到突然出现的谢周,有些惊讶,不过当他跟着谢周来到房间,看到坐在床上的张季舟之后,顿时愣在了当场。 “四叔公!” 张馆主身体一震,认出了老人的身份,满脸不敢置信的神情,片刻后才反应过来,赶紧跪倒在地,毕恭毕敬道:“您老人家怎么来了?” 张馆主又惊又喜,脸上都乐出花来了。 昔日张家的四大神医,其中以张季舟的医术最高,混的最好,名头最为响亮。 截止目前,大哥和二哥已经离世,老三卧病在床,也只有张季舟还在坚持行医。 所以在张家学医的小辈中,无不以张季舟为目标,将他视为偶像。 现在偶像兼长辈出现在眼前,张馆主哪里会不激动? 张季舟看了他一眼:“你是第几?” “十七,我排行十七,我爹以前在太医署跟过您几年。”张馆主赶紧说道。 张季舟微微颔首,说道:“我要在这里住几天,你不要告诉任何人,枕边人也不能说。” 张馆主哪里会不同意,连连应下,态度极为恭谨。 给叔公请过安,张馆主随后去往药房,熬了一碗补药,侍奉张季舟喝下。 谢周在旁边守了一会儿,确认对方值得信任,也确实能照顾好张季舟,便先行离开。 昨晚刑部发生了劫狱大案,就算装装样子,曹庸也务必会采取一些行动。 谢周准备去不良人,向燕清辞说明这一切,顺便抹去一些不必 要的麻烦。 临行前,他担心再发生像昨天那样的意外,便看着张季舟浑浊的眼睛,认真交待道:“张老医师,在我回来之前,您就待在这里,哪都不要去。如果要去做什么事,等我回来,我陪您一起过去。” 张季舟知道他是关心自己,应了下来。 他揉了揉太阳穴,头部依然有刺痛感袭来,索性躺了回去,准备再休息一会。 但还没有睡下。 张季舟忽然想到一个很重要的问题,自己的东西,还在盛捷客栈的房间里。 他的行囊不多,几件衣服,几本药书,一些便携的药材,一套行医工具,都是很简单的东西,不值钱,也不重要。 可问题在于,他还有几包用以防身的毒药,留在房中没来得及收拾。 这些毒药可都是用来对付修行者的猛药,普通人哪怕沾到皮肤上,都会有生命危险。 一念及此,张季舟哪里还有睡意,赶紧起身,就要出门。 不过想到谢周的交待,他又缓缓坐了回去,把张馆主喊了过来。 “你速速去宣阳坊的盛捷客栈的三楼七号房,桌子下方,枕头旁边,还有窗户角落里,这三个地方放了三包毒药,把它们收拾起来,至于其他东西,要不要都行。” 听着老人的叙述,张馆主顿时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 四叔公亲手配置、用来对付修行者的毒药,岂是寻常毒药可比? 倘若流落在外,即使短期内没有人因此而死,未来也难免会酿成大祸。 张馆主不敢耽搁,匆匆出门,用最快的速度赶往盛捷客栈。 …… …… 辰初,不良人衙门。 谢周把昨晚劫狱的事情告诉了燕清辞。 燕清辞愣了片刻,很快平静下来,没有表现出多余的情绪。 虽然劫狱违背了法度,虽然这与她自幼接受的理念不符,但燕清辞心里清楚,以一个不存在的罪名,抓一个无辜的老人入狱,这件事本就是刑部失职在先。 她从来不是一个迂腐的人,理解也接受了谢周的做法。 “我现在就派人去刑部那边,看他们有没有别的动静。” 燕清辞当机立断,就要派人前往刑部。 可就在这时,不良人老陈急匆匆走了进来,沉声说道:“大事不好了!” 谢周问道:“怎么了?” 老陈紧紧皱着眉头,说道:“盛捷客栈出了毒案,截止目前,已经死了两百多人。” “什么?” “死了多少人?” 谢周和燕清辞大惊失色,下意识地弹坐起身,以为是老陈说错了话。 “两百多人!” 老陈重复说道,声音微颤,语气却很坚定,脸色格外苍白。 起初他听到汇报时,表现和谢周燕清辞别无二致,都以为是情报人员说错了话,或者情报出现了失误。 然后他便赶去了盛捷客栈,看到 了那一幕恐怖的场景。 纵使老陈见多识广,信念也在一瞬间开始崩塌,生理性的干呕起来。 再三确定老陈没有说错,盛捷客栈实打实死了两百多人后,谢周和燕清辞没做丝毫停顿,以最快的速度赶向盛捷客栈,甚至不惜动用轻功,在房顶上快速穿行。 很快,他们就来到了目的地。 附近的不良人、捕快、城卫军尽皆聚集于此,封锁了整条街面。 远处还有铁骑踩踏地面的声音,应该是军队正在往这边赶来。 人群中还有几个儒生模样的中年人,抱着纸笔,不停地记录着什么,应该是天机阁或者其他组织的情报人员。 前方以盛捷客栈为中心,方圆数十丈拉起了警戒线,将群众隔离在外。 而在警戒线的范围内——客栈大门前和客栈的大堂里,躺着数不清的尸体。 远处还有二十多个中了毒、但还有呼吸的伤者,有人咳血,有人昏迷,就要命不久矣。 有官府的医师围绕在他们身边,一个个表情沉重,拿这毒药没有任何办法。 接手现场的是内廷司官员,为首者正是蔡让,还有几个刑部都察人员和不良人在旁协助。 这些人最少也有二品境的修为傍身,一个个内力外放,以防被余毒侵蚀。 此时此刻,他们正在把客栈里的尸体移到外面,摆放在大街上。 这些尸体双目圆睁,眼珠浑白,皮肤尚且透着健康的血色,但却失去了所有呼吸。 甚至于很多尸体的表情都带着迷茫,似乎直到死亡来临,他们都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收到消息,数不清的民众聚集在警戒线外围,他们有人为受害者共情,有人为长安的未来感到担心,还有人是受害者的家属,一边哭泣,一边怒骂,想要冲过去寻找家人,然后被卫兵们无情拦下。 愤怒的拳脚打在卫兵们的身上,唾沫吐在卫兵们的脸上,卫兵们不能闪躲,想说些什么,却又给不出一个合理的解释,只能任由群众的怒火袭来,闷声硬抗。 谢周和燕清辞站在警戒线外围,看着这一切,神情复杂。 便在这时,燕清辞注意到不远处,副帅赵连秋正在对几个不良人交待着什么。 少女和谢周走了过去。 “赵爷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等赵连秋交待完毕,燕清辞上前问道。 “如你所见,有人在客栈里投毒。”赵连秋眼神沧桑,看着客栈前方的可怕场景,说道:“一共死了两百四十七人,大部分是住在客栈的客人,还有少许是附近的路人街坊。” 在不良人秉公执法了一辈子的老人双拳紧握,语气很低沉,也很压抑。 多少年了,长安多少年没有发生过如此恶劣的案件了? 不,不对,应该说,大夏有多少年没有发生过如此恶 劣的案件了? 即使前几天平康坊的私炮坊爆炸案,也只是声势巨大,并无人员伤亡。 再往前,黑衣楼的刺杀,广盛镖局的灭门,也只是局限在报仇的范围之内。 然而今天盛捷客栈的投毒,却是无差别的杀死了客栈内一百多个旅客,几十个无辜的路人! 投毒之人,到底该有多么的愤世嫉俗,或者说,穷凶极恶! 赵连秋很生气,树皮般的老脸甚至有些狰狞,浑浊的瞳孔中燃烧着狂暴和愤怒的焰火。 如果被他找到那个人,他一定要让对方用不尽的痛苦赎罪! “当然,也可能没有人投毒……”赵连秋说道:“因为这些毒,本来就存放在客栈里。” “你说对吧,谢周?” 他忽然看向谢周,眼神不善。 谢周没有说话。 他当然看出了这种致死两百人的剧毒,出自张季舟之手。 在他怀中,还放着三包同样的毒药。 用张季舟的原话形容,这种毒药,五品境以下的修行者,碰则封喉,五品境以上到一品境以下的修行者,如果不及时遏止毒素蔓延,同样必死无疑。 “张季舟在哪?!” 赵连秋看着谢周,寒声质问。 昨天化名“谢长恭”的张季舟被抓,这件事当然瞒不过赵连秋。 张季舟住在盛捷客栈,且谢周和他有所联系,这件事也不可能瞒得过去。 据现场初步勘察,可以确定,今天杀死两百多人的奇毒,始于三楼七号房,那正是张季舟的住处。不用想,这种令城中医师束手无策,甚至连见都没见过的毒药,也是张季舟的手笔。 “张老不会做出这种事。” 谢周看着他,认真说道。 赵连秋没有反驳。 张季舟曾任太医令十六年,赵连秋自是与他相识。 虽然两人接触不多,但赵连秋知道他是怎样一个赤诚的医师。 投毒残害无辜百姓的事,无论如何都不是张季舟的作为。 但是…… “制毒藏毒,亦罪,即使这不是他的本意。”赵连秋面无表情地说道。 谢周沉默了。 他没办法反驳这句话。 因为这就是事实。 张季舟用以防身的毒药,成了这场灾难的起点,那他当然是有罪的。 或许这件事的幕后之人,就是为了给张季舟定罪,才做出这等恶行。 赵连秋看着他的眼睛,沉声道:“我再问你一遍,张季舟在哪!” “我不知道。”谢周摇了摇头。 “不知道吗?” 赵连秋的眼神瞬间凶狠了起来,就像老鹰捕捉猎物,死死地盯着谢周的双眼,一直盯了许久,才说道:“我希望你是真的不知道,也希望昨夜救走张季舟的那个人,不是你。” 他没有再说什么,冷着脸,拂袖而去。 直到老人走远,谢周才回过神来,后背不知何时已经被沁出的冷汗 打湿了。 别看赵连秋年事已高,但他从事不良人,且负责不良人监牢、刑审囚犯多年,一双眼睛堪比利剑般锋利,足以刺穿一个人的灵魂。 在他面前说谎是一件极其困难的事情。 几十年来,不知有多少囚犯都在这一双眼睛的注视下溃败,交代出所有罪行。 就这么一句简单的“我不知道”,便耗尽了谢周的所有心力。 在他身边,燕清辞微低着头,眉眼低垂,看着自己的脚尖。 她当然知道谢周说了谎。 可她也知道,一个修行境界奇差无比的鬼医行走江湖,随身携带毒药是很正常的事。这就像如果兵部的军械库遭到抢劫,武器流落出去杀了人,真正有罪的不是存放武器的兵部,而是那个抢劫的人。 所以从始至终少女都没说什么,轻轻上前,握住了他的手。 “会没事的。”她说。 …… …… 不远处。 嘈杂混乱的人群中,一位披着棉服的儒衫青年,正在护卫的陪同下安抚民众。 “请诸位相信官府,我们一定会找出投毒之人,给大家一个交待!” “非是阻拦诸位,实乃当下余毒未清,不敢让诸位上前,还请诸位配合!” “诸位请……” 儒衫青年劝说安抚,不停地鞠躬行礼。 大夏朝家国稳定,尤重文风。 在这长安城内,书生和士子尤其之多,仅次于东海畔的圣贤城。 但书生士子大多心高气傲,自诩“风骨”。 面对混乱的场面,他们只会站在远处,一边摇扇子,一边无聊的看热闹,偶尔轻笑一声,居高临下的呵斥两句“粗鄙”、“低俗”,仿佛自己是天上的仙人,世人的喜怒在他们看来是一件很愚蠢的事情。 儒衫青年不同。 他是个真正的读书人。 他把姿态摆的很低,每次鞠躬都弯腰九十度,面对众人的恶言恶语,骂他是朝廷走狗,他也不还口,偶尔护卫失察,有石头或拳头打在他的身上,他也不在乎。 只要能疏解民众,防止有人再被毒药所伤,他受些委屈又如何? 可就在这时,他的目光不经意间透过人群的间隙,看到了远处的谢周和燕清辞。 他看到少女牵起谢周的手,笨拙又局促,抿着唇说,没事。 少女真的真美。 他一直都认为她是人世间最美的风景。 儒衫青年忘记了言语,这一刻,他心中似乎有什么东西碎掉了,很疼。 “少爷,躲一下!” 身边的护卫挡住人群中扔过来的菜叶,提醒儒衫青年。说实话就连护卫都很不理解,他们柴家的大少爷,身份是何其尊贵,为何要接这种吃力不讨好的苦差事? 柴晓棠很快回过神来,挤出一抹笑容,继续安抚混乱的人群。 他的笑容很勉强,有些淡,就好像刚刚失去了最重要的东西。 第222章 阴狠少年 盛捷客栈的毒来自张季舟。 但彼时张季舟刚从牢狱中逃脱,不可能回到客栈投毒,毒也不会无缘无故的蔓延。 幕后的投毒者到底是谁? 这个问题的答案,只有四个人知晓。 作为始作俑者的姚浩能、姚浩能的父亲、以及两个姚家护卫。 姚父是个聪明人,为了不给姚浩能添麻烦,天刚一亮,他就带着京都的姚家人,以回乡祭祖的名义远离了京城。 消息很快传到了乌府,乌朋得知盛捷客栈有奇毒蔓延,杀死了两百多人时,愣了许久。 回过神来的第一时间,乌朋便想到了这个问题的答案,理由很简单。 ——昨夜三更,姚浩能出了府,直到黎明才返了回来。 算一算时间,恰好对上。 他坐在书房里,把姚浩能喊了进来。 “是你吗?”他开门见山问道。 姚浩能知道老爷问的是什么。 老爷一向是个智慧的人,他从没想过自己做的这些事能瞒过老爷。 但他低着头,抿着嘴,不愿意承认,就像是私塾里犯了错却不肯认错的倔孩子。 乌朋看着他,叹息一声,很是痛心疾首地问道:“你为什么这么做?” 姚浩能还是低着头不说话。 其实这个问题也不需要回答。 乌朋哪里会猜不到他是怎么想的? 嫁祸给张季舟,解决掉这个麻烦。 乌朋面上满是悲哀和失望,看着他说道:“我知道你想做什么,可问题在于,你怎么能把这么多无辜之人的生命当成工具?” 姚浩能终于说话了,小声说道:“我没想过会死这么多人。” 他原本觉得,最多也就死十几二十个人,谁曾想鬼医的毒药竟如此生猛? “没想过,那你都想过什么!” 听到这句话,乌朋怒极气极,抓住桌上的茶壶就砸了过去。 茶壶不偏不倚,刚好砸在了姚浩能的胸前,里面装着刚泡好的茶水,尚且滚烫,烫的他发出一声怪叫。 姚浩能的脸上露出惊惧的神情,一方面是被烫 的,一方面是被乌朋的样子吓坏了。 他不后悔今天做的一切。 但他害怕乌朋舍弃了他这个弟子,更害怕乌朋把他交给官府,那样他就真的完了。 他砰的一声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地板上:“老爷,浩能知错了,浩能知错了……” 看到他这副狼狈的模样,乌朋没有丝毫心软,指着他骂道:“蠢东西!我平常都是怎么教你的,你就学成了这副模样?医者仁心!医者仁心!你的仁心都学到狗身上了?!” 乌朋脸上的悲哀之意愈浓,逐渐转为凶狠,从书桌最底下抽出了一根荆条。 作为太医令的同时,乌朋也兼任着太医署讲师的工作,平常给那群小崽子们上课时,遇到不听话、做错事的,便会以戒尺训诫,如若错误严重到无法饶恕,便会以荆条施罚。 荆条者,刑具也,古人所谓的“负荆请罪”便是如此。 一条子下去,足以让受刑者皮开肉绽,痛苦不堪。 姚浩能看到荆条的瞬间,顿时眼珠子狂跳,魂飞胆颤,连连叩头求饶个不停。 他是真的怕了。 他曾在太医署见到某个用毒药陷害病人的医师,在被逐出太医署之前,挨了乌朋一条子,惨被打到了大腿上,即使事后敷了最好的金疮药,依然在床上躺了三个月之久,且落下了病根,至今都还一瘸一拐,无法恢复。 “老爷,浩能知错了,浩能真的知错了,求求您饶了我吧……”姚浩能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求饶认错这一个想法。 乌朋眼中凶光大作,正准备打下去时又猛地收住了手。 不,不能打! 至少现在不能打! 如果现在打了姚浩能,等不良人和内廷司查过来,事情可就瞒不住了。 那些执法者一定会顺藤摸瓜,找到姚浩能的作案痕迹,继而牵连到他的身上。 是的,姚浩能确实酿成了大错,严重违背了身为医者的准则,甚至可以说违背了作为一个人的准则。 但事已至此, 惩罚姚浩能又有什么意义? 现在最明智的做法,是帮姚浩能隐瞒,抹去一切可能存在的线索。 然后再顺水推舟,将此事彻底推到张季舟身上,解决掉这个最大的麻烦。 想明白这一点,乌朋脸上的神情几度变换,最终归于平静。 他就像燕白发对他的评价一样,诚恳、稳重,却也自私。 他一直都是个精致的利己主义者,他的自私甚至盖过了他的一切品格。 当灾难有可能会蔓延到他身上的时候,他会尽一切可能的去自保,为此他不惮抛弃所有的坚持和信仰。 他看着姚浩能,面无表情说道:“这一顿先记下,等事情过去,你逃不掉!” 姚浩能知道自己躲过了这一劫,松了口气,连连叩头道:“多谢老爷,多谢老爷!” “起来吧。” 乌朋冷声说道:“收拾一下,很快就会有人来请我们过去,记得不要露出马脚。” 姚浩能重重点头道:“浩能明白!” 乌朋斜了他一眼,没有再说什么。 如他所料,大门外很快就有敲门声响起,是左骁卫的一个偏将。 偏将神情急切,用最快的语速向他说明了一切——盛捷客栈的毒令城中所有医师都束手无策,希望乌朋前去一观。 乌朋适时地露出震惊和愤怒的神情,拎起药箱,带着姚浩能朝盛捷客栈赶去。 其实,乌朋知道自己这个药童的心里有些问题,却没想过他会这般冷血。 要说对这件事毫不意外的,恐怕只有姚家家主,姚浩能的亲生父亲了。 知子莫若父。 没有人比姚父更清楚姚浩能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那看似乖巧怯懦的外表下,潜藏了一颗暴戾、偏激、狠辣,乃至有些畸形的心。 在姚浩能小时候,姚父不止一次看到他用拳脚欺辱仆从,用石头猛砸路边的拾荒者,甚至他不止一次看见姚浩能把外面的野猫野狗抓到家里,凌虐至死。 这么多年,他只是学会了隐忍,但阴暗的本质从没 有变过。 …… …… 盛捷客栈外围。 随着时间的流逝,聚集的人群非但没有减少,反而越来越多。 先有户部尚书的死亡,后有广盛镖局的灭门,随即有私炮坊的爆炸,今天又有盛捷客栈的投毒,人们对长安的治安和朝野的稳定产生了极大的怀疑。 况且如今年关将至,本该是大喜的时候,却出了这档子事,大喜变成了大悲,大悲再变成大怒,甚至有人开始咒骂在观星楼修道的陛下,还有暴躁的民众和卫兵爆发了好几起骚乱,不过很快便被镇压。 赵连秋带人离开了,不知去了哪里,但可想而知,这位愤怒到极点的老人,应该是查案去了。 相信如果被他知道此事是姚浩能所为,那个药童一定会死的很惨。 谢周也已经离开了,去往张家医馆。 如果这里的事情传开,被张季舟得知,这位老医师会做些什么? 谢周想象不到,但他明白,一定要尽可能的隐瞒下去,阻止张季舟来此。 燕清辞没有走。 她和场间的不良人一起,帮忙协调现场的稳定,以防出现更多的死伤。 …… …… 另一边。 东市的张家医馆中。 张馆主跌跌撞撞地闯进房门,甩手打开妻子递过来的茶水,奔向后院张季舟的房间。 “四叔公,四叔公,大事不好,大事不好了……” 张馆主猛地推开房门,扶着门沿,喘着粗气,脸上因为长跑和恐惧一片通红。 张季舟正坐在床边阖目宁神,被突然出现的张馆主吓了一跳,心情有些烦躁的老人正准备斥责小辈不懂规矩,可当他看到张馆主的模样,心里猛一咯噔,从床上坐了起来:“别着急,慢慢说……” 起初,张季舟的神情还算镇定。 可随着张馆主的讲述,他再也保持不住这副镇定的模样。 在这一刻,错愕、愤怒、慌张、愧疚……似乎所有的情绪都出现在了张季舟树皮般的老脸上。 张季舟呆住了。 他很确定 自己把毒药保存的极好,就算泄露,也得到几天后客栈收拾客房的时候。 此时出事,一定是有人从中作梗。 可他却没心思考虑是谁从中作梗了,回过神来的第一时间,老人打着哆嗦,用急促的语气说道:“备药!” “快去备药!” “甘草、雷公藤、金银花、毒根、烈酒、碳灰水、三黄汤、牛黄……” 张季舟一连说了十九种药用的名字,其中有常见的补药,有去火药,有中和药,甚至还有毒药。 张馆主愣了愣,明白这应该就是那奇毒的解药配方了。 他不由地有些震惊,到底得需要多么深奥的药理辩证,才用的上这么多药?要知道,当药草的种类超过十种,每多一种,都需要极其严苛的配比和辩证,配药的难度成倍攀升。 同样身为医师的张馆主,至今都没开出过超出十种药草的配方。 但他知道现在不是震惊、更不是考虑药方的时候,眼下最重要的是四叔公。 “您要过去?” 他看着张季舟问道。 张季舟不理他,就要冲出房门。 张馆主赶紧抱住了他,语气急切道:“四叔公!您不能去!” “你为何拦我?”张季舟喝道。 “官府的人在找你,刑部、内廷司、不良人,他们都在找你!”张馆主急着说道:“您不能去,您去了一定会被他们抓起来的!我绝不能看着您自投罗网……” “我不去谁去?除了我,谁能救得了他们?!”张季舟挣扎着想把他甩开。 张馆主无从反驳。 他知道老人说的是事实。 即使老人把药方和配比摆在他的面前,以他的能力,也不可能配的出解药。 但他怎么能让张季舟离开? 他们老张家的祖辈中,就只剩张季舟这么一个老人了,而且张季舟的医术最高,名气最大,几乎是所有张家晚辈追随的对象。 身为晚辈,他如何能眼睁睁的看着四叔公被官府抓起来? 张馆主神情悲痛,抱着老人,不肯松开。 第223章 医者应有之义 “备药,快去备药!我让你去备药!” 张季舟的语气几近嘶吼,就在下一刻,不知道他哪来的力气,猛地一用力,竟然以瘦小的体格,挣脱了张馆主这位正值壮年的大汉:“快去备药,快去备药……” 张馆主愣住了。 在他面前的老人,额上青筋暴起,双眼有些失神,双手和身体不停地发抖,语气也逐渐趋于机械般的重复和呆滞。 “好,好……我去备药,我这就去……” 张馆主吓坏了,不敢耽搁,连忙去药房,很快就把张季舟说的十几种药草,连木屉和各种研磨工具一起搬了出来。 他打下手,张季舟配置,不到一刻钟,几包有些潮湿的黑色药石便凝结成型。 张季舟长舒一口气,状态恢复了一些。 便在这时,张馆主走到他的身边,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四叔公,您不能去,您真的不能去……”张馆主跪在地上,额头不断地朝地板砸去,痛哭说道:“就让我替您去吧,您现在就离开,走的越远越好,放心,孙儿的骨头硬着呢,绝不会提四叔公半句!” 张季舟当然不会同意。 张馆主惨笑一声,似乎早料到老人不同意,三叩头之后突然起身,一块浸了迷药的湿布出现在他的手中,朝张季舟的口鼻捂了过去。 他要迷晕四叔公,然后送老人离开。 他知道如果自己替四叔公去送解药,势必会被抓进大牢,而后承担起极其可怕的后果。 而且他不是四叔公,他没有四叔公的名声,也远没有四叔公重要,如果他担了罪,朝廷不会有任何顾忌,很可能直接把他处死。 但为了四叔公,为了他们老张家的名声,他甘愿付出一切。 然而。 张馆主的迷药没能迷倒张季舟。 他感觉自己的动作忽然变得迟缓,世界忽然开始旋转,眼前越来越黑。 “四叔公……” 张馆主瞳孔涣散,话未说完,啪的一声倒了下去。 原来 ,张季舟更早在他身上种了迷药。 原来,张季舟和他想一块去了。 晚辈不愿意让长辈送死,甘愿替长辈承担起一切后果。 可是长辈,又如何忍心让无辜的晚辈,替他一个将死之人背负罪恶呢? 不远处,一个妇人和两个孩子缩在墙后面,战战兢兢地看着这一幕,不敢上前。 张季舟知道他们就是张馆主的妻儿了,叹息一声,对他们说道:“带着他离开吧,现在就走,回南阳老家,这两年内,尽量都不要再踏足长安。” …… …… 谢周晚了一步,当他来到东市张家的医馆时,已不见张季舟的踪影。 连带着张馆主一家也已经离开,医馆只剩下几个外姓医师,还有几个药童。 谢周在周围寻找片刻,确认张季舟已经离开,没有做任何停留,又返回了盛捷客栈。 “我没有找到张老,他不知去了哪里。” 他对燕清辞说道,有些担忧,又有些微怒。在他离开时,特意交待张季舟,如果没有他的陪同,哪里都不要去,老人也表示答应,谁曾想这才一个时辰过去,就不见了老人的身影? 燕清辞愣了下,明白事情的严重性,正准备说些什么。 便在这时,远处忽然传来一声惊呼,然后是众人惊喜的声音。 “醒了!” “他醒了!” “快来看,他身上的毒清了!” “老夫就说,这毒绝非无药可解!” “是谁?是谁喂他服的药?” 谢周和燕清辞循声望去,看到惊呼出声的是一群医师。 这群医师有人来自太医署,有人是高门大院养的府医,有人是城中的名医,此时此刻,他们被官府聚集到一起,来对抗这种奇毒,以求拯救这几十个中了毒,但侥幸存活下来的修行者。 乌朋和姚浩能也在其列。 一个多时辰过去,在乌朋的带领下,他们已经分辨出组成奇毒的部分药草。 但距离完全辩证药理,配出解药还需要很长 时间。 尽管很不想承认,但众医师心里都清楚,这群中毒者怕是等不了那么长时间了。 他们很无奈,却束手无策。 可出乎意料的是,就在刚才,他们中突然有人给两个中毒者喂了药。 这两个中毒者在喝了药后,顿觉腹中翻涌,紧接着狂吐不止。 不过很快,他们的气色就好了起来,体内的痛苦减少许多,竟是解毒的征兆。 众医师很快找到了那个解毒之人,是一个白须飘飘的老者,身材瘦小,气血亏空,眼神沧桑,瞳孔发红,似乎刚刚哭过。 “此人,我似乎在哪见过……” 其中一个医师忽然说道。 此话一出,顿时有几个医师予以附和。 “我好像也见过他。” “巧了,我也是。” “我也有种熟悉的感觉……” “这……这……这不就是张老医师吗!” 忽然有人惊呼说道。 “张老医师,哪个张老医师?” “愚钝!还能是哪个?南阳张家的老祖宗,鬼医,鬼医张季舟啊!” “以前他是太医令来着。” 说话的是一个五十来岁的医师,指了指乌朋说道:“诺,乌太医就是他的徒弟!” 他的话说完,众医师纷纷望向了乌朋。 乌朋沉默看着老人,没有说话。 今天的张季舟没有易容。 乌朋比在场的任何人都先认出老人的身份,因为老人是他的师父,也曾是他最敬爱的人。 况且,解铃还须系铃人,能解鬼医之毒的,除了鬼医还能有谁? “原来是他啊,慕名已久。” “我也好久没见过他了,上次听张老讲课,还是在二十多年前。” “难怪能解出此毒……” 众医师兴奋的议论着,看向张季舟的眼神中带着敬慕和向往,就像一个剑客见到了青山姜御,一个僧人见到了少林道真,一个书生见到了圣贤城柳玉。 在医学这个领域,张季舟乃是顶峰上的人物,亦是所有医者仰望和追求的目标。 尽管 很不合时宜,但亲眼见到鬼医,由不得他们不为之激动。 张季舟仿佛没有听到他们的议论,亦不受众人目光的影响,将解药依次喂给周围的中毒者。 在这个过程中,内廷司、刑部的执法们也围了过来,认出了张季舟。 作为领头者的蔡让竖起右拳,阻止手下们上前,守在外围,等待张季舟为众人解毒。 谢周和燕清辞也走了过来,站在不远处,沉默地看着忙碌中的老人。 蔡让注意到两人的身影,往这边斜了一眼,随即扭过头去,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片刻后,张季舟为所有人都解了毒。 “拿下!” 蔡让面无表情地下令。 谢周的眼睛眯了眯,右拳瞬间握紧。 旋即一只柔软的手掌握住了他的右手,燕清辞看着他,轻轻摇了摇头。 谢周明白她的意思。 不能救,更不能意气用事。 如果现在出手,便是与内廷司、刑部、不良人为敌,或者说,与整个大夏朝廷为敌。 除此以外,还是站在了所有百姓的对立面,与整座长安城为敌。 到时候,别说姜御,即使青山都护不住他。 “我明白的。” 谢周深呼吸一口气,缓缓松开了拳头,声音艰难且沉重。 张季舟也看到了人群中的谢周,对着他笑了笑,笑容苦涩。 这一次,彻底结束了。 他的计划失败了。 他无法再找星君对峙,更不可能要回属于他的名声了。 不仅如此。 鬼医的一世英名,或许也将毁于一旦。 但他不后悔。 作为一个医者,他做不到在暗处看着这些中毒者走向灭亡。 况且此事本就因他而起,他心中有愧,他对不起长安城,对不起这些因他受难的百姓。 他举起双手,笑容逐渐释然,示意自己不会反抗。 有内廷司的宦官上前,为他扣上枷锁,可想而知,等待他的将会是诏狱。 周围不明真相的医师们都懵了,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要抓 鬼医? 这群太监凭什么敢抓鬼医! 当然也有人提出异议,毕竟配毒容易解毒难,能解出此毒,岂不是从反面证明,张季舟就是那个下毒之人吗?内廷司将他抓走,才是替天行道,理所当然。 但大部分医师都不会怀疑自己的偶像,在他们看来,鬼医解出所有毒都不值得奇怪。 医师们格外着急,可迫于内廷司的威严,没有人敢站出来反驳,他们把目光瞥向乌朋,期望这位鬼医的大弟子能说些什么。 可惜没有。 乌朋什么都没有说。 他只是看着张季舟被宦官们带走,眼神平静的可怕。 见他无动于衷,属于他和张季舟的师徒恩怨被众医师想了起来,一时间议论纷纷,夹杂着谩骂和唾弃。 药童姚浩能站在乌朋身侧,低着头,听着众人对老爷不好的评价,面色阴沉的能杀死人。 “太医令乌朋。”谢周的目光也落在被众医师讨伐的乌朋身上。 谢周忽然想到一个问题,投毒陷害张季舟的,会不会就是乌朋? 燕清辞猜到了他的心思,微微摇头,轻声道:“没道理。” 以不良人对乌朋的观察和了解,乌朋此人,虽然自私,但品性还算过关,不像是会做这种狠毒之事的人。而且做出这种事,一旦泄露,即使他有星君为盾,不至于赔死,也势必会被逐出长安城。 此举得不偿失,乌朋不会这么愚蠢。 谢周忽然说道:“我记得你说过,真正的凶手总倾向于在作案后返回现场,是吗?” 燕清辞确实说过类似的话,因为从犯罪心理学表明,有半数的凶手都喜欢在犯案后再次回到案发现场,但她不明白谢周为何突然问这个问题,说道:“怎么了?” “没什么。” 谢周说道:“我离开一趟。” 燕清辞担忧道:“去哪?” 谢周说道:“找一个人。” 燕清辞说道:“找谁?” 谢周没有回答,摆了摆手,消失在人群深处。 第224章 听见你的心声 路上有一家成衣铺,谢周走了进去,挑了一身简易黑衫。 对面是一家杂货铺,谢周走了进去,买了一条围巾,一顶棉帽。 他带着这些衣服,用最快的速度赶去了靖善坊,递交香火钱,进了大兴善寺。 他要找的人是法显。 寺院后方的厢房大院里,法显正半躺在椅子里看书,忽然心有所感,从屋里走了出来。 看着迎面走来的谢周,法显挑眉道:“你很生气,也很着急,很少见你这副模样。” 谢周“嗯”了一声,言简意赅道:“张季舟,之前你见过的鬼医,被抓走了。” 随后,他用最快的语速将今天发生的事情对法显复述了一遍。 法显皱了皱眉,没想到天子脚下,素来治安良好的长安城,竟会发生如此恶劣的事件。 同时,他也明白谢周找他是为什么了。 “把衣服给我吧。” 法显说着,从谢周手里拿过衣衫,去里屋换了身行装。换衣服是很有必要的事情,他是以交流弟子的身份来到大兴善寺参佛,不方便随意外出,更不方便出现在混乱的场合,即使他是站在正义的一方。 两人没有耽搁,很快便回到了盛捷客栈附近,人群依然嘈杂,混乱不减。 “我之前跟你提过,法显,兰若寺。” 谢周把好友介绍给燕清辞。 在谢周的描述中,法显是一个更胜于他,甚至天才都不足以形容的妖孽。 燕清辞挑了挑眉,看着眼前温和儒雅的俊和尚,很难和“妖孽”两个字联系起来。 她也不太明白,谢周急匆匆离去,难道就是为了找法显吗? 可下一刻,她就明白了其中的原因。 因为法显转过身,看向人群。 他的双眼忽然变得一片金红,像是沐浴在烈阳下的熔岩,充满威势。 但这种威势不会让人觉得恐惧,反而让人感受到了绝对的安静和祥和。 法显眼中的金红不断变换,很快望向了正在和乌朋一起安抚众人情绪的姚浩能。 “这个人是凶手。” “是他投的毒。” “他心里在窃喜,在庆幸 ,在骄傲自己策划了这一切。” “他在试图讨好身边的老人。” “在他身边的老人也知道这一切,却选择了默许和隐瞒。” 法显轻声说着,声音很淡。 他双目中的金红微敛。 他心通的佛法被他运用到了极致,整条街上数千人的意识和心声,都在同一时间涌入他的脑海,比现实更为嘈杂混乱,就像夏夜安静的卧室中,突然飞入了数万只拥有自我意识的蚊子。 换成其他人在这,即使是一品境的修行者,即使是精神力远超常人的谢周,都无法承受这种冲击,必然会被震碎意识,变成一个失去思考能力的傻子。 但法显不仅承受住了这一切,更从中分辨出了有用的讯息。 他只是觉得有些累,脑袋有些疼,在找到目标后迅速收回了佛法。 然后。 法显愣了下,摸了摸脑袋,有些不习惯。 这当然不是因为他戴了顶帽子。 两年前,他修成了他心通。 可那时候他神通初成,根本无法控制他心通的伟力,只能任由神通的伟力流露,被动的去倾听外人的心声。 也因此,他无时无刻不在嘈杂中度过。 可在这一刻,世界忽然安静下来。 前所未有的安静。 法显彻底掌握了他心通。 “这是……他心通?” 燕清辞的声音响了起来。 谢周看着她,点了点头。 法显也“嗯”了一声。 燕清辞震惊地想到,谢周说过法显只比他年长一岁,年不过双十之数,却练成了只有少数佛门宿老才能练成的他心通。此外,从法显的精神量判断,他很可能已经是一品境的强者,而且远比普通的一品境强者更为强大,“妖孽”一词果然没有说错。 谢周没有解释太多,看着乌朋身边的药童,目露寒光。 “姚浩能……竟然是你!” 他是真的没有想到,一个药童,一个方才十四五岁的药童,竟有如此狠辣的手段。 可他的出发点,却只是为了讨好乌朋,这究竟是怎样可笑的一个理由? 谢周心里涌现出无以伦比的杀意 ,剑气在指尖跳跃,几乎就要迸出。 法显叹了口气,轻轻抬手,一道清辉落下,驱散了谢周身上的杀意。 “不可。”法显看着谢周,微微摇头,提醒说道:“我的话不能当作证据,想要用他心通给一个人定罪,需要少林的道真方丈来,至少也得是我师父的级别。” 怎么才能让人相信你说的话? 答案是你需要有足够正面的声望,能够撑起让世人相信的信誉。 圣贤城、青山、皇帝都有这个资格。 至于法显,不过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和尚罢了,佛名未显,凭什么让人相信他说的话? 如果这里是在长安城外,谢周当场就会出剑杀死姚浩能。 但当着众多官署和百姓的面,他也必须按朝廷的规矩做事,只能忍住心中的杀意。 谢周转而看向燕清辞,认真说道:“清辞,接下来就拜托你了。” 燕清辞明白他的意思,点了点头,说道:“我会把这件事告诉赵爷爷。” 相信以赵连秋的手段和能力,很快就会把姚浩能抓进牢中,审讯出背后的真相。 谢周说道:“还有张老。” 燕清辞犹豫了下,轻声道:“这个恐怕有些困难。” 张季舟终归触犯了法度,严格来说,他甚至是这起灾难的导火索。就算他与燕家有恩,就算燕白发和燕清辞都有意救他出去,可包括赵连秋在内,超过九成的不良人都不会同意。 “我知道。” 谢周知道她在顾忌什么,说道:“至少把张老从诏狱转移到不良人大牢也好。” 燕清辞说道:“内廷司做事一向强势,恐怕也不会轻易交人。” 谢周想了想,说道:“张老是江湖游医,又是凉州黑市的人,所以此案,应该划为江湖血案。内廷司主内,不良人主外,可以用这一点让他们交人。” “我试试。”燕清辞应了下来。 如果能把人提到不良人监牢,有燕白发在其中斡旋,张季舟的结果应该会好上许多。 她不保证能帮张季舟脱罪,但至少能保证,老人不会受皮肉之苦,也 不用在牢中挨饿受冻。 “如果有需要,再来找我。” 法显对两人说道,觉得脑袋很不舒服,于是摘下了帽子。 阳光照在他的头上,没有戒疤,留着浅浅一层黑发,泛着微光。 …… …… 今天是腊月二十七。 距离除夕夜,仅剩三天。 距离盛捷客栈投毒的灾难,也已经过去了三天。 官府对死者家属的安抚力度很大,结合死者的各种信息,抚恤金从一百两到八百两不等。 据说国库共为此拨出了白银一万三千余两,若非这些年风调雨顺,国库富足,还真不舍得这般花销。 当然,人死不能复生,这份巨额的补偿并不能彻底安抚住死者的家属。 但不得不承认,这份“大方”堵住了百姓们的悠悠众口,甚至得到了很多人的称赞,更甚之有人心生邪念,后悔当天没有把自家亲人送去盛捷客栈换一份抚恤金。 这三天里,谢周没有回山,住进了不良人衙门附近的一家客栈中。 如燕清辞所料,内廷司不肯交人。 用蔡让的原话说—— 鬼医隶属于南阳张家,不算江湖人,且此案发生在长安市井,不属江湖事,理应由内廷司接手。即使移交,也该由大理寺或刑部接手,轮不到你们不良人。 在很多人看来,内廷司不给不良人面子,这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因为在不良人和内廷司之间,关系一直都不怎么好。 之所以如此,陛下有意促成双方的对垒是一方面,不良人子弟看不起太监是另一方面。 以至于双方各自心里都憋了一口气,誓要压对方一头。 怎么压? 当然是凭功劳。 所以在长安城内,但凡发生了大案,不良人和内廷司总会一起到场。 就像此次的盛捷客栈投毒案。 如果按规矩办事,此案该由京兆尹衙门负责,再往上便该是大理寺。 然而事实却是,内廷司的人很快赶到,控制了现场。 赵连秋晚到一步,只能任由蔡让接管此案,将张季舟带进了诏狱。 现在这份功劳吃进了内廷司 的口中,再让人家吐出来,谈何容易? 由于张季舟对燕家有恩,燕白发都亲自上门要人,奈何去了几次,却是连李大总管和蔡让的人都没有见到。 按理说,燕白发贵为不良帅,本身又是一品巅峰的大人物,哪有说不见就不见的说法? 但燕白发却不好多说什么,谢周、燕清辞和赵连秋等人,也都明白这其中的原因。 ——两个多月前,不良人抓走毒咒并将其关押了起来。 此事虽说隐秘,但如何能瞒过李大总管的眼线? 众人心照不宣,此事就是冲着李大总管去的,大总管如何会不生气? 将燕白发拒之门外,也就情有可原了。 要人不成,便只能从其他方面进发,谢周和燕清辞一起,忙着写函文,送年礼,拜访和张季舟有旧的权贵们,希望能将这些力量联合起来,不奢求逼内廷司放人,只希望能施些压力,让张季舟在牢中的日子好过一些。 当然也并非没有好消息,据诏狱里的线报说,蔡让对张季舟还算照顾,没有把老人关进诏狱,而是关在了别的地方,虽然不知道具体关在了哪里,但总比诏狱要好。 “张家的人也开始行动了。” 燕清辞放下汇报来的卷宗,说道:“又有两个着名医师进了京,其中一个咱们也认识。” “谁?”谢周闻言微怔,他不记得自己认识哪个着名的医师。 “谢凌霜。”燕清辞给出了答案,说道:“她在蜀地很有些名气,另外我没想到,她竟然是孙谷主的亲传。” 谢周挑了挑眉,也有些诧异:“代表药王谷?” 燕清辞想了想说道:“应是如此。” 孙慈年轻时游学长安,曾在太医署待过两年,据说在那期间,他和张季舟常常同吃同住,钻研医学到废寝忘食,这种互相欣赏、互相成就得来的友谊,往往更承受得住岁月的考验。 谢周说道:“葛桂来了没?” 燕清辞摇头道:“没有他的消息。” 谢周沉默了会儿,自言自语道:“也不知道张老在内廷司过的如何。” 第225章 蔡李对谈 对医学界而言,张季舟被捕当然是一件大事,尤其是对南阳张家,所有人都行动了起来,发动了家族多年积累下来的所有资源人脉,甚至可以说不惜一切代价。金钱也好,人情恩义也罢,该用掉的毫不迟疑,一切都只为了能将他们老张家的门面保下来。 上百只信鸽从南阳出发,飞往蜀地、飞往长安、飞往各州各郡。 所以药王谷、黄门、尚药局等医学名门很快收到了消息,就连青山,都有几个曾欠下张家人情的执事收到了消息。 所以这些天,有很多医学界的名人进了京城,谢凌霜便是其中之一。 但葛桂没有来。 因为他并不知情。 张季舟收他为徒的事情没有公开,这也导致了尽管他是张季舟最亲近的人,却没有人通知他师父被捕的消息。 南阳张家倒是知道张季舟前些年新收一个小徒弟,但他们并不知道这个徒弟姓甚名谁,自然也无从通知。 不过,谢周和燕清辞的担心却是有些多余。 张季舟在牢中过的很好,可以说比在盛捷客栈的待遇都好。 蔡让特意交待,让人给他收拾出了一间单独的牢房。 哦不,或者不该说是牢房,而是某处四合院中,一个单独的房间。 这个房间的位置极好。 坐北朝南,窗户足足开了五尺高,即使寒冬腊月也看得到阳光。 里面的设施同样无可挑剔,置放了四个炭盆,上好的无烟碳三天三夜燃烧不休,即使穿单衣都不会觉得寒冷。 老人的饮食则是由醉仙楼提供,这是城里最好的酒楼之一,荤素搭配,色香味俱全。 此外,还有内廷特制的棉被,太医署特供的药枕……不仅如此,为了怕老人寂寞,房间里还有笔墨纸砚,有一架子的书,有上好的茶叶和美酒,而且看屋内的摆饰,明显都是前朝的珍品古董。 另有两个仆从守在房间外面,做些换夜壶,陪老人聊天的杂活。 蔡让甚至考虑到了老人的洁癖,命人将房间擦拭的干干净净,即使在窗户的缝隙中,都看不到半分烟尘。 即使全长安最好的客栈中最好的房间,都不会有如此 规格。 然而,张季舟是一个犯人。 把犯人当祖宗养,是不是不合规矩? 不知是谁把蔡让的做法告诉了李大总管,以至于今天一早,大总管就来到了“牢房”外面。 看着眼前豪奢的场景,李大总管沉默半晌,幽幽道:“确实是有些过了。” “迫不得已。” 蔡让叹了口气,说道:“真不敢把他关进诏狱里,这么大的年纪,身体又不好,加上受了这么大的刺激,不把他照顾好点,万一死在咱们这怎么办?” 李大总管明白他的意思。 绝不能让张季舟死在内廷司。 无它,张季舟在医学界的声望太高了,如果死在内廷司,就算是他自杀,都会给内廷司带来不尽的麻烦。虽然这些麻烦不至于让内廷司伤筋动骨,但内廷司的名声已经够差的了,再落上残害鬼医的骂名,岂不是更烂大街了? 问题在于,杀又杀不得,放又不合适,张季舟本身就是一个麻烦。 一念及此,李大总管也有些头痛,斜了蔡让一眼,没好气道:“那你非把他带过来做甚?” 蔡让说道:“当时赵连秋也在,如果我不带他过来,他肯定会被赵连秋带走。” 李大总管说道:“左右是个麻烦,送给他们又何妨?这点功劳,不抢也罢。” 蔡让说道:“赵连秋的脾气太臭,下手太狠,我担心他会对张季舟不利。” “那又关你什么事?”李大总管道。 蔡让沉默片刻,说道:“你知道的,张季舟他,曾有恩于我。” 李大总管挑了挑眉。 他确实知道这一点,在许多年前,张季舟给蔡让开过一个药方。 但他也只知道有这个药方的存在,药方的具体内容是什么,又是为了医治谁,他就毫不知情了。 就在他想要询问的时候。 蔡让举起双手做投降状,笑道:“你别问,我不说,总管大人,就给我留点秘密吧。” 李大总管笑了笑,没再追问,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关了三天,差不多也够了,找个理由把人放了吧。” 蔡让说道:“我明白。” 李大总管点了点头。 蔡让随口问道:“对了,谁向 你告的密?” 李大总管随口给出了一个人名。 蔡让微微颔首,转过身对下属说道:“听清楚了吗?去把这个人带过来。” 几名下属对视一眼,抱拳匆匆离去,不多时便押来一个老太监,跪在了蔡让面前。 被抓之前,老太监正在教训几个小辈,不明白这几个同僚为何突然抓捕自己。 不过当他看到面前的蔡让和李大总管时,便明白了事情的缘由。 因为昨天他路过此处,看到了被当成贵客供奉起来的犯人张季舟,他大为不解,也大为震惊,认为蔡让的做法无异于认贼作父,之后便禀告给了自己的直属上司——印绶监的徐恭徐总管。 徐恭又让他用这个理由弹劾蔡让,才有了今天大总管前来巡视的一幕。 “哪个衙门的?”蔡让看着老太监问道。 “回大监,老奴来自印绶监。”老太监说道。 “徐恭的手下?”蔡让问道。 “是,大监。”老太监说道。 蔡让微微颔首,不再询问,对下属说道:“拉下去,凌迟。” 凌……凌迟? 老太监懵了,自己是听错了吗?还是说蔡让说错了话? 他只是简单告了个密,怎么就要被凌迟? 老太监不由地身心俱寒,他想过会被蔡让报复,提前就做好了心理准备,所以他表现得还算镇定,可他如何能想到,蔡让竟然会直接下令处死他呢? 再说了,他可不是随便一句话就能处死的小太监,而是印绶监的管事,亦是印绶监总管徐恭的心腹! 打狗还要看主人呢,杀了他,可不就是在打徐恭的脸吗? 几名下属也清楚这其中的利害,对视一眼,脸色有些奇怪。 公公……是说错话了吗? 然而看着蔡让冰冷的不带丝毫情绪的眼神,下属们明白,公公并没有说错话。 他们低着头,上前押起老太监,就要拉去诏狱里凌迟。 “不!蔡总管,你不能这么对我!” 老太监见他们居然来真的,彻底怕了,嘶声道:“徐总管不会让你这么对我的!” 见蔡让无动于衷,老太监又把求救的目光看向李大总管,撕心裂肺道:“总管大人,您说 句话,老奴一切都是为了内廷司着想啊!老奴心里……” 老太监的声音戛然而止,一块木丸塞进了他的嘴巴里,堵住了他的声道。 他只能绝望的、被蔡让的下属拖进了诏狱中。 凌迟。 这便是他告密的下场。 或者他处处针对蔡让的下场。 李大总管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地说道:“你和徐恭,到底什么情况?” 蔡让面无表情,说道:“他在齐郡城被孟君集抓走折磨了一番,觉得是我的过错,就想着报复我。而且你也知道,徐恭那家伙,一直都和我不对付。” 李大总管有些无奈。 下属相争,这一直都是上位者最难处理的事情之一,根本不能以寻常的对错论处。 他不能站在蔡让一方,或者站在徐恭一方,只能尽可能的维持平衡。 “徐恭是个能办事的人。” 李大总管说道:“你处理几个下人就够了,徐恭那边,你不要再耍脾气。” “如果他以后老实一些,我可以放过他。” 蔡让冷冰冰地说道:“可如果他不听话,我不介意让他多尝些苦头。” 李大总管不好多说什么,最终也只是说道:“我会让他安分些。” “如此最好。”蔡让说道。 外界总说,内廷十二大监是李大总管养的十二条狗,李者高高在上,余者卑躬屈膝。 可这个说法无疑是错误的。 其他人或许有卑躬屈膝的成分,但蔡让绝对没有。 因为他和李大总管一样,都是一品后期的至强者,实力只比大总管稍逊一筹。 职位虽有高低之分,不过在私底下,两人更多是以朋友相称。 而且在内廷司中,蔡让也是唯一一个敢不给李大总管面子的人。 “这些天,你的戾气有些重了。”李大总管忽然说道。 蔡让不置可否,说道:“这个老太监不是第一次针对我了,再忍下去,恐怕整个内廷司都觉得我蔡让好欺负了。而且最近的事情太多太杂,很累,我很心烦。” 李大总管说道:“从来如此。” 蔡让说道:“这已经是徐恭第三次试探我,当他们一次一次试探我的底线时,我不介意把底线摆的 再往前一些。” 李大总管道:“又何尝不是在试探我?” 蔡让看了他一眼,接着说道:“问题是这些试探,在我看来毫无意义。” 李大总管笑了笑,没说什么。 他知道蔡让的为人。 蔡让很讨厌皇宫,更讨厌宫廷斗争。 所以他在皇宫里表现得很懒。 懒的就像是一个球,李大总管推他一下,他就动一下,不推他就不动。 他经常性的消极逃工,跑去寺庙里和僧人论佛,跑去棋院里下棋,一待就是一整天。 他也不在乎权力,懒得和内廷司的其他人争执太多。 就像这次,如果不是徐恭数次招惹,蔡让绝不会做出杀人之事。 之所以杀了老太监,也是为了杀鸡儆猴,以后能过的安稳一些。 不过,懒归懒,做起事来,蔡让绝不含糊。 李大总管教给他的任务,他总能出色的完成,而且在做事的过程中,他会有自己的思考,也会随着事情的发展,做出相应的改变。 简单来说,蔡让是一个打手。 而且一个极其好用,基本不会坏事的打手。 李大总管让他杀谢周,于是他合计一番,觉得可以一试。 李大总管让他去对付孟君集,于是他合计一番,觉得是时候让孟家结束了。 李大总管忽然感慨,说道:“你这样的人,不该属于内廷司。” 蔡让笑了,道:“那你觉得我该在哪?” 李大总管想了想,说道:“你是一个天生的僧人。” 蔡让沉默了会儿,说道:“狗屁。” 李大总管说道:“当初你为何入宫?” 蔡让说道:“这个问题更无意义。” 从来无意义。 四大皆空。 如果忽视掉他冷血的一面,蔡让真的适合去做一个僧人。 或许正是因为这一点,他才能把《龙象经》修炼到第十一层,超越百年里所有的僧人。 李大总管离开了。 蔡让没有送他,看向宫廷深处。 那里有一座庭院,庭院里四季花开,里面住着一个爱花的女人。 蔡让的心情好了许多,心想如果没有你,那才是毫无意义。 而正因为有你,这一切才有了意义,这也是他留在宫里的意义。 第226章 你曾恩惠于我 这天下午,内廷司宣告了对张季舟的判决。 ——罚银一万两,徙配边疆,余生不得再踏入长安地界。 听起来,这是个极其严重的处罚。 罚银还在其次,以南阳张家的底蕴,拿出一万两并非难事。 问题在于,数千里徙配之旅,以张季舟的体格,很可能倒在路上。 所以在衙门贴出告示之后,城里示鬼医为偶像的医师们一个个都为之愤怒,一群人围在告示栏外,控诉官府不干人事,不去追查真正的凶手,反而对一个无辜的老人重拳出击。 但他们也只敢在告示栏外控诉,借他们十个胆子,都不敢去堵内廷司的门。 当消息送到不良人衙门,谢周不觉得愤怒,而是惊喜和诧异。 他和燕清辞是联系了许多和张季舟有旧的人,准备向内廷司施压。 但他们还没来得及施压,就等到了鬼医被流放的消息。 这可真是个好消息。 这不是反话,而是事实。 因为这句徙配边疆里的“边疆”,一般都是指凉州边境的镇北城,而要前往镇北城,势必会经过官道上的石柱城。 那里可是黑市的地盘。 谁都知道鬼医和黑市关系匪浅,途径黑市,可不就是送鬼医回去的意思吗? “内廷司是想做什么?” 谢周为此感到费解。 难道说要以张季舟为诱饵,做一个对付黑市的局? 没道理啊,内廷司可不像不良人那般嫉恶如仇,太监们很看重利弊,绝不会大老远的跑到凉州去对付黑市,这种费心费力还讨不到好处的苦差事,就该让不良人过去玩命。 还是说有哪个不知名的大人物,向内廷司施压,迫使他们做出了这个决定? 比如……那位神秘莫测的黑市之主? 如果真是如此,这位黑市之主又是谁? 谢周没有在这方面思考太多,忽然想起另外一件事,问道:“姚浩能如何了?” 燕清辞沉默片刻,轻轻摇了摇头,说道:“这件事情有些麻烦。” 如果姚浩 能只是个普通的世家子,敢在京都投毒,不良人哪里还需要等待,直接追到他的家族中,杀死这个凶徒便是。如若姚家胆敢阻拦,连带着姚家上下一并查封又有何妨? 但问题在于,姚浩能不是个普通的世家子,他是乌朋的药童。 他是乌朋内定了的弟子。 本来,以乌朋太医令的名头,在不良人面前当然不够看。 可乌朋还是星君的信徒,他是所有“星君信徒”的领头人。 不良人可以不理会姚家,也可以强压太医署,但怎么能无视星君? 尽管星君不争不抢,数年如一日地安心在观星楼中修道,可大夏谁人不知,这个年逾百岁的老道士,是陛下的师父,是当朝国师,他才是如今大夏朝最有权势的人。 此外,星君信徒众多,其中有权有势者不计其数,单是一品强者就有数位。 若非迫不得已,没有人愿意得罪星君。 燕清辞说道:“这件事需要证据。” 谢周点了点头。 就像法显说的那样,他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和尚,他的话不足以被当成证据。 “关了几天?”谢周说道。 燕清辞说道:“两天。” 谢周说道:“没有审出东西吗?” 燕清辞摇了摇头,说道:“他的嘴很硬,而且迫于星君的压力,不敢用重罚。” 事实上,姚浩能在牢里的表现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他把心中的暴虐和残忍重新隐藏,表现得像是一个未经世事的小孩,稚嫩、青涩、无辜,纯洁的就好像盛开在雪地里的白莲花。 虽说顾忌星君,不良人没有上刀斧烙铁之类的重罚,但像是一些杖刑、拶刑(夹手指)、插针等极度疼痛却又不会危及生命的刑罚一样不落,即便如此,姚浩能硬是咬紧牙关,没有吐出一个字来。 像他这个年纪,又没有受过相关训练,却有如此韧性,这真是一件很没道理的事情。 最没道理的是,在被刑罚的过程中,他几乎没有叫出声来。 反之,在短暂的恐惧和求饶之后,他竟然开始发笑。 这笑容没有来由,似乎是享受的笑容,让人觉得诡异,透着一种阴恻恻的感觉。 即使见惯了千般囚犯的狱卒们,都不禁从心底发寒,暗道这少年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怪物。 没有人知道受罚时的姚浩能在想些什么。 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想到了自己童年的时候。 他把下人养的猫、街上逮的狗带进黑暗小房间,用开水烫,用小刀剜,看着那些幼小的生命在他眼前惨叫痉挛。 现在,他感受到了曾经它们的疼痛。 这疼痛让他感到舒爽,而且是那种由内而外、直达灵魂的舒爽。 他愈发觉得,那些幼小的生命死在他的手中是它们的幸运,原来他有圣人般的仁慈。 …… …… 很多人都在猜测内廷司这么做的动机,就连张季舟自己都很不理解。 这天午后,蔡让推门而入,给老人带来了一件棉衣。 棉衣是七香坊推出不久的新款,做工严谨,用料很考究,里面缝的是上好的天鹅绒,御寒效果极佳。整座长安城只限量发售了三百余件,其中半数都被各大权贵府提前预定,剩下的一经发售,短短半天也被抢购一空。 蔡让拿来的这一件,是他托了关系,让七香坊加班加点赶制得来。 “明天送您出城,之后都不要在回来了。”蔡让把棉衣放到桌上,对张季舟说道。 张季舟看着他,终于问出了心里的疑惑:“你为什么要帮我?” 他哪里会不明白,前几天蔡让抓他是为了帮他,现在流放他也是为了帮他。 蔡让说道:“您之前帮过我,难道您忘了?” 张季舟没有释然,反而更加迷惑,说道:“我什么时候帮过你?” 蔡让对他的反应并不意外,明白老人定是忘了,提醒道:“永仪元年,当时我刚刚入宫,有天您在太医署讲学,课后我向您索要了一个药方,您不记得了?” 张季舟仍是摸不着 头脑。 永义元年,也就是陛下登基的那一年。 那一年是张季舟人生的转折点,先帝“病”逝,他被人弹劾,继而被逐出京城。 那一年也是蔡让人生的转折点,太监大多是从孩子或少年养起,而他却以二十岁的“高龄”,进宫当了太监。 只不过当年的蔡让只有二十岁,而且刚刚进宫,要实力没实力,要地位没地位,就是一个混在最底层的不受注意的小太监。 官场失意即将被驱逐的太医令,顺手帮了一个小太监,这对张季舟而言就是一件很不起眼的小事,况且过去了这么多年,历史久远,他哪还会记得这种小事? 蔡让说道:“对您而言是小事,但对我而言,您的药方帮了我很多。” 张季舟摆了摆手,忽然就有些感慨。 他真心当朋友的空普等人,看到他无不是躲得远远的,反而无意中帮到的人在真正的替他着想,这可真是讽刺。 张季舟说道:“多谢。” 蔡让说道:“老先生不必客气,另外,这棉衣很暖和,离京的路上可以穿。” 张季舟轻声道谢,转而问道:“投毒的那个人找到没有?” 蔡让说道:“还没有,但老先生大可放心,他跑不掉的。” 张季舟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只不过,逃过一劫的老人,内心再一次开始躁动。 除夕节就要到了。 离京之后……他准备再想办法返回京城,继续他索要名声的征程。 等到蔡让离开后,老人坐在床边沉思,半晌后,他忽然记起了那件小事。 似乎在永义元年,他确实给一个上门求助的小太监,开出了一个药方。 那个药方,名叫快活丸。 快活丸不是毒药,也不是补药,而是常见于教坊司中的避孕药。 是的,避孕药。 它唯一的作用便是:确保女子无法怀孕。 当然这并非长期,每颗快活丸的药效,大概存在一个月的时间,在这一个月内,女子行房都不用担心怀孕的事宜 。 不过,是药三分毒。 如果长期服用快活丸,会给女子的身体带来不可逆转的损伤。 服用过多,会导致女子失眠体弱,乃至彻底绝育,今后就算想怀孕都再也不能。 蔡让似乎担心这一点,所以他向张季舟索要的并非普通的快活丸。 蔡让希望,张季舟能在快活丸的基础上进行改良,给他一个能有效避免怀孕,又不会伤害女子身体的新药方。 这对张季舟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稍加辩证,便祛除了快活丸的弊端,增添了几味调理心神的补药,将这个对人没有任何害处,反而能帮助养生的新药方给了蔡让。不过与之对应的,新药方在用药的价格上贵了许多,只有富贵人家才有使用的资格。 可是,这有什么好感谢的? 不就是一个药方? 再说了,你一个太监,要这个药方难道是想自己享受吗? 必然不是。 大抵是为了后宫的某位嫔妃,假如往更深处挖掘,必然是一出宫斗的好戏。 张季舟这样想着,忽觉气血上涌,捂住嘴,费劲地咳嗽了几声。 摊开手掌,血迹斑斑。 老人叹了口气。 这身子,是越来越不行了。 作为全天下最好的医师,张季舟当然知道自己咳血,不是因为生病,而是因为年纪太大,最近又心力交猝,伤及根本,药石无医。 一生行医,见惯生死,所以老人不怕死,他只怕时间来不及,最后只能抱憾而终。 便在这时,敲门声再次响起。 “张老,有人来见。” 得到应允后,守在门外的卫兵推开房门,领着另一个老人走了进来。 老人依然是那副模样,整齐的头发,干净的白袍,气质和张季舟十分类似。 只是他的白发少上很多,脸上的皱纹也少了很多。 老人进屋的第一时间,对着张季舟长揖至地,语气恭恭敬敬,似乎感慨万分,轻声道: “师父,好久不见。” “新年将至。” “弟子乌朋,特来向您请安。” 第227章 我真的还想再活五百年 看着突然造访的乌朋,张季舟怔了怔,脸上的表情逐渐趋于冰寒,半晌后才平静下来,面无表情说道:“我一介白身,可受不住乌大人的礼,乌大人还是快起来吧。” 乌朋站起身,看着他说道:“您这是哪里话,不管身份如何,您都是我的师父。” 张季舟冷笑说道:“这话说出来,你自己又信个几分?” 乌朋平静说道:“自是情真意切,我哪敢消遣您呢?” 张季舟坐在桌边,捧着热茶,却没有请乌朋坐下的意思,淡淡地道:“不妨有话直说。” 乌朋也不介意没有座位,就这么站着说道:“这应该是咱们见的最后一面,我也是觉得应该来见您最后一面。” 两个最后一面,意义却完全不同。 张季舟知道自己身体上的问题,乌朋作为他的弟子,哪里会看不出来? 就算现在张季舟愿意放下一切追求,用最好的补药调理身子,能不能活过明年开春,都还是个问题。 “你没有事情问我,我倒有件事想问问你。”张季舟把茶杯放下,胸背挺直地盯着乌朋这个门下的大弟子,终于问出了那个他来长安的主要追求,也是他余生最看重的问题。 “你为何要将我的东西,拱手送给外人?” “外人?您是说星君大人吗?” 乌朋当然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事已至此,他也没有否认的必要,说道:“星君对我而言不是外人。” 张季舟说道:“他到底许了你什么好处!” “什么好处?” 乌朋笑了,指了指自己的头发,说道:“师父,您好好看看我,这还不明显吗?星君大人给我灌顶了,我现在已经是无限接近于一品境的强者,星君还送了血丹予我,有了星君垂怜,将来我未必不能突破到一品境界。” 张季舟懂了。 原来星君在教你修行,又为你灌顶,难怪你看起来这么年轻。 只是,血丹又是什么东西? 难道是用血炼制的丹药? 那用的是谁的血?星君的血吗? 倘若如此,星君究竟修行的何种功法,为何他的血液能帮人提升境界? 张季舟虽然不擅修行,但他却也知道,天底下能提炼人血中的力量并化为己用的功法有且只有一个,那便是西方蛮荒之地的化血术,那也是当今天下,最受诟病的邪术。 乌朋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微嘲道:“您再看看自 己,不过八十多岁,就已经是这副模样,不可笑吗?” 张季舟不觉得可笑,反而觉得陷入此道的乌朋很是可怜,说道:“人活一世,生老病死,身为一个医者,你早该看开这些。” 看到他又是这副生死看淡的模样,乌朋没由来地一阵怒火,说道:“但咱们不是普通人!普通人的生老病死不该成为困扰咱们的理由,也许生老死无法控制,但至少我们应该和那些修行者一样,不受疾病困扰!” “你好好看看你自己,腰盘突出,风寒入骨,心肺衰竭,都成什么样了?” “我当然要修行,因为我不想变的和你一样,到老一身伤病。”乌朋看着老人,认真说道:“师父,我想活着,我想活得更久一些,我想长生不死,我想再活五百年。” 张季舟淡淡地说道:“没有那个天赋,就不要动那么多的心思。” 乌朋发出一声长长叹息,没有再和张季舟争论什么,说道:“所以才说师父您古板,不懂变通啊。另外,师父你也休说我忘恩负义,毕竟说到底,你又何尝真正的在乎过我?” “当年你收我为徒,不是因为你想收我为徒,而是因为上面给了你压力,让你在太医署内找个传人,所以我才有幸成了你的弟子。” “尽管如此,你依然处处防备着我,身为你的弟子,你走南访北的研究疫病,我却连跟随的资格都没有!相反,你竟然更愿意用那些从外面招来的粗人!” “师父,你从来都不喜欢我。” 乌朋眼神幽深,看着张季舟,终于把积攒了多年的怨气统统吐露。 “是的,我从来都不喜欢你。” 张季舟没有否认,毫不客气地斥责道:“当年我是没打算收徒,但如果不是你耍心机,讨好了上面,你觉得自己有资格成为我的徒弟吗?赵统领点名让你成为我的弟子,不正是因为你往他家里送了很多礼物吗?你以为你做的那些龌龊事,我就不知道了?” 乌朋皱了皱眉,无从反驳。 当年上面准备让张季舟在太医署收个嫡传,传下衣钵,乌朋意识到这是个机会,便花了所有钱财,贿赂了负责落实这件事的赵统领,才得以拜张季舟为师。 乌朋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 另外,他也不得不承认,尽管张季舟一直都不喜欢他,但确实尽心尽力,将毕生所学都教给了他, 从教导方面来讲,张季舟这个师父做的很称职。 只是在个人的私事上,张季舟绝不允许他来插手,也从不过问乌朋的私事。 师徒二人的关系,只限于传授和学习,少了许多师徒间应有的情分。 “老夫收徒是为了青出于蓝。” 张季舟毫不留情地批评道:“而你太笨,太蠢,悟性不高,性格偏执毛躁,还热心于人情权术,更重要的是,你更在乎怎么提升修行境界,而不是怎么提升你那可怜的医术,如此这般,怎么能成大事?学我六分已是极限,更何况青出于蓝?” 这句话虽然不留情面,但老人的语气很平静,因为他不是为了气乌朋,而是在阐述真正的事实。 也正因为是真话,所以才最是伤人。 乌朋有些恼羞成怒,握了握拳,却又很快释然,轻声笑道:“够用了,师父,学您六分已经够用了。” 学鬼医六分,足够支撑他执掌太医署,成为一个顶级的医师了。 “所以我得谢谢您,值此年关,便提前祝您新的一年里,平平安安,健康长寿了。”乌朋最后说了一句,也不告辞,直接便转身离开,再不想和张季舟在一起多待片刻。 张季舟没有起身相送,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坐在桌边沉默了很长时间。 不知为何,分明早就和乌朋断绝了关系,但老人心中,依然有种说不出的惆怅。 随即,他想起了葛桂。 只希望这个弟子,能够传承他的意志,成为一个真正的医者。 …… …… 乌朋离开房间时,李大总管和蔡让都在院子外面等着他。 乌朋是个很聪明的人,很快便猜到了两人的来意,脸色变得有些发白。 “看来乌太医知道我要说些什么了。” 李大总管注意到他的神情变化,淡淡地说道:“乌太医大可不必担心,你有星君为盾,此事又没有证据,谁又能拿你如何?” 大总管说的当然是姚浩能的事情。 不良人没有找出证据,他也不会自大地认为内廷司就能找到证据。 话虽如此,乌朋依然遏制不住紧张的情绪,额头冒出虚汗,拳头在袖子颤抖起来。 就连双腿都在微微发抖,几乎下跪。 这不能怪他胆子小,朝中百官,又有几人敢于直面大总管的威严? 乌朋强自镇定道:“总管大人想说什么?” 李大总管说道:“姚浩能必须死。” 乌朋身体微僵,沉默片刻后说道:“好。” 李大总管说道:“明天鬼医出京,我需要姚浩能出现在现场,能不能做到?” 乌朋盯着脚下青石铺就的地面,眼珠子不敢乱动,心思却是转的极快。 他不明白李大总管这句话的意思,但毫不犹豫道:“能。” 李大总管忽然问道:“你可知道,姚浩能下狱,这件事的罪魁祸首是谁?” 乌朋说道:“知道。” 这件事并不是什么隐秘。 姚浩能是赵连秋派人抓捕入狱,但真正的原因却是源于某个和尚的一句话,而这个和尚,是一个名叫谢周的青山弟子请来,据说谢周是姜御最喜爱的小徒弟,那么大总管此举,莫非是青山施压? 青山一向嫉恶如仇,姚浩能犯下如此大罪,青山要他死也不是奇怪的事情。 李大总管问道:“姚浩能心里可有恨意?” 乌朋说道:“不敢有。” 李大总管说道:“应该有。” 乌朋怔了怔,心想这又是什么意思? 李大总管看着他,说道:“姚浩能恨谢周,所以他会挑衅谢周,然后死在谢周剑下,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乌朋瞳孔微缩,冷汗顿时打湿后背,颤抖着声音说道:“必须明白。” …… …… 这天下午,谢周终于返回青山。 回山是为了离山,没有做任何停留,他去往云居峰,进行离山报备。 今日值守的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弟子,看到他很是惊喜,当然也很是惊讶,一口一个谢师兄的崇拜个不停,末了又有些好奇问道:“就要除夕节了,师兄也是要回乡省亲吗?” 谢周笑了笑,不置可否。 但他当然不是为了回乡省亲。 自从照顾他成长的老道士死去之后,谢周再也没有一个亲人了,他所有的师长都在青山。 之所以报备离山,是因为明日张季舟被驱逐出京,谢周准备一路送他回到黑市,保证老人在“徙配”旅途中的安全不受威胁。 如果张季舟不肯离开,执意再返回京都怎么办? 谢周考虑到了这个问题,但很快便反应过来,这应该不是个问题。 因为张季舟的身份已经公之于众。 换句话说,有些人想要他死,但有更多想要他活的人都已经来到了京都,比如南阳张家的人,比如药王谷的人,比如张季舟的不记名弟子们和那些欠鬼医恩情的侠客。 这些 人绝不会再让张季舟返回京都,而是会想方设法地将老人送到一个安全的地方。 报备过后,谢周重新回到长安城,走进了永安坊内那座属于天机阁的超级商铺。 堂内人来人往,喧哗至极,各自匆匆,没有谁注意到他脸上多了张面具。 时隔多天,谢周再次来到天机阁,上了二楼情报区,进了和上次相同的房间。 房间的装饰依然是那般简单,一张书桌,两张椅子,桌上放着几份卷宗,一套墨笔。 坐在桌后的天机阁执事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愣了一下。 尽管谢周戴了面具,但执事依然认出了他就是前段时间询问鬼医消息的人。 执事明白,这个年轻人乃是天机阁的贵客,不是自己能够接待的起。 执事没有说话,对谢周抱了抱拳,随即起身离开了房间。 很快房门被再次推开,裹着一身大红色喜庆棉袄的女子走了进来。 “谢公子,又见面了。”女子眉眼含笑,放下手中的茶盘,为自己和谢周斟茶。 “柳阁主。”谢周望着她说道。 上次他前来询问张季舟的消息时,也是女子接待,而且女子对他表现的十分热情,或者说热烈,甚至对他的经历都信手拈来,这让谢周觉得奇怪,当然也有些警惕。 所以在离开天机阁后,他便打听了一下女子的来历。 这不打听不要紧,一打听,着实把谢周吓了一跳。 因为女子唤作柳心兰,乃是金陵柳家的嫡长女,今年二十有九。 柳心兰自幼进入天机阁,在追踪循迹、分析情报等方面天赋异禀,很快得到了诸葛长安的赏识,于三年前被派来长安,任长安天机阁阁主,并且是整个雍州地区天机阁的总负责人。 柳心兰的父亲便是当代柳家的家主,也是现任扬州刺史的柳金。 柳金的名字或许不够响亮。 但柳金有一个弟弟,也就是柳心兰的叔叔,名叫柳玉。 没错,就是那位被公认为天下第一强者的无双榜榜首、当代儒生领袖、现任圣贤城城主、东海书院院长、当朝魏国公、翰林院名誉掌院学士、国子监挂名祭酒……等等拥有无数个头衔的圣人柳玉。 不过,看着女子棉袄上绣着各种各样的花,有白色的,有绿色的,显得特别朴实,愈发衬托得她像是乡下的妇女,完全不像天机阁的高层,更没有一个世家嫡女该有的模样。 第228章 证据究竟是怎样的一种东西 “今天是要问什么问题?”柳心兰把斟满的热茶推到谢周面前。 谢周开门见山道:“盛捷客栈发生毒案时,我知道人群中有天机阁的情报人员。” 柳心兰并不否认,理所当然地说道:“城里发生任何事,都会有天机阁的人在场。” 谢周说道:“我想知道你们都查到了些什么。” 柳心兰莞尔而笑,说道:“你是想问证据吧?谁人投毒,你心里不是有答案吗?” 谢周沉默了会儿,说道:“是的。” 柳心兰说道:“乌朋身边的药童,泾阳姚家的小少爷,姚浩能,你怀疑是他投的毒。” 谢周纠正道:“不是怀疑,是肯定。” 柳心兰笑了笑,一边将桌上的卷宗摆放整齐,一边看着谢周说道:“法显是兰若寺嫡传弟子,却也只不过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和尚,你就这么信他?” 谢周说道:“当然。” “可惜他的话不能被当作证据。”柳心兰再一次点出了问题的关键。 “所以我才来找你们。”谢周说道。 “抱歉,看来要让你失望了。” 柳心兰说道:“可能是他选的时机太巧妙,而且当事人都没有留下活口,我们也没有证据。所以对这件事,我们至今仍保持观望的状态,谁也无法肯定是否就是姚浩能所为。当然,我们已经派人去追查姚家的其他人员,如果你愿意等上两个月,或许会有新的线索。” 谢周再次说道:“我说过,一定是他,你们可以用答案进行反证。” “天机阁只承认真正的证据。”柳心兰坐在桌子后面,像是个知晓一切的旁观者,平静地反问道:“不良人把他抓起来,审了两天,用了很多刑,不也没问出来,不是吗?” 谢周静静看着她,没有说话。 是的,不良人什么都没问出来。 谁都没想到未经训练的姚浩能面对刑罚会有如此强大的韧性。 以至于赵连秋都产生怀疑,是不是燕清辞信错了人,姚浩能根本不是这件事的主使者。 若非燕清辞是自己人,赵连秋甚至会怀疑这是不 是有人在故意误导他的判断。 房间里安静下来。 杯子里的热茶冒着蒸汽,几片碎叶在茶面上无精打采地游动着。 过了半晌,柳心兰才打破这份安静,问道:“你在想什么?” 谢周看着她说道:“我在想证据究竟是怎样的一种东西。” 柳心兰笑了笑,没接话。 她只当谢周说的是气话,她也理解明明确定了答案却被证据两字掣肘的谢周很愤怒,她对此倒也并不意外。 这些年轻的修行者总是这样,看不惯世界的黑暗面,可道有阴阳,有白天就有黑夜,黑暗本就占据了这世界的一半,这是毋庸置疑也无法阻止的事实,谁都无法改变,只能接受。 “另外,就算你找到证据又如何?” 柳心兰看着他,忽然说道:“我可以很负责任的告诉你,姚浩能不会有事。” 她的语气很淡然,同时也很笃定。 谢周皱了皱眉,没有反驳。 他当然知道柳心兰说这句话的意思。 他也明白这其中的原因。 姚浩能是乌朋的身边人,如果他因此获罪,乌朋也会受到牵连。 而乌朋是如今最大的星君信徒。 如果他和投毒案扯上关系,世人会怎么看星君?星君的信徒们又该如何自处? 所以以乌朋为首的这些人,一定会想尽办法的帮姚浩能脱罪。 最终的最终,姚浩能依然会平安无事。 除非看到证据的赵连秋暴走,不顾星君的压力将姚浩能直接抹杀。 但几天过去,赵连秋早已冷静下来,他如何会看不出这其中的利弊? 纵使心中的正义感再强,又怎能任意行事?毕竟除了寥寥几人之外,谁都不是孤家寡人,大行正义,是对法度和死去无辜之人的负责,可反过来,却也是对自己身边人的不负责。 所以只关押两天,姚浩能就离开了不良人大牢,宣告无罪释放。 当然,相信在此事的最后,姚浩能终将无可避免地死去。 他还是太年轻,太冲动。 他的做事方法过于出格,星君的信徒们不会容忍有这样一个疯子待在身边。 他们一定会将姚浩能舍弃,然后以某个不存在的理由将其抹杀,这个理由可以是偷药,可以是修炼邪功,可以是勾结奸恶,但只会局限在姚浩能本身,绝不会是盛捷客栈投毒。 谢周没有和她辩驳,只是轻声说道:“那你有没有想过,两百多个无辜的人,那些人都死了,但他还活着。” “不,你错了,你应该说——” 柳心兰顿了顿,认真说道:“那些人已经死了,而他还活着。” 死了便死了。 活着便继续活着。 好人不长命,祸害活千年,或许也是同样的道理? 这真是很没道理的道理。 “有道理。” 谢周笑了笑,喝了口杯子里的茶,随口问道:“这是什么茶?味道真不错。” 柳心兰说道:“金陵特产的雨花茶。” 谢周“嗯”了一声,端起杯子一饮而尽,接着说道:“我还想买把趁手的短剑,你知不知道哪家铺子的短剑,做的最不错?” 柳心兰怔了怔,明白了他的意思,笑道:“楼下西南角,有家老九打铁铺,主人叫欧阳九,去他那报我的名字,算我送你。” 谢周也怔了怔,明白了她的意思,沉默了会儿说道:“多谢。” 柳心兰接着说道:“我这里还有一份名单,免费赠送,我想你应该需要。” 谢周说道:“什么名单?” 柳心兰没有回答,带着深意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取出一本小册子递了过去。 …… …… 谢周从二楼情报处离开,戴上黑色的面具,来到一楼商铺,很快就在西南角找到了柳心兰说的那家老九铁匠铺。 铺子的面积不大,只有前后两间,前间的柜台上摆着几排武器,后间有个五大三粗、浑身都是腱子肉的壮汉正在里面打铁,寒冬腊月光着膀子也不觉得冷,反而出了一身热汗。 看到有客人过来,有着一身黝黑色皮肤的壮汉停下手中的活计,拿起毛巾抹了把脸,对着谢周豪爽一笑,露出满口白牙。 谢周报了柳心兰的名字。 壮汉笑得更加开心,大手一挥,十分 豪爽地表示这里所有的武器,随便挑!说着他还拍胸口保证,别看他店面小,但质地绝对上乘,老九出品,必属精品,即使对上唐门打造的武器,他都有信心触碰一二。 谢周一边附和着吹捧,一边挑了把短剑。 说是短剑,倒不如说是匕首,宽不过两指,长不过一尺,很适合隐藏…… 以及刺杀。 况且,刺杀是不会留下任何证据的。 没有证据便没有错,不是吗? …… …… 天机阁二楼,谢周离开不久,情报屋里的房门再次被人推开,一位穿着官服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坐在了柳心兰对面。 中年男人的相貌十分英俊,鼻梁高挺,五官棱角分明,略显发福的身材不仅没让他显得油腻,反而透出了几分成熟男人才有的魅力,他看着桌后的柳心兰问道:“你觉得他如何?” 他问的自然是谢周。 柳心兰琢磨片刻,评价道:“做事还算果断,但心不够狠,手不够辣,骨子里依然是个温柔的小男人。” 中年男人喔了一声,笑了笑,问道:“为什么这么说?” 柳心兰说道:“以他的身份,做事完全可以更强硬一些。” 中年男人笑道:“借家里的势?还是借青山的势?总比咱家那些小纨绔要好。” 柳心兰笑眯眯地,双手拢在花棉袄的袖子里,说道:“你是不是在后悔,早些年没有把他带回家里去?” 她说的是十几年前的旧事。 那时候的谢周还住在乌衣巷的破观里,两条街外便是金陵柳家的大宅。 柳家和金陵的其他家族一样,曾经都想把谢周收养到自己家中,也照顾着谢周的自尊心,在暗里施了很多恩惠。 可惜最终,还是被外来的青山抢了去。 中年男人耸了耸肩,笑道:“抢不过啊,谁能抢得过青山?你爹我可没那个本事。” 是的,他便是柳心兰的父亲,也是现任扬州刺史,金陵柳家的家主,柳金。 大夏朝有规定,地方长官每隔三年需要前往京都述职。 柳金此行便是为此而来,顺道来看 一看这个在天机阁任职的大女儿。 柳心兰笑而不语,忽然想起另外一件事,从调到长安开始,柳金就让她多多留意这个叫谢周的青山弟子,直至今天,柳金依然对谢周表现出了超常的关注。 她忍不住问道:“对了爹,你为何要我特意关注谢周?他到底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啊?什么特殊的地方?你问我做什么?你是天机阁的高层,而我不过是一个小地方的小官,难道还会有我知道而你却不知道的事情吗?”柳金连连摆手,动作和语气却显得十分夸张,嘴角更是带着掩都掩不住的得意。 柳心兰笑道:“哎呀你就快说吧。” 像柳金这种老狐狸,不想说的话一个字都不会多说,此时既然提到,肯定就是做好了告知实情的打算。故作沉吟片刻,悄咪咪地问道:“心兰啊,你说,让他做你的妹夫如何?” 柳心兰愣了下,说道:“哪个妹妹?” 柳金理所当然道:“当然是心月了,你哪还有第二个妹妹?” 柳心兰眯了眯眼,神情忽然变得有些严肃,皱眉道:“你认真的?” 柳金点了点头,正色说道:“你看我像是在开玩笑的样子吗?” 柳心兰沉默下来,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对面的父亲,带着审视的意味。 如果是族里的堂妹或者表妹倒也罢了,虽说配不上谢周,但勉强可以一试。 而且柳家和青山联姻,确是不错的选择。 问题在于,柳心月…… 坚决不行! 柳心兰沉声说道:“爹,你不要忘了,心月她可是有婚约在身的!” “我知道。” 柳金摆了摆手,浑不在意道:“她是与谢家联了姻,但如今谢家不是没了吗?” 柳心兰冷笑说道:“但与心月联姻的那个谢家嫡子还活着,如今他已经是谢家家主,黑衣楼的半个主人,我想你不会不知道吧?逢年过节,家里收到的署名为谢氏的礼物,你不会不知道是谁人送来的吧?那个连续三年中秋节都在金陵出现,戴着面具的男子,你不会不知道他是谁吧?” 第229章 我猜他是个私生子 谢氏、谢家家主、黑衣楼的半个主人、戴面具的黑衣男子。 毫无疑问,柳心兰所说的这些特点全都指向了同一个人。 这个人叫谢淮。 他是前任谢家家主谢桓、与高阳公主李乐萍唯一的儿子。 谢淮的存在对柳金、柳心兰、以及婚姻当事人柳心月而言都不是隐秘。 事实上,谢家也从未忘却这段婚姻。 逢年过节,必然有谢家的族人,以谢家家主的名义往柳家送礼。 这既是拉拢,又是在提醒柳家,不要忘了他们与谢家的联姻。 即使面对自己的父亲,柳心兰仍是毫不客气地批评道:“如果你要撕毁这段婚姻,谢家会怎么想?谢淮会怎么想?黑衣楼会如何行动?金陵诸家又会如何看我们柳家?” 要知道,柳家与谢家的联姻并非只是口头上的约定,而是经过宗府备案,无数族老见证下的约定。此外,当年两家订婚时,还邀请了扬州各大家族前来赴宴,共贺此事。 在这个时代,尤其是对于重视名誉的家族来说,承诺就是一切。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万山无阻。 虽然谢家败落了,但既然谢淮还活着,这段婚姻便依然有效。 除非当初定下婚姻的双方再次回到宗室,走完退婚的流程,否则谢淮和柳心月的婚姻就必须进行,谁都不能阻止。 “单方面悔婚,便等于撕破脸面,与谢家和黑衣楼结仇。” 柳心兰认真说道:“以黑衣楼的势力,如果谢淮报复,柳家挡的住吗?” 柳金憨笑着,很诚实地说道:“挡不住。” 柳心兰没好气道:“那你还笑?” 柳金依然憨笑着,像是个为自家女儿考虑的模范父亲,说道:“但心月很喜欢谢周啊,你也知道,小时候心月最喜欢找谢周玩了,他俩本来就是青梅竹马嘛。” 听到这话,柳心兰的眉毛都快挑到天上去了,生气说道:“那只是小时候!小孩子能懂些什么?既然心月和谢淮订了亲,就必须嫁给谢淮,管什么喜不喜欢?” 柳金的笑容更加憨厚,本来极英俊极有魅力的脸庞笑得就像街边的乞讨老汉,眨巴着眼睛说道:“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我是说可能啊 ,当年与心月联姻的从来都不是谢淮,而是谢周呢?” “嗯?你说什么?!” 掌管雍州天机阁多年,柳心兰心细如发,行事谨慎,遇事淡定,从不大惊小怪。 但这时候她还是傻了。 她知道父亲知晓当年的一些隐秘,也猜到谢周还有一层不同寻常的身份,但…… 她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谢周竟然也是谢家嫡子吗? 不对不对,当年谢桓和李乐萍联姻,婚后只生了谢淮一个孩子! 没等他们第二个孩子出生,谢家便遭逢大难,谢桓和李乐萍也在清扫中遇难。 所以现存的谢家嫡子,应该有且仅有谢淮一人,哪来的第二个? 柳心兰再也无法保持冷静,语气稍显急促问道:“谢周到底是谁?” 柳金却不慌不忙,喝了口热茶,轻声说道:“据我所知,他应该是谢桓的私生子。” 说着他从怀里取出了一份婚书,硬质的纸张微微发黄,昭示着它已经有好些年的历史了。 柳金将婚书翻开,纸张上是宗府太宰亲笔写的婚书,还有谢周和柳心月的生辰八字。 是的,纸上没有谢淮,取而代之的是谢周的生辰八字。 辛丑年、丁酉月、丁亥日、癸卯时。 永仪四年,九月初一。 柳心兰愣住了,如果没记错,谢淮的生辰应该是三月初一,比谢周年长半岁。 她揉了揉眼睛,再三确定这份婚书不是作伪,上面确实写着谢周和柳心月的名字。 婚书一式两份,分别存于谢桓和柳金手中,不过谢桓的那份应该已经随着长安和金陵的大火而焚毁,只剩下柳金手中的这唯一一份。 只是,除了谢桓和柳金以外,恐怕当年参加订婚宴的那些人,甚至亲手写下婚书致辞的宗府太宰,都没想到这份婚书上的名字不是谢淮,而是另一个叫谢周的人吧? “谢周对外的身份,是仆从谢满和一个厨娘的孩子,但事实上,谢桓对他表现出了超乎寻常的关心和爱护。” 柳金缓缓说道:“加上谢桓当年风流成性,不知有多少相好,直到与高阳公主联姻才逐渐收敛。所以我猜测,谢周的身份只是伪装,他真实的身份,应该是谢桓和某个外室的 私生子。而且谢桓一定很喜欢那个外室,对她的重视程度甚至超过了高阳公主。此外,谢家当年声势显赫,之所以和柳家联姻,也是为了给谢周添一份保障,让柳家帮忙照顾一下这个私生子,谢桓甚至交代我,如果将来谢家遇难,柳家就算拼尽一切也要保证谢周的安全。” 柳心兰没有接话,她怔怔地看着婚书,盯着上面谢周的名字,心中的震撼无以复加。 谢周…… 深受谢桓宠爱的私生子…… 不惜欺骗众人,在婚书上和柳家联姻,以保他平安的私生子…… 原来他才是柳家的女婿。 只是,谢淮呢? 如果谢桓的一切宠爱都给予了谢周,谢淮又当如何自处? 难怪当年谢家遇难,谢周能平安无事地从府中逃离,而谢淮却差点葬身火海,浑身大面积被火焰烧伤,此生都难以再用真面目示人。而且这么些年,谢淮跟着黑衣楼隐姓埋名,历经苦楚,而谢周却拜入青山,一路顺风顺水。 现在看来,这些都是谢桓的安排。 可是,谢淮和谢周都是谢家的儿子,命运为何会差别如此之大? 况且谢淮才是谢家嫡子,谢周只不过是一个私生子,他凭什么比谢淮更受宠爱? 倘若真是如此,那个外室又是谁? 她凭什么比得过高阳公主? 此外,虽然谢桓当年风流成性,可这只是在他遇到高阳公主之前。 据说谢桓在见到李乐萍的第一面,就对她一见钟情,自那以后,谢桓就收心敛性,不再出入风月场所,开始专心地追求高阳公主。这一过程持续了近两年时间,李乐萍才被他打动,接受了他的示爱。谢桓又第一时间向陛下请求赐婚,才得以迎娶李乐萍,夫妻两情相悦,怎么又来了一个外室? 其中的疑点太多太多,况且柳金也说了这只是他的猜测,他的依据只有一份婚书和谢桓对谢周的重视,其中事实未定,真假存疑,纵使柳心兰绞尽脑汁都想不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过了许久,柳心兰才逐渐平静下来,问道:“你为何要把婚书带来?” 柳金把婚书收起来,笑着说道:“心月过了年也十七岁了,该到结亲的年纪 了,我寻思带婚书去青山一趟,问一问姜御的看法,这事虽说隐秘,但总不能就这么拖着。” 柳心兰说道:“不准去,再等等。” 柳金愣了下道:“等到何时?” 柳心兰想了想,说道:“死,等到谢淮和谢周中的一个死。” 柳金明白她的意思,昔日星火,今已成势。 十几年的休养,王谢两家的残存已经得到缓和,小辈们也都成长了起来。 他们势必会为家族拿回失去的一切,而在这个过程中必有死伤。 柳金说道:“如果他们都没死呢,如果等十年二十年都不死呢?” 柳心兰寒声说道:“那就让心月出家,今生都不许嫁人。” 柳金看着她,没有再说什么。 …… …… 长安城的治安向来极好。 如果在今年六月前说这句话,想必没有人会反对,但随着下半年发生的一系列惨案,越来越多的人对长安的治安产生了怀疑。 为了让群众安心,京兆尹和不良人衙门,还有左右骁卫军,多方少有的达成合作,组建了一支三百人的巡逻队,巡逻队的主要巡视地点在长安中心一带。不过今天,却是把巡逻地点换到了西北方的景林大街附近。 景林大街是长安西北部的主街,南北长达二十余里,连通了十二座坊市。 鬼医张季舟,便是被蔡让安排住在景林大街边缘的明成坊。 明成坊与长安北部的光化门只有不到三里的距离,所以鬼医的流放之路是从明成坊出发,沿景林大街,然后从光化门出城,再沿官道一路向北,直到北疆的镇北城。 这则消息已经传开,该知道的人都已经知道,不知道的人自然也不会在意。 收到消息的相关人等,该到的也都已经到了,在景林大街等着送张季舟离京。 街道内部人来人往,虽算不上拥挤,但放眼望去,至少也有上千人等。 不过这么大的阵仗,这么多的人,当然不都是为了张季舟而来。 张季舟远没有那么出名,也没有那么大的号召力。有此繁华的一幕,主要在于内廷司没有下令封锁街道,而景林大街是长安西北部的主街,这会正值早市期间,街上的人大多是前 来购买年货的百姓。 只有一小部分是前来相送的医师旧友,他们站在人群中望向街口,等着张季舟出现。 一直等到巳初时分,张季舟的身影才从拐角处出现,身后跟着两个穿着官服的内廷官员。 让人们意外的是,张季舟的气色很不错,脚步平稳,神情温和。 他的行动也完全不受限制,身上没有任何手铐脚铐一类的刑具。 除此以外,人们还注意到张季舟身上穿着的棉衣,青黑打底,鎏金镶边,配以貂裘衣领,除此名贵的材质,更难得的是这缝制手艺,明显是出自最好的裁缝之手,简直巧夺天工。 这件棉衣便是蔡让请七香坊为张季舟定制所来,老人穿在身上,完全不像是被流放之人,反倒像是个闲来无事,出门踏青的富家老爷,跟在身后的两个内廷官员,好像是他最忠心的仆人。 “这,内廷司没有为难鬼医大人?” “内廷司没有欺辱老爷……” “原来内廷司是在帮咱们。” “是我错怪他们了。” 无数道视线落在张季舟的身上。 或惊讶或放松的呼声在人群中响起,如鸟群飞过,一片嗡鸣。 乌朋披着一件同样名贵的白色大氅,站在人群中,安静地看着这一幕。 他的眼神很复杂,似乎在缅怀过往,也似乎是如释重负,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药童姚浩能挤过人群,来到他的身边,低声说道:“先生,没有找到。” “不用找了。”乌朋说道。 姚浩能有些不解,问道:“为何?” 乌朋望向前方热闹的人群,轻声说道:“他已经来了。” 姚浩能挑了挑眉,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却只看到乌泱泱的人群。 那个人到底在哪? 姚浩能没有多问,乖巧地站在了乌朋身后,只是他的双手不再叠于腹部,而是垂在了身体两侧。他的双手缠满了绷带,或许是因为天冷的缘故,手指在不停地颤抖。 乌朋忽然给姚浩能递过去一粒暗红色的药丸,说道:“这颗药给你。” 姚浩能接过药丸,直接嚼碎咽进了肚子,他知道自己没有拒绝的资格,同时也明白这颗药丸意味着什么,双手颤抖的更加厉害。 第230章 初遇长冥 谢周看着跟在乌朋身边,乖巧清秀宛如邻家好少年的姚浩能。 他并不否认自己想杀姚浩能的心。 既然找不到证据,无法从正规渠道将姚浩能绳之以法,那么就只好一剑杀之。 以暴制暴,以杀止杀有违大夏法度,不是什么好办法,却是好用的办法。 同时这也是青山许多人的剑道。 当年姜御便是这样霸道的行事作风,他曾单人单剑,杀死数百邪修。 姜御也由此被人冠以脾气暴躁、残忍、好杀、冷血的差名,可不得不承认,正是因为有他的杀伐,今天的邪道才被正道压得抬不起头,听到青山的名字就退避三尺。 事实上,姜御的风格在青山极受欢迎,他是许多青山弟子的偶像。 谢周同样钦佩自己的师父,在这一点上,他不介意走姜御的老路。 姚浩能必须死,只是在这之前,谢周还有其他事情要做。 谢周的目光从姚浩能身上离开,压了压帏帽,来到一个挎着箩筐的中年妇女身边。 妇女似乎是出来买菜的,萝筐里装了几捆新鲜蔬菜,这会儿她正停在路边一个卖饰品的摊位前,来回挑拣,半晌才拿起一个木制发簪问了问价格,她似乎很喜欢这个发簪,却又觉得价格稍高,认真地和摊主讲起价来。 “这木簪什么价钱?” 谢周看着妇女手里拿着的木簪,心想真是巧了,他昨天在天机阁看到过同样的木簪。 摊主愣了下,看着头戴帏帽的谢周,心想真是一个怪人,但不管你是什么怪人,只要来买东西就是我的客人,立刻笑着说道:“五钱银子,公子也喜欢吗?我这里还有,给您瞧瞧。” 说着递来一根同款样式的木簪。 妇人问道:“能便宜点吗?” “这簪子可是扬州那边的新款,红木制,正儿八经的名家之手,我也不骗你们,这簪子的进价都要四钱银子呢,这还不算其他过路费的花销,卖您五钱银子,真不贵了……”摊主苦着脸,似是卖惨地劝说着。 妇人看了谢周一眼,继续跟摊主讲价,说道:“真心要,能给便宜点吗?” 摊主想了想,说道:“要不这样,我给您打个九折,四钱半,总行了吧?” 妇人不说话了,似乎在纠结买还是不买。 这时候谢周开口了,他看着妇人,说道:“你不像这个年龄段的人。” 妇人愣了下,不明白他的意思。 谢周说道:“像你这个年龄段的人,不会是这样砍价的。” 妇人不解说道:“那该怎么砍?” 谢周笑了笑,看向摊主,伸出两根手指,说道:“两钱。” 摊主顿时苦笑不已,看着谢周,心想你们这个年龄段的公子哥,不是从来都不讲价的吗? 不过有句话谢周说的没错,妇人真的不会讲价,像她这个年龄段的妇人,五钱银子的簪子,一开口砍成一钱才是正常现象,砍个价都扭捏半天,哪有一般中年妇女的模样。 摊主满脸委屈地说道:“哪有你这样对半砍的?两钱,我亏都要亏死了……” 谢周微微摇头,笑着说道:“这簪子在城西的商铺就有进货渠道,要价一钱半,运过来的成本几乎忽略不计,我多出半钱,你赚个半钱,还不够吗?” 摊主脸上的委屈顿时消失了,眉头皱了起来,上下打量着谢周,警惕道:“同行?” 谢周没说什么,再次看向妇人,把木簪递了过去,一边示意她可以给摊主付钱,一边随口问道:“五钱银子对你而言,很多吗?” 妇人有些不解,说道:“嗯?” 她正准备说一些你还年轻,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的苦话。 可就在这时,谢周忽然问道:“这一趟任务,你能赚多少钱?” 妇人怔了怔,把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她这才明白自己的真实身份已经被看穿了。 “你究竟是谁?” 妇人的脸上露出惊惧的神情,将挎着的菜篮放下,右臂低垂,袖口处隐约有寒芒闪烁。 “这句话应该是我问你才对,你究竟是谁?” 谢周打量着她,毫不客气地点评道:“你的修为很低,身上也没有多少血气,所以你不是杀手,那么你应该是某个势力的情报人员,问题在于,究竟是哪方势力,才会派出你这么个外行?” 外行这两个字不是嘲讽,而是事实。 妇人数次瞥向张季舟的方向,神情不善,可没有哪个情报人员会把意图展露的这般明显。 除此以外,她的伪装也很差劲,没有哪个中年妇女会这般忸怩的讲价。 也没有哪个穿着一身布衣,外出买菜的妇女会有这样的气质。 况且妇女有一双很好看的手,手指很长很白,指甲很干净,完全可以用青葱玉指进行形容,这双手可以 弹琴,可以刺绣,但绝不是做家务的手,更不会是刺客的手。 如果谢周没有看错,这个妇人应该是某个大家里的主妇。 不过她的神情却很是憔悴,如此看来,她的家族应该已经败落了,至少日子不怎么好过。 谢周没兴趣深究妇人的来历,侧身的同时,短剑轻轻抵到了妇人的身侧,说道:“我知道你在观察鬼医,你们的目的是什么?” 妇人闻言微惊,看着谢周一身黑衣,忽然说道:“你是黑衣楼的人!” 谢周没有否认。 和当初的小曲黄泉一样,在做某些事情时,他不介意把锅丢给黑衣楼。 事实上,他今天穿着的一袭黑衣,本就存了这样的心思。 谢周面无表情说道:“你还有五个呼吸的时间回答我的问题。” 说着他的视线左右环顾。 他知道此时此刻,人群中有六个人都在朝这边走来。 这六个人应该和妇人来自同一方势力,而且看架势,妇人在这个势力中的地位不低,值得其他人冒暴露的风险来保护她。 感受着腰间传来的冰寒之意,妇人心中一凉,说道:“我们是黑市的人。” 谢周笑了,心想这比外行还外行。 说谎时脸不红心不跳,语气平静如常,这难道不是情报人员的基本常识吗? 可妇人的心跳、呼吸、声音和语气都表明她在说谎,谢周甚至怀疑,她到底有没有受过最基础的情报训练。 谢周说道:“你还有三个呼吸。” 妇人不明白他是怎么看出了自己说谎,可看着谢周平静的眼神,她忽然觉得自己所有的秘密都无处可藏,继而生出了极大的恐惧,颤抖着声音说道:“我来自长冥。” 说出这一句话似乎用尽了她所有的力气,整个人都萎靡了许多。 长冥? 谢周眯了眯眼,之前他们审问刺杀楚巧巧的刺客时,第一次听说了这个组织的名字,没想到今天竟然遇到了这个组织的正式人员。 只不过从妇人的外行程度来看,这个组织并不如何强大,或许还处在刚刚起步的阶段。 但是长冥,到底是怎样的一个组织? 这个组织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他们到底要达成怎样的目的? 谢周正准备询问,忽然注意到妇人的手不经意放在了小腹上。 谢周分出一缕神识落下,有些惊讶地发现妇人竟然身怀六甲, 这再次刷新了他的认知,长冥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势力,竟然落魄到连孕妇都要外出执行任务了吗? 紧接着,谢周注意到妇人的腰间挂着一块令牌,被布衣遮挡着。 谢周有些奇怪,用短剑轻轻挑开布条,看到了令牌上刻着的古体字。 “孟” 谢周愣住了。 便在这时,身后响起一道压得很低的粗犷的声音:“兄台,还请放开我家夫人。” 谢周转过身,一个铁塔般的壮汉领着几个手下来到了他的面前。 壮汉披着灰袍,头戴斗笠,脸上还戴着一块深红色的铜制面具,看不清他的模样。 正是当初女刺客所描述出,拉他们加入长冥的那个人。 此人应该是长冥的高层。 谢周沉默着,收回了短剑。 “多谢。”壮汉低声道谢。 谢周没有说话,任由壮汉带着妇人离去。 他看着背影宽广的仿佛一座山的男人,心想,好久不见。 原来你还没有死。 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何壮了这么多,虽然我不知道你的声音、你的气息为何都有这么大的变化,虽然我不知道你是如何创办了长冥这个组织……但是,楼东震,好久不见。 孟家,好久不见。 …… …… 灰衣壮汉护送着妇人走出人群,连带着十几个人跟着他们一起选择了离开。 他们都是长冥的人。 “夫人不必愧疚,这不是你的错。” 灰衣壮汉看着低头走路,眼中满是悔意的妇人,说道:“你的进步很大,已经满足成为斥候的基本条件,细节上虽然还差了一些,但这并不怪你,因为那男人是个怪物。” 妇人抬起头来,不明白他为何要这么说。 灰衣壮汉心想他第一次遇见谢周时,便知道那是怎样的一个怪物。 别说一个还在学习中的斥候,就算最精英的斥候,在谢周面前又能藏住几分? 除非能在精神力方面碾压谢周,但他自己尚且做不到,又有几人能够做到? 事实上,若非长冥处境困难,长安对他们而言到处都潜藏着凶险,他们也不至于让一个身怀六甲的妇人都不能停歇。 可他们只能如此。 长冥的每一个人都必须掌握最基本的情报往来,才能在接下来的行动中存活。 灰衣壮汉摇头轻叹了一声,他还是习惯将情报人员称为斥候,因为他曾是折威军中最优秀的斥候。 他没有向妇人解释太多,只是说道:“夫人倒也不必担心,他不是咱们的敌人,现在不是,将来也不会是。” …… …… 景林大街很热闹。 深冬时节的寒风吹过大街,上方的彩灯绸缎随风飘动,看着很是喜人。 谢周的心情却有些沉闷。 答案已经很明显了,长冥是由孟家人创办的组织,长冥之于孟家,就像黑衣楼之于王谢。 那么长冥的目的也变得不再难猜。 他们来到长安,当然是为了报仇,而报仇的对象当然是内廷司。 或者,还有皇帝陛下。 张季舟被内廷司关押,又被蔡让下流放,这是个很好的机会。 只要杀了张季舟,然后将此事嫁祸给内廷司,那么南阳张家、凉州黑市、以及张季舟的朋友们都会为之愤怒。再然后,这些愤怒的人就会成为长冥的朋友,他们一起向内廷司复仇。 可惜长冥失算了。 内廷司没有为难张季舟,相反,太监们把张季舟照顾的很好。 所以楼东震当机立断,果断地放弃了刺杀,带人离开。 谢周看着楼东震壮硕的背影消失在人群深处,情绪说不出的复杂。 他能理解长冥或者说孟家的复仇之心,可他也知道,孟家真正的仇人是黑衣楼。 真正灭了孟家满门、杀死孟君集等人的是王侯和谢淮,而不是蔡让和内廷司。 这一切都是黑衣楼的计划,是他们将火药埋在了孟家,设计让内廷司做了点燃引线的人。 或许长冥的成立也在黑衣楼的计划之内。 当年王谢灭族,同样有内廷司的参与,所以内廷司也是黑衣楼的仇人。 现在,黑衣楼将残余下来的孟家人氏变成了一把刀,一把向内廷司复仇的刀。 “仇恨会让人变得不再是自己,现实总会把人逼成不属于他的模样。” 谢周还记得当初楼东震是怎样的豪情万丈,作为折威军中年轻一代的翘楚,他几乎拥有所有年轻的军中男儿该有的素质,热血、忠诚、无畏、牺牲、责任…… 可是现在,他为了复仇,却不介意用张季舟的死进行挑拨,不在乎死多少无辜的人。 他似乎变成和当初出狱的孟君泽一样,满腔热血空付,只剩下冰冷和麻木。 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 谢周知道自己不能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谴责什么,只是觉得事情本不该这样发展。 第231章 杀手 谢周叹了口气,不再想长冥和孟家的事情,往人群深处走去。 临近中午,天气变得暖和许多,出门赶市的人越来越多,街上愈发热闹。 有个三十来岁的男人蹲在路边卖对联的摊位前,慢悠悠地挑着对联。 谢周悄无声息地来到他的身后,右手握着短剑,左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男人转过身,看着身后的青年男子,不耐烦地说道:“搞毛啊?” 谢周没有说话,认真看了看男人的长相,然后递出了手里的短剑。 这把短剑是由铜和铁铸成,材质很一般,但如柳心兰所说,老九铁铺的那位铁匠手艺很好,在他的锻造下,铜和铁完美融为了一体,剑身很结实,同时也很锋利。 它轻易地便穿透了男人的身体,连带他藏在棉衣内部的软甲一起贯穿。 男人直愣愣地盯着谢周,双目圆睁,瞳孔里充斥着恐慌和难以置信。 他想要反抗,可体内的血气极速流失,身体上的乏力感使得他连藏在棉衣下的武器都抽不出来。他很疼,想要叫喊,但有一道极其纯粹的剑意直冲咽喉,切断了他所有的声音。 他连呜咽都做不到。 谢周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看着男人的双眼,出剑,拧动剑身,将男人的心脏搅碎。 这场毫无先兆的暗杀刚刚开始,然后在不到一个呼吸的时间里便宣告结束。 整个过程发生的很随意,悄然无声,就连一丝风都没有带动。 男人至死都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暴露了身份。 但谢周知道。 因为他的怀中放着一本册子。 或者说,一份名单。 这是昨天柳心兰送给他的名单,名单上共记录了三十七个人的信息,包括他们的长相、籍贯、修行境界、所修功法、擅用武器、战斗方式以及整体的实力评估。 这三十七个人都是杀手。 他们是被派来刺杀 张季舟的人。 至于他们的东家是谁,册子上没有说明,或许是星君信徒,或许是长冥,或许是针对内廷司的**,也或许是其他与张季舟有仇的人。 那位来自长冥的孟家妇没有被记录在册,她有些特殊,谢周从妇人身上只察觉到了些许敌意,却没有看到杀意,所以他才会上去试探。 但这些杀手不同。 他们更加极端、冷血,以及贪婪。 既然接了刺杀张季舟的任务,足以证明他们无关正义,而是一群为了金钱可以抛却一切的罪恶之人。 他们手中不知沾染了多少人的鲜血,这些人有一个算一个,死不足惜。 鲜血染红了剑身,谢周从男人身上割下一块布条,擦掉了剑上的血。 卖对联的摊主吓呆了,周围的路人也都吓呆了。当街杀人,他们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恐怖的场景,或震惊或恐惧地看着谢周,一边后退,一边下意识地发出叫喊。 “杀……杀人了!” “杀人了啊!杀人了!” 谢周没有理会,更没有解释的意思,转身进入了人群。 场间的喧闹没有持续太久,很快人群分开,燕清辞领着几个不良人走了过来。 “不良人办案!” “诸位不必惊慌,此人乃是朝廷钦犯,今日被衙门密探格杀于此!” 燕清辞亮出自己的令牌,出众的气质和干练的手段很容易就得到了众人的信服,百姓们安下心来,还有几个热心的群众帮着清理了地面上的血迹,看着不良人将男人的尸体拉走。 整个过程简单且快捷,没有任何的拖泥带水,就好像做了无数演练。 然而,这边的喧哗刚一停止,五十丈外再次响起群众的惊呼声。 “杀人了!杀人了!” “大家快跑,杀人了!” 循声望去,可以看到一个五十来岁的瘦小男子倒在了血泊中,和死在谢周手中的男人一样,他的脸上同样带 着惊恐和不解,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杀死他的人也和谢周一样头戴帏帽,没有任何停留地消失在人群深处。 喧哗也一样没有持续太久,另一队不良人走来,拖走了瘦小男子的尸身。 这一队不良人是小曲的手下,而先前出手行刺的人正是小曲。 在平康坊执行任务的小曲,也被临时调返,处理近期不良人遇到的众多麻烦。 寒风徐来,血气不散,乱象没有结束,而是刚刚开始。 从谢周出剑开始,短短十几个呼吸,景林大街接连爆发了十起命案。 十个不明所以的刺客死在官方的强者们手中,其中四个被谢周和小曲杀死,其余六人则倒在了内廷司的宦官面前。他们最擅长暗杀,今天却在更强者的暗杀前,做不出任何反抗。 纵使有不良人和内廷司背书,乱象依然止不住的蔓延,景林大街的气氛异常压抑紧张,人群不断地往外跑去。 官府早预料会出现这种乱象,周边的辅街上提前安排了卫兵,用来保护和疏散人群。 谢周头戴帏帽掩面,擦拭着手中带血的短剑,安静地看着这一幕。 这是一个局。 一个内廷司布置,以鬼医为诱饵,针对长安**的局。 今天来杀鬼医的杀手们会成为朝廷肃清长安的线索,直到挖出他们背后的掌控者。 内廷司没有下令封锁大街,其原因便在于此。 试想,如果提前封锁了景林大街,这些**如何还会上钩? 当然内廷司在做计划时,并没有找不良人合作,不良人的入局,一是为了帮忙,其次也是为了抢功。只是可怜了这些杀手,长安最强大的两股势力联手,他们哪还有逃跑的机会? “应该结束了。” 谢周看着杀手们的尸体被不良人和内廷司瓜分带走,稍稍松了口气。 至此,名单上的所有杀手都已伏诛。 他望向前方,张季舟和两 个宦官走在街道中央,步履平静,神情淡然。 显然,老人也知晓今天的计划,对眼前的场景早有预知。 可就在这个时候,谢周的眉头却忽然皱了起来,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有几分不对劲。 这种感觉被称为第六感,修行者的精神力越强第六感就会越强,这也是顶级修行者很难被人杀死的主因所在。 谢周提起心思,观察街道四周,虽然入眼一片混乱,但整体都处在官府的控制之下,并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 那这种特殊的感觉到底从何而来? 谢周神情不由凝重起来,思考之际,一道身影忽然出现在他视线的余光里。 这个身影蓬头垢面,脏兮兮的衣服上沾满了尘土,蹲在街边,就好像一个乞丐。 但他当然不是乞丐。 虽然他很矮,但他的身体很结实,没有哪个乞丐会拥有这样结实的体格。 也因为谢周认出了此人的身份。 卫逵。 屈望府上的管家卫逵。 卫逵名义上是管家,实际上却是做着护卫的活计。在进入屈府之前,他曾是玄甲军中的重卒,实力出众,军功卓越,曾一路坐到军中校尉,边疆战事消减后又回京当了军官。不过卫逵脾气又臭又倔,没做几年官便得罪了一大把人,惨遭革职处理,驱逐出京。后来在老家混日子的卫逵被屈望选中,送到了楚巧巧身边,成了屈望老家的管家。 谢周对卫逵的印象很好,虽然卫逵身上有一堆的臭毛病,但不得不承认,这样一个绝对忠诚于誓言的老卒值得所有人的敬重。 除此之外,谢周这些天一直关注着屈府的动静,他知道卫逵和楚巧巧的感情深厚,把后者当亲女儿看待。 据屈府外的探子们描述,楚巧巧离世当天,卫逵哭得双眼通红,后来又整宿整宿地守在楚巧巧的棺材前,数天不曾合眼。 只是,卫逵怎么会出现在 这里? 他来这里是想做些什么? 他又为何伪装成一个乞丐? 不,这不是伪装。 谢周看到卫逵的头发凌乱如碎,双眼通红似鬼,憔悴的不像活人。 分明只过去了五天时间,卫逵的额头上却多了数不清的皱纹,本来只有少数的白发如今更是满头花白,像是老了五十岁。 心怀忧愤者,长夜难眠。 伤心伤神者,一夜白头。 谢周发出一声叹息,不需要任何言语,相信任何人只要和卫逵对视一眼,都能看出他心里的痛苦和绝望,那是真正的痛苦和绝望。 可就在下一刻,谢周神情大变,再也无法保持镇定的姿态。 他紧握着手中的剑,向前冲去。 因为卫逵! 因为张季舟走到了卫逵身边! 因为卫逵突然抬起了头! 因为卫逵的眼中突然凶光大作,无尽的杀意从他的身体中奔涌而出! 谢周忽然想通了这一切,卫逵之所以出现在这里,是因为他要向张季舟复仇! 在卫逵心里,依然是张季舟害死了楚巧巧,尽管这件事有很多疑点,尽管张季舟早已证明自己的人格,但卫逵对此毫无察觉。 这几天时间,他始终沉浸在楚巧巧死去的悲伤之中,他始终囚困于屈望和乌朋联手为他织的仇网之中,在卫逵心里,张季舟就是害死楚巧巧的罪魁祸首,他一定要为巧巧复仇! 卫逵心知在这么多人保护的情况下,杀死张季舟是一件极其困难的事情。 如果贸然出手,下场只会和那些杀手一样惨死长街,出众的军伍经验让他从始至终都保持着沉默,直到张季舟来到身前,这满胸的绝望和悲伤才化为了纯粹的杀意! 卫逵恶狠狠地盯着张季舟,眼中带着深深的不甘和愤怒,举起拳头朝张季舟砸了过去! 沉默积愤数天的火山终于在此刻爆发,只一瞬间,他便冲到了张季舟眼前。 轰! 一拳砸下! 第232章 鬼医之死 卫逵的拳头里散发着微弱的白光,带着玄甲军重卒特有的厚重强大的气息,就像一块从天穹坠落的陨石,带着呼啸的风声,结结实实地锤在了张季舟的眉心处。 跟在张季舟身后的两个内廷司宦官虽然也懂修行,但实力明显不如卫逵,在这一拳面前根本来不及做出反应,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张季舟被一拳击飞,重重地跌落在地。 这还不是结束,卫逵疯了一样地追了过去,骑坐在张季舟的身体上,再然后,一记头槌朝着张季舟的脑门凶狠砸下! “找到你了……” “我终于找到你了!” “就是你,全都是你!” “这一切都是因为你!” “你为什么要杀她!” “说啊!你为什么要杀她!” 卫逵费力地嘶吼着,仿佛要把这些天的隐忍和愤怒尽数倾诉,以至于他的语速太快,外人根本听不清他说了什么,只能听到“你”和“她”之类的词语。 “你说啊,她到底做错了什么?你为什么要杀她!你凭什么杀她!” 卫逵的嘶吼仍在继续。 他怒目圆睁,须发皆张,双手抓住张季舟的肩膀,用力地摇晃起来。 他无比希望张季舟能给他一个答案。 但没有人能给他回答。 张季舟被砸翻在地,整个人都陷入混沌的状态,脑海中一片空白,巨大的疼痛感仿佛海啸般冲击着他的灵魂。 老人的额头一片血红,眼前亦是一片血红,以及卫逵这个巨大的阴影。 他没办法解释。 他的意识已经无限模糊,甚至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更别提说出话来。 轰! 又是一拳! 这一拳砸在了张季舟的太阳穴上,彻底击碎了老人所有的意识。 同时也摧毁了老人的所有生机。 张季舟发出一声无意识的呢喃,眼前的血红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黑暗的死寂。 此行长安的求名之路,至此彻底断绝。 只是老人弥留之际残存的最后一缕意识,却没有再纠结名声,没有去恐惧死亡,而是想起了徒弟葛桂 ,想起了这些天陪伴他左右的谢周和花小妖。 “孩子们,新年快乐……” 死亡总是突然的,它总是拒绝施舍给人告别的时间,就像此时的张季舟已经发不出声音,只能在心里送出最后的祝福。 卫逵不知道老人都想些什么,当然也不在乎,他的瞳孔中一片血红,再次举起了拳头,准备砸出第四拳,第五拳,他必须把张季舟的脑袋砸碎才能告慰楚巧巧的在天之灵,也只有这样才能消除他的罪恶。 然而他却没有了出拳的机会。 一个高大的身影忽然出现在天穹之上,眨眼间又出现在景林大街的街头,与之同来的还有一把黑色的铁枪。 景林大街上的路人虽然已经驱散了一多半,但依然可以称得上拥挤,可这把铁枪却仿佛突破了时间和空间的概念,恍惚间便穿越人群,来到了大街中段的卫逵身边。 噗嗤一声。 这道声音非常轻微,就像熟透的苹果掉在了满是落叶的土地上,又像是学塾里无聊的孩子用笔尖捅破纸张。 噗嗤声里,铁枪轻而易举地贯穿了卫逵的身体,难以想象的恐怖力量从铁枪上释放而出,震断了卫逵的经脉,然后震碎了他的胸骨,接下来便是他的五脏六腑。 摧枯拉朽,便是如此。 就像先前的张季舟一样,卫逵在没有做出任何反应的情况下,被铁枪剥夺了生命。 卫逵的拳头凝固在半空中,整个人仿佛变成了泥塑的人偶,机械式地低下头颅,看着自己胸前碗口大的空洞。 在他背后,一把铁枪穿入地面,枪身上滴落着粘稠的鲜血。 这是一把看起来很普通的枪,通身黝黑,毫不起眼,也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 这也是一把很有名的枪,因为它的模样被画在天机阁奇兵谱的第七页,它是属于大夏开朝不良人衙门开办时,朝廷花数十万两白银,请铁炼门欧阳氏打造的镇国之枪。 它还有个很响亮的名字,曰天纲地常,是为肃清寰宇,为天地立纲常。 从十七年前开始 ,它便开始跟随不良帅燕白发,直到今天。 卫逵也认出了这把枪,明白杀死自己的人是谁,心想这真是无趣。 他看着昏死过去的张季舟,心想就连自诩正义的不良帅都在为你这个恶人保驾护航,这到底为什么呢?巧巧死去的时候,你们这些大人物一个个都躲哪里去了呢? 这个世界为什么这么不公平呢? 长安又什么时候变成这副模样了呢? 想当年他还曾为了保护这里的百姓奋战沙场,现在想想真是嘲讽和可笑。 卫逵满心憎恨,无法理解。 弥留之际,他的眼前忽然一片祥和,身披华服的楚巧巧踩着阳光,笑容明媚地向他走来,对他施了个万福,轻声喊道,逵叔。 “巧巧,逵叔来陪你了……” 卫逵梦呓式地低语一句,向前倾倒,压在了张季舟的尸体上。 …… …… 安静。 死一般的安静。 不知是谁突然叫了一声,然后便是此起彼伏地尖叫声和巨大的混乱。 城里慕名而来相送张季舟的医师们,南阳张家的亲友们,特意为帮助鬼医而来的黑市人员,一个个都朝这边涌了过来,发出或震惊或悲伤的叫喊声。 远处,燕清辞、小曲和内廷司的几个执法者都愣住了。 刺杀张季舟的任务没有通过平康坊,是在另一个帮派发布。 那个帮派里有他们的卧底,所有他们提前就拿到了接取到任务的杀手名单。 这份名单与柳心兰赠予谢周的名单相同,只是谢周拿到的名单在信息记录上更加详细。 他们把这些杀手当成了白捡的功劳,以为所有的杀手都已经被他们处决。 这又是从哪冒出来的杀手? 卫逵的出现太过于突然。 他的拳头也太过于突然。 整个过程势若奔马,就好像一道闪电从云层闪过,视觉效果来得远比声音的传播更快。 当人们听到拳头落下的声音时,张季舟已经被卫逵锤倒在了血泊里,以至于这些执法者谁都来不及阻拦。 甚至在卫逵出手前,有且只有谢周 一人觉察,以他的速度,未必没有拦下那一拳的机会。 他确实也递出了手里的剑,试图拦下卫逵,救出张季舟。 但他却没有成功。 因为姚浩能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手握一把漆黑的短刀。 或者不该用突然形容,因为姚浩能从始至终都站在谢周和张季舟之间。 姚浩能似乎提前就知道卫逵会在今天出现,然后刺杀张季舟。 只不过先前姚浩能一直安安静静地站在乌朋身后,此时此刻,却忽然有了癫狂的趋势。 他的双眼泛着血光,用仇恨地眼神恶狠狠地盯着谢周,握着短刀的手不停地颤抖着。 谢周知道他仇恨自己的原因,是他把姚浩能送进了不良人大牢,让后者受了两天刑罚。 尽管这些刑罚并未伤及姚浩能的根本,但却给他带来了一些不可逆转的伤势。 其中最严重的,莫过于拶刑(用拶子套入手指,再用力紧收,是一种夹手指的酷刑)。 十指连心,拶刑当然疼痛异常,但这只是对其他人而言。 姚浩能不惧怕疼痛,相反,内心扭曲的他甚至“享受”疼痛。 真正让他痛苦的点在于,拶刑彻底毁了他的手指,在乌朋诊断之后,确认他的手落下恶疾,终生都会无意识地颤抖。 然而,张季舟赖以成名的便是动刀、针灸、缝针……等治疗外伤的功夫。 作为大弟子的乌朋同样最擅长此道,姚浩能的双手毁了,意味着他这辈子都不可能再成为乌朋的亲传,更别提继承衣钵。 毕生的追求毁于一旦,这让姚浩能如何能忍?双手握着短刀朝谢周捅了过去。 谢周不打算理会冲过来的姚浩能,他确实很想杀了姚浩能,但眼下最重要的是拦住卫逵,救出张季舟。 而且姚浩能今年才十五岁,没有经历系统的修行训练,虽然跟着乌朋,各种良药补品拉满,但也只是个健壮些的少年罢了,与青山嫡传的谢周相比,境界与实力的差距不可估量。 谢周是这么认为的,相信所有人都是这么认为 的。 然而。 只一瞬间。 真的只是一瞬间,甚至眼睛都没来得及眨,姚浩能就出现在了谢周身前。 他手中的短刀漆黑如墨,仿佛从深渊地狱而来,沾染了最极致的黑暗和污秽。 这把短刀朝谢周刺了过去。 谢周神情大变,他很确定姚浩能身体里只有轻微的内力波动,凭什么会爆发出这样的速度?谢周不止一次见过姚浩能,很确定这就是一个普通的少年,但他从未见过如此老练、狠辣的出手。 即使杀手榜上的毒咒、花小妖,乃至蔡让都不如姚浩能的出手来得老练。 谢周的感觉有些怪异,更让他觉得怪异的是姚浩能手中的短刀。 这把漆黑的短刀又是怎么回事? 刀身上黑色的向外蔓延,就好像在燃烧着黑色的火焰,翻动着浓浓的死亡气息。 谢周有种直觉,如果被这把刀刺中,他必死无疑。 谢周被迫停下脚步,递出了手里的剑,短剑和短刀顷刻相遇。 刀身上的黑色气息轰然张开,燃烧成一团黑色的焰火,向谢周的短剑上蔓延! 没有金铁相交的铮鸣,也没有力量与力量碰撞的爆响。 只有很轻微的哗哗声。 就好像雪花在太阳下融化,冰块掉进沸腾的热水,无声无息地消失。 谢周昨天刚从铁匠铺拿来的短剑,被姚浩能手中的刀溶解,变成了一摊铁水。 但姚浩能的短刀也再无法前进一步了,因为谢周不止是个剑客,他对于道门术法亦有涉猎,在出剑的同时便使用了道门的牵引术,凭空的巨力砸在姚浩能胸前。 姚浩能被巨力击飞,重重地跌落在地,喷出大量鲜血。 与此同时,卫逵的拳头也落在了张季舟的头上,老人几乎和姚浩能同时飞出。 谢周愣了一瞬,注意力从姚浩能身上离开,转移到张季舟身上。 还是那句话,道心通明的他感知力极为恐怖,比绝大多数一品境的强者都更加强大。 他清晰地感知到卫逵一拳之下,老人的生命气息飞速流逝,直至…… 消失。 第233章 借刀杀人 “哈哈哈哈……” 一片死寂中,姚浩能忽然笑了起来,笑容灿烂的好像最纯真的少年郎。 但这个笑容并不好看,因为有大把大把的鲜血从他的嘴巴里流出来,看起来恐怖狰狞。 姚浩能不知用了什么方法竟然拥有了远超常人的速度和能力,可他的身体依然只是个普通的少年,而谢周的出手没有丝毫留情,落在他胸口的那一击几乎要了他的命。 当然更重要的原因在于他自己。 他的速度是在太快,出手的力道太大,以至于他这副普通人的身体根本无法承受。 他的左脚脚踝在摔倒的时候断掉了,右臂也出现了不正常的扭曲。 寻常人受到如此重的伤,恐怕早已疼晕了过去,就算没有晕,也会因为伤势站不起来。 但他似乎感觉不到疼痛,很轻易地站了起来,提起短刀再次朝谢周冲了过去。 他的左脚无法用力,只能靠右脚一跳一跳地行动,像是一条瘸了腿的野狗,看起来滑稽而恐怖。 谢周冷冷地斜了他一眼,知道姚浩能是陷入了某种诡异的状态。 他当然想借此机会除掉姚浩能。 可姚浩能和那些杀手不一样,他有官位在身,是乌朋的助手,也是太医署的学子。 如果要杀姚浩能,最好是暗杀,而不是当着无数人的面杀他,否则只会带来无尽的麻烦。 况且就目前来看,谢周甚至不需要出手。 他不知道姚浩能为何会变成这副模样,或许是某种极强的禁术,也或许是外域传来的某种邪术,但无论是哪种方式,姚浩能被强行拔高到了不属于他自己的高度。 这个高度太高,姚浩能根本承受不住,以至于他不仅受了外伤,身体机能也有多处受损严重,等邪术的时间过去,他很可能随之死去,就算侥幸存活,大抵也会变成一个废人。 可就在谢周准备绕过去时,姚浩能的声音忽然传进了他的脑 海。 这是道门的传音秘术,姚浩能不知为何竟然能施展出来,而且施展的十分纯熟。 “你是要去看鬼医吗?” “哈哈!他已经死了,死的不能再死!实话告诉你,卫逵就是小爷我找来的!” “就算卫逵杀不死他,他今天也一样别想走出这条街!” “还有盛捷客栈那些人,不,那些蝼蚁,他们也一样该死,好在他们都死了!” “死的好啊,好得很,好得很啊!” 姚浩能满不在乎地说出嘲讽的话语,好像人命在他眼里就是地上的蚂蚁,不值一提。 谢周停下了脚步,看向姚浩能。 他自幼道心通明,又在青山苦修十年,读了许多道门典籍,这一切使得他一直都是很冷静的人,他总能将情绪控制的很好。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这句话用来形容他毫不夸张。 可此时此刻,听着姚浩能居高临下的嘲讽,谢周再也无法保持冷静了。 难怪卫逵会出现在这里。 原来……这也是你和乌朋的阴谋。 谢周的喉头发紧,表情复杂而荒谬,呼吸有些不畅,胸口似乎有一团火在烧灼。 他看到张季舟死在了卫逵的拳头之下,可他却被姚浩能拦了下来。 他又想到了盛捷客栈的那些人。 当时张季舟被刑部抓走,他给了掌柜五两银子,向掌柜询问具体事宜,掌柜告知他事情原委,然后将银子还给了他,掌柜说你先生是个好人,希望早日接他出来,过一个好年。 掌柜还笑着说,新年快乐。 这是一个普通人最普通的祝福,却也是生活中最美好的祝福。 客栈里还有许多和掌柜一样的普通人,他们安静地过着自己的生活,满心欢喜地等着迎接新年的到来。 然而他们现在都死了,张季舟也死了,作为罪魁祸首的姚浩能却还活着。 他看着死去的张季舟,嘴角上扬。 他很得意,也很 骄傲。 他在大嘲鬼医的愚蠢,用那些死去之人的不知所谓,然后歌颂自己的伟大。 “新年快乐!” 这一句不再是传音,姚浩能看着谢周,笑容夸张的嘴角几乎延申到耳根。 伴随着这句祝福,姚浩能握刀杀向了谢周。 他明明看着谢周,目光却没有焦点,瞳孔呈诡异的收缩状态。这应该是某种秘传的精神武学,任何与其对视的人,都会感觉气血上涌,陷入极大的愤怒当中。 谢周确实受到了影响,但最让他感到愤怒的依然是姚浩能嘲讽的话语。他没有躲,听着姚浩能诡异的祝福,看着越来越近的姚浩能,心想如果你的目的是激怒我,你赢了。 属于年轻人的热血在这一刻战胜冷静,谢周心里想到的不再是瞻前顾后,不是考虑利弊,而是送这个恶魔少年归西,让他为自己的错误赎罪。 谢周伸出手,握住了姚浩能的手腕。 不是夺刀—— 谢周将姚浩能的手腕硬生生地掰折掰断,翻转一百八十度,让短刀反对准姚浩能自己。 轻轻一推。 短刀没入了姚浩能的胸膛。 短刀上的黑色气息迅速蔓延,爬满姚浩能的身体,黑色的火焰轰然而起! 姚浩能似乎感受不到痛苦,他依然在笑着,他的身体被黒焰迅速侵蚀,短短片刻便烧成了地上的一团骨灰。 死无全尸,理应如此。 …… …… 不远处,乌朋冷眼看着这一切,当看到黑刀刺入姚浩能身体的时候,他长长地舒了口气。 终于结束了,计划完成。 乌朋的眼中闪过了一丝心疼,但也仅仅只有一丝而已。 他确实喜欢姚浩能这孩子,但没办法,姚浩能这次犯的错太大,盛捷客栈投毒案引发了全城关注,就连赵连秋、燕白发、李大总管都投来目光,甚至惊动了观星楼和皇帝陛下。 乌朋正愁日后该怎么对待姚浩能,巧合的是,李大总管这时 找到他,提出要借谢周的手杀死姚浩能,乌朋想都不想的选择了答应,大总管的提议正对他的下怀。 之后星君又托人找到他,给了他一粒丹药,交代他喂给姚浩能服用。 乌朋一直都是个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当火焰可能烧到他的身上时,他当然会毫不犹豫地舍弃掉那个点火之人。 即使这个人是他心怡的弟子。 哪怕是他亲生的儿子都在所不惜。 不过乌朋当然不是个愚蠢之人,他不会单纯地以为大总管是在为他考虑。 他开始站在大总管的角度上思考,为何要让谢周杀死姚浩能? 这在借刀杀人。 青山谢周确实是一把不错的刀。 可为何一定要是谢周? 内廷司和朝廷有那么多的高手,随便揪出一个都足以做成这件事。 乌朋毫不怀疑,以李大总管的能量,让姚浩能从人间蒸发都不是什么问题。 问题的答案还是得出在谢周身上,李大总管真正的目标,应该是谢周。 借刀杀人。 谢周是一把杀死姚浩能的刀。 可反过来,有没有一种可能,姚浩能也是一把刀呢? 乌朋深呼吸一口气,脸上思索的神情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悲伤和愤怒,看着谢周和姚浩能的方向,声嘶力竭地喊道:“浩能!” 这声呼喊将许多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人们看到了浑身黒焰的姚浩能,看着他被黒焰燃烧成了一团骨灰。 这一幕场景极具冲击力,比张季舟的死更加震撼人心。 就像谢周看到姚浩能出手时,第一反应就是姚浩能动用了某种邪术。 当人们看到姚浩能被黑色的火焰吞没,生出了同样的想法。 邪修。 长安城内,出现了邪修。 现在姚浩能死了,骨灰前站着一个年轻的身影。 那么答案显而易见,这个年轻人就是杀死姚浩能的邪修! 想通了这一点,人们看向谢周的目光一个个惊恐无比,纷纷后 退,想要离谢周更远一些。 不远处的燕清辞也被这一幕震住了,她当然不会怀疑谢周,心里的第一反应就是,谢周有麻烦了,而且是很大的麻烦。 他杀了姚浩能,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杀死了朝廷的官员,谢周无疑犯了重罪。 毫无预兆这个字是对所有人而言的。 因为姚浩能的速度太快,而且他把短刀隐藏的极好,他对谢周说的那些话也都是通过传音秘术进行,人们不知道他对谢周的挑衅。 唯一能看到的,只有谢周突然出现在姚浩能面前,将后者击翻在地,然后当姚浩能站起身,谢周又用了某种不知名的邪术将少年焚烧成了一团骨灰。 必须让谢周离开! 现在就得离开! 离开长安,以最快的速度去到青山,才有机会躲过这场灾难。 燕清辞是这样想的,可不待她冲过去,一道伟岸的身影忽然出现在她的身边,右手按住了她的肩膀。 燕白发不知从何处而来,低沉着声音说道:“不准过去。” “可,可是……” 燕清辞神情焦急,正准备理论的时候,燕白发忽然一记手刀,打在了女儿的脖颈。燕清辞虽然也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但在一品巅峰的燕白发面前,她的实力就完全不够看了,来不及躲开,便被燕白发打晕了过去。 燕白发回头道:“老陈。” 老陈说道:“在。” 燕白发说道:“带她回府。” 老陈叹息一声,一句话都没多问,背起少女,往燕府的方向走去。 燕白发也发出一声叹息,看了谢周一眼,又看了观星楼一眼,最后把目光落在街角。 不知何时,数百名全副武装的内廷司侍卫已经封锁了整条景林大街。 以李大总管为首,内廷十二位总管大监,八十多位二品密探,尽数到场。 上次出现这样的阵仗是在什么时候? 燕白发记得,应该是在十七年前,剿灭王谢的时候。 第234章 问罪星君 燕白发已经没时间再去理会张季舟的死事了,除了一些专门为了鬼医而来的医师和张家的朋友们,其他人都被姚浩能身上的黑火和诡异的死亡吸引了目光,燕白发吩咐几名下属配合南阳张家为张季舟收尸,随即心思微动,他的身影从景林大街上消失,与他一起消失的,还有那把杀死卫逵的铁枪。 等到燕白发的身影再次出现时,已经在五个坊市之外。 他走进了永平坊的一所道观。 燕白发清晰地感知到,此时此刻,岱岳星君就在这所道观之中。 这所道观以“紫霞”为名,始建于太和元年,距今只有不到五年的时间,历史自然谈不上深厚,但紫霞观的底蕴和背景放眼全天下都无人能与之并论。 因为它与泰山的碧霞观乃是同出同源,因为它的上头是观星楼。 更因为紫霞观的观主,乃是岱岳星君。 紫霞观里有几十位修道者,每一个都是星君座下,境界高妙,相传其中甚至有超过十个一品境的道人。 这也是乌朋和一众星君信徒的底气。 燕白发提着铁枪,来到了紫霞观的大门前,有四个境界高深的道人守在门外。 燕白发扫了他们一眼,很轻易地看出其中两个道人都是一品初期,剩下的两个道人虽有不及,但气息内敛,根基稳固,突破一品境不难,只是时间问题。 燕白发不由地暗暗心惊,仔细一想,却又觉得这才是理所当然。 道门有许多困于二品后期的强者,在山中苦修多年,渴望窥探一品门径。 星君这些年,借助自己的声势,在这些人中千挑万选,收了上百位道人作为门徒。 这些人本就是万中无一的修行天才,如今得到星君指导,再加上背靠皇帝,各种修行资源也是应有尽有,如此一来,培养出十几个突破 境界的道人并非难事。 只不过,这些人改换门庭,从本来的门派跳到星君座下,难免落人口舌。 但他们并不在乎,毕竟与修行得道,权财俱握相比,些许闲话又算得了什么呢? “见过大帅。” 紫霞观的道人上前行礼。 燕白发自然不会还礼,直截了当道:“让星君出来见我。” 不是拜见星君,而是让星君出来见他,这真是很无礼很疯狂的措辞。 也许燕白发从此会将星君和他的信徒们彻底得罪,但他如鲠在喉,心里愤怒至极。 先前姚浩能突然异变,手握一把诡异的短刀,试图杀死谢周。 他的刺杀当然失败了。 但他成功逼着谢周杀死了他。 他用自己的死做了一个针对谢周的局。 如果不出意外,这个局是内廷司布置的,因为内廷司提前就做好了准备,李大总管和十二总管大监齐至,八十多个二品密探相随,数百精锐武士封锁了街道。 但这个局却不只有内廷司参与。 因为姚浩能的异变。 因为那把短刀。 在杀死姚浩能后,那把短刀就凭空消失了,只留下被冠以“邪修”之名的谢周。 这个假局能瞒得过别人,可如何能瞒过在场的燕白发? 燕白发认出了那把短刀。 它叫黑火刀,是一把邪兵,曾是辰州巫神教一位长老的武器。 那位长老是个掘墓人,又或者该称他为食尸鬼,他用几十年的时间,从数千具尸体中提取魂火,将这些魂火和自己的武器炼为一体,成就了黑火刀之名。 后来巫神教主化玄作乱,辰州尸变,朝廷和天下正派联合围剿,灭了巫神教满门。 黑火刀为朝廷所得,又被献于陛下,后因为黑火刀戾气太重,陛下便将它转增给了星君,希望星君能洗涤黑火刀的戾气。 现在这把刀出现在 姚浩能手中,毫无疑问就是星君的手笔。 那么姚浩能的异变、突如其来的强大,这些应该都是星君的手笔。 为何星君也在针对谢周? 燕白发不知道原因,但这些天,他对谢周的印象越来越好,逐渐认可了谢周和燕清辞的来往,甚至在潜意识中,谢周已经取代了柴晓棠,有了成为燕家婿的资格。 今天他认可的燕家婿却被人陷害,这让燕白发如何能忍? 燕白发这人确实注重法度,但不代表他就好欺负,任人拿捏了。 面对燕白发的质问和怒火,道人不以为忤,不卑不亢地说道:“大帅恐怕不能如愿,星君正处在修行的关键时刻,无法外出。如果大帅执意要见星君,还请稍待片刻。” 燕白发嗤笑道:“修行?” 道人说道:“是的。” 燕白发笑意更浓,眼睛眯得很深。 下一刻。 “戴复,出来见我!” 燕白发大吼一声,喊出了很少有人知道的星君本名,随即猛地握紧铁枪,向前抡了出去。 紫霞观的四位道人再也无法保持淡然,一个个神情大变,他们谁都没到燕白发会暴起出手,仓促之下迅速挥动袍袖,将道法运用到了极致,试图拦住这一枪。 随着他们的出手,天地间出现了很多紫气,聚集成一片紫色的云霞。 这片紫色的云霞依托于紫霞观的阵法,两者相通相合,防御力极为强大。 不得不承认,他们的反应极为迅速,道法也同样妙不可言。 但境界的差距不是却所谓的精妙可以弥补,况且燕白发本就是世间最强的那一撮,别说星君座下的信徒们,即使是星君本人,都很难从正面撼其锋芒,铁枪携带着无与伦比的巨力,转眼间便将紫霞搅碎。 轰的一声巨响! 四个道人倒飞而出,各自口吐鲜血,直接陷 入了昏迷。 铁枪贯穿了紫霞观的大门,打破了布置在道观里的阵法。 燕白发看都不看昏迷的道人,提着铁枪,一步一步地走了进去。 他的脚步不快,但走的很稳,身上的戾气很重,就像黑夜在一点点地蚕食黄昏。 紫霞观的修道者们闻声赶来,看着破碎的观门和拖着铁枪走来的燕白发,纷纷沉默,他们为此感到愤怒,却没有谁敢出手拦截,即使那几个一品境的道人都只能沉默以对。 燕白发一路向前,穿过前方的殿宇群,来到主殿后的练功房前。 彭的一脚踹出! 紧闭的房门被燕白发一脚踹开,看到了前方盘坐在蒲团上的老道身影。 老道此时正摆出五心朝天的姿势,有淡淡的紫气萦绕在他的道袍之间,越发衬托得老道仙风道骨。他坐在恢弘的道尊像底下,仿佛是道尊的再世之人。 当燕白发踏进练功房的同时,老道睁开了双眼,一道紫芒从他瞳孔中射出,很快敛没不见,恢复成平静祥和的模样。 他站起身,拂尘轻挥,望向燕白发的眼睛。 老道的眼神是那样的平静,仿佛世间所有的冷暖都无法触动他的心神。 但燕白发和他对视的第一眼,就有种被看透了的感觉,甚至有种轻微的惊悚。 这是何其强大的精神量? 燕白发震惊之余终于确定了一件事,那就是老道先前神游物外,不知用了什么办法,附身到了姚浩能体内。所以姚浩能才能以普通人的身躯,展现出难以理解的速度和经验。 “燕道友,好久不见。” 老道看着眼前的燕白发,微笑开口。 燕白发皱着眉头,没有与他寒暄的想法,冷冰冰地说道:“给我个解释。” 老道笑而不语,仿佛履尘的仙人,分明高高在上,却让人生不出疏远和嫌隙。 就在 燕白发的耐心将要被老道耗尽,准备拼着撕破脸也要逼老道给个解释的时候,道尊的石像后面,以屏风相隔的休息室内,一道平和却又很有力量的声音响了起来。 “白发,进来坐坐。” 这句话是用很平常的声音说出来的,就像好友之间招呼着一起打牌。 道殿里的对峙就此散去,紧张和压抑的气氛缓和了许多。 燕白发怔了怔,隔着道尊石像和屏风望向后面的休息室,沉默着没有接话。 “不要闹了,过来坐。” 那道温和的声音再次响起,让人听着便如沐春风,生不出脾气。 燕白发依然沉默着站在原地。 良久,他转过身深深地看了老道一眼,走进了休息室。 休息室是一间很小的房间,房间的设施更是简单,除了一张小方桌和两个蒲团外别无他物。但房间里收拾的异常干净,不论死角还是梁柱上都看不到一丝灰尘。 其中一张蒲团上坐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相貌谈不上英武,但眉眼间自有一种睥睨的神采,只是被他身上的素衣和温和的神情冲淡了许多。 中年人看了燕白发一眼,指了指对桌的蒲团,说道:“坐吧。” 燕白发没有立刻坐下,在原地停了许久,才躬身行礼,说道:“是,陛下。” …… …… 景林大街。 谢周站在街道中央,看着姚浩能被黑火烧成灰烬,这些骨灰又很快被寒风吹扬。 挫骨扬灰,姚浩能也算是罪有应得。 只是,那把黑色的短刀却不见了。 在姚浩能死的同一时间,黑刀就好像人间蒸发一般,凭空的从他眼前消失。 即使感知力强如谢周,都不知道黑刀去了哪里,又是以什么方式消失。但这无疑证明了一点,黑刀的主人,也就是操纵姚浩能的人,精神力远比他来得更加强大。 第235章 杀局 黑刀的消失,意味着证据的消失,姚浩能的诡异死亡完完全全地落在了谢周身上。 谢周此时已经恢复了冷静,明白此时最明智的做法是赶快离开,回到青山,然后借助青山的势为自己开解。 但他也明白已经没办法离开。 因为他和燕白发一样,感知到无数道强大的气息出现在景林大街周围。 李大总管的身影出现在长街尽头,十二监总管跟在他的身后,八十多个密探埋伏四周,数百内廷侍卫封锁景林大街和明成坊,内廷司可谓出动了在京都的所有力量。 谢周有理由相信,即使姚浩能这个诱饵没有成功,内廷司也一定会想其它办法逼他犯错,然后以大夏律威压于他。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这本就是内廷司最擅长的事情。 谢周早知道这是一个局,一个内廷司布置,以鬼医为诱饵,针对长安**的局。 但他没想到,这个局的目标还有自己。 就像那些入了局的长安**无法逃走,内廷司也不会给他任何逃走的机会。 无法避让,那就只能平静以对。 谢周安静地站在街道中央,看着张季舟的尸体被不良人带走,看着骁卫军疏散街上的人群,喧闹拥挤的大街逐渐变得安静,寒风畅通无阻,显得格外肃杀。 近些天和他一起共事的不良人也跟着离开了人群,他们当然想帮谢周,可涉及生死,谁都不敢贸然行事,没看到就连燕清辞都被打晕带走,连大帅都不敢掺和,直接离开了吗? 谢周不怪他们,只是有些不明白。 他知道内廷司一直都想杀他,但从来没想过,内廷司竟会为了杀他发动如此大的能量。 难道他们就不担心青山问责吗? 思索之际,李大总管握着绝刀从街边走了过来,站到了他面前不远。 彭的一声,大总管将绝刀立于石板地面,双手叠放在刀柄上, 望向谢周。 谢周有些恍惚,想到在十几年前的乌衣巷中,大总管也是这样拦在他的面前。 同样的黑色鎏金长袍,同样的握刀姿势,只不过当时的大总管神情极度肃杀,今天的眼神却只有平静,就像在看一个和自己无关的路人,或者说,在看一个死人。 “好久不见了,谢周。” 李大总管对谢周说道,他同样不急着出手,耐心地等待人群疏散。 蔡让没有跟过来,停在张季舟死去的地方,看着地上从老人身上流出来的血和被拳头碾碎的肉,神色阴沉如水。 他的心情很不好。 因为卫逵的出现是观星楼和星君信徒的手笔,这同样在内廷司的预料之外。 没想到张季舟最终还是死在了这里。 好在卫逵也死了。 张季舟的尸体已经被不良人带走,卫逵的尸体却无人理会,昔日玄甲军中的精锐,如今屈府的护卫头子,像是垃圾般躺在路边,眼睛瞪得很大,似乎临死前有万般愤恨潜藏胸中。 “拉下去喂狗。”蔡让面无表情地吩咐道,以此来最后割舍他对张季舟的那份感激。 很快有蔡系的直属宦官上前,拖着卫逵的尸体离开,眼中没有丝毫同情。 做完这一切,蔡让才转过身看向谢周,双手负背,看似高傲却是做好了随时出手的准备,拳头上隐隐有龙象嘶吼。 面对内廷最有权势的十三位宦官,谢周承受着前所未有的压力,他不至于绝望,只是觉得不解,他还是不明白,为了杀自己一个人,至于这么大的阵仗吗? 谢周沉默片刻,回答了李大总管的问候,说道:“我该说些什么,拜见总管大人?” 李大总管说道:“当不起。” 谢周深呼吸一口气,看了看周围,问道:“为了杀我一个,值得吗?” 李大总管说道:“值得。” 谢周说道:“原来我这么重要。” 这是一句自嘲的话,却得到了李大总管的肯定,他看着谢周,认真说道:“你远比所有人想象中的更加重要。” 谢周自嘲一笑,说道:“多谢肯定。” 李大总管眼神晦暗难明,漠然说道:“当年谢家和诸葛长安布下骗局,保了你十七年,但谎言总会被人拆穿,谢家已经消失,诸葛长安和姜御也不可能护你一辈子。” 谢周说道:“然后?” 李大总管的视线落在谢周的脸上,仔细地打量他的眉眼,似乎在怀念另一个人,良久忽然感慨说道:“以前没有注意,现在才发现,你真的和他很像。” 谢周说道:“谁?” 李大总管说道:“谢桓。” 谢周当然知道谢桓是谁。 他是谢家前代家主,是年仅十七岁的状元郎,是书法家和诗人,是翰林学士,是风华绝代的奇男子。 当然最重要的是,他是帮助皇帝登基的大功臣,是年仅二十五岁就得封秦国公的勋贵,如果不是他说动谢家族老与王家联合,帮助皇帝夺嫡,现在皇位上坐着的绝对是另一个人。 但不管谢桓生前的履历有多么华丽,与谢周都没有任何关系。 谢周和谢桓之间的唯一联系,只是谢周的父亲曾在谢桓的祖宅当差。 仅此而已。 但李大总管显然不这么认为。 他看着谢周,就好像回到十几年前,看到了那个让他都感到惊叹的奇男子。 谢周发出一声轻叹,说道:“总管大人,你究竟想说些什么?” “我想说……” 李大总管顿了顿,随后高声宣判,道:“逆臣之子,谢氏余孽,虽隐瞒身份拜入青山,但死性不改,私修邪术,当街刺杀朝廷命官。数罪并罚,当诛。杀无赦!” 这一句话既是对谢周的宣判,也是对世人和青山的解释。 李大总管说他是谢桓的儿子,这倒是个新奇的说法。 谢周笑了笑 ,没有解释。 真假没有意义,解释也没有意义,昨天在天机阁他就想明白了这个道理。 这个世界上最大的道理,是拳头。 谁的拳头硬,谁的权力就大,这个世界就会按谁的想法运转。 毫无疑问,在长安城里,除了皇帝和星君,没有人比内廷司的拳头更大更硬。 所以内廷司在占据主动权之后,大可给谢周安上任何罪名。 没有人再说话,景林大街再次陷入沉默,大概半刻钟后,内廷密探终于疏散了所有行人。 这里是长安西北方的主街,先前觉得拥挤,此时才发现是那般宽敞。 街道之宽,足以容纳四架马车并行,青石地面被打扫的锃亮,只可惜四周空无行人,两边的房屋门窗紧闭,仿佛一瞬间变成了鬼城魔域,头上的彩带绸缎随着寒风摇摆,不时有细小的彩带坠落,兜兜转转都显得那般荒凉,就连寒风都不敢发出声音,只剩压抑。 内廷十二监总管都做好了出手的准备,周围的密探同样如此,各自将弩弦上紧,躲在房屋和街巷的缝隙中,将目光和弓弩一同对准大总管对面的年轻男子。 这份诡异的沉默持续不久,就被一道平静却很有力量的声音打破。 “拿下!”李大总管右手握住绝刀刀柄,向前方猛地一挥。 刷刷刷! 无数枝特制弩箭在这一刻离开了紧绷的弩弦,霎时间速度便趋于极点,带着撕裂空气的冰寒,射向了独自站在街道中央的谢周。 李大总管也动了。 他举起铁刀,伴随着无数道雷霆的响动,一刀斩落。 但他斩向的人却不是谢周,而是二十丈外一个己方的内廷密探。 先前其他密探都发射弩箭的时候,这个人和其他密探一样端着弓弩,却没有射箭。 他似乎和谢周有旧,不愿意出手伤害谢周,便存了这一丝怜悯。 难道接下来,他要为 这一丝怜悯而付出生命的代价吗? 包括谢周在内的所有人都不能理解,一些内廷密探甚至生出了兔死狐悲的情绪。 不过接下来发生的事情,给出了答案。 那个密探虽然有些诧异大总管会向自己发动攻击,但却不慌不忙,神情格外镇定。 他也没有避让。 在危机关头,他甚至有时间将目光从谢周转移到大总管的身上,丢掉弓弩,从腰间抽出了自己的佩剑,然后斜斩着迎了上去。 他出剑的方式很像东夷那边的居合斩,此居合斩又称拔刀式,最重要的就是一击必杀。 所以他出剑的过程看起来随意,却将所有的心神和力量都汇聚其中。 紧接着。 他的剑与李大总管的绝刀撞到了一起。 轰然一声巨响。 剑气与刀劲互相撕咬吞噬,爆发出极其响亮的轰鸣,就好像本该在九天之上爆炸的神雷掉到了地面上,然后炸开。 恐怖的气浪随之翻涌,狂风呼啸着紧随其后,距离最近的两座房屋轰然倒塌,碎屑砸向附近的房屋,青黑色的墙皮簌簌剥落,墙面也出现了多出破损。 藏在屋子里的几个内廷密探发出痛苦的惨叫声,被余波震飞倒地,重伤吐血不止。 不仅如此,那些射向谢周的弩箭还没来得及飞到谢周面前,就被狂风吹散,卷起来冲入云霄,不知会砸到何处。 景林大街一片死寂。 不知过了多久,烟尘渐渐散去,视线才变得清晰。 人们都把目光望向了这个与李大总管对垒的内廷密探,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他竟然硬扛了大总管一击。 不对,他的神情十分平静,气息稳定,黑发依然不乱,看起来没有任何异常。 好像大总管这一刀对他而言毫无压力,这本就是一件很轻松的事情。 所以更准确一点的说,他不是硬扛了大总管一击,而是和大总管对拼了一记。 第236章 王氏剑 内廷司队伍中,徐恭和宋忠夏等人互相对视,看出了彼此眼中的惊惧。 身为十二监总管,内廷司的绝对高层,没有人比他们更知晓大总管的强大。 如果这一刀落在他们身上,即使他们手段尽出,也必然会惨死当场。 已经离开景林大街,却还没有走远的小曲等人停下脚步,赵连秋也在他的身边。 小曲今年不过二十五岁,早在两年前就突破到一品境界,自是无可争议的天才,远比借助丹药才能突破的宋忠夏等人强上太多。 当初应四弟黄泉的请求,他曾深入平康坊救出花小妖,与大总管打过照面。 黄泉更是与大总管交过手。 不过大总管连刀都没有用,只出两拳,黄泉就被打成了重伤。 小曲扪心自问,他的实力与四弟相差仿佛,绝不是大总管的对手。 如果换成是他站在那个密探的位置上,面对这一刀非死即残。 “先生,此人到底是谁?” 小曲看向身边的赵连秋问道。 一品境的实力足以让他隔着数里的距离看清那个密探的模样,身材颀长,并不单薄,看起来匀称有力,一张脸更是英俊得无可挑剔。 可无论是内廷司还是不良人,都没有关于此人的记载。 一个没有被记录在册的绝世强者,无疑是值得让人侧目的事情。 当然,这都不是关键。 最关键的点在于,这是一张年轻人的脸,看起来也就二十来岁的模样。 即便修行者都显得年轻,他的真实年龄应该也不超过三十岁。 这就由不得小曲不为之震惊了。 要知道,李大总管可是一品巅峰的至强者,一只脚迈入领域境的存在,即使他的先生赵连秋都远不是大总管的对手。 现在突然冒出一个不到三十岁的年轻人,竟然和大总管打了个来回,说出去谁信? 就算那些擅长夸张的说 书人,恐怕都不敢如此描述。 赵连秋同样深感震惊,浑浊的眼睛里写满了惊异之色,摇了摇头:“不知道。” 但他的目光随即望向了密探手中握着的剑,略感狐疑,再次紧盯着密探的脸,思考了很长时间。半晌,他忽然说了一句话,和先前大总管对谢周所说的同样的话:“他很像一个人。” 小曲问道:“谁?” 赵连秋说道:“王繇。” 小曲深吸一口气,沉默了。 和谢桓一样,王繇也是一个很有名的人。 他的履历或许没有谢桓那般令人侧目,但也足够出彩。 他是当朝晋国公,是乌衣巷王家的前任家主,和谢桓一样,作为那场灾难重点抹除的人物,他被朝廷杀死在京都的王家大宅,而杀死他的人,正是小曲身边的赵连秋。 “他们回来了。” 赵连秋幽幽地说道。 便在这时,前方传来阵阵惊呼,众人的目光略有偏移,从密探的脸转向了他手里的剑。 此人伪装成内廷司的密探,剑鞘是和其他密探一样的制式剑鞘,出鞘后却不是内廷司的制式精钢剑,而是一把丑陋的铁剑。 这把铁剑比一般的剑更长更宽,看起来也更重,黑漆漆一团,像是个烧火棍一般。 此人应该是在剑鞘上动了手脚,否则以这把剑,绝无可能塞进内廷司的制式剑鞘中。 众所周知,剑乃百兵之君,是最常见也是最美丽的武器。 不止是剑修,那些书生、公子、侠客、旅人都喜欢佩剑,因此剑存在的意义早已超越了武器本身,它既是一种装饰,又是身份的象征,所以铸剑师们,都极其重视剑的外表。 那些挂在武器阁中的剑,每天都有层出不穷的新样式。 像他手中这样只有一团黑色、丑陋无比的剑还真是少见。 就好像铸剑师用错了模具,又不愿意打磨,直接出 炉的废剑一样。 咔嚓一声轻响,这把剑的表面忽然裂开了一条缝隙,然后逐渐扩大。 看着这幕画面,很多人都觉得无奈,心想这把剑不仅丑的离谱,更是差到不行。 虽说李大总管手中的绝刀乃是天下有数的神兵,但你怎么说也是能和大总管对抗的强者,就算没有神兵在手,武器也不至于一碰就碎吧?哪有这样的武器,脆的不像话。 谢周却没有这样想。 他看着这把黑铁剑,感受着剑身上传来的隐而不发的强大剑意,心想这样强大的武器真是少见,足以超越这世间九成的神兵,就算比起紫气东来,也只稍弱一筹。 咔嚓、咔嚓…… 缝隙碎裂的声音持续响起,忽然多出了“啪”的一声。 一块黑铁从剑身上掉了下来。 一部分内廷司的宦官见状,忍不住露出嘲讽的笑容。 原来不仅裂了,更是断了,这究竟是哪个铸剑师铸造出来的破铜烂铁啊,竟然也妄图对抗李大总管? 可很快他们就笑不出来了。 因为那个伪装成密探的人抬起左手,轻轻地从剑身上抹过,他的眼神很认真,一丝不苟,就仿佛在擦拭最心爱的东西。 噼噼啪啪。 数十块黑色的铁团从剑身上坠落。 原来掉在地上的铁块不是这把剑本身,而是积存在剑身表面的污垢。 当污垢褪去,就像鱼跃龙门,金蝉脱壳,这把剑露出了它本来的模样。 这是何其奢华的一把剑啊! 在冬日并不炽热的阳光下,散发着浓烈的金光,仿佛是由纯金打造。 剑格上镶以七彩明珠装饰,剑身上绣着绝美的花纹,花纹的缝隙中又嵌以千年寒玉。 金光贯天,寒气逼人。 众人终于确定这不是一把普通的剑,就像这个人绝不是一个普通的内廷密探。 那这把剑究竟是什么剑? 这个人究竟是谁? 众人都在思索着这个问题。 就在这时,内廷司队伍中的宋忠夏发出一声叹息,看着这把耀眼的剑,感受着其间传来的骄傲和锋利的荣誉气息,幽幽地说道:“吾闻王氏剑,天下利器也。” 听着这句话,在场众人都明白过来。 王氏剑。 原来是王氏剑。 所有人都听过王氏剑的故事。 永仪年间,士族林立,尤以王谢为贵。 其中谢家有一把传承七百多年的家传宝剑,是由天外陨铁打造,通身黝黑透亮,是为谢氏法剑,外人多称其黑剑,在奇兵谱上排行十三。历代谢家家主都把这把剑带在身边,用以彰显身份的尊贵。 王谢两家互为竞争对手,本不怎么对付。 不过在先帝年间,王谢两家联姻,王家嫡子王繇迎娶谢家长女,之后两家的关系便迎来了蜜月期。 共同扶持皇帝即位后,更是关系甚笃。 王繇和谢桓不同。 谢桓不擅修行,走的是文人路线,精通琴棋书画,熟读千经万义,气质和今天相府的柴晓棠很像,只不过谢桓是活脱脱的大儒翻版,无论学识还是智慧都比柴晓棠更强,气质也远比柴晓棠更加潇洒不羁。 而王繇是一个剑修,天赋极其不错,曾拜在藏剑门下,修成一品。 只是他常年苦于没有一把好剑。 藏剑门内虽然有两把名剑,但他身为王家长子,不可能完全脱离家族加入藏剑,因而藏剑也不可能将传承名剑交给一个外人。 后来某天酒宴,醉酒后王繇便和谢桓说了自己的苦恼,结果谢桓不仅不安慰他,反而得意地夸耀起自家的宝剑,这可把王繇气得不轻,就说谢家宝剑黑糊糊一片,丑的要死。 谢桓说黑色代表永恒,意味着厚重和肃穆,这样才能镇压家族气运。 两人争执许久。 不过王繇虽然年龄大,修为高,奈何谢桓 是个读书人,还是高中状元的读书人,王繇自是说不过他。 吃了瘪的王繇许下誓言,一定要寻得一把不弱于谢家黑剑的武器。 后来王繇说动族老,花费重金求购,辗转几个月,从北境一个落魄家族那买到了一把奇兵谱排行三十多位的武器。 只可惜这把武器是刀不是剑。 王繇就又请来铁炼门,以精金寒玉为辅,将这把刀重铸成了剑,以王为名,是为王氏剑。 据说为了这把剑,王家前前后后投入了超过两百万两纹银,人力物力更是不计其数。 不过剑成之后,看着这把光彩夺目的王氏剑,王家族人一个个与有荣焉,自觉物有所值。 王氏剑之所以有如此华丽的外表,也是王繇为了和谢桓赌气,你谢家要沉稳厚重,那我王家就要肆无忌惮地彰显属于自己的荣誉! 只可惜这份荣誉只持续了没几年,王家遭难,王氏剑随之消失,十七年未见踪影。 只有极少数人知道,王繇在临死前将王氏剑交给了王家一位族老,让他等待王侯成长起来后,再将王氏剑转赠王侯。 中间这些年,为防王氏剑被仇人惦记,这位族老将王氏剑带入铁匠铺,在其表面浇以铁水,遮掩住它的光彩,使它变成了一副烧火棍模样的丑陋铁剑。 直到今天。 李大总管的绝刀与王氏剑相撞。 来自大总管的威压和刀劲直接击碎了这层铁垢,如画龙点睛一般,让它重现光彩。 光彩夺目,象征着王家荣耀的王氏剑,就此重见天日。 众人怔怔地看着王氏剑,再看看握剑的人,心里生出了和赵连秋一样的想法。 他们回来了。 王谢,回来了。 — — ps:“吾闻王氏剑,天下利器也”,出自《五代史.冯晖传》,王氏剑是古籍上记载的名剑之一,这里取名字来用,请不要代入历史。 第237章 皇血 距离景林大街五个坊市外的紫霞观中,星君目送燕白发进入休息室,在原地停留片刻,然后从练功房里走了出来。 在观里修行的道人们纷纷闻声而至,对着星君恭行道礼。 星君摆了摆手,示意众人不必多礼,随即拂尘轻挥,数道紫芒影影绰绰,落入那几个昏迷的道人体内,很快将他们唤醒,剩余的紫芒融入阵法,填补了被燕白发摧毁的阵法空缺。 星君的目光落在被打碎的观门上,叹了口气,说道:“修一下吧。” “是,师尊。”一个穿着紫色鹤袍的中年道人恭声回道。 这位鹤袍道人俨然是紫霞观众道之首,相貌三十多岁,容貌严肃刚正,不苟言笑,给人一种值得信任的感觉。 其余道人皆以他马首是瞻,因为他便是星君座下大弟子,本名陆端,道号玄云子。 玄云子的相貌同样具有误导性,看起来三十来岁的他,其实早在多年前就拜在星君座下,一路从泰山碧霞观追随至长安观星楼,至今已有五十多年,他的真实年龄也有六十余岁。 星君忽然道:“玄云。” 玄云子走上前说道:“弟子在。” “让众弟子待命,备好疗伤丹药,随时准备救人。”说完这句话,星君拂尘入手,一片紫色的祥云在他脚下如梦幻般升起,带着老道升入云层,不知去向了何处。 “谨尊师命。” 玄云子对着祥云再次行礼。 他明白师父说的救人,是去景林大街救负伤的卫兵和其他可能受波及的人员。 在长安最强的几股势力中,如果说皇家代表尊贵,内廷司代表权势,不良人代表法度,那么观星楼和紫霞观代表的就是善良。 就像乌朋经常性带人外出义诊,星君门下的道人们也做了许多善事,他们利用道法助工助农,游说权贵收集善款修桥修路,给鳏寡孤独的百姓送粮送衣……道人们做的善事数不胜数。 行善 当然是有用处的,这为星君和紫霞观积累了无数名声。 前几年观星楼落成、星君初临长安时,民间骂声一片,邪道妖道的骂声数不胜数。 随着这几年道人们做了一桩又一桩善事,诋毁的声音越来越少,星君的信徒越来越多。 很多人提起星君都换上了尊敬的口吻,甚至有些人开始为星君立像祈福。 就像这次,星君提前知道会有大事发生,让众弟子炼制了许多疗伤丹,随时准备救那些在景林大街负伤的人。 待到那道紫色的祥云升入云霄,玄云子才直起身子,感叹师尊心怀天下,垂怜世人,紫霞观践行其道,与人为善,从来如此。 星君不知道玄云子在想些什么,他站在祥云上,遥望前方,招了招手。 那把杀死姚浩能、燃烧着黑火的短刀割裂层云,朝他飞速奔来。 黑火蒸腾,悬停在星君面前,像是一个期待表扬的乖孩子。 如果这一幕被外人看到必然会引起恐慌,为什么值得尊崇的星君会使用这么诡异、暴戾、嗜血的黑火刀? 届时恐怕星君做再多善事,都无法阻止世人的猜忌之语。 但星君当然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 世人总是愚钝和易受流言影响的,他们只需要知道该知道的事情就够了。 星君抬手轻挥,一道紫芒落在黑火刀上,黑火刀上的火焰迅速熄灭,恢复成黝黑的正常模样,再一挥手,黑火刀就像一只归家的雀鸟般,乖巧地落在了他的袖子里。 这把黑火刀早已被他彻底掌控。 他派人将一粒丹药送给乌朋,又让乌朋将丹药转交给了姚浩能。 丹药里的红色便是星君的血。 星君以此为媒介,神游物外,将神识灌入姚浩能的识海,接管了他的躯体。 只可惜这幅躯体,还是太弱了一些。 尽管星君掌握着万千道法,经验更是老道到了极致,依然无法跨越根本上的鸿沟。 因为神游物 外的限制太大,修行者的精神力也远比普通人更加强大,所以星君无法操纵修行者,只能操纵这些普通人,而且被他操纵的人还必须提前服下带有他血液的丹药。 所以指望通过神游物外的方法杀死谢周,本就是一件不现实的事情。 当然,星君也不奢求能杀死谢周,真正想让谢周死的是内廷司和皇帝陛下。 只不过星君和皇帝站在同一立场,某些时候自然要无可避免地替皇帝做事。 …… …… 星君离开后,紫霞观的道人们在玄云子的带领下前去准备丹药,练功房周围空无一人,窗外树影战战兢兢地摇曳着,很是安静。 燕白发把铁枪留在休息室的门外,空手走了进去,坐在了中年人对面。 而这个穿着素衣好像寻常富家翁一般的中年男子,正是当今的皇帝陛下。 在两人中间,放着一张两尺来宽的方木桌,木桌上什么都没放。 燕白发看着皇帝的脸,震惊了很长时间。 因为和之前相比,皇帝变得年轻了许多,头上渐生的白发有多数都被黑色取代,本来五十多岁的相貌,如今看起来也就四十岁出头。 感受着皇帝衣袂间的气息,燕白发知道,陛下终于越过了那道门槛。 如今的皇帝,已是一品境的强者。 自从三百年前仁宗皇帝辞世后,陛下成了李氏皇族第一个突破到一品境的人。 要知道,陛下的修行资质只是一般,年轻时虽然下了狠功夫,但直到坐上皇位,境界也甚是低微,之后十多年陛下又忙于朝政,无暇修行,直到四年前观星楼建成,他才重新开始修行之路。 而四年前的皇帝,已有五十二岁高龄,早已错过了修行的最佳年纪。 大部分人从四十五岁开始就天资耗尽,很难再做出突破。 能在五十多岁的年纪,用四年时间就突破一品,皇帝应该是古往今来的第一人。 只是不知道星君是 用了什么方法,竟然能让不擅修行的皇帝四年连破五境,登临一品。 如果这件事传出去,必然会在修行界引起轩然大波,也会让星君的声势更上一层。 但这显然不是燕白发关注的重点。 他现在哪里会不明白,真正要杀谢周的人不是星君,而是皇帝。 或许李大总管突然发疯,将内廷司的人全都聚集起来,也是皇帝的要求。 那么,原因呢? 燕白发忽然说道:“陛下,这么多年过去,难道你还在担心青山吗?” 这个问题问的很奇怪。 因为青山是天下最强的门派,同时也是最值得信任的门派,而且青山有规定,不干涉朝政,不参与党争,不过问皇家事,皇帝陛下没有任何的理由需要担心青山。 但燕白发知道,皇帝一直都不喜欢青山。 这其中更是有一桩鲜为人知的隐秘。 事情的起点,要追溯到皇帝年轻时,曾向青山求学,希望得到青山真传。 那时候青山掌门还不是姜御,而是姜御的师父,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前辈。 那位老前辈回绝了他,并告诉他除非脱离皇族,否则不会教给他任何东西。 皇帝当然不可能脱离皇族,只能遗憾而归。 后来争夺皇位时,他再次向青山求助,希望得到青山的支持。 老前辈再次回绝,这次的理由是门规所限,青山绝不会为某个皇子站队。 皇帝不服,举例三百年前的仁宗,两百年前的肃宗,一百多年前的明宗,七十多年前的中宗,四十多年前的穆宗,这几位先祖在登上皇位前,都曾得到青山的支持。 这话不假。 像青山这种有影响力又紧邻长安的大门派,历代夺嫡的皇子都会向青山求助。 尽管青山规定不允许参与皇家事,但门规是死的,人是活的。 只要是人就会有倾向性。 尤其是党争这种涉及未来天下主宰的大事,为了天下稳定,有时候青山掌门 就会做出抉择,在夺嫡的皇子中选出最合适的一位,支持他登上皇位。 这种事情发生过不止一次。 所以皇帝当然不服,认为老前辈就是看不起他,觉得他不配罢了。 皇帝愤怒离去,再不曾踏足青山一步。 直到皇帝登基的五年后,也就是永仪五年,辰州尸乱,以青山为首的诸多门派前往镇压,当时辰州被布下大阵,里面的人出不来,外面的人进不去,事态一度陷入僵局。 但时间不等人,为了阻止教主化玄破境,几位至强者强行将阵法撕开一道缝隙,深入其中,实行对化玄的斩首计划。 这些人中有姜御的师父,有姜御,有道真方丈,燕白发师徒也有参与。 在这个计划中,朝廷的支援需要与突破阵法的人里应外合,打破大阵。 但本该到来的支援却晚了一步,导致众人被巫神教的强者和尸群包围,为了保护众人,姜御的师父、那位德高望重的老前辈葬身尸海,之后又有几位曾负盛名的江湖强者葬身其中。 姜御知道皇帝和师父之间有些嫌隙,他有理由认为,皇帝是故意晚上一步,借巫神教之手杀死他的师父。 所以在巫神教覆灭后,愤怒的姜御直接冲入大帐,将剑横在了皇帝的脑袋上。 若非众人阻拦,或许皇帝已经死在姜御剑下,大夏早已换了统治者。 皇帝当然生气,可他却只能忍下这份屈辱,更不敢下捉拿姜御的命令。 但可想而知,皇帝心中对姜御有恨,也不待见不听朝廷调遣的青山。 …… …… 此时此刻,听到燕白发提起这桩旧事,皇帝却只是轻轻一笑,似乎早就释怀,说道:“你想差了,朕确实不喜欢姜御,也不喜欢青山,但还不至于因此就对一个小辈出手。” 燕白发愈发的不能理解,问道:“那是为什么?” 皇帝沉默片刻,说道:“因为在他体内,流着有皇家的血。” 第238章 王侯 两里开外的明德坊,尚未走远的楼东震和长冥众人也都停下脚步。 楼东震回过头,当他看到谢周被逼着杀死了姚浩能,看到谢周被内廷司众人围堵时,幽幽地叹了口气。就像谢周先前遇到他发出的感慨,他也发出了同样的感慨。 “现实总会把一个人逼成不属于他的模样。”楼东震轻声说道,心想,你我皆如此。 他不急着离开,继续沉默地站在街边,望向远处的混乱中心。 当他听到李大总管对谢周的宣判时,忍不住露出了嘲讽的笑容。 当初在齐郡的旅途中,他听谢周讲述过自己的身世。 他知道谢周的父亲名叫谢满,是在谢家祖宅务工十多年的老仆。 事后楼东震做过调查,知道谢周没有骗人,他确实是谢满和一个厨娘的孩子。 谢满最初时并不姓谢,他曾是牙婆手里的孤儿,被卖入谢家为仆,赐姓为谢。谢周的母亲与父亲身世仿佛,都是谢家买的奴仆,只不过谢满是劳工,她是厨娘。 所以严格意义上来说,谢周虽然姓谢,但与金陵谢家没有半点血缘关系。 此时李大总管为了杀掉谢周,竟给他安上了谢家余孽的罪名,果然还是一贯的作风。当初内廷司就是以这样的作风,将莫须有的罪名冠在折威军头上,害死了将军和他的许多兄弟。 楼东震这样想着,望着李大总管的眼神中充满了嘲讽。 可是当李大总管握住绝刀,楼东震眼中的嘲讽便被慎重取代,感受着从刀身上传出的恐怖能量,楼东震明白自己和大总管之间还有着难以想象的差距。 即使他有所奇遇,即使他跨越了一品境,但想要挑战李大总管,至少还需要十年的时间。 当然也只是挑战。 至于战胜或者杀死李大总管,估计他这辈子都没有机会了。 有敌人不可怕 ,可怕的是这个敌人你一辈子都无法战胜,那才是最让人绝望的事情。 楼东震紧紧握着拳头,心中的热血无限滚动,最终只剩无奈。 楼东震发出一声叹息,为谢周感到不值,他心里很愿意去帮谢周的忙,但他也明白长冥现在完全没有对抗朝廷的资本,看到周围的官方人员越聚越多,他不敢过多停留,带着长冥的人离开了。 …… …… 当路人都被驱散,冬天的无情才显现出来,天气极冷,寒意刺骨。 但没有人觉得寒冷,他们的目光都被前方金光贯天的宝剑吸引。 王氏剑。 这把光芒万丈,象征着昔日王家荣耀的宝剑显露人前,被前方的身影握在手中。 如果不出意外,这个伪装成内廷司密探的人,应该便是当代的王家家主。 那谢周呢? 李大总管说他是谢家余孽,如果说先前众人还心有疑虑,现在已经没有人再怀疑。 常言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现在看来此话不假。 王谢始终不曾消失。 甚至有王家余孽成长到了足以和大总管对抗的程度。 甚至有谢家余孽混入青山,成了掌门之徒。 这对当初主导覆灭王谢的内廷司而言,何尝不是一种侮辱? 王谢余孽竟敢显露人前,又何尝不是对大夏朝廷的挑衅? 周围的内廷密探肉眼可见的紧张起来,紧张不只是担忧,也意味着精神的高度集中。 因为谁都明白,如果让王谢卷土重来,首当其冲的就是内廷司和皇帝陛下。 涉及自己的利益,这些内廷密探当然要尽全力,将这些和王谢有关的人彻底抹杀。 谢周也在看着这个手握王氏剑的人。 他当然认识这个人。 他们曾在齐郡城外的野山上说过话,后者还曾给他讲过一个故事,关于王谢覆灭的故事。 谢周知道,对方是王 繇的第二个儿子,在一些人的印象中,他叫王元。 不过现在的他有一个更响亮的名字,王侯。 他是黑衣楼的楼主,王侯。 王侯的出现在所有人的意料之外,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混入了内廷司,但看着他站在谢周的身后,人们忽然明白,他是为谢周而来。 内廷密探们再次将弩弦上紧,对准王侯和谢周,不急着出手。 李大总管等人也都停了动静。 因为先前王侯和大总管对碰的那一击,不仅毁掉了四座商铺,还波及到了紧邻的两条长街。景林大街虽然清空了,但附近的街上还有路人没有离开,周围的商铺居所中也还可能有人停留。 卫兵们急忙开始清空相邻街道的行人,一间间地驱散周围住户,防止这些人被战斗误伤。 修行者交战,不伤平民,这是法度的规定,也是所有正常修行者的默契。 依然是先前最先认出王氏剑的老太监宋忠夏打破了沉默,他看着王侯,眼睛眯得很深,瞳孔深处带着一丝解不开的疑窦,沉声问道:“你是王繇的第二子,王元?” 王侯没有否认,神情自信且淡然地说道:“介绍一下,我现在叫王侯。” “不错的名字。”宋忠夏随口夸赞,接着问道:“你一直都跟在我身边?” 内廷密探不都只听从大总管的命令,其中有半数分属十二监,而王侯伪装成的这个人,正是宋忠夏的下属。 可在宋忠夏的认知中,这个下属从八年前就跟在他的身边,一直都是他的得力干将之一,今天怎么就变成了王侯? 如果说他本就是王侯,那王侯到底有多么的闲情雅致,能数年如一日的留在内廷司? 王侯笑了笑,并不介意回答他的问题,说道:“宋老公公应该还记得,我们王家有个很优秀的画师。” 他的回答很费解 ,这与宋忠夏的提问驴头不对马嘴,听起来没有任何逻辑关系。 但宋忠夏听懂了。 李大总管等人也都听懂了。 一些年纪大的人也都回想了起来。 还有几个喜欢文玩的人更是记忆尤深。 几十年前,王家有一个叫王丘南的人,他自幼学画,画画天赋更是高超,年仅三十岁就被誉为全天下最好的画师,皇城里翻修的功臣画像便是由他执笔,芙蓉园那幅着名的九龙夺珠图也是由他所作,还有大兴善寺的佛祖布施图,尚书省的春耕秋收图,送给皇后的众星拱月图,皇帝寝宫的皇权天赐图……长安至少有几十处风景都是他的手笔。 除此以外,王丘南的画在文玩界早已被炒到天价,即便是早年的练笔之作都被炒到了千两纹银,巅峰之作更是价值万金。 从任何意义上来说,王丘南都是本朝最着名最伟大当然也是最优秀的画师。 而且但凡关注过王丘南的人都知道,他最擅长画人的脸,昔日有张僧繇画龙点睛,本朝有王丘南以假乱真的画人技巧,在他笔下的人物,就好像能活过来一般。 王侯此时提到他,足以证明一件事—— 这些年跟在宋忠夏身边的密探其实是王家的信差,他顶着一张由王丘南制作出的脸留在内廷司,为王家提供消息。 这张脸毫无疑问是根据王侯的脸制作。 关键时刻王侯便能取代他,神不知鬼不觉地混入内廷。 或者可以用最直接的方式描述,王家用八年时间,为王侯在内廷司培养了一个“分身”。 王侯看向李大总管,有些感慨地说道:“只是没想到大总管的洞察力这么强,可怜我布局多年,还没来得及做什么有用的事,就白白浪费了这次机会。” 这次谁都明白了他的意思。 一个潜伏者,永远只有一次在太阳 底下出手的机会。 相信在这些天,他有无数次机会都可以杀死宋忠夏或者其他内廷总管,但他都没有出手。 他一直在等。 等一个能斩首大总管的契机。 可惜他始终没有等来这个契机,乃至他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被大总管看穿身份。从这个角度来看,他已经输给了李大总管很多。 李大总管说道:“你不该在出手前,就将自己的气息泄露。” 王侯说道:“泄露气息,有吗?” 李大总管指了指他手中的王氏剑,说道:“对强者来说,任何失察都是致命的信号。” 王侯这才明白问题是出在王氏剑,王氏剑蛰伏太久,忽然间感受到来自同级别的绝刀的压力,自行泄露出了一道剑意,虽然他很快就将这道剑意隐藏,但这依然暴露了他的身份。 “受教。”王侯抱拳道:“下次如果有机会,我会多注意一些。” 多年的布局就此作废,他的脸上却没有丝毫难过的意味,只是有些许遗憾。 事实上,这本就是一次尝试,成功了当然值得庆贺,失败了虽说可惜,但说到底也只是损失一个信差罢了,他们在皇城里的积累还有很多,不差这一个信差。 骁卫军的卫兵们在忙着驱散周围的百姓,内廷司的侍卫们慢慢地向中心点聚集,隐隐有结阵的趋势,王侯却仿佛毫不在意,竟然还有心情和大总管等人说话聊天。 随后王侯又看向谢周,微笑说道:“我之前就对你说过,咱们肯定会再次见面。” 谢周不知道王侯为何会出现在这里,更猜不到他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于是沉默着没有接话。这是明智的决定,他不愿和王侯表现的过于熟悉或者说亲密,因为杀死姚浩能和大总管的诬陷都还可以挽回,可如果跟逆党走到一起,那就是真的没有退路了。 第239章 御剑 王侯笑了笑,对他的沉默并不意外,也知道青山出身的谢周打心底排斥黑衣楼,但这并不影响他对谢周的观感,接着说道:“另外,其实包括我在内,很多人都在看着你。” 谢周说道:“那你们看到了什么?” 王侯对他说道:“你的表现,不够成熟。” 谢周看着他,再次沉默。 不够成熟。 他从来没听过这个评价。 因为他自幼都是一个人生活,有着远超同龄人的成熟和稳重,也有着远超同龄人的境界和实力,不管山里的师长还是师兄弟们,都对他极为放心,从没有人觉得他在成熟方面有所欠缺。 他真的已经足够成熟。 他也明白王侯这句话的意思。 成熟这两个字,或许应该换成隐忍。 他不够隐忍,不该被姚浩能激怒,不该给内廷司抓他把柄的机会。李大总管指责他是谢家余孽,这件事终究没有证据,只要他不犯错,内廷司就无法为难于他。 可是杀死姚浩能真的是犯错吗? 就算他的心性再稳重,终究只是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在黑暗面前,就该有年轻人的热血和冲劲。 如果换成关千云,换成师兄方正桓或者东方月明,恐怕早在几天前就已经将姚浩能斩杀。 况且,这么大一座长安城,如果一切都以利益为先,如果一切都要先问利弊,那么这里发生的任何事都会变成一个只有幻灭的过程,该是多么的无趣啊。 “当然你已经足够优秀,只不过有些时候,你大可不必束手束脚。” 王侯微笑看着他,平静说道:“我来教你该怎么做。” 话音落下,一道黑色的身影从几条街外的天穹上飞来,随手往下扔了一团东西。 扔下的是一团人影。 之所以用“团”形容,是因为这个人的双腿和双手都被折断,像是纸张一般被人 折在了一起,四肢、躯干包括脸上的表情都成不正常的扭曲,看起来就像是一团沙泥。 砰的一声,这团人影砸在谢周面前,引起数声惊呼。 从他身上的着装不难判断,此人正是如今的太医令以及最大的星君信徒乌朋。 先前乌朋最先指责谢周用邪功杀人,为姚浩能的死亡痛哭,但他却不敢上前,生怕愤怒中的谢周再一剑把他杀了,他随着人群,迅速离开了现场。 谁能想到他前脚刚走,后脚就落在了黑衣楼的刺客手中。 此时乌朋虽然失去了思考能力,但还没有死绝,发出无意识的呻吟。 王侯屈指弹出一道剑气,将这缕生机斩断,看着谢周随意说道:“谁犯了无法饶恕的错误,杀就是了,何必在意那么多的规矩?像这种背弃师门的大逆不道之徒,更该一剑杀之。” 谢周保持沉默,没有对此发表意见。 李大总管和远处站着的赵连秋等人也没有接话,只是沉默以对。 一剑杀之,说的轻巧,可谁不知道乌朋是星君的信徒,杀死他便等于挑衅星君。这些明面上的人物,谁都不愿意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做出此事,也只有王侯这种本来就在黑暗中的人物,才不介意来自星君的威压。 众人向上望去,那道黑色的身影在扔下乌朋之后迅速离开,不知去向了何处。 李大总管没有阻拦,蔡让等人无动于衷,徐恭和另外一个马姓总管还露出了轻笑。 因为他们认出了这道黑色的身影是谁,正是先前众人提到,王家那位伟大的画师王丘南。 王丘南的目标是在远处看戏的赵连秋。 当年便是赵连秋亲手杀了王繇和十数个王家直系,可以说他是王家最大的仇人。 终于有机会出来一趟,如何能不报仇? 对内廷司而言,有赵连秋这个死对头帮忙分担一个 强劲的敌人,他们庆幸还来不及,更不会去加以阻拦。 谢周没有抬头,看着死在自己面前的乌朋,忽然觉得这是王侯对他的邀请。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谢周还觉得王侯似乎在为他的遭遇感到庆幸。 谢周知道王侯一直都想邀请他加入黑衣楼,对王侯来说,这当然是一个很好的机会。 谢周接着想到,上次见面王侯对他说过一句很晦涩难懂的话,只是姓谢……是吗? 难道不是吗? 李大总管说他是谢桓的孩子,难道不是为了杀他而编造的谎言吗? 尽管谢家遭难时他只有不到三岁,但以他的早慧,却还记得幼年发生过的事。 他一直都住在谢家的伙房,跟着那些底层的曾和谢满有交情的仆从们一起生活,这个带他一天,另一个带他一天,靠几个仆从的共同抚养长大。在他的记忆中,从来没出现过谢桓的身影,更不知道谢桓到底什么模样。 谢周不明白王侯和李大总管为什么会这么认为,而且随着王侯和王氏剑的出现,这件事似乎被定了性,再没有回转的余地。 便在这时,一个内廷密探奔来,对着大总管单膝下跪,告知已经将周围所以人都驱散干净的消息。 大总管洒然一笑,提起绝刀,向王侯发出邀请:“我给你一个杀我的机会。” 王侯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 寒风骤乱,平地生烟,剑光与刀光冲天而起,撕裂云海,向着城外飞去。 远处的小曲等人为无法观看这等层次的强者交战而感到遗憾,却也知道大总管和王侯必须离开,虽然以他们对力量控制的细微程度不至于外露太多,但就算有一分外露,都会产生极大的破坏。 此外,远离长安后,王侯也就不用担心被阵法围困,可以心无顾忌地尽情出手。 带着压抑的寒风从长街呼啸 而过,吹动众人的衣袂。 嗡嗡嗡嗡,无数道利箭离开弩弦,像是暴雨一般封锁天空,朝谢周爆射而去。 谢周知道拼命的时候到了,随风而动,衣衫被风鼓动得呼呼作响。 锋利的箭矢从他的身边擦过,大部分都落在空处,只有几支幸运的弩箭割破他的衣衫,却也没能触及谢周的身体,没有给他造成哪怕一丝伤害。 青山的身法以七星为名,七星位于长夜深处,可见不可及,最是飘渺。 谢周将这种身法运用到了极致,虽然他就在人们的视线里,可任谁都无法猜测他下一刻会出现在什么地方,就像自由坠落的羽毛,又像清晨的云雾,难以捉摸。 宋忠夏竖起右手,暴喝一声,示意众密探放弃弩箭。 他们只有这一轮齐射的机会,因为在面对强者,尤其是面对像谢周这种以速度见长的剑客,弩箭很难起到应有的作用,稍有不慎,乃至会伤到友方。 谢周也用事实证明了这一点,八十多个密探的一轮齐射,共计五百多支弩箭,未能伤他分毫。 就在弩箭停歇的瞬间,谢周的身影出现在左侧一个内廷密探的面前。 这个密探只轻微的慌乱了一个瞬间,来不及握剑的他将内力灌注在手中的弓弩上,以弩代剑朝谢周砸了过去。 可谢周就像是预判了他的出手,身影奇迹般地再度横移,躲过了这含怒一击。 咚的一声! 谢周一记肘击爆发而出,撞在了这个密探的心口,将其撞晕的同时左手落在他的腰间,夺走了他来不及拔出的制式铁剑。 在握剑的第一时间,属于谢周的雄浑剑意朝铁剑内汹涌灌注,几乎瞬间就将属于前任剑主的气息驱逐,从内到外完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夺剑,一道清脆的剑鸣随之响彻长街。 但谢周根本没有停歇的空隙。 无数道剑 意,无数道强大的气息,自四面八方而来,挟着冬日的寒风向谢周扑去,如潮水一般将他淹没。 烟尘半笼的长街随即亮起数不清的剑光。 谢周处在这些剑光的正中心,就像是被潮水来回追赶的小船,随时都会倾倒。 但不是所有的潮水都能扑灭小船,就像总有海边的渔夫能够肆无忌惮地在大海内航行。 谢周一剑斩退来自身后的压力,再一剑将逼近到右边的密探打伤,他的身影不知何时已经从中心消失,让大部分剑光都落在空处,就像是在剑刃上的舞者。 不知出了多少剑,过了多少回合,终于有一个密探近了他身前三尺。 “给我死!”这个密探脸上爆发出狂喜的表情,仿佛看到有数不清的封赐在向自己招手。 可就在下一刻,他狂喜的表情突然凝固在了脸上,因为有一把剑突然出现在他的胸口,贯穿心脏,带走了他的所有生机。 这把剑是如何出现的? 只有距离最近的几个密探看的清楚,就在此人靠近谢周眼看就要杀死他的时候,谢周突然松开了握剑的手,然后这把铁剑就像是有了生命一般自行护主,刺入了此人的心脏。 名剑护主。 这四个字不只是说书人的传言,而是真正的存在于世间。 那些传承下来的名剑在认主之后,便会与主人的气息相融,当主人受到危险,它就会自行出鞘。最简单的例子,曾经的谢家家主谢桓虽然不擅修行,但有谢氏黑剑在身,等闲江湖散人根本就杀不了他。 然而,所有人都看到了谢周夺剑,都知道谢周手中的剑只是再普通不过的内廷司的制式铁剑,远远算不上名剑,何来护主一说? 如果说在场有一个人不觉得意外,那便只有蔡让了。 只有蔡让知道。 也只有蔡让见过。 这不是护主,而是御剑术。 第240章 李乐萍 乱战中心亮起一道白线,这道白线像是海鸟在暴雨中盘旋,划出一道道优美的痕迹。 谁都知道,这道白线的本体便是内廷司的制式铁剑,可谁都没想到这把制式铁剑竟然能在谢周手中爆发出难以想象的威力,来回穿梭间,硬生生地将靠近他的十余名密探逼退到三丈开外。 “御剑术!” 不知是谁暴喝了一声。 看着这道白线,人们终于确认谢周掌握了御剑术,这引起了一片哗然。 没有人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所有人都在等着谢周的灭亡,可事实证明,就连很多一品剑修都难以掌握的御剑术,奇迹般地出现在了一个二品剑修的手中,掌握的还如此熟练。 不过御剑术虽强,但却也不能赐予谢周破局的能力,短暂的迟疑过后,内廷密探们再次不畏生死地扑了过去。 论个人实力,这些密探不及谢周多矣,然而他们也都是内廷司千挑万选出的精英,执行过多次艰巨的任务,经验丰富,出手老道,相互间的配合愈发纯熟,除了最初被打晕和仓促之下死去的两个人,其余再无一人遭难。 随着时间流逝,内廷密探们越发沉稳,不急不躁,轮番消耗着谢周的体力。 这是最稳妥的打法,相对应的,谢周承受的压力越来越大,他必须脱离包围。 谢周右手虚握,道门牵引术随心而起,将那位死去的密探的剑招在手中。 夺剑的场景再次上演。 战场外的内廷总管们看到这一幕,不由地挑了挑眉,心想一把剑不够用吗? 他们知道谢周很强,也知道在齐郡时,谢周曾一人打败了花小妖和毒咒的联手。 但卷宗上写的清清楚楚,谢周之所以越阶而战,是因为姜御给他在紫气东来上留了一道剑意,真正打败花小妖和毒咒的不是 谢周,而是姜御留给他的后手。 所以在众人看来,谢周整体上仍处在二品的范畴,不至于无法直视。 但就在下一刻。 他们就看到了极其震惊的一幕。 谢周一手持剑,挡住身前敌人的全力一击,与此同时,御剑逼退了身后的敌人。 他竟然真的同时操纵了两把剑,注意这不是一前一后,而是同时! 两道剑光,两道不同的剑招,两种不同的攻击方式,落在两处地方。 在那些眼高于顶的书生们眼里,这或许不算什么。 不就是一心二用,左手画圆右手画方的道理吗?这很困难吗? 这当然困难,而且只有真正强大的修行者才明白这其中难在何处。 这可不是简单的一心二用,还要求谢周将精神力和内力同时一分为二,附着于两把剑上,并且要保证这两把剑都保持应有的威力。 左手画圆右手画方终究只是一个人,而这等于两个剑客同时出剑,而且是两个能够完美配合,不会有任何间断的剑客。 这意味着谢周要有足够强大,超越同境界两倍甚至三倍的内力积累,还要有超越同境界数倍的精神量。 按理来说,谢周不该有如此充沛的内力和精神量,但只有极少数人知道,谢周自幼具备道心,在起点上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修行十余年,他从未担心过这种数量上的问题。 不过这也是谢周第一次同时操纵两把剑,识海中有极强的刺痛感袭来。 这不是精神量不够的问题,而是意识分割带来的弊端,足以让正常人变得疯狂。 如果任由这种弊端扩大,很可能会导致医学界的精神分裂或者修行界的走火入魔。 这一刻,谢周突然想到了司徒行策。 作为天下前五的顶级剑修,司徒行策赖以成名的便是多把剑御敌 。 只是不知道他在同时操纵多把剑时,怎么解决来自精神世界的压力? 谢周无法理解,现在的他也没时间思考该如何解决这个问题。 剑光纵横于长街之上,凌厉森然,一次次将贴到身边的内廷密探逼退。 谢周没有尝试逃走,在这么多高手的注视下,他也没有逃走的可能。 他现在只能将希望寄托于师父和青山,等待姜御的到来。 如果有人观察的足够仔细,会发现谢周的左手时不时会掐一个剑诀。 这个剑诀不是在施展御剑术,而是在召唤紫气东来。 然而从杀死姚浩能到现在,谢周已经做了上百次尝试,尽数失败。 似乎有一道看不见的屏障拦在了他和青山之间,切断了他和紫气东来之间的联系。 不远处,蔡让和宋忠夏等人都沉默地看着这场战斗,迟迟不肯出手。 他们也在等。 等其他潜伏在长安的王谢族人。 这是兵家常用的计谋,是为围点打援。 事实上,自从陛下告知了他们一部分真相后,内廷司发动全部力量,当然不只是为了谢周,重点就在于王谢安插在长安的暗桩们,就像先前的王侯,之后到来的王丘南。 只不过像是王侯和王丘南这种强者很难杀死,他们也很聪明的远离长安,不肯落入重围,所以想要杀死他们是不可能的事情,内廷司的真正目标是那些中层人士。 等了这么久,还不出现吗? 内廷密探们已有三十多个负伤,谢周的体力终于逐渐下滑,飞剑的速度有了削减的趋势。 谢周眼中平静的神采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疲惫和苦涩。 他心里存在着和蔡让等人一样的想法。 已经一刻钟了,师父还没来吗? …… …… 紫霞观内。 在听到“皇血”两个字的时候,燕白 发终于坐不住了,腾地一声站了起来。 担任不良人领袖多年,燕白发外粗心细,道心通明,遇事淡定,但这时候还是傻了。 谢周……皇血…… 难道谢周是皇家的血脉? 燕白发好半晌才回过神来,盘膝坐回坐塌上,声音微颤道:“你是说……他姓李?” 皇帝向看白痴一样的看了他一眼,说道:“他是高阳的儿子。” 燕白发心想高什么?什么阳? 高阳是谁? 看他神情皇帝就知道他陷入了误区,提醒说道:“朕说的是乐萍。” 燕白发心里咯噔一声,很快将高阳和李乐萍联系到一起,从记忆中找到了那位美丽动人的公主殿下。 高阳公主。 李乐萍。 她是先皇的第六个女儿,同时也是皇后膝下唯一的女儿,现皇帝的亲妹妹。 她曾是最受先皇喜欢的公主,又因本朝皇帝是她的亲哥哥,所以在一众公主中地位极高。 由于备受宠爱,李乐萍的性格难免有些任性,经常溜出皇宫四处游玩,还特别喜欢逗弄城里追求她的年轻公子哥,但由于她完美遗传了先皇和皇后的相貌优点,出落的十分水灵,即使被她讨厌的人都生不出讨厌她的心来。 在当时,李乐萍被誉为长安第一美女,是无数同龄男子的梦中情人。 但是,李乐萍绝不止于玩乐。 年少时她曾陪皇后母亲吃斋念佛,也曾陪着先皇父亲去往周边的村镇视察民情,她远比兄弟姐妹们更懂民间疾苦。 后来皇后体弱,先皇又卧病在床,为了替父母祈福,李乐萍便经常外出布施。 与谢桓定亲后,她还以皇室和谢家的名义,为穷苦人民成立了一个商会,数次帮助那些生活在底层的贫民,给他们送粮送炭送衣。直到先皇与皇后“病逝”,李乐萍都不曾停下 做善事的步伐,她常对商会的人说,卖炭翁可能在家受冻都不舍得烧一块炭,卖油翁可能自己家里的菜都不见油腥,她经常奔波乡里体恤民生,她还让人在商会的梁柱上刻了这么两句话: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 绝美的相貌,菩萨的心肠,加上时而俏皮的可爱性子,以至于在永仪最初几年,李乐萍的名气极大,不只是朝中百官,就连长安的阖城百姓都对她印象颇深,很喜欢人美心善的公主殿下。 娶了李乐萍的谢桓,甚至被戏称为“全长安男子的共同仇敌”。 只可惜,在嫁与谢桓的第四年,谢氏“谋反”,李乐萍也死在了那场大火之中。 从此世间再无高阳公主之名,李乐萍创办的商会也消失在历史的尘埃中。 燕白发也已经有好多年没有听过李乐萍的名字。 直到今天,陛下告诉他,谢周是李乐萍的儿子。 怎么可能? 谢桓和李乐萍唯一的儿子名叫谢淮,这是谁都无可否认的事实。 当年谢淮出生时,谢桓在长安和金陵两地设宴,广邀上千宾客恭贺喜事。 燕白发力争这个事实,看着皇帝的眼睛,提醒说道:“当年为谢淮庆生时,陛下你还亲往参宴,送了价值十万银的大礼,由于这是你的第一个外甥,你还赐予了他宣平侯的爵位,难道你都忘了吗?” 皇帝微微摇头,说道:“朕没忘。” 燕白发眼神微凝,问道:“那是为什么?” 既然你没忘,既然你知道谢淮是谢桓和李乐萍唯一的子嗣,为何又提到谢周? 皇帝说道:“这其中的错乱朕也尚未明辨,但谢周是乐萍的儿子,此事不假。” 燕白发沉默地看着他,安静了很长时间,最终还是那三个字:“为什么?” 皇帝说道:“此乃星君箴言。” 第241章 这便是我的道理 此乃星君箴言。 听到这句话,燕白发眉头紧皱,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怒火。 星君,又是星君! 一个老妖道,不曾与王谢有过来往,不曾赴谢淮的出生宴,凭什么出此妄言? 况且都是道门出身,星君并不是第一次见到谢周,为何到现在才突然发难? 这真是很没道理的事情。 燕白发看着皇帝,说道:“证据呢?” 抛弃敬语,以过激的口吻质疑皇帝,无疑有违君臣之道,这真是有些疯狂的举动。 如果被礼部的官员看到,少不得要参上燕白发几本。 不过愤怒中的燕白发却懒得在乎这些礼仪,相比虚与委蛇,他更在乎真相。 皇帝知道他的性格,面对质疑倒也不生气,也知道如果要稳住燕白发,那就必须拿出一个能说服他的理由。 以皇帝的身份相压倒是可以,问题在于,以身份相压这种事偶尔做一次无妨,次数多了呢?须知是朝廷需要燕白发,而不是燕白发离不开朝廷。 所以面对这种至强者,即使是皇帝都轻易不愿意拿身份压人,平静说道:“当初谢周在齐郡与人交战,身负重伤,血气外溢,彼时星君恰好前往齐郡赴宴……” 随着皇帝的讲述,燕白发终于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星君之前确实见过谢周,但和之前不一样的是,他在齐郡遇到谢周时,谢周受了伤。 彼时谢周与毒咒和花小妖战过不久,重伤未愈,血气自有外溢。 原因正在于此。 星君修的是命术和山术,最擅长观人,加上他常年带领陛下修行,对皇家血脉无比熟悉,所以当他洞察到谢周的血气,不难分辨其中蕴含有皇家血脉,而且极为纯粹。 这足以证明,谢周是皇室血亲。 在返回长安后,星君便将自己的发现告知给了皇帝。 以谢为姓,从金陵谢家残存,在乌衣巷中成长,是 的,这几点都可以用谢家仆役之子解释,可皇室血亲该如何解释?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谢周是李乐萍的儿子。 可如果事实真是如此,谢淮呢? 谢淮又是谁? 这个问题又变得无从解释。 在短暂的沉默后,燕白发看着陛下的眼睛,说道:“我不信。” 相比于怀疑既知的事实,他更怀疑这个诱导陛下修道、让人捉摸不透的星君。 皇帝笑了笑,说道:“随你。” 燕白发沉声说道:“星君和陛下你一样不喜欢青山,如今谢周被确认是下一任的青山掌门,星君不是没有陷害他的理由。” “不得以恶意揣测星君。” 皇帝训斥了一句,接着说道:“再说了,此事重大,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燕白发沉默片刻,说道:“陛下,但你不要忘了,青山就在城外,姜御就在青山。” 听到他提起青山,皇帝神情淡然,不见丝毫紧张,淡淡地说道:“当然没忘,不然你以为星君做什么去了?” 燕白发愣了愣,没有再说什么,他看着皇帝陛下的眼睛,终于确认了两个事实。 第一是他在陛下心中的分量远不及星君多矣,第二陛下对谢周出手,星君所说的“真相”是一方面,或许是在报姜御当年的一剑之仇,也未尝没有打压青山的意思。 …… …… 姜御为什么没有来? 青山为什么没有动静? 谢周不知道答案,但皇帝、李大总管、蔡让等人都知道答案,现在燕白发也知道了。 星君去了青山。 他踩在紫色的祥云上,看着前方不停翻涌的云海以及云海下方看不到尽头的野山群,脸上带着微笑,拂尘在手,道袍随风而动,超凡脱俗,仿佛真仙。 “姜师侄,又见面了。” 星君望着前方的云海说道。 随着他的声音落处,云海中翻滚着生出无数波浪,向着 两边蔓延而去,露出了一道剑影。 剑影静止在了星君面前的天空里,渐渐显露出他真实的模样。 正是姜御。 姜御今天穿着一身普通的青衣,双手负背,面无表情地看着星君。 “你知道我来青山是为了什么。” 星君平静地与他对视,右手握着拂尘,左手行了一个道礼,开门见山道:“姜师侄,吾奉陛下旨意,特来请青山封山,不需太久,只需今天一天即可。” 云层之上并不安静,罡风来回呼啸,在天地间肆无忌惮地穿行。 姜御说道:“然后呢?” 星君说道:“请青山听旨。” 姜御看着他,淡淡地说道:“皇帝什么时候有命令青山的资格了?” 星君理所当然地说道:“青山在大夏国土之内,理应听大夏的主人调遣,虽然陛下很少命令青山,但不代表陛下就没有这个资格,虽然青山总是任性行事,但不代表这就是正确,你应该明白这个道理。” 姜御眼神微冷,说道:“狗屁的道理。” 星君说道:“而且姜师侄你应该比任何人都明白陛下这么做的原因,何必装傻?” 姜御皱眉说道:“我装什么傻?” 星君不紧不慢地说道:“当初你我在齐郡相遇,你曾问我是否在谢周身上看到了什么,不就是在担心这一点吗?谢周身上有皇家血脉,你应该比我更清楚才对。” 听到这句话,姜御皱起眉头,仿佛听到了全世界最可笑的笑话,用嘲讽的语气说道:“果然在朝中修道,难免沾上政客的臭毛病,看来你也学会莫须有的那一套了。” 星君叹了口气,表情复杂地看着他,说道:“装糊涂是没有用的。” 姜御淡淡地说道:“如果你觉得我在装糊涂,就应当拿出更多的证据。” 星君闻言苦笑不已,叹息道:“你既笃定我拿不出证据,又何必多问? ” 姜御想都不想地反问道:“你既拿不出证据,又何故来此?” 星君脸上的苦笑更浓,无奈说道:“师侄你为何不讲道理?” 姜御嗤笑道:“朝廷困我小徒,你又来此拦我,却还在说狗屁的道理。” 星君摇了摇头,看着油盐不进的姜御,还是同样的说辞:“你知道这是因为什么。” “多说无益。”姜御寒声说道:“既然拿不出证据,就赶紧让开。” 星君敛了笑容,拂尘从右手转移到左手,这一来一回间从拂尘中渗透出了难以想象的精妙气息,像是喝醉的天仙看云雾不喜,于是要将所有的云雾尽数碾碎。 天地间顿时变得清明许多。 抬手破云,这一幕十分具有冲击力。 但姜御不为所动,继续以平静地口吻说道:“让开。” 星君深呼吸一口气,看着姜御沉声说道:“如果老道不让呢?” 姜御没有再说话,但他用实际行动给出了回答,化作一道残影出现在星君面前,指出如剑,刺向星君的面门。 ——如果不让,那我就逼你让开! 星君顿时神情大变,眼中带着难以掩饰的震惊之色,仿佛在说你竟敢对我出手? 论年龄,他如今年过一百,存世的时间是姜御的两倍还多。 论辈分,姜御的师父曾对他以兄长相称,他是姜御的师伯。 论道统,碧霞观、紫霞观和观星楼都和青山一样归属道门。 不管从任何角度来看,姜御都不该对他出手,更不能对他出手。 尽管在来之前星君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但他依然没想到姜御会出手的这般果断,再也无法保持淡然的模样,仓促之下以拂尘相迎,白线舞动缠绕,护在自己身前。 这些白色仿佛丝海般的拂尘与姜御的剑气撞在一起,发出刺啦刺啦的声音,它确实阻挡了姜御的剑,但肉眼可见的,剑气前方 的丝线绷得越来越紧,仅仅两个呼吸就坚持不住,砰的一声骤然断裂。 剑气斩在了星君的面门。 星君将右手竖在胸前,手势接连变换,璀璨的金光从他的身体表面散发而出。 这层金光挡住剑气,变得愈发明亮,爆发出一圈圈犹如涟漪般的波纹。 随着星君再一挥手,这道剑气被他甩向旁边,落在身后的一座野山头。 轰的一声巨响! 在距离山顶十余丈左右的地方,山头从中断裂,剑气切过去的地方光滑如镜。 断掉的山头朝地面砸落,带起滔天的烟尘,伴随着无数鸟兽惊恐的叫声,四处逃窜。 一剑之威,足以搬山填海。 星君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看着断掉的山头,有些后怕。 如果不是金光咒施展的及时,他必然会在姜御的偷袭下身受重伤。 可他的拂尘断了,梳理的一丝不苟的头发也散了,脸上多出了一道血口。 星君不记得有多少年没人敢对自己出手了,也不记得自己有多少年没有受过这种屈辱了,愤怒地胡子都飞舞起来,碎裂的拂尘指着姜御,大喝道:“姜御!岂敢如此放肆!” 姜御耷拉着眉眼,甩了甩右手,少有地称呼星君为师伯,说道:“很早就想向师伯讨教一番,今天终于有机会了。” 话音落处,一道璀璨的紫光从十余里外的群山深处飞来,落在了他的手中。 正是谢周如何呼喊都无法招走的紫气东来,被姜御拿来暂用。 持剑于手,姜御的气息节节攀升,衣衫在剑气中猎猎作响,周端的白云也化为一道道剑的形状,在他身边盘旋呼啸,姜御眨眼间万剑缠身,看起来就像一尊魔神。 入我剑域,万物皆剑。 这便是领域。 超越品级的领域。 “师伯,接好了!” 姜御轻喝一声,一剑斩落。 你问我道理。 剑便是我的道理。 第242章 接我一记龙象拳 青山能被称为世间第一大派,当然不只有姜御一位强者,还有十多个一品境的剑修。星君或许能拦住姜御,但其他人呢?他座下的弟子虽多,又如何比得过青山? 但星君却似乎不担心这个问题,数道精妙的道法在他的手中出现,朝姜御轰了过去。 群山里的树木以松柏为主,终年不断青绿,由于生长地势极高,天气极寒,往往一场雪落下,直到第二年的春天都不会融化。放眼望去,青青白白,显得格外苍茫。 此时在一片苍茫间,有几道黑色的身影从长安的方向走来,看似缓慢,实则以无比的速度踩着寒风,不过几个呼吸就来到青山的山门前,他们递上拜帖,不等弟子禀报就在山脚下分散,各自去往一座山头。 白云峰上,东方瑀正在研读一本剑谱。 忽然他放下剑谱,望向远方的云海,察觉到了姜御和星君的战斗动静。 姜师弟他……怎么会与星君动手? 东方瑀有些惊讶,正准确去一探究竟。 “东方兄!”这时,背后忽然有人喊住了他,来者是一位看起来四十多岁的壮汉,穿着一身黑红相间的长袍,长袍下面露出几分亮银色甲片,黝黑的脸刻有两道伤疤。 壮汉闪身出现在东方瑀身前,干笑着说道:“东方兄,我近日修行上遇到了一个难题……” 东方瑀没听清他后面说了什么,事实上壮汉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这些话本就是借口。 东方瑀显然没有和他掰扯的心情,皱眉说道:“上将军,你要阻我?” 壮汉被揭穿目的也不觉得尴尬,哈哈一笑说道:“我也是奉命行事。” 壮汉姓秦名绩,乃是山南道军的主帅,官职虽不是武官中最高,但论实力境界,俨然是如今大夏军中的魁首人物。早年边关战事繁重时,秦绩曾 奉命驻守边关,东方瑀也曾在边关历练,与他有些交情。 秦绩说自己是奉命行事,至于奉谁的命,谁能命的了他? 放眼天下也只有皇帝一人。 与其说是奉命,不如说是奉旨。 东方瑀疑惑道:“陛下到底想做什么?” 秦绩也不否认,实话实说道:“看样子是要杀你们青山的继承人。” 东方瑀的实力不如姜御,虽然察觉到长安爆发出的战斗气息,但并不明白其中的原因,他也没打算去看是什么情况,毕竟最近的长安不太平,战斗发生的格外频繁。 此时听到秦绩的话,东方瑀才明白原来是谢周在长安出了事,顿时眉头紧皱,拳头下意识地握了起来。 难怪姜御愤怒地离开青山,连紫气东来都给带了过去。 难怪姜御不惜与星君开战。 东方瑀直截了当道:“原因呢?” 秦绩便把自己知道的事情全都说了出来,来来回回还是绕不开王谢两字。 “荒唐!”东方瑀怒喝一声,脸上写满了荒谬的情绪。 谢周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是什么样的人,有什么样的出身,难道他还能不知道吗? 皇帝就算想针对青山也得找个像样的理由,如此乱扣罪名,真当青山好欺负了吗? 东方瑀甚至连证据都没有问。 他相信对方拿不出证据,即使真的有所谓证据,也必然是有人伪造。 东方瑀很生气,东方月明、方正桓、谢周这三个孩子都是他看着长大,他也一直都把谢周都当成亲儿子看待,自己平时怎么训斥都可以,但怎么能让外人给欺负了? 东方瑀一招手,青山法剑落在他的手中,看着挡在面前的秦绩说道:“让开。” 秦绩说道:“不让。” 东方瑀加重语气道:“让开!” 秦绩摇了摇头:“不让。” 东方瑀深呼吸一口气,强迫自己保 持冷静,说道:“我再说最后一遍,让开!” 秦绩很没骨气地缩了缩脖子,说道:“咱也是奉命行事,没得让啊。” 东方瑀没有再说什么,和姜御一样,他也握紧手中剑,一剑斩了下去。 其实非到万不得已,他实在是不想和秦绩动手,一来对方背靠朝廷,牵扯着极其复杂的利益关系,二来他曾和秦绩并肩作战,关系不错,秦绩算得上他少有的朋友之一。 但管你是上将军还是星君,管你是道门同属还是朝廷中人,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照样是一剑下去。 他们这一脉,向来护短。 “他妈的东方瑀,你动真格的啊!”秦绩一边躲过剑气一边大声吆喝着,心想真是没办法,只能比划比划了,虽然他自认不是东方瑀的对手,但拦上两个时辰却是问题不大。 崖坪上狂风大作,东方瑀和秦绩先后升入云层,以防破坏峰顶的建筑。 东方瑀再没有对秦绩说一句话。 秦绩也没有再给任何解释。 奉命是真,皇帝的旨意也是真,但秦绩作为军方的最强者,是陛下的从属不假,却不是陛下养的一条狗,怎么会盲目地听从陛下调遣? 稍加思索,便知道这也是秦绩自己的意愿。 秦绩曾戍边卫国二十年,坐镇长安十年,斩凶除恶不计其数,毫无疑问是个正直的人。 但他也曾参与对王谢的围剿。 他曾在长安谢家的府邸大开杀戒,夺走了十余个谢家嫡系的生命。 现在陛下突然告诉他,谢家的儿子还活着,而且拜入青山成了姜御的弟子。 这让他如何心安? 再正直的人,做过再多好事的人,终究有自己的一份私心。 为了自己也好,为了家族也好,秦绩绝不允许谢家翻身。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所以秦绩来了,他要阻止青山对谢周的救援 。 紫云峰、万丈峰、文禄峰等七座山峰的主人也都迎来了拜访。 和秦绩一样,他们也是来阻止青山的人。 这些人中有李氏亲王,有来京述职的云州不良帅,有淮南道的将军,还有几个是与朝廷联系颇多的江湖掌门。 像他们这样的人还有很多。 墙倒众人推,内廷司、不良人、诸方道军、各地江湖势力……朝廷许诺的利益太多,瓜分王谢带来的诱惑太大,以至于当年朝野中有无数人都曾对王谢出手,这些人当然不希望看到王谢的归来。 然而想要压服青山是何其困难的事情? 紫霞观除了星君外不便出手,不良人不肯出手,还有许多江湖势力不敢出手。 陛下最终也找来了只七个一品中期往上的强者,与青山的强者数量相比远远不足。 但这就够了啊。 真的够了。 青山不是姜御一个人的青山。 青山也不是姜御一个人说了就算,即使加上东方瑀也不行。 他们只需要拦住姜御和东方瑀,以及那几个和掌门一脉走的很近的青山长老。 剩下的十余个一品剑修,不用去管,相信他们不会为了一个谢周就和朝廷开战。 况且由于姜御的独断专行,不经长老议会就擅自将紫气东来传给了谢周,这早就在青山引起了大量不满,诸长老因此对姜御和谢周心生嫌隙,此时谢周出事,估计他们不仅不会帮忙,反而乐见其成。 当然,姜御和谢周在弟子间也有许多拥趸,在年轻弟子间的拥趸尤其之多。 可这些年轻弟子大多停留在二品三品的境界,又能起到什么作用? 朝廷根本没心思理会他们,在朝廷眼里,这些连一品都不到的剑修根本不足为虑,即使放他们过去,对战局也起不到什么影响。 至于全面开战,别搞笑了。 不需要动脑便能想象 的到如果青山和朝廷开战后的天下会成什么模样。 不说生灵涂炭民不聊生,但至少长安肯定会被打没,半个雍州都要为之陪葬。 所以当初被怒火冲昏头脑的姜御即使把剑横在皇帝的脑袋上,最终也不敢真的出剑。 没有人能承担的起这个后果。 …… …… 景林大街上,谢周的体力消耗得愈发厉害,飞剑从一刻钟前就开始不稳,脸色一片苍白。他已经受了内伤,每次出剑都会导致伤势加重,胸前的衣衫也已被鲜血染红。 但没有人敢小看他哪怕一分一毫,看看他的战绩吧,八十多个二品境的密探,如今已有半数重伤倒地,剩下还站着的密探也各有负伤。 他以一己之力,击败了数十倍同境的强者。 蔡让看着这一幕,眼神幽深。 宋忠夏闭眼叹了口气,忽然想起了姜御年轻时曾说过的一句话。 那时姜御与大罗教的教主约战。 有人问他,能赢吗? 姜御只是平静地说,我于同境全无敌。 这一句话真是狂妄到了极点,也一直不被众人认同。 因为姜御虽然战胜过司徒行策,但他一直没有和柳玉发生过战斗,而且支持柳玉的人比支持姜御的更多。 但此时此刻,看着乱战中心的谢周,没有人会产生怀疑。 他于同境,全无敌。 当然也只限于同境。 蔡让抬头看了看天色,心想后续的支援应该不会来了。 谢周也有些难过地想到,青山的支援应该不会来了。 那么,到此为止吧。 蔡让用眼神示意周围的人都退后几步,膝盖微屈,整个人缓缓升入半空。 围攻谢周的内廷密探们纷纷停下动作,以最快的速度向远处撤离。 大街中段,只剩谢周一人。 “接我一拳。” 蔡让看着他露齿一笑,积蓄了一个多时辰的拳头终于在此刻,一拳轰出! 第243章 生死之间 随着他的拳头落处,空气中爆发出一阵雷鸣般的响声,恐怖的拳劲与空气摩擦出无数火焰,其间隐隐有巨大的龙与象的法相呈现,它们仰天嘶吼,奋力争鸣。 看到这个拳头,许多境界低微的人不觉得可怕,反而心神变得安静下来。 因为拳头表面不只燃烧着火焰,还散发着璀璨的金光。 这些金光便是佛光。 是由佛门《龙象金刚经》修炼到第十一层而衍生出的最正宗最纯粹的佛光。 事实上,人们到现在仍然想不明白,蔡让一个俗家弟子,既不遵守佛门戒律,又经常在血与乱中游走,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他与佛都沾不到边。 那他凭什么能超越那些在寺庙中苦修的高僧,成为第一个将龙象经修炼到第十一层的人? 也或许这世上所有难以想象的事情都可以用天赋解释,就像大总管的评价一样,蔡让是一个天生的僧人,没有人比他更适合修佛。 哗哗哗哗,无数道破碎的声音将人们从思绪中拉回,两侧的商铺民楼在佛门的威压下簌簌发抖,破碎的砖瓦片从墙体上剥落,跪倒在地上祈求佛的宽恕。 还有许多境界稍低的人也跪倒下来,颤抖着身躯朝这道拳印朝拜。 面对这样慈悲且肃杀的佛门龙象拳,相信就算是王侯和李大总管在此,都必须全力以待。 在龙与象的法相面前,在巨大的佛门金拳印面前,谢周显得是那样渺小。 谢周知道自己躲不过去了,这道手印已经牢牢地将他锁定。 除非他爆发出比拳头更快的速度,否则绝没有避开的可能。 没有除非。 即使全盛状态下的他都没有那样的速度,何况现在的他早已伤痛入骨。 拳劲带出的罡风吹动他的衣衫和黑发,他站在风暴中央,一只手握着剑,还有一把剑在他的身 边呼啸盘旋,谢周没有绝望,也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在佛前颤抖,他只是再次出剑。 嗖嗖两声,两道剑光向拳头斩了过去。 这两道剑光比谢周今天所有的剑都快,无比锋利的剑意甚至在被佛门真意笼罩的天地中撕开一个口子,强势地占据一席之地,将那些已经破碎的青石砖瓦斩得更碎。 在这一刻,谢周爆发出了难以想象的潜力。 宋忠夏等人再次为之惊讶。 感受着那两道飞剑散发出的恐怖剑意,他们难以置信地发现,其中的力量比他们更强。 换句话说,此时的谢周已经有了越阶而战的资本,他已经比宋忠夏这些靠着丹药才做出突破的一品更强。 但之所以用潜力形容,是因为这一切的爆发在蔡让的拳头面前都是徒劳。 这最后的璀璨改变不了他死亡的结局。 谢周也看出了这一点,将所有的内力和精神力倾泻而出,尽数付诸于剑。 本就强大的剑光再度攀升了一个台阶,其中真意让远处观战的小曲都为之侧目。 可惜事实却依然残酷。 从蔡让将蓄势已久的拳头挥出,这片天地就改由成佛前的龙象掌管。 任你再锋利强大的剑意,都属于这片天地的一部分,就仿佛掉入沼泽的幼兽,惨叫着,挣扎着,然后痛苦地消失。 事实也确实如此。 谢周爆发出的两道剑光只浅浅阻拦了拳头一瞬,就在恐怖的拳劲下寸寸崩裂。 人们或平静或遗憾地看着这一切,他们的眼神就好像在说,你又没剑了,那你还能再夺今天的第三把剑吗? 答案是不能。 在最后的爆发中,谢周经脉里的内力彻底枯竭,识海也变得虚乏空无。 即使再有一把剑落在他的手边,他也失去夺剑的气力了。 谢周依然没有绝望,但他的眼中也没有斗志了,只 剩苦涩。 这就是死亡来临的感觉吗? 谢周低下头,缓缓闭上了眼睛。 燃烧着火焰的、慈悲的、肃杀的、强大的、不可抵挡的拳头越来越近,璀璨的佛门金光逐渐将他吞噬淹没。 蔡让平静地看着这一幕。 宋忠夏叹息了一声。 小曲抿着唇,紧紧握着拳头。 长安城外的某个小镇上,租了间小院养伤的花小妖忽然觉得心悸,推开院门望向远处的长安城,一双桃花眼里满是惊恐的愤怒。 天机阁顶楼的栏杆边上,柳心兰和柳金注视着这一幕,前者惊,后者怒。 昨天两人讨论柳心月的婚事时,柳心兰说要等,等到谢淮和谢周中的一个死去。 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也没想到会来得这么突然。 紫霞观内的燕白发腾地站起身,在皇帝的注视下,又缓缓坐了回去。 燕府中被打晕的燕清辞从昏睡中惊醒,慌乱地从床上爬了起来,可房间外早被老陈和几个不良人高手设了禁制,她奋力拍打房门却得不到回应。少女的心悸感越来越重,巨大的恐惧一点点地侵占她的身心。她从未像今天这般无助,无力地蹲下身子,抱着膝盖,眼泪在瞳孔中打着转,像一只可怜的猫咪。 城外天穹上正与星君缠斗的姜御剑招微顿,望了一眼长安的方向。 星君同样知道发生了什么,不想再与他战斗,说道:“到此为止吧。” 姜御没有停下,剑招反而愈发凌厉,冷冷地说道:“如果他死了,更该让你们陪葬。” 这句话里的他们,当然包括星君,包括大总管和蔡让,乃至包括皇帝。 星君被他打的有些狼狈,听到这句话更是心中一惊。 姜御护短,这一点大家都清楚。 但谁都没想到,他竟然疯狂到要让所有人为谢周陪葬。 难道他不担心这会引起青 山和朝廷的战争,然后被朝廷制裁吗? 星君忽然生出了一丝悔意,他们不该这么挑战姜御的底线的。 但这丝悔意很快消失,星君向后掠去,手中道法频出阻挡姜御的剑招。 这应该只是气话,先不说姜御有没有让众人都为之陪葬的能力,就算他能够做到,待他冷静下来,自然会明白背后难以想象的后果,也就不会做出那种愚蠢的事。 星君不想再进行这场无意义的战斗了,谢周就要死了。 还有谁能救他? 大兴善寺内,法显站在静室的木门前,右手落在门把上,准备推开。 今天的他不再是一身僧袍,换上了一套黑色的紧身衣。 在他的左手,还提着个黑色的头套。 所以更准确的说,这是一身夜行衣,穿着这身衣服的法显就好像要去偷花的贼。 但就在他准备推开房门的时候,忽然停下动作,挑了挑眉,发出了一声轻咦。 …… …… 死亡是什么感觉? 哲学家们能给出许多或直接或晦涩的解读,但那终究不是真正的答案。 相比之下,或许像关千云这种数次历经生死的人给出的答案更可信一些。 谢周没有关千云的经历,关于死亡,他的理解没有很多。 幼时乌衣巷中的他有诸葛长安作保,在狂风寨遇到黑衣楼的苦行僧时有道心支撑,前段时间被蔡让和毒咒追杀时有师父留给他的手段防身,谢周经历过很多次危机,但真正的生死危机,一次都没有。 直到今天。 谢周终于知道,死亡并不可怕。 原来在死亡面前,人类的精神会由最初时的恐惧演化为真正的平静,思绪会无意识地散发,变得格外顺畅。 那些发生过的,见到过的,经历过的,记忆尤深的,乃至遗忘的都会在脑海中重现,一层层一幕幕就像白天和黑 夜的转换,春夏秋冬的轮回,很普通也很真实。 谢周看到了幼时谢府的生活,看到了金陵的大火,看到了诸葛长安,看到了他和老仆在道观里生活的艰苦,看到了站在窗外跟着念书的孩童,看到了姜御来找他收徒,看到了和师兄在山顶苦读,看到了被东方月明逼着练剑,看到了齐郡孟氏的朋友,看到了关千云骄傲的嘴脸,看到了花小妖的桃花眼,看到了葛桂的悲哀,看到了张季舟的意难平……以及看到了燕清辞的一颦一笑。 生活的一幕幕在他眼前闪过,散发着金光,将他拉入轮回。 金光忽散,世界变得一片黑暗,在谢周的精神世界里,他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但在外人看来,那道金光还没有彻底落下,他还站在原地,脑海中不断闪回。 在这一刻,谢周就好像那只箱子里的猫。 或者生,或者死,生与死同时叠加在他的身上,又或者生与死都从他的身体里消失。 这是一种很玄妙的难以形容的状态,也许应该被理解为一种极端情况下的顿悟。 这是真正意义上的感悟生死。 谁都不知道谢周是否能感悟成功。 但谢周知道,从小到大,从学塾到青山,但凡涉及感悟一类的事情,他从来不会出错。 黑暗的世界重新亮起了一道光芒,群山的黑暗里有太阳悄悄升起。 金光变得暖洋洋的,耳边的寒风温柔地轻拂,呼唤他的回归。 然后,谢周睁开了眼睛。 他的眼睛是那样的清澈,就像山间的泉水般清澈见底,平静且淡然。 他将右手虚握。 无数道剑光从他的手中出现,朝蔡让的拳头斩了过去。 接你一拳。 那好。 便如你所愿。 …… ps:箱子里的猫也就是薛定谔的猫,生死叠加大家应该知道吧,不知道请自行百度哈 第244章 眨眼即破境 那些剑光来自谢周的右手,无尽的剑意从他的衣袂间跳跃而出。 那些剑影则来源于在场的内廷密探们,他们手中的剑在这一刻忽然不听使唤,变得无法控制,挣扎着从他们手中离开,朝谢周飞了过去,就好像谢周才是它们真正的主人。 数不清的剑光遮蔽天地,剑影头尾相连,撞向上方的金拳。 砰砰砰砰! 剑与拳不断地要将对方碾压,最先接触的剑影承受不住,碎成无数铁屑落下,后续的剑影顶替它的位置,以最快的速度迎了上去,剑身颤抖着,剑鸣呼啸着,不畏生死。 占据了天地的龙象仰天嘶吼,似不甘,似愤恨,被迫将半数领土割让给这些剑影。 随着噗呲一声,就好像用力过猛的书法家将笔尖穿透纸张,顽皮的孩童将泥巴呼向墙面,燃烧着火焰的拳头终于在不畏生死的剑影面前选择了退避,化为无数光点消散于世间。 天地一片清明。 看着站在长街中央的谢周,观战众人无不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蔡让的表情变得非常难看。 宋忠夏的嘴巴张得几乎能塞下一个鸡蛋。 那些内廷密探被交战的气浪*逼得再次退让,保留出足够的安全距离。 云不再动,风不再流,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陷入了静止。 人们震惊地看着被数十把剑拱卫着的谢周,一时间不知道该作何言语。 从蔡让出拳,到拳劲被破,这一切看似缓慢,实则发生在极短的时间里。 人们只看到谢周闭眼。 然后睁眼。 就是这睁眼闭眼之间,谢周跨越了修行品级的最后一道门槛,登临一品。 他就这么破境了吗? 感受到天地间明显比先前强大了太多的剑意,众人忽然有种梦幻的感觉。 蔡让和小曲的感觉还好,他们破境时的年龄虽然比谢周大了少许,但整个过程也算一帆风顺,没遇到什么跨不过去 的槛。 直殿监的马总管和都知监的袁总管感觉也还好,虽然他俩一个用了十九年,一个用了二十二年才做出突破,但总归是一品境的人,不至于有太多杂念。 可是宋忠夏和徐恭几个总管,还有在场的内廷密探们就没有这样的好心情了。 宋忠夏曾在二品巅峰苦修三十多年,直到寿元将尽也没能突破。 若非他对皇家死心塌地,皇帝念他劳苦功高,赏了他无数灵丹妙药,宋忠夏早就大限已至,躺进老家的坟地里了。他是硬生生靠着钱财和丹药堆出来的一品。 徐恭和陶元星几个总管也都在二品境待了不下十年,至今没有突破的痕迹。 这些内廷密探们更是如此。 他们的平均年龄接近四十岁,每一个都在二品境苦修挣扎。 他们之所以累死累活地为内廷司卖命,首先是争一份富贵,其次就是希望能立下更多功劳,得到大总管的赏赐,这样他们也就有了突破一品的机会。 像他们这样的渴求一品的人还有太多太多。 此时此刻,他们看着谢周,看着他在眨眼间迈过了那道门槛,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荒谬。 如果破境这么简单,那他们几十年的苦修又算什么?这么多年苦苦的坚持又算什么? 原本认为的许多事情忽然变得没有任何意义,不只是嫉妒,更是极大的痛苦和无奈。 小曲不会这样想,他只觉得不愧是姜御亲选的接班人,不弱其师。 蔡让也不会这样想,他只觉得此时的谢周让他都感到了棘手。 谢周临阵突破不是重点,不到二十岁的一品境也不是重点。 这些当然值得惊讶,但不到二十岁就突破一品的人不是没有,比如姜御,比如司徒行策,比如星君,据说那位杀手榜的花小妖也不足双十……包括蔡让自己突破一品时也只有二十一岁。 在生死关头临阵突破的人更是不 在少数。 换句话说,谢周已经具备了破境的所有条件,就只是差了一个契机而已。 现在的突破不过是水到渠成。 真正让蔡让震惊的点在于谢周突破后的实力。 他竟然能将在场内廷密探们的剑同时夺走,竟然能将几十把剑聚成一团,那斩向龙象拳的一剑甚至有了姜御的几分味道……他远比正常突破一品的修行者来得更强。 感受到从谢周身上源源不断传出来的澎湃纯粹且锋利的剑意,蔡让终于确认,谢周不止跨越了一个大境界,他还连续跨越了第二个小境界,直入一品中境。 前所未闻,放眼史书都没有这样的记载。 这究竟是什么样的天赋? 或者说,这究竟是怎样的一个怪物。 蔡让深吸一口气,知道自己不能再对谢周有任何轻视的心思。 他伸手入怀,取出了一双手套。 这双手套是灰白色的,像是由麻布织成,更像是民工劳作时用的手套。 但这当然不是普通的民用手套,而是由最好的铸造师将深海打捞出的玄铁无限次打磨,直到锤炼成丝,再将丝线穿引而成。 它曾是佛门密宗的至宝,被供奉在大兴善寺的宝殿里,历经近百年的香火熏陶,它以龙象为名,与蔡让所修的龙象金刚经相辅相成。 只因大兴善寺是前朝皇家寺院,新朝开启时为了向新皇交心,便将龙象经和此龙象拳套一起献于皇室,在蔡让修成龙象经第十层后,皇帝又将此拳套借给他使用。 蔡让戴上拳套,也意味着面对此时的谢周,他将毫无保留,拿出所有的实力认真以对。 蔡让深呼吸一口气,盯着谢周的眼睛。 寒风绕着他的内廷官袍徐徐行走,卷起黑发,最后环绕在他的拳头上。 他的拳头逐渐变成了金色,一道极其浓郁的佛门气息渐渐生出,慈悲之中自有肃杀。 谢周的神情逐渐变得凝 重起来,识海中感到了极大的危机,知道即使自己有所突破,但和蔡让相比,无论是境界还是经验,都还有十足的差距,绝不能掉以轻心。 环绕在他身边的数十把飞剑纷纷坠落,谢周伸出手,握住了其中一把。 御剑术是很强,也足够华丽,但那只是针对同境界或者低境界的对手。 面对境界更高的敌人,御剑术只能起到出其不意的作用,如果试图用御剑术支撑整个战局,那么只会给敌人暴露出更多的破绽,导致溃败来得更加迅速。 最佳的对策依然是最朴素的方法,就像少年接受剑师训练的第一堂课,紧紧握着剑,将全部身心都寄于剑上,不要分心,更不要松手。 堪称狂暴的剑意在他握住剑的那一刻奔涌而出,与蔡让的佛威对垒。 一道极其强大的威压在他们两人之间慢慢积蕴,然后向四周扩散开来。 地上的碎石碎瓦被逼着向后退去,就连寒风都不敢再从这片区域吹过。 其实,就像大总管带着王侯出城,王丘南邀请赵连秋去城外厮杀一样,强者们的战斗稍有不慎就会造成极大的破坏,而这些破坏很容易招至民间和朝中的大量不满。 此时此刻,蔡让和谢周的层次显然也达到了这个水准,他们最好也远离城市,去到一个没有人烟的地方。 但蔡让却不可能放谢周离开,他坚信现在的谢周依然不是他的对手,却没有信心在换到其他场所后,他还能阻止谢周逃离。破坏就破坏吧,如果由于他的骄傲导致谢周逃走,那才是更严肃的问题。 “退后。” 宋忠夏沉声喝道,示意徐恭几个二品境的总管和他一起退的更远一些。 老太监脸色发白,觉得心跳都在这种威压下加快了数分,呼吸变得有些困难。 宋忠夏很有自知之明,依靠丹药才做出突破的他本就是一品境中最弱的那 一撮,这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也没什么不好承认的地方,更不能以残躯装腔作势,故作强大。 已经退到三十丈开外的内廷密探们不得不再次退出三十余丈,他们以内力护住心脉,却不愿再退的更远。 因为他们想要想要看清这场战斗的所有细节,这对他们的修行很有帮助。 “这些终究不是你的剑。”蔡让看着散落在谢周身边的剑,对他说道。 谢周说道:“是的。” 这些都是他从密探们手中夺来的剑,剑中属于密探们的气息尽数消失,被他完全驾驭。 从这个角度上来看,这些当然是他的剑。 但蔡让这句话的意思并不是简单的你的我的,而是在说,这些剑不行。 这些剑在全天下都很出名,它们是内廷司配给手下精英的武器,外表是由王丘南执笔、皇帝和大总管亲自选定的模型,剑柄是黑色的,象征着权威和力量,剑身上还刻有标志着内廷身份的花纹。 但这些剑之所以出名,是因为它们背后站着的势力,而不是它们本身强大。 当然,这些剑也都不弱。 内廷司财大气粗,花费一百多万两纹银,买的都是最顶级的玄铁,掺以精钢,请铁炼门打造了一百把这样的制式铁剑,平均每把剑的造价高达一千五百两。 可只有这些真的不够。 它们缺少强大的剑主,缺少足够的蕴养,品阶只能说是普通。 它们甚至不能完全承载谢周的剑意,给谢周带来的提升极其有限。 与蔡让手上的龙象拳套更是一个天一个地,不可同日而语。 一个刚刚突破的一品中境,拿着把刚刚抢来的铁剑,和蔡让这种老牌的一品后期,加上与他完全契合的龙象拳套,怎么打?在所有人看来,这都不是一场公平的战斗。 但在这座冰冷的长安城中,谁都没资格苛求太多的公平。 怎么打?当然是用力打。 第245章 玄武真经 谢周最初学剑时常常与方正桓对练,超越方正桓后,与他对练的人又变成了东方月明。 不管是最初时的方正桓还是后来的东方月明,都比谢周更强。 谢周从小到大,几乎所有战斗面对的都是比自己更强的对手。 那么该如何以弱胜强? 当然要抢占先机。 尤其是蔡让主修佛门的龙象经,以力量见长,最擅长以势压人,如果给蔡让先出手的机会,谢周一定会陷入不可挽回的颓势,他必须占着剑在速度上的些许优势,抢先出手。 谢周确实是这么做的,抬起右脚,然后落下。 脚底的青石地面寸寸断裂,缝隙多的仿佛田野中干旱龟裂的土地。 谢周借势而起,从断裂的地面上消失,再出现时已然站在蔡让的身前,剑刃斩在那道散发着佛光的身影上。 他的速度比先前快了无数倍,即使蔡让都有些反应不及,匆匆抬起右拳迎了过去。 轰的一声巨响。 剑刃和拳套碰撞的位置溅起一串火花。 谢周倒掠而出,嘴角流出一缕鲜血,重重地砸在街道旁边的废墟里。 先出手的是他,被逼退的依然是他,这是很无奈的事实。 蔡让的力量实在是太过霸道,哪怕是仓促出手,也远比谢周更强。 修行界常说的一力破万法,便是如此。 但和先前不同,这点伤势对此时的谢周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几乎没有任何停顿地就从废墟中站了起来,斜提着剑,踩着比先前快了很多俨然如鬼魅一般的步伐,再次朝蔡让攻去。 在这短暂的空隙中,先前掉在地上的铁剑中突然飞出两把刺向蔡让的身侧和背心。 一心多用的御剑术再现。 当初两人首次交战时,谢周就曾以这样的方法偷袭,还险些偷袭成功。 可惜现在的谢周虽然更强,但却没有当初的好运了。 砰砰两声 ,那两道飞剑被蔡让轻易打掉,像是垃圾一般丢到了街边。 不仅如此,澎拜的佛门气息从龙象拳套涌入这两道飞剑中,将其中属于谢周的气息抹除,彻底断了与谢周的联系。 飞剑被打落的同时。 谢周第二次站到了蔡让身前,脚踩虚空,居高临下,铁剑已然斩落。 这一剑他改为双手持剑,举过头顶,似乎把剑当作了斧头来用。 这一剑名为开山。 开山者,初始也,是对剑基础招式中“劈”之一字的无限升华,这是他跟着师父学的第一剑,也是青山弟子面对劲敌时最常用的一剑,用来破势再好用不过。 蔡让还是简简单单地握紧拳头,一拳挥出,与剑刃在半空相撞。 轰鸣声再次响起,破碎的土地散成湿泥满天飞舞,遮天蔽日。 这一次,谢周没有被打飞。 但他依然没能破掉蔡让的势。 剑刃落在蔡让的拳头上,难以前进分毫。 反观蔡让站在原地,动都未动,他的双脚被巨力反震的陷入地面,就像是生了根一般。 谢周当然不会放过强攻的机会,身体里内力开始疯狂燃烧,源源不断地汇入铁剑,再次用开山式对着蔡让斩下,一剑,两剑,三剑……既然决定破掉蔡让的势,那便不能有任何停留。 面对如此强大的攻势,蔡让神情平静的没有任何变化,仿佛一尊不苟言笑的佛。 他横着双拳阻拦谢周的剑,就像是铁索横江,巍然不可撼动。 烟尘中忽然亮起了一道又一道的火光。 每一次火光都是剑与拳的碰撞。 漫天火光,便是无数次相遇,就好像有人在灰尘中放起了烟花。 这究竟是什么样的速度? 宋忠夏和徐恭等人再次后退,心想这两个人真的好强。 尤其是徐恭,他这是第一次见到蔡让全力出手,在此之前他一直都与蔡让不对 付,数次派人试探蔡让的底线。 前几天他手底的一个老太监被蔡让所杀,他还想找机会报复一番,此时忽然后怕无比。徐恭打定主意,今后绝不能再招惹蔡让,否则惹急了对方,恐怕一根手指都能把自己碾死。 距离战斗中心最近、对战局看得最清楚的马总管和袁总管也难掩震惊,当看到谢周连续以最强的姿态斩出第七剑的时候,马总管神情复杂,再也忍耐不住,低声骂道:“干他娘的,咱们这么多年的修行都修到狗身上了吗?” 袁总管的神情很是难看,却没有反驳什么。 马总管说出这句话的意思是,如果他站在蔡让的位置上,当谢周斩出第七剑时,他就已经输了。 袁总管之所以不做反驳,是因为他和马总管的实力相近,只在伯仲之间。 这也意味着,如果他们面对谢周,或许手段尽出还能保住性命,但他们都已经不是谢周的对手。 分明是刚刚突破,却已经超越了他们这种老牌的一品强者。 这真是让人耻辱又嫉妒的事实。 “蔡总管不会要输了吧?” 忽然有人担忧地说了这么一句话。 没有人回答。 攻守之势非常明显。 就旁观者来看,谢周确实压着蔡让在打,似乎蔡让毫无还手之力。 宋忠夏、徐恭和其他几个二品的总管和密探们也都为之担忧,心想如果蔡让拿不下谢周,那就只有让骁卫军将周围的街道和商铺全部推平,然后布结军阵。 或者也能向其他势力请求帮助,可一旦开口,内廷司就要丢人丢到姥姥家了。 但马总管和袁总管却不会这么认为,谢周是很强,但如果说强过蔡让,别做梦了。 随着谢周不知第多少剑落下,蔡让横在一起的两个拳头忽然在火光中分开。 就好像黄河决堤,雪山倾倒,横在水中的铁索在汹 涌中断裂。 蔡让中门大开,一眼过去全都是破绽。 场间响起了无数惊呼。 蔡总管的守势竟然被谢周斩破了,难道他就要输了吗? 可就在这时,面对这绝佳的机会,谢周却硬生生地将剑停了下来。 他隐约猜到了某种可能。 据说密宗除了龙象金刚经外,还有几门名声不显的绝学。 其中有一门绝学名叫玄武真经,难度极高,很少有人修炼,也没有多少人见过。 玄武是神话中的天地四灵其一,居于北地,有辟邪恶调阴阳之能。 传说玄武最擅长防御,脾气又好,面对邪祟的挑衅大多选择隐忍,可如果将他逼急了,他就会将你的攻击如数奉还。 玄武真经便是取这一点,参悟整本经书后,便会修得一个能力,是为防守反击。 当使用这种功法进行防御的时候,它会将攻击者的力量进行储存,然后数倍返还。 蔡让正是动用了玄武真经,利用谢周急于破势的心思,借剑蓄势。 玄武真经其实很好反制,只要在功法持续期间停止对使用者的攻击即可。 加上玄武真经对内力的消耗极高,不消片刻,使用者自己就会放弃。 但谢周事先却没想到这一点。 这是经验使然,是破境带来的骄傲使然,更是蔡让有心算无心的必然。 谢周此时反应过来,已经来不及了。 蔡让拳头上的佛光忽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极其雄浑的剑意。 这些剑意都来源于谢周本身,只不过经过蔡让的数次叠加后,这些剑意显得更加猛烈,甚至在天地间具现出了一把金色的剑,比王侯手中的王氏剑更加耀眼,仿佛拥有实质。 蔡让和谢周一样,将双手举过头顶,看似随意的落下。 谢周神情大变,识海中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仓促中将铁剑横在身前。 下一刻。 蔡让 的拳头落在他胸前的铁剑上。 啪的一声轻响。 这次的声音轻微了许多,也意味着其中的力量几乎没有外泄,实打实地落在了谢周身上。 铁剑几乎在瞬间就被轰成了碎末。 好在有这么一个瞬间,谢周迅速掐出一个道法,胸前随着亮起一层金光。 这是道门金光咒,星君用来阻挡姜御的道法也在谢周手中出现。 可指望金光咒来挡住这道攻击依然太不现实,随着两者接触,金光就像是被石头砸了的湖面,扩散出无数道涟漪,继而演化成无数道裂缝,也只在一个瞬间就宣告破碎。 拳头继续向前,落在谢周的胸间。 谢周的身形在半空微顿,凌乱的头发在风中狂舞,身上的衣衫裂出无数细小的碎口。 风声、拳声、剑声、众人的惊呼声……所有的声音都从他的意识中消失。 谢周在这一刻失去了思考的能力,蔡让也在他眼中变成了一个黑点。 他被巨力裹挟着向后飞去,一路烟尘滚滚,不知撞碎了多少民宅。 景林大街的尽头。 张季舟未能走到的光化门。 巨大的城门忽然爆发出一阵颤动,厚达三丈的城墙上多出了一个人形坑洞。 空气中残留着一道红痕,那是谢周被击飞流出的鲜血。 也是由于被击飞的速度太快,他身上的衣衫与空气摩擦带起的火线。 谢周陷在城墙的坑洞里,生死不知。 安静。 死一般的安静。 先前对蔡让还有所怀疑的宋忠夏等人,此时都有些转不动脑子。 蔡总管只出一招,就把谢周打死了吗? 依然是一品境的马总管和袁总管两人,才明白这一击到底蕴含着多么恐怖的能量。 别说是谢周,相信就算是赵连秋等人,都很难在这一击中存活。 只有像李大总管、燕白发那种真正意义上的至强者,才有与之抗衡的资本。 第246章 还得是紫霞 “蔡总管威武!” “蔡总管打得好!” “蔡总管太了不起了!” 大街上响起一阵此起彼伏的高喊声,内廷司众人都松了口气。 应该是结束了。 谢周没道理能在这种攻击中存活下来。 蔡让的视线随着谢周的身形而动,望向光化门旁边城墙上被砸出的坑洞。 不知为什么,他脸上没有丝毫的欣喜,却也不像先前那般平静,而是皱起了眉头。 因为谢周的气息并没有消失。 寒风呼啸,蔡让把脚从泥土中拔出来,向光化门疾行而去。 谢周的身体嵌入了长安的城墙,双目空洞,脸色苍白,看着就像一具死尸。 可当蔡让行动的同时,谢周猛地回神,眼中有了神采,从墙洞里弹出。 他再没有回头看蔡让一眼,双腿蹬着光化门的石壁,便升入高空,就要入云。 这一幕让正在往这边赶来的内廷司众人再次惊掉了下巴。 不只是因为他挨了这一击竟然活了下来,还因为他竟然开始了飞行! 是的,几乎所有的一品境都会飞行,包括宋忠夏这种最底层的一品都能飞上半个时辰。 但飞行不是一蹴而就的,就像一门课程,需要长时间的学习。 哪有刚刚突破就会飞行的? 众人想不明白。 蔡让却不觉得诧异,因为飞行本质上属于修行者对内力的掌控方式之一。 像谢周这种对内力掌握入微的怪物,飞行对他来说就像是人类原始本能中的坐立行走,根本不需要学,时机到了,自然也就会了。 只是他想不明白,谢周为什么,或者说凭什么能活的下来? 蔡让没时间思考太多,他看出了谢周要逃跑的意图,双脚猛地落下,随着地面的开裂和一阵仿佛地震般的颤抖,蔡让弹射而出,出现在更高的云层之上。 无数道金色的拳影 向着谢周砸了过去。 有淡淡的法相在蔡让背后显现,就好像神话里的佛祖,在镇压那混世的魔猴。 谢周没有回头。 先前那些铁剑从地面上疾掠而来,朝那些拳影迎了过去。 他之所以能从蔡让那一击中存活,还有力气逃走,是由于多个层面的原因。 首先是金光咒和其他几种道门术法赋予了他极大的身体强度。 其次是因为蔡让那一击没有落实。 铁剑阻拦了第一瞬,金光咒阻拦了第二瞬,接下来谢周停顿的那一瞬,既是卸力,也是在尽全力吸收这一击中蕴含的能量,以此来减轻身体需要承受的负担。 这并无不可,因为那本来就是他的剑招。 蔡让能用玄武真经将剑意反弹,他当然能将这些本就属于自己的剑意收回。 但即便如此,他仍是受了重伤。 他的衣衫破烂,脸色苍白,浑身都是血,看起来极其狼狈。 现在的他不敢再和蔡让鏖战,而且蔡让这一击确实给了他很好的机会。 先前在景林大街上,他之所以不逃,除了因为他和蔡让的距离太近,他没有足够的信心逃离,还因为周围不止有内廷司的人,方圆百丈内还有上千个骁卫军。 先前正是这些人驱散了周围的百姓,给他们创造了一个放手交战的环境。 骁卫军围而不攻是应上面的要求,他们是来给内廷司掠阵,截杀可能支援的王谢族人。 可如果谢周试图逃跑,那骁卫军自然不会袖手旁观,很可能会布阵拦截。 此时不仅和蔡让拉开距离,还脱离了骁卫军的包围圈,谢周没有继续停留的理由。 嗖嗖嗖嗖! 那是飞剑破空的声音。 数十把铁剑连成一条剑龙从远处飞来,谢周没办法同时操纵几十把剑,但他可以控制着这些飞剑依次撞向蔡让轰过来的拳 头,不求能将拳头打碎,能阻拦片刻就好。 王侯和李大总管在城南三十余里,赵连秋和王丘南在城北的方向。 而谢周要去的是青山的方向,他察觉到师父的气息就在长安和青山中间,大概十余里外的位置。 与师父交战的人应该是星君。 无妨。 谢周对师父没有任何担忧,甚至可以说他对师父有着近乎盲目的信任,他毫不怀疑只要到了师父身边,那么不管内廷司还是骁卫军,不管皇帝还是观星楼,这一切的问题都将不再是问题。 在他背后,蔡让的神情十分恼火,因为他发现,自己似乎拦不住谢周。 尽管他挥出的每一拳都有千钧之力,但没有了骁卫军的顾忌,谢周便可以一直躲,躲不了就用剑拦一下再躲,任你的拳头再强,对手就是不跟你打,你能怎么办? 蔡让深呼吸一口气,心想剑修真是麻烦。 他忽然不再出拳,放下拳头,双手负背望向天上的云。 看到这一幕的众人十分不解,蔡总管这是要放谢周离开吗? “不可!” 宋忠夏不明白蔡让为何会这么做,怒斥一声,拔地而起,不顾残躯朝谢周奔了过去。 徐恭伸出手想拦住他,可惜没有成功,只能暗骂一声这个不知死活的老东西。 谁都知道宋忠夏是靠着丹药堆积起来的一品境,是同境界最弱的一批。 可以说就算在谢周突破前他都不是谢周的对手,何况现在? 况且这么些年他除了替陛下传旨,就是给密探们掠阵,完全不曾战斗。 他根本就不会打架。 以他这副气血衰弱的模样,恐怕谢周反手一剑,就能要了他的命。 而且他去了也没有任何意义,如果连蔡让都拦不住谢周,那他自然也无能为力。 看着那满天飞剑,徐恭只希望谢周能大发慈悲, 不要理会这个愚蠢的宋忠夏。 但他当然知道宋忠夏为何要这么做。 忠夏,忠夏,赐名忠夏。 这就是个愚蠢的像头猪一般的老东西,早就被皇家洗了猪脑。 他不会放任何对皇帝不利的东西存在,更是把皇帝当作了自己的信仰。 皇帝告诉他谢周是谢家余孽,要内廷司杀了谢周,那么宋忠夏当然要尽全力完成这个任务,相信就算为此付出生命他也在所不惜。 马总管和袁总管见状,赶紧和老太监一起冲向谢周。 但他们二人很清楚,在场只有蔡让有阻拦谢周的能力。 此时跟宋忠夏一起,只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以防落人口舌。 谢周果然不理会宋忠夏几人,看到蔡让放弃追杀,顿时心中一喜。 然而,眼看他就要飞出光化门区域,离开长安的时候,识海中忽然生出极大的危机! 天上的那道白的不像话的云攸地变成了紫色,然后散成满天花海,朝他砸了过来。 谢周对这道力量很熟悉,这是最正宗最纯粹的道门气息,其中意味甚至比逐渐被剑术取代了道术的青山还要更加纯粹,抬头望去,才发现原来云里一直都站着一个人。 这个人穿着一身紫色道袍,上面绣着仙鹤,相貌三十多岁,面容刚正,不苟言笑。 正是紫霞观众道之首,星君座下的大弟子,玄云子。 玄云子望着谢周,严肃的脸庞皱起眉头,手中拂尘对着谢周当头打下。 与此同时,他的左手连连结印,用出了神游物外的道法,意念仿佛利剑般刺入了谢周的精神世界,不停地拍打轰击。 谢周本就苍白的脸色变得更白,脑海中传来了极大的痛苦,身体在半空中微微一僵。 轰的一声! 就是这么一瞬间,拂尘打在他的身上,将他从空中击落尘埃。 玄云 子缓缓从云中走了出来,四个一品境的道人跟在他的身后。 谢周挣扎着站起身,本就重伤的身躯再次受创,几乎连站都站不稳当。 他的衣服早就在战斗中破碎,结实的肌肉上满是血口,不停地流血。 这些当然很痛,但最大的痛苦却是来源于精神世界。 谢周的精神量是同境界的数倍,然而他毕竟没修过精神类的武学,对此也没有防备,面对玄云子的精神突袭,吃了大亏。在那一刻,他几乎精神失守,成为医学界所说的脑死亡。 玄云子看着谢周,由衷地称赞道:“师侄的剑道果然不凡,精神力亦是强大,即便受此重伤依然能挡住贫道一击。” 谢周没有回答。 按辈分来说,星君是姜御的师伯,玄云子作为星君座下的大弟子,自该是姜御的师兄,也就是他的师伯。 但谢周当然不会称他为师伯。 姜御向来不喜欢星君,这也导致他们这一脉向来排斥紫霞一脉。 况且玄云子看似刚正无私,可落在谢周眼里,觉得这副虚伪的模样更甚其师。 感受到谢周的敌意,玄云子爽朗一笑,拂尘挥动道:“贫道在长安几年修行,多受陛下恩惠,自然要为陛下效力,此时阻拦师侄离开亦是奉命行事,还请师侄不要怨恨贫道。” “不过师侄大可放心,你我同属道门,贫道自不会取你性命。” 玄云子看着谢周的眼睛,脸上的笑容显得极为真挚。 看到谢周被打落尘埃,宋忠夏松了口气,步伐舒缓下来。 不过听着玄云子的一番言语,即使是他树皮般的老脸都忍不住抽了抽。 徐恭更是心中暗骂,这群无耻老道,竟然能比我还不要脸。 但不论如何,内廷司都得感谢紫霞观的帮助,若非玄云子带人出现,谢周很可能已经逃出了长安城。 第247章 没有命运 “既然道长不愿意出手,那在下就很乐意为道长效劳了。”马总管抿了抿嘴唇,笑呵呵地从后面走上前来,对着玄云子抱拳一礼,看着谢周的眼神带着一丝嗜血的味道。 听到这话,宋忠夏和徐恭等人忍不住嘴角勾起一抹微笑。 玄云子则皱了皱眉,露出一丝不喜。 为道长效劳。 这五个字才是这句话的关键。 谁都知道今天对谢周的杀局是皇帝的命令,杀死谢周无疑是大功一件。 可谢周是青山传人,谁杀死他势必要承担被青山问责的后果。 即使那些青山长老很乐意看到谢周的死亡,可如果谢周真的死了,他们当然要以此为借口,向长安索取到更多的利益。清修清修,修行是真,但如果把他们看作不惹红尘的世外高人,那可就大错特错了。 此外,李大总管说谢周是谢桓的儿子,倘若事实如此,那么可想而知杀死谢周还会彻底的得罪那些潜藏暗处的王谢余孽。 马总管说的这句话饱含算计。 谢周还是要杀的,但他不介意把杀死谢周的功劳带回内廷司,然后让紫霞观和他们一起承担可能带来的后果。 玄云子当然不会如他所愿,皮笑肉不笑地说道:“马总管哪里话,你与贫道都是奉命行事,何来为贫道效劳一说?” “那是自然。”马总管从鞘中抽出剑来,笑呵呵地说道:“只是若非有道长相助,我内廷司恐怕就要拦不住此贼了,道长不愧与此贼同属道门,连出手时机都选的那般巧妙。” 玄云子没说什么,脸色更加难看。 同属道门,时机巧妙这两个词说出口,紫霞观不仅会和内廷司绑在一起,而是很可能会吸引到更多的仇恨。 马总管却还觉得不够,担心紫霞观在分担仇恨的同时将功劳也一起分走,不紧不慢地补上最后一句:“早就听闻紫霞观的道长做好事不留名,面对功劳 不争不抢,面对指责默默承受,今日得见,果然高风亮节。既然道长送来如此一份大礼,那我内廷司可就却之不恭了。” 话音落处,马总管一剑朝谢周斩了过去。 他不认为谢周还有避开的能力。 所有人也都这么认为,现在的谢周不过是砧板上的鱼肉,只能任他们宰割。 而且马总管这一剑并未托大,将全部的力量都灌注其中。 今天已经发生了太多意外,他从谢周身上看到了太多不可思议的东西。 所以他这时候不会给谢周任何还手的机会,也不会给谁救援的机会。 马总管主修的功法是来自西域的大寂灭功,剑招中散发着荒芜的气息,虽然比谢周的剑有所不如,但也弥足恐怖。 他甚至能想象谢周在这一剑中死亡,然后尸体被寂灭吞蚀,变成仿佛枯草的模样。 可奇怪的是,面对这寂灭一剑,谢周的眼中却没有丝毫畏惧的意味。 马总管皱着眉头,心想经历过生死不等于看破生死,你还能有什么手段? 是啊,谢周怎么看都不该还有任何后手了,他的模样是那样凄惨,身上到处都是血,脸上还有一道被拂尘抽打出来的血印。 更重要的是他一个剑修,手中甚至连一把剑都没有了。 这时,谢周忽然对着面前的马总管伸出了右手,当然不是在握手,也不是在索要什么东西,更不是投降。 因为他的掌心向下,看起来就像是小孩子玩的拍手掌游戏。 难道他认为一只手就能拦住这一剑吗? 马总管顿时有种被羞辱了的感觉,心想真是个狂妄的小东西,可接下来,他的寂灭之剑却在空中悬停,不敢再斩下去了。 他忽然转过身,将这一剑斩向背后。 先前那一刻,为了杀死谢周,他将力量提升到了巅峰,举手投足间自有大寂灭之威。 这种招式一旦施展,就像黄河入海,浩浩荡荡不可 轻移。 但马总管无论如何都要改变这一剑的方向,哪怕这会伤到自己和身边的队友。 这究竟是为了什么?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给出了答案。 玄云子和紫霞四道飘然向后退去,抬头望向天空,深冬时节厚重的浓云忽然从中间裂开,让出了一条道路,然后一颗紫色的流星从高中坠落,朝这边砸了过来。 所有人都朝天上望了过去。 那里出现了一道笔直的红与紫的线。 红色的是火。 紫色的是剑气。 那是何其强大奢华的剑气啊,像是星空大海,值得所有人的敬畏。 当然这把剑本就值得所有人的敬畏。 因为它是青山主剑,紫气东来。 因为这一剑是姜御从十余里外的地方送来,蕴含着超越了品级的力量。 谢周对着马总管伸出右手,便是在呼唤紫气东来的出现。 当他看到玄云子的时候,便明白自己先前为何感受不到紫气东来的存在。 是玄云子用道法在周围布下屏障,切断了他和紫气东来之间的联系,也影响了姜御对他具体位置的判断。 当玄云子从云中走出来的那一刻,屏障自然消散,谢周感受到了师父的位置,姜御也确定了谢周的方位。 于是,一剑东来。 浩浩荡剑气绵延十余里,马总管如何能不避其锋芒? 或许他那一剑能杀死谢周,但毫无疑问,他也将被紫气东来无情洞穿。 一命换一命,值吗? 相信在内廷司和紫霞观众人看来,以马总管的命换谢周的命,当然很值。 如果换成宋忠夏站在马总管的位置,他也一定会拼死将那一剑斩落。 但马总管不是宋忠夏,他不像老太监一样甘愿为皇室付出一切。 他有自己的私心。 他当然不会和谢周换命,他当然要躲开,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比活着更加珍贵。 看着这把从天外坠落的剑,马总管的脸被剑气映照的满 是紫色,眼中是无尽的惶恐。 他想躲开,可他哪里躲得开。 他为此改变了寂灭剑的方向,可那又有什么用? 与姜御的攻击相比,他的寂灭剑显得是那样的弱小和可笑。 噗呲噗呲,无数声厉响中,寂灭剑被剑气轻易淹没,马总管身上多了数十个血洞。 他的脸上也多出无数血口,一只耳朵被破碎的剑气整个削下,喷出无数鲜血。 只一瞬间,他就变得比谢周更加凄惨。 马总管发出凄厉的惨叫声,想要求饶,想要寻求帮助。 可玄云子等人早就退到了一边,与他交好的袁总管唯唯喏不敢上前,即使一向大无畏的宋忠夏都选择向后退避。 轰的一声! 满天剑气中忽然出现一道金光,蔡让出现在马总管面前,双掌叠握拍向紫气东来。 马总管被两者碰撞产生的气浪震到一边,仰面倒地,吃了满口泥土,但他却不敢有任何停留,手脚并用地爬向更远处,堂堂内廷十二总管之一,显得就像乞丐般无助和可怜。 长街上佛光荡漾,仿佛多了一轮太阳。 太阳在佛门是光明和理智的象征,遍照宇宙万物,是佛法精深的具现。 当一个佛门修士能将佛光用太阳的形势呈现,便意味着他有了被称为“佛”的资格。 问题在于,这轮太阳中的气息,却是大日如来真经的味道。 这是佛门禅宗的绝学。 众所周知,蔡让是密宗的俗家弟子,为何还修炼了禅宗绝学? 虽然不知道他是从何得来的这门绝学,虽然佛门并没有管制他的资格,但密宗和禅宗的关系一直不怎么好,可以想象这件事传出去,他在佛门都将不受待见,以后恐怕都不能再去大兴善寺听经弈棋了。 然而蔡让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在姜御面前,他必须毫无保留地用出自己最强的防御手段,哪里还顾得上思考其他。 即便如此,在紫气东 来面前,这轮太阳的光芒仍是越来越暗,边缘处有破损的征兆。 如果有人能够透过拳套看清蔡让的手掌,会发现他的双手一片血肉模糊。 “??? !”蔡让忽然变掌为拳,用梵语暴喝出一个晦涩难懂的“镇”字,身上佛光赫然暴涨数分,刺眼的光芒照耀得让人难以直视,就连周围的空间都似乎扭曲变形。 擦的一声轻响,蔡让没能压过紫气东来,但他成功地改变了紫气东来的飞行方向,让它从旁边划过,斜着撞入城墙。 光化门附近响起轰隆如雷的声音。 自从李氏建国,长安数百年没有被破坏过的城墙在今天被紫气东来贯穿。 恐怖的剑气在城墙内部肆虐,无数碎石崩塌,裂出了一个足足有三丈长宽的空洞。 蔡让被剑气逼得后退十余丈,两条腿都被砸进了泥土之中。 他不停地喘息着,衣服上沾满污渍,发髻被毁,黑发披散下来。 没有人会看轻他。 即使并非姜御亲至,但那终究是姜御,这终究是超越了品级的力量。 蔡让能拦住这一剑已经弥足可怕。 …… …… 十余里外的高空。 姜御递出了紫气东来,两手空空,却又仿佛被无数把剑环绕,他冷眼看着对面的星君,说道:“都说你最擅长推演,那这一幕,又是否在你的推演之内?” 他说的这一幕,自然是谢周突破一品,强势地突破内廷司的封锁。 星君没有否认,说道:“上次我就对你说过,我看不透的他的命格。” 姜御说道:“你看不透的还有很多。” 星君说道:“我还对你说过,他的命运是被另一个人安排,今天我终于知道,那不只是一个人,是你和谢桓,或者还有更多的人,是你们安排了他的命运。但他终归要为自己的命运付出代价,或者说这才是他真正的命运。” 姜御说道:“这世上没有命运。” 第248章 黑衣楼的看法 这世上没有命运。 姜御的话回荡在万丈高空,他的语气是那般干脆,不容置疑。 星君却仿佛听到笑话一般笑了起来,半晌才敛没笑意,幽幽地说道:“你出自道门,却说没有命运,自己不觉得可笑吗?” “山术、命术、卜术,这其中的每一门都是极深的学问,但凡你足够深入,就不会说出没有命运这种可笑的言辞。” “在很多年前我就对广莱说过,没有只修剑不修术的道理。” “他不听。” “于是教出了你这么个道门的怪胎。” 星君神情温和,看着姜御的眼睛,以长辈的口吻说着教训的话语。 但能说出怪胎这种词汇,足以证明他不像外表这般平和。 持续几十回合的战斗,即使是他,也被姜御打出了脾气。 而他口中的广莱便是姜御的师父,那位德高望重,几乎被所有人尊重的广莱真人。 听到他提起师父,姜御皱了皱眉,但很快舒展开来,轻笑道:“你是在嫉妒吗?” 星君说道:“何出此言?” 姜御笑了笑没有说话,但谁都能从他的笑容中看到嘲讽的意味。 星君最喜欢的东西是什么? 很少有人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但姜御知道,道门的一些老人也都知道。 星君最喜欢名声,从数十年前,他就开始争取名声这种虚无的东西。 但有些事情,你越争取,似乎就离你越远,星君的名声始终不温不火。 星君一直都想当道门 魁首,可几十年前他争不过青山的广莱真人,在广莱真人离世后又争不过青城的掌门穆长生。他就像学塾里万年老二,总是落后那么一步。 难道他不会嫉妒吗?星君之所以依附皇族,未免没有这方面的原因。 当然,自从星君依附皇族后,确实得到了他想要的名声。 如今他已经是道门最负盛名的人。 可那又如何,广莱真人已经离世,他再也没有超越广莱真人的机会了。 星君白眉微挑,似乎不愿意提起这些事,生硬地把话题转移到谢周身上,说道:“我不知道你为何还能笑得出来,即使突破境界,即使你把紫气东来送给他,但他依然会死。” 姜御说道:“你又懂了?” 星君说道:“这就是他的命。” 姜御却不再担心弟子的安危,笑了笑说道:“我说过,没有命运。” “相信我,师伯,今天没有人能杀得了他。这个世界很大,有些东西是你算不到的,更是你想不到的。” “而且有句话你说错了。” “师伯,我是修术的。” 姜御伸出右手,掌心向上,然后渐渐合拢,说道:“不信,你看。” 话音落处,空气忽然爆发出无数道炸响,一道道青色的剑气逐渐成型,放眼望去,至少有数百把用剑气凝为实质的剑,剑与剑之间相互连接,组成了一座滔天剑阵。 是的,姜御是修术的。 他不修命术,但修阵术。 …… …… 长安东市 最繁华的地带有一个杂货市场,市场内有几间看似寻常的杂货铺从中间打通,用暗门连接,更深处还有几间民房,很不起眼,从外面完全看不出来里面的别有洞天。 此时此刻,铺子里人流量极大,没有人注意到平均每三个人中就会有一个人走进后宅。 这些都是王谢在京都里的信差。 今天发生的事让王谢所有的信差都行动了起来,以最快的速度将消息送到此处。 宅院内部的堂屋里有四个人,其中一位白发老头坐在上首,皱眉沉思着什么。 老人身边还有两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 前者一身黑衣端坐在椅子里,气息冷冽,看着便不好相处。 后者裹着一件素衣棉袍,身上带着淡淡的火药味,像是个贩卖烟花的商人,在房间里不停地来回踱步,神色发愁。 最后一位是个女子,看起来三十来岁,但保养的极好,即使穿着棉袍都难以遮掩她曼妙的身姿,看起来凸凹有致,很是优美。和那位棉袍男人一样,她也是满面愁容。 “你能不能别晃了?头都被你晃炸了!” 女子瞪了一眼不停踱步的棉袍男人,然后看向上方的白发老人,有些急切说道:“族老,您快给句准话啊,咱们到底要不要出手?” 棉袍男人被她说的也有些脾气,冷声说道:“你急什么?” 女子没好气道:“还他妈不急,再不急他就要死了,到时候再讨论还有意义吗?” 白发老 人皱了皱眉,手指在桌子上磕了几下,制止了两人的争吵,浑浊的目光在屋内三人的身上扫过,幽幽地问道:“李大总管说他是谢桓的儿子,你们怎么看?” “我觉得他在扯淡。” 棉袍男人想都不想地直接说道。 白发老人说道:“理由。” 棉袍男人说道:“如果谢周是谢桓的儿子,那谢淮是谁?他才是谢家的家主。” “况且当年谢淮出生时,咱们都曾参加过那场盛大的喜宴……” 棉袍男人给出的理由和燕白发反驳皇帝的理由如出一辙,他们都是从那个时间段走过来的人,自然知道事情的本质是什么模样。 况且今天这情况,怎么看都是李大总管为了杀谢周而找的理由。 “我不同意他的看法。” 女子反驳道:“谢周是青山的继承人,内廷司不可能在这种事情上开玩笑。” 男人冷笑两声,反问道:“那谢淮怎么解释?” 女子沉默下来,思索片刻后说道:“也许谢桓生了两个儿子。” 棉袍男人斜了她一眼,没有反驳什么,但表情却仿佛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谁都知道谢桓只有一个儿子,谢家只有一个嫡子,那就是谢淮。 无论是道德方面还是从时间方面,谢桓都没有第二个儿子。 女子不服,说道:“楼主和王长老都出现了,难道你觉得他们会为了一个外人冒险?” 棉袍男人脸上的笑意更浓,掰着手指头,一点一点、不紧不 慢地反驳道: “首先,楼主是被迫现身,王长老是顺势而为,我不认为他们的出现是为了谢周;其次,楼主和王长老都出了城,以他们的境界,只要出了城自然就不会再有危险,所以这不叫冒险;最后,他们谁都没有管谢周的死活,也没有来信,而是让我们自由猜测,这才是最能说明问题的一点。” 他的反驳有理有据,女子一时说不过他,使出了只有女人才能用的招式,赌气说道: “我不管,反正他长得那么好看,一准就是谢桓和公主的儿子,才不像谢淮,整天戴着个面具,难说是不是丑的没脸见人……” 她这句话还没有说完,一把剑刃忽然横在了她的脖子上。 握剑的是黑衣男子,他看着女子的眼睛,寒声说道:“辱我家主者,死。” “够了,都别吵了!” 白发老人叹了口气,对着黑衣男人轻喝道:“谢游,把剑放下。” “下不为例。”名叫谢游的黑衣人警告了女子一句,把剑放了下来。 白发老人又对棉袍男人说道:“宼德昌,你也少说两句。” 宼德昌笑着摸了摸后脑,诶了一声。 白发老人最后看向女子,声音温和了许多,说道:“月娘,我知道你喜欢谢桓,但他终究是死了。而且这里也不是你管着的青楼,你那些小性子,注意不要在这里施展。” 月娘瞪了一眼拿剑指着她的谢游,然后向白发老人施了个万福,乖巧地嗯了一声。 第249章 月娘的道理 白发老人摁揉着眉心,更是觉得发愁。 虽然这几个人都是黑衣楼留在长安的高层,但这个问题问他们根本毫无意义。 谢游曾是谢家的护卫头子,如今是谢淮最坚实的拥趸。 他当然不信谢周也是谢家的儿子这种鬼话。 只不过他是个纯粹的打手,对于救不救谢周不会有任何看法。 上面决定救,他就救,上面决定不救,他就歇。就这么简单。 而宼德昌,以前是王繇的管家,如今是个商人,也是黑衣楼的钱袋子。 从商人的角度来看,救谢周是一笔很不划算的买卖,所以他当然不想救。 此外宼德昌的妻子是王家女,他是个纯粹的王家党派,如果是王家子遇难倒也罢了,可谢家子遇难,还要加上“疑似谢家子”的前缀,那还有救的必要吗? 至于月娘……她是谢桓的老相好。 是的,就像柳金说的那样,谢桓曾经风流成性,不知惹了多少鸳鸯债。 直到他遇到李乐萍,惊为天人,才改了性子,一心扑在了李乐萍身上。 月娘就是被她抛弃的可怜人之一。 只不过,一个风月浪子,如果相信他能为一个女人彻底改性,哪怕是他最爱的女人,那才是有鬼了。 所以只有极少数人,真的只有极少极少的几个人才知道,其实在谢桓追求李乐萍期间,乃至在和李乐萍成婚之后,偶尔还是会借口外宿,与月娘共枕缠绵。 月娘爱谢桓,却不喜欢谢淮。 因为谢淮和谢桓一点都不像。 谢桓是阳光下恣意闪耀的奇男子,而谢淮太冷,太高傲,太不近人情。 所以当听到李大总管说到谢周也是谢桓的儿子时,月娘心里觉得很高兴。 像谢周这种英俊而不滥情,果敢不失温柔的男子,才符合她对谢桓的最后一丝念想。 所以她当然支持救谢周,不惜一切,虽然不太可能,但万一呢? 她怎么能看着疑似谢桓血脉的谢周死在内廷司的手中? 就在这时,信差再次来报,说谢周突破一品,与蔡让战了数个来回。 月娘更觉得心喜。 可听到信差说谢周身受重伤,仍身处危机之中时,她有些坐不住了。 月娘看向白发老人,用哀求的口吻说道:“族老,您快给个准话吧。” 白发老人迟疑许久,终于下了决心,缓缓说道:“救不了,也不能救。” 月娘苦着脸,泫然欲泣。 白发老人看着月娘恳求的神情,有些于心不忍,解释说道:“我也想救他,就算他和谢家没有血缘关系,但只要运作得当,日后未必不能成为咱们的助力。” “只是……”白发老人叹了口气,幽幽地说道:“这事来得过于突然,楼里最近都没打算在长安有什么动作,所以在长安的强者除了楼主就只剩谢游一人。” “王长老之所以来此,是因为他要来祭拜老家主。我 们能用的强者太少,中层倒是有上百个,但培养这些人殊其不易,我不能因为李大总管的一句没有证明的话就葬送了他们的生命。”白发老人对月娘说道:“你跟我多年,应该能明白我的苦衷。” 月娘还想再争辩几句。 白发老人竖起右手,示意她多说无用。 月娘有些难过也有些生气,最后说道:“既然不救,那这会也没开下去的必要了。” 她转身就要离开。 可就在这时,屋内左手边,以屏风相隔的书架上忽然响起某种圆石滚落的声音。 月娘顿时停下脚步,和屋内几人一起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他们都知道那里有一个机关,这个机关使用唐家最新的机关术,效仿黑市在这片区域挖了个接引暗道。暗道这边是黑衣楼,另一边连着两里外一座废弃宅院的水井。 机关响动的声音持续响起。 随着圆石落地,书架上一个花瓶自动向左拧转,连带着整个书架都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开出了一道暗门。 有位黑衣老人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中,将手里的火把扔到旁边,关上暗门,大步走了进来。 黑衣老人背着一把铁剑,容貌方正,气度不凡,纵使满头花白也极有威严,与神色谦恭,颇有老儒生气息的白发老人完全是两个极端。 如果谢周在这,一定能认得出来,此人正是曾在蔡让手中救过他一次,来自黑衣楼 的那位绝世老剑修。 当时黑衣老剑修只是露了个面,一句话都没说,就将蔡让直接逼退,地位可见一斑。 “大哥!”白发老人一惊,赶紧上前。 谢游立刻从椅子里站了起来,抱拳行礼道:“师父,您怎么来了?” 宼德昌愣了下,赶紧恭恭敬敬地行礼说道:“德昌见过大长老。” 三个人,三个称呼,站在不同的角度上,同时指向一人。 白发老人喊他大哥,因为他是白发老人的结拜兄长。 谢游喊他师父,是因为他和谢游一样,也曾担任谢家的府兵头子,并且谢游这一班子都是他亲手带出来的人,虽然没有行过拜师礼,但谢游等人当然会对他以师父相称。 宼德昌则是站在黑衣楼的角度上,尊称他为大长老。 只有月娘既不开口也不愿见礼,看着黑衣老人的眼中更没什么尊敬的意味。 就像她不喜欢谢淮那样,她也一直都不喜欢黑衣老人。 黑衣老人姓谢名顺,几十年前曾掌管谢家府兵,在很多卷宗的记载中,他都死在了一场镇压邪教的战役中,但他其实没死,只是年纪大了,便假死脱身成了谢家供奉。 因为他是那一代谢家的第三个供奉,所以假死后的他又被称为三顺。 月娘记得清楚,那一年冬天,皇帝对谢家动手,谢桓虽然是皇帝重点关注的对象,但在府兵和几个供奉的誓死保护下,他几乎就要 逃出城,就差最后一步,也只差那么一步。 如果谢三顺也在,哪怕只出现一个呼吸,或许就能救走谢桓的命。 然而谢三顺从始至终都没有出现。 他没在长安,反而去了金陵。 月娘当然愤怒,她有足够的理由愤怒,是谢三顺的失职才害死了她的爱人。 月娘事后曾质问谢三顺,但谢三顺是什么身份,哪里会向她解释。 月娘因此对谢三顺怀在心,甚至怀疑他是朝廷的卧底,查了好多年。 后来她才知道,谢三顺去往金陵是执行谢桓交给他的任务。 什么狗屁任务? 难道就是为了保护谢淮那个成天戴着面具、没脸见人的家伙? 月娘也曾无数次安慰自己,谢淮是谢桓的儿子,她不该讨厌谢淮。 但她做不到,因为她在谢淮身上,怎么都看不到谢桓的影子。 其实月娘也明白,不同的环境养不同的人。 谢桓之所以璀璨,那是因为他生活在光芒万丈的谢家。 而谢淮之所以冰冷,是因为那些本该落在他身上的光环随着谢家在大火中一起湮灭。 道理如此,但她就是说服不了自己。 她是个女人。 一个为了爱可以和朝廷作对的女人,她才不管什么道理。 反而越讲道理,她就越觉得谢淮和谢三顺是导致谢桓死亡的直接原因,就越不喜欢他们。 好在她也不需要喜欢,只需要他们和自己目标一致,那就够了。 第250章 疯狂的救人计划 “你来做什么?”月娘正在气头上,看着从暗道里走出来的谢三顺,没好气地质问道。 白发老人不悦地斜了她一眼,轻斥道:“怎么跟大长老说话的?” 月娘冷哼一声,双手抱怀看向旁边。 谢三顺知道月娘对他的怨念从何而来,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虽然月娘如今有四十多岁了,但在他眼里却也只不过是个小姑娘罢了,还是昔日家主的外室,谢三顺当然犯不上和她置气,看着白发老人问道:“那边情况如何?” 白发老人言简意赅,以最快的语速将现在的情况讲述出来。 谢三顺沉默片刻,说道:“说一下咱们现在城里的成员分布。” 白发老人看了一眼宼德昌。 “情报主管六人,后勤主管五人,战斗人员三十余人。” 宼德昌没有任何犹豫地便给出了回答:“另有直属信差一百六十七人,但这些信差中大部分都是线人性质的信差,密探性质且能参与战斗的信差只有十三人,其中九个二品,四个三品,战斗能力一般。” 谢三顺问道:“非直属的呢?” 所谓直属便是那些知道黑衣楼存在,也愿意为王谢效力的核心人员。 而非直属则是那些不知道黑衣楼存在,但却被直属人员影响操纵,间接为黑衣楼效力的外围人员。比如混在谢游帮派里的弟兄,宼德昌对接的商户,月娘手下的青楼等等。 宼德昌说道:“就目前而言,我们大概能影响到一万多人。” 他低眉看着谢三顺的黑靴,心想按照楼里的安排,大长老近期应该都在凉州,那里有个被朝廷挤兑的帮派需要收编。 但此时大长老却在长安出现。 宼德昌不愧是个大商人,他的观察力极强,在看到谢三顺的第一眼,就注意到大长老的着装稍有些不整齐,右手的衣袖烂了个 口子,靴子上沾了些湿润的泥土,脚尖还有几片没有开化的雪晶。 情报显示,近日凉州大雪。 如果没有猜错,这些雪晶应该便是从凉州带来,而靴子上那些湿润的泥土应该是从潮湿的黑市,或者从那些被迫聚集在阴暗地带的地下帮派处带来。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此前大长老确实在凉州,但他察觉到长安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正在发生,所以他以最快的速度赶了过来。 从张季舟遇难,到骁卫军驱散百姓,再到楼主和王长老的现身,一共过去了多久? 半个时辰多一点,不到五刻钟。 在如此短的时间里跨越两千里的路途,这些至强者的速度当真是恐怖如斯。(?ω)? 不对,这个时间可能还要更短一些,甚至可能都没用到两刻钟。 因为大长老进门的第一句话是询问局势,证明他并不知道事情的经过。 那么他来长安的原因,应该是感知到楼主和李大总管交手的波动,当然更大的可能是那道来自青山方向的恐怖气息。 那道气息宛如天神降世,即使像宼德昌这种对气息并不敏感的人都感觉头皮发麻。 宼德昌猜测这道气息应该来自谢周的师父,那位青山的掌门真人。 与姜掌门交手的人,唯一能想到的就只有观星楼的星君。 希望姜掌门能大发神威,把星君的脑袋摘下来,宼德昌在心里默默地为姜御打气。 宼德昌是个很聪明的人,他只凭脑子就把真实的情况猜测了个八.九不离十。 他看着大长老皱的宛如千年老树皮一般的眉头,继续在脑海中分析。 大长老在听完局势后的表现和月娘完全一样,十分担心谢周的安危。 那么谢周此人,恐怕要比他想象中的更加重要,说不定还真是谢桓的儿子。 想到这,宼德昌不着痕迹 地瞥了月娘一眼,心想难不成谢桓还真有两个儿子? 之前大家都觉得不可能,但往更深处多加考虑,也不是没有可能啊! 谢桓能瞒着李乐萍养出月娘这个红颜知己,或许还有他们不知道的第三个女人! 李乐萍生下了谢淮,月娘膝下无子,或许谢周就是那个谁都没见过的女人所出! 能让谢三顺如此着急,除此以外,宼德昌想不出其他合理的解释。 果不其然。 在短暂的沉默过后,谢三顺沉声问道:“如果要救谢周,有几分把握?” 宼德昌说道:“那就要看怎么救了。” 谢三顺微微挑眉,问道:“听你这么说,是有多种救法?” 宼德昌点了点头,习惯性地掰着指头,说道:“区别在于我们为了救他肯付出多少代价,如果是不惜一切,那么我有九成的把握。” 月娘脸上一喜,看了过来。 她知道宼德昌的为人。 他是一个商人,一个擅长精打细算的商人,从来不会把话说得太满。 他说九成把握,那就意味着这件事已经板上钉钉,几乎没有失败的可能。 白发老人此时也有些懵圈,什么情况,大哥是来救谢周的? 他生怕谢三顺一口就交待下去,抢先对宼德昌问道:“怎么个不惜一切?” 宼德昌掰着手指,用很随意的姿态说道:“就像前段时间的平康坊爆炸案,盛捷客栈投毒案一样,全力搞破坏就好,杀人,放火,投毒,爆破,有多少手段使多少手段,不惜毁掉半个长安的那种……” 宼德昌越说越激动,眼睛越来越亮,和先前考虑利弊的模样判若两人。 “停停停!别说了!” 白发老人赶紧制止他继续说下去的趋势。 月娘也被吓了一跳,心想好一个宼德昌,外表看起来一本正经,谁知道心底竟然是如此冷血疯狂 的一个人。 如果按照他这句“不惜一切”的施展,恐怕得有上万人死于他们制造的灾难中。 而且事后黑衣楼的成员必须尽快撤走,在长安多年的布局也将毁于一旦。 此外,如果通过这种方法救出谢周,那么以他的性格,今后也就和黑衣楼彻底陌路了。 谢三顺皱眉问道:“其他方法呢?” 宼德昌叹了口气,似乎有些遗憾不能彻底的疯狂一次,眼神逐渐清明,恢复了属于商人的理智,沉声说道:“首先,启动骁卫军中的死士,尽可能地阻止或拖延军阵的出现。” “其次,让一部分信差暴露身份,前往平康坊,发动百姓,散播流言,在最短的时间内制造出足以影响治安的混乱。” 之所以选平康里,是因为那里有很多混日子的地痞,还有很多暴脾气的帮派,输了钱的赌徒,这些人够狠够坏,而且够蠢,只需要稍加煽动,就能成为极好用的炮灰。 唯一遗憾的是,这样会得罪孙老爷,日后想在平康坊办事会变得十分困难。 “还有一点。” 宼德昌走到书架旁边,指着墙上挂着的地图说道:“现在内廷司的强者和骁卫军的精英都集中于景林大街,禁军则集中于靠近景林大街的皇城西门,随时准备支援。” “此时此刻,皇城空虚。” 宼德昌眼中的激动再现,大手一挥,狠狠地说道:“我要让谢游带领手下精英,趁虚而入,奇袭内廷司,火烧御书房!” 奇袭内廷司,火烧御书房。 虽然这两句话比那句“不惜一切”的代价要小,但听起来却更加疯狂。 内廷司是如今大夏的权力中心,御书房是皇帝的审阅重地,谁敢对这两处地方不敬? 月娘像今天刚认识宼德昌一样的看着他,轻掩小嘴,心想疯了,姓宼的真是疯了。 “敢吗 ?” 宼德昌看着谢游的眼睛问道。 谢游沉默片刻,重重地点了点头。 “现在你可以回去准备了,看信号行事,你只有半刻钟的时间。” 宼德昌最后交待了谢游一句,然后看向谢三顺,沉声道:“这些都是辅助,要想救他,还得靠大长老您。您必须前往景林大街,拦住蔡让和紫霞观的道人,为谢周争取出城的机会。如果您做不到,那其他的一切都是空谈。” 谢三顺点了点头,看向白发老人说道:“照他说的做。” 说完这句话,没给白发老人回旋的时间,谢三顺的身影便冲入房门,从院子里消失。 白发老人叹了口气,心想疯了,竟然现在就要对朝廷动手,真的是疯了。 …… …… 随着谢三顺的到来,黑衣楼终于做出了拯救谢周的决定,但黑衣楼的情报有所延迟,他们以为谢周仍处在景林大街的包围圈,却不知道他已经冲到了光化门。 光化门前,谢周手持紫气东来,站在一片血与泥的废墟里。 他的气息很弱,满是鲜血的身体看起来稍显单薄,似乎风一吹就倒。 但一时半刻,竟无人敢近他的身。 马总管重伤垂死,蔡让手段尽出,光化门被毁,城墙裂出长达三尺的空洞,城墙外多出一条长达百丈的剑气长河……姜御送来的那一剑实在是过于霸道。 谁都不知道在紫气东来中是否还存有姜御的剑气。 假如先前那一剑再来一次,谁敢保证自己一定能扛的下来? 谁都不想拿命去试,就连蔡让都沉默下来,看着血肉模糊的手心,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可这份沉默却没有持续多久,一声暴喝突然在场间响起。 “逆贼,受死!”依然是宋忠夏不怕死的站了出来,高举着一把因为太久没用、连光泽都有些暗淡的剑,朝谢周斩了过去。 第251章 玄云子的不解 老太监双腿下蹲用力一蹬,佝偻的身影腾空而起,举着剑斩向谢周的头顶。 看到这一幕,不说蔡让玄云子和袁总管这些强者,即使那些密探们都忍不住微微摇头。 宋忠夏先前站在谢周的侧后方,既然出手,就应该暴起突袭。 但他竟然在出手前大吼了一声逆贼受死,完全是在提醒谢周做好准备。 而且这哪里是突袭,和送死也没什么区别,蔡让和玄云子之所以能从正面强压谢周,是因为他们的境界比谢周更高,力量也比谢周更强,但你一个气血虚弱的老太监,凭什么? 不过这倒也是宋忠夏的性格。 老太监经常代表皇权颁旨,向来都是堂堂正正,以势压人,出此招式就不足为奇了。 但这一招显然不足以对付谢周。 谢周不需要转身,就知道必然是老太监最先做这个出头鸟。 谢周没有用紫气东来的意思,七星步再现,身影鬼魅般向左横移半尺。 躲过宋忠夏这一剑的同时,他的左手并作剑指,锋利的剑意就要跳跃而出。 可看着宋忠夏坚决的眼神,谢周忽然有所迟疑,放弃剑指,换成了抬起右腿,一脚踹在了宋忠夏的胸口,将其踹出到十丈开外。 宋忠夏砸在青石地面上,痛苦地咳嗽起来,喷出一口逆血。 “为什么?”宋忠夏艰难地爬起来,浑浊的眼神看向谢周。 他问的是谢周为什么会留手。 所有人都看出了谢周的留手。 徐恭更是毫不掩饰地露出嘲讽的笑容,低声说了句妇人之仁。 谢周确实没有用紫气东来,但宋忠夏的残躯也不比马总管,甚至不如那些二品境的密探们,如果谢周的剑指落下,老太监非死也残。 谢周没有回答。 事实上,换剑指为腿,对现在的他而言,身体要承受更大的负担。 更直接的说,杀死宋忠夏,比击退宋忠夏要轻松许多。 但谢周最终还是放弃了杀招。 因为宋忠夏和马总管等人不同。 早年内廷司为了更好的掌控朝廷,曾用杀伐的手段清理朝野,负责这件事的主要人员便是徐恭、马总管和袁总管这些,他们中每一个人手上都沾满鲜血。 诚然,为了维持朝野稳定,内廷司必须这么做,杀伐利大于弊。 否则任由朝堂混乱下去,不知要有多少人跟着遭殃。 但在这个过程中,马总管还借机杀了很多和他不对付的人,这其中包括热血的江湖人士,也有朝中官员,在那一段时间,有很多人都把马总管称为马阎王,足可见他的手段之狠。 马总管不是个好人。 如果没有李大总管的压制,马总管残害的人恐怕还要翻上数倍。 所以谢周不会对马总管有任何留手,他不介意替那些冤魂杀死这个马阎王。 可宋忠夏却是个好人。 与马总管彻底相反,前者在清洗中杀过很多人,而宋忠夏却救过很多人。 据说宋忠夏还资助了十多个在长安读学的贫困学子,还把自己多年的积蓄捐给家乡,虽然有借助职权徇私的嫌疑,却也实打实地为他家乡的百姓做了许多善事。 所以尽管宋忠夏要杀他这个“谢氏余孽”,谢周却还是没狠心杀他。 这个老太监只是有些蠢,有些愚忠,但他并不坏。 他只是被蒙蔽视线,在某些时候就成了马总管这类人手里的刀。 当然,很多人和事都不能以好坏论处,就像李大总管和内廷司,都是极其复杂的对象。 想着这些事情,谢周咳出大口大口的鲜血,把紫气东来握的更紧。 然后,他缓缓地举起剑来。 蔡让等人猜的不错,紫气东来中确实还有一道属于姜御的剑意。 那道剑意很强大,很自信,甚至可以说有些狂傲,很符合姜御的一贯性情。 但谢周有些想不明白,师父对他的信任又从何而来? 他只有一个人,面对的却是内廷司和紫 霞观的数位高层强者。 双方的差距太大,哪怕他突破一品,手持紫气东来,用尽所有的手段,穷极所有的智慧,将勇气提升到极致乃至抛头颅洒热血,都很难逆转当前的局势。 谢周有些不甘,更多的却是无奈。 他最后深吸一口气,咽下涌到喉间的血腥,将气息缓缓提到最强。 思考太多只会让人变得迟钝。 既然还有一剑,那便赌上生命,赌上所有的一切,斩出这一剑。 是死是活,总归不会后悔。 沉寂半晌的空气躁动起来,无数道强大的剑气从谢周身上溢出,那些先前坠落在地的铁剑,青石,城墙碎块都跟着跳动起来,慢慢地升入半空,发出杂乱尖锐的震颤声。 这些声音都是剑鸣。 即使青石、城墙碎块这些混乱的东西不是剑,但它们就是发出了剑鸣声。 整座长安的西北方,以光化门为中心,方圆数里都能听得到这些剑鸣。 举着紫气东来的谢周,就好像是剑的君主,承得万剑朝拜。 不远处,徐恭的手背被某块青石割出了一道血口,发出一声怪叫:“这是什么剑?” 他从未见过这么古怪却又强大的剑招。 青山剑法的总纲就那么薄薄一册,其中招式他不是没有见过。 但眼前谢周的这一招,究竟是哪一式的哪一种变化? 为何看着不像一剑,更像是无数剑? 和他生出一样想法的人还有很多,内廷密探中也有几人被游荡的剑气所伤,不敢上前,又不敢临阵脱逃,只好调动全部内力进行防御,还有几个“聪明人”悄悄躲到了蔡让身后。 “剑域雏形。”玄云子难掩震惊地发出了一声感慨,随即拂尘轻挥,一道紫色的屏障将他和身后四位道人笼罩在内。 徐恭等人看不懂这一剑,很正常,那是因为他们的境界不够。 也因为他们从来没见过像姜御那种超越品级的强者出手。 如果他们见 过,就会明白这既是一剑,又是无数剑。 这是剑阵。 就像军中的阵法一样,只不过军阵需要很多人,而这是一个人的剑阵。 当一人能够成阵时,又被称为领域,也就是所谓超越品级的力量。 不过玄云子说的非常正确,眼下谢周的剑域只能算作雏形,距离真正的剑域相差甚远。因为他只是在姜御的帮助下短暂地超越境界,但他终究不是真正的领域强者,所以围在他周围的那些剑过于混乱,不是一个整体。 下一刻,无数道剑如暴雨般向四周扩散,这些剑没有理会宋忠夏和那些二品境的内廷密探们,而是斩向蔡让,斩向受创的马总管,斩向一直阴沉着脸观战的袁总管,也斩向了被紫气笼罩的玄云子和紫霞观四道。 谢周选择在同一时间向所有能威胁到他的人出剑。 他必须如此。 他只有这一剑的机会了。 蔡让皱着眉头,双手合十,金色的佛光笼罩己身,看着就像一尊金子做的人偶。 数道临近来袭的飞剑刺中他的身体,从外表来看他仿佛变成了一只刺猬。 可事实上这些剑没有任何一把能刺穿他的身体,只能在他的身体表面留下无数个白点。 蔡让的眉头越皱越紧,一道道飞剑刺中的疼痛让他想到了刚入宫那些年挨打的鞭笞。 “蔡总管救我!” 背后想起马总管凄厉的求救声,被姜御一剑斩成重伤的他根本拦不住这无数飞剑,身上到处都是血,眼看就要活不成了。 好在他距离蔡让很近,拼尽全力逃到了蔡让身边,眼中带着卑微的祈求。 蔡让当然不会见死不救,双手合十念了几句生涩难懂的佛经,身上金光暴涨,将马总管完全地护佑在身后。 不远处的袁总管就没那么好运了,双手持剑不停地挥舞,即便谢周将更多的注意力放到了蔡让和玄云子身上,仅有少部分飞剑朝他袭来,可这终归是 剑域雏形,袁总管根本抵挡不住。 “他吗的!他吗的!怎么这么多剑!” 袁总管在心中怒骂,只是一瞬间,他身上的内廷官袍就变得褴褛,血像雨一样从身体里涌出,只能和马总管一样将求助的目光望向蔡让,高吼道:“蔡总管助我!” 蔡让看了他一眼,深呼吸一口气,一拳轰出,为他清理出一条通道。 袁总管赶紧逃了过去,这才缓了口气。 与内廷司的狼狈相比,紫霞观的道人就显得写意许多。 玄云子的道法承自星君,拂尘紫海加上金光咒,足以无视谢周不入流的剑域雏形。 可是,眼看着谢周就要趁剑域拦住众人的时间逃离,玄云子终于不再淡然,眼中多出一抹愤怒的神情。 “蔡让究竟在搞什么鬼!” 玄云子和紫霞观众道都望向了蔡让。 按照星君的交待,他们本来只需要备好疗伤丹,来救人赚一份善意即可。 谁知道蔡让竟然拦不住谢周,而且连续两次在谢周手中吃瘪,逼得他不得不现身阻拦。 这完全超出了玄云子的意料。 毕竟在计划开展前,玄云子就曾问过星君,蔡让的实力如何,能否拦住谢周。 玄云子事先就考虑到了谢周会在高压之下临阵突破的情况。 但星君的回答只有两个字,可以。 星君对蔡让实力的预估,犹在玄云子上。 按照星君的说法,蔡让如今的境界在佛门仅次于少林道真方丈,哪怕谢周突破,哪怕有紫气东来,蔡让都不该被谢周打的如此狼狈,乃至姜御亲至,蔡让都能走上几个回合。 可就事实而言,蔡让的表现别说玄云子,甚至不如紫霞观的其他道人。 佛门第二,我看二十还差不多。 玄云子有些恼火地想着,但他当然不能放谢周离开,向前一步迈出,硬生生地顶着无数飞剑站到了谢周面前,拂尘挥动间,周围的飞剑就像折了翅膀的鸟,纷纷坠落。 第252章 死去的记忆 光化门前,玄云子用难以想象的精妙道法强行破掉了谢周的剑域雏形。 然后他抬起右手,竖起拂尘对着谢周打了下去,姿态随意,就好像在驱赶蚊虫。 谢周反应迅速,将紫气东来横在眉间,以剑刃对上玄云子的拂尘。 剑是金铁,拂尘是木与丝毛,可以想象若是两者相撞,便是以石击卵。 可玄云子却没有变招的意思,依然砸了过去,也不知他用了什么办法,当拂尘与剑刃接触的那一刻,拂尘尾部的毛束忽然不再柔软,就像受到惊吓的猫的尾巴,腾的挺立起来,与拂柄连成一条直线,充斥着磅礴的道门气息,坚逾金铁,随着轰的一声巨响,重重地敲打在紫气东来的剑身上。 “师侄,你修行的时间还是太短了一些。”玄云子看着谢周的眼睛说道。 说话的同时,他对着谢周微微一笑,左手再度掐印。 拂尘表面顿时镀上了一层幽光。 这是……轻重之术。 谢周一眼就认出了这对道门弟子而言不算罕见的道术。 顾名思义,轻重之术便是关于物体重量的道术,也就是所谓举重若轻,举轻若重。 传闻如若把轻重之术修到极致,那么鸿毛可重于泰山,泰山亦可轻于鸿毛。 谢周自己也经常用这种道术。 比如先前用开山式攻击蔡让时,他就在铁剑上施展了轻重之术,以求为铁剑增重来增加剑招的威力,比如被蔡让利用玄武真经算计时,他也用了轻重之术进行卸力。 但此时此刻,看到玄云子的轻重之术,谢周才明白其中的差距。 只一瞬间,拂尘就重达万斤,仿佛一座山压了过来。 谢周无法躲避,身体猛地一颤,右手臂骨传出碎裂的声音,断成了两截。 紧接着肩骨和胸骨在巨力下发出咯咯的声音,产生了不正常的扭曲。 一口鲜血从他的口中喷了出来,击打在了玄云子的道袍上。 玄云子皱了皱眉,有些不喜。 可他很快就顾不上关心道袍了,因为在与紫气东来的碰撞中,从他的拂尘上掉落了几根丝线,就像归根的枯叶般飘然坠落。 玄云子眼里闪过一丝异色。 要知道,他手中的拂尘绝非凡品,拂柄取材于极北大雪山峰顶的万年树心,毛束取自吴家 珍藏多年的鬼蚕丝,两者虽然单拿出来都很柔弱,但都有极强的耐性,经过玄云子数年的道法浸染,柔韧性更是达到了极致。 可以毫不夸张的说,如果拂尘落在普通人手中,任由他用刀砍斧劈,都难以伤其分毫。 加上此时他在拂尘上施以道法,韧性和坚固程度更是成几何倍增长。 他着实没想到做了这么多的保障措辞,拂尘还是不可避免地受到了损伤。 在外人看来,这点损伤真的不算什么。 几根丝线而已,补上就是了。 况且一把拂尘上至少数千根丝线,就算不补相信也没人看得出来。 但玄云子却不这么认为,他只觉得身上的肉仿佛被人割掉了一块,格外心疼,心道真是亏大发了,紫气东来不愧是天下第一的利剑,即便他做好了数重防护备,依然损伤到了自己的宝拂尘。 这不能怪他“小气”,主要是因为宝拂尘对他的意义远不只武器和装饰那么简单,更是他依附神念的至宝,与他的修行相辅相成。 道袍沾上了血只需片刻便可以洗净,可宝拂尘受此损伤,至少要半年才能恢复如初。 好在玄云子修养足够,倘若换成关千云在这,指不定要叫唤一句娘嘞,可心疼死小爷了。 “你不该用这把剑,更不该用这把剑伤了师伯的宝拂尘。” 玄云子的笑容凝固在脸上,显得庄重肃穆,漠然如霜。 他左手再度掐印。 那几根坠落的丝线悬停半空,骤然绷得极紧,就好像几根加长了的针。 玄云子对着谢周挥动袍袖,唇齿轻启,吐出一个“去”字。 那几根丝线陡然朝着谢周刺去,噗噗两声刺穿了他的左右肩膀,最后一根丝线贯穿黄庭。 黄庭者,丹田也。 这是道门弟子修行时内力流经最多的一个穴位,也是几乎所有功法都绕不开的穴位。 对修行者而言,丹田可谓第二个心脏。 玄云子用拂尘丝线将谢周的丹田贯穿,紧接着动用神游物外的道法,将一缕意识附着于丝线上跟着进入了谢周的身体,随着他再次掐印,这道意识在谢周的丹田处爆炸开来。 这种利用意识做出的攻击很隐秘,破坏力不算强大,却彻底阻碍了谢周的内力运转。 谢周低头望向那 道丝线,想要伸手却没有力气,他甚至连握剑的力气都没有了。 内力被阻,他连飞行都无法维持,紫气东来脱手掉落,然后整个人从天上掉了下来。 下方响起一阵惊呼。 内廷司众人不知道玄云子神游物外的手段,只见他拂尘微动就破了剑域,随后掐了几道法印,就强势地将谢周擒伏,真不愧是星君座下大弟子,果然有天神风范。 只是他们的心情却不怎么好,毕竟内廷司和紫霞观谈不上交情,先前马总管还算计了紫霞观一道,现在看到紫霞观的实力这么强大,内廷司众人难免产生不忿和挫败的感觉。 谢周砸在被剑气破坏的废墟里,掀起一阵灰尘。 紫气东来掉在他身前几步的位置,可就是这几步,却无异于天堑深渊。 谢周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看着紫气东来,视线逐渐朦胧。 玄云子在空中没有落下,居高临下地看着尘埃里的谢周,高大的身体站的笔直。 然后他看了蔡让一眼。 这一眼的意思足够清楚,谢周彻底没有还手的空间了,该内廷司动手了。 玄云子伸手做请,接着还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躲在蔡让身后的马总管。 先前你不是叫得很欢快吗?很好,我不介意,请动手吧。 玄云子是这么想的,他迫于无奈地将谢周打落,却不会出最后一记杀招。 因为他担心如果暴脾气的姜御发疯,坚持让他以命抵命,到时候他或者死,或者紫霞和青山完全地陷入敌对,都是他不愿意看到的结果。虽然现在的他也终将无法逃脱姜御的问责,但只要谢周不是他亲手所杀,那他需要承担的责任总归要少上一些,道门的蜚言蜚语也会少上一些。 可惜玄云子并不知道姜御对星君说的如果谢周死去,就让所有人陪葬这种话,如果知道,也许他会有不一样的做法。 蔡让似乎和他的想法一致,也不愿意补上最后一刀,回头看了马总管一眼。 缺了一只耳朵,满身都是血口的马总管不在乎这些,看着谢周的眼神带着幽深的恨意。 可不等他上前索命,身后的天空里忽然出现一道黑色的陨石,重重地砸在了谢周身边。 狂风呼啸,天光忽暗,黑夜似乎跨越了数个时辰 提前到来。 当尘埃散去,众人才看清那是一个穿着黑衣黑靴,背着黑剑的身影。 “黑衣楼的剑修!” “这是齐郡路上的那个老剑修!” 有几个曾跟着蔡让执行任务的密探惊呼出声,尽管当初他们不曾看清此人的脸,却也不难认出黑衣老剑修的身份,知道对方是黑衣楼的绝对高层。 两个多月前,孟君泽出狱前往齐郡,请了谢周和两个不良人随行护卫。可孟君泽前脚出京,后脚黑衣楼便横空出世,加上“侯爷”两字的错意引导,于是朝廷理所当然地把怀疑的眼光落在了齐郡侯身上。 蔡让奉命追击拦截,要带孟君泽等人和谢周回京。关键时刻,就是黑衣老剑修从天而降,用强大的实力逼退了蔡让等人。 当时所有人都以为他是为了救孟君泽,可后来发生的种种事件表明,黑衣楼不属于齐郡。 再联系今天发生的事情来看,黑衣老剑修是为谢周而来,上次如此,今天也是如此。 只不过和上次不同的是,上次黑衣老剑修穿着兜帽长袍,盖住了他的脸。 今天他依然一身黑色,可却没有进行过多的遮掩,于是满头白发自然地垂过肩膀。 寒风呼啸,吹动黑衣,也把他的白发吹得到处乱飞,露出一张苍老的满是皱纹的脸庞。 宋忠夏看着这张比自己更加显老的脸,神情震惊,半晌才缓过神来,指着黑衣老剑修,又惊又怒还有些恐惧地说道:“你是……谢顺!你不是已经死了吗?” 谢顺。 没有人听过这个名字。 即使是蔡让都没什么印象。 因为谢顺已经死了,死了五十年了,他死的时候在场绝大多数人都还没有出生。 宋忠夏之所以能认出来,是因为他曾数次去谢家送旨,和谢顺见过很多次。 那时谢顺执掌着谢家府兵,是谢府的护卫头子,给宋忠夏留有很深的印象。 可惜后来在平叛的过程中,谢顺不幸战死,马革裹尸而还,先帝念他护国有功,追赠他为云麾将军,谢家家主也念他劳苦功高,破格将他的尸体葬进了谢家祖坟。 过去的一幕幕在宋忠夏脑海中闪过,给老太监的认知带去了极大冲击。 和他有着同样感觉的,还有谢周。 上次遇到黑衣老 剑修时,关千云问他,此人到底是谁。 谢周回答说不知道,只觉得黑衣老剑修有些熟悉,似乎在哪里见过。 直到今天,虽然他此时的意识有些模糊,虽然他的视线被鲜血浸染。 但当他看到黑衣老剑修的脸,忽然明白了那种熟悉感从何而来。 他认识这张脸。 他记得这张脸。 他曾被对方抱在怀里,在最近的距离观察过这张脸。 他曾抚摸过这张脸,甚至调皮地将手指塞进皱纹的缝隙中。 在金陵。 在乌衣巷。 在巷头那间破落的道观里。 他和对方两个人,相依为命了三年时间。 在他的记忆中,黑衣老剑修不叫谢顺,而叫谢三顺。 谢三顺是在伙房烧炉子的老仆,顶头的管家喊他老三,做工的仆役喊他三爷。 谢周喊他顺爷爷。 在他五岁那年,顺爷爷坐在道观的门槛上,握着他的手,面带笑意地闭上了双眼。 谢周至今仍清晰记得,那时的自己哭得很凶很厉害,不愿意相信顺爷爷的离去。 后来是柳家的伯伯出面,好心请了丧葬队,将顺爷爷葬在了城外的墓地中。 从那以后,谢周再没有见过这张脸,但他绝不会忘记这张脸。 这是他唯一的亲人。 谢周也绝不会忘记,是顺爷爷带他逃出了金陵大火,是顺爷爷教他念诗写字,是顺爷爷在一天的劳作后返回道观,变着花样的给他摸出各种各样的零食和小玩具…… 原来那天逼退蔡让的,还是他。 今天依然是他。 他从背后拔出剑来,插入地面,一双浑浊且杀意凛然的眼睛环顾四周。 马总管退缩了。 蔡让双膝微弓,做好了出拳的准备。 玄云子挑了挑眉,轻声说道:“这个气息,有点像……杀手剑魔。” 谢三顺没有理会众人的反应,他弯腰捡起紫气东来,然后走到谢周身边蹲下了身子,拿起谢周的手,渡过去了一道真气,待谢周的意识清醒少许,笑着说道:“孩子,好久不见。” 这笑容是那样的和蔼,与先前杀意凛然的模样哪里像一个人。 谢周没有说话,在这一刻,看着老人既陌生又熟悉的脸庞,那些早已死去却绝不会腐朽的温馨回忆在他心中重现。 原来顺爷爷还活着。 真好。 第253章 陷阱 一片安静中,玄云子从空中飘然落地,看着守在谢周身边的老人说道:“我认识你。” 谢三顺看了他一眼,没什么印象。 玄云子皱了皱眉,提醒说道:“三年前,你曾刺杀我师父。” 谢三顺这才明白他就是星君首徒玄云子,说道:“你师父的命很值钱。” 星君的命当然值钱。 在皇帝为他修建观星楼,追随他修道初期,有无数热血正义之士发布悬赏要铲除这个妖道,悬赏金额加起来一度超过百万两白银。 不过随着这几年星君的名声逐渐转好,那些悬赏逐渐被人撤销,悬赏金额也大幅下跌。 谢三顺在悬赏金额最多的时候尝试过刺杀星君,只是他收到的情报有误,不知道星君已然超越品级,非但没能杀死星君,反而自己被打的重伤逃窜,养了三个多月。 “这么说,你承认曾刺杀我师父了?” 玄云子一字一顿地说道:“杀手剑魔!” 谢三顺笑了笑,不置可否。 事实上,虽然他出手的次数不多,但每次面对的都是绝对的强者,比如星君,比如蔡让,还有洛阳鱼龙帮那位号称“褚半城”的老帮主也是死在他的手中。 面对强者,意味着他很难保留实力,每次出手都必须全力以赴。 所以朝廷对杀手剑魔有着很深的了解,知道他的出招风格 和习惯。 当谢三顺不加隐藏的站于人前,气息暴露的一瞬间,剑魔的身份也就不攻自破。 听着玄云子指认谢三顺的话,宋忠夏发出一道震惊的呼喊,伤势爆发,喷出一口血来。 “谢将军,您为什么要去做杀手!” 宋忠夏难掩悲痛地问道。 谢家曾经的府兵总管,朝廷的大功臣,皇帝敕封的云麾将军,这样一个实打实的英雄,竟然假死脱身去做了杀手,宋忠夏从任何角度都无法理解,更觉得难以接受。 如果是徐恭或者马袁总管等人问他这个问题,谢三顺理都不会理。 但宋忠夏总归和其他太监不同,谢三顺愿意给予他更多一些善意,说道:“宋公公,这难道不都是朝廷逼的吗?” 宋忠夏顿时明白了,谢三顺不是假死后做了杀手,而是在王谢覆灭后才做了杀手。 也对,谢三顺在前朝假死,王谢在永仪六年覆灭,而剑魔的第一次出现是在永仪八年。 但宋忠夏当然不认同谢三顺诋毁朝廷的话,想要反驳,可看着谢三顺满是黑斑和皱纹的老脸,他迟疑片刻,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当年皇帝对王谢动手,谋反虽假,但真正的原因却有很多,谁都说不清是对是错。 宋忠夏是有些愚忠,但他并不傻,该知道的常识他全都知道,越是如此,他越 能明白其中的复杂,更无法站在道德的高点上指责什么,只能幽幽地叹了口气。 看着宋忠夏怅然的眼神,徐恭觉得不爽,忍不住又想嘲讽两句,可就在这时,东方忽然传来轰的一声巨响。 众人扭头望去,骇然发现轰鸣声是从皇城的方向传来。 皇城内烟尘大作。 烟尘起先是白色的,两三个呼吸后就成了黑色,伴随着火油散发出的刺鼻气味,大火很快燃烧起来,恐怖的火焰直冲云霄。 这当然就是谢游的手笔。 他的行动比宼德昌想象中的更加迅速,带着手下精英,只用一刻钟就成功将火油浇注到内廷司的案卷室,随后一把火扔了过去。 其实谢游自己都没想到会进行的这般顺利,整个内廷司,就只剩百余个杂役太监。 后宫中倒是有几道强大的气息,应该是各宫嫔妃的护卫。 但那些人却各有心思,察觉到谢游等人的到来,竟无人站出来阻拦。 谢游长剑入手,剑气肆虐,毫不顾忌地乱砍一通,将周围的建筑几乎破坏殆尽。 “真他妈的爽!” “跟着谢老大混就是来劲!” “老子做梦都想不到有一天竟然也能骑在内廷司头上拉屎!” 谢游帮派中的几位精英也不停地搞着破坏,嘴里不停地说着垃圾话。 内廷司数百个建筑,在十几个呼吸 内,就被他们毁了一多半。 察觉到禁军正在往这边赶来,谢游大手一挥,说道:“弟兄们,走,再烧御书房!” 然而,谢游的话音刚落,一位擐甲披袍的将军忽然出现在天穹之上。 将军把自己当成了一块巨石,或者说一座小山,从天上砸了下来。 轰隆! 沉闷而恐怖的撞击声盖过了其他所有的声音,案牍室的火焰被冰寒的气息瞬间扑灭,黑烟缭绕,将半个内廷司遮掩在内。 青石地面尽毁,化为满地废墟。 谢游手下的两个精英帮众躲避不及,一个被将军直接活活砸死,另一个被将军掐住了咽喉,稍稍用力,便扭断了他的脖子。 先前还快活的两人都没来得及发出惨叫,就一命呜呼。 还有几个勉强躲开的帮众被气浪震飞,倒在满地石砾间,不停地吐血,看着前方手握大刀的黑面将军,脸上露出震惊和绝望的神情。 “王夏,你怎么在这!”谢游也发出震惊的声音,握剑的手微微发抖。 王夏转过身,咧嘴笑了起来,露出满口白牙:“谢游,好多年不见了。” 将军姓王,但不是金陵王家,而是晋阳王家,曾在镇北城领兵作战二十年,后被调到长安,领长安十万禁军。 在黑衣楼的情报中,王夏的老父亲在晋阳病危,王夏在两天前离开长安 赶赴晋阳。 正因如此,宼德昌才敢做出突袭皇城的奇策,可谁能想到,王夏根本没有离开? 那为何王夏等了这么久才露面? 看着王夏咧嘴露出笑意的脸,谢游忽然明白,他是故意的。 王夏或许与内廷司不对付,或者看不惯太监们,所以故意晚了这么一步。 内廷司被毁坏大半,正对他的下怀,可他却不能让谢游等人继续破坏下去了。 王夏看着谢游笑道:“隐姓埋名这么多年,你终于舍得露面了。” 谢游沉默着没有说话。 他终于明白,自己等人掉进了朝廷事先安排好的陷阱中。 王夏从始至终都没有离开,只是故意泄露消息,来钓他们这些王谢的鱼。 这不能怪宼德昌失察,只能说朝廷为今天准备了很长时间,有心算无心下,即使再聪明的智者都有湿鞋的一天。 王夏不以为意,弯腰从血肉的碎块中捡起了一张开裂的木牌,看着上面黑火帮三个字,轻咦一声道:“黑火帮,这不是北城那个地下帮派吗?谢游你是怎么混的,竟然混在了这种不入流的小帮派中,这么多年了都没一点长进。当然我也很好奇,黑火帮中是否还有其他的王谢余孽,啧啧,这倒是意外之喜。” 王夏笑吟吟地打趣着,然后笑意渐敛,捏碎木牌,一刀朝谢游斩了过去。 第254章 蔡让,蔡让! 光化门前,皇城内的大火短暂扰乱了众人的思绪,玄云子和紫霞道众对此没什么感觉,内廷是太监们的地方,烧了也就烧了。至于宫城,反正皇帝近几年的食居都在观星楼,那地方也算不上重要,倘若不幸被毁,重建便是。 然而蔡让等人就没有这么淡然了,他看到硝烟升起的准确地点在案牍库,顿时眉头紧皱,转身看向马总管说道:“还能动吗?” 马总管明白事情的严重性,案牍库是内廷重地,里面不止收录了朝中百官和各地官员的信息,还有这么多年内廷经手的案件记录,更重要的是,案牍库中还存放了被内廷控制的官员们的“罪证“,以及一部分功法总纲,比如蔡让所修的龙象功,李大总管的刀法等。 倘若案牍库被毁,内廷司的损失虽然不至于无法承受,但很多计划都会因此耽搁,重建案牍库也至少需要耽搁三个月之久。 马总管抹了把嘴角的血,没有推辞也不敢推辞,发狠说道:“死不了。” 蔡让点了点头,又对袁总管说道:“你们两个速速带人回司,尽可能多的保全其中案卷,另外如果见到王夏,替我问他一句,大总管待你不薄,何以恩将仇报?” 显然他提前就知道王夏没有离开,而是秘密留守皇城的真相。 也正因如此,内廷司才会全军出动,留一个空廷来勾引王谢的人上钩。 只是没想到,鱼儿倒是上钩了,可却也将钓鱼的人拖下了水。 马总管和袁总管带着内廷密探们离开了,寇德昌的计划确实起到了作用。 但就像他说的那样,救谢周最关键的地方在于,谢三顺必须能同时拦住蔡让和玄云子两人,为谢周争取到离开的机会。 然而,谢游在皇城遇到了埋伏,光华门这边也出现了疏漏。 寇德昌制定计划时的情报有所延误,又或者说战场瞬息万变,寇德昌根本没想到谢周会被玄云子强势地封锁丹田,现在的他无法调动内力,别说飞行,就连使用步法都做不到。 即使谢三顺拦住蔡让和玄云子,谢周也不会有逃脱的可能,因为身受重伤且丹田被封的他甚至没有普通人跑步的速度快。 此外,谢三顺要对付的也不止是蔡让和玄云子两人,还有四位紫霞观的道长。 他们都是星君的弟子。 他们也都知道三年前星君遇刺的事情。 此时见到行刺星君的杀手,道人们一个个群 情激愤,做好了战斗的准备。 “紫霞道众,随我除魔!” 随着玄云子一声暴喝,来自紫霞管的几位道人同时用出了自己的最强手段。 这一次他们没有等蔡让出手,因为谢三顺和谢周不同,他们阻拦谢周是皇帝交待的任务,而杀谢三顺这个剑魔,却是报答恩师以及维护紫霞一脉的威严。任务是公,除魔是私,况且在紫霞众道心中,星君远比皇帝重要的多。 不需要交流,四位道人的身形如鬼魅滑动,各自占据一方位置,将谢三顺围在了中间。 气随意动,无数道纯正的道门气劲从他们的身体里散出,磅礴至极,强大至极。 谢三顺皱了皱眉,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背起谢周从原地消失,想要从空中突围。 诡异的事情发生了,尽管他的行动不受限制,可四位道人却始终把他围在中间,严肃地看着他,给谢三顺的压迫感越来越强。 呼呼呼,寒风穿堂而过,不过被风挟持来的云雾却无法离开,困在了四位道人中间,萦绕在谢三顺和谢周身边,逐渐生出紫意。 这些泛着紫意的云雾和星君常用的飞行手段很像,如夕阳垂暮,仙气飘飘。 紧接着,云雾中忽然生出无数道细密的闪电,伴随着响亮的劈啪声,连接成无数道蓝色的闪电丝线,从丝线内部传出强大的寂灭感,隐隐间似乎能割裂空间。 谢三顺有些心悸,表情变得格外凝重,说道:“这是什么阵?” 玄云子飘然而至,悬停在谢三顺头顶一丈左右,说道:“紫霞诛魔阵。” 诛魔诛魔,诛什么魔? 当然是你这个剑魔。 玄云子话音落处,也一步踏入阵法。或许是担心宝拂尘再次受损,这一次他将拂尘负于身后,改用拳掌出击,双手掐印向前一推,顿时就有充斥着电光的紫霞出现在他的掌心,朝谢三顺攻了过去。 谢三顺没有任何惧意,黑剑入手的同时,一股浓郁的血腥味和仿佛实质般的杀意在他的身上显现,任由寒风如何吹拂,都不能让这种血腥味淡上一分。 谢三顺没有选择防御,而是以攻对攻,以剑刃斩进那些紫色的云雾中。 刺啦一声,云雾顿时被剑气斩开了一道裂缝,玄云子的掌心多出一道血口。 但只有一个瞬间,云雾就再次聚拢,而且其中的闪电比最初时更加暴烈。 毕竟云雾没有实体,剑斩云雾,就仿佛抽刀断水,只是 无用功罢了。 玄云子的手掌来到谢三顺身前,轻飘飘地落在他的胸口。 一声闷哼,谢三顺接连倒退数步,重重地咳了两声,嘴角有鲜血溢出。 远处传来数声惊呼,那是骁卫军和其他官署的强者赶了过来,看到玄云子一击之威,竟然将杀手榜排行第二的杀手剑魔打伤吐血,一个个都震惊到了极点。 要知道,在谢三顺还叫谢顺的时候就已经是一品中期的强者,隐姓埋名五十多年,恐怕境界早就到了一品后期。 此外,杀手剑魔在这些年的刺杀过程中展现出了匪夷所思的境界和战力,堪称领域之下的最强者,即使李大总管都不敢轻言胜之,怎么会被玄云子这般轻易打伤? 其他人无法理解,蔡让却不难看出其中的原因。 只说境界实力,玄云子确实不如谢三顺,两者之间至少还有一个谢周的差距。 问题在于紫霞众道布置的诛魔阵,此阵压制了谢三顺的内力运转,反倒是玄云子与此阵同出同源,气息被大幅度提升。 其次是因为谢三顺放不开手脚,他担心背后的谢周被余威所伤,所以分出了很大一部分心力保护谢周,这才是最致命的一点。 “你觉得就凭这破阵就能拦住我?” 谢三顺看着玄云子寒声说道,仿佛他才是胜利者,丝毫没有被打伤的自觉。 话音落处,他的气息越来越强,那股血腥的味道也越来越强,俨然间竟然将周围的紫色云雾给染成了红色,或者说,血色。 这些血色散发着无尽寒意,其间隐有鬼泣之声,让闻者忍不住从心底发寒。 玄云子瞳孔微缩,感受着这些怨魂鬼泣之声,厉喝道:“域外的血魂大法,你竟然还是个邪修!你究竟杀过多少人!” 谢三顺没有回答,只是露出嘲讽的笑容。 他既然被朝廷冠以为魔,那么修上一两个邪术自然也就是理所当然。 况且就像他先前回答宋忠夏的问题,为什么要修练邪术,自然是为了用尽一切办法提升实力,可归根结底,还不是被朝廷逼的吗? 至于杀过多少人,他没有去数,也不可能数清,只知道很多很多。 不止紫霞被血色侵染,谢三顺手中的黑剑也有血色浮现,血色流转着,就像将要滴落的血水。他不仅用了血魂大法,更是用了禁术。 然后他将黑剑递了出去,这一剑寄托了他全部的力量,毫无保留。 谢三顺很清楚, 他必须在最短的时间里分出胜负,这里是朝廷的地盘,拖得越久对他们越是不利。 诛魔阵内部的云雾翻腾起来,被强大的剑意扯碎,又迅速聚合在一起,其间的闪电却是越来越少,转瞬便几近于无。 看着这幕画面,玄云子瞳孔紧缩,想要退避却又明白自己不能退,一旦让出这一步,谢三顺一定会借着这一剑直接逃离。 玄云子发出一声急叱,四位道人明白他的意思,一边稳固阵法,一边利用阵法的连接将内力都灌注到大师兄体内。 玄云子的双手随之绽放出道道紫莲,迎上了谢三顺的黑剑。 可这一次玄云子却是失算了,防御是没有用的,哪怕是道门中最擅长防御的紫霞,哪怕有诛魔阵和四位师弟的帮住,他依然挡不住谢三顺的绝世一击。 紫莲瞬间破碎,万千道术还未来得及出手,就湮灭于无形。 玄云子在极短的时间里将这么多年的修行尽数施展出来,却根本没有任何意义。 眼看诛魔阵就要被破,玄云子思绪直转,忽然放弃了防御,以最快的速度躲开剑锋,不惜拼着受伤攻向了谢三顺背后的谢周。 随着他的躲闪,诛魔阵彻底暴露在黑剑面前,阵法瞬间告破,那些紫色的云雾和闪电随着四位道人的口吐鲜血在空中消散。 谢三顺突破了阵法。 可玄云子的攻击也即将落于谢周身上。 在他眼中满是疯狂的神色。 你不是要救他吗,你不是很在乎他吗?那接下来我倒要看你如何选择。 不得不承认,他这一招确实打在了谢三顺的七寸上。 谢三顺再也没有一个冷血杀手该有的沉静,神色大变,想要扭转剑锋却来不及,毕竟这是他倾付所有的一剑,一经递出,即使是他也很难改变方向。 扭转不了剑锋,那就扭转自己。 谢三顺没有任何迟疑的转过身,双手仓促地挡在胸前,用自己的身体替谢周接下了玄云子的含怒一击。 可是他的剑不在手中,又刚刚将全部的力量聚于剑上,只凭肉体,哪里是玄云子的对手? 彭的一声! 谢三顺喷出一口鲜血,本来黝黑的脸变得极度苍白,被玄云子从空中击落。 巧的是,那正好是蔡让的方位。 “蔡让!” 玄云子暴喝一声。 这一声当然是在提醒蔡让该出手了,难道你还要继续看戏吗? 蔡让明白他的意思,双膝微沉,一记龙象拳轰了过去。 可就在这时,谢三顺盯着蔡让的双眼,也暴喝了一声。 “蔡让!” 这一声暴喝似乎蕴含了某种精神武学的意味,蔡让一瞬间竟有些心神恍惚,龙象拳的声势和威力都小了很多。 谢三顺借着这个间隙,终于将黑剑召回,一剑劈开被震慑心神的蔡让,然后向天穹飞去。 玄云子怔了怔,幽深的瞳孔中写满了质疑和不敢置信,堂堂内廷司蔡总管,将龙象经修炼到第十一层的绝世强者,竟然没拦住一个手无寸铁还受了重伤的老家伙? “蔡让!” 玄云子再度发出一声暴喝,想要前去追击,可这一来一回间他和谢三顺之间已经拉开了超过百丈的距离,哪里还追得上? 以谢三顺的速度,最多两息就能从他们的视线中消失,五息就足够他逃出长安地界,到时候哪还有阻拦他的机会? 玄云子又急又怒,竟是一口逆血喷出。 然而,紧接着他却朗声笑了起来。 因为谢三顺没能逃脱。 一把遮天蔽日的黑刀割裂云层,直直地斩在了谢三顺的身上。 天地间响起老人凄厉的惨叫声,鲜血从云中洒落,同时掉落的还有一只满是皱纹的手臂。 是李大总管。 他回来了。 远处响起骁卫军和内廷司众人的欢呼声,看来是李大总管赢得了最终的胜利,没有人怀疑这一点,只是不知道王侯是死了,还是被大总管打的狼狈逃遁? 大总管提着绝刀,从空中落了下来。 能明显看到他黑色鎏金的长袍上有几道剑口,脸上和手上还有几处伤痕,但也明显都是小伤,不足为虑,而且大总管的气息很平稳,明显胜过王侯没消耗他太多的体力。 他没有去看谢三顺和玄云子等人,而是把目光落在了蔡让身上,幽幽地叹息了一声。 “蔡让。” 就像玄云子和谢三顺那样,大总管也喊出了蔡让的名字,只是语气中没有暴躁,而是有些遗憾,也有些怅然,似乎无法理解。 蔡让深呼吸一口气,沉默不语。 大总管再次轻叹,说道:“先处理这边,你的事等回内廷司再说。“ 说完他转身看向被斩断了一条胳膊的剑魔谢三顺,然后他便愣住了。 蔡让也愣住了。 玄云子睁大了双眼。 所有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谢三顺半跪在一片废墟中,捂着血流如注的左臂,身体在不停地颤抖。 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他背后的谢周不见了。 第255章 还得是我 丹田被封,受伤过重的谢周在谢三顺与玄云子第一次对碰时就被余波震晕了过去。迷迷糊糊中,世界似乎在以某种从未见过的法则飞快运转,时间也以某种不正常的姿态飞速流逝。 谢周回到了小时候。 那年他两岁半,困在乌衣巷谢府。他躲在杂物房里,看着朝廷的人对谢府大开杀戒,可这一次那位魁梧又和蔼的老人没有出现。 没有人救他。 门缝下面有血渗进来,火焰咆哮着将木门吞噬。 绝望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门开了。 有位看不清脸的人对他劈下了屠刀。 他死了。 这是一场噩梦。 谢周痛苦地从噩梦中醒来,入眼却是乌衣巷那间熟悉无比的破道观。 但他的生活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没有人喜欢他。 因为他太聪明,聪明的有些不正常,有时候甚至能猜到别人的心思。 老仆说,这是上天给他的礼物。 但其他人显然不这么认为,所有人都认为这是某种未知的厄运。 于是他再也不是那个受欢迎的小男孩,成了人人嫌弃的鬼物怪胎。 总有调皮的孩子往道观里扔石头扔垃圾,偶尔还会从门缝里丢蛇,他总是被吓得难以入睡,日夜颤抖着身子蜷缩角落;总有路人在带着孩子经过时,告诉孩子要这座道观远一些,否则会沾上厄运。 这样孤苦悲惨地生活持续了三年,在老仆离开的第二天,一伙匪徒破门而入,却不是为了绑架,手起刀落地抹除了他这个厄运。 他又死了。 依然是噩梦。 这场梦没有结束,死亡不是噩梦的结束,而是另一场噩梦的开始。 他在梦里一次又一次的死去。 那梦里的痛苦如此鲜活,死亡极度真实,以至于他的身上到处都是被抹杀的幻痛,连带着现实中被谢三顺止血的伤口都迸裂开来。 终于有一次,虽然谢三顺没有出现,他却在那场大火中活了下来。 他在大火中艰难求生,被掩埋在烧得焦黑的废墟中,作为代价,他失去了全身百分之九十的肌肤,包括那张俊俏不似凡间的脸。 尽管是在梦中,他却有无数次都觉得自己要疯了,可不得不说,有时候人的承受能力真的是无穷的,他挺了过去。后来王侯在这个梦里出现,他终于有了组织,可他却无法见人,只能终年戴着面具过活…… 不!不对! 这一刻,他忽然 想到了谢淮。 这难道不是谢淮的人生吗? 可一切逻辑都是那么的洽通,如果当年谢三顺没有出现,那他的人生很可能会照这个梦境发展,当然更大的可能是他会死。 换句话说,这些噩梦也许才是他本来的命运。 这时,忽然有一道声音闯进他的噩梦。 “谢周!” “醒醒!” “谢周!谢周!快醒醒!” “快醒醒!别他妈睡了!” 这道声音就像划破阴云的第一道闪电,在他的梦境中撕开了一道口子。 于是现实的世界终于占据主动,肆无忌惮地闯了进来,将梦境彻底撕碎。 谢周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到自己趴在一个黑衣人的背上,只不过这个黑衣人不是谢三顺,他比谢三顺胖了许多,也年轻了许多。 “法……法显?”谢周怔怔地说道。 谢周能认出自己,法显并不意外。 尽管他穿了整套夜行衣,浑身上下裹的只剩一双眼睛,而且还往衣服里套了两件棉服,伪装成了一个灵活的大胖子。 但以谢周对他的熟悉程度,只需要看他一眼,就能确定他的身份了。 法显往背后斜了一眼,没好气地说道:“大哥你别叫出我名字啊,咱们还没逃出去呢,万一被人听到了怎么办?他吗的你混不下去了我可还想混下去呢!” 谢周喔了一声,注意到法显正背着他奔跑在城外的原野上,速度极快,每一步踏出都会跨越百丈以上的距离。他强忍着疼痛往背后看了一眼,短短几个呼吸,长安的城墙就落在他们身后三里以外的位置。 “你怎么来了?”他轻声问道。 “你以为我想来啊?”法显一脸愤恨地说道:“但你是我小弟,我再不来难道看着你被人活活打死吗?他吗的你可真他吗的能惹祸!” 他平均两句话就会有一句他吗的,没有半点佛门弟子该有的模样。 可谢周知道法显的性子,骂人证明他这时候真的很紧张,也很着急。 谢周没有说什么感谢的话,他和法显之间用不上这些客气。 虽然两人见面不多,但男人之间的友谊有时候就是那么奇怪,有人怎么都不对付,有人一杯酒的功夫就已是生死之交。 “还有六里就能见到你师父了。”法显说道,显然他和谢周的看法一致,只要到了姜御身边,哪怕星君也在那边,也一定会平安无事。 可话随如此,他那 双蒙着黑底的如星空般的眸子里紧张的意味更浓。 分明已经逃出去了,他又在紧张什么? 谢周忽然说道:“放我下来。” 声音落处,法显停了下来,因为停的太急太快,以至于他的双腿在原野上留下一道很深的刹痕,鞋底都被磨烂,露出了两个脚后跟。 一道刀光落在他身前三尺的地方。 伴随着山河破碎的轰隆声,二人面前多出了一条深不见底的裂缝。 可以想象,如果法显停的再慢一丝,这道刀光就会落在他的身上。 法显没有理会谢周把他放下的要求,也没有恐惧于这道刀光,只是低头看了眼两个裸漏出来的脚后跟,甩掉上面的湿泥,气呼呼地骂道:“他吗的这什么破鞋,还敢收小爷六钱银子,回头就找那个黑心商家算账去!” 云层翻涌,然后趋于稀薄,那把象征着权势和威严的黑刀从天而降。 刀光把流云照成舞动的黑带,随后一身黑色鎏金长袍的李大总管出现在他们面前,蔡让稍慢一步,神情复杂地跟在大总管身后。 玄云子和紫霞观的几位道人紧随其后。 “蔡让……”这一次玄云子没有喊出声,而是在心底默念了一声蔡让的名字。 速度在很多时候都是境界的另一种体现,所以大总管的速度最快,但让玄云子没想到的是,在先前那一刻,他竟然没跟上蔡让的速度。 须知蔡让所修的都是以刚猛着称的佛门武学,本就不以速度见长。 这意味着什么? 原来星君没有说错,蔡让真的比他更强,方方面面的。 那么先前蔡让为何会连谢周都拦不住,为何会被谢三顺的一声断喝就震慑了心神?玄云子心道这真是有意思了,看来回去后得禀告陛下,好好地彻查蔡让一番了。 “你又是谁?” 玄云子看着法显质问道。 所有的情报都不曾显示黑衣楼中还有这么一个壮硕大胖子。 而且哪怕玄云子动用神游物外的秘法,都难以看穿此人被黑衣遮掩的相貌,同样他也无法看穿此人的境界如何。 不止是玄云子,李大总管和蔡让也都看不穿他的伪装,他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一个没有修行的普通人,没有任何值得注意的地方。 但他当然不普通。 他只用几个呼吸的时间就背着谢周逃出了长安五里,最关键的是他竟然能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神不知鬼不 觉地将谢周救走,这才是真正可怕的地方。 不过这只能证明他擅长隐藏,他的真实境界不会很高。 如果换成谢三顺,恐怕这会儿已经带着谢周进入了青山地界。 “吾乃黑衣楼无上魔神天尊!“ 法显将谢周放下,脊背挺的笔直,将双手负在背后,十分傲然地说道。 他的声音变得很粗犷,听起来就像是个四五十岁的山贼。 无上、魔神、天尊…… 李大总管皱了皱眉。 蔡让心想这又是哪尊人物? 玄云子眼带嘲讽之色,无上魔神天尊,这个尊号真是愚蠢到了极点。 就连谢周都忍不住抽了抽,心想就算是成天在街头疯跑,把外套当披风,把麦秆当刀剑的中二孩子们,听到这个尊号都得甘拜下风。 法显也不指望这样一个愚蠢的尊号能吓住李大总管等人,埋怨地看了谢周一眼,好生无奈地想着,看来,真的需要拼命了啊。 果然,最后还得是我。 法显叹了口气,忽然抬起手,对着李大总管等人一指点出。 这一指很慢,就像连抬手力气都没有的迟暮老人,你能看到他的手在一点一点地抬起,每抬起一分都会有一个停顿。 这一指却也很快,因为那些停顿都在时间里变成了残影,不肯消散。 “禁术……“法显一字一顿地轻声念道:“画、地、为、牢。” 每念出一个字,他的气息便萎靡几分。 当“画”字说出口时,他喷出一口鲜血染透了嘴边的黑衣。 当“地”字说出口时,他的眼睛中也流出血来,瞳孔血红无比。 当“为”字说出口,谢周清晰地看到他的身体僵了一瞬,几乎就要栽倒。 当最后一个“牢”字出口,似乎有无数道看不见的刀剑同时斩在了他的身上,他再也站立不住,脱力地跪倒下来,鲜血隔着两层棉衣和一层夜行衣渗透而出。 禁术,画地为牢。 李大总管等人谁都没听过这个禁术。 不过他们都是天下有数的强者,在法显抬手的瞬间就察觉到了不对,想要避开他这一指,可不知为何,不管他们躲向哪里,这一指始终都在他们的视线中,避无可避,逃无可逃。 李大总管,蔡让和玄云子等人发现自己被困在了天地中,分明周围空无一物,他们却无法移动,仿佛陷入了属于时间的泥潭。 成功了! 法显心中一喜,果然,不愧是我。 他挣扎着站了起来,把谢周的左臂架在自己肩头,再次对着李大总管等人报出了他的名号:“没有人能躲过老夫这一指,记住老夫的尊名,黑衣楼无上魔神天尊!“ 名号是假的。 禁术却是真的。 禁术的名字是假的。 躲不开却是真的。 是的,这一指确实很普通,看不出有什么稀奇的地方。 但这就是规则本来的模样,越普通的越无法回避,就像是日月的光。 言出法随吗? 谢周忽然想到黑衣楼内部有一个和尚,那是一个苦行僧,修行了言出法随的秘术,他和关千云曾险些落在对方手中。 不,不对。 两者的阶级差的太远。 言出法随只不过是借用天地之力罢了,而法显这句话,却是在对这个世界的规则下达命令。 更加诡异的是,这个世界竟然就真的听从了他的命令。 只有一种禁术符合他的认知。 据说那个禁术一品境方可修行,领域境才算入门,只有成为传说中的仙人才能真正掌握。 那个禁术,名叫通天。 数十万佛门弟子,数百万各界修士,没有一人能够掌握的通天。 谢周本想劝法显放下他离开,却没想到面对数位强者,法显一指通天。 这超出了所有人的认知。 怪物吗?妖孽吗? 这是外人常用来形容谢周的词汇。 可放在法显这里,似乎连这些词汇都显得那么普通。 “七年苦修,一朝尽废。” 法显不知道谢周在想些什么,也没有再理会李大总管等人,艰难地咽了口唾沫,苦笑说道:“害我跌境,谢周你真是王八蛋啊!” 谢周知道这是真的,在用出通天一指前,法显和他一样都是一品中境,现在却一直跌落到了二品初境,足足跌落了五个境界。 可想而知在境界跌落的过程中,他的根基也必然受损,不知需要多长时间,耗费多少灵丹妙药才补的回来。 即使两人关系再好,谢周都无法继续保持沉默,轻声说道:“抱歉。” “抱个屁的歉,跌境就跌境,大不了重修便是。” 法显把他背了起来,光脚踩在冬天干裂的原野上,向着青山的方向赶去。他很清楚现在还谈不上安全,通天禁只能困住李大总管等人很短的时间,此外,朝廷很可能还有其他强者,可他却用不出第二次通天,一旦再被人追上,那就是真的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了。 第256章 一道幽光 深空温度极低,罡风呼啸着像是地狱一般,方圆十里的空域内都没有半点云彩,但看上去却不是天空应有的湛蓝,而是灰蒙蒙一片,还挂着些说不清是黑和紫的浓重色彩,看起来就像隐藏在地狱中的罗刹恶鬼。 姜御和星君站在深空,隔着数十丈而立。 只不过姜御在阵外,星君却在阵内。 星君很惨。 被姜御困于剑阵的他已经没有半点道门高人的模样,也失去了以往的仙风道骨。 星君的头发披散着,参差不齐,右边脑袋上还秃了一块,看起来像是得罪了栉工。 垂到胸前的白须倒是断的整齐,此时只勉强长过下巴,他再也不能做出抚须的动作了。 披在身上的由皇帝赐予的紫龙道袍破碎不堪,露出里面白色的底衣。 让姜御感到奇怪的是,星君的身上多处受伤,却都没有流血,不知道是因为什么。 “你输了,师伯。” 姜御看着他说道,再次对他喊出“师伯”的称谓,只不过怎么看都带着嘲讽。 星君没有否认。 不得不承认,有些人天生就是为了战斗而生,姜御便是如此。 分明都是领域境,他的底蕴积累甚至比姜御更深,但他却完全不是姜御的对手。 从战斗开始到现在,他一直都被姜御压在阵中,只能勉强防御,连还手的资格都没有。 星君收起了高高在上的态度,没有或者说也不敢再有愤怒的情绪,看着姜御的眼睛说道:“你赢了,收了神通吧,放我离开。” 姜御没有说话,望着远处的流云。 他知道谢周已经逃出了长安城,距离此地越来越近。 所以他的眼神很沉静,就像头顶深不见底的天空,谁都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呼的一声。 被谢周遗落在长安的紫气东来在天地间划出一道直线,顺风而来。 姜御伸手握剑,目光也顺着移到紫气东来的剑身上,眼中闪过了一 丝纠结。 星君看出了他的想法,脸色有些发白,又惊又怒道:“难道你还真想杀了我不成?” 姜御还是没有说话。 他很想试着杀死星君。 这是个很好的机会,甚至可以说这是杀死星君的唯一机会。 试想,如果星君死了,皇帝必然震怒,朝廷很可能对青山动手,紫霞一脉的弟子必然会向青山复仇,道门内部必然会分裂,青山也很可能因此内乱,到时候天下大乱,外族入侵,世间必然风雨飘摇,民不聊生。 或许天下大乱的说法有些夸张,但谁敢保证这些推论不会成为事实? 星君比谢周重要太多太多了,毫不夸张的说,十个谢周加起来都比不上一个星君。 不过姜御犹豫的根本原因却不在于此。 他才不在乎这些后果。 首先是朝廷,即使杀了帝师又如何,皇帝震怒又如何,以朝中利益分布的复杂程度,绝不可能对青山动手,就算皇帝发疯,朝中百官也会让他从发疯中清醒过来。 其次是紫霞一脉,服服帖帖的还好,倘若敢向青山复仇,那就一并杀光。 道门分裂在他看来更不是什么大事。 自从星君依附皇家开始,道门内部早就成了乌烟瘴气一片。 无数道人效仿着走出门派,进入各大权贵府邸,一边侍奉权贵,一边借着权贵们的资源修行,与道门的修行初衷相背而驰。 倘若能借此整治一番,非但不是坏事,更是道门大幸。 姜御是这么想的,几十年来,他性格中暴虐的一面始终没有减少。 而且他自信能镇压所有可能的后果。 可他迟迟不动手,是因为他不敢保证一定能杀死星君。 毕竟星君活了一百多年,和他一样都是超越品级的强者,底蕴甚至比他更深。 此外星君精于命术,十分的老谋深算,必然藏着后手。 就算姜御现在占了上风,可如果说杀死星君他也只有不到三 成的把握。 一念及此,姜御放弃了杀心,可他却也没打算放星君离开,手握紫气东来冲入阵中。 这是剑阵,也是剑域。 姜御自然是这座剑阵绝对的主心骨。 随着他的到来,剑阵中数万把无形之剑纷纷跳跃起来,剑意暴涨数倍,然后朝姜御手中的紫气东来聚集而去。 万剑消散,剑域消散,取而代之的一把刺眼夺目宛如太阳般的绝世之剑。 这是化万剑为一剑的绝世一击,也是姜御真正意义上的最强一击。 “姜御小贼,安敢欺我!” 星君暴喝一声,迅速掐印,浑身金光大放。 与此同时,他挥动手中拂尘。 不知是用了何种道法,拂尘上的丝线忽然暴涨起来,眨眼间从一尺余长涨到一丈左右,将他整个人团团包裹在内,像是一个毛线球,更像一个结了茧的飞蛾。 轰的一声巨响。 姜御这一剑将星君从千丈高空直接砸落,就像一颗白色的流星坠入了山野中。 山野中爆发出更响亮的轰鸣,野兽四散,野鸟群飞,冬眠的山野瞬间热闹起来。 一座野山很不幸地出现在星君降落的轨迹上,可它却没能阻止星君的降落,山顶被轰出一个大洞,星君坠入洞中,一路不知撞碎了多少山石,直到撞入更深处的火石才停了下来。 姜御也从空中落下,看着脚下至少有数百丈深的大洞,有些失望。 他本以为这一剑落下星君不死也得半残,谁曾想星君只是被斩落,而没有被斩裂。 这证明星君几乎完美地防住了他这一剑。 真是可惜。 姜御发出了一声遗憾的叹息。 星君躺在几百丈深的地底,身体陷在石头里,身上满是水和泥。 他像是一只坐井观天的青蛙,看着头顶落下来的一束天光,眼神惊恐,满是后怕。 他差一点就死在姜御手中。 姜御竟然真的对他起了杀心! 这怎么可能! 姜御怎 么敢! 不可忍!不能忍! 星君发出一声愤怒的低喝,自地底腾空而起,飞了上去。 他盯着姜御,老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 姜御上下打量了他几眼,更是觉得惊讶,星君挨了他这么重的一击竟然还能完好地站在这里,说道:“我很喜欢看你们这些自诩仙人的家伙跌落神坛的模样,你呢,感觉如何?” 星君闻言更是愤怒,又气又急又伤下,终于忍不住喷出了一口逆血。 他的血和正常人的血有所不同。 正常人动脉中的血是鲜红色,静脉中的血会偏一点暗红。 但星君的血却是红中透金,里面有无数金色的光点,诡异的难以形容。 “你这是什么血?” 姜御一眼就注意到这血中蕴含着极大的能量,堪比最好的修行丹药。 倘若普通人喝下他的血,必然能延年益寿,洗髓换骨。 如果是修行者,尤其是域外那些修行化血术的修行者,如果能喝上几口星君的血必然大有裨益,如果能将星君的血全部吞服,说不定会有超越品级、一步登天的机会。 姜御既是修行至强,又是青山掌门,见识不可谓不深。 可他从未见过如此古怪的血。 星君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一口血喷出的他气息萎靡了许多,眼中满是心疼。 血对他而言同样珍贵无比,所以和姜御战了这么久,他都忍着没流一滴血。 可没想到,最终还是破了功。 而且他的拂尘也坏掉了。 和玄云子一样,这也是他依托神念的宝拂尘,现在却只剩一支可怜的木棍。 上面被他温养八十多年的鬼蚕丝都为了防守姜御的那一剑而寸裂成灰。 星君深深地看了姜御一眼,没有再生出报复的心思,转身就要离开。 姜御没有阻止,一步踏出,落在法显和谢周的身边。 “黑衣楼无上魔神尊者?”姜御看向法显打趣了一句。 法显隐瞒气息的手段 确实高超。 即使现在境界跌落,那一层遮蔽探查的屏障却依然存在,即使姜御不发动全部精神力,都很难看破这层屏障。 不过姜御无需探查就知道此人是法显。 他和兰若寺的老住持相识,是少有的知道法显修行通天禁的几个人之一。 更准确一点说,让法显修行通天禁,本就是老住持、姜御和柳玉三人商议后的决定。 正因如此,姜御才没有担心谢周。 他的底牌不是王谢和黑衣楼,不是谢三顺,而是借住于大兴善寺的法显。 他知道当谢周陷入必死的危机时,法显一定会出现。 他也知道法显有救走谢周的能力,即使是当着朝廷的无数高手。 他不是信任法显,而是信任通天禁。 法显也确实做到了。 不过姜御还是低估了通天禁的威能,李大总管等人足足被困十息才恢复了行动能力。他也低估了通天禁的副作用,竟然会让比自家徒弟更加妖孽的小和尚连续跌落了五个境界。 法显笑了笑,彻底放下心来。 谢周看着师父,准备说些什么。 可就在这时,星君的身形停在云中,看着下方的姜御三人,神色阴晴不定。 两个呼吸后,他似乎做出了什么重大的决定,猛地一掌拍在自己的心口。 噗的一声。 无数被他视为珍宝的血液从口中喷出。 作为代价,星君的气息萎靡得几近虚无,脸上多出了无数道皱纹,原本精神矍铄的他瞬间变得比谢三顺更加苍老。 可他却顾不上心疼了,袍袖一挥,迅速将喷出的血液收集起来。 这些血液中的金光更多更浓,几乎像是被融化的金液,明显是他的全部精血。 星君手印变换,自身精血迅速变得透明,化为一道飞鸟朝谢周冲了过去。 姜御猛然抬起了头。 法显神色大变。 谢周顿时感觉到被某种强大的气息锁定,抬起头看到了朝自己飞来的幽光。 第257章 天边有朵雷做的云 这道幽光是能量的聚合体,看似透明,实则潜藏了无数的光和热,像一轮太阳。 “星君血!”姜御瞬间就判断出这些能量来自星君的血液。 星君的血中蕴含着强大的能量,而这是星君的全部精血,其中的能量恐怖的无法形容。 给姜御的感觉甚至超过了他的积累,只能以“天地”二字形容。 他甚至怀疑这些能量只是藏于星君的精血,就连星君自己,都没来得及消化这些能量。 这些能量当然是最好的补药。 如果普通人能吸收其中万一,足以治疗百病,延寿十年。 如果有修行者能吸收其中一成,就足以直接跨越到一品境界。 如果有一品境的修行者能获得其中一半的能量,那么足以登临领域。 但这些都只是如果。 这些如果不可能存在。 因为这些能量在星君的役使下缔结成了一个完美的整体,无法割离。 更因为没有人能吸收如此多的能量,哪怕是姜御都没有这个自信。 在这道幽光的照耀下,谢周本就苍白的脸色变得愈发苍白,毫无血色。 法显的脸色被照得同样苍白,如果他能再用出通天禁,或许有拦住这团能量的机会。 只不过却也只是有一丝渺茫的机会罢了,他从未见过这么强大的能量。 他拦不住。 谢周拦不住。 即使全盛状态下的他们也不具备吸收这团能量的资格,如果与之碰撞,必死无疑。 “快逃!”法显第一时间吼出声来。 这句快逃不是对谢周说的,而是对姜御说的。 法显现在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姜御身上,希望他能带着谢周逃离。 姜御的反应比他更快,在他说出这句话之前就拎着谢周从原野上离开。 可十几个呼吸后,他们回到了原地。 没有人知道,就在 这倏忽之间,姜御带着谢周去到青山,开启了逍遥峰的剑阵。 他们一路向上,越过群山云海,直到周围的空气逐渐稀薄归零,去到传说中的虚境。 他们还去到长安,闯入了观星楼。 可无论去到哪里,无论青山的剑阵还是虚境的虚无都无法帮助谢周摆脱这道幽光。 这道幽光不会受到任何影响,坚定地追踪着谢周的脚步。 姜御知道这是因为什么。 这道幽光是星君的精血聚合,最中心的位置却存放着一滴谢周的血。 对擅长命术的星君来说,一滴血足够他施展命术,将其与谢周牢牢锁定。 谢周当前的境界不够,意味着命格不够,无法躲开在这等层次的算计。 就像星君数次对姜御所说,谢周的命运是被别人安排。 这道幽光,便是他安排给谢周的命运。 眨眼间,幽光再次袭来。 它没有智慧,在穿越野山群的路上一连撞到了数座山头。 轰然巨响里,这些野山都在同一高度爆炸开来,破碎的山石多如雨下。 姜御没有继续带着谢周逃离。 他的速度还可以更快一些,但继续逃下去不会有任何意义。 无论他们逃到哪里,这道幽光最终都将无可避免地落在谢周身上。 “我们将那些无法摆脱的,谓之命运,没有人能逃得过命运。” 天地间响起星君幽幽的声音。 星君神色萎靡,说完这最后一句话,带着玄云子和紫霞四道返回长安。 在他看来,谢周已成死局,他不敢将此时虚弱的自己暴露在姜御面前。 李大总管和蔡让没有走,站在远处,沉默地看着这一切。 “没有命运。”听到星君的话,李大总管和蔡让异口同声地说道。 他们不信命,相信所有和他们有过相似经历的人都不会信命, 他们不会把自己经历过的痛苦和挣扎,把自己日夜努力的艰辛归于“命运”两字,那样未免太不公平了一些。 “没有命运。” 姜御也再一次做出反驳,反手轻轻一掌落在谢周的心口,将谢周送到法显身边。 他站在原地没有动。 幽光,他,还有谢周,恰好能连成一条直线。 就像撞在那些山头上一样,幽光重重地撞在了姜御身上。 姜御却不会像那些山头一样一碰就碎,他伸出双手,将幽光握在了手心里。 他的双手仿佛变成了牢笼,可这片牢笼显然不足以困住如此庞大的能量,只是瞬间,双手就血肉模糊,一片焦黑。 姜御深呼吸一口气,神色发狠,然后张开嘴巴,一口将幽光吞了下去。 既然困不住,那就将它当作丹药,强行吸收。 汗水从脸庞流下,姜御的身体开始颤抖起来,庞大的能量在他体内肆虐。 也是在这一刻,他终于确定这些能量的来源不是星君本身。 因为这些能量太过斑驳,其中至少有数万股不同的气息。 只是不知道星君如何收集到如此多的能量,又是如何将它们储存在了自己的血液里。 姜御没有时间仔细炼化,只能硬撑着将这些斑驳的能量吸收。 他的气息越来越狂暴,散发出的剑意中多出许多混乱的意味,仿佛走火入魔。 远处已经回到长安的星君握了握拳,轻声说道:“成了……” 原来他的目标从始至终都是姜御,谢周只是他做成这件事的手段而已。 “修行五十年,却连最基本的情感都看不透,真是可笑。” 星君毫不掩饰地露出嘲讽之色,他一直都认为一个人从降临到这个世界上开始,就该以自己的生命为尊,修行者更该如此,世俗所谓的父母亲人和子 孙后代都不能超越此列。 不过也幸亏姜御够蠢,他才能通过谢周算计到姜御。 “师父,姜御会死吗?” 玄云子出声问道。 星君无法确定,所有没有回答。 玄云子也不敢多问,眼底蒙着一层紫光,静静地望向城外。 姜御身上的气息越来越强,也越来越暴躁,就像无法被人掌控的雷电。 轰的一声! 似乎有预感一般,天地间真的爆发出了一道雷鸣,在姜御的头顶响彻。 随着雷鸣散去,本来空无一物的灰色天空逐渐变黑,不知何时竟多出了许多乌云。 “这些云……不太对劲。” 李大总管轻声说道,他和蔡让都感受到了极大的压力。 玄云子说道:“师父,这些云……” 星君沉默片刻,也有些难以置信地说道:“你没有猜错,是劫云。” 玄云子震惊失语,看着那些愈发密集的乌云,只觉得额头都冒出汗来。 他当然知道劫云意味着什么。 修行是逆天之举,修行者是与天争命,所以每次破境都会伴随有“劫”。 只不过境界低微时“劫”并不明显,可能只是一次经脉的不正常阻塞。 但随着境界提升,“劫”也会变得越来越强,直到照进现实。 比如星君破境领域期间,就曾阴雨连天,密云半月不散。 但这些劫都只是小劫。 即使破境领域的劫也最多影响到天气,不会给修行者带来太多危险。 毕竟就算领域境的修行者也无法影响天地间的规则。 真正以杀死修行者为目标,阻止修行者破境的劫只有一个。 天劫。 又或者说仙劫。 它是修行者真正意义上修无可修,达到修行极致时遇到的劫难。 它存在的意义便是天地为了阻止修行者成仙,阻止有人操纵规则的力量。 这是来 自虚空的反击。 聚集在姜御头顶的阴云,比正常的雷云更高更密。 那是因为它们来自更高处的虚境和雷海,是天地注视这个世界的眼睛。 “规则……” 姜御喃喃说道,此时那道幽光中蕴含的能量已经被他吸收大半。 他的气息已然超过先前的自己两倍还多,所以才会有天劫显现。 姜御挥了挥手,一道剑意包裹着法显和谢周,将两人送到了青山。 再一挥手,数道剑意朝长安飞去,削了观星楼的顶层。 还有一道剑意去往光化门,强行掳走了落入内廷司控制的谢三顺。 宋忠夏等人看着这道强大的剑意,连表示反对的资格都没有。 “这就是规则的力量吗……”姜御也震惊于这种神乎其技的手段,抬起头看着天上的阴云,唇角微扬,露出自嘲的笑容。 苦修多年都无法看到领域之上的风景,没想到今天通过星君走到了最后一步。 这便是所谓的天劫吗? 只是他体内的能量斑驳无比,绝大多数都不属于自己,谈何度过天劫? 阴云翻滚,没有给他更多思考的机会,数道惨白色的闪电轰然落下。 姜御深呼一口气,紫气东来入手,迎着闪电踏入云层。 …… …… 轰轰轰轰。 雷声不断,轰隆不绝。 每一道闪电都像是恐怖的雷龙,比青山最粗的老树还要更粗。 闪电中还夹杂着剑光,要细上许多,却同样遮天蔽日。 …… …… 不知过去了多久,雷声终于停了,密云渐渐消散。 阳光从高处洒落下来,天空变得一片湛蓝。 姜御的身影显现在万丈高空。 他提着剑,身上和剑上都有电光流转。 无数有资格看到这幕画面的人都愣在原地,脑中一瞬间停止了思考。 劫云消失了。 姜御却还活着。 第258章 命不久矣 天劫消失了。 姜御却还活着。 难道说星君弄巧成拙,反送姜御成仙? 这件事都怎么看都让人感到不可思议。 那可是天劫啊,自古以来不知多少奇才都在殒命其中的天劫。 “凭什么?” 玄云子发出一声怪叫,说道:“姜御凭什么能渡过天劫?” 史书记载上次渡劫的人是三百年前道门纯阳一脉的剑仙,但纯阳剑仙当时渡劫是各种因素叠加在一起的必然,他具备了所有渡劫的先行条件,姜御凭什么? 眼前的一幕让玄云子无法接受,他觉得自己的认知出现误差,道心都几近崩溃。 好在星君接下来说的话让他安下心来,明白了事实并非如此。 “他没有渡过天劫,或者说他只渡过了天劫的一小部分。” 星君说道:“劫云是自己散去的。” 玄云子怔了怔,说道:“这么说,姜御还没有成为仙人?” 星君摇了摇头:“他还差得远。” 玄云子顿时笑了起来,他当然不会怀疑师父的话,看着数里外的逐渐变得透明的劫云,终于又可以站在旁观者的角度,松了口气说道:“好啊,不是仙人就好。” 旋即他又突然想到了什么,看着星君问道:“那姜御要死了吗?” 天劫是修行者的死劫,没有重来一说,失败就等于身死。 这是所有修行者的共识。 既然姜御没有渡过天劫,那他是不是就要死了? 星君再次摇头,说道:“还死不了。” 玄云子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心想这都死不了,命真是够硬的。 只是就算死不了,想必也活不成了。 那是还有多久? 两个月? 半年? 不会还得一年两年吧? …… …… 城外的原野上,待到劫云消散,李大总管叹了口气,说道:“走吧。” 蔡让还是像先前一样 跟在他的身后,回望一眼青山的方向,说道:“就这么走了吗?” “不然呢?”李大总管斜了他一眼,说道:“这难道不是你最想看到的结果吗?” 蔡让沉默片刻,看了姜御一眼,摇头道:“我从没想过这样的结果。” 李大总管说道:“姜御就要死了,陛下和星君应该会很高兴吧。” 蔡让说道:“那你呢?” 李大总管说道:“我为天下哀。” 蔡让愣了一下,说道:“我原以为你也会感到高兴。” 李大总管说道:“姜御是个好人,也是我的朋友,他的死是大夏的不幸。” 看着李大总管满是遗憾和悲哀的眼神,蔡让知道他说的都是真的。 蔡让说道:“我今天才知道原来你这么在乎姜御的存在。” “只要姜御还活着一天,那些邪修便不敢放肆,但如果姜御死了,他们就会一个个重新归来。”李大总管看着观星楼的方向,冷声说道:“星君不是没想过这些,他只是不在乎,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这才是真正的残忍。” 蔡让说道:“修行的本质如此。” 李大总管没有否认,说道:“所以能被我当成朋友的人不多,姜御算一个。” “你也算一个。”李大总管忽然把目光移到蔡让身上。 蔡让说道:“是吗?” “所以我给你三天时间,三天后给我个解释。”李大总管声音忽冷,说道:“,我不希望再失去一个朋友。” …… …… 当李大总管和蔡让回到内廷司的时候,长安城内的战斗已经结束了。 骁卫军内部缉拿了三十余个试图制造混乱的奸细;平康坊流传出许多流言,混乱向外波及带来了严重的治安问题,但朝廷捉住了十余个散步流言的小贼;王夏带人留守皇城,捉住了谢游和四个黑火帮的精英 。 禁军顺藤摸瓜,连带端了整个黑火帮,枭首七十余人,活捉一百多人。 这场始于景林大街的长安之乱至此尘埃落定,各方势力都开始退场。 毫无疑问,朝廷依然是最后的赢家。 乌朋和姚浩能的死算不上损失,几个密探的死无伤大雅,朝廷只付出了很少的代价。 可反观王谢和黑衣楼,首先损失了王侯这个最重要的身份信差,其次王侯重伤,他的伤比谢周还重,至少需要养上半年的时间。 王丘南也和赵连秋两败俱伤,短时间内决不敢外出行动。 谢三顺断了一条胳膊。 谢游落入朝廷手中,他藏身的黑火帮被朝廷连根拔起。 不仅如此,王谢还损失了几十个信差,这已经是他们在长安一半的能量。 就像宼德昌在制定计划前就说的那样,现在的黑衣楼还不具备和朝廷对抗的资本。 他们想要和朝廷掰手腕,就只能靠着不要命以及更多的疯狂。 但李大总管却不觉得高兴。 朝廷真的胜利了吗? 谢周没有死,王侯没有死,王谢嫡系只抓了谢游一人。 那么给他们充足的时间,黑衣楼依然会卷土重来。 而且以谢周和王侯的天资,这个时间拖得越久,他们就会变得越可怕。 除此以外,内廷司的案卷室被烧了一半,这也是不小的损失。 李大总管最在乎的还是姜御。 姜御就要死了,到时候南方的巫神教,北方的大罗教和七色天,各地躲藏起来的邪修必然会再次蹦跶起来,回归几十年前邪道昌盛的模样,那才是真的麻烦。 可以说姜御才是朝廷最大的损失。 陛下为什么看不明白呢? 只有观星楼和紫霞观毫无死伤,星君虽然损失了全部精血,但他才是真正的胜利者。 …… …… 紫霞观的道殿里。 当 天劫出现的那一刻,燕白发和皇帝终于从静室走了出来,站在廊下望了过去。 直到天劫散去,姜御持剑而立。 “姜御就要死了。”燕白发做出了和李大总管一样的判断。 皇帝果然很高兴,说道:“好事。” 燕白发看着皇帝眼中的欣喜,只觉得有些心寒,幽幽地说道:“姜御死了,那些被他镇压的邪修都将重归于世,朝廷做好迎接他们的准备了吗?” 皇帝脸上的笑容微僵,斜了他一眼说道:“不还有你们吗?” 燕白发说道:“虽然我一直都不服姜御,但我只能承认,在这方面,我不如他多矣。” “无妨。”皇帝依然不以为意,说道:“还有星君在,一切应无碍。” 燕白发没有再说什么,很好的掩饰了眼中嘲讽和失望的神情。 除了赵连秋,不良人没有其他人参与这场乱象,所以谈不上得失。 燕白发更是从始至终都没有离开紫霞观。 皇帝和星君都不想让他离开,应该是担心他会去救谢周,或者帮姜御的忙。 所以星君很巧妙地在道殿中设置了一座阵法,阵法的核心落在皇帝身上。 如果他强行破阵,就会伤到皇帝,犯下谋反和大不敬之罪。 燕白发最终还是忍住了,可那个他想过很多次的问题再次在脑海中浮现。 ——这样的皇帝,还有效力的必要吗? …… …… 青山满山剑光。 过来阻拦东方瑀等人的朝廷高手在先前就已经离开了。 二十多个一品境的各峰执事、还有十余个一品后期的资深长老齐聚逍遥峰,各自沉默着,谁都没有说话。 东方瑀站在最上方,打量着众人,神情阴沉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他印象中的青山向来和谐,一直都是铁板一块,什么时候也开始搞分裂的那一套了? 如 果所有人都一条心,事实何至于会发展成现在这副模样? 东方瑀有些心灰意冷,最终还是忍了下去,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说。 不多时,姜御回来了,他没有理会峰顶等他的众人,直接去了半山腰的院子里。 “我回来了。” 姜御推门而入,法显识趣离开,为师徒两人留出单独的空间。 谢周看着他,张了张嘴:“师父……” 姜御笑着摸了摸他的头,一股温暖的气息进入谢周的体内,替他顺清经脉。 “你八岁入门,十二岁开始修行,这么快就踏入了一品境,比我预计的还快一些,不错。便是当年柳玉和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都不见得比你更强。”姜御满是自豪地说道。 谢周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眼眶早就湿了,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姜御擦去弟子眼角的清泪,说道:“不哭,哭什么?不就是一个玄云子吗,你放心,等下次为师遇到玄云子,一定打他一顿替你出气,一个星君的狗腿子,本事没学多少,也敢欺负到咱们头上……你身上这些伤也都不要紧,外伤咱们这里有药,内伤养上两个月就好,丹田上的伤是有些麻烦,但也问题不大……” 谢周打断他的话,说道:“那你呢,师父,你还能恢复过来吗?” 姜御笑了笑,微微摇头。 他恐怕是不行了。 天劫出现的还是太早了一些。 星君最后释放出的能量打乱了他的修行,也导致了天劫的出现。 好在当那些能量散去,天劫发现被欺骗后也随之消散,否则他现在已经死了。 但那终归是天劫。 即使半途而散,即使未尽全力,终究是让无数前辈高人殒命的天劫。 姜御受到了无可挽回的损伤,那些伤不在表面,而在他生命的根基。 他已经没有多久可活了。 第259章 结束是新的开始 “每个人都会死。” 姜御轻声说道,语气寻常。 他是在安慰谢周,可反过来又何尝不是为了安慰自己。 星君和很多人都为他感到不值,他不该为了谢周付出自己的生命。 不值得,这不是修行者该做的事情。 可姜御不这么认为。 当年他和师父一起闯入闹尸乱的辰州城,师父死了,是为了救人。 姜御知道那种感觉,那种最敬爱之人死去的感觉,就像是天塌了下来。 修了这么多年道,他依然忘不了那种痛苦,也很庆幸自己仍能感受到那种痛苦。 这证明他没有在修道中沉沦,他仍保持着七情欲,是一个合格的人。 姜御是在辰州城突破到领域境的。 这么些年,他无数次后悔当年没能早点突破,如果能早上一些,哪怕只早上一个时辰,他的师父就不用死了。 他也后悔当年的自己不够勇敢。 其实那时的他已经青出于蓝,无论境界还是实力都比师父更强。 但看着无边无际的尸海,他退缩了,下意识地躲在了师父身后。 如果能回到从前,姜御一定不会再退那么一步,他要站在师父面前,改写历史。 可惜没有如果。 当年他没能救自己的师父。 但今天他可以救自己的弟子。 他成功了,只不过遗憾的是他没有从天劫中全身而退的能力。 他就要死了。 他不后悔。 但有谁会真的甘心去死呢? 星君依附于朝廷是为了活得更久,皇帝修道是为了活得更久,马总管为了活着可以抛弃一切尊严……哪怕在死亡前表现得再如何平静,可依然没有几个人愿意恭顺地走进那片永恒的黑暗。 死亡本就是人生最大的无奈。 “放心吧,我的命很硬,今天还死不了,应该还能再活两年。” 姜御对谢周说道,脸上带着洒脱的笑容,声音却比以往沧桑了许多。 说完这句话,他的身体忽然摇晃了一下, 顺势坐进了谢周对面的椅子里,双腿很不雅观地翘在石桌上,双手抱怀,舒服地咦了一声。 于是谢周知道他这句话是假的。 这么多年了,师父还是习惯在说谎时露出笑容,自以为真挚,实则假的不能再假。 原来,师父连两年时间都没有了啊。 “我知道你有很多问题想问我。” 姜御窝在椅子里对他说道:“但你现在不要问,我也不想说,有些事情不该我来告诉你,还有些事情等我死的那一天再告诉你,接下来你就好好养伤,不要想太多。” 谢周说道:“那养完伤呢?” 姜御说道:“去黑市吧,那里有你想知道的部分答案,也有一些我留给你的东西。” 谢周说道:“您怎么办?” 姜御摸了摸他的头,笑着说道:“我你就不用担心了,让你师兄来,他心眼子多,会照顾人,比你会来事,眼里还比你看得到活,关键他很擅长泡茶,做饭也好吃……这么一说,你师兄可比你顺眼多了……” 他忽然不说话了。 不是因为他想起了方正桓的好,而是因为他觉得现在的自己变得好啰嗦,似乎总想说话,而且有说不完的话。 这就是人之将死吗? 更重要的是,他忽然想起自己除了谢周和方正桓以外,似乎还有一个徒弟。 不知现在,那个徒弟如何了? …… …… 接下来的两天时间里发生了很多事情,注定长安此次新年不会安生。 简单用一句话总结,便是朝廷开始了对王谢的第二次清洗。 平康坊有几家作坊被端,黑火帮被灭,南城商会被查封,紧接着同兴镖局也被封了! 皇帝下令,内廷司、观星楼和不良人三方联手,长安哪有人敢放肆? 一通强势清洗下,不要说那些露面的王谢信差,就连始终藏在暗处的信差都受到波及,有二十多个落在了朝廷手中。官方势力再根据这些人的关系网顺 藤摸瓜,开始进行清算。 黑衣楼本就在长安势衰,经此一闹,只怕没有十年时间都很难恢复元气了。 当然,在大动作之下,还发生了许多不为外人所知的小事。 比如太医署悄悄换了太医令,据说是内廷司的人,和观星楼再无瓜葛。 南阳张家的人无法接受张季舟的死亡,联合鬼医的支持者向朝廷索要说法,可李大总管根本没有心情理会他们,最终是蔡让出面,说了些不咸不淡的话,就将此事扔给京兆府,让府尹自行解决。 乌朋和姚浩能的死彻底沦为了背景板,除了直系亲属们再无人关注。 最受关注的依然是谢周的事情。 谢周到底是不是王谢余孽? 他到底是不是谢桓的儿子? 如果是,为何朝廷要选择沉默? 可如果不是,李大总管的话怎么解释?王侯和其他王谢余孽的出现怎么解释? 内廷司、观星楼和不良人同时无视了相关问题,没有人能给出准确的回答。 但大部分人都相信谢周是谢家余孽,朝廷应该是迫于青山的压力,所以才暂时沉默。 听小道消息说姜御就快死了,等到姜御死去,应该就是再次对谢周动手的时候。 …… …… 宣阳坊燕家,燕清辞连续数天都没能走出家门,燕白发限制了她的自由。 纠结两天过后,第三天的清晨,燕白发亲自去了青山。 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姜御,因为他自诩正义,却在正义需要他的时候保持了沉默。 他没有缉拿王谢的人,也没有去救谢周,既没有帮朝廷,也没有帮青山。 皇帝的阻拦是一方面原因。 可扪心自问,另一方面是不是因为在他的潜意识中,也在抵触王谢的归来? 万一谢周真是谢桓的儿子怎么办? 毕竟人都有自私的一面,而当年覆灭王谢的过程中他和不良人都有参与。 燕白发迷糊了。 他不知道该怎么选。 他不知 道究竟哪一方才是正义。 他觉得谢周没错,一个很好的孩子,始终都在做正确的事,能有什么错? 他觉得内廷司也没错,缉拿逆党,铲除叛贼,维护天下稳定有什么错? 他不知道该帮谁。 直到看到姜御身遭天劫时,他才开始后悔,可那时候已经太晚了。 燕白发在青山逍遥峰的山门处等了小半个时辰,最终姜御也没有出现。 方正桓急匆匆赶回青山,与他在山门外说了几句话,很客气,却连山门都没让他进,连他带来的礼物也一并拒之门外。 “师父让我带给您一句话。” 方正桓学着姜御的语气对他说道:“我早就对你说过,你这人想的太多,一时这么想,一时那么想,犹犹豫豫,总想选择真正的正确,可很多事情根本没有正确,你越是迟疑,到最后往往越什么都做不成。” “受教。”燕白发苦笑转身,带着礼物原路返回。 方正桓很合礼仪地站在山门外目送他离开,心想正因如此,所以皇帝才不喜欢你,内廷司排斥你,现在连一向合作愉快的青山都不待见你了,燕白发应该是这么多年里混的最惨的不良帅了。 …… …… 有人忧愁有人喜。 屈望这几天过得很好。 翠儿、乌朋、姚浩能……知道他杀妻一事的所有人都死了。 卫逵也死了。 楚巧巧的死再无人追踪。 而且昨天下午,侍郎大人忽然派人通知,他被提拔到了度支主事。 数重喜事临门,似乎一切都在朝他所期望的方向发展。 直到今天早晨,柴晓棠登门拜访。 “我知道楚巧巧是怎么死的了。” 这是柴晓棠进门后说的第一句话。 柴晓棠和屈望以兄弟相称,以前从不直呼楚巧巧的姓名,都是称呼嫂子。 于是屈望明白他知道了实情,却不明白他是如何知道的实情。 “你想怎么做?”屈望对此供认不违。 柴晓棠愤 怒地说道:“该我来问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是多么羡慕屈望的爱情,两情相悦,共赴良宵,然后相伴终生。 这就是他梦想中爱情该有的模样,他无数次希望自己也能拥有一份这样的爱情。 可惜他喜欢的姑娘不喜欢他,他只能悲苦,只能消愁,别无他法。 现在他喜欢的姑娘有了喜欢的人,他羡慕的爱情沦为了悲剧。 “还不是老生常谈的那些……” 屈望轻飘飘地给出解释。 柴晓棠说道:“那你也没必要杀她,休了她不就好了吗?” “休了她?怎么休?” 屈望反问。 他不是没想过休妻。 可由于他和楚巧巧的爱情故事传播度太广,当代梁祝的传闻深入人心,所有人都认为他应该是个专情的状元郎。 专情的状元郎怎么休妻? 他只能用死亡抹除楚巧巧的存在。 “现在你明白了吗?就是你们这种人把我架了起来,逼我只能杀了她。” 屈望嘲讽地看着他,轻声笑道:“半点朱唇万客尝,怎配……我这状元郎?” 柴晓棠看着他,沉默了很长时间,最终只说了两个字:“狗屁。” 这一切的说辞都不过是屈望想要说服自己良心的理由罢了。 归根结底还是他的胜负欲和攀比心作祟,驱使他杀死楚巧巧的也不过是利益罢了。 屈望说这是为了理想。 柴晓棠却不承认这是理想,屈望只是把丑恶包装,披上了理想的皮。 柴晓棠头也不回地出了屈家大门。 从今天开始,他们再也不是朋友了。 …… …… 内廷司。 今天是第三天的傍晚。 忙完一整天的蔡让来到李大总管批阅奏章的办公堂前,敲响了房门。 很快,李大总管从房间里走了出来。 “我想好了这个故事该怎么说。” 蔡让对他说道。 “是吗?”李大总管笑了笑,伸手做请:“边走边说吧,我很乐意做一个倾听者。” 第260章 我们不一样1 “我不怎么会讲故事,所以可能会讲的很臭,你凑和着听。” 蔡让语气随意,不等李大总管回话便开始了自己的讲述。 “四十年前,安陵县有两户人家,其中一家姓蔡,另一家姓曹,都以卖绢布为生,两家在同一个地方进货,也在同一个地方经营,铺子就在一条街的对面,两家在生意上斗了很多年,互有胜负。” “直到后来某次蔡家掌柜外出进货,偶然结识了七香坊的小东家,接了一笔吴家的大生意,才算是把曹家给压制住了。这一压就是八年,蔡家的生意越做越大,分铺都开了五家,曹家的生意却是被挤压的差不多了。” 这个故事的开头很寻常,配合蔡让没有情绪起伏的声音,显得很无聊。 李大总管却听得很认真:“继续。” 蔡让说道:“外人都觉得蔡家和曹家的关系很不好,曹家一定特恨蔡家,其实不然。” 两家的关系一直都很不错,即使争斗最厉害的那几年,逢节过年两家掌柜也会坐一起喝酒聊天,商量明年的生意布局。 有此怪异的一幕,主要是因为曹家掌柜的心思早就不在生意上了。 曹家掌柜有两个儿子,一个小女儿。 大儿子很争气地考中进士,当了官,先是在长安做了几年闲职,之后被调任新城县令。 虽然只是一个小县令,但他备受上司赏识,走的是中央外 放拉回中央再外放的途径,多来上几次必然会入省任职。 曹家的二儿子也很争气。 虽然还没有当官,但也在准备科举,过了院试乡试,再过几年想必又会出一个进士。 有此两个争气的儿子,曹家掌柜自然不想着做生意了,顺势给蔡家让了道,各种积累下来的生意上的资源统统给了蔡家。 蔡家自然对曹家心存感激,而且他们也想搭上曹家儿子的线,答应不管以后生意做多大,都会给曹家两成分红。 两家关系大好,在某年的上元节,两家掌柜还顺势拜了把子。 “可谁都没想到,就在拜完把子后的第七个月,蔡家掌柜带着一家老小在山上避暑,遇到暴雨连天,山洪突然爆发,蔡家一家十二口,除了最小的儿子以外,其余所有人都死在了山洪中,连尸骨都没有找到。” 蔡让的故事停顿下来,叹了口气。天灾真是可怕的东西,它轻易地就能造就出灭门的惨案,生者无处哭诉,就连报仇的机会都没有。 李大总管轻声说了句节哀。 蔡让摆了摆手,笑道:“三十多年过去,我早就不在意了。” 当时蔡家的小儿子只有八岁,被曹家收养,就当和家里的小女儿作伴。 曹家掌柜是个好人,对这个收养来的名叫蔡让的小家伙极好,从没有把他当外人。 按照他养儿子的惯例,他让蔡让和前两个儿 子一样,弃商从文。 曹家掌柜希望蔡让能好好读书,将来也考中进士,做上大官,光宗耀祖,也算是尽了他对蔡家的责任。 可蔡让根本不喜欢读书,整天和外面的坏孩子厮混,打架斗殴。 曹家掌柜很生气,觉得自己很对不住死去的蔡老弟,就把蔡让吊起来暴打一顿,问他到底怎么才肯好好学习。 蔡让就说,如果能把曹家小女儿许配给他,他就好好学习。 曹家掌柜不觉得恼火,反倒觉得有趣,一个屁大的孩子,毛都没长齐,就想着谈情说爱这些东西了。 他就告诉蔡让,说只要你考中进士,那我把女儿许配给你又有何妨? “当时我真的很高兴,因为我真的很喜欢小月。” 蔡让有些怀念地说道。 说这些的时候,他和李大总管的脚步一直都没有停,很快从内廷司走到了前殿。 李大总管问道:“那她呢,曹月也喜欢你吗?” “当时我们还都是小孩子,懂个屁啊……” 蔡让笑了笑,说道:“不过后来她确实很喜欢我,我们都认定了将来会是彼此。我答应她,等我考过乡试,就向曹伯伯求亲,等我考中进士,就八抬大轿娶她过门。” 李大总管说道:“后来呢?” 蔡让说道:“后来我为了这个目标,努力学习,寒窗苦读了十二年。” 李大总管说道:“但最终他还是没有把曹月许 配给你。” 蔡让说道:“是的,他没有。” “因为我当时连院试都还没过。” “更因为当时换了皇帝,新皇登基,朝廷开始为新皇选妃。” “当时曹家大哥在礼部任职,一心想爬的更高,就自作主张推荐了小月。” “小月性格好,相貌极佳,不出意外被礼部的人选中,送到了宫中。” 蔡让的话戛然而止。 心上人被选入宫,自然苦了那位仍在寒窗苦读的青年书生。 他不甘,他愤怒,他生气地找到曹家伯伯质问。 曹家伯伯最初时有些慌张,可当想明白事情原委后,就只顾忙着高兴,一边随口安慰了他几句,一边答应等小月在宫中安顿好,就给他在十里八乡也挑几个漂亮妞。 “这是很好的机会。” 李大总管忽然说道。 “可不是吗?” 蔡让没有否认。 女儿被选入宫,那他就是国丈,曹家掌柜可不就乐上天了吗? 对一介白身来说,没有什么比这种一步登天更让人兴奋的事情了。 “他们才不会考虑小月的感受,更不会记得还有我这么一个收养来的寄生虫。” “但其实我也没有怪罪他们的理由。” “曹家伯伯真的对我很好,那么多年一直都把我当亲儿子养。” “曹家大哥也对我不错,回乡省亲时带的礼物必然会有我的一份。” “他们只是想往更好的地方发展,毕竟 相比皇帝,我算得了什么?” 蔡让有些沉郁地说道。 李大总管说道:“继续。” 蔡让说道:“后来我离开曹家,来到长安,辗转通过王家的关系也进了宫。” 李大总管说道:“就为了曹月?” 蔡让说道:“在我眼里,没有什么事情能比她更珍贵。” 这也是他强迫自己,留在这座冰冷的皇宫里的唯一理由。 李大总管笑了笑说道:“难怪你总喜欢往惠妃那边跑。” 蔡让说道:“你不是查过我吗?这些你应该都知道才对。” “查到的和你亲口说出来的,总归是不一样的。”李大总管说道:“曹庸知道吗?” 他口中的曹庸,自然是现任刑部尚书,也是曹家的二儿子。 正因为有在宫中为妃的妹妹帮衬,他才能一路顺风顺水,做到了尚书的高位。 而曹家的大儿子,那个推荐曹月入宫的男人却没怎么享受到曹月的便利,在十几年前就因病离开了人世。 蔡让说道:“当然知道,他不理解我的做法,曹家伯伯也不理解。” 李大总管说道:“不理解是对的,相信所有人都不能理解你的做法。” 陪同心上人的心情可以理解,但入宫当太监的手段却有些过激了。 此外,蔡家就剩他这么一根独苗,他入了宫,谁来传承蔡家的香火? 这些都是绕不开的问题,也都是世俗中很受重视的问题。 第260章 我们不一样2 “原来当初是王家送你入的宫。”李大总管说道。 “当时过了招太监的时候,我的年纪也偏大,不走关系进不来。”蔡让回道。 李大总管斜了他一眼,说道:“你为王家做事做了多少年?” 蔡让说道:“从入宫开始,二十三年。” 李大总管皱了皱眉,说道:“那你这个理由就有些不够了。” 王家送他入宫,他为王家做事,这件事无可厚非。 但今时不同往日。 王家已经消失了。 蔡让也不是当初那个小太监了,他是司礼监总管,地位只在李大总管之下。 换句话说,即便是当初光芒万丈的王家,都不能再操纵他办事,而只能请他办事。 况且这么些年过去,他欠王家的恩情应该早还完了,何至于现在还和黑衣楼牵扯不清? 这不是一个智者的选择。 聪明的做法应该是在王家覆灭的第一时间就与王家断绝关系,开始新的人生。 蔡让沉默片刻,说道:“他们手中有我的把柄,我绕不过去,也躲不开来。” “什么把柄?关于曹月?” 李大总管来了兴致。 蔡让摇了摇头,说道:“和小月无关,是关于入宫。” 李大总管微微挑眉,不明白入宫能落下什么把柄,难道签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协议不成? 蔡让张了张嘴,有些迟疑,似乎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他抬头看了看 天上厚重的乌云,又低头看了看脚下的青石板,抬脚踢飞一块小石子。 小石子蹦蹦跳跳地跃上结冰的湖面,闯进对面的园林,不知去向了何处。 寒风呼啸着从林子里吹来,到了二人面前瞬间乖巧,小心翼翼地绕了过去。 李大总管也不催他,耐心等待着。 不知沉默了多久,蔡让终于缓缓开口,说道:“我和你们是不一样的。” 李大总管说道:“哪里不一样?” 蔡让还是不愿意直接回答,想了想,说道:“还记得五年前你问过我一个问题吗?当时我将龙象经练到了第十一层,你觉得不可思议,就问我是如何做到的。” 李大总管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他当然不会忘。 事实上,所有人都很好奇这个问题。 龙象金刚经,或者说所有佛门武学对阳刚之气的要求都比较高。 所以佛门中很少有女弟子,也很少有女人修炼佛门的武学,因为太难。 蔡让一个太监,阳刚之气有缺,本不该修佛有成,更别提超越了所有密宗修士。 但他就是做到了,最终只能解释为真正的天才足以克服万难。 李大总管也因此常说,蔡让是一个天生的僧人,心理和修行上皆是如此。 “其实真正的原因在于,我没有净身……” 蔡让轻声说道:“王家帮我躲过了净身仪式,截至现在,我依然 是一个正常的男人。” …… …… 寒风陷入静止,树叶停止摇晃,远处的灯火也不敢再跳。 阴云重聚,夜色下的皇城很安静,很阴沉,听不到任何声音。 可却似乎有一声平地惊雷在耳边炸响。 李大总管愣住了。 关于蔡让和黑衣楼,他想了很久,想了很多,翻阅了数不清的卷宗。 他知道此事应该和惠妃,也就是曹月有关,但依然想不通问题出在哪里。 以蔡让的境界实力和他手中的权力,应该足以和黑衣楼撇清才对。 所有的理由都站不住脚。 直到此时。 蔡让告诉了他真正的原因。 一个他没有想过的方向,一个他想都不敢想的真相。 蔡让没有净身。 王家帮他躲过了入宫前的净身仪式。 原来……如此。 李大总管沉默了很长时间,才接受了这个说法,下意识地看了眼蔡让的下体。 蔡让侧了侧身,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说道:“现在你明白我为什么躲不开了吧?” 李大总管“嗯”了一声。 蔡让说道:“他们手中有这件事的证据,如果传出去,对我是很大的麻烦。” 这不只是宫闱问题,更关乎皇家的威严。 李大总管幽幽地说道:“我记得你经常出入后宫,有时候还会在惠妃那边过夜……” 他不敢想象那些画面。 更不敢想象无数个日夜,陪在惠妃身 边的不是皇帝,而是蔡让。 也许他只是想多了,那无数个夜晚,他们应该只是在打麻将吧。 蔡让却没有否认,说道:“我刚入宫的时候,从张老那里要了个药方,能够避孕。” 当时张季舟根本没有多想,以为又是一出宫斗好戏,却殊不知实情更加震撼人心。 李大总管再次沉默,摁揉着太阳穴,觉得脑袋里嗡嗡作响。 忠孝礼义廉耻,所有的认知和信仰都有种崩塌的感觉,连天地都显得那么不真实。 “你有什么想法?”蔡让问道。 李大总管摆了摆手:“没有。” “不,你应该有。”蔡让看着他认真说道:“现在你也知道了这件事,要么你就杀了我,要么你就帮我瞒下去,另外你也需要帮我摆脱黑衣楼,你既然要我告诉你真相,那这些就应该是你知道真相的代价。” 李大总管叹息道:“怎么感觉现在的你像是个无赖?” 蔡让说道:“随你怎么想。” 李大总管沉默下去,思考了很长时间,忽然问道:“你就这么相信我?” 蔡让说道:“因为你说过,我是你仅有的几个朋友之一,巧了,你也一样。” 李大总管说道:“但我终究是陛下的人,你就不怕我告诉陛下?” 蔡让摇了摇头,笑着说道:“其实我早就想告诉你了,因为如果不告诉你,那么我做很多事的时候都 得瞒着你,那样太累,而就算告诉你也没什么……你已经不是以前的李大总管了……以前的你忠于皇帝,但现在你只忠于这个国家,你不会告诉皇帝的,至少现在的皇帝,他不配。” 李大总管听着他的道理,没有反驳。 是啊。 他不会出卖蔡让。 因为他不是忠于皇帝,而是忠于大夏。 皇帝只知道修道,而蔡让却是国士,是他的朋友,是他用来治国的能臣。 良久,李大总管看着远处的夜色,叹了口气,说道:“你赢了。” 蔡让笑道:“多谢。” 李大总管说道:“我会帮你隐瞒,也会想办法帮你摆脱黑衣楼,但不是现在。” 蔡让明白他的意思,借助他在黑衣楼的身份,未免不能成为双面的间谍。 “随你安排就好。” 蔡让摆了摆手,转身离开。 “你去哪?” “去找惠妃,累了,今晚就不回去了。” 蔡让心情大好,近些天的阴霾一扫而光,少有地打趣道:“总管大人,记得你说的话。另外,我和你们可不一样。” 李大总管愤怒地看着他,眼中杀气腾腾。 可当蔡让的背影从眼前消失,他却噗的一声笑了起来。 虽然真相有些让人害怕。 虽然这件事的后续很不好处理。 但蔡让总归还能是他的朋友,以后也依然会是他的朋友。 等了三天,这不就是他期待的结果吗? 第261章 黑市长街 咚咚咚! 咚咚咚! 黑暗的长街边上,数根竹条插在泥土里,上面搭着竹排,两个穿着棉袄的男人站在竹排上,拾掇一间门面房,还有个老汉在竹排下面,忙着搅石灰粉,不时给上面的人递工具。 看样子他们是一家人,这是一个自家的小型泥瓦工队。 竹排上的男人将和好的泥呼在墙上,刮掉多余的泥,顺手甩了一下。 啪的一声。 好巧不巧,这一把混着脏水的泥甩到了隔壁杨记羊肉的石桌脚下。 有个人正坐在桌边喝着肉汤,这把泥没有甩在他身上,更没有甩进他碗里,但距离他的脚只有不到一尺,破坏了他喝肉汤的好心情,顿时扭头骂道:“不长眼的狗东西,你XX妈轻着点,没看到老子这边在吃饭吗?” 老汉吓了一跳,赶紧小跑过去,点头哈腰的对他道歉,递过去一块碎银。 “你打发叫花子呢?” 喝肉汤的人接过碎银,瞪他一眼说道。 老汉干笑着继续道歉,肉汤铺的老板也赶紧跑过来打圆场。 喝肉汤的人愈发跋扈,掂着手里的碎银子,咧着嘴,神情凶神恶煞。 不过就在这时,远处传来靴子踩在石面上的声音,一队穿着黑甲的军士走了过来。 此人这才收敛怒火,冷哼一声,肉汤的钱也不付,直接甩手离开了。 “这群狗娘养的东西!” 待他走远了,羊肉铺的老板老杨才收拾碗筷,生气地骂出了声。 老汉递过去几个铜板,说道:“消消气,消消气,都怪我家娃子不长心。” 一边说着一边笑骂竹排上的儿子两句,交待他注意着点。 “你倒是脾气好。”老杨拿抹布擦着桌子,摆摆手示意不收他这个钱。 老汉呵呵笑着,把钱扔到老杨装钱的盒子里,感慨道:“不脾气好点咋办?在这破地方干活,这里的人一个比一个横,我要再不脾气好点,估计气都要被 气死了。” “可不是吗?” 老杨肩膀上搭着条毛巾,坐在门槛上,骂道:“就昨儿一天,老子就遇到三个吃霸王餐的孙贼,这群狗娘养的连碗汤钱都付不起,活该一辈子都看不到阳光。” 老汉跟着他坐到门槛上,递过去一根自制的卷烟,吧嗒抽了两口。 “算算时间,外面这会儿应该过完年了吧?”老杨接过卷烟问道。 老汉说道:“过完了,元宵节都快到了,咋,想回去了?” “想啊,日夜都想,还是外面过得舒服,有云,有雪,还能听个鞭炮声,那才叫过年嘛。”老杨抽着烟,看着前方黑暗的幽光说道:“不像这边,啥都没有,连个太阳都见不到。” 老汉笑了笑,没说话。 当然见不到太阳了。 因为这里是黑市。 凉州深山里的黑市。 所谓石柱城外的渠河通往何处,远山里的黑暗别有洞天,便是如此。 他们这些都是来黑市讨生活的人,因为黑市里赚的钱够多。 一碗羊肉汤,外面最多卖十个铜板,在这里的价格能翻个十倍。 一座瓦房或者拾掇出一间商铺,在外面最多收五两钱,到这边少于二十两都没人肯干。 比如老汉他们父子三人正在收拾的商铺,就足足收了三十两银子。 “这就想回去,看来是赚够钱了啊。”老汉笑着打趣道。 老杨也不玩虚的,吐着烟圈说道:“差不多了,存了两百来个,出去把债一还,剩下的去城里盘间铺子,和我家婆娘商量过了,出去就不卖肉汤了,改卖水果。” “那敢情好,准备啥时候走?” “再过半年,你们呢?” “我们最少还得干两年,我家这俩可都还没讨媳妇呢,得多挣点才成。”老汉一边说着,一边瞥了眼在竹排上忙活的俩儿子,心想进黑市可不容易,肯定得到赚够了才能离开。 黑市是一个危险的地方,这里 到处都是被朝廷通缉的凶徒囚犯,还有很多不受待见的散修邪修,他们聚集在此地,构建起了一个属于黑暗的可怕世界。 但只要有人的地方,就得有生活。 所以黑市里还有很多像老汉这种讨生活的普通人,做着最普通的活计。 在进入黑市之前,他们大多都欠了债,走投无路,被迫来到这个危险的世界。 当然,也有一些纯粹是因为黑市里来钱快,赚钱多,所以来赌这么一把。 想进黑市却也不是一件容易事,得有门路,或者有里面的人介绍才行。 以前负责这条门路的是邪教七色天,现在改成了大罗教。 这些人都是大罗教负责黑市这块的门徒精挑细选,才从外面拉过来的。 老杨忽然说道:“听说最近黑市不要人了,想进都进不来。” 老汉不以为意,说道:“我也听说了,不过这黑市里的人是真不少了,二十多万,比我们那个小县城的人还多。” “可不是吗!就这一条街就他妈有九家卖羊肉的店,害的我生意都差了。” 老杨满腹牢骚,把目光望向正在装修的店面,说道:“话说你们装的这家是要干啥?” “不知道咧。”老汉摊了摊手,说道:“不过上面交代我们一定给收拾干净了,我看里面放了几张书架,不会是卖书的吧?” 老杨顿时笑了起来,说道:“卖书?在这破地方卖书?我看卖命还差不多……” …… …… 阴云摧城,太和四年的冬天就这么过去了,太和五年悄然开始。 大年初二这天,长安城落了一场大雪,雪很大,下了一天两夜,积了一尺多深。 即便如此,天上的阴云始终没有散去,像是疯狂的画师泼墨般挤作一团。 短暂的沉寂后,街上重新热闹起来,年味虽有些减淡,但仍称得上喜庆。 有很多人发现了一件怪事。 自从那天开始,观星楼 和紫霞观就紧闭大门,道人们没有一个露面。 就连盛大的傩戏仪式道人们都没有参与,仿佛他们已经不在长安。 有人猜测这与青山有关,紫霞一脉是迫于青山的压力,才选择闭门不出。 那青山呢? 为何今年的青山也这般安静? 外人无法理解,更不知道青山内部到底发生了什么变故,只能自行揣测。 更没有人知道,就在大年初一的清晨,有一队共三辆马车停到了逍遥峰脚下。 他们是来接谢周的。 这把谢周吓了一跳,问了方师兄才知道这是姜御的安排。 姜御让他去黑市,说那里有他想知道的一部分答案,也有留给他的一些东西。 谢周答应了。 不过他还在养伤,尽管青山有许多灵丹妙药,隔壁峰的丹长老还结合他的身体情况特意为他炼了一炉疗伤丹,但想要完全恢复也至少需要两个多月的时间。 谢周计划先在青山养伤,也就是两个月后再前往黑市。 可谁知姜御根本不给他养伤的时间,不知用了什么办法往黑市里送了一封信。 于是黑市里来了几个人,租了三辆马车,要来接谢周离开。 “师父在黑市也有这么大的能量吗?” 谢周很是震惊。 因为来接他的共有五个人,三男两女,谢周一眼就看出,这五个人都有一品境的实力。 其中领头的那位瘦削老人,拄着木杖的老婆婆,还有那个身材普通的中年男人,他们三个应该都是一品中期。 那个看起来三十来岁的美妇人境界稍差,只有一品初期,且看样子是通过丹药提升。 五人中最强的是那位看起来四十来岁的沉默大汉,给谢周一种深不可测的感觉。 虽说不如蔡让,但至少也是和玄云子一个级别的强者。 “这些人是师父的朋友吗?” “不,不对。” “他们更像是师父的手下,只是……师父从哪找到的 这么一批拥趸?” 谢周无法理解。 这些人明显不属于青山,修行的也都不是道门功法,为何肯听从姜御调遣? 方正桓无法回答他的问题,和谢周一样,方正桓也被这阵仗吓了一跳。 姜御没有解释太多,只是对谢周说这几个都是黑市的人,有什么关于黑市的问题都可以在路上问他们,到了黑市想做什么事,也可以通过他们的能量。 但姜御还说,他只能介绍这些人给谢周认识,能否得到他们认可,还得靠谢周自己。 谢周抱着疑惑,跟这几个人上路了。 太和五年的第一天,谢周坐在马车里,在一路霜冻的土地上疾驰。 坐在车厢里,能明显感受到天气在逐渐变冷。掀开车帘,能看到远远的山群顶上落满积雪,可山体却是一片肃穆的黑色,十分壮观。 一路穿过群山,走过官道,穿越北国的白色雪原,才知风光如画。 谢周某一刻忽然觉得心很静,似乎自己是一个旅人,正在游览北国的风景。 这天午后,马车越过雪原,闯入了一片山谷,山谷口有一条小溪,不过此时小溪被冻住了,就像是一条雪晶河。 河边有几只白色的雪狐,正在用爪子扒拉雪晶,不知是在嬉戏还是在捕猎。 这几只雪狐在看到马车后也不跑,很有灵性地站在河边,好奇地打量过来。 雪与狐,山与水,美的不像话。 谢周裹了裹衣领,想到了长安那位同样美的不像话的姑娘。 如果清辞也在这,看到这样一幕画面,一定会觉得很高兴吧。 谢周遗憾于心怡的姑娘不在身边,也遗憾离开前都没能再见她一面。 他很想去向清辞告个别,可这些天他一直没有进城的机会。 就连这次的离开都是偷偷进行,除了逍遥峰的师徒几人,再无外人知晓。 在其他人看来,此时谢周还在逍遥峰养伤,短期都不会下山呢。 第262章 走入黑暗 “过了前面那座山就是凉州界,照现在的速度今晚就能到黑市。” 那位美妇人走过来对谢周说道。 她穿着浅白色的棉袄,系着一条很厚实的灰色毛巾,遮住了半张脸。 她的声音很温和,穿过围巾显得瓮瓮的,于是更加的平易近人。 同行几天,谢周早知道了她的名字。 美妇人姓吕,以墨兰为名。她的性格很温柔,告诉谢周可以称呼她为兰姨,还耐心地介绍她名字中的墨兰生长在南方,又称报岁兰,是一种香气很浓的暗紫色兰花。 吕墨兰对谢周很热情,也是几个人中唯一一个对谢周热情的人。 她告诉谢周那个身材普通的男人名叫秦震,以前是拉车的,现在给人当护卫。 那个四十来岁的沉默壮硕大汉倒是有一个趣名儿,他姓焦,名状元。 据说焦状元生自北地的贫困山村,家里人希望他以后当官,就给他取了这么个名字。 不过很可惜,焦状元并没有走科举的路线,可以说与仕途全不沾边。 至于领头的瘦削老人和那位拄着木杖的老婆婆是一对夫妻。 吕墨兰称他们为徐老,罗婆婆,别的却不愿过多介绍,一个字也不肯说。 谢周知道他们冷漠的原因。 虽然不明白他们和姜御到底有什么关系,但毫无疑问,这五个人都是黑市中的狠角色。 被姜御大老远叫去青山,接他一个年不足双十的青山弟子,还被要求像是导游般为他介绍黑市,这些人难免会感到心里不舒服,这种不舒服也会很自然地落在他的身上。 况且黑市中人向来不待见青山弟子,或许这也是冷漠的原因之一。 谢周如果想通过他们办事,像姜御所说的折服他们,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 “你们和我师父到底什么关系?” 谢周终于问出了这个问题 ,看着前方落满雪的群山,知道黑市就隐藏在那些山之间。 “他没告诉你吗?”吕墨兰随口反问,语气却很平常,没什么诧异的感觉。 谢周摇了摇头:“没有。” 吕墨兰说道:“既然如此,那还是等下次遇见你师父,你自己问他的好。” 谢周笑了笑没说什么。 他哪里看不出来,吕墨兰看似热情,实则也疏远得厉害。 她一路上倒是给谢周介绍了许多风景,各种名山大湖信手拈来,可关于黑市,转来转去却只有一层浅浅的表面。至于和姜御相关的事情,更是一个字都不会多说。 谢周转而问道:“那等到了黑市之后,你们有什么安排?” 吕墨兰笑着说道:“我们只负责把你带到黑市,之后你想如何再与我们无关。” 谢周说道:“没有别的安排?” 吕墨兰摇头说道:“没有。” 谢周若有所思,指了指前面两辆马车,说道:“这一路上你们都在买药,以补血药为主,其次是外伤用药,再接下来是治疗跌打损伤的骨伤药,再然后是治疗寒疾的药……” “你观察的倒是仔细。” 吕墨兰挑了挑眉,有些惊讶于他连药的种类都记这么清楚,耐心解释道:“黑市中打.打杀杀的情况很多,所以要买更多的补血药和外伤药,至于那些骨伤药、寒疾药和其他用药是给黑市里的普通人使用,他们也是维持黑市运转的一份子,得病了总不能不管他们。” 谢周说道:“这些药是给我买的?” 吕墨兰惊道:“这你又怎么知道?” 谢周说道:“路上买药的时候,你不止一次都朝我露出怀疑的眼神。” 类似的眼神他见过很多。 其中的意思大概是,就凭他,也能给人治病?能行吗? 所以谢周很轻易地就猜出,这些药是为他准 备的,黑市里应该还有一间医馆等着他。 听着他的分析,吕墨兰巧笑嫣然道:“真是个聪明的孩子。” 不过很快她就又露出怀疑的眼神,问道:“你真能给人治病?” 谢周说道:“一般的病都可以。” “那就够用了。” 吕墨兰说道:“黑市里没什么特殊的病,只要治不死就成。” 但紧接着,她就无所谓地说道:“当然就算治死了也没什么。” “黑市里不像外面的规矩严格,没有官府管你是不是治死了人,只是那样会让包括我在内的很多人改变对你的看法。”吕墨兰对他说道,言语中似乎有很多人都在看着谢周,而在黑市发生的一切都将是对他的考核。 谢周想了想问道:“所以你们给我安排进了一家医馆?” 吕墨兰纠正道:“准确的说,徐老准备让你开一家医馆,对外你就是医师的身份。” 谢周回了一个明白的手势,靠在车厢上,听着车轮压在雪地上的声音,不说话了。 前面的马车上。 秦震赶着车,嘟囔着说道:“我怎么感觉墨兰的智商被他拿捏了呢?” 他的声音不低,但徐老和罗婆婆都坐在车内,有看不见的内力屏障遮挡寒风,也避免了秦震的声音传播出去。 罗婆婆笑而不语。 徐老说道:“墨兰是故意告诉他的。” 黑市里没有蠢货,也没有蠢货能在黑市里生存下去。 尤其像吕墨兰这种黑市中的大人物,自然一个个都有心思玲珑。 看起来是谢周几句话就问出了徐老对他的安排,却也是吕墨兰顺势而为,在告诉谢周对他的安排的同时,也告诉了他另一件事,那就是众人看似冷漠,实则非常重视他的存在。 “对了徐老,李大总管说他是谢桓的儿子,这件事您怎么看?” 赶车的秦震扭头问 道。 徐老眯了眯眼,说道:“等到了黑市,我会去石房那边求证。” 秦震冷笑说道:“天机阁的混蛋可不见得会告诉您。” 徐老淡淡地说道:“我亲自去,他们会说的,如果不想死的话。” “有趣了……” 秦震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 …… 天色渐晚,天气愈寒,最后的天光被山头吞没,世界归于黑暗。 如吕墨兰所说,在夜晚来临后不久,一行人就进入了黑市地界。 当初谢淮前往黑市是沿山外的河道进发,那是一条用于接引的小道。 但谢周一行人还带着十几箱药材,自然不可能走小路,只能从大门进入。 说是大门,实则是一处峡谷,谷外只有一条崎岖至极的山路,马车行驶在山路上不停地左右颠簸,显得格外拥挤。不仅如此,山路的弯弯绕绕极多,平均每前进半里就有一条分支。 临近黑市的最后二里山路上更是设有十几重迷阵,每重迷阵都有人把守。 “这些人都来自哪里?” 谢周坐在车厢里,隔着车帘的缝隙看着每个守在路口的人影。 在他的感知中,这些人的实力平均在二品初期,不算强,但数量极多。 这就相当于内廷司那些二品密探们,黑市竟然养得起这么多人,倒让人弥足惊讶。 “大罗教。”吕墨兰说道。 谢周皱眉道:“全都是大罗教的人?” 吕墨兰点了点头。 谢周有些无法理解,问道:“大罗教凭什么养得起这么多人?” 吕墨兰却觉得再正常不过,斜了他一眼,淡淡地说道:“大罗教不是一个简单的宗门,就像佛道一样,大罗教以瑶池金母为信仰,他们将救苦救难的瑶池金母奉为创世女神,信徒们不需要宗门供养,却一定会为信仰效力。” 谢周顿时就明白了这种运转模 式。 如果用书面的语言来说,大罗教便是一群信仰者与同道者的聚集地。 这种由信仰聚集起来的人远比宗门的凝聚力更强,也更难对付。 难怪朝廷对七色天这种邪教都是以剿灭为主,对大罗教却往往以安抚为主。 “黑市内部势力分布复杂,其中大罗教占有三成的产业。” 吕墨兰沉默片刻,还是决定将基础的情况先对谢周说明,解释道:“七色天和其余大小邪教加起来占据两成,众散修以杀手榜第一的无影为首,加起来占据两成,剩下的则是被黑衣楼等势力瓜分,他们也不容小觑。” 谢周挑了挑眉,忽然问道:“那咱们呢?” 吕墨兰反问道:“什么咱们?” 谢周没有再问。 吕墨兰又开始装傻了,她明显听懂了,却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她将黑市产业全都做了划分,这个三成那个两成,这个很强那个不容小觑。 可如果把黑市比喻成一个蛋糕,她好像才是分蛋糕的那个人。 那么,她,或者说他们,在黑市中又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 师父和黑市究竟有什么关系? 就在谢周思索的时候,马车停在了峡谷外面,这也是进入黑市的最后一道关口。 远远望去只有中间一道通往黑暗的小道,上方被阵法覆盖无法飞行,两边是铭刻着阵法无比坚固的山石,十几个穿着棉袍兜帽的人影守在路口,杜绝了有人偷偷进入的可能。 可能是由于外界正在过年的缘故,近期黑市与外界的交流格外频繁,以至于进入黑市的队伍很多,前面排了二十几辆马车。对长安而言,二十四座城门,每天都至少有数百辆马车出入,二十辆马车当然不多,但这里是黑市,平时各种东西的运输大多靠人体背运,像这种情况已经算是少有的繁华了。 第263章 黑暗的大门前 深山里的冬天比别处更冷一些,尤其是到了晚上,几乎到了滴水成冰的程度。 即使每个人都是修行者,也都裹着厚厚的棉袄,寒气依然不要命地往身体里钻。 守在门外的大罗门徒一个个吐着白气,吆喝着众人赶紧掀开蓬盖车帘,接受检查。 谢周一行的三辆马车很快引起了他们的注意,毕竟其他马车都用麻绳缠了很多圈,恨不得连车底都塞的满满当当,谢周这边的三辆马车却显得很空,也比其他车更加华丽。 当看到最前面的秦震时,这位走过来检查马车的男人顿时愣了一下。 周围的阵法十分强大,即使谢周就跟在身后几丈的位置,却也听不清他们说了什么。 但能够明显看出秦震在黑市的地位极高,领头的大罗门徒在他面前点头哈腰,却丝毫不提检查车厢的事情,招呼着直接放行,然后便带人去检查后面的马车去了。 就在这时,谢周看到排在他们前面的五辆马车也无需检查,就要进入黑市。 这五辆马车和他们的马车一样带着车厢,且明显是用来载人的车厢。 谢周注意到这五辆车很重,车轮转动得有些费劲,里面应该载了不少人。 奇怪的是这种载人的车厢上竟然连窗户都没有,外面还包裹着一层很厚的黑布,处处透漏着一种奇怪的感觉。 还是那句话,这里是黑市,任何奇怪的地方都不值得奇怪。 谢周放下车帘,不准备多做理会,可忽然没由来地生出了某种烦躁的情绪。 这情绪没有来由,似乎他放下车帘的动作充斥着悲哀和遗憾。 这是……命术的指引。 就像法显当初看到张季舟的第一眼,就断言后者命不久矣一样,在突破到一品境界后,谢周在命术上的修为愈发精深,逐渐拥有了和法显类似的特质,隐约能感受到生命的波动。 谢周微怔,再次望向那几辆黑色的马车,忽然说道:“拦住他们。” 吕墨兰愣了下,没明白他的意思。 “拦住前面那几辆黑色的马车。”谢周精准地说出了自己的要求,他说这句话时用了内力,声音穿过屏障,同时 落在了前后两辆马车中的秦震和焦状元等人耳中。 吕墨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前面的黑色马车,没有动。 秦震也回过头看了他一眼,眼中露出戏谑的目光。 焦状元沉默地坐在车前,似乎什么都没听到,什么都与他无关。 谢周皱了皱眉,没有多说什么,更没有半点多余的情绪。 他只是很平静地确定了自己使唤不动这些人,然后便准备跳下车厢。 可便在这时,徐老的声音慢悠悠地从前面的车厢里传出:“按他说的做。” 吕墨兰这才仿佛后知后觉般笑了起来,说道:“拦住前面的马车,好啊。” 她还是没有动。 不过秦震已经从前车跳了下来,拦在了即将进入黑市的第一辆黑色马车前方,一只手抵住拉车的瘦马的额头。 马车再也无法前进一步。 拉车的瘦马似乎感受到了极大的危险,颤抖着向后退去,马臀撞到了车体。 即使赶车人的马鞭挥下,瘦马都不敢向前,就连一声嘶鸣都不敢发出。 “兄台这是什么意思?” 赶车的是位五六十岁的男人,身材和他的马一样瘦小,跳下马车,眼神不善地说道。 随即他的几个同伙也纷纷下车,将手伸入衣服里面,缓缓围了过来。 反倒是几个负责守门的大罗门徒各自向后退去,满脸看戏的表情。 秦震的视线从众人身上冰冷地扫过去,淡淡地说道:“查车。” “什么时候我们七色天的货也有人敢查了。”瘦小男人满脸冷笑,示意同伴们不着急动手,大声喝道:“于九!给老子死过来!” 先前那位对着秦震点头哈腰的大罗门徒听到声音,赶紧从后面跑了过来,只一眼就明白是怎么回事,走到秦震身边,低声说道:“秦老大,他们是七色天贺长老那边的人。” “贺老怪?”秦震挑了挑眉。 “正是。”名叫于九的大罗门徒回道。 秦震挥挥手表示知晓,眼神浑不在意,显然贺老怪的名头在他这里不够格。 他伸出右手,握紧拳头,猛地向下一压。 轰的一声,一道飓风从他的手心爆发而出,将围过来的七色天 众人掀翻。 但他的目标并不是这些七色天的人,而是那五辆蒙着黑布的马车。 随着砰砰砰砰的声音响起,车厢像是被劈开的树干,向四周整齐地裂开。 车厢里装着的东西露了出来。 既是“货”,也是人。 车板上躺着的全都是昏迷过去的人。 他们手脚被缚,嘴里塞着封口布,像是垃圾般堆在一起,整整塞满了五辆车的车厢。 粗略看去,足足有五六十个。 滴水成冰的天气,这些人却只有不到一半穿着棉袄,其他大多只穿着里衣。 可以想象他们是在睡梦中被人打晕,所以连件外套都没有穿。 五十多个人中,有九成都是年轻貌美的女性,即使皮肤被冻得发红发紫,依然可以看出她们的模样和身段都是上佳。 剩下几个则是十三四岁的少年郎,一个个也都模样俊俏,惹人心怜。 不需要审问,即使再傻的人都明白七色天抓这些人是为了什么。 黑市中最值钱的永远都是女人,越年轻越漂亮的女人就越值钱。 至于那几个少年郎则明显就是为了某些特殊客人准备的特殊货色。 “人贩子……”谢周的拳头猛地握紧,本来平静的眼睛里跳跃出一丝愤怒。 秦震却没什么特殊的情绪,显然他早就猜到这几辆黑车里装的是什么,而且他对黑市的人口买卖早就见怪不怪了,只是把询问的目光投向谢周,问道:“接下来怎么处置?” 放在平常,他才懒得管这些破事。 首先是黑市太大,这种事太多,即使他想管也管不过来。其次是因为在黑市中,女人是很多邪教重要的敛财手段,如果他断了这条财路,即使有徐老担保都会有麻烦。 但偶尔管上那么一两次,对他而言却算不上什么麻烦。 而且他也很乐意通过一件小事观察一下谢周的为人。 毕竟姜先生的时间不多了,谢周既然能代表姜御,那他的态度就显得十分重要。 “杀了吧。” 谢周面无表情地宣判了这些人的死刑,没必要进行所谓刑讯,他和这些邪教人员没什么道理可讲,另外这些人是强掳无辜百姓到黑市 贩卖,无论在哪个朝代也都是死刑。 “好嘞!”秦震笑着答应下来,杀伐果断,这倒是对他的胃口。 倘若谢周因为担心这些人的身份、或者因为初来乍到而犹疑再三,那秦震就只能说他不适合进入黑市,更不适合也不配接姜御的班。 听到对方要杀死自己,领头的瘦小男人终于怕了,收起狂妄的表情,一边求饶一边再次搬出自己的后台,说道:“我们是贺长老的人,如果你杀了我,贺长老……” 他的话没有说完。 秦震一拳轰出,拳头像是锋利的钻子破开他的胸膛,将他的身体轰出一个大洞。其余几个七色天成员来不及做出反抗,更来不及逃跑,短短两个呼吸就全部死在秦震手中。 秦震弯腰从某具尸体上扯下来一块布,擦干拳头上的血,又随手将擦过血的布扔到脚边,对于九说道:“把这些收拾干净,如果贺老怪问下来,不用隐瞒,直接报我的名字。” 于九苦笑应下,哪敢说个不字。 “这些货咋办?”他弱弱地问道。 所谓货,自然是这五辆车上装的人。 秦震又朝谢周望了过来。 于九低着头,看似低眉顺眼,实则偷偷用余光观察着谢周所在的马车,心想这到底是何方神圣,竟然能让秦老大马首是瞻。 谢周有些迟疑,看了吕墨兰一眼。 吕墨兰明白他的意思,轻叹一声道:“交给我吧,我会让人把他们送到石柱城的官府。” 谢周道了声谢,看着那些不省人事的可怜人,说道:“记得给他们穿上衣服。” 吕墨兰笑着点了点头,跳下车走到于九面前交待了几句。 于九满脸谄媚的笑容,甚至比面对秦震时显得更加卑躬屈膝。 谢周看着这一幕,若有所思。 周围的大罗门徒,还有那些接受严苛检查的人,尤其是那几个经常出入黑市,往黑市里送肉送药的散修,只觉得世界都魔幻起来。 在他们的印象中,这些把守黑市关口的大罗门徒是出了名的不好打交道。 他们这些散修出入时,如果不缴纳出行费就会接受极其严苛的排查。 这个出行费每每都在 一百两银子朝上,如果不交或者少交,对方就会用怀疑官府人员为理由将车辆扣留,把车上拉的货洗劫一空,胆敢反抗的话就连人一起抓进黑牢。 就比如于九先前转那么一圈,就收了超过千两银子的出行费。 可现在于九和一众手下在秦震和吕墨兰面前极尽讨好,脸上写满了“谄媚”二字。 看着这一幕,谢周几乎可以肯定,秦震等人在黑市的地位凌驾于所有邪教之上。 如果往大了猜,这些人很可能是黑市规则的制定者,也是黑市真正的掌权者。 吕墨兰交待完毕,重新坐上马车,看起来心情不错的她忽然扭过头,笑着对谢周说道:“还提醒给他们穿衣服,想不到你骨子里还是个细心和温柔的小男人。” 谢周笑了笑没说话。 可接下来吕墨兰的神情就变了,收敛笑容,语气严肃地说道:“不过我要告诉你,如果今天不是徐老发话,秦震不会出面,而如果不是我,就算是秦震都很难把这些人安全的送到石柱城官府,救他们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 “人口贩卖是黑市最庞大的几条利益链之一,被抓进黑市的每个人都是千两银子起步,五十七个人,至少是五万七千两白银。” 吕墨兰看着谢周的眼睛说道:“由于贯彻你的仁慈,七色天付出了超过六万两白银的代价,虽然我们不怕七色天的报复,但你有没有想过,这次损失会让他们变本加厉?” “可能几天后,就会有六辆、七辆车拉来六十七个,七十七个人。” “今天看似是你救了他们,却也变相地害了更多的人。” “另外你是个医师,如果从医学的角度来讲,你的温柔,治标不治本。” “所以你要记住,在黑市这种地方,温柔解决不了问题。” 吕墨兰神情认真地说道。 谢周沉默片刻,说道:“我明白了。” 吕墨兰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谢周倚靠在车厢内壁,听着车轮碾在山路上的咯吱声,看着从缝隙中渗进来的发着幽光的黑暗,心想温柔确实无法照亮黑暗,就像棉衣不能驱散冬天,要用太阳,要用火。 第264章 喝羊肉汤的老人 谢周不觉得救人有错,如果能救而不救,过多的考虑代价和后果才是错。 他按姜御的要求来了黑市。 姜御只对他说黑市里有他想要的一部分答案,也有留给他的一些东西。 但姜御却没有告诉他到黑市后具体要做些什么,既然没说,便是让他自行选择。 黑市是一个黑暗的地方,与青山恰好相反,可以说是两个极端。 谢淮第一次来到黑市,便很自然地融入黑暗,成了黑暗中的索命者。 关千云也见过很多黑暗,所以当他来到黑市,就成了游离在黑暗中的使者。 如果谢周现在还处在二品境界,如果他没有现在的实力傍身,那他很可能会做出和关千云一样的选择,以自保为主,游离在黑暗的角落,然后学会与黑暗共存。 但他已经突破一品,勉强有了撕开黑暗一角的资本。如果还装作什么都看不到,或者一昧的退避和忍让,任由那些无辜的生命在他眼前死亡,那用不了多久他就会被黑暗侵蚀心灵,与黑市中腐朽的邪修们再无任何区别。 三辆马车在颠簸的山石路上行走着,经过数次下坡上坡的循环,拐过数不清的弯弯绕绕,终于在某一刻,头顶的夜空和残月忽然消失,步入只有幽光的黑暗中。 夜晚戌时,马车停在黑市中某条街的中段,这里有一间刚装修过的铺面。 铺面左手边是杨记的肉汤铺,右手边是一家破旧的酒肆,对面是一排黑乎乎的瓦房,虽说关着门看不到里面的模样,但听着隐约传出来的声音,不难明白是出卖皮肉的场所。 徐老和罗婆婆在进入黑市后便先行离开了,秦震当先下车,拿钥匙打开店门,招呼着焦状元一起把装满药材的箱子搬了进去,随后把钥匙和桌上的文书扔给了谢周。 “以后这就是你的地盘了。 ”秦震在房间里转了几圈,确认手下找的那家施工队收拾的还算干净,对谢周说道:“这些药材你自个儿收拾吧,对了,没给你做招牌,反正在这地方开医馆也用不上招牌。” 秦震简单交代了几句没营养的话便提出告辞,焦状元依然沉默着抱了抱拳,吕墨兰巧笑嫣然地说了句回见,三人各自离开,走进黑暗的长街,很快就消失不见。 他们没有给谢周留任何联系的方式。 不需要,也没有这个必要。 等时候到了,不需要联系,他们自然就会再出现在谢周面前。 …… …… 待吕墨兰几人离开,谢周不急着收拾,仔细观察了一下周围的环境。 房间里很通透,没有密室暗道一类的东西,实用面积也很小,摆了几张木架和一张诊桌后就只剩一条两人宽的通道,看起来有些许拥挤。不过让谢周感到满意的是,这间铺面前面是医馆,后面还有一间和前铺差不多面积的住房,两间房之间的小宅院里长满了潮湿的藓类植物,竟显得有几分清幽。 谢周将药材整理好摆上木架,走出房门,来到隔壁杨记羊肉要了碗肉汤。 老杨先前就注意到谢周的到来,知道他就是隔壁店铺的老板。 前几天铺面整修时,他和泥瓦工的老汉闲聊,还以为这是一家书铺。 不过闻着从里面传出来的淡淡的草药味儿,老杨明白原来是一家药铺。 想想也对,黑市这鬼地方哪有卖书的余地?卖药却是实打实的有搞头。 “肉汤多少钱一碗?” “一钱,加肉另算。” “这么贵?” “瞧您这话说的,这黑市里面的东西哪样不贵?你是隔壁的小老板吧?以后都是街坊,给你算便宜点。” “不用不用,街坊才不能便宜。” “看你这么年轻,咋想着到这边卖药了?别 怪老汉多嘴,这里头的日子可不好过。” “……” 老杨盛汤的时候嘴里一直说个不停,或许是在这黑暗里待久了,他的话越来越多,不管看见谁都想絮叨两句。 谢周不觉得烦,反而觉得有种亲切的感觉,仿佛进了青山脚下的镇子里。 老杨顺手给谢周的碗里加了半碗的肉,和谢周说的这几句话让他心情都好了起来。 他一直都很喜欢和年轻人聊天,有朝气,看起来就招人喜欢。 当然最主要的原因是因为谢周面相好,说话好听,态度也平和,一看就和那些疯狂又暴躁的邪修们不沾边。 不过老杨依然觉着谢周是邪教子弟。 理由很简单。 谢周一看就是个修行者。 如果是正派人士,那必不可能大张旗鼓的在黑市开店。 所以谢周只能是邪教弟子,或者是某个和邪教有关系的散修。 自从隔壁装修,老杨就担心了好几天,寻思是个不好相处的混蛋也就罢了,万一来个脾气暴躁的邪修,那他就得提起一万个小心了,否则稍有不慎,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现在遇上谢周这么个小老板,在老杨看来当然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情。 至少不用担心哪天得罪了邻居,人家提着刀,过来就是一刀。 “小老板,老汉得再提醒你一句,在这里卖药可不比卖肉,你可得小心着点。” 老杨把肉汤端给谢周,关心地叮嘱一句,转身招待其他客人去了。 …… …… 谢周坐在杨记羊肉门口的石桌上,观察着街上发生的一切。 乱。 这是他对黑市最直观的印象。 就这么一顿饭的功夫,街上就发生了三起偷盗,一起抢劫,以及几个邪教人士追杀仇人的场景。其中一起偷盗事件的小偷被当场抓破,顿时演化成了斗殴,围观者众多,却无一人相劝, 反而笑着叫好。 有意思的是,当穿着黑甲的巡逻队经过时,所有人都安分下来。 小偷们停止动作,斗殴人员放弃厮打,就连那几个追杀仇人的邪修都收起了武器。 但等到巡逻队离开,一切照旧。 趁着老杨来收碗的间隙,谢周好奇问道:“如果被巡逻队抓走会怎样?” “关进黑牢呗。”老杨说道:“偷盗者七天,斗殴者半个月,杀人关半年。” 谢周心下了然。 这应该就是所谓的乱中有序? 他忽然有些好奇,这些黑市官方人员的掌控者是谁,不知道是不是徐老和吕墨兰他们。 思索之际,耳边响起老杨不满的声音。 “老人家,可不能用这个付钱啊!” 原来是隔壁桌子的客人,拿着一块石头当饭钱,就要结账。 这客人戴着笠帽,满头白发,有些轻微的驼背,旁边放着一根油光发亮的拐杖,看起来得有八.九十岁的样子。 “你再仔细看看,这就是老夫的钱。” 老人家笑着说道,当他笑起来时,两个眼睛眯成一条缝,给人和蔼可亲的感觉。 老杨却不觉得这笑容有多和蔼,表面笑脸相迎,心里却已经偷偷骂起了娘。 去他妈的,又一个吃霸王餐的。 这是今天第四个了。 这群狗东西,连饭钱都付不起,活该一辈子都见不到太阳。 老杨扭头看了看刚从街上走过去的巡逻队,稍有纠结最终还是没有出声。 虽然黑市很乱,规矩乱七八糟,但对普通人极其优待。 可以说巡逻队的存在主要就是为了保护他们这些普通人。 假如老杨喊上一声,巡逻队的人很快就会赶到,将这老头子关进黑牢。 但老杨却一次巡逻队都没用过。 因为平时他遇到的最多就是个霸王餐,为了几钱银子上报巡逻队不值当。 另外就算上报给巡 逻队,等人家从牢里出来,难保不会再来寻仇。 黑市里有太多疯子了。 老杨不懂修行,面对这些疯子,万事能忍则忍,否则人家一狠心,反手杀了你怎么办? 这是老杨来黑市的第三年,他见过不下二十个因为争一口气而惨遭杀害的人了。 所以老杨暗道一声晦气,却也不敢为难这个吃霸王餐的老人,淡定的收拾碗筷。 可下一刻,老杨猛地一声惊呼。 因为老人递给他的那块石头,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变成了银锭。 偌大一块,至少有十两。 老人家从怀里掏出一块手帕,擦了擦嘴,起身说道:“不用找了,这汤的味道不错,剩下的算是给你的赏钱。” 老杨惊了,下意识地上嘴咬了咬,有些咯牙,是真银子不假。 而且这还是官银,银锭底下还有官府铸造时錾刻的铭文。 不仅是老杨,就连注意到这一幕的谢周都有些迷糊。 他亲眼看到石头变成了官银。 这绝不是戏法手段,也不是什么影响精神认知的幻术。 老人应该是施展了某种类似道门牵引术的术法,以超过肉眼能够识别的速度,将石头和银子进行了交换。 毫无疑问,这是一位境界高深的修行者。 谢周有些惊讶,可就在他准备离开时,老人的目光朝他望了过来。 谢周的识海中顿时生出轻微的刺痛感,豁然转身,与老人对视。 却见老人笑眯眯地望着他,摘下笠帽,对他点头致意,随即拄着拐杖离开了。 谢周皱着眉头,看着老人的背影在黑暗中消失。 他很确定,老人先前变银子的做法就是吸引他的手段,为的就只是和他对视的这一眼。 谢周没见过这个老人,却可以肯定,老人一定认识他,甚至是专门为他而来。 对方到底是谁? 难道说也是吕墨兰那边的人? 第265章 应天机 长安,皇城。 “消息确认,谢周已经离开青山。”在东市有一间玉器铺子的密探常孚通过密道来到内廷司,将最新收到的消息传递给了李大总管。 其实谢周早在大年初一就离开了青山。 今天已经是正月二十。 本来按照内廷司的情报网,在谢周离开青山的当天就应该收到消息。 但由于近期局势紧张,内廷司撤掉了许多在青山周围的线报,以至于消息滞塞。一个谢周离山的消息,内廷司直到正月十八,也就是前天才有所察觉,又用了两天时间才加以确认,足足滞后了十几天的时间。 “去哪了?”李大总管皱眉问道。 “还没查到。” 常孚有些惭愧,说道:“不过属下收到益州那边的线报,应天机也已经出发了。” 应天机是蜀郡天府书院的院长。 据说此人自幼双目失明,双耳失聪,却生而与天地相合,能看到常人看不见的东西,听到常人听不见的声音。 李大总管很早就听过他的大名。 不过他对应天机不敢兴趣,也一直没去过蜀郡,不曾与应天机相见。 直到一个多月前,李大总管对谢周的怀疑日益加重,才想起有应天机这么个人。 于是他派人去往蜀郡,想让应天机看一眼谢周。 为的当然是求证谢周的身份。 其实李大总管早些年没有怀疑过谢周,只是把他当成一个幸运的天才。 原因要追溯到去年冬天。 一位从金陵往长安而来的信使在半路上倒霉的遇到了个邪修,惨遭杀害。 彼时那位邪修正在被李大总管手下的密探追杀,密探在杀死邪修后,为这个可怜的信使收了尸。 他在信使身上找到十几封信。 大部分都是没什么用的家书,但其中有一封信却引起了他的注意。 这封信的主人是金陵柳家的家主柳金,要送给青山的掌门姜御。 信件的内容却很是古怪。 柳金先是大 肆夸耀了一番自家的小女儿,然后用委婉的词汇表达小女儿已年满十六,到了该结亲的年纪。 再然后,他就开始询问谢周的情况。 在信的末尾,柳金还提出让谢周下次去金陵时,不要忘了去柳家坐坐。 密探心知此信事关重大,很聪明地将原件送往青山,却也立刻将信中内容原封不动地上报给了李大总管。 从信中内容不难判断,柳金有和青山联姻的想法,联姻对象自然是谢周和柳心月。 初看这想法很正常,金陵柳家当属一方巨擘,有和青山联姻的资格。 柳家想要寻求发展,与青山联姻也确实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此外,倘若双方联姻,无论对青山还是柳家都有弥足的好处。 可这却让李大总管起了疑心。 如果他没有记错,柳家的小女儿,也就是那个名叫柳心月的姑娘是有婚约的。 与她定下婚约的那个人是昔日谢家家主谢桓的独子,名叫谢淮。 当年两家举办订亲宴时,广邀各方见证,朝廷和内廷司也分别派人前去观礼。 是的,谢家已经没落了。 谢家余孽被冠以逆臣的罪名,无数年被朝廷追杀,不敢现于人世。 与谢家联姻,对柳家而言没有任何好处。 相反如果与青山结合,目之所及皆是触手可得的利益。 正常人都知道怎么选择。 可李大总管却是知道,谢淮还活着。 按照传统,只要是经过宗府备案的订亲,就等于天地见证的誓言。 无论高矮胖瘦,黑白美丑,婚书的效力始终不变。 哪怕男方是不能人道的废人,哪怕一方身患重病命不久矣,哪怕一方落下残疾躺在床上终身不能动弹,但只要婚姻双方都还活着,还有呼吸,这段婚姻就必须执行。 除非婚姻双方再次回到宗府,照规矩走完退婚的流程。 或者也可以强硬一些,其中一方向宗府提出申请,单方面退婚。 不过 这样一来,就相当于撕破脸面,两个家庭彻底断交。 李大总管得知柳金的想法后,迅速向宗府求证,确认了柳家从未提出退婚。 也就是说柳家依然承认他们与谢家的联姻。 柳家尚儒,世代都是书香门第,本代更是出了像柳玉这样的君子。这种家族最重视名声,可以说把名声比生命还重,绝不允许任何有损家族名望的事情发生。 既然如此,柳金为何要向青山联姻? 他不可能忘记柳心月已有婚姻的事实。 他也不可能不明白一女不侍二夫的道理。 那他这么做自然是有原因的。 于是,李大总管开始查。 他查金陵柳家,查昔日谢家,查青山,重点是查谢周。 这不查不要紧,一查才发现事情有太多被忽视了的疑点。 比如当初那个救走谢周的名叫谢三顺的老仆,他的棺材里没有尸骨。 比如直到谢周去了青山,金陵柳家依然对他表现出了超乎寻常的兴趣。 再比如谢周的模样越长越俊,而手下密探走访金陵曾在谢家当值的仆人,确认无论谢满,还是那个与他结合的厨娘,相貌都很普通。 不是说两个相貌普通的人生不出俊娃娃,只是这个概率总归低上一些。 相比之下,李大总管更怀疑那位风流多情的谢桓,谢周很可能也是他的种。 碍于青山的权威,李大总管对谢周的调查都是私下进行。 只是随着调查深入,他越来越怀疑谢周的身份,也暗中交待众下属,一旦发现谢周离开青山地界,就以谢氏余孽的理由先行缉拿。 他请应天机帮忙,便是为了寻找证据。 然而。 变化总比计划快。 应天机还没有见到谢周,皇帝陛下就先让人送来了口信。 皇帝说,谢周是谢桓和李乐萍的儿子,然后计划了景林大街的突袭。 这场突袭以姜御渡劫,将谢周救回青山而告终,同时逼得王谢和黑衣楼现 身,消灭了他们在长安的大部分力量。 现在事情平静下来,李大总管必须制定新的计划。 但计划的重点却不再是谢周,而是转移到了王谢和黑衣楼身上。 不仅如此,姜御命不久矣,内廷司还要为日后邪修们的往复做准备。 谢周已经突破一品,更是强势地步入了一品中期,实力不容小觑,韧性更是可怕。 他已经从小麻烦进化到了非常棘手。 普通的内廷密探已经奈何不了他。 如果要对付他,李大总管和蔡让必须分出一人带队,或者花大价钱请那些亲近朝廷的一品后期的人出手,无论哪种都意味着要付出极多的人力无力,得不偿失。 况且姜御还没死呢,李大总管不想在这个时候再去挑衅姜御的逆鳞。 所以他很干脆的,放弃了所有关于谢周的计划,将重点转移到别处。 除了应天机。 常孚侯在大总管身前,有些疑惑地问道:“您为何坚持要应天机看他一眼?” 李大总管说道:“就当是为陛下兜底,也为了堵住某些人的嘴巴。” 常孚瞬间就懂了。 近些天,青山和道门已经开始对朝廷施压,执法长老东方瑀更是带着几个老牌强者,背着剑在内廷司和观星楼各坐了一天,理由便是谢周和姜御。 为了送走东方瑀,朝廷许诺了诸多好处,观星楼也做出了极大的让步。 东方瑀临走前不忘为谢周开脱,既然你们说谢周是谢家余孽,就请拿出足够的证据。 在常孚这些人看来,皇帝的话,星君的背书,尤其是王谢和谢三顺的现身都是证据。 但在东方瑀这种护犊子的家长以及那些心向青山的百姓眼里,这些证据不够充足,都有被反驳的余地。 常孚有些不确定地问道:“应天机能看出来吗?” 李大总管摆了摆手,不甚在意。 这终究只是一步闲棋。 而且大总管也不在乎应天机能不能看出 来,只需要看上一眼就好。 他要的是应天机的名声。 不管应天机看出什么,只要他看了,朝廷就可以用他的名义发出宣告,这就够了。 “应天机现在在哪?” “本来是要来长安,不过据线报显示,他转道北方,看样子要去凉州。” “凉州?”李大总管挑了挑眉,心想莫非谢周也是去了凉州? 内廷司尚且无法掌握谢周的踪迹,应天机此举,看来是真有几分本事。 希望他不要让人失望的好。 …… …… 远在凉州黑市,谢周目送拄着拐杖的老人离开,回到了无名药铺。 他猜不到老人就是应天机。 因为传闻中应天机是个失明失聪的残缺人士,可实际上并不残缺。 他的腿脚也没什么问题,拐杖只是他用来装饰和彰显身份的工具而已。 谢周察觉到老人对他有些许敌意,却也没有过多的担心。 尽管老人那一手变石为银的招式很亮眼,证明他的境界很深,实力却不一定强大。 有过和蔡让玄云子等人对战的经历,即使伤势未愈,谢周也有信心自保。 再不济还有徐老、罗婆婆和吕墨兰等人。 虽说双方还不熟悉,但谢周相信当他遇到生死危机时,这些人绝不会坐视不理。 谢周这样想着,关上房门,回到后院的小住宅里,坐上石床进入了冥思。 世界归于黑暗,识海中一片安静。 时间在悄然中缓缓流逝,不知过了多久,房间里的安静忽然被一声咔嚓打破。 谢周睁开双眼,看到挂在墙上的紫气东来发生了偏移,剑刃出鞘半指。 这是他布置的一个小阵法,将前铺的气机与紫气东来相连。 剑刃出鞘,证明有人溜了进来。 谢周发出一声轻叹,尽管他对黑市的混乱早有准备,可这才是第一个夜晚,要不要这么着急?总不能放任不管,谢周只得无奈地结束冥想,披上棉衣,朝前铺走了过去。 第266章 小贼和门面费 黑市中的绝大部分区域都看不到太阳,所以这里的白天黑夜没有那么分明。 但人是昼出夜伏的动物,自古以来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习惯很难轻易更改。 所以管理者算着时间,当街上的幽光和火焰熄灭时,黑市的人便知道是夜晚来了。 这里才是真正属于黑暗的领域,入眼皆是一片虚无的黑,伸手不见五指不足以形容。 沉重、压抑、死寂。 黑暗中仿佛潜藏了无数凶残的猛兽,默默地凝望着每一个人。 唯有那些青楼赌场和某些特殊场所还亮着灯火,就好像黑暗中温暖的避风港。但只要在黑市生活过一段时间的人都知道,这些地方才是真正的吃人不眨眼,远比黑暗恐怖的多。 黑市北部第十九巷,也就是谢周所在的街巷,大小铺面都熄了灯火。 一片幽暗中,有个身材瘦弱的黑影悄悄地来到无名医馆的附近。 他的手里捏着一块夜光石,在门前站了片刻,把耳朵贴在门上,认真听了好半晌。 确定里面没有声音后,他蹑手蹑脚地走到窗户前,取出了一把小刀。 他先是用刀刃在窗户四周划了一圈,耐心地擦去那些冰碴子,然后收起小刀,换成了某种类似于锥子又不是锥子的工具对着窗户捣鼓了片刻,也不知他用了什么办法,窗户里面的栓子竟然轻易地断掉了。 再轻轻一拉,窗户被他从外面拉开。 他将头探进去,左右环顾一圈,确认屋内没人,随即双手撑着窗沿,用力一按再一跳,整个人便翻过窗户,稳稳地落在医馆里,不忘回头望上一眼,嘴角露出得意的笑容。 整个过程都极其熟练,没有发出半点声音,看样子他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了。 他从怀里拿出一个布兜,小心 翼翼地顺着两人宽的通道走到诊桌旁边。 拉开抽屉的同时眉头也跟着皱了起来。 “什么吗,怎么是空的?” 他在心里发了句牢骚,接着拉开第二个、第三个抽屉。 全都是空的。 别说想象中的白花花的银子和一叠叠的银票,就连一个铜板都没有。 不应该啊,按理说这些初入黑市的人防备心不足,大部分都会在抽屉里放钱,怎么没有? 难道说这个家伙这么谨慎,提前就把钱藏到了其他地方? 他趴在窗户上狐疑地朝后宅望了望,心想该不会和他一样,放到床板底下了吧? 这就麻烦了。 他可不打算再去后宅,那样太容易被人发现。 此外,敢在黑市中开药铺的人要么自身够强,要么就是有背景,被逮住就麻烦大了。 这怎么办,难道偷些药回去? 虽说黑市中的药很值钱,但卖药的风险太高,稍有不注意就会被那些坏人盯上。 他有些纠结,最终还是觉得不能白跑一趟,决定偷些药离开。 由于黑市中不需要太多杂乱的药,所以吕墨兰等人为谢周准备的不是常见的药柜,而是一层一层的木架,各种药材被谢周分好类,直接放进木箱搁在了木架上,随意却也整齐。 这个来偷东西的小贼显然不认识这些药材,他才不管是什么药,就要往布兜里装。 可就在这时,他忽然心里一个咯噔,望向与后宅连接的门口。 借助手中夜光石微弱的光芒,他骇然发现,不知何时,有个黑影倚在了门沿上。 “啊!鬼啊!” 小贼被吓个半死,发出一声恐怖的尖叫,撒腿就向外跑去。 倚在门沿上的黑影当然就是谢周。 在小贼撬开窗户进入房间的那一刻,他就已经站在了门边。 黑暗无 法遮蔽他的视线。 他还以为是哪个邪修过来闹事,准备给对方一点教训,可定睛看去,才发现只是个小贼。 这小贼是个少年,十三四岁的模样,个子不高,骨瘦嶙峋。 谢周饶有兴趣地看着他老鼠般的谨慎模样,也任由他打开抽屉。 他比谁都清楚,抽屉里根本没钱。 别说抽屉里,就算任由小贼翻遍前铺后宅两间房都找不到半文钱。 因为他根本没钱。 他身上仅剩下四十多两的银票,就放在贴身的内兜里。 这还是从青山临别时,他向师兄方正桓借来的五十两。 之前的存款和护送得来的六百两用了九成,剩下的几十两银票在和蔡让等人的交战中,可怜的成了一地碎屑。 所以他仅有向师兄借来的这些钱,除此以外,别无分文。 这是个悲惨的、谢周也不想承认的事实。 但谢周放小贼离开却不是因为对方没偷到东西。 而是因为外面天气极寒,滴水成冰,小贼却只穿了一件破旧的棉大衣。 他的皮肤冻得通红发紫,脸上有多处冻疮,耳朵和双手也冻得崩裂流血。 谢周察觉到这小贼身上有轻微的内力波动,很微弱,应该是修行了某种不入流的功法。 这不入流的功法不足以让他变强,他的身体很弱,还不如正常发育的普通人。 但修行聊胜于无,也幸亏了这不入流的功法,否则以他的状况,很可能冻死街头。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可怜人,他在黑市生存的很是艰难。 因此,即使知道他是贼,谢周仍动了恻隐之心,任由对方逃走。 之后一夜无事。 …… …… 第二天清晨,谢周从冥想中醒来。 虽然街上仍是一片冷清,灰暗无比,且这里在群山深处,看不到朝阳,但 谢周知道此时已是清晨时分,外界朝阳破云,某些和地面相接的区域也泛起鱼白。 推开铺门,便闻到浓浓的肉香。 隔壁杨记羊肉已点亮灯火,老板娘正站在大锅前熬煮。 此时没有客人,老杨将桌子搬到门外,闲来无事地坐在炉边取暖。 听到谢周推门的声音,老杨扭过头,热情地招呼谢周一起烤火。 “昨晚是咋的了,刚睡下就听到你那边有声音。” 老杨略带关切地问道,他本想起来看看,不过被媳妇拉了回去。 在外界想怎么凑热闹都行,可在黑市中,尤其是夜晚的黑市,除非有应对突发状况的实力,否则还是少几分闲心为好,万一惹火上身,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遭了贼。” 谢周简单解释了一番。 “人没事就好。”老杨露出恍然的神情,遭贼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他刚来黑市那会儿也遭了好几次贼,丢的钱加起来得有十几两,不过后来他就学聪明了,将钱藏在了只有他和媳妇知道的地方,随便外人都猜不到在哪。久而久之,那些小贼也便不来偷他。 老杨烤着火,搓了搓手掌,感慨说道:“小老板你可得多提点心,别怪老汉多嘴,这黑市里遭贼还在其次,就怕遇到那些不要命的疯子。我是个卖肉的没啥,但你这药铺可不容易,就看这黑市大.大小小十几个药铺,哪个都遭过数次抢劫,就连那大罗教的药铺都被抢过很多次。我还听说南边有个医馆,那医师天天被人拿刀指着治伤……” 老杨是个话痨,对谢周说着在黑市的见闻,交待各种他总结出来的注意事项。 就在这时,从街边远远来了几个裹着棉袄的中年男人,径直走进了谢周的药铺。 老杨顿时闭上嘴 巴,不说话了,也不再烤火,双手拢袖把头扭向一边。 少管闲事。 他倒是言行统一。 谢周笑了笑,明白是麻烦上门,起身跟着进了药铺。 砰的一声! 药铺的木门被最后身位的中年人一脚踹关,走到诊桌前点燃了桌上的油灯。 “谁来看病吗?”昏暗跳动的灯光下,谢周打量着这几个人。 领头的中年人冷笑一声说道:“七色天收门面费。” 所谓门面费自然不是租金,昨天秦震留下的文书上写的清楚,铺面租金是直接付给黑市官方,而且秦震已经提前为他交了半年的租金,租金极其昂贵,这么小的铺面每个月都要三十两白银,比长安东市的繁华区域还高。 所以谢周对老杨一钱银子起卖的肉汤表示理解,不卖贵点根本付不起租金。 只是老杨还说了,在黑市开店,除了租金还要另付一个门面费。 门面费是委婉的说法,说直接一点,便是保护费。 谢周看着几人,沉默片刻后问道:“我为什么要交门面费?” 这话一出,几人就好像听到了最好笑的笑话一样,同时笑了起来。 “我们打听过了,你是大罗教吕仙姑的远房表侄,托关系才弄了这么个药铺。” 领头的中年人满脸智珠在握的模样,说出了谢周的来历。 吕仙姑? 远方表侄? 谢周挑了挑眉,有些摸不着头脑,不过很快就明白过来。 所谓吕仙姑,应该指的就是吕墨兰了,原来她是大罗教的人,难怪对大罗教的来历和势力分布如数家珍。 这些七色天的人所查到的关于他的消息,应该就是吕墨兰故意放出,也是徐老等人为他在黑市中准备的身份。 总不能以青山谢周的身份在黑市做事,那样一天安生的日子都没得过。 第267章 凝视 谢周直接承认了下来,带着些年轻人该有的狂傲说道:“没错,我就是吕仙姑的远方表侄,你们既然知道,还敢来收我的门面费。” 领头的中年人再次笑了起来,一巴掌呼在了谢周头上,骂骂咧咧地说道:“还给老子装呢,真是蹬鼻子上脸,当我们不知道?吕仙姑那是碍于亲戚关系才给了你这么个机会,你还真以为她在乎你这么个玩意儿?” 几个人看着谢周毫不掩饰地露出讥讽的笑容,带着浓浓的恶意。 他们可不会盲目地对每个铺面都要收费,比如街对面几间勾栏瓦舍,就是他们七色天贺长老的产业,不能收;再比如街角那家武器行,就是贺长老外甥的铺面,也不能收。 黑市北部第十九巷,整条街都归他们七色天管,也只有与贺长老有关的两份产业除外,其他谁都得交铺面费。 至于谢周,那更是不用多想。 他们来之前都调查过了,虽说谢周是吕仙姑的表侄,吕仙姑却毫不在乎他这个侄子。 否则吕仙姑肯定就把他安排到大罗教的地盘了,何至于打发到这? 他们有理由怀疑,吕仙姑之所以把谢周安排在七色天的地盘,就是存了教训他的心思。 谢周被中年人一巴掌呼的有些懵,却不急着动手,沉默着没有说话。 “没想到还是个倔驴子。” 那位脸上有刀疤的中年人皱了皱眉,对谢周的反应有些不满,就要武力伺候。 领头的中年人拉住他的胳膊,微微摇头。 这终归是谢周来黑市的第一天,给个下马威可以,但如果真动手打了他,难免有不把吕仙姑放在眼里的嫌疑。 教训谢周可以,但不是现在。 领头的中年人看着谢周,冷哼一声,阴阳怪气地说道:“实话告诉你,所有在这条街上开店 的人每个月都得交铺面费。如果你不交,我可不敢保证会不会有某些疯子过来抢你的钱,砸你的货,那时候可别怪我没给你提醒。” 谢周揉着脑袋想了想,说道:“外面不是有巡逻队吗?” 七色天众人被他这句话气笑了,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合着黑市里还真有这么天真,或者说愚蠢的东西? 脸上有刀疤的中年人冷笑道:“那你最好寄希望巡逻队能保护你一天十二个时辰。” 谢周适时地露出担忧的表情,问道:“那门面费要交多少钱?” 中年人打量着他的店面,伸出五根手指,说道:“第一个月,就先收你五十两。” 谢周眉头微皱,嘟囔道:“这么贵?租金一个月也才三十两。” 话虽如此,但其实他对这个数字早有心理预估。 老杨先前便说了,这些七色天的邪修们对街上的每个铺面都有大致了解。 他们计算着每个铺面每个月除去租金后,大概还能赚多少银子。 之后他们会将赚来的这些钱中的八成,当作铺面费强行征收。 黑市没有淡季旺季,老杨的店每个月大概收入九十两左右,其中三十两交给官方,四十两都要上交七色天,落到手里的只剩不到二十两,遇到生意差的月份,可能还要赔上些钱。 老杨对此倒是看得开,除去各种开销,他一个月平均能存个十两左右。 这已经比以前赚的多上太多了。 放到外面,像老杨这种小型肉铺,一个月能净赚五两都得是老天开眼。 七色天的邪修们心里有数,长久以来收铺面费也形成了一种规则,他们会让这些来黑市讨生活的普通人有赚头,不至于把人逼上死路,只有这样才能为他们赚取更多的利益。 谢周思索片刻,决定暂时 妥协,说道:“我交门面费,但我没有那么多钱了。” 中年人皱了皱眉,看着这满屋子的药材,说道:“你会没钱?” 谢周用诚恳的口吻说道:“钱都用来买药了,还交了半年的租金。” 中年人上下打量着他,皱眉说道:“行吧,那你还有多少?” 谢周从怀里取出一小叠银票,说道:“就剩这么多了。” 脸上有刀疤的中年人一把将银票抢了过来,数了数骂道:“好家伙,只有三十四两,你蒙谁呢?” 谢周退后半个身位,露出轻微的畏惧和紧张感,没有说话。 这副模样坐实了他还有钱,却也让对方明白,他手里已经没有很多钱了。 领头的中年人拦住刀疤脸想上去抢钱的想法,看着谢周的眼睛,语气忽然缓和下来,说道:“我这里倒是有个来钱快的手段,一天就能有上百两,不知小兄弟有没有兴趣?” 谢周惊讶问道:“什么手段?” 中年人笑问道:“听说过龙楼吗?” 谢周说道:“你是说朝堂?” 在书面语中,龙楼是朝堂的代名词,前朝还留有“凤驾瞻西幸,龙楼议北征”的诗语。 中年人笑了,心想还是个文化人,摇头说道:“不是那个龙楼。” “我说的龙楼在黑市南部第七巷,那里有些大人物最喜欢你们这种年轻人。” 中年人仔细地观察着谢周,越看越觉得满意,凑近捏了捏谢周的胳膊和腹部。 他的表情变得更加满意了。 面目清秀,身体却绝不单薄,棉衣下面明显都是虬实的腱子肉。 这可是不可多得的好货色。 感受着对方摸自己身子的令人膈应的动作,谢周瞬间就明白所谓龙楼的意思了,紧接着便联想到昨天在黑市大门前,那几辆车中拉着的除了少女,还有几个俊 秀的少年郎。 黑市中的龙楼,卖的是皮肉生意。 中年人循循善诱道:“以小兄弟你的身材,到了龙楼肯定很受欢迎。” 看谢周为难的表情,中年人脸上露出淫邪的笑容,嘿嘿笑道:“小兄弟大可放心,龙楼出入的多是女人,而且其中不乏有漂亮妞儿,个个都是胸大腰细腿长,绝不让你吃亏……” 说着他还咽了口唾沫,说道:“小兄弟意下如何?” 谢周摇了摇头:“还是算了。” 中年人叹了口气,面带悲哀道:“这么好的身材和面相,不去龙楼可惜了。” 其实这才是明智的做法。 他当然不会对谢周明说,进了龙楼可就成了柜台中的货物,身不由己了。 而且虽然出入龙楼的大部分都是女人,但漂亮的只是极少数,其中也有三成的男人。 可以说一旦去了龙楼,就等于把所有的尊严和道德弃如敝履。 “今天算你识趣,收了你三十四两,欠下的就用这些药补上。” 中年人说着,从木架上随手捞了一整箱药材扔给下属,没有过多的为难谢周,挥挥手便转身离开,最后说道:“还有,下个月我们再来,记得提前准备好钱。” 谢周点头应下,把他们送出了门。 …… …… 等七色天的人走了,老杨才敢从门外探头进来,脸上有些愧意。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他可不敢在七色天面前当出头鸟,只能装看不见。 谢周倒也不会怪他,这条街上的所有人都是这么过来的。 这个黑暗世界的规则就是如此,强者享有一切,弱者只能是强者的工具。 “其实老汉我啊,也有个儿子,年纪比你大些,今年二十六了。” 老杨取出烟杆烟叶,点燃抽了两口,幽幽地说道:“我们俩来黑市就是为了他。” 老杨在边上,谢周不方便展示太多修行上的功夫,拿着扫帚将屋里的冰碴扫了出去。 听到老杨的话,谢周问道:“他怎么了?” 老杨叹了口气,轻声说道:“年纪轻轻不学好,跟着一帮酒肉朋友加入帮派,五年前的大年夜在青楼喝多了酒,和人家起了争执,脑子一热,抄起板凳把人给砸死了。” “对方报了官,我儿子和另外两个人,县令判他们十年。” 老杨随和的语气中带着些怅然,可谁都能听出这里面藏了多少悲痛。 按大夏律,杀人偿命。 幸亏儿子是和另外两个人一起犯的事,最后才得以逃脱死刑。 “最终他被判六年,永仪十七年关进去的,明年正月就该放出来了。” 老杨吞云吐雾,猛抽一口旱烟,被呛的脸颊通红,难受的咳嗽起来。 为了帮儿子减刑,他连续奔波数月,卖了祖宅,卖了田地,家底耗了个精光。 最终还欠下一百八十多两的债。 老杨不得已,托关系和媳妇两人进了黑市,在这里做起了买卖。 夫妻两人的运气不错。 三年多不见日月,忍气吞声,身子老了十岁,好在银子也存了不少。 谢周没说什么,和老杨一起蹲坐在门槛上,安静地听着老杨的讲述。 为人父母者,总是会为孩子背负一切,哪怕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 抽完三轮旱烟,看到有客人进了自家肉店,老杨神情一震,起身抖了抖身子,笑道:“得嘞,吐点苦水心情倒是好了不少,小老板先坐着,我忙活去了。” 谢周跟着起身,笑着点了点头。 可就在他准备回屋时,心底忽然再度生出一种被注视的如芒在背的感觉。 瞬间回头。 街对面。 拄着拐杖、头戴笠帽的老人站在瓦房的前面,正在笑眯眯地看着他。 第268章 看病的少女 又是他! 谢周瞬间警觉起来。 街对面的老人看到他回头,和上次一样摘下笠帽,对着他点头致意,随即转身离开。 整个过程干脆而不失礼数。 谢周站在门外看着老人的背影,直到黑暗将视线彻底吞没。 谢周静默片刻,转身进了屋,坐到那张靠窗的诊桌后面。 不管昨晚还是今晨,老人似乎就只是为了来看他一眼。 那么,原因呢? 老人到底代表哪一方势力? 谢周猜不到老人的目的,甚至没有半点头绪,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老人对他没有善意。 黑暗没有留给他更多的思考时间,很快就有人进了无名医馆。 谢周向门口望去。 来的是位看起来十八.九岁的少女和两位三十来岁的妇人。 少女个子高挑,容貌不算绝美,但也算是清丽,裹得很厚实,肩上披了件大红色绣着牡丹带毛领的大氅,不管梳妆打扮还是衣行姿态,都透着些属于大家闺秀的温婉气质。 与她相比,跟在她身后的两位妇人就显得粗犷多了,未作打扮,姿态也很随意。 或许是因为街上太黑的缘故,两位妇人手里各提着一个灯笼。 是那种黄纸包裹挂着流苏的木制灯笼,精巧文雅,和她们的气质格格不入。 谢周注意到这三人是从对面的瓦房里出来,想来 便是里面的人员。 “谁是这里的掌柜?”妇人还未进屋便喊了一声,或许是在黑市待久了,她说话的声音很大,但并不豪放,听起来显得有几分吵闹。 “我是。”谢周站起身,礼貌回应。 妇人凑到近前,将手里的灯笼提高到了谢周的肩部,借着光打量起来。 “这药铺是你开的?” 妇人打灯笼照人的动作显得过分而轻佻,说话的口吻也带着些居高临下。 不过谢周刚刚送走七色天的邪修们,自然犯不上为这点小事置气,轻轻拨开快要撞上脸的灯笼,说道:“有事吗?” 妇人问道:“能瞧病人吗?” 谢周点了点头:“可以。” 妇人露出怀疑的眼神。 毕竟谢周还不满二十岁,面相实在太过年轻,任谁都不会相信他竟还是个医师。 所以老杨和先前的七色天成员都统一认为,谢周这里只是药铺,而非医馆。 “真能给瞧?我可告诉你,要瞧出事了你这店都得赔进去。” 妇人顺势把灯笼放了下来。 不等谢周说话,另一个妇人就不耐烦地开口嚷嚷道:“既然他说自个能瞧,就让他给瞧着,难道你还想再往七巷那边跑?” 黑市的医馆极少,北部三十六街,一共就只有三家医馆。 距离十九巷最近的医馆是在七巷,大概三里 路,不算远,但来回至少也得一个时辰。 这么冷的天气,恨不得把脑袋都塞进衣服里,她们当然不想多跑。 妇人一寻思也是,外面冻死个人,她才懒得再去七巷。况且也不是什么宝贵的主儿,随便治治就成了,出问题就让谢周赔钱,反正最后吃苦的不是自己。一念及此,她把灯笼挂在木架上,对谢周说道:“那好,你给我家姑娘瞧瞧,她昨晚咳的厉害,都咳出了血。” 说着把少女推上前来。 少女听话地走到诊桌前,坐了下来,伸出右手,露出白净的手腕。 她的神情十分憔悴,看不出悲喜,轻轻咬着下唇,有点木讷和委屈的意味。 如果和她对视的时间更长一些,就会看到在她秋水般的眸子里,藏着抹不去的愁思。 谢周把手搭在少女的手腕上,准确地探听到了她的脉象,眉头微蹙。 把脉只是一个确认。 其实都用不上把脉,只一眼看过去,他就知道少女的身体存在着很大的问题。 她的耳如蒙尘,泪堂微黑,眼尾青红,明显是房事过度,内气虚浮的表现。 同时皮肤呈不正常的白,则是因为身体亏空,长久不见阳光的缘故。 由此不难推测,她不属于黑市。 或者说,她本不属于黑市。 她应该就是被那些黑色的马车拉 来的可怜人,看情况也是来黑市不久。 至于这两位妇人也不是她的侍女,而是她的监管者,以防她做什么出格的事情。 “只是有些风寒罢了,没什么大碍,但我这里没有对她症的药。” 谢周收回把脉的手,看了眼沉默的少女,然后对守在后面的妇人说道。 他没有骗人。 少女咳血确实是因为风寒,其余都属于身体上的亏空,不在病的行列。 妇人咧嘴笑道:“原来只是风寒,那也用不上吃药,回去多吃两口热乎的就行。” 说着她拉起少女的手腕,就要往回走。 谢周说道:“不过我得劝你一句,最好还是让她多养一些时日。” 妇人皱眉道:“为何?” 谢周从诊桌后面走出来,如实说道:“她现在身体亏空的厉害,且房事过度,营养缺失,外加忧愁缠心,这些远比疾病严重得多,至少要几个月的食补药补和休息才养的回来。” “另外,如果我没有看错,她身上还有许多外伤,单个不算严重,但积少成多。” 谢周看了少女一眼,说道:“如果继续这样下去,她活不过五年。” 妇人眉头紧皱,狐疑地看着谢周,心想就把个脉能把出这么多? 她摸不准谢周说的是真是假,也没多说什么,拉着少女向街对面走去。 谢周 无奈,知道自己的话她是一句都没听进去,可除了叹气他还能做些什么? 他知道对面的瓦舍是七色天的产业,也肯定里面还有许多和少女有着相同境遇的人。 但他只能在这边沉默地看着,总不能冲过去把瓦舍毁掉。 那样只是争一时意气,非但救不了她们,反而会加快她们的死亡。 这一刻,谢周忽然想到燕清辞对他说过的平康坊和孙老爷。 其间有太多弯弯绕绕,繁复杂乱至极,令内廷司和不良人都束手无策。 即便如此,平康坊也才被称为“小黑市”罢了,总归暴露在阳光下,除了个别场所,其他都遵守朝廷的规则和秩序。此外,孙老爷虽然有地下皇帝之称,却也是个讲道理懂规矩的人,对手下人的管教也比较严格。 而这里是真正的黑市,邪修和罪犯们的天堂,远比平康坊来的暴虐无度。 昨天吕墨兰在黑市的大门前对谢周说了这样一句话:你的温柔,治标不治本。 谢周没有接话,心想既然温柔不能对付黑暗,那就用太阳,用火。 可真正身临其境,才知道入眼一片黑暗,哪有什么太阳和火。 谢周终于体会到了那种无能为力。 但这并不能怪他。 黑市发展至今已有两百余年,朝廷和各大门派尚且没有办法,何况是他? 第269章 白芷 无名医馆对面。 两位妇人领着少女返回瓦舍,进了门上挂着“白芷”木牌的房间。 其中一位妇人点亮桌上的蜡烛,烧上炭盆,拿起扫帚将房间打扫干净。 另一位妇人抱走床上沾染污垢的旧床被,换上一床洗好烤热的干净床被。 其她姑娘就没有这么好的待遇了。 像她们这种最低级别的青楼,其实用不上那么干净,来往的客人也都没那么计较。 但白芷姑娘好歹是她们的几个头牌之一,总得对她好上那么一些。 不久,有婢女端进来一碗热粥,妇人看着少女把粥喝完,让她躺进被窝,帮她把被子盖严实,像是关心又像是阴阳怪气地说道:“听医师的,好好休息,不要想太多烦心事。” 少女轻轻点头,乖巧道:“多谢六娘。” 被她喊做六娘的妇人亲昵地揉了揉她的头,和另一位妇人一起出了房门。 少女缩在被窝里,双手捏着被角,只露出半个小脑袋。 啪嗒一声在门外响起。 少女知道,这是房间从外面落锁的声音,是为了防止她逃跑。 门外漆黑的过道上,两位妇人打着灯笼,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闲话。 不是关于白芷的病,因为小小风寒在她们看来不算大事,不耽误。 谢 周说的让少女多休息的话同样是被她们当作耳旁风,抛却脑后。 带她去瞧医师可以,熬点粥喂点药也行,但多休息怎么行? 房事过度的补药她们有很多准备,回头也该给白芷备上了。 毕竟白芷可是她们的摇钱树之一,一晚上五十两银子的翻牌价,哪能轻易停歇? 倘若月底赚的钱不够,完不成贺长老的交待,到时候吃苦的可就是她们自己。 怎么选择,一眼可知。 六娘忽然说道:“你有没有发现,白芷最近变乖了许多?” 这处瓦舍一共有八个人管理,所谓六娘,便是这里的六当家。 跟她走一起的妇人则是瓦舍七娘。 七娘深有同感,点了点头说道:“好像从上个月开始就没再闹过。” 白芷姓范,原名叫范芷,是石柱城下面一个镇上财主的女儿。 那财主原是个卖丝绸的商人,偶然间接个大生意成了暴发户,财产在短期内翻了几千倍,一度成为镇上最有钱的富商。 白芷是他的大女儿,小时候和镇上的其他女孩一样也是个假小子,按照正常的发展轨迹,白芷应该在十几岁时逐渐收敛,跟着老爹一起经商或者寻个好人家嫁了。 但财主有钱后就开始向上流进发,那些官家望族却 没几个人真心和他做朋友。 财主痛心疾首,意识到自己除了钱什么都没有,依然会被人看不起。 所以他下定决心,一定要让自己的孩子们成为真正的上流人士。 财主分出很多很多钱,决定等俩儿子长大就为他们买功名,买官当! 女儿也不能放过。 从白芷九岁开始,财主就为她请各种先生,诗书字画,音律女红,还有那些官家小姐该有的礼仪姿态,硬生生把暴发户出身的白芷培养成了大家闺秀的模样。 白芷相貌清丽,知书达理,在周边小有薄名,提亲的人能踩断范家门槛。 然而。 七个月前。 白芷在睡梦中被人掳走,等醒过来时已经被带到黑市,关进了这处瓦舍。 她用尽方法都没能逃跑。 每次逃跑失败还都将面临惩罚,不给水不给饭还在其次,最让白芷害怕的是小黑屋,那个没有半点光明的绝对黑暗的场所。 六娘她们很擅长对付这种刚到黑市的姑娘们,体罚加上言语洗脑,总能熬出来的。 她们不怕姑娘自杀。 敢自杀的终究只有极少数,那种太倔的姑娘死就死了,留着也是祸害。 白芷也试过自杀,在她被逼着接客,某个三十多的邪修用五百两买走她的初夜之后。 那次自杀并没有成功。 白芷很痛苦,最痛苦的是她发现自己在那之后,再也没有了自杀的勇气。 她似乎已经开始习惯这种令人绝望的生活,在黑暗中越陷越深,变得沉默且木讷。 但她来黑市只有七个月,还没有被完全同化,偶尔还是会做出反抗。 所以六娘七娘她们一直都觉得白芷很不乖,白芷身上的伤就是被她们打出来的,当然也有一部分是某些变态的客人造成。 白芷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乖的? “好像是燕公子。” 六娘忽然想了起来,自从白芷和燕公子过夜之后,就乖巧了很多。 这一个多月来,白芷再也没有和她们对着干,本来晦暗的眼睛里竟也逐渐多了光彩。 听她这么一说,七娘也反应过来,说道:“她好像喜欢上了燕公子。” 六娘呵呵笑道:“燕公子个子高,身体壮,长得还俏,连我都忍不住心动。” 七娘没有反对,点点头表示赞同。 虽然大家都说黑市里没一个好货色,但燕公子确实是少有的良客,年纪不大,出手却很阔绰,而且从不斤斤计较,对姑娘们也很温柔,关键是人长得好看,身材倍棒,还说的一手漂亮话,只要是女人见了都会觉得喜欢。 六娘 七娘也才三十多岁,偶尔也会寻欢作乐,俩人都对燕公子印象颇深。 话虽如此,七娘却嘲讽说道:“说什么喜欢,有什么用?” 六娘说道:“听白芷说,燕公子许诺为她赎身,她能不喜欢吗?” 七娘的笑容更显嘲讽,显然这种情况她见过的太多了。 男人的嘴,骗人的鬼,尤其是床上的话,能有几分信誉? 赎身,呸,赎个屁的身。 黑市女子的赎身价可都是天文数字。 比如白芷,赎身价就是五千两白银,燕公子能出得起? 就算他出得起,难道就愿意花五千两赎一个下等青楼的破鞋? 况且在黑市这种鬼地方,你替一个不懂修行的弱女子赎身,就确保能护的住她? 问题太多,麻烦太多,赎身太不现实,都是用来哄女人的漂亮话。 等到天一亮,人家拍拍屁股走人,你却还在沉浸人家编织出来的谎言里,真是可笑。 七娘说道:“白芷就是昏了头脑,那燕公子说出这种话,看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六娘笑了笑道:“话不能这么说,起码让白芷有了希望。” 她自然看得出来,白芷虽然愁思依旧,但心里却燃起了希望的火苗。 “希望?” 七娘冷笑说道:“希望是最没用的东西。” 第270章 元宵 谢周不知道白芷的来历,不知道燕公子是谁,更不知道白芷对燕公子的那些情愫。 他很忙。 白芷几人刚离开不久,就又来了许多病人,没有修行者,都是住在附近的普通人。 和白芷一样,这些人中的大部分都是患了风寒和冻疮,还有几个来治辽外伤。 这都是黑市中常见的病症。 黑市中有九成的区域看不到太阳,此时又值寒冬时节,天冷得厉害,这些来黑市讨生活的普通人无法用内力御寒,就只能靠棉袄和身体硬抗,难免会染上各种寒疾。 吕墨兰为他准备的药材中除了补血养气一类,剩下九成也都是治疗寒疾的药。 不同的是,对面的贺家瓦舍把白芷当摇钱树来养,自然不舍得让她冻着。 所以白芷得风寒的主因不在天寒而在体虚,谢周没有为她开药,只交待多歇多补。 药铺里没有其他人,谢周不仅要为病人们看诊,还要为他们取药,连续忙活两个多时辰终于将所有的病人送走,长舒一口气,去到隔壁老杨那边要了一碗肉汤。 其实以他现在的境界,这等小事当然不觉得累,更没有觉得饿,行立坐卧皆是修行,天地元气自会朝他汇聚,经脉中内力更是源源不绝,基本上已经不需要外来食物的补充,更不需要吃些热乎的暖身。但谢周还是很喜欢各种民间美食,尤其是这种大冷天,肉汤里面铺上厚厚的一层辣子,看着便让人心喜。 谢周在心里计算着今天的收入。 二十六个病人,给其中二十五人开了药,入账四十三两六钱。如果每天都是如此,那么一个月就能入账一千三百两,难怪老杨会说药铺是黑市中最赚钱的生意之一。 之所以有这么多钱,是因为黑市中的药材价格是外界的三十倍。 初时 谢周还觉得三十倍过于离谱,但这就是药材在黑市中的正常价格。 如果谢周单方面降价,只会破坏药材市场,引发数不清的麻烦。 “小东西,站住别跑!” 忽然有喊叫声从前方响起,在较为安静的街巷中显得极其突兀。 谢周循声望去,看到是有个精壮的男人在追前面瘦弱的少年。 那少年不是别人,正是昨天晚上来药铺偷东西的小贼。 虽然他瘦得像是条麻秆,但双腿却像是疾驰的骏马般奔动极快,身后那个精壮的男人一时间竟追不上他。 不过那少年明显体力不支,累的上气不接下气,被逮住只是时间问题。 谢周皱了皱眉,有些犹豫要不要管个闲事,上去问一下情况。 毕竟少年的模样确实凄惨,而且看那壮汉的表情,逮住他肯定是往死里打。 便在这时,那逃跑的少年也注意到了站在药铺门口的谢周。 根据谢周的身形,他一眼就认出谢周是昨晚那个差点吓坏自己的“鬼”。 紧接着,少年像是看到了救命的稻草一般,嗖的一声朝药铺冲了过来。 得,不用犹豫了,闲事自己找上了门。 谢周没有阻拦,任由少年缩在了自己身后。 那个精壮的男人随即走近,眼神不善地斜了谢周一眼,伸手要去抓少年的衣领。 少年眼神畏怯,往谢周身后缩的更紧,还抓住了谢周的衣角。 谢周轻叹一声,伸手把他护在身后。 精壮的男人停下动作,看着谢周冷笑说道:“没想到这黑市里还有乱管闲事的人。” 谢周说道:“他怎么了?” 男人冷笑道:“偷老子的钱。” 谢周皱眉问道:“多少钱?” 男人将双手食指重叠,说道:“十两。” 谢周还没有来得及说什么,背后的少年便探出头来。 “放 你吗的屁,分明是五两!” 少年的声音有些脆和细,风铃一般,听起来像是个姑娘。 谢周看着精壮男人的眼睛,不用少年提醒,他就确认男人说了谎。 道心通明的他如果连这点判断都做不到,也就白费了这么多年的修行。 谢周不知道这个精壮男人是谁,但可以肯定此人不是黑市中的邪修,因为他没有境界。 此外,男人的皮肤是阳光晒出来的正常的小麦色,没有黑市的痕迹,在他的虎口处,还有被绳子磨出来的厚厚的老茧。 如果没有猜错,此人应该是个车夫。 谢周听吕墨兰提过,这里一共有两百多个专门往黑市拉货的车夫。 往黑市拉货是个油水很足的差事,所以这些车夫多少都和邪教的高层有些关系。 当然这些人大多都是欺软怕硬的主。 如果偷他东西的不是一个瘦弱的少年,而是某个邪修,相信他连一个屁都不敢放。 他敢和谢周叫板,也是看谢周面相年轻,以为谢周只是个普通的药铺伙计。 谢周没有和他废话的心思,转身对少年伸出右手:“把钱拿出来。” 少年退后半步,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把钱拿出来!”谢周加重语气。 少年这才磨磨蹭蹭地把手伸进裤裆,从里面摸出了一张五两的银票。 谢周接过钱,递给精壮男人。 男人不依不挠,说道:“他偷了我十两。” 少年气得指着他就要骂娘。 谢周没说什么,只是看着男人的眼睛。 男人愣住了,把嘴边的话强行咽了回去。 他下意识地也看向谢周的眼睛。 这双眼睛很清澈,里面没有怒火,没有气愤,只有纯粹的平静。 但男人却觉得这不该叫做平静,更应该称为根植于骨的漠然,就像沉默的山海。 男人忽然回想 起第一次来到黑市,不自觉生出的那种被黑暗吞没的感觉。 不,这眼神比黑暗还可怕的多。 男人甚至觉得整座黑市的寒风都灌进了他的衣服里,身体变得无比寒冷。 他感到呼吸停滞,整个人陷入僵硬,便是连动一根手指都无法做到。 片刻后,谢周移开视线,拉起少年的手,转身迈过药铺的门槛。 男人终于回过神来,身体恢复行动,再不敢做任何停留,迅速离开。 他一直小跑出了第十九巷。 冷风从前方吹来,他猛地打了个哆嗦,才发现里衣已经全部被冷汗打湿。 …… …… 无名药铺内。 谢周坐到诊桌后面,指了指面前供病人看诊的椅子,说道:“坐吧。” 少年不肯,倚在药柜上不说话。 他通红发紫有好几处冻疮的小脸上写满了不悦和倔强。 不悦是因为好不容易偷到了五两银子,还没来得及捂热乎又给丢了出去。 倔强是因为谢周帮了他。 虽然钱没落手上,但如果没有谢周,即使他把钱还回去依然避免不了一顿毒打。 谢周帮他逃过一劫,甚至可以说救了他一命,他却不想承情。 那可怜的尊严更是让他连一句谢谢都说不出来。 “以后我会还你人情的!”少年终于开口,撂下一句话就往药铺外面跑去。 谢周轻轻吐出两个字:“回来。” 少年顿时停下了脚步,当然不是因为听话,而是他发现自己忽然无法行动。 在这一刻,少年生出一种错觉,似乎整个世界都陷入了静止。 唯一能动的只有他的眼珠,在稚嫩的瞳孔中不停地打着转。 “回来,坐下。” 谢周看着他说道。 话音落处,少年的行动恢复,瞬间扭头望着谢周,眼中写满了惊恐。 他不敢再反抗,乖乖坐到了谢周 面前。 “我问你答,不要试图说谎。” “凭什么?” 少年下意识地脱口反驳,话一出口就开始后悔,怯懦地向后缩了缩。 谢周却没有像他想象中的那样强迫他,想了想说道:“我可以给你钱。” 说着,他从抽屉里取出一把今天看诊收到的碎银子,在桌上排成一排。 少年愣了下,眼睛瞬间亮了起来,直勾勾地盯着银子,问道:“全给我?” 谢周摇了摇头,伸出一根手指,说道:“回答一个问题,就给你一钱银子。” 少年的眼睛更亮,心想没有比这更好赚钱的生意了,坐姿都端正起来。 谢周说道:“你叫什么,今年多大?” “元宵,十四岁了。”少年回答,紧接着说道:“这是两个问题,得两钱。” 谢周挑了挑眉,心想真是个掉钱眼里的小家伙,却也不以为忤。 “谁带你来的黑市?”他接着问道。 “不知道。”少年说道。 谢周眉头微蹙,敲了敲桌面说道:“好好回答,不然不给钱。” 少年身体微微前倾,双手放在诊桌上,低头看着手上的冻伤,说道:“我不知道是谁带我来的,只知道有次到家……姑且算是家,有人从背后把我打晕,醒来就在这边了。” 谢周问道:“你以前是哪里人?” 少年说道:“仓松城。” 谢周点了点头,仓松城在石柱城北边,距离黑市大概有两百里的距离。 “你父母呢?”谢周问道。 少年眉头皱了一下,冷冷地说道:“我没有父母,他们都死了。” 谢周也皱起眉头,敲桌道:“别说谎。” 少年有些诧异,不明白谢周是怎么看出的自己说谎,沉默片刻后说道:“我六岁那年我爹就把我卖给别人了,从那以后我就没见过他们,在我心里,他们早死了。” 第271章 收一个伙计 谢周只觉得心里一揪。 隔壁老杨可以为了孩子付出一切,哪怕是生命都在所不惜。 但却总有一些混蛋父母会把孩子当作一件可以用金钱衡量的商品。 他问道:“卖给谁了?” 少年说道:“一个贼头。” 谢周心下了然,难怪这小家伙偷东西的动作那么麻利,原来是从小练习。 “为什么往我这儿跑?”谢周问道。 少年说道:“昨天你看到我偷东西但没有揍我,我就觉得你是个……” 唤作元宵的少年本想说谢周是个好人,但话到嘴边却又憋了回去。 “反正我觉得你和他们不一样。” 元宵把好人改成了这么一句话,悄悄看了谢周一眼,心想这种地方能有好人吗? 谢周猜到了他的心思,不以为忤,问道:“元是你的姓?” 元宵摇头说道:“我爹姓李,他没给我取名,我也不想跟他姓。” “那元宵是谁给你起的名字?”谢周问。 “贼头给起的。”元宵低下脑袋,声音里带着厌恶,说道:“他买我那天是上元节,他把我夹在腋下回家的时候,闻到路边人家的饭香味儿,就带我闯进去要饭吃。” “别人看他态度不好,不想给。” “他就把一家人全杀了,然后把锅里下好的元宵吃了个精光。” “他跟我说,元宵是豆沙和芝麻馅儿的,很好吃,然后就给我取了元宵的名字。” 元宵不紧不慢地讲述着,分明一件很可怕的事情,可他的语气里只有平静。 说到豆沙和芝麻馅儿元宵的时候,他竟然还咽了一口口水。 谢周却听得眉头直皱,为了一口元宵,就杀了别人一家? 这世上竟还有这样的恶人吗? 当看到元宵咽口水的动作时,谢周忍不住轻轻一笑。 不过他的笑容很快就凝固在脸上,一点一点地变成了心寒。 因为少年元宵接下来说的一句话。 “我从没吃过元宵, 就知道是圆乎乎白乎乎的团子,也不知道有什么好吃的。” 元宵一边说着,一边盯着手上的冻疮,掐住一块翘起的死皮,猛地扯了下去。 嘶的一声。 少年疼的龇牙咧嘴。 谢周看着他叹了口气,起身从木架上挑了几样药材,放在盅里研磨成泥,倒到一个小瓷碗中,推到元宵面前,说道:“治冻疮的药,把冻伤的地方都涂一涂。” 元宵愣了下,没有拒绝,挖起药泥敷在手上和脸上的冻疮。 药泥是绿色的,挂着点墨黑,元宵脸上涂满药泥的模样就像在做养颜的富家小姐。 房间里安静下来,半晌元宵打破沉默,看着谢周问道:“你不问问题了吗?” 谢周摇头:“不问了。” 元宵觉得好生遗憾,说道:“那就把钱结一下吧,一共九个问题,九钱。要不咱凑个整,你给我一两银子也成。” 谢周笑而不语,分出一小块碎银推到元宵面前,然后在元宵直勾勾眼巴巴简直如饿狼般的眼神中,将剩下的银子重新放回了抽屉里。 元宵惊了,看着面前指甲盖大小的碎银子,然后用悲愤的眼神看向谢周。 “你这哪够九钱!”元宵大声控诉。 “一碗冻伤膏,卖给别人至少八钱,给你打五折算四钱,所以还差你五钱。” 谢周指了指元宵用过的药碗,理所当然地说道:“喏,就是这么点了。” 元宵的眼神从痛心到难以置信,再到有些委屈,连小身板都跟着颤抖起来。 “你……你竟然骗我一个小孩子!” 元宵看着谢周说道,眼神幽怨得像是刚刚新婚丈夫就奔赴战场三年未归的闺中怨妇。 如果早知道谢周给自己的冻伤膏还要花钱,打死他都不会用。 不过他敢指着谢周大声说话,也是因为谢周和黑市中其他人不同。 他能体会到谢周对他的关切,这是他从记事以来就没有体会过的感觉。 先前的倔强和小骄傲早就随着和谢周的问答散去,取而代之的是稍显孩子气的一面。 在这冰冷的黑市中,他头一回放下心来,展现出了属于少年人的放肆。 谢周看着他,笑着说道:“生意人的事情,怎么能叫骗呢?” 元宵气呼呼地说道:“我刚才还觉得你是个好人,现在看来你也是个坏蛋!” 谢周笑意不减,语气中带着些戏谑,说道:“我可没说过我是好人。” 元宵冷哼一声,没再多说什么,捞起桌上的银子塞进了裤裆里的暗兜。 “那我走了。” 话音落处,元宵将脸上骄傲的小表情收敛,取而代之的是绝对的冷漠。 无名药铺外仍是冰冷的黑市,他必须用成熟和阴鸷来将自己武装。 虽然作用有限,但只有尽可能地表现得强大一些,才能少受一些欺负。 元宵朝门外走去。 便在他即将迈过无名药铺的门槛时,谢周的声音再次响起。 “等等。” 谢周对他招了招手,说道:“我这里缺个伙计,你要不要考虑一下?” 啥? 伙计? 药铺里缺个伙计? 元宵愣了楞,很快反应过来,眼底涌现出一抹惊喜。 但他很快将这抹惊喜隐藏,板着脸,故作冷漠地说道:“你想让我当伙计?” 谢周笑着点了点头。 既是一时兴起,也是顺势而为。 这少年很对他的眼缘,既然遇到了,他不介意帮上一把。 况且药铺的生意不错,他一个人看诊抓药有些忙不过来,确实缺一个帮着抓药的伙计。 元宵倚靠在木架上,双手抱怀,冷冰冰地说道:“那得看你给我多少钱了。” 谢周还是伸出一根手指,说道:“一天一钱。” 元宵张着嘴巴,难以置信地看着谢周,嫌弃道:“才一钱?” 每天一钱,一个月就是三两银子。 如果这是在外界,确实算得上极多了,打着灯笼都找不到这 么好的差事。 可这里是黑市,每天一钱,那就只够吃窝头,连腌菜都买不起。 虽然他平时也是窝窝头不加腌菜。 但这也太抠门了些,元宵表示在街上随便摸个人,都是五两银子起步。 可惜偷东西的风险太大,尽管他只挑普通人偷,也被逮到过好几次。 而且,每年不知有多少在黑市偷东西的贼失手后被人活活打死。 元宵能活到现在,不是他偷东西的手段有多么厉害,只能说是运气好。 元宵弱弱地问道:“不能多些吗?” 谢周略一思索,没有加钱,却加了另外四个字:“包吃包住。” 元宵的眼睛亮了起来,忽然觉得一钱银子也不是不能接受,如果包吃包住,就算不给钱他也很愿意……咳了两声,挺直腰背,双手抱怀,眯眼看着谢周说道:“既然如此,那我就勉为其难帮你一把。但先说好,我留下是看这里就你一个人,怪可怜的。我可看不上你给的那点钱,也绝不是因为什么包吃包住……” 元宵还准备发表更多的长篇大论,以此来展示自己的骄傲。 可话还没说完。 他的肚子忽然咕咕叫了两声。 这突然的声音让气氛变得有些尴尬。 谢周笑问道:“饿了?” “没有!”元宵别过头去。 谢周全当没有听到,起身说道:“走吧,我带你去吃饭。” 元宵很想说不吃,可主人志向高远,肚子却不争气地又叫了两声,起义还未开始就已经宣告失败,声音像是蚊子叫一般,低着头,有些气馁地问道:“吃什么?” 谢周想了想道:“吃元宵吧,你不是没吃过元宵吗?” 元宵咕咚咽了口唾沫,仰着小脸,说道:“能不吃元宵吗?” 谢周挑眉道:“那你想吃什么?” 元宵伸手指了指隔壁,从先前开始,隔壁的肉味就一直往他鼻子里钻,如果不是他的意志力足够强大,早就 口水流一地了。 闻着隔壁的肉香,他彻底放下骄傲,可怜兮兮地看着谢周。 谢周笑了笑,自是没有拒绝的道理。 半刻钟后。 灯火昏暗的杨记肉铺内。 寒风呼啸、滴水成冰的时节。 少年元宵抱着海碗,痛痛快快地喝了一大碗他梦寐以求的肉汤。 “这是我第一次喝羊肉汤,真好喝。” 元宵说道。 他咧了咧嘴,终于露出笑容。 “那什么……” “谢……谢谢。” 元宵把头埋在海碗里,声音微不可闻。 谢周愣了下,轻轻一笑,也和他一样用蚊子大小的声音说道:“不客气。” …… …… 黑市西部。 第一街。 街道中央有一座用青石堆砌出来的房子,门很小,占地面积却很大。 不时有人进入其中,出来时带着或肉痛或微笑的表情。 初入黑市的人或许会觉得奇怪,这么好的地段,竟然修建了这么一座石房。 但那些在黑市待的够久的人没有谁会不知道这座石房子。 虽然它外表不显,但却是整座黑市的情报中心,也是黑市中除去多宝楼和暗影楼以外最赚钱的地方。 它没有名字,有人叫它情报屋,有人叫它圆顶房,更多的人直呼它为石房。 无论何时何地,情报生意都远比药材生意难做的多,在黑市中做情报的难度更高,因为面对的都是各大邪教和各路邪修,既要保证信誉,又要保证安全,稍有不慎便会惹火烧身。 但多少年来,石房从未出过问题。 没有人知道它的情报来源。 也没有人敢来这边闹事,所有尝试挑衅石房的人都死了,而且死得很惨。 只有真正的黑市高层,极少数的几个人才知道,石房的背后是天机阁。 这里是天机阁受黑市掌控者之邀,在黑市建立起的情报站。 此时此刻。 一位须发皆白的瘦削老人从街角走来,待四周清净,迈过石房子的门。 第272章 徐老的问题 这个瘦削老人自然就是徐老。 昨天他和秦震说等到了黑市就会向石房求证谢周的身世,便是如此。 徐老走进石房,入门就是一间接待室,面积和谢周的药铺差不多大。屋内炭火烧得很足,在这等冰冻三尺的严寒天气里,即使普通人穿着单衣都不会觉得寒冷。 今天守在石桌后面的是个四十来岁的男人,是天机阁重点培养的中层之一,放在黑市来历练轮值。男人本来把双腿翘在桌上,喝着茶,显得悠哉悠哉,见到徐老,顿时神情一惊,立刻放下双腿和茶杯,腾地一声站起身来。 “徐前辈您来了啊~”男人侧着身子,拖着长音,伸出双手作请,姿态极其端正,甚至可以说是谄媚,就像是青楼面前负责接待的鸨婆。 “我来问事。” 徐老看了他一眼说道。 这是一句废话。 石房是买卖情报的地方,几乎所有过来的人都是有事相询。 但男人却不敢有露出任何高傲和嘲笑的意味,为徐老斟满茶水,毕恭毕敬地问道:“不知徐前辈想问什么事?” 徐老言简意赅:“关于谢周。” 男人表情一滞,这已经是月内第十七个过来询问谢周的人了。 不过前面那些来询问谢周的人身份不够,男人都是几句话打发离开,对徐老却不能如此。 “徐前辈您先坐着,我去喊少主过来。”男人赔着笑说道。 谢周的身世在天机阁中被归为天等,绝密,他一个中层如今还没有知晓的资格。 只有通过阁内的考验,成为像柳心兰那种级别的高层,才能接触这等隐秘。 男人口中的少主,自然就是曾在长安开贤运民驿,后被打发来黑市磨砺的朱贤。 准确的说,诸葛贤。 来到黑市后,诸葛贤在石房坐堂半个月,熟悉流程后便当起了甩手 掌柜。 受制于一个二十五岁的年轻人,男人初期对诸葛贤多有不服,认为诸葛贤就是有一个好爹,全靠着家族支持才能身居高位,天机阁这种机构竟也是个用人唯亲的地方。 但只过了两个多月,男人就被诸葛贤深深折服,宣告效忠了。 因为诸葛贤对于情报划分的熟练让他大跌眼镜,执行任务的果断和速度让他自愧不如,超前的运筹和大局观让他叹为观止,那几乎过目不忘的恐怖的记忆力更是让他惊为天人。 千言万语,最后归为一个服字。 没等多久,披着黑色大氅的诸葛贤在几个人的护送下姗姗来迟。 他交待众人守在门外,不允许外人靠近,随即独自走进石房,坐到徐老对面。 诸葛贤把石桌收拾干净,双手搁在桌上,不卑不亢地和徐老对视。 “请问徐老先生,您想知道谢周的什么?” “身世。”徐老的回答依然简练。 诸葛贤伸出五根手指,说道:“五万两,但要事先说好,我们的证据尚未搜集完全,不敢保证绝对的真实。” 放在正常情况下,如果一件情报没有十足的证据,天机阁绝不会对外出售。 这会影响天机阁的信誉,长久以后乃至会动摇天机阁的立身之本。 但徐老是黑市最顶端的大人物之一,他亲来石房,就等于李大总管亲赴平康坊。 当时孙老爷心里有一万个不愿意,也只能将花小妖的位置告知大总管。 今天,天机阁就算证据再不齐全,也得将知道的全部告知给徐老。 徐老看了他一眼,安静片刻,不紧不慢地说道:“天机阁在进入黑市时和掌控者有过约定,每年无条件地向黑市提供三次情报,正月已至,这是今年的第一次。” 诸葛贤没有表示异议。 显然在他看来,徐老虽然 不是黑市的掌控者,却也有代表黑市的资格。 “谢周确实是谢桓之子。” 诸葛贤先说结论,看着徐老的眼睛,沉默了会儿后给出解释。 “这消息最早源自金陵柳家。” “十七年前,柳家的小女儿出生,与谢家联姻,两家举办了一场盛大的订婚宴。” “半年后,谢家覆灭,柳家为避嫌全程保持缄默,封锁大门三个月之久。” “但讫至今日,两家联姻依然有效,宗府中依然有两家联姻的证明。” “柳金的手里存有最后一份婚书。” “当年出现在订婚宴上的两岁男孩是谢淮,然而,婚书上却没有他的名字。” “婚书上的名字是谢周。” “青山谢周。” 诸葛贤眯眼讲述着这段不知被查多少次、重复多少遍的故事。 人人皆知这段婚姻。 人人皆知柳家有一份婚书。 却鲜有人知这份婚书上的名字不是谢淮,而是谢周,青山谢周。 其实诸葛贤也是在前几天才收到消息,得知了这个秘辛。 本来柳金把婚书保存的极好,独自将秘密珍藏了十几年。 他一直以为谢周是谢桓的私生子,谢周的母亲应该是谢桓某个不知名的相好。 可年前景林大街之乱同时彻底打乱了柳金的心,柳金懵了,什么情况? 为什么皇帝会说谢周是高阳公主的儿子? 为什么星君会说谢周体内流有皇家的血脉? 难道谢周不是私生子? 柳金十几年的认知被打碎,出于无奈,也为了追求真相,他便同意柳心兰将这个消息共享给天机阁,条件是等天机阁得知真相后,必须第一时间将结果送知与他。 “果然……” 徐老白眉挑起,显得有些诧异,却也算不上震惊。 王侯、王丘南、谢三顺、谢游和数百黑衣楼密探的现身足以证明事情 的真相。 也只有东方瑀这些护犊子的家长,和那些死心支持姜御的人不愿意承认罢了。 徐老敲了敲桌面,说道:“继续。” 诸葛贤缓声说道:“初步推测,谢桓和李乐萍当初生的是一对双胞胎。” “也就是说,谢周与谢淮是亲兄弟。” 徐老摇头说道:“时间对不上。” 诸葛贤没有否认,说道:“辛丑年、壬辰月、庚寅日、己卯时,永仪四年三月初一,这是谢淮的生辰。谢周与其同年,但生辰日却有两个记录,一个是在青山,记录为冬月初六,一个是在婚书上,记录为九月初一。” “具体哪个生辰是真,哪个是假,暂时无从考证。” “不排除两个都是假的可能性。” “但可以肯定的是,谢淮的生辰确实在三月初一,谢周很可能与他同时出生,只是谢桓为安全考虑,隐瞒了谢周的存在,同时虚构了九月初一和冬月初六这两个生辰。” 诸葛贤的语速很慢,确保每个字都清晰流畅,不存在听错的可能。 他停顿片刻,接着说道:“但这个推测依然有两个很大的疑点。” “疑点一,当年李乐萍建立了一个用来帮助穷苦百姓的商会。” “从永仪三年的八月开始,谢桓将朝中诸事搁置,与李乐萍一起外出寻访,这一访就是大半年,直到谢淮出生前不久才返回长安。” “在此期间,他们的足迹遍布三州之地,途中经历不得而知。” “且在李乐萍生产时,只有一个贴身丫鬟和一个谢氏产婆在侧,两人都在灾难中丧生,所以谢淮出生的具体情况以及谢周是否真的与其同胎出生,这些都已不得而知。” “疑点二,谢淮出生仅两个月,李乐萍忽然将其交给祖父母照顾,与谢桓两人再度踏上寻访之路,这一访又 是大半年,这期间他们去了哪,经历过什么,更是无从得知。” 诸葛贤叹了口气,看着徐老说道:“就是这些了。” “我们推测谢周与谢淮是双胞胎,把握有三成,不保证一定为真。” “王侯、谢淮、谢三顺、姜御、我父亲、以及那位不知躲到了哪里的王氏主母,这六个人应该都知道部分真相。但我爹和姜掌门立誓绝不外传,其余四个人更不会为我们解密。” 诸葛贤有些遗憾地说道。 徐老沉默片刻,点了点头,对他给出的答案还算满意。 “谢三顺去了哪?”徐老接着问道。 年前谢三顺为救谢周,被李大总管斩去一臂,落入内廷司手中。 但很快姜御渡劫,一道剑气直入长安,谢三顺借势逃离,从此不知去向。 谢三顺是杀手榜排行第二的剑魔,数次出入黑市,徐老自是与他相熟。 此时问起,既是关心,也是再想找谢三顺一谈,询问关于谢周和谢淮的事情。 诸葛贤摇头说道:“不知道。” 以谢三顺的境界,即使身受重伤,断掉一臂,想要隐藏也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想找谢三顺的人很多,谢周无疑是其中最想找他的那一个。 谢三顺对他而言是救命恩人,是亲人,是祖父,是最初启蒙和引路的人。 谢周有太多问题想要问他,可谢三顺却也在躲着他,不肯与他相见。 徐老没有再问其他问题,站起身,转身向外走去。 临出门前,他忽然停下脚步,回头对诸葛贤说道:“黑市就要变天了,做好准备。” 诸葛贤微怔,重重地点了点头,抱拳沉声说道:“多谢前辈提醒。” 徐老摆了摆手,走出石房。 就像元宵很对谢周的眼缘,诸葛贤这娃娃也很对徐老的胃口。 那么徐老自然不介意给予些许善意。 第273章 元宵是个小姑娘 谢周与谢淮是双胞胎。 徐老想着这句话,觉得天机阁所说的三成还是有些保守。 在他看来,这应该是最合理的解释了,把握至少得有七成。 徐老见过谢淮,知道谢淮就是杀手榜上的无面人,虽常年戴着面具,但身材和谢周极其相似,这无疑也是一种证明。 之所以推出谢淮,藏住谢周,明显是因为谢周的天赋更好,稍差些的谢淮自然被推出来,成了谢周的保护伞。 换成他是谢桓也会这么选择。 听说谢淮对谢周有敌意,原因应该便是如此。 兄弟两人,一个却被用做另一个成长过程中的工具和保护伞,谢淮当然心有愤恨。 一路想着谢周和谢淮的事情,徐老来到黑市中心的九狱楼。 黑市有四处地方最为出名,分别是九狱楼、多宝楼、暗影楼和石房。 九狱楼共有九层,存在比较特殊,不同于多宝楼的交易,暗影楼的刺杀,石房的情报,九狱楼很少对外人开放,但它是黑市的权力中心,地位也凌驾于其它三处之上。 这里更像是一座营房。 那些巡视黑市、保护普通人的黑甲军按照级别,驻扎在九狱楼的前五层。 第六层和第七层则是一些受黑市官方保护的重要人物的住处。 比如张季舟的医馆就设在九狱楼的第七层,诸葛贤住在第六层的南厢房。 至于徐老,居于九狱楼的第八层,整个八层也只有他和罗婆婆两人。 毫无疑问,第九层必然属于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黑市之主。 很多人都知道,黑市之主常年不在黑市,九层也一直空着无人居住。 实际掌管黑市的人便是徐老,所以诸葛贤这种轻狂的人都对徐老一万个尊敬。 徐老来到第八层,与罗婆婆说了谢周的身份问题,随即召来一位身着黑甲的人。 此人乃是黑甲军 的副统领,姓秦名茂,亦是秦震的亲兄弟。 论实力境界,秦茂远不如兄长,但他性格沉稳,侦察能力是一等一的高超。 “他今天如何?”徐老站在窗前,居高临下俯瞰着属于黑暗的领域。 这句话里的他自然是指谢周。 如谢周所料,徐老等人一直都对他保持着十足的关注。 秦茂说道:“他的感知力有些恐怖,我不敢靠的太近。” 徐老挑了挑眉,说道:“连你都不敢靠近?” 秦茂苦笑说道:“道心天成者本就能与天地共鸣,何况他已经突破一品。” 徐老不知想到什么,唇角微翘,笑着说道:“如此也好。” 秦茂不知道有什么好,也不怎么关心,语调平静地将谢周的一天讲述出来。 “七色天找他收保护费?”徐老诧异道。 “是的。”秦茂回道。 “他交了?”徐老问道。 “交了。”秦茂点了点头,补充道:“还被抢走了一箱药。” 说这句话时,他觉得有些奇怪,以谢周的实力,即使不出手,随便一缕气息都能逼走那几个不入流的邪修,何至于被人欺负成那副模样?如果是顾忌七色天,未免也太胆小了些。 “好,很好。” 徐老脸上的笑意更浓,不仅不生气,反而愈发满意。 秦茂嘟囔道:“哪里好?” “你懂什么?”徐老嫌弃地撇了他一眼,秦家兄弟哪里都好,就是脑子太直,不够聪明,就不说和诸葛家的小子比了,就和同等年纪的普通人相比都显得有几分蠢笨,也不知这猪脑子是怎么能修得一身武学。 秦茂心想你不说我怎么懂,撇了撇嘴,继续汇报关于谢周的见闻。 “他收了个伙计?” “是个叫元宵的混小子,两年半前来的黑市,一直在北部偷偷摸摸。” 徐老皱了皱眉,有些不满意了。 在他看 来,姜御让谢周来黑市一定存在着很深的用意。 谢周面对七色天暂且隐忍的做法也能证明他稳重成熟的性格。 可怎么转头就收了个伙计? 还是个不懂修行,没有自保能力的伙计。 不是说收伙计不行。 但收伙计就代表在乎,在乎就代表软肋,在黑市这种鬼地方怎么能有软肋? 如果日后有人抓住这个名叫元宵的小家伙,拿他威胁你怎么办? 徐老轻叹一声,心想还是年轻,就像吕墨兰的评价一样,骨子里仍是个温柔的男人。 …… …… 谢周不知道徐老去了石房查他的身世,以及对他不是那么满意的评价。 他领着元宵喝完肉汤,交待元宵先回药铺里守着,便离开了。 没过多久谢周就返了回来,怀里抱着为元宵买的一床棉被和几件棉衣。 稍后药铺里又来几波人,分别送来一个浴桶,两捆木柴,一张单人床和一些生活用品。 谢周出去便是买这些东西去了。 招呼着众人把东西搬进后宅,神情看似平静,实则心疼的厉害。 黑市中物价实在是贵的离谱,谢周买这些东西花完了今天的所有收入,若不是卖棉衣的商户是今天来药铺问诊的病人,让谢周赊欠了二两银子,他连棉衣都买不起。 后宅里有口大缸,还有口不知多少年岁的黑锅,做饭有些为难,胜在烧水无妨。 黑市中水不值钱,这里有三十多条暗河,还有一条足有十几丈宽的大河穿街而过。可惜寒冬时节,河水都上了冻,说是打水,其实就是打上几桶冰块,回家烧火化开。 值钱的是柴火,只能靠人力走上数里山路砍柴,再背进黑市,送到各个铺面。 至少有数百个砍柴工在黑市里讨生活,胜在没有成本,一捆木柴就能净赚两钱。 谢周指挥着元宵烧火融冰,再把 水灌入屋内的浴桶,让元宵跳进去洗澡。 元宵却犹豫半天都不肯脱衣,不自然地扭着身子,眼睁睁地看着谢周。 大眼对小眼,相顾无言。 沉默了好半晌,元宵终于投降,咬牙说道:“好吧,我洗,但你不出去我怎么洗?” 谢周心想还是个薄面子,无奈地摊了摊手,转身出门。 没过多长时间,元宵洗完澡,换了身干净衣裳,拉开了屋门。 见着他的第一眼,谢周顿时吃了一惊,然后沉默了很长时间。 “这……原来是个小姑娘。” 谢周幽幽地说道。 …… …… 元宵是她,不是他。 看着眼前这个不算漂亮,却也当得起清秀两字的少女,谢周终于认清了这个事实。 先前他竟然看走了眼。 可这也不能全怪他,出于礼貌和习惯,他始终没有用精神力窥探元宵的身体。 而且元宵脸上脏兮兮的结满冻疮,头发乱糟糟的散作一团,身体瘦的像是条麻秆,整一个贼小子的模样,完全没有属于姑娘家的特征。 “我本来就是姑娘家。” 元宵用微不可闻的声音说道,低着头,双手抠在一起,显得很不自然。 他,不对。 她。 她从不觉得身上的泥垢是多余,反而把它们当作一种保护。 现在泥垢洗下去了,她不习惯干净的感觉,就好像赤身在街上行走。 这是一种深植于心的孤僻。 谢周走到她身边,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以示安慰。 不用问也能猜到,元宵扮成男孩是为了自保,男孩总要比女孩多一些“威慑”。 只是可怜一个姑娘家,生活在暗无天日的黑市中,连嗓子都要沉着说话。 此时撕开伪装,元宵不敢抬头,不敢靠近谢周,紧紧地贴在门框上。 谢周没有说话,回到前铺,给她留出了一个独处的空间。 但元宵终 究比同龄人坚强的太多,很快调整好情绪,恢复到正常的状态。 元宵出来时,谢周正伏在诊桌上写东西,抬头看了她一眼,笑着说道:“还挺白的。” 元宵嘟着嘴,委屈地说道:“我都两年多没见过太阳了,能不白吗?” 谢周大吃一惊,不是因为太阳,而是因为她的声音,感慨道:“竟然连声音都变了。” 元宵微怔,顿时有种社死的感觉,很是不好意思。 她习惯了沉着嗓子说话,声音显得脆和细,有种风铃的味道。 可不知为何,在谢周面前,她却很轻易地就放下了所有的防备。 分明认识还不到一天,她却对谢周表现出了无条件的信任。 于是她的声音恢复成本来的模样,不再尖细,清脆更多,还多了些软和糯。 “你在写什么啊?” 元宵凑过去问道。 谢周把写好的一本小册子递给她,说道:“你在这里当伙计,总得把屋里的药材都认清,这上面是药材的名字和药理特性,从明天开始,每天早起背诵,之后我会检查。” 元宵接过册子,随意地翻看两眼,然后搁到了桌上。 她没说话,用无辜地眼神看着谢周。 “怎么了?” 谢周以为她嫌多不想背,心想自己到青山的第一天,师父就给他搬来一摞书让他背诵,足足有五十七本,加起来数百万字,虽然最终背下来了,但现在回想起来都还头皮发麻。 这本册子上的药理知识最多只有几千字,都不够一天背的。 可他很快就发现自己想错了。 元宵不是不肯背,而是没办法背。 “我不识字。” 元宵很是无辜地说道。 谢周自嘲一笑,心想自己这是怎么了,总是犯糊,竟又忘了这茬。 一个自小遭父母嫌弃的孩子,先被卖给贼头,又被掳来黑市,哪有识字的道理? 第274章 第三次凝视 既然不识字,那就只好从识字教起。 谢周不嫌麻烦,元宵更是乐在其中。 事实上,对那些有条件读书的孩子们来说,读书是一件很让人苦恼的事情。 他们会想法设法地逃学、躲避功课,有时候甚至会捉弄教他们的先生。 而那些没办法读书的孩子,往往对学塾很是向往,不会放过任何学习的机会。 元宵就属于后者,她一直都很羡慕那些有人宠有书读的正常家庭的孩子。 夜晚,元宵躺在床上,意识发散,看着头顶的黑暗发呆。 沿着十九巷一路走到头有一大片石灰岩,她以前就住在其中某个狭小的溶洞里,溶洞内部被她铺了一层厚厚的干草,还有一床捡来的、破旧的、不怎么暖和的棉被。 溶洞里夏凉冬更凉,洞顶结着三尺多长的冰溜子。 即使元宵把身子蜷缩得像是一团小猫,依然被冻得直打哆嗦。 元宵习惯了半夜冻醒,指着老天爷骂上两句,蜷紧身子继续睡觉。 她今天没有去溶洞,里面没有行李需要收拾,更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东西。 此时此刻,她躺在温暖的被窝里。 这里是北十九巷的无名药铺。 房间很小,比她以前住的小溶洞还小,显得格外的拥挤。 对元宵而言,这里的一切都是新的。 新买的床,新买的棉被,新买的枕头,还有已经开始了的新的生活。 就连炭盆都是新的,里面还奢侈地燃烧着最廉价的木炭。 很暖和。 暖和得有些梦幻,像是回到了春天。 贼老天果然开眼了吗? 元宵这些想着,缩在被子里,悄悄抬起头朝对面的谢周望去。 房间里很黑,伸手不见五指,只能模糊地看到一个盘坐在石床上的影子。 元宵对着影子看了很久,小声问道:“你不睡吗?” 谢周没有说话,因为不知道该怎么向她解释。 从二品境开始,他就逐渐用冥想代替睡眠 ,这既是休息,也是修行。 他无时无刻不在修行。 如果把道途换成书院,谢周从来都是寒窗苦读最用功的那撮人。 这缘于姜御从小对他的教导。 天赋决定修行的极限,但努力才是决定你到底能不能走到极限的关键。 谢周没有不努力的理由,他有太多的问题想知道答案,太多的事情想去做。 比如自己的身世,比如当年的真相,比如燕清辞的心病,再比如眼下的黑市。 他必须变得足够强大。 领域境都还不够,因为在很多事情面前,即使姜御都感到无奈。 谢周要的是成为传说中的仙人。 但他当然不会把这些压力或者说责任讲给元宵,沉默片刻,反问道: “你呢,怎么还没睡?” “我睡不着……” 元宵小声回答。 她失眠了。 说来奇怪,她住在溶洞里的时候从来不会失眠,即使打着哆嗦都能睡得很熟。 换到温暖的被窝里,她却怎么都合不上眼。 “可能是屋里太暖和了吧……以前买我的贼头说我天生是个下贱命,受不得享受。” 元宵轻声说着,把身子往下缩了缩,半张脸埋进了被窝里。 谢周沉默片刻,轻声说道:“他骗你的。” 他知道,元宵的失眠不是因为习惯,而是因为心里的事情太多。 以前她什么都不用想,困了就睡,饿了就吃,没钱就偷,能活一天是一天。 她心里没有希望,看似坚强的外表,实则全凭生命的本能吊着。 可谢周的出现,尽管只有一天,也是她眼里照破黑暗的一道光。 她感受到了温暖,于是就有了希望,担忧随之而来。 她睡不着是因为怕。 她怕这一切都只是一场梦。 她怕睡醒后自己依然躺在那个冰冷的溶洞。 她怕睡醒后就再也看不到谢周。 她患得患失。 这都是很正常的思维。 “他骗我的吗?” 元宵小声念叨。 谢周 说道:“是的。” 元宵安静了会儿,有些紧张地问道:“那你呢,你会骗我吗?” 谢周再次沉默,说道:“我不会。” 元宵没有再说什么,把头整个蒙进了被子里,嘴角带着笑,眼睛却在哭。 她擦干眼泪,闭上双眼,眼前是纯粹的黑暗。 但她什么都不怕了。 她确定,这一次自己一定能睡的着,而且会睡得很香。 …… …… 翌日清晨,黑市亮起幽光,谢周结束冥想,往盆里添了几块炭火。 元宵还在熟睡,四尺宽的单人床,她却背靠着墙,身体蜷缩成一团,只睡了一个角落。 昨晚谢周和她说好今晨继续教她识字,此时却有些不忍心把她吵醒。 为药铺的阵法补充了些许能量,谢周戴上笠帽,走出药铺,深入黑暗。 其实在昨晚元宵睡熟后,谢周也离开了很长一段时间。 师父让他来黑市寻找答案,他自然不可能一直在药铺里蜗居。 他用了两个时辰走遍黑市北区,对这边的布局基本做到了心中有数。 从与老杨还有其他人的交谈中,他也了解到黑市的主要区域。 谢周此时要去的便是暗影楼。 他倒是很想去到石房,直接买到石房中所有关于黑市的情报。 但可想而知这些情报并不便宜,以他负二两银子的财产实在没资格进石房的门。 不多时,谢周来到暗影楼的门外,打量着这个两层的像是客栈般的建筑。 暗影楼的灯火彻夜不熄,人流不多不少,没有人在乎谢周的到来。 谢周随意找了个位置坐下,拿起桌上的册子翻看。 暗影楼做的是杀手生意,册子的扉页自然是那份大名鼎鼎的杀手榜单。 排在第一的依然是无影。 无影是天机阁为他或者她取的代号,没有人知道那位杀手是谁,他似乎掌握了传说中的幻形术,有时候是男人,有时候是女人,有时候是老人,有时候又 很年轻。 相同的是,无影刺杀的现场,总会留下几片松叶。 无影出手的次数不多,但从无失手。 从朝中权贵到江湖名宿,共有数十个名声响亮的大人物死在他的手中。 其中最强的当属前任内廷大总管,也就是如今马总管和袁总管的师父。 那位老太监是先帝的道途恩师,在先帝走火入魔后被迫退位,于长安某座庭院养老,却在某个夜晚惨死在无影手中,一品后期、实力堪称恐怖的他连逃跑的机会都没有。 无影擅长用刀,杀人现场除了松叶,还经常留有极其浓重的血气。 所以很多人推测,无影应该是某位以刀入道的一品巅峰的邪教大能。 谢周没有在无影的名字上停留太多,却看着排行第二的剑魔两字沉默了许久。 剑魔已经可以确认是谢三顺无疑。 他曾是谢家的府兵统领、假死后成了三供奉,又在谢氏亡族后做起了杀手。 谢周不知道谢三顺都经历了什么,但他知道从永仪六年到永仪九年,谢三顺一直都陪在他的身边,教他念书识字,给了他一个虽然清苦但却值得回忆的安稳的童年。 那天之后,顺爷爷到底去了哪? 谢周安静片刻,继续往下翻看。 青面鬼、无面人、黄泉、花小妖……依然是那些耳熟能详的名字。 毒咒被不良人带走,至今仍被关押在某处密牢中,余生难见天日。 那个拥有着一双绝美桃花眼的花小妖自从长安一别,也不知去往了何处。 杀手榜之后,便是悬赏名单。 册子上的都是常驻悬赏。 所谓常驻悬赏,就是常年存在的悬赏,不论是谁,只要拿悬赏之人的脑袋过来,就能换到上面标注的金额。 谢周在这里看到了很多熟悉的人名,有师叔师伯,有李大总管和蔡让,有燕白发,有关千云,也有他自己。 两个多月前,关千云来暗影楼时,谢周的悬赏金 额是一万两。 随着谢周的突破,金额随之提高,目前已高达五万两白银。 这个数字超过了所有一品中期的悬赏,足以和一品后期的强者比肩。 “五万两,啧啧,如果我能拿到这五万两银子,这辈子都不用再当杀手了。” 不远处的位置坐着一对杀手同伙,看着谢周的悬赏几乎流出了口水。 可惜他也就只能眼馋一番。 谢周在长安闹出的动静逐渐在修行界传开,谁不知道他独自在内廷司和紫霞观的包围中支撑了大半个时辰,就连蔡让和玄云子都奈何他不得,想要杀他,至少需要李大总管的级别。 事实上,这些常驻的悬赏众杀手都只当热闹来看,没有谁会特意猎杀名单上的人。 因为这些人要么太强,要么不知踪迹,要么被重重保护,实在难杀。 暗影楼真正的悬赏都是不定时发布,所以才会时刻都有杀手在此处等待。 顶级的悬赏则是不对外开放,暗影楼会单线联系合适的杀手,询问他是否接取。 谢周很快将册子翻完,随手放在一边,无奈地准备离开。 他来这边坐一会儿不是为了看这本册子,而是为了听杀手们的交谈。 这些混迹于暗影楼的杀手都是修行者,远比老杨这些普通人知道的更多,从他们的交谈中往往能听到一些有用的情报。结果谢周却发现,杀手们聊的都是他自己,来来回回都是谢周、王谢、星君、姜御等关键词。 但恐怕谁都想不到,杀手们谈论的主角就在黑市开着一间普通的医馆。 谢周压了压笠帽,就要出门。 可就在踏出门槛的瞬间,他忽然停下脚步,猛地回头。 暗影楼的角落中。 有位和他一样头戴笠帽的老人安静地坐着,旁边放着一根油光发亮的拐杖。 笠帽遮挡下,老人在笑眯眯地看着他。 看到谢周望来,老人和前两次一样摘下笠帽,对着他点头致意。 第275章 如果目光能杀人 谢周站在昏暗肃杀的暗影楼门前, 看着老人的双眼,静立了很长时间。 直到有位进门的杀手看他挡路不顺,用肩膀撞了他一下,谢周才收回目光。 他果断选择离开,没有去和老人交谈并质问其原因的意思。 如果换个偏僻无人的地方,他当然会这般选择,但这里是暗影楼。 一旦在暗影楼发生冲突,很可能会导致一些无法控制的结果。 老人是敌非友。 谢周能察觉到的敌意愈发明显。 一连三天,三次凝视。 老人虽然每次都笑容满面,仿佛春风般和蔼,但谢周却觉得那双眼睛一次比一次锐利,初时只是冰冷,然后是如芒刺背,到了今天甚至有种让他头皮发麻的感觉。 谢周有种直觉,他和老人必然会有一次正面的碰撞,而且能预见那一天不会太久。 …… …… 暗影楼内,那位嫌谢周站门口不顺眼,故意撞了他一下的杀手随意找了个位置坐下,回头看了眼谢周离开的方向,暗骂道:“这个堵门的家伙身子是铁打的吗,真他吗的硬……” 此人名叫祁五,是个在黑市混了十多年依然没混出名堂的不入流杀手。 年前他接了个刺杀昌林镇一位唐姓财主的任务,可 怜在那财主家附近蹲守三个多月,临到动手的前两天,那财主却被别的杀手截胡,祁五有苦难言,连被谁截胡的都不知道。 昨天他带着一肚子怒火返回黑市,在窑子里住了一宿,今早又赶着来暗影楼等任务。 看到站在门口的谢周,气息不显,身材不壮,顿时就想出口恶气。 他那一撞着实用了九成的力气,连内力都调动了起来。 在他想来,谢周大抵会被他撞飞,倒在地上大口大口的吐血。 若是能直接撞死,那更是再好不过。 黑市官方只会庇护那些普通人,对杀手们之间的厮杀从来都是睁只眼闭着眼。 在撞谢周的同时,祁五脸上带着残忍和嘲讽的笑容,准备欣赏血腥的一幕。 然而谢周一动未动。 反倒是他被逼得倒退两步,右肩火辣辣的疼,胳膊都跟着不住颤抖。 祁五怎么说也当了十几年的杀手,该有的眼力见还是有的,猜到谢周应该是某位故意隐藏气息的高人,当下一个字都不敢多说,揉着肩膀灰溜溜地将谢周避了过去。 好在谢周懒得找他的麻烦。 真是个怪人。 祁五心想。 便在这时,一堵阴暗的影子落在他的身上,挡住了他用来看书册的光。 祁五眉头紧皱,看着走到自己眼前的拄着拐杖的老人,问道:“您老有事吗?” 他一肚子想杀人的怒火,表情也稍有狰狞,声音却出奇的平静。 甚至还带着些尊敬的意味。 虽然老人风烛残年,拄着拐杖,看起来虚弱的一阵风就能吹倒。 但在黑市里有个不成文的说法。 越是年老的看不透的越不能得罪,因为他很可能是位低调的前辈高人。 祁五刚吃了看不透谢周的亏,此刻自是格外的乖巧安分。 老人拐杖点地,幽幽地对祁五说道:“你不该撞他那一下的。” “撞一下怎么了,最后不还是老子吃了亏?再说你一个死老头子,关你屁事?” 祁五是这样想的,却不敢这样说,点头哈腰地向老人表示歉意。 他实在是看不透老人的底细,在老人身上也感受不到丝毫的内力波动。 可他不敢赌,如果真是某位低调大能,赌输的结果就只有一个死字。 还是道歉来的谨慎,虽然有些丢脸,但脸才值几个钱? “您老说得对,是小子犯贱,是小子犯贱……” 祁五一边说着,一边往自己脸上甩着嘴巴子,赔着笑,心里骂娘。 “道歉需要心诚才有用,心诚则灵,心不诚, 则不灵。” 老人对祁五说道,叹了口气,临走前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祁五停下手上甩自己嘴巴子的动作,看着老人的背影,满脸冷笑。 死老东西,若不是看你年纪大,老子早一刀把你给剁了。 跟老子讲道理也就罢了,走了还要蹬老子一眼,老子让你瞪,让你瞪! 如果目光能杀人,你个老东西早该死千八百回了! 祁五这样想着。 可他很快就无法胡思乱想了。 他忽然觉得呼吸变得十分困难,似乎嗓子里卡了什么东西。 咳咳! 他弯下腰重重地咳了两声,地面上随之多出了一片鲜红。 原来卡在嗓子里的东西是血。 但血咳出来了,他的呼吸依然困难,喉咙里依然卡着东西。 祁五咳的愈发厉害,鲜血从他的口中喷涌而出,就像下起了一阵血雨。 咳嗽的动静吸引了楼里众杀手的目光,在众人震惊的注视中,祁五再也无法保持坐姿,咚的一声倒在血泊里,双手掐住咽喉,痛苦地咳出大把大把的鲜血。 很快他就失去呼吸,双目圆睁,死不瞑目。 临死前他最后的意识还在想着那句话。 如果目光能杀人…… 没有如果。 原来目光能杀人。 …… …… 祁 五的死没有在暗影楼引起太大的动静,连风波都算不上,最多只能算一朵小水花。 死就死了。 都是见惯生死的杀手,谁若手上没几条人命都不好意思进暗影楼的门。 很快就有一个身穿红马褂,脸上蒙着灰巾的中年人走了进来,面无表情地收走了祁五的尸体。 看着他身上鲜红如血的红马褂,众杀手知道他是黑市官方的收尸人。 黑市共有三十多个收尸人,在黑市走街串巷,清理各种原因死去的尸体。 但其中只有这一个收尸人比较特殊,终年四季都穿着红色的马褂,他或许是想用红色的喜庆冲淡收尸的晦气,又或许在很多时候,红色本身就代表着恐怖和灾厄。 收尸人拖着祁五的尸体一路向南走去。 他当然不会替祁五下葬。 来到黑市的人也不要想着死后还能入土为安,而是会被拉到南部一座叫做冥铺的建筑。 冥铺地底有一条火脉,里面积存着大量火油,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也正是由于这条火脉的存在,黑市才能两百年来灯火不熄。 冥铺内还有一座日夜燃烧的焚化炉,周围设有阵法,以至火焰格外猛烈,将尸体丢进去会直接火化成灰,保证一根骨头都不落下。 第276章 请您看我一眼 穿着红马褂的收尸人扛着祁五的尸体走进冥铺。 说来奇怪,他从暗影楼走到冥铺只用了不到半个时辰的时间,祁五的尸体却仿佛是在太阳底下暴晒数天,变得干瘪无比。 今天不忙,他的几个同伴,另外几个收尸人坐在一边,聚堆打着麻将。 没有人注意祁五干瘪的尸体,就算注意到也不会在乎。 收尸人们最多会说上一句“嗬,又死了一个”,连眉毛都懒得多抬一下。 做收尸人的差事,缺胳膊少腿的,内脏被挤作一团的,脑袋被砸进肚子里的,什么样的尸体没有见过?不是什么大事,早就见怪不怪了,反正丢进炉子里都是一个样。 相比之下,还是牌桌上的变化更有意思,他点炮我自摸,不亦乐乎。 红马褂从不打牌,打开焚烧炉的铁窗,将祁五的尸体丢了进去。 人类的身体不愧是最好的燃料,火焰猛地暴涨数分,很快又归为平静。 红马褂站在炉子旁边,呆呆地看着火焰的跳动,像是个失去思考能力的木人。 他不是在替祁五缅怀,他连祁五叫什么都不知道,也不在乎。 八年以来,他和他的同伴们至少将十多万具尸体丢进了这 个炉子。 最多的时候,他一天往炉子里丢了两千多具尸体,同伴往这边拉,他往炉子里扔,从白天扔到深夜,手都扔的没有了知觉。 他早已习惯火油燃烧尸体发出的刺鼻的味道,甚至学会了享受这种味道。 或者说,他早已麻木。 但有时候他还是会思考,会不会有那么一天,自己的尸体也会被人扔进炉子? 不,不能让那种事情发生。 红马褂看着跳动的火焰,发了很长时间的呆,忽然向冥铺外面走去。 “赵公明,你要去哪?今天到你捡垃圾,你可别乱跑!” 某个正在打牌的收尸人对着他喊道。 赵公明是他的名字。 当然不是本名。 因为赵公明又名赵玄坛,人家是黑虎玄坛,是财神爷,是传说中的神仙人物。 为了辟邪,这些收尸人每一个都用神仙给自己起了个大名。 那位姓钟的自称钟馗,那位姓范的自称黑无常范无救,那位姓崔的自称崔府君…… 红马褂姓赵,同伴们一合计,就给他起了赵公明的名头。 至于所谓的捡垃圾,自然就是收尸。不要指望他们对尸体能有什么敬畏之心,或许最初时还有,但时间久了,见的尸 体多了,在他们眼里,尸体早已和垃圾没什么区别。 “曹国舅,你先替我顶一晌,我有点事出去一趟,回来给你带壶酒。” 穿着红马褂的赵公明说道。 被他喊做曹国舅的收尸人本想破口大骂,可听到带一壶酒,顿时嘿嘿应下。 …… …… 赵公明出了冥铺,以最快的速度回到暗影楼附近,准备追寻拐杖老人的踪迹。 可他忽有所感,转过身,看到老人就坐在街对面的茶汤铺里,笑眯眯地看着他。 “您在等我?” 赵公明放缓脚步,走到老人对面坐下,要了一碗茶汤。 老人笑着说道:“难道不是你在找我吗?” 赵公明沉默了很长时间,恭敬地说道:“应先生高见。” 和谢周不同,在看到老人的第一眼,他就确认了老人的身份。 蜀郡天府书院的山长,应天机。 赵公明没有问应天机是怎么知道自己在找他的。 应先生谋天算地,知晓这些又算得了什么。 他喝了口茶汤,轻声问道:“不知应先生是否还记得我?” 应天机微微颔首。 赵公明说道:“我二十七岁那年去蜀郡找过您,想要问您一些问题。” 应天机说道:“但 你并没有进门。” “是的。” 赵公明停顿片刻,接着说道:“我最终只远远看了您一眼,没敢迈过那道门。” “我没有怀疑您的意思。” 生怕老人误会,赵公明赶紧解释道:“我一直都很信任您,我知道先生您身负绝学,举世无双,慧眼能识天地万物。” “我只是怕……我怕提前知道事情的答案会失去再去执行的勇气。” 赵公明苦笑一声,再次喝了口茶汤,自嘲说道:“可是后来我才发现,当我去蜀郡找您的时候,就已经失去了所有的勇气。” 应天机笑而不语,他见过许多和赵公明有过类似想法的人。 赵公明说道:“没想到十九年过去,竟然还能在这里遇到您老人家。” 应天机看着他说道:“既然你没有勇气,又何必来此天地?” 赵公明满脸苦笑,把茶汤当酒般猛喝一大口,说道:“因为责任,因为不甘心。” 两个因为的背后还有两个截然不同的起因,他没有解释,应天机也没有问。 “你就像我要的这碗茶汤。”应天机缓声说道,他面前的茶汤几乎没怎么动,他是南方人,吃不惯北地的小吃,路过时觉着心喜,要 上一碗,可该吃不惯还是吃不惯。 赵公明没有接这句话,安静了很长时间,说道:“先生,我想请您看我一眼。” 应天机说道:“你想知道什么?” 赵公明认真说道:“我恳求您告诉我,我要到何时才能看到初升的太阳。” 他以前从不求人,也很少称赞别人。 但今天在应天机面前,他不仅称赞数句,更是用上了恳求两字。 他实在受够了黑暗。 他受够了焚烧那些尸体。 他不止一次梦到自己也变成尸体,被当作垃圾一般扔进那个焚烧炉。 应天机看着他的眼睛,一直看了许久,瞳孔中隐有星光闪烁,缓缓道:“正月的黑市很冷,等到夏天,这里或许会暖和一些。” “夏天,夏天……”赵公明的神情有些激动,急忙问道:“今年夏天吗?” “今年。”应天机点了点头。 赵公明的嘴一点一点地咧开,笑容一点一点地在他脸上绽放。 “多谢先生。” 赵公明喝完茶汤,对着应天机长揖一礼,满足且振奋地走出了茶铺。 或许是不想浪费,应天机也端起茶汤,一点点耐心地喝了个干净。 走出茶铺,黑暗依旧。 哪有什么太阳。 第277章 生活 谢周出去不久,元宵就从睡梦中醒来,十四岁的少女没有看到谢周,初时有些慌乱,但很快就平静下来,裹着棉袄坐到诊桌旁边,笨拙的、吃力的读着谢周写给她的识字册。 她不担心谢周丢下她不管,虽然那值得恐惧,但谢周答应是不会骗她的。 大不了,大不了再回溶洞便…… 元宵最终还是没敢往那个角度想,一旦看到希望,哪里还能忍受那个绝望的溶洞呢? 想到这里,元宵就有些泄气。 她分明是一个很坚强、完全不需要依靠别人的强者,结果遇到谢周忽然变得软弱起来。 “怎么不烧炭?” 这时,谢周走进药铺,看到伏在桌边的元宵,有些意外。 他给元宵买的棉衣已经是那间铺里最厚最暖和的了,裹着厚棉衣的小姑娘就像是一只胖胖的熊。但黑市居于深山地底,水流众多,这里的冬天气温极寒,却不是属于北地的干寒,而是那种南方地区的湿寒,总有办法渗透到人的骨头里,任你裹得再厚都逃不过去。 元宵抬头看了他一眼,神情一喜,但很快将喜意隐藏,继续看她的识字册。 听到谢周的问话,她满不在乎地说道:“穿这么厚,还烧什么炭?” 说着她抖抖身上的棉衣,伸出小拳头握了握,以此来展示自己完全不冷。 谢周有些无奈地笑了笑,知道元宵不是不冷,只是不舍得罢了。 她伸出来的小拳头冷得发红,双脚不停地来回轻跺,不时捧起双手哈上一口气。 但黑市的炭很贵,哪怕是最低等的木炭,烧一天都得二两银子。 昨天谢周买东西回来,她听到了谢周和那位成衣铺子老板的对话。 谢周说,欠您的二两银子,等明儿开张就给您还过去。 那成衣铺子的老板笑着摆手说,不碍事,不着急 ,都是街坊。 元宵才知道谢周已经把手里的钱都花完了,就连衣服都是赊人家的。 所以元宵当然不舍得烧炭,反正她早习惯了寒冷,况且屋里已经比街上暖和太多了。 她很满足了。 谢周没有拆穿她的小心思,顺着她的话说道:“快把炭烧上,你是不冷,我冻得厉害。” “真烧?”元宵确认道。 谢周笑道:“麻溜点!” 元宵喔了一声,小跑着钻进后宅把炭盆搬了进来,加些木炭点燃。 谢周趁此间隙,从木架上取出几份药材放到诊桌上,招招手示意元宵凑过来。 “这是附子、这是干姜。”谢周指了指其中两种块状药材,将它们放入药盅,说道:“取附子两枚,干姜二两,研磨成散,便是一个剂量的附子散。附子散冲汤服用可回阳救逆,亦可御寒。外敷可治疗轻症冻疮。” 随后他又往药盅里加上一根条状药材,说道:“这是丹参,功效为活血化瘀,凉血消痈,与附子散相和可治疗像你手上这种比较严重些的冻疮。”(注:不要杠我啊,我也不知道怎么治啊,都是百度查的,看看就行了em) 谢周说着,掺了些热水将药粉兑好,倒进碗里推给元宵:“喏,今天的冻伤药。” 元宵嗯了声,听话地挖起药泥涂在手上和脸上的冻疮上。 “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啊?”脸上涂满药泥显得有些苦兮兮的元宵看着谢周问道。 她把自己的名字身世和那些难过的经历都告诉了谢周,反过来却连谢周叫什么都不知道。 她只知道这家药铺是新开的,谢周应该刚来黑市不久。 不对,她还知道谢周是一个好人,而且是全世界对她最好的人。 “姜……” 谢周本想说出姜桓两字。 这是他借用师父和师兄的名字为自己 取的新名字,也是他在黑市用的假名。 昨天和老杨闲谈,老杨问他的名字时,谢周报的便是这个名字。 吕墨兰那边为他准备的假身份,使用的也是姜桓的假名。 不过看着元宵好奇的干净的眼眸,想着昨晚答应不会骗她,改口道:“我姓谢。” 谢周没有说自己的全名,想了想又添了一句:“不要对外人讲。” 元宵的眼睛滴溜溜打着转,不知脑补出了什么大戏,重重地点了点头。 她很懂事地没有追问其他关于谢周的信息。 她怕谢周为难,更怕如果问的太多,谢周就会弃她而去。 “那我该喊你什么?”元宵问道。 “掌柜,医师,先生,随你怎么喊。”谢周把她用过的药碗洗净擦干。 “先生?我才不要喊你先生!” “为什么?我不是在教你识字?” “我不管,反正我不喊你先生。” “那喊叔叔也行。” “叔叔?掌柜的你才多大啊!” “你觉得呢?” “我觉得你最多大我七八岁!” “那就是七八岁。” “那就更不能喊叔叔了,掌柜的,要不,我喊你哥哥吧?” “随你。” …… …… 今天无名药铺的生意依然很好,比昨天的生意还好,从清晨到午后一共来了三十多个病人,谢周和元宵一直忙了三个多时辰才得了空闲,谢周从诊金中分出一块碎银子扔给元宵,夸奖道:“表现不错!” 初时元宵还有些慌乱,总是拿错药,来回好几次才能拿对。 但病人的病症相似,药材的种类也不多,元宵很快就记忆于心。 抓药,称药,包药,虽然还有几分笨拙,但看起来也算是那么回事。 “那当然!也不看看我是谁!”元宵得意无比地说道。 谢周不理她,把抽屉里的钱都拿出来,数了数,共计 五十二两三钱。 当然这是因为铺面和药材都是吕墨兰等人帮着准备,不计入成本。 把药材运进黑市的成本不低。 如果一切都由他自己准备,那扣除成本的净收入应该在二十两左右。 不少了,谢周对此感到很满意。 “这都是咱们的钱吗?” 元宵的小脑袋凑了过来,清澈如水,黑白分明的眸子亮得像是盏明灯。 白花花的银子啊,看得她眼睛都直了,口水也忍不住想往下滴。 她从没见过这么多钱,偷过最多的一次也只有十两。 谢周心情不错,轻轻一指弹在元宵的脑门上,笑着说道:“纠正一下,不是咱们的钱,这都是我的钱。” “谁稀罕!” 元宵切了一声,扭过头去,然而银子像是有魔力一般,她被迫又扭过头来,眼巴巴地看着这一小堆白花花的碎银子,心想钱真是世界上最好看的东西,比掌柜的还好看。 不行不行。 掌柜的也很好看。 元宵发誓,她这辈子都没见过比掌柜的更好看的人,肯定比龙公子还好看。 所谓龙公子,指的不是哪位姓龙的公子,而是龙楼的头牌。 就是黑市南部第七巷,那座七色天的邪修们想把谢周送去的龙楼。 龙公子是龙楼也是黑市里最红的男,妓,是很多女修们平日里议论很多的对象,当然,元宵没去过龙楼,不知道龙公子是什么模样,但大家都说,龙公子是天下最俊俏的男人,甚至用仙神下凡形容都不为过。 元宵却觉得,那位传说中的龙公子肯定没有银子好看,更没有自家的掌柜好看。 元宵偷偷打量了谢周一眼,心想那就勉强让你当第一,银子就当第二好了。 “去,把这二两银子还给胡掌柜。” 谢周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分出几块碎银递给元宵,笑道:“ 剩下的就当你的跑路费,街上卖东西的你看想吃什么,自己买。买你自个儿的就成,不用管我。” 元宵开心地诶了一声,接过银子,下意识地就要往裤裆里塞。 可当看到谢周诡异的眼神后她瞬间反应过来,尴尬地挠了挠头。 她以前总把钱塞进裤裆,那里是最安全的地方,现在看来这个习惯得改改了。 元宵双手把钱捂在胸口,小跑了出去。 …… …… 接下来的五天时间,药铺的日子过得很平静,没起什么波澜。 药铺的生意没有变得更好,当然也没有变差,每天四五十两的样子。 元宵终于见惯了银子,也见烦了,然后觉得白花花一片好像也没什么好看。 果然还是掌柜的好看且耐看。 但她还是很节省,不舍得花太多的钱,就只买些窝头,“奢侈”地就上一碗咸汤。 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这么吃怎么行?谢周劝不动她,便和隔壁老杨约定,每天给老杨三钱银子,让他包了元宵的一日三餐。 元宵还是很瘦,不过身上的冻疮逐渐消落下去,变得清美了许多。 这五天时间里,元宵把药铺里二十多种药材认了个遍,还学会了六百多个字。 谢周也没闲着,每当元宵入睡,他都会离开药铺,去往更远处的黑暗。 他已经把黑市走过一遍,基本确认了势力分布和各邪教的实力情况。 了解越多,他越是觉得心惊。 黑市居住着二十多万人口,其中修行者竟然占据一半还多。 十多万的修行者是什么概念? 长安被誉为天下第一雄城,人口过百万,修行者的数量都不足十万。 北地边境的镇北城、西南边境的大和城,修行者的数量也才堪堪超过二十万。 面积如此狭隘的黑市,竟几乎能与边境雄城相提并论,实力可见一斑。 第278章 又见白芷 又一天清晨来临,街上亮起幽光,黑暗变成了昏暗。 药铺外传来敲门的声音。 隔壁老杨端着一碗蒜苗羊肉和一碗清粥,还有两个黑面馒头走了进来,放到诊桌上,脸上带着憨厚的笑容,出门前还逗了逗正在学字的元宵,惹得元宵一阵白眼。 这些是元宵一个人的早餐。不仅是元宵,几天时间过去,隔壁老杨也注意到,谢周很少吃饭。似乎只有在心情好的时候,才会出门买点吃食,和元宵一起分享。 对此元宵和老杨都感到好奇,但都忍着没有询问,心里各有各的答案。 元宵吃过早餐,把空碗端到隔壁。 这时,对面的瓦舍打开屋门。 七娘一手打着灯笼,一手拉着白芷姑娘的袖子,朝这边的无名药铺走了过来。 “姜医师在吗?”七娘知道元宵是谢周新收的伙计,还算客气地问道。 元宵打量着两人,在白芷凄美的面容和华丽的衣服上多停留了几眼,有些羡慕,继而忽然想到了什么,羡慕很快消失不见,不咸不淡地说道:“在里面呢,进来吧。” 七娘嗯了一声,牵着白芷进屋,对诊桌后面的谢周说道: “姜医师,麻烦你给我家姑娘开些药。” 前些天她带白芷来看病时,恨不得把灯笼怼到谢周脸上,语气也格外居高临下,对年纪轻轻就自称医师敢出来给人看病的谢周表现出极大的怀疑和不信任。 今天她的态度好了许多,说话时还添上了“麻烦”两字。 这是因为她听街上的人说,谢周的医术很不错,开的药效果极好。 七娘在性格上有很多缺陷,但对于真正有本事的人,她一向十分克制。 这是她能维持青楼运转的基本,如果每天都是一副趾高气昂的模样,恐怕早有邪修看她不顺,一刀砍下去了 。 谢周抬起头,看了白芷一眼。 医者望闻问切,只一眼,谢周就注意到白芷面色发白,不是常久不见阳光的暗白,而是失血和受伤导致的苍白,像纸一样。 “受伤了?”谢周挑眉问道。 白芷没说话,低着头显得有几分怯懦。 七娘连连点头,赔着笑说道:“姜医师高见,白芷她确实受了点伤,流了点血。” 谢周问道:“伤在哪?怎么伤的?” 七娘解释道:“背上,鞭子打出来的。” 听到这话,站在木架旁边的元宵有些奇怪,疑惑地看向白芷。 她不明白这么美丽的姐姐,怎么会被鞭子打呢?谁会忍心打她呢? 感受到元宵望过来的不带敌意的目光,白芷身体微微颤抖,把头埋得更深。 鞭子打出来的…… 谢周皱了皱眉,再度望向白芷,想说些什么,可略一犹豫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可能是七娘她们打的,也可能是某个变态的嫖客打的,深究下去或许能知道答案,但知道答案能有什么用?那样不会对白芷有任何帮助,只会徒增这个可怜女孩儿的自卑感。 “元宵,取当归、熟地、川芎、白芍……” 谢周的话还没说完,便被七娘打断。 “姜医师,你是要开四物汤吗?”七娘把灯笼挂在木架上,干笑着说道:“四物汤补气血倒是极好,但疗效是不是有些慢了,有没有那种见效快,两三天就能恢复的药?” 谢周微微蹙眉,猜到七娘存的是什么心思,有些不喜。 白芷的外伤已经引发贫血,这些人却还不舍得让她多歇息几天。 谢周本想说没有,可看着白芷苍白的面容,又担心在这极寒的天气里伤口恢复的过于缓慢,轻叹一声说道:“倒也可以为她配一些药膏,但需要先看伤口状况。” 白芷听 到要看伤口,双手错在一起,怯懦地退了两步。 “喝四物汤就可以了……” 白芷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恳求。 七娘冷笑一声,斜了白芷一眼,心想你打的什么心思我不知道? 喝四物汤倒是能好,但拖上十天半个月的,这中间差的千余两银子谁给我补? 小浪蹄子,天天晚上不是陪这个就是陪那个,现在竟还不好意思起来了。 给谁看不是看,再说这姜医师长得不比你那些客人喜人太多了? 听说姜医师和那大罗教的吕仙姑还有些亲戚,看你身子都是便宜你了。 真是个没脸没皮的小贱货。 七娘在心里骂着白芷,反过来对谢周笑脸相迎,笑道:“那就按姜医师您说的做。” 话音落处,她拉着白芷来到诊桌前,就要去扒白芷的衣裳。 这一次别说谢周,就连元宵都看不下去了,指着七娘骂道:“你这婆娘怎能这般霸道!” 七娘停下扒衣的动作,骤然变色,回头神情不善地瞪了元宵一眼。 “元宵!” 不等七娘开口,谢周轻喝一声,皱眉说道:“你先回后宅去。” 这是他第一次用比较重的语气和元宵说话。 元宵心里一个咯噔,却不觉得自己说的有错,轻哼一声跑向了后宅。 “小孩子不懂事,还请夫人勿怪。” 谢周对着七娘做了个揖。 “没想到姜医师还挺有书生风范。”七娘掩嘴笑了起来,谢周一句夫人属实是喊到了她的心里去,顿时就将元宵的冒犯抛却脑后了。 诊桌边的白芷自知躲不过去,为了不让自己更加难堪,艰难地抬起手,开始脱衣。 “这件棉衣贵吗?” 谢周忽然问道。 白芷停下脱衣的动作,不解地看着他。 七娘笑呵呵地说道:“不贵,就在六巷那边买的,十来两银子 罢了。” 谢周微微颔首,拿起白芷脱下来的大氅搭在木架上,然后从抽屉里取出一把小刀,说道:“那就不往下脱了吧,直接将背部的衣服划开,一样能看得到。” 白芷愣了愣,低着头没有接话。 七娘笑得更是开心,不知为何,她越看谢周越觉得满意了。 其实她以前和白芷一样,都是被掳来黑市的可怜人,以前还是贺长老的姘头。 由于侍奉贺长老有功,得到贺长老的欣赏,被灌顶成了五品境的修行者。 可惜贺长老只喜欢年轻的姑娘,从二十七岁那年,贺长老便再也没有碰过她。 七娘远远算不上年老色衰,她今年刚过三十,相貌虽不及以前,但依然成熟靓丽。她喜欢男人,偶尔也会接客或者去龙楼留宿,此时看着谢周,心想如果姜医师肯做她的情人,那真是再好不过的事情。 谢周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示意白芷转过身去,用刀子划开了她的棉衣。 肚兜下方,一片血淋淋。 七娘说谎了。 白芷背部不止于鞭子打出来的伤痕,还有几道寸余长的刀子割出来的伤。 谢周也可以确认,这伤不是七娘她们打出来的,而是源于某个变态的嫖客。 这不是惩罚,是折磨。 谢周叹了口气,从木架上取来需要的药材,研磨成粉。 准备做成药泥的时候,他忽有犹豫,一颗药丸落在他的掌心。 这是丹长老为他炼制,以备不时之需的外伤丹,取材于多种仙草灵果,即使对一品境的修行者都有奇效,是真正能在关键时刻救命的宝贝,价值很难用金钱衡量。 趁着白芷和七娘不注意,谢周刮下一层丹皮混在了药泥中。 谢周本打算让她们带回去抹药,但有了丹皮的加入,这一碗药的价值顿时成几何倍增长,担心 六娘等人操作不当,谢周还是决定自己来,对白芷说道:“忍着点,会有些疼。” 白芷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药泥铺在伤口上的疼痛绝不比与刀子划出伤口的疼痛轻微,昨晚白芷受折磨时疼到痛苦尖叫,此刻却一声不吭,只是咬着银牙,紧握着拳头,身体不住地颤抖。 谢周忽然想到了花小妖。 当初花小妖的背部被李大总管所伤,张季舟为她上药时,小妖同样一声不吭。 不同的是,花小妖的忍耐是深入骨髓的坚强,而白芷是因为昨晚那个邪修对她说的话。 “你尖叫的越是痛苦,我越是高兴。” 白芷的忍耐是绝望,她选择沉默,又或者她心中的痛苦远比身上的痛苦更重。 “好了,十五两。”谢周将药泥涂抹完毕,又将四物汤包好递了过去。 七娘没有还价,笑嘻嘻地递来一张二十两的银票,对着谢周眨了眨眼睛,也许这便是她以为的媚眼,夹着声音说道:“这是二十两,不用找了,姜医师医术通天,有时间可一定要去对面找我们啊,我都在的。” …… …… 谢周起身把大氅递给白芷,送她们二人出门,元宵也从后宅溜了进来。 “真是个老狐狸精!”元宵咬着牙,对着离去的七娘啐了一口。 其实她刚才一直都没有离开,就躲在门后面偷听,自然听到了七娘妩媚的话语。 “怎么说话的?”谢周斜了她一眼。 元宵哼了一声,别过头去,说道:“我又没说错!” 谢周看着她说道:“这不是说错没说错的问题,知道刚才我为什么凶你吗?” 元宵双手抱怀,微扬着下巴,倔强说道:“我没错!掌柜的你还帮她说话,你没看到她是怎么对待那个姐姐的吗?难道你还真想去找那个骚……老狐狸!” 第279章 七天 谢周当然不会去,七娘那自以妩媚的眼神在他看来无非是惺惺作态,坐回诊桌后面,伸手示意元宵坐到对面,看着元宵黑白分明的清澈双眼,平静说道:“是的,你没有说错,她的确不是什么好人。” 元宵顿时就有了勇气,双手叉腰,挺胸抬头道:“那你为什么帮她说话?” “我不是在帮她说话,而是在帮你。”谢周看着她说道。 “帮我?”元宵不能理解。 “你知道她是谁吗?”谢周转而问道。 “不就是一个下等青楼的鸨婆吗?”元宵有些不屑地说道。 虽然七娘在黑市活的比她滋润很多很多,但在元宵有些倔强或者说固执的思想里面,那些青楼的鸨婆比她这种小偷还要下贱得多。 她以前是偷东西,但谋财不会害命,可这些青楼鸨婆却无一不是刽子手。 “是的,一个下等青楼的鸨婆。”谢周将白芷用过的药碗擦净放到一边。 顿了顿,接着说道:“但同时,她也是七色天的人,你应该听说过这个名字。” 元宵愣了下,不说话了。 七色天是黑市排行第二的邪教,仅次于大罗教,凶名远扬。 便是连她这种活在底层的底层之人都听说过七色天的恶名。 据说里面全是一等一的狠人,会生啖人肉,猛喝人血,浑身长满黑漆漆的长毛。 听着元宵的描述,谢周沉默了很长时间,幽幽地说道:“夸张了。” 那哪里是邪修,如果真有那种怪物,应该是深山里还未进化完成的卷毛野狒。 “七色天有一位姓贺的长老,境界很高,她便是那位贺长老的姘头。”谢周对元宵说道,这些天他没能收集到什么重要情报,但周围值得注意的街坊邻居却是打听了个清楚。 “果然是个老狐狸。”元宵冷哼一声。 “贺长老赏她丹药,为她灌顶,所以现在的她有五品境界。” “五品境很厉害吗?” “很厉害,如果打起来,就算是十个你都近不了她的身。” “那我就不近身,搞偷袭就是了!”元宵理直气壮地说道。 谢周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被元宵这么连环打岔,说教的心思减轻了许多,但还是耐着性子,认真说道:“她错了,你没错,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她根本不在乎谁对谁错?” “你得罪了她,即使是她有错在先,她依然会揍你,甚至会直接杀了你。” “你不是在我旁边吗?”元宵睁着无辜的大眼睛,说道:“掌柜的你也怕她吗?” 谢周不置可否,轻叹一声说道:“我总有不在的时候。” 元宵歪着脑袋想了想,然后一本正经地说道:“那我就一直跟着你!” 谢周更是无奈,本想教元宵隐忍的道理,可被她这么一说,哪里还教的下去? 看着元宵干净的眼神,谢周也不忍心把话说的太重。 毕竟只是个十四岁的少女,多年成长在黑暗的环境里,能保持一颗纯良的心已殊其不易,哪里还能对她要求更多? 况且践行心中的正义感不是错误,只是在这个黑暗的环境里,被迫成了错误。 “这件事情揭过。” 谢周转了话题,说道:“那我问你,在门外的时候,你为何要对白芷露出那样的眼神?” 元宵疑惑道:“白芷是谁?” 谢周说道:“先前受伤的姑娘。” 元宵挠了挠头,她看白芷的第一眼带着羡慕,是因为白芷长得很漂亮,但看到白芷是从对面的瓦舍里出来,她顿时就有些嫌弃,吞吞吐吐地说道:“她……她是个妓女。” 谢周冷冷地说道:“她有的选择吗?” 元宵低下头不说话了。 她哪里不明白,白芷那些人和她一样,都是被人打晕,醒来时就已经来到了黑市。 不同的是,她被人丢在了路边,而白芷却被带进了勾栏。 如果当时她再大上几岁,穿的干 净一些,也许会和白芷一样的结果。 她偷东西是没有选择。 白芷也没有选择。 或者她可以选择去死,但死亡需要无畏的勇气,活着何尝不是野蛮的坚强? 本质上她们都是同类的人,在这片黑暗里艰难求生。 “对不起……” 元宵轻声道歉,可很快就别过头去,嘟囔道:“她那么懦弱,活该被人控制。” 谢周没接话,知道她最后这句话只是有些赌气,这句话里再没有任何嫌弃白芷的意思,有的是悲哀,是对白芷不懂得保护自己的恨铁不成钢,是来自十四岁少女带着倔强的关心。 房间里安静了很长时间。 “她会好起来吗?”元宵忽然问道。 谢周没有说话,伸手揉了揉她的头。 …… …… 白芷离开后不久,陆续开始有人来药铺问诊,和前些天一样,谢周和元宵一直忙到午后才逐渐停歇。元宵累的趴在桌子上,肚子咕咕地叫着,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我饿了。” “去隔壁找杨师傅。”谢周摆了摆手,照例分出一块碎银子推到元宵面前。 “得令!”元宵喜笑颜开,一把抓住银子就往门外跑去。 好巧不巧,门外刚好有位老人走来,元宵躲避不及,砰的一声撞到了老人的身上。 老人停下脚步,稳稳地站在原地,反观元宵被震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没事吧?” 老人拄着拐杖,笑眯眯地看着她。 元宵揉着脑门,正准备说些什么。 “元宵,回来!” 谢周的声音忽然从背后响起。 这道声音很急促,甚至稍显慌张。 元宵愣了下,还没有反应过来,时空好似在这一刻发生了扭转。 谢周的身影不知怎么就出现在她的身边,握住她的手,把她拉向身后。 “你先回后宅。” 没给元宵多余的时间,谢周便对她说了句和清晨一样的话。 但清晨时的语境,谢周是故作生 气,用来缓解她质问七娘的不礼貌。 此时他的语气却很冰冷,不带任何情绪。 元宵小脸发白,她从没听过谢周用这样的语气说话,像是军令般不容置疑。 她重重地点了点头,懂事地没有多问,松开谢周的手跑向后宅。 这一次她也没敢在门外偷看,直接跑进里屋,将门闩上紧。 “小友,又见面了。” 老人对谢周和蔼地说道,拄着拐杖,从谢周的身边走进药铺,自顾地坐在了诊桌对面、那个为病人提供的椅子上。不请而入是为贼,可如果是铺面,自然另当别论。 谢周没有阻拦,在原地静立片刻,也转身进屋。 身后敞开的药铺木门自行合拢,发出重重地一声砰响。 房间里只亮着一盏油灯,昏暗的环境下,谢周死死地盯着老人的眼睛。 老人真的很老了,皱纹很深,眼窝深陷,却有着一双不似老人的眼睛。 这双眼睛并不浑浊,反而和元宵的眼睛一样黑白分明,初觉清澈见底,可看得久了,又仿佛是深山宅院里老树下的古井般幽深。 老人没有回应谢周的凝视,目光四处游离,看了看谢周开出的方子,敲了敲面前的诊桌,把斜放的墨笔摆放端正,随后饶有兴趣地拿起角落里元宵的识字册翻看起来,就像是回到了自己的家,轻松随意。 屋里的木炭早就燃烧殆尽,未添新炭。 寒冷从窗户和门的缝隙里钻了进来,却被老人手边的拐杖吞噬。 房间里安静的宛如时间静止。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老人将识字册放在原处,看着谢周说了一句话。 “姜桓,姜医师,这个姜是姜御的姜,那桓呢,是哪个桓?” 整句话里没有提谢周的名字,但谢周却知道老人已经叫破了他的身份。 老人接下来的话证明了这一点。他撑着拐杖从椅子里站了起来,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药铺内的摆设,缓声道: “或许你觉得是正桓的桓,可我却觉得它是谢桓的桓,你说对吗?” 谢周警惕道:“你是谁?” 老人笑眯眯地看着他,温和说道:“我叫应天机,从蜀郡来。” 谢周没有说话,沉默地看着老人。 很快他就从记忆中找到了老人的名字,蜀郡应天机,天府书院的山长。 那位传言中耳不能闻,目不能视,却能洞察天机的奇人。 据说他生而与天地相合,能看到常人看不见的东西,听到常人听不见的声音。 无数修行者和达官显贵远赴蜀郡,为求能见他一面,不惜在天府书院外苦等数月。 应天机毫无疑问属于儒门,但就连许多道门的修行者都对此趋之若鹜。 “我听说过你。”谢周淡淡地道,用你而不用您,是因为他对应天机没有任何好感。 “是吗?看来我还有几分名气。” 应天机笑容和蔼,深深的皱纹里透着慈祥,说道:“但你对我却没什么敬意。” “先撩者贱。” 谢周的回答只有四个字。 这四个字无关年龄和辈分,应天机曾数次窥视于他,还有那莫名其妙的敌意,套进这四个字中自然十分适用。 应天机并不生气,脸上依然满是笑容,带着些遗憾和歉意说道:“连续七天窥探小友,确是老夫有错在先。” 谢周愣了下,七天? 难道不是三天吗? 第一次是在隔壁杨记肉铺,老人的眼神让他有种冰冷的感觉,第二次老人站在对街的瓦舍前面,从背后袭来的目光就像针扎般刺痛,第三次是在暗影楼,那个眼神让谢周头皮发麻,几乎无法遏制想要攻击的念头。 接下来这些天老人一直没有出现。 不过看着应天机诚恳的眼神,谢周知道老人并没有说谎。 应天机不是没出现,而是出现了,但他却再没有察觉。 就像今天,直到老人来到药铺的门口,谢周才察觉到那份扑面而来的强大。 第280章 一场对话 谢周没有顺着应天机的话往下说,更没有纠结三天还是七天,三眼或者七眼,而是打量着站在木架前苍老如枯树般的老人,目光在老人的耳朵和明亮的眼睛上略作停留,说道:“相传你自幼双目失明,双耳失聪。” “传闻多有夸张。”应天机谦逊地说道。说话的时候,他依然没有回应谢周的目光,拄着拐杖站在木架旁边,看到有个角落积了灰尘,抬手挥出一道幽光,将灰尘拂去。 谢周说道:“所以看破天机也是夸张?” 应天机莞尔而笑,说道:“那只是世人对老夫的些许谬赞。” 谢周想了想,说道:“我看也是如此。” 应天机挑了挑眉,没说什么。 谢周注意到他挑眉的动作,心想果然是个珍惜名声如孔雀爱羽的人。 不过书生爱名,倒也没什么稀奇。 子曰: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 用通俗的话来说便是,君子感到痛心的是到死而名声不被大家所称颂。 圣人尚且如此,一般人更不必多言。 从这种意义上来说,应天机、张季舟还有星君都是同一类人。 不同的是,张季舟不惜生命前往长安,是因为那些名声本就是属于他的东西。 应天机不必如此,他几十年如一日地经营和维持着属于他自己的名声。 谢周看着侧身对着自己的老人,虽然不知道老人修炼的是何种功法,但可以肯定和精神方面有关。谢周从来不惧怕精神武学,但出于谨慎,他觉得还是应该打乱对方的节奏,掌握这场交谈的话语权,于是打破沉默说道:“听闻你评价过很多人。” 应天机表现的还是那般谦逊,说道:“枉得世人信任,老夫自不吝为世人解惑。” 谢周深以为然,点了点头,赞同说道:“枉字用的真好。” 应天机再次挑眉,轻声叹道:“倒是个口齿伶俐的小家伙。” 老人顿了顿,接着说道 :“遥记得多年以前,老夫与你师祖广莱颇有交情。” “印象中广莱的为人甚是忠厚,虽没怎么见过你师,但想来也是如此。” “在谦和有礼,尊重前辈这一方面,你比你师父还有你师祖可是差远了。” 应天机说的很随意,虽是反讽,却不显得咄咄逼人,依然平静温和。 这几乎话说的也很不简单。 外人提到青山前代掌门,也就是谢周的师祖,从来都是尊以广莱真人。 应天机直呼广莱,又说没怎么见过姜御,是在强调自己的年龄比广莱真人更大,辈分比姜御更高。一句谢周不如师父师祖,更是让谢周说不出半字反驳,难道能和师父师祖相争? 谢周沉默片刻,随后用称赞的口吻说道:“先生大才,应该进宫。” 进宫,进什么宫? 男人进宫能做什么? 起居郎、御林军倒是经常在宫中当差,但前者属中书省,后者属宿卫衙门。 所谓进宫,专指太监,当然也指三宫六院的娘娘们。 都说太监和宫中女人最擅长言辞交锋,常常绵里藏针,出言如刀,让人防不胜防。 应天机自然听懂了这句嘲讽,眉头微皱,却又很快缓和。 他没有再说什么,继续在言辞上争执没有任何意义,反而丢了身份。 “另外,你是第一个说我师父谦和有礼的人,如果师父在这,应该会很高兴。” 谢周由衷说道。 了解过姜御的人都知道,姜御此人,与谦和有礼完全沾不到边。 青山众长老都觉得姜御没有道心,行事强硬,独断专行。 燕白发不止一次感叹姜御暴虐杀,目无法纪,是一个极难共事的老畜生。 皇帝和李大总管统一认为,姜御很难交流,不是不讲理,而是过于霸道。 星君对此感触更深,他以前只觉得姜御狂傲自大,经过长安一战后,星君拂尘被毁,身遭重创,道心蒙尘,损失超过三十 年道行,更是加重看法,认为姜御就是一个活脱脱的疯子。 感触最深的应该是那些邪修和邪教,他们用生命做出了鉴定。 应天机噎了下,想着同道们对姜御的评价,无言以对。 谢周看着受挫的老人,咧嘴笑了笑。 其实他之所以对应天机如此反感,老人的窥探和敌意占了很大一部分原因,还有一部分原因在于他对应天机的印象本就不怎么好。 谢周以前从未见过应天机,对老人的印象全部来自于姜御。 记不得那是姜御第几次为他讲课的时候,提到了“天机”两字。 姜御对天机两字的解释是被天地藏起来的秘密,比如命运,比如未来,都在此行列。 人类偶然的第六感,修行者对危险的预知都属于窥探天机一二。 天机难测,瞬息万变,即使修行通天的强者都很难做到随时窥探天机。 当时方正桓和谢周一起听课,顺势问起了蜀郡的应天机。 姜御极为不屑,说应天机不过是沽名钓誉之辈,天府书院就是他心中的终南山。 应天机创办天府书院,便是效仿前人隐居终南,试图走终南捷径。 那所谓的耳不能闻,目不能视,却能窥探天机的言论也是他让人炒起来的。 不得不承认,他的炒作很成功,足不出户就将声名传遍天下。 无数人奔赴蜀郡,为求他的一句点评争得头破血流。 应天机确实有几分真本事,可距离与天地相合却还差的太远。 事实上,姜御对应天机的评价非常准确,可谓一针见血。 应天机年轻时曾求学圣贤城,学成后入朝为官,他自认胸怀治国良策,不屑科考,也不愿展露出身,从一介小官做起,给自己定了一个目标,立志十年内踏入朝廷顶层的权力圈。 可惜天不遂人愿。 应天机在豫州某地做了三年里胥、八年里正、十五年的县丞。 直到五十多岁,他才 勉强做到了此地县令。 这一做又是七年,他的政绩还行,百姓的评价也还行,但也仅限于还行。 应天机终于认清自己不是做官的那块料,他自以为的治国良策只是纸上谈兵,政绩虽说不错,但大夏十三州,一千多个县,比他政绩好的大有人在。 眼看此生高升无望,又不甘心在县令一职做到终老,应天机满心愁苦度日。 然而仕途失利,他却在此期间修行有成,终于突破一品境界。 一怒之下,应天机辞呈回乡,可回去后他越想越不服气,便转变策略,效仿前人隐居终南的事迹,创办天府书院,利用学子们传播声名,为的就是引起皇帝的重视,从而一步登天。 没有人知道,应天机的终南捷径其实差一点就成功了,就差那么一点。 多年前皇帝派人去往蜀郡,请应天机入朝为官,却被应天机拒绝。 原因是派来请他出山的人地位不够,为他安排的从四品官稍有些低,他看不上。 他要的是昔日皇叔三顾茅庐、请卧龙先生出山,将权力地位一起奉上的诚心和态度。 即使皇帝不来,也得派大总管来吧?即使不给左右二相,怎么也得给一部尚书吧? 应天机是这么想的,耐心等待朝廷的第二次、第三次的邀请。 可惜他失算了。 他忘了昔日刘皇叔身边是无人可用,所以才三请卧龙出山,且卧龙先生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史书上记载的一切一切都足以证明卧龙先生当得起这三顾之请。 如今的状况已然不同。 诚然,应天机有大才,突破一品后,他的眼光极准,是少有能参悟天机的人。 但如今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百姓的识字率超过八成,有贤能的人数不胜数,大总管、柴相爷、曹刑部、吴户部、历届殿试的进士郎们……哪个不是大才? 皇帝请一次已是给你极大的面子,如果 你不来,那便不来。 至于亲自请,那简直妄想。 后来皇帝修道,大总管掌权,直接遗忘了还有应天机这么个人。 原因更是简单。 大总管本身就是个极其强大的修行者,知道参悟天机有多么困难。 所以他一直都把关于应天机的传言当笑话来看,传言太夸张,足以证明应天机的不切实际,朝廷需要的是能脚踏实地办事的人,给小官看不上,给大官不放心,索性不予理会。 如果不是谢周出现,李大总管甚至想不起来还有应天机的一号人物。 谢周不知道发生在应天机身上的事情,也不在乎,直接问道:“是谁让你来找我的?皇帝,星君,还是李总管?” 应天机没有否认,轻声说道:“确实是有人请我来看你一眼。” 谢周说道:“只是看一眼?” 应天机点了点头。 大总管确实只让他看谢周一眼。 像应天机这样的聪明人,自然明白其中的原因。 大总管是想借用他多年养出来的名声,只要他看谢周一眼,无论结果如何,大总管都可以用朝廷和他的名义共同对谢周做出宣判。过程需要人为,结果却是由朝廷来定。 早在谢周来黑市的第一天,应天机就完成了大总管交给他的任务。 谢周说道:“但你似乎并不这么想。” 应天机抚须而笑,神情认真地说道:“那是因为我在你身上看到了一片血色,那是不祥之兆,所以我决定除掉你,为国为民。” 当然也是为了自己。 他在心里默默地补充说道。 杀死谢氏遗孤,此乃大功一件,可剑履上殿,竹帛留名。 话音落下,应天机脸上的笑容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冷冽的杀意。 他说的话没有作假,他确实在谢周的命格中看到了一片血色,就像当初在齐郡城的天穹上,姜御问星君从谢周身上看到了什么,星君同样说谢周的命格被血色缭绕。 第281章 七情 星君擅长命术,应天机擅长观人,毫无疑问他们做出的判断值得信服。 但姜御不信。 他从来不信命。 没有命运。 姜御不止一次说过这四个字。 况且谢周是什么人,什么性格,没有谁比身为师父的他知道的更清楚。 姜御知道自己性格上的缺陷,加上他一直很欣赏柳玉,所以在培养弟子的过程中,他顺势把柳玉当成了参照标准。 无论方正桓还是谢周,都被他教成了道门君子,这样的人,命格中何来血色? 谢周也不信。 他同样修行命术。 诚然,他在命术上的造诣远不及星君,论对天机的参悟程度也不如应天机。 不过随着境界的提升,他的命术修行也迎来了新的高度。 前些天在黑市入口处,他便是凭借命术的指引救出了那些被关在黑马车里的可怜人。 如果真有所谓的一片血色,他没道理对此毫无察觉。 谢周不信的原因还有一点,这一点源自于好友法显。 法显修的是通天禁,不仅能洞察天机,更是能操纵天机。 一双慧眼甚至能预知未来。 虽然法显只能看到那些因果小、境界低的人的未来。 但涉及命运的层面,即使星君和应天机加起来都不是法显的对手。 如果真有所谓的一片血色,法显也没道理不对他做出提醒。 况且不论是法显还是那些关于命运的典籍中,都无数次的强调命途无法确定,现在的因,未来的果,任何一个微小的转变都可能引起巨大的因果效应,如果有谁笃定的给出命格一说,不是虚伪即是蠢。 谢周没有和应天机讨论命运的兴趣,说道:“你确定能杀得死我?” 应天机说道:“如果你是在全盛时期,我也不会在这里出现。” 他的言下之意,自然是谢周重伤未愈,而他既然来了,便是有足够的把握。 谢周淡 淡地说道:“那你知道杀我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吗?” 应天机微微颔首,说道:“后果确实严重,我很可能走不出这座黑市。” 谢周进入黑市的第一天,吕墨兰、秦震和焦状元三人将他送到了无名药铺。 当时应天机就在附近看着。 吕墨兰太弱不提,秦震勉强能应付,但对上焦状元,他连一成的机会都没有。 即便活着出去也终将是死路一条。 因为姜御。 因为姜御还活着。 更因为姜御即将死去。 这无疑是姜御最疯狂的时候,谁都不敢在这个时间段对姜御发起挑衅。 所以朝廷沉默,内廷司退避,观星楼和紫霞观从那一天起便关闭大门。 星君和玄云子等人躲在阵法中,包括皇帝在内,至今都不敢外出一步。 姜御一天不死,他们就一天不出。 如果应天机在这个时候杀死谢周,势必会承受姜御最后的怒火。 再即使姜御不出手,谢三顺、王侯和黑衣楼的月娘等人也会替谢周报仇。 可以预见天府书院会消失,应家也会在黑衣楼的报复中不复存在。 谢周说道:“你承受得起吗?” 应天机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沉默了很长时间,轻声说道:“我也要死了。” “天府书院本就是一个工具,没了便没了,那些学生们自会有新的去处。” “窥探天机,有违天和,作为代价,我一生无有子嗣。”应天机缓缓说着,脸上露出和蔼或者说释怀的笑容,无有子嗣便无有牵挂,家族那些旁系的子孙后代又算得了什么? 命术中有句古训,是为算命不算己,算己死无疑。 但应天机修的不是命术,而是以另一种方法窥探天道。 他看人,也看己。 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命格逐渐被灰色浸染,那些灰色是规则,也是时间。 时间真是最可怕的敌人,看不到,摸不 着,在它面前你甚至连反抗的资格都没有。 应天机为此感到悲哀。 如今他的寿元只剩下不足半年,残余的生命比姜御更短。 既然如此,那还有什么好怕的? 不如在死之前,再做一件轰轰烈烈的大事,除掉命格被血色浸染的谢周。 为国为民为己。 “我明白了。” 谢周没有再说什么,看着这位风烛残年的老人,右手并作剑指探出。 挂在后宅墙上的紫气东来贯穿两扇纸窗,出现在他的指前,刺向老人的身躯。 前辈与晚辈,老年与青年,应天机与谢周的战斗就这样毫无预兆地开始了。 应天机没有躲避,转过身望向了谢周的眼睛,这是他从进入药铺第一次直视谢周。 那种头皮发麻的感觉再次袭来,谢周本能地要闭上双眼,却已经来不及了。 应天机拐杖点地,黑白分明的瞳孔悄然变换,眼白消失,黑色的瞳孔占据了整个眼眸。 几个呼吸后,黑色的瞳孔又忽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纯粹的、极致的白。 黑与白的变换就仿佛阴阳,仿佛昼夜,仿佛寒暑秋冬。 阴阳轮转,昼夜交替。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这些都是最平凡的东西,同时也是最不平凡的东西。 因为它代表着世界运转的规则,就像时间一样无法阻挡。 紫气东来悬停在应天机面前一尺,散发着凛冽的剑气,再不能前进一步。 这一尺就像天堑一般将他和应天机彻底隔开。 谢周和他的剑同时掉进了规则的泥潭。 在外人看不到的精神世界中,谢周的识海被应天机强势入侵,本来平静的识海刮起飓风,意识被撕扯出一个巨大的洞口,炽热的电光宛如神人挥鞭般落下,伴随而来的还有七道身影。 这些身影都是应天机。 不同的是,身影的年龄和装束皆有不同。 最左侧站着的是一个 十七八岁的年轻人,一身儒衫,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 旁边是个三十多岁的官服男子,握着拳头,神情愤怒地盯紧前方。 然后是个四十余岁的中年人,双手掩面,似乎在悲怆地哭泣,在他的指缝间隐约露出的瞳孔中,映照着一口尚未合盖的棺材,里面躺着一具老人安详闭目的尸体。 接下来是个孩童,四五岁的模样,躲在一片黑暗的地方瑟瑟发抖。 再下来是个二十余岁的青年,缩在背后的双手捧着一束花,眼神躲闪,似有怯意。 青年身边站着的依然是官服男子,眯着的眼神里满是厌恶。 站在最右侧的便是如今模样的应天机,只不过他的眼睛不再黑白分明,而是有火焰燃烧。 谢周怔了怔,顿时就明白老人的所修功法为何,这是七情。 七道身影,七种模样,对应着应天机连续七天凝视谢周的七道目光。 也对应着人之七情。 喜、怒、哀、惧、爱、恶、欲。 原来应天机以七情入道,将心境与天道结合,难怪能看破人心,洞察天机。 继而谢周忽然想起了那位举世闻名的大剑修司徒行策,司徒行策同样是以七情入道,不同的是,应天机是将七情融入本身,司徒的七情则集中于匣中之剑,是为七情七剑术。 “子曰,蓬生麻中,不扶自直;白沙在涅,与之俱黑……” “大胆刁民,谁允你欺压乡里!” “先生,学生来晚一步……” “娘,我怕黑……” “孟,孟姑娘,这是我特意……” “选贤不以能,贪腐不整改,宦官专权,世家当道,为何如此不公!” “相传应天机自幼双目失明,双耳失聪,却能听常人不可听之音……” 七道身影以不同的立场说着不同的话,仿佛课堂间歇的私塾般吵闹。 可就在下一刻,所有的声音同时消失,七道身 影同时望向了谢周。 准确的说,同时望向了谢周在精神世界投影出的那道直指本心的意识。 七道强大如深山沧海般的精神力量朝谢周涌了过去,就像饿狼扑食,要将猎物撕碎。 谢周自幼具备道心,精神力异常强大,即便当初黑衣楼那个擅长精神武学的苦行僧都无法奈何他分毫,但此时此刻,面对应天机准备七天的突袭,他生出了极大的警意。 让人窒息的危险感扑面而来,谢周头一回感受到来自精神世界的威胁。 他无法逃离,无处逃离。 除非掌握着像星君那般神游物外的法门,谁都无法将意识完全剥离识海。 一旦意识受创,运气好则陷入沉眠,运气不好则变成白痴。 倘若意识被外力抹灭,则会失去所有思考和行动的能力,虽有呼吸,却与死人无异。 谢周迅速向后退避,待七道攻击在追他的过程中连成一线,猛地一拳轰出。 可当七道精神力量接连破碎,应天机的身影忽然出现在线条的最后方。 不是哪道投影,而是应天机本身。 他提着一把银白色的剑,一步一步朝谢周走来。 在行走的过程中,他的白发慢慢变黑,身躯慢慢变壮,苍老慢慢年轻,眼睛黑与白交替的速度逐渐变慢,最后黑白并立,左眼黑,右眼白。就像阴阳交合,白昼与黑夜握手,黑与白达到了完美的平衡。 应天机也从老人变成了和谢周看起来一般大的青年。 精神世界中,七道投影与青年归为一体,向谢周递出了手里的剑。 现实世界中,仍是老人的残躯握紧拐杖,点向了谢周的眉心。 规则的力量在这一刻攀至顶峰。 这是他用七天布局,将七情之法融会贯通后用出的最强一击,也是他这辈子用出的最强一击。他要用最快的速度,赶在吕墨兰等人到来之前,将谢周格杀于此。 第282章 妖孽 强者之间的战斗该是什么模样?大部分都像姜御和星君那般轰轰烈烈,每一次攻击都蕴含着至强的威压,搅动天地,撕裂层云,声势若神人擂鼓,威力若海啸山崩。 但如果是擅长精神类武学,自然另当别论,这类强者的战斗都很平静。 往往一个眼神就能让人沉沦,一句话就能将人逼疯。 当初在前往齐郡城的路上,苦行僧目露金光,几乎将关千云拉入佛道。 后来苦行僧受邀前往齐郡,看了孟原一眼,就控制了后者的意识。 这是因为在外人无法看见的精神层次,发生着更加宏大的场面。 比如此时此刻,谢周看到的是七道不同的投影分身,与应天机的主意识合为一体。 然而外人看到的,就只有老人抡起拐杖,要去打面前的青年。就像生气的老父亲教训自家不成器的孩子,拐杖抡的极快,可将要落下时又变得缓慢而笨拙,似乎有些不忍。 下一刻。 忽然有少女清脆如铃的声音响起。 “不准你打我家掌柜!” 连接后宅的房门被人推开,元宵双手握着一根木棍朝这边冲了过来。 她从来都不是一个循规蹈矩的姑娘。 谢周让她躲到后宅,她躲进去了。 可当看到挂在墙上的铁剑冲出屋外,她哪里还躲得下去? 她不放心谢周,急忙跟了过来,正好看到老头子抡起拐杖的一幕。 她黑白分明的眼睛瞪得像是铜铃,略有稚气的小脸上写满了生气。 她不允许任何人欺负她的掌柜! 谢周的意识仍处在最深层的精神世界,没有察觉到元宵的出现。 应天机应该是有所察觉,白眉向上挑了一下,却没有过多理会。 他不担心误伤,因为元宵根本闯不进这片天地。 事实也确实如此,当元宵的右脚迈过门 槛,整个人突然被慢放了百倍千倍,变得缓慢无比。动作变慢了,思维却没有变慢,她呆呆地感受着这一切,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拐杖就要打在谢周的头上。 在谢周的意识中,那道银白色的剑也即将没入他的心口。 谢周没有动,看着年轻版的应天机和近在咫尺的剑芒,若有所思。 为什么应天机会出现在他的精神世界? 那是因为应天机用秘法将自己的部分意识剥离,强行闯进了他的意识中。 为什么会有七道身影? 那是因为应天机连续七天,在他身上种下了七道隐藏极深的精神印记。 可是,这道银白色的剑从哪来? 他为什么还能带一把剑? 或者从另一个角度思考,那七道身影为何会穿着不同的衣服,他们凭什么穿衣服? 人的意识体难道不该是赤裸的吗? 还有自己。 为了不那么显眼,谢周穿着一身在黑市很常见的深色棉袄,内衬一件月白色的薄衫。 但这是他在现实世界的着装,为何在精神世界中同样如此? 如果把这个问题抛出去,相信很多人会说理当如此,精神世界是现实世界的投影。 谢周却不这么认为。 精神世界是意识的投影,是本性和心灵的投影,绝非现实。 应天机手中突然多出来的剑更是证明了这一点,同时也给谢周提了个醒。 所思所想。 言出法随。 “原来这就是精神层面的战斗吗……” 谢周忽然想明白了。 当他被逼入精神世界,下意识将现实中的自己代入其中,所以他和现实穿着相同。 同时他也下意识地认为剑无法带入,所以这片天地里就没有紫气东来。 可如果他换个角度思考呢? 应天机越来越近,那道银白色剑光的头部甚至已经贴到他的胸 膛。 可接下来这道剑再无法前进哪怕一步了,因为谢周看着他的眼睛,说了一句话。 “要有剑。” 谢周说道。 话音未落,一道紫色的剑气便在他的应天机之间荡漾开来,凝聚成紫气东来的剑影。 应天机手里的银白之剑刺中紫气东来的剑身,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年轻版的应天机倒退几步,死死地盯着谢周的双眼,再度袭来。 谢周看着他咧嘴一笑,右手张开。 又有紫气的剑气从他的掌心探出,再度凝聚成紫气东来的剑影。 还没有结束,他周围的天地里荡漾出无数剑气,多出了无数把剑。 谢周突破时的一幕重现。 不同的是,当时谢周操纵的都是从内廷密探们手中夺来的剑。 而此时此刻,围绕在他身边的剑尽皆是紫气东来,雪白的剑刃、古朴的剑柄、泛着紫意的幽然剑气……青山传承千年的独一无二的名剑今天多出了无数个复制品。 应天机愣住了。 他停下攻击的动作,艰难地、缓慢地垂下了握剑的手。 他输了,输的彻彻底底。 银白色的剑光无声无息地消失,他身体上的肌肉松散,皮肤发皱,黑发归于枯白,年轻重回苍老,满脸苦笑地看着谢周,想说些什么最后却只发出一声长叹。 无数道剑光斩落,应天机的意识体被剑刃撕裂,化为点点星芒散去。 光明退散,世界恢复正常,昏暗的药铺在眼前重现。 举着拐杖的应天机发出一声闷哼,猛地喷出一口鲜血。 但他手里高高举起的拐杖却没有停滞,依然砸向了谢周的脑门。 劲风呼啸,少女的斥责声随风而来。 谢周瞬间神情大变,猛地转过身,双手抱住了扑过来的少女。 他将后背交到应天机面前,虽有紫气东来护佑,可放 眼过去,皆是破绽。 应天机却没有攻击,同样神情大变,松开手里的拐杖,脸上浮现出痛苦的神情。 这是因为现实中的这一击他同样毫无保留,倾注了十成心血,将气息攀至顶峰。 就像拳手用全力轰出的拳头,又像是黄河奔涌,难以回收。 所以即使已经杀不死谢周,应天机还是决定将这一击打出去。 但问题在于,当阻力消失的同时,元宵一个趔趄来到了距离谢周不到三尺的地方。 元宵只是一个十四岁、不通修行、身体还很瘦弱的少女。 如果应天机坚持打出这一击,除非谢周做到十二分的完美防御,否则稍有气息外露,都可能将这个无辜的少女波及致死。 应天机无法接受这种事情的发生。 他丢掉拐杖,毅然决然地将所有的气息倒逼回了自己体内。 本就精神受创的躯体又在物理层面上遭受重创,应天机双腿一软,撑着木架,弯着腰,不停地咳嗽起来,神情格外痛苦。 半晌,老人才直起身子,掏出一块手绢擦掉嘴角暗红色的血,看着谢周说道:“如果我没有算错,你应该从未修行过精神武学。” 老人脸上没有了和蔼的笑容,取而代之的是无奈,是痛苦,声音里更是带着难以言说的沧桑。他那一黑一白的眼睛也已经恢复正常,却不再黑白分明,而是变得无比浑浊。 谢周说道:“不错。” 应天机用质问的语气喝道:“那你凭什么能用出神之具象的手段!” 谢周这才明白原来他唤出紫气东来的手段叫神之具象,说道:“这很难吗?” 应天机愣了下,苦笑一声,无言以对。 这很难吗? 这当然难。 所思所想皆为现实,这句话用来形容神之具象不假,但想要在精神世界具象出属于 现实层面的东西,不是说你有足够的想象力就能办到,而是需要足够强大的精神力,需要足够的智慧,更需要坚定的信念。 比如你要具象出剑,你得先相信自己手里有剑,而且毫不怀疑。 这句话听起来简单,做起来却是极难。 因为所有人的意识体都是赤裸的存在,手里本不存在剑。 一件不存在的事情,要把它幻想成现实,首先要学会欺骗自己。 就好比你告诉自己说明天的太阳会从西边升起,你无数次重复,无数次笃定,可内心的最深处依然留有怀疑。骗自己的过程也是掩埋真实的过程,没有什么比这更难。 即使是骗自己,也不能随意欺骗。 就像应天机不会把自己想象成天道,那样只会被天道反噬;他也不会把自己想象成和姜御同等级别的存在,因为他的精神力不足以支撑他使用那么强大的力量。 应天机二十余岁就修成二品巅峰,为了迈出最后一步,他用了三十多年的时间。 然而正是他苦修三十年才学会的神之具象,谢周却只给出了四个字的评价。 这很难吗? 这不难吗? 也许吧。 应天机满是皱纹的脸拧在一起,视线有些模糊,他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 他的道心几乎不稳。 今天他用出此生最强的手段,即使面对比自己更强的人都有信心一战。 可惜他算尽一切,却没算到谢周是个一眼就顶他三十年的妖孽。 应天机浑浊的眼中失去了所有光彩,转过身,步履艰难地出了药铺。 谢周看着他的背影,没有阻拦。 这不是仁慈,而是因为应天机强行散去了自己的最后一击,既然他甘愿冒着自己重伤折寿的风险也不肯波及元宵,那谢周自然也不介意放这位时日无多的老人离去。 第283章 让传闻成真 药铺紧闭的屋门打开,应天机走了出来,向黑市出入的地方走去。 他手里拿着一块蓝白相间的格子手绢,不停地咳着,很快手绢就被染成了红色。 他早就没有了来时的自信,身体变得极度佝偻,走路摇摇晃晃,似乎就要摔倒。 谁都能看出他的虚弱。 虚弱在黑市是一个很危险的信号,意味着可以任人欺辱。 当然,很少有人平白无故地去欺辱一个老人家,但如果这个老人家很不一般呢? 君子无故,玉不去身。 应天机真的很喜欢玉。 寒风吹动他的外衣,能看到他的腰间戴着一块巴掌大,雕成莲花形状的玉佩。 白莲高洁,白玉剔透,两者的结合浑然天成,做工极尽精美,堪称巧夺天工。 不止有羊脂玉雕出的玉佩,他苍白却不凌乱的白发挽成一个髻,其间插着一根白的透亮的玉簪,右手上戴着一个布满草绿蛇纹的蓝田玉环。有眼尖的人注意到,老人脖子上系着一根红绳,想必下面同样挂着一块美玉。 黑市中不乏识货的人,这几块玉佩的价值至少万两白银。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很快周围就聚集起许多人,前后左右,超过三十个邪修观察注意着老人的动静。 应天机当然不在匹夫行列,可他这一副虚弱的模样又与匹夫何异? 谁都看到了他手里沾满鲜血的手绢。 谁都看到了他连路都走不稳,步履蹒跚,跌跌撞撞。 老儿佩玉,稚子携金,谁不眼馋? 可谁都不是傻子,谁都不想当第一个出头鸟,更重要的是谁都不想当着这么多“同道”的面去抢,即使抢到了也会变成其他人的眼中钉,想把玉占为己有是一个很难的问题。 但谁都不肯离开,周围贪婪的邪修们越聚越多,很快就超过五十之数。 他 们不紧不慢地跟在应天机身边,各怀心思,不时和身边的同伴发出窃窃私语。 “他手上那环子我见过,在武威城,和他这块差不多,卖了四千两银子。” “看他腰上的玉佩,不比手上的环子好?我看得值五千两白银。” “五千两?你也太小看羊脂白玉的价格了,这玩意儿是看光泽色度的,我告诉你,他这块玉佩的价值至少万两银子起步。” “这么值钱?” “你以为?很多有钱人脑子里装的都是狗屎,就喜欢这些没用的玩意儿!” 应天机依然在咳着,不止手绢,整个右手都被血染红了。 他听到了周围邪修们的私语声。 万两? 老人嘴角撇出一抹嘲讽的微笑,心想真是一群没见识的东西。 白莲佩是唐家家主送给他的礼物,单说做工就不止万两,整体价值更是难以估量。 玉环则是五年前他九十大寿时长安某位侯爷送来的寿礼,据说是那位侯爷花三千黄金从清河某位大富商处买来,三千黄金折四万白银,即便如此还是那位富商给出的友情价。 但他身上价值最高的,却是被众人选择性忽视的玉簪。 这玉簪不是什么美玉,做工也不算精美,却是前任圣贤城主的遗物。 前人馈赠,圣者遗留,价值已经无法用金钱衡量。 换做平时,被众邪修用指点的语气和目光围堵,应天机肯定会愤怒的出手。 就像几天前的暗影楼,应天机毫不留情地将那个撞了谢周的邪修抹杀。 他一眼就能看穿这些人的命格。 应天机甘愿自己受伤也不肯波及元宵,是因为他眼中的少女虽然浑身上下到处都是不合格的地方,与天府书院的学子们相差甚远,但至少命格纯净,从未害过他人性命。 元宵是无辜的。 应天机无法伤害 容忍自己伤害到一个无辜的人。 他不是好人,却也不是坏人。 况且应天机从始至终都把自己当作国为民的天道使者,绝不能残害无辜。 可这些邪修不同,他们的命格无一不鲜红侵染,残忍、暴戾、血腥。 死不足惜。 遗憾的是老人现在已经没有替天行道的能力了。 他没办法杀死这些人,只能叹了口气,身影愈发佝偻,消失在黑暗深处。 消失是字面上的消失。 就像一滴水掉入大海,一片云汇入云层,依然存在,却找不到存在的痕迹。 一路跟随老人的邪修们都震惊地停在原地,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人呢?” “人去哪了?” “老头子不见了!” “有谁看到他是怎么消失的吗?” 众人不再刻意压低自己的声音,街上充斥着质问和谩骂的声音。 那个浑身都是宝贝的老人,就像鬼一样在他们的眼前活生生的消失了。 众邪修没有在街上停留太久,有人遗憾返回,有人咒骂着继续追踪。 没有人注意到,有位头戴笠帽的健壮青衣男子始终没有停下脚步,不紧不慢地走着。 九狱楼中,秦震进入第八层,来到徐老的面前,汇报了无名药铺发生的一切。 徐老挑了挑眉,显得很是诧异,说道:“谢周如何?” 秦震说道:“伤的也不轻,好在是意识受创,对他而言不算什么。” 徐老沉默片刻,由衷道:“了不起。” 秦震深以为然。 应天机毫无疑问是个大人物,他来到黑市,徐老自然会派人盯梢。 这个人便是秦震。 只不过应天机的境界太高,感知力强的恐怖,秦震不敢靠近,导致跟丢数次。 秦震满心恼火,既然知道应天机的目标是谢周,索性放弃跟踪,就守在无名药铺附近的地方,隐藏 气息像是黑暗里的猛兽,耐心等着应天机的出现,然而他等来的只有寂寞。 应天机隐藏气息的手段甩他八十条街,老人都进了药铺他还无有察觉。 直到最后应天机的意识被谢周撕碎,精神波动肆虐传开,秦震才后知后觉。 他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十九巷,正好看到了应天机重伤出门的场景。 秦震惊了,确认谢周还活着以后,悄然松了口气。 他服了,是真的服了,心服口服。 如果是正面对抗,秦震有信心拿下应天机,但他这几天也感受到了应天机的精神力有多么强大,各种无法预知的手段防不胜防,对上应天机,秦震只有不到五成的把握。 然而谢周却是以负伤之躯,只付出不多的代价就将老人击败。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等到谢周完全恢复,秦震很可能都不是他的对手。秦震确认了这个事实,就像应天机、马袁总管和那些内廷密探们一样,他也感受到了深深的无奈。 “应天机到了哪?”徐老问道。 秦震沉声说道:“正在离开黑市的路上,秦茂在跟着他。” 应天机的消失瞒得过那些不入流的邪修们,却瞒不过秦家兄弟二人。 那只不过是钻意识的空隙,操纵人思考能力的障眼法。 在秦震和秦茂眼中,应天机仍保持着正常的行走状态,从未消失。 秦震来这里汇报,便是询问徐老的意见,是放应天机离开,还是如何? 徐老沉默下来,转身走到窗户旁边,看着窗外泛着幽光的暗色,片刻后轻声说道:“传闻应天机双目失明,双耳失聪,既然如此,那就让传闻成真吧。另外,再给他带去一根拐杖,断他一条腿。” 应天机就要死了,如果说之前还有半年可活,现在应该只剩下不到三个月。 徐老却 不想让他这三个月活的自在。 瞎了他的眼,聋了他的耳朵,断了他的腿,便是他要为此付出的代价。 可以预知今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应天机遭受的一切都会起到极好的震慑效用。 …… …… 黑市北部十九巷,无名药铺。确认应天机已经离开,谢周示意元宵关上屋门,扶着诊桌,对着装垃圾的木桶吐出数口淤血。 他绝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轻松。 应天机以大手段闯入他的意识防御,本质上就是一次严重的精神伤害。 灵魂映射进现实,让尚未恢复的伤势再次加重。 谢周看似没有受伤,表现得十分淡然,是他需要用这种姿态震慑对方。 “为什么回来?”谢周坐到椅子上,擦掉嘴角的血,看着元宵问道。 他是真有些生气了。 先前那一刻来的突然,若不是应天机强行收手,元宵很可能被波及受创。 虽然结果无碍,但把生死寄托在外人的人格上,这种滋味想想就难以接受。 元宵也明白自己捡回了一条命,低着头,轻声说道:“我不放心你。” 谢周没有因为她的示弱心软,可训斥的话到了嘴边,犹豫片刻却又咽了回去。 他当然有许多问题可以反问元宵。 比如你来了就有用吗?你凭什么觉得自己能帮得上忙? 最终谢周什么都没有问。 元宵能在黑市独自生存超过两年的时间,足以证明她是一个很聪明的孩子。 她知道自己的弱小,知道自己在很多人眼中都是蝼蚁般的存在。 可她也有在乎的东西。 她怕谢周会死。 所以即使她心里十分畏惧,但她还是来了,她想尽可能的帮到谢周哪怕只有一点。 ps:网站月票榜已经上线了,排名关乎书籍推荐,大家可以更新到最新版本,给本书投保底月票了 第284章 喜欢 这不能说是元宵的错。 元宵对修行没有概念,对实力和境界没有足够的认知,谢周也从未告诉她关于自己的事情,可这并不怪她。她只是单纯地为谢周着想,觉得自己可能帮得上忙。 谢周沉默了很长时间,看着元宵轻声说道:“元宵,你走吧。” 元宵愣住了。 如雷轰顶。 她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她呆呆地看了谢周一眼,然后垂下了头。 如果换成普通的小姑娘,这时候可能会哭,会问上一句难道你不要我了吗? 或许还会用最诚恳的语气道歉,说我错了,我可以帮你烧水,帮你抓药,我以后都会很听话,求求你不要赶我走。 但元宵不是普通的小姑娘,她是个独自就能在黑市生存两年的强者。 她什么都没有问。 她也倔强的不肯认错。 她更不想哭,但不知怎么回事,眼泪忍不住在瞳孔里打起了转。 “我不是要赶你走。” 谢周看她的表情就知道她误会了,解释说道:“我准备把你送出黑市。” “送出黑市?”元宵呆了下,反应过来,问道:“去哪?” 谢周说道:“长安。” 说是长安,其实就是青山,谢周唯一能放心的地方只有青山。 前些天秦茂将元宵的事情上报徐老,徐老只觉得谢周胡闹。 养一个弱小的少女在身边,无异于给敌人送去一个把柄。 应天机终究是儒门的正派人士,所以才对元宵手下留情,但像他这种在黑市只有极少数。 如果下次来的是七色天的人呢? 如果是那些独行的杀手呢? 祸不及他人这句话他们眼里就是个笑话,为达目的,他们不介意用任何手段。 少女的情绪来的快去的也快,当明白谢周不是要赶她走后,元宵吸了吸鼻子,以最快的速度 抹去还未落下的泪珠,抬起头,倔强地说道:“我不走!我就要跟着你!” 谢周笑了笑,权当没有听到。 抗议可以有。 可惜抗议无效。 谢周决定等晚上就去黑市南部一趟,他已经打听过了,吕墨兰是多宝楼的负责人。 要送元宵离开,谢周自己是做不到,但吕墨兰应该会有办法。 “另外,以后都不要这样了。” 谢周对她说道。 元宵没有说话,抬起头,倔强的看着他。 谢周说道:“你放心,我不会死的,这里没人能杀得死我。” 元宵还是没有说话,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却是接连眨动数次。 她这副表情就好像在说掌柜的你不要骗我,我很聪明的。 她可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在黑市混这么久,她很清楚这里面藏着很多厉害的人物,比如暗影楼能用影子杀人的罗刹,九狱楼能用眼神杀人的邪神,石房子里吃人不吐骨头的怪物,龙XX楼能把人吸成干尸的恶鬼…… 好吧,她的认知也存在很大的偏差。 谢周看着少女怀疑的表情,伸手把她的头发揉乱,挑眉道:“难道你不相信我?” 元宵的头发不算长,勉强垂到肩头,完全谈不上顺滑,且由于长期营养不良,元宵的发色枯黄,发尾毛毛躁躁,当被谢周揉乱之后,清秀少女瞬间又变成了那个假小子。 元宵气得直鼓嘴巴,拨开他的手,然后把头发捋直。 “那就信你一次咯。”元宵撇着嘴,用勉强的语气说道。 “这就对了。”谢周笑了笑,伸出右手小指,元宵很不情愿地与他拉勾约定。 药铺里暂时安静下来,谢周从木架上取药,配合从青山带来的疗伤丹,为自己调了一碗养气补血的药汤喝下。 元宵安静地看着这一切。 不知过了 多久,少女终于鼓足勇气,问道:“掌柜的,你是修行者吗?” 谢周没有否认,笑着说道:“你不是都知道的吗?” 修行者的身份很难隐瞒,谢周也没有刻意隐瞒,只隐藏了境界实力。 他很少吃饭,从不怕冷,手从来都是温热的,也从不睡眠…… 元宵就算是傻子都能看得出来。 隔壁老杨,对街的白芷和六娘七娘她们,虽不及元宵看到的多,却也能看得出来。 在这个修行者占比超过五成的黑市中,根本不值得半点稀奇。 元宵低着脑袋,双手不自然地绞在一起,想要说些什么却张不开口。 谢周看穿了她的心思,笑着问道:“你是想让我教你吗?” 元宵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看着谢周说道:“我也想修行。” 说完她又低下脑袋,不敢看谢周的眼睛。 即便少女从未接触过正规的修行门派,却也知道传承的重要性。 纵使抓她的那个贼头都有派系,进个私塾都得敬茶叩礼,何况那些武学。 许多门派都有严格的规定,不允许泄露本门武学,违者按叛徒处理。 或许是怕谢周为难,元宵没有安静太久,很快咧嘴笑着说道:“我就是随便说说,掌柜的教不教都行,我没关系的。” 谢周没说教,也没说不教,想了想说道:“先把字认完,把身子养好再说。” 元宵权当他默认,开心地嗯了一声。 青山的门规倒没有规定不能外传,毕竟除去一本剑法总纲,青山好像也没什么独门绝学。 谢周在青山学的背的,那些剑法和术法,几乎全都是道门流传的通用武学。 或许会有人觉得疑惑,既然如此,青山为何能成为最强? 这就能用私塾的定律解释。 同样的时间,同样的地点,听同样的先生讲课 ,有人连字都认不全,有人能举一反三,更有人甚至不用听课,给他一本书,他就能总结出其中的所有规律。 最后一类人就是世人统称的天才。 再比如应天机所谓的神之具象。 应天机用三十年的时间,又是骗自己,又是锤炼精神,终于得窥门径。 谢周却根本没想那么多。 哪有什么骗与不骗。 他看到应天机手里有剑,于是觉得自己也该有剑,然后就有了剑。 就是这么简单,一个念头的问题,哪有失败的道理? 修行者众多,但只有最顶级的修行者才能名传天下,受人景仰。 青山的名声在那摆着,诸位天才中的天才都争相来拜,何愁不兴? 教元宵嘛,倒不是不行。 问题在于,元宵的资质属实不怎么样,而且过了打基础的最佳年龄。 更重要的是,元宵的身体亏空的厉害,得先把身体养好,才有修行的机会。 谢周不愿意让元宵失望,没有把这些说开,笑着问道:“你知道什么是修行吗?” 元宵张了张嘴,茫然地看着他。 什么是修行? 她才不懂。 她唯一接触过的修行是早些年贼头教给她的几句残缺的心法。 元宵甚至都无法确定那几句心法算不算修行,因为她印象中的修行者都很厉害,就像,嗯……就像暗影楼里影子杀人的罗刹,九狱楼里眼神杀人的邪神,石房子里吃人不吐骨头的怪物,龙凤楼里把人吸成干尸的恶鬼…… 谢周忽然问道:“你就不怕我和你心中的那些怪物一样,都是坏人吗?” “不怕!”元宵斩钉截铁地给出回答,想了想说道:“掌柜的是好人,再说了,那些坏人是心怀,和修行有什么关系?就算是坏的修行,我们拿它做好事不就行了吗?” 谢周挑了挑眉 ,显然元宵能说出这番话超出了他的意外。 这话很有道理,奈何连一个少女都明白的道理却有很多人想不明白。 “为什么想修行?”谢周又问。 元宵毫不犹豫地说道:“我想帮你。” 等她修行有成,遇到危险的时候就能站在谢周身边,不用像今天这样躲起来了。 谢周笑了笑,随口问道:“那你为什么想帮我?” 元宵沉默一会儿,忽然看着谢周的眼睛,认真说道:“因为……因为我喜欢你!” 谢周愣了下,旋即莞尔而笑,赏了少女一个脑瓜崩。 小小年纪,懂什么是喜欢。 …… …… 元宵的身子弱,早起识字外加忙活一上午,很快就困的不行。 把炭盆端到后宅,补觉去了。 谢周关上药铺的门,点燃油灯,看着诊桌上的拐杖。 这根拐杖是应天机所留。 拐杖看不出用什么材质制成,表面油光发亮,花纹很厚很重,拎起来很有质感。 奇怪的是,谢周竟然在拐杖里面感受到一抹跃动的剑意。 谢周伸手抚摸着拐杖的表面,眉头越皱越紧,直到握住拐杖扶手的下方。 “这……” 谢周神色微变,忽然紧紧握住拐杖,锋利的剑意从掌心探出,缓缓向下滑动。 房间里响起一阵劈里啪啦的密集的响声。 拐杖表面崩碎,木屑飞散飘落,露出里面真实的模样。 原来是一把剑。 一把银白色嵌以黑边的长剑。 也是应天机在他意识中握着的剑。 这把剑的相貌很特殊,像是一条直线,没有佩饰也没有剑格,从正面看过去像是一根棍子。正因如此,它才能被油木掩盖封存在拐杖里,也难怪应天机随时都拄着这把拐杖。 “七情。” “欲之剑。” “无垠。” 谢周看着这把剑,轻声说道。 第285章 无垠 七情欲之剑,无垠。 这便是眼前这把剑的来历。 关于无垠的记载始于八百多年前,圣贤城有位名叫戴胜的大儒游历天下,感世人疾苦,归来后整理一路见闻是为《戴氏礼经》。 礼经成书之日,戴先生在修行上亦有突破,藉此跨越领域,自成一脉,是为七情。 恰逢铁炼门欧阳氏的一位先祖在圣贤城做客,同时有所感悟,成了七情一脉的第一位弟子。这位欧阳氏先祖在返回铁炼门后,根据心中感悟打造了七把神剑,统称为七情剑。 他所留的传承,被称为七情七剑术。 大剑修司徒行策便是此脉传人。 应天机的剑术很烂,他传承的应该是圣贤城的七情道,而非七情七剑术。 至于无垠剑是怎么到他的手中,这点不得人知,但谢周不可能认错。 因为无垠剑的相貌被画在奇兵谱的第三十多页,是少有的绝世之剑。而且无垠剑没有剑格,如果稍有不慎,就会伤到自己,这是铸剑的欧阳氏先祖有意为之,寓意着欲望伤人伤己。 “无垠剑难道不是在司徒行策手中吗?”谢周右手不自觉地轻叩着诊桌,陷入了思索。 七情七剑术讲究一心多用,一人操纵多剑御敌,如果修行到极致,可同时操纵七把剑,相当于七个强大的剑修同时作战,可各自为战,可联手御敌,简直是缩水版的领域。 所以外界常有传言,司徒行策虽未入领域,但可力战领域。 八百多年过去,七情剑分散各地,七情道的传人们都以集齐七剑为目标。 其中以司徒行策为最。 据说司徒行策背后的剑匣中已集齐七情剑中的五把,包括欲之剑无垠。 现在看来传闻有假。 那怎么处理这把剑? 谢周自己用不上,又不方便送人,留在身边或 带去青山都会有麻烦。 谢周思索片刻,忽然有了办法,咧嘴一笑,抬手点在无垠剑的剑身上,将渗出来的剑意逼退封锁,随后找了块黑布将剑包裹住,像是应天机拄杖般拿在手上,出门朝黑市南部走去。 …… …… 黑市南部有一座三层建筑,外表涂以金漆,极尽华丽。两尊石狮子分立大门两侧,各含着一颗脸盆大小的夜明珠,明亮却不刺眼的月白色光芒照亮门外铺着红毯的道路。 这里便是黑市三楼之一,负责贩卖各种东西的多宝楼。 多宝楼的名字就像外墙的金漆一样显得很土、很低级、乃至低俗。 但黑市不在乎这些评价,他们要的是用最直接的方式表达多宝楼的存在。 多宝楼分三层,第一层类似长安天机阁的超级商铺,什么都卖,什么都有,鱼龙混杂。 不同的是,长安天机阁的商铺都是固定商位,交了租金才有卖东西的资格。 多宝楼的一层不需要租金,谁都可以在这里摆摊,俨然是自由的交易市场。 邪修们抢到了什么宝贝,或者有什么不需要的东西常常会来此交易。 如果宝贝更加值钱,就有资格登上二层,送去鉴定,或由多宝楼收下,或送去拍卖。 是的,多宝楼的二层便是一个巨大的拍卖场,每月的初一十五都会在这里举行拍卖会,出售近期收到的珍宝,其中不乏被外界明令禁止的邪功、血丹等珍品。 如果哪位邪修抢了朝廷和那些名门大派的宝贝,为防追杀,也经常来此出手。 傍晚时分。 谢周戴着斗笠,拎着黑布包裹的无垠剑,迈入了多宝楼的大门。 临近夜晚,正是邪修们活跃的时候,多宝楼内人声鼎沸,讨价还价的声音不多,反而有很多谩骂和诅咒的声音,还有很 多威胁的声音,但整体还算平和,没有谁敢在此动手。 这里受黑市官方保护,楼外驻守着几十个黑甲军,还有很多大罗教的信徒维持治安。 不仅如此,多宝楼虽然没有规矩,但长久以来还是形成了许多不成文的规矩。 比如:绝不能在多宝楼夺宝。 即使吵的再凶,诅咒的再狠,都不能违反规矩。 否则就会被众邪修和黑市官方联合追杀,几乎是死路一条。 谢周来多宝楼的原因自然是无垠剑。 应天机活着离开了黑市,以他对谢周“命格中一片血色”的评价,难保他不会把无垠剑的消息泄露出去,以此来借刀杀人。 谢周有理由怀疑,应天机之所以把无垠剑留下,存的便是这个心思。 所以他不准备把这块烫手山芋留在手中。 怎么处理? 当然是卖掉。 用又用不上,送又没人送,留下又会是麻烦,索性直接卖掉。 虽说有些可惜,但这是目前他能想到的最合适的处理方法了。 谢周没有在一楼停留太久,一楼这些人不可能买得起无垠剑,况且如果他在一楼摆摊出售无垠剑,首先会在多宝楼引起轰动,其次价格也不会太高,最好的方法是送去二楼。 既然决定出手,就尽量让价格更高些。 谢周这样想着,上了二楼。 接待他的是一位身穿灰棉袄的管事,五十岁左右,或许是生活的太过安逸,管事的身材极度发福,脸上裹着好几层的肥肉,双眼却极其有神,看起来就像是一头捕猎的山猪。 “要鉴定什么,拿出来吧。” 管事看着头戴斗笠,还用黑布蒙住了脸,只露出一双眼睛的谢周,伸出五根手指,漫不经心地说道:“先交钱,五十两。” 他直接说出了谢周的目的。 这倒也并不难猜,距 离下次拍卖还有六天的时间,此时多宝楼二层的多是来此鉴宝。 有人鉴宝是为了拍卖,也有人单纯的来此鉴宝,看看自己的宝贝价值几何。 多宝楼自然不会免费提供鉴宝的服务,五十两便是所谓的鉴宝费。 谢周事先并不知道这一点,挑了挑眉,心说怎么还要钱? 管事注意到他挑眉的动作,脸上横肉紧锁,显得十分不耐。 “看来你并不是多宝楼的客人。”管事好生不悦地说道。 谢周没有否认,将声音伪装得很是低沉,说道:“第一次来。” 管事不想耽误时间,直接说道:“要么交钱,要么滚蛋。” 谢周无奈,掏出一张二十两的银票,说道:“来得急,钱没带够,二十两成吗?” 管事气极反笑,他还是头一回见到在多宝楼讲价的蠢货,从齿缝里挤出一个字来。 “滚。” 谢周没有动。 管事愈发火大,正准备喊人将谢周赶走,却忽然说不出话来。 因为谢周把手中黑布包裹的长条状物品放到了他面前的方桌上。 因为谢周解开黑布,露出了这个长条状物品的真容。 原来是根棍子。 这是管事的第一反应。 紧接着管事神色大变,死死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才没叫出声来。 银白色嵌以黑边的剑身。 光秃秃没有佩饰的外表。 缺失的剑格。 灰突突仿佛布满倒刺的剑柄。 安静。 死一般的安静。 一直过了好半晌,管事才说得出话来。 “七情剑……欲之剑……无垠?” 管事肥胖的身躯窝在椅子里,由于激动浑身的肥肉都在颤抖,看起来有几分滑稽,他脸上带着说不出是震惊还是怀疑的情绪,死死地盯着谢周的眼睛发出求证。 谢周说道:“是的,欲之剑无垠。” 管事喘着粗气 ,像是刚做完费劲的体力活,问道:“所以你不是来鉴宝?” 谢周摇了摇头。 管事问道:“那你是来?” 谢周说道:“卖了这把剑。” 得到肯定,管事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强迫自己保持镇定,说道:“我能摸摸它吗?” 谢周点头道:“请便。” 管事站起身,走到窗边的水盆旁边洗了洗手,恨不得将本就干净的手搓掉一层皮,洗干净后又带上了一双白手套,这才轻轻握住剑柄,感受着手心传来的轻微的刺痛感,像是品味美酒一般,脸上挂着某种说不出的迷醉。 良久,管事将无垠剑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那模样就像是在呵护自己的心头宝。 管事确认无垠剑不是作伪,有些紧张地问道:“你是抢了……那位吗?” 谢周皱眉说道:“多宝楼卖东西不是一向不问来路?” 管事苦笑一声,说道:“如果你送来的是正常物品,自然不问来路。” 他的言外之意,自然是无垠剑的出现太不正常,已经超出了他的认知。 “而且,那位总归是不一样的,我总得为多宝楼考虑考虑。”管事苦笑说道。 两句话里的那位指的自然不是应天机,而是司徒行策。 在许多人的印象中,无垠剑都属于司徒行策,藏在他的宝贝剑匣里。 现在无垠剑出现在眼前,正常人都会觉得是谢周抢了司徒行策。 如果他知道是从应天机处抢来的东西,管事也不会表现得如此紧张。 天府书院和应天机的名头不足以让多宝楼产生任何惧意。 …… …… ps:在此修改一下,七情有多种说法,之前取“喜怒哀乐爱恶欲”,现改为儒家的说法“喜怒哀惧爱恶欲”,将“乐”改为“惧”,觉得这样更合理一些,前文也已修改。 第286章 拍卖 多宝楼有资格无视世间九成的名门大派,更不会把应天机放在眼里。 但司徒行策不同。 那是个没到领域境,却能和柳玉还有姜御争锋的狠人。 更重要的是,司徒行策知道黑市的位置,随时都能找过来。 倘若无垠剑在此的消息流露出去,司徒行策来此寻仇,多宝楼如何自处? 即使司徒行策被黑市打退,多宝楼恐怕也会在他的报复中损毁。 管事不是没见过疯子,关键是他害怕见到司徒行策那种级别的疯子。 代价太大,他需要请示高层。 谢周淡淡地反问道:“你觉得我有能力从那位手中抢东西吗?” 管事干笑两声,没说话。 他是不觉得。 关键是你把无垠剑都带来了啊。 难不成还是司徒行策主动送给你的? 谢周猜到了他的心思,肯定地说道:“你放心,那位不会寻仇。” 管事不知道该信还是不信,撂下一句“贵客稍待”便跑了出去,半刻钟后又小跑回来,肉山般的身体颤颤巍巍地窝回椅子里,应该是请示完毕,看着谢周的眼睛,认真说道:“如果您愿意,我可以做主替多宝楼收下它。” 不经意间,他对谢周的称呼由你改为了您,语气也恭敬了许多。 谢周没有拒绝,平静地发出询问:“贵楼出价几何?” “五十万两。” 管事伸出五根手指,说道:“可以给您折算成同等价值的丹药宝物,或者给您开成任意钱庄的契约,也可以给您折算成十三州各地的田地商产等,不知您意下如何?” 五十万两……谢周神情波澜不惊,心里却倒吸一口冷气。 他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 记得在暗影楼的手册上,五十万两已经是刺杀皇帝的价格。 但谢周却是知道,早年王繇为 王氏剑购置剑胚时,足足花费八十万两的白银。 无垠剑的排名更高,意义更重,没道理比不过王氏剑的剑胚。 谢周淡淡地说道:“低了。” “不低了。”管事微微摇头,说道:“如果其它同级别的神兵,我们可以给您开出六十万两的价钱,但无垠归属七情一脉,要么卖给七情道的传人,要么当成收藏品,要么被用作剑胚重铸,价钱注定不会太高。” 谢周果断用王氏剑举例,说道:“吾闻王氏剑,天下利器也。” 管事苦笑道:“昔日王氏家大业大,加上要的急,至少溢价三成。” 谢周皱了皱眉没有回应。 他知道管事说的都是事实,武器这东西与寻常的宝贝不同,渴求它的人多半买不起,而那些买得起的多半是不怎么需要它的富商和权贵们,所以注定武器的价格不会超越天际。 但五十万两,还是有些低了。 谢周想了想,说道:“送去拍卖吧。” 管事也不坚持,脸上依然挂着尊敬和谦卑的笑容说道:“都依您的意思,但事先得与您说清楚,拍卖最终所得我们照例会抽取三成,不过您是贵客,上面说了,如果您愿意出手,我们愿意为您降低到一成。” 谢周点头说道:“可以。” 外界拍卖成功大多收取一成到两成不等的中间费,多宝楼这边则高达三成。 多宝楼竟然主动让利两成,按最低规格收取,着实让谢周感到意外。 毕竟这一来一回间,至少就是十几万两银子的损失。 得到首肯,管事起身去外面取来一个木匣,将无垠剑装入其中。 木匣表面刻着繁密的纹路,其间有内力波动,应该是某种防止气息泄露的阵法。 “下次拍卖在六天之后,但无垠事关重大,我们需要有 足够的时间将消息传播出去,暂定二十一天后将其拍卖。”管事说着,双手恭恭敬敬地托着一块金色的牌子递给谢周。 这块牌子是由纯金打造,双面各刻有一个“宝”字,做工不算精美,但足够华丽。 金牌是多宝楼为客人发放的最高层次的证明,许多邪教的长老都难以得到。 只凭无垠的价值,谢周同样配不上一块金牌,但想到无垠背后可能存在的更深层的意味,管事还是决定以最高的规格优待谢周,毕竟谢周很可能代表司徒行策,或者可能是一位能和司徒行策对垒的狠人。 谢周收回金牌,不急着离开,说道:“我要见一下你们的主事人。” 管事愣了愣,问道:“哪位?” 谢周说道:“吕仙姑。” “您稍待,我再去请示一下。” 管事对谢周表现出了十足的尊重,说着便出了房间,很快就返了回来,笑着说道:“吕仙姑有事外出,还需要半个时辰才能回来,如果您不介意,可以在此稍作等待。但事先与您说好,我这边只能向上请示,见与不见还得看吕仙姑的意思,我不敢擅做保证。” 谢周微微颔首表示知晓。 管事低声交待了几句注意事项,命人端来最好的茶水点心,便悄然离开。 …… …… 别看管事肥胖的像是一头山猪,他的这间房却显得十分雅致。 房间的隔音很好,陈设算不上奢华,但绝对精致。墙上挂着一幅泼墨山水图,檀木桌椅上细致的刻着漂亮的花纹,左侧墙架上摆着许多古董,右侧墙架上摆着好几层的书,上层是常见的诗经礼记和各种大儒注释的经义,但崭新的外皮加上轻微的灰尘足以证明这些书从买过来就不曾翻阅,反倒是下层角落里不起眼的话本小说 书皮发皱,明显深得主人垂青。 谢周忍不住微微一笑。 当人从温饱和物质的享受中解脱,就会开始思考精神层面的享受。 看来黑市这边和长安的贵人们都一样,都喜欢附庸风雅,以示清高。 谢周没动房间内的摆设,也没动管事送来的点心和茶水,只是站在窗前,双手负背,沉默地看着窗外不时出入多宝楼的人群,听着楼下喧杂吵闹传到耳边却变得轻微的争吵。 没过多长时间,房门便被叩响。 管事满脸谄媚的笑容领着吕墨兰来到门前,示意谢周就在里面等着她。 吕墨兰推门入室,看着一身伪装的谢周,皱了皱眉,问道:“哪位?” 每天都有无数人排着长队想见她一面,吕墨兰都不予理会。 但如果手持欲之剑,与司徒行策沾上关系,自然就属于真正的大人物。 随着她走进房间,房门无声自关,一道阵法将房间笼罩,也将管事隔在门外。 确认气息不会泄露之后,谢周没有了隐藏身份的必要,摘下笠帽,取下蒙脸的黑布,看着吕墨兰说道:“吕姨,是我。” 吕墨兰怔了怔,随后心情放松,眉头舒展开来,无奈地笑了笑。 她和内廷司的宋忠夏一样,都是通过丹药提升,境界不稳,感知力也谈不上强。 但她常年经营多宝楼,与各路人士打交道,一双眼睛却炼的极其锐利。 寻常人的伪装一眼可破,稍微熟悉一些的比如秦震等人也都骗不过她。 吕墨兰属实没想到,谢周只用一个斗笠,一块黑布这种劣质的伪装就能骗过自己的双眼,笑容温婉下来,感慨说道:“你师父之前对我们夸过你,说你青出于蓝,有仙人之姿,我以前不信,现在是有些信了。” 谢周陪着笑,聪明地不 接这话。 从青山到黑市一路几千里,都是吕墨兰陪在他身边,为他分享各种趣事,讲述沿路风景,还越过徐老和罗婆婆为他提供了部分情报。 疏离确实是有,谢周却也能感受到那份潜藏在疏离中的关爱。 那是一种长辈对晚辈的关爱。 这就容不得谢周不往深处多想了,毕竟秦震和焦状元在他面前都是以平辈自居,把他当成和自己同境的武者对待,那吕墨兰为何要以长辈自居?还让谢周称呼她为吕姨? 加上吕墨兰时不时就会来一句你师父说过,你师父去过,你师父怎样怎样。 答案实际上已经很明显了。 吕墨兰应该是钟情于自家师父,就算不涉及爱情,也把姜御视作很重要的人。 寒暄几句后,吕墨兰疑惑问道:“无垠剑是你送过来的?” 谢周点了点头。 吕墨兰问道:“你从哪搞来的?” “应天机。”谢周没有瞒她,如实说出了今天药铺发生的一切。 吕墨兰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意味,她和谢周还有其他人一样,都认为无垠剑在司徒行策手中,没想到却是一直被应天机掌握,只是不知到底是哪个环节出的问题。 吕墨兰注意到桌上的茶水,为他倒了一杯,调侃笑道:“看来你要发财了。” 谢周不敢拒绝,双手接过茶水道谢,说道:“那就要看吕姨能帮我卖到什么价钱了。” 吕墨兰拍拍胸口,保证道:“这个你放心,保准让你大赚一笔。” 谢周对此毫不怀疑,吕墨兰既然是多宝楼最大的主事人,难道还能让他吃亏了不成? 继续聊了几句后,谢周终于说出了求见吕墨兰的真正原因。 “那个,吕姨,我想拜托您一件事。” “什么事?” “我想请您把一个人送出黑市。” 第287章 拟一份名单 吕墨兰挑眉说道:“把人送出黑市?你说的应该是那个叫元宵的小姑娘吧?” 谢周“嗯”了一声。 吕墨兰微笑说道:“怎么,药铺里忙得过来,不缺伙计了?” 谢周知道她是在调侃自己的恻隐之心,说道:“总不能见死不救。” 吕墨兰说道:“那现在又为何把她送走?因为应天机?” 谢周没有否认,应天机的出现无疑给他提了个醒,说道:“她在我这里不安全。” 吕墨兰问道:“你准备把她送到哪?” 谢周说道:“长安。” 吕墨兰微微摇头,说道:“恐怕要让你失望了,我现在很难把她送出去。” “为何?”谢周有些不能理解,以吕墨兰的能力,难道都无法将元宵送出去吗? 吕墨兰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转而问道:“还记得你来黑市的那天吗?” 谢周皱了皱眉,瞬间警觉起来,说道:“是贺老怪?” 吕墨兰表情严肃地说道:“不错,是贺老怪。那天咱们抢了他的人,杀了他的手下,让他损失了超过六万两白银,这些钱对贺老怪而言不算很多,那些人也都不怎么重要,但却让贺老怪在圈子里丢尽脸面。” 谢周沉默着没有接话。 他想起这些天在黑市的见闻,好几次都有邪修聊起这事儿,言语中夹杂着对贺老怪的不屑,以及“七色天远不如大罗教”“堂堂贺老怪竟然能被姓吕的一个娘们欺负了”“我看贺老怪他就是怕了吕仙姑”等嘲讽之语。 其实当时秦震也 在场,出手救人和杀人的都是秦震,但秦震却被众人有意忽略。 原因很简单。 秦震是黑甲军的统领,不属于任何邪教,与贺老怪所在的七色天也没有利益牵扯。 反观吕墨兰所在的大罗教,常年和七色天不对付,人们自然把目光转移到她的身上。 不排除这是有心人故意散播流言,以挑起贺老怪和吕墨兰的对立。 这些流言挑拨的也确实成功。 还是那句话,当人从温饱和物质的束缚中解脱,自然就会追寻精神上的升华。 贺老怪年纪不小了,境界很难再做提升,活的就是一个面子。 吕墨兰在黑市大门口,当着众多人的面拆他的台,抢他的货,杀他的人。 贺老怪如何能忍? “贺老怪已经在黑市放出话来,要在三个月内,将咱们救走的那些人一一杀死。” “咱们一共救走五十七人,贺老怪为此拿出五万七千两银子,杀一个人便赏银千两,很多杀手已经疯了,毕竟那些都是不懂修行的普通人,没有比这更好的生意了。”说话的时候,吕墨兰始终看着谢周的眼睛,意味不明。 她应该是想说教两句。 比如当时我就跟你说过,救她们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 比如为了贯彻你的仁慈,才有了接下来这数不清的麻烦。 比如你看似救了她们,实际上却又是将她们推入了另一个深渊。 但最终吕墨兰什么都没有说。 有些事情还是该留给谢周自己思考,任何的说教都不如一次现实来 的有用。 “我也派了人去保护她们,但你要明白,杀人远比保护来的更容易。” 吕墨兰对他说道:“截止昨晚的报告,已经有六个人死去。” 谢周微微颔首,神情没什么波动,声音也很平静:“我知道了。” 吕墨兰说道:“所以最近我都没办法将你那个小姑娘送出去,走大路必然会被贺老怪和七色天拦截,走暗道你我都不放心,至少要等三个月后,这边的事情结束再说。” …… …… 回到药铺,元宵已经吃过晚饭,将药铺收拾的干干净净。 少女正坐在诊桌边上,点着油灯,认真地看谢周写给她的识字贴,不时轻声念读。 “仁慈隐恻,造次弗离。节义廉退,颠沛匪亏。性静情逸,心动神疲……” 谢周推门而入,看着苦学的元宵,笑着说道:“不早了,去睡吧。” 元宵却连连摇头,拿着炭笔在板子上写着歪歪扭扭、像是乌龟爬一样的字体,嘟囔道:“还没写完一遍,等写完再睡。” 谢周挑了挑眉,看着少女认真的眼神,不免有些诧异。 要知道,元宵是个勤劳的姑娘,但绝不是个好学的姑娘。 每天早起识字她还算配合,到了下午就显得很不情愿,晚上更是十足的应付。 没想到今天忽然转了性子。 谢周明白这是因为下午他那句“先把字认完”起的作用,莞尔而笑,揉了揉少女的头。 元宵不满地对他龇了龇牙,挥舞了一下小拳头,继续写自己的字。 谢周坐 到她的对面,从抽屉里取出一本薄册,磨墨润笔。 墨黑在纸上晕染,就像是剑刃出鞘,满是风骨与桀骜。 “追……,号……绝,什么心肝,当奈何奈何……” 元宵的小脑袋凑了过来,侧脸在油灯下勾勒出温和的曲线,冻疮消去的白皙的皮肤透着粉光,即使裹着厚棉袄依然纤细的腰肢就像是初春的柳条,真是个美好的软妹子。 元宵念着谢周写下来的几行文字,可实在认不完全,双手捧着小脸说道: “你写的是什么啊?写的真好看,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说着她又看了看自己歪歪扭扭的王八爬,重重地叹了口气。 谢周没有特意练过字,然而写字如出剑,大道三千殊途同归,提笔便是利剑出鞘,落笔便是剑刃入骨,自有强韧的风骨隐于看似瘦弱的外表下,是为潜龙勿用,藏锋守拙。 听着元宵笨拙的朗读,谢周刮了刮她的鼻子,脸上挂着微笑,声音却显得十分沉重。 “追惟酷甚,号慕摧绝,痛贯心肝,痛当奈何奈何!虽即修复,未获奔驰,哀毒益深,奈何奈何!临纸感哽,不知何言!羲之顿首顿首。”谢周说道:“这是书圣的《丧乱贴》。” 谢周没有对她解释《丧乱贴》的含义和背后的故事,只是沉默。 元宵也沉默下来,听着谢周的声音,不知为何感到一股心痛的感觉。 便是她不认识这些字,不知道《丧乱贴》意味着什么,却也能感受到那种悲愤。 元宵觉得眼睛 有些湿,抬手一模,才发现自己竟是哭了,赶紧抹干净,看着谢周问道:“是谁欺负你了吗?” 谢周摇了摇头,继续提笔,另起一行写下了两个字。 贺泌。 这两个字元宵一个都不认识,不难猜到是个人名,问道:“这是谁啊?” “一个坏人。”谢周说着,又在贺泌的名字后面写下了七色天三个字。 这三个字元宵就认识了,在没来药铺前就认识,黑市到处都有七色天的信徒。 原来是这个贺泌是七色天的人,元宵心想,那必然不是什么好东西。 贺泌便是贺老怪的本名。 七色天共有六位一品境的强者,贺老怪的实力在其中排行第二。他今年七十有四,所修的是七色天臭名昭着的凝血大法,这种邪功的极限就在一品后期,几乎不可能凭借它突破领域。此外,这类邪功对天赋要求不高,入门快,上限低,越往后路越难走,贺老怪算是少有几个将凝血大法融会贯通之人。 谢周在进入黑市时得罪了贺老怪,好在贺老怪不知道他的存在。 养伤期间,谢周也不准备再找贺老怪的麻烦。 然而麻烦却自己送上了门。 既然你为了争一口气,要将所有人都杀死,那么,你便死吧。 是的,谢周决定杀死贺老怪。 既是贯彻救人救到底的原则,也是为自己的疏漏买单。 谢周将书册合拢,放回抽屉的最下方。 这是一份死亡名单。 从今天开始,将陆续有人登上这份名单,然后陆续死去。 第288章 燕公子 无名药铺对面,瓦舍今晚又迎来了贵客。 燕公子。 那位让白芷倾心,六娘七娘等人都想与他共度良宵的燕公子。 从外表上来看,燕公子确实无可挑剔。 他身材颀长,属于在黑市极受欢迎的健壮型,贴身的黑衣下能看到微微隆起的虬实肌肉,显得极有力量。瓦舍昏暗的灯光映照着他棱角分明的刚毅脸庞,墨黑色的头发自由垂过肩膀,脸上戴着半块古铜色面具,面具下的双眼锐利而有神,浑身上下都透着令人着迷的力量感和男性魅力。 燕公子是个很大方的人,挥霍钱财,肆意喝酒的时候放浪形骸得像是痞子,可当他站在那里,腰背挺直,目光端正的时候,却又像是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般极有气质。 要不说瓦舍诸多女子,无一不对他倾心,甚至宁愿不收钱也想委身于他。 瓦舍进门有个不大的接待堂,刚刚入夜,正是瓦舍来生意的时候,六娘等几个负责人还有未被客人预定的姑娘们都挤在接待堂里,笑容满面地迎接今晚的客人们。 看到燕公子进门,气氛顿时火热到了极点。 “呦,这不是燕公子吗?” “燕公子,您可终于来了,奴家可真是想您得紧呢!” “燕公子今晚来妾身这边休息如何?妾身一定好好侍奉公子……” “奴家这里新学了一个舞蹈,燕公子可否赏脸,奴家想跳给您看。” “奴家昨晚还梦到燕公子呢!” “去你的,昨晚你不是跟姓杨那家伙过的夜吗,听你叫得挺欢实啊!” “老娘不管跟谁过夜,心里念的都是燕公子,轮得到你管?” “燕公子……” 姑娘们围了过来,说着饱含欲望的话,声音酥软得娇媚入骨,各种香味刺的人心底直痒痒。谁都想离 燕公子更近一些,搔首弄姿用身体蹭过来还在其次,有开放些的手脚甚至行动起来往衣服里面探去。 燕公子就像是进入了狼群的羊,成了被所有人盯紧的香饽饽。 如果只是倾心,当然犯不上如此争抢。 但谁都知道燕公子很不简单。 他能大把大把的花钱,能肆意地展露光彩而不被人盯上,足以证明他的强大。 如果能和他沾上关系,在瓦舍里的日子无疑会好过上许多。 就像白芷那个幸运儿,就是因为深受燕公子的宠爱,阿娘们才会对她多有照顾。不止是住得更舒服,衣服更加华贵,饭菜更加丰盛,就连房间里烧的炭都比她们好上一阶。 她们没有白芷的幸运,想要活得更好,就只能抛弃所有的矜持。 燕公子的目光在姑娘们身上扫过,有些意外:“白芷呢?” “白芷受了伤,今儿就不接客了。” 六娘扭着腰肢走了过来。 经过简单的协商,她们最终决定让白芷歇上两天。 毕竟她背后受了不轻的伤,刚找谢周涂过药,倘若再一受累,白白浪费了药还在其次,恐怕真会坏了身子骨。便让她歇上两天,就算是颗摇钱树,也得浇水施肥不是? 燕公子皱了皱眉,没有询问太多。 既然白芷还在,那就一切好说。 刚来这片瓦舍时,他倒也找过其她姑娘,不过那是在遇上白芷之前。 自从两个月前的某天晚上和白芷同住,燕公子再过来都只会选白芷一人。 即使有次白芷已经被其他人选走,燕公子仍是冲进房间,把那个人丢出去,上演了一出青楼常见的抢人好戏。 也是那一次抢人让姑娘们认识到燕公子的强大。 因为被燕公子丢出去的那人是个二品境的散修,脾气暴躁,行事诡谲 ,在北部这边臭名昭着,可以想象此人事后必然会找燕公子寻仇。 然而燕公子潇洒依旧,那个散修却无声无息地在消失在了黑暗深处。 “受伤也无妨。” 燕公子说着就朝白芷的房间走了过去。 六娘诶了两声,正准备上去拦一下,说两句好话让燕公子选其她姑娘。 “接下来一个月,白芷我就给包了。” 燕公子随手一抛。 一叠被细绳绑起来的银票落在六娘手中,六娘喜笑颜开,把话咽了回去。 这叠银票至少得有两千,包白芷一个月绰绰有余。 燕公子还是一如既往的豪放。 姑娘们看着走进白芷房间的燕公子,眼睛里满是幽怨和嫉妒。 …… …… 夜还未深,白芷还未入睡,瘦弱的身体孤独地坐在窗边,看着窗外趋于浓稠的夜色,眉眼间凝聚着抹不去的愁思。 她的房间隔音很好,听不到外面的吵闹,直到敲门声响起,白芷起身开门,才看到门外站着身材高大,面戴古铜色面具的燕公子。 “燕公子……” 白芷愣了下,轻掩小嘴,顿时扑进燕公子怀中,泪水朦胧了眼眶。 等了九天,燕公子终于来了。 这是她等得最漫长的九天,因为她病了,还受到了非人的折磨。 她一声不吭,没有抱怨,没有咒骂,只是默默忍受。 即使谢周都为她的意志感叹。 此时在心上人面前,她终于不用再强迫坚强,将心里的柔软展露。 房门关闭,燕公子抱着白芷,少女在他怀里泪流满面。 “好了,不哭。” 燕公子拍拍她的背,笑着说道:“来,抬起头,让公子我看看。” 白芷抽泣两声,吸了吸鼻子,乖巧地抬起头,露出一张挂着泪痕的凄美小脸,柔弱的眼神,湿润的眼眶,格外 惹人怜爱。 “瞧瞧都把咱们白芷委屈成什么样子了?” 燕公子擦掉她的眼泪,揉了揉她的脑袋,脸上挂着宠溺的笑容。 就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白芷心中的委屈便散去八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不知为何,不管她心里有天大的委屈,身体上有刺骨的疼痛,只要看到燕公子,听到他的声音,那些委屈和疼痛就全都消失不见了。 “傻笑什么,还不给公子沏茶?”燕公子故作不悦地逗了她一声,摘下古铜色的半脸面具,露出一张坚毅俊秀的年轻脸庞。 白芷乖乖地嗯了一声,走到桌边,为心上人斟茶倒水。 她不觉得这是委屈。 能为燕公子做一些事,哪怕只是这种端茶送水的小事,她都会感到开心。 燕公子喝了口热茶,把白芷揽入怀中,贪婪地吮吸着少女身上的夹杂着些许药味的清香,凑在少女耳边轻声说道:“说说吧,是谁让咱家白芷如此委屈?” 白芷小脸微红,并不介意,她很喜欢心上人也喜欢自己的模样。 那积累了好些天的愤懑和委屈,此刻被她以轻柔的口吻慢慢阐述了出来。 “梁老爷,这个梁老爷又他妈是谁?”燕公子皱眉问道。 白芷说道:“听五娘说,梁老爷是七色天的管事,好像还是贺长老的外甥。” “让我看看他把你伤成了什么样?” 燕公子说着,把白芷抱到床上,解开少女的上衣,露出那满背伤痕。 数十道鞭伤,几道寸余长的刀伤,边缘处还挂着凝固的血块。 燕公子沉默下来,眉头越皱越深,从齿缝里愤怒地低喝道:“畜生!” 白芷默默地趴在床上没有说话。 她能感受到燕公子真的是在关心自己,这是不是证明燕公子也真的喜欢她? 燕 公子不知道少女的心思,温暖宽厚的手掌轻柔地在白芷背上滑过:“还疼吗?” 白芷点了点头,接着又摇了摇头,她背上依然很疼,心里却不那么疼了。 燕公子忽然趴在白芷背上的伤口处闻了闻,神色微异,随即温柔地为白芷系上里衣,寒声说道:“梁老爷是吗?你放心,等我哪天碰上了,一定让他为这些事付出代价。” 白芷轻轻摇头:“不要。” 燕公子挑眉说道:“为何?你不恨他吗?” 白芷说道:“反正就是不要。” 燕公子明白她在想些什么。 能与贺老怪扯上关系,足以证明这个梁老爷不是什么简单货色,他与之前被燕公子丢出去的散修不同,他有能力,有背景,甚至可以说已经勉强进入了大人物的行列。 白芷担心燕公子为自己出头不成,反而被梁老爷夺走生命。 燕公子叹了口气说道:“真是个傻姑娘,难怪被掳来黑市,活该你受人欺负啊。” 白芷撇了撇嘴,不说话。 燕公子把她搂在怀中,不经意间问道:“你这伤药是从哪弄过来的?” “就在街对面新开的那家药铺。” “付了多少诊金?”燕公子又问。 “十五两。” 白芷说道:“里面的医师很年轻,医术却很厉害,街上的人都夸他是个小神医。” 燕公子挑眉道:“很年轻,有多年轻?” 白芷说道:“看起来也就二十岁左右,个子比你稍矮一些,长得很好看,就像,就像……”少女想着谢周那张美的让她都些嫉妒的脸,迟疑半晌都没有找到合适的形容词。 白芷甚至觉得,如果不是燕公子提前出现,她未免不会对谢周动心。 就像六娘七娘这些天,没事就喜欢往药铺里跑,试图让谢周做自己的情郎。 第289章 帮手 “而且他的医术真的很好,本来我伤得很重,他涂了药就好了很多。” 白芷和街上去药铺看过病的人一样,对谢周的医术赞叹不已。 燕公子笑着揽住她的肩膀,心想我的傻姑娘诶,那药里可是掺了灵果,能不好吗? 他分明在药膏中闻到了灵果的气味,而且至少是五百年的灵果起步。 虽然很淡,虽然只有很少很少的一点,但可以确定是灵果无疑。 年份高的灵果能洗髓伐骨,延年益寿,是多少权贵富商都求之不得的宝物。长安奇珍阁每年也只能收到那么几颗,每次都被人以几万两的天价买走,即便如此依然是有价无市。 一个小小的药铺,竟然有灵果出现。 关键那个医师竟舍得将灵果混入药膏,只收十五两银子,真是个奇人。 燕公子对药铺和那位未曾谋面的年轻医师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心想等手头这件事忙完,一定要去见一见这个奇人。 白芷缩在燕公子怀里,手指头在他的胸口上来回画着圈圈,脸上满是幸福的笑容,轻声问道:“公子在想什么呢?” 说着她还把耳朵贴在燕公子的左胸,似乎想要倾听他的心声。 燕公子笑了笑,说道:“没什么,一些杂事。” 白芷喔了一声,短暂的温存过后,忽然问道:“公子,你会把我带出去的,对吗?” 燕公子一怔,搂紧她说道:“会的。” 白芷清美的小脸雀跃起来,痴痴地望着爱人的脸,沉浸在幸福的幻想中。 燕公子不觉得幸福,情绪极其复杂,心里更是连连叹气。 事实上,他常年出入各地的风月场所,数不清跟多少女子说过同样的话。 如果说到就要做到,那他的身边至少得有上百个妻妾。 情到深处时随便说说的话,大 家都知道不能信,你怎么就信了呢? 唉,傻姑娘三个字可真是没有说错。 燕公子满心无奈,他哪里不明白,白芷已经彻底爱上了他,把他当作精神上的支柱。 没办法,谁让他这么优秀,总是能让姑娘们身心愉悦。 哪个女子和他共度良宵之后,如果不喜欢他才是怪事。 燕公子这样想着,搂着怀里的姑娘,心里充满着不为人知的骄傲。 他绝不承认那些情话其实都是谎话,那些笑言同时也是谎言。 反过来扪心自问,他也挺喜欢白芷的,但却远远谈不上爱。 这种喜欢也无关情爱,更多是欣赏,就像他喜欢太阳,喜欢春风。 他只是觉得这个看似柔弱实则坚强的小姑娘很对自己的胃口,比那些被黑暗磨平意志的姑娘们好上许多,他不介意顺手帮上一把。可如果说替她赎身,那就有些过了。 他没办法把白芷带在身边,在黑市不行,等出去后更不行。 好在燕公子终究不是无情人,不忍心将少女辜负的太惨,心想等这边的事情忙完,即使不能把白芷带在身边,也得想办法将这个可怜的傻姑娘从黑市里解救出去。 …… …… 燕公子和白芷共枕同眠的时候,无名药铺中,谢周仍坐在诊桌旁边。 房间里没有点灯,元宵也已经睡去,谢周独自在黑暗中沉默。 他在思考一个很简单却也很困难的问题。 如何杀死一个人? 如果把这个问题送去暗影楼,必然会得到许多答案,用刀、用剑、暗器、投毒、放火……每个杀手都有自己擅长和习惯的杀人方式,多半都是直来直往,用实力碾压。 这些都是很常见的方式,要求只有一点,那就是你得比刺杀的对象更强。 那么,该如何杀死一个比自己 更强而且是处在修行顶级的强者? 投毒放火的手段首先可以排除,没有哪个修行强者会蠢到以这种方式死去。 最终还是得落在手中的剑上。 谢周这样想着,将紫气东来背在身后,戴上斗笠和蒙上黑巾出门。 他当然不是去找贺老怪。 旧伤未愈,又添新伤,现在去找贺老怪无异于送死。 谢周要去多宝楼不远处的一座客栈,如果他没有记错,焦状元应该是客栈的东家。 根据谢周近些天打探到的消息,黑市一共有九大高手比较出名。 公认的最强者是在黑市大门处枯坐十年,不吃不喝不睡的守路人。 据说守路人乃是一品巅峰的至强者,手握一把绝世之剑,可惜无人看见利剑出鞘。早些年还有人挑衅于他,不过随着多个挑衅者的惨死,渐渐地也无人再敢试其锋芒。 其次便是暗影楼的主事人影老。 无人知晓影老的来历,四处打听不得,石房也拒不售卖,就连影老的名字都是隐秘。 隐秘意味着强大,加上暗影楼的超然地位,所有人都对影老讳莫如深。 再下来便是七色天的贺老怪,大罗教的罗护法,九狱楼的徐老先生与其妻罗婆婆,黑甲军的统领秦震,副统领也是秦震的亲弟弟秦茂,还有个域外来的屠姓散修排在第九。 当然,这所谓九大高手的排行依据,与其说是实力,不如说是名声。 那些闷声发财的杀手们无一人上榜,为人低调的焦状元同样不在此行列。 谢周在黑市这么多天,从未听人提起过焦状元,不过在吕墨兰的有意提点下,他知道了焦状元的住处,也明白焦状元的主责便是护佑多宝楼。焦状元性格沉闷,不喜欢交际,是一个纯粹的值得托付的侍卫。 没过多长时间, 他就来到了目的地。 这里是客栈后方一处独立的小院。 谢周尚未叩门,院门便被推开,身材壮硕的焦状元堵在门口。 “你来做什么?” 焦状元一眼就认出了谢周的身份,当然这是因为谢周有意透露了部分气息,他不敢在焦状元面前伪装,瞒过去还好,瞒不过去也还好,怕就怕瞒过一半,让焦状元误认为他是来闹事的刺客,那就麻烦大了。 焦状元板着一张脸,没有请他进去,声音里也没有任何情绪。 他知道谢周很重要,也知道什么才是正确的待客之道,但他就是不想做。 那样很累,会让他感到别扭。 年轻时他也试着改变过自己的性格,更为此感到苦恼,直到遇上徐老。徐老告诉他,不擅交际,那就不用交际,没必要委屈自己,真正有本事的人到哪里都会受人尊重,无论他的性格有多么沉闷。 谢周说道:“想请你帮个忙。” 焦状元摇了摇头,说道:“在徐老点头之前,我不会帮你做任何事。” 说着他就要关闭院门。 “我可以付钱。” 谢周忽然说道。 焦状元是一品后期的强者,比秦震、徐老和罗婆婆他们更强。 这种层次的强者都有自己的原则,拿钱收买,听起来似乎有几分不靠谱。 但这是吕墨兰告诉他的消息。 傍晚在多宝楼中,说完贺老怪的事情,吕墨兰看似无意地对他说道:“徐老和罗婆婆喜欢有胸怀有城府的人,你得让他们看到你的成熟,证明自己有资格接姜御的班,或者说证明你有资格成为一个合格的领袖。” “秦震那家伙崇尚武力,相信我,以你的年纪,只要比他更强,他肯定服你。或者下次见面你直接揍他一顿,我保证以后他都认你当大哥。”吕 墨兰接着说道:“焦状元更简单,他喜欢钱,他也需要钱,只要性格过得去,再给他足够的钱,他自然会为你效力。” “那您呢?吕姨。” “傻孩子,难道你还不明白吗?喊我一声吕姨就够了。” 吕墨兰自然不会欺骗谢周。 焦状元喜欢钱,需要钱。 听到谢周付钱,焦状元关门的动作一顿,沉默片刻,问道:“你有钱付吗?” 谢周指了指不远处的多宝楼,说道:“我今天往那里送了一把名剑。” 焦状元一怔,没问是什么剑,也没深究名剑从何而来,直接问道:“你准备付多少钱?” 谢周说道:“一万两。” 焦状元抿了抿唇,显然是有些心动。 据吕墨兰说,多宝楼给焦状元的护佑费是每月八千两白银,如果有人闹事需要他出手解决,那示闹事之人的境界实力而定,另付酬金,一万两对焦状元而言已经不算是小数目。 焦状元问道:“你想做什么?” 谢周说道:“我想杀贺老怪。” 焦状元愣了愣,常年板起来的脸都抽了两下,猛地用力就要关门。 他有些生气,生出一种被谢周戏耍了的感觉。 “别急着关门啊!”谢周忙道:“说是一万两,到手至少是十万两起步啊!” 焦状元关门的动作又猛地停下,沉默地看着谢周的眼睛。 谢周幽幽地说道:“听说贺老怪手里有很多钱和宝贝……” 焦状元说道:“抢?” “怎么能叫抢?” 谢周挑眉,理所当然地说道:“先把他给杀了,再把钱和宝贝都拿走就是。” 人都死了,自然不能叫抢。 焦状元说道:“杀人越货?” 谢周摇头,纠正道:“替天行道。” 焦状元想了想道:“有点道理。” 谢周说道:“咱们即是正义。” 第290章 我来看你一眼 杀死贺老怪,站在正义的立场替天行道。 焦状元认为这确实是件美事,有些遗憾地说道:“但我杀不死他。” 他是比贺老怪强,但黑市不是斗兽场,没有阻止贺老怪逃离的铁牢。 倘若贺老怪一心逃跑,即使三个他都很难将其留下。 想想也对,如果贺老怪那么好杀,哪里还能活到现在? 谢周说道:“咱俩联手。” 焦状元摇头说道:“那也杀不死。” “能杀。”谢周说道。 如果换成其他人在这,可能会反问凭什么能杀,难道你觉得自己很厉害吗? 焦状元不会问,他依然是直截了当地问道:“你有几成把握?” “如果只有我自己,两成。另有三成是被他逃走,五成是我被他反杀。” 谢周顿了顿,说道:“但如果你跟我联手,十成。” 焦状元浓眉上挑,显得诧异于谢周的自信或者说狂妄,但他相信姜御,自然也不介意将些许信任分给姜御的弟子,没有索要解释,直接问道:“你对贺老怪了解多少?” “我只知道他住在南部三巷的豪宅里,境界在一品中期往上,战斗能力未知。” 谢周摊了摊手,看着有几分无赖地说道:“您了解的多吗?” 焦状元比他还要光棍地说道:“我连他住哪都不知道。” 谢周咧嘴一笑。 他本以为焦状元会嫌他知道的太少,准备不够充分,没想到焦状元全不介意。 看来在杀人这种事情上他和焦状元拥有着相同的看法。 常言有备无患,准备多一些当然是有用的,但面对强大的贺老怪,许多了解和准备都没有意义。他和焦状元二人相加的实力已经形成碾压之势,最关键的地方在于如何营造出一个类似斗兽场的空间,以阻止贺老怪逃跑。 谢周心里已有对 策,有且仅有那么一个对策,不容有失。 “你准备什么时候动手?” “十天后的夜晚。” “事后怎么分红?”焦状元问道。 “钱和宝贝都是你的,我分文不取。”谢周回答,他确实不需要贺老怪的财产,等无垠剑卖出去,今后五十年他都不会再缺钱花。 “如果失败了呢?”焦状元又问。 谢周说道:“就算失败,许诺给你的一万两银子,照付。” 焦状元咧嘴一笑,再无异议。 …… …… 黑市街上的灯火熄灭,墨洒人间,夺走了最后一缕光明。 谢周从焦状元的住处离开,在黑暗中直奔南部第三巷。 夜黑风高夜,杀人放火时。 谢周却不是来杀人,而是来找贺老怪。 贺老怪的豪宅并不难找,黑市的房屋多用石头建造,方便取材,堆砌起来也简单,但贺老怪是何等人物,他的豪宅自然要用楠木制作,一应设施皆以奢侈享受为主。 此外,黑市地势不平,南部最高,北部最低,地势差最高的地方有五十多丈,以贺老怪的性格,自然要将豪宅伫立在最高处。那里有一块凸起的巨大怪石,面积宽广,像是山头。 这里能看到夜空。 真正的夜空。 今晚没有月亮,谢周抬起头,能看到零零散散的寒星在向他招手。 谢周只看了两眼便收回视线,目光重新聚焦在前方亮着灯火的宅子里。 宅院整体仍是一片漆黑,只有深处的几间房亮着灯火,幽光透过门缝映出浅浅的一条线。 谢周望向门梁上挂着的两个红灯笼。 这两个红灯笼发出的不是正常的红光,而是鲜血般的猩红,更诡异的是它的光芒仿佛被封印在那小小的笼子里,根本照不亮四周,一眼望去很难不让人联想起那些故事中的鬼宅。 这 是……阵法! 谢周看出那抹猩红其实是变异的血,贺老怪修凝血大法,以血来展示权威再正常不过,那微弱的被禁锢在灯笼里的光芒应该是血珊瑚和某种会发光结晶的混合体。 贺老怪在其中留有一道神念,任何从宅门经过的人都会被他察觉。 谢周当然不会走正门,隐藏气息,在宅子外绕了好几圈。 贺老怪是个很谨慎的人,在宅子周围足足布置了数十座微小型的阵法,如果想闯进去而不惊动他,一定要非常小心才行。 谢周这样想着。 幽光忽暗。 然后有风起。 谢周化成一道黑影从空地上闪过,翻过宅院,稳稳地落在了地上。 整个过程悄无声息,就像是一只钻入丛林的狸猫,被巨树掩盖了踪迹。 贺老怪确实足够谨慎,防备的也足够小心,然而谢周以精神力见长,贺老怪那些布置根本逃不过他的感知,破解有些困难,但谢周不需要破解,只需要避开即可。 相比外界有钱人的豪宅,贺老怪的豪宅不算大,拢共也就二十多间房。 其中有十几间房里住着年轻貌美的女子,她们都是贺老怪精挑细选出来的妾室。 不对,她们远远算不上妾室,最多能算陪睡的丫鬟。 瓦舍里的四娘和七娘也曾在这里的某间房中居住。 长则三五年,短则三五个月,她们终将被贺老怪抛弃。 运气好些的像是四娘七娘这种会得到贺老怪的灌顶,被打发去管理七色天的产业。 运气差些的要么被丢给手下把玩,要么被贺老怪用作修炼凝血大法的养料。 宅院里没有也不需要护卫,时近子夜,丫鬟们都已睡去。 谢周放开精神,耐心地感知片刻,来到后院一座小楼暗处停下脚步。 他知道此时此刻,贺老怪就在这座小 楼里,与他一起的还有两个姑娘。 小楼里的炭火烧的很旺,很暖和,即使不穿衣服都不会觉得寒冷。 所以两个姑娘都光着玉足,身披一层薄薄的轻纱,正在跳一段双人舞。她们皮肤白净,漆黑长发自由柔软的垂落,腰肢扭动间露出大把大把的美好春光,光洁的大腿和手臂舞出各种曼妙的姿势。 贺老怪盘坐在一张大床上,喝着酒,脸上堆满淫邪的笑容。 贺老怪知道自己余生很难在修行上再做突破,所以除了最基础的稳固境界外,很久都不再修行,棋牌赌场,歌舞女色,贺老怪把有限的时光都用在了无限的享受中。河流最上游的山泉水,京城送来的美酒,南方催熟的鲜果荔枝……放眼黑市,都没几个人比他更懂享受。 谢周站在小楼侧边的阴影处,听着里面的动静,从歌舞到调情再到一些无法描述的声音,直到后半夜声音才逐渐停歇,两个姑娘各自睡去,贺老怪终于走了出来。 谢周精神绷紧,眉头紧皱,清澈的眼眸骤时缩成一条细线。 老怪,老怪,还真是个老怪。 谢周第一次见到贺老怪,不由地生出这样的想法。 这不是嘲讽,从小楼里走出来的,可不就是个怪物吗? 光秃秃的脑袋,粗矮的身体,如脸盆般堆成一团的脖子,密集布满暗红色斑点的皮肤,扭曲的五官,肩头一高一矮,双腿一长一短,看起来就像是臭水沟里的癞蛤蟆般惹人嫌弃。 修行是一个提升的过程,每次突破境界都会伴随或多或少的蜕变。 所以那些强大的修行者很少会有身体上的陋端,身材也都处在正常的范畴。 就算是相貌丑陋的人,只要修为够高,气质也不会差到哪去。 谢淮便是最好的例子,他浑身的皮肤都在 大火中烧伤焚毁,却从未有人觉得他丑。 那种由内而外的属于强者和上位者的气息,自然会掩盖相貌上的缺陷。 谢周见过的修行者中唯独有两人例外。 贺老怪,以及那个被不良人抓走的比贺老怪更怪的怪物毒咒。 他们变成这副模样,同样是因为修行。 有一些邪道的功法不止伤天害理,还会影响自身,比如贺老怪所修的凝血大法,便会影响自身经脉中的血液流转,继而影响到皮肤相貌,还伴随有各种各样的后遗症。 七色天修行凝血大法的邪修中,十个得有八个死于功法的后遗症,活下来的境界低微的还好,境界高深的像贺老怪这种,必然会变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模样。 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 谢周看了贺老怪一眼,压低笠帽,转身离开。 跨过十里路,走过百条街,寒风中孤守半宿,都只为了这最后的一眼凝视。 …… …… 时间倒退两个时辰,子夜的多宝楼没有傍晚时喧哗,但依然算得上热闹。 仍有数十个邪修在一层摆摊,等着有缘人来把自己不需要的宝贝买走。 有个身材普通的年轻人背着一个包裹,风尘仆仆地来到了这里。 风尘仆仆是说他的辛苦劳累,额上有些汗珠,鞋子有些破损,明显是走了很远的路。 但他的身上却很干净。 灰色的棉麻衣衫洗到发白却没有一丝皱褶,高高束起的黑发没有一根散落。 笠帽下的脸、脖子、手也都分外干净,就连指缝里都看不到半点灰尘。 相信任谁仔细地把他打量一遍,都会认为他有病,病名为极重的强迫症。 年轻人向上提了提包袱,走进多宝楼,径直向二楼走去。 巧了,接待他的依然是傍晚时接待谢周的那位精明的胖管事。 第291章 千年灵果 装潢精致、透着一股书生气的鉴宝房,灯火明亮,温暖如春。 胖管事窝在椅子里,手里捧着一本市井演义,正看得津津有味。他那肥胖的双腿叠放在木桌上晃晃悠悠,连带着整张木桌都跟着晃晃悠悠,似乎随时都会被胖管事压塌。 房门虚掩着,年轻人叩了两下,不等胖管事回话便自顾走了进来。 “今儿个不鉴了,客明天再来吧。” 胖管事斜了年轻人一眼,一双锐利的鹰眼瞬间就把他看了个通透。 棉麻制的外衣,价格不超两钱,洗到发白证明他没有钱添置新衣。 内衬简陋的黑色冬衣,略显臃肿,里面的填充物应该是最劣质的黄棉。 破损的布鞋,灰白的发带,裂出三五个缝隙的笠帽…… 此人浑身的装束加起来都不会超过半两银子。 如此穷人来多宝楼当然不会受到厚待,因为他连五十两的鉴宝费都拿不出来。 换做平时,胖管事早就让他滚了,但他今天的心情很不错。 胖管事今天摸到了传说中的欲之剑无垠,还成功地把无垠剑收回拍卖,按照百分之一的提成计算,他至少能得到五千两的奖赏。 钱不重要,重要的是荣誉,那可是无垠剑啊,楼里的朋友们谁不得高看他一眼? 所以胖管事现在正是春风得意之时,连说话的语气都委婉了许多。 年轻人当然不肯离开,看着胖管事说道:“按照规定,多宝楼的鉴宝业务会持续到午夜,应该还有一段时间。” 胖管事挑了挑眉,上下打量着年轻人,心情大好的他依然没说什么狠话,笑着问道:“五十两的鉴宝费,你出得起吗?” “出不起。” 年轻人微微摇头,说道:“我是来卖东西的,等东西卖掉,自然就出得起了。” 胖管事笑得更是开心,心想今天 怎么回事,先有谢周试图讲价,又来了个人试图赊欠。 什么时候多宝楼成了路边的当铺,掉价掉的这么厉害吗? 胖管事以鉴宝为业,以多宝楼为荣,最讨厌这种不知分寸的人。 若在平常,他必然要怒斥对方。 但还是那句话,他今天的心情真的很好,好到他不肯发一点的脾气。 而且这个年轻人的气质也真的不错,衣服洗的很干净,透着一股子清贫劲。 这很符合胖管事的精神追求。 胖管事把闲书放到一边,双腿从桌子上抬下,活动活动手脚和脖颈,用下巴指了指年轻人,微笑说道:“算你运气好,拿过来吧,让我看看你到底带来了什么宝贝。” 胖管事已打定主意,若是年轻人拿出来的是那些不上台面的货色,他一定要教训此人,让此人知道多宝楼不是供他耍乐的地方。 年轻人微微颔首,走到桌前,从破旧的布包里取出一个木盒。 木盒差不多手掌大小,用杨木制成,外面涂以红漆,除此以外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就连红漆都掉落了小半,看起来坑坑洼洼,和它的主人一样清贫简陋。 管事拿过木盒,打开盖子,看到里面放着一块石头。 石头不是真的石头,质地微软,色泽黑青,呈不规则的形状,像是粘稠在一起即将晒干的河泥,看着不甚出奇,气味钻进鼻子,带着多种草药混合在一起的辛香。 原来是药泥。 胖管事心里生出一股嫌弃,正准备合上盖子让年轻人有多远滚多远。 忽然他像是察觉到什么,微微一怔,双手端起盒子放到鼻子边上。 猛吸一口气。 药泥的味道直往他鼻子里钻。 白术、茯神、黄芪、当归、人参、木香、红景天……胖管事不愧是多宝楼有名的鉴宝人,见多识广,不仅对 各种珍宝如数家珍,对丹药一类亦是有所涉猎。 胖管事仔细一闻,便分辨出了十几种药材的味道,还有些药材他闻不出来。 能将数十种药材混在一起,足以证明制药之人是有真本事的神医。 但让胖管事震惊的点却不在于此,而在于其中一股很特殊的清香味。 这股清香很淡,在数十种药材的遮掩下,普通人根本闻不出来。 胖管事又是猛吸一口气。 接着又是一口。 他眯着双眼,认真回味,像是嗑了过量的五石散。 过了半晌胖管事才把盒子放下,认真地看着年轻人,问道:“灵果?” 年轻人点了点头。 得到肯定,胖管事的眼睛亮了起来,带着些紧张问道:“多少年份的?” 年轻人没有回答,反问道:“你觉得呢?” “这药是什么时候炼制的?” “六十五天前。” “六十五天……” 胖管事沉默下来,又是将盒子捧到鼻子边好一阵闻,良久深呼吸一口气,缓缓说道:“气味极淡,穿透性也不强,按理说早该散去,却始终凝而不散。我猜……至少三百年。” 年轻人笑了笑,说道:“再猜。” 胖管事挑眉道:“四百年?” 年轻人摇头:“再猜。” 胖管事又闻了闻,试探着说道:“该不会是五百年的吧?” 他的语气里已经带了些怀疑。 毕竟灵果是天地自然孕育而成的宝物,无法人为培植,多半生长在极北之地的十万大山中,也有少部分生长在东夷岛的雪山圣地。 灵果的生长以十年为槛,百年为劫,每次迈槛渡劫时都伴随有无数凶险。 那些服食灵果的凶兽,行走在法律边缘的猎宝人,都会现身抢夺。 数十年的灵果还算正常,耐心等上几个月,总能找到货源。 而那些超过百年的灵果 ,就真正进入了至宝的行列。 因为灵果生长过程中的逢百大劫,经常伴随有天地色变,降下天雷轰打,只凭灵果本身当然不可能在天雷中存活,必须有修行者在旁护佑,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所以超过百年的灵果都被朝廷和各大门派的高层垄断,很少流落在外。 多宝楼曾在九年前收到一颗四百年的灵果,最后卖出了二十六万两白银的天价。 至于五百年的灵果,胖管事表示他这辈子都没有见过。 然而,年轻人再次摇头。 “猜,往大了猜。” 胖管事愣了下,还要往大的猜?试探着说道:“六百年?” 年轻人脸上依然保持着淡淡的笑容,说道:“再往上猜。” 胖管事呼吸加重,一咬牙一跺脚,把心一横加了两百年:“八百年!” 却见年轻人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然后停顿下来。 “一千年。” “准确的说,一千零五十二年。” 说这句话的时候,年轻人声音低沉,情绪有些复杂,似乎想起了什么不忍心回想的往事。 “千年灵果,千年灵果,怎么可能?” 胖管事张着嘴巴喃喃自语着,双手开始发抖,抖得几乎抓不稳药盒。 情报显示,近十年里,世界上只出现过五颗千年灵果。 第一颗被北境某个猎宝人所得,当时他被人围堵,选择强服灵果,最终与灵果俱焚。 第二颗在东夷岛,渡过千年大劫后产生灵智,被阴阳寮的高人点化成了式神。 第三颗被送到道门龙虎山,共炼制出一十二枚龙虎金丹,培养出了十二个一品强者。 最后两颗是在同一天诞生,被紫霞观夺走,送去了观星楼。 据说这两颗灵果又被皇帝送予了齐郡侯,但当黑市的人赶过去,却没找到灵果的踪迹。 很多人不知道灵 果的具体价值,只把它当作比较贵重的丹药。 胖管事不会这么认为。 他比谁都清楚,灵果入药之后,是能延寿、能提升境界、关键时刻还能救命的宝物。 千年灵果的价值,甚至不下于谢周送来的无垠剑。 当然,无垠剑本身就有足够的价值,而千年灵果的价值更需要一个顶级的医师帮它实现。 胖管事强迫自己镇定下来,锐利而紧张的眼神盯紧年轻人的双眼,索要解释。 年轻人没有说话,走到桌前,拿起一个空杯子,将指甲盖大小的一块药泥分入杯中,加水搅开。随后从包裹里取出一把小刀,在手心划出一道伤口,将搅至粘稠的药泥涂到上面。 一、二、三。 年轻人默数三声,用绢布将药泥擦掉,手掌摊开到胖管事面前。 刚刚割开的伤口此时已经愈合,只剩下一道浅浅的红痕。 “这……这……” 胖管事腾得站起身,捏着年轻人的手掌来回揉搓,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然后他拿起刀,狠下心来在自己手背上割出一道更深的伤口,刀刃入肉足有两指。 鲜血哗哗得往外流,胖管事顾不上疼痛,用布将血浸干。 等到血流停止,他学着年轻人将杯子里剩余的药膏抹在伤口处。 奇迹发生了。 药膏像是有粘性的胶水一般将伤口处的血肉粘在一起,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短短五六个呼吸就愈合完毕。 胖管事的呼吸几乎停滞,眼睛蹬得极圆,感觉世界都被颠覆般不敢置信。 但手上的血迹,脚下沾满鲜血的绢布,都在告诉他这一切不是做梦。 这是现实。 绝对的现实。 胖管事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喃喃道:“生死人,肉白骨……” 年轻人笑了笑,说道:“没那么夸张,最多是治疗外伤的效果好些。” 第292章 白雾丹 治疗外伤的效果好些。 只是好些吗? 胖管事没接这话,看着手背的红痕沉默了很长时间,脱力般坐回椅子里。 信了。 他是真的信了。 看着用破旧木盒装着的河泥般的药膏,他再无半点怀疑。 “千年灵果,你到底是谁?”胖管事盯着年轻人的双眼问道。 年轻人不肯回答,淡淡地说道:“多宝楼的规矩,不问来路。” 胖管事没有坚持,轻轻甩了自己一个嘴巴,拱手道歉:“是我的过失。” “但能不能请您告诉我,这些药泥是特意炼制还是?” 胖管事对年轻人再无半点轻视之心,弓着腰背,身体前倾,语气恭敬至极。 年轻人说道:“这是炼丹残渣。” 所谓残渣,自然是本该被丢掉的废弃品。 这些药泥黑乎乎的黏成一团,胖管事只瞧一眼就知道应该是某次的炼丹残渣,此时询问不过是要一个肯定罢了。 但既然是千年灵果入药后的残渣,废弃品也自然成了宝贝。 “您是要拍卖,还是直接由我们回收?”胖管事语气谦恭地询问道。 年轻人没有任何迟疑地说道:“拍卖。” 胖管事并不意外,除非急着用钱,否则像这种宝贝当然是拍卖来得划算。 毕竟黑市中有很多人常年游离在生死边缘,外伤药从来都不缺市场,尤其这种堪称神迹的外伤药,关键时刻就等于第二条命,必然能卖出一个很好的价钱。 “它有名字吗?”胖管事忽然问道。 年轻人一怔,摇了摇头,心想一些废渣还起什么名字。 胖管事说道:“要有。没名字只能算好东西,有名字才能叫宝贝。” 更简单一些的说,有了名字就有了价值,最后才能卖得更贵。 胖管事似乎很想要这些药膏的署名权,捧着木盒琢 磨片刻,忽然灵光一闪,小心翼翼地问道:“不如叫它黑玉断续膏,您看如何?” 黑玉断续膏? 年轻人挑了挑眉,瞥了一眼胖管事先前放在边上的闲书,说道:“倚天屠龙记?” 胖管事笑呵呵地点了点头。 倚天屠龙记是南方一位金姓老先生写的话本小说,以书中两把神兵为名,将侠情道义,爱恨纠葛描写的淋漓尽致,对某些傲慢偏见更是披露的入骨三分,在市场上极受欢迎。 年轻人进来时,胖管事便是在看此书。 黑玉断续膏是书中所写的神药,药效霸道,可断骨重生。 胖管事看着木盒中黑乎乎的药膏,顿时就把它和黑玉断续膏联系到了一起。 倚天屠龙记的传播度够广,黑玉断续膏的知名度也不低。 只要将现实版黑玉断续膏的旗号打出去,不愁能卖个好价钱。 年轻人明白他的心思,无所谓地说道:“随你。” 胖管事神情大喜,心想今天可真是个好日子,先是收到无垠剑,又收到这种神奇的药膏,他竟然还要到了这药膏的署名权,最近在多宝楼走路的时候,胖爷我是双手负背好呢?还是抬头望天好呢? 还有那些混蛋们,今后在走廊里遇到,看看哪个还敢再不给胖爷让路! 虽然他平时也见过不少宝贝,比如南海来的拳头大小毫无瑕疵的夜明珠,北山开采的形状完整色泽饱满的翡翠玉,盗墓者挖出的前朝遗留的金缕衣……如此种种,最后的成交价无一不在万两以上。 但那些都是俗物,肯出钱购买的都是那些不缺钱的富人们。 而像无垠剑、断续膏这种,才是能让人疯狂,不惜倾家荡产也要购买的宝贝。 这就是差距! 这才是鉴宝! 胖管事心里充满着不为人知的得意,却 也不敢耽搁正事,心算片刻,给药膏估价道:“起拍价定在一千五百两,预计最后的成交价应该在八千两左右,您意下如何?” “嗯?” 年轻人下意识地握了握拳,看似古井无波,心里却激动起来。 八千两,八千两……八千两! 要知道除了那一颗千年雪莲以外,他炼药一共才花了八十两。 一盒残渣,竟然就翻了百倍的价值。 尽管他对自己的药膏很自信,尽管他知道这种伤药在黑市极受欢迎,却也没想到能卖到那么高的价钱,按照他来黑市前的想法,能卖到三千两就得谢天谢地了。 胖管事见他绷着脸不说话,会错了意,以为他嫌这个价太低。 “不如这样……” 胖管事心思急转,顿时就有了办法,说道:“我们将药膏一分为三,分三份售卖,加起来应该能超过万两,您看这样如何?” 年轻人闻言大惊,心想果然奸商。 “分开就不必了,切口过多会影响药效。” 年轻人说着,从包裹里取出了第二个木盒。 胖管事诧异道:“您还有?” 年轻人继续取出第三个木盒。 第四个。 第五个。 直到第九个。 九个巴掌大小的劣质杨木盒在鉴宝桌上一字排开。 胖管事从他取出第三个木盒开始就已经说不出话来了,缩在椅子里,肥胖的身躯微微发抖,既是震颤,也是激动,看年轻人停下了拿木盒的动作,才敢出声问道:“还有吗?” 年轻人摇头:“没了。” 胖管事的眼睛发亮,双手在木盒的表面轻轻拂过,问道:“您急着用钱吗?” 年轻人说道:“不急。” “那好。”胖管事搓了搓手掌,说道:“我们可以先卖出其中三盒,两盒任意,另一盒找我们自己的人买走,之后在 喧闹地区安排一场血戏,让人们亲眼见到这药膏的神奇。” “剩下六盒在三年内,不定时投入市场,再加以炒作……” 胖管事话音微顿,握着拳头,盯着眼前的一排木盒,语气激动乃至有些疯狂地说道:“前面几盒或许卖不出高价,但我敢保证,最后几盒的成交价绝对会在三万两往上,九盒加起来,至少能卖二十万两白银!” 年轻人再次感叹奸商,说道:“都交给你们来办。” 话音落处,他忽然拿出了一个瓷瓶。 瓷瓶也很简陋,白色瓶身上有不少的黑点瑕疵,瓶口用一块灰布塞着。 胖管事抿着嘴,屏住了呼吸。 他已经猜到这瓷瓶里是什么东西了。 药膏是残渣。 那这瓶子里自然就是宝丹。 千年灵果入药而成的真正的宝丹。 而且可以预见,这宝丹比道门的龙虎金丹效果更好,价值更高。 “灵果只是统称,具体到实物大致可分为花草果三种,其中以灵草档次最低,灵果居中,花类效果最好。”年轻人看着手中的瓷瓶,缓缓说道。 胖管事没接话,见过不少低年份灵果的他自然知道这些常识。 胖管事熟知的灵果皆是来自于极北的大雪山,分为灵草,玉果和雪莲三种。 假如同样是三十年份,灵草最多值五百两,玉果就能卖到八百两,而如果是以雪莲的形态呈现,价格会再翻数倍。 年轻人说道:“我用的是一颗千年雪莲。” 胖管事想起近些年的秘闻和从海外传来的流言,问道:“东夷岛那个?” 年起人点了点头,轻声道:“那颗被点化成式神的雪莲。” “我称它为白雾丹。” 年轻人看着瓷瓶,说了一个看似毫不相干的名字,心里想着那个曾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白雾镇 ,心情有些沉重,说道:“此丹可治万般伤病,可延年益寿,可助修行者提升境界,所有道门龙虎金丹的效果它都同时具备。” “此外,此丹最重要的一点在于,它能夺天地造化,塑人体乾坤,疏通经脉,让一个不具备修行天赋的人成为天才,所以普通人亦可直接服用此丹,不用担心为丹气所害。” 年轻人缓缓地说出了白雾丹的功效。 为了给出证明,他摊开右手,澎湃的内力在掌心涌动,暴露出他二品巅峰的修为。 这还不够,二品巅峰证明不了什么。 却见年轻人拿出一个金牌和一封信,放到了面前的桌子上。 金牌正是多宝楼为贵客发放的金牌,与胖管事送给谢周的那块别无二致。 而那封信上却盖着大罗教的红印,落款是一个“罗”字。 “现在你应该知道我的身份了。” 年轻人说道。 “罗”字代表着大罗教的罗护法,多年前曾是多宝楼的主事人。 后来大罗教主死去,教主之位空悬不定,罗护法便将多宝楼扔给了吕墨兰和几个心腹,回到教内掌控大局。如今大罗教逐渐稳定下来,罗护法经常在黑市和总坛之间来往,在多宝楼一待就是数月。 多宝楼人人皆知,罗护法钟情吕仙姑多年,可惜多年仍求而不得。 这封信便是罗护法所留,让罗护法写这封信的人则是鬼医张季舟。 当时罗护法在教内被叛徒偷袭,身受重伤,幸得张季舟所救才挽回一条命。 罗护法承诺为张季舟做一件事,口说无凭,便立字据为证。 所以这封信其实也不是信,而是罗护法的承诺。 那么拿出这个承诺的年轻人的身份,自然也就呼之欲出了。 张季舟最疼爱的小徒弟。 葛桂。 …… ps:致敬金老 第293章 悬赏 “你是葛桂?” 胖管事看着年轻人问道。 葛桂微微颔首。 胖管事看着他叹息一声,幽幽地说道:“逝者已矣,生者如斯,节哀。” 葛桂抬起笠帽,看着胖管事沉默不语。 他的眼神很平静,可如果看得久了,会发现在他瞳孔的最深处,藏着无法消散的悲哀。 张季舟死了,最疼爱他也是他最敬爱的师父死了,死在了长安城。 葛桂甚至没来得及见师父最后一面。 当初张季舟带着葛桂在世间行走,师徒两人相依为命,走过十余年的游医生涯,他们经历众多磨难,为研究疟疾游走乡里,为提升医术解剖死尸,曾在偏远山村分文不取的义诊,也曾收下富商递上的百两黄金…… 那些年真的很苦,师徒两人的日子不怎么好过,却奠定了葛桂的整个人生。 六年前,张季舟受邀来到黑市,在九狱楼定居,成了黑市鬼医。 葛桂拒绝邀请,跟随猎宝者远赴北境雪山,又跟随船队跨越大海去往东夷岛。 他是为了求一味药引。 他要炼制出一味能让普通人脱胎换骨,能让老人延年益寿的神药。 因为他想修行,更因为他看出师父的大限不远,想让师父长命百岁。 四年旅途奔波,两年白雾镇坐诊,他终于等到寒震,获取了千年雪莲花。 他终于炼制出了梦想中的神药。 他兴奋地服用了一颗,然后带着神药来到黑市,想要送给他的师父。 然后被告知张季舟已经离开的消息。 师父这是要复出了吗? 葛桂又带着神药,满怀期待地奔赴长安。 当他来到长安。 当他站在长安城的景林大街上。 茫然四顾,却早已不见师父的身影。 那天是太和四年腊月二十九。 那天是张季舟死去的第二天。 葛桂绝望地蹲在景林大街的边缘,看着人来人往的长街,从午时一直蹲到午夜,时间在整个世界 和他的心里缓缓流逝,一点一滴,提醒着他现实是什么模样。 葛桂抬手擦干脸上的泪水,慢慢地握紧拳头,闭着眼,深吸一口午夜冰冷的空气。 他看了眼观星楼,又去南阳看了眼师父的遗体,随后直奔黑市。 “我要买紫霞一脉妖道们的命。” 葛桂将手中的瓷瓶放到桌子上,然后推到胖管事的身前。 胖管事沉默了。 他对白雾丹的药效深信不疑。 不是因为张季舟和葛桂的信誉,也不是因为作为药引的千年雪莲,而是因为葛桂自己。 谁都知道,鬼医不擅修行,哪怕有各种灵药辅佐,依然算不上入流。 作为他弟子的葛桂同样如此,修行天赋奇差无比,相比鬼医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宋忠夏、吕墨兰等人能借助丹药突破,看似天赋很差,实则不然。 他们能凭借自身修至二品,已经超越了这世间九成的修行者。 葛桂比他们二人的待遇更高。 葛桂打小就身子骨差,为了帮他稳固基础,张季舟把多年积攒下来的宝丹一股脑地全用在了葛桂身上,再传授张家嫡传心法武学,辅佐各种对修行有益的珍宝。 二十年,葛桂堪堪突破六品。 这是什么概念? 说句不好听的,就算是头猪受到这种待遇,它也得开启灵智不成。 然而今天,此时此刻,葛桂却展露出了二品巅峰的修为。 这无疑是白雾丹的功劳。 “我要用它,买紫霞一脉妖道们的命。” “你们帮我把消息放出去。” 葛桂双手啪地一声落在桌子上,撑着桌沿,看着胖管事的眼睛,说道:“星君有五个亲传,其中玄云子一品后期,其余四个皆是一品中期,座下还有其他共计十三个一品道人。” “我的要求不高。” “玄云子的人头,或者两个亲传的人头,亦或者三个一品妖道的人头。” “便能换走这枚白雾丹。”葛 桂声音清晰、沉重、坚定地说出了自己的诉求。 他弄清楚了师父的死因为何。 整个过程都是乌朋和那个叫姚浩能的药童联手操纵,但幕后的真凶却是星君。 如今乌朋和姚浩能都为此事付出了代价,只剩下星君毫发无伤。 嘲讽的是,直到张季舟死去,星君都没有多看他一眼。 那位高高在上的星君甚至不知晓张季舟的意图,就算知晓也不会放在心上。 对他而言,张季舟属实是个小人物,不必理会,自有人替他解决。 他不杀张季舟,张季舟却因他而死。 葛桂誓要为师父报仇。 胖管事不肯接话,也不肯回应葛桂的眼神,看着瓷瓶一句话都不说。 房间里安静许久。 胖管事站起身,走到窗边的水盆旁边把手上的血迹洗净,取出一个大盒子将九个木盒都装进去,随后坐回原处,将瓷瓶重新推给葛桂,说道:“这事你应该去暗影楼。” 葛桂说道:“暗影楼我不熟,另外和一群杀手共事,我不放心。” “那也不该找我。”胖管事看着他,胖脸上满是无奈,眼神更是无辜,说道:“我就是一个普通的鉴宝人,何苦来折磨我啊?” 葛桂捏着落款为“罗”的信封,晃了晃,说道:“罗瀚,我知道你是谁。” 胖管事别过头去,没接话。 罗瀚是他的本名,只不过多宝楼里除了几个大罗教高层无人知晓。 他不是什么大人物,却也当然不是普通的鉴宝人。 他和罗护法都来自偏远处的罗家村,他的老家与罗护法的老家只有一墙之隔,他是罗护法的至交好友,罗护法发达之后,他还给罗护法当过一段时间的管家。 罗护法声名最响的时候,他还给罗护法出谋划策,阴过不少对手。 他叫罗瀚,与罗汉谐音,当时还有不少人喊他邪罗汉。 当对手都死绝之后,罗护法在大罗教手握大权, 罗瀚自身实力不够,不想去大罗教受信徒们的不忿和冷眼,又不想过那种一眼就看到头的安生日子,就继续留在黑市,做了一个鉴宝人。 这里有打.打杀杀,有尔虞我诈,有层出不穷的新家伙。 胖管事不参与,在旁边看个乐呵,体重跟着上升,短短几年就胖了一百多斤。 “罗护法欠我师父一条命,这是你们欠我的,该还了。” 葛桂说着,又把瓷瓶推了过去。 胖管事没有动这个瓷瓶,拱了拱手说道:“给我两天时间,容我请示一下。” 葛桂点头说道:“请便。” 说完这句话,他收回金牌和信封,将包裹系紧背好,走出了房门。 胖管事没有相送,走到窗边,背着双手看着葛桂的身影走出暗影楼,重重地叹了口气。 桌子上的瓷瓶葛桂没有带走。 这枚能延寿数十载,能让普通人脱胎换骨,能让修行者境界大增,能治疗万般伤病的白雾丹,价值可能在五十万两往上的白雾丹,就这么被他放在了桌上,态度随意到了极点。 有那么一刻,胖管事甚至生出了一缕杀心。 只要杀死葛桂,那么这些药膏和白雾丹就都成了他们的东西。 药膏对他无用,可白雾丹的功效即使是他都感到十分心动。 而且一炉丹必然不止两三枚,葛桂身上很可能还有多余的白雾丹。 更重要的是,葛桂实力不强,很好杀,一了百了,可以避免后续所有的麻烦。 但胖管事已经不是多年前跟在罗护法身边、那个擅用阴谋诡计的罗瀚了。 在多宝楼鉴宝的寻常生活让他变得平和,也变得信誉。 以前什么都没有的时候,他们可以为了目的不择手段。 现在什么都不缺了,就愈发在乎道义方面的追求。 当然,即使在最困难的时候,他们也没有到丧心病狂的程度。 这也是葛桂愿意相信他,准确的说是愿意相 信罗护法的原因。 相比之下,暗影楼的杀手们没有信誉可言,很难保证不会生出杀人越货的心思。 此外,暗影楼的主人影老年事已高,迫切需要延寿的手段,葛桂不敢去赌。 “那谁,老李,你过来一下。”胖管事推开房门,对着守在走廊边上的护卫喊道。 “你带上信符,跑一趟大罗教,让罗护法这两天过来一趟。”胖管事把两张五十两的银票塞在护卫手中,心想自己还得去请示吕仙姑,如果能见到徐老和罗婆婆那更是再好不过。 …… …… 葛桂不止有一枚白雾丹。 他那一炉子,共炼出五枚丹药。 他服用了一枚,剩下四枚。又将一枚分为两半送给家中父母,这样既能延年益寿抵抗百病,也不至于让二老发生过于明显的变化。 剩下三枚,葛桂原计划给师父一枚,按照当初的约定,他还要送给谢周和燕清辞共一枚,剩下的最后一枚便是送来黑市拍卖。 现在师父不在了,葛桂打算将多出来的一枚也赠与谢周。 他听说了谢周在长安为张季舟奔走数日的事情,即使谢周最终没能救下张季舟,葛桂依然承认这个人情。 这份人情他要还。 葛桂也有自己的心思。 谢周临阵突破,独战内廷司和紫霞观众人,已经证明了他的强大。 而且谢周的潜力远没有到此结束,可以预见五年内他必然会修至一品巅峰,十年内突破领域也未尝不可。不出二十年,他绝对会成为这座天下的最强者。 葛桂对谢周有着超乎寻常的信心。 重点在于,姜御被星君陷害,青山和紫霞观已经结下不可开解的梁子。 葛桂今天拿出白雾丹悬赏,是为了解心中一时之恨。 他很清楚,想要覆灭紫霞,想要将星君从月亮上拉下来,只能指望青山。 他要不惜一切地和谢周和青山打好关系,见证、加速这个过程。 第294章 一条腿 火光照亮北十九巷,无名药铺后宅的元宵从睡梦中醒来,不出意料,谢周依然不在。 元宵没有像最初时那般着急,很平静地起床穿衣洗漱,端起炭盆回到前铺,去隔壁老杨那里吃了碗米粥,夹着肉吃了两个黑面馒头,回到药铺坐在诊桌边上开始背书写字。 没等多久,谢周从外面返了回来,他昨晚去找了焦状元,在贺老怪的豪宅里等候半宿,看了贺老怪一眼,将贺老怪豪宅附近的地形摸了个大概,随后照例去暗影楼坐了半个时辰。 贺老怪用五十七个无辜者的性命发出悬赏,势必要将吕墨兰救走的人悉数杀死。 每个人头可得赏银千两。 为了效率,贺老怪不仅在七色天内部悬赏,还把悬赏送去了暗影楼。 数百个杀手化身赏银捕手,加了这场猎杀游戏,仅是昨天一天就有五人死去。 还有九天。 谢周心想,还有九天他就能杀死贺老怪,结束这场可笑的游戏。 他不会把这些情绪带到药铺,看着认真写字的元宵,笑着问道:“药谱都背完了吗?” 元宵回道:“背完了。” 谢周揉了揉她的小脑袋,坐到元宵对面说道:“背一遍给我听听。” 元宵不高兴地把他的手拿开,合上书册,开始背诵上面十种药材的药理特性。 很快元宵背诵完毕,除了字眼上有所疏漏,整体无有差错。 谢周满意地点了点头,手腕翻转,像是变戏法般地取出两个糖果,还有一小袋荔枝,推到元宵面前,再次揉了揉她的小脑袋,夸奖道:“不错,这是给你的奖励。” 在这个时节,在这个地点,糖和荔枝都是毫无疑问的奢侈品。 周边几条街没有一家铺面卖这种东西。 这是谢周路过南边那座最大的酒楼时从里面买了些 许,就这么点东西就花费三十余两。 元宵眼睛一亮,下意识地吞了吞口水,却不肯道谢,拨开谢周的手掌,双手抱怀地别过头去,赌气地哼了一声,说道:“你能不能不要再摸我的头了!” 谢周不解:“为什么?” 元宵理所当然道:“我又不是个小孩子!怎么能天天被你摸头?” 谢周乐呵起来,剥了个荔枝吃下,笑道:“你不是小孩子是什么?” 元宵想了想,说道:“你知道的,我不是好人,我超凶的。” 谢周上下打量着这个瘦弱的少女,点头赞同道:“是啊,好凶啊。” 元宵像一只骄傲的狮子猫,双手叉腰,气鼓鼓地看着他。 谢周又剥了个荔枝,塞到她的嘴巴里。 “元宵,我问你,等离开这里后最想去哪?想做什么?”谢周忽然问道。 元宵怔了怔,立刻说道:“我才不离开,我就要跟着你!” 谢周有些无奈,不过要送走元宵也无法急在一时,既然要保证绝对的安全,就只能等贺老怪死去,大罗教和七色天的这波争斗落幕,吕墨兰那边的人手空出来才行。 他亲自送元宵出去倒是足够安全。 但以他现在的境界,加上伤势未愈,把元宵送到青山再回来至少得一个月之久。 那样无疑会打乱姜御和徐老等人的节奏,继而可能会引起更多的问题。 “我暂时不会送你走,就是问问。”谢周微笑问道:“说说看,出去后想去哪?” 元宵双手拖着腮帮,认真地思考许久,说道:“扬州。” 谢周笑了笑,心道果然。 似乎所有北方人都向往南方水乡,看一眼那传说中的烟柳画桥,风帘翠幕,独身女子往往再幻想出一个手持书卷的俊书生,男人们又想着能邂逅一个撑着油纸伞丁香般的 姑娘。 反过来同样如此,也有很多南方人向往北方的雪,想体验一番书中的四季分明。 说到底其实也没有所谓的南方北方,人们只是向往心中美好的远方而已。 “以后若是有机会,带你过去。”谢周递给她一块糖果。 元宵含着糖果,糯糯地嗯了一声,看着自家掌柜的脸,心想真甜。 …… …… 今天来问诊的病人不多,谢周忙完之后,交待元宵好好练字,随后又离开了药铺。 元宵对此早就见怪不怪了。 她不知道掌柜出去是做什么,但她觉得那一定是很重要的事情。 谢周不担心把元宵独自留在药铺会遇到危险,紫气东来就挂在后宅,上面留有谢周的一缕剑意,他还以紫气东来为阵基构建了一个小型阵法,十里范围内,只要是有人进入药铺,他都会有所感应。 谢周戴上笠帽,从进入黑市南部便避开人群,再次从昨天的位置进入了贺老怪的豪宅。 贺老怪依然在那座小楼里。 昨夜他笙歌赏舞直到三更,今天没有继续沉迷声色,而是在打牌。 小楼里放着一张麻将桌。 贺老怪和不知什么身份的几个男人正围着桌子打牌,十来位妙龄女子行来走去,给他们添茶倒水,洗剥水果送到嘴边,个个相貌绝佳,身材火辣,穿着暴露,如花中蝴蝶一般。 翠玉做的麻将牌在桌上不停滚动,发出清脆的声音。 贺老怪确实很懂享受,牌桌上不聊公事,只聊风月和钱。 他们玩的很大,涉及输赢,至少都是千两银子起步。 时而聊起自家哪个不错的歌姬,把女人当成货物般商量着交换使用。 这场牌局持续了整个下午,直到夜晚来临,贺老怪吩咐歌姬起舞摆宴,几个邪修酒足饭饱思淫欲,开始在小楼里 玩起了多人游戏,直到午夜才渐渐停歇。 谢周在外面等的甚是无奈。 这个贺老怪似乎把小楼当成了安乐窝一样,一待就是一天的不肯外出。 谢周没有其它办法,小楼里布置的阵法比豪宅外面的阵法高深数倍,他不敢擅闯,更不敢尝试破解,否则一定会被贺老怪察觉,只能在外面几个时辰几个时辰的守候。 谢周不知道的是,贺老怪不是不肯外出,而是不敢外出。 贺老怪近期和吕墨兰已经不止于斗气,还上升到了七色天和大罗教的对决。 邪教对决和正道对决不同。 正道对决往往会安排擂台,前辈论道,后辈决斗,以此分出高低。 邪教的对决没有擂台,邪修们会通过各种手段整死对方,用毒用计、偷袭围殴,能杀一个是一个,最好是能逮到对方邪教的高层,像贺老怪和吕墨兰这种自然是重点角色。 贺老怪听到某个小道消息,说是大罗教盯紧他了,要对他实施斩首计划。 贺老怪当然不敢外出,只有躲在家里,他才有足有的安全感。 临近午夜,几个邪修终于走出小楼,贺老怪出门相送。 他们没有注意到,谢周站在小楼外墙遮挡的阴影处,静静地看着他们。 一眼凝视,转身离开。 …… …… 黑市南部第七巷尽头有一座不起眼的黑色建筑,周围很热很暖,仿佛炎夏。 这里是冥铺。 冥铺底下有一条火脉,储存着数以亿石的火油,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保证了黑市两百年来灯火不熄。冥铺从外面看和其他商铺没什么不同,但谁都知道,它不做活人生意,是由黑市掌控者设置于此的尸体焚化站。 贺老怪的豪宅与冥铺隔着四条街,直线距离大概八百来步。 谢周从贺老怪的豪宅离开,往 回走的时候会路过第七巷的巷口。 以往这里没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但今天路过时,谢周却忽然停下脚步。 他站在巷口,望向深处的冥铺所在。 他从那里察觉到了一缕很熟悉的气息,属于应天机的气息。 他的感觉不会有错。 虽然这缕气息十分微弱,但内在却厚重如海,带有圣贤城儒生特有的书生气,以及能触动人之情绪的独属于七情道的味道。 难道应天机还没有离开? 抱着这样的疑惑,谢周压了压笠帽,朝冥铺走了过去。 很快他就来到冥铺门口。 冥铺没有关门,谢周停在路边,朝里面望去。 昼夜燃烧不歇的焚化炉的火焰十分猛烈,照得屋里一片通红。 有个身穿大红袍的收尸人站在焚化炉面前,在火焰的映照下,他身上的红袍鲜艳的仿佛黏稠的鲜血,鲜血随着火焰的跳动而流动,似乎随时都会流淌而出。 谢周看了收尸人一眼,随即把目光望向他手里捏着的那条干瘪的腿。 应天机的气息便是从这条干瘪的腿中传来。 谢周瞳孔微缩,震惊想着是谁断了应天机的腿?那应天机是不是也已经死在了黑市? 他没有怀疑吕墨兰、秦震和焦状元等人,因为这几个人修行的都是正常武学。 而眼前应天机的腿干瘪的像是在烈日下暴晒数月,没有一丝血气。 如枯木,如白骨。 这无疑是某个邪道大能的手段。 这时,红袍收尸人打开焚化炉,将手里的腿扔了进去。 腿被凶猛的火焰吞噬,眨眼间焚化成灰,散发出一道熟悉的焦骨味。 红袍收尸人深吸一口气,眼神似有些迷醉,忽然转身望向门外的谢周。 “这位兄台,好看吗?” 收尸人咧嘴看着他,嘴角挂着鲜血,勾出一抹邪恶的笑容。 第295章 赵公明 谢周看着收尸人嘴角的血迹,感受着他身上汹涌的血气波动,没有说话。 他忽然明白了应天机的腿干瘪之所在。 杀死应天机的不一定是邪修。 因为眼前这个收尸人才是真正的邪修。 当他转过身,仿佛尸山血海般的粘稠气息扑面而来,腥臭味几乎让人窒息。 谢周肯定,这条腿上的血肉都是被此人吞食,既是物理上的吞食,也是内息上的吞食。 “化血术。” 谢周轻声自语,认出了收尸人所修邪功的来路,寒声道:“你是荒域的人。” 所谓化血术,与贺老怪所修的凝血大法同出同源,却远比后者更加邪恶。 凝血大法修行的主要手段依然是自身,偶尔会借助他人鲜血中的力量来反哺自己。 化血术的修行则是完全的侵占和掠夺,以霸道的碾压之势吞食他人。 被化血术吞食掉的人无一不会变成干尸,血肉中的能量被劫掠一空,遇到某些更变态的狠角色,甚至会生吞人肉,喝干人血,与那些茹毛饮血的野兽无异。 说起化血术,还有一件让所有正道修行者都为之愤怒的往事。 那是在一百多年前,化血术本是荒域十圣教的圣术,只有最核心的弟子才能修行。 然而,有个与十圣教敌对的教派弟子混入其中,偷学了化血术的法门。 这人身份暴露后,被十圣教教众追杀,势必要杀死他,杜绝传承外露。 这人为求活路,立下血誓,绝不将化血术外传,却依然遭到十圣教拒绝。 十圣教坚持,死人才能绝对的保守秘密。 既然一时拿他不下,就转头灭了此人教派,杀死他九族亲系以逼他现身。 可惜这个办法并没有奏效。 反而将此人彻底逼上绝路,愤怒之下联系书商,将化血术刊印了七万多份。 每份化血术售价二钱银子。 曾经荒域最顶级的圣术沦为了烂大街的武学。 人人都可以买,人人都可以买到。 十圣教因此大乱,再也无暇去找那人的麻烦,很快整个荒域都跟着乱了起来。 几乎所有的域外修行者都牵连其中,陷入了莫大的矛盾。 因为化血术确实很强。 因为即使是那些不懂修行的普通人,都被逼的不得不修练化血术。 如果你有仇人,你不练,仇人练了,你就打不过人家,死路一条。 如果你没有仇人,大家都练,你不练,弱小的你就会受人欺负。 可就算你修练化血术,最终依然是那么回事,大家都在练,你也没什么特殊。 在接下来的三十年里,荒域都处在化血术创造的混乱时代。 据天机阁统计,在这三十年里,荒域因为修练化血术身体承受不住,或暴体而亡,或走火入魔而死的人超过八十万,被化血术吞噬的人超过五十万,因为各种和化血术争斗而死的人超过两百万。 就连大夏十三州都受到波及,十万左右的修行者葬身其中。 后来朝廷牵头,各地门派联合响应,前往荒域镇灾。 凡是修练化血术、造诣在三层以上的人,遇到便杀。 以杀止杀,以暴止暴。 一些将化血术臻至高层的邪道强者也站了出来,拉帮结派,建立营地,一方面阻挡来自大夏朝廷的压力,另一方面也有意配合大夏的修行者,慢慢地将这场持续三十年的混乱镇压了下来。 讫至今日,化血术重新被荒域几个大门派掌控,很少流落民间。 但各门派心照不宣,大家依然留有化血术的法门,封存禁地,不予示人。 “我很好奇,你是谁派来的人?” 身穿红袍、人送外号赵公明的收尸人站在冥铺门边, 看着谢周,嘴角带着嘲讽的笑容。 他显然把谢周当成了密探或刺客,或者来自石房,又或者是大罗教和七色天。 毕竟除去密探和刺客,没有人会在深夜游荡,更不会游荡到这个鲜有人迹的七巷尽头。 冥铺是焚尸场,意味着死亡和不详,素来忌讳鬼神的大夏人,即使是那些邪修都会有意地绕开这里,生怕沾染上半点晦气。 谢周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想着近期在黑市的见闻,看着对方身上如血一般的红袍,皱眉问道:“你是赵公明?” “看来你对黑市的了解很深。” 赵公明微笑着说道,他终究只是一个小小的收尸人,不受重视,手中更没有多少权力,在黑市属于很不起眼的类型,也就是常年身披红袍才给他增加了些许存在感。 对方竟然知道他的名字,看来也是久居黑市之人,亦或者做过无数功课。 谢周没有回答,压低笠帽,一点一点地向后退去。 由于化血术太过霸道,太过违背伦理,所以在大夏修行界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所有修行化血术的人都将成为公敌,人人皆可杀之,即便像黑市这种地方都不允许化血术存在。 如果是在外界,如果没有受伤,谢周也会尝试将此人拿下。 但没有如果。 谢周准备退走。 赵公明却不打算放他离开,右手缓缓握住了用来焚化尸体的铁火棍。 内力朝铁火棍中灌注,将黑铁染成了一片殷红,血腥且霸道。 谢周停下脚步,神情凝重地望着对方。 长时间的安静,长街一片死寂,如墓地一般。 带着粘稠鲜血味道的寒风从巷头吹了过来,吹动赵公明的红袍。 寒风中似乎夹杂着无数恶鬼哭嚎的声音,似乎那些被冥铺焚烧的尸体不肯归去,化成恶鬼藏在了风 中。 赵公明随风而起,如恶鬼中的王向前奔掠,以火棍为武器,朝谢周刺了过去。 这道攻击看似简陋随意,却给人一种极其恐怖的感觉,仿佛血山倾倒。 其中的杀意凝成实质,缭绕在火棍周围,给它平添了几分威势。‘ .lllllllll; 看着这幕画面,谢周神情微变,知道自己即使在全盛时期都不会是此人的对手。 这个赵公明不声不响,为何会有如此强大的实力?他又为何隐在冥铺?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凝固。 谢周无法避开,右手并为剑指竖在胸前,掐印的同时向前探出。 一道散发着金光的剑气跳跃而出,朝铁火棍迎了过去。 看似以攻对攻,实则不然。 这是金光咒。 谢周谨记着姜御曾对他说过的话,一法通,万法通,一切神通都可以用剑施展。 这是一道以金光咒化剑的防守式。 烧火棍准确地击中在金光剑上。 所有的能量都以声音的形式呈现了出来。 只听得轰的一声滔天巨响,就像有一道天雷在地面炸开。 飓风席卷周围,街道两边的数十家商铺都被气浪掀翻屋顶,铺门和窗户同时碎裂,还有好几家不够坚固的房屋在爆响声中轰然坍塌,唯有设有阵法的冥铺不受影响。 气浪卷动尘埃,黑暗中烟尘大作。 谢周的笠帽被气浪震碎,脸色发白,些许鲜血浸红蒙在脸上的黑巾。 赵公明有些诧异,心想此人竟然接下了自己的全力一击还没死? 他还诧异于谢周使用的金光剑,竟然来自道门,此人竟然是道门门徒。 看着笠帽被掀翻,垂下来满头黑发的身影,看着那双清澈如星海般的双眼,赵公明神情微异,心底迸发出不为人知的愤怒,手中铁火棍越握越紧,杀意也越来越 重。 谢周看着赵公明沉声说道:“受你一击是道歉,继续攻击就有些不礼貌了。” 这句话既是退让,也是警告。 双方碰撞,声动九天。 整个黑市的所有人都能听到这声轰响,各路杀手密探们纷纷朝这边赶来。 现在离开还来得及。 可如果赵公明继续纠缠,那么他们两人都将受到黑市的制裁。 赵公明冷眼看着他,沉默片刻,终究不会和谢周一换一,转身进入冥铺。 谢周松了口气,也迅速离开现场。 很快冥铺门前就聚集起很多人,有暗影楼的杀手,有大罗教和七色天的教徒,有石房的探子,秦震和秦茂也带着黑甲军赶了过来。 灯火忽亮,众人看着一片狼藉的战斗现场,议论纷纷。 赵公明此时已经回到冥铺后宅的宿舍中,躺到床上,和其他收尸人一样装作被轰鸣惊醒的样子,揉着眼睛,骂上两句,似乎外面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谢周也已经离开了黑市南部,不多时返回无名药铺,摘下面巾,擦干嘴角的血迹。 赵公明看出谢周是道门门徒。 谢周也从他的那一击中看到了一些问题。 赵公明把铁火棍当作武器,出招看似随意,却带着枪法的影子。 可以肯定,赵公明擅长用枪,而且除去化血术以外,他还修行着一套极其霸道的功法。 此人到底是谁? 这么强大的人为何在黑市多年不声不响? 他又为何潜藏在冥铺之中? 一口流利的大夏官话明显不属于荒域,那他修行的化血术又是从何而来? 太多问题无法解答。 不过谢周也不太需要解答。 他从抽屉里取出那本写有《丧乱贴》和贺老怪名字的死亡名单。 打开书页。 提笔研墨。 写下了这份名单上的第二个名字。 赵公明。 第296章 仪式感 赵公明不知道先前那人便是谢周,也不知道自己上了谢周的死亡名单。 不过谢周同样上了他心里的死亡名单。 化血术的存在为境内正邪两派的所有修行者不齿,被视为灭绝人性天伦的毒术,虽然早年秘籍泄露为众人熟知,但多年过去,化血术早已被各大门派封存禁地,不予示人。 化血术是隐秘。 他修行化血术同样是隐秘。 现在谢周窥探到了这个隐秘,无论他到底是谁,赵公明都必须杀死他。 其实赵公明知道这是自己的失误。 他不该如此光明正大的用化血术吸收应天机的腿,也不该光明正大的展露化血术。 但他习惯了如此。 冥铺太过于安逸,安逸到他几乎忘却自己的身份和来黑市的目的。 他不想做太多的隐藏,这种生活需要制造一些“仪式感”来刺激自己的灵魂。 所以他选择在深夜,将应天机的腿大快朵颐,再为这条腿送行。 谢周的出现是意外,也不是意外。 过去那些年,他举行过数百次这样的仪式,也有些不开眼的人过来围观。 然后那些不开眼的人也会被他当作仪式的献祭品,一起送入焚化炉。 应天机的腿是他这些天最大的收获。 赵公明不清楚应天机为何来到黑市,又是被谁打成重伤。但当 应天机准备离开黑市,却被一众邪修当作香饽饽般围观,准备杀死应天机越货的时候,赵公明也在现场。 他前几天找到应天机,得到了一个问题的答案,这便是人情。 赵公明本想把应天机救出去以偿还这个人情,谁知应天机还得罪了徐老和秦家兄弟。 徐老是黑市实际上的掌控者,秦家兄弟是黑甲军的统领,赵公明无法对抗。 他躲在暗处,看着应天机被秦家兄弟弄瞎双眼,聋了双耳,卸了一条腿。 等秦家兄弟离开,他偷偷把这条腿带了回来。 他很尊敬应天机。 无比尊敬。 这是一个德高望重、拥有洞天绝学且心怀天下的好前辈。 所以他决定把这条腿吃掉。 他耐心地将腿毛刮掉,将血肉啃食干净,没有丝毫浪费。 他还将剩下的腿骨清洗干净,为其穿上了一条崭新的衣裤。 他将腿骨扔进焚化炉,用虔诚的心和敬畏的目光送这条腿离去。 这就是最大的尊敬,不是吗? 像应天机这种和善的大前辈,如果知道被废掉的腿都能帮到别人。 他一定会感到欣慰的,不是吗? 赵公明这样想着。 耳边忽然响起曹国舅的声音。 “老赵!赵公明!去外面捡垃圾去!老子昨个儿替你顶班,今儿到你替我了!” 曹国舅趴 在对面宿舍的窗户上,看着冥铺外面的场景。 各路刺客和密探聚集在门前,却没能发现什么有用的情报。 按理说本该相安无事地各自退去,但现场有大罗教也有七色天的人。 有贺老怪的手下,也有吕仙姑的拥趸。 于是针尖麦芒,战斗一触即发。在各方势力和无数散修杀手们的注视下,就连黑甲军都选择旁观,任由双方在冥铺前进行火拼。 这里聚集贺老怪的豪宅不远,这场火拼也以七色天的胜利告终。 七个大罗教的教众被十五个七色天的信徒杀死在冥铺门前。 “收尸人,出来洗地!” 活下来的九个七色天信徒对着冥铺猖狂地吆喝了几声,嚣张离开。 众散修见无热闹可看,跟着黑甲军一起很快就逐渐散去。 今晚冥铺轮值的人轮到曹国舅,裹着被子不想出门,让赵公明外出顶班。 于是一袭血红袍再度来到冥铺门外,将那些刚刚死去的尸体丢进焚化炉。 不会有人注意到,这些尸体在进入焚化炉的前一刻,忽然变成了干尸。 当所有的人都从七巷离开,所有的尸体也都焚烧完毕,赵公明没有再回后宅睡觉,搬了个马凳坐在焚化炉前,双手抱怀,微眯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深夜二更时,又有人来到冥铺, 一袭黑衣,身材高大,脸上戴着半块古铜色的面具。 正是时常在白芷那留宿的燕公子。 “赵叔,您与人动手了?” 冥铺内部,燕公子看着坐在焚化炉前用猛火取暖的赵公明问道。 先前冥铺门前传来的那一声轰响,别人不知是何来源,燕公子却能猜到。 赵公明微微颔首,说道:“来了个不知哪方势力的探子。” “您把他杀了?”燕公子挑眉问道。 赵公明摇了摇头,说道:“被他逃了,但他逃不了多久。” 赵公明看着跳动的猛火,心想这次能毁你笠帽,下次就能摘你脑袋。 “逃了?”燕公子有些惊讶,他很清楚赵公明有多么强大,前些天他被数十个杀手追击,其中有七个二品境的高手,然而那些人加起来都没能在赵公明手中走过一个回合。 燕公子自认比那些杀手更强,可他觉得自己在赵公明面前也最多撑三个回合。 究竟是什么样的探子,竟然能从赵公明的手中逃脱? “他来做什么?”燕公子皱眉问道。 赵公明微微摇头,说道:“不知道,但应该是冲着咱们而来。” “对了,他用的是道门武学,如果我猜的不错,他应该是道门叛徒。”赵公明补充说道。 他十分自然地将谢周归为探子,又将所有的错误 都扣在谢周头上,把自己摘了出来。 燕公子的眉头皱得更深,道门叛徒……他不记得有哪个厉害的角色叛出道门。 “不用特意管他,有机会再杀了便是。” 赵公明微眯着眼,眼缝中渗漏出让人窒息的暴戾,说道:“让你查的事情如何了?” 燕公子点点头,说道:“我已经可以确认,大罗教主临死前,确实留有一份手书。” 他话里提到的手书曾在黑市掀起不小的风浪,据说手书是前代大罗教教主亲手所写,上面记有杀手“无影”的真实身份,以及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黑市之主的真实身份。 当时很多人争抢这份手书,最后为贺老怪所得。 贺老怪看完手书上的内容,将手书当着众多人的面焚毁,并且对外宣布,这份手书是某个有心人的阴谋诡计,上面的内容纯属胡诌乱造,意图挑起黑市大乱。 对于他的宣言,大多人持怀疑态度。 因为贺老怪着实没什么信誉。 但一封记载了杀手“无影”和黑市之主的手书,怎么看都不会存在。 它大抵真是某个人的阴谋诡计。 然而赵公明却说,那份手书确实存在,而且手书上的内容十有八。九为真。 燕公子没道理怀疑赵公明,且经过一个多月的奔波,他对此事更加坚信不疑。 第297章 影子 “我们必须拿到这份手书。”赵公明看着焚化炉中跳动的火焰说道。 燕公子嗯了一声,右手竖起大拇指,斗志昂扬道:“必须拿到。” 这是他们近期最重要的目标。 赵公明看了他一眼,赞许地点了点头,说道:“有自信,这很好。” 曾几何时,他也曾这么自信。 燕公子笑了笑,问道:“咱们何时动手?” 赵公明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怔怔地看着炉中火,忽然问道: “你还记得你来这边的任务吗?” 燕公子正色说道:“一时不敢或忘。” 赵公明沉默了会儿,自嘲说道:“我倒是快忘了个干净。” 燕公子怔了怔,看着他被火焰照得发红发白的侧脸,布满沧桑和隐忍的痕迹。 师父对燕公子说过,如果自己是不良人的面子,赵公明便是不良人的里子。 前者站在阳光下挥斥方遒,后者留在黑暗里像是无人注意的影子。 如果没有记错,今年应该是赵公明来到黑市的第十九年。 连续十九年,赵公明都在这黑暗中与各路邪修周旋,在危险和死亡的边缘搜集情报,他将男人一生中最耀眼的十九年奉献给了大夏,何其伟大,何其辛苦。 他心中又该有多少苦楚和悲哀无人倾诉。 燕公子心怀敬意,想要安慰些什么,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这时 ,赵公明忽然转头看着他问道:“你困在二品巅峰多久了?” 燕公子的表情顿时凝在脸上,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四年。” 赵公明皱眉道:“有些差劲。” 燕公子挠了挠头,干笑了两声,说道:“去年夏天师父就说我具备了所有突破的前置条件,但始终差一个契机,我至今仍不明白这个契机到底差在哪里。” 赵公明没说什么。 不知多少人被困在二品境,穷极一生都无法突破,这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星君正是因为能帮人突破境界,所以他座下才有那么多的弟子和信徒。 道门的龙虎金丹之所以价值连城,原因也正是如此。 燕公子所说的契机,好听些唤作顿悟,生死顿悟也好,修行顿悟也罢。 但说的直白一些,便是天赋。 天赋与生俱来,是上天的馈赠,它无形无质,是极其飘渺的东西,却也是真实存在的东西。天赋才是决定一个人修行所能达到的高度,也决定了此人在修行过程中的速度。 四年以来,燕公子不是没经历过生死,之所以迟迟无法突破,归根结底还是天赋不够。 当然,他今年才二十三岁,能在十九岁就抵达二品巅峰,他的天赋已经比世间九成九的人更高,即使没有顿悟,给他足够的时间,相信一品境对他而言也不 过是水到渠成。 但赵公明等不了那么久。 他必须拿到那份手书。 他要保证这个过程中万无一失。 所以在任务开始前,他需要燕公子突破境界,登临一品。 赵公明从怀里取出一枚红色的丹药,扔给燕公子,淡淡地说道:“这是一枚内息丹,效果比不过道门的龙虎金丹,但也不差。吃了它,尽快吸收,对你的修行有好处。” 燕公子接过红色的丹药,精神力顺势落在丹药上,缓缓皱起眉头。 “血气?” 燕公子迟疑地望向赵公明。 他分明在这枚丹药中察觉到了浓重的血气,那是属于人类的精气神。 赵公明给他的内息丹,说白了就是血丹,是修行者血肉精华的凝聚。 赵公明点了点头,说道:“是的,这是一枚血丹。” 燕公子眉头皱得更深,眯眼看着手里的丹药问道:“赵叔,这血丹您从哪弄来的?” 赵公明说道:“从一个邪修那里抢来的,至于是谁,忘了。” 他这句话当然是谎话。 前段时间有数十个杀手追杀燕公子,被赵公明全部反杀,杀手们的尸体大部分都被他吞食,剩余的部分被他炼化成了这枚血丹。 赵公明不会对燕公子明说。 燕公子却也不会对赵公明有任何怀疑,像赵叔这种忠君为国的人物,他尊敬都还来不及。 不 过他打心底抵触血丹这种丧尽天良的东西,摇了摇头,说道:“赵叔,我不想吃这种邪道的玩意儿。” 赵公明瞥了他一眼,淡淡地说道:“正邪是一种叫法,丹药是一种手段,这枚血丹既然已经存在,便无所谓正邪,区别只在于你借助它突破之后是正是邪,做好事还是做坏事,杀人还是救人,全在你一念之间。” 燕公子安静下来,认真想了想,觉得这番话说得很有道理,完全说到了他的心里去。 于是他不再迟疑,把红色的血丹扔进嘴里,嚼了几下,咽入腹中。 这枚血丹显然是由很多人的血气炼成,稍显斑驳但足够数量的内息在他体内炸开,短短片刻便涌入四肢百脉。 “十天,不,五天,赵叔您给我五天时间,我必然有所突破。” 燕公子深吸一口气说道,此时他的呼吸中都伴随有能量外溢。 赵公明摆了摆手:“不着急。” 燕公子对着他恭敬行礼,抱了抱拳,避开眼线往黑暗深处退去。 …… …… 时间如山间清泉,看似不急不缓,等到走过去才发觉流淌极快。 转眼便是五天。 这五天里,谢周每天坐诊结束后都会去贺老怪的住处看他一眼。 贺老怪每天的生活都高度统一,豪奢、放纵且淫靡。 不过在返回时,谢周有意避开了七巷 的冥铺所在。 饭要一口一口吃。 人要一个一个杀。 等到贺老怪死后,下一个自然就轮到了那冥铺中的赵公明。 还有经常与贺老怪打牌喝酒的那些个邪修,也终将登上死亡名单,然后一个个死去。 这些邪修一个个都强大且谨慎,谢周自己拿他们确实没什么办法。 所以他开始考虑要不要和焦状元认真商谈,一者拦,一者杀,来一个杀手组合。 可惜这个计划还没来得及询问焦状元的意见,就被吕墨兰抹杀于腹中。 理由是黑市不能出现这样的杀手组合。 他们可以试着去杀贺老怪,这没问题;可以试着去杀赵公明,这也没问题。 但有一有二,最好不要接三连四。 否则那些察觉到危险的邪修们一定会联合起来向九狱楼施压。 谢周明白利害,无奈放弃了这个想法。 不过赵公明还是要杀的。 谢周这几天有意打听起赵公明此人,然而很多人并不知道他的存在,即使知道的那些人也只记得一个穿红衣的收尸人,具体详情便一概不知,就连吕墨兰都对其知之甚少。 谢周甚至为此去了石房。 石房依然没给他答案。 但谢周能感觉到,石房那边应该知道赵公明的来路,只是迫于某方面的压力,不肯售卖。 那么能向石房施压的势力,到底是谁? 第298章 展望惊蛰 凉州黑市的多宝楼将拍卖七情剑中的欲之剑无垠,时间定在二月十六,惊蛰日。 吕墨兰把这则消息放了出去。 这次放消息不同以往,没有进行大面积的宣发,而是有目的的释放。 她没有让闲人们知道无垠剑的存在,但该知道这件事情的人,都已经通知到位。 其中最重要的当属大剑修司徒行策,想必他对于无垠剑比任何人都更加渴求。 还有东海畔的圣贤城,城里有几位七情道的传承者。 接下来还有扬州的藏剑门,他们一直都在寻求各种好剑。 再者还有京城的不良人总部、效仿王氏剑想打造一把柳氏剑的金陵柳家、有“小黑市”之称的平康坊孙老爷……还有那些富裕的家族和家底殷实的闲散剑修。 不知道的永远不会知道,该知道的也都已经知道。 …… …… 长安城内,不良人总部。 燕白发看完信件,用内气将信纸震成齑粉,挥手示意来送信的使者。 “无垠剑。” 燕白发轻声念了一句,转身望向站在窗前双手负背的老人,说道:“您怎么看?” 赵连秋的视线落在院里的柳树上,寒冬腊月已过,正月也过了大半,天气虽然依旧寒冷,但干枯的柳枝已经有了萌芽的趋势。 安静片刻后,老人幽幽地说道:“不排除是 一场阴谋。” 燕白发微微颔首,对这个说法表示赞同。 他们见到的只有一封信,以及一个从黑市而来的大罗教的送信使者。 这个使者也只是送信,没有给出任何证明,使者可能都不知道信上写了什么内容。 而在燕白发和赵连秋看来,或者说在所有人看来,无垠剑都在司徒行策手中。 司徒行策不可能弄丢无垠剑,黑市也不具备从前者手中夺取无垠剑的资格。 那么这场所谓的无垠剑拍卖,很可能是一场阴谋。 但反过来想,黑市也明白事情的逻辑,没道理设计这样一个愚蠢的骗局。 事实未定,谁都不敢保证此事真假。 燕白发说道:“信上说还有一味仙药,能延寿三十年,能解万毒治百病,能帮二品境的修行者登临一品,还能帮普通人脱胎换骨成为修行天才……这味仙药您怎么看?” 赵连秋这次没有犹豫,直接说道:“一派胡言。” 众所周知,延寿药通常是补药,不能解毒治病;破境丹通常是灵丹,不具备洗髓能力,现在黑市竟然说存在一味同时具备各种能力的仙药,任谁都会持怀疑的态度。 燕白发同样不信,没有在仙药上纠结太久,接着说道:“影子还是没有来信。” 赵连秋沉默片刻,皱起眉头看着窗外,不知道 在想些什么。 燕白发也沉默了会儿,补充道:“他已经连续十个月没有来信了。” 赵连秋还是没说话。 如果离得近些,会发现他的呼吸变得稍显粗重,负在背后的双手从掌握成拳头。 老人一直安静了很长时间,轻声说道:“无垠剑是吗,仙药是吗,我去看看。” “好啊。” 燕白发要的就是他这句话。 无垠剑和仙药虽说怎么看都不该存在,但黑市既然敢放出话来,必然有很大的蹊跷。 得派人过去看看。 燕白发肯定不行,他走不开,不良人和朝廷都需要他留在长安。 即使他愿意赶赴黑市,观星楼里的陛下也不会放他离开。 不良人倒是还有十数位一品境界的高手,但都分散各处坐守一方,派谁去都不合适。 燕白发问道:“要不要把小曲调过来?他的实力不错,与您也有个照应。” 赵连秋思索片刻,点了点头。 小曲从年前就进入平康坊刺探消息,但不知为何,孙老爷似乎知道他的存在,不论他如何伪造身份依然被刻意排挤在最边缘,两个多月都不曾刺探到什么有用的情报。 这事急不来。 好在平康坊那边近期也比较安生,孙老爷有意龟缩势力,大有隐退之势。 “我也要去。” 忽有一道清脆悦耳的声音从门外 响起。 屋门未关,燕清辞从外面走了进来。 一袭黑衣包裹着少女姣好的身材,又套了件宽松的外衫加以遮挡,如瀑般的黑发简单地束在脑后,虽未施粉黛但一张俏脸依然美丽不可方物,如果她笑起来一定会非常好看,但她没有,眼眸微寒,清冷如月宫上的广寒仙子。 “我也要去。”燕清辞对两人说道。 “你去做什么?”燕白发看着自家的宝贝女儿,皱起眉头。 “难道你不知道吗?”燕清辞平静地和父亲对视,平静地发出反问。 燕白发哑口无言。 他当然知道。 燕清辞要去做什么? 答案只有两个字。 找人。 找两个人。 关千云以及谢周。 前者自从去年十月齐郡一别,已经在黑市停留三个多月。 影子是突然失联,而关千云自从进入黑市便音讯全无,没有往外界送过任何消息。 在任何时候,音信全无都意味着最凶险的状况,往往凶多吉少。 燕白发和燕清辞父女两人都在担心他的安危。尤其是燕白发,虽然嘴上不说,但其实心里担忧的厉害,毕竟他只收了这么一个传承衣钵的徒弟,所以他才会提到影子,用激将法逼赵连秋过去一探。 至于谢周,他在多天以前秘密离开了青山,外界无人得知。 但这种事情最多瞒 得一时,长安各大势力都有自己的情报渠道,如今都已知晓。 像是内廷司、不良人和观星楼三方都通过追踪术查到谢周去了黑市。 提到谢周时,燕白发只想叹气。 一般人家的姑娘往往十三四岁就开始许亲,十七八岁就已经嫁人。 燕清辞自幼修行,晚一些无妨,但如今也已到双十年纪。 燕白发最初钟意的女婿人选是柴晓棠,见到谢周以后,他慢慢改了主意。 他甚至打算趁着年关去找姜御商议一番,看看能否把这段感情确定下来。 然而,计划不如变化快。 那场突如其来的变故打乱了他的所有计划。 谢周如今已不适合再当燕家婿。 因为当年那场对王谢两家的屠杀中,不良人也有参与。 燕白发不是主导者,却是一个执行者。 他没办法对燕清辞解释太多,只能想办法拦住她,然而行动可以强行限制,意志又哪里能够轻易的改变?况且自家闺女在感情上和他是一个性格,认定一个人,便是至死不渝。 燕白发本想说不准去,可看着燕清辞坚持中带着一丝哀求的眼神,话到嘴边又给咽了回去,叹了口气,轻声说道:“想去便去罢,到了那边,听你赵爷爷指挥。” “尽快找到你师兄,另外如果见到谢……没什么,注意安全。” 第299章 何家 那位大罗教的送信使者将信送至不良人,随后去到平康坊给孙老爷也送了一封信。 两封信的内容大致相同,表述方式却有很大的不同。 送往不良人的信中着重表现的是无垠剑,而给孙老爷的信中重点换成了白雾丹。 吕墨兰简述了白雾丹的来历,透漏鬼医弟子和千年雪莲的信息以增加可信度。 孙老爷半躺在杏树下的躺椅里,捧着热茶,看完信上的内容,将信纸搁在石桌上。 “去喊二郎三郎过来。” 孙老爷对守在小院外的侍卫说道。 孙老爷同样听过东夷岛那边出过这么一颗千年雪莲,被阴阳寮的高人点化,诞生灵智,成为式神。前些年这个名叫寒震的式神在东海遇难,从此失踪,音信全无。 没想到竟落在了鬼医的弟子手中,还被炼成了丹药,看来仙药之名不假。 解毒治病,破境洗髓。 这些孙老爷统统都不在乎。 平康坊高手无数,孙老爷不需要出手,也过了需要修行境界来证明自己的年纪。 但近些年他明显感觉到身体大不如前,睡眠增多,很多事做起来都变得力不从心。 他没病,只是老了。 他需要延寿。 …… …… 冀州,清河城。 这里是北方的商业和交易中心,五大豪商中有三家在此 城定居,据说这里全天下最富裕的城市,可以和长安比肩。 很多人觉得这个说法多有夸张,但只要来清河城走上一趟,看一看城内各式金碧辉煌的建筑,敞亮的四通八达的道路,就会明白这座城市到底有多么富裕繁华,城外官道上更是车来车往,烟尘不断,极为热闹。 清河城南有条贯穿全城的清水大街,能供四驾马车通行,街上有一条小巷,巷口窄小,但收拾的很干净,小巷尽头有一座古色古香的老宅,属于新晋豪商中的何家。 多宝楼的信使踩着晨光来到此处,将一封信送给了何家新一代的家主。 这位何家新晋家主单名一个人字。 他的名字很有特点,与三个兄弟共称为“何人何事,何去何从”。 有此怪名,是因为早年的何老太爷不知患了什么怪病。 家中虽有一妻一妾,且老太爷夜夜轮番耕耘不辍,但直到三十多岁仍是膝下无子。 某日何老太爷看过医生,出门恰好遇到有户人家生孩子,那户人家是从乡下而来,秉持着贱名好养活的传统,就给新生儿取了个狗娃的乳名。何老太爷既羡慕又无奈,戏谑地说了一句,将来若是得子,便以何人何事,何去何从,何时何地,何必何故……等顺口的词语为名也未 尝不可。 谁知那次诊治过后,妻妾果然相继怀孕,生下何人何事,隔一年半后又诞下何去何从,四兄弟的名字由此定下,可惜后续的何时何地,何必何故等名字没有用上。 别的家族往往对儿子们区别对待,以防未来家族相争,家产无法分割。 何家从未如此。 四个儿子,四种出路,何老太爷任由他们自己发展,很少加以过问。 更不存在争夺家产的问题。 大儿子继承家业,二儿子读学从政,三儿子拜入不良人。 最不争气的是小儿子,性格倔,脾气臭,总是与何老太爷对着干,最后还一怒之下跑去当了杀手,给自个儿取了个特霸道的名字“黄泉”,好在这事只有何老太爷与四兄弟间知晓。 何老太爷其实不算老,按虚岁也才刚过耳顺年,只是看起来十分显老。 加上几个儿子都已经独当一面,人们自然而然地恭称其为老太爷。 或许是因为早年劳累过度的缘故,老太爷的身体一直都不好,头发白了大半,脸上皱纹多的像是七八十岁,一只脚还因中风导致有些跛,走路都得拿根拐杖撑着身子。 所以当看到信上白雾丹的介绍时,何人的眼睛瞬间就亮了起来。 “爹,您的身体或许有救了。”何人看完信上的内 容,赶紧拿给堂屋里的老太爷。 老太爷倒是看得很开,老神在在地看过信,搁到了一边。 不知为何,分明吃好喝好睡好,可他们这一脉的身体都还不如普通人,而且连续七代人都没有丝毫修行天赋。 老太爷的父亲,也就是何人的爷爷,五十岁便英年早逝。 老太爷的祖父更是短命,未满四十就被一场大病夺走了生命。 到了老太爷这里,能活过六十,他表示已经很满足了。 对于这种怪异的短命情况,何家请过道士,请过法师,三十年前还请了星君。 星君说这不是风水问题,而是何家的气运问题。 大道至公。 前人的不幸都是在为后人的幸运铺路。 星君对老太爷说,接下来的一个时代,都将属于何家。 星君的预测应验了,何家四兄弟个个都是人中龙凤。何人商业眼光敏锐,何事胸怀治国良策,何去何从更是百年难得一见的修行天才,年纪轻轻就分别突破一品。 何老太爷对生死看得很开,不过如果能有续命的宝贝,自然是更好不过。 毕竟他还没有孙子,现在离世总归还有那么几分的不甘心。 然而在后代这种事情上,四个儿子和当年的他一样,没有一个争气。 老三老四不提,他们一个在不良人打 拼一个在黑暗中行走,暂时不便安家。 可老大老二就像当年的他一样,怎么努力都生不出孩子来。 何人按照信上的要求把信纸焚毁,然后说道:“我准备自己过去,您看如何?” 何老太爷皱了皱眉,本想说黑市不安全,但何人接下来的话瞬间堵住了他的嘴。 “鬼医的弟子,既然能练出仙药,那想必医术高超。” 何人满脸苦笑,说道:“我得找他看看去,三年多了,再生不出孩子,我和小宁都很难做。虽然没人敢当面说我们什么,但背地里的闲话却传得满天飘,我还好,小宁的压力更大,回个娘家都得受人白眼。” 何老太爷皱了皱眉,却也不好多说什么。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生不出孩子这种事到哪都得受人指责,当年他就是这么走过来的。 “去吧,去看看也好。” 何老太爷说道:“司徒去哪了?” 说司徒,司徒就到。 这边话音刚落,就有个高大壮硕的男人从外面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背着一个木匣,一袭单薄的黑衣随着走动在冷风中呼呼作响,胡子拉碴的脸庞上透着一种野性和豪放。 “老哥老哥,你收到那边的信没有?” 司徒行策人还未进门,嗓门就响了起来,声音浑厚苍劲,如若洪钟。 第300章 三年 冷风穿堂而过,拂动胡须和皱纹,何老太爷下意识打了个哆嗦,板起脸看向来者。 “对不住,对不住。”司徒行策咧嘴一笑,拱起手随意道了个歉,把屋门关上,自顾坐到老太爷身边,从盘子里拿了个橘子剥开,整个填进嘴巴里嚼两口咽了下去,看向边上坐着的何人,说道:“给我倒杯酒去。” 能跟老太爷开玩笑,并且毫不客气地指挥何家家主做事的,放眼清河乃至全天下,也就司徒一人有这个本事了。 何人无奈起身,回后屋取来一坛美酒,整坛放在了司徒行策身边。 又吩咐门外候着的丫鬟,给后者端来了两盘下酒菜。 司徒行策不跟何家客气,何老太爷也不会跟他客气,苍老的手掌叩了叩桌子,看着大口喝酒的司徒行策,问道:“看来你也收到了那封信,说说看,无垠剑是怎么回事?” 即使亲近如他们,都以为无垠剑在司徒行策背后的剑匣里。 司徒行策放下酒碗,衣袖轻拂,背后剑匣轻飘飘地落在了桌面上。 咔嚓一声。 剑匣开启。 匣内从左到右放着五把剑。 最左边的剑看起来很素净,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剑身洁白宛如流水,剑光晃动间透着清光,散发着让人宁静的味道,这便是喜之剑清泉;紧挨着清泉剑的是一把黝黑的重剑,剑柄粗大且粗糙,给人一种沉甸甸的感觉,这便是怒之剑滔天。接下来依次 是哀之剑不语,恶之剑极厌,以及最后那把没有剑格,光秃秃仿佛棍子般的欲之剑无垠。 司徒行策右手并作剑指,轻轻上挑,无垠剑跳跃而出,悬停堂间。 “这把剑是我从北境得来。” “二十多年前,此剑流落于北境的某个小国,被我所得。” “所有人都以为它就是无垠剑。” “当时我也这么觉得,毕竟它和无垠剑一模一样,剑气剑意也近乎相同。” “不过后来我发现,这他妈的就不是无垠剑,而是一个仿品!” 司徒行策话音微顿,弹指点在剑身上,“无垠剑”发出一声响亮的清鸣,强大的剑气四散而出又被他控制在身前三尺,再一挥手,剑气重归于虚无。没有剑格的杀人利器,在他手里乖巧的像是个孩子。 “或者也不能说它是仿品,因为它的用材用料都和无垠剑一模一样,打造它和打造无垠剑的也都是同一个人。”司徒行策说道:“那位创造七情剑和七情七剑术的欧阳氏先祖。” 事情的起因很简单。 欧阳氏先祖根据心中感悟创造剑法,打造与剑法相匹配的七把神剑。 他自然会收徒。 他自然会将剑法和神剑传承下去。 他自然不会只收一个徒弟。 为了给后人留下更多传承,为了让几个徒弟都有适配的好剑使用。 于是他多次开炉,一共打造了七套,共计七七四十九把剑。 虽然铸剑用的材质相同, 方法相同,但他再也回不到第一次铸剑时那种顿悟的状态中,铸造出来的剑一次不如一次,与最初的七情剑相差的越来越远。 司徒行策把这段故事讲与老太爷听,随后把无垠剑的仿品收回剑匣,无奈地叹了口气,说道:“这把剑与无垠剑最为接近,应该是老祖第二次开炉铸造时的产物,但还配不上无垠之名。” “所以黑市那把无垠剑,大概率是真的?”何人若有所思。 “九成。”司徒行策点了点头。 应天机是儒门七情道的集大成者,既然无垠剑是从他手中夺来,那十有八。九为真。 司徒行策看着何人说道:“不如跟我去黑市走一趟?我要无垠剑,你要白雾丹。” 何人当然不会拒绝,也只有跟在司徒行策身边,才能确保绝对的安全。 端坐在太师椅中的何老太爷忽然看着司徒行策,说道:“三年。” 司徒行策顿时苦起脸来,也不说话,就这么眼巴巴地看着老太爷。 老太爷无动于衷。 何人低头微笑着安静不语。 僵持片刻,司徒行策终于败下阵来,没好气地说道:“三年就三年!” 这里说的三年是司徒行策需要再留在清河,护佑何家三年时间。 作为代价,何家会为他买到无垠剑。 司徒行策早年在镇北城参军,如今是个散修,无门无派,不受拘束。 自由散漫在很多时候都意味着没钱。 司徒行策从来不是 个富人。 早年用军功换来的银子没有置办什么家产,都被他换成了酒喝。 确实有很多人想给他送钱,但司徒行策看人要对眼缘,不喜欢的人他一句话都懒得多说,不要提什么合作,更不愿欠不熟悉的人半分人情,所以人家送来的财产他也一概不收。 亲近何家,接受何家的邀请,是因为清河是他的老家。 何老太爷是他的老朋友。 司徒行策幼年时家道中落,父母以不法手段经商被捕入狱,司徒行策孤苦伶仃,就常常跟在老太爷的屁股后面,一口一个大哥的喊着,全靠着有老太爷照拂才能成长起来。 后来司徒行策跟师父离开清河,走过千山万水,当一切看腻,他自然就回了老家。 反正闲来无事,司徒行策就帮忙看着何家,顺便帮何家训练了一批侍卫。 何家没有小气的人,给了他一笔不菲的报酬,加上产业分红足足有数万两白银。 但谁都知道,几万两买不到无垠剑,要买无垠,至少得五十万两起步。 用五十万两换司徒行策的三年守护,何家觉得不亏。 用三年时间换无垠剑,司徒行策也觉得不亏,反正他就没打算离开清河。 …… …… 需要无垠剑的不只有司徒行策,还有圣贤城和天府书院。 司徒行策是为了集齐七情剑,这对他而言既是先师夙愿,也是他的毕生追求。 圣贤城不像他这般渴求。 圣贤城需求 无垠,是因为这里才是七情道的发源地,无垠剑这些年也始终在圣贤城的儒生间秘密传递,这一代它属于应天机。 作为当今七情道的领军人物,应天机在儒门有很多拥趸,希望替应老先生夺回他的佩剑。 圣贤城的考虑不只有这些。 假书生虚情假意,真书生为国为民。 圣贤城里的书生毫无疑问都是心怀道义的真书生,他们要去黑市参加拍卖的原因不是为了把无垠带回来,而是为了救应天机,阻止天府书院的学子们踏入深渊,也要尽可能地阻止因为无垠剑引发的不必要的争端。 金陵柳家。 收到信的柳金却在纠结要不要过去。 去吧,属实没什么必要。 柳家想效仿昔日王家打造一把传承家族意志的柳氏剑,但这个剑胚并不是非得无垠不可,他们还有很多的选择余地,更何况争夺无垠剑势必会得罪司徒行策和七情一脉的传承者们,这与柳家素来低调的行事作风不符。 不去吧,又不安心。 柳金和内廷司、不良人、观星楼一样,都在关注谢周的动静。 从在天机阁任职的大女儿那里,他还得知了谢周进入黑市的消息。 那么这所谓的无垠剑和白雾丹又是否和他有关? 此外,无垠剑柳金可以不在乎,但白雾丹,倘若真像信上描述的那般神奇,柳金倒是想搏上一搏。如果能得到此丹,兴许能为家族培养出第二个像柳玉一样的存在。 第301章 月与桃花 柳金是个爽快人,做好决定,算了算时间,当即便吩咐管家去准备车马,却不是奔赴黑市,而是先前往圣贤城。 他断定圣贤城肯定也收到了同样的信,而且城里一定会派人过去。 柳金要借圣贤城的势。 就像司徒行策与何家走得极近,柳家与圣贤城的关系更是亲密到了极点。 当今圣贤城的城主大人是柳金的亲兄弟,加上柳金也曾在圣贤城求学,所以那些老儒生们见到他都觉得亲切,而新生代的学子们对柳金都是以师伯相称。 所以柳金借圣贤城的势完全不需要任何遮掩,借的就是一个堂堂正正。 南方天暖,早春的金陵已经算不上寒冷,院里的柳树悄悄抽出新芽。 有两个女子坐在柳树旁边的凉亭下,喝着茶点,有说有笑。 正在刺绣的美妇人今年已有四十多岁,时光却不舍得在她脸上留下太多痕迹,风韵极佳,如雪肌肤上只有眼角爬了几点皱纹。她的眉眼间带着抹不去的风情,就像那盛放的牡丹花,沉静中自有雍容华贵,不惹尘埃。 与妇人相比,少女要更加耀眼。 少女方才十七岁,身穿一袭鹅黄色长裙,眉眼和妇人有三分相似。 她笑吟吟地挽着妇人的手臂,清澈明亮的眼眸,弯弯如月的柳眉,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白皙的皮肤像是新年的第一场落雪。少女坐在那里,即使有说有笑依然显得安静,即使贵气十足依然不觉得冷傲,既不拒人千里,也没有那般平易近人,便像那明珠生晕,美玉荧光,举手投足间自然流露出一股书卷的清气。 她叫柳心月,是柳家的小女儿。 她自幼接受书卷熏陶,父亲是大儒柳金,外公是上任圣贤城城主,叔父是现任城主柳玉,几位兄长也都是数一数二的儒门新秀。可以毫不夸张的说,她就是圣贤城的 小公主,堪比谢周在青山的地位。 “我爹过来了。” 柳心月巧笑嫣然,注意到向这边走来的柳金,开心地挥了挥手。 有几个在柳家务工几十年的妇人侯在旁边,看着亭下的母女两人,脸上带着发自心扉的笑容。在她们心里,初春时节,夫人和小姐眉眼如画,远远比万物复苏的场景更美。 看到老爷过来,她们悄悄退去,把空间留给这里的主人。 “不是有人找你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夫人放下手中的刺绣问道。 柳金笑了笑说道:“没啥事,就是个从北方来的信差。” 说着他直接把信递了过去。 柳家没什么男主外,女主内的说法,柳家女子也并非那种养在深闺人不识的类型,柳金更没有所谓的大男子主义,遇到了什么事,经常是夫妻两人聚在一起商量。 “我准备过去一趟。”柳金对妻子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安全吗?”想到那片传闻中吃人不吐骨头的黑市,夫人有些担忧。 “我跟师门一起过去。”柳金说道。 师门自然是指圣贤城。 夫人微微颔首,放下心来。 其实这封送来柳家的信与送到其他地方的信不同,信中不仅说明了无垠剑的来历,还讲述了应天机在黑市受难的消息,这是对儒门善意的提醒,同时也含有警告的成分。 于情于理,圣贤城都得派人前去接应。 况且圣贤城内高手无数,应天机在其中都算不得顶尖,有师门陪同前往,柳夫人自然也不会有过多担忧。 “爹,您是要去黑市?”柳心月坐在母亲身边,瞥到了信上的内容。 柳金微微颔首。 柳心月说道:“我能不能一起过去?” 柳金说道:“你去做什么?” 柳心月轻声说道:“姐姐都告诉我了。” 柳金愣了下,明白过来。 心兰对心月说了什么? 不用想也知道是关于谢周的事情。 柳金有些恼火,说道:“那混小子有什么好?” 柳心月没有接话。 夫人却是不乐意了,握着女儿的手,白了夫君一眼,说道:“不好不好,如果他不好,你天天念叨个什么劲?还有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你怎么能把婚书的事情告诉天机阁?” 柳金讪笑两声,摸了摸后脑。 柳夫人也没有继续多说。 其实她已经不止一次跟柳金说过,要去宗府把这段婚姻取消。 谢周也好,谢淮也罢,不管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都不是柳家合适的联姻对象。 退婚是最好的办法。 虽然单方面退婚会让另一方极为丢脸,但以柳家如今的人脉和实力,倒也不需要太过担心,况且谢淮肩负着复族大计,仇人已经够多了,即使他再喜欢心月,也没道理因为些许脸面和个人的感情得罪柳家。 柳金却不肯退婚。 他给出的理由更是让柳夫人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 他只反问了柳夫人一句话,以柳家的地位,难道还需要联姻这些手段吗? 能联姻最好,不能联姻也无所谓。 女儿的心意才是他首要考虑的问题。 柳金之所以坚持,说到底还不是因为柳心月自小就把心许给了那个混小子。 “你还记得你家闺女小时候说过什么没有?” 柳金看了柳心月一眼,没好气说道: “她对那个混小子说,你住我家好不好,我家院子大,住的可舒服了!” “还有她九岁那年,谢周来这边给谢三顺上香,她又凑上去说,谢哥哥,好久不见,你还记得我吗?咱们小时候可是青梅竹马呢!” “青梅竹马呢!” 柳金咬牙强调了这四个字一遍,继续控诉道:“还有她十一岁那年,谢周和姜御一起去圣贤城,她又凑过去说,谢哥哥长得越来越好 看了,你两年没来金陵,都不想我吗?” “还有四年前观星楼建成时,她跟着我去长安观礼,看到谢周那小子与人下棋,她又又又凑过去,说谢哥哥的棋下得真好,能教教我吗?”柳金越说越气,想着闺女初学刺绣就绣了副她和谢周的赏花图,更是觉得一阵心梗。 柳夫人满脸无奈。 柳心月小脸微红,低着头不敢看父母的眼睛。 她也没办法啊,她从小就喜欢谢哥哥,这根本就控制不住嘛! 柳金无奈地叹了口气,幸亏婚书上是谢周的名字,此事还有做成的余地。 否则他只能去宗府退婚,或者硬着心肠逼女儿放下这段情思了。 “去吧去吧,反正有师门的人跟着,只要不惹事就不会有什么危险。” 看着女儿略带请求的眼神,柳金于心不忍,想到她喜欢谢周超过十年的事实又觉得十分心痛,摆了摆手,回前面准备行李去了。 谢周真有心月想象中的那么好吗? 柳夫人最初知道女儿的心思时,便问过柳金这个问题。 柳金对谢周的评价比柳心月的描述更高,用简单的一句话描述,如果说其父谢桓是一个耀眼的奇男子,那么谢周便是集结了谢桓所有优点,却没有什么缺点的谢桓。 或者再简单一些,谢周是更加优秀的柳玉。 待柳金离开后,柳夫人忽然说道:“我听闻他和燕家女走得很近。” 柳心月微怔,有些泄气地嗯了一声,撇着小嘴,显得格外的清美。 她也听姐姐说了,姐姐对她的感情表示出了浓浓的担忧。 却听柳夫人笑着说道:“你放心,只要没走到一起,你就还有机会。而就算他们走到一起,咱们有婚书在这,难道他还能逃过去不成?不过这种事……你得脸皮厚些才行。” 柳心月不理解,这跟脸皮厚有什么关系,脸皮厚又 不是什么好事。 柳夫人看着女儿,不知是不是想到了自己年轻时的模样,摸着她的小手,怜爱说道:“你这害羞的模样可不行,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层纱,咱家心月这么漂亮,还是主动送上去,他就算是块石头也得化开不成。再说了,男人都是视觉动物,那燕白发长得五大三粗,他闺女能有咱们心月好看?” 柳心月眨了眨眼,心想一向恬淡的娘亲是在教自己怎么追求男人吗? …… …… 远在千里外的官道上,一个由十数辆车组成的车队正在浩浩荡荡地前行着。 数十位背负利剑的侍卫骑着壮硕的草原马,警惕地观察四周,保护车队的安全。 车队前面的旗帜上写有“同兴”二字。 在贤运关门,广盛覆灭之后,同兴是如今长安声势最亮的镖局和民驿。 这是同兴从长安发往凉州酒泉的新年的第一支商队,数十位富商和几个官府代表坐在车中。 中间某辆马车被人包下,车厢里坐着一个少女。 她穿着一件略显宽松的外衣,个子不高,但身材比例极好,凹凸有致。 她那边柔顺的黑发披在肩上,衬得肌肤如雪,静静地看着窗外变换的风景,睫毛不时眨动,就像从画中走出来的仙子。 她要去黑市。 尽管她不知道无垠剑和白雾丹,不知道多宝楼对外送出了很多信。 但她知道鬼医以前住在黑市,还知道谢周也去了黑市。 车队缓缓行驶着,途径的路途边上有一片桃花林,当桃花开的时候会非常好看。 此时有几只山兔正在桃花林里玩耍,听到车轮的声音,好奇地望了过来。 忽然,那几只山兔的视线落在车队里的少女身上,于是格嗤格嗤的叫声停下,似乎是在想,分明还没到桃花盛开的时候,这个姐姐为什么会有这么好看的桃花眼呢? 第302章 东君 今天晚上星光很亮,可惜黑市中只有少数几个地方能欣赏到这份美景。 贺老怪的豪宅便是其中之一。 寂静豪华的宅邸浸没在冰冷的银白星光中,锋利的星芒把宅中建筑切割的黑白分明。 半轮弦月挂在天空一角,被若有若无的雾云遮掩,反而被星辰夺去了光彩。 贺老怪依然置身小楼,沉迷歌舞享乐,小楼的姑娘们像是麦子般换了一茬又一茬。 谢周一身黑衣,笠帽遮掩,站在小楼檐角的阴影处,听着里面的动静。 今夜他不是一个人。 沉默大汉焦状元站在他的身边,脸上蒙着黑布,壮硕的身材像是黑暗中的一座铁塔。 今天已经是谢周和焦状元约定的第十天,也将是贺老怪的忌日。 稍后当弦月从头顶破碎的峡谷敛没,他们就会冲进小楼,终结贺老怪的生命。 便在这时。 谢周和焦状元同时心有所感,抬头望向百丈外的山石。 贺老怪此处豪宅建立在黑市南部的最高处,地基整体是一个崖坪,豪宅外的空地上有多个凸起的怪石。 此时此刻,忽然有两道身影落在某处怪石上,朝这边望了过来。 谢周抬手掐印,一道温和的波动荡漾开来,将他和焦状元笼罩在内。 周围微弱的光线随着发生扭曲,就像是变戏法似的, 两人的身影在原地消失。 这是一个简单却不普通的幻阵,用来遮掩气息和身形再好用不过。 “他们也是你找的帮手?”焦状元问了一句,声音同样困在幻阵中不会传到外界。 谢周没有接话,沉默地看着怪石上的两道身影,认出了他们的身份。 其中一人正是那冥铺的赵公明,不过今夜的赵公明不再是一袭红袍,而是换上了一身贴合夜色的黑袍,脸上还蒙了一块黑布。 赵公明试图遮掩自己的身份,但当他出现在视野中的那一刻,气息流露,在感知力堪称恐怖的谢周面前谈不上半分隐藏。 真正让谢周震惊的是赵公明身边的人。 那高大的身材,略垂过肩头的浓密黑发,被半块古铜面具遮掩的刚毅脸庞…… 不需要气息辨认,谢周只需要看一眼他的轮廓,就能够确认他的身份。 关千云。 谢周与关千云很早就互相知道对方,但由于姜御和燕白发不怎么对付,所以直到去年秋月,他们才算是真正相识。 这段时间不长,不过决定一段友谊最主要的因素从来都不是时间长短,脾性和人格会占据更重要的主导地位。 从长安到齐郡,一路三千里,他们经历生死磨难,一起查案,一起见证齐郡侯府和折威军的消亡,无需举香共拜 ,便能以兄弟相称。 自从齐郡一别,关千云远赴黑市,几个月来音信全无。 谢周这些天也有意打听过他的去处,可惜一无所得。 没想到今夜会在贺老怪这里重遇。 谢周毫无欣喜,反而绷紧眉头,情绪宛如巨石压在心口般沉甸甸的。 因为关千云的变化,他的气息十分强大,远比当初分别时更强。 他仅仅是站在那里,便有冰冷的气息不受控制地外溢而出。 这道气息是杀气,也是血气。 不是杀人积累来的血气,也不是属于关千云自身的血气,而是略显斑驳,混淆着让人窒息和混乱的邪道血气。 如果说关千云给他的印象以前是炽烈的、热情的、潇洒不羁的、阵前斩敌的战将,现在则失去了所有人间气息,变成了阴鸷、冰冷、仿佛是从血海中走出的地狱修罗。 化血术。 这是化血术的味道。 谢周有些难过的想着,难道关千云和赵公明一样,都修行了化血术么? 谢周没有把心里的情绪表露出来,神情沉静如古井无波,看着身边的焦状元说道:“你似乎知道他们的身份。” “我只认识左边那个个子低些的人,他叫赵东君。” 焦状元伸手指了指赵公明,说道:“我听徐老说过,他是不良人的密探。但不知为何,徐 老没有拆穿他,只是把他安排在边缘位置,任由他在黑市里刺探情报,偶尔还会故意泄露一些消息给他。” “你不要觉得他很简单,并不。相反他是个很厉害的角色,每次有事情发生,徐老都会交代我盯着他点,以防他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而即便是我,很多时候都盯不住他。” 焦状元平日里沉默寡言,不说则已,一旦开口,总是会把事情不紧不慢地说个清楚。 他对赵公明的评价出奇之高,语气比提起贺老怪时更加慎重。 “赵东君的事情你莫要乱讲,徐老只把他告诉了我一个人,即使墨兰都不知道。” 焦状元提醒说道,他之所以肯告诉谢周,是因为谢周是自己人,而且境界足够,有知道这件事的资格。吕墨兰虽然也是自己人,但在这个团体中更多是扮演幕后的经营角色,像这种危险人物,自然不会告知于她。 谢周点头表示知晓,看着这个原名赵东君的男人,陷入了思索。 东君是神,赵公明也是神,他倒是喜欢以神灵为名。 谢周这些天对赵公明的来历有过多次猜测,可能是域外来的谍探,可能是某个邪教的核心,也可能是得到化血术后藏在黑市秘密修行的散修,谁曾想赵公明竟然归属于不良人。 素来以正义和 天道自居的不良人中,竟然有人修行化血术,这真是让人难以置信。 最让谢周感到难以置信的是关千云。 为何他身上也有化血术的味道? 是因为他也修炼了化血术吗? 难道在之前的相处中,关千云所展露出的豪迈和正气都是一种伪装吗? 谢周心中起疑,却不会妄下定论,心想等这件事结束,一定要找关千云问个清楚。 时间流逝,天气愈发寒冷,渐渐有风起,云雾随风而来,将星辰和残月遮掩。 夜色愈发浓郁,被笼罩其中散发着火光的宅邸和小楼生出一种诡异的美感。 当残月坠入残落的峡谷,赵公明和燕公子开始了他们的行动。 他们的计划远比谢周和焦状元的计划来的直接和暴力得多。 “贺老怪,出来见我!” 赵公明怒喝一声,一步踏出,站在了宅邸的上空。 极其狂野和霸道的气息向着他的右脚聚集而去,抬腿,猛然跺下! 轰的一声巨响! 门梁上挂着的那两个大红灯笼无火自焚,化为一道黑烟散去,布置在宅邸里的阵法也连同夜色一起被巨力粉碎,院墙向四周倒塌激射,后院房间居住着的姑娘们倒地昏迷。 小楼依然矗立在原地,其间隐约传来一道破碎的声音。 那是小楼外的阵法出现了裂痕。 第303章 贺老怪之死 小楼内部,贺老怪双手各搂着一个姑娘,喝着姑娘们送到嘴边的美酒。 赵公明的突袭到来。 仿佛地龙翻身一般,宅邸阵法被破,宅内建筑倒塌了不知多少。 此间小楼亦是摇摇晃晃,房梁抖动,不知积了多少年的灰尘坠于杯中。 姑娘们不知发生了何事,尖叫连连,凑到贺老怪身边寻求他的保护。 她们不一定真心害怕,只是在习惯性地展示自身的柔弱。 说来嘲讽,她们没有一个真心喜欢贺老怪,但每一个都表现得极为真心。 即使在这种危险的时刻,她们都在搔首弄姿,争抢着想要离贺老怪更近一些。 对与错,荣与辱,恩与怨,生命和尊严,那些人格上的和物质上的,感受到的和感受不到的,都像是乱麻般纠缠在她们身上,任凭世间最快的刀刃都斩不清楚。 贺老怪弹跳起身,布满红斑和鼓包仿佛癞蛤蟆一般丑陋的老脸上愤怒至极。 他自然不会保护这些姑娘,即使她们是他这些天最喜欢的姑娘。 一声嗡鸣,精致的小楼被照的一片血红,仿佛有火焰燃烧了楼里的所有家具。 不知何时,贺老怪双手的指甲暴涨数分,像是野兽的獠牙一般,泛着寒光的尖锐。 贺老怪朝姑娘们扑了过去,宛如饿狼扑向羊群,手指在姑娘们光洁的脖子上划过。 姑娘们做不出任何有效的反抗手段,发出一连串的惨叫,纷纷倒地。 痛苦袭来,她们的瞳孔被血色占据,显得震惊而迷茫,不理解这是为了什么。 她们拼尽一切侍 奉和讨好的人,为什么最后赐予她们的不是荣华富贵,而是死亡呢? “你们至死都会陪在老爷身边。”贺老怪发出一声梦呓般的低语,将獠牙般的指刃插进她们的身体,内力涌动,裹挟着鲜血朝指刃里灌注而去,指刃的颜色由枯黄变为血红。 这些姑娘都不是修行者,鲜血中的能量少得可怜,对贺老怪起不到半点帮助。 贺老怪杀死她们不是为了提升自己,而是为了唤醒身体里的战斗意识。 他将沾满鲜血的指刃放在嘴边,舔了舔。 那味道就像江南雨亭下的茶点,甜美至极,令人感到迷醉与疯狂。 他的双眼同一时间变得血红,瞳孔里像是燃烧着两抹野火。 …… …… 小楼持续晃动,阵法的缝隙越来越大,房梁崩裂,烛台倒塌。 火油沿着光洁的地板流淌,和鲜血混在一起,熊熊燃烧,散发出焦糊的恶臭味。 贺老怪仍在吸收着姑娘们的鲜血,气息越来越强,超出一品后期,无限接近于巅峰。 随着轰的一声巨响,在阵法碎裂的瞬间,小楼终于承受不住,轰然坍倒。 当烟尘散落,贺老怪的身形显露人前。 由于先前的放纵,贺老怪浑身上下未着片缕,他的脸庞狰狞可怖,五官扭曲到了极点,光秃秃的脑袋没有一根毛,粗矮的身体反倒毛发旺盛,一圈圈长满斑点的肥膘在夜风中不停抖动,就像是被圈养的野山猪。 “真是让人恶心啊。” 悬停在夜空上的赵公明冷笑着说道。 贺老怪站在废墟和火焰中, 抬头望着他,喝道:“你是谁?” 赵公明说道:“杀你的人。” 贺老怪冷笑不语,心想这个时候来杀自己,必然是大罗教派来的人。 前些天就听说大罗教要对他执行斩首计划,没想到这一天会来的这么快。 更没想到大罗教这群愚蠢的东西,竟然敢来这里刺杀于他。 这里可是他的地盘! 宅邸和小楼外布置的阵法都和他有着紧密的联系,当阵法破碎,阵法中的能量不会消散,而是聚集在他的身体里,所以这时候的他远远强过平常,不敢说黑市最强,但至少眼前此人,绝不是他的对手。 贺老怪有这个自信。 况且这里是黑市南部,周围有诸多七色天教众,强者众多,加上他共有四个一品。 很快这些七色天教众就会被惊动,势必要拿下此人,用他的鲜血祭炼邪神。 贺老怪这样想着,肥胖但绝不迟钝的身体从原地消失,出现在赵公明身前。 他平举双拳,用指刃带起十道血光,向着赵公明轰去。 赵公明抽出一根玄铁短棍,自左向右横扫。 只听得一阵劈里啪啦密集的爆响,短棍和指刃碰撞的位置溅出一朵朵火花。 双方一触即分。 远处的黑暗里逐渐有别的强大的气息生出,应该是黑市中的强者察觉到了这边的动静。 赵公明心知不能久拖,看向黑暗中某处,用眼神示意燕公子抓紧时间。 燕公子明白他的意思,趁着贺老怪动手的瞬间掠至小楼的废墟上,却没有出手偷袭,而是震飞那些断壁残垣,眼神 发亮,很快从其中找到了一个密封着的金丝铁盒。 铁盒差不多手掌大小,燕公子塞入怀中,没有任何迟疑地就撤出战场。 贺老怪注意到背后的动静,对着拿走铁盒的燕公子一拳轰出,喝道:“把东西留下!” 他的声音愤怒之极,气势暴涨,似乎那铁盒里装着极其重要的东西。 但他那一拳显然留不住燕公子。 都是登临一品的强者,没有谁的速度慢,燕公子的身影几个闪烁便从眼前消失。 赵公明也朝另一个方向退去。 装有手书的盒子已经拿到,这场战斗已经没有继续下去的必要了。 贺老怪理都不理赵公明,全部精神感知都落在逃跑的燕公子身上,动身就要奔去。 这时,忽然一道声音从侧边传来。 “贺长老,我们来帮你了!” 贺老怪喜欢打麻将,喜欢玩骰子,还有几个固定的牌友。 这道声音与贺老怪的某个牌友有七分相似,不过那个牌友是个散修,上次打牌的时候他不是说接了个刺杀任务,要暂时离开黑市几个月吗?况且那些人从来不会喊他贺长老。 贺老怪有些疑惑,下意识转头望去。 他看到了一双眼睛。 一双很清澈,很干净,像是镜子又像是星辰般的眼睛。 再然后。 这双眼睛忽然发生了改变。 先是眼白消失,黑色的瞳孔占据了整个眼眸,随后是黑瞳消失,只留下极致的白。 黑白变换如阴阳昼夜,带着规则的力量将贺老怪拉入了他的精神世界。 贺老怪怔在了原地,双手 自然垂落,神情呆滞,眼睛失去了光彩。 出现在贺老怪眼前的人自然是谢周。 他效仿了应天机的术法。 应天机修行此道多年,不仅具备将人拉进精神世界的手段,还具备强大的攻击手段。 谢周做不到,他只是效仿应天机,在贺老怪身上种下多个精神印记,然后在今夜引爆这些印记,短暂地震撼了贺老怪的意识。 简单来说,应天机施展的是一个完整的术法,谢周施展的最多算一道精神冲击。 然而正是这连续十天,十道精神印记的积累,让这道精神冲击变得无比强大。 即便强如贺老怪这等层次的强者,都被他强行抹去了所有的认知能力。 贺老怪也不愧黑市顶级强者之名,意识受损,但很快稳固心神,摆脱精神控制。 整个过程只用了不到一个呼吸的时间。 可惜已经晚了。 当他的双眼恢复清明,意识回转过来,看到自己身前站着一个铁塔壮汉。 铁塔壮汉的手里握着一把重剑,从左到右,寒光从他的眼前划过。 贺老怪感觉脖子上有些凉,想抬手摸摸看却发现抬不起来。 他感觉自己正在坠落,以极快的速度坠落,就像年幼时做过的那些坠崖的噩梦。 贺老怪再度望去,才发现铁塔壮汉依然站在原地,对面还有一副丑陋的无头身躯。 贺老怪认出那是自己的身躯。 难怪他抬不起手,原来那道寒光不止从眼前划过,还斩掉了他的头颅。 咚的一声。 头颅坠地。 贺老怪生机断绝,就此死去。 第304章 纸上的名字 黑市南部最华丽的宅邸化为废墟,贺老怪尸首分离,已无气息。 从赵公明现身,到谢周和焦状元的伏击,整个过程看似缓慢,实则都发生在极短的时间里,拢共也就是几个呼吸。 但时间短并不说明刺杀贺老怪是一件简单的事情,恰恰相反,这非常困难。 如果没有应天机的出现,谢周不会领悟到以精神印记叠加引爆心神的攻击方式。 更重要的是焦状元的那一记重剑。 凝血大法本质上属于锻体术的一种,其威力不亚于佛门的金身护体功,贺老怪将此邪术融会贯通,他的身体就像指刃一样坚逾金铁,即使他站着不动,等闲杀手都破不了他的防御。 不远处黑暗的天穹上,赵公明还未走远,察觉到这边的动静,悬停半空,转身望去。 他亲眼看到焦状元斩断了贺老怪脑袋。 赵公明神情骇然,心想这他妈又是谁? 赵公明对贺老怪的防御心知肚明,所以今夜他们只取手书,从没想过杀死贺老怪。 他和燕公子都没有这个本事。 焦状元一剑斩落的手段看似简单,赵公明却能感受到这一剑中所蕴含的绝对的力量,对方的境界应该与他不分伯仲,但力量已 经远远超出于他,无限制地逼近领域。 他在黑市刺探情报十九年,为何不知道还有这么一位境界高深且以力量见长的剑修? 难道是最近刚过来的? 还有这个谢周。 几天前赵公明和谢周在冥铺前有过短暂交手,确认谢周有着道门的背景。 赵公明无数次想离开黑市,应天机告诉他,就在今年夏天。 还有不到半年。 可谢周却窥探到了他修行化血术的隐秘,如果这消息传入道门怎么办? 如果传入不良人怎么办?他这些年的功劳和荣誉不就付诸东流了吗? 赵公明势必要将谢周杀死在黑市,可惜这几天他有意打听,却没能探到谢周的来路。 …… …… 冥铺向南五里有一处溶洞,天然而成,内部弯弯绕绕极多,便于隐藏。 这里面有一处不良人的安全屋。 夜风忽动,燕公子出现在其中某处洞穴,行走间带着狂野和血腥的气息,逐渐敛没。 很快赵公明也来到这里,迅速在周围布置一个简易阵法,将所有气息隔绝在外。 燕公子点燃火把挂在石壁上,席地而坐,取出怀里的铁盒。 “东西在里面吗?” 赵公明询问道。 “应 该在。” 燕公子回答,用力拽掉铁盒上的锁具,从里面拿出一封巴掌长短的卷起来的信。 略作犹豫,他没有打开纸卷,而是将其递给了赵公明。 这件事是赵公明提点,整个计划也是由赵公明布局,这封手书赵公明更是追寻多年。 于情于理这都是属于赵公明的功劳,信上内容也合该由他第一个过目。 赵公明接过手书,并未直接打开,看似漫不经心地说道:“贺老怪死了。” 燕公子大震惊。 先前他只顾逃离,听到背后有动静传来,却没敢向赵公明一样回头观看。 他还以为是赵公明为阻拦贺老怪,双方又进行了一记对拼。 “谁杀的?”燕公子问道。 “前几天跟我在冥铺门前动手的那个道门叛徒,以及他的同伙。” 赵公明压低声音,缓缓说道:“你说他们是冲着什么来的?” 燕公子没有回答。 其实这个问题也不需要回答。 赵公明和燕公子的目光都落在那个巴掌长短的信纸上,心里有了答案。 那个道门叛徒和他的同伙不知从哪里得知了这封手书的存在,更巧的是,对方和他们选择了在同一时间动手。 “还真是冲着咱们 来的……” 燕公子喃喃自语,看着赵公明,心想难道他们的身份暴露了吗? 赵公明没有回应他的视线,从怀里取出随身携带的纸笔,炭尖在白纸上舞动,简单几根线条就分别将谢周和焦状元的身形勾勒了出来,就连那种锋锐和厚重的气息都跃然纸上。 赵公明不是什么厉害的画家。 如果他的画拿去被画家们评判,大抵会得到一个有形无实、缺少内涵的评语。 但即使世间最顶级的画师都不得不承认,赵公明临摹的技术极为高超。 他画画不需要内涵,只需要真实,越贴近于真实越好。 赵公明把画像递给燕公子:“近期减少见面的频率,另外,尽快摸清这两个人的底细。” 燕公子郑重地抱拳领命,把画像贴身放好,目光瞥向赵公明手边的宣纸信件。 赵公明微微一笑,摊开信纸看了两眼,神情顿时凝固。 随后他像是神智不全的白痴一般,神情以极快的速度几度变幻。 有震惊、有茫然、有痛苦、有怀疑、有遗憾、有疲惫,还有几分自嘲。 最后这些情绪尽数敛没,归为满脸苦笑和一声沉重的叹息。 他将卷轴递给燕公子,手臂微微颤动, 似乎拿起这封信纸耗费了他所有气力。 燕公子好生疑惑,接过信纸看了一眼。 和赵公明一样,燕公子也愣住了,坚毅英俊的脸庞写满了不敢置信。 …… …… 大罗教教主死于永仪七年,距今足足有十六年。 这封信纸也封存了整整十六年,纸张发黄,边缘发皱,证明时间流过的痕迹。 信纸上的内容是由鲜血书写,字迹潦草,昔日的鲜红今已变得灰黑。 它真的很老了。 但不管它有多么老,不管时间如何试图抹去它存在的痕迹。 不管字迹多么潦草。 不管纸多么黄,字多么淡。 信纸上依然存在着两个字。 依然是那么轻易就能分辨出的两个字。 便是那些不通文墨的粗人,便是那些大字不识的贼寇,都一定认识这两个字。 因为这两个字指向了一个人名,因为这个人名连续二十多年出现在天机阁的无双榜上,无数次出现在世人茶余饭后的闲谈中,在世间拥有无数的支持者和崇拜者。 这个人是邪道的梦魇,是道门的骄傲,是剑修们梦寐以求的目标。 是的。 信纸上只有这么两个字。 姜御。 姜御的姜,姜御的御。 第305章 初次认可 冰冷的洞穴变得无比安静乃至死寂,赵公明和燕公子沉默着,连呼吸都停滞下来。 这份死寂一直持续了很长时间。 不知过了多久,赵公明和燕公子终于从震惊中醒过神来。 嗖的一声。 赵公明第一时间从燕公子手中抢回老旧的信纸,放在火把上点燃。 随即他右手张开,巨力从掌心轰向身边的铁盒,将铁盒也碾碎成泥。 燕公子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最终却又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他们沉默地看着火焰一点点地将信纸吞噬,袖子轻挥,连灰尘都没有落下。 当初这份手书落在贺老怪手中,贺老怪表面将其烧掉,实则暗暗隐藏。 今天才算是真正焚毁。 “为什么会是……他?” 燕公子艰难开口,却怎么都说不出姜御的名字,只能以他相称。 如果说燕公子这辈子最崇拜的人,必然是司徒行策,后者豪迈的性格,自由的身份,潇洒不羁的作风,看似散漫却贴合自然的人生态度无一不令他心向往之。 但燕公子不是散修。 他是不良人,身上肩负着保家卫国,维护朝野治安的责任。 所以他终究不可能成为司徒行策。 他的目标是成为像师父和姜御那 般心怀天下、受人尊崇的人。 甚至相比于师父,他更崇拜姜御。因为姜御身上的约束比师父更少,因为姜御才是那个让世间所有邪修闻风丧胆的大魔王。 直到今天。 他看到了这封手书,上面写有杀手“无影”的真实身份,以及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黑市之主的真实身份。 可手书上却只有一个名字。 这是不是意味着……杀手无影和黑市之主指向的是同一个人。 这个人,叫姜御。 “难怪贺老怪会说这封手书是某个有心人的阴谋诡计。” “难怪贺老怪要将这份手书焚毁。” “难怪贺老怪多年来对手书上的内容守口如瓶,不肯对任何人吐露哪怕一个字。” 燕公子喃喃自语。 贺老怪大抵是怕了。 他不敢招惹姜御。 哪怕他抓到了姜御的把柄,都不敢试图利用这个把柄一分一毫。 他做的一切都是在表明自己的态度,以祈求姜御的宽恕和原谅。 但贺老怪心里必然有几分不甘,所以他便将手书暗暗隐藏了下来。 这也从侧面增加了手书的可信度。 “那个人不是道门弃徒!” 燕公子忽然说道,言辞笃定:“他是姜御派过来,目的是毁掉这封手 书!” 这是最合理的分析,否则一个境界高深的道门弟子,为何会来到黑市? 又为何这么巧的和他们同一天出现在贺老怪的宅邸? 可他们终究是晚到一步。 “闭嘴。” 赵公明轻喝说道。 燕公子皱眉看着他。 赵公明看着燕公子的眼睛,神情郑重地交待道:“记住,你今天什么都没有看到。” 赵公明沉默片刻,幽幽地说道:“你应该也听说了姜御被星君设计陷害的事情,渡劫失败,他活不了多久了。” 燕公子说道:“正是因为活不了多久,所以他才迫切地毁掉手书,以证明身后……” “闭嘴!”不等他把话说完,赵公明强横打断,又是一声厉喝。 燕公子默然。 “我不管你是怎么想的,但我明确告诉你,这件事不准对任何人提起,一个字都不准提,否则就算是你师父都保不住你。”赵公明斜了他一眼,最后撂下一句,转身离开。 燕公子没有动,眼皮微眨,视线微低,看着脚下的黑岩,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 …… 多宝楼后方的院落。 焦状元回到小院,打上一盆水,将重剑上的血液洗净。 谢周与他在多宝楼分别,登上二楼,通 过那位胖管事找到了吕墨兰。 “成了?”吕墨兰知道他今晚和焦状元刺杀贺老怪的事情,一直在多宝楼等着他的到来。 “贺老怪已死。”谢周点头,说道:“但却出现了一些问题。” 谢周把赵公明和燕公子的出现用平静的口吻叙述了出来。当然,他隐瞒了燕公子的身份,同样按照和焦状元的约定,没有透露赵公明属于不良人和他赵东君的原名。 吕墨兰说道:“你想让我查什么?” 谢周说道:“他们带走了一个盒子,我想知道那盒里装的什么。” 吕墨兰点头应下,说道:“我会让人多加留意,但不保证。” 她毕竟不是情报人员,虽然在大罗教位高权重,却也无法调度太多强者。 “多谢吕姨。”谢周真诚道谢。 便在他准备离开时,吕墨兰忽然说道:“等等,有人想见你。” 说完这句话,吕墨兰没有给谢周反对和询问的机会,推门离开。 不多时,房门再次开启。 有个身穿兜帽长袍的人影从外面走了进来,掀开兜帽,露出徐老枯瘦苍老的面庞。 “你师父,燕白发,李总管,柳玉……这些人年轻的时候我都见过,你不比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差。”徐老 自顾坐到鉴宝桌后面,不需要任何寒暄,毫不掩饰地表达出对谢周的欣赏,说道:“这件事做的很不错。” 他指的是谢周筹谋杀死贺老怪的事情。 焦状元听从徐老的命令,一切皆以徐老马首是瞻,所以在那天谢周找过他之后,他就将此事上报给了徐老。 也是从那天开始,徐老便派秦茂盯紧了这一切。 毕竟即使是他都很好奇,谢周会用什么办法杀死一位擅长自保的邪道至强。 然而秦茂的盯梢就像这黑市中的夜色,迷惘,空虚,两眼一抹黑。 秦茂只知道谢周每天都会离开药铺,他猜到谢周是去往贺老怪的宅邸,可怎么去的,走的哪条路,到底是进了宅邸还是守在宅邸外面……一概不知,他完全跟不上谢周的脚步。 以情报收集见长的黑甲军副统领秦茂,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憋屈。 这是一件好事。 秦茂追踪不到,证明放眼黑市都没几个人能追踪得到。 如果说谢周刺杀贺老怪的决定过于突兀和武断,让徐老感到不满。 那么过程发展中的谨慎和细密程度完全抹平了这一切,让挑剔的徐老都无话可说。 “说说吧,你们是怎么杀死的贺泌?”徐老直接问了出来。 第306章 遗忘 面对徐老的询问,谢周没有添油加醋,一五一十的讲述出来。 徐老很是讶异,挑眉说道:“这么说,你学会了应老儿的神通?” 谢周说道:“只是借鉴其中一部分。” 徐老微微颔首,心里很是满意,面上却没有再露出称赞的意味。 “接下来就消停一些,短期内都不要再任性出手了。” 徐老对他说道,显然在老人心里,即使这一切都进行的十分顺利,但谢周联合焦状元刺杀贺老怪的举动依然有些冒失。 “为何?”谢周皱了皱眉。 “你只顾杀人,却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徐老站在窗边,看着外面的浓稠夜色,抬手指向南方,说道:“仔细听,此时此刻,那边已经乱了起来。” 谢周确实听到了。 从先前开始,黑市南部便有喊杀声传来,血液的腥气逐渐在空气里游荡。 这些声音和气味对普通人而言或许不易察觉,但在谢周的感知中却清晰无比。 在来到多宝楼的这一刻钟内,便已经有数十条生命的气息散去。 毫无疑问,这些死去的人都是贺老怪的手下。 出手杀他们的人可能来自大罗教,可能是黑市官方,还可能是那 些散修。 黑市是个很残酷的地方,前些天应天机表现得稍有弱势,就引来数十个邪修觊觎。 今天贺老怪死去,他的豪宅里宝贝更多,钱财数不胜数。 在刺杀贺老怪之前,谢周和焦状元约定,钱财他分文不取,都归后者所有。 然而当贺老怪死去后,他们才发现那废墟里藏了多少宝贝。 焦状元以最快的速度装满三个包袱,价值不低万两,都才攫取不足一成。 墙倒众人推,这剩下的诸多财宝如何会不引发争夺? 徐老缓缓说道:“贺泌之死,势必会震动黑市,引起诸多争端。如果只是他一个人的死亡,那么至多两三个月,他就会被人遗忘,他手里的产业会被人瓜分,直到再无痕迹。” “但如果短期内再有什么厉害角色死去,那么贺老怪的死亡性质就会发生改变,就会有人怀疑官府或者正道强者混入黑市,意图清理黑市高层。届时他们就会联合起来,发布悬赏,施压九狱楼,随后大开杀戒。” “你师父以前也来过黑市。” “他除掉了大罗教主、暗影楼主等共计十三个一品境的邪道强者。” “但最终面对黑市十万计的邪修联合,即使 是他都不得不暂且退避。而且你师父当时来黑市时已经是领域境的强者,他用实际证明,绝对的杀伐在这里是行不通的。” 徐老说完这些话,静静地看着谢周,留给他接受和思考的时间。 谢周有些震惊。 他知道师父来过黑市,在此地除掉诸多邪修,却没想到大罗教主竟然也是被师父所杀。 在书料记载中,姜御和大罗教主确实有过一场决斗,大罗教主虽说败退,但却成功从姜御手中逃离,最终殒命多宝楼,死于某个神秘杀手的刺杀。 外界公认,这个神秘杀手是如今大罗教的罗护法。 听徐老的意思,难道杀死大罗教主的不是罗护法,竟也是姜御吗? 谢周默默地思索片刻,看着老人浑浊的双眼,轻声问道:“您和罗护法,还有我师父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徐老没有回答,选择性地忽略了这个问题,转而说道:“你应该见到赵东君了。” 谢周点了点头。 徐老说道:“听墨兰说你对他抱有很大的敌意,这是为何?” 谢周怔了怔:“难道您不知道吗?” “知道什么?”徐老道。 “他修行化血术的事情。”谢周回答。 徐 老确认谢周不是胡诌,神情微变,瞬间恢复正常,沉默不语。 赵东君竟然在秘密修行化血术么? 此事徐老还真不知晓。 看来赵东君应该知道徐老知道他的存在,所以他对徐老保有十足的警惕。 赵东君之所以暴露在谢周面前,是因为每逢遇到像应天机的腿这等“美食”,他尘封的心都会变得悸动,会忍不住打破桎梏,在黑暗里寻求些许变化来刺激自己的灵魂。 况且在他的感知中,谢周气息低微,根本不足为虑。 谁曾想谢周会这般难缠。 这是赵东君近些年最大的失误。 徐老不知道这些,他欣赏赵东君的适应能力强,做事沉稳,行动滴水不漏。 毫不夸张的说,同样是情报人员,赵东君的能力相当于三个秦茂。 最让徐老欣赏的是赵东君的奉献精神,在黑市一待就是十九年。 抛却昔日的权贵和荣耀,摘除身上所有光环,在黑市隐姓埋名,十九年不见天日。 这份苦楚难以想象,没几个人能够做到,即使听闻者都会忍不住心生钦佩。 谢周看出了徐老的感怀,诧异问道:“您似乎很喜欢赵东君。” 徐老没有否认,沉默片刻, 幽幽地说道:“他很像早年的我。” 很简单的一句话,背后透露出很不简单的故事。 徐老和赵东君都是有故事的人,来到黑市最大的可能是执行任务。 但赵东君怎么会秘密修行化血术?徐老又是怎么成了九狱楼的主事人? 谢周很感兴趣,可惜徐老不肯多讲,倒了杯酒饮下以作缅怀。 “你知道赵东君的具体来历吗?”徐老忽然问道。 “不知道。” 谢周摇了摇头,说道:“但根据他的年龄,姓氏,我大概能猜到一些。” 四五十岁、姓赵、不良人、境界高深、抛却荣誉来执行任务…… 印象中,赵连秋应该是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 赵连秋做了一辈子不良人,见证无数死亡,所以他尽可能地将子女往安全的地方送。其中女儿嫁入皇家,如今是六宫皇后;大儿子在渭南地界任一郡之长;二儿子官居兵部侍郎。 然而小儿子天赋异禀,赵连秋不忍心浪费他的修行天赋,便把他带在身边。 应该是在二十多年前,小儿子在执行某次任务的过程中不幸身亡。 时间过去太久,久到世上已经没有人提起他的存在,连他的名字都被世人遗忘。 第307章 如果 如果谢周没有猜错,赵东君大概是赵连秋那个英年早逝的儿子。 这种情况不是特例。 就像前朝的谢家统领谢顺,假死后成为谢家三供奉,改称谢三顺。 以及在朝廷记录中早已死去的王家次子、南城侯王元,今已是黑衣楼主王侯。 金蝉脱壳,借尸还魂。 利用死亡抹去存在的痕迹,进而瞒天过海,是密探们的常用手段。 徐老确认了他的猜测,看着谢周说道:“不错,赵东君是赵连秋的幺儿。” 谢周心想果然。 徐老随即说道:“现在你知道了这件事,又会如何看他?” 谢周说道:“化血术和其它邪术不同,它意味着绝对的邪恶,乃至会腐蚀灵魂,就算他是赵老将军的儿子,依然不该修行此术。” “是么?” 徐老浑浊的瞳孔里勾出一抹笑意,看着谢周的眼睛,补充说道:“一十九年前,赵东君初次来到黑市,事情的起因是当朝太傅被人刺死皇城。赵东君来到黑市的第八天,便探得刺客来路,继而挖出了朝中**。” “同年七月,七色天有个堂主伙同座下弟子,筹划用黄丹村的村民祭炼邪功,赵东君将此事传递出去,不良人在黄丹村设下埋伏,诛杀堂主师徒五人,拯救了三百多条生命。” “十八年前,赵东君救出来黑市寻药的许州司马,探得许州牧与邪教勾结,擅提赋税,克扣官银等数十条罪证事实,赵东君协助朝廷办案,还许州一片青天,惠及十万百姓。” “同年腊月,赵东君判断失误,被玄青门擒获,承受千刀万剐,百般折磨都不曾吐露一个字,最终找机会逃出去,在众邪教之间斡旋,煽动邪教纷争,借大罗教之手灭了玄青满门,六百多个邪修被他设计坑杀。” “十七 年前,赵东君……十六年前,你师父来到黑市,赵东君在暗处与其配合,为其提供情报,所以你师父才能杀死十余位邪道大能。后大罗教主重伤逃遁,也是赵东君发现他藏身多宝楼,将消息传了出去。” “十五年前……” “十年前……” “三年前……” “去年六月……” 徐老的语气平缓,一年一年历数着赵东君的所作所为。 谢周的眼神最初还算平静,可随着徐老的讲述,他越来越难掩震惊。 蛰伏黑市十九年,赵东君为不良人和天下正道提供了无数有用的情报,多次推动邪教变故,在这阴诡地狱里搅动风云。 他做的每一件事单拎出去都是大功一件,值得封爵加禄,而像这种封爵加禄的大功他足足立了三十多件,叠加起来,功高震主四个字都不足以形容。 这还只是徐老说得出来的大功,其他小功更是不计其数。 因他而死的邪修不比死在姜御手中的邪修更少。 因他而活的百姓比受到姜御恩惠的百姓更多。 从这种意义上来讲,赵东君无疑是今朝的最大功臣。 他心怀热血大义,他不顾生死深入敌营,他面对威逼利诱不失其节,他甘愿潜伏暗处不重声名……所有用来形容英雄的词汇用来他身上都不会夸张,也正因如此,像关千云这种知情者,才会对赵东君言听计从,无比钦佩。 “是的,你对他有敌意。” “但现在知道这些事,你又如何看他?” 徐老似是强调一遍,笑眯眯地看着谢周说道:“就算他修炼了化血术。” 谢周没有接话,心情格外复杂,看着鉴宝桌上的砚台沉默不语。 他实在说不出“功是功,过是过”这种话,也无法再将赵东君归为邪恶的立场。 他 甚至下意识地在心里为赵东君开脱……或许赵东君是迫不得已才修行化血术,或许这里面另有隐情,或许赵东君只会用此等邪术对付邪修,或许修行和功法本身无谓正邪…… “您呢?您怎么看他?” 谢周看着徐老问道。 徐老微微摇头,说道:“你不必问我的意见,我更好奇你的想法。” 谢周忖度许久还是没有给出回答,问道:“您是想说服我放下对他的敌意?” “你更不必把我当成赵东君的说客,我是欣赏他,但也仅限于欣赏而已。” 徐老再次摇头,看着冥铺的方向,说道:“此外,相比他做过什么,我更好奇他最终能走到哪一步,又会迎来怎样的结局。” 尽管徐老语气平静,坦然得像是一个无所觉的旁观者,不甚在意。 但谢周却听出了某种不同的意味,似乎徐老见过另一个“赵东君”,而那个“赵东君”的结局并不是那么美好。 谢周说道:“我还想拜托您一件事。” 徐老微笑说道:“你是想让我把那个叫元宵的小姑娘送去青山?” 谢周说道:“是的。” 他本想通过吕墨兰帮这个忙,但吕墨兰手中人手不够,先是忙着与贺老怪对垒,如今贺老怪虽死,但七色天教众震怒,可想而知必然会报复大罗教,吕墨兰更是腾不出人手。 就像贺老怪不肯离开小楼,包括吕墨兰自己,也已经好些天不曾踏出多宝楼一步。 “要找一个绝对信任的人并不容易,否则当初去青山接你的,也不会只有我们五人。”徐老没有答应,对他说道:“既然你救下她,那么带她离开的人也应该是你,若是哪天放心不下,可以把她送来九狱楼。” 整个黑市都没有比九狱楼更安全的地方,谢周面上一喜 ,诚挚道谢。 徐老忽然正襟危坐:“谢周。” 谢周说道:“嗯?” 徐老说道:“问你一个问题。” 谢周不明白老人为何忽然变得无比严肃,正色说道:“您说。” 徐老说道:“如果将来你能控制这片黑暗的走向,你会怎么做?” 谢周说道:“向您一样?” 徐老摇了摇头,说道:“我控制不了,即使黑甲军都无法齐心,何况这片黑暗。” 谢周说道:“那我如何做得到?” 徐老微怔,旋即苦笑。 是啊,这片黑暗存世两百余年,多少像赵东君一样的有志之士前仆后继地深入黑暗,九狱楼和暗影楼的主人换了一茬又一茬,但黑市从未被谁完全掌控,即使是他,即使是姜御。 徐老道:“换个说法,如果有天你抬手就能毁灭这片黑暗,你怎么做?” 谢周这次没有迟疑太久,说道:“我必然会将这里毁灭。” 徐老道:“那这里的普通人呢?像元宵,白芷和你隔壁的老杨他们呢?” 随口一句话,便透露出徐老对谢周超乎寻常的关注和在乎。 “如果哪天我抬手就能毁灭黑市。” 谢周想了想,多少有些无赖地说道:“那就证明我已经是传说级别的人物,在毁灭黑市之前,先抬手把这里无辜的人都救出去,这应该也不算困难了吧?” 徐老莞尔而笑,没说什么,摆摆手示意他可以离开了。 “仙人吗?希望如此。”老人站在二楼窗边,看着谢周的背影从街角消失。 姜御终其一生都未能达到的境界,未免不能在这个弟子身上实现。 而如果真有那么一天,那么如今所有的问题也都将迎刃而解。 …… …… 夜色浓稠,多宝楼人来人往。 谢周离开不久,秦震和秦 茂就来到房间,站在和谢周先前相同的位置。 秦茂说道:“事情已查明,赵公明从贺老怪那里夺走了一个铁盒,与他一起的是燕白发的徒弟,也就是前些天化名‘王尘’的那个人,他们只为夺宝,不为杀人。” 燕公子,或者说关千云,多年经验使然,他拥有着极强的反侦察能力。 在黑市这些天,就连徐老和石房都无法掌握他的准确位置。 秦茂今夜之所以如此肯定,是因为关千云刚刚突破,境界不稳,行走中泄露了自身的气息。然而让秦震感到不可置信的是,关千云的气息中竟然带有暴戾和死亡的血气,似乎他的突破来得并没有那么光明。 徐老问道:“那铁盒里是什么?” 秦茂回道:“还没有线索。” 徐老面无表情地说出一个字:“查。” 秦茂沉声应下,随即禀报道:“属下怀疑,关千云此子有修行化血术的嫌疑。” 徐老白眉挑动,心想又是化血术?老人没有太多意外,沉吟道:“源头应该是赵公明。” 这句话反倒让秦家兄弟二人感到极其意外,疑惑道:“赵公明也修行化血术?” 徐老微微颔首,略一沉吟,下令道:“你们二人立刻动身调查,以铁盒为主,另外查明赵公明是从何时、为何要修行化血术,他修行的化血术又是从何得来。直接查肯定查不到,从他境界实力和行为作风的变化入手。” 秦家兄弟抱拳领命,互相对视一眼,都觉得有些梦幻。 不良人的心法放眼全天下都是顶级,赵公明和关千云又都是不良人中的绝对高层,怎么都要修起化血术呢?何至于此?怎么感觉不良人内部,比他们还要黑暗? 秦家兄弟二人心里同时浮现出一句话。 卿本佳人,奈何作贼? 第308章 杨丰收 七色天贺长老,威震黑市二十余年的贺老怪死了,据说死于大罗教的暗杀。 这件事在黑市引起极大的轰动,对北十九巷生活的普通人却没有什么影响。 铺子照常开,生意照常做,除了无名药铺对面的瓦舍,没有人在乎贺老怪是生是死。 第二天清晨,谢周从冥想中醒来,喊醒元宵起来做早课。 元宵揉着眼睛爬出温暖的被窝,看着面前的谢周,心想今天太阳真是打西边出来了。 自从来到无名药铺,她起床时就没见过自家掌柜,谢周总会趁着夜色离开,一走便是一整晚。元宵猜不到谢周去往何处,谢周不说,她也不问。当然,太阳不会打西边出来,元宵也有好几年没见过太阳了。 当街上的灯火全部点亮,门外有敲门声响起,老杨端着元宵的早餐走了进来。 一碗精米粥,两个白面馒头,一碗绿油油的青菜炒肉,格外的不同寻常。 毕竟以往老杨熬粥用的都是粗米,馒头用的是黑面,青菜也都不怎么新鲜。 这在黑市是常态,因为精米和白面太贵,新鲜青菜更是比肉还贵上一筹。 老杨更是不同寻常。 以前老杨总是一身旧棉衣,皱巴巴的,浑身都是油 烟和羊膻气。 今天的老杨却像是换了个人,穿着干净整齐的黑棉袄,脸上带着止不住的笑容,似乎昨夜还洗了个澡,身上的羊膻气换成了皂叶味。 看着埋头苦读的元宵,老杨习惯性地逗上两句,待元宵鼓起嘴巴生气时,老杨忽然从兜里摸出一块白布,里面包着十几颗冰糖。 “喏,给你的。” 老杨把冰糖放到诊桌上,还捏起一颗塞进了元宵的嘴巴里。 这着实让谢周大吃一惊。 十几颗冰糖在黑市至少能卖二两银子,相当于元宵七天的伙食费。 元宵也知道这一点,哪里肯受,连连推脱拒绝,可老杨却迅速包好冰糖塞进元宵兜里,板起脸来,故作生气地说道:“这糖是杨伯伯给你的礼物,就算姜医师都不能拦。” 说着老杨还扭头用下巴看了谢周一眼,老脸笑成了一朵花,透着些许得意。 元宵也回头看了谢周一眼,见谢周没说什么,无奈收下。 “这才对嘛。”老杨拍了拍她的脑袋,笑着说道:“还是老样子,吃完端过来就成。” 元宵乖巧地“嗯”了一声。 “老杨?” 谢周跟着老杨迈出门槛,轻轻带上铺门,指了指他的眼睛。 老杨应 该是遇到了什么喜事,可眼眶却有些红肿,似是哭过。 老杨的回答证明了这一点,笑呵呵道:“没什么,哭的,但是喜事。” “什么喜事?”谢周大感好奇。 老杨示意谢周凑近一切,神神秘秘,正准备告知于他。 便在这时,杨记肉铺里走出一个年轻男人,冲着老杨喊道:“爹,你做什么呢?” 谢周愣了下,看了看站在铺门前的男人,又看了看老杨,问道:“你儿子?” 老杨憨厚笑着点了点头。 谢周好生惊讶。 记得老杨前些天对他说过,自己的儿子年纪轻轻不学好,跟着一帮酒肉朋友混帮派,于五年前的大年夜在青楼和别人起了争执,酒精上头,脑子一热,抄起板凳砸死了人。 老杨的儿子被叛六年。 按照时间,明年正月才放出来。 老杨为帮儿子减刑,卖了祖宅,卖了田地,耗尽家财又欠下一屁股债。 迫不得已下,老杨才跟媳妇两人,托当地地头蛇的关系进了黑市。 怎么提前一年老杨的儿子就放了出来? 老杨看出谢周的疑惑,低声解释道:“他在狱里表现好,减了一年刑,前些天刚刚出狱,立刻就寻我们来了。” 谢周恍 然。 这时,老杨的儿子走到近前,对着谢周抱拳道:“在下杨丰收,见过兄台。昨夜听家中父母提起兄台,无不满口称赞,可怜小子久未能陪在父母身边,在此多谢兄台照顾了。” 杨丰收说着,对着谢周微微躬身一礼。 谢周不曾照顾过老杨夫妇,也不能受杨丰收的礼,赶紧把后者扶起来,还了一礼。 他看了看老杨,再看看杨丰收,更是觉得诧异。 在老杨口中,儿子杨丰收是一个不学无术、整日就知道喝酒斗殴厮混的杀人犯。 可出现在眼前的杨丰收,二十五六岁的模样,皮肤黝黑,面容淳厚,说起话来语气真挚,透着满满的文人范儿。 尤其是这一口一个兄台的用词和说话口吻,差点让谢周以为对方是古板的书生,与老杨的描述怎么看都不是同一个人。 老杨尴尬地摸了摸后脑,干笑两声,解释说道:“他年轻时读过几年学,是个秀才,乡试落榜后才去混的帮派。” 杨丰收说道:“一朝走岔,数年白读。爹你这么说,倒像是替我开脱了。” 老杨笑呵呵地没有接话,憨厚的老脸上满是欣慰的笑容,看来这五年牢狱之苦不算白费,他和婆娘这几年的 劳累也不算白费,那个读学时谦逊有礼的儿子又回来了。 “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谢周问道:“你们是准备离开黑市了吗?” 老杨摇摇头,说道:“先不离开,丰收有了案底,出去后做很多事都不方便,我们准备多留些日子,多赚点钱,出去后好置办个铺面,还得多留些钱给丰收讨个媳妇。” 杨丰收笑了笑,没说话。 老杨接着说道:“就算我们想出去,近期也应该是出不去了。” 谢周说道:“为何?” 老杨左右环顾一圈,拉了拉谢周的肩膀,凑到他的耳边小声说道:“我听小道消息说,最近大罗教和七色天的老爷们闹得厉害,好像还有什么宝贝出世,所以现在的黑市只进不出。丰收能进来,都托了好几层的关系。” 谢周听着老杨的讲述,面上做出几分意外,心里却不觉得丝毫意外。 大罗教和七色天的争斗虽然不会牵扯到底层,但难免会产生辐射,引发多方面的影响。 而那宝贝出世,大抵是因为无垠剑,即使多宝楼的保密工作做的再好,但当日胖管事得意的炫耀依然落在了很多鉴宝同行的眼中,多方有意打听下,宝贝的消息自然流露而出。 第309章 伪装 “能不能进出,有没有宝贝,终究是那些大人物关心的问题。” 杨丰收站在老杨旁边,微笑说道:“咱们只管好好生活,努力赚钱就是了。” 说话间,杨记肉铺来了生意,杨丰收捋捋袖子,连忙过去接待。 对待客人,杨丰收黝黑的脸上带着干净的笑容,既不低声下气,也不傲慢自大。 即使他说话的方式带着些许古板,依然给人以亲切的感觉。 老杨不急着过去帮忙,双手拢袖地看着忙前忙后的儿子,本就有不少皱纹的面容,因为笑容变得更皱,像是树皮,但并不干枯,宛如那初春的老柳树,任谁看着都觉得幸福。 老杨微驼的背此刻挺的笔直,笑着说道:“我这儿子还不错吧?” 谢周微微颔首,说道:“那是自然,祝贺你了,老杨。” 老杨笑得更是灿烂,摆了摆手,仿佛在自谦地说,哪里哪里。 谢周没有再说什么,转身回到药铺,坐回到诊桌后面。 他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然后叹了口气。 老杨以前有多么期待儿子的归来,今次见到儿子就有多么的高兴。 现在老杨又有了新的期待。 赚更多的钱,去外界安家立业,为儿子娶个媳妇,最好 能赶在五十岁前能抱上自家孙子。 心怀期待是一件好事,以至于谢周不忍心提醒老杨,这或许并不是一件好事。 无论杨丰收表现的多么憨厚,语气多么真挚,笑容多么淳朴,态度多么端正,都是表象。 在道心天成的谢周面前,这一切不全是伪装,却都掺着伪装。 杨丰收身上有伤。 他的伤口应该结了痂,上了药,好了大半,但依然有不易察觉的血气渗出。 和老杨不同,杨丰收还是个修行者,从他的内息流动可以判断境界在三品左右。 书生修行很常见,圣贤城的书生各个都有修为在身,其中不乏顶级强者。 但不是所有的书生都有这个待遇。 只有儒门正统的私塾、学院才有修行传承,才会教导学子们修行之术。 普通人,尤其是穷苦出身的人家,几乎没有进入这种学院的可能性。 所以普通人家的孩子往往会分为两条路,从文致力于科考、或者拜入武馆习武。 杨丰收走的便是从文之路。 据老杨所说,在被关进牢狱之前,杨丰收都不曾接触修行。 那五年后的今天,刚刚出狱的杨丰收为何会成为修行者? 他修行的也不是儒门功法,谢周 甚至看不出他的传承。 此外,杨丰收的资质根骨只是普通,加上幼年时没有打下武学基础,按理说即使接触修行也不该提升如此之快。种种迹象表明,他修行的是某种邪术,且这种邪术的品级不低。 结合他身上的伤势来看,杨丰收大抵不是被放出来,而是从狱中逃了出来。 再往下分析,他来黑市的主要目的或许不是为了寻找父母,而是为了躲避追兵。 元宵听到谢周的叹息,捧着汤碗一边喝汤一边看着谢周问道:“掌柜的你想什么呢?” 谢周自然不会把这些猜测告知与她,笑着说道:“没什么,一些杂事。” 元宵黑白分明的眼睛眨了眨,身子前倾,余光瞟了瞟隔壁,低声说道:“你是不是在想老杨的那个儿子?” 谢周微微挑眉,被猜到心思也便不再否认,说道:“元宵冰雪聪明。” 元宵露出得意的表情,身子更往前倾了一些,几乎贴到谢周耳边,小声说道:“掌柜的我跟你说,那个叫杨丰收的家伙不是好人!” “你怎么看出来的?”谢周有些意外,把她快凑到脸上的瘦弱的小身板压了回去。 元宵规矩坐好,低头喝汤,半张小脸埋在饭碗里,嘟囔 着说道:“听声音就听得出来,长得黑不溜秋,看起来一副老实汉的模样,说起话来却虚头巴脑,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 谢周微微蹙眉,一戒尺打在元宵的脑门上,说道:“以貌取人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说是戒尺,其实就是一个用废纸卷起来的尺余长的棍子。 这是谢周效仿私塾先生们的工具,元宵写错背错的时候,就用这根纸棍子体罚。 其实也谈不上体罚。 纸棍子打在身上不疼。 谢周不可能动用内力,那么就算将纸棍子打断,都伤不到元宵分毫。 元宵很不高兴,鼓起嘴巴哼了一声,放下饭碗,揉了揉脑门,瞪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气呼呼地看着谢周,没好气说道:“还没说完就动手,你也不是好人!” 谢周放下纸棍,示意她继续说。 元宵的小脾气来得快去的也快,再次凑到谢周耳边,小声说道:“昨晚你不在,我去老杨那吃饭的时候,亲眼看到那个杨丰收偷偷从抽屉里拿钱塞进了自己怀里!” “偷钱?”谢周一怔。 元宵连连点头。 谢周自不会怀疑元宵,叹了口气,对她说道:“此事你不要告诉老杨。” 元宵露出我懂的表情,说 道:“我知道,这是他们的家事,轮不到咱们来管。” 说完这句话,她把碗里的粥喝完,端着空碗送到了隔壁。 回来背了会儿书,很快有病人上门,开始了新一天的生活。 …… …… 杏月敲门,群山送走做客多天的正月,宣告又是一年仲春。 春昼初长,天气虽说依旧寒冷,但落雪渐渐开化,山花也有了盛开的痕迹。 群山深处有一条河,溯源而去可以直接追到北方的大雪山。此河横穿整座凉州,最宽地方的河床足有上百丈,流经石柱城时只剩下两丈来宽,汇入群山时又只剩下一条山溪。 沿着溪水往群山更深处走,天光忽暗,雾气极浓,野兽无踪,可见度仅剩三尺。 今夜的昏暗忽然被一道冰寒的冷光照亮,然后被温暖的火光点燃。 五个身穿大罗教祭服的身影从昏暗中走出,其中一个青年手持镶嵌着夜明珠的手杖走在最前,两个中年男人手持火把缀在身后,中间是一位白发老者和一个少女。 夜明珠的冷光和火焰的暖光在昏暗的环境里乱晃,照亮四周的石壁。 画面有些冰寒,却如梦似幻。 就像少女的脸,宛若那广寒宫中的仙子,美的不真实。 第310章 岔路口的相遇 这里不是峡谷,而是一条藏在深山里的暗道,却是不知天然而成还是人力开凿。 一行人举着夜明珠和火把行走在阴暗狭窄的暗道中,看似谨慎,速度却不慢。 走到一片稍显宽敞的地方时,最前的青年忽然停下脚步,看向身侧。 冷光照耀的凸凹不平的山石道上,瘫着一具死尸,背靠冰冷的石壁。 这尸体穿的是昂贵的绸缎华衫,身体发福,看样子是个富商。 青年蹲下身子,手中嵌有夜明珠的手杖凑近,看了两眼。 “年龄四十到四十五之间,手指手腕和脖子上都有常年佩戴珠宝的痕迹,身上火药味很浓,应该是个贩卖烟火暴发性质的商人。” “死因,颈间动脉破裂,死亡时间不超过两天。死者生前没有反抗,眼中不见挣扎的意味,初步推断是熟人作案,一刀封喉。死者身上珠宝财物都消失不见,不排除是财帛杀人。” “另外,死者衣衫没有沾上多少鲜血,体内血液残留不多且有凝固迹象,推断凶手来自七色天,主修凝血大法。伤口从上而下,略有弧度,凶手应该比他高出半头。” 青年迅速做出分析,甚至不需要验尸,就给出了极有信服力的判断。 这对他来说并不困难。 因为他是不良人。 因为他叫何去,熟悉的朋友喊他小曲,他是赵连秋的学生,不良人中的绝对精英。 身后的几个也都是不良人,老人正是赵连秋,那位清冷的仿佛月宫仙子的少女是燕清辞,后方举着火把相随的两个中年男人则是赵连秋手中两位得力干将,算是小曲的同门师兄。 他们之所以身穿大罗教的祭服,是因为不良人的身份在黑市太过敏感。 即便是受多宝楼所邀,也必须加以隐藏。 否则四面皆敌的情况下,休 说寻找赵公明和关千云,恐怕没几天就会被逼出黑市。 听着小曲的分析,一行人停下脚步,目光落在尸体身上。 这里是群山最深处,不见日月,温度极低,尸体表面结满一层细细的冰霜,看着不至于恶心,却让人不寒而栗。如果这具尸体暴露在大街上,行人们必然会恐惧,会尖叫避退,引发一场非常不愉快的精神体验。 但在场都是不良人,即使燕清辞都见惯了尸体,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 “走了。”赵连秋随口说道,止住了小曲和两个门生继续查探尸体的想法。 小曲等人习惯了在外办案,对剖析案情,追踪邪秽,收集情报都有自己的一套心得。 但这一套在黑市并不适用,不是说他们的能力差,而是根本忙不过来。 黑市一天发生的凶案恐怕比长安一年发生的凶案都多,任谁都查不下去。 就像眼前的尸体,小曲等人如果去查,肯定能查出事情的真相。 但追查黑市内部命案的难度极大,谁都不敢保证会为此耗费多少时间。 他们没有这个时间,即使有时间,也不会耗费在这种事情上。 “接下来的这一路,你们还会看到许多尸体,习惯就好。” 赵连秋语气平淡,转身从门生手中的火把捏出一缕火焰丢在尸体上,也不知他用了什么办法,火焰在飞行的过程中忽然暴涨数分,只是几个呼吸就将富商的尸体焚烧殆尽。 …… …… 这里是通往黑市的暗道。 当初谢淮来寻鬼医张季舟时,便是从这条路进的黑市。 那句接引密语中的“石柱城外的渠河通往何处”,渠河指的便是这条山溪。 赵连秋也知道这句密语,但他不需要接引,他来过黑市,本身就知道这条暗道的存在。 如赵连秋所 说,这条暗道上存在着数不清的尸体,越往深处走尸体越多。 逐渐变浅的山溪底部,也搁浅出无数不知流浪了多少年的白骨。 小曲等人心情沉重,将路边的尸体焚烧,骨灰抛洒在溪水中。 既然无法追问这些死者的前尘往事,那么他们生前是好是坏都变得不再重要。 生死最大。 理当尊重。 …… …… 暗道里寂静无声,溪水和时间一起无精打采地流动。 大概一个多时辰后,前方迎来数不清第多少个岔路口。 同时迎来的还有第一个活着的人。 此人是个女子,个子不高,但身姿曼妙,气质极佳。她站在岔路口,衣袖下露出纤秀洁白,完美无瑕的玉手,漆黑如墨的长发垂过腰际,仅是背影就透着掩之不住的贵气。 她手里拿着一张地图,却似乎迷了路,在纠结该往哪个方向行走。 这里的路确实不好记。 如果没有走上几次,即便有地图指引,稍有不慎也会走错路口,继而差出数里。 赵连秋一行人停下脚步,同时望向前方岔路口的女子。 得到示意,小曲走上前,微笑着问道:“姑娘是迷路了吗?” 小曲和关千云是经常相约风月场所的好友,长相虽不如关千云英气,但也称得上俊美。小曲自认阅女无数,只从背影便认定此女的容颜必然堪称绝世,顺势就用上了哄姑娘的一套,语气温柔,笑容纯净,亲和力极强。 女子听到身后的动静,玉手轻握成拳,身体微微绷紧,有些紧张。 毕竟这里是通往黑市的暗道,一路上数之不尽的尸体已经昭示了此间凶险。 这里的任何人都不值得信任,任何人都可能在下一刻成为杀死你的凶手。 似乎是小曲的温柔起了作用。 女子听着有几分 熟悉的声音,稍微放下戒备,转过身来,望向小曲的眼睛。 与此同时,小曲也看到了女子的眼睛,微微一怔,几乎要倒吸一口冷气。 是因为女子长得很丑吗? 并不。 女子和他想象中的一样,尽管戴着面纱,依然能看出那落雁沉鱼的面容。 最吸引人的是她的一双眼睛。 这是一双绝美的桃花眼。 眼眶四周略带粉晕,眼含流波,似迷茫又有些害羞,似沉醉又楚楚可怜,仿佛藏了一种不敢表露的深情,娇媚而不妖媚,让所有与她对视的人都感到心神荡漾。 跟在赵连秋身后的两个门生,包括赵连秋在内,都忍不住在女子的眼睛上多停留了几眼。 真是好美的一个女子! 几人心里暗暗感叹,随即又不约而同地望了燕清辞一眼。 毫无疑问,燕清辞的容颜也无可挑剔,长安市坊间都传言她不弱于当年的李乐萍。 但眼前的姑娘和燕清辞站在一起,竟然毫不逊色,自身的光彩依然肆意绽放。 她们的美更不会让人觉得单调,一冷一娇,就像初雪降落,白垠垠的枝头探出一朵梅花。 一者清冷如雪,一者娇俏如花。 是雪更美,还是花更胜一筹? 是月宫独处的广寒仙子更让人心动,还是天宫里翩翩起舞的嫦娥姑娘更夺人心魂? 相信世间最聪明的智者都很难给出答案。 然而。 让小曲怔住的不是女子的容颜,而是女子的身份。 小曲见过对方。 在两个月前的平康坊。 那时他在平康坊中执行任务,却收到那个不成器的杀手兄弟的请求。 于是小曲无奈出手,救出了未来的弟媳妇小婵,还有那个名为花小妖的杀手。他们还因此制造出了轰动一时的私炮坊爆炸案,在平康坊惹出极大的骚 乱,孙老爷都为之头疼许久。 是的,出现在眼前,在岔路口前踟蹰的女子便是花小妖。 作为杀手榜排名前列的杀手,花小妖不止一次收到过暗影楼的邀请。 所以她手里才有通往黑市的地图。 但她从没有来过黑市。 如果不是谢周和张季舟,她更没有踏足此地的兴趣。 花小妖终究不是活在黑暗里的人,她就像她眼眸里的桃花,热情娇嫩,于桃月绽放。 前些天她跟着同兴镖局来到凉州,后独自离开,通过地图准备往黑市进发。 可能是时间的跨度太久,也可能是地图绘制疏漏,总之暗影楼给她的地图和实际有些许对应不上。比如这里,地图上没有标注岔路,眼前却多出了一个岔路口。 小曲认出了花小妖。 当初就是他背着花小妖逃出大总管的追杀,又制造爆炸拖延住大总管。 花小妖也认出了小曲是她的救命恩人之一。 问题在于。 小曲身上穿着大罗教的祭服。 花小妖身上也穿着大罗教的祭服,不过她的祭服外表更加华丽,透着高贵。 双方都知道彼此不是大罗教的人。 于是双双沉默。 好在这突然的沉默并不显得意外,几个不良人都知道小曲好声色,见到如此佳人,短暂的失语属实在情理之中。 不过看着花小妖身上属于大罗教圣女的祭服,赵连秋眼中闪过一丝杀机。 绝代之女,我见犹怜。 但若是邪教妖女,自然另当别论。 况且若此女活着进入黑市,把伪装成大罗教的他们告知教中高层,又是一桩麻烦。 小曲察觉到自家先生的那缕杀机,心底一个激灵,赶紧呵呵笑了两声,开口打圆场道:“姑娘竟也是我圣教弟子,只是在下从未见过姑娘,不知姑娘是来自哪个分教?” 第311章 羡慕 大罗教不是一个简单的门派。 严格来说,它的存在与道门、佛门类似,是一群信仰者和同道者的聚集地。 教中信徒奉瑶池金母为创世女神,他们的瑶池金母,便相当于道尊之于道门,佛陀之于佛门。只不过大罗教的地位远远不能和道佛相提并论,而且他们的传承有问题,教义随着时间产生了扭曲,部分功法也出现了扭曲。 大罗教本是正统教派,但在前朝末年,刘氏王朝式微,李氏趁势而起,天下纷争不断。彼时的大罗教主突然疯魔,建立祭台,对外宣称金母垂怜,将降下恩泽,结束乱世。 然而他打着金母的名号,名声喊得响亮,背地里却干着以活人生祭,利用邪功吞噬活人精血来反哺自身的恶事。很快事情败露,大罗教被青山少林等正道宗派合力围剿,教内高层几乎死伤殆尽,逐渐退出了历史舞台。 李氏上位后,更是将大罗教归为邪教,为世间不允。 但毕竟是一个传承多年的教派,尤其是这种有信仰的教派,信仰的瑶池金母也是古神话中有名有姓的正神之一,即使遭逢大难,可教义仍在,传承仍在,蛰伏百年后渐渐回过元气。 截至今天,大罗教在凉州已有六个分教,接近十万教徒。 教内良 莠不齐,鱼龙混杂,大抵分为两个派系,一边是吕墨兰这种修行大罗正统的弟子,另一边则奉前朝末年的远祖为精神领袖,打着金母降世的口号修炼邪功。 听着小曲的询问,花小妖观察着众人,说道:“天松分教。” 天松城位于凉州西部,与石柱城相距五百余里。 花小妖的回答半真半假,她身上的祭服确实是天松分教那位圣女的衣服。 花小妖不认识天松圣女,双方在距离暗道入口二十里的深山里相遇。 天松分教在黑市颇有势力,所以天松圣女一行人没打算走暗道,而是要走正门,双方不同路,不相识,本该相安无事。 但那位圣女千不该万不该在看到花小妖的眼睛后,就嫉妒心大起,说了很多淫秽恶毒之语,最后吩咐手下剜出花小妖的双眼,用最极端的方式彻底毁掉这份美好。 于是花小妖只好将他们一行人埋葬,顺势“借走”了圣女身上的衣服。 “我们来自陇山分教。”小曲微笑着说道。 与天松城恰好相反,陇山位于凉州东部,两地间隔七百余里。 大罗教众分教之间的联系不算紧密,就像佛门诸多寺院一样,往往遇到大事才会聚到一起。小曲此言,不经意间就化解了双方都是来自大 罗教,相互却不认识的尴尬。 小曲说道:“听闻天松分教祭祀金母的情况极多,不知姑娘?” 他依然是在给花小妖找台阶。 所谓祭祀金母,自然是指效仿前朝末年的大罗教主修炼邪术。 若是遇上这种邪修,以赵连秋的性格,绝没有让其活下去的道理。 花小妖明白他的意思,顺着说道:“诸位放心,我所修的乃是圣教正统。” “如此便好。” 小曲点头说道,察觉到赵连秋的杀意逐渐散去,心里松了口气。 并非所有修行邪术的人都像赵公明那般拥有高超的藏匿手段,可以瞒天过海,以至焦状元和秦家兄弟都看不出来。大多数邪道的修行者都和贺老怪一样,一眼就能分辨,或者像关千云那般,带着浓厚的邪道气息。 花小妖是被李大总管带到长安,十多年来,虽然大总管没怎么管过她,却赐予了她来自前朝刘氏皇族的功法秘笈,皇族秘笈自然堂堂正正,亦是天下顶尖,与邪道没有任何关系。 只是花小妖想不明白,大总管为何赐予她功法? 难道这是他与阿爹约定中的一部分吗? 当年那场灾难发生时花小妖还太小,记忆中的亲情都来自阿娘和几位兄长,还有那些总是用胡子扎她的爷爷 们。 反倒是对于阿爹的印象极其有限,对于大总管和她父亲的约定更是毫不知情。 但她谨记着父母临死前告诉她的秘密。 这个秘密关乎父亲的遗产。 花小妖不知道遗产的具体内容,却知道那是令大总管都感到渴望的东西。 所以多年来花小妖始终不敢去寻找那份遗产,与遗产相关的一个字都不会多提。 “姑娘是迷路了吗?” 小曲的声音飘荡在暗道中,用最初的话题打破场景的安静。 花小妖点了点头:“是的。” 小曲回头看了赵连秋一眼,见先生没什么反应,于是说道:“既然同为圣教弟子,若是姑娘不介意,可以与我等同行。” 花小妖浅浅一笑,用自然的语气说道:“那便多谢公子了。” 看着她的笑容,小曲一时间竟有些失神。 他喜欢女人,喜欢漂亮的女人,他毫不掩饰自己很注重视觉上的享受。 最初来长安的时候,他还对燕清辞起过心思,不过在知道后者是燕白发的独女后,果断掐灭了心思。虽说何家与燕家还算门当户对,但对于婚姻,他和关千云有着相近的想法。 像他这种多情之人,不论与谁结姻,都不能影响他出入风月。 然而今天,当他看到花小妖的笑 容,忽然觉得今后都只此一人也并非不可。 但他很快反应过来,视线迅速从花小妖的眼睛上移开。 可惜了。 可惜花小妖是个杀手,无论出发点是什么,终归与他不是一条路上的人。 四弟那家伙已经走了错路,他自然不会再踏入歧途。 小曲心底的遗憾来得快去的也快,洒脱一笑,拱了拱手结束了这场对话。 一行人继续向黑市走去。 花小妖跟在了队伍最后,望向前方始终保持着沉默的少女,目光悠悠。 她眼中的笑意早就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某种无法言说的怅然。 燕清辞不认识她。 可她如何会不认识燕清辞? 自从刺杀谢周不成,她便跟在二人身后很远的地方,从齐郡直至长安。 她知道谢周和燕清辞一路上的经历过往,也知道两人之间的那些情愫。 花小妖移开视线,眼帘微垂,看着脚下崎岖不平的山路。 当时她不觉得什么,可如今每次想到那些事,她都会觉得难过。 她又回想起在平康坊的时候,小婵问她的那句话,不期然在耳边想起。 “姐姐,你是更羡慕谢周,还是更羡慕那个走在谢周身边的姑娘呢?” 是啊,她是更羡慕谢周,还是更羡慕眼前的姑娘呢? 第312章 平生不会相思 花小妖跟着赵连秋一行人进入黑市,道谢后独自离开。 这一路上,她的视线数次落在燕清辞身上。 羡慕也好,嫉妒也罢,总之,花小妖必须承认,她不喜欢燕清辞。 反过来,燕清辞自幼在不良人长大,或许是因为花小妖身上属于大罗教的祭服与她的出身天然相对,又或许是因为花小妖身上若有似无的媚意让她觉得不舒服。 总之,她也不喜欢花小妖。 所以尽管两人互相对彼此感到好奇,但始终没有一句交谈。 暗道连通的地方在黑市西部。 花小妖告别众人,从包袱里取出一件灰袍遮住身上属于大罗教的祭服,观察着周围的环境,根据手里的地图,没费多少力气便找到一个落脚点,是多宝楼附近的一家客栈。 路上经过成衣铺时,她走了进去,买了一身常见的深色棉服。 外界最多二两银子的棉服在这里卖到了十五两,客栈的价钱更是昂贵,普通客房都高达十两银子一天,好在客房里东西齐全,除去基本的生活用品,考虑到黑市环境,还特别贴心地准备了火炉、石臼、药盅等炼药的东西。 这倒让花小妖觉得省事,从包裹里取出药包,加水熬煮后喝下。 这是张季舟为她开的药。 张季舟当时一共为她准备了十个疗程的药,截至目前还剩两包。 这些药很有效果,两个多月前受到的来自大总管的刀伤已经完全恢复。张季舟事先便考虑到这点,所以前五个疗程的药以补血养伤为主,后五个疗程的药以调理益气为主。 花小妖喝完汤药,换上刚买的棉服,随后取出一个巴掌大的首饰盒。 首饰盒里放着一张信纸,但没有信封,用两根玉簪压着。 张季舟已经逝去,这是老先生留给她最后的东西了。 其实在年末那几天,花小妖跟随张家的人一起去了南阳,参加了张季舟的葬礼。 或者不能用参加两字,因为她不敢上前,只是远远旁观。 她觉得自己配不上张季舟的好,非亲非故,更没有那些张家子弟为 老人送行的资格。 等到夜深人静,她才偷偷地去到张季舟的棺椁前磕头跪拜。 但让她没想到的是,似乎有人知道她会来祭拜张季舟,躲在暗处等着她。 那人是现任张家家主,张季舟的侄子,也是老人最信任的几个人之一。 “您应该就是叔父说的那位姑娘了。” 张家主看着月夜下比月光更美的桃花眼,递给花小妖一个首饰盒。 没有几个人知道,在内廷司的那些天,张季舟给老家里写过一封信。 那封信的内容很长,张季舟在信中询问张家近况,关心卧病在床的四老爷,聊张家小辈们的医术……多是些无关紧要的杂事,但字里行间满是感怀,和遗书却也没什么区别。 张季舟在信中提到了葛桂,提到了谢周,还提到若是自己死去,必然会有一个姑娘来此祭拜,但那位姑娘不会显露人前,而是会在所有人都退走之后独自来拜。 于是张家主在暗处等待,看到了张季舟在信中提到的姑娘。 “这是叔父留给你的东西。” 张家主将首饰盒郑重地交到花小妖手上,没有多说一句话,便转身离开。 首饰盒里放着两根簪子和一张纸条。 一根是她当初不告而别时留给张季舟的木簪,还有一根是张季舟为她选的玉簪,上面雕刻着桃花的纹样。 纸条上写着一段话。 “小妖,你的簪子忘我这儿了,真是个傻姑娘,走了都还丢三落四。另外,这是我前天看到的桃花簪,路边摊买的,不值什么钱,总觉得和你很搭,傻姑娘你可不能嫌老夫小气。谢周这小子不错,是个良人,喜欢就去追,大不了就抢,顾及那么多干啥?谁若是敢欺负你,你就对张爷爷说,张爷爷给你撑腰!管他是姜御还是燕白发,看我不把他连夜带走!” 这段话是用草书写的,花小妖甚至能想象到张季舟在写这段话时那眉飞色舞的神情。 记忆中的老人在笑,现实里的少女却是在哭,两行清泪从眼角滑落。 花小妖回过神来,迅速将眼泪擦干,小心 翼翼地取出桃花簪戴在了头上。 这时,窗外传来争吵怒骂的声音,开窗望去,是两个人在争夺客栈里仅剩的一间上房。 和外界不同,外界客栈的雅间往往没有普通客房抢手,除非不缺钱的人家,一般旅客很少愿意为了些许享受而付出数倍的银子。而在黑市的客栈,最先住满的一定是最贵的雅间,因为这里的人更注重及时行乐,况且黑市里的雅间往往包含许多增值服务。 窗外的争吵很快发展成了血战,在黑甲军的巡逻到来前又很快停下。 整个过程都显得那般滑稽。 黑市中人早就对这些习以为常,丝毫不影响客栈的正常运转。 敲门声响起,小二端着盆热水站在门口,肩膀上搭着两条白毛巾。 “客官您的热水……” 小二话没说完,便愣住了。 花小妖瞬间就明白问题之所在。 她进入黑市后便用长袍笠帽将自己遮掩,先前进入客栈时也是如此。 此时摘下笠帽,小二自然看到了她的面容,顿时惊为天人。 其实花小妖自己也很苦恼。 不知是李大总管给她的功法有问题,还是说前朝刘氏的功法本身就有问题,修炼者无论男女,都会魅力大增。 更简单一些的说,就是媚术,媚术在刘氏功法中占据了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花小妖很少真正的展露媚术,问题在于,她本就生得极美。 修行刘氏功法后,即使她有意收敛,一双绝美的桃花眼中媚意依然存在。 修行者大多可以避免,但普通人、尤其是血气方刚却又不懂修行的男性,在与她对视之后,很难不受她的影响。 …… …… 小二木偶式地放下热水毛巾,回到客栈后面的伙房,失魂落魄,半晌说不出话来。 同伴见他这副模样,上去踹了他一脚,可他依然浑浑噩噩,满脑子都是花小妖的身影。 同伴大感奇怪,一瓢冰水浇在头上才把他唤醒过来,问道:“怎么了?” 小二任由冰水流进衣服里,冻的他龇牙咧嘴,清醒了些,说道:“我 遇到了个仙女。” 同伴一挑眉毛,不失嘲讽地说道:“得多漂亮的仙女,能把你的魂儿都给夺了?” 仙女在他们这可不是什么好称呼。 没有人甘心做一个店小二,更没有人甘心在黑市里做一个普通的店小二。 所以他们这些客栈小厮,都和周围的赌场青楼等场所保持联系。 遇到来黑市的有钱人留宿,他们就会旁敲侧击地领着他们去赌博去听曲儿,以此来赚个抽成钱,若是遇到漂亮姑娘家,他们也会将消息卖给青楼的鸨婆们落个中间钱。 有仙女到,这四个字便是他们卖消息时的常用语。至于消息卖出去后,鸨婆们能不能把仙女抢到手,仙女又会落得怎样的结局,钱财到手,他们才懒得理会。 小二有些呆呆地说道:“我觉得她比凤姑娘都好看。” 黑市有龙XX楼,龙楼的头牌称为龙公子,凤楼的头牌则称凤姑娘。 凤姑娘便是这黑市里最红的妓女,是男人们平日里议论最多的对象。当然,他们两个小厮肯定没有机会一睹凤姑娘的真容,但此时小二心里已经无比肯定,即使十个凤姑娘加起来,都不如楼上那位姑娘好看。 至少凤姑娘绝对没有像楼上姑娘那样一双好看的桃花眼。 同伴微微挑眉,好奇问道:“喔?是嘛?她住哪个房间?我去看看。” 尽管他的语气故作随意,说的话也没什么太大的问题。 小二却瞬间警惕起来,看着他说道:“你他吗想做什么?” 同伴没好气道:“你他吗的说我想做什么,当然是拿去卖啊!” 小二说道:“不准去!” 同伴愣了下,看白痴一样的看着他,骂道:“你他吗疯了吧,不拿去卖,你还想自己留着?你看得上人家,人家能看得上你?拜托你清醒一点,还不准去不准去,真他吗把自己当个人物了。快说,她住哪个房间?” 小二没说话,死死地盯着同伴,紧接着一脚踹了过去。 同伴有些懵圈,满脸不敢置信的神色,抄起手边的擀面杖就砸了过去。 … … …… 楼上的房间。 花小妖不知道那个小二因为看了自己一眼,然后就被同伴用擀面杖砸死在了伙房。 即使知道她也不会在乎。 她是在花楼里长大的姑娘,见过太多类似的事情,争风斗狠,刀剑相向,不值得怜惜。 此时此刻,花小妖正坐在铜镜前,往脸上涂抹脂粉。 别家女子梳妆打扮都是为了更美,花小妖却是为了遮掩自己的美。 出门时再戴上笠帽,想必就不会发生像先前的意外情况了。 花小妖不担心自己的安危,就算她不加掩饰地在黑市行走,都没几个人能威胁到她。 因为在经历和大总管的正面对战,消化那些感悟后,她正式踏足了一品中期。 即使在黑市,一品中期也是能排在前列的强者,毕竟就连威名赫赫的秦家兄弟也都处在一品中期的境界。花小妖有此境界,加上多年的杀手经验,只要不故意寻衅,基本就不会遇到什么危险。 破境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花小妖心里却高兴不起来。 当初小院里的姐妹三人如今被迫分散,她和小婵都还安全,珠儿却被关进了大牢。 如果说破境的代价是需要她的姐妹受苦,那这些修为她不要也罢。 除此之外,花小妖知道谢周在景林大街连续跨越了一个大境界和一个小境界,直入一品中期,且展露出的实力让她自愧不如。 上次输给他,现在还是不如他,这真是一件让人泄气的事情。 花小妖这样想着,脑海中再次浮现出齐郡的交战,路上的见闻,长安的相救,那千里一剑的风采,那行侠仗义的豪气,那为她挽发、背着她去找医生的温柔…… 那个她最初时怨恨,却逐渐令她魂牵梦绕的谢周。 花小妖背负血海深仇,本来早就决心做一个黑暗里的杀手,为阿娘、兄长和那些疼爱她的爷爷们报仇,谁会想到那颗冰冷的心却在遇到谢周后不听使唤的悸动起来,随之而来的是难以言说的哀伤以及思念。 于是,她来了黑市。 那么你在哪呢? 第313章 龙楼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或许相思这种情绪会隔空传染,当花小妖想起谢周时,燕清辞也在想着同一个人。 这里是多宝楼后方的一个小院,与花小妖住的客栈相距二里,与焦状元的小院倒是在同一条街,中间只隔了三个院落。从多年前开始,这里便是不良人在黑市的落脚处。 有意思的是,这处小院的存在不是什么隐秘,徐老知道,焦状元知道,秦家兄弟知道,石房知道,多宝楼和暗影楼的高层知道,不良人也知道他们知道,却都装作不知道。 看着周围由荧光石和火焰堆砌出来的幽光,燕清辞很不习惯,秀眉微蹙。 心底的情绪也从相思变为担忧。 “我们什么时候去找师兄?” 燕清辞看着赵连秋很认真地问道。 小曲也看向赵连秋,心想是啊,什么时候去找师兄,该去哪找师兄? 他心里的师兄和燕清辞所说的师兄当然不是同一个人。 燕清辞问的是关千云。 而关千云的年纪比小曲小,若按年纪论,该是关千云喊他师兄。 若按辈分论,小曲是赵连秋的学生,关千云喊他师叔都不为过,当然关千云肯定不会这么喊,辈分也不能这么论。 小曲心里的师兄是赵公明。 身为赵连秋最看重的学生,在来黑市前,赵连秋就对他说了赵公明的事情。 小曲这才明白,难怪这些年总有不知从何而来的情报,难怪有些卷宗的背后藏着一个不予署名的大功臣。 小曲第一次听说赵公明的存在。 不过和关千云一样,在得知赵公明这些年的所作所为后,他对那位素未谋面的师兄产生了无与伦比的尊敬。十九年不见天日,不提功劳,单是这份坚持和隐忍,就足够令人钦佩,何况赵公明还立了那么多功劳。 赵连秋想了想,说道:“不急,再等等。” 燕清辞点了点头,看着老人,想说些什么却又把话咽了回去。 虽说她一口一个赵爷爷的喊着,但涉及公事,赵连秋可不会把她当孙女来看。 况且不良人也有派系之分。 是的,派系。 十三州境的不良人加起来,数量比大罗教的教众只多不少。 无论外人眼中的不良人是多么铁桶一块,但如此多的人聚集在一起,只要是人,他就得有私心,只要就私心,他就得分派系。 不良人内部划分有多个派系,比如以长安不良人为首的中州派 ,以扬州为首的江南派,以武威城为首的北凉派等等,而在整个不良人群体中,同样分燕系和赵系,顾名思义,自然就对应着燕白发和赵连秋。 从多年前赵连秋上位不得,屈居晚辈之下,燕白发和赵连秋之间的竞争就已经存在。 这些竞争体现在诸多方面,抢功劳,抢案件,抢人才…… 比如几年前让小曲来长安的调令始于燕白发,可小曲人在半路却被赵连秋截胡。 比如去年毒咒是燕白发下令缉拿,调用的平原不良人牛宾却属于赵系,辗转将毒咒押至了赵连秋掌管的秘密监牢,几个月来对毒咒的刑讯也几乎由赵系不良人全权处理。 比如燕白发派关千云前往黑市后,赵连秋立刻就将小曲调至平康坊,他当年输给燕白发,誓要在弟子身上挽回一局。 再比如当收到多宝楼的信件时,即使燕白发希望赵连秋来黑市一趟,嘴上却不肯明说,只是明里暗里利用赵公明来做激将。 类似的事情数不胜数,不过燕白发和赵连秋都是极有分寸的人,他们之间的竞争始终控制在良性的范畴,决不会给对方恶意使绊,面对外界的压力也会同心协力。 这种竞争没有牵扯到燕清辞。 究其根本,不是因为燕清辞有多么讨人喜爱,而是这么些年来,赵连秋从没有把燕清辞当做真正的不良人看待。 这句话说出来不太好听,无奈事实确实如此。 看看燕清辞这些年执行过的任务吧,无非是在长安城里查查这个官,抓抓那个贼,没有丝毫危险性可言。 反观与她地位相近的关千云,十二岁时就开始缉邪捕道,十五岁时就一人一枪挑了渭南界的一座山寨,浴血杀敌百余人。小曲同样如此,年轻轻轻就满手鲜血,在来长安之后,又开始在大牢里学习最阴狠的刑讯之道。 还是那句话,燕白发对这个女儿的保护太好,好到在赵连秋眼里已经是禁锢的程度。真正处在一线的不良人哪个不是历经生死? 如此看护,不如调到二线做账务做分析,或者调到朝中去做个女官。 此外还有一件听起来有几分不可思议的事情,那就是在来黑市之前,齐郡是燕清辞去过最远的地方,与谢周同行的那两个多月也是她成为不良人后最自由的时候。 这次黑市之行,看似是燕白发在燕清辞的要求下松口,实际上也另有深意。 燕白发以赵公明为由激赵连秋走 了这么一遭,但同行的只有小曲和赵系门生怎么行? 万一赵连秋只顾赵公明的安危,忽略了他的弟子怎么办? 燕白发必须安排一个信得过,还得能说得上话的人加入这个团队。 燕清辞一个很好的人选。 当然即便是跟在赵连秋身边,来到黑市同样会有一定的风险。 如果不是燕清辞主动要求,燕白发便会另寻理由,安排其他心腹来此。 小曲打破沉默,看着赵连秋,替燕清辞问了出来:“先生,咱们要等多久?” 赵连秋说道:“六天。” 小曲说道:“学生明白了。” 六天后就是多宝楼拍卖的日子,届时无垠剑、还有那枚在多宝楼的描述中拥有通天彻地之能的白雾丹都会出现,如果赵公明和关千云还活着,也一定会在那一天前往多宝楼。 燕清辞沉默了会儿,问道:“我们为什么不去石房?” 赵连秋的视线望了过来,挑眉说道:“看来你知道石房代表的是哪方势力了。” 燕清辞点了点头。 在进入黑市前,燕白发把关于黑市的部分机密告知与她,包括石房,还给了她一张多宝楼的金牌以及能进入九狱楼的信符。 赵连秋说道:“那你父亲有没有告诉你,石房进入黑市的规矩之一,就是他们绝不能收集、售卖和不良人密探有关的任何情报,若有不良人的密探在黑市遇难,石房还需要在适当的范畴内提供帮助。” 燕清辞微怔。 小曲和那两个赵系门生也是头回听到这种说法,都有些诧异。 其实往深处思考,这才是理所当然。 石房的背后是天机阁,天机阁的主要势力分布在十三州各地,尽管天机阁不依附于朝廷,但绝对绕不开朝廷,而在朝廷中,与天机阁对接的主要就是内廷司和不良人。 同时与天机阁对接的还有世间各大门派,包括正道门派和那些邪道门派。 不良人一直都对此感到不满。 尤其天机阁把情报产业开展到黑市,更是触犯了不良人的忌讳。 想黑白通吃,哪有那么容易。 就像天机阁答应每年无条件地向九狱楼提供三次情报。 天机阁自然也得许诺不良人一些好处,答应一些条件。 多年以来,石房没有向不良人派往黑市的密探提供多少帮助,也不清楚他们到底有没有收集与密探相关的情报,但在拒绝提供相关情报这一点上,他们倒是做的不错。 至 少谢周询问赵公明时,石房除去冥铺收尸人几个字以外,没有透露任何消息。 燕清辞想明白这一点,没有再说什么,偏头望向窗外。 远处多宝楼的楼顶上镶嵌着一颗巨大的夜明珠,珠光璀璨,幽寒如星。 此时此刻,谢周在黑市的哪个地方,师兄又在做什么呢? …… …… ——关千云在飞奔。 准确的说,他在逃。 他逃得从来没有这么快过,比那天从贺老怪家偷盒子时逃的都快。 他的脚好像从未着地,整个人仿佛是一道鬼影,前一刻还在某个食肆的房顶,下一刻就出现在对面青楼的顶层,青楼里的莺声燕语尚未入耳,倏忽间他又跨越了整条长街。 他必须得快点逃。 他必须得尽全力的逃。 他背后的衣衫破碎地挂在身上,虬实的背部挂着五道恐怖的血痕。 血痕从肩膀一直延伸到腰部,深可见骨,边缘处满是碎裂的血肉。 一眼看去,像是被山林里的野兽抓伤。 但关千云已经是一品境的强者,任凭世间最恐怖的野兽都无法伤他分毫。 这五道血痕来自于人的指刃,来自于修行凝血大法之人的指刃。 来自于一个叫邹若海的人。 邹若海这个名字或许不被多少人所知,但他的另一个名字却称得上如雷贯耳。 他是魔头七海,七色天的七,邹若海的海。 他是七色天的邹教主。 关千云惹到邹若海纯粹是个意外,他还没有蠢到去招惹这位七色天的教主大人。 这一切的源头在于已经死去的贺老怪。 贺老怪是七色天在黑市里的话事人,也是维持七色天运转的主要经济来源。 他的死对七色天而言是一记重创,邹若海自然坐不住,火速赶到了黑市。 邹若海找到了贺老怪的外甥,那个人称梁老爷的七色天管事。 也就是那个去到北十九巷瓦舍,曾对白芷万般折磨的狠人。 白芷的伤至今未能恢复。 不仅如此,或许是贺老怪的死让梁老爷心烦意乱,前夜他再次去到瓦舍,用残忍的手段折磨了白芷和另外两名瓦舍女子。梁老爷热衷于女人的叫声,不止床底之上的媚叫,更迷恋鲜血下的惨叫。 关千云对外依然是燕公子的身份,他昨晚在瓦舍过夜,得知了此事。 这一次白芷躺在床上,连站起来迎接他都无法做到。 看着白芷身上那些不忍直视的伤口,关千云决定不 再拖延,火速除掉梁老爷。 他找上门去,然后遇到了邹若海。 邹若海是秘密来到黑市,隐藏了气息,以至于关千云没有发现。 当他出手要杀梁老爷时,邹若海暴起一击,指刃如刀,几乎要了他的命。 全力逃遁的过程中,关千云那狂野霸道却又带着阴鸷冰冷的气息彻底暴露人前。 “化血术?” 邹若海有些疑惑地皱了皱眉,转念一想,也未必是化血术。 大罗教有一批教众热衷于血祭之法,此法与化血术异曲同工,气息也多有类似。 但那狂野霸道的感觉从何而来,为何此人身上会有几分不良人的味道? 难道这是大罗教和不良人联手做的一个局吗?身为七色天的教主,容不得他不多加考虑。 冥铺里的赵公明,多宝楼后方小院里的赵连秋和焦状元,不远处客栈里的花小妖,北十九巷药铺中的谢周……所有登临一品的强者都察觉到了这道从黑市南部传来的气息。 赵公明和往常一样坐在冥铺的焚化炉前,眼神空洞,看着炉里的火焰发呆,忽然微微挑眉,除此以外再没有多余的动作。 赵连秋觉得奇怪,走到窗边循着气息传来的方向望去,心想这是怎么回事? 焦状元毫不理会。 花小妖放下手里的脂粉,小跑着来到窗边,恰好看到远处一闪而过的黑影,她那美丽的桃花眼中闪烁着几分诧异的光芒,颇有长安闹市里那些热心群众看热闹时的“风采”。 “元宵,我出去一趟。” 无名药铺中,谢周话音未落,整个人就从药铺里凭空消失。 元宵对此早就见怪不怪了。 从那次谢周告诉她黑市中没有人能杀死自己开始,元宵就坚信自家掌柜一定是很厉害很厉害的修行者,她十分镇定地关上铺门,坐在诊桌边上继续完成今天的功课。 外人不知道那是关千云,但谢周知道。 外人不予理会,但谢周无法坐视。 他循着气息来到黑市南部,停在了一座三层楼阁前。 这座楼阁比贺老怪的豪宅更加华丽,外表涂以红漆,内部灯火通明。 站在门口,便能听到里面让人面红耳赤的春语,想象那床榻上的白浪翻滚不停。 出入此楼之人十有八。九都遮掩着容貌,又十有八。九都是女性,偶尔的几个男人倒像是稀有动物般被人侧目相看。 这里是龙楼,那座与凤楼对立,以取悦女性为主的龙楼。 第314章 糕点与月娘 礼记有云,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 黑市算是把这句话开发到了极致,拢共也就二十万人的黑市明面上有二十间赌场,十七家青楼,像北十九巷的瓦舍那种级别不够但与青楼无异的欲望销金库更是有不下百家。 不过供女子享乐的“青楼”却只此一家。 龙楼其实没有名字,也没有招牌,是一座红漆涂饰的精致的三层木楼。 由于这里的历代头牌都以龙公子为名,久而久之,这里自然就被称作龙楼。 与之类似,凤楼同样不叫凤楼,而叫天香楼。只因楼中花魁以凤花仙或凤姑娘相称,与龙楼的龙公子相互对应,黑市中人自然就将天香楼喊做凤楼,与龙楼并称。这是好事,龙XX楼叫起来更加顺口,传播度也愈广。 …… …… 龙楼的对面有一家糕点铺。 糕点铺的规模不大,但也不小,铺面差不多相当于三个无名药铺。 糕点铺的生意也极好,人来人往,东家和几个伙计忙活不停。 最吸引人的地方在于,东家在门前也摆了一排糕点,食材虽不怎么新鲜,但卖相极好,多是玲珑小巧,色彩缤纷,看起来十分可爱,与周围冰冷黑暗的环境对比鲜明。 据说这家糕点铺的东家深受龙楼喜爱,龙楼里使用的糕点甜点都是由他提供。 此时此刻,谢周就站在糕点铺门前,准备顺手买几块如意糕。 元宵很喜欢这种点心。 然而,当伙计准备取糕点的时候忽然看到了谢周的眼睛,微微一愣。 紧接着伙计回到铺内,凑到东家耳边轻声耳语了几句。 谢周皱了皱眉。 自从来到黑市,他的精神力始终保持着外放状态。按理说这么近的距离,对方的耳语应该瞒不过他才对,可他却什么都没有听到,糕点铺中更不存在什么阵法的痕迹。 片刻后伙计和东家耳语完毕,回里屋取了一盒糕点出来。 “公子,您要的如意糕。”伙计把糕点 递给谢周,语气恭敬。 谢周说道:“装起来吧。” 伙计依言用纸包好,系上绳子,递给谢周后又转身回屋,很快端了个瓷盘出来,上面放着六块花样各异的糕点,厚的那块是千层糕,旁边是卷心糕,还有一块豆沙糕,一块马蹄糕,一块如意糕,一块青米糕。 这些糕点应该是给龙楼特供,食材更新鲜,造型更别致,做的时候明显更加用心。 如果说外面柜台上摆着的糕点瑕疵太多,那么这盘子里的糕点绝对正宗。 “东家看公子面善,特送六样糕一份,公子您给尝尝。” 伙计说着,把糕点放到门口的桌子上,伸手请谢周坐下。 随后取来茶壶茶盏,为谢周斟了一杯清茶。 谢周不知道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环顾一圈这个不大的糕点铺,顺势而行,坐到门口的桌子旁边,摘下蒙在脸上的黑布,又往下压了压笠帽,这才捏起如意糕咬了一口。 伙计适时问道:“味道如何?” 谢周愣了下,没有说话。 他本以为这糕点是直接将面团灌入模具加工而成,但显然不是。 这糕点甜而不腻,糯而不粘,入口香甜酥软,满腔清香。 不是说有多么的好吃,当然也确实好吃。 可最让谢周在意的却是这糕点里透着的正宗的金陵味儿。 谢周自幼在金陵长大,自然对这种味道很是熟悉,记得小时候最馋的年纪没钱买,谢三顺偶尔才会为他买上一块,等他买得起了,谢三顺早已离去,他也早已远离了金陵。 伙计笑容满面,伸手作请道:“茶点既品,公子再尝尝这茶如何?” 谢周沉默片刻,端起茶杯饮了一口,幽幽地叹了口气。 其实用不上饮,这碧绿的茶色,清雅的卖相,沁人肺腑的香气,都昭示出它的来路。 糕点是金陵的糕团小点。 茶是金陵的雨花茶。 “多谢公子品鉴。” 分明谢周一句话都没有说,伙计却像是 得到了莫大的点评一般,恭敬地对谢周行了一礼,转身继续忙活去了。 站在柜台后的东家也倒了一杯茶,对着谢周微笑致礼,眼神中可见敬意。 事已至此,谢周哪里还不明白,对方认出了他的身份。 金陵二字便是提醒。 谢周看得出来,这家糕点铺从东家到伙计都有修为在身,尽管他们隐藏的极好,但在道心通明的谢周面前,这点伪装自然瞒不过去。 可是反过来,这些人是如何认出他的呢? 他的气息绝对没有泄露,身形也遮掩在宽大的棉袍下。 难道就只凭一双眼睛? 这些人又是何来路? 黑市在北地,金陵远在江南,几乎没有金陵人会来黑市里讨生活。 但这些人却都是金陵人无疑,伙计和他说话时还故意带上几分金陵话的味道。 尤其是这一手金陵的特色糕点功夫,虽说称不得顶尖,却也绝对称得上优秀。 如果不是金陵本土人,没有在金陵生活的耳濡目染,绝对做不到这般正宗。 金陵,王谢,这家糕点铺很有可能是王谢在黑市的据点之一。 谢周这样想着,思绪未落,他便已经得到了肯定的回答。 因为有道身影从眼前经过,以极快的速度进了龙楼,街上几乎无人察觉。 但谢周却是认出了那人的身份。 他是个老人。 他姓王。 他是曾在长安与赵连秋鏖战的王家族老,那位伟大的画师王丘南。 王丘南怎么在这? 他去龙楼里是做什么? 难道龙楼也是王家的产业之一? …… …… 谢周不知道的是,他简单的推测已经无限地接近于现实。 这家糕点铺确实是王家的情报点,为的是观察出入龙楼的客人。 前两年这里还是个饭铺,与王家和金陵都看不出半点联系。 自从王侯做出让黑衣楼现身的决定,这家饭铺便换成了糕点铺,并且打出金陵特色的旗号。他们不怕外人联想, 大可随意联想,就像那把光彩夺目、奢华至极的王氏剑一样,当决定现身的那一刻,自然就不需要太多掩饰。 而伙计能认出谢周的身份,答案也很简单,正是因为谢周的眼睛。 是的,只凭一双眼睛。 王丘南是世间最优秀的画师,在画师界他就是一个活着的传奇。 他笔下的画栩栩如生,将谢周的身材、神态、气质都绘入其中。 黑市中的王谢族人如今都见过这幅画,都被要求死死地记住画上的人。 …… …… 关千云的气息是在龙楼消失。 谢周没有进去,选择在龙楼对面的糕点铺里观察着龙楼的动静。 邹若海却是没有丝毫犹豫,甚至没有走大门,直接从某个开着的窗口闯了进去。 房间里正在床底上翻云覆雨的男女大惊失色,愤怒之下就要杀死邹若海。 邹若海反手一挥,强大的力量奔涌而出,在洁白的床榻上洒出一抹不吉的红色。 邹若海大步走出房门,站在二层的栏杆前,环视着周围淫靡的场景。 很快就有一个妇人从楼上走了下来,身后跟着两个侍女。 妇人看起来在三十岁左右,体态轻盈,容颜华美,脸上不见皱纹,相貌成熟却丝毫不显老气,鹅黄色的纱衣勾勒出凸凹有致的曼妙身躯,身上带着淡淡的清香味。 这种清香味很像对面糕点铺的清香,为妇人平添了几分清纯。 妇人和吕墨兰也有些像。 这里的像说的不是外表,而是那种久居高位养出来的气质。 只不过吕墨兰给人的感觉是干练,而妇人给人的感觉是带着贵气的温柔。 当妇人走下楼的瞬间,注意到邹若海背后破碎的房门,闻着从里面传出的血腥,眉头皱起,眼中闪过一丝戾气,但这丝戾气瞬间就消失不见,走到邹若海身边,巧笑嫣然道:“哟,我当是谁呢,原来是七色天的邹教主。” “邹教主大驾光临,竟不去凤楼,来我这做什 么?” 妇人笑呵呵地问道。 邹若海上下打量着她,冰冷的眼神中闪过一抹诧异,冷声问道:“你是月娘?” 月娘掩嘴轻笑,点头道:“邹教主竟还知道妾身,妾身实感荣幸。” 邹若海身体前倾,微眯着眼,贪婪地吸了一口月娘身上的香气,略显迷醉的表情中带着毫不掩饰的欲望,不得不承认,月娘这种女人对他有着致命的诱惑,远不是那些未经世事的小姑娘们可比,赞叹道:“真香!” 月娘眼神忽冷。 邹若海笑了笑,双手抱拳道:“听闻月娘之名久矣,今日得见,才知月娘风采卓然。” 随着他这一抱拳,他身上的暴戾和杀气消失不见,随和中竟还多出一分儒雅。 他的长相谈不上好看,但也谈不上难看,脸上有两处指甲大小的红斑。 要知道,他修行的可是凝血大法。 贺老怪因为修行此术,身体畸形,皮肤长满红疮,活像一个怪物。 邹若海能保持正常人的模样,只受到轻微的影响,足可见他的造诣之深。 邹若海还是个秀才出身,早年的经历与杨丰收有些类似,能从一介书生成为如今的七色天教主,他的经历足以称得上一段传奇,天赋自是重中之重,智计也同样过人。 月娘笑容灿烂,微微欠身施了一礼,说道:“当不起邹教主夸奖。” 邹若海压下心里的欲望,淡淡地说道:“月娘手握龙XX楼,如何当不起?” 月娘浅浅一笑,没有否认。 黑市中人只知龙楼是由她一手打造,将男女置换,开创了此类先河。 却鲜有人知道,龙XX楼的幕后掌控者其实都是她一个人。 凤楼是她从天香楼的原主人手中夺来,在她手里经营已有十多年。 也是她觉得想要在黑市一众青楼中出头,只靠质量是不够的,还需要一些合理的营销,于是龙公子和凤花仙的代称在黑市传开,继而衍生出龙XX楼的叫法,很快拔得头筹。 第315章 后台 邹若海双手负背,对着月娘说道:“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你知道我是为何而来。” 月娘有些狐疑地看了他两眼,说道:“妾身哪知道邹教主在说什么。”月娘顿了顿,掩嘴笑道:“难道邹教主竟也有龙阳之兴吗?不知邹教主是喜欢上位,还是……” 这里是龙楼,出入多是女子,偶有来访的男人自然是热衷龙阳。 但由于自古以来的道德标准,男男之间的情事上不得台面。 或许在女人眼里男男的情事没什么,就像市井间还有人偷偷写柳玉和姜御的爱情小说,不少女子热衷于此。可若是给正常的男人来看,大抵会得到两个词的评价,恶心,反胃。(注:不要冲我啊,虽说我这么写,但我自己没有任何立场,男男也好,女女也罢,只要大家喜欢,我没有喜好的,我只是一个求生欲拉满的臭写小说的屑茶。) 所以来此出入龙楼的男人大多遮掩容貌,像邹若海这般不加掩饰的倒是少见。 月娘此语,看似是合理的猜测,却隐含淡淡的嘲讽。 邹若海微微皱眉,沉声说道:“月娘!” 月娘笑靥如花,甜甜地“诶”了一声。 邹若海深呼吸一口气 ,冷冷地说道:“半刻钟前,有人进了龙楼……” 月娘不等他说完,便接过话茬,恍然笑道:“原来邹教主是来找人啊,但这会儿正是来生意的时候,您瞧,这说话间就进了二十多个客人,不知邹教主说的是哪一个人?” 邹若海沉住性子,冷声说道:“装糊涂是没有用的。” 月娘没有接话。 她当然知道邹若海是来找谁。 关千云的气息是在龙楼消失,这点绝对不可能瞒过邹若海的感知。 让邹若海没想到的是,月娘明知如此,竟还在他面前卖关子,不肯交人。 邹若海满脸冷笑,说道:“月娘啊月娘,我很好奇你背后站着的是何方神圣。” 月娘笑而不语。 能手握黑市人气最旺生意最火的龙XX楼,月娘的身份当然不一般。 尽管外界不知道凤楼也是由月娘掌控,却不妨碍他们对月娘身份的猜测。 历来得罪月娘的人都会被人刺杀。 所以关于月娘身份的说法,最多的是她和暗影楼的高层有联系。 有人说她曾是暗影使者,也就是负责联系暗影楼和顶级杀手之间的线人。 有人说她自己手里养了一批杀手,耗资巨大,超 过龙楼营收的五成。 还有人说…… “听说你是那暗影楼影老的姘头?老家伙不中用,不如跟着我如何?” 邹若海咧着嘴角,阴冷的笑容中隐隐含着无穷的暴戾。 下一刻,邹若海猛地伸出右手,掐住了月娘的咽喉。 他将月娘高高举起,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极致的冷漠。 跟在月娘背后的两个侍女神情大变,不知从哪抽出刀刃,警惕地对准邹若海。 但她们没有动,那些闻声而来的龙楼的护卫们也都没有动。 不是因为邹若海太强,也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月娘的玉手向下压了压。 “我很好奇你背后的人会不会来救你。” 邹若海丝毫没有把这些护卫放在眼里,看着月娘说道:“把人交出来,否则,死!” 话音落下,指刃探出,在月娘洁白的脖颈间割出几道血痕。 鲜血流出。 邹若海左手抚上去,指肚沾满月娘的血,放在嘴巴里嘬了两口。 “不错,很美味。” 邹若海面无表情地说道。 龙楼里很安静。 数百雅阁里的淫靡之声从未断绝,却没有一丝传到堂间。 月娘脸颊发红,瞳孔略显 涣散,呼吸变得有些困难。 但她的美目中却看不出丝毫惧意,嘴唇翕动,轻声道:“是……吗?” 她装糊涂是为了拖时间。 现在,她要等的人已经来了。 正如她想的那般,邹若海瞬间就把她放了下来,回头望向身后。 那里站着一个人。 那人穿着一身黑色的长袍,隐约可见兜帽下满头花白的头发。 那人很老了,身影有些佝偻,却带着远比邹若海更重的肃杀之意。 邹若海沉默下来,即便他贵为七色天教主,都不敢轻举妄动。 因为对方是暗影楼的主人。 因为对方是影老。 因为堂间风起,杀意如刀,数名隐藏在黑影下的杀手落在了影老身边。 明亮如白昼的龙楼忽然间变得阴暗,灯火晃动,发出呼呼的声音。 摄人胆魄的杀阵随之展开,一点一点地向四周蔓延,直至将整座龙楼笼罩在内。 月娘巧笑嫣然,取出手绢擦掉颈间的血迹,吩咐侍女给她取来一粒丹药服下。 与她的笑容相比,龙楼里氛围是那样的凝重,甚至可以说是冷若寒狱。 “若海见过影老。” 邹若海打破沉默,双手作揖,朝对面的影老拜了 下去。 先前他说月娘是影老的姘头,他称呼影老为不中用的老家伙。 他听过黑市里关于月娘的传言,对此不屑,大放厥词地展示着自己的强大和无所畏惧。 因为他觉得不可能。 他丝毫不认为月娘的背景会是暗影楼,最多是花钱请暗影楼解决了几个仇人而已。 他更不认为影老会为月娘撑腰。 前者是暗影楼的主人,据说久居于暗影楼二层,不理杂事,罕见外人。 而月娘只不过是有幸握得两座青楼的风尘女,她有什么资格得到影老的青睐? 邹若海没想到,他竟然真的碰到了影老,影老竟然真的会为月娘撑腰。 更让邹若海感到震惊的是,影老身后那几个杀手各个都排在杀手榜的前三十,虽然出手不多,但都有一品境的实力傍身,可以说影老把半个暗影楼都搬了过来。 原来月娘在影楼心里这般重要吗? 月娘和暗影楼之间到底有着怎样的关系? 邹若海想象不到,而且此时的他已经没有闲心思多做思考。 他先前的狂妄和自信早就消失不见了。 在影老和几大杀手结出的杀阵面前,他什么都做不了,连谈条件的资格都没有。 第316章 断手 影老上下打量着他,苍老的脸庞蒙在阴影中,轻声问道:“邹若海?” “敬听影老教诲。” 邹若海依然保持着鞠躬作揖的姿势,低着头,看不清脸上的情绪。 影老出行,五个一品境的杀手随行,真是好大的气派。 如果是在七色天的地盘上,数万七色天教众参与作战,当然有得打。 问题在于,这是在黑市,是在暗影楼的地盘上。 当然,以邹若海的实力,如果全力破局,未免没有逃遁的机会。 即使影老和这些杀手已经缔结阵法,邹若海依然有六成的把握逃走。 六成的把握不低。 可邹若海却不敢赌。 因为赌输的结果无外乎一个死字。 邹若海不上赌桌,可早年的他却是个赌徒,从进入七色天开始,他一步步爬到教主的位置上,无数次与人赌命,不畏死亡地搏得一个出路,杀死了阻碍他登基教主路上的所有人。 从那之后,他就已经戒赌。 他不想死。 没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 当然还有另一个办法。 那就是把动静闹大,继而把黑甲军和九狱楼的人引来。 这是黑市交战中弱小一方常用的办法。 可这依然是赌。 赌影 老是否会卖九狱楼的面子。 而且邹若海觉得这种赌他没有半分胜率。 因为多年以来,暗影楼都和九狱楼相对而立,邹若海毫不怀疑即使他把九狱楼的人引过来,他们也会拉一场偏架,帮影老杀死他,或许到时候也不止是杀死他那么简单了,黑市中的七色天成员都将为他陪葬。 影老看着恨不得将头埋进胸口的邹若海,沉默片刻后说道:“起来吧。” “多谢影老。” 邹若海恭声道谢,这才直起身子,接着深呼吸一口气,压下心里暴戾的想法,转身朝月娘躬身行礼,说道:“先前若海一时糊涂,多有得罪,还请月娘不要往心里去。” 说着他从怀里取出一个玉盒。 打开玉盒盖子,里面放着一颗丹药。 丹药色泽青红,看着不甚出奇,细闻之下还带着血液的辛腥。 “这是我七色天的凝血宝丹,可止血通脉,对外伤有奇效。” 邹若海双手将宝丹奉上,说道:“不慎伤到月娘,若海斗胆,用此丹聊表歉意。” 月娘手握大权,眼力自然不差,认出这确实是七色天的凝血丹,眼神微亮。 如邹若海所说,此丹对外伤有奇效,甚至可以说是天下治疗外伤 最好的几种宝丹之一。 即使对一品后期的高手而言,凝血丹都能发挥出七成药效,所以邹若海才会随身携带,以备不时之需。但他肯定想不到,凝血丹是用上了,却没用来救命,而是当作歉礼。 月娘收下凝血丹,对着影老微微点头。 邹若海暗暗松了口气,双手抱拳再次对着众人行礼,准备离开。 “慢着。”影老的声音从他身后响起。 邹若海身体一僵,停在原地,轻声说道:“不知影老有何吩咐?” 影老看着他面无表情地说道:“先前是哪只手伤的月娘?” 这句话与其说是询问,不如说是质问。 厅堂里好不容易松缓下来的气氛随着这句话再次变得压抑和紧张起来。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邹若海的右手上,他的指缝里还留有月娘的血。 邹若海心中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轻声问道:“影老这是何意?” “断掉这只手,你就可以走。”影老语气平淡,就像在点评一只腌过头的盐水鸭。 邹若海闻言却无法保持平淡的模样,深呼吸一口气,眉头紧紧皱了起来,强迫自己压下心中的滔天怒火,沉声说道:“我敬您一声影老,但您这么做,是不是有 些不厚道了。” 他已经道歉。 他已经拿出凝血丹作为道歉的代价。 他终归是七色天的教主,是一品后期的强者,出门也是会受万人叩拜和敬仰的。 肯低头道歉,这在他看来已经是极大的让步,给暗影楼留出十足的面子。 然而影老却还是不肯放过他,为了一个掌管青楼的风尘女,竟然还要断他的手! 这难道不让人觉得荒谬吗? 邹若海神情复杂,心情更是复杂,有愤怒,有怨气,有纠结,更多是憋屈和无奈。 他已经多少年没有受过这种屈辱了? 尘封在躯壳内那颗狠辣的心慢慢悸动起来,邹若海开始慎重地考虑要不要冲出重围,选谁作为突破口,是否能先控制住月娘,再以月娘的生命威胁影老给他让开一条出路。 但接下来影老的一句话,又让他打消了拼命的心思。 “断掉这只手,我允许你带上断手离开。”影老对他说道。 邹若海考虑拼命,是因为断掉右手会让他的实力大.大受损。 可若是能带着断手离开,尽快找医师缝合,以他的境界之深,不出半个月就能恢复完全。 思绪既定,邹若海猛地一咬牙,左手指刃挥下,右手从手 腕处齐腕而断! 没有惨嚎,没有尖叫,也没有鲜血喷涌的画面,邹若海事先封锁右臂经脉,从身上扯下一块布片擦去渗出的鲜血,将断掉的右手包裹在内,他的脸上看不出丝毫痛苦的情绪,整个过程都很沉静,仿佛是切菜的厨师。 影老脸上也没有任何情绪,就像深山老院的古井一般,拂袖说道:“散了吧。” 于是杀阵散去,众杀手在灯火的晃动中消失于无形,与黑暗融为一体。 龙楼诸多房间里的那些云雨之声重新落入耳中,邹若海站在原地沉默片刻,深深地看了月娘一眼,带着断手离去。他的脚步重重地踩在龙楼的木制地板上,似乎要将地板踩烂。 …… …… 龙楼对面的糕点铺中。 谢周仍坐在门口的桌子旁边。 当他看到断去右手的邹若海从楼中走出来,就明白关千云躲过了这一劫。 只是他现在还想不明白,王丘南为何会来到龙楼?又为何肯出面相救关千云? 黑衣楼和不良人从来都站在敌对面,上次王丘南和赵连秋的战斗也证明了这一点。 难道这龙楼中还隐藏着什么秘密吗? 谢周这样想着,拎起装着糕点的纸袋,跟上了邹若海的脚步。 第317章 谣言 灯影浮动,人来人往。 龙楼三层最角落的房间里,月娘的两个侍女守在门外,确保无人靠近。 影老坐在桌边的圆凳上,看着面前用红木堆砌的典雅的墙壁,神情漠然。 桌边还有另一张圆凳,月娘却不敢坐,乖巧地站在老人的身侧。 影老打破房间里有些压抑的气氛,淡淡地说道:“躲在里面的人是谁?” 月娘怔了怔,没有说话。 在影老面前的这扇墙的后面有一间密室,关千云就被她藏在密室中。 只不过密室内设有阵法,可以完美隐藏其间的所有气息,月娘不明白影老为何能看得出来。 邹若海追杀的人逃进了龙楼。 影老很清楚这一点,在逼退邹若海的同时,也好奇这个人究竟是谁。 为何他的气息中会同时带有化血术以及不良人的味道?为何他在被追杀时,第一反应是逃进龙楼?龙楼是他们的地盘,可影老却不记得他们的阵营中有这么一个人。 房间里一直安静了许久。 影老斜了月娘一眼,皱了皱眉,语气微冷道:“不肯说?” 月娘苦笑一声,说道:“不方便。” 影老有些意外,眯眼看着月娘,幽幽地说道:“我不在乎你平日里都些做什么,闲暇时间是爱喝酒还是好打牌,更不在乎龙XX楼如何经营,因为你是个很聪明的女子,而且这些年你确实做的不错。” 听着影老的夸奖,月娘的心情没有舒缓下来,反而变得更加紧张。 她很担心影老会不会暴起出手,将这道暗墙打破,揪出躲在后面的关千云。 影老没有这么做,平静说道:“我也不想过问你的私事,更不想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但你应该明白,如果这件事传出去,后果比邹若海严重得多,即使是我都不可能护的住你。” “为什么?” 月娘吃惊说道。 影老说她应该明白,她却不明白。 她不肯说出关千云的身份是因为黑衣楼和不良人乃是死敌。 影老便是那位王家的传 奇画师王丘南,前不久他和赵连秋有过一场决斗,据说影老回黑市时身受重伤,明显是决斗中输掉的一方,在暗影楼二层休养了一个多月才恢复过来。 如果让影老知道这里面的人是关千云,难免会心生杀意。 黑衣楼也可能把关千云当成人质或者诱饵,设计一个针对不良人的局。 这些都是月娘不想看到的结果。 可即便她救了关千云,却也只是救了关千云,她并没有泄露和黑衣楼有关的任何消息,最多算夹杂私心,连通敌都算不上,何至于后果严重到影老都护不住她? “我听人说……近期你和一个男人走得很近。” 影老说道:“记住你的身份,你是谢桓的遗孀,而且加入黑衣楼是你自己的选择。” 月娘愣住了。 “您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如影老所说,她是个很聪明的女人,影老这句话说出口,如果她还不明白影老的心思,那她也配不上这聪明二字了。 她怔怔地看着影老,眼神茫然地说道:“难道您觉得这墙后藏着的……是我养的面首?” 影老静静地看着她,没有接话。 可老人那沉静的眼神却仿佛在说,难道不是吗? 这是最合理的推测。 近些天黑衣楼有不少人在传,月娘在正月上旬救了个男人,从那以后,这个男人就留在龙楼做起了男,妓,但这明显是一层伪装,他很少接客,也是龙楼里唯一能接近月娘的男人。 然而,月娘身份特殊。 她是谢桓的遗孀。 尽管当年的她没有名分,但谢桓私下里却许她为妾,待她如妻。 谢桓离世已有十七年,谢家主母、高阳公主李乐萍离世也有十七年。 对如今的谢家族人而言,月娘的存在就等于小半个谢家主母,不容亵渎。 如果月娘和哪个男人有私情,那她和那个男人都必须被处死。 月娘握着拳头,娇躯微微颤抖,脸上说不出是悲伤还是委屈,说道:“我虽然不幸流落风尘,但我也曾是 书香门第的女儿,是桓哥救了我,我这辈子就有过也只会有他一个男人,您怎么能这么想我呢?” 影老微微挑眉,心想看来是传言有误,沉默片刻后忽然道:“墙后之人,可是姓关?” 月娘抿着唇,不肯接话。 影老的嘴角勾出一抹笑容,看来这次他猜对了,墙后躲着的是燕白发的徒弟。 让月娘感到意外的是,影老虽说猜了出来,却似乎不想找关千云的麻烦。 他敲了敲桌子示意月娘坐着说话,算是为先前的猜测表达歉意,说道:“尽快将他送走,倒也不必担心邹若海会再来寻你麻烦,十年前他还是个人物,如今虽谈不上懦弱,但早已不复当年锋锐,死气沉沉,不足为虑。” “最后,注意身边的人。” 说完这句意味深长的话,影老端起桌上的茶水喝了一口,便离开了龙楼。 月娘沉默地站在原地,情绪复杂,眼底带着说不出的怅然。 没想到就连影老都听说了黑衣楼近日里关于她的谣言。 这些谣言不知从何而起,但传的极真,就好像那些人亲眼见过一样。 可事实上,她一共就和关千云见了三次面。 第一次见面是在正月初八,当时她刚从长安返回黑市,遇到关千云被贺老怪的几个心腹追杀,月娘便出手救了他一次。其实也谈不上救,因为那几个邪修根本不可能杀得死关千云。 当时关千云身上有伤,出于安全考虑,月娘就安排他进了龙楼。 第二次见面是关千云主动求见,询问了一些大罗教主的旧事。 第三次便是今天。 而且月娘很肯定,前两次见面的时候没有外人在旁,这些事情本不该传出去才对。 影老最后的话给她提了个醒。 原来是她的侍女。 难怪影老会知道密室的存在,难怪那些谣言传的那么真,连影老都信了几分。 一念及此,月娘把那两个守在门外的侍女喊了进来,看着两人,既不解又有些痛心地说道:“为什么呢?” 她是真的想不明白,这两个跟随自己将近十年的侍女为什么会背叛自己,传出那样不堪的消息呢? 这两个侍女也都是聪明人,明白事情败露,或者说她们早知道事情一定会败露,立刻跪在地上,求饶说道:“夫人恕罪,奴婢也不想这样,可这是家主的要求……” 黑衣楼分王谢两系,谢系之人提到王侯时会以楼主相称,若是提到家主,便单指谢淮。 侍女跪在月娘面前,眼泪汪汪地说道:“夫人前些天在长安主张全力救出谢周,此事让家主很不高兴,家主建议您返回谷中,还说您已经不适合在黑衣楼身居高位了。” 这是最重要的一句话。 虽然这句话是通过侍女的口中说出,但明显是谢淮要对月娘说的话。 月娘这才明白,原来这两个侍女从始至终都是谢淮安排在她身边的人。 月娘一直不喜欢谢淮,以前不喜欢,现在也不喜欢。 谢淮反过来也不会给她好脸色看。 以前谢淮还能忍受月娘的存在,可月娘对谢周超乎寻常的关心彻底惹怒了谢淮,便有了谣言一出。如果不是影老及时提醒,任由谣言多发酵几日,即便最后真相大白,她的名誉也会受损,届时也不可能在黑衣楼待下去了。 …… …… 谢淮对谢周的敌意到底从何而来? 这是包括月娘在内,王尘以及黑衣楼的很多人,乃至影老都想不明白的问题。 龙楼对面糕点铺中,这些个黑衣楼的情报人员同样想不明白。 看到谢周从糕点铺中离开,伙计凑到了东家面前,小声问道:“怎么办?” 东家说道:“通知家主,就说谢周到了。” 伙计点了点头,又有些担忧地说道:“顺爷和月娘都很在乎那个谢周,咱们这么做,会不会得罪他们?而且就目前的形势而言,谢周好像也是老爷的儿子,咱们是不是……” 东家说道:“不该说的不要说。” 伙计顿时闭嘴。 东家轻叹一声,说道:“家主也 好,谢周也罢,顺爷和月娘怎么想怎么做也都是他们的问题,咱们绝不能站队。” 伙计点头应是,心想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嗅出有党争的味道? …… …… 月娘房间的密室里没有灯火。 关千云盘腿坐在黑暗中,赤裸着上身,露出虬实的肌肉和背后五道瘆人的血痕。 密室的地面上满是血水,还有些许白色的药粉,他给伤口做了止血处理,用破碎的衣服充当纱布做了简单的包扎。 耳边响起机关转动的声音,密室的门从外面开启,月娘端着一盏烛台走了进来,把先前邹若海用作歉礼的宝丹递了过去,说道:“七色天的凝血丹,对外伤有奇效,对凝血大法造成的伤效果更好。” 关千云没有推托,接过丹药,囫囵咽了下去,向着月娘真挚道谢。 随后他注意到月娘的脖子上有几道浅浅的血痕,还注意到跟在月娘身边的两个侍女不见了,两张身份牌叠放在房间的桌子上。 关千云知道这里面一定出了什么问题,而且这些问题的起因很可能是因为自己。 “给您添麻烦了。” 关千云带着歉意说道。 月娘摆了摆手,给他拿了件外衣扔了过来,说道:“你该走了。” 关千云被邹若海打伤,流了很多血,此时赶他离开,听起来多少有些强人所难。 关千云却不觉得有任何不妥,他的伤只是看起来恐怖,实际上并未伤及根本。 疼痛倒是真的,忍忍就过去了。 况且既然他给人家惹了麻烦,尽早离开才是应有之理。 他接过月娘递来的外衣,披在身上,看着月娘问道:“我能否知道您为何要帮我?” 月娘沉默片刻,说道:“我姓牧,叫牧灵月,你师娘是我表姐。” 关千云睁大双眼,看着面前这个温柔却又不失少女感的妇人,震惊说道:“这么说,您是我小姨?我怎么从没听师父说过……” 月娘淡淡地说道:“那是因为在你出生之前,牧家就已经没了。” 第318章 抢手 牧是一个古老的姓氏,上可追溯到先古炎黄时期,却不是一个有名的姓氏。 牧灵月的父亲名叫牧清,却算得上一个名人。牧清是弘德十三年的进士,授国子监丞。弘德十五年升迁助教,后得祭酒大人赏识,七年内两度升迁,得任太学博士,升授朝议大夫,眼看着官运亨通。 直到弘德二十三年,某次游园诗会上,牧灵月被七皇子看中。 七皇子当时已有正妻,想收牧灵月为妾,可牧灵月是家里唯一的女儿,若是正妻倒也罢了,妾室,牧家万万不肯同意。七皇子便通过各种渠道向牧家示意,然而牧灵月的父亲虽入朝多年,骨子里仍是做学问的人。学问人身有傲骨,傲王侯慢公卿,无论七皇子如何许诺和施压,牧灵月的父亲都不肯松口。 七皇子恼羞成怒,设计在某次诗会向牧灵月下药,准备来一出生米熟饭。 后来的事情就比较出名了。 在国子监上值的牧清,听闻消息后摘下官帽,身披儒袍,提起长剑火速前往救女。 事实上,在牧清赶过去之前,牧灵月就已经被人救走,救她的那个人名叫谢桓。 谢桓当时还不是谢家家主,但作为朝中权势滔天的谢家的嫡长子,他自然有和七皇子对垒的资格,甚至他的地位比一个不受重视的皇子更高。 到手的美人被谢桓救走,七皇子便拿牧清撒气。 按理说七皇子身边护卫成群,以牧清的本事,根本近不了他的身。 奈何七皇子怨愤滔天,一度支开护卫,居高临下的站在牧清面前,示其如狗,各种辱骂,甚至指着自己的脖子请求牧清砍下去。 牧清一介文臣,哪受得了这种屈辱,愤怒中一剑斩落,酿成了这起悲剧。 七皇子身首分离。 牧清杀害皇子,依法论,满门抄斩。 牧家不算高门大户,牧清夫 妻二人,膝下二子一女。 先帝大为震怒,但此事七皇子有错在先,加上七皇子素来德行有亏,许多朝臣都为牧清开解,请求先帝网开一面。最终先帝降罪,牧清问斩,两个儿子发配边境,妻女打入教坊司。 再后来,牧灵月的母亲不甘屈辱,在牧家被抄当天,于堂屋引三尺白绫;牧灵月的两个哥哥一者发往北疆,一者发往西疆;牧灵月本做好和母亲赴死的准备,却再度被谢桓所救。 谢桓买通教坊司人员,安顿了牧灵月,使其免受官妓之苦。两年后,往事被时间尘封,谢桓便为牧灵月赎了身,养在外室。 至于牧灵月所说,关千云的师娘是她的表姐,这同样是事实。 牧清有一个姐姐,嫁给唐家的八方执事之一,育有一子一女,某次姐夫与牧清对月喝酒,便约定他日若有女儿,定当以月为名。于是唐家女取名霜月,牧家女得名灵月。 得知这一层关系,关千云觉得亲近许多,笑着说道:“多谢小姨这些天的照拂。” 月娘摆了摆手,说道:“帮你是因为你很不错,如果霜姐还活着,也一定会喜欢你。” “嗯嗯,嗯嗯,小姨您说的真对。”关千云笑呵呵着连连点头,心想他最讨长辈喜欢了,如果师娘还活着,肯定会非常宠我,小时候也不至于被师父那般打骂。 月娘说道:“不告诉你是因为你我的身份和立场皆有不同,想必你也能猜到一些。” 关千云呵呵笑着,摸了摸后脑,没有接话。 能在黑市手握龙XX楼这两个超级销金库,月娘的后台定然十分强大。 关千云早在第一次见到月娘时就有所猜测,月娘要么属于大罗教,要么属于七色天,要么与九狱楼在同一战线,要么就是黑衣楼的成员,今日得知月娘的过往,再结合她和谢桓的那些往事, 答案已经十分明显。 关千云顺势说道:“那您现在为什么会告诉我?” 月娘说道:“因为我要让你明白是谁救了你,将来需要还谁的恩情。” 关千云一时默然,干笑了两声。 月娘帮了他,他自会铭记月娘的恩,但知恩图报是一回事,挟恩图报是另一回事。当然关千云不会因此就对月娘产生什么不好的看法,只是觉得尴尬,像月娘这般直说需要回报的情况确实少见。 关千云拍拍胸口道:“姨,你想让我做什么,一句话,我保证去做。” 月娘沉默片刻,忽然问道:“让你去做什么事都可以?” 关千云一怔,但还是说道:“是的。” 月娘巧笑嫣然,示意关千云跟着她走出密室,关上密室的门,确保墙面上看不出任何痕迹,走到桌边坐到了圆凳上,幽幽地说道:“什么事都能做,那就是什么事都不能做。” 关千云说道:“为什么这么说?” 月娘说道:“如果我让你去杀你师父,你也会做?” 关千云微怔,沉默下来。 月娘接着说道:“如果我让你现在就自杀,你也会做?” 关千云依然沉默。 月娘看着他的眼睛说道:“如果我让你做黑衣楼的暗线,你也会做?” 关千云沉默着,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月娘起身往炉子里添炭,随即添水煮茶,说道:“你看,你心里自有一套标准。” 关千云终于开口,认真说道:“姨,只要是生死之下的事,我能帮肯定帮。” 自杀便属于生死大事,所以他不会去做。他同样不会做黑衣楼的暗线,更不会去刺杀师父,因为在他心里,师门责任、还有内心的坚持和信仰都比生死更大,他也相信月娘不会让他去做违背信仰的事情。 月娘对关千云的表态没有任何说法,她安静地站在路子 旁边,微眯着眼睛,看着炉子里跳动的火焰,听着茶壶里水慢慢煮沸的声音,窈窕的身影看起来十分落寞。 “你该走了。”她说道。 关千云一挑眉毛,看了眼就快煮好的茶,心想难道不让我喝一杯的吗? 月娘对他说道:“希望将来我用到你的时候,你还记得今天的话。” 茶水很快煮沸,清香味在屋子里散开,沁人肺腑。 和谢周在糕点铺里品的茶一样,月娘煮的同样是产自金陵的雨花茶。 桓哥在世时最喜欢喝雨花茶,会带着她读茶经,说茶事,还会带着她去栖霞寺采茶,给她讲广陵耆老传的故事。桓哥对她真的很好,桓哥总是那样的学识渊博。 可是桓哥死了,因为皇帝扣下来的一道谋反的罪名死了。 她甚至没见到桓哥的最后一面。 她甚至听说无数人争抢功劳,以至于桓哥死后连具全尸都没有留下。 桓哥至今都没有坟墓。 桓哥头上的爵位和荣耀都已被人剥夺。 月娘无数次午夜梦回那些她和桓哥一起经历过的往事。 每年腊月她回长安祭奠桓哥的时候,还会梦到桓哥的魂魄在孤街游荡。 她不喜欢谢淮,不喜欢谢三顺,不喜欢黑衣楼,不喜欢争斗。 她对昔日王谢亦没有多少好感。 她只在乎谢桓。 她要为她的桓哥正名。 这是她活着最大的意义了。 这也是她加入黑衣楼的唯一意义。 月娘本来把做成这件事的希望寄托在黑衣楼和谢淮身上,可随着积势多年的黑衣楼在长安惨败,王侯重伤垂死,影老败于赵连秋,数百信差被杀,谢游被俘,谢三顺被断一臂,月娘变得很没有信心。 五年过去了,十年过去了,如今十八年都快过去了,还要等多久? 她开始焦虑,侍女的背叛和来自谢淮的压力让她的焦虑 变得更加严重。 这些焦虑让月娘有了新的思路,也许除去黑衣楼和谢淮,她还有一些人能寄予希望。 比如谢周,比如关千云…… 月娘这样想着,把煮好的雨花茶分入杯中,一杯放在自己面前,一杯推到对面。 “桓哥,喝茶。” 月娘轻声呢喃,不知何时,她的眼睛里早已是水雾朦胧。 …… …… 黑暗笼罩着黑市,也笼罩着长街。 矗立在街边用火油点燃的灯柱尚未熄灭,幽光连成一片,白如凄惨的霜。 今晚有阵风,时断时续,光线随风不停地变化着,晦暗不明。 就在这昏暗之间,邹若海的身影穿梭夜色,以极快的速度出现在长街的尽头。周围已经没有多少建筑,穿过长街,往前不远就是梁老爷的住处,也是属于七色天的地盘。 然而,就在邹若海准备经过长街的瞬间,脑海中忽然生出极大的危机感,整个人像是受惊的猫一般寒毛炸裂,脚步停顿,紧接着迅速地向右横移三丈,轰的一声撞进路边的建筑。 邹若海没想撞进建筑里,而是由于速度过快,乃至他无法控制身形。 堂堂一品后期的强者失去平衡,这听起来有些滑稽,实际却是非常凶险的一件事。 比如先前,倘若邹若海慢上一步,他的脑袋就会被那把剑贯穿。 喔不,不是剑,那是一根石棍,头部尖锐。石棍内部分明被内力灌注,却没有半分气息流露,它悬停在长街一角,与夜色融为一体,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它的存在。 “你是谁?” 邹若海满身灰尘地从废墟里走了出来,看向前方戴着笠帽的身影。 对方站在灯柱下面,与灯柱的影子重叠一线,像是个幽灵。 然后,幽灵说话了。 他放下手里的糕点袋,看着邹若海说道:“我想做一个抢手的活计。” 第319章 心魔 说这句话的时候,幽灵的语气里满是遗憾,提前蹲守却没能偷袭成功,不过越强的人对危险的预知感越强,像邹若海这种级别的强者,想靠偷袭取胜本就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情。 幽灵说的话也很有意思,他说他要来做一件抢手的活计。 黑市里什么活计最抢手?以前不好说,但近些天一定是贺老怪发布的任务。 贺老怪用千两银子买那些普通人的脑袋,无数杀手为此争得头破血流。 随着贺老怪的死亡,任务自然作废,可那些杀手不知道,仍是在外界猎杀。 但宛若幽灵一般的谢周所说“抢手的活计”自然和贺老怪的刺杀任务无关。 谢周看着邹若海,视线落在邹若海左手里拎着的布包中。 布包里装着的是邹若海的断手。 他口中的抢手,是字面意义上的抢手,是绝对的现实意义上的抢手。 邹若海听明白了他的意思,感受着幽灵身上隐而不发的剑意,呼吸都再难保持平稳。 “影老让你来的?”邹若海几乎咬牙切齿地问出这句话来。 他理所当然地把谢周当成暗影楼的杀手,来此伏击是影老的指示。 谢周没有回答。 他不介意披上暗影楼的外衣,就像如今许多和朝廷作对的人都打着黑衣楼的大旗。 这在邹若海看来便是默认,恼火愤怒至极,被欺骗被戏耍的屈辱感也油然而生。 堂堂暗影楼,堂堂影老,竟也是个两面三刀的人物!他已经留下凝血宝丹并且断手赔罪,影老竟还如此不饶人! 真把他邹若海当成随意拿捏的货色了,既然如此,那就别怪七色天的报复了。 邹若海思绪混乱,幽光落在他的脸上,明暗变换,让他的神情显得更加凝重。 如果要报复暗影楼,首先要做的就是先从这里离开,养伤积势,缓缓而来。 邹若海把断手塞入怀里,盯着谢周被斗笠和黑布遮掩的脸庞,左手虚握成拳,向前轰去。 夜风骤急,长街幽冷的灯光剧烈摇 晃,拳劲如山,将街边的灯柱化为齑粉。 身为七色天的教主大人,邹若海的境界乃是实实在在的一品后期,比贺老怪强出数筹。 他拥有着难以想象的力量和速度,暴起一掌就将关千云击溃。 即使面对影老,邹若海都有七成的把握取胜,先前之所以退避,是因为影老带着五个一品境的杀手,搬出大半个暗影楼的力量镇压于他,退避是求稳,而不代表他的实力不足。 夜色浓稠如墨,忽然间被一道黑光割裂,悬停在谢周面前。 剑是利刃,此刻却像是一面盾牌般挡住了邹若海的拳头。 轰的一声巨响,仿佛九天之上的天雷掉在地面上炸开。 恐怖的气息在拳与剑的碰撞处凝聚,向四周震出数道无形的气浪。 气浪形成龙卷,浓烟四起,带着房屋和灯柱的废墟升入天穹,不知降在何处。 蒙在剑身上的黑布碎了。 街边随处买的剑鞘也碎了。 于是露出了剑的真容。 剑柄古朴,剑身明亮至极,即使在昏暗的黑市,依然可见那微微荡漾的紫色剑气。 那些剑气萦绕在剑身周围,为它平添了几分幽然之意。 这真是一把美到极致的绝世之剑,同时也是一把赫赫有名的神剑。 因为这把剑当属天下名剑之首,几乎是所有剑修的梦想,承载青山百代荣光。 哪怕邹若海这种从不用剑的人都谨记这把剑的模样,对它怀有敬畏之心。 “紫气东来!” 邹若海神情大变,连带着身躯都忍不住颤抖起来,喝道:“你不是暗影楼的人!” 他的语气急促,带着恐惧。 他没办法不恐惧。 就像他今天一掌击溃关千云,将后者追得四处逃窜,躲进龙楼才逃过一劫。 邹若海也曾被这把剑的主人一剑击溃,四处逃窜,不惜躲入极北大雪山的熊洞中。 邹若海在那个熊洞里躲了两年不敢露面,甚至不敢动用内力驱散那刺鼻的熊臭味,直到伤势完全恢复才悄悄露头。 那是他此生距离死亡最接近的一次。 以前邹若海是一个很狂傲的人,将凝血大法修至顶层,不屑天地万物,但自那以后,他变得非常怕死,他无数次梦到姜御一剑斩落的恐怖场景,他十多年来不敢再踏入雍州一步,即使这次来到黑市都有意地绕过雍州界。 姜御和紫气东来成了他的梦魇。 时隔多年,他再次看到了这把剑,这让他如何不为之颤栗? 在先前那一刻,邹若海产生了某种错觉,是不是姜御回来了。 可他很快反应过来。 剑还是那把剑,人却不是那个人。 如果姜御来此,用不上偷袭,用不上隐匿,一剑就能摘了他的脑袋。 邹若海盯着谢周的眼睛,想着近日里的传闻,厉声喝道:“你是谢周!” 谢周没有给他回答,借着邹若海震颤失神的瞬间,一道剑气刺向邹若海的胸口。 邹若海怒极气极,哪里还敢胡思乱想,一边向后退避,一边用左手横栏。 可惜的是来不及了,那道剑气视死如归地撞入他的衣袂间。 凝血大法的外法是拳掌,内法类似修身的体术,他的身体坚逾金铁。 谢周的剑气让他感受到钻心的疼痛,却没能给他造成实质性的伤害。 然而邹若海却神情大变,因为当剑气泯灭的同时也将他放在怀里的断手彻底碾碎。 “我的手!” 邹若海厉声喊道,浑身内力疯狂地向外宣泄,誓要置谢周于死地。 谢周深知境界的差距很难靠其它弥补,即使邹若海断去右手,他也不可能战胜邹若海,更别提杀死对方。如果这里是斗兽场,那么他和邹若海之间,最后活下来的一定是邹若海。 因此谢周没有半点缠斗的想法,拼着硬接邹若海一击,毫不迟疑地转身逃遁。 邹若海向前追去,可下一刻却又停住脚步,眼神怨毒如蛇。 因为夜色浓稠如墨,因为谢周逃去的正是暗影楼的方向。 …… …… 既然借暗影楼的势,扯出影老的 大旗,那就一借到底。 谢周赌对了,邹若海果然不敢再追。 谢周没有真的逃往暗影楼,在近处转换方向,回到北十九巷的药铺里。 诊桌上亮着两盏油灯,元宵刚刚吃过晚饭,趴在桌子上有一搭没一搭的打着瞌睡。 看到谢周进门,她很高兴地迎了过来,可当谢周关门的时候,她脸上高兴的笑容顿时凝固,看着谢周背后五道从肩膀一直扯到腰部的恐怖血痕,小脸苍白,不安且惶然。 “你这是怎么了?” 元宵指着谢周的背,纤瘦的小手轻微颤抖,昭示出她心里的紧张和担忧。 她那黑白分明的眼睛也瞬间被水雾弥漫,泪水几乎要夺眶而出。 坚强的少女第一次在谢周面前表现出她无助的、脆弱不堪的一面。 她可以缩在冰冷的溶洞里艰难求生,她可以挨打时咬紧牙关不皱一下眉头。 她可以面不改色地把手上的冻疮戳破,拽掉那些坏死的皮。 她不怕疼,她也不怕受委屈,可她却见不得谢周疼,她不想谢周受半点委屈。 “没事,小伤,抹点药就好了。” 谢周对着少女露齿一笑,下意识地想伸手去揉揉她的脑袋,发现自己手上满是鲜血,手里装糕点的袋子里也满是鲜血。谢周把糕点袋递给元宵,笑道:“喏,金陵的如意糕,我小时候最喜欢吃这个了,你尝尝。” 元宵看着自家掌柜的笑容,泪水再也忍不住滑落,接过糕点袋放到桌边。 她哪有心思去看什么糕点,赶紧上前搀住谢周的胳膊,用自己瘦弱的身体撑着谢周坐到椅子上,其实少女很想说都这时候了怎么还笑得出来,都这时候了还带什么糕点。 但她却说不出口,平日里的娇俏暗淡许多,眉眼间满是心疼和关切。 “别哭啊,没事,这真的只是皮外伤,你看我都不觉得疼。”谢周看着她道。 元宵擦去泪水,吸了吸鼻子,呆呆地看着谢周的眼睛。 少女看见了谢周背后的伤口有多么严重, 那五道血痕虽说没有到深可见骨的程度,却也没入皮肉半指,衣衫破碎,鲜血几乎浸满全身,而且那伤口似乎有毒,边缘处满是被腐蚀的碎肉。 如果这都不觉得疼,那一定证明掌柜承受过比这更大的疼痛。 元宵苦着小脸,眼泪虽是停了,心里却更加的难过。 谢周指挥着元宵取来几样药草,又指了指手边的紫气东来,笑着说道:“找块布把剑包起来挂在原处,然后把抽屉里的那瓶丹药拿过来,再去烧一锅热水,帮我煎些药膏,我现在可是伤员,到小元宵服侍我的时候了。” 谢周当然用不上这些普通药材,这些药材的药力有限,真正能起到速效作用的还得是丹长老为他准备的伤药。他指挥元宵做这些事也不是因为他行动不便,而是比起安慰元宵,让她帮着烧水煎药更能让少女安心。 伤是真的,疼是真的,他的笑也是真的。 凝血大法的外法是拳掌功夫,毁掉邹若海的手,这位七色天教主的实力至少折损两成。 谢周只付出受伤休养的代价,怎么看都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谢周不担心自己会失败。 之所以敢伏击邹若海,之所以敢做这个“抢手”的活计,主要靠的便是姜御和紫气东来。 自从徐老告诉他,前任大罗教主也是死在师父手中之后,谢周特意去石房,买到了姜御做过的那些传奇往事。姜御是名人,他做的那些事也都是名事,很早就被人记录成册,所以价格并不贵,只需要五十两银子。 书册上记有姜御和前大罗教主的决斗,以及邹若海被姜御吓到躲入深山两年不见天日。 对于后者,书册上还贴心地给出这样的结论:昔日邹若海一介枭雄,却惨遭姜御吓破胆,示姜御为心魔,心魔一日不除,邹若海便一日修无寸进。果不其然,当邹若海看到紫气东来的瞬间,心神失守,暴露出极大的破绽。 可惜这样的手段只能使用一次,下次再遇到邹若海,就再难轻易取胜了。 第320章 杨家赌徒 谢周服下丹长老炼制的疗伤丹,又在元宵担忧的眼神中象征性地喝了一碗没什么作用的药汤,洗净伤口,让元宵帮着涂上有效果但效果很有限的外伤膏,做完这一切,已接近子时。 长街的灯火亥时便已熄灭,北十九巷一片漆黑,静悄悄的,仅剩药铺对面的瓦舍还有微弱的光线从窗帘的缝隙里钻出。 贺老怪的死没给瓦舍带来多大的影响,很快有其他七色天的成员接管了这处产业,除去抽调置换了一批姑娘,其他无甚变化。 无名药铺后宅,元宵钻进被窝,她早已困倦多时,眼皮很重。 可看着黑暗里只有一个轮廓的谢周,她的心里仍是被担忧和心疼占满,不知过了多久才朦朦胧胧地有了睡意。 怎奈就在她快要睡着的时候,隔壁忽然响起瓷器碎裂的声音。 北十九巷的街边建筑大多用石头堆砌,厚归厚,但不隔音,街上又太安静,这就使得瓷器砸落的响声显得突兀无比。 元宵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只是有些不高兴地撇了撇嘴,翻了个身,继续睡觉。 隔壁的声音却没有终止。 “我马上就要赢了,我不明白你为何要阻止我,还非得让我回来。” 这是杨丰收的声音,他的语气理直气壮,似乎还有些气急败坏。 “谁让你去赌的?” 随后是老杨的声音,谁都能从他的声音里听出痛心和恨铁不成钢的感觉。 杨丰收说道:“今天那场子开业,油水很足,能赢钱为什么不去?” 老杨生气说道:“能赢能赢,你拿什么赢!你有钱和人家玩吗!” 杨丰收说道:“我怎么没钱?” “你有个屁的钱!”老杨更加生气,或许是觉得家丑不可外扬,老杨把声音压得很低,但仍算得上是吼了出来:“真当我不知道你从哪来 的钱?你实话实说,老子放在抽屉里的钱是不是叫你拿去了?” 杨丰收说道:“是又如何?” 老杨骂道:“你偷钱还有理了!” 杨丰收冷笑说道:“偷钱,什么叫偷?这本来就是我的钱,我为什么不能用?” 老杨恼火说道:“那是老子的钱,什么时候就成了你的钱?” 杨丰收说道:“怎么,你赚的钱不让我用,难道你还想带进棺材里不成?” 老杨怒极气极,指着杨丰收的鼻子,声音都几乎颤抖起来,骂道:“你……你……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不争气的东西!” 杨丰收一巴掌把他的指头拍开,说道:“少他吗拿你羊臭味的手指我,知不知道如果不是我,你刚才就被那些看场子的人打断腿扔出去了?你让我在那么多人面前丢脸,我不仅没跟你算账,还救你一命,都是看在叫你一声爹的份上。还怎么生了我这么个东西,我还想问呢,我怎么就有你这么个没本事的爹?!” 啪的一声! 老杨的巴掌摔在了杨丰收脸上。 杨丰收是修行者,他当然能躲开,却没有躲,看着老杨,脸上冷笑的意味更浓。 杨丰收鼓起掌来,满脸笑容,用嘲讽的口吻说道:“对,打得好!您是谁啊,您是大名鼎鼎的杨老板,我是您儿子,您想怎么打都成。”说着他还把脸凑过去,指着老杨先前打的位置道:“来,继续,用力打啊,打死都成,反正我是不争气的东西,您说对不对啊?” 老杨被他气得浑身颤抖,悬着的右手几次用力,最终还是没打下去。 房间里迎来暂时的安静。 老杨颤颤巍巍地掏出烟杆,塞上烟草点燃,抽了几口才感觉好些,苦口婆心地说道:“丰收你刚来这边不知道,这边的赌场比外面的还脏,那里头都有机 关,谁去都赢不了的,而且大家都说十赌九输,不赌……” 杨丰收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少他吗跟我讲道理!” 老杨猛抽一口旱烟,神情悲苦,几乎是用恳求的说道:“那你也不该赌啊,这才不到十天就少了七十两银子,那都是你重新做人的本钱啊!你怎么能就这么把它给造了!” 杨丰收也怒了,发火道:“重新做人,我为什么要重新做人?” 老杨看着儿子的眼睛,想说些坐牢不可怕之类的话。 杨丰收却没给他这个机会,冷冷说道:“这他吗都是你欠我的。” 说着他又扭头看向门口。 从先前开始,老杨媳妇就蹲在门外掩面哭泣,那哭声很低,也很悲哀。 杨丰收不受母亲的哭声影响,冷笑道:“这都是你们欠我的。” 杨丰收回屋躺进被子里,蒙头大睡,留下老杨和媳妇抱在一起,无声而泣。夜晚再次安静下来,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元宵却有些睡不着了,呆呆地看着眼前的黑暗,小声说道:“掌柜?” 谢周从冥想中睁开双眼:“嗯?” 元宵说道:“老杨是个好人。” 谢周点点头道:“嗯。” 元宵看着谢周的轮廓,半张小脸缩在被窝里:“那个叫杨丰收的为什么要去赌啊?” 谢周沉默了一会儿,轻声说道:“欲望就像泥潭,他陷进去了。” 元宵喔了一声。 “没事,睡吧。” 谢周轻声说道,弹指一道剑意落在挂于墙面的紫气东来,剑身随之荡漾出一圈道门清心决的气息,除去元宵心头的杂念,也有些许透过石墙,落在伤心欲绝的老杨夫妻身上。 …… …… 今天已经是杨丰收来到黑市的第八天。 杨丰收刚来的时候,谢周就判断出他是一个三品境界的邪修 ,元宵也和谢周说他不是好人,因为她看到杨丰收从抽屉里偷钱。 注意到杨丰收偷钱的不只有元宵,还有老杨隔壁的饭铺。 这属于老杨的家事,没有谁多嘴,但不出五天,老杨还是有所察觉。 如老杨所说,短短几天过去,杨丰收就拿走足足七十两银子。 老杨夫妻二人起早贪黑一个月,交完租金和保护费,最多落个十余两。 杨丰收几天拿走的,便已是老杨夫妻半年的心血。 杨丰收拿钱去对面的瓦舍住过一晚,其余都是在赌,白白扔在了赌桌上。 这并不奇怪,像杨丰收这样的赌徒在黑市里数不胜数,包括绝大多在暗影楼蹲守生意的杀手们,收到钱的几天内,都必然会把所有的钱丢在赌桌和女人的肚皮上。 老杨不明白自家儿子在牢里坐了五年,为何会染上赌瘾。 但他却已然明白,儿子在牢里五年没有丝毫长进,而且变本加厉。 杨丰收第一天表现出的勤劳厚重都是为了让老杨高兴,从而套出老杨把钱藏在了何处。 至于杨丰收最后说的那句“都是老杨夫妇欠他的”话,听过老杨这几天和儿子的争吵,谢周也明白这句话里的意思。 原来老杨所说杨丰收和两个酒肉朋友在青楼里砸死了人,此事另有隐情。 最初和那人起争执的并非杨丰收,而是杨丰收的朋友。 真正给那人致命一击的也不是杨丰收,而是杨丰收的另一个朋友。 杨丰收虽说拎着板凳往那人身上砸了几下,但都不致命,他最多算是帮凶。 然而那两个朋友的家里都比老杨家富有,买通县衙里的关系,也买通当时青楼里的目击者,把最大的罪名扣在了杨丰收头上。最后杨丰收被判六年,另外两人都只关了不到半年。 杨丰收心里当然有恨 ,他恨那些人,同时也把恨的一部分转移到了老杨夫妇身上。 谢周有理由猜测,杨丰收不是近期刑满释放,而是提前多天就从牢里逃了出来,先去杀了那两个让他顶罪的朋友,然后为了躲避朝廷的追捕才逃进黑市。 就在这个时候,深夜的北十九巷忽然闪进一道身影,此人身材高大,脸上戴着半块古铜色的面具,浑身血气却掩不住英武过人。 经常光顾瓦舍的燕公子今夜又来到十九巷,却不是来找白芷,站到了无名药铺的门前。 他记得白芷说过,这间药铺的医师姓姜,相貌奇美,医术奇高。 白芷被梁老爷折磨出的伤口,只需抹一次药膏就恢复大半。 燕公子或者说关千云自然明白,之所以效果好,是因为那药膏里掺有灵果。 关千云今夜便是为求医而来。 他背上的伤远比谢周受的伤更重,即使服用过凝血宝丹,想要恢复也至少得半个月左右。 关千云等不了这么久,梁老爷还活着,多宝楼的拍卖会即将开始,姜御是否真的是黑市之主,无影又是否是姜御的隐藏身份,那个杀死贺老怪以及意图行刺赵叔的道门强者到底是谁……关千云有太多太多的事情未做,他可不想背着五道伤痕,那会影响他的实力发挥,稍有不慎还会落得满身鲜血。 关千云站在药铺门前,犹豫是直接进去,还是先跃入后宅喊人。 便在这时,吱呀一声响起,那是药铺与后宅连接的木门打开的声音。 谢周在后宅布有阵法,所以他和元宵的交流不用担心隔墙有耳,但前面的药铺却属于比较公开的场所,为免引起不必要的猜忌和误会,谢周便没有把隔音阵法搬到此处。 谢周拉开铺门,看着眼前戴着古铜面具的关千云,笑着说道:“好久不见。” 第321章 重逢 谢周开门时顺手点亮了桌上的油灯,灯火熹微,将二人的影子拉得极长。 去年冬月,谢周和关千云在齐郡城外的原野上分开,此后就再也没有见过,满打满算也不到四个月的时间,可这期间发生了太多事,给人的感觉就仿佛有四年那么久。 关千云像是没认出谢周一样,上下打量着他,说道:“姜医师?” 谢周一怔,道:“是我。” 关千云绷着脸,却在两个呼吸后宣告破功,脸上开出灿烂如花的笑容,张开双臂,以迎接老友的姿态给了谢周一个热情的拥抱,随后两人同时疼得倒吸一口冷气。 “你背上?”关千云闻着手心夹杂着血和药的辛腥味儿。 谢周胳膊上更是血迹斑斑,尽管关千云换了衣服,但他先前只做了简单的止血处理,仍是有不少血从背后浸了出来。谢周很自然地把沾到胳膊上的血在关千云衣服上擦干净,摊了摊手说道:“和你一样。” 关千云惊道:“你也遇到邹若海了?” “等会和你解释。”谢周将精神力释放开来,确认周围无有他人,将关千云拉进药铺,关上铺门,示意他转过身把外衣脱下,看着关千云背后和自己类似但明显严重得多的伤口,问道:“你专程来找我治伤?” 关千云摇摇头,说道:“我听白芷说这家药铺的医师医术很高,没想到是你。” 谢周挑了挑眉,想到那个不到一个月就来看过三次病的柔弱少女:“白芷是你相好?” “相好谈不上,就像常去按摩的人都有几个固定的技师,白芷是我来黑市这几个月里最中意的姑娘。当然,她很喜欢我,毕竟像我这种各个方面都堪称优秀的男人,哪个女人能不喜欢呢?”他乡遇故知,而且这个故知还是自己的兄弟,关千云的心情很好,满面春光,嘴角的 笑容邪魅且狂狷,心里更是充斥着不为人知的得意。(邪魅狂狷这个形容女频霸总的词我觉得好衬关千云啊哈哈哈) 谢周没有理会他得意的嘴脸,一边配药一边问道:“这么说,你就是燕公子?” 关千云笑道:“你不也是吗?姜医师。” 对经常执行任务的关千云来说,名字只是代号,使用假名字是再常有不过的事情。 正常人在虚构假名时,下意识地就会用亲近之人的姓氏。 就像谢周借用姜御的姜氏,关千云习惯将师父的燕氏,母亲的陈氏,祖母的刘氏这三个姓氏轮换使用。在使用王尘的名字吃过大亏后,他便开始以燕公子的形象示人。 谢周把话题转到白芷身上,说道:“她前天又被人打了,你知道不?” 关千云微微点头,眼底闪过一丝暴戾,说道:“知道,那混蛋是贺老怪的外甥,人称梁老爷,我就是因为杀他才遇到的邹若海。” 谢周说道:“你如果在乎那个姑娘,最好找些补身体的药过来。” 关千云说道:“为什么?” 谢周说道:“她的身子本就亏空得厉害,近期又连番伤痛,外加心神不宁,昨天我给她看诊时,发现她失眠和心悸的情况都极其严重,如果不赶紧救治,恐怕活不到夏天。” 关千云微微皱眉,他知道白芷身体虚弱,却没想到虚弱到了这种地步。 “你这里有药吗?”关千云问道。 “没有。”谢周摇头,药铺里多是伤药和补血药,哪有补身子的药,况且以白芷身体的亏空程度来看,普通的药材恐怕效果不佳,至少也需要几十年灵果的级别。 “我知道了。”关千云应了一声,说道:“你怎么也要来黑市?” 谢周沉默片刻,轻声说道:“你应该听说了发生在我身上的事。” 关千云微微颔 首,腊月里长安的暴乱和景林大街的血战在江湖里传得很快,黑市中的普通人或许还不知情,但像关千云这种游离在一线的情报人员,自然第一时间就有所耳闻。 当初关千云和谢周一起护送孟君泽返回齐郡的时候,蔡让就对谢周表现出莫名的杀机。之后在孟君泽的追问下,谢周对众人讲述过自己的身世,他确实是金陵谢家祖宅的余孽,但他和谢家却没有血缘关系,他自幼生长在谢家的仆役宅里,父亲是一个名叫谢满的仆从,母亲只是一个厨娘,甚至连名字都没有留下。 关千云对此深信不疑,皱眉说道:“到底什么情况,内廷司现在诬陷起来都不加以掩饰了么,还是说另有隐情?” 谢周却没有像上次那样辩解,沉默片刻后说道:“我不确定。” 今时不同往日,如今种种迹象都表明他和谢家存在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死去的谢三顺重新复活。 王侯和黑衣楼的倾力相救。 姜御话里有话的深层意味。 星君和皇帝更是直言不讳地指出他是谢桓和李乐萍的亲生儿子。 孰真孰假,孰对孰错,便是连谢周都有些分不清楚。 但很多事情在犹豫不决时,往往心里已有了答案。 就像应天机问他的那句话:你取名姜桓,姜是姜御的姜,桓呢? 是方正桓的桓,还是谢桓的桓?谢周依然说不清楚。 关千云的目光深沉了几分,心想不是吧,难道大总管说的是真的? “你和谢家……”关千云神情惊疑。 “我也不确定。”谢周说道:“所以我来了黑市,应该能在这里找到一部分答案。” 关千云喔了一声,没什么特殊的反应。 在这一点上,他和燕清辞还有许多青山弟子的意见都高度统一。 无论谢周身世如何,无论谢周与谢家有 什么关系,都不影响谢周和他们的关系。 王谢覆灭,莫须有还是谋逆罪,都是上一代的恩怨,与他们无关。 谢周依然是那个谢周,他们也依然会对谢周保持原来的看法。 关千云最初是从赵公明处听说这些消息,当时赵公明就问了他一句话。 如果谢周真是谢桓之子,如果他将来要为谢家翻案报仇,与朝廷站在了对立面。 ——你怎么做? 关千云想都不想地给出回答,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怎么做,自然是到时候视情况再说。 便在这时,谢周调好药膏,又捏碎了一枚丹药融到里面,示意关千云背过身去。 “有点疼,你忍着点。”谢周说着,将药膏涂抹到关千云的伤口处。 关千云满脸不屑,正准备说尽管过来,随便能有多疼,可当药膏接触伤口的瞬间,他就感到一股钻心的疼痛从背部传来,应激地弹坐起身,双手紧握成拳,五官扭曲得不成样子。 “他奶奶的,谢周你不会要害我吧,怎么能这么疼?”关千云惨叫出声。 “鬼医的药方,疼得厉害,但效果极佳,等伤好之后保准你半点疤痕都不落下。” 谢周解释说道,记得当初花小妖上药时直到昏倒都一声没吭,关千云这厮竟然连姑娘家都不如,谢周很想嘲笑他两句,但又不方便拿花小妖举例,只好忍住了。 “鬼医的药方啊……”关千云哂笑两声,咬牙坐了回去。 “喏。”谢周递来一条洗干净的毛巾。 “瞧不起谁呢,我需要这个?”关千云眉毛上挑,骄傲地扬起下巴示意谢周放马过来。当药膏接触伤口的疼痛感袭来,这次虽说没躲,却也面目扭曲,猛地抓起毛巾塞进了嘴巴里,即便如此,他仍是龇牙咧嘴,像是觅食的老鼠般,不停地发出咕叽咕 叽的声音,把谢周看得直乐。 若不是相信谢周,关千云必然会认为此时给自己上药的不是医师,而是杀手。 谢周一边抹药,一边解释着为什么他也会被邹若海伤到的原因。 关千云认真听着他的讲述,当听到谢周想去救自己的时候,他有些感动,随即听到谢周去伏击邹若海的时候,这些感动又蜕变成了震惊,道:“这么说,你把邹若海的右手废了?” 谢周说道:“至少碎成了上百块。” 关千云说道:“你的境界?” 谢周说道:“目前稳定在一品中期。” 虽说早有听闻,但从谢周口中得到肯定,关千云仍是震惊不已,暗叹真是个妖孽。 当初在齐郡城时,谢周强压谢淮,诛杀毒咒,逼退花小妖这些就让关千云看到了差距。 从那时起,关千云便暗暗以谢周为目标,想要与谢周齐平。没想到几个月过去,他们之间的差距不仅没有缩小,反而越拉越大,几乎到了不可磨灭的地步。这些差距不仅体现在境界方面,还体现在悟性和天赋方面,谢周连续跨越两个境界,而他是借助血丹的力量才登临一品,其中的差距可想而知。 关千云连连感叹,羡慕是有,但绝不会嫉妒,更不会因此对谢周心生嫌隙。 能拥有这样的朋友是他的幸运,感受压力的同时还会迎来更多的动力。 “你身上的血气是怎么回事?”谢周不带丝毫委婉,直截了当地问了出来。 谢周不会把这个疑问憋在心里,更不会在这种关键问题上照顾关千云的情绪。 猜忌是朋友交往中的大问题,不知有多少友谊毁在互相的猜忌中。 如果因为担心这思虑那而将某些关键问题埋藏于心,那不叫成熟,而是愚蠢。 关千云明白他的意思,解释道:“血丹,我得到了一枚血丹。” 第322章 秘密 谢周顿时恍然。 他非常确定关千云所言不虚。 因为关千云在逃遁的过程中,气息完完全全地暴露于外,虽说他的气息中仍有化血术的味道,但相比于刺杀贺老怪的那一天,这种味道淡了许多,这足以证明关千云没有修炼化血术。 谢周的询问是确定,关千云的回答却让他想起了新的问题,道:“你哪来的血丹?” 这句话隐约有深意。 关千云听得明白,但他不可能说出赵公明,后者是不良人埋在黑市十九年的信差,属于不良人最顶级的机密,在没有得到赵公明允许的情况下,关千云不会对任何人暴露他的存在。 “抢的。”关千云说道。 “从谁那抢的?”谢周追问。 “贺老怪手底下的一个邪修。”关千云平静地给出回答。 “那个邪修叫什么?”谢周继续追问。 关千云白了他一眼,理所当然地说道:“我哪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不得不承认,关千云身为斥候,隐匿和说谎的本事都属于一流,他说谎时语气自然,神情不改,脸不红心不跳,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依然是那般的堂堂正正,值得信任。 可殊不知,谢周在突破一品以及经历和应天机的决斗后,对命术的参悟达到了新的高度。 所谓命术,便是通过深悟命运法则来了解一个人,自然包括读心的特质,虽不及法显他心通的神力,却也有异曲同工之妙。更何况谢周自幼道心通明,很容易就能感知到他人的情绪变化,有时候也能起到读心的效果。 种种原因下,关千云哪怕只迟疑一眨眼的功夫,就被谢周精准捕捉。 于是谢周知道关千云在说谎,在隐瞒,那么到底是谁需要他做出隐瞒? 答案并不难猜。 谢周幽幽地说道:“你说的 那个邪修,他是不是叫赵公明?” 关千云愣住了,怔怔地看着谢周的双眼,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你怎么知道?”关千云非常惊诧。 赵公明在黑市隐藏极好,在来黑市之前,连他都不知道赵公明的存在。 按照赵公明的说法,整座黑市,只有九狱楼的几个核心成员知晓。 谢周说道:“八天前的夜晚,黑市南部,贺老怪的宅邸,我见过你和赵公明。” 关千云的神情更是惊诧,弹坐起身,双手撑在诊桌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谢周的眼睛,震惊说道:“那天晚上出现在贺老怪宅邸里,并且将贺老怪诛杀的人是你?” 谢周点了点头:“是我。” 关千云问道:“另一个人呢?” 谢周没有回答,说道:“和赵公明一样,他的存在也是秘密。” 关千云剑眉微皱,扭头看向东南方,尽管隔着不知多少条街,依然能想象得到那座象征着黑市权力顶峰的九狱楼,说道:“和那边有些关系?还是和道门有些关系?” 他几乎就要猜出事实的真相。 谢周微微摇头,没有回答。 关千云也不深究,即便是过命的兄弟,他们的立场终究有些许不同。 况且每个人都有秘密,关千云好奇心虽重,却没有窥探别人秘密的习惯。 关千云重新把话题扭转到赵公明身上,看着谢周,认真纠正道:“血丹确实是赵叔给我的,但他不是邪修。” 谢周轻声道:“是……嘛?” 关千云有些不满道:“你什么意思?” 谢周沉默了会儿,幽幽地说道:“有没有一种可能,赵公明给你的血丹不是他夺到手,而是他亲自炼制的呢?” 关千云皱了皱眉,反驳道:“你知道该怎么炼制血丹吗?” “血丹分很多种,但 能提升帮人突破的血丹就只有一种。” 谢周眼神沉静,语速平缓而确切地说道:“化血术,也唯有化血术,自域外传来的化血术,利用化血术将人体的血肉精华堆叠成丹。化血术天怒人怨,没有任何人能为它开脱,它意味着绝对的暴戾、血腥和惨无人道。” 关千云沉声说道:“既然如此,你让赵叔拿什么炼制血丹?” 谢周坐在诊桌后面,看着关千云,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 但他那深邃的眼神,沉静的目光,又似乎说了很多。 药铺里异常安静,死寂一片,煤油灯的火焰都不敢跳动,气氛显得格外压抑。 关千云眯着眼睛,盯着谢周的双眼,沉声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赵公明瞒天过海,秘密修行化血术。”谢周毫不回避地与他对视,语速缓慢,吐字清晰,确保没有任何听错的可能。 关千云的眉头一点一点地皱了起来,他是真的生气了。 他有足够的理由生气。 赵公明是不良人的英雄,乃至整座天下的英雄,他十九年如一日的潜伏黑市,与各路邪修周旋,与各方邪教缠斗,承受常人难以承受之苦,忍受常人难以忍受之痛,他孤独且孤高,多年来立下功劳无数,拯救万民。 这样的英雄,岂容他人诋毁? 即便关千云视谢周为值得托付生命的兄弟,也依然不允许谢周对赵公明出言不逊。 关千云轻喝说道:“你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吗?” 谢周点头:“知道。” 关千云紧接着质问道:“你知道赵叔立过多少功,救过多少人吗?” “知道。”谢周没给他继续质问的机会,平静说道:“我知道他挖出过朝中**,我知道他救过黄丹村三百余人的生命,我知道是他挖出了许州牧与邪 教勾结,我也知道他曾落入敌手,承受千刀万剐之痛……” 关千云怔了怔,沉默下来。 谢周将赵公明立过的功劳缓缓道来,看着关千云,心平气和地说道:“不论他立过多少功,都不能改变他修行化血术的事实。何况说起赵公明,你知道的不一定比我多,就像我知道他修行化血术,而你却不知道。” 关千云有些失神,却仍有些不敢相信,说道:“证据。” 谢周说道:“十五天前的夜晚,我路过冥铺,与他斗过一场。” 关千云听赵公明说过此事,闻言说道:“那个人是你?” 谢周点点头,平静说道:“当时他正在吞噬应天机的腿,我亲眼所见,而且在与我的战斗中,他同样使用了化血术。” 关千云沉默下来。 他已经恢复平静,看着煤油灯燃烧着的火焰,很长时间没有动静。 相信谢周的话还是相信赵公明的人格? 这个问题的答案让人两难。 关千云相信谢周不会在这种事情上说谎,可反过来,他也不相信那个让他钦佩不已的赵叔修行化血术,半晌,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认真说道:“我会想办法确定。” 关千云的神情和语气都更加认真,说道:“你不要把这件事传出去。” 谢周“嗯”了一声。 在此之前,他只把这件事告诉了徐老。 徐老也向他保证,只会派秦家兄弟秘密追查,不会有第五个人知晓。 就连焦状元和吕墨兰都对此毫不知情。 关千云沉思片刻,忽然问道:“如果赵叔心有苦衷,修行化血术也是迫不得已,你能一辈子保守这个秘密吗?” 谢周明白他的意思,有很多人喜欢看英雄跌落神坛,但他和关千云都不是这样的人,他们更愿意维护英雄的存在,让英雄享 受到应有的待遇和荣誉,笑着说道:“我把这件事告诉你,便是把抉择权交到你手上,何况他是不良人,这是属于你们的事情,你大可放心,我自然会和你保持同一立场。” 关千云长舒一口气,有谢周这句话,他顿觉安心许多。 赵公明修行化血术无疑是背弃信仰。 说到背弃信仰,关千云忽然想起那个盒子,想起那张纸上的话。 无影、黑市之主,以及姜御。 关千云的神情凝重起来,看着谢周认真道:“我也有几个问题想要问你。” 谢周不明白他为何突然慎重,有些摸不着头脑,说道:“你问。” 关千云问道:“你为何要杀贺老怪?” 谢周更是摸不着头脑,心想这是什么问题,杀贺老怪哪还需要什么理由,就像他今天去伏击邹若海同样没什么理由,更不是特意为关千云报仇,而是像贺老怪和邹若海这种人人得而诛之的魔头,怎么死都不为过。 但诛杀贺老怪却也算是有个起因。 那便是贺老怪发布的杀人任务。 关千云挑眉说道:“那你知不知道贺老怪手里有个盒子?” 谢周耸了耸肩,说道:“开始不知道,但那天晚上便知道了。” “真的?” “那还有假?对了,那盒子里装的什么?” 谢周抬头看着关千云的眼睛问道,他拜托吕墨兰和徐老帮忙查探此事,奈何多天过去,吕墨兰和徐老都没有查到盒子的半点讯息,这让谢周大为不解的同时也大感好奇。 “秘密。” 关千云还是这两个字,邪魅一笑,穿上外衣便向药铺外面走去。 “你去哪?”谢周问道。 “去对面找白芷,药敷完了,话也说完了,跟你个大男人在这还有什么意思?”关千云斜了他一眼,理所当然地说道。 第323章 软肋 谢周将关千云送出铺门,目送其走进对面的瓦舍,好生无奈。 你为什么要杀贺老怪?你知不道贺老怪手里有个盒子的存在? 这到底是怎样奇怪的问题。 谢周想不通,但他明显感觉到,关千云最初时的慎重随着他的回答变得轻松许多。 离开药铺时,关千云似乎还有那么几分的高兴,是的,高兴。 谢周不明白,他是在傻乐什么? 可就在谢周准备关闭铺门的时候,神思微动,骤然踏出门槛,望向长街尽头。 夜浓如墨,街上空空如也,可就在先前那一瞬,黑暗中分明有一道红影闪过。 …… …… 关千云当然高兴。 因为他确定了一件事,赵公明口中所说的道门叛徒并不存在。 谢周当晚去贺老怪的住处,也不是为了夺那封信,更不是为了毁那封信。 谢周甚至不知道有这封信的存在,不知道姜御、无影和黑市之主三者间的联系。 这难道不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吗? 谢周把赵公明修行化血术的事情告诉了关千云,关千云却不会把盒子的事情告诉谢周。 赵公明对他而言是师叔,是同僚,是值得尊重的前辈,二人亲近但不亲密。 但姜御对谢周而言是父亲一样的存在,既亲近也亲密,远比他和赵公明之间近得多。 赵公明修行化血术,他可以站在旁观者的角度上思考问题。 可如果姜御是杀手无影和黑市之主,谢周还能保持旁观者的身份吗? 恐怕不能。 况且赵公明的地位、影响力和重要程度都远不及姜御,两件事也有本质的区别。 赵公明修行化血术,就算事情败露,只要他的意志还未被邪术侵蚀,只要他拿出不得不修行化血术的苦衷和理由,那么以他多年立下的功劳,未免没 有挽回的余地。 但杀手无影不知刺死过多少人,其中有好有坏,黑市之主更是黑暗的代名词。 哪怕姜御在道门的威望再高,哪怕姜御有无数的崇拜者和拥趸,都不足够。 没有任何的理由能够洗脱杀手无影和黑市之主犯下的罪恶。 姜御站的越高,被揭发时引起的轰动也就越大,跌落的也就越惨。 无论如何,关千云都不希望谢周知晓此事,最好一点风声都不要知情。 再者,那张纸已经被赵公明焚毁,如今关千云手中并没有实质性的证据。 关千云将脸上半块古铜色的面具扶正,从窗口跃进白芷的房间。 白芷正在熟睡,面对着墙壁,瘦弱的身体在被窝里蜷缩成一团,双手像是被束缚般地缩在胸口,不知是因为太冷还是害怕,她的身子轻微颤抖,凄美苍白的小脸上挂着泪痕。 关千云轻叹一声,满心怜惜地将她唤醒。 白芷迷迷糊糊睁眼,下意识里便要喊出声来,但一看到关千云的脸和那半块古铜色的面具,硬生生将这声喊烟了回去。少女先是一愣,眼神从惊恐慢慢变成委屈,扑进关千云怀里,泪眼朦胧道:“燕郎……” 不知不觉间,少女对关千云的称呼由燕公子变为了燕郎。 或许连她自己都没有发现,关千云在她心中的地位已经到了无可比拟的地步。 关千云坐在床边,揽住少女的肩膀。 “别哭,没事,我在的。”他的声音很轻,在少女听来却是那般温暖有力。 白芷抽了抽鼻子,抹去泪水,轻轻靠在他的怀里,本来沉重的生活又变得美好起来。 她看着心上人的脸,眼睛迟迟不肯闭上,可或许是因为关千云的怀抱太暖,她终于能安下心来,坚强退却,潜藏在身体里的疲倦纷纷涌现,最终尽 数地化为沉沉睡意。 关千云看着陷入熟睡的白芷,属于不良人的霸道真气变得舒缓而柔和,一缕一缕地渡进少女体内,帮她缓解淤血堆积,激发药力。他的动作很轻柔,眼神里有心疼也有怜爱。 做完这一切,他将少女放进被窝,盖好被子,从窗口离开。 …… …… 夜色极深,黑市南部第七巷,冥铺附近一片幽黑,唯有冥铺敞开房门,焚化炉中昼夜不熄的地火在阵法的加持下爆裂地燃烧着,火光渗入长街,如野兽红瞳,充斥着诡异和冰冷。 今夜在冥铺值班的是那个代称钟馗的收尸人,裹着被子躺在焚化炉旁边,睡眠正酣。 身穿红马褂的赵公明从门外走来,坐在钟馗身边,双手轻轻摩梭烤着焚化炉中的火,目光幽深,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惨白而又发红的火焰在焚化炉和他的瞳孔深处跳动。 先前在北十九巷出现的红影自然是他。 今天暮时,赵公明同样察觉到邹若海追杀关千云的事情,但他却没有前去相救。 原因很简单,邹若海不好对付,若是和邹若海对上,不仅危险,还容易暴露身份。 但当关千云逃进龙楼,赵公明便悄悄找了过去,好奇这是怎么一回事。 在半个多月前,关千云就告诉赵公明,自己躲在龙楼里当男,妓。 赵公明觉得有趣,笑着说只要不在意道德,龙楼确实是个隐藏身份的好地方。 关千云也笑着说这哪至于上升到道德的高度,无非是出钱方对换,他总是出力方。 赵公明不在乎关千云是怎么想的,更不在乎关千云是怎么惹到了邹若海。 真正让赵公明感到疑惑的是,被邹若海追杀,关千云凭什么还敢往龙楼逃窜? 转移矛盾的心思并不难猜,可他凭什么认为龙楼会出力 保他? 难道他和龙楼之间还有什么重要的联系? 赵公明顺势前往,见证了影老和一众杀手的出现,以及邹若海断手离开的一幕。 潜伏黑市多年,赵公明早就知道龙楼和暗影楼关系匪浅,只是他还未能查到联系龙楼和暗影楼的纽带到底是什么。 当然,这是因为他不喜欢糕点的缘故,他分不清金陵的特色糕点和北方的糕点有何不同,更吃不出金陵的味道。 如果他知道龙楼对面的糕点铺中所有的糕点都是金陵特色,自然就什么都明白了。 和谢周的做法不同,谢周看到邹若海断手离开,第一反应便是追过去,如果能杀死这个邪教的领袖最好,就算不能,至少毁掉邹若海的手,尽可能地削弱这个魔头的实力。 赵公明选择继续等待,一直等到关千云的出现才悄然离开。 他在龙楼所在的街巷拐角处给关千云留了讯息,约后者到冥铺南侧的溶洞一叙。 谁知关千云分明看到了他留下的讯息,却没有去往南部,而是去了北部。 赵公明只好继续跟上,看看关千云到底是想做什么。 然后他就看见关千云去到无名药铺,在药铺门口与那个医师来了个拥抱。 铺门遮挡,赵公明看不到那个医师的身影,察觉到药铺内有阵法波动,也没有贸然靠近。 他当然好奇医师的身份,但不急于一时,既然知道位置,便不愁查不到底细。 赵公明在十九巷尽头等了大半个时辰,直到关千云离开药铺。 那个医师出门相送。 赵公明的目光不自觉地望向站在药铺门前的医师,他没有看清脸,但从身形可以判断出对方正是那天晚上来到冥铺,并且窥探到自己修行化血术的道门弟子。 他们认识? 这是赵公明的第一反应。 接下来便是心惊。 赵公明完全没想到,他只看了那么一眼,还是从侧面窥探,就被对方察觉。 此时此刻,坐在冥铺的焚化炉前,赵公明仍是心惊不已。 这得是多么恐怖的感知力? 接近领域。 领域之下的修行者,恐怕只有司徒行策、道真方丈、李大总管和燕白发等寥寥几人才能拥有这么强的感知力。赵公明做不到,赵连秋做不到,相信就连青山的执法长老东方瑀,以及军方的最强者秦绩都做不到。 然而赵公明确信,那个道门弟子的实力不算强,至少远不是自己的对手。 对方的境界应该也只有一品中期,既然如此,为何会拥有这般恐怖的感知力? 结合现实,再结合近期闹得沸沸扬扬的王谢传闻,答案已是呼之欲出。 “谢周……” 赵公明轻轻吐出两个字。 除了他,还能有谁? 便在这时,一道霸道隐含暴戾的气息在街上闪过,赵公明起身向外走去。 借着夜色的遮掩,赵公明很快来到冥铺南部五里处的溶洞。 在弯弯绕肉的溶洞里转过几个圈,跨越阵法,便看到了身边放着盏油灯的关千云。 闻着他身上淡淡的脂粉味儿,赵公明皱了皱眉,直入正题道:“怎么惹上的邹若海?” 关千云便把起因对他说明。 赵公明眉头皱得极紧,说道:“这么说,你是因为那个叫白芷的姑娘?” 关千云干笑两声,没说话。 赵公明有些生气,也有些很铁不成钢地说道:“她就那么吸引你?” 就像徐老听到谢周把元宵收为伙计时大为不满,赵公明对于白芷的存在也大为不满,一个情报人员,在黑市这种危险的地方,竟然给自己找了个软肋,而且这个软肋在某种程度上已经影响到了关千云的安危。 第324章 理由 关千云没有反驳赵叔的训斥,沉默了会儿说道:“吸引谈不上。” 赵公明说道:“那你为何这么在乎她?” 关千云再次沉默。 溶洞里没有风,油灯的火光安静地照在他的脸上,明晦分明。 关千云扪心自问,自己确实喜欢白芷,但这种喜欢无关男女之爱。他对白芷只是欣赏,他只是觉得这个外柔内刚的姑娘很对自己的胃口,就像他喜欢骄阳炽烈,喜欢春风和煦。 但他却不得不承认,白芷在他心中的地位也在变得越来越高。 他变得越来越在乎白芷。 毕竟白芷倾尽所有地爱着他,并且从未要求他做些什么,那就是个傻姑娘啊,把疼痛埋在心底,把谎言当作希望,哪怕关千云是个石头人,也该对这个傻姑娘抱有更多怜惜。 赵公明皱起眉头,他是个聪明人,猜出了关千云的心思,却也不知该如何劝诫,最终只是说道:“别投入太多感情,以免陷进去。” 关千云点点头,说道:“赵叔放心,不用担心我,我知道分寸。” 赵公明没有再说什么,绕过白芷,说道:“让我看看你的伤。” 关千云以为赵叔是在担心自己,转过身去,脱下背部的衣裳,说道:“伤的不轻,但已经上过药了,血也止住了,大概五六天就能恢复,不影响接下来的行动。” 赵公明说道:“行动,什么行动?” 关千云理所当然地说道:“查清姜御是无影和黑市之主的实证啊!” 赵公明看着他沉静且认真地说道:“我说过,这件事不准再查。” 关千云说道:“为什么?” 赵公明冷冰冰地说道:“因为他是姜御,因为你知道查下去的后果。” 关千云笑了笑道:“赵叔,你怕了?” 赵公明没有接他的话, 忽然说道:“我收到消息,鬼医死了。” 关千云的笑容顿时凝在脸上,怔了怔道:“您是说……张季舟张老?” “是的,张季舟死了。”赵公明漠然道:“你知道他是为什么死的吗?” 关千云摇了摇头。 他来黑市的第一天就通过师父的信符进入九狱楼,找到鬼医,询问关于燕清辞心病的事宜,那时老人的身体还很硬朗,精神状态也很不错,筹划着要回长安。关千云不知道老人回长安是要做些什么,只是这才过去几个月,那位对师父师娘和师妹都有恩情的老人便已经逝去,他的心情难免有些不是滋味。 鬼医的死被掩藏在王谢重现的惊变下,就仿佛坠入湖泊的石块,没引起多少波澜。 鬼医似乎走得很平静。 但赵公明却知晓事实并非如此,他的情报渠道显然比关千云强大太多,以平静的口吻讲述了鬼医的死因,最后说道:“你查姜御,就跟鬼医找星君没什么两样,最后唯死而已。” “再比如先帝。” “史书记载,先帝死于重疾,张季舟也是因为先帝的死才被逐出长安。” “但你我都清楚,先帝没有病,而是死于修行过程中的走火入魔。” “先帝可以死,但不能因为走火入魔这个可悲的理由而死。”赵公明话音一顿,认真说道:“姜御同理,他也要死了,他也可以死,但不能背负无影和黑市之主的罪名去死。青山不同意,道门不同意,无数人都不同意。” 关千云没有对这番话做出回应。他又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傻子,赵公明说的一切他都明白,他也明白继续查下去会遇到无数阻力,而就算查出真相也不便公开,否则会影响正道安稳。 危险系数高,弊端明显,吃力讨不到好,为什么要 查? 反正姜御就要死了,人死如灯灭,一切都归于虚无。 但关千云还是要查。 就算把查到的事情封存起来,就算不揭发姜御,他还是要查。 至少能替那些死在无影手中、以及惨死于黑市的无辜者讨回一些公道。 赵公明拿出先帝举例。 可事实上,与先帝同一天死去的还有五个太监、十七个宫女、两个太医署的医官、超过四十个值守禁军,以及先皇后……在史馆秘阁这些地方的记载中,先帝是重疾而死,先皇后是过悲而死,那些太监和宫女以及两个太医署的医官都是因为禁军骚乱而死。 但总有几个不要命的史官将事实记录了下来,偷偷封存。 在这些记录中,先帝走火入魔,杀死了皇后娘娘和五个太监,十七个宫女,两个医官,以及四十六个值守禁军,后被众人合力击杀。这些记录可以暂时不公布,但必须要有。 就像太宗杀兄逼父,武后手刃子女……这些在当时被封存的真相总有一天会重见天日。 关千云不想再讨论姜御的事情,看似不经意间说道:“赵叔,您给我的血丹真是好用。” 赵公明“嗯”了一声,说道:“毕竟是修行者血肉精华的聚合体,自然好用。” 关千云说道:“还有吗?再给我一颗呗。” 赵公明眉头一挑。 关千云顿觉压力倍增,干笑两声,赶紧解释道:“血丹这玩意儿虽说有悖天理,但确实大补,我想再求上一颗,祛除其中的真元后喂给白芷,她最近体虚的厉害……” 化血术能够从他人的血肉精华中汲取能量,血丹便是由这些能量堆积而成。 血丹药效斑驳,普通人服用下去必然会因为承受不住真元的冲击而死,但毕竟是从人体中汲取的精华,即便祛 除其中的真元依然是大补之物,比灵芝、人参之类的宝物更补,一些纯度高的血丹甚至有延年益寿之功。 在化血术横行的那些年,权贵们用血丹补身子的事情十分常见。 哪怕血丹被明令禁止,仍有权贵私下求购血丹,多宝楼每隔几个月也都有血丹出售。 关千云说要给白芷服用血丹,此事早有先例,算不上无的放矢。 赵公明的眉头皱得更紧,刚叮嘱他不要对白芷投入太多感情就听到这种话,顿时有些恼火,冷眼看着他,说道:“血丹稀少,可遇而不可求,哪有那么容易得到?” 关千云双手合十,做请求状说道:“不求好的,最差的那种就行。” 赵公明说道:“没有。” 关千云说道:“有一层丹皮就行。” 赵公明沉声道:“没有!” 关千云叹了口气,忽然说道:“就算没有,您再炼一颗不就好了?” …… …… 话音落处。 溶洞里异常安静,死寂一片,许是灯具里灯油快要见底的缘故,灯火颤抖起来。 “就算没有,您再炼制一颗不就好了?” 关千云把这句话重复了一遍,脸上笑容敛没,静静地看着赵公明的眼睛。 赵公明和他对视着,眉头皱得愈紧,空气里的气氛也愈加紧张。 关千云缩在背后的双手悄悄握成拳头,内息聚集,做好了出手的准备。 噗的一声,油灯发出轻微的爆破,冒出二三缕黑烟。 关千云心里顿时揪紧,在这一刻,他甚至以为是赵公明发起了攻击。 好在没有。 赵公明没有动,皱起的眉头舒展开来,绽放出轻轻一笑:“他告诉你的?” 关千云说道:“谁?” 赵公明说道:“谢周。” 关千云愣了下:“您知道?” 赵公 明是刚刚才知道,但他当然不会表现出来,淡淡地“嗯”了一声。 他没有试图欺骗或者伪装。 那样除了丢份儿没有任何意义。 他知道关千云和谢周的关系,也知道谢周在青山的名望很高。 即便他是长辈,但在关千云心里,他说的话也未必有谢周好使。 赵公明没什么过激表现,关千云反而是坐不住了,就像赵公明听到他因为白芷被邹若海打伤一样,他也有些生气,有些恨铁不成钢地说道:“赵叔……您为什么要修炼化血术?” 赵公明沉默片刻,淡淡地说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有意义吗?” 关千云一愣。 赵公明接着说道:“我知道你想听什么,比如我被玄青教抓捕期间,迫不得已修行化血术求生;比如某个邪修拿刀架在我的脖子上逼我修行化血术;比如我身受重伤,不得不使用化血术汲取他人的血肉救命。” 关千云没有说话,但他带着期盼的眼神却说明了一切。 他希望如此。 却见赵公明笑着说道:“让你失望了,这些都不存在。” 为什么修行化血术? 因为不良人的武学到了瓶颈,多年难有突破。 因为化血术是很强大很强大的邪术,修行化血术能够让他变得更强。 因为只有变得更强才能在这片黑暗里做更多事,才能尽快地脱离这片黑暗。 因为他在冥铺收尸,因为他是收尸人赵公明,因为这份工作与化血术非常契合。 没有所谓的迫不得已,也没有苦衷,那些只存在于关千云的想象。 关千云苦笑一声,用苦涩的声音说道:“也许您可以找一个理由。” 赵公明微嘲道:“何必呢?” 赵公明话音稍顿,看着他说道:“现在的重点在于你们,而不在于我。” 第325章 人格 关千云听明白了他的意思,没有出言辩驳,但脸上苦涩的意味更浓。 赵公明双手拢在袖子里,眼神幽深,说道:“你看,何必呢?” 对于关千云的质问,赵公明没有做任何隐瞒,因为关千云势必会以谢周的话为出发点,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像今天这样屡次试探于他,这家伙连姜御都敢查,又怎么不敢查他。 说出去一个谎言就需要用无数的谎言去圆,那样太麻烦,而且很累。 赵公明年轻时是出了名的不怕麻烦,除了不喜欢女人,他真的和关千云很像。 因为他们一个是燕白发的徒弟,一个是赵连秋的幼子,他们有背景,有天赋,做很多事都可以毫不避讳,他们可以做负剑携酒的少年侠客,也能扮演手拿折扇的翩翩公子,他们能出城与恶人缠斗,能呵骂纵马闹市的富家哥,能和路边摊贩喜唠家常,也能与顶层勋贵开怀畅饮,他们骄傲飞扬,他们潇洒不羁。 他们心里有着真正的青春热血,以及那副看似跳脱的外表下的责任感和正义心。 他们临危不惧,他们矢志不渝。 所以他们都被派往黑市。 但黑市太黑,比平康坊深处的污水沟还要黑,就像星月皆隐的寒夜。 无论是街道两边的灯柱,还是龙XX楼多宝楼的明珠,亦或者冥铺里昼夜燃烧不熄的焚化炉,哪怕这些地方看起来再如何明亮,也无法掩饰这片区域里属于死亡的永恒黑暗。 赵公明二十七岁来到黑市,十九年过去,如今的他已经四十有六。 不知道是因为年龄渐长的缘故,还是因为在黑暗里停留太久的缘故,从前那个满腔热血不怕万难的赵东君早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越来越嫌累,越来越怕麻烦的收尸人赵公明,他的心里早就蒙上了一层 阴影。 他很少再打理自己的头发。 他蓄起了须。 他成天穿着老气的厚马褂,看起来不至于蓬头垢面,但总归是越来越沧桑。 他的心也变得越来越沧桑。 他逐渐活成了以前自己最讨厌的那种暮气沉沉且浑浑噩噩的人。 他变得沉默,他变得漠然,他变得像是冰潭里永不开化的石头一样。 他的眼睛里再没有从前的热情和充满希望,现在都归于死寂。 最初开始转变的时候,赵公明会感到痛苦,心里会有烦躁和负罪感。 更让他感到痛苦的是,他慢慢习惯这些转变,他开始接受黑暗对他的洗礼,他变得平静甚至麻木,心里的负罪感不断地减弱。 他逐渐被这片黑暗同化,与那些潜藏在黑暗里的邪恶融为一体。 十四年前,来到黑市的第五年,赵公明就想要摆脱这种异常折磨人的处境。 他申请回归。 他向父亲写信,希望脱离黑市,返回长安,回归到以前的生活。 但父亲不同意。 理由是他已经打入黑市,建立起了自己的情报渠道,他对不良人很有用。 赵公明一开始也是这么想的。 可不知从何时开始,他渐渐觉得父亲是在拿大势和道义压他。 以前他最在乎的荣耀、责任和担当,堆在一起像是大山般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十年前,赵公明再次申请回归。 父亲也再一次不同意。 理由是他在黑市扎根越来越深,能够接触到的情报越来越多,他的地位愈发不得撼动也无可取代。父亲让他再等几年,说等他出去必然满身荣誉,一步登天,就算不能取代燕白发,也能成为仅次于燕白发的不良人二把手。 五年、十年、十五年、至今已经十九年。 还要多久? 赵公明无数次坐 在焚化炉前,都觉得自己像是一具行尸走肉。 于是他开始修行化血术,遇到瓶颈是其一,更重要的是他享受这个过程。 看着尸体一点点干瘪,感受着自己的力量一点点变强,这能让他的生活更有意义。 赵公明不确定这种生活还将持续到什么时候,难道他的尸体终将投入焚化炉才算罢休吗? 直到他遇到应天机。 应天机告诉他,快了,就快了,就在今年夏天,就是他回归的时候。 赵公明尘封的心终于有了悸动,他打起精神来提携关千云,与后者一起找出贺老怪藏起来的盒子与信,最后立一件功,为自己十九年的黑市之旅画上一个完美的句号。 让他没想到的是,这个过程中,他遇到了谢周。 谢周不仅窥探到他修行化血术的事实,还查到了他的身份。 谢周还把这件事告诉了关千云。 赵公明没有隐瞒,也没有找理由。 因为瞒不过去。 因为事实一旦败露,就会有人查他的过往,查他从何处得来的化血术,查他的性格和实力的转变。尽管他自认隐瞒得很好,但万事都经不起推敲,届时所有的理由都站不住脚。 唯一的方法是,让谢周和关千云闭嘴,永远地将这个秘密隐藏下去。 “现在的重点在于你们,而不在于我。”赵公明看着关千云,再一次重复这句话。 关千云沉默了很长时间,认真问道:“您用化血术杀过多少人?” 赵公明说道:“很多人。” 关千云问道:“是否该杀?” 赵公明说道:“什么叫该与不该?但我杀的每一个人确实都有取死之道。” 这不是关千云想听到的答案,这句话里明显潜藏着更多的深意。 赵公明也明白关千云想听到的答案是什么,但骨子里 的傲气让他不屑于欺骗。 或者说在黑市多年养成的那种对万物漠然,对诸事麻木的态度让他懒得欺骗,给出这个模棱两可的回答已是他的极限。 关千云听出了这句话里的敷衍,但没有深究,他知道赵公明在做着离开黑市的准备,深呼吸一口气,继续问道:“您能保证离开黑市后都不再使用化血术吗?” 赵公明反问道:“你觉得呢?” 关千云微怔,眯了眯眼。 赵公明自嘲一笑,淡淡地说道:“放心,如非必要,我不会再用。” 关千云看着他,认真说道:“请师叔记住今天的这句话。” 他对赵公明的称呼下意识地从赵叔改成了师叔,一字之差,便显疏远。 “师叔,最后一个问题。” 关千云盯着赵公明的眼睛,似乎要从这双沉静的瞳孔里看出点什么,沉声问道:“您的人格是否受到了化血术的影响?” 这个问题也是最严肃的问题。 多年以前,化血术被域外十圣教的核心弟子泄露,刊印数万份,后续又不知被刊印出多少万份,人人皆可拥有,人人皆可修炼,域外的很多人还不得不在高压下被迫修炼。 很快就暴露出化血术的弊端。 化血术运转的方式过于极端,三成的人会在修行化血术的过程中遭遇反噬而死。 通过化血术得来的真元也过于斑驳,剩下的人超过五成会因为这些斑驳的真元导致内息紊乱、走火入魔等方式死去。 还有很恐怖的一点,化血术能影响人格。 每次使用化血术吞噬他人,都会有从死者身上挂载的精神意志随着血肉投影到修行者的精神世界,最初时或许感觉不到,但随着化血术使用增多,外来的精神意志也越积越多。 这些精神意志会让修行者变得凶残、唯 我且暴戾,一点一点地腐蚀修行者的灵魂。 在不良人的记载中,当时修行化血术的人多数都有这个症状,有温和的人变得嗜血,有坚强的人不堪重负选择自杀,有人无法进入冥想,有人说会在安静时听到他人的声音,有人说自己成了无数鬼魂的躯壳。 或者可以用流传最广的说法描述,所有死于化血术的人都不得投胎转世,他们将变为冤魂,永远地去纠缠、去报复杀死他们的人。 当年还有一位佛门高僧不信这种说法,舍身饲虎,试图通过修行化血术来窥探其中隐秘,进而度化那些修行化血术的人。然而当这位高僧将化血术臻至极境,却性情大变,出关的同时大开杀戒,被师门镇压并引以为戒。 赵公明在冥铺当值,接触过无数尸体,关千云最担心的便是赵公明使用化血术过于频繁,在那些“冤魂”的纠缠下变得不再是自己。 “人格……”赵公明笑了,说道:“我该如何证明我的人格?或者说,你想让我怎么证明我的人格?救你够不够?把珍贵的血丹给你够不够?阻拦贺老怪为你争取时间够不够?我多年来为不良人提供的无数情报够不够?” 他的声音始终都维持都保持低沉,但语气却越来越重,最后几乎成了低吼。 关千云表示理解,并且心怀歉意。 换谁被质疑人格,尤其是被一个晚辈质疑,恐怕都很难保持镇定。 关千云没有再说什么,看着赵公明的眼睛,伸出右拳。 赵公明沉默片刻,也伸出右拳,和他的拳头轻轻相碰。 便在这时,奋力坚持的灯油终于宣告战败,油灯发出一身呜咽后湮灭。 溶洞陷入绝对的黑暗中。 “今天就到此为止。”赵公明的声音在黑暗里响起:“六天后,多宝楼见。” 第326章 和影子对话 关千云离开了溶洞。 赵公明没有走,一片漆黑中,他双手抱怀地站在原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一向最讨厌节外生枝,更何况是在即将回归长安的节骨眼上。 忽然间,黑暗中有红光闪烁,就像一只躲在灌木丛中等待狩猎的孤狼。 “既然要让他们闭嘴,最好的方法当然是杀了他们!这还用想?” 赵公明唇齿轻启,声音里充斥着阴寒和暴戾,听起来让人不寒而栗。 可下一刻那些阴寒和暴戾又尽数消失,恢复以往的沉静,认真说道:“不能杀!” “如何不能杀?” 那道阴寒暴戾的声音再次在溶洞里响起,吐出来的每一个字都拖着长长的尾腔,连在一起显得格外模糊,如果不仔细听很难听得清楚,就像有恶鬼在坟头哀嚎。 “他们都是我正道未来的扛旗人,是大夏的希望,如何能杀?” 赵东君的双眉像长枪一般挑了起来,言辞凿凿,语气铿锵。 “他们是希望,你就不是希望了?别忘了你今年才四十六岁!”赵公明眼底红光隐现。 “小关已经向我保证,绝不将此事外传。”赵东君看着灯油见底的灯台,屈指一弹,也不知他用了什么方法,灯台内部忽然生出粘稠发红的液体,沁入灯芯,油灯顺势亮了起来。 “姓关的保证了,那姓谢的呢?”赵公明冷声喝问,看着重新亮起来的烛火,看着被烛火打在石壁上的影子,似乎在和这道黑影对峙。 赵东君沉默片刻,低声说道:“小关既然答应不外传,自然会替我说服他。” “愚蠢!”赵公明猛地呵斥,嘲笑道:“先前他质疑你的人格,现在你竟然要将未来寄托在他们的人格之上,是风风光光满身荣誉的回归,还是深陷舆论中 心,接受无数人的调查和怀疑,难道你不知道怎么选择!” 赵东君似乎有些生气,恼火辩驳道:“我说过,小关和那个谢周都是好人!” “好人,什么叫好人?你是不是好人,我是不是好人?这世道有谁算是好人?你只看到他们的片面,有什么理由把他们归为好人?再说那姓谢的,他师父是什么人难道你不清楚?”赵公明沙哑的声音里充满魔性。 赵东君被说得不知如何反驳,沉默片刻后说道:“小关会解决。” “一口一个小关,你可别忘了,他让你保证今后都不再使用化血术,你能保证吗?” “我能!”赵东君立刻说道。 “你能个屁!” 他阴恻恻地说道:“你依然会用化血术,既然如此,姓关的约定便不做效。” 赵东君大声地反驳道:“但我立过很多功,我为天下正道做过很多事,就算修行化血术,他们也不会拿我如何!” 赵公明眼神疯狂,看着跳动的火光,对着火光里映照出的影子,几乎歇斯底里地吼道:“好嘛,你厉害的嘛,你立过很多功的嘛,没有人会杀你的嘛,但你想过没有,等这事传遍不良人,传遍道门,传遍长安传遍天下,人人皆知赵元帅的儿子修行化血术!人人皆知你赵东君是个修行化血术的邪恶之徒!他们不会再歌颂你,不会再崇拜你,他们不会再用功臣的眼光看你!同伴会对你抱有怀疑,外人会对你抱有恐惧,他们会一点点地将你身上的荣誉剥夺,把你打入地狱,永世不得超脱!难道这就是你想要的未来吗?” 赵东君沉默下来,久久不能言语。 “就算你愿意过那种日子,但我不愿意!你想过我没有?”那道阴冷的声音持续在溶洞里响起:“赵东君, 哦不,赵公明,现如今你是个什么样的人,你自己该不会不知道吧?” “闭嘴!别再说了!”赵东君喝道。 “看来你真是忘了……难道还需要我来提醒你吗?”阴冷的声音叹了口气。 可就在下一刻,他的叹息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艰难的呼吸声。 赵东君猛地掐住了他的咽喉,厉声喝道:“我说,别再说了!” “我有今天,难道不都是被你害的?我已经忍了你很久!” 赵东君双手越来越用力,呼吸越发困难,脸颊发红发紫,神情痛苦至极。 但在这痛苦的表情中依然能看出疯狂的味道,那道阴冷的声音依然在溶洞里回响。 他不会求饶,绝对不会求饶。 他在嘲笑,他肆意地嘲笑。 “对嘛,杀了我,杀了我……” 他嘲笑赵东君的软弱无能,嘲笑赵东君愚蠢得看不清局面。 不知过了多久,赵东君逐渐松开双手。 他跪在溶洞冰凉的黑石地面上,跪在油灯面前,脖颈间指印清晰可见。 “都是你!都是你害的!” 他也跪在自己的影子面前,双拳朝着影子奋力砸下,影子似乎不服,也朝他挥动拳头,拳与拳在石壁的表面碰撞,发出巨大的轰鸣。 于是石壁破碎,溶洞坍塌,灯火熄灭,一切都在轰隆的巨响中归于平静。 关千云尚未走远,停下脚步回头望去,看着溶洞里升起的烟尘,疑惑发生了什么。 但除去赵公明以外,他没有察觉到其他人的气息,犹豫片刻后也就没有过去。 也许赵公明只是心有不甘,这个时候理应留给他更多的独处空间。 关千云是这么想的。 殊不知,在满地石头的废墟中,赵公明慢慢地直立起身。 他的双拳不停地往下滴血, 脖子上布满被掐出的鲜红,但他的嘴角却一点点地咧开,脸上绽放出非常灿烂的笑容。 这笑容并不明媚,显得夸张和阴冷,仿佛那地狱里的彼岸花寸寸绽放,红色的花瓣上流动着娇艳欲滴的鲜血,让观者毛骨悚然。 他双目血红,循着关千云气息的方向望去,隔着山石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可惜了,竟然没有过来。 …… …… 赵公明身披红马褂,借着黑暗的掩护在黑市的铺面间飞跃,悄无声息向前,速度极快。 不多时,赵公明来到一处宅院前。 宅院很大,里面的建筑虽说普通,但比起黑市大部分的建筑已经算得上华丽清贵。 宅院的造型与贺老怪的豪宅造型类似,深处有一座小楼,楼外布有重重阵法。 这座小楼属于梁老爷,他效仿自己的舅父贺老怪建了这么一座小楼。 当被刺客盯上或者遇到什么危险时,他就会像舅父一样躲进小楼,数日不肯外出。 当然,现在小楼里住着的人不是梁老爷,而是七色天教主邹若海。 随着邹若海的到来,梁老爷心甘情愿地把小楼让了出来,自己住进小楼后面的房间。 梁老爷清楚教主的实力多么强大,没有什么地方比待在教主身边更加安全。 先前墓时就有个不开眼的杀手想要杀他,被教主一击重伤远遁。 教主追了过去。 让梁老爷没想到的是,教主回来时竟然满身鲜血,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最要命的是,教主的右手竟然断了! 梁老爷不敢乱问,连一句话都没敢多说,吩咐手下都守在楼外,静候教主吩咐。 此时此刻,赵公明来到这处宅院,向小楼走了过去。 咚咚咚咚。 守在小楼外面的仆役们甚至没有看清 来人,就一个个昏倒在地。 小楼内猛地爆发出强大的气息,邹若海从冥想中惊醒,警惕地望向门外。 一门之隔,邹若海能感受到来者的强大,搁在几个时辰前倒是不足为虑,但此时断去右手,若是硬碰起来,恐怕还真不是此人的对手。 难道又是暗影楼的杀手? 影老未免欺人太甚。 邹若海愤怒地想着,他不打算和来者硬碰,提起力量,做好了逃遁的准备。 便在这时,赵公明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邹教主勿怪,我并非挑衅,深夜拜访,实乃有要事相商。” 邹若海眉头一皱,迟疑片刻后挥动袍袖,木门敞开,阵法随之开出一条缝隙。 赵公明大步走了进来,看到邹若海用白布包裹的右臂,瞳孔微缩。 他看到了邹若海断手走出龙楼的场景,知道邹若海断手被影老所迫,但他不知道谢周已经将断手毁掉,本想着几个时辰过去,邹若海的右手早该接了回去。 邹若海冷眼看着他,问道:“你是谁?” 赵公明说道:“收尸人,赵公明。” 邹若海皱了皱眉,他没听过这个名字,但名字从来都不是重点,开门见山道:“你要与我商议何等要事?” 赵公明却没有像他这般开门见山,反而幽幽地说起往事,道:“听闻当年你被姜御追入北境,在熊洞里待了两年之久,整日与熊粪为伍,连用内力驱散臭味都不敢?” 邹若海眼神忽冷,这确实是他最屈辱的一段过往,胆敢在他面前说起此事的人不多,但感受到赵公明身上隐而不发的强大力量,他不得不保持足够的冷静,寒声说道:“如果你是为了嘲讽,那也就没有谈下去的必要了。” “邹教主。” 赵公明认真说道:“我来帮你复仇。” 第327章 刻入骨髓的畏惧 我来帮你报仇。 听到这句话,邹若海忍不住笑了起来,眼神中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之意。 报仇? 他倒是不止一次做过报仇的梦。 梦里的他有通天彻地之能,姜御在他面前不过是一个小丑,他把姜御关进黑牢里,在牢里堆满熊粪,他还把最新鲜的熊粪大把大把地塞进姜御嘴里。 但那只是梦。 给邹若海十个胆子他都不敢找姜御报仇,甚至这辈子都不敢踏入青山的范围一步。 邹若海承认赵公明的实力确实当得起一句强大,但远远不够,即使他们两个加起来,即使再有十个邹若海十个赵公明加在一起都不可能是姜御的对手,找姜御报仇,唯死而已。 不过没关系,邹若海同样知晓去年腊月底发生在长安的事情。 星君威武,以无双智计使得姜御自投罗网,进而引来了天劫。 即使姜御侥幸在天劫下逃脱,但他的本源俱损,已经没多少时间可活了。 对邹若海和那些曾被姜御杀破胆的邪修们来说,这是最好的新年礼物。 没有比这更值得庆祝的事情了,甚至有许多邪修都开始传颂星君的威名,只是不知这些传颂是真心实意还 是嘲讽居多。 邹若海说道:“如果你是打姜御和青山的主意,那我劝你还是尽快死了这条心。” 赵公明摇了摇头,说道:“父债子偿,师债徒还,我们去杀他的弟子。” “我想你应该还不知道,姜御最疼爱,也是真正传承衣钵的小徒弟就在黑市。” 赵公明顿了顿,认真说道:“你也一定听说过他的名字,谢周。” 却见邹若海瞬间从木床上弹坐起身,握紧左拳,冰冷的目光盯着用白布包裹着的右手。 阴寒的血气从他的衣袂间渗出,吹动小楼里的灯火来回摇晃。 这一刻昏暗的光影在他脸上晃动,满是愤怒和沧桑的脸庞有如地狱恶鬼一般狰狞。 赵公明看到这一幕有些诧异,微笑着说道:“看来你对这个谢周很有怨气。” 邹若海没有回答,也不想回答,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右手,目光幽深。 赵公明的目光也落在他的右手上,皱眉说道:“现在接回去还来得及。” “手都已经没了,怎么接?”邹若海声音不大,却是在咆哮着低吼。 赵公明闻言微惊,然后生出极大的不解,直接问道:“你的手呢?” 邹若海倒也没 想着隐瞒,寒声说道:“被你口中的谢周毁了。” 赵公明眉头上挑,显然对这个答案很是意外,幽幽地说道:“没道理。” 前些天他和谢周有过短暂的交战,虽然二人只过了一招,但那一招无论是速度还是力量谢周都被他全面压制。而邹若海的实力比起他只强不弱,即使断去一只手,也应该能压制谢周才对,何至于被谢周毁掉右手? 境界的差距很难靠其它弥补。 就算谢周提前埋伏,暴起突袭,邹若海也不该受到如此大的损失。 赵公明静静地看着邹若海,忽然对这个七色天教主生出了很多怀疑。 邹若海知道他在想什么,却也不好解释,因为他不愿说出和谢周战斗的细节。 那场战斗也没什么好复盘的地方,纯粹是谢周借着姜御之威唬了他一瞬。在顶级强者的战斗中,一瞬间的失神就足以致使失败,更何况谢周不为杀人,只为毁掉他的断手。 邹若海的怒火渐渐平息,眼神幽深说道:“年轻人不讲武德。” 赵公明说道:“既然如此,新仇旧恨,邹教主意下如何?” 邹若海没有任何迟疑地答应下来:“好。” 赵公明咧 嘴而笑。 却见邹若海沉默片刻,忽然说道:“要杀他也可以,但要等姜御身死之后。” 赵公明的笑容顿时凝固,眉头拧成一条麻绳,非常恼火说道:“你就这么怕他?” 邹若海冷笑不语。 面对赵公明的嘲笑,他不以为忤,更不以为耻,因为害怕姜御并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 试问世间邪道的修行者,有谁不怕姜御? 他怕姜御怎么了,他被姜御逼得躲入熊洞两年怎么了? 他承认姜御是他的梦魇又怎么了? 至少他还活着。 前任大罗教主不信邪,最后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与七色天齐名的四象教,教主和四大护法至今都在隐姓埋名;域外化血术的发源地十圣教,教内修行化血术的人曾几何时最喜欢来中原觅食,也被姜御杀得不敢越过边境线一步;再往前,威名赫赫的巫神教,那位号称巫神在世的教主化玄,不也是死在了姜御剑下? 更何况,如今姜御剩下的时间不多了,而将死之人最容易疯狂。 所以观星楼封楼,紫霞观闭观。 就连星君都不敢在这个时候试其锋芒,他邹若海又哪有这个勇气。 邹若海看着赵公明, 无声微笑,语气里带着说不出的嘲弄:“我敢肯定你没有和姜御站到过对立面,无知者无畏,这不怪你。” 赵公明厉声说道:“等姜御身死,那要等到什么时候?” 邹若海淡淡地说道:“无论什么时候,我已经忍了很多年,不在乎再多一两年。” 赵公明恼怒至极,邹若海能等一两年,但他却等不了一两年。 他今年夏天就要离开这个鬼地方了,在那之前,他必须把关千云连带谢周这些个祸害诛杀于此!杀人不是难点,他自己就可以做到,难点在于他还得在杀人的过程中掩藏自己的痕迹,正因如此,他才不得不找上邹若海。 可谁曾想,这个七色天教主竟然惮于姜御之名,畏缩到如此程度。 赵公明忽然一拳轰出,支撑小楼的某根房柱应声倒塌,边上两张木椅化为齑粉。 邹若海微微眯眼,准备说些什么。 可不待他开口,赵公明又是一拳,赫赫拳威朝他袭了过来。 邹若海面色微变,闪身侧过,怒喝道:“怎么,难道不答应你就要刀刃相向吗?!” 赵公明没有回话,双目赤红,忽然跪倒在地,双手按在冰凉的地面上支撑身体。 第328章 长兄 不知过了多久,赵公明才慢慢放松双手,声音有些发颤道:“这是哪?” “这不是冥铺。” “我怎么会在这里?” 赵公明抬起头,邹若海的身影映入瞳孔,他立刻站起身,一边向后连退数步,一边做出战斗的姿态,厉喝道:“你是七色天教主邹若海!说,你来这里是想做什么!” “我来找你合作?” “怎么可能!” “我怎么会跟你这种魔头合作!” “姜御……” “你说姜御就要死了……” “姜御不能死,他是正道的领头人,他死了,谁来镇压这些邪魔外道!” “柳玉不行,他的剑太软!” “星君更不行,他只顾自己得道!” “姜御不死如何杀死谢周?” “你为什么想杀谢周?” “你怎能对小关也抱有杀意?” “你是不良人,你怎么能这么做?” “你说这是我的想法?” “不不不,简直一派胡言!我怎么会有这种可怕的想法?” “你说我嫉妒燕白发?可笑!” “不对,你是谁?” “为什么我能听到你的声音?” “啊啊啊,为什么你会在我的身体里?这到底发生了什么?” 赵公明再次跪倒,双手抱着自己的脑袋,眼中闪烁着狰狞的光。 无数道恐怖的血气从 他的身体里释放而出,聚集在他的身边形成了一团血雾。 在赵公明看来,似乎是有个恶魔居住在他的身体里,和他争夺身体的控制权。 那个恶魔被小楼里的灯火照了出来,他便是在和这些影子对话。 但在邹若海看来,这一切都是赵公明在以不同的语气自言自语。 他时而癫狂,时而冷静,时而畏惧,时而惊恐……他宛如一个疯子。 邹若海早已解除战备的姿态,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倒在血雾中,浑身颤抖且精神陷入了某种错乱的赵公明,神情微妙,喃喃道:“化血术,不良人,真是有趣……” 难怪先前逃进龙楼的不良人身上会有化血术的气息,原来源头是在你这里。 赵公明应该不是他真实的名字,不过既然姓赵,又是不良人,想必和赵连秋有些关系。 以他的境界实力也必然是不良人中的高层,这样的人,竟然会修行化血术。 饶是邹若海这样的魔头都感到不可思议,进而又有些垂涎。 就像赵公明的不良人功法修行到了瓶颈,邹若海的凝血大法也同样多年未有寸进。 化血术在邪道中的评价尤在凝血大法之上,与凝血大法在某些方面也多有相通。 如果能得到化血术,他的境界或许能更上一层,弥补右 手缺失的损伤。 当然,修行化血术会伴随极大的风险,最常见的便是功法反噬和内息紊乱,严重些的还有走火入魔和精神错乱等,就像眼前的赵公明,明显就是被化血术影响到了精神。 许久之后,赵公明才安静下来,缓缓起身,朝前方的邹若海望去。 他的双目依旧赤红,但已然恢复理智,说道:“那小子闹得厉害,让邹教主见笑了。” 邹若海客气说道:“赵兄弟哪里话。” “姜御不知何时会死,我无法等一个不确定的时间,我需要在夏季来临前就解决这些问题。如果邹教主改变主意,可以随时去冥铺找我,冥铺周围眼线众多,不过我想以邹教主的实力,应该不至于被发现吧?” 赵公明转回正题,沉声说道:“不过我得事先提醒邹教主一句,那小子随时都会冒出来。也不怕教主笑话,我们兄弟之间,虽说我身为长兄,但出门的时间却是最短,届时如果邹教主见到的不是我,还请多担待一二。” “不用等!” 邹若海大手一挥,看着他说道:“就在刚才,我已经改主意了。” 赵公明说道:“喔?” 邹若海从台阶上走了下来,笑着说道:“如果赵兄弟愿意把化血术传授与我,我倒是很乐意帮赵兄弟一些小忙。” 赵 公明挑眉道:“邹教主不担心姜御了?” “富贵险中求。” 邹若海豪气说道:“如果能拿到化血术,就算我再去熊洞里睡上两年又如何?” 赵公明面无表情地说道:“可以是可以,但我有个问题。” 邹若海道:“你说。” 赵公明说道:“以邹教主的手段,想找一份化血术还不容易?何至于以此作为交换?” “赵兄弟此言差矣。”邹若海微微摇头,叹息着说道:“虽说化血术在百余年前传播甚广,但主要传播区域却是在那些域外国度,真正流传到大夏的情况不多,而且大部分都被朝廷和青山等正道门派控制。” 赵公明淡淡地道:“即便如此,得到一份化血术的刊印件也不算困难。” 邹若海说道:“刊印件倒是有,但赵兄弟你也知道,除了最初流传的化血术还算正宗,后续传播的那些多有疏漏,我七色天保存的化血术根本无从修炼。放眼大夏,唯有朝廷和几个大门派还存有完整的化血术传承。” 赵公明想了想道:“邹教主对化血术如此迫切,就不担心那些问题?” 邹若海笑着摇了摇头,说道:“我相信只要不过度滥用,自然就遇不到那些问题。” 赵公明也笑了。 当初他也是这么想的。 到头来还不是给 自己练出了两个弟弟。 但他当然懒得提醒邹若海,平静说道:“明天我会给你送来化血术的第一份心诀。” “合作愉快。”邹若海对着他伸出左手。 赵公明看着他递过来的手,没有理会,转身出了小楼。 …… …… 这个夜晚发生了很多事,又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黑市的每个夜晚都是如此。街道两边的灯柱暗了又明,在幽冷灯火的照耀下,北十九巷的铺门依次打开,昭示着新一天的到来。 隔壁杨记肉铺也照常打开铺门,老杨夫妇五更前就起床烧火,铁锅里肉香浓郁。 老杨依然一身羊膻味儿的棉衣,肩膀上挂着条白毛巾,站在铺门外笑呵呵地招呼客人。 老杨媳妇依然娴熟地打着烧饼。 待到时间差不多了,老杨给元宵端来早饭,出门前摸了摸她的小脑袋。 夫妻两人似乎昨晚什么都没有发生,依然在努力地生活着。 但谢周和元宵都注意到,听到昨晚老杨和杨丰收争吵的邻居们也都注意到,老杨夫妇的眼睛是那样红,笑容是那样勉强,强自挺直的腰背看起来是总显得那样佝偻。 前几天的容光焕发早就不见了,一夜之间,似乎老了十岁。 砰的一声。 杨记肉铺和后宅连接的木门被人推开,杨丰收大步走了出来。 第329章 挑衅 杨丰收的装束就要比老杨讲究太多了,一身黑白相间的长衫,边角处收拾得整整齐齐,脚踩着一双青黑色的长靴,浑身没有佩饰,似乎没睡醒般微眯着双眼,但并不给人以迷迷瞪瞪的感觉,看起来有几分阴鸷。 杨记铺里的气氛迎来短暂的僵冷。 看着从里屋出门的儿子,老杨呆愣片刻,立刻转移视线,像是什么都没看到一样继续笑呵呵地招呼过往的路人。 老杨媳妇的眼眶微湿,强行压抑住情绪,继续打着烧饼,没让自己哭出声来。 杨丰收注意到了这些细微的变化,轻笑一声,浑不在意地走到桌边拿了两个热饼,从锅里捞出肉来把两个饼都夹的满满当当,准备出门时又觉得不妥,回屋来到饼炉边上,从旁边的盒子里抓了一把铜板塞进了兜里。 铜板是拿来赏小费用的。 杨丰收兜里还有一张十两的银票,这是他从今天的赌资。 老杨之前把钱藏在炕下角落里第三块石砖底下,被他套出位置,拿走了七十两。 后来老杨就把钱换到后宅南墙的第九块石砖下面,但这没瞒过杨丰收的眼睛,昨晚就被他找了出来,又从里面拿了十两。 杨丰收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 他每次只拿一二十两,在赌场玩的也不大,已经算得上很贴心了。 换成别的赌徒,指定得把钱一下子全给捞走,哪里会有他这般“仁慈”。 而且他自认和那些赌徒不一样,赌徒是嗜赌成性,而他赌博是为了赚钱。 他也不喜欢黑市这个乌漆抹黑九成区域都看不见太阳的鬼地方。 但他能怎么办,越狱报仇的一路上他总共杀了七个人,为了躲避官兵追捕,只能逃到这里,等避过这阵子风头再出去。那么理所应当的,他要在此期间赚到足够多的钱。 他完全不考虑和爹娘一起经营这间饭铺,这办法太蠢,来钱太慢。 起早贪黑地忙活俩月,不 如别人在赌桌上的一把输赢。 更让杨丰收难以接受的是,好不容易赚来的钱除去租金外,竟然还要分出一大部分去交什么门面费,这不就是保护费吗? 杨丰收之前也是混帮派的人,自然对收保护费的事情很是不忿。 三天前那些人过来收保护费时,杨丰收本想教训教训他们,可当听到七色天三个字后,他有再多的不忿也只能憋着。 他杀过人不假,最近修行有成也不假,但黑市有十多万修行者,这里的二品遍地走三品不如狗,他这点实力还真排不上号,尤其是在威名显赫的七色天面前,他连个屁都不敢放。 杨丰收不觉得憋屈,反而看到了出路。 他给来收门面费的人多塞了五两银票,表达了自己想加入七色天的想法。 那人看他还对得上眼缘,就答应只要他孝敬三百两银子,就把他引荐给梁老爷。 杨丰收自是大喜过望,但怎么才能在最短的时间里攫取到三百两银子? 爹娘肯定是指望不上了。 或许是早年读学的缘故,也或许规则两字还没有完全从他的字典里消失,杨丰收并不考虑偷或者抢,排除一切后,他唯一想到的方法就只有赌,以小博大,赢则数番,若是运气好,三百两银子也就是一局的功夫。 当然,赌桌上并不好赢。 老杨说的那些赌场的玄机,赌桌上的机关他全都知道。 但他是修行者,自有自己的一套方法,听骰听牌,循序渐进。 七八天下来,杨丰收断断续续输掉六十多两,却也把那赌场的机关看了个七七八八。 今天过去,他势必能把钱全赢回来。 杨丰收这样想着,抖了抖荷包,无视爹娘痛心的表情,就要出门。 老杨夫妇都没说什么,谢周站在药铺门口,看着元宵把碗端过去也没说什么。 隔壁卖棉衣的老邓正在喝汤,或许是和老杨关系不错,或许是觉得邻里邻 居的都不容易,少有的管起了闲事,看着一边出门一边低头啃饼的杨丰收说道:“你这孩子是怎么回事,看把你爹娘都气成什么样了?” 杨丰收停下脚步,扭头看了他一眼,恶狠狠地说道:“轮得到你放屁?” 老邓愣了下,盯着杨丰收,嘴唇气得直打哆嗦,想回骂过去,但看着杨丰收的眼神又没敢吭声,咬着牙不知嘟囔了几句什么。虽说听不清楚,但可想而知并不是什么好话。 “老东西,暗搓搓得咕叽算什么话,怎么不大声点让老子听听?” 杨丰收面上浮现出极温和的笑容,把手里的饼放到一边,捋起袖子走了过去。 老邓面色微变,身体向后回缩,有些害怕地发抖起来,手里的筷子掉在了地上。 老杨没办法再装作什么都没看到的样子,轻喝道:“丰收!” 杨丰收却不打算给老杨这个面子。 若在平常时候,他倒也懒得计较太多,但今天不一样。 他注意到那个收保护费的七色天成员就坐在斜对面的饭铺里,饶有兴趣地看着这边。 他可是要加入七色天的人,怎么能被个卖棉衣的老家伙折了面子? 杨丰收不在乎周围人对他的评价,毕竟等他加入七色天后,这些人对他的评价只会更差,就算表面上笑脸相迎,背地里也不知将收保护费的七色天骂过多少来回。与其在乎这些,不如彻底成为七色天的一份子。 杨丰收想着这些,眼睛眯成一条缝,便要上前去揪老邓的衣领。 眼看老邓就要挨揍,谢周只得上前,说道:“杨兄,算了吧。” 杨丰收站定脚步,回头看了谢周一眼,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 对比周围其余的几家医馆,无名药铺的药材并不便宜,药效却更好一筹,加上谢周待人温和,对待病人更是耐性极佳,不时还会让元宵回访病情,因此化名姜桓的谢周在十九巷的评价很高,许 多人都夸他有神医风范。 此外,大家也都听说这个姜医师是大罗教吕仙姑的远方亲戚,虽说不受吕仙姑重视,但总归有那么一层关系在。 在真正融入七色天之前,杨丰收肯定不想得罪谢周,短暂的沉默后,他把袖子捋下来,呵呵笑着说道:“姜医师哪里话,都是邻居,我就是吓唬吓唬他而已,哪会真的动手?” 谢周也笑着说道:“如此便好。” 杨丰收或许是觉得丢面,忽然微微偏头看向元宵,没话找话道:“姜医师,你这个小妮子长得真是不错,卖不卖?” 不等谢周说话,他便自顾笑着说道:“我今儿肯定能赢大钱,不如等我回来就把这小妮子卖我如何?五十两,不亏了姜医师吧?” 元宵生气地握起拳头,埋在心底的野性重现,俏生生的小脸上满是凶意。 谢周也敛了笑容。 杨丰收嘴角翘起,笑眯眯道:“别生气啊,开个玩笑而已。” “成,大家都忙着,我就先走一步了。”杨丰收说着,对着周围拱了拱手,离开前却又故意斜了元宵一眼,轻声嘀咕道:“这没胸没屁股的,五十两不卖,我还觉着亏呢。” 说是嘀咕,但那声音却是让周围几个人都听了个清楚。 谢周眼底尽是冰寒,有那么一瞬他甚至生出了些许杀意。 就在他准备出手给杨丰收些许教训的时候,却见元宵小跑着来到身边,抓住他的手说道:“掌柜的,咱们回屋继续练字吧。” 谢周愣了下,揉了揉元宵的头。 元宵瘪着嘴,再次不高兴地把他的手拿开。 …… …… 待杨丰收走远,老杨佝偻着身子,在众人的注视下显得格外无所适从。 然而短暂的沉闷过后,他还是强行堆出笑容,先是向卖棉衣的老邓道歉,又来药铺赔了几句不是。 他脸上的笑容要多苦涩有多苦涩,佝偻着的腰不管怎么努力,似乎也再直 不起来。 元宵当然没有在写字,少女趴在诊桌上,生气地吹着自己额前的头发。 她的脾气其实不怎么好,正是年轻骄傲的时候,自尊心又强,被杨丰收几句话说得几乎想要杀人。如果是在以前,她肯定要跟过去,想尽一切办法地出掉这口恶气。 但这次她却忍了下来,还拦住了谢周,因为杨丰收是老杨的儿子。 无论杨丰收如何,老杨对元宵是真的疼爱,就从每天为元宵准备的饭菜都能看出他的用心,虽说谢周给了钱,但老杨这些天准备的饭菜价值至少比谢周给的饭钱多出三成。 元宵气鼓鼓地说道:“掌柜,你说有些人,怎么就能这么坏呢?” 谢周没有回答。 这个问题本身也没有答案。 性善论和性恶论都显得片面,归于教育归于环境都显得不妥,最后或许只能感慨一句人类的本质总有无可避免的劣根性。 元宵接着说道:“杨丰收不是好人,老杨迟早要被这个儿子害死的。” 她可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自幼悲苦的生活让她见过很多凄惨的事情,她也承受过比今天更毒辣百倍的谩骂和侮辱,就比如以前控制她的贼头就常常把下贱两个字挂在嘴边。 元宵使劲晃了晃小脑袋,把杨丰收的事情抛在脑后,恢复平常的俏皮模样,说道:“掌柜的,你说,如果将来我成为很厉害很厉害的修行者,是不是就可以解决这些问题了?” “大概不行。”谢周说道。 “为什么?”元宵不解。 “世上悲惨无数,恶人无数,杀之不尽,也解决不来。”谢周说道,心想师父当年应该就是存的这个心思,所以才杀得那般疯狂,可最终依然是治标不治本。 “喔。”元宵叹了口气,说道:“那为什么无数人都拼了命的修行?” 谢周想了想,说道:“因为当你变得越强,做起事来就越能顺从自己的心意。” 第330章 可怜父母心 “顺从自己的心意,那岂不是说,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元宵问道。 谢周想了想道:“可以这么理解。” “那要法度还有什么用?”元宵嘟囔了一句,少女想着自己经历过的悲惨往事,想到被父母打骂卖给贼头,被贼头当成赚钱工具的过往,又想到自己有一次偷跑到衙门求救,可贼头笑呵呵上前,对捕头说自己是他的闺女,说了几句好话,给捕头塞了二两银子,捕头便又把她交给了贼头。那些悲伤的事情至今都还历历在目,刚满十四岁的少女心想,对她这种人来说,法度好像本来也没什么用。 谢周没有否认她这句话,把昨晚买的糕点拿出来推到少女面前。 所谓法度便是大夏朝廷制定的规矩,这些规矩当然很有用。 但不可否认,有很多人钻规矩的空子,还有许多地方豪强可以只手遮天。 对于那些真正强大的人来说,更是能直接无视规矩的存在。 邹若海便是很好的例子,史书记载的那些暴君也是同样的性质。 当强到不受规矩限制的时候,自然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能约束他们的只剩本心。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修行的意义就是为了争取自由,不受规矩、疾病、寒暑限制的自由。 所以修行的旅途会带有很多梦幻色彩,同时伴有规矩缺失后回归森林法则的残酷。 但谢周没有把这些对元宵说明,温和说道:“吃点点心,消消气。” …… …… 在元宵吃完两块双色糕,三块如意糕和所有卷心糕之后,有隔壁街的住户前来问诊。 黑市远在深山地底,即使二月开春,河道结的冰依然没有开化,气温却是不可避免地暖和了许多,近来很少有人再来治疗冻伤,不过风寒发热的病人倒是多了不少。 谢周和元宵提前就备好药材,根据病人具体情况有条不紊地为他们开药。 一整天的时间,无名药铺断断续续过来五十多个病人,临近暮时才关闭铺门。 可就在关门没多久,便又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谢周打开门,门外赫然是老杨。 “姜医师,能……能请您帮个忙吗?”老杨语气低微地说道。 “怎么了?”谢周有些纳闷。 正在满脸苦大仇深和古文死磕的元宵也走了过来,疑惑地看向老杨。 老杨今天应该是遇到了什么事,不到午时就匆匆离开了肉铺,先前老杨媳妇过来给元宵送饭的时候也是满脸愁容。 “我……我想……”老杨犹豫再三,咬牙说道:“我想找您借点钱。” “借多少?”谢周问道。 “五百两……”老杨不敢看谢周的眼睛,低着头,弓着背,右手五指颤抖着张开。 元宵倒吸一口冷气,震惊地看着老杨,心想五百两你怎么张得开口? …… …… 对于贺老怪和梁老爷那些大人物而言,五百两当然只是毛毛雨。 对于无名药铺对面的瓦舍来说,五百两也不过是半天的营收。 但对于北十九巷的普通商户而言,五百两却是一个惊人的数目。 老杨夫妇起早贪黑忙活三年多,才存了二百多两银子,北十九巷的其他商铺也都差不多,卖衣服的老邓最惨,在修行者不怎么光顾,大家又都很节省、能缝补就缝补的情况下,老邓每年能存五十两都是不易。 五百两,就算放在物价极高的黑市,都够吃正常人吃喝几年,甚至够买一个普通人的命! 元宵跟在谢周身边已有二十多天,她帮着谢周抓药包药,清楚每样药材的价格。 平均下来,药铺每天能入账三十多两银子,这 些天拢共入账八百五十七两。 八百五十七两,看似不少。 但吃喝用度,屋里烧的炭,点灯用的油,写字用的笔墨样样都得花钱。 这些都是其次,最主要的原因在于谢周。 刚认识的时候,谢周让她回答问题,一个问题一钱,全部问题问完后又找借口扣了她五钱,给她这个伙计开的薪水是每月一钱,这就让元宵对谢周的第一印象是很会精打细算,或者说是挺抠门的一个人。 但掌柜最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似乎忘了节省两个字是怎么写的,花起钱来总是大手大脚,今儿给她买块糖,明儿给她添件衣裳。 正月二十五那天,掌柜甚至让西边某个酒楼里的厨师给她做了两串糖葫芦。 当听到外面两文钱一串的糖葫芦在这里竟然要十两银子的时候,着实把元宵心疼坏了。 少女把签子上八个山楂数了一遍又一遍,小口小口地吃得格外认真。 当然,少女心里也格外开心。 元宵想到这里,偷偷地打量了谢周一眼,继续心算下去。 掌柜的不管钱,就苦了她这个既当伙计又当账房的丫头。 去除各项开支,去除掌柜给她买各种小礼物的钱,去除给七色天交的八十两保护费,入账的八百五十七两就只剩个零头……元宵很无奈却也很肯定,药铺里的现银不足五十两。 这还是不计算药材成本和租金的情况下。 如果全都算上,无名药铺这一个月至少得亏损一百两银子。 月入近千两,无名药铺看似风光,但谢周恐怕是北十九巷唯一负收入的掌柜了。 元宵好几次跟谢周提过,说药铺的收入不足以支撑这堪称挥霍的花钱方式,谢周都不以为意,还总会调侃她说什么千金散去还复来,元宵好生无奈,愤愤地感慨自己 人微言轻,只得由着谢周去了。 她不知道的是,谢周之所以前后有如此转变,是因为无垠剑。 多宝楼的胖管事和吕墨兰都向他保证,无垠剑至少能卖五十万两银子往上。这可是普通人家几十辈子都积累不来的财富,就算放到富贾满地的清河,五十万两都算得上一方巨绅。 有如此财富在手,谢周自然不至于抠抠搜搜的生活。 他也当然要对元宵好些,不说当富家小姐养,至少寻常孩子有的,她也应该有。 只是,无垠剑还没有卖出去。 那些钱他也还没有拿到手。 元宵气鼓鼓地说道:“老杨你可真瞧得起我家掌柜,我们哪拿得出五百两!” 老杨呆楞着,双目无神道:“没有吗……” “进来说。”谢周道。 老杨木偶似的迈过门槛。 谢周示意元宵把门关上,隔绝邻居投过来的看热闹的目光,他不难看出老杨心底的绝望,直接问道:“因为你儿子?” 老杨无力地点了点头,说道:“丰收,丰收他被赌场的人抓起来了……” 元宵撇过头去,轻哼一声,心说活该。 但看着老杨这副绝望的模样,她没有表现出幸灾乐祸的情绪,脸上有些心疼和怜悯。 老杨说道:“求求姜医师帮帮我儿子!” 谢周看了元宵一眼,说道:“我这里确实没有五百两。” 老杨沉默片刻,忽然将牙一咬,直挺挺地跪倒下去。 谢周皱起眉头,属实没想到老杨会突然下跪,想拦但没来得及。 “我知道姜医师您不是普通人,您一定有办法的,求求姜医师帮帮我儿子,求求您了,求求您了……”老杨的额头贴着冰凉的地面,眼中含泪地恳求道,他的声音听起来格外苍老,中气不足,话没说完就咳嗽起来。 元宵 看着这一幕,心有不忍。 谢周也叹了口气。 老杨平时虽说对客人们点头哈腰,但谢周和元宵都知道他骨子里是个要强的人。 平时点着旱烟吞云吐雾的时候,老杨没少吹嘘年轻时的光荣事迹。 好吧,那些事迹也算不上光荣,无非是和乡邻抢地,上街时揍过某个闹事的地痞。 正月中旬,北十九巷发生过一次争端,有个小贼偷东西被人逮住,当着众多人的面,小贼跪在地上一口一个爷爷的赔罪。老杨在旁边看个热闹,回药铺和元宵复述的时候,对那个跪地求饶的小贼满口鄙夷。 老杨边抽烟边开玩笑地说,他腿脚不利索,除了自家父母、天地老爷,其余对谁都跪不下去。当初儿子犯事上了公堂,若非媳妇苦苦哀求,他连县太爷都不会跪。 然而就是这么一个“腿脚不利索”的老杨,此刻却跪在了谢周面前。 无谓屈辱或者骨气,也无谓脸面,他请求乃至哀求谢周能救他的儿子。 “起来说话。”谢周叹息道。 元宵闻言,连忙上去想把老杨扶起来。 老杨却甩开她的手,跪在地上不肯起身,苍老的身躯不住地颤抖着,声音也颤抖着,苦苦哀求道: “丰收被赌场的人抓起来了,人家要五百两才肯放人,不然就要剁了丰收喂狗……” “姜医师,您是有本事的人,您是吕仙姑的侄子,您一定有办法的。” “我知道丰收不好,他是个混蛋,但他罪不至死啊,他罪不至死……” 老杨涕泪横流,忽然对准元宵磕了个响头,直了些身子,往自己脸上猛甩耳光:“他嘴贱,他嘴贱,是我这个当爹的没教好……” 元宵怎么都拦不住。 谢周也无法再无动于衷,蹲下身抓住老杨的胳膊,轻喝道:“老杨,够了!” 第331章 找状元借钱 已是二月,无名药铺里依然烧着炭,很暖和。木炭和油灯发出的微光缠绕在一起,轻轻晃动着,看着便令人安心。 药铺内几人的心情却并不如此。 “姜医师,求求您了,求您救救他,现在只有您能救他了。” 老杨泪眼看着面前的谢周,苦苦哀求。 他是真的没有办法了。 他拿不出五百两,就算让他借也借不到五百两,想必也没人肯借给他。 他唯一能想到的人只有谢周。 谢周叹了口气,看了元宵一眼。 元宵微怔,明白谢周这是在询问她的意见,因为杨丰收先前对她出言不逊。 少女心中蓦然一暖。 掌柜总是会询问和照顾她的想法,这也是她最喜欢掌柜的地方。 反过来,元宵很不喜欢杨丰收,或者说她很讨厌杨丰收。 那些来自父母的疼爱是元宵从未感受过的东西,也是曾经她无比渴望的东西。 所以她愈发想不明白,老杨夫妇对杨丰收那么好,他怎么能这么对待自己的爹娘? 而且她也听掌柜说了,杨丰收很可能是杀人逃狱,躲避官兵才来的黑市。 在少女看来,这种连父母都不尊重,更视他人如草芥的坏人怎么惩罚都不为过。 但看着跪在冰凉地面上涕泗横流的老杨,再多的嫌恶都化为徒劳。 不需要开口,谢周就明白了元宵的想法,对老杨说道:“起来说话吧。” 老杨不肯起身,可不知怎么回事,似乎有一道无形的力量托着他,不得不站起身来。 谢周示意元宵给老杨搬了张椅子坐下,说道:“杨丰收到底是什么情形?” 听到此话,老杨便明白姜医师松了口,面带企盼之色,下意识的想要感恩戴德地说些什么。但想到儿子还处在赌场的控制中,随时都会有生命危险,他也顾不得半句闲话,直接向谢周讲述了他知晓的所有经过。 其实老杨知道的也没有很多。 他 只知道杨丰收去的那家赌场名为富贵门,位于西七巷,半个月前刚刚开业。 今天午后,当赌场的人找上门,老杨跟进赌场后宅的第一眼,就看到自己儿子被关在铁笼里,衣服上和脸上都是血,牙齿被打掉十几颗,无意识地躺倒在血泊里,生死不知。 赌场的人告诉他,杨丰收欠赌场五百两,把钱拿来,就可以放人。 谢周接着询问了几处细节,老杨一概不知,具体是怎么欠的钱也毫不知情。 但不难猜到是赌输了,或者是赌到失去理智借了赌场的印子钱(高利贷)。 “这样,我跟你去瞧瞧。”谢周一来拿不出五百两,二来对老杨自己过去也有些不放心。 老杨收敛情绪,努力地挤出一个笑容:“多谢姜医师,多谢姜医师……” 交待元宵在铺里待着乖乖练字,谢周便和老杨出了铺门。 “姜医师,在那边,走这一条路更近。”刚走出北十九巷,老杨就急切地提醒道。 抓了杨丰收的赌场在西七街,看谢周的意思却是要往南边走。 谢周回头看了他一眼,说道:“我刚才便说过,我身上没有五百两。” 老杨脸上的神情顿时紧张起来:“那……” “你在这等着我,我去借钱。”谢周指了指多宝楼的方向,说道:“最多一刻钟。” 老杨知道吕仙姑就住在多宝楼内,想着姜医师和吕仙姑之间的亲戚关系,便明白了谢周的意图,但他听说想见吕仙姑一面非常困难,平日里很多大罗教的执事和慕名前往的名商富贾花费重金都被拒之门外。 传闻姜医师和吕仙姑的关系很是糟糕,吕仙姑好像完全不在乎这个远方侄子,姜医师此去,休说借钱,能见到吕仙姑的人吗? …… …… 黑市的夜晚并不安全,临近暮时,大多商铺已经关门,街上很是安静,看不到什么人。 在从老杨的视线里消失之后,谢周不 再隐藏,身形宛如利剑般从街上消失。 他是去借钱,去的也是多宝楼的方向,但找的却不是吕墨兰,而是焦状元。 推开院门,走进院里唯一的房间,焦状元正盘腿坐在蒲团上冥想。 焦状元的住处格外朴素,偌大的房间里除了两个柜子以外别无他物,就连桌椅床铺这些家具都一概没有,也没什么装饰,整间房空荡荡的,用家徒四壁四个字形容毫不为过。 没有是因为不需要,焦状元这里平常不会有客人来访,他也从不睡觉。 焦状元没什么喜好,不沾赌不沾酒,不去青楼,从来都是孤身一人,他唯一的爱好似乎便是修行,无论白天黑夜,只要清闲下来,焦状元便无时无刻不在修行,刻苦程度饶是谢周这种努力的人都自愧不如。 当然,焦状元也爱钱,很爱。 可谓状元爱钱,爱之入骨。 谢周一开始不明白其中的原因,还对此感到困惑,焦状元作为一品后期的顶级强者,何至于对钱爱到如此程度? 直到吕墨兰给出解释,谢周才知道焦状元来自北地一个贫困山村,在很小的时候,他的父亲就因上山打猎失去了生命,母亲受不住苦楚,仗着年轻还有几分姿色,跑到官道上跟着某个过路的商队跑了。 焦状元家里就剩他一个,山村里还有一百多户人家,他是吃百家饭长大的。 焦状元八岁那年,有个散修入山修行,在山村里暂歇脚步,发现焦状元有修行潜质,就把他收为徒弟,焦状元由此踏上修行之路。 十余年后,那个散修寿终而死,焦状元也修行有成,离开大山去外界讨生活。 但由于从小都住在深山,他的性格非常沉闷,不擅交际,连句话都说不好,所以他的生活并不是太过如意,他当过苦力,做过武师,做过镖师,也给人当过护卫,他做过很多事,换过很多营生,一直都没有安定下来。 而他做的 那些营生怎么看都不像一个一品修行者该做的事情。 直到徐老的出现,焦状元才遇到真正理解他的人,从那之后便跟随徐老左右。 焦状元是个念恩的人,在此期间,他把赚到的钱都寄回老家,以求帮那些抚养他长大的父老乡亲改善生活。在他的帮助下,山村里逐渐免受饥饿之苦,村民活得像了个样子。 然而就在九年前,山里爆发了一场地震,整个村子最后只剩下八十多户。 八十多户,三百多人,这些曾对焦状元有恩的乡亲,如今半数都落下了残疾。 官府的救济来得很及时,却远远不够帮这些人渡过难关。 最重要的是,山村本来所处的位置崩塌,他们也没地方重新安家了。 焦状元无法坐视,他本想把乡亲们带到镇上,买新地,建新房,开始新生活。 但山村的人都是倔脾气,尤其是那些老人更倔,他们不肯在镇上久居,坚持回乡。 焦状元明白他们的心思,祖祖辈辈都葬在山里,亲朋好友都埋在山里,大山就是他们的故乡。他们可以暂时外出避难,但让他们抛弃故乡,没几个人愿意,即使故乡是苦寒之地。 焦状元无法改变父老们的心志,便立誓要改变那个苦寒的山村。 短期的富足不难,八十多户,每户送上百两白银,只需八千多两。 但想要彻底改变一个地方却很不容易。 焦状元要将地震后的山村重建,要为山村请医师、请仆役照顾那些落下残疾的人,要开地,要建学,要修路……山村深远,很多花费都是正常价格的两倍以上,单是请医师、买药和照顾残疾人的开销每年就得几千两银子。 吕墨兰也去看过那个山村,她计算过,想要改变那里,至少得需要三代人、几十年的努力,几十万两的投入。这还是运气好的情况下,若是运气不好,恐怕得花费百万两朝上。 不仅如此,还需要和 官府对接,将路铺好,一路把附近的山村都连起来才行,否则到最近的镇子都得走两个时辰,那怎么行? 在吕墨兰眼里,这种偏远苦寒又贫瘠的山村,建设起来就是个无底洞。 与其改变,不如搬迁。 可焦状元就是块臭石头,还是块发了狠的臭石头,不仅不去劝说村里那些古板的老人,反而非常顺从老人们的意志。他不仅想改变自己的山村,还想连周围数十个山村一起改变。 好嘛,既然如此,那就只有发了狠的赚钱。 谢周自认换做自己肯定做不到这种程度,但佩服能做到此事的焦状元。 “忙着呢?” 谢周推开房门说道,很随意地说道。 随意不代表随便,通过这几次相处谢周早看出来了,对沉闷的焦状元来说,你表现得越随和,越把他当成自己人对待,焦状元反过来也就会越自在,越愿意和你来往。 “有事?”焦状元睁开眼睛,依然是那副不咸不淡的态度。 谢周直截了当道:“借点钱用用。” 焦状元问道:“多少?” 谢周伸出右手食指,说道:“一千两。” 虽说赌场给出的赎金是五百两,但以防万一,最好还是多备上一些。 “借钱做什么?” 焦状元有些疑惑地问道。 这是因为找他借钱的是谢周,换做是秦震借钱,那么借就是借,不借就是不借,以焦状元的性格,根本不会询问更多的原因。 但询问谢周不代表他对谢周的不信任,相反,正是因为徐老的交待和与谢周的共处,使得谢周在他心中的分量逐渐增多,或者更简单的说,他逐渐把谢周当成了朋友看待。 对待朋友,当然要表现出更多一些的关心。 谢周简单把事情讲述了一番。 焦状元想了想,忽然说道:“要不要我跟你一起过去?” 谢周大为震惊。 焦状元有些尴尬,幽幽地说道:“反正你来都来了。” 第332章 富贵门 谢周和焦状元回到北十九巷的路口时,老杨佝偻的身影在灯柱下来回徘徊。 昏暗的灯光把他的影子拉得极长,看到谢周的身影从街边出现,赶紧跑了过去。 老杨的目光顺势落在壮硕的焦状元身上,脸上的神情有些许疑惑,竟也有些许害怕,下意识地往谢周身边凑了凑。 “没事,这是我借来的护卫。”谢周对老杨解释一句,扭头看了焦状元一眼。 焦状元会意,把所有气息都散去,对着老杨咧嘴笑了笑。 老杨这才感觉好些。 这是很容易理解的事情。 焦状元惯常不怎么出门,也没有什么喜好,偶尔徐老交待什么事他就出去解决一下,秦家兄弟指挥不动他也不会来找他,吕墨兰因为某些原因平常都有意躲着他,所以焦状元在黑市没有朋友。当然焦状元的性格本身就比较孤僻,他不觉得孤独,也没什么不习惯。 但这并非什么好事,长期以来,焦状元身上就养出了某种生人勿近的冰冷气质。 而且焦状元身材高大,面容方正,脸上蓄着络腮胡,看起来就是很凶悍的类型,再加上那种不自觉散发出的属于修行至强的气息,别说老杨这种普通人害怕得很,便是那些实力不济的修行者,见了焦状元都得先惧三分。 不过随着焦状元咧嘴一笑,身上冰冷的气质顿时散去,取而代之的是那个在山村里被老人们围在中间的淳朴山民。 …… …… 出了北十九巷,向西二里便来到黑市西部,再拐上几个路口便是西七巷。 西七巷又被附近的人称为赌巷,这里有大小三十多家赌场,昼夜灯火通明。 这里和北十九巷的直线距离不足五里,但此处路面不平,北部和西部的地势差足足有九十多丈,弯弯绕 绕很多,尽管老杨一路疾行,也用了大半个时辰才来到西七巷中部,停到了一座单层的木制平房前。 平房大门敞开着,向里面望去,能看到堂内零零散散摆放着数十张赌桌,后院还有十多个赌房,众赌徒们的吆喝之声不绝于耳。 同时还有许多莺声燕语的清脆之音混在其中,赌徒们多是男人,但发牌转骰的九成都是身材火辣的女子,还有数位佳人游走在赌桌间,轻歌曼舞,为赌徒们端茶送水,也用充满诱惑的身体去伺候那些赢了钱的赌徒们。 这是赌场常用的手段,赌色结合,才愈发刺激赌徒们的灵魂。 老杨顾不得观察赌场的情形,满脸焦急地就要往里面走去。 只是在门口停留片刻,便有赌场的管事大步而出,满脸堆笑地准备把几人领进去,在认出老杨是今早那个浑人求助的对象之后,脸上的笑容倏忽间消失,向内招了招手,示意门口那个看场子的打手将他们带去后院。 谢周几人随着打手的指引穿过厅堂和后面的十几间包房,来到赌场深处。 这里有一座类似于货栈的压檐木制建筑,长一百多步,宽六七十步,面积不小,奇怪的是,这座木房除去房门与外界连接以外,四周连一扇通风的窗口都没有留,周围倒是布置有阵法,隔绝了里面的气息。 或许是由于刚过完年的缘故,木房大门两侧还贴着宽大的对联,红纸金字,在红灯笼的映照下显得格外喜庆。 不过对联上的字就多少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了,不是不应景,而是太乱,太丑。 写这副对联的人用的是草书,此人应该是想展现草书的纵任奔逸,但落笔实在是有些过于放肆,以至于写出的字歪七扭八地缠绕在一起,根本看不清楚,便是让 元宵执笔都写不出这般潦草的字迹。 唯有上方四字横批勉强能分辨出来,是为“荣华富贵”。 这应该便是富贵门的名字由来。 吱呀一声。 木门从里侧开启。 领路的打手停在门外,示意谢周几人进去,刚一进门,便有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却见房间两侧置有十数个铁笼,六个铁笼都有人关押其中。 谢周一眼就看到杨丰收关在左侧第五个铁笼里面,如老杨所说,杨丰收被打得浑身是血,躺在血泊中昏迷不醒,呼吸也虚弱得厉害。 但谢周和焦状元都能看出杨丰收不是被打晕,而是由于经脉封锁,内力被人强行从体内抽取,由此导致的虚脱性昏迷。 老杨终于不再那么焦急,看着铁笼里的儿子,满脸心疼。 便在这时,一道声音响了起来。 “几位刚刚走过富贵门,觉得门外贴着的对联如何?” 这道声音很平静也很寻常,带着某种戏谑,就像是主人家在调侃熟悉的朋友。 循声看去,有个男人坐在前方的虎皮座椅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谢周几人。 男人的个子不高,身上的肉却很虬实,脸色苍白仿佛多年不见阳光。 房间里不算冷,当然也远远算不上暖和,男人却只穿着件单衣裤衩,单衣也没有系带,敞胸露怀的模样如果放到外界,必然会迎来放荡不堪的点评。在他身边,两个同样穿着单薄的曼妙女子正在给他推拿按摩。 “来,你先说。”男人斜了眼旁边桌子上的计时沙漏,对老杨说道。 男人一边说着一边起身,抖了抖外衣,看似随意没有一丝威严,却渗出无穷的血腥味道。 老杨畏缩地后退两步,强忍住心里的恐惧说道:“说什么?” 男人指了指已经关闭的房 门,笑着说道:“说这门外贴着的对联如何?” 老杨支支吾吾,哪里说得出来,他哪有心思去注意什么对联不对联。 “真是个愚蠢的东西。” 男人嫌恶地骂了一句,转而看向焦状元,笑道:“来,你来说说看。” 焦状元浓眉微皱,心里生出一缕杀念。 他本就是孤僻的性格,对徐老和谢周尚且谈不上热情,在秦震等人面前更是变成了闷葫芦一个。他无需应付任何人,更懒得对一个小小的赌场负责人笑脸以对。 况且此人明显是个邪修,身上散发着浓重的诡异气息,那薄如刀刃的双唇深红如血,一双厚实的手虽说干净得没有一丝污垢,但不知杀死过多少人,贯穿过多少人的心脏。 这种人正是焦状元最讨厌的类型。 除此以外,虽说男人自认气息内敛,但在谢周和焦状元眼里,他的境界根本无从隐藏。 男人不过是二品境而已,距离一品还有很遥远的一段距离。 当然,二品境并不算弱,只要别太过放肆,即使在黑市都足以称霸一方,也足以对付杨丰收和外面的那些赌徒。 不过在焦状元面前就完全不够看了,抬手便可灭之,就像拍死一只苍蝇那么简单。 谢周察觉到焦状元的杀念,赶紧向前一步,打圆场道:“让大哥见笑了,他不说话的。” 男人冷笑一声,用审视的目光上下打量着比他高两头的焦状元,眼中带着毫不掩饰的嫌恶,嘲讽道:“高大魁梧,虎背熊腰,看着人模狗样,原来就是个不会说话的臭狗熊。” 焦状元看着他,默然以对。 谢周皱了皱眉,却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在心里给他打上了死亡的标签。 现在不动手是因为他们是来帮老杨赎人,二人都不想用武力 解决。 也是因为谢周和焦状元都看出来了问题,这间房周围的阵法很强,几乎可以完美遮掩屋内的气息,以眼前此人的能力肯定布置不来。换句话说,这个赌场的背后必然有一品境的强者,却不知是归属于何方势力。 “来,那就换你来说。” 男人最后望向谢周,眼神阴森,就像一条盯紧猎物的毒蛇。 似乎若是谢周的回答不满意,他就会像对付杨丰收一样将三人关进铁牢。 谢周想了想,面不改色地称赞道:“这副对联写得极妙,存字之梗概,损隶之规矩,纵任奔逸,赴速急就,让一般人难辨其意,但却深觉字中风骨,不愧是富贵帖,不愧是富贵门。” “好!”男人眼神发亮,甚是满意,看着谢周说道:“看你年纪不大,见解倒是颇深,你小子很对我的胃口。” 男人问道:“你叫什么?” 谢周说道:“姜桓。” 男人拍拍他的肩膀,明知故问说道:“很好,不知你们几个今番前来,有何贵干?” 谢周指了指铁笼里的杨丰收,说道:“我们想接那个人回去。” 男人笑了笑,说道:“这里头的人可都欠了我这里的钱,赎金拿来,我自然放人。” 谢周扭头看了焦状元一眼,焦状元从怀里取出事先便准备好的五百两银子。 男人接过这十张面额五十两的官府银票,数了数,满脸冷笑说道:“才五百两,就想让我放人,你们是把人当烂白菜,还是把我这当那些不入流的窑子了?” 焦状元的两条浓眉几乎拧成一条绳。 谢周暗叹一声,心想果然有麻烦。 老杨质问道:“今天是你们说的五百两,难道你们还不认了不成?” 说是质问,老杨却明显兜着声音,半个身子也躲在谢周身后。 第333章 富贵债 男人随手把五百两银票递给身边的侍女,看着老杨,微笑说道:“无规矩不成方圆,赌是蓝道,蓝道中人最重规矩,这是我们的立身之本,只要是从这出去的话,我自然会认。” 不知为何,男人笑容越是温暖,老杨越是觉得害怕,身体僵硬,手脚冰凉。 但看着铁笼里的儿子,老杨再次鼓起勇气,反驳道:“既然如此,我们已经把钱拿过来了,你为何还不肯放人?” 男人朗声笑了起来,耐心问道:“是谁跟你说的五百两?” 老杨的视线在屋内环视一圈,指着右前方的一个人说道:“他!” 虎皮座椅的右侧有一张长木桌,有两个文士打扮的中年人一人执笔,一人打着算盘,正在计算赌场今日的营收情况。 谢周几人进来时,他们抬头看过一眼,但很快就事不关己地继续算自己的东西。 余光看到老杨的指认,其中一位文士站了起来,看着男人说道:“卢爷。” 被唤作卢爷的男人全名卢朋,乃是这富贵门的东家,笑道:“范先生,是你告诉这位老人家五百两就可以把人赎走的?” 范先生稍一拱手,淡淡地道:“回卢爷,我没有这么说。” 老杨脸色急遽变化,又急又气,指着范先生说道:“你放屁!” 卢朋故作不悦,沉下脸色说道:“范先生,你可不能欺骗老人家!” 范先生笑了笑,不紧不慢地说道:“我只是告诉他,杨丰收在我们这借了五百两银子。” “可是如此?” 卢朋又看向老杨。 老杨愣了愣,回想起当时范先生告诉他的话,好像确实是儿子借了赌场五百两。 但……借五百两和五百两赎人,两者之间难道还有什么不一样吗? 谢周暗叹一声,伸手拍了拍老杨的肩 膀,示意老杨先不要多言。 谢周上前一步,先后对着卢朋和范先生拱手行礼,说道:“敢问卢爷,还有这位范先生,我们要出多少钱才能把人带走?” “看来姜小兄弟才是明白人。” 卢朋爽朗而笑,扭头对着范先生说道:“拿契约来。” 范先生从桌面上摞着的一叠纸中抽出一张,恭敬地呈给卢朋。 卢朋接过契约,捏着纸张上部,让纸自由垂落,递到谢周几人面前。 老杨下意识地要伸手去接。 卢朋把手一缩,笑呵呵地说道:“只准看不准摸的,弄坏了怎么成?” 老杨认字不多,更看不懂纸上的古体字,求助的目光投向谢周。 “今借富贵门白银伍佰两,特此立据,太和五年二月十日巳时一刻。” 契约或者说借据的内容非常简单,因为这是富贵门为赌徒们推出的快速借钱通道,无论是谁,想要借钱也非常简单,去柜台填上需要借的数目,按下手印,便算是契约成立。 与寻常借据不同的是,这张借据的落款时间具体到了某个时辰的某一刻。 “杨丰收确实是借了五百两银子,但是嘛……” 卢朋话音一顿,把契约扔给范先生,笑着说道:“老范,给他们讲讲。” 范先生也温和而笑,清了清嗓子,看着谢周几人解释说道:“富贵门,富贵债,俱是四扣,按时复利,每利翻番。” 老杨不懂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焦状元名为状元,实则没上过学也没读过什么书,同样不太理解。 谢周却是听得明白。 所谓“富贵门、富贵债”便是杨丰收借的钱在这里被称作富贵债。 所谓“俱是四扣”中的扣便是扣头,也就是借钱时扣除的金额,具体到杨丰收身上就好解释了,杨丰收借取 五百两,四扣便是扣除二百两,实际借到杨丰收手中的只有三百两。 接下来的“按时复利”和“每利翻番”指的是每个时辰就要计算一次利息,而每次利息是在金额的数目上翻倍。杨丰收在巳时一刻借钱五百两,如今已接近酉时,过去了三个时辰。 巳时五百两。 若在午时之前偿还是一千两。 未时前偿还便需二千两。 超过未时再翻。 至申时再翻。 按照这个规则,此时杨丰收已经欠富贵门八千两银子。 听到这个数目,老杨只觉得意识一片空白,腿一软,若非谢周及时扶着就要摔倒在地。 “八千两,怎么会这么多?” 老杨喃喃自语。 他不是没见过印子钱,以前在外面最难的时候他也借过印子钱,但他哪里见过这种堪称恐怖的复利方式,按时翻番,那照这么说,几天过去,岂不是整座大夏都不够赔的? 便在这时。 沙漏中最后一粒沙子落下。 卢朋眉梢一挑,笑容和煦道:“现在不是八千两,而是一万六千两了。” “你,你们……”老杨嘴唇哆嗦着,看着卢朋和范先生等人,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卢朋笑容逐渐转冷,重新坐回到虎皮座椅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几人。 他料定这世上没有人会用一万六千两银子来赎一个赌徒。 杨丰收不配,就凭谢周这几人的穿着打扮也绝对拿不出这么多钱。 当然,他就没想过杨丰收会被赎走。 之所以浪费这么多时间,是因为这很有趣,外人绝望的表情不愧为黑暗中最美的风景。 就像这些气血旺盛的活人不愧为修行途中最好的补品。 一直守在铁笼旁边的几个打手握住武器,等着卢朋下令将谢周几人抓进铁笼。 但谢 周却没给他们动手的机会,皱了皱眉,说道:“一万六千两是吗,可以,这就说定了。”随即看向已经坐回到木桌后面的范先生,说道:“把契约拿过来。” 话音落处,屋里一片安静。 卢朋看着谢周,眉头一点点地皱了起来。 范先生捏着契约,大感荒唐。 屋内的侍女和打手都惊讶地望了过来。 焦状元看着谢周,眼中满是震惊,右手下意识地捂在右腿外侧。 就连老杨都顾不上着急和生气,满脸都是不敢置信的神情。 卢朋打破沉默,重新站起身,笑呵呵道:“姜小兄弟开什么玩笑。” 谢周说道:“不是玩笑,你看我像开玩笑的样子吗?先前你说的,按规矩办事。” 卢朋轻笑道:“我看姜小兄弟跟这对父子也没有太多关系,何须如此?” 谢周说道:“这个就不劳你费心了。” 卢朋微微皱眉,沉默片刻后说道:“赎人也不是不行,但需要现银交易,你如果现在能拿出来,我就让你把人带走。” 卢朋话音一顿,看了看谢周,又看了看沉默的焦状元,说道:“如果拿不出来,你和这位兄弟离开,就不要再掺和此事了。” 他这已经算得上给谢周留出台阶。 他最初时是有些轻视谢周和焦状元。 但就在先前那一刻,谢周听到一万六千两的数目时神情没有丝毫变化,似乎这笔连他都拿不出来的巨银都无法触动谢周的心弦,随后抬手间就要花钱赎人的举措更是让卢朋确定,谢周一定是见过大场面的人。 这种人都不是随意拿捏的人物。 卢朋可不想因为自己的冒失而惹出一些难以解决的麻烦。 他觉得自己这番话说的也很漂亮,既能抹去麻烦,也能堵了谢周的嘴巴。 毕竟老杨 说的是五百两赎人,即使你多带一些,带个一千两又如何? 距离一万六千两的数目依然天差地远。 而即便是那些非常有钱的富商,出门时也不会怀揣这么多银子。 所以卢朋坚信,谢周和焦状元肯定拿不出这一万六千两的钱。 然而。 下一刻卢朋就惊掉了下巴。 屋内两个算账的文士,两个侍女,六个打手,还有老杨无一不被惊到无以复加。 谢周扭头,对着从进屋开始就沉默杵在原地的焦状元说道:“愣着做什么,掏钱啊。” 焦状元黝黑的脸变得更黑,直愣愣地盯着谢周,半晌后慢慢地把手塞进宽大的衣袍下面,从贴着大腿外侧的荷包里掏出了一叠银票,能看到上面写着“唐家通行宝钞”六个篆字。 这些银票并非是大夏官署发行的户部官票,而是唐家钱庄的宝钞。 作为蜀郡最大的家族,唐家绵延已有两千多年,无论皇朝更替,唐家始终不倒,尽管碍于各种原因,唐家的势力范畴很少越过蜀郡地界,但也无愧真正意义上的超级世家。 唐家发行的银票也有着能和大夏官票比肩的信誉程度。 而此时此刻,焦状元取出的这一叠银票面额都是千两。 焦状元面沉如水,手指像浇筑水泥般沉重地数出十六张,递了过去。 …… …… 银票在前,卢朋一时间却不敢接了。 他瞳孔微缩,双手各抓虎皮座椅两侧的扶手,直愣愣地盯着焦状元手中的银票。 竟然随身携带超过三万两的银票,这到底是什么人啊? 在黑市这种鬼地方,难道他就不怕丢了吗?难道他就不怕被人抢了吗? 无论是哪种答案,卢朋都明白,这肯定是了不得的人物。 同时,也肯定是自己得罪不起的人物。 第334章 断指 卢朋一贯嚣张跋扈,但能被教内派来掌管最赚钱的赌场生意,自然不是蠢货。 按照以往的惯例,赌徒中几乎不会有特别强的修行者,二品境都很少见。 当然,竞争对手故意派来闹事的除外。 所以他才能以上位者的口吻对着这些赌徒和赌徒家人们颐指气使。 但此时此刻,看着眼前的谢周和手持银票的焦状元,分明他们身上的气息只是普通,卢朋却莫名地开始发虚,扶着虎皮座椅的双手掌心里不自觉地渗出汗来。 卢朋放低身段,拱手为礼,满脸堆笑道:“大罗教卢朋,未曾请教?” “大罗教,姜桓。” 说这话时,谢周有意停顿片刻,露出一缕诧异的神情。 事实上,他对卢朋和这家赌场归属于大罗教不感到丝毫意外。 包括焦状元在内,他们二人在进入这间房的第一时间就确认了这个事实。 大罗教有六个分教,连带总坛在内共有七股势力,接近十万教徒。 这七股势力又被分为两个派系,一者修行大罗正统,一者打着祭祀金母的口号修行邪功。 卢朋显然属于后者,他身上那道浓重的诡异气息便是由生人活祭而来。 如果不出所料,这些欠了“富贵债”的赌徒们,大抵都逃不过被活祭的命运。 而像是老杨这些被赌徒牵连的朋友亲人们也终将落得一样的下场。 捞人不成,反将自己陷了进去。 契约一立,手印一盖,注定被富贵门吃的连渣滓都剩不下来。 “这……大罗教?” 卢朋微微一愣,随后朗声笑了起来,说道:“哎呦喂,这可是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了,既然两位同是我圣教弟子,那还客气作甚?不就是一个阶下囚吗,还谈什么赎金,你给我打个招呼,我把人送过去都成! ” 面上堆笑,语气近人,眸子里的担忧却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试探的神色。 “却是不知两位来自哪个分教,对金母娘娘有何看法?”卢朋接着问道。 这便是赤luo裸的试探了。 同时也是大罗教不同分教的教众相遇时常用的试探方式。 若是修行大罗正统的弟子,多以金母在上、时刻铭记金母之恩之类的话语进行搪塞,反之若是修行邪功的成员,便会回答“金母娘娘仁慈,我等自需多多祭祀,以求娘娘垂怜”。 谢周不急着回答,反问道:“不知卢兄效力何处?” 卢朋说道:“天松分教。” 谢周笑了笑,依然没有提和金母相关的任何内容,只是说道:“我从多宝楼而来。” 卢朋回望了一眼多宝楼的方向,心想原来如此,难怪随身携带几万两的银票。 多宝楼是大罗教最赚钱的产业,比这条街上几十家赌场加起来都赚钱十倍不止。 同时多宝楼也是大罗教总坛的产业。 众所周知,总坛的教徒所修皆是大罗正统。 无论大罗教内部有多少修行邪功的教徒,无论六大分教内部是何情况,都无法影响到大罗总坛。如果以传统道德意义上的好坏判断,那么大罗教总坛中的坏人也有不少,但在罗护法的威压下,无谓好坏都没有谁敢修行邪功。 也是因为这一点,大罗教内部成员对罗护法不满者众多。 六大分教亦不服总坛威压已久。 “原来是总坛的兄弟。” 卢朋笑着说道:“姜小兄弟不在那光鲜艳丽的多宝楼里喝茶,却舍身来我这腌臜血腥之所,可真是让我富贵门蓬荜生辉啊!” 话音微顿,卢朋转身对着范先生和那两个侍女吼道:“没见到总坛的兄弟来了,还不赶紧把人放出来, 愣着做什么?你知道总坛是什么地位吗?姜兄弟来咱们这那就是给咱们赏脸,快去把最好的茶叶拿出来泡上,一个个跟木头似的杵着不动,都是没眼力见的东西!” 范先生和那两个侍女,还有那些打手都闷头挨骂,却也没有多余的动作。 他们没有放人,没有看座,更不会像卢朋说的那样去给谢周几人泡茶。 因为卢朋就只是说说而已,他的眸子里满是冰寒逼人的神色。 谢周淡淡地说道:“不用了。” 卢朋眼里的寒光转瞬即逝,笑着说道:“那就多谢姜小兄弟体谅了。” 便在这时,外面有拍门声响起。 卢朋用眼神示意身后的侍女开门,门外站着的正是前堂赌场的管事。 管事看了谢周几人一眼,小跑着来到卢朋身边,对着他耳语了几句。 以谢周和焦状元的耳力,不难把这几句耳语听个清楚。 原来在老杨去无名药铺求他来救杨丰收的时候,富贵门的人就已经在查他的身份了。 他的身份并不难查,在对面的瓦舍和周围的商铺间稍一打听就能知晓。 姜桓。 一个多月前来到黑市。 北十九巷无名药铺的医师。 吕仙姑的远方表侄,但据说和吕仙姑之间的关系十分糟糕,所以才被吕仙姑扔到了北十九巷这个属于七色天管控的地盘。 至于焦状元的来历管事没有打听到,但显然也是多宝楼的人。 “原来姜小……姜公子竟还是吕仙姑的表侄,倒是卢某招待不周了。” 卢朋点破这一层关系,同时用公子取代了兄弟之称,却是不知他觉得谢周不配,还是觉得自己足以和吕仙姑比肩,不能因此降了辈分,用开玩笑的口吻说道:“有这层关系在,姜公子怎么不提?难道还想扮猪吃虎不成?” 谢周说道:“小生不才,承蒙表姑照顾多矣,又哪敢再用表姑的名义行事。” “姜公子说话倒是风趣。” 卢朋笑道:“传闻你与仙姑颇有嫌隙,今日得见,看来是传言不实。” 眼前的姜桓虽说年轻,身上却没有年轻人的桀骜,穿着得体,举止成熟,明显见过许多的大场面,而且说起话来讲规矩,懂礼数,就连场面话都说得让人挑不出半点毛病,哪里会连亲戚间的关系都处理不好。 何况能随身携带几万两银子外出,这明显是来自吕仙姑的馈赠,足以证明吕仙姑非常重视且信任这个侄子。 卢朋忽然想到—— 这些天大罗教总坛和七色天之间闹的很僵,甚至派人刺杀了贺老怪! 总坛明显是要打压七色天! 而北十九巷附近的六条街都属于七色天的地盘,吕仙姑派这个姜桓过去,很可能是想通过拉拢街上住户这种含蓄的方式来渗透其中,再加上对七色天的打击,多管齐下,杀人诛心,从而将这片区域都囊括在己方旗下! 卢朋自以为猜到其中机密,不由地对谢周又高看了几分。 但这不代表他就怕了谢周。 相反,当一切都摆到台面上,他心里反而没有了先前的忌惮。 “富贵门是圣教产业,按道理来说,姜公子与我皆是圣教弟子,吕仙姑又是教中高层,姜公子来要人,就该是一句话的事情。” 卢朋故意咳嗽两声,幽幽地说道:“但姜公子也知道,富贵门刚刚开业,入不敷出,上面催得紧,我背后还有几十号弟兄,肩上的担子实在是重得厉害,每每压得我夜不能寐。” “这个杨丰收……” 卢朋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说道:“他欠富贵门一万六千两,着实不是个小数目。” 谢周明白他的意 思,从焦状元手里拿过十六张千两银票,递到卢朋面前。 “我们实在是需要这笔钱渡过难关。”卢朋扭头示意范先生把契约拿来,铺垫再三,终是语锋出鞘道:“便只好先放下教中恩义,姜公子出钱赎人,咱们按规矩办事,吕仙姑和姜公子都是懂规矩的人,想必不会介怀。” 说话的同时,卢朋将银票抓在手中,也将那份盖了杨丰收手印的契约递给谢周。 先前他不敢收的钱,在听到谢周来自多宝楼之后,反而没有任何顾忌了。 似乎对总坛和吕仙姑的名头不惮分毫。 谢周有些疑惑,但没有表现出来,随手接过契约撕毁,淡淡地说道:“白纸黑字,按规矩办事,没什么不可。” 卢朋把银票递给身后的侍女,拱手道:“姜公子深明大义,卢某佩服!” 谢周没有听他闲扯的心情,看向铁笼里的杨丰收,说道:“放人吧。” 卢朋摆了摆手,示意打手把铁笼打开。 但就在老杨准备去铁笼里把儿子拖出来的时候,打手忽然横出手臂拦住了老杨。 老杨被迫后退两步,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谢周皱起眉头,看着卢朋,冷声说道:“看来你是不打算讲规矩了。” “非也,非也……” 卢朋微微摇头,叹息说道:“当然是讲规矩的,出钱赎人不假,只是这个杨丰收身上,还欠了我们富贵门的东西。” 谢周问道:“什么东西?” 卢朋淡淡地说道:“三根手指。” 不等谢周回话,卢朋就对铁笼旁边的打手轻轻吐出一个“砍”字。 打手走进铁笼,拽起杨丰收的右手搁在地上,抽出腰间的匕首。 “不!” 老杨发出一声痛苦而绝望的惨叫。 打手不理。 手起刀落。 鲜血在铁笼里挥洒。 第335章 试探 杨丰收右手的中指、无名指和小指被匕首切断,这便是他欠富贵门的三根手指。 砰的一声,打手抬腿重重地踩在这三根断指之上,脚尖扭动,将断指连带指骨一起碾碎。随后他将碍眼的碎肉踢开,用铁笼把鞋底的碎屑蹭干净,抓起杨丰收的衣领,像是扔垃圾一般地扔到了老杨面前。 满脸泪痕的老杨跪在铁笼面前,抱着昏迷不醒的儿子,是那般憔悴不堪。 老杨无声地流着泪,但看着卢朋这些人,痛苦堵塞咽喉,说不出任何话来。 打手从他身边走过,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般地站回原位。 那两个侍女和算账的文士对这副画面早已司空见惯,微笑不语。 卢朋嘴角勾起淡淡的笑容,觉得陷入绝望中的老杨才算是顺眼多了。 焦状元依然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 谢周走上前,把老杨搀起来,帮着把杨丰收架在老杨的身上。 他当然能阻止对方砍掉杨丰收的手指,先前他和焦状元都注意着铁笼里的动静,当打手抽出匕首的瞬间,以他和焦状元的能力,稍加抬手便能阻止这一切的发生。 但二人谁都没有动。 谢周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妥。 谢周不在乎杨丰收是在赌桌上输了自己的手指,还是富贵门有意刁难给他的下马威,都无所谓。若非老杨求情,谢周根本不会理杨丰收的死活,而像杨丰收这种人,断去几根手指反而更好,既是惩罚,也好教他长点记性。 焦状元不动是因为谢周没动。 跟在徐老或者谢周身边,他不需要思考太多,等令便是。 但谢周却没有把这些无谓表现出来,他还想用多宝楼来探探这个卢朋的口风,故作不悦道:“卢爷说他欠富贵门三根手指,可我却有一问,为何先前契约上不见有此一说?” 卢朋回望了范文士一眼。 范文士知道这时候该自己说话,配合着东家站出来说道:“这是赌局上的赌注。” 谢周说道:“哪场赌局?” 范文士微怔,回答说道:“巳时一刻,十四号桌,他参与的最后一场赌局。” 谢周说道:“玩的什么?” 范文士说道:“骰宝,买大小。” “他买的什么?”谢周说道。 “大。”范文士说道。 “结果呢?”谢周又问。 “他输了。” 范文士说道,看白痴一样的看着他,心想结果那自然是小,杨丰收输了,若是赢了,哪里还会沦落到如此下场?不对不对,赌徒们没有赢的可能,即便侥幸赢过这一场,依然会在接下来的赌局中满盘输进去。 自从杨丰收踏进这扇门,被赌性冲昏头脑失去理智的那一刻,就注定了这个结局。 在范文士和屋内其他人看来,杨丰收已经算是运气好,傍上了多宝楼。 富贵门开业半个多月,死在这间屋里的人足足有四十多个,活着出去的还是头一份。 谢周微微颔首,依然是不紧不慢地说道:“他压了多少?” 范文士说道:“五十两。” 谢周说道:“三根手指是怎么回事?” 范文士说道:“五十两起压,他当时只剩三十五两,便另压三根手指。” 他记得倒是清楚,说得也是事实。 富贵门有规矩:每根手指可抵白银五两,十指全压可抵八十两,四肢与十指等价。 黑市中的命值钱,却也不值钱,若是压上一条命,可抵白银二百两。 杨丰收参与的最后一场赌局,赌注不够,便一咬牙压上了自己的三根手指。 在范文士等人看来,这并非理智尚存,而是愚蠢到不能再愚蠢的举措。 杨丰收已经借了富贵债,无论他压手指还是压命,都将是一样的结局。 谢周啧啧两 声,感慨道:“三根手指啊,竟然才值十五两。” “多宝楼的贵人见惯金银,可真是不知外界疾苦,五两银子一根手指,多少人想卖都没地方卖呢!”范文士冷笑着嘲讽回去。谢周知道,范文士的这句话不含丝毫夸张的成分,在外界,五两银子足够寻常人家一年的口粮,够买两千多斤的米,够在偏远小镇买一间住房……而像是老杨经营的这种肉铺,一年到头也就是个五六两的余存。如果真有人开出五两银子一根手指的价钱,那么排队售卖者怕是不计其数,当然那样一来,整个大夏的秩序都会崩塌,当街杀人者,强迫贩指者也都将不计其数。 “契约呢?”谢周笑了笑,继续以不紧不慢的语气问道。 范文士已经被他连番问得有些不耐烦,恼火说道:“赌局里哪有契约?” 谢周微笑看着他,做恍然大悟状说道:“喔,原来没有啊。” 范文士双手抱怀,冷笑说道:“赌局里压手压命是常有之事,把家产地产、妻儿父母压进去都不算稀奇,你见过有谁会立契约?” 谢周微微颔首,说道:“没契约是吗,那就是口说无凭了,这可不叫规矩。” 范文士被他噎了一下,饶是惯常心平气和的他都非常愤怒,因为谢周这些问题没有任何意义,而且连番被谢周若有若无的撩拨挑衅,他的耐心早就被消耗了个干净,怒上心头,大声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谢周笑了,然后笑容渐敛,盯着范文士的眼睛,冷声说道:“我想说,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与本公子这般说话?” “给我打烂他的嘴,把他的牙一颗颗都拔个干净!”谢周大手一挥,对着焦状元下令。 如果有熟悉谢周的人在这,一定会对这一幕大吃一惊。 因为此时的谢周无论语气神态和肢体动作 ,都很像那些嚣张跋扈的小霸王。 谢周不是这种人,但他见过这种人,而且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发现自己模仿起这种人很是得心应手。他甚至开始理解那些纨绔子弟了,难怪总是一副拽上天的模样,原来用这种口吻对付敌人果然会让人感到舒爽。 老杨背着儿子,看着谢周,不明白事情为何会发展成这副模样,呆呆地站在原地。 卢朋等人倒是没觉得意外,反而觉得这才是理所当然。 嚣张很正常,换成他是吕仙姑的侄儿,他只会更加嚣张。 范文士的鼻息变得有些粗重,出离的愤怒起来,可很快这些愤怒就变成恐惧。 因为沉默的焦状元真的朝他走了过来。 难道你听不出这只是气话吗?难道你还真打算打烂我的嘴拔掉我的牙吗? 范文士这样想着,下意识向后闪躲,啪嗒一声,把身后的椅子撞到在地。 便在焦状元即将走到范文士的面前时,卢朋终于动了,当着众多人的面,他肯定没办法坐视不理,伸手拦在焦状元面前,看着谢周说道:“姜公子何必跟一个蠢人动怒?” 说话的同时,他猛地转身,直接给了范文士一个响亮的耳光。 范文士摔倒在地,左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肿起来,捂着脸咳出两颗碎牙。 谢周淡淡地说道:“动怒不至于,只是好教卢爷知晓,得管好身边的狗才是。” “那是自然。” 卢朋颔首答应,却也对谢周的连番挑衅大为不满,沉着脸说道:“姜公子不也是吕仙姑身边的一条狗吗?同类何必为难同类。” 谢周微微皱眉,不会为此生气。 他已经确定了一件事实。 那就是多宝楼和吕墨兰的面子在卢朋这里,别说捞人,就连一个账房都压不住。 这个卢朋和富贵门,以及背后的天松分教,为何敢如 此行事? 谢周的沉默在卢朋看来无疑是畏缩和退让,冷眼看着谢周,寒声说道:“姜公子想削我富贵门的面子,只凭多宝楼和吕仙姑怕是不够,今天看在同出圣教的份上饶你们一命,若是再有下次……”卢朋舔了舔嘴唇,说道:“金母娘娘最喜欢你们这种血气旺盛的祭品。” 这句话里带着赤裸裸的威胁,但以谢周的实力哪里会在乎这些。 谢周没有再说什么,对着焦状元招了招手,带着老杨父子离去。 卢朋看着他的背影,轻声说道:“吕仙姑,吕墨兰,呵呵,也配……” …… …… 出了富贵门,老杨背着儿子,满脸泪痕地对着谢周行礼。 谢周不想再重现无名药铺里的场景,赶紧搀住老杨,轻声安慰了几句。 没走多远,老杨的双腿就打起颤来,他虽说还不到五十岁,但连续几年在黑市的生活早把他折腾的够呛,身子骨大不如前,背着比正常人更壮硕些的儿子,脸色发红,步履维艰。 在一个上坡的位置处,老杨双腿一滑,摔倒在地。 谢周上前把他扶起来。 昏迷的杨丰收向下滑落十几步,谢周和焦状元却都冷眼看着,没有理会,显得格外冷漠。 老杨心里苦涩,小跑过去重新背起儿子,闷头走路。 老杨没有说什么帮人帮到底之类的话,也没有再求谢周,因为他心里也清楚,谢周和北十九巷的街坊们都对杨丰收没有半点好感,肯来富贵门救杨丰收纯粹是看在他的份上。 若是再求上几句,谢周或许会拉他一把,但那也意味着,这些微薄的情分彻底到了头。 何况为了赎杨丰收,谢周出了一万六千两。 那是老杨一辈子都不敢奢求的财富。 出门后谢周再没有提这些钱的事情,老杨也不知如何开口,只好把大恩深埋心底。 第336章 无法化解的分歧 半个多时辰的路,老杨背着儿子,硬生生走了快两个时辰。 黑暗里萦绕着一层淡淡的雾,夜晚的北十九巷很安静,气氛阴沉,渺无灯火。 谢周和焦状元停留在巷口,看着老杨敲开肉铺的门,和媳妇一起把儿子抬了进去。 “他还不起。”焦状元忽然说道。 这句话说的是老杨欠谢周的恩情,同时也是那一万六千两的银子。 一万六千两银子不是个小数目,说句不好听但却很现实的话,相信在很多人乃至在老杨自己眼里,别说一个杨丰收,就算老杨一家人的命加起来,都不值这么多钱。反过来,也相信就算有人拿一万六千两乃至六万两买家人的命,老杨都绝不会同意。但如果询问对象是杨丰收,那就不见得如此。 “我知道。” 谢周随意说道:“也没指望他还。” 换做其他人在这,或许会问既然知道还不起,为什么还要帮他。 焦状元不会这么问,他明白这种感觉,换做是村里的老人有难,他也会倾力相帮。 当然,老杨和谢周最多算是交情不错的邻里,而村里的老人对他有再生之德。 相比之下,焦状元更在乎金钱方面的事情,说道:“你怎么知道我带了很多钱?” 谢周笑着看了他一眼,说道:“吕姨跟我说,你若是外出执行徐老的任务,就会把钱藏在某个只有你才知道的地方。而若是其他时候,你都会把钱随身携带,因为你觉得随身携带比藏在任何地方都更加的安全。” “带在身上当然最安全。” 焦状元嘟囔了一句,看着谢周说道:“所以他还不起的银子,你要替他还。” 谢周想的也是如此,等无垠剑卖出去,几十万两银到手,自然会连带着上次刺杀贺老怪的一万两一起还 给焦状元,但看着焦状元这幅模样,略带开玩笑地说道:“我看你手里至少还有二万两朝上,要不要这么小气。” 焦状元微怔,沉默了会儿,瓮声瓮气地说道:“一万六千两很多的。” 谢周知道他的话还未说完,安静等着。 焦状元看着他继续说道:“一条六尺宽的熟土路,如果在镇上修是每里二百两,但如果在大山里修,每里就需要五百两,山里风大,还需要砖石加固,每里还要多加一百两。一万六千两,够修二十多里的山路。” “从我家乡到镇上有四十多里,但如果修路就得一百多里,如果把周围的山村都连起来,我找人算过,一共有三百多里。山里天气不好,路坏得快,每隔几年都得翻修一遍……还有山里的老人孩子们,镇上和县里都嫌那边穷乡僻壤,不愿意管,我们只能自己来,而这些都是需要银子的。”焦状元语气沉闷。 谢周清楚银子对焦状元的重要性,叹了口气,有些感动。 “这一万六千两银子,他们握不住。”谢周对他说道。 焦状元眼前一亮,说道:“要去再把银子拿回来吗?” 谢周看着他,反问道:“如果我说不去,你就不去了?” 焦状元认真地思考片刻,说道:“我会偷偷去。” 他说得是如此理所当然。 因为在他看来,对待卢朋这种修行邪术满手血腥的人不需要考虑任何的道理和道义。 而且那一万六千两是他的钱,他今天替谢周垫付,谢周将来还他一万六千两不假。 但谢周还是谢周还,今天这一万六千两依然是他的钱,卢朋这种人不配拿他的钱。 他当然要去把钱拿回来。 谢周咧嘴笑笑,绕过这个话题,问道:“这个卢朋的底气从何而来?” 众所周知,大罗教内部以总坛为尊,罗护法便是大罗教名义上的掌舵人。 而在黑市之中,提起大罗教,人们的第一反应也会是吕墨兰和多宝楼。 但今天他搬出多宝楼和吕墨兰,卢朋却明显不留情面,这是为何? 一个二品境的修行者,一个小小的富贵门赌场,他哪来的胆量? “我不知道。”焦状元很直接地摇了摇头。 “大罗教呢?”谢周又问:“大罗教内部是什么情况?” 焦状元再次摇头。 谢周看着他:“你为什么会不知道?” 焦状元不觉得窘,理直气壮地说道:“我又不是大罗教的人,我当然不知道。” 谢周无奈,心想真是好有道理的回答,然后说道:“吕姨没跟你说过?” 焦状元微怔,摇了摇头,翁声道:“她从不跟我说这些。” 谢周笑着说道:“那她怎么知道你的所有事情,你跟她说的?” 焦状元默然,随即点了点头。 他的心情突然间就沉闷下来。 谢周也沉默下来,看着地上的光影,好像明白了些什么。 难怪吕墨兰总是躲着焦状元,难怪焦状元始终护佑着多宝楼。 原来焦状元竟和那大罗教的罗护法一样,都对吕墨兰情有独钟。 可惜郎有情妾无意,吕墨兰不会接受他们中的任何一人。 想到这里,谢周忽然又有些尴尬,因为他知道,吕墨兰拒绝所有爱慕的原因似乎是自家师父。焦状元和罗护法的爱慕先放到一边,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以至于吕墨兰会对姜御如此倾慕?竟甘愿等待一生。 …… …… 硕大的夜明珠挂在门梁上,多宝楼永远都是黑市中最明亮的地方。 谢周和焦状元在路口分别,后者回了自己的小院,谢周来到多宝楼, 通过胖管事罗瀚找到吕墨兰,把富贵门发生的事情简单对她复述了一遍,重新问出了那个问题:“大罗教内部到底是什么情况?” 吕墨兰略一思索,说道:“用最简单的一句话概括,六大分教围总坛。” 六大分教围总坛,意思是六大分教联合起来和总坛对抗? 大罗教内部争斗竟然严重到这种程度了吗? 谢周愈发好奇,疑惑道:“为什么?” 吕墨兰说道:“因为罗永寿。” 谢周说道:“罗护法?” 吕墨兰说道:“罗永寿是他的本名。” 随着吕墨兰的讲述,谢周逐渐明白这些年大罗教都发生了什么。 事情的起因还得从前任大罗教主说起。 前任大罗教主同样是支持以活人生祭金母来获取力量的邪修,在他担任教主期间,大罗教祭祀金母的情况尤其之多,虽不及早年大罗教徒人人祭祀金母的时期,但教内弟子也有超过七成都踏入此道。 后来大罗教教主惨死,以罗护法为首的一批正统大罗门徒逐渐展露头角。 再之后,罗护法现身大罗教的教主争夺战,将那些走入邪道的长老护法一一逼退。 但罗护法能力有限,逼退已是极限,他做不到把这些人全都杀死。 此外,教内修行邪道的情况极其严重,弟子众多,反扑的非常厉害,所以罗护法虽说胜出,却也没能当上教主,大罗教教主之位空悬至今,已长达十六年之久。 本来,大罗教总坛的力量比其余六大分教加起来都要强大,也控制着六大分教。 但随着总坛落入罗护法的掌控,罗护法便下令严禁总坛弟子修行祭祀金母之术。 众人不服,反抗者众多,大多被罗护法镇压抹杀,于是剩下的邪道教徒和那些被罗护法逼退的长老前 辈们纷纷去往分教发展,一边继续祭祀金母,一边联合起来和罗护法对抗。 十多年过去,六大分教相加的整体实力俨然超过总坛,就只等一个一品后期的至强者出现,一旦六大分教中能有人和罗护法对抗,那么大罗教的内部战争也必将随之打响。 吕墨兰说道:“修行之道的分歧是大问题,如果上位者可以接受,那便两者共存。” 谢周说道:“没有永远的共存。” 吕墨兰叹息一声,沉重地点了点头,说道:“因为祭祀金母,从活人身体内汲取力量的方式霸道且极端,修行起来远比正统方式迅速得多。人人都喜欢走捷径,同等天赋的两个人,没有谁能甘心忍受屈居在对方之下。” “一旦两者共存,那么长久下去,终将回到那个人人修行邪术的时代。” 吕墨兰神情严肃地说道。 谢周深知此话不假。 说到底,邪术的存在与赌博多有类似。 就像赌博最大的害处不是输赢,而是会让人否定劳动的价值,赌桌上开牌亮骰的一瞬间,巨大的财富得失会直接击碎一个人的价值观,让人在金钱中迷失自我,毕竟千万两唾手可得,谁还肯踏踏实实的劳作? 邪术同理。 没有几个人拥有像谢周这般强大的天赋。 大多数修行者夜夜冥想,都得数十年才堪破二品,一品遥遥无期。 然而邪术不需要刻苦。 甚至不需要冥想。 修行者只需要按照术中记载,将他人的力量抽取到自己体内,或者通过透支天赋和生命等各种各样的方式进行提升。 虽然有风险,虽然很容易在这个过程中迷失,但巨大的力量唾手可得,修行起来比正常的功法快捷十倍百倍,又有几人能抵抗这种诱惑?至少赵公明没能抵抗得住。 第337章 护法姓罗 “罗永寿不肯看到大罗教这般发展,当众立誓,只要他活着一天,就势必清理教中邪术。”吕墨兰轻声说道:“所以六大分教和总坛彻底对立起来,大罗教九万八千教众,至少六万人做梦都希望罗永寿去死。” 谢周一时默然,心里对那位在黑市声望极高的罗护法生出许多敬意,圣者有云:虽千万人吾往矣,说的不就是罗护法这种情况吗? 只是谢周又心有疑惑,最初时罗护法没能当上教主可以理解,但按吕墨兰的说法,如今罗护法早已将总坛控制于手,为何还不肯出任教主?如果能成功坐上教主之位,做起事来不就方便许多了吗?于是出言问询。 吕墨兰叹了口气,解释道:“因为他也发誓,只要大罗教中的邪术一天没有完全清除,他就一天不继任教主之位。” “地狱不空,誓不成佛。” 谢周感慨说道,心里对罗护法的敬佩更深,意志坚定到如此程度的人可不多见。 但同时却也有些遗憾,毕竟这个誓言立得稍欠智慧,与其说是坚定,不如说是执拗。 吕墨兰脸上露出无奈的笑容,不等她解释,门外便有一道声音响起。 “太夸张了,我没那么大的志向!” 这道声音略显沙哑,但并不显得沧桑,而是很有磁性。 声音响起的同时房门推开,来者是一个身高和焦状元仿佛,皮肤同样黝黑,但比焦状元瘦了一圈的中年男人,穿着一身黑色鎏金长袍,黑发整齐地束在脑后,显得英武到了极点。 他的神态平静而漠然,不苟言笑的同时令人心生悸意,望而生畏。 男人自然便是大罗教的罗护法。 前些天,葛桂来出售白雾丹,托罗瀚给罗护法送过一封信,要求罗护法偿还曾经欠下鬼医的人情。不 止是白雾丹,无垠剑的出现,外加贺老怪的死亡,黑市接连发生的几起大事都和多宝楼有关,罗护法放心不下,比邹若海更先来到黑市,这些天也一直居住在多宝楼。 只不过他住二层,吕墨兰住在三层,罗护法倒是想跟吕墨兰住在一起,再不济住在相邻的房间也好,但面对吕墨兰那冰寒仿佛杀人的眼神,罗护法最终还是没有那个勇气。 先前谢周来访,罗瀚通知吕墨兰的同时,也偷偷通知了罗护法。 墨兰深夜和一个男子相会? 罗护法哪里坐得住,火急火燎地跑了过来,才发现原来是那个传说中的谢周。 是的,传说中的谢周。 就连远在深山大罗教总坛的罗护法都听说了谢周的大名和长安城发生的惊变。 “你来做什么?”吕墨兰望了过来。 罗护法看到谢周自然就不着急了,尴尬地笑了笑,指着门说道:“门没关……” 吕墨兰说道:“不关就不用敲门了?” 罗护法挠挠头,干笑着不说话了。 说来无奈,在大罗教一言九鼎威压万人,令众分教恨之入骨且惧之入骨的罗护法,在吕墨兰面前却乖巧的像是情窦初开又有些羞涩的学塾书生,都说爱情会让人变得愚蠢和幼稚,这句话放在罗护法身上同样适用无比。 “青山谢周,拜见罗护法。” 谢周及时地打破房间里略显尴尬的气氛,对着罗护法躬身揖礼。 罗护法哈哈一笑,十分自然地顺着谢周递过来的台阶走下去,半开玩笑地说道:“免礼免礼,我早听闻你的大名,若说名气,在凉州界我或许还能压你一筹,可若是出了凉州,你的名字可是比我响亮得很啊。” 谢周谦逊说道:“罗护法折煞我了。” 罗护法摆了摆手,忽然对着 谢周伸出右拳,拳头周围隐有风雷闪烁。 他的动作很平静很自然,但笑容渐敛,于是显得很庄严很肃穆,也很可怕。 吕墨兰皱了皱眉,欲言又止。 谢周微怔,明白罗护法是想试探自己,他不觉得唐突,巧了,他也很想知道这位大罗教掌舵人的实力到底强大到何种程度。谢周咧嘴一笑,随后神情严肃,慢慢地抬起手臂,握起拳头,与罗护法的拳头轻轻相碰。 屋里变得异常安静,没有风,但屋内两架灯台上的十余盏烛光同时熄灭。 这份安静仅仅持续了一个呼吸,随着啪的一声轻响,谢周和罗护法的拳头分开。 吕墨兰平静地将蜡烛重新点亮。 “如何?”她询问这场试探的结果。 谢周说道:“我输了。” 这没什么不好承认,以他现在的境界,输给罗护法可谓是理所当然。 且由于自幼道心通明的缘故,谢周对力量的控制可以说是细致入微,先前他和罗护法的碰撞也证明了这一点,但他对力量的控制很快就被罗护法打散,这才导致些许力量流露,引发了最后一声音爆。 谢周和吕墨兰的目光都落在罗护法身上。 “七分力量,险胜。”罗护法耸了耸肩,他的言外之意,自然是谢周已有他七分实力。 话音落处,罗护法揽过谢周的肩膀,笑得很是开心。 “被姜御压了二十多年,今天终于在他徒弟身上扳回一城。” “您和我师父很熟?”谢周问道。 “很熟,非常熟。”罗护法笑道:“当年就是他帮我拿下了大罗教总坛。” 大罗教被归为邪教的范畴,教内鱼龙混杂,强者众多。 尤其是前任大罗教主在位时期,像罗护法这种修行大罗正统的教徒只有不足三成,实力与祭祀金 母的教徒们相比更是差距甚远,虽有罗护法一骑绝尘,但终归双拳难敌四手。若非在姜御诛杀前任大罗教主后又帮着杀死好几位邪道长老,罗护法根本没有掌控总坛的机会。 但和在某种意义上听从姜御差遣的徐老等人不同,罗护法并不接受姜御的调令,他欠姜御的人情早在多年前就已经还清。 而且罗护法一直都不喜欢姜御。 原因更是简单。 因为吕墨兰很喜欢姜御,那喜欢吕墨兰的罗护法,自然就对姜御没有任何好感。 罗护法甚至暗暗祈祷过姜御赶紧消失……如今他的祈祷就快要变成现实。 罗护法本以为自己会很快活,但是没有,他没有任何欣喜,反而觉得怅然,在得知此事后独饮了一整坛的烈酒。 姜御比他年上八岁,对当初迷茫无助的他就像是大哥一样,而且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姜御都是他的偶像,直到……他发现自己的意中人和自己一样也示姜御为偶像。 现在姜御被星君设计摊上死劫,罗护法对星君生出极大的愤怒,果断答应了葛桂的条件,便以白雾丹悬赏紫霞观弟子的人头。 “你师父的事情,我听说了,对此我很抱歉。”罗护法拍了拍谢周的肩膀。 话一出口,罗护法瞬间后悔。 如果只有谢周一人在这,他说这种表达关心的话当然没什么。 但吕墨兰也站在旁边。 房间里温度骤降,察觉到那隐含杀气的冰寒目光,罗护法打了个哆嗦,赶紧僵硬地转过话题,干笑着说道:“你刚才问我为什么不当教主对吧?还不都是当初那个誓言害的。” “说什么地狱不空,誓不成佛,我可没有那么伟大。” “其实吧,当时我就是一时冲动才立下了这么个誓言。” “可这也 不能全怪我,你想想,当你威压众人,掌控全局之后,站在总坛的最高处,当着上万人的面,哪还能保持绝对的理智?我又不是圣人,一时热血上脑,就像那些即将奔赴考场的书生们,说了些不该说的话。”罗护法这话是对谢周说的,余光却一直瞥着吕墨兰,试图用自嘲的言语来降低吕墨兰的仇恨值。 “我也知道接任教主做起事来会方便很多,但没办法,话已出口,再后悔也来不及了。若是不顾誓言强行接任教主之位,反噬之下,大罗教的内战很可能提前发生。” 罗护法说的都是事实,更是如今大罗教面临的最严肃的问题。 也正因六大分教和总坛间不可化解的矛盾,所以富贵门的卢朋才敢不顾及吕墨兰和多宝楼,直接留下那一万六千两的赎人费。 “刚才听到你说卢朋收了你一万六千两银子,这个卢朋是谁?”罗护法把话题转移到这个方向,看着谢周问道。他对六大分教了解颇多,但大罗教通过祭祀金母抵达二品的邪修足足有六七十个,他哪能全都记住,对这个叫卢朋的家伙属实是没有半点印象。 谢周说道:“天松分教的人。” 罗护法直接说道:“明天我去把钱要回来,一个赌场而已,毁了也没什么,他们还不至于因为这个跟我翻脸。” 谢周有些为难,想解释说不需要如此麻烦,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看了吕墨兰一眼。 吕墨兰说道:“不需要。” 罗护法问道:“为何?” 吕墨兰瞥了他一眼,说道:“焦状元出的钱,你还不明白他的性格?” “谁?”罗护法微微挑眉。 “焦状元。”吕墨兰淡淡地道。 罗护法愣了下,下意识地恼火说道:“你怎么还跟那个憨子混在一块?” 第338章 大义二字 罗护法当然知道焦状元是谁——那是个沉默难以交流的木头,魁梧强大难以对付的劲敌、同时也是个觊觎他心中挚爱的臭狗熊。 罗护法也知道焦状元爱财贪财,明白如果是焦状元出的钱,那么最迟今晚,焦状元就会去富贵门把钱再拿回来。这一点毫无疑问,焦状元在金钱上拥有着绝对的执拗。 但罗护法却不会把这个当作焦状元的缺点,更不会在这一点上诋毁于他。 因为罗护法也知道这个情敌的身世过往,后者的坚持和他的坚持很像,值得尊重。 吕墨兰瞥了他一眼,说道:“我跟谁混在一块,轮得到你管?” “轮不到轮不到,我这不就是随口一说嘛……”罗护法果断低头认怂,先不说这事确实是他没理,就算有理也不成啊,难不成还要跟心爱的姑娘讲道理?像他这样的聪明人,当然不会做这种愚蠢的事情。 另外罗护法心里比谁都清楚焦状元的重要性,大罗教总坛离不得他和他那几个同道,这也使得多宝楼作为总坛最重要的经济来源却无人镇守,若非有焦状元多年庇护,罗护法自己也放不下心。 罗护法必须承认焦状元的强大,以及这么些年来焦状元对多宝楼和大罗教的帮助。 当然,别指望他因此就对焦状元有多少好感,毕竟多宝楼也是付了钱的,每月八千两的数目不低,若是有人在多宝楼闹事需要焦状元出手解决,还有另外的酬金。前者出钱后者出力,自然没有谁欠谁人情一说。 随着罗护法又来上几句插科打诨,把房间里的尴尬气氛压了下去。 但姜御的事情却绕不过去。 罗护法答应了葛桂的条件,愿意通过多宝楼以白雾丹悬赏玄云子等星君信徒。 不过也只是悬赏,既 是解心头之怨,也算是偿还了鬼医的人情。 罗护法和大罗教绝不会对星君一脉的弟子出手,即使他对星君有再多不忿,也不可能去挑衅星君。来自六大分教的压力已经让他感到无比棘手,倘若再触怒星君一脉,恐怕大罗教的掌舵者就得换人了。 而且谁都清楚星君的强大,那超越品级的实力,恐怕整座黑市的杀手过去都奈何不得。 座下玄云子等人也都是一等一的高手,出了长安还好,若在长安城内,谁能杀得死他们? 相比于指望那些杀手,罗护法更好奇青山的想法,问道:“青山准备如何?” 谢周沉默片刻,轻声说道:“朝廷和观星楼都做出了很多退让。” 罗护法说道:“比如?” 谢周说道:“比如长安城南那些本来属于朝廷的山脉都被划在了青山名下,比如观星楼和紫霞观拿出十几颗百年以上的灵果送到青山,比如朝廷送来金银地契无数,比如秦将军领导的山南道军送来数十把价值连城的宝剑……比如皇帝通过内廷司对外宣布,十年内,赋予青山等同于不良人的执法权。” 罗护法说道:“然后呢,这就不追究了?” 谢周看着他的眼睛,反问道:“不然呢?还怎么追究?也没办法继续追究了。” 罗护法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青山和许多门派的传承,很重要的考量便是要顾及世间安稳,为苍生计,为天下计,为长安百万数黎民百姓计。 试想,如果青山坚持问罪星君该如何? 青山一脉和紫霞一脉对撞,道门和朝廷对撞,这是无数人都不希望看到的结果。 所以这些天其实不止有观星楼和朝廷的让步与赔罪,道门龙虎山、青城派、沂山派、北松亭、正一门、老君观乃 至儒门下的圣贤城、国子监、应天书院等都派人前来说情,希望缓解稳定姜御的情绪,以免酿下大错。 这些人的到来不能证明星君的人缘好,当然星君的风评一向不差。 如果那天姜御斩杀星君,这些人同样会去紫霞观和观星楼说情。 罗护法深知大义二字,沉重如山,足以把修行一途中的至强者都压得直不起腰。 但他还是感觉心头有一团火在烧,皱起眉头,有些恨铁不成钢地说道:“青山强者无数,便是一品境的长老都有二十多位,东方瑀的实力更是在我之上,他就没什么别的说法?” 谢周说道:“这是师父的意思。” 罗护法沉默下来,没有再说什么。 他只是在想,如果换成他是姜御会怎么做?大抵也会像姜御这样选择沉默,就算罗护法这种自认无情的人,也会对那些无辜者抱有更多怜意,何况姜御,而且从朝廷和观星楼做出的那些让步来看,确实给出了足够的诚意。 …… …… 无论白昼亦或夜深人静,龙楼内始终灯火明亮,只比多宝楼稍弱一筹。 夜深时分,龙楼的院墙前出现了一个戴着黑色铁制面具的人影,这块面具通体漆黑,上面没有任何花纹,只抠出五官的空洞,就像它的主人一样,一袭黑衣,语气微寒,就如周围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般冰冷。 看着光鲜艳丽的龙楼和不时进出的客人,听着耳边的靡丽之音,谢淮的眼中隐有不耐。 他不喜欢龙楼,甚至可以说厌恶这种地方。 因为他觉得龙楼里的男人低俗下贱,丢弃了一个男人应有的尊严和抱负,就像他和王侯、顺爷和影老等人一样,都希望王尘远离争斗,却都不希望王尘去做一个庖厨。 谢淮弹指一道 剑气探出,跃向龙楼三层某个挂着铃铛的窗口。 随着叮当的声音响动,窗户打开,谢淮的身影从原地消失,落于房内。 这里是月娘的房间,没有太多的瑰丽和奢侈,有的只是属于女子的温和与素雅。 房间内布置有阵法,隔绝了龙楼里嘈杂的声音,显得格外安静。 月娘裹着宽大的棉服,重新把窗户关上,倚靠着窗台,静静地看着眼前的谢淮。 没有人说话。 很长时间后,谢淮才打破沉默看着她说道:“不与我见礼,便是无礼。” “对啊,您是谢家家主,是杀手榜第四的无面人,我当然得与您见礼。” 月娘掩嘴而笑,没有与他争执,直接欠身施了一礼,随后如朝阳出海般干净利落地直起身子,顿了顿,略带嘲讽地说道:“就是不知桓哥见到这一幕,会作何感想。” 她口中的桓哥当然是谢桓。 也就是谢淮的父亲。 按道理来说,月娘是谢桓的妾室,谢淮理应称呼她一声二娘。 如今黑衣楼的王谢族人大多也都把月娘当谢桓的遗孀看待。 但谢淮却不承认。 因为月娘没有名分。 不是谢桓不给,也不是担心李乐萍,而是当年的谢家早已成势成骑虎,只能上,不能下。谢桓心中有忌惮,出于各种顾虑便隐瞒了月娘的存在,不过他待月娘确实是一片真心。 谢淮不肯喊月娘为二娘,从小到大他从来不与月娘亲近。 月娘也从来都不喜欢他。 这样就挺好,至少两人都不用顾忌太多的情义和面子问题。 就像现在,谢淮会直接用家主的名义压月娘一头,反过来月娘同样毫不客气地嘲讽回去。 “听说你把那两个侍女打发到对面的糕点铺里去了。”谢淮冷冰冰地说道 。 月娘说道:“我倒是想打杀她们,可这不是担心家主心疼吗?” 二人说的是曾跟在月娘身边的两个侍女,她们侍奉月娘多年,却被谢淮轻易策反。 月娘最初时对此感到意外,可仔细一想,倒也不是那么的令人意外,因为那两个侍女本身便是从黑衣楼中挑选而来,相比月娘,她们显然会更注重谢淮的意见。 去年腊月月娘返回长安祭祀逝者,适逢长安惊变,月娘极力主张施救谢周。 此事让谢淮感到恼火,便想将月娘手中的权力剥夺,于是就通知了那两个侍女。 但谢淮只是将想法告知,他并不知道月娘搭救关千云的事情,更没想到那两个侍女如此智慧或者说大胆,竟然释放了月娘擅养面首的谣言,试图用这种方法逼月娘退位。 不得不承认,这方法很管用。 但凡影老提醒的稍晚几天,谣言传得更广一些,届时就算谣言被破,月娘也没脸继续在黑衣楼的高层中待下去了。 月娘没有说谎,那天傍晚她确实是想杀了这两个侍女泄愤。 但最终她还是忍住了杀意。 因为这两个侍女并非只照顾她的起居,还能帮着经营龙XX楼,是能做实事的人才。 而且那两个侍女只是背叛了她,并没有背叛谢家和黑衣楼,她们也都和朝廷有着不可开解的仇恨,能为黑衣楼所用。 以及……月娘终究是一个念旧的人。 她心里有情有爱,面对两个亲近的贴身侍女,她做不到绝对的残酷。 还是那句话,月娘是为了帮她的桓哥正名,这是她加入黑衣楼的唯一意义。 为了做成这件事,她不介意受些许委屈,也不介意放这两个侍女一条活路。 谢淮明白月娘的心思,沉默片刻后,忽然说道:“抱歉。” 第339章 我想购买白雾丹 月娘愣了下,迟疑地看着那块漆黑如墨的铁面具,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 “你说什么?”月娘问道。 “我说,抱歉。”谢淮看着他,声音里听不出情绪,面具遮掩的脸庞同样听不出情绪,但他却是在实实在在地表达歉意,说道:“我不知道她们会用这种方法。” 月娘微微皱眉,看着他没有接话,一时间竟然有些分不清这份歉意是真是假。 月娘听到过关于谢淮的描述从来都是成熟、残酷、手腕强硬,以及关于无面人的嗜血和强大,她属实没想到像谢淮这样的人竟然还会道歉,竟然会给一个合不来的人道歉。 相信对面糕点铺的谢家信差、影老、乃至教导谢淮修行的谢三顺在这都会感到震惊。 但如果是王侯或者王尘,就一定不会对此感到奇怪。 谢淮残酷不假,手腕强硬也是真,手上沾染过许多人的鲜血。 但谢淮从来都不是毫无底线的人,也不是一个精于算计和阴谋的人。 谢淮喜欢谁、讨厌谁,大多都会直截了当地表现出来,很少藏藏掖掖。 就像他喜欢未婚妻柳心月,每逢年关他都会去往金陵,以谢家的名义往柳府送礼。遗憾的是,时至今日,谢淮仍不知道那份婚书上的名字不是自己,而是那个他最讨厌的谢周。 谢淮不喜欢月娘。 他同样毫不掩饰这一点。 但这不代表他不把月娘当人看,相反,他尊重月娘的存在。 爱情也好,亲情也罢,他尊重这种为了情感甘愿守候一生的人。 谢淮绝不会在月娘最在乎的事情上大做文章,这种诛心的做法只能用在真正的死敌身上。 虽然那两个侍女的做法他并不知情,但他为此感到抱歉。 月娘没有回话,也不知是否接受了他 的道歉,谢淮也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咱们现在还有多少可支配的现钱?”谢淮忽然问道。 “……钱?”月娘秀眉轻蹙,再次以怀疑的眼光望向谢淮,若非这块标志性的黑铁面具和面具下那冰冷的双目和声音,月娘一定会怀疑眼前的谢淮是不是他人伪装。 因为谢淮一向不管钱。 黑衣楼的钱袋子主要是以寇德昌为首的一批商人,龙XX楼以及暗影楼这些场所虽然也有数目不菲的收入,但它们存在的意义却不是为了赚钱,龙XX楼更多是庇护所和情报站,暗影楼是影老手中的一把尖刀。 谢淮看出她的疑惑,说道:“我听闻多宝楼最近得到了两件宝物。” 月娘自然早就知道了部分内情,说道:“无垠剑和白雾丹。” 谢淮微微颔首:“是的。” 月娘确定了他的意思,皱眉说道:“你想为谁购置无垠剑?” 谢淮说道:“我对无垠剑没兴趣。” “那就是白雾丹了。” 月娘若有所思,想起早些年经常和谢淮走在一起,最近几年又很少见到踪影的王尘,幽幽地说道:“据传白雾丹能够洗髓伐骨,让本来资质平庸的人成为修行天才。” 谢淮说道:“这个传闻太过夸张。” 月娘替他补充了后半句,笑道:“但既然是鬼医弟子,自然信其三分,对吧?” 谢淮说道:“鬼医之名值得信任。” 月娘说道:“你想买给王尘?” 谢淮没有否认,说道:“是的。” 月娘沉默片刻,对他说道:“这件事你应该去找楼主和顺爷他们商量。” 谢淮面具下的双瞳微微眯起,斜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谢淮在黑衣楼中能交心的只有两个人,王侯、以及王尘。 前者比谢淮年长九岁,谢 三顺不在的时候,便由王侯教导他们修行,也是王侯把他带入黑衣楼,教他诸事的处理之道。 与其说是兄长,更多时候却担任着长辈的角色,所谓长兄如父便是如此。 王尘仅比谢淮年长两岁,是谢淮最好也是唯一的朋友。 然而王尘不擅修行,天赋比月娘都不如,虽说被王侯和顺爷强行拔高到二品的程度,但想要凭他自己渡过一品完全没有这个可能。 谢淮和王侯每年都会给予他大量辅佐修行的灵丹妙药,可惜提升甚微。 谢淮还得到过血丹,可惜王尘不是关千云,关千云能够化解血丹中的斑驳并且硬抗药力的冲击,将其中的精华炼为己用,王尘无论如何都做不到这一点,谢淮也不敢让王尘服用。 道门的龙虎金丹,紫霞观的破境丹也不是没有得到过,但王尘消化不了整颗丹药的药力,便只能将丹药切割,用秘法保护药效不流失,分多次让王尘服下,效果是有,却很有限,乃至王尘的身体都产生了抗药性。 顺爷预测,如果王尘修行不辍,或许二十年后就能抵达二品巅峰,站在一品境的门槛前。 届时就能通过第二次灌顶打破壁垒,登临一品。 二十年。 太久了。 别说王尘,谢淮都无法接受。 好在王尘是个乐天派,沉醉于各种美食美景,一边游历世间,一边利用他自己的方法做着心中的侠义之事,多年以来,王尘从未表现出对于修行一道的遗憾,但作为至交好友,谢淮哪里不懂他心里的渴望和失落。 所以在得知白雾丹功效的第一时间,谢淮就想到了王尘。 同时谢淮也想找王侯和谢三顺商议此事,奈何却不知道两人身在何处。 在长安那场交锋中,王侯被李大总管打成重伤 乃至伤及根本,谢三顺被断去一臂,二人各自隐藏行踪,在完全把伤养好之前,自然不会露面,黑衣楼一切诸事都由他和影老决断。 谢淮也去找了影老。 但影老却直接表示了拒绝。 从血缘关系上来说,王尘合该喊王丘南一声四爷爷。遗憾的是,王尘和王丘南之间的关系远没有王侯亲近,王丘南毫不掩饰自己的偏心,他把王侯示作希望,对王尘却很失望,也一直都不管不问,态度非常之冷漠。 相比耗费高额的金钱去购买白雾丹,王丘南更愿意把这些钱用在培养死士上。 当初在齐郡出现的那些黑衣人,便是经由他手培养出的绝对忠诚的死士。 月娘掩嘴而笑,微嘲说道:“堂堂杀手榜第四的无面人,谢家当代家主,难道连购置白雾丹的钱都没有吗?” 谢淮瞳孔微缩,没有接话,更不会像月娘解释什么。 不过月娘倒也没有说错,他确实没有购置白雾丹的钱。 按照他的判断,白雾丹的价格不会比无垠剑更低,若是那几大豪商家族参与进来,最终超过百万两的天价都不是没有可能。当然,如今众人都还不知道白雾丹并不对外出售,而是用来悬赏紫霞一脉弟子的人头。 如此惊人的数目谢淮自然拿不出来,他拢共也就有几千两的余存。 月娘双手抱怀,说道:“谢家家主就只会关心这些小事吗?” 谢淮说道:“这不是小事。” 月娘显然和影老的看法一致,微嘲说道:“难不成比黑衣楼的未来更大?” 谢淮说道:“所以我不会去动黑衣楼的钱,只是问你,问谢家。” 黑衣楼内部的金钱运转和家族模式不同,谢淮虽是谢家家主,黑衣楼的半个楼主,但却无法调用黑衣楼的钱,王 侯也是如此,他们个人的金库与黑衣楼的资产完全分开。 当然,即使谢淮可以调用黑衣楼的资产,他也不能用这些钱去购买白雾丹。 因为这种大事势必会传出去。 黑衣楼强者众多,二品境的信差也有不少,这些人为黑衣楼效力的同时也都在努力修行。 可王尘却不是黑衣楼的人。 如果用黑衣楼的资产购置白雾丹交给王尘,绝对会让无数人感到寒心。 月娘直接说道:“没有。” “好。”谢淮微微颔首,没有再多说一句话,走到窗边把窗户推开,跃了出去。 …… …… 与肆意闪耀的龙楼相比,周围的建筑显得晦暗无比,很不起眼。 对面的糕点铺同样如此,早在暮时就关闭铺门,把门外的糕点收拾进屋宣布打烊。 在糕点铺的后厨锅炉下方有一条通往地底的密道,深处有一间隐藏极深的密室。 “咱们现在有多少可支配的现钱?” 清幽寒冷的密室内,谢淮看着糕点铺的东家,再次问出了这个问题。 东家是个五十岁左右的中年男人,穿着长袍,头发大抵全黑,但鬓间偶见霜色。 他的身材和相貌俱是普通,属于在人群中很不起眼的类型,绝不会引起过多注意。 听到谢淮的问题,东家微怔,有些尴尬地说道:“回家主,这个……您得问月娘。我这里的东西虽说并不便宜,但一个月顶天了也就千余两银子的流水。” 谢淮问道:“龙XX楼的流水如何?” 东家不明所以,迟疑了下说道:“龙楼每个月的流水应该在二十万两左右,生意好的时候应该能达到三十万两,凤楼的生意惯常比龙楼更好,应该在五十万两左右。但这只是我的猜测,具体数目……您还是得问月娘。” 第340章 兄弟也是对手 谢淮有些意外:“这么多?” 东家却摇了摇头,解释说道:“家主您有所不知,这个数目不多的。” 谢淮说道:“每月能结余多少?” 东家道:“具体不清楚,但不会很多。” 谢淮问道:“五万两有没有?” 东家微怔,果断摇头,略带苦笑地说道:“五万两?能有五千两都算不错了。” 二十万两到三十万两的流水,最后的结余竟然能有五千两都算不错? 谢淮大感疑惑,即使是他这种不通商业的人都感到不可思议。 “家主,您……您是要查账吗?”东家有些紧张地问道。 谢淮说道:“不查。” 东家松了口气,这才堆出笑意解释道:“是这样的家主,咱们在黑市这边的产业虽说不少,但大部分都是像我这种小地方,真正赚钱的就只有龙XX楼和暗影楼。” 谢淮问道:“暗影楼的流水呢?” “不清楚。” 东家摊了摊手,说道:“您知道的,暗影楼的钱都被影老拿去培养死士了,从来不对外使用,而且具体数目也只有影老知晓。” 谢淮说道:“所以龙XX楼的钱?” 东家呵呵笑着解释道:“咱们在黑市两百多号人,都靠龙XX楼养着。” 包括这间糕点铺在内都是靠龙楼养着。 毕竟糕点铺里有五个人,每月一千多两的流水扣除租金和成本后就只剩不到三百两银子,哪够他们五个人分?尤其东家自个儿还是个二品境的高手,在黑市这种地方,每个月不落个五百两他都觉得寒碜。 黑衣楼的人多多少少都和朝廷有仇,或者与王谢两家相关。 但大家也都是有家室的人,隐姓埋名加入黑衣楼,又来到黑市这种危险的地方。 激励他们走下去的除了所谓坚持,更多的还是 看得到的利益。 比如银子。 两百多号人,每个月根据龙XX楼的营收报账,少于二十万两都不够分。 众人都习惯性心照不宣地报假账,月娘早知道此事,却选择默认。 这是他们理所应得。 甚至于月娘还会“不经意”地把每个月龙XX楼的营收都告诉他们,方便他们报账。 所以东家才会担心谢淮查账,那样一来,他们所有人都得跟着遭殃。 谢淮当然不会闲得没事去查账,那等于断众人的财路,让手下离心。 他问这些是因为他不肯百分百的相信月娘,需要向其他人寻得一个肯定。 事实如月娘所说,以龙凤楼和谢家的财力根本没有购置白雾丹的能力。 谢淮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他不可能放弃白雾丹,购置不成,那么便只好重复那些毫无新意的盗贼或者抢劫手段,希望到时候拍得白雾丹的人不要太强为好,也希望顺爷和王侯能赶在多宝楼的拍卖会来临之前出关。 房间里的安静没有持续太久,谢淮忽然说道:“你找我所为何事?” 谢淮从来都没有固定的居所,但信差们自有联系他的办法。 谢淮今夜来此除去想购买白雾丹,也是因为收到了东家的信号。 东家迟疑片刻,单膝下跪说道:“禀告家主,我们……发现谢周的踪迹了。” 单膝下跪代表着尊敬和臣服,在这个时候更意味着重视。 听到这个消息,谢淮的神情凝重起来,说道:“什么时候?” “前天酉时。” 东家回答,把谢周来到糕点铺的事情全盘说出,其实也没什么可说,因为谢周的注意力明显放在对面的龙楼上,只是在糕点铺里稍坐片刻,吃了两块糕点,喝了半壶雨花茶。 说这些话时,东家的语气很沉静, 语速缓慢,条理清晰。 不过若是铺里的伙计在这,一定能听得出来,东家隐瞒了他们和谢周的交流,同时隐瞒了他们对谢周释放出的善意。 这也是不得已的做法。 在以往的认知中,谢淮是他们的家主,是前代家主谢桓留下来的唯一子嗣。 可随着事态的发展,他们忽然发现谢周好像也是前代家主的儿子。 而且通过王侯、顺爷和月娘等人的态度判断,这件事十有八。九为真。 谢淮天赋绝伦手段强硬,可谢周更是惊才绝艳,谁知道两人碰撞会发生什么样的结果? 以及,谢淮对谢周表现出了超乎寻常的关注、重视与敌意。 这是否意味着两人会争夺家主之位? 不能猜,不敢猜,更不敢站队。 东家和一大批黑衣楼谢氏麾下的成员都持有相同的意见——与两边同时交好。 他们依然会效忠谢淮,但若是面对谢周也会给予足够的善意。 此外,关于谢淮与谢周的关系,如今黑衣楼的人都倾向于两人是同胞兄弟。 谢淮为兄,谢周为弟。 尤其谢周是姜御最疼爱的小徒弟,就连紫气东来都赠与其手。 东家这些人不奢望能拉拢青山,可若是能拉拢到谢周,也必然大有裨益。 可让他们所有人都无法理解的是,多出一个兄弟而且是谢周这种强大的兄弟该是好事才对,就像家主和侯爷还有王尘之间的关系一向很好,但他为什么就是不能接受谢周呢? 东家心有疑窦,却万万不敢询问。 “起来说话。” 谢淮对单膝跪在自己面前的东家说道,面具下瞳孔幽深。 与内廷司和观星楼等地相比,黑衣楼的情报渠道要狭隘太多,相比天机阁更是远远不如,推迟一个多月才得知谢周来到黑市的消息。 这是因为随着内廷司对长安黑衣楼成员的血洗,黑衣楼的信差们九成都撤离长安,当然更大的原因在于黑衣楼高举着昔日王谢的大旗,对朝廷而言,比那些邪教更难以接受。 毕竟邪教最多祸害一方,可若是黑衣楼大势已成,掀翻的恐怕是整座皇朝。 谢淮看着跳动的烛光,神情凝重问道:“他为什么会来黑市?” 东家说道:“我们还在查。” 谢淮说道:“可有派人盯着他?” 东家心中苦笑,拱手说道:“倒是让人关注了他的行踪。” 这句话的言外之意自然是没有派人去盯谢周,这不是得罪不得罪的问题,也不能怪他们做事不严谨,而是道心通明者对周围视线的感知力堪称恐怖,可谓观察便会暴露,就连秦家兄弟都无法盯紧谢周,何况他们这些信差。 谢淮深知谢周的能力,自然不会在这种事情上怪罪,双手负在背后,沉默片刻后说道:“把你知道关于他在黑市的所有事都说一遍。”话音微顿,补充道:“任何都不要漏。” 东家不敢怠慢,认真地将这些天收集到关于谢周和无名药铺的事情讲述了一遍。 说着他还取出从北十九巷收集到的、谢周给病人写的两份医嘱。 医师?谢淮眉头蹙起。 他当然知道谢周在青山通习五术,后者在齐郡城使用过符箓和追踪之术,在长安展现过高超的阵法水平,同时驾驭几道剑光,被公认为剑域雏形。如今又在医术上崭露头角,这足以证明他在这些个领域都有很深的造诣。 谢淮接过东家递来的医嘱,视线被黄纸上的字迹吸引。 许多医师习惯用随心所欲的字体书写医嘱,字迹潦草,落笔放肆,鬼画符一般,带着极强的个人风格,让人很难看得明白。若是 轻易便能看懂,人们甚至会怀疑这个医师的医术不行,但谢周写的医嘱却并非如此。 谢周用的是正楷,形体方正,笔画平直,末端略窄,带着些许如剑般的锋锐。 谢淮不擅书文字画,但见多识广,眼光自然绝佳。 他不得不承认,谢周的字写得极好,他甚至能通过这两份医嘱判断,谢周没练过字。谢淮能想象的到,谢周是把笔当剑,把写字当出剑,剑气化风,剑锋为骨,自然堂堂正正。 所谓全才,便是如此。 谢淮沉默下来,一直沉默了很长时间,面具遮掩下的脸庞看不出情绪。 但他知道,自己心里生出了些许挫败感,乃至有些自惭形秽。 谢淮很快控制住这些情绪,示意东家继续说下去,当听到元宵的存在后,和徐老等人的反应一样,谢淮嘴角勾出一抹冷笑,自寻破绽,真是多余的温柔和仁慈。 谢淮毫不怀疑若是谢周的身份暴露,那么元宵一定会成为无数人的目标。 但谢淮自己绝不会这么做,更是连这么做的想法都没有一丝一毫。 他希望谢周去死,但他绝不会使用这种方法对付谢周。 他是个杀手,他不惮于偷袭、用毒、用计等诸如此类阴险的方法,但这些方法只能针对于个人,他有着自己的底线,诛灭仇敌可以,可如果在这个过程中牵连无辜,便是不该。 他修行着谢家心法,传承着来自于谢家的剑道,就像谢氏黑剑一样沉稳而内敛。 在永仪六年之前,谢氏黑剑还代表着权贵、荣耀和正义。 尽管时过境迁,但某些刻在骨髓里的东西不能丢,那是他们身为贵族的骄傲。 “继续。”谢淮说道。 东家便继续讲述,不多时便讲到昨天杨丰收被困富贵门,谢周被人喊去搭救的事情。 第341章 谢淮的路 东家所知的这些东西都是从北十九巷的租户们打听拼凑而来。 因而他的讲述中并没有提及应天机、贺老怪与邹若海三人,虽则无垠剑与贺老怪之死闹得沸沸扬扬,但包括东家在内,九成九的人都不知道这些事件中还有谢周的参与。 谢淮沉默地听着他的讲述。 东家看着谢淮露在黑铁面具下的双眼,想要从这双眼睛里看出些什么,可惜没有。 谢淮惯常用面具遮掩所有的神情,而他的双眼也惯常平静。 也只有王侯和王尘能够从这双平静的眼眸里看出些不一样的东西,其他人哪怕教他修行的谢三顺都没有这种能力。 东家有些担忧,试探性地问道:“家主,您要对谢周动手吗?” 这担忧不是捧哏作派,更不是阿谀奉承之言,而是真真切切。 毕竟谁都知道,谢周在长安连破两境,如今已是一品中期的强者。 而谢淮,据说仍处在二品巅峰。 这其中的差距宛如天堑般不可逾越,谢淮现在去找谢周,与寻死无异。 所以在这种情况下,谢淮要杀谢周便只能借助黑衣楼的力量,那样一来,意味着黑衣楼谢氏的平静将被打破,他们所有人都将被逼着站队,月娘和顺爷等人暂且不提,青山和姜御等一系列的潜在问题就足以让人昼夜难安。 而且东家也担心谢淮。 万一谢淮死了怎么办? 他们可不想再换个家主。 东家等人愿意尊重和追随谢淮不止是因为他的身份,更重要的原因在于他确实是一个合格的领袖,从黑衣楼看似舒缓怠惰、实则极有秩序的日常管理中就能看出他的统驭之道。 虽说这其中更多是王侯的功劳,但黑衣楼的人都知道,早在两年前王侯就将九成的心思放在了修行上以求突破领 域,真正统御黑衣楼的人也随之变成了谢淮。 谢淮在以无面人的身份出场时,常常与暴虐、嗜血这些词汇粘连。 但那只是外界对无面人的恐惧所致,毕竟无面人排在杀手榜第四,所有人都愿意把那些值得畏惧的形容盖在他的头上。 东家这些人都明白,谢淮不是那样的人。 他们尊重谢淮,谢淮反过来给予他们应有的尊重,解衣衣我推食食我虽说有些夸张,但只要他们不触犯原则性的错误,谢淮便不会苛求他们太多,而且谢淮身上没有上位者的架子,为谢淮效力,他们不必有卑躬屈膝的感觉。 谢淮明白这些人的顾虑,说道:“不必担忧,做好你们自己的事情。” 东家暗叹一声,有些犹豫,心里有些话不方便出口。 谢淮沉默片刻,忽然说道:“我向你们保证,无论我与他如何,不会让你们为难。” 东家愣了下,那些心里话不必出口了,释然地一笑,掀起前襟,拜倒在地。 …… …… 沿着北十九巷一路到头能看到一大片石灰岩,溶洞天然而成,地势偏高,凸起怪石无数。 谢淮立于某块怪石上,目光穿过粘稠如墨的夜色,望着前方的北十九巷。 街道两边灯火俱灭,深夜的北十九巷很空旷,死寂一片,这是黑市的常态。偶有微风卷起街上的灰尘,在半空中跳上几圈怪异的舞蹈后跌落别处,显得是那般凄凉。 黑暗中某处忽然亮起灯光,随后有轻微的男女声响起,谢淮知道那里便是七色天的瓦舍所在,而瓦舍对面便是谢周所在的无名药铺。 谢淮当然不会在最近这些时日去找谢周,正如东家所想,如今的他尚未突破一品,谢周却已是一品中期的强者,若是在此时相遇,哪怕手段尽出他 也没有半分胜算。 这真是让人挫败的事实啊。 谢淮叹了口气,很快调整心态,抹除掉这方面的顾虑。 他承认自己在很多领域中都远不如谢周,但至少在剑道上还有与之相斗的空间。 是的,哪怕如今的谢周已经领先他两个境界,谢淮仍觉得自己在剑道上的天赋不弱谢周。 原因很简单,早在去年齐郡和谢周一战过后,他就有了突破一品的能力。 换句话说,如果他愿意,随时都可以登临一品,比如就现在,就站在这块怪石上。 他不肯突破自有他的原因。 谢淮转而望向黑暗深处,那里夜色更浓,距离更远,即使他的视线都无法抵达。 但他知道,那里是出入黑市的地方,那里有一座宛如墓碑般的石碑。 石碑表面空空如也,周围藤藓丛生,有个人蹲坐在那里已接近十年。 那个人被称为黑市的守路人或者守夜人。 去年冬月,关千云化名王尘来到黑市,就在谢淮即将杀死他的关头被诸葛贤救走。 作为回报也作为交换,谢淮得以传承守夜人的剑道。 守夜人的剑道名为七情,七情剑的七情,司徒行策的七情。 守夜人手中那把养了很多年、沾满泥垢却不改锋锐的剑便是七情惧之剑。 其名慑神,震慑心神的慑神。 七情剑道与人的情绪和心魂息息相关,慑神剑诀亦是如此。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谢淮很适合执掌慑神剑,无面人的威名以及谢淮那绵长厚重却又隐带着晦暗压抑的剑意非常贴合守夜人的剑道。 谢淮之所以不肯突破便是因为这方面的原因,这么些天,他一直跟随守夜人的身边,他要将守夜人和谢三顺的剑道合为一体,融其意而忘其形,走出一条独属于自己的道路。 这便是他的底气。 …… …… 黑市的夜晚阴森而冷酷无情,尽管北十九巷无比安静,别的地方却总会有刺耳的声音打破这份安静,有时是爆炸的轰鸣,有时是刀剑的碰撞,有时是恐惧的求饶,有时是死亡来临前的尖叫,这些声音往往同时出现。 谢淮循声朝西方望去,感受着那道堪称恐怖的强大气息,心想这又是谁? 他没有过去一看的想法,最初来黑市的那些天他确实像个好奇宝宝一样,每次有战斗发生都习惯性地赶过去,现在不会了。黑市的战斗太过频繁,强者们的出手总是果断而迅捷,常常不等他赶过去战斗就已经结束,而那些弱者之间的战斗,即使看了也没有任何意义。 无名药铺。 谢周从冥想中睁开双眼,感受着从西边传来的气息,知道是焦状元出手了。 焦状元要拿回属于自己的银子,并且拒绝了谢周与他同行。 理由是谢周的身份既然是医师,那就不能参与太多暴戾之事。 这理由很有道理,不过谢周总觉得焦状元是担心他分那一万六千两的银子。 让谢周没想到的是,焦状元何至于弄出这么大的动静,足以被黑市中所有强者察觉? 谢周还是没有过去,因为他察觉到战斗已经结束,焦状元已经离开。 …… …… 西六巷,富贵门。 厅堂的灯火依旧如白昼时那般明亮,但沉醉其中的赌徒们却都神色慌张地从里面逃离而出,各自朝着自己的来处奔去,其中不乏有人偷偷顺走许多赌场的筹码和银票。 赌场的打手们没有去追,任由赌徒们哄散,在管事的带领下战战兢兢地赶去后院,来到那座类似于货栈的木制建筑前。不对,此时已经没有那座木制建筑了,眼前只剩一 片废墟。 看着这个画面,便能推想出,先前那一刻的交手,是怎样的惊天动地。 废墟中站着五个人,每个人身上都流露着让人畏惧的恐惧气息。 富贵门的卢当家躺在破碎的虎皮座椅上,浑身是血,神情恐惧,裤裆处一片潮湿。 另有一位不知来路的妇人半跪在他的身边,右手紧握着一把铁刀支撑身体。 妇人的半跪不是跪,更不是臣服,而是硬扛了焦状元一记重剑,唇边有鲜血渗出。 打手们不认识这位妇人,眼神却一个个不自觉的被妇人吸引。 因为妇人是那般妖娆。 尽管她的脸颊不算美丽,眼角也有皱纹生出,但却丝毫不改她的风情。她的眼睛那般妩媚明亮,胸是那般挺,腰是那般细,单薄衣衫下一双修长的腿是那般光滑笔直。 唯有上了年纪的管事没有被妇人吸引,想去搀扶自家的卢老大,却被卢朋一个眼神轰开。 卢朋顾不得被吓到失禁的屈辱,顾不得身上的伤,连忙跪到妇人的面前。 “请教主恕罪,还请教主恕罪,属下真的不知道……”卢朋以头抢地,痛哭求饶。 管事心中一惊,打手们更是迅速收回视线,低下头,恨不得把脑袋埋进土里。 谁都没想到,眼前的女人,竟然是他们天松分教的教主…… 那么站在不远处的其余五个人,应该也都是大罗诸分教中的强者。 教主是卢朋请过来的,卢朋收了多宝楼的钱,自身又没有和多宝楼对垒的资格,所以在谢周等人离开后立刻就去禀告了教主大人。 妇人便跟着卢朋来此坐镇,等着多宝楼的人上门,她不介意顺手削弱总坛的实力。 虽说他们不知道焦状元的为人和性格,但他们早猜到焦状元会来。 因为他们都是邪教弟子。 第342章 六大分教 邪教弟子有着自己的一套行事规矩。 这套规矩简单概括为四个字便是不讲规矩。 换做是他们送出去一万六千两,也一定会转过身再把钱抢回去,焦状元拿钱时那心疼的表情更是让卢朋无比肯定。 卢朋确实等来了焦状元。 让他没想到的是,这个白天一声不吭,被他用骂为狗熊的壮汉会如此强大。 对方一记重剑就将教主击败,若非其他几位教主及时来援,他们很可能命丧于此。 卢朋无比后怕,他想不明白白天时自己是哪来的勇气,更明白自己捡回了一条命。 妇人没有降罪卢朋,望着多宝楼的方向,眼中燃烧着仇恨的烈火。 卢朋顾不上换条裤子,把教主等人领到赌场前面的某个厢间,屋里有用来围困赌徒们的阵法,这个时候充当起隔音的作用。卢朋自是没有进门旁听的资格,带着手下守在门外。 既然是赌场的房间,里面自然少不了赌桌。房间里正中间放着一张常见的圆角方形木制赌桌,绿底红面,上面盖着一块比桌子宽大许多的黑布,边缘下垂。庄家的位置正对房门,下方是粗壮的桌腿,隐藏着其间的小巧机关。 众人各自落座,他们的视线都扫过庄家所在的主位,却没人坐在那里。 他们目前是合作者,不过等除掉罗护法之后,自然会变成竞争者。 “第一个问题。” 天松分教的教主大人坐到赌桌左侧那个与庄家相邻的位置,对众人说道:“刚才那个人是谁?多宝楼从哪找来这么一个强者?” 妇人姓姚,没有几个人知晓她的原名,自从通过祭祀金母娘娘登临至一品境界后,她感恩金母娘娘垂怜,从此便改名“姚姬”。 姚姬,或者说瑶姬,本是神话中金母娘娘的女儿,亦是世人熟 知的巫山神女,素以美艳绝伦、温婉娴雅着称。 妇人称得上诱惑,却算不上美貌,与温婉娴雅几字更是沾不到边。 罗护法和信奉金母的大罗正统门徒对她敢自称姚姬感到可笑,与其大言不惭,不如用先前废墟中卢朋身下的那一团液体照照镜子。 天松分教却没人敢这么想,教中敢诋毁她的人都被用作了祭祀金母娘娘的祭品。 焦状元到底是谁? 面对姚姬的问题,房间里很安静,没有人接话。 包括姚姬在内,他们六人中有四人都曾在总坛修行,在罗护法得势后被迫逃离。 他们当然想回归总坛,从罗护法手中夺回大罗教的权柄。 所以他们对总坛的强者如数家珍,总坛拢共是有四个一品境的强者,其中罗护法一品后期,其余三人都在一品中期。 吕墨兰不计算在内。 众人皆知吕墨兰是被强行拔高到了不属于她自己的高度,虽说境界足够,战斗能力甚至还不如那些经验老道的二品修士。 “应该是多宝楼请的外援。” 坐在她身边的男人说道,男人的长相并不讨喜,身材矮小精壮,脸上蓄着杂乱宛如灌木丛一般的胡须,眼睛很小还装模作样地眯了起来,看起来仿佛觅食的老鼠一般让人嫌恶。 男人姓王名闾,因为常年的心狠手辣就有了个阎罗王的绰号。 王闾也是被罗护法逼出总坛,但和姚姬等人不同的是,他修行的是大罗正统。 无论他多么凶狠,但不可否认,他素来排斥以活人生祭的方式修行。 他和罗护法的矛盾主要在于前任教主。 王闾是前任教主最信任的下属,在前任教主死后,自是被罗护法针对排挤。 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王闾因此和姚姬等人抱成一团,好在虽然他自己 排斥祭祀金母的修行方式,倒也能接受其他人用此道修行。 “多宝楼财大气粗,请来一些强大的外援也在意料之中。” 来自陇山分教的程长老说道。 “一些?你把一品后期的强者当成什么了,想请就能请?” 姚姬大怒反驳,她本就脾气暴烈,被焦状元一击所溃更是让她心里的怒气积累到了几点,沉声道:“多少豪绅富商都请不到这种级别的高手,多宝楼凭什么请到?” 都是惯居高位掌管一方势力的大人物,姚姬脾气不好,程长老的脾气又哪里算得上好? 听到姚姬怒斥的口吻,程长老当即冷笑回怼:“也许人家多宝楼出的钱更多,况且这里是黑市,强者的数量哪里是外界可比?” 姚姬眯眼呛道:“老娘给你十万两,你去请个一品后期的强者过来给老娘瞧瞧?” 眼看气氛变得有些紧张,王闾哈哈笑着站了出来,照常和起了稀泥。 “别吵别吵,程长老少说两句,姚姬也消消气,都是圣教同枝,怎能伤了和气。” 程长老和姚姬都沉默下来,卖了王闾这个面子。王闾笑道:“现在的难题不在于这个一品后期强者的身份,他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到底是多宝楼所请,还是总坛所请?是暂时为他们所用,还是能算作他们的人?” “多宝楼即将有重宝拍卖,值此关头,花重金请强者护佑不奇怪。” 说话的金城分教的教主。 金城教主是在座六人中最接近一品后期的强者,其人须发皆白,穿一身素色长袍,说起话来沉着缓慢,看起来就像儒门书院里德高望重的大前辈,非常值得信任。 但在场众人、就连脾气暴躁的姚姬都不敢对他有半分不敬。 因为金城教主的修行天分是在座最差,能有 如今的境界,全靠着当年他假意投诚金城郡那个最大的地下帮派,却暗地里在帮派总部布置祭坛,在帮派庆典当天将三千多名帮众尽数祭于金母。其用心之阴险,计谋之毒辣,手段之残忍,震惊整座凉州。幸在那个帮派也不是好东西,此事被归为邪道相争,加上金城教主蛰伏多日,才逃过天下正道和朝廷的审判。 “这种级别的强者没道理归属总坛。” “应该只是暂时请过来坐镇。” “我也认同这个观点。” 众人纷纷表态。 谁都不相信大罗教总坛会有第二个一品后期的强者,也不敢往这个方面想。 毕竟一个罗护法就让他们头疼了十多年,如果再来一个,他们还怎么和总坛斗? 金城教主右手搁在赌桌上,敲了几下,说道:“不要忘了咱们此行的目标。” “白雾丹。”王闾说道。 “找到白雾丹的主人。”程长老说道。 “既是炼丹,自然不止一枚,等抢到手后咱们再分便是。” 金城教主说道:“洗髓伐骨,重塑造化,这是咱们对抗罗永寿最好的机会了。” “说得倒好!” 姚姬冷笑着打断众人的对话,毫不客气地泼了一盆凉水,沉声道:“你们就不怕这是罗永寿的奸计?万一他联合今夜此人,等着咱们上门怎么办?若是掉进他们的陷阱,届时在座几人,谁有把握一定能活着离开?” 程长老当即怒上心头,就要反驳。 王闾忙拉着他的胳膊去劝。 金城教主倒是不慌不忙,看着姚姬问道:“照你说该当如何?” 姚姬环视一圈,幽幽地说道:“最近总坛和七色天闹得很凶,贺老怪虽说死了,但我听说,邹若海却是来了黑市。” 房间里安静下来,很长时间都没人说话。 谁 都听懂了姚姬的意思。 ——他们可以与七色天合作。 问题在于,尽管大罗教和七色天一者在北一者在南,但双方积怨已久,不仅在黑市中斗得厉害,在外界也发生过两次大范围的约战。早些年大罗教内斗激烈时,邹若海还带着七色天的几大长老千里奔袭大罗教,杀死了三十多个二品教徒和两个一品境的长老,他们与邹若海之间的仇怨,不比和罗护法的仇怨少。 程长老沉声提醒道:“你可不要忘了,七色天也是咱们的仇人!” 王闾心中凛然,也有些不悦地说道:“与邹若海合作,就不怕与虎谋皮?” 姚姬呵呵笑了几声,忽然说道:“七色天是仇人,那青山如何?” 众人皱眉,这还用问? 青山自然更是仇人。 姚姬重重地拍打在赌桌上,寒声说道:“七色天和邹若海是敌人,这件事我没忘,但你们是不是忘了,当初如果不是姜御帮忙,他罗永寿凭什么把咱们逼到这种地步?与仇人合作,这种事可是他罗永寿开的先河!” 赌桌旁各大分教的执掌者皆是无言,各自脸上没什么情绪,却都在思索姚姬的提议。 不得不承认,这提议确实有几分道理,借邹若海的手他们不难压总坛一头。 可他们此行的目的是白雾丹,即使找到白雾丹的主人,能获取几颗白雾丹?怎么分?如果邹若海反水怎么办?到时候谁能压得过邹若海?这些都是严肃且需要思虑的问题。 依然是金城教主打破沉默,说道:“今天就到此为止,此事下次再议。” 说完这句话,金城教主便走出了屋子。 王闾和程长老等人各自离开。 唯剩姚姬看着最后离开的王闾关闭房门,脸上浮现出嘲讽的笑容。 好谋无断,活该一辈子抬不起头。 第343章 少女心思 夜晚很快过去,街上灯柱点亮,新的一天从元宵的背书声里开始。 半个时辰后,老杨照常敲开药铺的门,给元宵端来一碗肉汤,三个馒头,一块冰糖。 和往常不同的是,老杨今天没有再去逗弄背书的元宵,没有去揉皱少女的头发,更没有半句的玩笑话。 他只是安静地把饭菜放在桌上,把冰糖用一块布包着放在碗边,然后沉默地离开。 他始终沉默,低着头,不敢左顾右盼,因为他担心看到旁边的谢周。 一向有些自来熟的老杨,就像是第一次踏进药铺,竟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临出门的时候,他忽然站住脚步,强笑着对谢周点了点头,又迅速低下头走出药铺,本来就有些驼背的他驼的更厉害了。 元宵自然注意到了老杨的异样,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她知道这是因为杨丰收。 昨晚老杨背着杨丰收回到肉铺时,元宵还没有睡着,她听到了老杨夫妇间的对话,也听到了老杨夫妇抱在一起痛哭。 老杨夫妇自知这是家丑,无论啜泣还是交谈都把声音压得很小,即使黑市的普通民房毫不隔音,街坊邻居们也不可能听到。 按道理来说,元宵也不该听到,但她就是听到了,而且听得很清楚。 不知从何时开始,元宵发现自己的视力 越来越好,听力越来越强。 她把这些变化告诉谢周,谢周解释这是身体变好的缘故,实际上却是谢周将丹长老给予的灵丹分多次融进她的肉汤里,又多次趁着她熟睡时帮她梳理经脉,就像王侯等人照顾王尘那般,尽可能的为元宵打下修行基础。 总之,元宵听到了夫妇间的对话。 她听到杨丰收被人砍掉了三根手指,欠下了富贵债。 她还听到为了赎杨丰收,自家掌柜出了一万六千两的银子。 当听到这个数字时,元宵和老杨媳妇一样,被吓得几近窒息,在听着老杨媳妇连续几次的确认后,元宵也终于确认自家掌柜竟然出了一万六千两才赎回杨丰收。 不是五百两,是一万六千两。 掌柜白天很少离开药铺,晚上却很少留在药铺,元宵知道自家掌柜低调而神秘。 不过这并不妨碍她嫌弃自家掌柜花钱太大手大脚,不懂节约。 所以元宵知道,药铺里连五百两都拿不出来,她何曾想过掌柜转头能拿出一万六千两? 那是何等数目啊? 如果是大额银票可能就是薄薄十几张,但如果是银锭,恐怕整张床板都塞不下。 少女以前是个假小子时总会把身上的钱藏进裤裆,如今她开始把钱塞在床板下面,听说大块银锭都会反光,那如果把银子在床板上 铺一层,整间屋子会不会都亮堂堂的? 如果睡在银子上,会不会觉得硌得慌? 不会不会,银子这种东西怎么会硌人呢?一定会很舒服才对。 不过那是掌柜的银子,掌柜能答应自己把银子藏在床板上吗? 应该会答应的吧,如果不答应……不对不对,她才是药铺里管钱的那个! 掌柜就知道花钱,哪里管过钱了! 她就是要把银子铺在床板上! “哎哎哎,瞎想什么呢!” 元宵连连晃晃小脑袋,把那些不切实际的财迷思想赶走,看向自家掌柜。 让少女感到开心的是,她觉得掌柜越来越好看了,她不仅可以白天盯着掌柜看一整天,晚上睡觉了还能在梦里再看上一整晚。 可让元宵不开心的是,她觉得自己越来越看不懂自家掌柜了。 有时候看着掌柜的眼睛,她会觉得自己在仰望一片星空。 明明就在触手可及的眼前,可又仿佛在极高远的地方,怎么都触碰不到。 那些担忧再次从她的心底浮现,元宵逐渐开始害怕离开黑市的那一天。 在被掳来黑市的时候,元宵无时无刻不想着逃离这片黑暗,可现在她已经不这么想了。 不是因为习惯、更谈不上喜欢这片黑暗,她从始至终都对黑市没有半分好感。 而是元宵有种直觉,她觉得 等离开黑市的时候,便是她和掌柜分别的时候。 她很多次都觉得掌柜的离她很远,怎么追都无法追上。 所以她才无比渴望修行。 如果她能修行,能修行得非常厉害,她应该就能永远地跟在掌柜身边了。 元宵不奢望追上掌柜,她也只是想跟在掌柜身边,哪怕永远的留在这片黑暗里。 就像她前些天说的那样,她喜欢自家掌柜,很喜欢、很喜欢。 少女的情感由不得人,自由得像是春天的风,本该堂堂正正,真挚且热烈。 可到了元宵这里就不一样了,风安静下来,她也安静下来,相处的越久,她越不敢将这份情感流露。掌柜答应过她,不会骗她,更不会抛弃她,可是明明她和掌柜之间越来越亲近,她却觉得这段距离在变得遥远。 她又开始患得患失。 也许这就是少女心思,也许这就是书中所说的多愁善感? 便在这时,谢周的视线望了过来。 元宵顿时有些紧张,不敢再想,连忙把小脑袋埋在碗里,喝了口汤,笨拙却不突兀地重新把话题转到老杨身上,小声说道:“掌柜,我昨夜听老杨说你们赎人用了一万六千两。” “是的。”谢周笑了笑,指着西南方向说道:“多宝楼出的钱。” “那咱们还要还吗?”元宵的小脸顿时紧张起 来,很是担心的问道。 “当然要还。”谢周说道。 “啊……” 元宵苦兮兮拖起长腔,心里睡在满床银子上的美梦还没开始就宣告破碎,碗里的肉汤也不香了,放下饭碗,苦着小脸掰起了手指头。 药铺上个月入账八百五十七两,如果他们不吃不喝不交租金不交保护费,大概五、十、十五……二十个月就能还清了。可如果吃吃喝喝交租金交保护费……好吧,这着实超出了元宵的算学水平,她只有十根手指头,算上掌柜和筷子也才二十二根,完全不够用。不对,元宵心思忽动,还得算上老杨! “那得让老杨和咱们一起还!”元宵咬着银牙,很笃定地说道。 可说完就有些泄气,弱弱地说道:“要不要我去问问老杨他们……一个月能赚多少钱?” 谢周忍俊不禁:“好啊。” 元宵果断起身,气势汹汹地走到门口,却连开门的力气都使不出来。 “掌柜。” “嗯?” “要不等我吃完,送碗的时候再去?”元宵转过身,不好意思地说道。 “好啊。”谢周笑道。 元宵却没有赶紧把饭吃完,吭哧着说道:“那要不……你去?” 谢周说道:“不是你提出来的?” 元宵想了想,说道:“就是因为我提出来的,所以才需要你去嘛……” 第344章 二月十六 谢周笑骂道:“扭扭捏捏不像话,以前那个倔强霸道的假小子呢?” 元宵说道:“跑丢了。” 谢周笑问道:“那要你何用?” 元宵仰着小脸想了想,很认真地说道:“掌柜的你前天骂我是饭桶。” “嗯?” 谢周不明所以,心想这是要翻旧账了? “你大前天说我朽木不可雕也!” “你大.大.大前天说我脑子里装的都是水,一摇就冒泡!” “你大.大.大.大前天说世界上怎么会有我这么笨的人!” “你大.大.大.大.大.大.大前天还说我是猪!” 元宵越说越理直气壮。 谢周的脸越来越黑,心想果然在翻旧账。 如果方正桓,关千云,燕清辞等那些熟悉谢周的人在这,一定会对这场面大吃一惊,因为在他们的印象中,谢周的脾性很好,几乎从不动怒,这些怎么听都不像谢周会说的话。 问题在于,当教导元宵的时候,谢周表示再好的脾性都是白搭。 元宵背书尚佳,算学则是一个煎熬,当谢周把最基本的算学公式换着花样说了十几遍元宵还是理解不了的时候,那种从骨髓里燃烧出的无名之火便是连谢周都遏制不住。 难怪私塾先生们总是白头,就算换佛祖来,祂也得气得头顶冒烟。 元宵说道:“既然我笨,那这种涉及钱的事,当然得掌柜你去了!” 谢周看着叉着腰不知道在瞎骄傲啥的元宵,重重地叹了口气,心想你还知道自己笨啊? “这又是哪来的说法?”谢周轻笑道。 “我不管!”元宵理不直气也壮。 谢周忍俊不禁,招招手示意元宵坐回来,说道:“吃你的吧!” 元宵说道:“不去找老杨了?” 谢周说道:“不去了。” 元宵喔了一声,乖巧地坐 回桌子旁边,神情复杂地抱起汤碗。 她当然明白谢周话里的意思,这意味着放弃了老杨欠下的这笔钱。 元宵知道老杨的苦累,也知道老杨还不起,可这些压力凭什么让自家掌柜承受? 但既然掌柜发了话,元宵自然也不会多说什么,忧心忡忡地抱着饭碗,牙齿吭哧吭哧地撞在碗沿上,心想总不能真要还上好几年吧? 听说吕仙姑和掌柜是亲戚,那应该不会收利息的吧……咦惹,如果还好几年,那是不是意味着她能跟掌柜在一起很久很久了? 元宵的心思就宛如天上的云,纯净而漫无目的地飘荡着。 很快把肉汤喝完,元宵把空碗端到隔壁,回来从抽屉里小心翼翼地取出前天谢周买来的糕点,从里面取出两块,想了想又放回去一块,把剩下的一块分成两半,小的那块塞进嘴巴里慢慢品味,大的那块递给了谢周。 谢周摆摆手示意自己不吃,用很舒服的姿势窝在椅子里,双手叠在脑后,懒洋洋地说道:“怎么,现在连两块点心都不舍得吃了?” 元宵苦着脸说道:“以后都得还钱,肯定不能再买,当然得省着点吃。” 谢周有些好笑,正准备说些什么。 元宵忽然看到桌边有个廉价木盒里装着一盒没见过的药材,外形圆绿,像是比较粗壮的松针,通体紧直,尾部带着白毫,拽过盒子看了看,好奇问道:“掌柜,这是什么药?” “不是药。”谢周抬眉看了一眼。 “那是什么?”元宵满脸疑惑。 “雨花茶。” 谢周坐直伸了个懒腰,前天在糕点铺中喝的那碗热茶唤醒了些许故乡情怀,昨日去多宝楼找吕墨兰时,看到屋里有半盒茶叶,顺手就带了过来,指挥道:“去后院把水壶拿来,趁着这会儿没人看病,正好 教教你煮茶。” 元宵恍然,心想原来是茶叶啊,可下一刻她就蹙起眉头:“这雨花茶贵吗?” 谢周随口说道:“外面也就是几钱银子,在这边的话,估计得三四十两。” “三四十两?这些破叶子能卖三四十两?他怎么不去抢?” 元宵不自觉地提高音量,尖声喊道:“那还喝什么喝!皇帝喝的不敢卖这么贵!” 谢周好气又好笑,卷起一张纸敲在少女的脑袋上,教训道:“真是掉钱眼里了,放心吧,没花钱,从多宝楼拿的。再说了,皇帝喝的可比这玩意儿贵多了,真是大惊小怪!” 听到没花钱,元宵才松了口气,把纸棍子拍开,清秀的小脸上好生不满,看着谢周说道:“谁让你总乱花钱。你都不知道,这一个月你都花七百多两了,咱们最多的时候一天才赚五十多两,这还不算药钱租金和保护费,这些点心长得好看倒也罢了,最亏的就是那两串糖葫芦,几文钱的东西也敢卖二十两……” “停停停!”谢周满脸无奈,连忙阻止了元宵的碎碎念,合着这丫头片子是跟钱过不去了,看来有必要透露些许家底给她,便说道:“还记得上个月那个老人不?” 元宵当然记得,板着脸说道:“那老家伙不是好人。” 除去刺杀谢周这件事以外,从各种意义上来说,应天机都算得上好人。 无论教书育人,还是解惑指路,应天机一辈子行过无数好事。 之所以刺杀谢周,也是因为他在参悟天机的过程中从谢周身上看到了一片浓郁之血色。 所以应天机是在践行他心中的正义,如果那天不是他拼着受到反噬也要收手,元宵今日也就没办法健健康康地站在这里了。 谢周叹了口气,没有为应天机辩解,说道:“他那根拐杖落 在了咱们这里,我送去了多宝楼拍卖。” 元宵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满是疑惑:“那玩意儿还能卖?值钱吗?” “值钱。”谢周说道。 “值多少钱?”元宵半信半疑。 谢周想了想说道:“够咱们还多宝楼的债,剩下的还够咱们花个几十年。” 元宵瞪圆了眼睛,小嘴微张,瞠目结舌,看起来可爱极了。 还完债还够花几十年……那得是多少钱啊?她好像又能躺在银子上睡觉了。 可不等美梦持续多久,元宵忽然一个激灵,发现事情的重点好像不该放在银子上。 一根拐杖,足够他们大手大脚的开销一辈子,其中的价值自然不可估量。 那么,当初那个老人到底是谁?他怎么肯花费这么多钱打造一根拐杖呢? 元宵不傻,她猜到那个老人一定是很厉害很厉害的大人物。 那么能把老人逼退,还能把老人拐杖留下的自家掌柜,也一定是很厉害很厉害的大人物。 记得她来药铺的第一个夜晚,掌柜告诉她,自己姓谢。 元宵脸色发白,想着那些早已传遍黑市的传闻,再看看坐在椅子里眼神发亮,等着教自己煮茶的掌柜,好像明白了什么。 掌柜真的是那位吗? 元宵不敢肯定,可回想与掌柜相处的种种细节,她发现这种可能性非常之大。 甚至可以说是唯一的可能。 元宵使劲地晃了晃小脑袋,不敢再想也不愿意想那么远,无论谢周是谁,都是她最喜欢的掌柜就是了。 …… …… 时间就在元宵的背书声和碎碎念中缓慢稳定地向前行走着,五天时间不经意地过去。 今日二月十六,惊蛰。 截至今日,杨丰收已经在床上昏睡了六天,还是没有苏醒的趋势。 在杨丰收昏迷的第三天,老杨终 于向谢周求救,希望谢周能再施以援手。 谢周知道杨丰收昏迷的根源在于经脉被封、内力被卢朋用大罗教的秘术抽取。 这并不致命,对修行者而言这伤势也算不上严重,只需一个比卢朋更强的人帮他突破经脉的封锁,再度一些内力进去,杨丰收就会苏醒,谢周自是抬手间就能做到。 但谢周却不想帮这个忙,只是告诉老杨,安心养着,最多两个月就会醒来。 至少在杨丰收昏迷的这些天,老杨家里和街邻间都安生了许多。 从前几天开始,北十九巷逐渐多出许多陌生的面孔,对面的瓦舍生意更是翻了几倍。 好在这没有波及到白芷,关千云用千两银票为白芷换来一个月的安宁。 街上的商户们都明白,这份“热闹”是由于多宝楼重宝拍卖的缘故,但就像杨丰收说过的那句话一样,多宝楼重宝拍卖终归是属于大人物的事情,与他们这些普通人无关。 却与谢周和元宵有关。 黑市的夜晚相较之下更显安静,所以多宝楼的拍卖照例从暮时开始。 为最后一个病人包好药,谢周和元宵关上铺门,往西南方的多宝楼走去。 自从知道应天机的拐杖就是街上传言的重宝之后,元宵每每激动不能自已,脑海中幻想出能够堆满整间药铺的白花花的银子。 于是元宵每天都会恳求谢周,希望到时候也能去旁观拍卖,谢周耐不住少女的软磨硬泡,最终还是答应带她去见见市面。也好教这个抠抠搜搜的小丫头知晓,他们可是有身家的人,说话做事都得大气些,可不能再为了一块糕点、半盒茶叶就咋咋呼呼的置气。 谢周带着元宵走出北十九巷,在街边的路口吃了碗肉丝面,随后一路快步而行,赶在拍卖开始前来到了多宝楼的大门前。 第345章 夜明珠的来历 硕大的明珠当空而立,迷雾般的光辉萦绕四周,如若银月高照。 这是元宵来到黑市的第三个年头,她无数次听说过多宝楼的大名,可今天却是她第一次近距离的看到这座三层木楼,更准确的说这是她第一次走进多宝楼所在的长街。 这条街远比北十九巷繁华热闹的多,虽不至于人挤人的程度,但街道两边尽是摊贩。 与外界的闹市不同,这条街上没有吃食,摆摊之人九成都是修行者,出售不知从何处得来的武器、丹药和其他供修行者使用的物品。 街上不算安静,却也没有多余的叫卖声,于是显得非常之压抑。 多宝楼是整条街上唯一的楼房,邻着黑市中仅有的一片湖泊。 湖泊天然而成,是地下暗流在行进过程中所遭遇的一块极大的坑洞,湖泊四周爬满了苔藓地衣和不知名的藻类植物,密密麻麻缠绕一团。仲春时节,水流初化,冰寒的风从湖面吹来,显得是那般凄凉肃杀。 元宵不自觉地佝起了肩,微微低头,不敢像在其他地方那样左顾右盼。 “没事,不用怕。” 谢周轻声说道,牵起她那如白玉冰凉而又柔弱无骨的小手。 谢周知道这是由于少女潜藏心底的自卑,哪怕这些天他已经尽可能地向元宵灌输知识和道理,让少女变得开朗和自信了许多,但当首次面对这些前所未见的场面时,元宵骨子里对自我的怀疑依然会倔强地冒出头来。 元宵微微一怔,反手握住掌柜的手,慢慢扬起小脸,终于敢直视嵌于多宝楼顶层檐上的那颗如同明月般的夜明珠,然后嘟囔了一句:“这么大的珠子,好像也不怎么亮嘛……” 她以前总觉得如果离得近些,这颗象征着多宝楼富贵的夜明珠应该会晃瞎 人的眼睛。 可现在才发现,原来这颗珠子一点都不亮,还不如在家里点一盏油灯。 多宝楼周围如同白昼般的光芒更多还是源自那些灯笼、那些火。 谢周笑着揉了揉她的头。 元宵仍是没好气地把他的手拍开。 “如果我没记错,这应该是全天下最大的夜明珠,径直无限接近于一丈,净重有三万多斤。”背后忽然有声音传来,语速舒缓,声音中正平和,听起来让人如沐春风。 元宵回过头,看到有个男人站在她身后不远的位置,和她一样抬头仰望着夜明珠。 男人约摸二十来岁,眼睛明亮,留着茂密的胡须,却绝不会给人以凶神恶煞的感觉,只是让他看起来更加成熟,在富有所谓男人味的同时又显得智慧了许多。 “三万多斤?那不得把房子压塌啦!” 元宵翻了个白眼,显然不信。 “不信啊。”男人呵呵而笑,微抬下颌指了指谢周,说道:“那你问你哥咯。” 我哥?哥? 元宵闻言微怔,心想哥哥这个称呼好像确实比掌柜亲近了许多,她怎么就没想到呢?! 可是掌柜这个称呼喊了这么多天,现在改口好像有些来不及。 元宵顿时觉得男人十分的亲近和顺眼,然后望了自家掌柜一眼。 谢周微微点头,肯定了男人的说法。 “这上面有高人布置的阵法,才能撑起这三万多斤的夜明珠。” 男人笑着说道:“这夜明珠是十九年前从最西南边的火山坑里挖出来的,最初时有接近四万斤,打磨成圆消耗了两千多斤。” “挖到它的是一队商人,他们买下那块地,本打算修整地基建个货栈,没成想挖出这么个宝贝。” “于是他们请了两个一品境的高手把它运到长安,想 卖给朝廷当作象征,出价八十万两,这已经是个很优惠的价格。” “毕竟这么大的夜明珠可遇而不可求,昙花一现的流星雨都能被当作祥瑞,这颗夜明珠还不得被当成月星?” “而且商人们打出的口号很响亮。” “是谓:‘天降明月于世人,传国重宝,举世无双’!” “但当时皇帝才登基不到四年,还是个勤政宽厚的明君,犹豫再三后还是选择了放弃。” “王谢两家顾忌人家说闲话也不肯买。” “最可气的是李大总管,不买就不买吧,还给出了一句‘无用良品’的评价。” “这就导致这颗夜明珠从象征天象自然的重宝,直接变成了无用品。” “其他有意购买此珠的公侯权贵们纷纷放弃,生怕自己被当成那个购买无用品的夯货。” “商家无奈,便只好转手卖到黑市,被多宝楼收购,最终成交价一百一十万两。” “顺带一提,这颗夜明珠还有个名字,唤作陨月,意为陨落的月亮,是不是很应景?” 男人自顾走在元宵的另一边,边往多宝楼里慢悠悠地走着,边解释这颗夜明珠的来路。 元宵听得瞪大双眼,啧啧称奇,心想竟然这颗珠子可不就是无用品吗?竟然能卖一百多万两,挖到它的商人真是赚大发了,一百多万两应该足够他们一大家子人都躺在银子上睡觉了吧? 谢周微微蹙眉,听到这些闻所未闻的故事,看着男人说道:“你怎么知道这些事情?” 男人微微一笑,道:“因为这颗珠子是我家挖出来的,陨月的名字是我起的。” …… …… 还未走进多宝楼的大门,便遇到了象征多宝楼富贵夜明珠的原主人。 元宵小嘴微涨,震惊地打量着眼前这个满 脸络腮胡的男人,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谢周相信这么一个能和皇家权贵交流,并且能请到数位一品强者护佑的男人,必然也执掌一方权柄,至少要比那些边缘化的公侯们更加清贵,这样的人当然不会平白无故地凑上前来,更不会随便就给陌生人讲自家的故事。 谢周朝男人拱了拱手,说道:“请教?” 男人回礼,说道:“何,清河的何。” 谢周的神情略有凝重,试探着问道:“你是何家家主?” 男人笑道:“姜先生高见。” 短短一句话既肯定了自己,却也不着痕迹地点出了谢周的身份。 谢周瞳孔微缩,顿时警惕起来。 离开北十九巷后,他在街上买了两个帏帽,与元宵一人一个。 垂下来的黑布遮掩了他们的容貌,仅从轮廓能认出他的人不是没有,但绝对不包括何人。 是的,眼前的男人正是当代清河何家的家主,那个有着个怪名的商界贵胄何人。 若是在几个朝代之前,提起清河,人们毫无疑问地会想到那个让皇族惧怕三分、敢压天子一头的崔氏,就像前些年的王谢一样拥有着无比崇高的地位,但似乎这些享誉天下的世家终将无可避免地走向衰败的结局。 所以如今的世家多是效仿蜀郡唐氏,据守一方,行事保守,绝不越界。 崔氏之后,清河俨然成了北方的商业中心,以吴、芈、何三家为首。 许多遍及天下的产业,比如经营成衣丝绸的七香坊、连锁客栈月满楼、安和粮记、清水茶坊、清平钱庄等的发源地都在清河。 吴家和芈家走得很近,两家多有联合,往上数几十年都压何家一头。 但自从二十多年前开始,何家的钱庄生意发展壮大,清平钱庄开遍天下, 虽还没有达到唐家和户部同级别的信誉程度,但规模上已经能分庭抗礼,何家的势头因此一涨再涨,几乎能以一家之力对抗吴芈两家的联合。 何家新任家主何人,自然成了如今天下享誉最高的商人。 另外,何家不止于富商,早在前朝就跨入了世家的行列,族内历代都有爵位相承,比如唐家历代家主都受封国公,何家虽不如唐家,但何人在接任家主时也得到了安乡侯的爵位。 深得赵连秋爱护的不良人小曲,关千云口中盛赞的泾阳县令何大哥,都是何家子弟。 对于这种世家,谢周保有十足的敬意和警惕,说道:“你怎么认出我的?” 何人说道:“先前有个小贼想偷你东西,被你用气息逼退了,不是吗?” 谢周没有否认。 多宝楼所处的街道惯常都是黑市偷盗抢劫最频繁的地方,尤其此时街上如此热闹,自然有许多贼顺势而出想摸点好处,这些贼各个都有修行在身,远非元宵这种的小打小闹能比。 谢周皱眉说道:“如果我没有记错,何家大兄应该不怎么修行吧?” “没时间,没兴趣,也没那个本事。说来奇怪,都是一个爹生的,老三老四他们就凶残得很,我和老二就不行了,病秧子一样,别说修行,进入个冥想状态都费劲巴拉。” 何人有意和谢周套近乎,笑呵呵地说着,他当然明白谢周话里的意思,解释道: “认出姜兄的人也不是我,你们口中的气息是什么东西我都无法理解,真正认出你的人……喏,在那买酒呢!”何人说着,回身指向斜对面酒铺面前的一个中年男人,后者打满一壶酒,豪爽地饮了一口。 看到何人与谢周投来的目光,中年男人举了举酒壶示意,大步走了过来。 第346章 贵客登楼 随着男人的靠近,谢周的眼神越来越凝重,然后逐渐趋于平和。 难怪他只是暴露些许气息就能被对方辨认出来。 他也认出了眼前这位拎着酒壶、身材魁梧高大,带着些军伍气息的中年男人。 对方是仅次于姜御和柳玉的剑道第三人、七情剑道的集大成者,也是关千云最崇拜的偶像——司徒行策。 对于司徒行策会来,谢周毫不意外。 七情欲之剑出世,如果司徒行策不来那才是一件怪事。 毕竟对于七情剑道的所有修行者而言,都有一个共同的目标,那就是集齐七情剑。 司徒行策是距离这个目标最近的人,他背后绑着的木匣子里,装有七情剑中的四把。 “你就是那家伙的徒弟?” 司徒行策的视线落在谢周身上,用的是长辈对晚辈的口吻,调子很高,稍显强硬。 他的声音并不小,但不知为何,除去谢周几人以外,人来人往却无从听到他在说话。 谢周明白问题之所在。 司徒行策和柳玉之间友谊深厚,不过与姜御的关系却非常糟糕。 谢周听师父说过,司徒行策早年在边疆参军,其人好战、善战。 司徒不领兵,纯粹是一个冲锋陷阵的猛将,远离边疆战场后,他依然秉持着这样的性情闯荡江湖,挑战那些盛名加身的强者。 包括赵连秋、东方瑀、秦绩等人在内都是他的手下败将。 李大总管数次拒战,司徒行策懒得和一个阉人计较,便不做强求。 燕白发和蔡让不在这个行列,因为这几人的年纪比司徒行策要小,司徒拉不下脸。 司徒行策心中的最好对手,毫无疑问的就是姜御。他的好友柳玉不行,因为柳玉的剑太柔,心剑术和儒门剑道结合一起,对司徒行策剑道修行的提升极其 有限。 姜御同样是好战善战之人,自然对司徒行策的挑战来者不拒。 不过在双方战过几次后,姜御表示再也不想跟司徒行策战斗了。 不是因为司徒行策过于难缠,而是因为彼时姜御提升的速度比司徒行策更快。 南州巫神教一役过后,前者在剑道上的境界登临领域,将司徒行策甩了八条街,自然也就没有战斗的必要了。可能等司徒行策集齐七情剑,剑阵大成,或可有一战之力。 但司徒行策却不肯罢休,明知道姜御已经突破领域,依然上门挑战了三四次。 如果只是从外人的视角来看,数次约战的两人即使关系不好,也应该差不到哪去。 其实不然。 因为两人的性格都含有暴虐的一面,每次约战,必然会互相吐诉大量的垃圾话。 相互人身攻击早已沦为常态,问候父母尊长十八代祖先都时有发生。 直到最后一次挑战,司徒行策一时口误,提到了广莱真人。 那是永仪七年的冬天,距离广莱真人战死辰州的忌日只有两年不到。 姜御怒火冲头,把司徒行策打成重伤,扔到了青山脚下的臭水沟里。 为了杜绝今后的麻烦事,姜御还说了很多过分的羞辱之词,让司徒行策丢尽脸面。 所以司徒行策对姜御没有任何好感。 反过来姜御也是一样,与谢周说到司徒行策时,姜御毫不客气地给出了十二个字的评价:吊人一个,头脑简单,四肢发达。 对此谢周只能无奈地感慨一声性格不合。 他倒不会因此就对司徒行策有什么意见,毕竟几乎所有人都与姜御性格不合。 严格来说,这不怪司徒行策,他是真心想过和姜御交朋友,可惜失败了。 这不奇怪。 燕白发、赵连秋、李大总管、蔡 让、星君、皇帝、道门诸多宿老,乃至青山内部那些与广莱真人同辈的长老,都和姜御划不来。 姜御的拥趸者极多,但那些拥趸大多都是他的崇拜者,真正的朋友一只手就数的过来。 焦状元说自己不懂社交,其实姜御才是真正的不懂社交。 姜御对自己人极好,可面对外人,他那时而噎死人的说话方式,独断专行的处事风格,狂傲的脾性足以将九成的朋友都拒之门外。 就连各类大会上那些用词委婉的致辞,都是先生们提前写好,姜御照本宣科。 “见过司徒前辈。” 谢周恭敬地执了一礼。 这不是他第一次见到司徒行策,圣贤城的书会上、观星楼落成的典礼上他都见过这位闻名天下的大剑修。 但那时的他只是跟在姜御身后见世面的小徒弟,少有人会对他做出留意。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长安之战过后,哪怕强如司徒行策,都不能再忽略他的存在。 “不错,不错!”司徒行策打量着谢周,爽朗而笑,他自然不会把和姜御的恩怨带到后辈身上,拍了拍谢周的肩膀,由衷说道:“姓姜的自己是个白痴,教徒弟倒是有一手。” 姜御教导谢周和方正桓是拿柳玉为模板,教出来的弟子自然和圣贤城的书生多有类似,却又没有寻常书生身上的那种沉闷古板,取而代之的是道门的潇洒与淡然,不得不承认,这种感觉很对司徒行策的胃口。 “我家掌柜才不是白痴!” 元宵忽然说道,少女看了看自家掌柜,再看看满脸络腮胡的何家家主,又看了看最后走过来壮硕如熊般拎着酒壶的男人,心想他们是在说什么啊?每个字她都听得懂,可连在一起就完全听不明白了。 但少女下意识地以为司徒行策口 中“姓姜的”指的是自家掌柜,当即便出言反驳。 司徒行策乐了,说道:“你家掌柜不是白痴,那谁是?” 元宵哼了一声道:“谁说我家掌柜谁是!” 司徒行策哈哈大笑,多少年了,从来都只有他骂别人白痴的份,哪有别人骂他的道理?他当然不会和一个小丫头置气,隔着笠帽拍了拍元宵的脑袋,拎起酒壶问道:“喝酒不?” 谢周替元宵回答,拦住酒壶道:“不喝。” 几人沿着多宝楼特意铺好的红毯朝三楼走去,迎接他们的是位三十来岁的女管事。 女管事非常漂亮,身上绷紧的绣花袍勾勒出美妙的身姿,几乎每个走进拍卖场的人都会多看她两眼。若非旁边有着两排护卫刀剑护佑,必然会有起色心的邪修管不住自己的手脚。 “能不能请二位露个脸?”女管事看着戴着帏帽的谢周和元宵说道。 谢周说道:“不能。” 女管事也不坚持,拿出一份名册,说道:“还请几位登记姓名。” 谢周说道:“不登。” 司徒行策也不打算登记。 何人心想这实在过于不专业。 谢周虽然做了伪装,但他和司徒行策却没有做任何相貌上的掩饰。 好吧,就算他这个何家家主的份位稍显不够,司徒行策呢?怎么连这位都认不出来吗? 但他很快反应过来,这应该是多宝楼的刻意安排,以防在入场时发生多余的骚动。 “不登记也不是不行,但几位得先证明自己有参与这场拍卖的资格,毕竟座位有限,稍有见怪,还请几位大人大量,不要往心里记的才好。”女管事依然保持微笑,提出自己的要求,礼数无可挑剔。 这话倒不是作假,多宝楼内部虽说面积不小,但受限于环境,座位与座位之间必须留 有足够的间隔,所以多宝楼的拍卖场中拢共只有一千零九十三个座位。这么多座位,放在平常肯定够用了,但今天明显不够。 所以女管事身边的台子上还放着另一张名册,名册上有超过三千个人名,包括天机阁统计出的世间五百多个一品境的高手和许多名传天下的大人物,如果来者的姓名不被名册收录,自然就没有参与这场拍卖的资格。 证明吗? 谢周直接取出一块金牌。 几乎同时,何人也拿出一块金牌。 金牌象征着多宝楼最高规格的客人,也是多宝楼对外发放的最高级别的证明,便是大罗教内部都只有不超过三张,其中罗护法的那张金牌还被他转赠给了张季舟。 此时此刻,竟然有两个金牌的持有者同时出现。 女管事微微一怔,连忙堆出更加灿烂的笑容,招手示意身后另一位身材火辣的女子过来,娇媚而不失尊敬地说道:“几位贵客来得真是时候,刚好剩下最后一个雅间,若是再晚一些,恐怕就只能去往大堂了。” …… …… 黑市出现至今已有二百多年,多宝楼的历史也有一百八十多年。 这一百多年里,多宝楼共计发出一百九十五张金牌,平均大概每年发出去一张。 多宝楼对这次的拍卖造势很大,送出超过一百张信,邀请那些拍卖相关的大人物和金牌持有者们参与,九九八十一个雅间,从辰时就有金牌持有者上门,此时便只剩下最后一个。 大罗教总坛的女管事把谢周几人领到深处的一个房间外,低声交代了几句注意事项便悄然离开,随后端来热腾腾的茶水、果盘、和精美仿佛艺术品一般的各色糕点。 门外有大罗教徒随时等候,对待贵客,多宝楼的细节自是无可挑剔。 …… 第347章 结交 几人推门入室,谢周和司徒行策同时用精神力探查四周,确定多宝楼没有在雅间里耍什么心眼,周围也没有阵法气息。 雅间里的墙体很厚,枫木包裹红砖,外墙贴以古朴的夕阳色墙纸,隔音极好。 但只凭这些外物依然无法阻挡修行者的听力,不过诸多金牌持有者无一不是响当当的人物,走进雅间的第一件事,自然会布置简易的阵法或者精神屏障,用来隔绝声音和气息。 司徒行策也是这么做的。 不见他有什么动作,就只是把剑匣取下立在门边,便有一道如清泉流响的剑意跃动而出,将房间里的声音气息与外界隔绝,却又不妨碍外面的一切依然如常的传到房间。 元宵对房间里典雅的陈设很满意,像是个初出茅庐的小憨猫,好奇地打量着四周,摸了摸红木桌椅,揉了揉软乎乎的毛巾,又跑到窗边朝下面乱糟糟的拍卖堂望了几眼,但属实没什么可看,很快就失了兴趣。 得到谢周的示意后,少女摘下帏帽,一屁股坐在那张柔软的皮椅上,舒服地轻咦两声。 再然后,分明刚吃完一碗面不久的她,又开始对着满桌的点心和水果大快朵颐。 距离拍卖开始还有一段时间,司徒行策自顾搬了张椅子坐在窗边,双腿很不礼貌地搭在窗台上,饶有兴趣地透过宽敞的窗户看着底下等待拍卖的人群,有一搭没一搭地喝着酒。 房间里很暖和,何人脱下棉衣挂到墙上,打破房间里的安静。 “姜兄是有什么心怡的宝贝吗?” 何人看向谢周,很自然地问道。 其实在不熟悉的修行者之间,这个问题已经算得上唐突,而且若非多宝楼只剩下这最后一个雅间,他们双方也不会坐到一起。 但不得不承认,何人的声音很有质感 ,语气来带着说不出的平和。 分明是一种唐突的自来熟,却仿佛是相识多年的老朋友,听起来非常自然。 都说这位当代的何家家主在生意场上无往不利,不说其他手段,单是这一份嗓音和说话的语气方式就能让别人对他的感官提升不少。 至少谢周没有被打扰的感觉,想了想,指着元宵说道:“带她来见见世面。” 何人的视线顺势落在元宵身上,笑着问道:“敢问小姐芳名?” 元宵正在某种从未见过的水果战斗,听到何人的话,少女明显愣了下,不确信地指了指自己,呆呆地说道:“你是在问我?” 司徒行策觉得好笑,乐呵呵地看着,心想这屋子里还有第二个小姐吗? 何人依然保持着良好的风度,微笑着点了点头:“自然。” 元宵忍不住噗嗤一笑,说道:“我叫元宵,才不是什么小姐啦!” 何人也不再使用小姐的称呼,很自然地夸赞道:“元姑娘的眼睛真漂亮。” 元宵的眼睛当然漂亮,清澈如水,黑白分明,就像黑漆漆的夜空孤零零地悬挂了一轮圆月,并不孤寂,却显清幽。 元宵很是不好意思,一向有些假小子的她忽然有些扭捏起来,什么小姐啊,芳名啊,眼睛漂亮啊,还是头一回有人这么跟她说话,头一回有人这么直白地夸她。 她避开何人的视线,有些羞地低下头,连水果都不好多吃了。 何人温和一笑,说道:“待会拍卖开始,元姑娘若有什么看得上的宝贝,尽管开口,就当我送姑娘一份见面礼。” 元宵有些发愣,心想这是做什么啊,怎么不仅夸还要给自己送礼的吗? 少女自是不敢答应,却又不知该怎么拒绝,下意识地看向掌柜。 谢周拱手说道:“何兄好意心领 了,不过无功不受禄,还是算了。” 何人哈哈一笑,也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倒不是姜兄想的那样,只是在下确有一事,想请姜先生帮忙看看。” 谢周疑惑道:“什么事?” 何人指了指自己,不经意间改了称谓,说道:“姜医师,你看我有什么问题吗?” 谢周微怔,精神力释放,仔细地扫过何人的身躯,摇头说道:“何兄虽不怎么修行,但身体比一般的修行者更好,哪有什么问题。” “这样啊。” 何人稍显失望。 谢周愈发不解,何人对他表现出了十分的善意,他自然不介意还上一些,便主动问询道:“何兄是哪里不舒服?” “我与内室结姻已有三年之久,然则……”何人倒也没有太多避讳,委婉开口。 话说一半,谢周就明白了他的问题,同时也想到了那个困扰了何家几代人的问题。 从何人的父亲,何老太爷往上连数七代,七代人都没有修行天赋,身体虚空,子嗣稀薄,何老太爷当初也是成婚多年,四处求医,最后拖到年过三十才生下何家兄弟几人。 何人何事,何去何从,之所以有这等奇怪的名字,也是因为何老太爷当初想孩子想到有些魔怔,竟效仿起了农家贱名好养活的说法。 这问题确实来得诡异,药王谷、太医署、尚药局、南阳张家、蜀中黄家……世间数得上的医学名家,乃至风水师、占卜师、神学佛学能看的都给看了,最终谁都说不出个所以然。 倒是三十多年前,星君给出了个说法。 星君说,何家的问题不在于医学风水,而属于气运问题。 大道至公。 前人的不幸都是在为后人的幸运铺路。 星君当年对老太爷说,接下来的一个时代,都将属于何家。 这说法流传甚广,许多世家门派都有所耳闻,等着看何家的笑话。 连孩子都生不出来,还时代属于何家? 然而不久过后,星君的预测就逐渐应验,何老太爷连生四子,且四兄弟皆是人中龙凤。 大兄何人的商业眼光极度敏锐,十四岁时就执掌何家一方生意,如今俨然将何家的生意发展到历代顶峰。 二兄何事自幼聪敏好学,博览群书,胸怀治国良策,院试乡试会试殿试一骑绝尘,几乎以横扫的姿态夺得案首解元会元直到十九岁那年高中状元。何事如今是柴相门生,被柴正平放于泾阳历练,可以想象最多两年后就能调回中央,将来必然是丞相之才。 何去何从则是百年难得一见的修行天才,年纪轻轻就分别突破一品,未来可期。 从这种角度上来看,星君所言的时代属于何家虽有夸张的成分,但也不算虚辞。 “何兄能否让我把个脉?”谢周说道。 “当然。” 何人捋起袖子,把右手递了过去。 谢周抚上他的脉搏,细细倾听,片刻后无奈地摇了摇头。 身体健康,万事无碍,哪有什么问题。 如果真说生不出孩子,那么问题可能不在何人,而在那位何夫人。 何人并不失望,耸了耸肩道:“我爹当年三十四岁才把我生出来,我还有七年,不急。” 谢周说道:“心态放平便好。” “必须放平,星君当年说时代属于何家,我觉得何家的商业算是到头了,再往上便会触及朝廷底线,老二最多当十来年宰相,老三老四虽说天赋不错,但相比姜兄你们这些人终是差了一些,远远谈不上闪耀整个时代。” “我就寻思着……有没有一种可能,这个时代不在我们,而是在下一代呢?” 何人咧嘴而笑 ,露出满口白牙。 他们几兄弟做不到,但说不定他那未来的儿子能够做到呢? 何人经常拿这句话堵族老和岳丈那些人的嘴,也用来安慰自己和家中夫人。 谢周并不否认,说道:“天命这种事玄之又玄,何兄有信心就好。” 何人哈哈一笑,忽然说道:“将来我若得子,让他拜入青山可好?” 谢周没有任何迟疑,对他说道:“若是符合条件,青山自然欢迎。” 何人笑得更是开心,说道:“到时候若有机会,拜到姜兄门下就更好了。” 谢周微微挑眉,忽然明白这才是何人最想说出来的话。 什么把脉啊,问医啊,或许何人来黑市存了这个心思,但要求医的对象绝对不是他,而是不知道躲去了哪里的葛桂。 葛桂的医术远比他的医术更高,以何人的能力,肯定也找了不少神医求教。 所以何人只是以求医为题,真正的目标依然是想结好谢周。 以商为主的世家最不能缺少的就是后台,这一代何家有司徒行策作保,还和柴相、不良人等都关系颇深,至少能保何家一甲子内不愁,可若是有机会,何人倒是很乐意为下一个甲子,以及为下一代先铺上半截通天路。 这不算处心积虑,只是顺势而为。 谢周有些迟疑。 何人当然不会让他为难,不等谢周说话,就笑着说道:“开个玩笑,姜兄别往心里去。” 谢周想了想,认真说道:“还是那句话,若是条件符合,自是可以。” 何人不会去追问谢周收徒要求什么条件,谢周也不会多做解释。 无论何人有没有子嗣,无论子嗣如何,这就是一根让双方成为朋友的线。 便在这时,大堂里忽然想起一声急促的怒喝,随后是一声惨叫和一连串的惊呼! 第348章 一场表演 谢周与何人停止交谈,元宵也啃着一个苹果跑到窗边,朝下面望去。 惨叫之人是多宝楼的一个护卫,他的左臂齐肩而断,落在台阶上,好大一片殷红的血。 行凶者是个穿着寻常布衣,用黑布蒙着半张脸的壮汉,手中短刀往下淌着血。 大堂里的惊呼声很快消停,众人饶有兴趣地望向这边,看起了热闹。 没有谁觉得奇怪。 虽然多宝楼的治安一向很好,但这里是黑市,邪修们的天堂,骚乱时有发生。 就连元宵都没有太多的神情变化,在黑市这几年,便是她都见过不少杀戮。 不过,敢在多宝楼近年来最大的拍卖会上闹事,此人怕不是蠢到家了。 “七色天!” “他是七色天的人!” 断臂护卫的暴喝声给出了答案,这个来自大罗教总坛的护卫同样是个狠人,在发出一声惨叫后迅速用右手封锁左肩的经脉,紧咬牙关,示意赶过来的同伴速速将此人拿下。 众人顿时恍然。 谁都知道近期多宝楼和七色天闹得很凶。 不仅限于贺老怪的死亡,这一个多月来,多宝楼和七色天各自都折损了十多个好手。 而这场拍卖会,多宝楼早放出话来,就算是条野狗进得,七色天的人也进不得! 堂间很快有人肯定了护卫的话,辨认出壮汉属于七色天的教徒。 壮汉姓朱名牙,三品巅峰的修为,是梁老爷的亲信,帮着梁老爷管理几间不入流的青楼瓦舍,平日里仗着七色天的势力对散修们嚣张跋扈,今天不知用什么办法混了进来。 可惜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朱牙被多宝楼的护卫认出,心知必死的他自然要放手一搏,不敢做任何停留,向着出路奔去。 处理来得极快。 “拿下!” 胖管事罗瀚坐在台上的角落里,霍然起身,眯眼下令道。 守在大堂两侧的十余名总坛精锐同时上前,没给朱牙半点 反手的机会,只用了不到两个呼吸就控制了朱牙的行动能力。 胖管事盯着朱牙,眯成缝的眼睛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杀意,他不会给朱牙说话辩驳的机会,却也不想让死人玷污了这个拍卖台,挥挥手说道:“带下去,不要让他死得太痛快。” 罗瀚的声音不大,但拍卖台布有特殊的阵法,能够让他的声音被每个在场人员清晰所闻。 有熟知大罗教总坛往事的人认出罗瀚,心想今天竟是此人主持,难道那个擅长阴谋诡计的邪罗汉又要重出江湖了吗? “速去包扎!” 胖管事看着断臂护卫说道。 护卫领命,捡起血淋淋的胳膊,没有露出太多颓状,强撑着告退。 “等等!” 胖管事似乎突然想起另一件事,起身说道:“你稍待片刻,我去请示仙姑。” 护卫不明所以,却也不敢违抗上线的命令,拎着断臂站在大堂一角。 很快有几个医师进来,用特制的药水清理了地上的血迹,给护卫服下两颗丹药。 胖管事也很快从台后走来,手里拖着一个玉盒,递给医师,轻声说了几句什么。 却见医师将信将疑,从玉盒里取出一团黑乎乎的药膏来,犹豫片刻后摁在了护卫的肩头。 他的手段完全不像个医师。 因为这里面完全没有任何技术成分可言。 医师就只是把药膏涂到断臂处,然后拿着断臂摁了上去。 有细心的修行者甚至注意到药膏涂抹的毫不均匀,就像是泥瓦匠砌墙,毫不客气地把泥水呼在瓦片上;又像是图省事的木工,胡乱的把胶水涂抹一气。 在座众人九成都经历过战斗,即使不通医术,也通晓一些疗伤手段。 如果是断裂伤,那么在五个时辰之内,只要找到合格的医师,是有机会接回去的。 但断肢重续十分困难,需要将离断的骨骼、肌腱、血管经脉等全部复位,重建连接,再将外部缝 合,整个过程极其麻烦,任何一环都不容有失。还要考虑患者的情况,毕竟麻沸散只有那些大药铺才有,寻常医师无法麻醉,也不熟悉断肢接连,只能硬着头皮上手,九成九的患者都会因为疼痛难忍而导致连接失败。 所以如果一般人受到断裂伤,接回去的可能性无限接近于零。 眼前多宝楼的医师也算是黑市名医。 据说这些人都曾得到过鬼医指点,众人自然不会怀疑他们的医术水平。 但是……这是哪来的治伤手段? 你当这是砌墙呢? 可就在下一刻,这些怀疑和看热闹的目光便转变成难以付诸言语的震惊! “这是……” “开始愈合了!” “还真是开始愈合了!” “这方法真的管用?” 无数人纷纷色变,下意识地弹坐起身,发出难以置信的惊呼声。 还有些许坐在前列的修行者不顾规矩地凑上前去,看着眼前的一幕说不出话来。 哪怕眼见为实,他们依然很难相信,心想这一定是假的! 随着黑色药膏涂在护卫的断臂处,又把断臂摁在上面,那些药膏就像是有了生命一般蠕动起来,像是水蛭般钻进护卫的血肉,同时却也将那些断裂的肌腱、血管粘合在了一起。 断臂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重续,短短十几个呼吸,就只剩一条血线。 一条很细很细、如果不仔细观察甚至无法看到的血线。 护卫盯着自己的胳膊,脸色如纸苍白,悬在身侧的双手因为激动微微颤抖。 “动两下试试。” 胖管事微笑着说道。 护卫有些迟疑,缓缓地抬起了左手。 紧接着,他的怀疑变成震惊,使劲握了握,又朝虚空挥舞了几下拳头。 不止是大堂里围观的众人,就连他身边的医师都忍不住嘴角抽搐,一副见鬼的表情。 谁能想象,先前断去的左臂顷刻间便已经恢复如初了? 这不怪众人 失态,实在是这一幕的发生简直匪夷所思,哪怕医圣在世都得赞一声奇迹。 众人的目光落向医师手中的玉盒,此时玉盒里还有五分之一的药膏没有使用。 “这药膏是什么东西?” 有人忍不住问了出来。 医师摇摇头,茫然地望向胖管事。 显然多宝楼的医师们也不清楚这些黑乎乎宛如河泥一般药膏的来路。 胖管事不予回答,从医师手中拿过玉盒,走回拍卖台上,双手向下压了压示意众人保持安静,似笑非笑地说道:“还请诸位稍安勿躁,不瞒诸位,这药膏便是今天的拍卖品之一,等到此物登台,诸位自然知晓。” …… …… 最角落的雅间里,何人笑呵呵地说道:“多宝楼倒是演了一场好戏。” “倒也舍得下本。”谢周附和道。 他们二人都看了出来,这与其说是一场惊变,不如说是多宝楼精心设计的表演。 不对,也不完全是表演。 前半部分,七色天朱牙混入多宝楼,被总坛侍卫发现的这部分应该不是作假。 那朱牙的恐惧、侍卫们的错愕、罗瀚瞬间的迟疑、以及断臂侍卫的痛苦都不像演出来的。 但罗瀚后续请示吕仙姑,拿药膏救人的这部分表演的痕迹就太重了一些。 谢周毫不怀疑,即使没有朱牙,多宝楼应该也安排了一场类似的戏码,为的就是展示那玉盒里的不知名药膏,以此来烘托拍卖堂里的氛围,并为这场拍卖定下更高等级的基调。 司徒行策忽然说道:“那药里有灵果的味道,至少是千年起步。” 谢周一怔,距离太远,灵果的气息太淡,这一点他倒是没察觉出来。 不愧是仅次于柳玉和师父的顶级强者,单是这份感知,就已经比擅长此道的他更强。 不过谢周已然猜出这份药膏的来路,如果不出所料,应是葛桂的炼丹残余。 正在吃水果的元宵好奇问道 :“灵果是什么?” “你可以把它理解为会修行的水果。”司徒行策言简意赅。 “能吃吗?” “必须能,但当药材更好。” “水果还会修行,那岂不是成精了?”元宵表示听不懂,但大受震撼。 司徒行策很有为少女答疑的兴趣,笑着说道:“灵果的修行是天地馈赠,并非它自己的本事。它本身没有智慧,当然,若是机缘足够,得到高人点化,成精也不是不行。” 元宵问道:“那成精后就是水果人了吗?” 司徒行策哭笑不得,想了想,说道:“百鬼夜行听说过没有?” “听过,那些都是妖怪。” “不错,灵果成精后也会变成妖怪。” “啊?世界上真的有妖怪啊?!” “咱们这边没有。” “哪里有?” “东边,东边有个岛上小国,那边倒是有几百只妖怪。”司徒行策说道。 “几百只……这么多啊。” “不多了,黑市都有二十多万人,几百只妖怪哪算得上多。” “那妖怪吃人吗?” 元宵听得很认真,也顾不得吃苹果了,小脸上略有恐惧,更多是好奇。 司徒行策示意少女坐到自己身边,笑着说道:“有的妖怪吃人,有的不吃。” 元宵感叹道:“真是可怕。” 司徒行策摇头说道:“妖怪不可怕,毕竟妖怪都是人造出来的,人才可怕。” 元宵抿了抿唇,哪怕她遇到过许多坏人,依然无法理解,心想人能比妖怪可怕? 何人搬来椅子,坐在司徒行策的另一边。 谢周也搬着椅子坐到元宵旁边,揉了揉少女的脑袋,心想是的。 至少白雾镇上的妖怪,从始至终都处在人类的设计中。 至少这世间的灵果、野兽、式神、妖怪,无论多么夺天地造化,无论多么受天地垂怜,无论它有没有智慧,灵力是多是少,存世时间是长是短,都无法逃脱人类的手掌心。 第349章 拍卖伊始 时间在一老一少有趣的答疑对话中缓缓流逝,暮色终过,夜色来临。 这场拍卖终于拉开了它的序幕。 多宝楼每半月便会举行一次拍卖,惯常是由那几个妖娆的女子主持,就像富贵门会为赢钱的赌徒安排美女入怀一样,多宝楼同样不介意用那些妩媚酥麻的声音刺激台下众人的感官,以此来促使拍卖物品卖出更高的价格。 今天的拍卖不需要那些多余的手段。 所以今天主持拍卖的人是与俊美二字完全沾不到边的胖管事罗瀚。 时辰一到,胖管事别无没废话,便请出了今天的第一个拍卖品。 “诸位且看,这是一把从北境得来的朴刀,此刀名为断钢,原主人乃是域外乌戎国某位一品境界的战将,曾手持此刀在战场磨砺三十五年,杀敌破百,刀身浸染鲜血,戾气极浓,摄人心魄,断钢之名绝不虚传!” 胖管事的声音通过阵法准确地传进每个雅间,在他身旁的木桌上放着一把朴刀,刀身在灯光的晕染下散发着惨白的流光。 “众所周知,衡量一把武器好坏的标准有很多,铸造材质、铸造技艺、锋利程度、刀身韧性……但这些都没有最后一点重要,那就是它的主人是谁,经受过怎样的蕴养。” “用两个来说,便是底蕴。” “我们毫不怀疑,就算一把木剑被顶级强者蕴养十年,它也会拥有削金断铁的能力。” “反之,即便是选材和铸造都堪称顶级的好刀,若是流落在废柴手中,也终将无可避免变废的结局。”胖管事侃侃而谈,笑着说道:“正所谓,好刀配好汉,刀壮好汉气是矣!” “断钢刀!” “起拍价,八千两!” 随着胖管事的声音落下,立刻就有人叫出底价,短短片刻价格便以极快的速度节节攀升,最终经得十七轮叫价被三十号雅间的贵客,以三万九千两银子的天价买走。 拍卖场中的气氛瞬间就火热起来。 “三 万九千两……银元宝是五十两,除去五十……七百多块银元宝,换成铜板……” 元宵瞪大了双眼,听着最终的成交价,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掰着手指费劲地计算着。她不敢相信,台上那把丑乎乎的刀,竟然能卖到四万两?那胖子吹得挺大,什么浸染鲜血,摄人心魄,但也没看出什么稀奇的啊。 “换成官家铜板就是十一万七千斤,比头上的夜明珠还重三倍。”何人说道。 “十一万七千斤……”元宵呼吸都变得粗重起来,心想钱也能论斤算得吗? 司徒行策瞥了元宵一眼,抿了口酒嘲笑道:“大惊小怪。” 元宵哼了一声别过头去。 谢周心想四万两不少了,别说元宵,他都还没见过那么多钱。 而下方拍卖堂里的这上千人中,也至少有半数拿不出来。 事实上,断钢刀本该是前场拍卖的压轴品,被改到今天充当打头阵的角色。 拍卖继续进行,接下来的数件拍卖品不再那么昂贵,但也都在千两银子朝上。 对于元宵而言,这真是新奇的体验。 少女从一开始的咋咋呼呼,逐渐变得安静,最后变得麻木,啃着水果,觉得所谓的千两万两完全是小打小闹,自己平日里埋怨掌柜乱花钱更是不值一提。元宵忽然间有种错觉,难道钱不就是一串叫出口的数字吗? 她以前怎么就穷的半钱银子都拿不出手? 这些人的钱又都是从哪来的啊? 谢周没打算买东西,对下面的拍卖提不起什么兴趣,不过这也是他第一次参加拍卖会,难免有些好奇,当他发现拍卖的物品无非是一些高等却又没那么高等的武器、丹药、功法之后,更是觉得没什么意思。 司徒行策和元宵一老一少,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着。 除去无垠剑和白雾丹,这些拍卖品实在是无法触动他的心弦。 何人亦是如此,百无聊赖地翻看着雅间里准备的演义小说。 拍卖 进行到第五轮,多宝楼里忽然响起一连串女子的声音。 这轮拍卖的物品是一对手镯。 根据胖管事的介绍,手镯是从前朝某位皇后的陵墓中挖出,多宝楼加以修复。手镯金镶宝玉,雕刻着孔雀花卉纹,审美和工艺俱是绝佳,一眼望去,难以描述的贵气扑面而来。 元宵的眼睛顿时就被手镯吸引,忍不住发出了一声真是漂亮的称赞。 毫无疑问,手镯专为女子准备。 能被前朝皇后死后都戴在身上,这份华美,足以俘获九成女子的芳心。 手镯的起拍价是五千两银子,客人们一路竞价,很快攀升到三万两银子的高峰。 “四万两。” 何人放下手里的演义小说,懒洋洋地说道,声音通过阵法加持落在在场客人的耳中。 场间顿时安静下来,众人的视线循着声音望向第八十一号雅间,然后有些哗然。 这对镯子值钱吗? 当然值钱。 其间镶嵌的宝石流光璀璨,世间罕有。 镯子本身的价值大概在一万五千两左右,由于是前朝皇后遗留,意义更深,愈显珍贵,所以场间爱慕虚荣的女修、想讨好心上人的官员富商或者其他有钱的修行者,都很乐意把它买下来,也不介意它超出本来应有的价值。 可是四万两? 无论怎么看都超出太多,毕竟先前的断钢刀也才三万九千两。 众人纷纷停止叫价,为些许珠宝外物,付出这般价钱实在是太不对等。 元宵扭头看向身边叫价的何人,那惊诧的眼神就好像在说,你疯了吧。 谢周也有些诧异,说道:“四万两买这副镯子,是不是有些亏?” 何人笑着说道:“如果单从价值上来看,确实有些亏。” 元宵说道:“那你还买?” 何人解释道:“这个镯子是从洛阳挖出来的,卖家来自鱼龙帮,我与他稍有相识。何家在洛阳的生意避不开鱼龙帮的照拂,既然遇上,自然要送去一份善意 。另外这镯子上的宝石确实漂亮,我家夫人想必也会喜欢。” 谢周了然,心想经商真是麻烦,竟然连这点小事都要计算在内。 何人忽然对元宵说道:“等会镯子拿到手,送你一只如何?” 元宵愣了下,不确信道:“给我?” 何人微笑道:“这两只镯子只是外形一样,但并不是一对,没必要非凑在一起。” “我不能要。” 元宵认真地摇了摇头,她确实觉得那镯子非常漂亮,但实在是太贵重了。 何人笑了笑,也不坚持。 “为何不要?” 司徒行策倒是老神在在,满不在乎地说道:“一只镯子而已,别说才二万两,就算是二十万两,对他来说算个屁!” 元宵有些愣神,看着何人,心想难道你这么有钱吗? 她知道何人是什么清河何家的家主,难道清河何家都那么有钱吗? 元宵没什么江湖常识,她倒是听说天机阁有个榜单叫四海豪商榜,却不知道榜上的豪商都是哪家,更不知道在去年腊月最新一期的榜单中,何家赫然登顶了豪商榜首。 当然,即便知道,少女对这些豪商到底有多少家底也没什么直观概念。 拍卖继续进行,待到第十三轮的时候,侍女端着一个盖着红丝绸的托盘走上台来。 掀开丝绸,露出上面巴掌大的玉盒。 多宝楼里顿时一片安静,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玉盒上,场间能听到无数粗重的呼吸声。 “这药……” 胖管事环视一圈,微笑说道:“想来功效就不必我多做介绍了吧?” “也不怕诸位笑话,在下给这药膏起了个很有趣的名字,黑玉断续膏。” “借金老先生笔下神药之名,虽有夸张,却也没有那般夸张。” “外伤神药,举世无双,关键时刻无异于人的第二条命。” 胖管事握着手里的木棰,笑呵呵地说道:“起拍价,三千两!” 和先前不同的是,这一次无人着急 出价,因为有一道响亮的声音从十三号雅间传来。 “黑玉断续膏,不错的名字,敢问罗管事,此药只限于治疗外伤吗?” 胖管事微怔,瞬间在心里骂起了娘,杀千刀的一下就问到了事情的重点。 这药膏是葛桂炼丹的残渣,葛桂交给他时明确说过,只对外伤有效。 而且这药膏无法保留长久,三五年尚可,但等到八.九十年,药效自然会随着时间流失。 胖管事准备了这么多天,不惜把这场表演提前,就是想让药膏卖个好价钱。 面对这个问题,胖管事肯定不会如实回答,却也不能欺骗,否则难免影响多宝楼的声誉,微微一笑,模棱两可地说道:“或许对其他伤势亦有奇效,药膏有限,不敢多试。” “或许便是没有,不敢便是不能。” 十三号雅间的人继续问道:“对陈年旧伤有用吗?” 胖管事说道:“功效我已说明,贵客若有疑问,可买回去自己尝试。” 十三号雅间的人朗笑几声,说道:“回避便是不行,看来这药的局限很大。” 胖管事眉头微皱,心里不仅骂娘,更是把此人的祖宗问候无数遍,没有反驳什么。 “三千两。” 十三号雅间的人不再质问,当先叫价。 其他人哪里肯眼睁睁地看着他把药膏买走,即便只对外伤有效,依然不妨碍它旷世神药的根本,纷纷跟着出价,很快这盒药膏就被叫到了一万二千两,被二十号雅间的贵客买走。 胖管事松了口气,他向葛桂保证的每盒药膏至少卖到八千两,如今已然超出。 看来先前那场表演的效果不错。 当然更重要的是断钢刀和前朝遗宝的接连高价,已经为拍卖营造了极其火热的氛围。 否则像是这种一次性的消耗品,含量又少,局限还大,绝对卖不到五位数。 …… …… ps:感觉拍卖的情节好老土,都是打脸文里烂大街的桥段,但还是得写啊 第350章 拍卖进行时 第一份“黑玉断续膏”被二十号雅间的贵客买走,更多人的视线却朝着十三号雅间望了过去,心想房间里的人到底是谁,竟敢以这种口吻和多宝楼说话。质疑药膏功效,想做出询问的人不少,真正敢问出来的却没有几个。 十三号雅间的客人问了出来。 短短几句质问,便让药膏掉价数千两。 明眼人都看出这药膏不止一份,所以不急着出手,而且所有药膏加起来,多宝楼很可能要承受超过万两白银的损失。 话虽如此,真正为多宝楼不忿的却没有几个,毕竟承受损失的是多宝楼,既得利益的是拍卖者,其他人就当看了一场热闹。 “这声音有点耳熟。” 司徒行策忽然望向对面的十三号雅间,若有所思地说道。 多宝楼雅间的窗户,糊窗使用的并非油纸,而是产量极少的琉璃,琉璃透明,却并非全透,而是很特殊的单面透,从屋里能清晰地看到外界,外界望向屋内却只能看到一片苍白。 谢周说道:“我也觉得有些耳熟。” 何人微微一笑,说道:“看来姜兄也认识我家老三。” “原来是三哥儿,得有两年多没见了。”司徒行策笑着喝了口酒。 何家老三,何去? 谢周恍然,想起曾在长安帮忙审讯查案的不良人小曲。 当初小曲玩弄人心,利用人性的弊端轻易分裂那对夫妻杀手的手段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至今回想起来都有些不寒而栗。 既然小曲在这,那么十三号雅间里的应该是从长安来的不良人。 那带队的会是谁? 燕白发肯定不会来,小曲的实力和资历都稍显不足,若是暴露,很可能走不出这片黑暗。 谢周猜测大概率是赵连秋,或者是从其它地方借调而来的不良人强者。 事实上,不良人的强者数量极多,在各大势力中排行第二,仅弱于青山一筹。 据年前的最新统计,十三州境的不良人加起来,总共有十九位一品境的强者,还不包括关千云这个新晋一品,更不包括赵东君这 类潜伏于暗处的密谍暗探。如果全部算上,很可能反超青山,越过三十之数。 不对,应该谈不上反超,毕竟除去逍遥峰、云居峰、紫气峰这些名声响亮的山峰以外,青山还有上百座不知名的山峰,很多曾经叱咤风云的师长前辈们在其间隐居,便是谢周这种青山核心弟子都说不出到底有多少强者。 可惜那些前辈早已不问天下世事,除非青山有难,否则他们绝不会再出江湖。 但他们毫无疑问都是青山的底蕴,这才是青山稳居天下第一大派的原因。 相比之下,不良人的强者分布过于分散,导致其在风云榜上的排名甚至不如少林。 同时导致在长安地界,很长一段时间内,不良人都被内廷司压得抬不起头。 “不良人……” 谢周望着十三号雅间,轻声呢喃,很自然地想起那位许久不见的姑娘。 如果不是接连发生了太多变故,或者燕白发已经上门,找姜御商量他和她的…… 联姻? 这个词或许不算用错。 …… …… 十三号雅间内,小曲放弃叫价,遗憾地感叹了一句有钱人真多。 他们此行最重要的目标不是参加拍卖,更多是为了寻找长期没有音讯的关千云,以及那位为不良人立过无数功劳的影子。 小曲等人都已知晓,影子的真实身份便是赵连秋的小儿子,在卷宗记录中多年前就已经死去的赵东君。 而这个目标已经达成。 无垠剑、白雾丹,多宝楼举办这般声势浩大的拍卖会,必然会邀请不良人。 所以关千云一直关注着相关的情况,早在五天前就找到了他们。 赵东君虽说没有出现,但通过关千云的描述,他们确认了赵东君的安全。 同时他们也明白,关千云和赵东君之所以长期失去音讯,是因为在忙于一件非常重要的情报收集。关千云没有解释情报的具体内容,只是告诉他们与黑市的存亡相关。 小曲当时在旁听着,感到了极大的压力,心想自己这几个月都没立什么功,你这 边……不仅突破一品,竟然还掌握了和黑市存亡相关的情报吗?二人的差距好像又被拉近了一些。 其他人不觉得压力,反正他们又当不上首帅,只是觉得关千云竟然连他们都要隐瞒。 这是在怀疑谁呢?还是那所谓情报只是捕风捉影,没有半分实质性的内容? “有钱人真他娘的多!” 关千云感叹了一句,小曲没有说出口的话,他毫不避讳地讲了出来。 这是他和小曲最大的区别。 小曲出身世家,自幼便接受世家嫡子的教育,何老太爷等长辈对他亦是严格要求。 所以小曲会更在意自己的身份和修身克己的要求,他很少说那些轻佻浅薄之语。 即使在审讯犯人满手鲜血时,依然能面露微笑,保持良好的仪态,让人挑不出毛病的同时让犯人更加恐惧。 而关千云家境普通,打小在市井里厮混,没什么身份意识,即使拜入燕白发门下后依然和底层的不良人和捕快们混在一起,说的好听些他这叫没有架子,说的实在些就是即便身居高位,骨子里的依然有不少的流氓气息。 关千云忽然说道:“二十号房的客人,这声音我听起来似乎有些耳熟。” 小曲看了他一眼,给出答案,似笑非笑地说道:“平康坊的孙二郎,孙彰。” 关千云皱眉道:“原来是那家伙。” 赵连秋身边的不良人,那个名叫严铭的赵府门生说道:“怎么,你和他有过节?” 关千云冷哼一声,没有说话。 小曲笑呵呵地说道:“两年前,他在明玉院过夜,和孙二郎抢过姑娘。” “结果呢?”严铭兴趣大发,便是赵连秋和燕清辞都好奇地望了过来。 小曲摊了摊手,说道:“结果他被孙彰拎着衣领,从二楼的窗户扔了下来。” “你不也被赶了出去?”关千云大怒。 小曲脸色一僵,神情不变地说道:“至少我是自己走出来的。” “五十步笑百步!” 关千云没好气地反怼一句,随即再次感慨:“一盒只能治外伤的破药 都能卖到一万二千两,平康坊倒是舍得下本。” 小曲说道:“平康坊经常有骚乱发生,有此药在手,便能多一份保障。” 关千云说道:“但咱们更加需要。” 小曲没有否认,不良人出意外的情况更多,有这样一份药膏在,就等于多出一条命。 所以他才会连番质问胖管事,尽可能地降低药膏的成交价。 很可惜,最终还是价不如人。 关千云看着下方愈发火热的拍卖盛况,说道:“这次拍卖,咱们有多少预算?” 小曲伸出右手,五指张开,说道:“五万两。” “才五万两?”关千云皱了皱眉,心想先前那对破镯子都能卖四万两,五万两够做个啥? “这还是极力争取的结果。”小曲淡淡地说道:“毕竟咱们是靠朝廷养着的。” 这说的是不争的事实,除非贪污受贿,不然朝廷机构哪会有大额的财产。 早些年不良人的官署下倒是有好些产业,但自从新皇上任,那些产业都被以各种理由收回。 不良人拥有的就只有朝廷每年拨下来、以及缉捕盗贼过程中得来的钱款。 关千云明白他的意思,重重地叹了口气,忽然问道:“那你打算买什么东西吗?” 他和小曲的关系极好,知道小曲的开销有多么巨大。 小曲住在地皮最贵的朱雀大街,家里养着五个厨娘,二十几个侍女,设有专门的酒窖、茶阁,小曲喜欢书法古玩,还有一个小院子专门存放那些书法古玩界的珍品。 他听小曲说过,那些书法字画、文物古董每一件都价值万金。 他不清楚小曲有多少家产,却知道小曲每次没钱时,都会拿着那块何家的身份牌,从钱庄里取来一叠一叠的银票。 小曲猜到关千云的想法,看着他恼火说道:“公私分明,算进来像话吗?” 关千云干笑两声,看到下方又有一件珍宝卖出了一万八千两的天价,忍不住生出了和元宵一样的感慨,看着小曲说道:“你们这些有钱人,到底是从哪得来的钱?” 小曲 很平静地说道:“不知道,我不会赚钱,只会花钱。” 关千云好生羡慕,又觉得好生心痛,说道:“早知道我也去做生意好了。” 小曲说道:“你觉得生意好做?” “三万里疆域,十万万人口,假如每人给我一文钱,我就能有一百万两,假如每人给我十文钱,我就有一千万两,假如每人给我一两,我就有……”关千云忽然觉得做生意这条路无比光明,他不奢求多,每人一文钱就够了。 小曲毫不客气打断他的幻想,嘲讽道:“你这不叫做生意,叫乞讨。” …… …… 拍卖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待到第二十三轮拍卖品,第二盒药膏登台。 这坐实了众人的猜测,神药现世,自然不可能就那么一盒。 经过多番角逐竞价,这盒药膏以一万一千两的价格被不良人得手。 接下来又出现了几样珍品。 有前朝皇帝使用的镶金兽首玛瑙杯,以生肖为像,整套十二只杯子被凉州富商以三万五千两的高价买走;还有一把从北境得来的稀世宝剑,被江南的藏剑门以四万九千两拍得,也是本场拍卖讫至以来的最高价。 第四十五轮拍卖时,胖管事宣布最后一盒“黑玉断续膏”登台。 其实多宝楼还有五盒药膏留藏,他们已预付过葛桂定金,为了能卖出更好的价格,他们不会一下子全都卖出去。 等到“黑玉断续膏”的名气打出来,某些急需此药的人必定会花更高的价格来购。 很快,最后一盒药膏被四象教的使者以一万六千两的价格买走。 胖管事对这个价格很满意,没有任何停留,他拍拍手掌,示意下一个拍卖品登台。 同样是一个玉盒。 只不过这个玉盒比装药膏的玉盒更加精致,造型更加华美,盒盖上是双龙戏珠的金雕。 相信就算忽视盒子里的宝贝,单凭这个金雕玉盒的价值就已不下千金。 多宝楼里安静下来,客人们一片安静,所有人的视线都聚集在玉盒之上,心想这难道就是那颗传说中的宝丹吗? 第351章 龙虎金丹 玉盒表面篆刻有细密的纹路,散发着冰寒的气息,应该是出自某个阵法大师之手,屏蔽了众人对盒子内部事物的感知,于是客人们的视线又转向罗瀚,等待这位胖管事给出答案。 胖管事很享受这种感觉,嘴角噙着微笑,不慌不忙地环视一圈。 短短几个呼吸,却显得分外漫长,台下脾性差的客人已然有躁动的迹象。 胖管事双手下压,待堂内重新安静下来,才不紧不慢地掀开盒盖。 盒子内部垫着一块金丝红布,上面安静地放着一颗婴儿拳头大小的金皮丹药。 这丹药的外形并不好看,圆不圆方不方,有些四不像,看着不甚出奇。 并不是传说中的白雾丹。 但众人却没有感到太多的遗憾,更没有被欺骗了的感觉。 因为他们都认出了这是一枚什么样的丹药,拥有着怎样的价值。 “道门龙虎丹!” “竟然是龙虎金丹!” “破境丹!” “一品造化丹!” “登天丹!” 短暂的沉默后,多宝楼内一片哗然。 客人们能有资格参加今天的拍卖会,自然见多识广,确认了丹药的来历。他们所喊出不同的名字都在指向同一种丹药,它是龙虎丹、也是破境丹,同样是造化丹和登天丹。 龙虎丹最为人熟知的效用,便是大幅度提升二品境修士破境一品的成功率。 凡是通过自己修至二品后期的修行者,若是有龙虎丹相助,便能有九成的几率登临一品。 龙虎丹的本质是对灵果的开发妙用,是天地灵力的聚集和升华。 所以它不止对二品修士有用。 只要有把握承受龙虎丹的药效冲击,就能从中获得极大的好处。 延年益寿只是其次,百毒不侵亦是平常。 能够不消耗自身根源、完全无害地提升境界和实力,才是它在 修行者拥有至高无上地位的根本原因。 龙虎丹最初是龙虎山天师府的名物,据说必须要由灵果为主,其余九九八十一种药材为辅,再使用特殊的方法才能炼成。 后来天师府将丹方送予交好的道门各大门庭,龙虎丹的普及度才更广了一些。 但上得年份的灵果稀少,龙虎丹同样稀少,绝大部分都被炼丹者赠与弟子师门,只有极少一部分流落在外。多宝楼成立一百八十多年,龙虎金丹总共就出现过不到十次。 “诸位稍安!” 胖管事双手下压,朗声笑道。 “道门龙虎金丹。” “功效想必也不用我多做介绍了吧?” “此丹来历未知,但绝对是道门大人物亲手所炼,主材选用三百七十年的雪山灵果。” “此丹不设起拍价,但每次叫价,不得低于千两,诸位,请!” 胖管事声音落下,竞拍开始。 这次的叫价极为疯狂,刚一出口便叫出三万两的高价,短短十轮就超过了六万两。 六万两,这已经是上次龙虎丹出现在多宝楼时的最终成交价。 但上次那枚龙虎丹的主材灵果只有二百八十年,这次却有三百七十年,价值高出不止一筹。 十三号房内,关千云看了自家师妹一眼,无奈地叹了口气。 放在一个月前,龙虎丹对他亦有足够的诱惑力。 但赵公明赠予他的那枚血丹已经让他做出了突破,对现在的他来说,龙虎丹只能算珍贵的补药和伤药,重要程度显然要降低太多了。 不过燕清辞还处在二品后期。 不良人内部也还有很多困于二品后期多年不得突破的朋友师长,如果能拿到龙虎丹,必然能为不良人培养出新的一品强者。 可惜这个叫价实在太高了一些,他们的预算总共才五万两,购置一份黑玉断续膏后就只剩 下三万多两,连半颗龙虎丹都够不到。 “六万八千两!” 二十号房的贵客朗声开口。 不是别人,正是平康坊的孙彰。 小曲微微皱眉,旋即朗声道:“六万九千两!” 房间里众人的视线都望了过来,都有些诧异,小曲感受着众人的视线,笑了笑说道:“我的零花钱比较多,反正留着也是留着,但这枚龙虎丹绝不能被那些不怀好心的人拍走,否则日后又会多出一桩麻烦事。” 这话说得很有道理。 如果让平康坊把龙虎丹拿走,孙老爷麾下多出一位一品强者,长安的执法者们肩上便得多扛起一份压力。倘若被那些邪教买走,更是身为不良人的小曲不愿意看到的结果。 “七万!”孙二郎果断加价。 “七万一!” 小曲跟着加价。 这一幕可把关千云看得羡慕极了,他很喜欢这种一掷千金的感觉,显得特别豪气干云,可惜他浑身上下的家产加起来,都只有不到三千两,这还是在黑市“打家劫舍”的结果。 赵连秋依然老神在在。 燕清辞惯常没什么表情。 严铭和另一位赵府门下的不良人各自眼神火热的看着小曲。因为小曲和关千云一样,对龙虎丹没有太多的需求,所以若是小曲得手,必然会以何家的名义捐给不良人,到时候最先受益的肯定是他们这些赵府门生。 “七万二!”孙二郎不甘示弱。 “七万三!”小曲继续跟价。 孙二郎皱眉望着十三号雅间,心底好生恼火,加价道:“七万五!” 小曲听出了他的声音,他同样听出了小曲的声音,可不就是那个很有名的小曲吗? 对于家世显赫、出手阔绰、经常光顾平康坊的士族公子兼不良人何去,孙二郎印象颇深。 恼火归恼火,孙二郎并不是暴脾气的人, 更不会因此对小曲有什么仇恨。 他的脾性非常平和,能进能退,能屈能伸,所以当初在平康坊时,他会对花小妖三姐妹生出许多歉意,也会在强势的大总管面前避让讨饶,但他绝不是懦弱之人,他也曾在大总管的威压下救出黄泉,帮助小曲和花小妖逃走。 不过直到现在,他都不知道黄泉的真实身份,更没想过当初和黄泉一起救人的黑衣人竟然是不良人小曲。 “朋友还请饶我一次,这龙虎丹,我是一定要拿的,上面的命令实在不好违背。” 孙二郎赶在小曲叫价前说道。 碍于多宝楼的规矩和黑市的环境,他不敢也不能把小曲等人的身份点名。 这话同样说的半真半假。 毕竟他是孙老爷的绝对心腹,和孙老爷虽是义父义子,感情却不亚于真正的父子,孙老爷很少要求他一定达成什么目标,出门在外的一切事宜他也拥有绝对的决断权。 如此说辞,只是为了给双反一个台阶,顺带送给不良人一个同等价值的人情。 小曲微微皱眉,有些迟疑。 “行了。”赵连秋摆了摆手,说道:“不必赌气,这已经超出它本来的价值。” 小曲应了一声,没有再往上加。 但其他人却不愿退让,在胖管事木锤敲到第二下时,忽地有人喊道:“八万。” 孙二郎大怒,继续跟着叫价。 随着时间的流逝,龙虎丹的价格被抬的越来越高,眼看就要突破十万大关。 那些最初叫价的四象教、藏剑门、大罗教分教等门派都不得已退了出去。 就算他们想为门派培养出新的一品强者,也得考虑一下现在的价格。 “十万。”随着一道平淡的声音,近年来价格最贵的龙虎丹诞生了。 孙二郎叹了口气,无奈地退出竞争,其实九万两就已经是他的极 限,继续多叫几次无非是心里不爽,意气之争的同时顺带恶心一下对方而已。只是可怜他的几个义兄弟,下次金丹不知又得等到何时才能出现了。 …… …… “十一万。” 最边缘的雅间内,何人淡淡开口,直接往上抬了万两白银。 即将尘埃落定的拍卖再次掀起波澜,楼内众人纷纷投来看热闹的目光,心想这八十一号雅间的贵客不知该说豪爽还是人傻钱多,先前购买手镯时一加便是五千两,这会儿更狠,竟然万两万两的抬价。 谢周和元宵两人也很是震惊,看着何人,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怎么,难道我不能买吗?” 何人微笑反问。 谢周说道:“有些亏,就算是三百七十年的灵果也不值这个价。” “龙虎丹可遇不可求,难得遇上,我当然想为家族多培养几个实力高强的心腹。” 何人话音一顿,说道:“不过你放心,那几个人绝不会让我把此丹买走。” 谢周看向七号房的客人,先前便是对方出到十万高价,说道:“他们是谁?” 何人说道:“我的老对手和老朋友,清河吴家、芈家,此次他们两家一起过来。” 谢周顿时恍然,心想那确实。 面对何家近些年的强势突起,吴家和芈家已经承受了很大的压力,今番购买龙虎丹便是想缓解这份压力,哪里能让何人再把此丹买走?那样一来,干脆让清河直接姓何得了。 果不其然。 七号房的吴芈两家的人再次开口,只不过这次的声音不再平静,多少带了些怒气。 “十一万一千!” “十二万。” “十二万一千!” “十三万。” “十三万五千!” “喔,加价五千两?” 何人咧嘴一笑,恬淡平和的声音透过房间的阵法传开:“十五万。” 第352章 蜀郡师兄弟 十五万两,八十一号雅间的贵客竟然开出了十五万两的高价! 这已经超出龙虎丹有史以来的最高价,而且看七号雅间的架势,明显还要再加。 多宝楼的大堂内一片安静。 人们已经无力点评,神情各异地围观着这场不知该说是戏剧还是闹剧。 “何家与吴芈两家的恩怨短期内无从化解,既然做不成朋友,我倒不介意给他们添点绊子。”何人的语气依然是那般平和,但谢周和元宵却莫名地听出浓浓的腹黑。 “还有……” 何人话音一顿,神秘兮兮地说道:“能拿出这龙虎金丹的肯定不是普通人,说不定会是哪路高手,我把价格顶高些,他不得承我一份情?就算他不认,我也不亏什么啊。” 十三号房的小曲听出自家大哥的声音,稍加联想,也就猜到了对面是吴芈两家。 吴芈两家的家主都上了年纪,不敢擅入黑市,各自派了心腹和两位一品中期的护卫。 此时两家管事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把对面的何人骂了无数遍。 若非不能暴露身份,他们必然会指名道姓地好好呵斥这个何家小辈。 在场精神抖擞、心情亢奋、惊喜欲狂、激动不能自已的只有三个人。 台上的胖管事罗瀚。 以及台下角落里两个身穿灰袍,兜帽遮发,黑布遮脸的身影。 前者是因为这是他主持的拍卖会,成交价越高,最终他能拿到的分红也就越多。 当然罗瀚对金钱已经没有太多渴望,旁人尊敬的目光才更让他感到舒爽。 那两位灰袍人亢奋,则是因为这枚龙虎丹是由他们带来。 左边那位稍显瘦弱的身影紧紧地抓着椅子的扶手,手心冒汗,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语气也微颤说道:“师兄,咱们发财了!” 旁边的男人倒是坐得稳当,不过若是能揭开黑布,便能看到所谓的镇定都是假象,他双眼冒光,微微张嘴,强压住心里的激动,瞥了师弟一眼,教训道:“淡定,这才哪到哪?” 师弟显然淡定不下来,激动说道:“十五万两,那可是十五万两啊!多宝楼抽取两成,咱们也能拿到十二万两!” “就 算全换成千两面额的银票,那也得有一百二十张啊!” 师弟的算学水平显然比元宵好太多了,脱口而出道:“我那荷包肯定要被撑坏了!” “没出息!”男人咳嗽一声,佯装平静道:“一百二十张还能塞进一个荷包里,将来师兄我要是赚个八.九百张的,看你咋办?” “那就塞进七八个荷包。” 师弟想了想,很认真地说道:“师兄,那我得多买几个荷包了。” …… …… 七号房间内,来自吴家的管事猛地摔碎手里的茶杯,强自平静心神,尽可能用温和的声音说道:“都是同道中人,何必如此相逼?” 何人淡淡地回应道:“既是同道中人,那就更应该按规矩行事。” 吴家管事握着拳头,神情微冷,说道:“你就非得故意闹事不成?” 何人的回答依然只有两个字。 规矩。 按规矩竞价,有何不可? “好,好,很好……”吴家管事被气得浑身颤抖,寒声道:“十六万两!” “十八。”何人淡淡地道。 “二十万两!”吴家管事喝道。 “二十二。”何人从容开口。 吴家管事厉声道:“二十五万两!” 何人微微一笑,语气依然是那般中正平和,淡淡地说道:“二十七。” “三十万两!”吴家管事的声音几乎是从齿缝里硬挤出来。 何人沉默下来,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似乎满心遗憾,随后啧啧两声,好生感慨地说道:“三十万两,老先生真是好大的手笔!只恨小子我财力不足,魄力不足。” “恭喜,龙虎丹是您的了。” 何人用最真诚的语气祝贺道。 吴家管事松了口气,一屁股跌坐回椅子里,眼睛里燃烧着熊熊的怨愤之火。 旁氏的芈家管事也神情冰冷地看着何人所处的方向,轻声劝慰了几句。 说实话,三十万两对他们而言并不算多。 能登上四海豪商榜的家族,都坐拥着数百年家业,比如吴家什么生意都做,织物、粮食、酒楼、食肆、包括赌场青楼,产业遍及全境,单是半天的收益就不止三十万两。 但十万两就能买到的龙虎丹, 平白要多花两倍的银子,谁能咽的下这口气? 尤其对他们这种生意场上的枭雄来说,花钱不可怕,他们随手就能掏出大把大把的金钱。 可如果做了一场赔到姥姥家的生意,那就无异于伤口上有蚂蚁在爬一样难受无比。 吴芈两家的管事很难受。 多宝楼的客人们却很兴奋,万两万两的抬价着实刺激人的灵魂。尤其是角落里的师兄弟二人,各自手心冒汗,呼吸几乎停滞,眼神发亮,嘴里不知嘟囔着什么。 若是能走进他们身前三尺,越过那层内力屏障,就能听到二人的言语。 “三十万两,三十万两,道尊嘞道尊,我的耳朵莫不是聋了唠?” 那师兄用手肘撞了撞自家师弟,声音有些麻木地说道:“修筠,你撒子感觉?” 师弟呆愣愣地说道:“师兄我跟你讲,我的耳朵也聋了唠!” 师兄沉默片刻,忽然骂道:“莫挨老子,你的手滚远点,胡乱摸个锤子呦!” “你荷包在哪,我摸一哈,我的荷包装不下!”师弟动作僵硬地继续去摸他的荷包。 这对从蜀郡而来的师兄弟连官话都忘了该怎么说,满脑子都在重复着四个字,三十万两,三十万两,三十万两…… …… …… 角落雅间里,何人嘴角上扬,茂盛的灌木胡子里绽放出满口白牙。 看着吴芈两家的金牌管事吃瘪,简直比他自己得手都让人感到高兴。 其实这不能怪何人心黑,实则两家积累了太多恩怨,何人年少时经常在吴芈两家的金牌管事手里吃亏,每次吃亏,这两个老东西还总会倚老卖老地教训他几句,给何人逮着机会,必然要让这两个老东西吃点苦头。 龙虎金丹的出现,把多宝楼的气氛推向了最高峰,却也意味着拍卖来到了尾声。 四十多件珍宝,六成都被雅间的贵客们购得,只有少部分被堂间的客人买走。 原因很简单,世界上百分之十的人掌握着超过百分之九十的财富,这句话放在黑市和修行界同样适用,甚至更加极端。说句不好听却很实际的话,堂内上千修行者的财富加起来,可能不如何吴芈三家中的任何 一家。 所以在这场拍卖会上,就注定他们没有与贵客们争夺的能力。 短暂的间歇后。 随着侍女双手捧着一个狭长的木匣子走到台前,客人们的视线同时聚焦而来。 木匣开启,露出里面宝剑的真容。 银白色湛若秋水的剑身。 光秃没有佩饰的外表。 缺失的剑格。 灰突突仿佛布满倒刺的剑柄。 这一次,罗瀚的介绍更是简单,短短一句话,没有任何多余的赘述。 “七情欲之剑,无垠。” “诸位,请出价。” …… …… 多宝楼里异常安静,死寂一片,只能听到众人的呼吸声。 预想中竞价火热的场景没有出现,相反,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没有人出价。 因为无垠剑是真正的至宝。 诚然,龙虎丹也是至宝,但龙虎丹只对修行者有用,而且是一次性的消耗品,无垠剑却是能够传承百年千年的至宝。 哪怕不是七情道的传承者,亦可以把此剑当作家族门派实力的象征。 “诸位既然沉默,那便恕在下唐突了。” 依然是何人打破沉默,他完全不在乎做这个出头鸟,更不介意被众人围观,毕竟他已经答应为司徒行策购置无垠,成为拍卖焦点是迟早的事情,微笑着说道:“名剑无垠,奇兵谱排行二十六,铁炼门锻造技艺的集大成者,始于八百六十余年前,历经十八位剑主,每位剑主至少都有一品修为,其中更是有两位领域至强,剑气浩荡间,勾起对手无垠之欲。” 何人话音微顿,说道:“五十万两。” 听着这话,多宝楼内先是安静片刻,随后一片哗然。 不知多少慕名而来的剑修、门派世家的管事们破口骂起了娘。 此刻他们忽然感受到了先前吴芈两家金牌管事相同的憋屈。 他们是想购得无垠剑,不过无垠剑只有一把,在场都是聪明人,都有自知之明,清楚无垠剑大概率会落入那些金钱权力地位尽皆顶尖的人手中,所以他们其实没有抱太多的希望。 但问题在于,何人一开口,便直接剥夺了他们竞价的权力。 五十万两,多少家族倾尽一家之力都拿 不出这么多钱? 饶是胖管事都一阵咂舌。 当初他向谢周许诺最低五十万两的分红,是因为他对无垠剑的预估价在五十万两到七十万两左右,谁成想这位年龄不大的何氏家主这般豪气,竟然一出口就叫出五十万两的天价。 “你大哥?”十三号房内,关千云看着小曲问道。他先前便注意到小曲对八十一号雅间有着额外的在意,稍加联想,便不难猜测对方与何家有关,很可能就是那位何家长兄。 说起来他与何家兄弟倒是结缘,不仅与小曲友谊深厚,与那位在泾阳县做县令的何家二哥何事,亦是以兄弟相称。 小曲没有否认,微微颔首。 关千云抬头望着绘有精美图画的覆海,不无感慨地说道:“你家到底有多少钱?” “不知道。” 小曲想了想,忽然说道:“先前你说如果每人给你一文钱,你就能拥有百万家产。” 关千云挑眉道:“然后?” 小曲耸了耸肩,淡淡地说道:“我大兄至少赚了每人三两银子,至少。” 关千云呆楞片刻,忽然觉得自己这么多年为银子奔走的生活是那般寒碜。 …… …… ps:那啥,简单说明一下,因为是和历史无关的玄幻武侠类,还是比较高武的修行向武侠,所以书里的世界观比正常古代要大很多。地皮面积可以理解为整个亚洲,人口十亿多,算得上地广人稀。加上修行带来的生产力提升,所以钱也就很多很多。简单按照一文钱等于一块钱计算,一两就是一千块。龙虎丹就是卖了三个亿,不算夸张吧?甚至都有些保守了哈哈。因为书里是世家制,比如豪商榜首的何家,那么怎么也得等于个阿里腾讯石化建筑啥的加起来吧?阿里市值都一万亿人民币朝上了,放到世家主导的时代,何家等于十个阿里都不过分吧?应该吧哈哈,别杠啊,反正看个故事而已,有不同的理解和想法再正常不过了,求同存异嘛哈哈,比心o(* ̄▽ ps2:真不是水文,感觉拍卖写也不是不写也不是,写了感觉水,不写剧情又断层,只好写了。我尽可能加快了,最迟三章就结束这茬。 第353章 天府书院来客 “你想不想拥有百万家产?” 十三号房内,短暂的沉默后,小曲忽然看着关千云问道。 “啥?”关千云有些发愣。 赵连秋、燕清辞和严铭几人也都觉得奇怪,心想难道你准备出钱收买他不成? 小曲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地说道:“三年前,龙虎山天师府那位小天师与我堂叔家的闺女结姻,出嫁前,我爹和我堂叔加起来,至少为她置办了三百万两的嫁妆。” “我堂叔家里还有一个闺女。” 小曲看着关千云的眼睛,似笑非笑地说道:“你觉得如何?” 关千云羡慕至极,眼神发亮,却没好气地说道:“关千云不吃软饭。” 小曲也不坚持,笑着说道:“没说你吃软饭,我们家出这么多嫁妆,不就是为了结好男方吗?像你这种未来可期的家伙,若是与我堂妹结姻,嫁妆绝不会比那位小天师的少。” 严铭插话道:“我看不错。” 另一位梁姓不良人颔首道:“有盼头。” 赵连秋笑吟吟地说道:“正好也能管管你的性子,天天往勾栏里跑,像什么话!” 饶是燕清辞都眨了眨眼,觉得如果能给师兄找个正妻,那真是再好不过的事情。 …… …… “五十万两啊,不知是哪个家族这么舍得下本。” 二十号雅间内,孙彰摇头发出一声叹息,并没有竞价的想法。平康坊的顶级战力无人用剑,因此无垠剑对平康坊的意义不大,反而会让他们成为众矢之的,得不偿失。 三十五号雅间,窗边坐着几个青衣剑修,互相对视无语,最后也只得叹息。 他们自临江郡而来,乃是钱塘藏剑门的人。藏剑门内人人修剑,可惜藏剑门存世时间尚短,与其说是门派,不如说是以剑为主的家族,门内名剑数量和质量都远不如青山多矣。 因此藏剑门对名剑极为渴求,常年求购天下名剑, 可惜结果却不尽人意。 年龄约六十岁的藏剑门主鬓发微白,眼睛却锐利如剑,叹息道:“何家……难办了。” 坐在他身后的年轻剑修没好气道:“何家没事凑什么热闹!” “别这么说,既是拍卖,价高者得,况且咱们与何家的关系一向极好。” 门主斜了他一眼,说道:“咱们这些年能够安心潜修,何家功不可没。” 当初何家的产业往钱塘发展,何老太爷曾亲往藏剑门拜访,两家自此交好。 不仅如此,藏剑门还将名下许多产业交给何家打理,从何家在钱塘的商业布局中分红,远比他们自己经营时的利润涨了两倍还多。 门主这句话完全没有说错,与何家的合作,才是藏剑门能够求购天下名剑,且门内弟子能够安心潜修的资本。 隔壁的隔壁,三十七号雅间内,坐着几个身材壮硕的身影。 在何人声音落下的第一时间,居于正中的男人便朗声说道:“五十一万。” 何人微微皱眉,司徒行策也来了兴趣,说道:“是同道中人。” “铁炼门,欧阳策,看来他们是想收回无垠剑。”何人点明对方的身份。 谢周听着这个有些耳熟的人名,问道:“欧阳策……那位铁炼门的首席铸造师?” 何人点点头,说道:“也是铁炼门主的大儿子,欧阳家的现任家主。” 谢周恍然,询问道:“欧阳氏内是否还有七情剑的传承?” 这个问题显然触及了何人的知识盲区,偏头看向司徒行策。 “当然。”司徒行策颔首说道:“虽说七情道始于圣贤城的戴前辈,但铁炼门才是七情剑道的发源地,正是欧阳氏的先祖创造出七情七剑术,继而依托此术打造出七情剑。” 谢周轻声说道:“却是有好些年没听过欧阳氏的强者了。” 司徒行策笑了笑,说道:“追求不同,相比学剑,欧阳 氏的人更钟情也更擅长铸造。” 何人补充说道:“所以他们连七情剑都守不住,传承也四分五裂。” “四分五裂?”谢周闻言有些诧异。 “七情七剑术严格来说是七套剑法,随着时间流逝,剑法传承自然随着七情剑的分散而分散,就连铁炼门都不再有七情剑的完整传承。也导致我寻求多年,都不曾知晓桃花剑的去向。”司徒行策的语气稍显遗憾。 谢周忽然想起另一件事,略带迟疑地询问道:“能否知道前辈的师承?当然我就是好奇一问,如果前辈觉得不方便,可以不回答。” 司徒行策摆了摆手,随口说道:“没什么不方便的,曾辰,听说过没?” 谢周微怔,摇了摇头,他印象里确实不记得有哪个名叫曾辰的强者。 司徒行策呵呵一笑,说道:“没听过也正常,他老人家已经离世三十多年了,当年勉强算是一方至强,可惜也只限于一方至强,放眼全天下属实排不上位次。” “东南交州界的曾家,曾辰是上任家主的三叔。”何人接过话茬说道。 谢周仍是没听过,同样没听过曾家。 元宵眨巴着眼睛,看着何人,好奇道:“怎么感觉你好像谁都认识?” 少女今天算是长了大见识,以前闻所未闻的故事传闻、奇兵珍宝、灵丹妙药、修行功法,江湖名人等今天统统见识了一遍。司徒行策与何人还很贴心地为她普及了很多常识。 尤其是司徒行策,在众人被一件接一件的珍品夺去注意时,这位顶级剑修对一切都毫无兴趣,和元宵一聊便是近两个时辰。从大雪山说到无尽海,从西南的沙漠诸国说到东方的扶桑倭境……他似乎很享受元宵崇拜的目光。 “因为在场能出得起价钱的,就算我不认识,也至少有所耳闻。” 这是很正常的事情,毕竟五十万两不是个小数目,能往上竞 价的都是富贵权势之人,何家的生意做遍天下,何人早年跟着家中长辈跑商路时,经常与各地豪强来往,对此自然有更多的关注和了解,无非是熟知多少而已。 “之所以认识那个欧阳,是因为我一直都在与铁炼门做生意。” 何人不觉得厌烦,耐心解释道:“铁炼门每年铸出的铁器,有两成交由何家出售。” 说着他又指了指七号房的位置,说道:“喏,那芈家占了三成。” 元宵往嘴里塞了颗樱桃,说道:“你为什么比不过这个芈家啊?” 何人淡然说道:“没办法,芈家的铁器生意由来已久,在这方面确实比不过他们。” 元宵也不细究,单纯好奇地问道:“那你家什么地方比他们厉害?” 何人说道:“陶瓷,香料,茶叶,商路开发,金银珠宝,嗯……还有钱庄,在钱庄和信誉方面,别说吴家和芈家,再让豪商榜往后的十几个家族加起来,都不够我一只手打。” 元宵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虽然听不太明白,但甚是觉得有趣。 这边聊天的时候。 无垠剑的竞价始终没有停歇。 何人虽然没有再开口,但欧阳氏、藏剑门、来自东北的长白宗、西方的独山剑派、还有千年前无敌当世如今却逐渐落寞的昆仑…… 除去欧阳氏以外,其余十几个门派皆是以剑为主,每次加价万两,连番竞价下很快将无垠剑推到六十八万两的高峰。 “七十万两。”五十号雅间的贵客一次加价两万两,引起了一番注意。 房间里坐着从儒门而来的六名书生,整场拍卖会都不曾参与,始终保持着缄默。 六名书生中,有两位来自圣贤城,各自腰佩长剑,一身儒袍,风度翩翩。 如果谢周在这,一定能认出来,这两人便是柳玉的大弟子孟超然和三弟子冉轲。 他也一定能认出来,在孟超然另一边 坐着的一对父女不是别人,正是那位帮过他很多次,还曾帮他“安葬谢三顺”的金陵柳氏家主柳金,以及那位自幼和他一起玩乐,不知算不算青梅竹马的绝色少女柳心月。 剩下四位书生则是从蜀郡而来。 更准确一点的说,从天府书院而来。 他们都是应天机的弟子。 他们四人身上或多或少都受了伤,各自缠了几处绷带。 其实最初来黑市时,大师兄祝林带领着六个师弟,他们一行共有七个人。 不幸的是,在黑市外围的深山里,他们遇上了四象教的队伍。 若非逃跑的过程中被柳金等人察觉,恐怕能活着离开的就只有大师兄一人了。 他们没找到师父,甚至没有收到一丝和师父相关的消息,未捷身先死。 柳金和孟超然怕的就是这个,在来的路上他们就对天府书院表示过担忧。 毕竟应天机门下的弟子,肯定知道无垠是其师的佩剑。 那么当多宝楼的信送过去,这些满腔热血的书生们难免会沉不住气。 这些书生从始至终都生活在书院安逸的环境中,没见过黑暗,更没经历过生死。 如果他们实力强到足以无视一切倒也罢了,然而,一个一品初期,六个二品境,怎么敢? 说句不好听却很实在的话。 但凡能在黑市混出名堂的邪修,都能把这批人啃得连渣滓都不剩。 好在他们遇到了柳金,才得以保住性命,和他们随身携带的一箱子巨款。 是的,他们还愚蠢得带了整整一箱子的银票,脸盆大小的箱子里装满千两面额的唐家宝钞,一千张宝钞,总面额一百万两。 他们甚至不知道只要是金牌的拥有者,或者收到多宝楼的信受邀而来的贵客,便有资格在石柱城清账,而不是一定要在现场结清。 不等别人竞价,天府书院的大师兄祝林便重复说道:“我出七十万两。” 第354章 圣贤之名 祝林在出发前,当着知晓消息的十几个师兄弟的面立誓,一定会把师父平安带回。 可惜一路上他无论如何打听,都找不到师父的踪迹。 即使师兄弟之间互相打气,祝林却也很难不往最坏的方面联想。 或许师父和那几个被四象教抹杀的师弟一样,都已经离开了人世。 那么,作为天府书院的院监、二代学子的大师兄、应天机门下的首席弟子,就算找不到师父的尸身,也至少把师父的佩剑带回去。 祝林是这么想的,或许是愧疚,或许是紧张,又或许是这些天的经历摧毁了他的意志,让昔日意气风发的他变得有些脆弱和不自信起来,他第三次说道:“我出七十万两。” 堂内中央区域有个身材矮小的黑袍男人,扭头回望祝林所在的雅间窗口,用阴冷的声音嘲笑道:“好了好了,别他妈叫了,知道你手里有七十万两,嚷嚷的像一条野狗。” 祝林闻言微怒,循着声音望去,发现是前些天伏击他的四象教长老,想到几个师弟惨死在对方手中的恐怖场间,顿时难以遏制心头烈火,怒喝道:“你是想死吗?” 那位四象教长老放肆地笑了起来,毫不客气地点破了祝林的身份,说道:“天府书院的蠢货,看来上次老夫给你的回答不满意啊。” 其实当初四象教和天府书院一行人相遇时,四象教并非故意惹事。 毕竟四象教在黑市没有多少能量,此行黑市除去参与拍卖,更多是为教内购置一些为明面不允的丹药武器,本打算低调行事,偶遇天府书院一行,后者便向他们打听应天机的去处。 四象教的人完全不知道应天机来过黑市,自然给不出回答。 于是某位四象教弟子便冷冰冰地回了三个字,不知道。 然而。 或许是因为连番碰壁让祝林等人心里憋了股无名之火,也或许是书院中人对待邪修天然厌恶和排斥,总之这冷冰冰的语气点燃了某个书院弟子,当即喝斥了一句:“不知道便不知道,甩脸子给谁看?就不会好好说话?” 四象教久居西南山岭之地,顾名思义便知教内供奉天之四圣,教内下分四个堂口。 长老一行人来自白虎堂,最是以暴戾凶狠着称,脾气自是好不到哪去。 被天府书院一激,顿时破口大骂。 当时祝林被对方骂得脸色发白,像今天这般脱口威胁道:“你是想死吗?” 战斗顺势而来,三个书生惨死,祝林等人逃窜十余里,被柳金救下。 四象教长老望着苍白的窗口冷笑一声,故作遗憾的口吻说道:“喔,差点忘了告诉你,你那几个师弟的尸体被我卖给了七色天,估摸着这会儿已经被用作养料了。我得好意提醒你们书院一句,别总顾着读死书,好好练,妈的三个二品境的废物,血气一个比一个薄弱,竟然还卖不到三百两银子。” 此话一出,满堂哄笑。 “我当是谁,原来是天府书院的书呆子啊!啧啧,七十万两,倒是好大的手笔!” “书呆子?别这么说,谁不知道天府书院里不出读书人,他们教出来的都是神棍。” “他们的院长就是个老神棍,还敢妄称天机,倒是大言不惭!” “这倒是,扛着儒门书院的大旗,做着的却是坑蒙拐骗的勾当。” “至少钱和名是赚到了。” “那叫赚吗?那叫骗啊哈哈哈!” 拍卖堂内半数都是被朝廷挤兑的散修邪修,对天府书院这种和朝廷联系密切的势力没有半分好感,自然不会放过落井下石的机会。 此外,修 行本就是与天争命,或许正道修行者对命运一词还保有敬畏,但绝大多数的邪道中人都不屑于命运一说,对号称能窥探命格、洞察天机、预测未来的应天机,他们当然全无敬畏,只是觉得可笑。 甚至有些人已经打定主意,等到拍卖结束便追踪这些书院来客,能出得起七十万两,想来身上值钱的东西还有不少。 祝林被气得浑身颤抖,想要骂回去,却不善言辞,嘴唇嗫嚅半天说不出半句恶语。 孟超然皱起眉头,冉轲也心生不满,准备说些什么。 柳金叹了口气,朗声说道:“诸位,拍卖还没有结束,还请莫要扰乱秩序为好。” 听到声音是从同一个房间里传出,堂内喧哗不减,反而更盛。 “这又是哪来的书呆子。” “书院的人读书都读傻了吗?” “这里是多宝楼,轮得到你管?” 柳金对这些质疑和谩骂声充耳不闻,望向那位四象教长老说道:“我承认当日是他们先有冒犯,但他们罪不至死,更不该成为被你们取笑的话柄。我也还是同样的话赠与长老,请长老放心,春末夏至,正是岭南风景佳丽之时,三个月内,必会有人登门拜访。届时如何回应,还请长老多做准备为好。” 四象教长老沉默下来。 他听出了柳金的声音,有些恼火地想到你竟然还要护着他们。 他对天府书院毫不客气,对圣贤城和柳家却是颇为恭敬,不敢冒犯。 因为天府书院只有应天机一人值得重视,而且寿元将近,不足为虑。 可圣贤城和柳家却是有打压四象教的能力,乃至柳玉一人就有资格挑了他们的四象总坛。 雅间内,柳金没有再说什么,看了祝林几人一眼,在心里叹了口气。 其实他对这几个 书生也感到颇为窝火,年纪不小了,却明显初出茅庐,不知世道险恶。 柳金大概能猜到这其中的原因。 天府书院擅长观人,平常去书院求取答案的人全都毕恭毕敬,把姿态放得很低。 祝林等人身为应天机的“管家”和“使者”,虽不至于嚣张跋扈,却也习惯了居高临下地点评别人,心有傲气,自恃清高。 此次走出蜀郡地界,来到应天机不受尊崇的地方,不受挫才是怪事。 看到一向暴脾气示人的四象教白虎堂长老竟然选择缄默,众人顿时就明白那天府书院的书生身边必有高人,再结合对方威胁四象教的话语,稍加联想便明白对方应该是来自儒门的圣地,那座坐落于东海畔的圣贤之城。 于是质疑、嘲讽和谩骂的声音戛然而止,多宝楼重归安静。 即使这里是黑市,远在凉州北境,谁又敢对圣贤城不敬? 也幸得此地偏远,倘若处在南方沿海一带,谁若是敢对圣贤城出言不逊,只怕当场就会被暴怒的民众和地方世家宗派撕成碎片,金陵柳家、临江藏剑、梅州叶氏、蒲清关氏等名门望族无一不是圣贤城的拥趸者。 待争吵声回落,铁炼门的欧阳策继续加价:“七十一万两。” 昆仑剑派不甘示弱:“七十二万两。” 独山剑派紧跟着继续加价。 当价格叫到七十六万两时,祝林再次出声,几乎咬着牙喝道:“八十万两。” 欧阳策皱了皱眉,心想这个天府书院的书生真他妈读书读傻了? 铁炼门不缺钱,不过欧阳策的底线便是八十万两,超过这个数目,就没有继续的必要了。 铁炼门需求无垠剑是为了印证门内相关传承是否完整,代价过高显然得不偿失。 昆仑剑派、独山剑派、 长白宗等所在的雅间里纷纷骂声一片。 他们只知道七情道始于儒门,并不知晓无垠剑与应天机之间的关系,只当是天府书院发疯,各自放弃的同时忍不住在心里嘲讽,一个连四象教长老都斗不过的书生,就算买走无垠,难道就有把无垠带回蜀郡的能力吗? …… …… 最角落的雅间中,谢周与元宵重现了先前蜀郡师兄弟的模样。 元宵激动的心,颤抖的手,连果盘拿不稳,连忙搁在了腿上。 少女眼神火热的看着堂内发生的一切,不时望向自家掌柜。 却见谢周依旧神情淡然,俊美的脸庞上没什么特殊情绪,眼神平静如水。 “掌柜不愧是掌柜,可比我沉得住气多了!我也得克制点,不能给掌柜丢人……”元宵这样想着,双手各捏着一边脸蛋,努力地把笑容捏了回去,耷拉着嘴角的模样看起来非常有趣,可惜眼底的雀跃实在无从压制。 殊不知谢周沉静的外表同样是伪装罢了,为此他甚至掐了个静心诀。 未知和既定事实是两回事,即使早知道无垠剑会卖出一个天价,可当亲眼见证价格的上涨,想着这其中九成都会划归到自己名下,即使他是谢周,即使他道心通明,即使他早就有心理准备,依然无法保持绝对的镇定。 至少在钱财方面,他远不如何人,坐拥无尽家产,能够视百万两于无物。 不提普通人,就算那些富商数十年积累的家业,可能都不如何人少年时期初次接触商业时的第一个小目标。 眼看几个呼吸内都无人出价,何人微微一笑,朗声道:“八十五万两。” 他的声音再次把许多人的视线吸引过来,心想随口抬价五万两,这最后一个雅间里的贵客果真是要把豪气二字贯彻到底。 第355章 书生还是无赖 八十五万两,听到这个数目,谢周偏头看向何人,不免有些心惊。 尽管他很乐意无垠剑能卖出高价,但胖管事最初时就对他说过,如果不出意外,无垠剑的成交价应该在七十万两左右。 过低是多宝楼的失职,过高就得期盼拍卖现场出现恶意竞争的情况。 天府书院的参与已经让这场拍卖产生了恶意竞争的趋势,何人此举同理。 “是不是有些过了?”谢周迟疑道。 何人笑着回了一句:“价高些有什么不好,姜兄等着收钱便是。” 谢周闻言微怔,心想自己似乎并没有告诉何人无垠剑是他的拍卖品。 何人猜到谢周在想什么,解释道:“姜兄不必担心,我没有故意查你。” 他用余光瞄了眼身边的司徒行策,温和说道:“只是我恰巧知道无垠剑在应天机手里,也恰巧知道应天机受内廷司所邀。” 至于内廷司邀请应天机去做什么,无垠剑为何会在黑市拍卖,应天机为何会来到黑市,又为何弄丢了无垠剑…… 何人本来对这些问题多有疑惑。 不过当先前在多宝楼楼下看到谢周的一瞬间,他就全想明白了。 这些看似不合常理也不相干的事件因为谢周的出现全都联系了起来。 应天机擅长观人,他大抵是受内廷司所邀前来一观谢周。 不过很可惜,他在谢周这里惨遭败北,竟连佩剑都被谢周抢了去。 事情说开,何人心里又有了新的疑惑,稍加犹豫,看着谢周问道: “敢问姜兄,应天机……是否还活着?” 他的语气很平和,全无慎重的意味。 有此一问,单纯是因为他对天下大事的好奇,绝不是想为应天机打抱不平。 因为他与应天机不熟,事实上,他与整个蜀郡的名门都不如何相熟。 因为蜀郡是唐家的地盘,军政商农工 ,从上到下,都有唐家通天手眼。 而且蜀郡的世家名门向来团结,以唐家为首,黄门、天府书院、青城、云顶等派抱在一起,外来势力很难介入。多少年来,从没听过有外来者在蜀郡崛起的情况发生。 所以其余世家,尤其像何家这种以商为本的世家,在经营之时便会绕过蜀郡。 何家与蜀郡那些不可避免的商业来往,也统统交由专门的管事负责,何人很少理会。 “我没杀他。” 谢周简单地回了四个字,言外之意自然是应天机的生死与他无关。 事实上,从那天之后,谢周就再没听过关于应天机的消息。 他只知道应天机的腿被人弄断,断腿落在赵公明手中,成为了后者的晚餐。 应天机生死未知,但大概率凶多吉少。 何人也没有多问,在祝林加价到八十七万两之后,他再次加价道:“九十万两。” 另一边的祝林毫不示弱,在何人话音落下的第一时间继续加价到九十二万。 何人平静地加到九十五万。 祝林沉默片刻,紧握双拳,咬牙将身上的所有银两压了上去:“一百万两。” 听着他的语气,何人与楼内许多客人都明白,这已经是祝林的极限。 便是一向与人为善的何人都忍不住在心里泛起嘀咕,心道这个天府书院的大师兄,完全就是个没经历过磨砺的傻小子啊。 听说此人已有四十余岁,这四十余年的阅历和经验都积累到哪里去了? 要知道,拍卖的过程也是做生意的过程,生意场上,怎么能把底线轻易示人? 而且是通过语气这种愚蠢到不能更加愚蠢的方式展露而出。 何人轻叹一声,他相信此时只要自己再加价一万两,对方就无法跟价。 但这样难免会含有些许羞辱的成分在内,何人并不想羞辱对方,同时也很 乐意在金钱方面让与谢周尽可能多的利益,于是保持一如既往的豪气,平静说道:“一百零五万。” …… …… 五十号雅间内,祝林沉默下来。 如何人所料。 他已经没有竞价的能力了。 在来黑市前,他已经把天府书院所有能支配的现钱带了过来。 天府书院终究只是一间书院,旗下没有其余任何产业。 碍于名声,应天机也不允许直系弟子经商,不会收过于贵重的礼物。 能积累到百万两朝上,实是因为来书院寻求答案的大人物们捐献所得。 祝林看向柳金,嘴唇嗫嚅着说道:“柳先生,我想……” 柳金明白他是想借钱,赶在他说出这两个字之前,迅速开口堵住了他的嘴,仿佛是不经意间把何人的身份点明,感慨道:“一百零五万两,何家的财力果然非常人所能想象。” “何家?”祝林微微一怔,说道:“豪商榜榜首的何家?” “是的。”柳金点头。 祝林深呼吸一口气,强自平静心情,知道自己已经没有竞价成功的可能了。 柳金悄悄松了口气。 倒不是心疼那些家产,好吧,他也确实心疼家产。 柳家毕竟是书香门第,官宦世家,世代为官者尽皆清廉。 虽说家底也算富足,全部倒腾下来也能有个几十万两的现钱,却远远不能与何家相比,更不可能像何人那般放肆开销。 先前有一副前朝大师的名画,柳金喜欢得厉害,都没舍得参与竞争。 至于还未出现、明显是被当作压轴品的白雾丹,柳金已经不敢奢想了。 除非他把半个柳家砸进去,否则断无拿出百万两的能力。 祝林嘛…… 柳金真心希望他不要拍得无垠剑,否则碍于双方之间的关系,他们还得把祝林送回蜀郡。 贵为一州刺史,柳金可不愿 意给别人当刀使,更不愿意给祝林等人当护卫。 其实在来到黑市的第三天,祝林伤势养好大半之后,柳金就委婉地表达过让对方离开的意思。 柳金答应帮祝林等人寻找应天机,至于无垠剑,柳金劝祝林不要多想。 奈何不知该说祝林愚钝没有察觉,还是说察觉到了却装作没有察觉。 总之,祝林师兄弟几人不肯离开,像是赖着一般留在了柳金和孟超然身边。 就连今天的拍卖会,祝林都是大清早在柳金门外等着,否则单靠应天机一人支撑的天府书院,哪里有手持金牌进入雅间的资格? 别说柳金,便是素来温柔心的少女柳心月,都对没眼力的祝林师兄弟产生了厌烦。 这哪里是书生,分明是无赖啊! 应天机早年曾在圣贤城求学,对柳金、孟超然和冉轲三人都有些许提携之恩。 恩情虽浅,同门之谊却大,若是放弃祝林等人,他们心里过意不去。 而且倘若抛却同门的事情传出去,他们必然要背负起极大的名声债。 百般无奈下,柳金和孟超然也只得把祝林等人带在身边。 祝林站在窗前,犹豫再三,心想能不能继续叫价,差得那些钱他再想办法补上就是。 孟超然察觉到他的心思,语气不悦地提醒道:“多宝楼的背后是大罗教,邪教的手段,祝师兄最好心里有数。” 祝林心中凛然,只好放弃,可想着本属于书院的重宝流落在外,他心里是那般不甘。 “何家,何家,何家……” 祝林嘴里重复念叨着何家二字,有些不死心地说道:“何家为何要买无垠剑?” 没有人回答他的问题。 “何家有什么资格买无垠剑?” 祝林非常生气和恼火地说道:“那是我天府书院的东西!” 柳金、孟超然和冉轲同时皱了皱眉,心想无垠 剑从来都不属于个人。 七情道的记载上明言,七情道和七情剑术的传承者人人都有资格持有无垠剑。 就算非要说归属于哪个势力,那也应该是圣贤城。 因为上一任无垠剑主是圣贤城的心学博士,很巧,那人还是冉轲的曾祖父。 不过看着有些发疯的祝林,几人谁都没有反驳什么。 谁成想,就在下一刻,祝林忽然推开这扇用特殊单面宝石制作的窗户,探出半个身子,对着何人所处的最角落里的雅间喝道:“四民分业,士农工商,何家一介贱……” 他话音未落,便被反应过来的柳金和距离最近的冉轲猛地拽回。 雅间内的传音阵法被孟超然挥手间关闭,听不清祝林在后面说了什么。 但可想而知,绝不是什么好话。 贱民,呵呵。 难道当今最富有、世代家主都会被皇帝封侯的何家,都能被称作贱民了吗? 那连半个爵位都混不上,且无论财富、地位、能力、影响力都不如何家的天府书院呢? 多宝楼内一千五百余人,三成都是闻名当世的富商,同时生出被侮辱了的感觉。 倘若此地不是多宝楼,倘若没有柳金护佑,那今日绝对是祝林的死期。 多宝楼内一片哗然。 很多相识之人交头接耳起来,更多人沉默地忖测着,这最后一个雅间里的贵客原来是豪商榜首的何家,难怪出手如此豪气。 有人心生歹意,思考要不要等拍卖结束后从何家身上捞上一笔。 虽说何家与无数名门交好,但那都是外来力量,据说何家内部最强的高手也只有一品中期,而且守在何家祖宅,轻易不会外出。 那么相比于有高人护佑的天府书院一行,何家显然要更好欺负一些。 也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邪修顺着祝林的话嚷嚷起来,何家有什么资格买走无垠剑? 第356章 五剑归匣(上) “是啊,何家有什么资格买走无垠剑?” 吴芈两家所在的雅间里,两位金牌管事笑逐颜开,眉毛恨不得挑到天上去。 眼下祝林点破了何家的身份,他们自不用太多顾忌,说道:“一百二十五万两。” 最角落的雅间里,何人眯眼望着祝林所在的房间,又望了望吴芈两家的所在,最后望向一片哗然充斥着对何家嘲讽之语的拍卖堂,灌木丛似的大胡子一动不动,神情冷厉。 他脾气虽好,与人为善,和气生财,却不代表能够任人羞辱。 他其实不怎么生吴芈两家的气。 一百二十五万两,两位金牌管事在他叫价的基础上加了二十万两,但归根结底无非是先前竞拍龙虎丹时,他让对方多出了二十万两,此时吴家管事是在捞回去罢了。 桌上博弈,互有输赢,偶尔给对方使些恶心人的绊子对他们而言已算常态。 何人厌烦归厌烦,心里早有准备,也早就准备好了对策。 真正让他恼火的祝林和堂内这些跟着起哄侮辱何家的散修们。 前者完全是一个蠢货,自己的身份被人点破,价不如人,量不如人,却被愤怒占据头脑,不顾多宝楼的规矩点出了何家的身份,竟然还大言不惭地侮辱何家。 何人不打算与这个蠢货置气,却打算把这份恩怨算在天府书院头上。 应天机凶多吉少,即使侥幸存活恐怕也是寿元将至,活不过今年。 毫无疑问,天府书院必将随着应天机的死亡而变得落寞,直至破败。 何人不介意加快这个进程。 爱名是吗? 那便通过舆论毁掉这份名。 至于拍卖堂内这些跟着起哄的散修,这群混蛋平日里被朝廷压得厉害,躲进黑暗里,思想似乎随着黑暗一起扭曲腐朽了一般,逮着个闹事的机会,总会尽可能地把事情搞大。 何人深呼吸一口气,看 向司徒行策说道:“叔父,恐怕得您出手了。” 司徒行策微微一笑,右手抬起,随意地摆动了两下手指。 何人与元宵依然坐在原位,仿佛什么都没察觉到,何人脸色深沉,元宵剥着橘子。 司徒行策也好像什么都没有做,就那样寻常无奇地看着脚下,却仿佛升入云端。 唯一有感觉的是谢周。 在司徒行策抬手的那一瞬间,他的身体瞬间紧绷起来,呼吸停滞,头皮发麻,右手下意识地掐气剑诀,如临大敌。 因为在他的意识里出现了一道剑意,一道狂暴宛如九天雷霆的剑意在房间里炸开。 这道剑意过于强大,已然超脱普通人所能理解的范畴,平静中隐有怒意,悠忽间触及规则,所以何人与元宵不受影响,真正能察觉到的只有像他这种诚于剑、精于剑的顶级剑修。 下一刻。 雅间的房门开出一条缝隙。 多宝楼里所有的声音戛然而止。 一片安静。 乃至绝对的死寂。 先前那些诋毁何家,想要把事情闹大的散修们各个身躯颤抖,几乎无法保持坐立的姿态,些许境界不足的散修甚至匍匐在地。 之所以有此变故,是因为有四把剑悄然间出现在了拍卖堂的上空。 极其凌厉的杀机释放开来,威严堂皇,沛然难测,剑意浩浩乎不知几许。 七情剑中的四把,从左到右,依次排开。 …… …… “谁说何家没资格购置无垠?” 司徒行策平静平淡没有任何情绪的声音通过阵法在多宝楼内回荡。 楼内一千五百余人,无人回应。 场间一片死寂,除去不敢抬头的散修们,其余所有人都看着头顶的四把剑。 喜之剑清泉。 怒之剑滔天。 哀之剑不语。 恶之剑极厌。(wu、四声) 算上拍卖台上静置于木匣中的无垠剑,七情剑今至 其五。 不,不对,无垠剑已经不算是静置于匣了。 嗡嗡的抖动声从匣中传来,那是无垠剑在疯狂地颤抖,它在激动。 就像失散多年的游子归乡,迎面而来走来了它的四个兄弟。 于是所有人都知道这四把剑是欧阳氏先祖最初打造的那一套真品。 于是所有人都知道司徒行策亲至,何家是为司徒行策才购置无垠。 那些先前对何家出言不逊的散修全都低下头颅,眼神惶恐不安,不敢抬头看悬在头上的四把剑,甚至连呼吸和心跳都停止下来,不敢发出半点声音回应,生怕惹来剑主的注视。 尽管这里是多宝楼,但他们毫不怀疑,若是惹到司徒行策,后者绝对会把他们格杀于此。 大罗教和九狱楼的联合护佑能震慑住一般人,在司徒行策面前又算得了什么? 姜御曾经很不屑地评价过司徒行策,说后者受限传承,此生难入领域。 然而,除去姜御和柳玉这种登临剑道顶峰的大人物,谁敢小视司徒的剑道? 精于道法的星君都没有这个资格。 吴芈两家所在的雅间内,两个金牌管事相互对视,震惊无言。 都是清河郡人,都明白对方的底细,知道司徒行策与何家走得很近。 他们也猜到何家是为了司徒行策才会购置无垠,但属实没想到司徒行策就守在何人身边。 这不怪他们思虑不足,更不能说他们愚钝,有些纵横天下的强者或许谋虑不足,但能纵横商界的就没有蠢人,能在豪商榜留名的世家做到金牌管事的更是一顶一的人精。 有此疏漏,实是因为他们在来黑市前找司徒行策问过的,司徒行策只言三月与人约战清水河畔,短期内并不外出。 这……这……,堂堂天下第三的剑修,怎么还骗人呢?! 早知道司徒行策在这,他们就吃个闷亏,何必非得争这 一口气? 司徒行策不知道两家金牌管事在想什么,当然就算知道了也不会在乎。 事实上,他虽然不在乎什么骗不骗人,却也并非故意骗人。 当时多宝楼的信差去到清河,按照距离远近,依次向吴家、芈家、何家递上拜帖。 不巧的是,当日何老太爷身体不适,何人又不在家,拒见外客。 所以何家收到消息要比吴家和芈家晚上两天,司徒行策也是同理。 信差打听到后者的住处,连续去找了两天都没见到司徒行策的人,所以给司徒行策的信也拖了两天。这就导致吴芈两家前去询问司徒行策是否会离开清河时,司徒行策都还不知道无垠一事,自然就给出了不会离开的回答。 所以吴芈两家的金牌管事就安了心,打定主意,只要何人出价能提升家族实力的物品,他们就压上一头,务必不能再让何家抢先。 他们也确实做到了。四十七轮拍卖品,何人出价四次,除去第一件皇后玉镯外,剩下三件修行相关的宝丹,包括能培养出一品高手的龙虎丹都被吴芈两家抢走。 房间内,继师父之后,谢周再次认识到顶级剑修的恐怖。 司徒行策尚未展露全部的气息,但悄然间流露出的水准已然超过王侯、谢三顺之流。 姜御曾言,司徒行策七情七剑术已然大成,若是集齐七情剑,或可匹敌领域。 但司徒行策显然没有身为领域境下最强者的自觉,他偏头看向元宵,笑呵呵地问道:“小元宵啊,你说我够不够霸气?” 元宵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即便少女再不通修行,也能看出多宝楼内所有人,那些邪教强者和黑市霸主们,乃至自家掌柜,都震撼于司徒行策的手段。 管你是正道英雄亦或邪道宵小……谁敢触碰神威? 前些天她和掌柜的对话,不期然间又在耳边想起。 她问,为什么无数人都拼了命的修行? 掌柜回答,那是因为当你变得越强,做起事来就越能顺从自己的心意。 换言之,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所谓的法度、规矩、限制、框架,所有的枷锁都迎刃而解。 就像此时此刻,谁都知道不得在拍卖堂内挑衅多宝楼的权威。 先前忤逆多宝楼的七色天教徒被轻易捉拿,想必此时已经伏诛。 但司徒行策依然这么做了,剑刃出鞘,威逼宵小,谁敢说一个不字? 大罗教总坛如何,多宝楼如何,九狱楼又如何,他哪里需要看别人的脸色? 看着元宵的表情,司徒行策很是受用,揉了揉元宵的头,从少女膝上的果盘里捏了颗葡萄吃下,忽然轻叹一声,目光望向远处,语气幽幽地说道:“早年我纵横江湖时最喜欢像这般震慑全场,如今这种事情做得多了,熟练归熟练,可惜……早已没什么感觉了。” 什么感觉? 当然是受万众瞩目、得到无数人尊重、敬仰和惊叹的感觉。 简单来说,就是装的感觉。 何人有些无奈地看了司徒行策一眼,心想既然没感觉了,那你还装? 多少年了,还是喜欢玩这一套,不过似乎所有的强者都喜欢玩这一套。 谢周忍俊不禁,闻名天下的顶级剑修原来私底下是这么有趣的一个人。 元宵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满脸崇拜地看着司徒行策。 房间里的灯火映照在他刀砍斧劈般的侧脸上,这张脸不再年轻,也不俊俏,虽然剃过胡子却仍是留有数不清的胡渣,眼角一道寸余长的疤痕落下,看起来是那般强大、深沉且沧桑,就像一座安静矗立在夜色里的高山。 再加上那越过黑暗,沉默中似乎蕴藏着无数故事的眼神。 和当初的关千云一样,少女元宵,瞬间沦为司徒行策万千追捧者中的一员。 第357章 五剑归匣(下) 拍卖台上,胖管事和众人一样看着悬停于空的四把绝世之剑,嘴角带笑,心想司徒行策果然来了,那稍后也就有好戏看了。 他斜了眼匣中抖动不止的无垠,在心中默数三十个数,朗声开口: “一百二十五万两,一次。” 声音落处,胖管事抬头望向司徒行策所在的雅间,心想何家还不出价吗? 许多人和他有着同样的想法,心想何家还不出价吗? 元宵眨巴着眼睛,看着何人说道:“咱们不要这把剑了吗?” 何人也朝她眨了眨眼睛,笑着说道:“不急,先让对面急一急。” 元宵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明白他的意思,吃吃地笑了起来。 何人所说的“对面”,自然是指最后出价的芈家大掌柜。 与谢周等人的轻松写意不同,吴芈两家的金牌管事此时无奈委屈到了极点。 “这个何人怎么还不出价?”房间里众人对视无语,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此次拍卖,对无垠剑有想法的几大门派中,欧阳氏来了两人,境界都在一品中期;昆仑剑派来了三人,包括一品中期的掌教和两位一品初期的长老,高手尽出;独山剑派和长白宗来的人同样都有一品境的修为…… 藏剑庄对无垠最为渴求,一品后期的门主亲至,还带了两个一品中期的藏剑砥柱。 他们有信心在得到无垠剑后,能够震慑宵小,把无垠剑带出黑市。 但吴芈两家可没有这个本事,更没有这个勇气。 因为两家加起来,一共来了七个人。 虽说也有两位一品中期的强者带队,但吴芈两家的强者在修行过程中多少都使用了“钞能力”,境界中含有水分,家族内但凡有修行天赋的子弟,从小到大就会有用之不尽的灵丹妙药辅佐修行。 境界是有,不过若是和同等境界尤其是 那些身经百战、经验老道的邪修相比,难免就相形见绌了。 其余五人,除去吴家镖局的大统领是二品巅峰以外,剩下四个都是靠脑子办事的商行掌柜,根本算不上修行者。 吴芈两家也不像藏剑、昆仑那般以武传世,对无垠剑并不苛求。 他们之所以敢购买龙虎丹,是因为等龙虎丹到手的第一时间,就会让吴统领服用。 而且是在多宝楼内服用,等吴统领消化完药效之后,他们再离开多宝楼不迟。 这是事先便定好的计划。 吴统领年过三十,经验丰富,对吴家忠心耿耿,实乃服用龙虎丹的不二人选。 但无垠剑却不是消耗品,拿在手上可不就成了众矢之的? 一旦被邪修们盯上,吴统领三人或许有机会逃离,而他们四个掌柜,怕是得凶多吉少。 此外,司徒行策强势地展露出七情剑中的四把,四剑凌空,霸道凌然。 这分明在宣示一种无垠剑非他莫属的态度,吴芈两家哪敢去争? 思绪混乱间,胖管事满脸堆笑,朗声道:“一百二十五万两,第二次!” 角落雅间内,元宵有些不理解,说道:“咱们还不出价吗?” 何人微微摇头,说道:“不急,我很好奇对面会如何选择。” 元宵挠挠头,不明白他说的选择是什么意思。 谢周不着痕迹地望了司徒行策一眼。 所谓选择,大抵是看吴芈两家敢不敢得罪这位天下第三的剑修。 司徒行策同样看出了这一点,没好气地斜了何人一眼:“小兔崽子,借势还借上瘾了?” 何人嘿嘿一笑,连忙许诺等回去后,便为叔父搜罗各地的美酒佳酿。 他倒是不否认,就像柳金惯常借圣贤城的势,何家也惯常借司徒行策的势。 或者不能说借,本就是自己人,用的就是一个堂堂正正 。 而吴芈两家的态度,关乎何人未来对何家商业的一些布局。 “何人这小东西还不出价?” 吴芈两家所在的雅间,芈家管事眯眼看着何人的方位,语气恼火到了极点。 吴家管事叹了口气,知道不得不表态了,赶在胖管事落槌前,通过房间里的阵法幽幽地说道:“久闻司徒先生乃是七情剑道的执牛耳者,我等慕名已久,今日见得四剑凌空,果然有神佛之威,令我等心生惶惶。七情重聚,江湖盛景,我等与东家都有意促成此事,这无垠剑,便赠予司徒先生,还望先生赏脸收下。” 听得此话,楼内响起一片惊诧声。 一百二十五万两,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竟然就这么轻易送人了? 这到底是何许人物? 最后一个雅间是何家所在,这边与何家不对付,出手又如此阔绰,想必应该就是清河吴家或者芈家所在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不知吴家还是芈家的代表显然是被何家坑了。 啧啧,四海豪商榜上有名的家族,财力雄厚果然非常人所能想象。 同样的,魄力也非比寻常。 另一边的何人脸上笑出花来。 放弃无垠剑是吴芈两家能做的唯一选择,而且必须放弃得万分决绝。 因此他们只能把无垠送人。 何人想看的,就是吴芈两家会把无垠剑赠予司徒行策,亦或者赠予如日中天的藏剑门。 至于其他的什么长白宗、独山剑派、昆仑等等,这些没落门派显然不在何人的考虑范畴。 吴芈两家最终还是选择了司徒行策。 很好。 这证明他们对司徒行策的忌惮,比拉拢藏剑门等势力的心更重。 那么在接下来的些许计划中,何家就能用司徒行策的势多做一些事情了。 何人朗声笑道:“司徒先生与我何家交好,何须尔等 赠予?” “再者,拍卖尚未结束,我都还没有出价,几位就先把东西送人,难免让人发笑。” 何人堂而皇之地把司徒行策与何家的友好公开,惹得身边的司徒行策一阵撇嘴。 不过司徒行策肯定不会拆何人的台。 他与何家的关系远比世人想象中更加亲密。 当年司徒行策的修行天赋尚未展露时,他与何老太爷便是死党,后来司徒家分崩离析,父母入狱,亲人离乡,司徒行策全靠着何家照拂才活了下来,与何老太爷有着过命的交情。 再往后,何家四兄弟出生,孑然一身的司徒行策便把四兄弟当自家孩子看待。 何去何从二人,也是由司徒行策教导着打下的修行基础。 “一百二十五万两……” 何人话音微顿,笑着说道:“零一文。” 无垠剑的拍卖不设底价,不设拍卖限制,加一个铜板并不算违反规则。 却让吴芈两家管事感到极其恼火:“干他娘的,这样做有意义吗?有意思吗?” 不仅是两家管事,拍卖堂内许多人也觉得荒唐,白给的无垠剑不要,非得再压对方一头做甚?还非得夸耀似的只多加一个铜板,怎么感觉这个何家代表像是个小孩子似的。 “好吧,这确实没啥意义。” 何人话虽如此,嘴角却忍不住地往上扬:“但真的很有意思啊。” 而且……真的很爽。 元宵小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 她把自己代入何人的立场,觉得对面的吴芈两家肯定是大坏人。 欺负坏人怎么了,如果她像何人这般有钱,她也要用钱砸坏人们的脸。 况且这些钱最终都将是她和掌柜的钱,想想都让人开心啊。 没有人再加价。 胖管事连续三次询问,然后落槌,无垠剑就这样定了归属。 不等剑匣合拢,也不等侍女 把拍卖品带下台,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一道剑鸣响彻大堂,随后一道剑光冲天而起。 那是无垠剑夺匣而出,宛若嫦娥奔月,银白色的剑光落在半空中的四把剑旁边。 “为何司徒先生能控制无垠剑?” “这是传说中的剑灵吗?” “名剑有灵!” “司徒先生威武!” 楼内众人纷纷抬头,震撼之余,响起一连串的惊呼声和叫好声。 谁都看得出来,这是御剑术。 问题在于,但凡上得台面的修行者都知晓,想施展御剑术,必须先与剑联通。 用四个字来说,便是让剑认主。 普通的铁剑很好认主,基本上只要是个修行者,把内力度进去就算是认主成功。好吧这其实不能算是认主,那些不入流的武器根本就没有认主的资格,握在谁手里谁就能使用。 但那些奇兵谱上的神兵不然。 神兵有灵,这里的灵指的不是思考能力,而是历代强者的蕴养让神兵产生了灵性,就像那些天地蕴养的灵果仙药、东夷岛传承的阴阳式神,更像是传说志异中的神仙点化。 总之,奇兵谱上的武器都有自己的灵性,能够识别自己的主人。 想要让神兵认主,需得长期蕴养,将自己的神识与神兵之灵交融。 眼下司徒行策竟然只通过内力释放,在短短几个呼吸就掌控了无垠剑! 何其骇人!何其强大! 便是谢周都觉得心惊不已,尽管他早已抹除了无垠剑中属于应天机的气息,但司徒行策能够在瞬息间让无垠认主也弥足恐怖。 这足以证明,司徒行策已然把无垠剑决修至顶峰,不弱前人。 “举手而已,诸位谬赞。”司徒行策语气平淡地回答了堂内众人的恭维,右手轻挥,雅间的窗户开出一条缝隙,五把剑像是乖巧的孩子般依次而回,尽显高人风范。 第358章 十六年前的往事 可惜司徒行策的高人风范只有元宵一人欣赏,谢周与何人都对此司空见惯。 还未付钱,无垠剑便已入手,何人看向谢周,忽然询问道:“多宝楼分你几成?” 谢周说道:“九成。” 何人的眉毛顿时挑了起来,惊讶说道:“多宝楼是你家开的?” 谢周说道:“有什么问题吗?” 何人说道:“一般人来多宝楼寄拍,要抽取五成的佣金。若是何家来此寄拍,多宝楼最少抽取三成。青山不知晓,不良人有时候得到什么宝贝,也会来此寄拍,多宝楼会抽取两成的佣金,从没听过给谁分红九成。” 谢周不禁咂舌,感慨道:“原来多宝楼平日里这般黑心。” 也对,黑市没有哪个商家不黑心,就连无名药铺,那药价高得谢周都不好意思说出口。 不过就凭吕墨兰对自家师父的一往情深,给九成便是理所当然。 一念及此,谢周不免产生了好奇,询问道:“何兄见多识广,可知大罗教吕仙姑?” 何人笑了笑道:“你说的是这多宝楼的幕后掌管者吕墨兰吧,怎么了?” 谢周略有迟疑,不知从何问起。 何人猜到他的心思,眨了眨眼说道:“你是想问吕仙姑与尊师的事情吧?” 谢周说道:“你知道?” 何人微微颔首,幽幽地说道:“其实吕仙姑也是个可怜人。” “吕仙姑本不姓吕,而是姓沈,沈墨兰。” 何人说道:“这个沈是沈孝仁的沈,你可听过沈孝仁的名字?” 谢周仔细回想片刻,有些熟悉,却不敢确定,问道:“前任大罗教主?” “是的,前任大罗教主。” 何人点头。 司徒行策插话道:“那就是个人渣,彻彻底底的人渣。” 谢周不明白他为何会这么说。 对于邪修,典籍一向吝于记载,经常只用短短几句话就描述完全部生平,就像这位前任大罗教主,在本朝典籍的记 录内只有两句话: 沈孝仁,大罗教第四十三任教主,凉州天松人氏。 永仪七年与青山姜真人约战,大败遁逃,同年七月,卒。 “他怎么了?”又有故事可听的元宵好奇地望了过来。 何人摊了摊手,表示自己也不清楚其中细节,与谢周一起看向司徒行策。 司徒行策目视前方,思索片刻,缓缓开口道:“很多年前,天松城有个沈家,乃是前朝吴越沈的分支,得以逃过大劫,家世显赫,雄踞一方。沈孝仁便是这家的儿子,不是什么嫡子,也不是什么受宠的儿子,就是沈老爷妾室所生的儿子,不受重视,不过也没受什么委屈,算是世家里很普通的庶子。” “当然,因为他姓沈,所以相比其他人而言,他本身就很不一般了。” “沈孝仁十几岁时,具体多大我也记不太清,总之,他加入了大罗教的天松分教。” “大罗教除去总坛外有六大分教,在这六大分教中,天松分教人数最少,却最为暴虐。” “沈孝仁修行沈家嫡传心法时天赋不佳,不声不响,故而改修邪术。” “谁知这一修,他才发现自己原来是那般天才,可谓英资卓绝。” 司徒行策话音微顿,平静而认真地补充道:“天才二字并不廉价,我二十岁那年遇到过他一次,彼时他三十有一,虽比我年长十余岁,境界实力却碾压了我何止十余年。” 谢周有些心惊,说道:“他修的什么?” 司徒行策说道:“不死心决。” 谢周了然,心想果然如此。 元宵却不能理解,问道:“那是什么,能够长生不死的武学吗?” 司徒行策摇摇头,很耐心地解释道:“因为大罗教崇拜瑶池金母,也就是神话中掌管不死药,能够长生不死的女神,所以他们就给自家武学取了不死心诀的名字。但其实是一种吃人的邪术,伤天害理,为世人不容。” 元宵 恍然地点了点头。 “沈孝仁修行邪术,借助沈家子弟的身份坑杀了数十个修行者,此事很快败露。” 司徒行策继续说道:“沈家终归是前朝士族分支,昔年累世公卿,出将入相;尽管今朝没落,屡遭劫难,坎坷备厉,难回故土,但家学传承,岂容玷污?于是沈孝仁被沈家除名,沈老爷还下令诛杀于他,清理门户。” 元宵问道:“后来呢?” 司徒行策说道:“后来就发生了震惊天下的天松沈家灭门惨案。” “沈孝仁动的手?”谢周问道。 “是。”司徒行策点头,嗤笑道:“父母妻儿、兄弟亲族全都死在他的手中,上至八十族老,下至他自己刚出生不满一岁的儿子,沈家上下一百九十余口,连带仆役三百余人,无一人存活。孝仁二字倒显得分外嘲讽。” 元宵张着嘴巴,手里僵硬地捏着一颗樱桃,觉得房间里是那般寒冷。 谢周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这是一桩悬案,至今都还是悬案。” 何人忽然补充道:“因为没有证据,司徒叔父所说的这些也都没有证据。” “沈孝仁是个聪明人,做事很干净,他并不想落人口舌。” 司徒行策耸了耸肩,说道:“我之所以知道这些,是因为沈孝仁临死前提到过此事。” 等等,沈孝仁临死前? 难道沈孝仁不是死在师父的手中? “他死的时候,您也在场?”谢周问道。 “我在场不很正常?” 司徒行策说道:“当时他领了正邪两道数万两赏金,不知多少人都在追查他的踪迹。” 谢周若有所思,忽然明白司徒行策应该当过赏银捕手、亦或者杀手。 所谓赏银捕手,其实在本质上与杀手没什么不同,区别在于前者接受的是正道和朝廷的悬赏,而后者接受的邪道和黑暗里的悬赏。从这种意义上来说,当时花小妖接受内廷司的悬赏前去刺 杀于他,便属于赏银捕手的类别。 这个问题不便求证,谢周转而说道:“那跟吕仙姑有什么关系?” 司徒行策不急着回答,说道:“众所周知,邪术下限虽高,上限却低。” “沈孝仁二十五岁时就将不死心诀修到了一品中期,达到了不死心诀的上限。” 司徒行策说道:“想做出突破,便只能通过所谓祭祀金母,吸收他人气血的方式。” 谢周皱眉道:“用人之血气弥补修行亏空,真的有用吗?” “正常人都希望没用,但不得不承认,有用,而且几乎是唯一的方法。”司徒行策好生无奈地说道:“这真他妈是最扯淡的事情。” “然而邪术的修行就像个填不满的无底洞,哪能轻易突破?” “沈孝仁苦修无门。” 司徒行策说道:“不过……在血洗沈家的过程中,他忽然发现自家血脉对他的提升分外之大,尤其他自身的血脉,那个不满半岁的婴孩,对他的提升甚至堪比二品境的修行者。” 谢周一阵皱眉,有些发寒地问道:“然后他就开始生孩子?” 司徒行策说道:“猜的不错,他开始生孩子,或骗或掳养了四十多个女人,短短几年就像种X一样生了两百多个孩子。那些没有修行天赋的,在生下来不久就被他扼杀,用作自身修行的养料。而那些有天赋的,能‘幸运’地活下去,就像是挂在树上的果子,等待宿命中的成熟……你说,他是不是人渣?” 雅间里一片安静。 多宝楼内也一片安静,拍卖已是尾声,众人都在等着最后的白雾丹出现。 雅间里却像是有白雾涌来,似乎还夹杂着血色,感觉起来是那般冰寒。 虎毒尚且不食子,沈孝仁何止是人渣,他已经完全地丧失人性,化身为深渊地狱里的恶魔。 “永仪七年的春天,沈孝仁在一品后期的基础上再做跨越,直指领域。” 司徒行策 说道:“他想在战斗中寻求突破之法,便把目光瞄向了你师父。” 谢周哑然,轻叹一声说道:“他倒是找了个好对手。” 司徒行策笑着说道:“可不是吗?他若是找我倒还有些机会,但在你师父面前……其实这也不能怪他,你师父个狐狸精,突破领域后始终秘而不发,根本没几个人知道。” 谢周没接这话,只能说沈孝仁多行不义必自毙,本想挑个合适的对手,却撞上了师父的剑刃。青山剑修除恶时一向果决,沈孝仁如此恶魔,轻易死去,倒是便宜他了。 “后面的事情我不说你大概也能猜得到。”司徒行策说道:“你们口中的吕仙姑,就是沈孝仁养的果子,两百多个子嗣最终只活下来他们三个,一个吕墨兰,改随母姓。另外两个忘了叫什么名字,但也都是大罗教的教徒。” “她为什么喜欢你师父?” “试想一下,深陷囹圄之时,忽然有英雄手持三尺剑,披星戴月来,关键你师父长得也确实很像那么回事,她能不心动吗?”司徒行策没好气道,修为不如姜御倒也罢了,相貌同样不如姜御,这真是让人恼火的事情啊。 谢周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心想披星戴月的意思是辛苦奔波,哪能像您这么用。 不过谢周却是知道,至少有两个人要比司徒行策更加的对此感到不忿。 一个罗护法,一个焦状元。 两人都对吕墨兰情根深种,奈何流水有情,落花无意。 早在十六年前的夏天,早在姜御把吕墨兰从水牢里救出来的那一天,他就在当时还是少女的吕墨兰心中住了下来,少女情思值一生,此心就这么大,哪还住得下旁人? 旁边元宵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听着故事,悄悄扭头望向自家掌柜。 是啊,走投无路时忽然有英雄站在了自己身边,她能不心动吗? 谢周察觉到少女的目光,无奈一笑,反手赏了个脑瓜蹦。 第359章 神丹姗姗来迟 喜欢是一种情绪,往往难以自抑,可以有千万种风貌与诠释。 很可惜,如果喜欢得不到回应,所有的风貌与诠释都将被赋予遗憾。 司徒行策说道:“姓吕那丫头等了他十六年,可怜到头只得是青春与情爱空付。” 谢周不由地心生感慨,吕姨等了师父十六年,可罗护法和焦状元不也一样等了吕姨十多年?甚至可能更久,尽管爱而不得,但两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守护着心里的姑娘。 何人听着他的话,不由地感慨道:“都是重情重义之人。” 元宵不说话,双手拖着下巴,看着谢周笑。 十六年,好长啊。 不过如果未来可以选择,她愿意守候掌柜六十年。 瞧着少女望向谢周的眼神,司徒行策与何人就明白是怎么回事,在心里叹了口气。 得,又是一桩遗憾。 “青山多有薄情之人。”司徒行策忍不住替吕墨兰和元宵抱起了不平。 元宵心中一凛,青山……尽管少女心里早猜到了掌柜的身份,可真当听到青山的名字时,她的心情依旧是那般复杂,她感到开心的同时也黯然伤感,或者是因为她只是个边缘的小角色,而掌柜却是她自幼幻想的云中人。 可她能有什么办法呢。 她无数次向着夜空祈求命运的宽恕,可夜空 从来不予她回应。 世间有太多东西与自身的努力没有任何关系,比如出身,比如生死,比如时间。 谢周摊了摊手,并不反驳。 他一直都觉得,元宵对自己的情感只是依赖,与情爱无关。 而且元宵才十四岁,一个十四岁的小姑娘,哪懂什么是喜欢。 等过些年,小姑娘长成大姑娘的时候,她自然就会想通这一切。 便在这时,胖管事罗瀚向众人拱手示意,随后走下了拍卖台。 身后两个侍女跟着向台下欠身施礼,搬着置物桌去了幕后。 在客人们殷切激动的注视中,红幕再次拉开,台上站着一位姑娘。 不,不能说是姑娘,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台上的女子已年近四十。 拍卖台上的红幕绣着瑶池仙境的盛景,画中翩翩起舞的女仙,王座上浅斟低眉的金母娘娘,云雾缭绕的仙宫,金碧辉煌的穹顶…… 都很美。 却都不如台上的女子美。 她一身红妆,长裙拖地,略施粉黛,漆黑如瀑的长发盘在脑后,艳压群芳之余却又有着少女般的烂漫清纯之感。 本该是徐娘半老的年纪,时间却仿佛钟爱有余,不忍心在她脸上留下任何的痕迹。 转眄流精,光润玉颜。 含辞未吐,气若幽兰。 这样的美人,哪有男人不喜 欢。 所以罗护法和焦状元见其便误了终身,多宝楼上百护卫管事示其为梦中情人。 便是谢周都愣了许久,看着台上的美人,有些不敢相信她会是吕姨。 实在是与平日里那个一身深色常服、简单扎成马尾的飒爽模样有太多的不同。 “如此美人,我见犹怜。”司徒行策说道:“你师父真是有病,放着这么好的姑娘不要,非得独身一辈子,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谢周终于有机会反驳,顺便替师父开解道:“前辈不也是孑然一身?” 司徒行策笑了笑,没说话。 何人说道:“叔父曾经有过道侣的,只是婶婶已经逝去。” 司徒行策有些怅然和怀念地说道:“是我师妹,已经离开好些年了。” 谢周微怔,说道:“抱歉。” 司徒行策笑着摆了摆手,说道:“无妨,除去偶尔怀念,我早就看开了。” 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但司徒行策并不是钻牛角尖的人,更不是固执的人,在挚爱离去的这些年里,他过得没有任何不如意,美食美酒,偶尔留宿青楼,除去再无人值得他许下名分以外,日子没什么不同。 只是,姜御又为何不肯接受吕墨兰呢? 难道他心里也曾住过某个人? 没有人知晓,却是有不少人猜测 ,在那些专供城中贵女偷看的上不得台面的演义小说里,不知有多少红粉佳人、乃至柳玉、东方瑀、燕白发、司徒行策等等都当过姜御的伴侣。 雅间里的对话没有继续。 拍卖台上,吕墨兰环视众人,眉眼含笑道:“诸位久等。” “神丹现世,无论我等如何隐瞒,终究无法掩盖神丹华彩。” “神丹名曰白雾,具体功效想必诸位都已知晓,但恕墨兰在此多做言辞。” “此丹解百毒,治百病,夺天地造化,塑人体乾坤,乃是龙虎丹的绝对上位品。不仅对修行者有万般益处,更是能疏通经脉,让那些不具备修行天赋的人化身英才,所以普通人亦可直接服用此丹,不用担心为丹气所害。” “不瞒诸位,白雾丹是由鬼医嫡传炼制,主材选用千年份的雪莲花。” “是的,千年雪莲花。” “出自东夷岛,那颗自然孕育千年,后被阴阳寮的主人点化的式神。” 吕墨兰不紧不慢地介绍完白雾丹的来路,随后向后招手,一个灰衣男子从幕后走来。 男子手中捧着一个玉盒。 掀开盒盖,露出里面一枚白色的丹药。 楼里的空气仿佛凝结了一般。 绝美的吕墨兰失去了光彩,所有人都把视线望向了盒子里白色的丹药。 幕布 再启。 罗护法走到台上。 罗护法手里握着一把阔刀,刀身长五尺有余,极其宽厚,刀柄可容两手并握。 阔刀没有入鞘,通身泛着蓝黑色的光芒,肆意地释放出暴戾的血气,仿佛有杀气在其表面幻化出紫色的瞳孔,令观者不寒而栗。 境界稍低的修行者凝望刀身时,耳畔甚至会产生恶鬼哭嚎的幻听声。 此刀名为恶障,位列奇兵谱第二十九位,比先前拍卖的断钢刀强了不知道多少倍。 恶障刀曾是大罗教前任教主沈孝仁的佩刀,据说沈孝仁将其深埋于总坛、祭祀金母的祭坛下方长达二十多年,所有被祭祀之人的血气和怨气都有一部分流入其中,化为刀之血煞。 如此恐怖的一把刀,正好贴合罗护法的威名,罗护法十分豪爽地把它扛在肩头,一手握着刀柄,一手叉着腰,站在拍卖台一角,嘴角噙着笑意,望着前方一袭红色宫装的姑娘。 “刷刷刷刷”,冰冷的脚步声响起,秦震、秦茂率领着十余名黑甲军精锐也走了进来。 他们的态度很明显,这是在为白雾丹保驾护航,心怀不轨者,杀! “见过诸位。” 手捧白雾丹的男子看着台下众人,不卑不亢地说道:“在下葛桂。” “家师……” “张季舟。” …… …… 第360章 剑指星君 “我知道在座诸位很少有人知道我,这不重要。”葛桂耷拉着肩膀和眉眼,看起来有些无精打采,或者说,死气沉沉。 “重要的是,我要让诸位知道一件事。” “戴复。” “也就是星君。” “曾经泰山碧霞观的观主,如今观星楼的星君大人。” “便是他害死了我师父!” 他话音微顿,目光稍显空洞地望着台下某处,神情很冷漠,深处仿佛燃烧着暴虐的焰火。 谢周忽然想到了那晚在白雾镇伏击寒震时,葛桂也是这般杀人的表情。 不同的是,那一晚的葛桂是在强迫自己冷漠下来,因为站在屠刀下的是他的“朋友”。 今晚的葛桂不需要如此,他的言语中毫不掩饰地带着对星君的滔天仇恨。 “葛医师为何这样说?须知口说无凭,凡事你得讲个证据出来!” 某个雅间里响起一道质问声。 还是那句话,随着紫霞观所做的一件又一件善事,星君在民间的评价越来越高,人缘越来越好,拥趸者越来越多,即使这里是黑市里的多宝楼,依然有人愿意为他说话。 “证据?”葛桂耷拉着眼皮,面无表情地说道:“我没有证据。” 那道质疑的声音再次响起:“星君济世救民,心怀天下,无愧大夏国师,既然葛医师无凭无据,最好还是别往星君身上乱泼污水。” “是啊,我听说鬼医之死乃是自己得罪了人,关星君何事?” 人群中有人对此做出附和,嘟囔道:“虽说张季舟大小也算个名人,但星君是何等人物?二者之间差得十万八千里,陷害?算了吧,我估计星君从始至终都不知道有这么个人。” 此话一出,哄笑一片。 是啊,张季舟腐草之萤光,如何比得上星君天空之皓月?地位实在太不对等。 再说了,星君乃是超脱品级的至强者,如果要杀张季舟,后者哪有进城的机会? 葛桂神情漠然,因为愤怒手上不自觉地用起力来,玉盒表面渗出道道裂纹。 因为这人质疑的问题是事实。 张季舟是为了争名去到长安,然而从始至终,他的计划都还没有来得及开展。 那座观星楼直冲云霄宛如连接天庭的仙台,那座紫霞观巍峨壮观宛如矗立人间的神殿。 星君端坐殿中,高高在上,一尘不染,偶有闲情,才会低头俯瞰脚下蝼蚁般的生灵。 别说与星君对峙,张季舟甚至没有争取到与星君见面的机会。 更嘲讽的是,直到张季舟死去,星君都不会注意到他的存在。 即使注意到了,即使知晓了张季舟的意图,星君也不会放在心上。 星君要操心的事情那么多,要经营紫霞,要总揽天下,要迎合圣心,哪有时间去和一个小人物多做纠缠?他座下无数信徒,自会有人替他解决,比如乌朋,比如姚浩能…… 这就是结局。 可葛桂不接受这个结局。 他希望这个结局的末尾是紫霞观的末路,他要让星君品尝他的悲哀。 “瞧你这话说的,难道星君还是个好东西不成?” “一个臭牛鼻子老道,也敢妄称国师,说出来真是让天下人笑话。” “别忘了他是怎么发的迹,那就是一场流星雨而已。” “星陨如雨,是为祥瑞,这么多年过去,我却是没见过什么祥瑞。” 多宝楼里响起很多议论声,不乏对星君的嘲讽和鄙夷。 说这些话的都是被朝廷不允的邪道凶徒。 把本来处在高位的权势者拉下神坛,是他们很乐意做的事情。 看着那些自诩正道的人物互咬,更是他们喜闻乐见的事情。 况且紫霞观为了 争取更多的赞誉,以玄云子为首的星君弟子没少“惩奸除恶”,多年来屡次高举除恶大旗,把部分邪修逼得非常难受,紫霞一脉的可恶程度几乎就要超越青山。 他们不敢去长安寻仇,但此时听闻星君大名,自然要讽刺几句。 待楼中争吵声渐渐停歇,葛桂深呼吸一口气,继续说道:“容小子向诸位讲一个故事。” “很多年前,家师曾致力于疟疾的研究,为此奔波数万里,深研病理……” “然则就在家师的研究即将有答案时,星君的宣告提前来到。” “家师对此并无太多怨气,相反他承认自己技不如人,对星君多有敬佩。” “可就在去年十月,家师忽然得知了一件事,事情的起因是一份手稿……” 葛桂语速缓慢,用很简单的话语把事情的原委描述了出来。 这件事里有张季舟,有乌朋,有星君,有泰山郡最先受益的百姓,有星君的生祠。 这件事以张季舟愤而前往长安开始,又以张季舟饮恨长安结束。 “夺家师毕生心血,抢家师万世盛名,他有何脸面敢自称星君?” 葛桂冷笑着把一切说穿。 “可有证据?” 那人再次问道。 “没有。” 葛桂淡淡地说道:“相关记载恐怕早已被有心人销毁,但诸位今天能坐在这里,都是神通广大之人,想必要追查证据亦是不难。” 听着葛桂的讲述,楼里响起此起彼伏的议论声。 十三号房间里,关千云皱眉说道:“想不到星君竟还是沽名钓誉之辈。” 小曲听得一阵愤慨,正准备附和两句。 赵连秋回头斜望一眼,平静说道:“出了这扇门,不要再提星君的任何事。” 关千云说道:“为何?” 赵连秋眯了眯眼,没有回答。 这问题根本 不需要回答。 答案再简单不过。 因为星君是陛下的老师;因为不良人是陛下用来平衡内廷司的工具;因为来自内廷司的压力已经够重,不良人不能再得罪星君;因为星君和紫霞观的强者太多,不良人得罪不起。 关千云的政治嗅觉不差,哪里不明白这些道理,只是出于年轻人的一腔热血罢了。 待这点热血劲儿过去,他自然就会清楚事情的轻重。 这不丢人,你瞧,连大罗教都在避嫌。 主持拍卖的胖管事为何要下台? 因为他不愿以大罗教的立场得罪星君。 又为何换成吕墨兰? 因为在场有两成的人知道吕墨兰是沈孝仁的女儿,姜御对她有恩。 如今姜御被星君所害,吕墨兰站出来,与葛桂一起向星君发起复仇,这是很正常的事情。 等拍卖结束大罗教便可以辩解,以吕墨兰擅自行事为由,把大罗教摘出去。 最角落的雅间内,何人听得一阵皱眉,司徒行策也一阵咂舌,啧啧称奇。 司徒行策对星君的印象同样不好,觉得星君身上的暮气太重,算度太深。 不过他属实没想到,星君竟然还会做出这种抢人名誉的事情。 他注意到谢周的眼神始终平静,偏头问道:“看来你早就知道?” 谢周轻叹一声,说道:“当日,张老医师就倒在我的面前。” 司徒行策笑了笑,说道:“看起来平静,心里倒也不是没有仇恨啊。” 谢周并不否认,他心里对星君的憎恨甚至超越了李大总管和蔡让等人。 如果有机会,如果有能力,他一定会杀了星君报仇。 “如果是其他人,我会劝说他放弃这段仇恨,但如果是你,别着急,再多等几年。” 曾在军伍征战多年的司徒行策熟悉仇恨的味道,认真说道:“ 放心,星君那老家伙,至少还能活个五十年。” 谢周点头应下,忽然想起另一件事,说道:“星君今年已经多少岁了?” 司徒行策微怔,摇头失笑道:“这个我还真不知道,但记得我刚开始学剑那会儿,他就已经是碧霞观的掌门真人。” 对数字尤其敏感的何人接过话茬,说道:“一百一十九岁。” “星君在明宗帝当政时就已经崭露头角,他生于弘明三年,按年龄来算,应该是一百一九岁。”何人重新心算了一遍,确认无误,笑着说道:“传说星君无父无母,乃是天地紫气降于泰山,后来诞生神智,化身为人。” “一百一十九岁,假如他再活五十年,那就是一百七十岁。” 谢周皱眉说道:“他凭什么如此长寿?” 要知道,记载中最后一位仙人,那位出身沂山的纯阳剑仙,也只活了一百五十岁而已。 即使陆地神仙都敌不过时间的流逝,星君虽说强大,但怎么看都没道理。 而且今年一百一十九岁的星君,身体的硬朗程度更是让人觉得毫无道理可言。 何人摊了摊手,他哪知道这些,就老何家的情况来看,能活八十岁他就得谢天谢地了。 司徒行策沉默了很长时间,忽然说道:“听说最近,有很多地方都在给星君立生祠?” 谢周说道:“确有此事。” 何人对这类情报知晓的更为详细,说道:“泰山郡至少已有二十座生祠。” 司徒行策看着谢周,十分严肃地问道:“你师父对此有何看法?” 谢周不明所以,很诚实地说道:“从没听师父提过此事。” 司徒行策松了口气,说道:“看来是我想多了,既然你师父不提,应该就不是香火道。” 香火道……听到这三个字,谢周顿时瞳孔微缩,神情凛然。 第361章 窥天之术 “香火道,那是什么东西?”何人头一回听到这个说法,疑惑问道。 “远古时期就存在的某种强大霸道的修行功法。”司徒行策幽幽地说道。 谢周的说法更是简单,只用四个字描述道:“窥天之术。” 何为窥天?自然是超越品级,超脱领域,直通传说中的陆地神仙。 何人听懂了,于是愈发不懂,说道:“哪个门派有这种神术?” 何人不擅修行,不过早年也向往过修行一道,由于何家家学渊源,藏书甚多,老宅阁楼里还有许多用金钱珍宝从各个门派交换得来的三千武学,因而尽管何人没练过这些武学心法,但对于修行相关的了解却非常深厚。 据他所知,世间没有哪一种武学能够直通仙人境界,那些威名赫赫的武学,比如道门的太玄经和金光咒,佛门的易筋经,儒门的浩然气,司徒行策所修的七情七剑术,还有对修炼者要求极高的心剑术等,都止步在领域境。 至于那些邪教武学,七色天的凝血大法,大罗教的不死心诀……此类更是相差甚远。 就事实而言,邪道千年里一共诞生过三个领域大能,都是依靠化血术,可以说化血术是邪道里唯一能跨越领域的武学。 司徒行策说道:“青山、少林、圣贤城、不良人、皇家、龙虎山之类,基本上只要是传承悠久的大派,都有香火道的传承。” 何人不解道:“那为何没人修炼?” 谢周说道:“因为它是禁术,与通天禁同一等级的禁术。” “通天禁又是什么东西?”何人顺势问道,竟生出一种孤陋寡闻的感觉。 “也是一种窥天之术,修行起来极其困难,稍有不慎便会迷失。”谢周说道。 司徒行策接过话茬,说道:“准确地说,不是稍有不慎 就会迷失,而是就算你一万个小心一万个谨慎,照样会迷失。我看过通天禁的原本,那玩意儿起步就要求将意念尽数离体,感悟天道……什么狗屁的第一禁术,倒不如说是让人送死的邪术,根本就不是给人练的,我严重怀疑创出这功法的老祖宗都没练过。” 何人认真听讲。 元宵听得两眼发光,心想如果今后再做修行的梦,那就一定要修通天禁。 说完这句话,司徒行策忽然偏头看了谢周一眼,似笑非笑道:“你说呢?” 谢周说道:“我说什么?” “黑衣楼的无上魔神天尊。” 司徒行策悠然开口,随即嫌弃地说道:“这名字可真够蠢的。” 谢周说道:“我哪知道。” 司徒行策呵呵一笑,也不追问。 谢周清咳了两声,忽然觉得自己变得有些像元宵,很想说话。 比如这时候,他就很想说,不,前辈,你错了,是有人修通天禁的。 同时你也猜对了。 那个人叫法显,是兰若寺的和尚,是他的好兄弟,还是如今震慑天下的无上魔神天尊。 当日谢周将死,法显化身的“无上魔神天尊”突然现身,一句轻飘飘的“画地为牢”,同时拦住了李大总管、蔡让、玄云子和其余四位紫霞观的一品道人。 据玄云子后来描述,此人赫然能调用规则之力,用的乃是传说中的仙人手段。 这句评价直接让无上魔神天尊名声大噪,同时也让黑衣楼之名流传甚广。 众人心照不宣,无上魔神天尊明显不属于黑衣楼,而是某位借黑衣楼隐瞒身份的大能。 至于这位大能是谁,如今已有诸多猜测。 与青山交好的龙虎山张天师、恰好不在青城的掌教真人穆长生、代表圣贤城回京述职的儒门大师兄孟超然都在 猜测的范围之内,问题在于,这些猜测怎么看都有些不合常理。 首先,这个名号,“无上魔神天尊”,属实有些过于……难以启齿。 得是多么童心未泯的人,才会给自己起这么一个连外人都觉得羞耻的名号啊? 其次,李大总管、蔡让、玄云子三人都是一品后期的强者,其余四位紫霞道人也都是一品中期,能调动规则,用一句话困住他们七个人的,至少也得是领域境的存在吧? 甚至在司徒行策看来,领域境都做不到,那人明显动用了某种禁术。 但其实司徒行策不认为这种禁术是通天禁。 他打心底觉得,通天禁那玩意儿就是个摆设,根本无法修行,更不可能有人能修行成功。 谢周赶紧转了话题,平静道:“来,咱们继续说香火道。” “香火道自古流传,是仅次于通天禁的超强禁术,但与通天禁不同,通天禁被列为禁术是因为修行过于危险和困难,香火道被列为禁术,是因为这是一种人造神之术,虽不危险,却会影响到江山社稷的安稳。”谢周说道。 “为何这么说?” 何人皱了皱眉,心想影响社稷,这说法未免太过夸张。 “人造神的意思是人为的制造神灵和信仰,广传经义,广收信徒,修行香火道便是如此,把自己看作神灵,收集信徒们的信仰之力,便是香火道的修行基础。信徒越多,修行者越强。”这个说法依然稍显晦涩。 谢周想了想,用通俗的说法解释道:“假如庙里的道尊佛祖还活着,就可以凭借世人对他们的信仰修行香火道。” 司徒行策补充道:“其实许多门派都是由香火道开创,就像昔日辰州的巫神教,巫神于记载中并不存在,而是某位巫术修行者用香火道辅佐自身修 行,遇到瓶颈后,杜撰出巫神之名,传播教义,广收门徒,藉此突破。” “十九年前那位巫神教主化玄,也曾想过借助香火道,但香火道修行需要长久布局,化玄不想等,转头选择了更极端的方法。” 何人心下了然,原来香火道竟是一种能够拉帮结派的神术,难怪为皇朝不允。 “不过若说是影响江山社稷,还是有些夸张了。”何人说出自己的看法:“塑造信仰何其艰难,回顾春秋年代,百家争鸣,各传教义,反倒促进社稷发展,没见有多少危害。” 谢周显然不同意这个说法,反驳说道:“那是因为出发点不同,昔日先辈们为的是传播学术,拯救万民,他们可不是为了修行,何况也没听过有哪位先辈修行香火道。” 何人微怔,并不辩驳,笑了笑说道:“倒是我忽略了这点。” 谢周略作停顿,说道:“此外,后续香火道的发展,已经变得格外畸形。因为很多香火道的修行者更加极端,他们通常会兼修精神类的武学,不想着好好提升自身,反而想着怎么去用精神武学控制他人的灵魂,利用罪恶来繁衍出更多的信仰。除去最初的时代,后续所有修行香火道的人皆是如此。” 这便是朝廷禁止香火道的原因。 除非回到数千年前没有皇朝,部落为战的年代,否则香火道永远都会被归为禁术。 “听你们这么一说……” 何人沉默片刻,轻声说道:“我反倒觉得星君就是在修行香火道。” 谢周不解:“此话怎讲?” 何人说道:“据我所知,紫霞观言辞举止,不止一次诱导百姓们为星君立庙。” “况且如今不止长安和泰山有紫霞观,许多个地方都有,仅我所知的紫霞观就有五处。” “此外,你 们别忘了,泰山一脉名曰碧霞,星君曾是碧霞观的观主。” “星君抛却碧霞观的名头,反而自立起了紫霞观,所图为何?” 何人说道:“前些年我去往泰山拜神,发现就连最初的碧霞观都改了名字,乃至一些年轻弟子,只知紫霞,不知有碧霞之名。观中供奉,除去道尊以外,还多了星君石像。” “现在提起星君,说起来也都是紫霞一脉,泰山一脉俨然已被世人遗忘。” 谢周和司徒行策安静地听着,以前没往这方面想过,此时经过何人提醒,再结合星君的所作所为,他们忽然发现何人的推论很可能就是现实,前因后果都是那般明晓。 谢周又想到当初在齐郡遇见星君后,关千云对他说过的秘密。 那场流星雨是假的。 那是一场星君制造出的流星雨。 星君耗尽心思财力制造出流星雨,肯定不是为了说一句星陨如雨,是为祥瑞。 更不是为了当上国师。 星君不是迷恋权势之人。 那么星君很可能是为了依托皇族,借助皇帝的影响来修行香火道。 养名、立庙、誉满天下,继而徐徐图求自己的登仙之路。 当今圣上在年轻时毫无疑问是一代明君,他用神文圣武折服了王谢和各大世家、朝中百官、李大总管、燕白发和孟君集等人。 如今虽五年不理朝政,看似一心在观星楼里修行,但就从赐死孟君集、收编折威军、权衡朝中势力、以及不久前亲手引导长安之乱来看,皇帝依然关注着楼外的一切,而且依然是那位智计无双的皇帝陛下。 这样的皇帝,他会不知道星君的所作所为吗?他会猜不到星君的想法吗? 那么,再做一个合理的猜测,星君很可能已经说服陛下。 这或许是他们两个人的登仙路。 第362章 由心而证 谢周想到的事情,何人同样轻易推理而来,轻声说道:“星君与陛下……” 话说一半,意思就全然明晓。 何人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幽幽地叹了口气,管他皇帝如何,何家不倒就好。 “况且从某种意义上而言,这或许也不是坏事。”何人忽然说道。 谢周明白他的意思。 星君的香火道显然不是那种利用精神武学控制他人灵魂的邪道。 而是利用积德行善、惩奸除恶、引导法度向优处变迁的正道。 那么他的修行就理应得到认可。 就像你不能说一个人故意做好事,那他做的好事就不是好事了一样。 星君为国为民引导变法是真,紫霞观惩奸除恶是真,百姓获得好处是真。 如果这就是他的修行,谁敢说他的修行为假? “葛桂想要毁掉星君的美名,没有成功的可能。”何人言辞笃定。 原因很简单。 星君并不知道张季舟的到来,所以星君不是杀死鬼医的刽子手。 在葛桂的描述中,手稿是由乌朋交给星君,在这个过程中并未提及张季舟,那么此事利用一句“不知者无罪”轻易就能揭过。 况且在这件事上,星君是出了大力气的。 张季舟留下的手稿只是推理,并且有好几种推理,求证起来极其麻烦。 星君不是直接摘走这颗成熟的果实,而是利用自身的影响力,去求证,求试验,最终得来的消灭疟疾之良策。就事实而言,张季舟最多算是提议者,星君才是执行者,他做的不比张季舟做的少。 除去葛桂、谢周这些对星君持有偏见的人以外,其他人大都不会把这件事归罪星君。 相比之下,星君坑害姜御一事才是真正的麻烦,若是处理不当,一句前功尽弃也不为过。 …… …… “有一件事我需要 向诸位说明,白雾丹不参与此次拍卖。” 拍卖台上,葛桂待楼里的议论声安静下来,缓缓说道:“星君座下五大亲传,玄云子一品后期,其余四人皆是一品中期,紫霞一脉明面上还有其余共计十三位一品道人。” “我以白雾丹为赏,心怡此丹者,可带玄云子、或者其余两个亲传,再或者紫霞一脉三位一品妖道的项上人头来换,此悬赏两年内有效,我在黑市,恭候诸位凯旋!” 葛桂声音落下,多宝楼内哗然四起。众人的反应比先前所有宝物现身时都更加强烈。 从观星楼落成至今,从星君受封起始,从陛下追随星君修道之日。 讫至今日五年多的时间,对星君不满者众多,暗骂星君为妖道的人也有不少。 朝中以柴正平为首的文官团体,以秦绩王夏为首的武官群体,李大总管、燕白发、赵连秋等人都曾上书表达过对星君的不满。 但敢毫无保留对星君展现出敌意的,乃至向星君宣战的,葛桂是头一个! 那可是星君啊,领域境的星君。座下紫霞一脉,仅是明面上就有十九位一品强者。 除此以外,世间还有星君信徒无数,其中强者数量更是无法统计。 这等强大如骄阳令人难以直视的势力,葛桂是怎么有勇气悬赏其弟子的? 就算为师报仇的心情可以理解,但把自己搭进去,可不是智者所为。 “葛医师不愧鬼医弟子,勇气可嘉!” “佩服佩服!” “这就对了,干他娘的星君!” 那些与朝廷不对付的散修们纷纷大笑着表示支持,可真正敢接受此悬赏的却没有几个。 事实上,符合葛桂悬赏要求的紫霞道人都在一品境界往上,有资格接受悬赏的至少得是一品中期。 在场一千五百余人,一品境强者有两百多个, 一品中期往上的也有八十余人。 但这八十余人中,大部分都是赵连秋、柳金、孟超然、小曲、孙二郎这类绝不可能得罪星君的正道修行者,剩下一小部分邪道修士又都是被迫躲藏于黑市,本就是紫霞眼里的过街老鼠,哪有接受悬赏的本事? 与悬赏相比,倒不如把目标对准葛桂。 这来得倒还算实际一些。 最角落的雅间里,何人的眉头瞬间皱紧,心想这可麻烦了。 何老太爷的身体越来越差,医师诊断,最多还有三两个春秋。 寻常延寿丹对何老太爷无效,与龙虎丹同级别的宝丹何老太爷又受不起药效。 何老太爷与服用白雾丹之前的葛桂类似,所有能想到的方法都试了,也都失败了。 所以此行黑市,何人的首要目标便是白雾丹,希望得到此丹为父亲延寿。 何人甚至打定主意,无论多少钱,哪怕千万两白银,他都一定要把白雾丹拿下! 然而,眼下白雾丹却不参与拍卖,而是被用作悬赏星君弟子…… 何家钱财数之不尽,若是不顾一切,抛出千百万两,有很大的机会能买凶杀人。 可倘若如此,何家终将不复存在,何家不怕星君,却也得罪不起星君。 “请问葛医师,可还有其他办法?”何人有些急切地问道。 “没有。” 葛桂平静摇头。 “那若是完成葛医师的要求,我等该去哪里寻找葛医师?” 第一个雅间内响起一道妩媚的声音。 说话之人正是大罗教天松分教的教主姚姬,房间里还站着其余五大分教的掌舵者。 以及一位本该和大罗教有血海深仇,此时却微笑着站在角落里的七色天教主邹若海。 多宝楼早放出话来,今日拍卖,哪怕是一条狗进得,七色天的人都进不得。 楼中侍卫把守关卡 ,盘查得极为严格,很可惜依然拦不住邹若海。 焦状元突袭富贵门当晚,姚姬提议的与七色天合作,此时已经变成现实。 姚姬使用的方法非常简单,她脱下衣袍,上了邹若海的床榻。 枕边几句私语,“情深”时几句许诺,双方的合作顺势达成。 白雾丹。 这是他们今天的最大目标。 姚姬此问,看似意在悬赏,实则意在套出葛桂在黑市的落脚之处。 张季舟以前在黑市时,居住在九狱楼的第七层,受黑甲军的保护。 不过葛桂既然对星君宣战,那么九狱楼和多宝楼最多保他一时,必不会收留于他。 葛桂要么把所有的白雾丹随身携带,要么把白雾丹藏在了落脚处。 葛桂哪能被她这般轻易地套出话来,对此早有准备,淡淡地说道:“阁下若是达成悬赏,尽管放出话来,我求证无误后,自会派人将白雾丹送到阁下手中。” 姚姬娇笑两声,吐气如兰道:“葛医师真是小心得紧呢。” 姚姬短短一句话便转了十几个音,声音娇媚入骨,语气略显迷离,仅是听着便让堂内不少男人觉得心里发痒,一时间上下皆按耐不住地抬头朝姚姬的方位望去。 却见姚姬推开窗户,探出半身,轻纱半透,黑发披散在肩头,朝台下众人招了招手,又朝着台上不知是葛桂还是罗护法抛了个媚眼。 天松分教姚姬…… 不少人都认出了姚姬的身份,有人出声调戏了两句,更多人偷偷地心猿意马。 姚姬来者不拒。 虽说她不如台上盛装出席的吕墨兰好看,但不得不承认,诱惑力要强出数筹。 见惯了这种场面的关千云和小曲对视一眼,同时觉得这姚姬肯定学过青楼里取悦男人的那一套,不过她此时用出这一套是何用意? “姚姬以前追 求过罗护法。”雅间里的何人叹了口气,强自平静心情,说起旧事。 谢周诧异道:“她喜欢罗护法?” 何人说道:“不见得喜欢罗护法的人,但肯定喜欢罗护法的能力和权势。” 谢周笑了笑,心想原来是想用美色上位,说道:“然后呢?” 何人笑呵呵地说道:“罗护法尝过几次她的身体,便弃之如敝履。” 元宵听着,嘟着嘴巴,没好气道:“那不就是始乱终弃吗!” “非要这么说也没错。”何人说道:“但姚姬是想用美人计借机上位,本就图了不轨之心,罗护法将计就计却是无可厚非。” 再说了,大罗教就不是讲道理的地方,讲理了还能被称作邪教? 别看罗护法为人正直,信守承诺,但只是对吕墨兰、姜御等人而言。 对待邪教中人,罗护法阴谋诡计,笑里藏刀的手段数不胜数。 谢周皱眉说道:“这时候露面,姚姬到底在打什么心思?” 何人猜测道:“应该是想把这潭水搅浑,越浑越好。” 话音刚落,姚姬就再有了动静。 “奴家很是好奇,这白雾丹,真有葛医师所说的那般神奇?” “我保证。”葛桂说道。 “保证有什么用啊,奴家才不信什么保证。”姚姬笑吟吟地说道。 “我接受你的质疑,我也允许所有人持有异议,诸位大可随意反对。” 葛桂早有料到会有这种情况,不咸不淡地说道:“我给不出证明,信不信由心即可。” 由心而证,这四个字出现在拍卖会上显得是那般无赖。 不过听着葛桂平淡的语气,想着鬼医一生盛名,几乎所有人都愿意相信他的话。 况且先前的“黑玉断续膏”已经证明了自己的功效,像这种神药都只是白雾丹的残渣,他们有什么理由去怀疑白雾丹? 第363章 媚术 “还有一点我未向多宝楼明说。倘若一品后期的修行者服用白雾丹,就像二品后期的修行者服用龙虎丹一样,将有几率跨越修行的最后一道门槛,超脱品级,登临领域。我不敢多言,但这个几率,至少五成。” 葛桂对楼里的客人们说道。 听到这句话,包括司徒行策、赵连秋、孙二郎、柳金、罗护法、邹若海在内的所有一品后期的大人物,脸上都露出震惊的神色。 大堂角落里浑身笼罩在黑影下的赵公明郑重地望了过去,眼神狂热。 近些天以来,白雾丹最被推崇的功效是洗髓伐骨,其次是普通人可直接服用,再下来才是等同于龙虎丹的修行方面的提升。但现在葛桂一句话,赫然间改变了整个格局! 帮助一品后期的修行者破境领域,竟然对一品后期的修行者亦有奇效! 就像洗髓伐骨再塑乾坤的功效一样,这种说法同样是前所未闻。 说出这句话的同时,葛桂抬手在玉盒的表面上拂过,篆刻在玉盒表面的阵法被他摧毁。 时间仿佛在此刻凝滞了一瞬,淡淡的芳香气息从白雾丹内向外渗发,伴随着极为纯粹、强大的天地元气聚集而来,竟然在白雾丹上空形成了一个肉眼可见的元气漩涡。 那是独属于式神寒震的千年雪莲的气息,属于“妖”的气息。 最角落的雅间里,谢周缓缓皱起眉头,想起在白雾镇上装神弄鬼的寒震。 当葛桂摧毁阵法,展露出自身二品境的气息时,谢周就知道葛桂的炼丹成功了。 因为去年十月的葛桂在修行道途涉猎很浅,能在短短五个月内登临二品,若非白雾丹之功,那葛桂绝对是有史以来最顶级的天才。 但若说能够帮助一品后期的修行者突破领域,这说法未免有些夸大其词。 “这小子……”司徒行策在短暂地错愕后忍不住笑了起来,显然也看透了这一点。 何人说道:“怎么了?” “我跟你们说,但你们不要往外传。” 司徒行策交代了一句 ,随即笑着说道:“这白雾丹虽然效果超绝,但如果说提高突破领域的几率,别说五成,连一成都不会有。” 谢周有些不解,尽管他觉得葛桂的说法稍显夸张,但何至于没有功效? “为什么?”谢周问道。 司徒行策吃了颗樱桃,沉吟片刻,随即拿姜御举例:“这么说吧,当年你师父当年之所以突破领域,是因为广莱真人在临死前使用舍身禁术,自身境界被无限拔高,而后他把这部分感悟利用灌顶之术传给了你师父。” “再比如柳玉那厮,是借助儒家圣人和心剑斋历代斋主的传承意志才得以突破。” 司徒行策偏头看向谢周,半考校地问道:“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谢周稍加思索,试探着说道:“难道突破领域靠的不是量的积累,而是对规则的感悟?” 司徒行策愣了下,忍不住学起柳玉那般,竖起大拇指称赞:“孺子可教,孺子可教!” 谢周知道自己猜对了,笑了笑。 “领域一途,不存在量变引起质变的情况,若想突破,只能看感悟深浅。” 司徒行策收敛笑容,神情认真,不过说完这句话的瞬间他就变了脸色,长叹一声,没好气地说道:“但最扯淡的事情是,所谓感悟是很玄妙的东西,就像时间和规则一样,看不见摸不着,虽说我们在宏观上给它们下了定义,但实质上却根本无法用言语形容,所以这道槛历代都没几个人能迈的过去。” “至少我是不行。” 司徒行策有些遗憾地说道。 元宵递给他一个苹果,笑吟吟地安慰道:“您已经很厉害了啊。” 司徒行策哈哈一笑,捏了捏元宵的脸蛋儿,接过苹果咬了一口,继续对谢周说道:“世人把一品境称为修行的尽头,不过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修行是没有尽头的。从感悟内气,到内气回旋,到内气离体,内气充盈丹田的过程便是修行的过程。直至登临一品,内气不再局限于丹田之中,而是无时无刻流经于人体百脉 ,充盈经脉和肉体的过程便是中期与后期之分。若是做完这一切,便是一品巅峰。” 谢周笑了笑,表示在他去到青山的第三年对这些就已经全部了解。 司徒行策这话与其对谢周说的,倒不如说是在向元宵普及修行境界的划分与常识。 “从领域境开始,就不再是内气,而换成了规则。”司徒行策说道:“规则掌握越深,距离所谓的仙人境也就越近。” 谢周微微颔首,他同样知悉这一点。 司徒行策沉默片刻,接着说道:“但我觉得可以不必考虑规则。” 谢周说道:“那该当如何?” 司徒行策不急着回答,缓声说道:“由于修行功法的不同,修炼所得的内气也会大不相同。就算修行功法相同,由于个人体质、基础条件的不同,最后修出的内气依然不同。” 司徒行策看着谢周的眼睛,轻笑一声说道:“就拿你而言,我听闻你在青山打遍同境无敌手,哪怕是那些在二品巅峰浸淫多年的老家伙都不如你的内力浑厚,可有此事?” 谢周没有否认,事实如此。 无论方正桓还是其他师兄弟都远不如他,哪怕两三个人一起上都很难是他的对手。 即使双方使用同样的剑招。 司徒行策抬了抬手里啃了一半的苹果,说道:“究其根本,是因为你的内力比他们更加精粹,就像这苹果亦有好坏之分。” “于是我就想,在达到一品巅峰后,继续修行,无法求量,那就求质。” “将内气压缩,提纯,总之变得越纯粹越好,越浑厚越好。那么就算不突破领域,不去洞悉所谓的规则,依然能够变强。” 谢周听懂了他的意思,沉吟着说道:“理论上来说可行。” 司徒行策微微颔首,继而叹息说道:“我、柳玉、你师父,还有李总管等人都觉得这条路行得通。但很可惜,无论我如何尝试,提升是有,却极其有限。李总管同样失败了。修行不是书画,没有重来的机会,这个过程中的疏漏很难在 日后弥补,至少我做不到。” 谢周犹豫片刻,想到因为使用通天禁而跌境的法显,轻声说道:“除非……” 顿了顿,说道:“掀翻了重来。” “有魄力!”司徒行策呵呵一笑,说道:“但修行不是儿戏,散功是会影响根基的,而且我十岁入门,直到三十七岁才修至一品巅峰,中间用了整整二十七年。掀翻了重来……就算经验足够,可我的天赋早已耗尽,我没有重来的把握。当然,我也没有重来的勇气。” 谢周说道:“毕竟是一条前无古人的道路,有可能是方法错了。” 司徒行策说道:“有这个可能,我是做不到了,也许有后来者能够实现。” …… …… 葛桂言明白雾丹有助人突破领域的能力,司徒行策肯定这是一句谎言。 但葛桂却不是故意说谎。 他服用过一枚白雾丹,感受过那种洗髓伐骨、再塑乾坤的伟力。 其中药效几乎是正常龙虎丹的十倍往上,因而葛桂打心底觉得白雾丹有帮人突破领域的能力,至少能提高突破的可能。 场间没有人反驳他的话。 哪怕赵连秋、柳金和赵公明三人距离一品巅峰都还有一段不小的距离,不曾抵达一品巅峰,自然也不曾接触成为领域的隐秘。看着台上散发着浓郁元气,宛如天之珍宝的白雾丹,几乎所有人都愿意相信葛桂的“谎言”。 “帮人突破领域,可真是厉害呢!” 姚姬的娇笑声再次在楼内回荡。 葛桂斜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姚姬半身探出窗口,轻掩小嘴,纱衣下露出大把春光,笑吟吟地问道:“奴家冒昧问公子一句,这白雾丹,共有几枚?” 葛桂皱了皱眉,淡淡地道:“一枚。” “公子可真会开玩笑!”姚姬呵呵笑了起来,声音要多娇媚有多娇媚,酥软入骨,带着些女子撒娇和不满的口吻说道:“开炉炼丹,还是千年雪莲炼丹,哪可能就这么一枚嘛!” 葛桂懒得再搭理她。 姚姬却不依不挠, 瞳孔深处忽然泛起红粉之色,紧紧地盯着葛桂,声音里带着难以形容的魅惑,幽幽道:“奴家实在惹不起星君,不如这样……只要公子愿意施舍奴家一枚白雾丹,奴家今后,可就是公子的人了。” 葛桂微微一怔,竟然心生迟疑,恍惚间产生了一种这样倒也不错的感觉。 他的潜意识里竟然还幻想出了姚姬的身影,那道身影未着寸缕,妖娆地半躺在床榻之上,空气里充斥着让人着迷的味道。 葛桂感到血脉贲张,男人的本能让他难以自抑地朝姚姬奔了过去。 “姚姬,够了!”罗护法忽然一声沉喝,将葛桂从恍惚中惊醒。 媚术! 这个姚姬学过媚术! 葛桂瞬间反应过来,这与医学上的催眠同理,但媚术显然要更加极端。 葛桂为先前脑海中难以描述的场景感到羞耻,心说这个老女人,还想用身体换白雾丹,你换你妈呢。但他只能想想,不能真的出言辱骂,偏过头去,不再去看姚姬的身影。 “罗永寿啊罗永寿,亏奴家昔日与你花前月下,你可真是个提上裤子不认账的坏男人啊!”姚姬不悦地感慨道,忽然眼底红光大作,充满魅惑的声音传遍整座多宝楼:“在座各位英雄好汉,谁若是得到白雾丹,奴家可是愿意以身相许的喔!” 媚术,她再次动用了媚术! 罗护法、秦震和秦茂三人神情大变,在姚姬开始说第一个字时就释放内力,试图摧毁拦截。但姚姬身后,邹若海和金城教主几人同时释放内力,与罗护法等人的内力相互抵消。 拍卖堂内境界不足一品,还有那些明知是媚术,却故意中术以求和姚姬在潜意识中共度春宵的修行者们,脑海中纷纷浮现出和先前葛桂脑海中同样的、令人面红耳赤的画面。 暗香浮动,意乱情迷。 当幻觉散去,姚姬所在雅间的窗户已然关闭,美妇人的身姿早已从窗口消失。 拍卖堂内一千余人。 此时此刻,至少有六百人心里都生出了怅然若失的感觉。 第364章 拦路者 姚姬的身影已经从窗前消失,却深深地烙印在了众人的心里。 那如梦幻般香*艳美妙的场景令人着迷。 如果有谁想让梦幻成真,那就拿白雾丹来换,姚姬浅浅一句话,便让许多原本没打算夺取白雾丹的人生出了对白雾丹的渴望。 如何人所说,把水搅浑。 姚姬的目的达成了。 罗护法望向紧闭的窗口,把本来扛在肩头的恶障刀竖在身边,真想一刀把姚姬砍了啊。 可惜不行,多宝楼不是动武的地方。况且姚姬明面上是大罗教天松分教的分教主,从地位上来说,仅在教主之下,甚至比罗护法的地位还高。在总坛的实力不足以碾压六大分教之前,罗护法不会贸然出手。 罗护法无法忍受祭祀金母的存在,却也不想因为教义不合而将大罗教打的支离破碎。 这真是让人头痛的问题。 葛桂深呼吸一口气,没有多说什么,将玉盒合上,带着白雾丹去向台后。 他要说的话已经说完了,谁想要白雾丹,那就用紫霞妖道们的人头来换。 “此次拍卖到此结束,墨兰在此,承蒙诸位照顾。”吕墨兰浅笑着为拍卖落下尾声,说道:“稍后多宝楼内还有数百件珍宝置于楼下售卖,灵丹妙药,神兵名武,修行功法,血丹等珍贵物品一应俱全。此类无需竞拍,明码标价,数量有限,先到先得。诸位可自行前去购买,部分物品不弱于先前拍卖之物。” …… …… 先前主持拍卖的胖管事罗瀚亲自把何人拍卖的前朝玉镯送进房间,态度非常之恭谨,以此来表达对何家与司徒行策的重视,看到谢周和元宵也在房间里时明显愣了一下,拱手一礼说道:“姜医师,恭喜了。” 谢周笑着点了点头。 原想着八十万两左右的无垠剑最终被推向了一百二十五万两的高价, 这当然要归功于多宝楼的宣传和运营手段,当然能超出五成之多,更多是天府书院祝林和吴芈两家的助攻。 何人接过玉镯,随意说道:“东西就先放我这,银两我会托人送到老地方。” 胖管事微笑点头,多宝楼对普通宾客一律不允许拖欠,更不存在先交货后给钱的说法,但对于金牌持有者们往往要宽容一些,对待何家这种老主顾更加优待,再说了,何家哪有赖账的道理?说道:“都依何先生所言。” 何人看了看谢周:“姜医师的那部分?” 胖管事明白他的意思,说道:“何先生可自行与姜医师结清,绕过我们也是可以的。” 何人笑了笑,看着谢周说道:“既然如此,姜医师是要现钱,还是其它?” 谢周说道:“其它指的是什么?” 何人说道:“田产地产商产这些,一百二十五万两的无垠剑,按照你与多宝楼的约定,取九成便是一百一十二万五千两。我的建议是余出的十二万五千两给你现钱,剩下的一百万两置换成产业,你觉得如何?” 谢周不认为何人会坑骗自己,哪有不依的道理,点头答应。 何人拱了拱手,心想回去就在长安附近挑几处发展趋势好的产业划入谢周名下。 平白给谢周送礼谢周肯定不收,但侧面的好处哪有容你拒绝的道理? “白雾丹……”何人看着胖管事。 不等他把话说完,胖管事就连连摆手,脸上带着些歉意,语气无奈地说道:“何先生恕罪,非是故意欺瞒先生,实是事关重大,无法在信中言明。葛医师借多宝楼向外悬赏,也是迫于无奈,心怡白雾丹者众多,但葛医师把此丹示作复仇之本,他不肯拍卖,我们也没有办法。” 何人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什么。 复仇之本的说法虽有夸张,但葛桂确实把白雾 丹示作向星君复仇的第一步。 谢周在旁边听着,默然不语。 如果葛桂没有忘记当时的许诺,那么这炉白雾丹中应该有他的一枚。 谢周不会把这件事说出去。 何老太爷固然需要白雾丹续命,但燕清辞何尝不需要? 当初葛桂之所以许诺出一枚贵重的白雾丹,除去有结好谢周和燕清辞的意思,又何尝不是想试试白雾丹对燕清辞的心病是否有效?夺天地造化,塑人体乾坤,鬼医和葛桂都束手无策的心病,或许白雾丹能治也说不一定。 胖管事注意到桌上的水果点心被元宵消灭了大半,转身吩咐门外的侍女再送些过来,好意提醒了几句,建议谢周几人再多坐一会儿,等楼里的客人们先散一散再说。 谢周几人知道胖管事的好意,笑着答应下来,决定再坐上两个时辰。 雅间里绝大部分的客人都是这么做的,尤其是吴芈两家,在龙虎丹送进来的第一时间,就让芈统领服用下去,一来能借多宝楼的势为其护法,二来返程路上也能少一些担惊受怕。 时间在几人的闲聊中缓缓流逝。 黑暗里没有太多天时的区分,若是在外界,此时已经是四更天左右。 元宵从一个时辰前就打起了瞌睡,不过在吃了何人递过来的一枚丹药后,睡意消散,顿觉精神好了许多。何人解释这是他请药王谷炼制的醒神丹,平日里经常使用,除去提神醒脑以外,还有活络气血的功效。 两个时辰过去,拍卖堂内只剩下零零散散几十个客人,雅间内的贵客们也有大半离去。 整个拍卖场显得那般冷清,但设在楼下的交易市场仍是热闹非凡。 市场内不只有多宝楼的宝物售卖,还有许多修行者在互通有无,不时有争吵声响起。 司徒行策站起身,百无聊赖地伸了个懒腰,说道:“走吧 。” …… …… 谢周几人走出雅间,刚刚迈出多宝楼的大门,便被前方的一个身影拦了下来。 或者不能说拦,因为那人并未挡住谢周几人的路,而是站在多宝楼的对面。 那人头戴斗笠,怀抱一把剑,倚靠在灰暗的院墙上,斗笠上垂落的枯草遮掩了他的容颜。 时值三月,夜晚依旧天寒,冰凉的寒风从街边吹来,拂动他身上破旧的衣衫。他旁若无人地低着头,静静地看着脚下很破很破、破到已经露出脚趾的皮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简直像是一个乞丐。 不,他比乞丐还要显得狼狈。 即使他身上的棉衣足够厚重,层数足够多,有些部位依然称得上衣不蔽体。 这衣服不止破,而且脏,积满灰尘,哪怕他在凉风中站了很久,可当风吹过来时,依然有灰尘飞荡,还有那因为长时间不洗而油腻的头发随风飘动。 他至少得有一年没洗澡没换衣服了吧?这是许多人注意到他产生的第一感觉。 谢周也是这么想的。 元宵也是轻掩小嘴,心想自己流浪两年半,都没有这个人的一半脏。 很明显,他是在等人。 很明显,他等的人是谢周他们。 因为当谢周几人走出多宝楼的一瞬间,他抬起了头,望向这边。 谢周的眼睛眯了起来,伸手抓住元宵的小手,把少女拽向了自己身后。 他在前方那人身上感受到了极其浓烈的危机感,比邹若海和赵公明都要强上一些,至少是与蔡让同级别的存在。 此人到底是谁? 就在谢周感到心惊的时候,那人说话了。 却不是对着谢周,而是对着司徒行策说道:“好久不见了,师兄。” 师兄?此人是司徒行策的师弟?谢周心里产生了许多犹疑。 何人静静地站在旁边,神情不变。 元宵在 谢周背后探出半个小脑袋,望向对街,迟疑道:“他不是守路人吗?” 谢周怔了下,瞬间反应过来,把前方的身影与印象中蹲坐在黑市出入口石碑旁边的男人结合到了一起,是啊,此人可不就是黑市里的守路人吗?当那个常年枯坐的男人站起来,尽管威名赫赫,却没几个人还认得出来。 司徒行策朝对方走了过去,说道:“是啊,得有十年没见了。” 何人、谢周和元宵没有过去,站到多宝楼门边,看着对街的司徒行策和守路人。 “他确实是司徒叔父的师弟,但不是亲的,两人一个师祖却不是一个师父,按世俗的说法,应该是堂兄弟?”何人轻声向二人解释说道,面带微笑,语气里听不出紧张。 显然,他对守路人的出现早有预知。 “那他叫什么?”元宵问道。 “我不知道,也没听叔父提过。” 何人摇头,说道:“但我知道他手里握着七情剑的惧之剑,慑神。” 元宵看着针锋相对的两人,好奇问道:“他们有仇?” 何人说道:“没有,但他们都想夺走对方手里的七情剑。” 谢周叹了口气,说道:“这是所有七情道中人的共同目标。” 何人微微颔首,幽幽地说道:“所以他们在十年前约战,地点本该在清水河畔,看来要换到黑市里了。” 谢周沉默片刻,轻声说道:“守路人不是司徒前辈的对手,他没有任何获胜的可能。” 这句话不是凭空断定,而是事实。 就像他先前感知中的一样,守路人给他的感觉很强大,比断手后的邹若海,比赵公明比赵连秋比柳金等人都强,但却不如自家师伯东方瑀,不如王侯,更不如李大总管。 反观司徒行策,却是比李大总管更强,被誉为领域之下第一人的存在。 守路人有什么理由胜过他? 第365章 宿命 守路人往上抬了抬斗笠,落下一层厚厚的灰,同时露出他黝黑苍劲的脸庞。 守路人称司徒行策为师兄,按理说他的年龄应该比司徒行策要小,然而他的脸上布满许多刀砍斧劈般的皱纹,看起来要比司徒行策年长许多,或许是因为忧愁更多的缘故? 司徒行策上下打量着他,随口问道:“这些年你一直都待在这个鬼地方?”、 守路人说道:“是的。” 司徒行策拂袖挥去身边的灰尘,撇了撇嘴,好生嫌弃地说道:“难怪没多少长进,十年过去,竟然还没有修到巅峰。” 守路人沉默片刻,说道:“我一直都不如师兄,不如师兄多矣。” 司徒行策咧嘴一笑,说道:“既然如此,还不赶紧把慑神给我,省的那么多破事。” 守路人摇了摇头:“这是不行的。” 森然的剑意逐渐在两人之间聚集,显得无比锋锐,饶是元宵都感到一股寒意。 “他们是师兄弟,又没仇,就非得打这一场?”元宵脆生生地问道。 “必须打。”何人平静地说道:“这是他们这一脉弟子间的宿命之战。” “输了就把剑都给对方吗?” “是的。” “那就很不公平了啊。” “怎么不公平?” “他就只有一把剑,凭什么赌咱们的五把剑?”元宵看着司徒行策背后的剑匣,不满说道,少女现在是司徒行策绝对坚实的拥趸者。 何人呵呵一笑,说道:“放心吧,就像你家掌柜说的那样,他赢不了。” 元宵这才松了口气。 谢周叹息一声,忽然说道:“重点在于,这场战斗的赌注可能不只有剑。” 元宵拽着掌柜的手,感受着掌柜手心的温暖,心中暗喜着,闻言说道:“那还有什么?” 谢周沉默许久,轻轻吐 出一个字。 “命。” “赌……命?”元宵瞪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有些紧张和惊异地问道。 少女下意识地望了何人一眼,看到何人神情淡然,并未对掌柜所说的做出反驳。 这时候的沉默无异于承认,司徒行策与守路人的战斗既赌剑,也赌命。 “为什么?”元宵问道。 何人说道:“先前我就说过,这是他们这一脉弟子们的宿命。” 元宵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她曾经受过那么多磨难,无数次在痛苦饥饿寒冷和屈辱中挣扎,可她从来没想过死亡,她无法理解竟然有人会把命当作战斗的筹码。 显然,她也无法理解“宿命”二字到底是什么意思。 不,她知道宿命是什么意思。 记忆中那对把她当作货物的父母常说她天生一条贱命,就该是用来卖钱的;后来把她买走的贼头说她是个奴仆命,一辈子都是最底层最低劣的工具,不得富贵,不得享受;再后来在黑市讨生活的两年多时间里,很多人说她就是个贼命,永远都是上不得台面的臭小贼,将来不知会死在哪条臭水沟里。 可元宵现在是药铺的药童,还是能念书识字的“读书人”。 先前何人还喊了她元小姐,就连那些多宝楼的大人物们都会朝她见礼。 尽管这一切都得归功于掌柜,但那些人说的命不是都错了吗? 哪有什么命。 元宵才不信命。 何人幽幽地说道:“当年守路人的师父,就死在司徒叔父的师父、那位曾前辈的剑下,同时输掉了自己的命与怒之剑滔天。” “所以他们还是有仇的对吧?”元宵说道。 “没仇。”何人再次摇头。 元宵看着对面威武高大又脏兮兮的身影,不由地生出了些许怜惜,说道:“他知道 自己赢不了吗?” 何人想了想:“应该知道。” 元宵又问:“那他为什么要接受这场战斗?是咱们逼的他吗?” 何人摇头,说道:“你错了,没有人逼他,这场战斗正是他自己提出来的。” 元宵感觉自己被绕了进去,好生不解,说道:“既然他知道赢不了,那他为什么还要约战?他为什么不逃跑啊?” “这是他的宿命。”何人还是同样的两个字,顿了顿说道:“逃跑?他丢不起这人。” 元宵无法理解,心想这人的性格真怪,丢点人怎么了,总比死了好。 谢周说道:“那些故事里的剑在人在,剑亡人亡,都是从现实而来。” …… …… 守路人摘掉斗笠,脱去最外面的棉衣,原地跳了两下,甩了甩头发,然后用一块布条把长发绑了起来。这一连串的动作让空气里充满灰尘,同时让他看起来显得幼稚,于是滑稽。 司徒行策知道,这是对一场等待十年的战斗的重视,打趣道:“要不要去凤楼转一圈,让姑娘们给你拾掇一下?” 守路人说道:“不了,简单收拾一下就已足够,我又不是什么体面人。” 司徒行策把灰尘挥到一边,嫌弃说道:“就算不是体面人,脏成这样也是少见。” 守路人憨厚一笑,指了指南边,说道:“我在这里冥想十年,总共起来不超过五次。” 司徒行策道:“没洗过澡也没换过衣服?” 守路人摇头:“没有。” 司徒行策重重地叹了口气,说道:“要不咱还是去找姑娘们拾掇一下,忒寒碜。” 守路人拒绝道:“不去。” 司徒行策有些很铁不成钢地说道:“你好歹也是世家子,就不能注意点形象?” 守路人说道:“我都十几年没回过家了, 还要什么形象。” 司徒行策说道:“十几年不回家这句话你怎么好意思说得出口?” 守路人理所当然地反问道:“父母都已去世,我不回家怎么就说不出口?” 司徒行策一时语塞,没好气地说道:“真是白养你这么大。” 守路人笑了笑没接话,沉默片刻后说道:“师兄,你不要再说这些没意义的话了。” 司徒行策不悦地斜了他一眼,皱眉说道:“怎么没意义?” “你看,确实没什么意义。” 守路人笑呵呵地说道。 司徒行策却笑不出来,紧皱着的眉头里满是无奈,说道:“我今天就不该来的。” 因为他不想见守路人。 与其他人想的不同,其实司徒行策并不期待这场战斗,甚至想过避战,让守路人找不见他。因为他知道对他们这一脉的弟子而言,宿命之战不仅决定剑的归属,也决定谁生谁死。 司徒行策很想找这一脉的祖师问问,为何要立这样一个破规矩。 守路人说道:“如果我死了,麻烦师兄把我火葬,骨灰撒到南海里就成。” 守路人的家乡在交州一座临海小城。 家中二老早在很多年前就走了,守路人自幼离乡,与兄弟姐妹们不熟,与其余亲戚更是从没有过联系。一晃十几年过去,家中亲信大概都以为他死在了外面。 这些年,守路人能枯坐黑市静心冥想修行,除去对剑的忠诚以及对先师的缅怀以外,也是因为外界没有什么值得他系挂的事情。 “好。”司徒行策沉声答应。 守路人沉默稍许,用询问的口吻说道:“如果师兄你死……” “停停停。”司徒行策气笑道:“你还真觉得自己能打得过我?” “那就不说了,反正师兄有人陪着。”守路人轻声说道, 抬头望向这边的谢周三人,他的言外之意,自然是如果师兄你死了,应该轮不到他关心,你的同伴们自会替你收尸。 司徒行策心下无奈,他确定守路人不是他的对手,没有一分胜利的可能,说道:“十年都等了,要不咱们再等几年?” 守路人说道:“我已三年未有寸进,这已经是我的极限,再等三十年也一样。” 然而,守路人下一刻又说了一句司徒行策怎么都想不到的话。 “但可能麻烦师兄再等我一会儿。” “一会儿是多久?” 司徒行策不明所以。 守路人没有回答,怀抱慑神剑,重新倚靠在灰墙上,望着多宝楼的大门。 …… …… 守路人不走,司徒行策自然不会离开,何人去到街边多宝楼设下的休息室,坐在窗边,一边喝茶一边等。元宵也想留下来看戏,却被谢周拉着返回无名药铺,醒神丸的效用逐渐过去,困意来袭下,元宵躺进了被窝里。 等到元宵睡着,谢周才离开药铺,重新返回了多宝楼。 司徒行策和守路人依然在多宝楼的大门外等着,这对师兄弟一者蹲一者站,一者注视前方,一者手持木棍在地面上鼓鼓捣捣。 “他们到底在等什么?”谢周走进休息室,坐到何人的对面。 何人摊了摊手,好生无奈地说道:“这我哪知道。” 二人闲聊几句,没等多长时间,有几个寻常装束的男人从多宝楼里走了出来。 这几个男人的神情多多少少都有些阴沉,似乎拍卖失利,没有得到应有的东西。 长街对面,倚靠在灰墙上的守路人忽然握住剑柄,眼放精光。 从多宝楼里走出的几个男人在他握剑的瞬间神情骤变,感受到了极强的杀意。 “拦住他!” 领头的男人暴喝说道。 第366章 惊变 不得不说,这四个男人的反应堪称神速,在守路人握剑的同时就有所察觉。 可惜已经晚了,守路人身体微躬,右脚重重地踏在多宝楼前的青石路上,石板碎裂,整个人如同离弦之箭般冲出。 这四个男人都是不知何方而来的高手,不仅持有金牌,竟也都有一品境的修为。 然而守路人是何等人物,被誉为黑市第一高手,比邹若海和赵公明都要强大的存在。 如此强者等候你们半宿,又是突袭出手,哪有让你们逃脱的道理? 况且这四人虽强,与守路人却还有着明显的差距,在守路人雷霆般的攻势面前,仓促之下,显得毫无还手之力。 四人脸上露出惊恐的表情,随着刺啦一声裂响,最前面的男人身体停滞,被无穷无尽的剑意灌入体内,眨眼间躯体就多出数不清的贯穿伤,鲜血如同大河决堤般喷涌而出。 他甚至不是守路人的首要目标。 守路人剑刃所向,是他身后的那个男人,剑与人穿越血雨,来到对方面前。 剑光闪过。 人首分离。 “六师兄!” “十三师弟!” 后脚出门的两个男人同时大吼出声。 一瞬间。 真的只是一瞬间。 他们才刚刚迈出多宝楼的大门,就被对方偷袭,意识做出了反应,躯体却无从反抗。 一行四人,瞬息间死亡其二。 守路人的剑继续向前,朝他们二人奔袭而至,恍惚间便来到身前。 男人终于有了应对的时间,发出一声厉啸,双臂交叉合拢,金光闪耀在臂膀之上,挡住了守路人的剑。锋利的慑神剑与男人胳膊上的金光不停摩擦,爆发出一连串的火花。 “玄青!” 男人一声暴喝。 落在最后方被称做玄青的男人右手虚握,背后利剑出鞘入手,如猛虎般 朝守路人斩去。 守路人收回慑神,横剑做挡,与玄青双剑对碰,爆发出一道巨大的轰鸣。 多宝楼门外两尊象征着富贵的金蟾被二人交战的声势震得倒塌在地,重重地砸碎青石地面,溅起无数烟尘。两侧的灰墙,对面的酒铺,都被力量的余波震成了一片废墟。 最悲惨的当属那几个近距离的散修,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惨遭波及至死。 好在多宝楼有阵法护佑,巍然不动。 …… …… 多宝楼对面。 司徒行策站在一片废墟里,难掩震惊地看着突然爆发的战斗。 “玄……青。”司徒行策看了看持剑的玄青,又看了看那个双臂爆发出闪亮金光的男人,顿时明白了这一行人的身份。 略作犹豫,没有出手。 …… …… 设在多宝楼一层临街的休息室内,何人同样在品味着玄青的名字。 “玄青,似乎有些耳熟。” 似乎在哪里听过,一时间却想不起来,应该是某个低调的强者。 谢周双眼微眯,说道:“玄青子,星君座下九弟子,紫霞观监院道长。” 何人神情骤变,忽然明白过来,望着男人双臂爆发出的金光问道:“金光咒?” 谢周点了点头。 何人又望向那两个已经死去的男人,一者身上满是剑伤,一者尸首分离,相同的是二者都倒在血泊里,都双眼圆睁,死不瞑目。 谢周说道:“断头的叫玄成子,另一个叫玄生子,都是紫霞妖道。” 或许是因为对星君和紫霞一脉的怨恨,此时谢周说起紫霞,竟也用上了妖道一词。 何人深呼吸一口气,说道:“我原以为紫霞观闭观之后,所有人都不会外出。” 谢周说道:“很多人都这么认为。” 自从星君设计用天劫对付姜御之后,紫 霞一脉担心姜御大限来临前会做一些出格之事,早就宣布闭观。观星楼同一时间封锁,星君和座下有些声名的弟子纷纷选择闭关,短则闭关半年,玄云子这种更是直接宣布要闭关两年。 …… …… 多宝楼顶层的雅间内,华服加身的吕墨兰站在窗口,沉默地看着下方的动静。 罗护法双手负背站在她的身侧,想贴近些又不敢贴得太近。 “我就说这群臭牛鼻子肯定会过来。”罗护法满脸不屑地说道。 吕墨兰斜了他一眼,没有接话。 罗护法尴尬一笑,也没有再说什么,事实上他这句话不过是马后炮而已。 多宝楼属实没想过星君的人会来。 先前这四个紫霞弟子携带金牌进入多宝楼,绕过了登记环节。 并且一个月前,多宝楼的信差去往长安时,连紫霞观的门都没有进去,观星楼自不必提。 几乎所有人都觉得,紫霞观对这场拍卖没有兴趣,就像青山那样。 谁成想这群道士,一边说着闭关将信差拒之门外,一边还是偷偷来到了黑市。 属实虚伪,属实阴险。 罗护法在心里把星君暗骂了几句,继而望向手持慑神剑的守路人。 那么,你又是如何知晓? …… …… 多宝楼三层的拍卖场,某个临街雅间内的贵客还没有离去。 他披着名贵的大氅坐在窗边,捧着一杯热茶,饶有兴趣地看着脚下的一幕。 在他身后,两位明显有着一品修为的强者一左一右,把他护在中间。 他们三人来自石房,或者说来自天机阁,中间的年轻男子正是诸葛贤。 “我就说紫霞观的道人肯定会来,果然不出所料。”诸葛贤说出了与罗护法类似的话。 与罗护法的马后炮不同,诸葛贤确实做出了这个猜测,哪怕 情报显示紫霞观全员闭关,将多宝楼的信差拒之门外,哪怕这场拍卖会从头到尾都没有任何与紫霞观相关的消息。 诸葛贤提前知晓了白雾丹的悬赏之事,不得不承认,他也很心怡白雾丹。 因为他和葛桂一样,有着几乎过目不忘的记忆力,却都不擅修行。 如果能得到白雾丹,便能帮他解决这个软肋,也能帮他更好的掌管天机阁。 很可惜,白雾丹被推向高位,还被葛桂当成了与星君对抗的筹码。 诸葛贤只好放弃。 天机阁必须保持绝对的中立。 作为天机阁的接班人,诸葛贤不会做任何有可能得罪星君的事情。 好吧,其实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已经得罪了星君。 因为在守路人询问有没有短期提升境界的方法时,诸葛贤便把悬赏之事告知给了守路人,还点出紫霞道人很可能会来到黑市。 两者结合到一起,所有人都会认为他有劝人诛杀紫霞道众完成悬赏的嫌疑。 至少在他身后,这两个保护他的诸葛家强者都是这么认为的。 “如果长安知道你如此行事,不知会作何感想。”护卫老人说道。 老人口中的长安不是京都长安,而是天机阁的阁主,诸葛长安。 诸葛贤偏头看了他一眼,笑着说道:“哪有那么多如果,你们不告诉他不就完了?” 老人噎了一下,说道:“我就怕万一传出去,星君怪罪下来,天机阁不好做。” “这事不可能传出去。”诸葛贤随意地摆了摆手,说道:“再说了,这件事从头到尾咱们都没有露面,谁敢把火烧到咱们身上?” “可是……”老人有些迟疑。 “没有可是。”诸葛贤说道:“放心好了,就算是星君,也绝不想得罪天机阁。” 老人无奈,闭上嘴不说话了。 房间里的气氛一时间有些尴尬。 诸葛贤把手里的热茶放到一边,看着脚下两具死不瞑目的尸体,眼神有些复杂。 想必今日之后,朝廷、观星楼和紫霞观都会大为震怒,星君和陛下不知会做出什么举措。 诸葛贤确信此事不会泄露,因为这件事只有他们三人和守路人知晓。 守路人必不会外传,两个护卫也都是诸葛家的心腹,更不会外传。 但说到底,这件事确实是他做错了。 他应该像放弃白雾丹那样,决绝地不参与任何相关事宜。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因为自身情绪和喜好做出了一些有失理智的事情。 可能因为相比紫霞,他更喜欢青山。 可能因为他对陷害了姜御的星君感到极大的不满。 可能因为谢周是他的朋友,尽管与谢周和关千云交好是他刻意而为,但朋友就是朋友,总有些不掺杂利益的情绪在内。 诸葛贤是天机阁的少主,是个旁观者、是个记录者、是个商人。同时却也是个二十六岁的年轻人,规矩与理性的背后,站在局外人的立场上审视这片江湖的背后,心里对这片江湖终究还有一份无法抹灭的善意。 他手握大权,只需要动一动嘴皮子就能决定无数人的命运。 在这种情况下,他做的已经足够好,哪怕诸葛长安这种挑剔的人都对他极为满意。 诸葛贤沉默片刻,说道:“抱歉,我以后会更理性一些。” “不必向我们道歉,你才是上面的决策者。”既是长辈又是护卫的老人叹了口气,心生怜惜,但还是提醒说道:“人不是工具,有自己的喜好可以理解,但你要记住,你代表的不只有你自己,还有诸葛家与天机阁。” 诸葛贤点了点头,不再纠结此事,转而问道:“依你看,他们谁赢?” 第367章 求救 “如果玄成子和玄生子没死,他们四个联手必然要占据上风。” 老人淡淡地说道:“但现在就剩下玄青子和玄元子,绝不是肖明远的对手。” 诸葛贤微微颔首,轻叹一声道:“可惜,肖明远也杀不死他们了。” 二人口中的肖明远便是守路人的本名,这事并非多大的隐秘,只是时间过去太久,守路人十多年不出江湖,世人渐渐把他遗忘了而已,但诸葛贤这些天机成员自然不会遗忘。 老人和另一个护卫显然不同意他的说法:“怎么就杀不死?” “一击不成,哪里还有机会?”诸葛贤淡淡地说道。 老人呵呵一笑,心想论大局我们不如你,但论实战你就不如我们太多了,解释说道:“少主你有所不知,这肖明远是一品后期的强者,可与蔡让比肩。反观那玄元子前不久刚入中期,玄青子不过初期,就算两人道法剑法皆远超同境,就算两人兵分两路各自逃离,依然不可能逃过肖明远的追击。” 另一个护卫深以为然,补充说道:“况且这里是黑市,他们的身份已经暴露,白雾丹悬赏之下,能逃走才是怪事。” 诸葛贤微微一笑,没有与二人争辩。 在他看来,正是因为身份暴露,他们才争取到了一丝活下去的机会。 …… …… 多宝楼所在的长街涌出上百道身影,先前参加拍卖会的大人物们或者已经离开,或者仍留在多宝楼,此时听到动静,感受到那强大令人心颤的气息,纷纷来到街上,望向前方的守路人和玄元子玄青子三人。 铁甲踩踏青石板的声音响起,黑甲军的士兵向这边赶来,被秦家兄弟下令返回。 玄元子被剑气逼得连连后退,直到撞上多宝楼的门柱才稳住身形。 即使有金光咒护佑,他依然受了 不轻的伤。 散去金光的双臂衣袖破碎,已是血肉模糊,甚至能看到鲜红深处的森然白骨。 如果是普通人受到这种伤势,恐怕早已被疼痛折磨得站不起身。 但对玄元子这样的人物来说,任何时候都要保持尊贵的仪态,因为他代表着紫霞观的权威和星君的意志,必须像多宝楼顶的夜明珠那般高贵洁净,不染尘埃,更不容亵渎。 哪怕再疼他都得忍着。 哪怕他的六师兄和十三师弟就在自己面前被人杀死他都不能欠失理智。 “何等宵小,敢犯我紫霞神威!” 玄元子和玄青子并肩而立,神情清冷,各自提着道剑看向守路人质问道。 事实上,这句话不是在询问守路人的身份,而是在展露自己的身份。 虽说在他用出金光咒的时候就已经有很多人猜到了他的身份,但他必须亲口说出来。 一些不明所以的修行者后知后觉,震惊地望向玄元子和玄青子,竟然是星君道徒! 随即他们又不能理解,看你们也是从多宝楼里出来,想必参加了先前的拍卖会。 难道你们不知道自己已经被悬赏了吗?为何还敢如此直白地表露身份? 无论如任何角度来看,这都是十分愚蠢的行为。 守路人无视这一切,手里的慑神剑消失,一道泛着黑光,显得幽邃可怖的剑光随之亮起,穿破黑暗,向着玄元子刺去。 玄元子早有准备,低哼一声,道剑竖在身前,璀璨的剑意爆发而出,紫霞剑气与金光咒在他手中完美结合,准确地拦住了这道剑光。 玄青子的左手不知何时搭在了师兄的肩膀上,内力灌注于师兄体内。 轰的一声巨响,慑神剑光顿时被玄元子逼退,摇摇晃晃地几乎要坠落在地。 看着这幕画面,茶室里的谢周轻声赞道: “好手段。” 玄元子和玄青子的年龄都已超过五十,据谢周了解,这两人以前不属于紫霞观,而属于北方某个不算有名的玄教门庭,如果不出意外,此生无望一品。 但自从五年前观星楼落成后,星君向许多困在二品的道人们发出橄榄枝,把这些道人收为记名弟子,传授他们高深道法,利用丹药和星君独创的紫霞神术助他们突破。 不得不承认,星君的做法就像昔年燕昭王修筑黄金台一样,短短五年就吸引到超过三百个二品巅峰的道徒改换门庭,投身紫霞。 截至现在,这三百余人中,明面上就已经有十三人突破一品。 紫霞一脉超越龙虎山和正一门,一跃成为仅次于青山的道门第二大派。 如果照这个趋势继续发展下去,等到下一个五年,紫霞不是没有超越青山的可能。 此外,这些后来居上的一品道人,显然经验丰厚,手段超群。 就像玄元子和玄青子,前者将金光咒和剑术完美结合,玄青子将手搭在玄元子肩膀上的同时,化用了阵法一道中的合击之术,硬生生将玄元子的境界从中期拔高到了后期。 听着谢周的赞叹,何人偏头说道:“感觉这俩人明显比同境的修行者厉害。” 谢周说道:“星君的道法重在绵延不绝,最贴合这些经验丰富的老道,自然更强。” 何人挑眉问道:“那依你看,他们有没有逃脱的机会?” 谢周摇了摇头,说道:“差距太大,很难用其他手段弥补。” 话音落下。 果不其然。 摇摇欲坠的慑神剑在转过一个弯后被守路人握在手中,剑势暴涨,朝着玄元子头顶斩落。 玄元子依然用老办法进行防御,但这次却没有先前的好运气。短暂的碰撞后,金光哗然破碎,剑气落在玄 元子和玄青子的身上,二人惨然退后,重重地撞在多宝楼的阵法上。 鲜血把二人面前的地面和胸前的衣衫染红。 看着近在咫尺的慑神剑,境界稍弱的玄青子满脸都是惊恐的情绪。 先前的沉稳和高贵早已消失不见,玄青子甚至生出了下跪求饶的心思。 对街的司徒行策微微一笑,心想这才是理所当然,这才是慑神剑该有的模样。 “突然感觉好冷。” 茶室里的何人不自觉地打了个哆嗦,忽然生出一种赤身裸体走在冰天雪地里的感觉,赶紧把目光从慑神剑上挪开,把杯子里的凉茶倒掉,添上一杯新煮好的烫茶才感觉好些。 谢周笑了笑道:“毕竟是七情剑道。” 七情剑道之所以谓之七情,便是因为此剑道与人的情绪和心智息息相关。 慑神剑诀重势而不重形,重速而不重力,出剑的同时必将夺人心魄。 一些境界弱小的敌人,感受到慑神剑的威压,往往会被恐惧侵蚀灵魂,失去还手的勇气。 四周一片哗然。 许多境界不足的修行者都像何人一样,生出恐惧的感觉,不敢再看。 同时理解了玄青子的畏态,直面慑神剑的威严,还能保持理智已是不易。 眼看玄元子和玄青子就要陨落在慑神剑下,玄元子忽然用尽内力,爆发出连声断喝。 “不良帅赵连秋!” “不良人何去!” “神武将军秦绩!” “扬州刺史柳金!” “圣贤城大师兄孟超然!三师兄冉轲!” “天府书院祝林!” “蜀郡太守唐守晙!” “少林玄戒大师!” “难道你们要眼睁睁地看着我们师兄弟死在这里吗?!” …… …… 多宝楼三层临街的雅间里,诸葛贤看着这一幕,似笑非笑道:“现在明白我 为什么说肖明远杀不死他们了吧?” 今天是多宝楼筹备许久的拍卖日,邀请了世间各大势力来场,八十一个雅间全部坐满,其中多是藏剑、昆仑和铁炼门这种江湖势力,却也有不少都是和朝廷紧密相关的强者。 低头求救是有些折损威严,但死亡来临之际,玄元子哪还顾得上思考太多? 他必然要把所有能用的筹码都搬出来。 他必然要把所有朝廷一方的强者和那些与朝廷紧密联系的强者都喊出来。 正因如此,他才会强调自己的身份! 诸葛贤身后,老人和另一个护卫瞠目结舌,心想还能这么来? “玄元子和玄青子能不能活……”诸葛贤喝了口茶水,意味深长地说道:“还得看九狱楼和暗影楼会如何选择。” …… …… 茶室内,听着玄元子的断喝声,何人发出与谢周先前相同的赞叹:“好手段。” …… …… 长街南侧。 某个身穿黑金华服的男人站在人群后方,充满兴致地看着这场大戏,和身边副将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守路人和玄元子等人的水准。 听到玄元子的断喝,男人神情顿时阴沉下来,从齿缝里挤出了一个字来。 “草。” 男人身材魁梧,双目冷冽有神,气若泰山,腰背挺直站着仿佛山中青松,满脸络腮胡子透出浓浓的军伍气息,正是山南道军的领头大将,如今大夏军方的最强者秦绩。 和他类似,来自唐家三房的蜀郡太守唐守晙、天府书院祝林、少林俗家的酒肉和尚玄戒,被玄元子点到名的几人都生出吃了屎的感觉,气得想要骂娘。柳金、孟超然和冉轲这三位书生也都心生不满,更多的还是无奈。 他们哪里看不出玄云子几人的来路,之所以沉默,是因为不想趟这趟混水。 第368章 对峙 这里毕竟是黑市。 而且就在两个时辰前,葛桂才利用白雾丹发布了对星君道徒们的悬赏。 此刻无数强者都对星君道徒虎视眈眈,谁在这个节骨眼上出手相救,便等于落入黑市无数散修和邪修的眼中。况且他们这些与朝廷联系紧密的正道强者,本就是黑市邪修们排挤诛杀的对象,在暗影楼的悬赏手册上有名。 谁都知道观星楼封楼,紫霞观闭观,玄元子等人本不该在这里出现。 自寻死路,哪怪得了别人? 再者,还是那句话,很多人并不喜欢星君,也不认同对近些年强势崛起的紫霞观。 尽管星君和紫霞观的所作所为已经赢得无数人的称赞认可,但想要达到青山和圣贤城的人缘和高度,短期来看并不现实。 就算不提感官如何,从利益上来看,救玄元子等人能有什么好处? 也许够得上星君的人情,但只是也许,星君身在人间,却远离人间烟火。 玄元子和玄青子的人情对他们这些大人物来说并不值钱。 那么无非是得到皇帝和星君的嘉奖,赏赐一些金钱绢布之类的黄白之物。 太过廉价。 所以这些人在看到玄元子等人遇险时,谁都不肯出手相助。 但现在不一样了。 玄元子把他们的名字喊了出来,把这张纸撕开粉碎,让他们无法再保持沉默。 自蜀郡而来的祝林和唐守晙二人还好,总归是天高皇帝星君远,不会有太大的压力。 少林俗家弟子玄戒更是懒得理会,继续在人群里看戏。 然而身为不良人的赵连秋和小曲、军方的秦绩、注重声名的刺史柳金、圣贤城的孟超然和冉轲,他们的感觉就不太好了。 这哪里是求救。 分明是在逼他们不得不救。 先前许多旁观者都认为玄元子暴露身份乃是愚蠢之 举,此时在想明白这一切后,纷纷改变看法,看戏之余顺势往玄元子和紫霞一脉的头顶冠上了“阴险狡诈”之类的词汇。 “真是个不要脸的老东西。”混在人群里的关千云毫不客气地骂道。 他对紫霞观和观星楼没有任何好感。 更准确地说,几乎所有不良人都对星君和紫霞道徒没有多少好感。 不良人中认为星君误。国,紫霞道众虚假伪善的大有人在。 话虽如此,他们还是得现身相救。 否则陛下和星君怪罪下来,还有那些言官们的弹劾都将是极大的麻烦。 赵连秋确实是这么做的。 在玄元子话音未落的时候,赵连秋的身影就从原地消失,来到慑神剑前。 砰的一声响! 玄青子掉落在地的道剑被赵连秋握在手中,堪堪挡住了慑神剑。 赵连秋倒退一丈有余,艰难地稳住身形。 老人长袍撕出几道裂口,皮靴碎掉,青石板上出现一道清晰的划痕。 “赵老。” 守路人认出赵连秋的身份,攻势暂缓。 “守夜人?” 赵连秋上下打量着他,视线落在泛着黑光的慑神剑上,神情凝重。 守路人点了点头。 无论是守路也好,守夜也罢,他在黑市总归还有些名气。 “他是守路人?” “原来是守路人!” 人群中爆出发阵阵惊呼。 黑市中人对守路人的印象停留在那个一身泥土,斗笠蓑衣,枯坐在门前碑下的巨山。 眼前的守路人摘下斗笠,脱去外衣,以至于很多人都没认出他的身份。 此时被赵连秋点破,众人才后知后觉,心想原来是这位,难怪能瞬杀两个星君道徒,还把玄元子和玄青子逼到如此程度。 “赵老确定要替这两人出头?” 守路人看着赵连秋说道。 赵连秋没有回答他的 问题,用眼神示意玄元子和玄青子赶紧调理气息。 被玄元子点到名的小曲跟着从人群中走出,站到自家先生身边,朝着守路人拱手一礼。 小曲分明觉着无奈,分明在心里把玄元子骂了一万遍,面上却表现得大义凛然,仿佛玄元子等人是他最亲密的战友,郑重说道:“各有所忠,前辈应该能理解我们的立场。” 守路人说道:“理解不了。” 小曲噎了下,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接话,心想大可不必拒绝得如此直接。 守路人直截了当地说道:“我要白雾丹。” 既然站了出来,小曲便只能代表朝廷的立场,说道:“张季舟张老先生在记录中只有乌朋一个亲传,其余皆是记名弟子。这个叫葛桂的人自称鬼医弟子本就是无凭无据,所谓千年灵果和白雾丹亦是他一家之言,如何可信?” 守路人沉默地看着他。 小曲顿了顿,硬着头皮,继续说道:“况且在先前拍卖会上,就有人质疑白雾丹的功效,葛桂却是无法证明。用一枚不切实际的所谓神丹,来悬赏我大夏星君,无异于教唆谋反,挑拨江湖与朝堂,简直荒唐到了极点!” “葛桂此举,足可见其意图险恶,居心叵测。”小曲给这件事下了官方定义。 小曲看着守路人,沉声劝道:“前辈世外高人,何必被他利用?” 必须得承认,他这番话说得很漂亮,而且经得起推敲。 乌朋是张季舟登记在册唯一的亲传弟子,除此之外,乌朋再无第二个亲传。 虽说葛桂才是真正继承他衣钵的弟子,虽说葛桂也曾磕头敬茶,但葛桂拜师时没有外人见证,这么些年出于保护葛桂的因素,张季舟便也没有把收徒一事外传。 葛桂自然不被世人熟知。 包括今天参与拍卖的这些人,超过九成 都是第一次听到葛桂的名字。 等到悬赏一事传开,朝廷完全可以类似的言语进行反驳,将影响降到最低。 守路人笑了笑,双眼微眯,继续沉默地看着小曲。 小曲顿觉压力山大,来自守路人的凝视和睁眼说瞎话的负罪感都让他喘不过气来。 “你叫什么名字?”守路人问道。 “何去。”小曲回答。 守路人挑了挑眉:“何家老三?” “是。”小曲没有否认。 守路人上下打量着他,带着些嘲讽的口吻说道:“嘴皮子功夫倒是不错。” 小曲尴尬一笑,没有反驳。 不远处茶室内,谢周的神情略显怪异。 原来能面不改色说胡话的不只有内廷司和朝中言官,小曲同样擅长。 也对,像小曲这种在刑牢里养出来、精于人心算计的刽子手自不会弱于言辞。 何人忍不住扶额,为自家兄弟开解道:“他代表朝廷,必须足够正义,也是身不由己。” 谢周点头说道:“我明白。” 说话间,柳金、孟超然和冉轲三人从多宝楼里走了出来,不紧不慢地站到了玄元子和玄青子身前。不紧不慢代表着镇定和从容,不过在心神震颤的玄青子眼里,更像是不情不愿。 玄青子紧紧握着拳头,有些不甘地想着,你们这些人若是早些出手,哪还有如此惨事? 他不会身受重伤,六师兄和十三师弟也不至于横死街头。 但他只敢想一想,面上不敢表露任何不满,起身后立刻向柳金等人拱手道谢。 守路人散去杀意,忽然指了指身后旁观的司徒行策,对小曲说道:“你喊他什么?” 小曲说道:“叔父。” 守路人看了看他和赵连秋,再看看刚从多宝楼里走出来的柳金、孟超然和冉轲三人,沉默片刻,说道:“看在赵老与何家,还 有圣贤城的面子上,我可以退一步。” 小曲抱拳道:“如此便好。” 玄元子和玄青子对视一眼,也都松了口气。 虽说他们不甘就此罢休,很想借着赵连秋等人的手杀了对方,却也清楚这是天方夜谭。 赵连秋等人肯救他们已是极限。 不过倒也问题不大,只要能活着离开,必然会有报仇的一天。 等到姜御身死,星君天下无敌之时,管什么黑市和守路人,都将为此事付出代价。 但他们显然高兴太早了。 “悬赏只需要三个人,我已经杀了两个,剩下他们二人,我再杀一人即可。” 守路人握着慑神剑,抬起右臂,剑刃在玄元子和玄青子之间摇摆。 小曲神情错愕。 赵连秋眉头皱得宛若千年树皮。 柳金心想这就麻烦了啊。 孟超然和冉轲对视一眼,两个没有多少战斗经验的书生都有些紧张。 “守夜人是吧?你说这话就没什么意思了。”比守路人更加魁梧壮硕的秦绩拨开人群走了出来,活动着肩膀和手腕,发出一连串骨骼碰撞的脆响,看着守路人说道:“说什么杀一个放一个,让我们的脸往哪搁?” 守路人皱起眉头,看着这位让他感到极大压力的男人,说道:“请教?” 秦绩环视四周,丝毫不顾忌地表露出自己的身份:“山南秦绩。” 背后玄元子和玄青子放松下来。 秦绩是能阻拦青山东方瑀的绝顶强者,比赵连秋更加强大,他肯出面,应是性命无虞。 “这是我大夏神武……”玄云子说道。 将军两字尚未出口,秦绩就扭头斜了他一眼,冷声道:“闭嘴!” 被呵斥的玄元子沉默下来,强忍住心里的怨愤,脸色变得异常难看。 秦绩冷哼一声,看了看他和玄青子,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嫌恶之色。 第369章 第一枚白雾丹 被迫出面,秦绩心中当然不爽,哪里会给玄元子留面子。 与赵连秋和小曲不同,不良人更担心来自皇帝和星君的压力。 秦绩不在乎这些,他是一方重将,大夏国本,皇帝肯定不会动他。 当然,前提是他不能像孟君集那样野心勃勃,做出不止一桩出格和僭越之事。 至于星君,山南道军的驻扎地距离京都有一千多里,星君又能拿他如何? 相比之下,秦绩更在乎朝廷的颜面和山南道军的声誉问题。 其余祝林、唐守晙和玄戒这三人却是没有出现,仿佛早已离开。 场面一时间有些僵硬。 守路人叹息一声,现在的情况属实在他的意料之外,不过他依然有应对之策,看着秦绩等人说道:“就算你愿意护着他们又如何?今天他们依然是死路一条。” 秦绩嘴角咧出一抹微笑,盯着他的眼睛说道:“少说废话。” 守路人察觉到他浓郁的战意,诧异说道:“你想和我决斗?” 秦绩并不否认,被迫出面是真,想与守路人来一场酣畅淋漓的战斗也是真。 “今天不行。”守路人说道。 “为何?”秦绩挑眉道。 守路人说道:“杀了他们,拿了白雾丹,我已经有一场决斗。” 秦绩先前便注意到了司徒行策,皱眉说道:“别逗了,你能打得过他?” 守路人淡淡道:“不试试怎么知道?” 秦绩摇了摇头,说道:“很可惜,我不会让你杀了他们。” 守路人没有再说什么。 下一刻,慑神剑破空而去。 幽暗恐怖的剑光以碾压般的姿态向着玄元子的要害刺去。 秦绩理都没理这道剑光,力量聚集在右臂之上,轰向了守路人。 山南秦家依附于山南道军,历代皆有名将,秦绩修行的是战场杀伐之术,所谓战场杀伐都是生死战,没有固定的招式,但出手的瞬间 必然如神人擂鼓,势若泰山,力速双全。 守路人一边操纵御剑,一边握起右拳和秦绩的拳头撞在一起。 多宝楼前再次响起如雷鸣般的轰响声。 一心二用的守路人显然在此次交锋中落了下乘,被逼退三步,右臂微微颤抖。 反观秦绩仅是身体摇晃了一下,紧接着就稳住身形,一步未退。 那一道御剑术也被赵连秋轻松拦下。 难道事情就这样结束了吗?难道第一个执行悬赏的守路人要失败了吗? 实力不对等,人数不对等,结果似乎显而易见,很多人替守路人感到惋惜。 守路人神情不变,忽然发出一声厉喝:“九狱楼欠我的,暗影楼欠我的,今日偿还!” 九狱楼欠他什么? 暗影楼又欠他什么? 没有几个人知晓守路人的过往,却也没有几个人觉得意外,像守路人这样的强者,枯坐黑市十年,与暗影楼、以及代表黑市官署的九狱楼有所联系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问题在于,九狱楼和暗影楼会帮他吗?会冒着彻底得罪星君和激怒朝廷的风险帮他吗? 答案是肯定的。 守路人话音落处,铁靴踩在石板路上的声音再次响起。 秦震秦茂这对同样姓秦的兄弟二人带着一队黑甲军中的精锐从街边走了过来。 人群向两侧分开,为这支代表着黑市权威的队伍让出了道路。 统一黑甲加身的铁卫带着些阴森的气息,每个人的气息隐隐间连在一起,自有威势。 当他们迈动步伐,就仿佛引发了一场海啸,恐怖的黑色潮水向下压来。 随着秦震秦茂释放出全部的境界和气息,威压顿时变得更加可怕,连带黑甲军中的十名精锐,十二人行走间已然结成了某个军阵。 秦绩神情不变,仿佛什么都没有察觉到,依然静静地站在原地。 不过他的心底却不像表面这般 沉静,看着黑甲军的阵法,心想凭什么? 这等阵法的默契程度即使在军中亦是少见,怎么会在秩序缺乏的黑市出现? 秦绩以前从未来过黑市,不过早就听闻黑甲军的大名,对此极为不屑。 真是什么货色都敢自称为军了。 然而当他亲眼看到黑甲军,顿时改变了看法,遥望了一眼那座象征黑市威严所在的九狱楼,再看看眼前的秦震和秦茂,心想那位掌控九狱楼的黑市之主必然是极其了不起的人物。 随着秦震握起重剑,带着黑甲军不畏生死地扑了过去,攻向秦绩。 慑神剑落回守路人手中,守路人再没有多看秦绩一眼,朝赵连秋斩了过去。 赵连秋显然不是他的对手,即使加上小曲也显得有些狼狈。 柳金无奈出手,孟超然和冉轲师兄弟再次对视,不得不提剑加入战局。 相比其他人,柳金一身白色儒袍加上湛如秋水的书生剑显得很不协调。 而且最尴尬的是,他空有境界,却连守路人一剑都接得费劲。 这真是没办法,因为他的战斗经验甚至连孟超然和冉轲都不如。 毕竟他贵为柳家家主,扬州刺史,身居高位又是一代大儒,当然要拿捏姿态,哪能像其他修行者那般打.打杀杀?前些天从四象教手中救出祝林等人,他也只是露了个面,四象教认出他的身份后立刻放人,根本没有战斗。 柳金至少有十五年没有与人战斗了。 远处观战的众人看得津津有味,关千云、谢周与何人等却都有些担心。 玄元子和玄青子抓紧时间调理着气息,就在他们准备以最快的速度将守路人逼退时。 数道极为深刻的剑影从阴暗中袭来,以极其诡异刁钻的角度向着玄元子的要害刺去。 这些剑影与多宝楼前昏暗的灯光融为一体,行走间仿佛光影变换,难以察觉。 司徒行策嘴 角勾起一抹微笑。 秦绩猛地回过头来。 谢周的视线移向多宝楼柱子和金蟾的阴影处。 剑影闪过。 玄元子和玄青子的身体僵在原地,后知后觉地低头望向心口。 不知何时,两柄剑刃从背后袭来,赫然贯穿了他们的身体。 更准确一点地说,贯穿玄元子身体的是一柄剑刃,而贯穿玄青子身体的是一把长刀。 啪、啪、啪…… 血液在光洁的利刃上滑动,然后从尖处滴落在石板上。 在玄元子和玄青子绝望的眼神中,剑刃和刀刃同时拧动,粉碎了他们最后的生机。 痛苦的惨叫声回响长街。 烟尘渐敛,光影变换,两道模糊的黑影出现在玄元子和玄青子身后。 这两人都穿着单衣,袖口和裤腿都被绳子绑得很紧,很利落,也很恐怖。 他们沉默着,静立着,确定玄元子和玄青子的生机完全泯灭之后,收回刀剑,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更没有留下一句话语,一人一边借助建筑的光影隐藏身形,顷刻间消失于黑暗深处。 于是人们知道了他们的来路。 守路人向九狱楼和暗影楼寻求帮助。 九狱楼是一盏吸引众人注意的明灯。 暗影楼才是那一把潜藏在黑暗里的利刃。 “到此为止了吗……”玄元子无力地跌倒在地上,一面咳着一面说着。 每咳一声都有鲜血从口中喷出,落在地面上溅起血花,看起非常血腥。 “师父、师父会替咱们……报仇……”玄青子发出最后的呢喃。 “我将不会回归地府,我的灵会留在这里,我将亲眼看着你们死于自己的狂妄,我会亲眼看着这片黑暗的天穹挂满紫霞。” 这是玄元子最后的遗言。 说完这句话后,他一头栽倒在地,用力睁着双眼,断绝了呼吸。 汩汩鲜血从他胸前的空洞里流出,很快将他整个人淹没。 秦绩和黑甲军的战斗停止了,守路人也停下了攻势。 赵连秋和小曲回头看了眼玄元子和玄青子的尸体,直接转身离开。 柳金、孟超然和冉轲三人沉默许久,脸色都有些苍白。 “我不会让你杀了他们。” 秦绩想着刚说出去不到一刻钟的话,脸色变得异常难看,不过也没多说什么,深深地看了守路人一眼,转身消失在人群深处。 …… …… “葛桂!” 守路人望着多宝楼的大门喊了一声。 几个呼吸后,葛桂小跑着从多宝楼里出来,双手递给守路人一个玉盒。 守路人接过玉盒,指了指地上四具紫霞道徒的尸体,说道:“多出的一个就当送你。” 多出的一个就当送你。 如果不结合眼前的场景,这句话听起来显得十分普通。 但如果知晓这多出的一个是一个一品强者的性命,还是星君座下的弟子,这句话就显得是那般狂妄,那般霸气,那般震撼人心。 葛桂长揖一礼,说道:“多谢前辈。” 随即他环视众人,朗声说道:“第一枚白雾丹已经送出,但悬赏依旧有效。” 上百名修行者的视线落在他的身上,心想果然不出所料。 先前拍卖会上,葛桂说白雾丹只有一枚。 众人都只当乐子来听。 毕竟千年灵果入药炼出的白雾丹,怎么可能只有一枚? 无数道贪婪的目光看向已经被守路人拿在手里的玉盒,敬畏之余,多有嫉恨。 守路人没有理会这些目光,打开手里的玉盒,看着盒中散发着无尽灵气的白色丹药,沉默了一会儿,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或许是在思考这枚丹药是否有用,或许在考虑吃了它能否战胜司徒行策。 街上亦是一片死寂,像先前拍卖会中的场景一样,所有人都在凝视着白雾丹。 守路人抓起丹药。 咽了下去。 第370章 修行路的尽头 守路人吞下了白雾丹,所有人包括他自己在内此时都抱着怀疑的情绪。 白雾丹会有葛桂所说的那般功效吗? 也许有,也许没有,答案很快便有分晓。 就像枯坐黑暗的十年一样,守路人盘膝而坐,闭上双眼,慑神剑横在膝上。 他的意识离开脑海,闭目自观,进入到物我两忘的冥想状态。 与外人雾里看花不同,守路人的意念落在白雾丹上,随着丹药而动。 进入体内的白雾丹就像是火炉上的雪花,以极快的速度消融。 无数道纯粹的天地元气在守路人体内炸开,数量之多,堪比他数年苦修。 守路人双眉微挑,很是诧异。 天地玄宗,万炁本根,所谓天地元气本质上也属于力量的聚合体。 按理说当这般数量的天地元气聚集在一起,无论有多纯粹,都该狂暴难以压抑才对。就像龙虎丹那样,境界不足的修行者或者普通人贸然服用,必然会被力量撑的爆体而亡。 但白雾丹不然。 葛桂不知用何等方法化解了这些元气中的暴虐,使它们变得无比温和,仿佛春风般清淡轻柔,像是传说中的仙家气息。 葛桂所言普通人亦能直接服用,此话不假,可以说这些温柔的元气对人体完全无害。 能够洗髓伐骨、延年益寿,此话亦不假。 堪比一品后期强者数年苦修,且纯粹无害没有被个人化没有任何属性的力量,用来帮你洗涤身体,如何能不洗髓伐骨,延年益寿? 守路人不打算用这些力量去洗髓,更不打算用来滋养身体,而是用自己的内力去侵蚀,像是狩猎的孤狼般肆意地将这些元气吞噬,没有任何阻碍地将它们转化为自己的力量。 他的心脏快速地跳动着,经脉中的内力数量开始暴涨,又以极快的速度蔓延至他的躯干四肢,被那些气窍吸收。 不止是白雾丹中蕴含的能量,此时此刻,守路人仿佛变成了 天地的宠儿。 方圆二十里内的天地元气循着规则的指引来到他的周围,数年苦修不曾突破的瓶颈顺势告破,守路人的气息不断攀升,从丹田到七百二十气窍,在白雾丹的帮助下,守路人很快就将内气充溢全身,走完了修行的所有路程,也意味着他的境界从一品后期登临巅峰。 整个突破的过程无比顺畅。 场间一片死寂。 凡是二品境以上的修行者都能察觉到守路人的变化,那是修行路走到极限的变化。 司徒行策的感觉更加清晰一些,他对这方面的了解更加直接而准确,因为他曾经走过这段路,有过类似的经验。 守路人感受着自身的变化,瓶颈破碎的舒爽,内气充盈带来的丰美暴增的力量感,精神力和感知力跟着提升,周围的景观似乎更细致了一些,远处的风声更清晰了一些,整个世界恍惚间都变得生动了起来。 总之,枯坐黑市十年,守路人今天终于睁眼仔细地观察这个世界。 尽管这里仍处在黑暗的领域,但他却觉得世界如此美丽。 就像幼年的时候,他冲出家门,站在海边的大石头上遥望海上的白鸟白帆。 守路人不准备就此罢休。 围绕在他周围的天地元气没有消散,白雾丹的药效也还在继续。 难道这还不是结束吗? 难道他要藉此突破品级吗? 难道他们要亲眼见证一个领域强者的诞生吗? 众人心里生出各样复杂的情绪,有紧张,有嫉妒,或者还有即将见证历史的激动。 守路人继续吸纳着周围的天地元气,控制着元气在体内流转。 然后,他遇到了问题。 丹田充溢,气窍充溢,四肢百脉都已被内气充溢,这些剩余的元气该往何处安放? 短暂的思考过后,守路人便想到了司徒行策先前对谢周说的办法。 既然无法继续数量上的增长,那就改变方法,去追求质量上的变化 。 守路人转而用这些元气尝试着去拓宽经脉,去压缩去凝华,以求让内气变得更加精纯。 “到此为止了。”司徒行策轻声呢喃一句,活动了一下身体,嘴角绽放出一抹笑意。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其中的困难程度,即便天才如他,尝试十多年也只有微小的进步。 司徒行策遗憾却不痛苦,正应了那句话,怕什么真理无穷,进一步有进一步的欢喜。 守路人的尝试很快就以失败告终,激动的心情逐渐变得沉闷。 难道想要再做突破,就只能依靠那玄而又玄的规则之力吗? 守路人暗叹一声,知道追寻和领悟规则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更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 那讲究机缘,讲究天分,远比自己枯坐黑市十年的坚守来得更加困难。 他不是迂腐偏执之人,短暂的沉闷后振奋精神,睁开双眼。 然后他站起身,握起慑神剑,转头望向司徒行策,说道:“师兄,来战!” …… …… 说完或者说吼完这一声来战之后,守路人的身影从原地消失,在众人的眼睛里变成一道残影,几个闪烁就从多宝楼外消失不见。 他仿佛变成了一道疾风,吹过长街,吹过黑市,吹动深山里刚刚苏醒的山花新柳。 司徒行策咧嘴而笑,背起剑匣,身影跟着消失,也化做一阵疾风追了上去。 先前他不想和守路人决斗,此刻却被后者勾起了战斗的兴致。 既然这一场宿命之战无可避免,那便不必感怀,让它来得更加轰轰烈烈。 秦绩、赵连秋、小曲、关千云、柳金等叫得上名号的强者以最快的速度奔离黑市,乃至许多躲在黑市里不敢外出的散修和邪修们都跟了上去,谁都不想错过这场旷世之战。 “叔父还能赢吗?” 茶室里,何人难掩担忧地问道。他本来对司徒行策信心十足,但亲眼见证守路人的突破,感受着那扑面而 来几乎让他窒息的威压,像先前的玄青子一样,他的信心被慑神剑击碎,这种脱离掌控的滋味让他非常的不好受。 谢周说道:“大概。” 何人担忧道:“大概是多少?” 谢周有些无奈,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事实上,连他都不好分辨。 司徒行策是成名已久的顶级强者,被誉为领域境下最强的存在,实力深不可测。 守路人是在无数目光注视下突破的新晋一品巅峰,虽说底蕴稍弱,但气势正在盛头。 如果何人是问孰强孰弱,那谢周肯定会毫不犹豫地回答:司徒行策更强。 因为司徒行策的积累更多,底蕴更深,手段更加丰富,匣内五把剑连成一座剑阵,在姜御的评价中甚至有与领域争锋的资格。 问题在于,此时守路人与司徒行策在境界上相差仿佛,前者气势正盛杀意凛然,后者虽说量化的实力更强但明显杀意不足,甚至存了些考察喂招的心思,那么结果就很难说了。 不过毫无疑问,依然是司徒行策的赢面更大,谢周想了想说道:“至少七成。” 何人松了口气。 “何兄要去看看吗?”谢周询问道,若不是何人还在身边,他早和其他人一样迫不及待地追过去了,如此旷世之战,错过岂不可惜。 “你自去,我还是不凑这个热闹了。” 何人果断拒绝,君子不立危墙,他才不会把自己暴露在那般危险的情况下。 谢周笑着点了点头,起身准备离开。 …… …… 多宝楼三层的雅间里,诸葛贤对白雾丹的功效同样大为震惊,看着守路人和司徒行策,还有一大批强者的身影从街上消失,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道:“可惜了一枚白雾丹。” 显然在他眼里,即使有所突破,守路人依然不是司徒行策的对手。 诸葛贤知道对二人而言,战败就意味着身死,那么一枚夺天地造化的白雾丹就换取 到一时之快,怎么看都让人觉得可惜。 “铁叔。”诸葛贤说道。 身后的护卫抱拳道:“少主。” 诸葛贤看着他满是热切的眼神,笑着说道:“去吧,注意记下这场战斗的细节。” 护卫咧嘴而笑,早已迫不及待的他直接从窗户跳了出去,几个纵跃就远离了长街。 那位上了年纪的老护卫倒是老神在在,没有表现出太多的兴趣。 因为他见过远比这恢弘太多的大场面,比如五十多年前北疆投入八十万兵卒的战场,比如十八年前辰州城直接导致三十万人陨落、五十万人流离失所、波及数百万人的尸乱。 当时姜御的师父,那位德高望重的广莱真人就死在老护卫的面前。 老护卫还曾看到姜御把剑横在皇帝脖子上,看到王谢的覆灭。 相比守路人和司徒行策的战斗,他和诸葛贤一样,更可惜那枚白雾丹。 老护卫感慨说道:“如果咱们能得到一枚白雾丹就好了。” 诸葛贤感受到他的关心,笑了笑道:“无妨,有你们就够了,反正我又不靠境界活着。就算得到白雾丹,最终无非是像柳金那样,空有境界,估摸着连姚姬那班子人都打不过。” 老护卫忍俊不禁,抚须笑了起来。 因为这真的很有趣。 天机阁的总阁在金陵城,与柳家只隔了两条街的距离,大家互相十分熟悉。 看到柳金笨手笨脚的出剑,仓促下显得格外出糗的模样,他们哪能不乐呵乐呵? 这倒应了修行界的一个普遍道理。 那便是同等境界下,世家出身的弟子往往不如门派出身的弟子,门派出身的弟子往往不如散修,散修又往往不如邪修。因为邪修善战,最是无所顾忌,不会有道德层面上的束缚,各种阴狠毒辣的手段层出不穷。 当然,像谢周这样的怪物早已排除在各种道理之外。 便在这时。 楼下忽然传来一声痛苦的尖叫。 第371章 心中月 谢周停下脚步,偏头望了望上方,又望向多宝楼右侧长街一角。 昏暗的夜空里划过一道不详的鲜红,重物坠地的声音在鲜红之后响起。 接连四颗头颅。 惨叫声是从三层某个雅间里传来,这四颗头颅是从同一个雅间坠落。 头颅在地上像球一般翻滚,涌出条条血带,被血与土玷污的脸上依然带着惊恐的情绪。 可以想象在死亡来临的前一刻,这四个人有多么的痛苦和绝望。 “祝林……”谢周微怔,认出这四颗头颅是来自天府书院的祝林师兄弟。 先前玄元子求救时喊了祝林的名字,但祝林几人却没有露面。 天府书院是与朝廷关系紧密,又是极重声名的儒家书院,按理说就算祝林如何感到恼火,都该像柳金孟超然冉轲三人一样站出来,否则等事情传出去,天府书院必然要被外人诟病,也会受到星君信徒们的嫌恶排挤。 唐守晙和玄戒不担心这些,是因为唐家家大业大,玄元子带着威胁的求助让他感到很不舒服,所以无视;玄戒是少林俗家弟子,打出木人巷和十八罗汉阵后便离开少林,本质上就是一散修,更不会在乎这些道德层面的约束。 祝林纯粹是因为害怕。 面对慑神剑,就让他想到前几天面对四象教三个师弟惨死的场景。 肝胆俱裂下他根本没有站出来的勇气,只敢躲在多宝楼内偷偷观战。 看到守路人和司徒行策离开,祝林几人本想跟着过去观战,也因为恐惧选择退缩。 他们打算就在多宝楼里等着,等柳金和孟超然还有冉轲三人返回。 谁曾想就在他们心中的保护伞刚一远离,就有人冲了进来。 依然是在黑市屡见不鲜且毫无新意的杀人越货环节,只不过这次是由四象教 那位一品中期的长老带着交好的两位邪修一同前来,放眼黑市来看,都是极其豪华的劫匪阵容。 祝林几人没有还手的勇气,更没有还手的资格,就这样葬送了生命。 头颅在地上打了不知道几个翻滚,最终停下,鲜血流了一地。 谢周没有理会这些,也没时间在意祝林几人的死活,以最快的速度冲上三层。 他担心还有柳家或者圣贤城的人与祝林等人一起遭遇了不测。 谢周对天府书院无感,但金陵柳家对他恩泽深厚,圣贤城与青山亦是千年交好。 所以谢周自幼便喊柳金为叔父,面对孟超然和冉轲也都以师兄相称,此刻哪能坐视? 谢周来到五十号雅间的门前,房门敞开,里面躺着四具无头尸体。 三个用黑巾蒙着脸的怪人正准备离开,领头人的手中抱着一个木盒,其余两人手里也各拿着从祝林等人身上翻出来的玉佩银票等值钱之物。谢周认出领头者正是那位四象长老,其余二人也有些印象,是常出没于暗影楼的两个二品境的杀手,在黑市小有名气。 谢周稍作沉默,轻声说道:“东西放下,人可以走。” 四象教长老神情微凛,看着这个突然出现带着斗笠的男子,散出神识查探了一番。 他发现谢周的气息只是个普通人,听声音如此年轻,恐怕不会太强。 但四象教长老绝非蠢货,很快就反应过来,普通人哪会有如此快的速度,普通人面对四具无头尸体时哪会如此冷静,普通人又哪里敢用这种语气和他们说话? 对方绝不普通,只是他判断不准此人的境界。 “百万两银子,你说放就放?”一名杀手看着长老手里的木盒说道,后半生的荣华富贵全在手里托着,他们当然不肯放弃,两道剑 光破空而起,一左一右朝着谢周袭来。 这两个杀手能在黑市混出些许名堂,实力自然不弱,行动间带出数道残影,手中利剑也像开花一般扩散出数道残影,难辨虚实。 这不属于任何门派的任何绝学,乃是他们在常年累月的刺杀经验中琢磨出的杀招。 一般同等境界的修行者如果没有准备,往往会被这真假缠绕、诡异莫测的利剑刺中。 谢周没有带剑,紫气东来被他留在药铺中,用以护佑元宵的安全。 他招了招手,祝林掉落在地的无主之剑落在他的手中,内力灌注其中。 咔咔两声脆响,临近身前的两道利剑直接被剑气击断,坠落在地。 那两个杀手武器被毁,身体被剑气摧残,哪里还支撑得住,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吐着鲜血,几个呼吸后就停止了挣扎。 一把回转着流光的铁剑悬停在谢周身前,剑尖直指四象长老的眉心。 铁剑色泽明亮如水,剑柄剑身剑格皆是洁白如雪,很符合祝林高傲的性格。这把剑远远够不上奇兵谱的标准,不过明显是出自唐家工坊的珍品,选材和铸造都很不错。 四象长老感受着铁剑上传来的危险气息,脸色发白,震惊无比。 如果这里不是多宝楼,不是圣贤城所在的雅间,而是岭南山野之地,四象长老很有和谢周一战的想法,但此时此刻,他只觉得谢周应该是金陵柳家或者圣贤城的后手。 四象长老不敢停留,愤怒地挥出一击,抱着木盒从窗口逃离。 铁剑破空而去,和四象长老在半空交锋,却无法把人留下。 谢周走到窗边,看着四象长老消失在黑暗深处,没有去追。即使追上,以他的实力也很难杀死对方,先前一句把东西留下未免没有装腔作势的嫌疑, 可惜四象长老本身便是绝顶强者,没有被他这句话吓到。 谢周看向祝林几人的无头尸体,把他们的玉佩归位,短暂默哀以作告别。 呼哧呼哧的声音响起,胖管事带着一队护卫从外面赶来,看了眼谢周没有说话,吩咐手下把尸体拉走,把屋里的血迹清理干净。 谢周没有继续停留,走出房间,在楼道口和正在上楼的少女相遇。 少女的穿着很是朴素,简单略显宽大的衣袍遮掩了曼妙的身姿,笠帽垂下来的黑布遮掩了那绝世的容颜,本该垂到腰际的青丝束成马尾又折成青春靓丽的丸子模样。 看到迎面而来的谢周,本来小跑着的少女瞬间停了下来。 少女停得很急,以至于靴子在地板上摩擦出一道清晰的痕迹。 少女看着眼前的谢周,歪了歪头,揉了揉眼睛,看起来非常可爱。 她掀开额前笠帽垂下来的黑布,脸上绽放出愉悦的笑容。 “谢哥哥,是我啊!”少女开心说道,声音如春风十里过境,那般温柔温暖。 谢周当然认出了她的身份,在少女掀开黑布看到那双眼睛的一瞬间。 少女的眼睛和元宵的眼睛很像,白眸胜雪,黑瞳如墨,显得干净而纯粹。 谢周微怔,随即莞尔。 他有四年没见过柳心月了。 上次见面还是在四年半前观星楼的落成礼,那时少女跟着柳金一起来到长安,和他一起参加了朝廷举办的棋会,随后柳金去青山访友,少女也跟着在青山住了几天。 当年未满十四岁的小姑娘如今已是快十八岁的大姑娘,出落得愈发水灵,眉眼如画。 由于两人没有太多交集,所在这期间四年半的时间里,谢周与柳心月只有过几封信的来往,无非是柳心月询问谢周是否要回金陵祭祖, 以及一些通俗客气且无趣的关心。 但两人之间的关系却没怎么变淡。 时间是条无比残酷的河,但有时候,这条时间长河也会变得无比温柔。 比如它完全没有冲淡谢周和柳心月的友谊。 见了面,依然是那般亲切。 谢周不会忘记小时候总跟在他身边的小丫头,那时候心月总是打扮得像是个娃娃,很可爱很乖巧也有些小任性,会把自己私塾里的课本送给他读,会热心帮他打扫那个破旧的道观,会把自己喜欢的点心玩具偷偷地分享给他,会缠着父母嚷嚷着要给谢哥哥单独收拾出一个院子,在谢周极少次受到欺负的时候还会带着家中兄长给她的谢哥哥撑腰……那个印象中与他勉强算是青梅竹马的小丫头,几乎可以说贯穿了他的整个童年。 柳心月不会忘记给童年给自己讲故事的谢哥哥,明明没上过学却能教她课后作业的谢哥哥,深得私塾先生和小伙伴们喜欢的谢哥哥,能把整本书都背下来还能一眼就看懂棋盘的谢哥哥,分明一个人生活却还是那般乐观勇敢的谢哥哥,那个能带着她去踏青游玩、能自己烧饭、能帮着李叔做木工、能走街串巷地卖东西而不会脸红的谢哥哥…… 总之,印象中的谢哥哥什么都好,从小到大,柳心月所见男儿不少,上有生父柳金一代大儒,叔父柳玉举世无双,家中兄长亦是群英荟萃,师门中也有孟超然冉轲这种绝世全才,但所有人都比不过她心里的谢哥哥。 她是他的追随者,从他还在那个破落道观里不被知晓的时期就已经开始。 她看着他拜入青山,从默默无闻到天下皆知,哪怕在他身上充满谜团,哪怕他为皇朝不允,她的心意始终不曾改变。 无论谢周在哪。 无论谢周是谁。 第372章 救人 想着童年那些值得留恋的往事,谢周嘴角勾起一抹微笑,仿佛春风。 以至于他的声音也多了些春风的味道,吹起新柳,并不刻意动人,却显得缭绕轻柔。 “你怎么也过来了?” “阿爹要来,我就跟着来咯。”少女柳眉弯弯,露出甜甜的笑容。 谢周有些诧异,继而对柳金有些不满。 这里是黑市,处处潜藏着危险,你自己来就算了,咋能把心月也带过来? 还有孟超然和冉轲,你们三个就这么走了?守路人和司徒行策的决斗就那么好看? “你要去哪?”谢周问道。 “我好像听到了祝师伯的惨叫声。”柳心月有些不确信地说道。 先前拍卖结束后,少女便跟着孟超然和冉轲两位师兄一起下楼,在堂下的集市闲逛,看看有没有什么值得购买的东西,当然最主要的原因在于师兄妹三人都很好奇黑市里的集市会是何种模样。结果显而易见,那些所谓宝贝不过是对散修而言,在他们眼里属实算不得稀奇,而且这种表面热闹深处却暗藏杀机的集市属实不对几人的胃口。 听着柳心月简单几句描述,谢周忽然间感到非常生气和后怕。 先前谢周也渴望观看并认为旷世之战的决斗此刻在他心里变得一文不值。 虽说柳心月的修行天赋极好,但如今修为尚浅,且少女出身高贵,和柳金一样没有战斗经验,论实力连祝林的那几个师弟都不如,倘若先前她也在房间里……后果不堪设想。 “不用过去了,祝林他们已经死了。”谢周简单一句话让柳心月脸色微微发白,不过少女很快调整好心态,这一路走来她已经见过太多惨事,尚不曾习惯,却已经能安然接受。 “跟我走。” 谢周对她说道。 柳心月当然不会拒绝,跟在谢 周身后,看着心上人的后背。 她想起家里娘亲对她说的话。 “害羞的模样可不行,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层纱,咱家心月这么漂亮,还是主动送上去,他就算是块石头也得化开不成。” 少女的视线落在谢周的右手上,想起小时候踏青时谢周经常会牵着她的手,如今却是好些年没有牵过了。 少女心里忽然生出一种冲动。 但最终她没有伸手,内心的羞赧和自幼接受的教育让她实在做不出这种“出格”之事。 她又想起谢周和燕清辞一起同行了两个多月,不知道他们有没有牵过手? 应该牵过吧……孤男寡女携手同行,说不定都、都那个过了…… 不对不对,你在想什么啊柳心月!这又是在吃哪门子的飞醋啊! 柳心月刮了刮脸,冷静冷静,人家可是燕家的闺女,高门大户,怎么会做那些有违礼道的出格之事?再者,娘亲都告诉她了,她和谢周是有婚约在身的,她才该是谢哥哥的道侣!才轮不到那什么燕清辞! 可是她不知道谢周是怎么想的,不知道谢周是不是真的喜欢那个叫燕清辞的姑娘。 她很想问,又没有那个勇气。 “到了。”谢周的声音打断她的思绪。 柳心月悠忽回神,双手用力揉了揉脸蛋,却无法抹除脸上的温度。 “喔喔,这是哪啊?” 少女问道,看似平静,暗自里松了口气,刚才那些所思所想,让她有些心神失宁。 谢周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只当是祝林等人的死亡引起,心想这些黑暗里的悲惨晦暗对心月这种生活在江南烟雨之地的姑娘家来说确实有些难以接受,轻声安慰了几句,抬手叩门。 走进装饰简单却分外典雅很符合青山审美的房间,谢周看到了站在窗边的吕墨兰。 就 像贺老怪建在别院的那间小楼一样,这个独属于吕墨兰的房间在多宝楼拥有着同样的地位。 “吕姨,这是……”谢周正准备向她介绍柳心月,忽然神情大变,来不及多想,整个人化为一道剑光从房间里消失。 …… …… 葛桂把白雾丹交给守路人,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围观守路人的突破,而是直接返回了多宝楼,在先前参加拍卖的雅间里换了身衣服,戴上斗笠,蒙上面巾便准备离开。 这是他与多宝楼事先的约定。 他可以借多宝楼的渠道宣传白雾丹,以此来悬赏星君道徒践行心中的仇恨。 却也仅限于此。 罗护法欠鬼医的人情至此便已经还完,之后葛桂如何,多宝楼不会再管。 张季舟曾救过罗护法的命,救命之恩,只仅此相报,听起来显得有些不近人情。 葛桂实在难以奢求太多。 鬼医已死,换做是其他人,休说那些邪魔外道,恐怕许多正道人士都会抛却承诺。 就像鬼医返回长安那些天,除去燕白发以外,昔日的好友竟无一人肯伸出援手。 这世间九成的承诺都是建立在双方平等且仍有利益牵连的情况下。 那种一诺千金的故事不是没有,但却很少,所以才值得尊敬。 况且葛桂身携白雾丹这等对罗护法而言都极为重要的丹药,倘若罗护法服下白雾丹,至少能让他的计划加快十年。 甚至不需要罗护法亲自动手,只需要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会有多宝楼和大罗教的人控制住葛桂,把白雾丹送到他的手上。 在这个过程中,多宝楼大可伪装成其他势力,不会对罗护法的声誉有任何影响。 不,不对,罗护法身为邪教领袖,本身就是个不在乎声誉的人。他能毫不留情地玩弄姚姬,会用各种阴谋诡 计对付自己的敌人。 然而面对白雾丹,罗护法却没有丝毫贪念。 即便鬼医已死,他依然承认、且愿意偿还当年欠下的恩情。 这些天他帮助葛桂在黑市安家,顺带抹杀了超过二十个垂涎白雾丹的散修,这何尝不是一种报恩?多宝楼已经为此事得罪星君,大罗总坛很可能因为此事陷入被动的局面,葛桂哪还能挟恩图报地要求罗护法做到更多? 换了一身装扮的葛桂走出多宝楼的大门。 葛桂看到街边有几个穿着麻衣带着手套的收尸人走来。 玄元子四人的尸体躺在冰凉的石板地上,眼睛瞪得很大,身下鲜血已有凝固的趋势。 收尸人走到他们身边,知晓这些人的身份,眼神得意地用手扇了扇他们的耳光,用脚踹了踹他们的尸体,甚至那位被称做“曹国舅”的收尸人还居高临下地朝玄元子的脸上吐了口唾沫,心里充满莫名的舒爽。 他们最喜欢为这些朝廷的人收尸了。 地位越高,权势越大,他们收尸的时候越觉得兴奋。 昔日紫霞观高高在上的道长,如今就这么躺在黑市的街头,死不瞑目,如同垃圾一般被人厌弃,如同垃圾一般被收尸人拖走,很快也将如同垃圾一般地扔进冥铺的火炉。 有人同情,有人感慨,有人觉得讽刺。 葛桂只觉得兴奋,比收尸人更加兴奋,停在街边,面无表情地看这一幕。 就在这时,一道剑光划破黑暗,以极其刁钻的角度朝着葛桂袭来。 葛桂这时候沉浸在初次报仇的愉悦中,哪里注意得到这道刁钻的剑光。 当然,就算注意到了,他也没有避开的能力。 因为握着这道剑的主人是比先前刺死玄元子等人的刺客更加强大的存在。 此人一身灰衣,两鬓留的黑发飘得很高,出手间 带着强大的气息,正是大罗教陇山分教的掌控者,那位心狠手辣不弱姚姬的程长老。 葛桂服用过白雾丹不久,那种类似于顿悟的玄妙状态尚未完全散去,恍惚间察觉到极大的危机感,毛发耸立,心惊胆寒。 他依然没注意到程长老的剑光,避之不及,但他知道自己就要死了。 不对,他应该不会死。 因为这道剑光斩的位置不是他的头颅和胸膛,而是他的膝,他的腿。 对方不是要杀他,而是要废了他。 葛桂知道这些人必然是为白雾丹而来,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暴露了身份,更不知道姚姬和大罗教分教的掌控者们从他出现时就始终注意着他。垂涎白雾丹的人有很多,姚姬等人无疑是其中最强大最恐怖的那一撮。 难道自己就要交代在这里了吗? 葛桂心里生出无穷的绝望。 然而。 当下一刻来临,他想象中的痛苦没有出现,而是听到了一声金铁交击的脆响。 程长老眯眼望去,只见一把通身洁白如雪的铁剑不知从何而来。 程长老看着这把铁剑将自己手里的剑撞偏三尺,瞳孔微缩,却没有理会这把剑,左手弹出一道内气,仿佛离弦之箭般刺向葛桂的膝盖。 他的目的非常清楚明确,那就是要废了葛桂,然后将葛桂带走。 但他这一击依然没伤到葛桂。 一道人影落在了葛桂身前,左手握住铁剑,右手摊开,掌间若有山河。 葛桂心底的恐惧和绝望逐渐消散,边后退边偏头望去,看到了不知何时出现在身边的青衣人,以及那位明显想要对他不利的程长老。 …… …… ps:提前说明一下,不会有所谓抢男人的环节,也不会开后宫,感情戏只是添头(如果大家喜欢看也可以多写一点),女主不变。 第373章 一个严肃的问题 这位突然出现在葛桂身边,用御剑术和身体拦住程长老的青衣人自然就是谢周。 谢周和程长老几人一样,从先前就关注着葛桂的动静,同样是为白雾丹。 不同的是,程长老等人是想抢白雾丹,谢周是想拿回属于他的那一枚白雾丹。 他不知道燕清辞也来了黑市,但他要赶在小曲等人离开黑市之前,把白雾丹交给不良人,让不良人帮忙把此丹带给他心底的姑娘。 所以他才能第一时间察觉到葛桂遇险,才能在第一时间赶来相救。 谢周握剑的左手微微颤抖,挡住程长老暴戾一击的右手也在微微颤抖。 程长老毕竟不是先前那两个刺客能比,他是大罗教的长老,陇山分教的掌舵人。 程长老修行不死心诀多年,放眼邪道都是数得上名号的强者,十多年前甚至和罗护法争夺过大罗教的权柄,手段强大又奇诡难测。 面对如此人物的蓄势一击,谢周仓促相迎,自然落了下风。 程长老看着突然出现的身穿青衣头戴笠帽的身影,并未认出谢周的身份。 他知道谢周就在黑市,但他并没有往谢周的方向去想。 因为眼前这把纯白色的铁剑。 一般来说,会佩纯白之剑的人往往都是极为张扬之人,或者是那些自命不凡的书生。 而众所周知,谢周的佩剑是紫气东来,近日与他们达成合作的邹若海亲自肯定的此事。 邹若海彻底断掉的右手就是最好的证明。 “你是谁?”程长老低声喝问,眉头紧皱,不急着进攻。 谢周自然不会回答,微微偏头示意葛桂赶紧退回多宝楼。虽说葛桂和多宝楼的约定已经完成,但多宝楼的规矩仍在,更何况姚姬这些人还是罗护法的对手,于情于理,罗护法都不 会看着葛桂被姚姬和程长老等人带走。 葛桂同样没认出谢周,他与谢周只有过几天的接触,双方算不上熟络。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甚至不算朋友。 谢周帮他、救他、与他交好都是源于他的医术高超,能炼出白雾丹,将来有机会诊治燕清辞的心病,或许也是在践行青山弟子恪守的正义,绝不是两人的关系有多么密切。 葛桂愿意支持谢周,愿意把白雾丹分给谢周,则是因为谢周背后站着青山,加上谢周足够强,未来不可限量。不管以前为了给自己找一个后台,还是现在为了复仇,葛桂都会不惜一切地维持住和谢周的友谊。 葛桂看懂了这一偏头的意思,转身便以最快的速度往多宝楼内逃窜。 程长老不急不缓,面露嘲讽。 他很冷静地判断出,今天没有谁能够扭转战局,葛桂必然会被他们带走。 眼前这个突然出现的青衣人不行,不需要姚姬等人帮忙,他自己就能阻拦。 他紧盯谢周,剑光闪烁的同时左手虚握成拳,向谢周的胸口轰去。 谢周把左手中的白剑换到右手,剑尖泛起寒光,迎向程长老的拳头。 同时左手握成拳头,迎向程长老的剑。 以剑对拳、以拳对剑。 并非谢周故意如此,大罗教正统心诀的外法是刀和拳,而程长老所修不死心诀的外法只有拳,他的拳头周围聚集着强大的血气,仿佛恶鬼哭诉,远远比他的剑更加强大。 轰轰两声爆响!狂暴的气劲向四周扩散,掀起宛如龙卷般的烟尘。 地面上先前便已经坍塌的建筑废墟被狂风卷起,不知落向何处。 以多宝楼为中心,方圆百丈,数百座建筑,此时除去寥寥几座受阵法保护的建筑尚存,其余都变成了 废墟,放眼望去是那般空旷。 交战中心的谢周和程长老各退一步,谨慎地对视着,未分高低。 …… …… 在先前的拍卖会上,多宝楼附近聚集了上百个一品修行者,超过两千个二品境修行者,此刻却只剩下寥寥百人,超过九成的修行者都追出了黑市,围观起那场旷世之战。 赵连秋和小曲跟了过去,赵氏门下那两位不良人也跟了过去。 关千云没有走,他带着燕清辞回到多宝楼的雅间里,神情慎重。 关千云用神识感知四周,随后开启房间内的阵法,关闭门窗,确保不会有任何人能听到他的声音,才看着燕清辞的眼睛,非常认真说道:“我有些事情要对你说。” 燕清辞看着师兄这副模样,不由得也严肃起来,问道:“什么事?” 关千云说道:“关于黑市之主。” 燕清辞怔了怔,说道:“然后?” “他是姜御。”关千云说道。 房间里本就有多宝楼设置的隔音阵法,加上关千云又用内力撑起屏障,与外界隔绝,所以这里非常安静,安静得能听到蜡烛燃烧的噼啪声,也能听到燕清辞突然加快的心跳声。 “你是说……”燕清辞说道。 “青山掌门,谢周的师父,无双榜上仅次于柳先生的姜御。”关千云沉声说道,连续三个指向彻底排除了姜御之名的其他所有可能。 燕清辞沉默下来,绝美没有丝毫瑕疵的俏脸上写满了震惊。 在此之前,关千云长期失去音讯,关千云对此的解释是自己在查一件很重要的事情,然而他却不肯解释事情的具体内容,只说是与黑市的存亡相关。考虑到关千云略显跳脱的性格,燕清辞对此半信半疑。 她相信师兄确实在查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却不信真能牵扯到黑市存亡。 现在她信了,这确实是和黑市存亡相关的惊天消息,比夺天地造化的白雾丹更让人震惊。 虽然这个消息让人很难接受,燕清辞还是很快醒过神来,说道:“有证据吗” “有。”关千云神情郑重说道:“正月底的时候,我和赵师叔……你知道赵师叔吧?” 燕清辞微微点头,说道:“赵东君。” 那是赵连秋的幼子,十九年前假死潜入黑市,赵连秋已将此事向几人说明。 之所以不再隐藏,是因为赵东君即将功成身退,回归长安,迎接属于他的荣耀。 提前把赵东君的一些功劳事迹向他们说明,更有助于赵东君回京后的发展。 “我和赵师叔一起找到了前任大罗教主的遗物,那是一份手书。据情报显示,这份手书上记录着黑市之主和杀手无影的真实身份,但上面却只有一个名字,不错,正是姜御。” 关千云顿了顿,看着燕清辞的眼睛说道:“你应该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燕清辞虽说震惊,但非常冷静和清醒,直接问道:“手书呢?” 关千云说道:“被赵师叔毁了。” 燕清辞无须多问也明白赵东君为什么要毁掉这份手书。 姜御这样对青山对道门乃至对天下都举足轻重的大人物,怎么能背负起黑市之主和杀手无影的罪名? 就算他被星君陷害,支持他的人可以笔伐星君可以怒斥紫霞,朝廷可以用青山和紫霞相争为理由,也可以用姜御冒大不韪地阻挠圣命进行解释……总之,影响在可控的范围内。 但这件事的性质不同,如果传出去,青山和道门该如何自处? 黑市之主和无影两个罪名压下来,几乎可以抹平姜御平生的所有功绩。 因 为无影和黑市之主,从来都是世人心中最强大、最恐怖也是最可恶的邪修。 青山历代掌门皆是青史留名,如何允许这一代的掌门被钉在耻辱柱上? 燕清辞明白问题的严重性,深吸一口气,问道:“手书被毁,那还有其他证据吗?” “没有实质性的证据。”关千云摇头,皱眉说道:“但不难推测此事为真。” 燕清辞说道:“为何?” 关千云说道:“据我观察,谢周与九狱楼、多宝楼的关系都十分亲密,且谢周在黑市使用的身份为大罗教吕仙姑的表侄。你恐怕还不知道,那位赫赫有名的贺老怪就是被谢周所杀,而和他一起的那个人很可能来自九狱楼。” “情报显示,谢周在此之前从未来过黑市,那九狱楼和多宝楼对他的青睐从何而来?没理由,不应该。在这个世界上尤其是在黑市,没有谁对谁的好是凭空得来且理所应当。” 关千云沉默片刻,说道:“唯一可能的原因便是姜御……这是姜御留给他的馈赠。” 燕清辞默然,这确实是非常合理而且几乎是唯一可能的猜测。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燕清辞缓缓开口道:“师兄想怎么做?” “最初得到这个消息时,我有想过直接公开,为那些惨死于黑暗里的人讨一个公道。” 关千云低眉敛目,深呼吸一口气,嗓音沙哑说道:“但这些天冷静下来后,我觉得赵师叔说的却也不无道理。若是把此事公开,由此引发的乱象很可能会造成更多的惨事。不如就这么算了,况且姜御大限将至,索性就让这些隐秘随着他一起烟消云散。” 其实这句话关千云说的半真半假。 真正让他冷静下来的不是赵公明的劝诫,而是这些天的思考和赵公明本身。 第374章 少女心思 与姜御类似,赵公明身上同样笼罩着大片大片充满霉味的阴霾。这个蛰伏黑市十九年,立下过无数功劳的大英雄,同时却也是个修行化血术,将无数人化为养料的邪修。 关千云没有刻意去查,但赵公明并不否认他用化血术杀过很多人,无谓好坏。 关千云答应,只要今后赵公明不再使用化血术,他就愿意帮忙隐瞒。 既然如此,那姜御呢? 他又为何不能帮姜御隐瞒呢? 这个念头,加上不想造成更多的乱象,二者叠加才是促使关千云改变想法的根本原因。 燕清辞静静地看着师兄的眼睛,想了想说道:“既然如此,你为何还要告诉我?” 关千云沉默片刻,幽幽地说道:“独自承受这种秘密是很困难的事情,另外,我希望你把这件事告诉师父,我想知道他的想法。” 燕清辞轻声应下。 关千云提醒道:“对了,你不要将此事告诉其他任何人,包括赵大帅。” 燕清辞本来就没打算告诉赵连秋,如此隐秘,当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但听师兄这么说,她又有些不解,问道:“为什么?” 关千云看了她一眼,端起桌上的茶壶倒了杯茶,说道:“我不信他。” “为什么?” 燕清辞愈发不解,如果连赵连秋都不值得信任,那还有几个人值得信任? 关千云背对着她,没有回头,看着杯里的茶水,很平静地说道:“因为他和咱们不是一个派系,小曲他们同理。” 燕清辞秀眉微蹙,显然对这个回答感到怪异。 是的,不良人内部是有派系之分,从赵连秋竞争不良帅失败就已经开始。但这两个派系除去在抢弟子的时候会耍些心眼,其他时候从来都是良性竞争,从无有过内斗的情况,关千云 和小曲更是有着过命的交情。 现在关千云突然说不信他们,燕清辞顿时就明白这是个借口。 关千云也反应过来,心里一个咯噔,明白自己不该把对赵公明的偏见带到整个赵系。 但问题在于,赵公明身上发生的一切由不得他不多想,不良人内存有化血术的秘笈,但这份秘笈在不良人属于绝对禁忌,被存放在案牍库的密室中,三把钥匙分别存放于燕白发、赵连秋和另一位即将退休的老前辈手中。 有资格查阅此秘笈的也只有他们三人。 那么赵公明的化血术从何而来? 会不会是赵连秋? 赵连秋作为他的父亲,到底知不知道他修行化血术的事情? 很多时候赵公明都是与赵连秋单线联系,情报也只会送到赵连秋手中,那这其中是否又存在某些不为人知的阴影? 偏见是一颗变异的种子,一旦在心底种下,就会以超乎想象的速度疯狂生长。 即使他是关千云,即使他是见识远阔、胸怀宽广的关千云,都无法避免。 关千云顺势转过身,咧嘴笑了笑,很自然地改口道:“说错了,不是不信任,而是像这种事情,自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万一他们谁传出去了怎么办?到时候可就麻烦大了。” 燕清辞微微颔首,没有多问,却明白师兄一定还有什么事情瞒着自己。 她隐约猜到这件事应该和赵东君有关。 燕清辞已经知道,师兄最近几个月和赵东君有过频繁的接触,那么以师兄的性格,与赵东君这种堪称传奇的人物共事,一定会以此为谈资,向小曲和她吹嘘吹嘘才对。 然而这几天以来,她从未听师兄主动提过赵东君,哪怕一次都没有。 这足以证明师兄与那位素未谋面的赵东君相处的并不 融洽,甚至可能产生了分歧。 燕清辞猜到了这一点,不过看关千云无意解释,她便也没有询问。 “清辞。”关千云忽然道。 燕清辞看着他:“嗯?” 关千云喝了口茶,问了个奇怪的问题:“你说善恶的标准是什么,该如何定义?” 燕清辞微微一怔,一时间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像这种道德层面的概念往往带有浓重的个人主观色彩,同时属于哲学的范畴,便是礼部翰林们都有过数次善恶之辩,最后往往各执一词,多少年来都得不出确定的结论。 燕清辞不是普通人,她是燕家的独女,见过很多事,读过很多书,接受过全长安城最顶尖的教育,很多问题哪怕是首次听闻依然能给出自己的理解,认真地思索片刻,轻声说道:“善恶过于宏大,要更具体一些才行。” 关千云想了想,看着她说道:“比如一个人杀了很多人,那他是善是恶?” 燕清辞毫不犹豫地说道:“那要看他杀的人是否无辜。” 关千云说道:“两者皆有。” 燕清辞稍加思考,说道:“还要看这个人有意无意。” 关千云笑了笑,说道:“有意杀无辜即是恶,你是这个意思吗?” 燕清辞微微点头以示肯定。 关千云没有再说什么,他已经做了决定,再去考虑更多的善恶也已没有意义。 事情说完,关千云散去阵法,走到窗户旁边,随手推开,深吸一口气,品味着空气中那粘稠的、令人窒息的血腥味,顺势看到了滚落在地的祝林等人的头颅。 关千云暗叹一声,对此毫不意外。黑市是一个巨大的、恐怖的怪物,在这里,如果你不够强,不足以变成和它一样的怪物,就会被它吞噬。眼高于顶却又不配眼高于顶的 祝林等人显然就成了误入怪物群中的小白羊。 关千云才不会对祝林等人感到怜惜,又不是什么漂亮姑娘,但难免有些怅然。 包括玄元子等人在内,在不足两刻的时间里,就有五位一品境的强者死去,那令无数修行者魂牵梦萦的境界突然间就显得无比廉价。 便在这时,他忽然神情紧绷,右手虚握,冥冥中似乎握着一道枪影。 多宝楼下空旷杂乱的废墟上,谢周的剑与程长老的拳头撞在了一起。 关千云没认出葛桂,却认出了陇山分教的程长老,以及谢周。 哪怕谢周蒙得再严实,对真正的好友而言都只是一眼轮廓的事情。 关千云不急着下去帮忙,更没有担心,偏头看向燕清辞,笑道:“快来看你家谢周!” 燕清辞微怔,没有说话,不过却以最快的速度来到窗边,朝下方望去。 她的眼神变得很紧张,似在颤抖。 便是先前听到姜御是黑市之主是传说中的杀手无影时她都没有这般紧张。 关千云耸了耸肩,让开了位置。 看着那道戴着笠帽,蒙着黑巾,穿着青衣的男子,燕清辞怔住了。 已有好久好久没有见面了。 关千云在身后笑得合不拢嘴,认识十多年,他都没见过师妹这般神态,看得直乐,很不合时宜却又忍不住地调侃了一句:“犯得着这样?算起来也就不到三个月没见。” 燕清辞斜了他一眼。 关千云果断闭嘴,举手示意她随意,心里却嘟囔起来,还不是我牵的红线? 关月老这话倒没有说错,燕清辞和谢周是在腊月分别在长安城的景林大街,在变故突发的瞬间,燕白发就把自己的宝贝女儿打晕送回了燕府,算起来其实不到三个月。 但燕清辞却觉得很久很久,仿佛 有三个春秋。 这些天,都不敢太想他。 不过现在却不是心动的时候,看着与谢周对峙的程长老,燕清辞有些担心,下意识地抬手向背后探去,却摸了个空,这才后知后觉,弓与箭都还在那间不良人的小院里。 关千云看出了她的心思,赶紧说道:“不急着出手,先看看再说。” 燕清辞回头,平静心情。 “你自己的情郎自己还不清楚?” 关千云调侃一句,认真说道:“放一万个心,他的命很硬,比师兄我的命还硬。” …… …… 多宝楼大堂内,一位和谢周装扮极其相似,就连衣服颜色都近乎相同,只不过要瘦上好几圈的身影站在人群中,也在看着街上乱象。 略显宽大的衣袍穿在身上,看起来有些不协调,胜在能遮掩她曼妙的身姿。 如果有谁掀开她的笠帽,会发现这张蒙在黑巾下的脸上涂了些许脂粉。 不是为了变美,而是为了遮掩那如梦似幻的容颜。 而如果有谁能够幸运地与她对视,毫无疑问,必将沉沦在她那足以倾倒众生的桃花眼中。 恍惚间似乎整座天下的山水春色相加,都不如她眉眼动人。 和燕清辞一样,她也在看着谢周。 但她没有任何的担忧。 燕清辞和柳心月二人皆是簪缨贵胄,相较于花小妖,生活显得非常安逸。 花小妖不然,她自幼孤苦,见过太多离别生死,对于这种游离在生死边缘的战斗更是见怪不怪,她信任谢周,胜过信任她自己。虽说花小妖不知道程长老的来路,但给她的感觉算不上危险,自己尚能够应付,何况是他? 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她微微一笑,倾城美丽。 可惜无人能欣赏这份盛景,有且仅有少女头上幸运的笠帽轻颤娇羞。 第375章 邪道仁义 装潢简单且典雅的房间里跳动着温暖的烛火,长街上的血腥和暴戾被单面透的宝石玻璃隔绝,来自南方特有的檀香气从香薰炉里冒出来,淡雅而深远,悄悄地抚慰着人的心灵。 吕墨兰打量着今年第一位来访这间房的女客,对少女的长相和仪态都感到非常满意。 少女往那一站,不用说话,便透出淡淡的书卷清气、以及世家贵胄养出来的温婉娉婷。 先前谢周把她带进这个房间,还未来得及多做介绍便匆匆离去。 此时只剩下柳心月和吕墨兰独处,虚提裙摆行礼道:“心月见过吕仙姑。” 作为柳金的小女儿,圣贤城的小师妹,柳心月的地位放眼天下都首屈一指。她很少向人行礼,因为用不上,但她的动作并不显得生涩,看着眼前的吕墨兰,少女嘴角带着轻柔的微笑,语气仪态都显得那般完美,无可挑剔。 听到这个有些熟悉的名字,吕墨兰笑问道:“柳家的女儿?” 柳心月点了点头。 吕墨兰问道:“柳金是你什么人?” 柳心月轻声回道:“家父。” 吕墨兰微微颔首,她知道谢周幼时曾在金陵生活,受柳家照顾多矣,想着进门时柳心月看向谢周的眼神,以及这对宛若宝石般清澈的眸子里仍存在着的担忧之意,吕墨兰心中暗笑,问道:“那谢周呢?谢周是你什么人?” 柳心月眉眼略低,没有回答。 还能是什么人? 自然是心上人。 问题在于,少女心中的羞赧不允许她把这种情思展露出来,更不好意思对外人言说。 然而,尽管她不说话,可略略低下的眉眼和悄悄泛红的脸颊便已经给出最好的回答。 喜欢一个人是藏不住的,眼睛的情绪会融进风里,树叶摇曳,告诉整片森林。 吕 墨兰莞尔而笑,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也没打算逗弄心中含羞的少女,只是有些怅然地想着,谢周那家伙,心里似乎已经住下了一个姑娘。很可惜,那个姑娘不是眼前的姑娘。 以她对青山弟子的了解,喔不,不对,她才不了解什么青山弟子。 以她对姜御的了解,一旦心里住下某个人,就再也没有其他人的位置了。 所以她只能把感情深埋心底十七年。 谢周是他的弟子,会不会也是这样? 难道眼前这个温柔和煦如玉荧光的少女,也要重蹈自己的覆辙吗? 吕墨兰看着柳心月如画般的眉眼,心底忽然生出了些许怜惜。 可她似乎忘了,大罗总坛的罗护法,多宝楼后的焦状元,难道不也同样如此吗? 情之一字,至浓至烈,至柔至刚,既如风又如水,最是说不清楚。 …… …… 谢周不知道此时此刻那些认出他身份的人都在注视着他,他眼里只有面前的程长老。 程长老一击不利,调整气息,脸上带着嘲讽的笑容,看着谢周说道:“只不过是个不敢露脸的鼠辈,虽然我不知道你是谁,但你不要觉得自己能够救他,识相的最好赶紧离开。” 谢周来不及回话,骤然回头。 身后葛桂爆发出最快的速度向多宝楼逃离,他原本的位置距离多宝楼五十多丈,尽管葛桂不擅修行,轻功也算不上出众,但在二品境界的加持下,五十丈也就是一个呼吸的功夫。 他的神情很是紧张,动作极为迅速,眼神是那般谨慎专注。 然而,就在下一刻。 姚姬的身影从多宝楼的大门里款款而出,倚门笑道:“葛先生。” 葛桂下意识地朝她望去,看到了那双泛着粉红色的瞳孔。 他的脚步忽地缓和下来,脸上露出 稍显迷茫的神情,就好像踏入了时间的泥潭。 他的瞳孔中扩散出不正常的雾白色,意识世界里场景变换,恍惚间又回到了那个装潢华丽、气氛旖旎的女子闺房。房间里,姚姬脸颊酡红,酥胸半露,以极其妖娆的姿势侧卧在床榻上,对着他绽放出夺人心魄的妩媚笑容。 媚术!媚术!又是媚术!去他妈的媚术! 葛桂的意识并未像先前那般沉沦,瞬间就反应过来。 可反应过来是一回事,能不能清醒过来却又是另一回事。 葛桂下意识地抡起桌上的青花瓷瓶,冲着就要朝姚姬的脑袋上砸去。 转瞬香风袭来,令人迷醉的香气钻入鼻孔,不知什么时候,姚姬的身影已经从床榻上消失,仿佛没有实体的幽魂一般飘在他的身侧,对着他的耳根轻轻吐了一口香气。 佳人在侧,吐气如兰。 葛桂呆住了,瞳孔被雾白色彻底占据。 现实世界中,那位来自武风分教的安长老出现在葛桂身侧,眼神凶狠,抡起手中长刀朝失去思考能力的葛桂的双膝斩了过去。 但这一刀依然没能废掉葛桂。 一把比安长老手中长刀霸道百倍,也重上百倍的黑刀从多宝楼上方砸了下来。 轰的一声暴响! 安长老灌注内力的长刀被巨力打在刀身正中处,竟然就这样碎成了数十段。 武器被毁不可怕,安长老和程长老一样,都是不死心诀的修行者。相比武器,他们更擅长用掌用拳用自己的肉身,武器对他们而言只是附带品,甚至起不到提升实力的作用。 他们之所以携刀佩剑,是因为在某些时候,刀刃要比拳掌更适合切断。 安长老被巨力反噬,喷出一口鲜血,向后倒飞而出,一直退出十余丈才稳住身形。 他手中只剩下一个刀 柄,长刀碎片落在青石废墟上,发出噼噼啪啪一阵脆响。 一柄阔刀从天而降。 阔刀刀长五尺有余,甚至比身材瘦小的安长老都要更长。 刀体极为宽厚,仿佛门板一般,刀柄极长,两手并握绰绰有余。 最夺人眼目的是,阔刀通身泛着紫黑色的光芒,暴戾的血气缠绕在刀身周围,像是红色的闪电一般。 这把刀像是有自己的生命,在刀柄和刀身的相连处,幻化出一颗紫色的瞳孔。 瞳孔回转,似是恶魔捕猎,令观者不寒而栗。 如果境界稍低的修行者与这颗紫色的瞳孔对视,很可能会像葛桂那般被夺走心魂,但意识中绝不会有姚姬那般美人,取而代之的会是恶鬼哭嚎、罗刹遍地的修罗地狱。 “恶障刀!” 安长老暴喝一声,只需一眼他就能认出这把刀的来历。 程长老和姚姬等人亦然。 对他们而言,恶障刀和恶障刀的主人是他们这十几年来最大的敌对者。 也是掌控大罗教总坛、在大罗教拥有最多拥趸者的罗护法。 “葛桂是我多宝楼贵客,亦是我大罗教贵客,姚长老,程长老,安长老……” 罗护法持刀立于葛桂身侧,左手覆到葛桂的肩膀上,帮其破解了姚姬的媚术幻境,冷眼直视安长老的眼睛说道:“同是圣教中人,几位此举,怕不是待客之道吧?” “白雾丹已经证明其功效,如此神丹出现在我大罗教的地盘,便是金母赠予。” 须发皆白看起来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金城教主缓步走出多宝楼,看着罗护法说道。 “金母相赠,不敢推辞。” 金城教主言语间俨然把白雾丹说成了金母娘娘赐予大罗教的礼物,听他的语气,抢夺白雾丹不是过错,若是让而不取,才是天诛地灭。 姚姬掩嘴而笑。 安长老和程长老纷纷赞同。 林中城的陆长老,和那位矮小精壮总是眯着眼睛仿佛老鼠一般的“阎罗王”王闾同步来到场间,后者看着罗护法,不无嘲讽地说道:“罗护法自己糊涂,又何必阻拦我们呢?况且这个问题该是我们问你才对,同为圣教中人,罗护法不帮我们也就罢了,为何要转头去帮一个外人?就不怕金母降罪,落人笑柄吗!” 罗护法冷哼一声,满脸冷笑。 他倒懒得和这些人耍嘴皮子。 占据言语上的制高点没有意义,十几年的争斗早已证明,他们谁都说服不了谁。 不过放在旁观者的眼里,姚姬等人没有任何问题,反倒是罗护法有些妇人之仁了。 如此能够提升境界,再造乾坤的宝丹,岂能让它从掌间溜走? 境界实力是实打实的看得到的好处,反观承诺和正义就显得虚无且没有半分意义。 如果让外人知晓,罗护法之所以帮助葛桂,是因为对鬼医的承诺,更会让人笑话。 大罗教可是邪教,而且是大夏境内最大的邪教,与域外的七圣教、大荒教比都不遑多让。 罗护法身为大罗总坛的掌控者,毫无疑问是大夏名义上最大的邪修。 正经邪修谁会讲承诺重信义? 讲承诺重信义的还能叫邪修? 不伦不类,不邪不正,让人发笑。 …… …… “原来是大罗教六大分教的人……”谢周的视线也落在姚姬等人的身上。 这六位分教头领单拎出任何一人他都可以应付,但六人联合,他不由地生出些悸意。 思索间,一道郎笑声从街边传来,断去右手的邹若海缓缓走至近前。 “早年我还觉得你罗永寿算得上一代枭雄,不成想多年不见,你却变得这般虚伪。” 第376章 某些坚持 姚姬很自然地走到邹若海身边,挽住他的胳膊,妖艳的容颜轻靠在他的肩膀上。 姚姬用挑衅似的眼神望向罗护法,指尖在邹若海胸口轻挠,嫣然笑道:“邹郎倒是高看他了,我们的罗护法,从来都是这样的人啊,对自己人心狠手辣,对外人倒是假仁假义。” 她这副语气,这样的神态,未免没有刺激罗护法的心理。 姚姬一直都认为,当初她跟罗护法缠绵的那段时间里,尽管她别有所图,但至少用过心,动过真情。只要罗护法愿意和她一起分享大罗教的权柄,她也愿意一辈子都跟在罗护法身边,为罗护法生儿育女都不是没有可能。 未曾想罗护法却只是用她的身体打发欲望,借她之手将总坛收拾得更加服帖。 利用完之后,就像是垃圾一般把她抛弃,不只,不只是抛弃。 如果罗护法身边那位侍女不是姚姬的眼线,姚姬早已被罗护法抹杀。 对于她,罗护法不见半分怜惜。 如此绝情和心狠手辣的人物,放眼邪道都算罕见,竟然会在乎一个逝去之人的承诺? 说起来真是嘲讽。 对于姚姬的挑衅,罗护法浑不在意,就像他从没有在意姚姬这个人。 但邹若海的出现却让他不得不提起心来,即使这位七色天的教主已经断了右手。 “邹若海!”罗护法眯了眯眼,握刀的手更加用力,瞳孔深处变得格外慎重。 他明白邹若海的到来意味着什么,姚姬等人,竟然选择了与七色天联手! 大罗教和七色天有着长达数百年的宿怨,双方互为死敌。 前些年大罗教内乱时,邹若海还带着七色天的人趁虚而入,千里奔袭大罗教,杀死了三十多个二品教徒和两个一品境的长老,其余教徒不下百人,抢走了教内武器和宝丹等珍品的价 值加起来不下百万两白银。所有大罗教徒都曾立誓,有朝一日,必要让七色天血债血偿! 就目前的事实来看,姚姬等人已然将誓言彻底遗忘。 罗护法叹了口气。 谢周稍有意外,很快又不觉得意外,这才是正常现象,邪道里哪有什么誓言。 邹若海看了眼手持白剑的谢周,觉得气息有些熟悉,但他与谢周只有过极短暂的交手,加上谢周又做了隐藏,故而没认出谢周的身份,目光重新落回手持恶障刀的罗护法身上,微笑说道:“罗永寿,好久不见。” 罗护法的声音平静下来,淡淡地道:“上次没能杀死你,我很遗憾。” 邹若海说道:“上次你不过是依靠大罗杀阵,若不是杀阵启动及时,你已经死了。” 他们说的正是那次邹若海趁虚而入,带着手下精英的千里奔袭。 那是在十六年前,前任大罗教主沈孝仁死后的第三个月。 彼时罗护法年未满三十,境界也尚不曾突破到一品后期,自然远远不如比他年长十余岁的邹若海,在邹若海的突袭下,他几乎身死,幸好大罗杀阵启动及时,才将局面反转。 想着那段往事,罗护法忽然笑了起来,问道:“熊粪好吃吗?” 也是在那一年,被大罗杀阵逼退的邹若海在返回的路上不幸地遇到了姜御。 于是就有了躲进极北雪山,在熊洞里养伤躲藏,与熊臭味共度两年的邹教主。 那一年之前,邹若海是大名鼎鼎的魔头七海,在世人眼里,他是个心狠手辣目空一切的疯子,惧他畏他;然而那一年之后,魔头七海的威名很少再被人提起,提到邹若海,与之相伴最多的字眼只剩下一个字:熊。 七色天是大夏境内排行第二的邪教,历任教主都有资格在史上留名。 可以预见在今后 的百年千年,各方记载中的邹若海之名都将与熊为伍。 这件事对邹若海来说是绝对的耻辱,也是绝对的逆鳞。 邹若海的微笑凝滞在脸上,化为纯粹极致的冰冷,推开姚姬,左拳上萦绕着血色残虹般的杀意,朝罗护法的面门轰了过去。 …… …… 很多人都被守路人和司徒行策带离了黑市,还有很多人留了下来。 多宝楼光辉照不到的阴影处,站着几个身穿兜帽长袍的身影。 他们的个子有高有低,身材却都出奇的匀称。他们站在阴影处,与黑暗融为一体,仿佛呼吸都停滞下来。别说普通人,便是一品境的修行者不仔细观察,都发现不了他们的存在。 他们是影老手下最精英的杀手,游离在黑暗的领域,也游离在世界的边缘。 他们身上的黑袍是最极致的黑暗,却又浸染着最极致的鲜红。 他们是黑暗里的鬼。 影老、或者说王丘南站在最前方,双手负背一动不动,表情凝滞地望着前方的画面,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从玄元子等人的死亡到祝林师兄弟头颅坠地,再到程长老暴起出手,一切都发生得极快,看似迟缓,实则只有不到两刻钟的时间。 当然,玄元子和玄青子都死在影老手下的精锐刺客手中。 为的是偿还他欠守路人的恩情。 外人不知道暗影楼到底欠了守路人什么,乃至许多暗影楼的刺客对此都毫无头绪。 只有寥寥几个人知晓,这不是暗影楼欠下的人情债,而是王谢两家。当年王谢遇难时,守路人曾向他们伸出援手,后来王谢来到黑市,守路人也曾帮他们站稳脚跟。 影老那双沧桑而充满智慧的眼神里,带着些许不为人知的遗憾。 在守路人和司徒行策的这一战中,他和诸葛贤的想法 保持一致。 守路人不可能是司徒行策的对手。 守路人就要死了。 影老遗憾于守路人的命运,也遗憾于那一枚白雾丹。 轻微的寒风袭来,阴影中多出一沫浓重的黑暗,影老身边多出一位黑袍人。 “结果如何?” 影老看着他问道。 “没有找到。” 黑袍人微微摇头,望着前方站在罗护法身侧的葛桂,皱眉说道:“院里院外,每一块石板,每一块地砖,每一个可能藏匿东西的缝隙属下都没有放过,但都没有白雾丹的痕迹。” 他们言语间透出的信息,竟然是去了葛桂的住所搜寻白雾丹! 葛桂的住所是由罗护法一手安排,便是吕墨兰都不知晓。 暗影楼在黑市的触角探及各处,这几个效忠影老的顶级刺客同时是最顶级的密探,葛桂的住所瞒得过其他人,又如何瞒得过他们? 影老毫不掩饰自己对白雾丹的渴求。 因为白雾丹弥足珍贵。 他要做的事,他们要达成的目标,需要足够数量的强者。 虽说未来远远不是一枚白雾丹能够决定,但龙虎丹尚能培养出一品初期的强者,白雾丹若是给合适的人服用,未必不能培养出一品后期的强者。此外,如今影老年纪过大,血气不足,实力大不如前,若是他自己服用白雾丹,必然能够重回巅峰,若是给楼主王侯服用,说不定还能帮王侯突破领域! 与谢淮不同,如果谢淮得到白雾丹,那他会毫不犹豫地送给王尘。 反观影老,王尘虽是自家嫡系,但从始至终都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竟然没有吗……”影老双目幽深,看着葛桂呢喃自语。 黑袍人低首上前,盯着葛桂的身影说道:“要不要把葛桂抢……” 话未说完,便被影老一声斥责打断。 “谢墩 !”影老斜了他一眼。 名叫谢墩的黑袍人赶紧垂首道歉,神情落寞,满怀怅然地叹了口气。 他确实不该生出抢劫的想法。 影老也轻声叹了口气。 非到万不得已,影老绝不想像姚姬等人一样做这些违背道义之事。 直到先前那一刻,看到守路人服下白雾丹后直接由后期跨入巅峰,确定了白雾丹的无上神效,影老才艰难地做出这个决定。 影老心怀歉意,下达命令前还当着几位心腹的面立下誓言,倘若能得到白雾丹,一定会面告葛桂,也一定会完成葛桂的愿望,替张季舟报仇,尽可能抹除那些围绕在皇帝身边,与皇帝老儿同流合污又伪善不堪的紫霞道众。 这种做法听起来显得道貌岸然,可白雾丹的珍贵属实撬动了影老心中的天秤。 暗影楼在黑市权势通天,手眼通天,影老能查到葛桂的住所,也能轻松地控制住葛桂,他却不会如此选择,他可以放下身段找一个勉强能说服自己的理由去“借”白雾丹,却还沦落不到去抢的地步。 原因无它。 他姓王。 他叫王丘南。 他不仅是修行者,还是个文人,是个书生,是个画师,是世间最顶级的艺术家。 他是王家嫡系,尽管垂垂老矣,肩头依然背负着属于王家的荣耀。 是的,他们被朝廷通缉,他们被无数人唾骂,但那些罪名本不该落在他们头上。 他们背负着极大的冤屈,这些冤屈也不能成为他们背弃荣耀的理由。 家族已经不在,荣誉犹存。他如此,王侯如此,王尘如此,谢淮如此,谢三顺、谢游、月娘、寇德昌等人亦是如此,这是他们这些王谢“余孽”心中既倔强又显得愚蠢的坚持。 影老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什么,再次为先前的命令默默地向葛桂道了声歉。 第377章 改变命运 黑暗里的杀意越来越浓,多宝楼的灯火似乎被杀意浸染,变得愈发昏暗。 邹若海含怒而出的左拳撞到罗护法的恶障刀上,滔天血气从他的拳头上肆意而出,霎时间将恶障刀的煞气包裹其中。 恶障刀柄与刀身连接处那颗骇人的紫瞳停止转动,仿佛凝滞了一般。 罗护法发出一声闷哼,本来右手握刀的他左手也握住刀柄,内力倾注,力量暴涨,凝滞的紫瞳重焕神采,顷刻间冲破邹若海的封锁。 刀刃上紫与黑流转,仿佛燃烧着紫黑色的烈焰,朝着邹若海的面门斩去。 司徒行策先前向元宵普及修行知识的时候说过,修行是一个内气积累的过程,从充溢丹田到将充溢于四肢百脉便是境界提升的过程。所谓四肢百脉其实是一个笼统的说法,若是更具体一些,以医学界的理论来进行描述,那便是人体气穴,人体共有七百二十气穴,丹田便属于这其中最重要的那个。修行者很少会在乎这个,也不需要在乎,大部分人的修行都像守路人那样,内气在体内回转,直到修无可修。前者是理论,后者是实践。 如果从理论上来看,罗护法和邹若海同属一品后期,后者的境界却比罗护法更高。这是理所当然,论天赋二人不相上下,年长十余岁的邹若海在修行道途上自然要走得更远。 “不知道邹若海和罗护法谁更强。” 些许观战的人心中产生这样的疑问。 谁都知道,大夏境内有三家邪教最为出名,大罗教为首,七色天次之,四象教随其后。 那么最出名的邪修自然是这三家邪教的挑大梁者。 大罗教的罗护法,七色天的邹若海,以及四象教那位肖教主。 相比大罗教和七色天,四象教处事要更 加低调,那位肖教主只活跃于岭南一带,很少外出,故而不怎么被人提起。 大罗教和七色天倒是经常会闹点动静,罗护法和邹若海这两位邪道枭雄便经常被外人并称,同时一个问题也经常被人提起,罗护法和邹若海孰强孰弱,二人到底谁才是邪道魁首? 无法从战斗判断,因为距离两人上一次战斗已过去了十多年。 有好事者统计过他们两人各自的战绩,得出的结论是邹若海更强。 外人也一致这般认为。 罗护法心中虽有不服,但其实他自己也明白,他不是邹若海的对手。 不过这都是在邹若海来黑市之前,如今事情已然发生变化,邹若海少了一只手。 尽管邹若海的惯用手是左手,但凝血心诀的外法本就是拳掌功夫,少了一只手,意味着在短期内,他的实力至少折损三成。 这就给了罗护法杀死他的机会,尽管机会渺茫,但值得一试。 罗护法桀骜狂傲的眼神扫过邹若海断裂的、裹在黑布中看不真切的右臂,高举过头的恶障刀燃烧着紫黑色的烈焰蒸腾,杀意几乎凝为实质,刀刃骇然落下。 邹若海嘴角露出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出手同样迅若雷霆。 出人意料的是,他迎向刀刃的不是左拳,而是那断裂的右拳。 恐怖的力量在他们碰撞的区域肆虐,所有的能量都以声音的形式呈现。 轰的一声,就好像有九天雷霆从天穹坠落,然后在两人交战的中心炸开。 包裹在邹若海右臂上的黑色外衣被气劲撕碎,露出里面绝对漆黑、没有任何光点的铁臂。 铁臂不是形容,而是事实。 那是穿戴在邹若海的右臂上、一只不知由什么材质打造的黑色拳套。 很明显,这只拳 套是为邹若海专门特制,和他的胳膊完美贴合,尾部链接在他的肩头,头部漆黑的铁拳不知用何等方式和他右拳的断裂处连在了一起,五指甚至能自由活动。 罗护法瞳孔微缩,恶障刀上的魔焰势头被遏,转瞬间再度升腾。 余光注意到这一幕的谢周也是略感心惊,这才多久,邹若海怎么就有了趁手的武器用来替代他被废掉的右手?看那拳套的做工和材质,明显不是一朝一夕能够冶炼而成。 多宝楼三层观战的诸葛贤却不会有这样的疑惑。 事实上,七色天擅长拳脚,教内一直都有这样的一只铁拳,只不过邹若海擅用左手,很少使用这只铁拳,加上他很少面对同等境界的强者,自然也用不上这只铁拳。 如今断掉右手的他,这只铁拳自然就派上了用场。 重新打造一只适合他的铁拳确实来不及,但改造一只现有的铁拳,时间完全足够。 邹若海自然不会把这些对罗护法解释,看着罗护法咧嘴一笑,学着罗护法握刀的模样把双拳靠在一起,纵身跃起,像是灭世神佛一般朝罗护法的脑袋砸去。 至强交战,罗护法实在是难以分心护佑葛桂,当邹若海气势全开,拳劲甩出的那一刻,避闪不及的葛桂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声,脸色苍白,一道血水从他的唇间淌落。 谢周没时间再理会程长老,握着本属于祝林的白剑,在邹若海出拳的瞬间身形变换,出现在葛桂身边,来不及多想,白剑回转用剑气替葛桂挡住来自邹若海的威压。 “别反抗!” 谢周对着葛桂低喝一声,内力将葛桂覆盖的同时拽住葛桂的胳膊,瞬间向后脱离三丈。 啪的一声响! 一道拂尘打落在葛桂先前站立的位置。 石板地面震动不安,碎石和冻土被掀起,在半空中飞溅,幽冷的白芒隐现其中。 如果不是谢周,葛桂这时候肯定被这道拂尘击成了残废。 拂尘的主人正是那位须发皆白,看起来仙风道骨的金城教主。 “小友的身法真是干净,迅疾飘渺,倒像是在哪见过。” 金城教主微笑看着谢周,无论语气神态都格外温和,就像所有人年少时都幻想过的那种从云中而来的老神仙。金城教主很喜欢这种姿态,从很多年前开始,他就把武器换成拂尘,沉醉于这种伪装成得道高人的感觉。 当然,在金城教主心里,他本就是得道高人,何谈伪装? 谢周却不会这么认为。 他知道这位金城教主做过无数恶事,老人脸上慈祥的笑容是恶魔的外衣,白色的拂尘深处沾染着浓烈不可抹去的鲜血。 金城教主并未认出谢周是谁,不过他很肯定谢周的年龄不会太大。因为他能清晰地察觉到谢周出剑的过程中散发出的那种朝气,他曾经有过,如今却羡慕不来的朝气。 不像他们这些老人,行立坐卧间都带有难以隐藏和磨灭的属于时间的沧桑。 “小友现在离开还来得及。”金城教主微笑看着谢周,显得既祥和又耐心。 对方不急,谢周自然也不急,语气平静说道:“金诚,我知道你。” “不知小友名姓?”金城教主呵呵一笑,对此并不意外,因为这并非什么隐秘,他是大罗教金城分教的教主,很巧的是,他恰好姓金名诚,不是城池的城,而是真实诚信的诚。 谢周不予他回答,淡淡地说道:“我也知道你是神凤七年的举人。” 金城教主微微摇头,叹息说道:“四十三岁堪堪中举,倒让世人笑话了 。” 说起来,金城教主和邹若海的经历非常相似,二人都做过文人,考过功名,如今都成了赫赫有名的大魔头。他们两人亦是老杨的儿子,那个赌徒杨丰收渴望成为的目标。 但不同的是,杨丰收是在弃文之后才走上的修行之路,邹若海和金城教主二人,则是在考取功名之前就已经是修行邪功的魔头,只是那时候两人的名字远没有这般响亮。 “小时候,我那做山匪的父亲告诉我,读书改变命运,书读的越多,学的越多,往后就能见的越多,也就不用像他那样过在刀尖上舔血的生活。是的,你没听错,我的父亲,他是一个山匪,靠打家劫舍为生的山匪,这种话从一个山匪口中就显得非常可笑。” 金城教主不知是想拖延时间,亦或者是被“举人”二字勾起了情怀,脸上带着怀念的笑容,缓声说道:“他给我弄来了很多书,用鞭子逼我去学去背,于是在后来某天,我在他的酒里下了毒,把他扔进书堆里,一把火连带着他和那些书一起烧成了灰。” “不过有句话他说的对,人得出头,得混出个名堂,得改变普通的命运。” “但不要相信读书改变命运的鬼话,这纯粹是一句虚言,因为这句话只对某些极少数的天才有用,我书读的越多,越觉得这个世界荒诞,我偏偏在读书的过程中就知道,我这类平庸的人靠读书几乎不可能出头,就算我读一辈子的书,到头来最多混一个吃穿不愁,远远谈不上命运二字。”金城教主语重心长地说道。 谢周不知道金城教主为何要说这些,不过基于各种原因,他都希望能够拖延更长的时间,顺着他的话问道:“所以你就开始修行邪功,不惜一切地提升自己的境界?” 第378章 杀阵与玄虚子 “不然呢?” 金城教主理所当然地回道:“对我们这类人而言,这才是改变命运的唯一途径。” 说这些的时候,金城教主没有任何心理负担,很轻易地就把自己归为平庸的类型。 谢周当然不认同这句话,毫不客气地反驳道:“真是狗屁的道理。” 金城教主说道:“难道不是吗?” 谢周淡淡地说道:“我真诚建议你在回归黄泉后,问一问那些被你残害的人如何看待。” 金城教主没有继续这个话题,拂尘甩动,再次劝道:“小友,你现在离开还来得及。” 谢周微微挑眉,说道:“我很好奇你为何一直劝我走?” “因为我们的目标是罗永寿。”金城教主指了指百丈外和邹若海交战正酣的罗护法,以两人为中心,方圆百步内的地面向下坍塌超过七尺,就像是一座斗兽场,场内不死不休。 但这并不是斗兽场。 邹若海也并不打算和罗护法单打独斗,除去金城教主外,姚姬和程护法等人都围了过来。 金城教主又指了指谢周身边的葛桂,笑着说道:“还有他。” 谢周说道:“然后?” 金城教主满脸仁慈地说道:“金母大恩,圣教怜世,我圣教行事一向不牵连外人。” 谢周平静反问道:“既然不牵连外人,又为何要在周围布下杀阵?如果我没有记错,这个阵法的名字好像叫什么……金母锁天?” 金城教主有些意外,说道:“你能这么快就察觉到此阵,头脑倒是清醒。” 他们不仅是与邹若海合作,大罗教分教和七色天的成员同样联合在了一起,数百个邪修从先前开始就在朝这边聚集,在金城分教那位金城教主徒弟的指挥下,缔结出了在邪道颇负盛名的金母锁天阵,将以多宝楼为中心的方 圆三百丈的区域都笼罩在内。 说话间,阵法即成,金城教主颇有遗憾地说道:“可惜小友不听劝,现在就算小友想离开,也没有离开的机会了。” 身边的葛桂这才后知后觉,明白了金城教主给他们讲故事拖时间的原因。他同样通过声音辨认出了谢周的身份,可这不妨碍他的心情变得格外紧张,心里一边恐惧一边破口大骂,将姚姬和金城教主等人和他们的祖祖辈辈在意识中诅咒抹杀折磨了千遍万遍。 现在怎么办? 葛桂同样听过金母锁天阵的大名,据说这阵法自从大罗教创教伊始就已然存在。 这阵法本身没什么别的可怖之处,与其说是杀阵,不如说是困阵和御阵。 一朝阵成,天地皆困。无物可破。 大罗教总坛便是以此阵作为护山大阵,再配合其它杀阵,便是邹若海这等强者都不敢深陷其中,只能落荒而逃。 这等层次的阵法布置起来当然极为麻烦,困难重重,若都是对此阵有过了解的大罗教成员倒也罢了,现在七色天的教徒同样参与进来,就算金城教主派了专人指挥,依然足足用了接近半个时辰才布置完成。 谢周远比葛桂镇定得多,看着金城教主说道:“要破此阵倒也简单。” 金城教主白眉上挑,说道:“是吗?” 谢周看着他的眼睛,再看看另一边围观罗护法的邹若海和姚姬等人,很自然地说道:“只需要把你们都杀了就好。” 这真是最简单的道理,只需要把阵法内的敌人和布阵的人都杀死,阵法自破。 问题在于,怎么杀? 金城教主说道:“你觉得自己有说这个话的资格吗?” 谢周环视周围,除去大罗教和七色天的成员,还有数十个修行者被困在阵中,多宝楼内的所有人也都 被困在了阵中,眼神锐利说道:“你们不该同时得罪这么多人。” “那又如何?”金城教主平静说道:“还是那句话,金母大恩,圣教怜世,我圣教行事一向不牵连外人。只要他们不要像小友这般故意寻衅,我们自不会伤害他们的性命。” “况且那些真正厉害的强者都已经远离,暗影楼和九狱楼的人也都已经退去,剩下的这些人又有谁能阻拦我们?相比之下,我更好奇小友的信心从何而来。”金城教主面带微笑,语气温和,说的话却非常之狂妄。 他确实有狂妄的资本。 大罗教和七色天从来都是黑市里最具权势的两股势力,如今联合到一起,在场共有九位一品境的强者,更有一品后期的邹若海助阵。守路人和司徒行策和一大批强者都已经离开,九狱楼和暗影楼对邪教相争从来都不予理会,似乎黑市内再无人能够阻拦他们。 “我们也已经打听过了,那位使一把重剑的强者今日不在多宝楼。” 金城教主的心情格外舒畅,因为事情进展得出乎意料的顺利。 按照计划,他们最初的目标只有葛桂一人,抓走葛桂,审出白雾丹的位置。 今天的拍卖会聚集了太多强者,他们本没打算轻举妄动,金母锁天阵只是后手,用以防备不时之需。但未曾想守路人和司徒行策突然出现,将九成的强者带离,这就给了他们机会。 葛桂和白雾丹反而没那么重要了。 罗护法和多宝楼变成了他们的首要目标。 毕竟他们之所以渴望白雾丹,也是为了依靠此丹杀死罗护法,继而掌控大罗教总坛。 谢周知道,金城教主口中那位使一把重剑的强者,便是前些天夜袭富贵门打伤姚姬引得六大分教同时现身的焦状元。 是的,今夜焦 状元不在这里。 谢周确信这一点,却不免心生疑惑,如此重要的事情,焦状元为何没有出现? 焦状元去了哪? …… …… ——焦状元在九狱楼。 更准确一点地说,焦状元在九狱楼的第八层,在徐老和罗婆婆的房间里。 焦状元如大山般厚重的身躯站在徐老和罗婆婆的身后,桌上安静燃烧的烛火将他的身影在墙上拉扯出宽厚粗壮的阴影。 桌上放着三杯茶,茶是新烫的,但谁都没有动,此时已没有一丝热气。 房间里更是安静到了极点,仿佛能听到茶叶在杯中游荡的声音。 徐老和罗婆婆在迎客。 坐在他们面前的是一位少年。 这位少年穿着青白色的道衣,容颜稚嫩,皮肤白皙,坐在那里像是最出色的艺术家精雕细琢而来。徐老和罗婆婆都已年过八十,此生见过无数青年才俊,当年的柳金柳玉,如今的谢周孟超然,无不是清新俊逸、气宇轩昂。 但无论是当年的柳金柳玉,还是如今的谢周孟超然,相貌都不如眼前的少年。 这张脸很美,堪称完美,美的不像话,美到无法用言语形容。 倘若举出眉眼如画四字,那画师必然是比王丘南更加优秀的一位。 徐老和罗婆婆阅尽世事,都不曾见过这般美貌堪称绝世的少年郎。 屋里昏黄的烛火落在他的脸上,光影变换,为其添了些如梦似幻的感觉。 这张完美的脸上最值得注意的是少年的眼睛,瞳孔蔚蓝,非常之明亮,就像最干净的山泉水,又仿佛刚下过雨万里无云的晴天空,看着有种说不出的干净和韵味。 “小道玄虚子。” 少年的自我介绍依稀在房间里回荡。 玄虚二字,可以理解为被掩盖的真相,比如故弄玄虚的玄虚。 但 用在少年道士身上,却是玄远虚无的道,是神秘莫测,是世界的真相。 不知过了多久,徐老才举杯喝了一口茶,沾了沾有些发干的嘴唇,面对这俊美如妖的少年,他不敢有丝毫怠慢,抱了抱拳,声音微涩道:“敢问玄虚子道长从何而来?” “小道自观星楼而来。” 玄虚子的声音很宁静,像是山谷里回响的琴音,带着种说不出的飘渺,还礼说道:“不瞒徐前辈,星君是为家师。” 徐老说道:“久闻星君大名,倒是未曾听闻星君座下还有像道长这般神人。” “神人不敢当,徐前辈真是折煞小道了。”玄虚子谦虚摆手,嘴角带着淡淡的笑意,说道:“倒不是家师有意隐瞒,实乃小道在泰山紫霞伊始之所潜修多年,前月才刚刚出关。” 徐老说道:“敢问道长境界几何?” 这已经是稍显尖锐的问题,玄虚子却不以为忤,看着徐老的眼睛,浅笑着说道:“小道不才,闭观十年仍不曾突破品级。” 不曾突破品级,听起来显得十分随意,但细想之下……不就等同于一品巅峰吗?! 徐老和罗婆婆瞳孔微缩,焦状元的身体不可察觉地僵了一瞬。 他们都没有表现出太多的震惊,不是因为不足以震惊,而是因为在玄虚子走进这间房、气息扩散开的那一瞬间,他们就已经做出了猜测,此时询问,不过是确定一下罢了。 玄虚子能有多大的年岁? 徐老没有多问,但看他的眉眼,听他的声音,想必不超过二十。 未足双十年纪的一品巅峰,这究竟是什么样的妖孽? 就算从娘胎里便开始修行,又何至于在如此年岁就修至一品巅峰? 不仅美极近妖,更是天赋近妖,就连徐老心中当今天赋第一人的谢周都远远不如。 第379章 藏剑的徐 房间里再次安静下来。 罗婆婆低眉敛目,浑浊的双眼看着桌上的木纹,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素来沉默的焦状元一如既往地保持着沉默,掩饰着心里的惊涛骇浪。 徐老捧着早已凉下来的茶水,这脱离掌控的感觉让他的手掌有些轻微颤抖,顺势放下茶杯,双手交握平放在桌子上,斟酌着语气说道:“不知玄虚子道长此行,所为何事?” 玄虚子以晚辈的身份执了一礼,浅笑着说道:“徐前辈想必知晓,我紫霞一脉素有丹道传承,小道亦是崇尚丹道之人,听闻多宝楼有神丹现世,自然心向往之。” 徐老沉吟片刻,看着玄虚子的眼睛,说道:“我却也听闻多宝楼送信时,观星楼和紫霞观都拒绝了信差入内,两处地方也分别宣布封楼闭观。道长此行,是不是有些不合规矩?” “徐前辈误会了。” 玄虚子笑了笑,不卑不亢地说道:“观星楼虽是小道的归属,但不瞒徐前辈,小道前月刚刚从泰山出关,至今都不曾踏入观星楼一步,也有十年不曾面见家师。” 玄虚子并不否认,观星楼确实封了楼。 但他不曾入楼,自然算不上破坏宣言。 徐老略带嘲讽地说道:“我倒是很好奇玄元子几人会怎么回答。” 玄虚子叹了口气,有些遗憾地说道:“修道这种事,不论是由谁领进门,终究还是要看每个人自己。几位师兄确实未作报备便离开了紫霞观,但闭关这种事情,提前出关乃常有之事,徐前辈又怎能单方面地说他们不守规矩?” 徐老沉默片刻后说道:“道长倒是擅长诡辩。” 玄虚子神情不变,不卑不亢地说道:“小道只是阐述事实而已。” 徐老皱了皱眉说道:“所以玄虚子道长是打算替他们报仇?” 玄虚 子微微摇头,轻叹一声说道:“这是他们的命。” “命运如此,天数如此,谈什么复仇?” 说这句话的时候,玄虚子的神情非常平静,仿佛在说一件很不起眼的小事,所以无论徐老还是罗婆婆和焦状元都生出一种感觉,似乎玄虚子和玄元子等师兄弟间的感情格外疏离。 “徐前辈、罗前辈,焦前辈,三位大可不必这般紧张。” 玄虚子语气自然地说道。 徐老看着他没有接话。 罗婆婆为徐老的茶杯里添满茶水。 焦状元的双手依然叠放在重剑的剑柄上,浑身内息聚集,随时准备着出手。 显然他们并不相信玄虚子会如此“良善”,因为玄虚子进门的那一瞬间,正是暗影楼出手,杀死玄元子和玄青子的一瞬间。 也因为玄虚子不止叫出了徐老和罗婆婆,更是点出了焦状元的姓氏。 徐老和罗婆婆总归在世人面前漏过脸,虽然不多,但像观星楼这般神通广大的势力,若是肯花费大气力去查,肯定能查到些痕迹。 那焦状元呢? 焦状元露面的次数其实比徐老和罗婆婆更多,但他从来都不以姓名示人。 便是大罗教、七色天这等在黑市权柄滔天的势力,都只知道有焦状元这个人,而不知道焦状元的来历,更别提焦状元的名与姓。 眼下却被玄虚子一口叫破。 这个刚出关不久,尚未对这个世界有过足够了解的玄虚子凭什么知道如此隐秘? 这其中的玄妙属实让人无法理解。 “命数吗?如此便好。”徐老掩饰住心里的震惊,淡淡地说道。 “只是……”玄虚子笑意渐敛,看着徐老的眼睛,缓声说道:“无论他们如何,终究是我紫霞一脉的弟子。况且就算他们有错,又何至于付出生命的代价?” 徐老对他这 句话并不意外。 玄虚子说的也是事实。 虽然玄元子等人隐藏身份来到黑市,但这充其量算做道德上的瑕疵,根本无伤大雅。 那些不喜欢紫霞观的人,或者那些挑剔的人可以对玄元子等人进行几句言语上的谴责,又何至于要陷他们于死地? 他们怎么就到了非死不可的地步? 致使他们死亡的是葛桂,是白雾丹,是黑市,是修行者对境界的贪婪,也是这片黑暗里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 玄虚子说这句话的言外之意,自然是他今天可以放手,他今天也不会为玄元子等人报仇。 但,这事儿没完。 这是通知,亦是警告。 “小道来九狱楼不是为了威胁什么,更不是要发表什么宣告,那没有意义。小道只是想看看这座黑市的掌控者是谁,到底是谁在经营这一片黑暗。”玄虚子望着徐老等人说道。 徐老说道:“现在你看到了。” 玄虚子点头说道:“我已经得到了答案。” 徐老微微挑眉:“什么答案?” 玄虚子说道:“原来黑市的徐前辈,同时却也是钱塘藏剑的徐前辈。” …… …… 钱塘藏剑,毫无疑问,这四个字唯一的指向便是近些年强势崛起的藏剑庄。 如今藏剑庄有八百剑修,庄内强者不计其数,庄主徐恪更是一品后期的至强,躯体七百二十气窍他的内气至少已贯通九成,在前些年排出的无双榜上有名,被天机阁评价为天下前十,比破境前的守路人更胜一筹。 藏剑庄也参加了今次拍卖会,数次出价,购得两把宝剑。 此时此刻,玄虚子突然点出,九狱楼徐老的徐,同时是藏剑的徐。 倘若这句话传出去,可以预见会在江湖上引起怎样的轩然大波。 很明显,徐老没想到玄虚子会说出这 样的话。 他静静地看着玄虚子,没有反驳,没有辩解,没有询问,只是这样看着。 沉默等同于肯定。 于是焦状元知道玄虚子说的是真的,意外地看了徐老一眼,很是惊讶。 不过焦状元的神情很快趋于平静,再次绷紧精神紧盯玄虚子的双手。 跟随徐老多年,焦状元今日才知道徐老竟来自藏剑,然而无所谓,他才不会在乎徐老的身份过往,对他而言,徐老就是徐老,是他的恩人和东家,是他的朋友,也是他效忠的领袖。 徐老看着玄虚子的眼睛,问道:“我很好奇道长是如何知晓。” 玄虚子说道:“幸得上天垂怜,赠予小道一双能看到真相和本源的慧眼。” 徐老闻言微怔,心想这是在打什么机锋? 玄虚子没有再给徐老询问的机会,喝完杯里的茶水,起身向外走去。 他的身法是那般迅疾而飘渺,就像是天地间的风,于无声无息间消失。 房间里安静下来,徐老、罗婆婆和焦状元互相对视,很长时间都没有人说话。 打破安静的是门外侍卫的一道禀告声:“首座,楼外有人求见。” “谁?”徐老隔门相问。 “属下不知,那人只说是与首座您有旧。”侍卫恭声回答。 “让他去七楼会客厅等我。”徐老说道,交待焦状元打起精神,以防那位玄之又玄的玄虚子打一个回马枪,随即起身离开,去往七楼。 …… …… 徐老推开七层会客室的房门,看着站在窗边双手负背双鬓微白的中年男人,略略一惊,很快恢复常态,淡淡地说道:“你来了。” 中年人转过身,看着徐老苍老浑浊的瞳孔,极其恭敬极其认真地行了一个大礼。 “二叔。”中年人说道。 “我已离开藏剑。”徐老面无表情地说 道。 “但您依然是我二叔,血缘是断不了的。”中年人说道,他的声音苍劲有力,饱经沧桑的双眼格外明锐,整个人散发着强大的气息,像是出鞘的剑一般锋利异常。 正是如今藏剑庄的庄主、那位被天机阁排进天下前十的至强者徐恪。 论实力,徐老勉强踏入一品中期,几十年未有寸进,且如今年老气衰,自然远不如徐恪;论地位,藏剑庄主的身份也不低于徐老的九狱楼首座;但论辈分论年龄论血缘,就像徐恪说的那样,徐老永远都是他的叔父。 所以徐老很自然地拿捏起长辈的姿态,看着他说道:“你来做什么?” 徐恪没有任何多余的寒暄,像出剑一般干脆地直入正题,说道:“爷爷去世了。” “我知道了。” 徐老沉默片刻后说道:“一百有九,寿终正寝,好事,合该喜丧。” “是喜丧,后天便是头七。”徐恪说道:“父亲托我问您一句,您回吗?” 徐老摇摇头,说道:“族谱上已没有我的名,我为何要回?” “爷爷已经逝去,把您的名字加上去,不就是父亲一句话的事?” 徐恪语气平淡,理所当然地说道:“但在那之前,您至少先露个面,让大家都见一见,顺便把这边的事情都说个清楚。” 徐老斜了他一眼,反问道:“怎么说清楚?说的清楚吗?” 徐恪沉默片刻,说道:“时间有的是,只要愿意说,总能说清楚。” 徐老看着他的眼睛,说道:“你爹有没有跟你说过我的事?” 徐恪点头道:“说过。” 徐老说道:“那你二婶呢?” 徐恪再次沉默,随即再次点头:“也说过。” “那你现在还觉得这些事能说的清楚吗!” 徐老苍老的额头上青筋暴起,声音里透着压抑过的平静。 第380章 我不接受 房间里的烛火安静地跳动着,但房间里并不温暖,反而格外寒冷。 就像徐老的声音。 面对徐老的质问,徐恪沉默下来,静静地看着二叔苍老的眼睛,一声不吭。 是的,这事确实很难说清楚,而且确实很有可能怎么都说不清楚。 徐恪听过这位二叔的故事。 五十年前,藏剑作为新锐势力,世间冉冉升起的新星,门内强者无数。 徐恪的爷爷,那位藏剑门的二代门主,立誓一定要让藏剑登上风云榜。 彼时藏剑门内有超过十位一品剑修,各个擅于征战杀伐,战力超群。 想要登上风云榜,藏剑的整体实力已是足够,但声誉却稍显欠缺。 为了弥足声誉上的不足,徐恪的爷爷将门内弟子长老派往各处,有的去了皇城,有的去了边疆,有的仗剑江湖为民除恶…… 徐老便是这其中的一员,他被派往黑市,就像不良人赵东君一样。 与赵东君不同的是,徐老没有在黑市停留太久,只有三年时间。 这三年时间里,徐老立下足够的功绩,挣得了他需要挣得的那份声誉,就要回归。 同样是这三年时间里,徐老在黑市遇见自己的一生挚爱,并与其结为道侣。 那姑娘姓罗,是大罗教的妖女,按照血缘论,同样是如今大罗教罗护法的大姑。 后面的事情便没什么新意可言,就像历史上发生过无数次的故事再次重演。 事情败露了。 所谓正邪不两立,徐老一个正道剑修,如何能够与邪教的妖女结合? 尤其是对当时正在全力争名以求登上风云榜的藏剑来说,此事更是无法接受。 大义二字压下来,沉重如山,几乎就要压断徐老的脊梁。 罗婆婆那边,叛教之名压下来,分量不比徐老肩头的大义 更轻。 这对年轻道侣非但没有得到任何人的祝福,反而同时被正邪两道追杀。 徐老和罗婆婆没有被打败,更没有被拆散,坚定或者说愚蠢地拥抱着他们的爱情。 他们胆大妄为,他们历经艰险,他们杀死了正邪两道加起来共计二十余位强者。 他们犯下了滔天的罪孽。 最后他们逃进黑市,过了十余年隐姓埋名的苦日子,直到事情过去,他们也没有离开,逐渐在黑暗里站稳脚跟。直到十七年前,前任大罗教主死去,在姜御的支持和运作下,他们成为了九狱楼的掌管者。 徐恪想着从父亲口中听过的那些惊天动地的大事,心里颇为感慨。 但他毕竟没有亲身经历过那些事,认知稍显笼统,或者说他的实力过于强大,是藏剑建庄一百多年来最强大的剑修,以至于许多复杂的问题在他眼里都被简单化,就像徐老的问题,在他看来其实也不过是几句解释的问题。 谁若不服,那就用手里的剑让他不得不服。 作为藏剑庄百年来最强大也是最强硬的门主,在某些关键时刻,徐恪向来只会给反对者两个选择:服从,或者死亡。 但他这种强硬的态度当然不会展示给徐老,平静且认真地说道:“二叔不必介怀,只要您愿意,我可以帮您解决所有的麻烦。” 徐老并不怀疑徐恪的保证。 问题在于,徐老并不接受这份好意,微微摇头,说道:“我不愿意。” 徐恪挑眉道:“为何?” 徐老看着他的眼睛,淡淡地说道:“你确实是家里这些年最有本事的人,但你总归没有经历过当年的那些事,我也很确定,你父亲并没有把事情的全部真相都告诉你,否则你便不会出现在这里,说出这些可笑的话。” “我不怀 疑你的能力,我知道只要我点点头你就能帮我安排好一切,但你有没有想过……不是家里能不能接受我,也不是那些所谓正道肯不肯听我解释,而是我不接受他们。” 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徐老的语气越来越重,脸色越来越难看,双手微颤,乃至有些出离愤怒地说道:“重拾我的名与姓,重登族谱,重回藏剑,你以为我真的在乎吗!” 徐恪皱起眉头,不明白徐老为何会突然发火,深吸一口气没有回应。 蜡烛安静地燃烧着,待新点燃的红烛燃烧过半,徐老平静下来,徐恪才幽幽地问道:“那么二叔,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事情?” “关于你二婶。” 徐老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她当年已经怀有身孕,是你爷爷,还有你父亲和那些族老,还有那些所谓正道英雄,他们……” 徐老没有再说下去,哪怕五十年过去,这件事对他而言依然是永远的痛。 不需要完全说明,徐恪已经懂了,大概能猜到当年都发生了什么。 按当年藏剑的作风和那些正道的嘴脸,必然是逼着二婶药掉或者强行打掉了那个孩子,而且很有可能给二婶的身体带去了无法磨灭的损伤。这也就解释了这么多年过去,二叔一直都没有子嗣。徐恪无法想象当年的二叔二婶有多么痛苦,与之相比,二叔二婶犯下的那些所谓罪孽,不过是生死逼迫下的不得已而已。 “抱歉,是我疏忽了。” 徐恪低声说了一句。 “与你无关……回吧,你不用再来了,因为我不会回去。” 徐老有些怅然地看了徐恪一眼,转身向屋外走去。 原谅?回归? 简直可笑。 那他受过的罪怎么办?他和爱人经历过的那些痛苦如何搁处? 以德报怨?以 直报怨? 去他们妈的! 他没有入魔,没有发动黑市的邪修们去向那些人报仇,已经是他对这个世界的仁慈。 屋门关闭。 房间里只剩下徐恪一个人。 他一个人站在窗边,通过九狱楼的窗口俯瞰周围的黑暗,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 …… 阴云凝聚,多宝楼前的世界在外界看来很安静,很阴沉,堪称死寂。 被困于金木锁天阵中的众人却不觉得安静,耳边充斥着罗护法和邹若海等人交战的轰鸣声,烟尘漫天、碎石遍地,已经变成废墟的建筑再次变为废墟中的废墟,不时有能力欠缺的倒霉蛋惨遭波及致死。 金城教主看着眼前的谢周和葛桂,苍老的脸上挂着和蔼的笑容,胜券在握。 他不知道那个使一把重剑的家伙是谁,总之那个家伙今天没有来。 谢周知道焦状元是谁,却想不明白焦状元为何会没有来。 他更不知道此时此刻,九狱楼里有一位玄若神明的道士坐在徐老的面前。 当下也不是思考这些的时候,因为金城教主的拂尘丝线乱舞,遮天蔽日地袭来。 金城教主在六大分教中年龄最大,辈分最高,实力也最强。 或许他的气血不如姚姬等人,但毕生积累钻研出的手段之丰富远非姚姬等人可比。 他手中的拂尘也不像程长老那些人的武器一样形同虚设,而是他真正蕴养多年的武器。 更像是道门中人的拂尘,比如星君和玄云子那般,关联和寄托着自己的心神意志。 金城教主将不死心诀融入拂尘中,散发出无数道浓郁的血气,向着谢周吞噬过去。 暗红弥漫在天地之间,无数条丝线遮蔽灯火,仿佛鲜血汇聚成的海洋,又像是地狱在现世具现,令人望而生畏。 谢周抬 起眼帘,看着这幕画面,想起了当初玄云子的拂尘,神情略显凝重。 他示意葛桂往后稍靠,挥动白剑,雪白明亮的剑光亮起,迎向面前的丝线之海。 剑只有一把,丝线却有无数根无数条,怎么看都很不对等。 但谁都无法忽视剑的锋锐,这世间没有什么武器比剑更适合切断。 剑光在丝线血海中回转,谁都无法肯定接下来是剑光被血海湮没还是血海被剑光斩碎。 答案转瞬间分晓,血海没有破碎,却被锋利的剑光刺出一条缝隙。 金城教主白眉狂跳,那道锋锐无挡的气息从拂尘传到他的右手,闷哼一声,退后半步。 他苍老满是皱纹的右手被剑气击中,血管暴突,皮肤殷红,像是被血渗透了一般。 “该死,怎么会这般锋利?” 金城教主神情微变,有些不敢置信地想着。 他不是没有和剑修们战斗过,知道剑修们的剑无论是堂堂正正还是诡异莫测,始终都会以速度和锋锐着称,尽管如此,从未有剑修能够刺穿他的拂尘。好吧,这可能是因为那些和他战斗的剑修都比他的境界要低。 白剑继续向前。 金城教主手掌一翻,拂尘晃动收缩,丝线聚集贴合在一起,变得无比挺直坚固,横在身前将白剑和那些剑气都阻挡在外。 谢周皱了皱眉,就像金城教主没想到自己的拂尘会被谢周刺穿,谢周也没想到自己的剑竟然会被金城教主给拦住。 谢周对自己的剑有着绝对的自信,他相信除去法显之外,同境界的修行者中没人是他的对手,以前在青山如此,如今在黑市亦如此。 他也没想到金城教主会挡住自己的剑,因为金城教主的拂尘远不能和玄云子的拂尘相比,以他出剑的锋锐程度来说,这实属不该。 第381章 回身一剑 谢周很快就反应过来,自己手里的剑不是紫气东来,而是祝林的白剑。 一把相貌绝美,气质极佳,但其余各方面都只能说是普通的剑。 如果紫气东来在手,先前这一剑,谢周有信心彻底摧毁金城教主的拂尘。 饶是如此,依然让金城教主心神惧惊。 “你到底是谁!” 金城教主再次喝问道。 “你怕了?”谢周看着金城教主的眼睛问道。 金城教主冷哼一声,微笑说道:“笑话,老夫会怕?我只是觉得可惜,像你这般人才,何至于为葛桂和罗永寿这两个外人拼命?” 谢周说道:“那你呢?又何必为了些许权势地位做出这些事?” “有什么不对?” 金城教主说道:“先前我就说过,这是改变命运的途径。况且修行本就是与天争命,无论通过大道还是你们口中的邪道,都是自身争取来的,难道有哪种修行会更脏一些?” 谢周轻叹一声,没有再多说什么。 你永远无法和地狱里的罗刹鬼讲道理,那没什么用,到头来无非是浪费口舌。 金城教主气息攀升,强调说道:“无论你是谁,今天都不会有离开的机会。” 谢周依然是同样的回答,说道:“只要把你们都杀了就好。” 金城教主脸上和蔼的笑容不再,取而代之的是冰寒冷冽,嘲笑道:“我现在非常确定,你应该是刚刚突破不久,境界不如我高,难道你真觉得自己能杀得死我吗?” 谢周淡淡地说道:“如果境界高低能作为实力判定的完全依据,那这天底下哪还需要如此多无聊的战斗,双方互相报境界就好了。” 金城教主眯起的双眼透出瘆人 的寒光,说道:“自己找死,怨不得别人。” 谢周没有再说话,紧握白剑,直接开始攻击。他本就没想和金城教主有多余的对话,而是利用这几句话的功夫,用精神力将整座金母锁天阵感知完毕,确定无法联通外界,也确定自己无法召回紫气东来。 雪白剑光照亮天地,暴烈无比地朝金城教主的面门斩了过去。 谢周这次用的是青山剑诀。 青山剑诀其实就是一套剑法总纲,没有太多的招式,却蕴含了极多的变化。 这些变化因人而异。 同样的剑诀,姜御的剑霸道高傲,就像一只立于山巅的孤狼,蔑视一切。与之相比,执法长老东方瑀的剑是以恢弘大气着称,就像是这世界的使者,被天道赐予了执法权,堂堂正正,说要打你便要打你,你避无可避。 丹长老的剑多含人间烟火气。 方正桓的剑透着许多温和。 东方月明的剑战意最浓,像是醇厚辛辣的烈酒,最为潇洒。 谢周的剑也有他的特点。 在青山那些年,谢周的剑在同门中最为干净,出剑飘渺,回剑利落。 但半年过去,经历过无数鲜血的洗礼,他的剑变得更为厚重。 那些干净飘渺变为了诡异刁钻,战意变为了杀意。 那种逍遥飘渺的感觉变淡,一剑既出、九死不悔的意味更浓。 说的更通俗一些,谢周的剑已经从华丽的较技切磋,转向残酷的杀伐拼命。 金城教主右手握着拂尘,挥动间拂尘丝线狂舞,铺天盖地,气势非凡。 擦擦擦擦! 上百道密集的摩擦声响起。 谢周手持白剑退到三丈开外,看着手持拂尘精立原地的金城教主,眼 中杀意凛然。 他的右臂上有十几道细密的伤口。 这些伤口是被拂尘的丝线所留。 金城教主的拂尘尘尾不知是用什么材质制成,但可以肯定不是常见的兽毛、麻和马鬃尾这些,因为那些丝线本身就足够锋利,当内力灌注其中,更是坚逾金铁,硬度和锋锐程度几乎能与谢周手中的白剑比肩。 在碰撞的瞬间,谢周连斩数十记,竟是未能破开这拂尘的封锁,反而被几道尘尾中飘散出的气劲所伤。 但他并不是这场碰撞的失败者。 有风吹过。 几十条丝线从尘尾上飘飘坠落。 金城教主虽一步未退,但拂尘与他本命相连,拂尘受损,金城教主的精神亦随之受损,闷哼一声,嘴角渗出一抹鲜血。 金城教主头上的发带也崩裂开来,白发披落,风拂衣衫,白袍鼓动,仙风道骨的意味更浓,隐藏在发丝下眯起的双眼隐有疯狂之意,就像是个遭受天劫的遇难仙人,看着谢周喝问道:“你这是什么剑法?” 他一时间竟没有认出青山剑诀。 这不怪他孤陋寡闻。 金城教主已经足够博识,问题在于他一介邪修,遇到青山剑修从来都是避而远之。 就像邹若海那样,金城教主自从打出名气后,就再不曾踏入青山地界一步。 他至少有十年没见过青山的剑了,至少二十年没有和青山的剑修有过战斗了。 金城教主上次与青山交战,还是二十三年前,青山执法东方瑀来北境执行任务,金城教主与其有过一次短暂的碰撞,结果他惨遭东方瑀一剑击溃,受伤后远遁深山逃离。 谢周的剑没有让他想起那段回忆,不过却让他寒毛炸立 ,若非他的手段足够高超,不死心诀护体的能力也足够强大,先前那一道残余剑气或者真有可能击穿他的头颅。 “你没见过?” 谢周有些意外,语气却放松下来。 在战斗没开始时他的自信也许能被称为狂妄,但这一击过后,谢周已经有十足的把握,金城教主绝不是他的对手,甚至隐约之间,他觉得这些同等境界的邪修还不如内廷司的马袁二位总管,都有种莫名的呆。 究其根本,在于金城教主和程长老这些人的速度不够,大罗教的身法是真的不行。 罗护法之所以强到横扫大罗,将一切反对者逼出总坛,除去本身的境界和修为以外,也有姜御曾指点过他身法的缘故。 “难道我该见过吗?”金城教主喝问一句,气息再度攀升,眼底血芒闪烁。 谢周没有再给他回答,略屈膝盖,白剑从后到前划过一道优美的轨迹,再次开始进攻。 便在这时,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厉啸! 谢周余光回望过去,便看到那位大罗教陇山分教的掌控者程长老,他以极其刁钻的角度从侧后方偷袭罗护法,眼看就要得手,却见罗护法猛地松开恶障刀,紫黑色的阔刀御而护主,在昏暗的夜空里划过一个半圆。 那弧线带着诡异的美,仿佛鬼节弦月。 程长老的左臂齐肩而断,落在废墟里,抛洒出好大一片殷红的血。 作为代价,恶障刀离手的罗护法被邹若海一拳正中前胸,同时被姚姬突出的指刃在脸上割出三道一指深的恐怖血痕。 罗护法和程长老同时砸进废墟里。 谢周忽然收剑,看都不再看金城教主一眼,左掌轻推在葛桂肩膀处将其推 到多宝楼的阵法范围内,拎着白剑朝罗护法的方向赶去,任谁看到他这副姿态都明白他是想回防罗护法。 这是最明智的决定。 他已经彻底得罪了大罗分教。 倘若罗护法身死,邹若海和姚姬等人转过身来,他必然也是死局。 金城教主同样是这般认为,他当然不会任由谢周回防,冷哼一声迅速追击。 拂尘向下抡动,尘尾恍惚间被无限延长,肉眼可见的气劲砸向谢周的后背。 谢周没有回头,继续向前,那种急于救人的决绝甚至给人一种风萧萧兮的感觉。 金城教主白发狂舞,丹田和浑身气窍的内力都调至极限,拂尘暴涨三丈,锋锐沉重的气机割裂谢周背后的衣袍,露出那满是虬实肌肉、还带着几道尚未完全恢复伤口的后背。 躲过一击过后,谢周距离罗护法还有八十丈的距离。 但他却忽然停了下来,然后转过身,剑意暴涨,白剑凌空杀出。 依然是简单的御剑术,落在金城教主眼里,却显得那般可怕。 绕过减速的过程,在高速前进的过程中突然静止,这本就是违背世界规则的事情。 因为这是真正的动静如一,也是说书先生中的天人合一,最是精细和玄妙。 素来粗犷的邪道修行者无人能做到这一点,金城教主做不到,姚姬做不到,甚至邹若海和罗护法两人都做不到。 放眼全天下,应该也只有柳玉姜御星君这种领域境的大人物,或者谢周法显玄虚子这些生而道心通明,能够洞察天地且深受上天眷顾的人修行到一品境之后才能够做到。 ps:(突然静止,取消惯性,牛顿棺材板压不住了嘿嘿嘿哈哈哈) 第382章 剑惊四座 御剑术的速度本就极快,金城教主追击的速度稍弱一筹却也迅疾无比。 当两者撞在一起,在外人看来,便是白剑和停不下来的金城教主的双向奔赴。 这一剑真的很绝,绝到以金城教主的能力和几十年的御敌经验都来不及闪躲,仓促之下松开拂尘,双手竖举,夹住了白剑。 白剑的剑尖距离他的眉心只剩不到一指,渗发的剑气已经突破他的防御,在他满是皱纹的额头上刺出一道血口。 金城教主来不及理会眉间的剧痛和那些滴落的鲜血,看着迎面而来的谢周,心底满是震惊和不解,随后忽然想到了某件事,后知后觉。 先前他的拂尘打掉了谢周的笠帽。 尽管谢周脸上仍蒙着黑布,金城教主却已经能看到谢周的双眼。 看着近在咫尺的谢周,看着这双清澈如水如镜又如星空深邃的眼睛,金城教主想到了谢周的身份,尽管谢周用的不是他熟知的那把剑。 竟然是你! 原来是你! 金城教主全都明白了过来! 难怪他觉得谢周的身法有些熟悉! 难怪谢周的剑是那般强大! 也只有青山的剑修才会这么喜欢多管闲事!也只有青山的剑修才会这般令人生厌! 这是我们大罗教内部的事情,与你何干! 就算你是姜御的弟子,青山不世出的绝世奇才,年纪轻轻就踏入一品,但你居然为了罗护法和葛桂这两个家伙,敢深陷金母锁天阵,同时与我们六大分教和七色天为敌! 你师父就要死了,难道你想和你师父一起去死吗! 真是荒唐!真是可笑! 金城教主心里充满了不为人知的愤怒,当年就是姜御的出现,直接导致他们的 教主身死,进而导致罗护法掌控总坛,将他们都逼到边缘地带,就连祭祀金母都只得偷偷摸摸,如今姜御的弟子居然又来寻衅! “青山……谢周……去死!” 金城教主心里疯狂地宣泄怒吼,白发在风中肆意狂舞,白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满是皱纹的脸上渗出一道道血丝,双瞳更是被血丝占据,几乎成了一片血色,那是杀意的凝实。 此时此刻,金城教主身上仿佛背负了无边无际的血海。 无数道细碎的精神碎片从血海中宣泄而出,就像地狱大开,万鬼夜行。 这些精神碎片来自于金城教主杀死的人,来自于那些被他献祭给金母的修行者。 哪怕是闻名当世的修行者,也很容易被这些精神碎片破去道心,击碎意志,然后内力尽数散去,失去所有的攻击手段。 谢周见惯了这些,或者说生而道心通明的他几乎免疫所有的精神攻击。 他的右手并作剑指,看似缓慢、实则迅疾无比地点在白剑的剑柄上。 一点寒芒闪烁。 随后是擦的一声轻响。 金城教主的双手再也无法遏制白剑的进攻,被剑气反弹开来,中门大开。 白剑穿过了他的脑袋。 鲜血从剑刃滴落。 脑浆从破碎的头颅中涌出。 金城教主瞳孔涣散发白,嘴巴圆张,无比不甘与绝望地躺倒在地。 他还有无数手段没有来得及使用,他还有数种禁术没能来得及施展。 可惜他已经没有半分机会了,那穿过头颅的白剑已经搅碎了他的所有生机。 …… …… 金城教主死了。 勉强算得上一代传奇的邪道巨擘死了。 从他与谢周的战斗开始,到他死在白 剑之下,满打满算只有不到一刻钟。 如果去除两人的交谈和有意拖延的时间,那么这场战斗其实只持续了十个呼吸。 大罗教年龄最长、辈分最高、经验最丰富、仅次于罗护法的第二强者;在邪道声名赫赫、在凉州恶名无双的金城教主,被一记简单的、没有名字的、回身急停的一剑终结了性命。 杀死他的人名叫谢周。 青山的传承者。 一个比金城教主年轻六十多岁,足够给他当重孙子的剑修。 “呵,真是好一幅血腥壮观又充满戏剧性的染血图!” 多宝楼三层的雅间内,诸葛贤震惊地看着这一幕,忍不住发出一声感慨。 饶是一直以来气定神闲的诸葛贤,都没想到金城教主会死的这般干脆。 在他想来,谢周和金城教主应该会有一番鏖战,等到罗护法那边分出胜负,或者楼下的关千云,再或者那些被困在阵法中的其他强者看不下去,出手相助才能影响两人的战局。 因为同等境界的修行者战斗,想要杀死对方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尤其是金城教主这种名气广大的邪道修行者,各个都擅长保命,更是难杀。 诸葛贤身后的老护卫对这样的结果也感到非常意外,想着谢周回身的那一剑,看似随意,实际上应该是蕴藏了好几层的推演和计算。 谢周就没打算去支援罗护法,或者说就没打算放着金城教主去支援罗护法。 他收剑朝罗护法身边回防的姿态本就是设给金城教主的一个局,让金城教主来追。 金城教主却也不得不追。 追的过程中发动攻击也是再正常不过。 谢周绝对算准了这一点,借助天人圆满、动静 如一的优势,在金城教主发动攻击、旧力已去新力未生的一瞬间出剑。 这一剑几乎无懈可击,其中的算度和对于时机的把握程度简直神乎其技,根本不像谢周这个年龄、这种性格能够用出来的剑招。 老护卫扪心自问,换做是他站在金城教主的位置上,都很难防住这一剑。 当然他远比金城教主强大,虽不至于付出生命,但也一定会极其狼狈。 “真是了不得。” 老护卫赞叹说道。 像老护卫和诸葛贤这般震惊的人还有许多,那些观战的修行者们都还没反应过来。 因为更多人的注意力都放在罗护法和邹若海身上,直到听到金城教主的厉啸才望向这边,各自骇然地见证了金城教主的死亡。 多宝楼的茶室内,何人换到西侧不起眼的角落里,低头喝着茶水。 与他对应的另一个角落里坐着那对从蜀郡而来的师兄弟,师弟的嘴巴张得几乎能塞下一个鸡蛋,想着先前的那一道剑光便有些不寒而栗,偏头看向自家师兄,喃喃说道:“我怎么感觉他的身法和剑法都有些熟悉?” 师兄说道:“不必紧张,是同道中人。” 师弟有些不解,说道:“道门?” 师兄微微颔首。 师弟说道:“哪家的?” 师兄给出答案:“青山。” 师弟闻言微怔,片刻后才醒过神来,有些不确定地说道:“谢周?” 师兄点了点头,说道:“如果不出意外,应该就是他。” 师弟顿时提起心来,眼神略显崇拜地望着谢周,随即望向自家师兄。 “那我们要不要……” 即便金城教主已死,敌对方还有邹若海和姚姬等分教的强者、以及七色天 两位一品中期的邪修也步入阵法,朝谢周和罗护法围了过去,金城教主的死亡并不能影响整体的局势。 师弟说出这句话,自然是想帮谢周。 他当然没有这个能力,但师兄有。 师弟这句话没有说完,因为当他转过头,忽然发现一直坐在身前的师兄不见了。 …… …… 罗护法和邹若海等人的战斗远比谢周和金城教主的战斗来得更加轰轰烈烈。 不过对某些人来说,对谢周的关注程度没有任何其它的事情可以比拟。 “不愧是他的弟子。” 多宝楼内的吕墨兰如此想着,偏头看向身边的柳心月。 柳心月和其他人不同,除了些许对血腥场面的不适,没有任何震惊的情绪。 仿佛在少女看来,谢周能杀死金城教主完全是理所当然。 “你就这么信他?” 吕墨兰忍不住问了一句。 柳心月轻轻点头。 吕墨兰有些不解,问道:“你知道被他杀死的那人是谁吗?” 柳心月摇头:“不知道啊。” 吕墨兰说道:“那你知道谢周和他都是什么境界,什么实力吗?” 柳心月轻声说道:“我只知道谢哥哥是一品中期,其它就都不知道了。” 吕墨兰不禁扶额,心想什么都不知道,居然还这么相信你的谢哥哥? 看着少女眼中带着关心和崇拜的光芒,吕墨兰暗叹一声,没有再说什么。 她还能说什么? 当年姜御诛杀沈孝仁时,她眼中不也曾流露出同样的光芒吗? 这种近乎盲目的崇拜和信任,毫无疑问来源于少女心底的喜欢和爱。 吕墨兰只希望这些喜欢和爱在若干年后依然能不变质,更不要变成遗憾和悲哀。 第383章 看不懂的赵公明 和柳心月一样,隐藏在暗处的花小妖眨着美丽的桃花眼,眸光流转,顾盼生姿,对于金城教主的死亡不感到任何意外。 在她看来这真是很正常的事情,强者之间的交战哪有那么多的弯弯绕绕,找准机会一击致命才是应有之理,而且从谢周在长安展现出的实力来看,一个金城教主又算得了什么? 花小妖年龄不大,却有过多年的刺客生涯,她一直都觉得越是这种心高气傲的老家伙,其实越好杀,因为这些老家伙们很容易就仗着经验丰富从而掉以轻心。当然少女也必须承认谢周这一剑确实厉害,不愧是她中意的男儿。 某个房间内,关千云眼皮狂跳,看着燕清辞说道:“我就说,你家谢周很厉害的。” 燕清辞只轻轻“嗯”了一声。 关千云看着少女安静的眼神,挑眉说道:“这难道不值得一声喝彩吗?” 燕清辞看了他一眼,很自然地反问道:“这难道不算很正常的事情吗?” 就像谢周自信的那样,她毫不怀疑同等境界下,金城教主绝不会是谢周的对手。 关千云深呼吸一口气,闻到了爱情的酸臭味,撇了撇嘴,无话可说。 他们二人都知道金城教主的境界、过往和习惯,不良人内部存有相关的记载。 如果从纸面上的数据判断,金城教主在真元经验手段等许多方面都比谢周更强,尤其关千云在黑市停留几个月之后,越发觉得这些邪修比卷宗上描述的更为复杂,也更为强大,寻常正道强者几乎不可能是他们的对手。 然而谢周却轻易地杀死了金城教主,整个过程严格来说只用了十个呼吸。 这很正常吗? 这正常个屁啊! 况且这不是死在谢周手中第一个邪道的大人物,前月的贺老怪,比金城教主更强一些的贺 老怪,在谢周和他那位同伴手中更是凄惨,休说十个呼吸,甚至于一个照面就被瞬杀。 关千云心底生出无数感慨,正准备倾诉一番,忽然注意到有一道黑影站立在远处的废墟上,和一众修行者聚在一起,很不起眼,黑袍下隐约露出同样不起眼的红色马褂。 “我出去一趟。” 关千云撂下一句话,下一刻,身影已经从房间里消失。 …… …… 关千云戴上兜帽,蒙上黑巾,走到那个黑影的身边站定。 周围还有不少观战者,这些人站得稍远,不会被战局影响,更不介意被金母锁天阵所困。三五成群地聚作一团,回顾议论着以前鲜能一见今日却连番发生的战斗,气氛极为热烈。 “谁能想到局势会变化得如此之快,我看那金城教主正准备发力,想着对面那家伙很可能就此横死,没想到转瞬间却是金城自己遭了殃!”有人想着那些惊心动魄的一幕说道。 “此人果然有大本事!” “瞧你这话说的,若是没几分本事,他肯定也不敢站出来救人啊!” “这等强者必不可能默默无闻,诸位可有人知道他到底是谁?” “不认识,不认识。” “没听过咱们这还有这么个强者。” “他那把剑……我倒是在祝林手中见过。”忽然有个四象教的弟子说道。 “祝林是谁?” “就是天府书院那家伙,先前人头被从三楼丢下来的那个!” “喔喔原来如此,照你这么说,此人或许是儒门弟子?”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 废墟上散修邪修以及那些各门各派的修行者们热烈地议论不停,他们境界不够,没资格去观看司徒行策和守路人的战斗,本来多有遗憾,哪知道这里亦有激动人心的热闹可看。 关千云走 到黑影身边,内力稍稍外溢,将这些吵闹的声音隔离,看着身边的黑影说道:“赵师叔,您也来了。” 这个黑袍下穿着红马褂的身影自然就是长安的不良人赵东君,同时也是冥铺的收尸人赵公明,斜了关千云一眼,随意地点了点头。 关千云说道:“赵老和严师叔他们都来了,您为何不肯见他们一面?” 赵公明淡淡地说道:“密探的职责尚未结束,自不能抛头露面。” 关千云皱了皱眉,说道:“您不是说等入夏就回京,近期都不再执行任务了吗?” 赵公明点了点头。 关千云说道:“惊蛰已过,距离立夏只剩两个月,何不直接回京?” 赵公明看了他一眼,没有解释。 两人最初认识时,关千云对赵公明的印象极好,打心底觉得赵公明性格直爽,相处起来格外舒服,更佩服赵公明的秉性—— 分明在黑市而且是在黑市中阴气最重的冥铺,自身却没有沾染半分污秽。 可自从得知赵公明修行化血术后,两人渐生隔阂,关千云愈发觉得自己看不懂这个赵师叔了。 就像这次,不良人此行黑市五人,除去燕清辞外,其余四人,赵连秋是你生父,小曲三人都是赵氏门生,你为何不去见他们? 关千云自然不会相信什么密探职责尚未结束、这种看似正确实则怎么看都没道理的话。 难道是类似近乡情怯的情绪,太多年的书信交流让你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面的和他们相处,所以短暂地进行逃避? 还是说你不敢见他们,是因为担心化血术的事情败露。 关千云不会把这些心里话说出来,双手负背看着前方的战局,默然不语。 他更不会告诉赵公明,自己之所以知道他在这里,是因为化血术。 可能因为那枚血丹是 通过化血术祭炼得来的缘故,使用血丹突破的关千云对化血术的气息异常敏感。 在先前那一刻,他分明察觉到了赵公明运转化血术的波动。 尽管在他到来之前,赵公明就隐藏了这些气息,却不可否认这是事实和赵公明的杀意。 那么问题来了,赵公明的杀意是针对谁? 为何会在谢周收剑的同时展露杀意? 难道你想杀谢周吗? 关千云眉头紧皱,神情凝重得几乎能滴出水来,心想这真是荒唐。 赵公明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心中默念佛门的静心咒,驱散那几乎要冲出来的人格。 那个不仅对谢周抱有杀意、更是想将关千云一起杀死的人格。 …… …… 谢周不知道也不在乎他这一剑给围观者们带去了多大的震撼。 他只是收回白剑,来不及抹去白剑上的鲜血,就朝罗护法的方向奔去。 脑浆流了一地、死无全尸的金城教主,裂开头颅上的一双眼睛仍在盯着谢周的背影。 “无论大道还是邪道,都是自身争取来的,难道有哪种修行会更脏一些?” “这是我改变命运的唯一途径。” “你的境界不如我高,你真觉得自己能杀得死我吗?” 金城教主先前用来嘲讽谢周的话语似乎仍萦绕耳边,显得那般嘲讽。 “这才是你的命。” 这是谢周把白剑刺入金城教主头颅中时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场间不只有燕清辞等人知道谢周的身份,在看到谢周杀死金城教主的那一剑后,邹若海同样反应了过来,厉喝一声,内力朝双拳聚集,果断放弃罗护法,转而朝谢周轰了过去! 相比于罗护法,他对谢周的憎恨要多出十倍百倍!是谢周毁了他的手! 多宝楼前的夜空里,肉眼可见的出现了两道鲜红的拳 印,气浪翻滚,带着血水的腥味呼啸破空而来,砸向谢周的胸膛! “化血术!” 观战的关千云神情大变。 是的,邹若海的拳头里不止蕴含了凝血大法的味道,同时有化血术的味道! 邹若海修行了化血术! 不良人记录邹若海的卷宗中从没有这方面的记载,谢周前些天和邹若海有过短暂的战斗,同样没有提过邹若海修行化血术的事情。 不,不对! 关千云忽然想到一点,自从化血术被各大门派联合抵制后,除去域外的七圣教和大夏少数几个顶尖门派之外,江湖中已经没有化血术的传承,邹若海从哪得来的化血术? 邹若海怎么能得到化血术的传承? 难道七色天和七圣教有染? 不对,不对,还是不对! 看邹若海的模样,应该是刚刚修行化血术不久,气息轻微,被隐藏在凝血大法的外表下,如果不是关千云这种服用过血丹,对化血术异常敏感的修行者,几乎不可能察觉。 这么说来,邹若海应该是近期才得到化血术的传承,目测时间不超过一个月。 一念及此,关千云猛地偏头望向身边的赵公明,心底充满了震颤和怀疑! 似乎只有这一个可能! 赵公明察觉到他的眼神,转头望着他,皱眉道:“怎么了?” “没,没什么。”关千云摇头说道,按耐住心底想要质问的心。 融合了化血术和凝血大法的拳头蕴含着极其可怕的力量,就像是一座山砸落下来! 与邹若海的力量相比,先前金城教主的攻势要显得是那么可笑! 感受到这道气息,看着突然袭来的邹若海,多宝楼雅间里的燕清辞和柳心月再也无法保持镇定,脸上雪白一片,心想谢郎还能挡得住吗?担心之余,是深深的令人痛苦的无力感。 第384章 越阶 邹若海的拳头和谢周杀死金城教主的那一剑有个共同点,那就是快,超越声音的快。 来不及听得拳头破空引发的音爆声,裹挟着巨大力量的拳头已至眼前。 旁观者中那些境界不足的修行者更是只能看到一道道鲜红的残影。 但谢周的感知远不是金城教主能够比拟,在邹若海挥拳的同时就有所感应。 无需任何多余的思考,白剑便迎了上去。 白剑刃薄,破空无声,在昏暗中划出一道明亮的剑芒。 与邹若海的拳头相比,这一剑显得非常娇弱、寂然且潦草。 谢周用的这招叫观花剑诀,据说是早些年青山某位前辈退隐,成年在山间悠闲度日、养花种草,某日观花悄无声息间开放忽有所感创出了这套剑诀,这套剑诀气势确实不够,但胜在精妙华巧,看似纤弱,实则韧性非常。 黑市中剑修稀少,真正看出这一剑精妙之处的人没有几个。 众观战者毫不怀疑,若是此剑和邹若海的拳头相撞,下场定然凄惨。 就像无论多么美丽的花草,都经不过暴风雨的璀璨。 不过谢周就没打算和邹若海硬碰,他的力量和境界都和邹若海有着弥足的差距,唯一能和邹若海相提并论的只有速度。 谢周也只能依靠速度。 这一剑取的便是轨迹精巧,避开邹若海的重拳,最终的落点是邹若海的右肩。 然而邹若海的拳头哪里是这般容易避过,在谢周做出反应的同时偏移。 谢周对此并不意外,毫不犹豫地舍了观花剑不用,闪电般地回剑于身前。 白剑剑芒璀璨,同时覆盖上一层薄薄的金光。这是守剑式和金光咒的结合,亦是剑法与术法在战斗过程中的结合,放眼青山本代弟子中,也只有自幼被姜御用全才方式教导的 谢周才能使用的这般完美,可以说毫无瑕疵。 就在下一刻,多宝楼前的夜空里爆发出今天不知第几声轰隆的巨响! 邹若海拳头巨大的力量在白剑上炸开,直接将地面震得下沉尺许,一个由烟尘和碎石形成的半圆形气罩出现在二人头顶,旋即炸开,恐怖的气浪向四周释放开来。 狂风呼啸,无数碎石打在多宝楼的阵法上,在阵法周围形成了一条碎石堆。 些许境界不足的修行者哪怕已经站到百丈开外,依然被波及,掀翻在地。他们有的起身后退到更远,有的来不及起身就被不知从何而来的敌人偷袭,戏剧而又现实地被剥夺了生命,也被抢走了身上所有值钱的物品。 在气浪扩散的烟雾中,隐约能看到谢周的身影高速后掠,然后重重地砸在五十丈外的废墟里,地面上被砸出一道深深的沟壑。 谢周半跪在沟壑的尽头,脸色苍白,嘴角溢血,受了不轻的伤。 “怎么会?” 谢周略感诧异。 他属实没有想到,断去右手换成铁拳的邹若海,不仅没有变弱,反而更上一层! 不仅是战力的提升,就连境界都做出了超越! 尽管超越的幅度很小,但对邹若海这等层次的强者来说,任何提升都弥足珍贵! 下一刻谢周就明白了其中的原因。 因为邹若海恰好站在金城教主尸体的边缘,他左手虚张,金城教主的尸体落在他的手中。 在众人骇然的注视和惊呼声中,金城教主的尸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干瘪枯蔫,直到血气尽失,仅剩一层枯皮包裹在骸骨上,就仿佛一个被暴晒在沙漠里的干尸。 人人皆知七色天的秘术是凝血大法。 但人人也皆知,凝血大法不具备直接将人体的血肉精华尽数吸收、变为干 尸的能力! 这种天理难容的令人窒息的恐怖能力只在一种功法中有所体现。 这种功法叫化血术,源于域外七圣教、曾经祸乱天下的顶级邪术。 “七色天什么时候有了化血术的传承!” “原来邹若海秘密修行了化血术!” “教主竟然还会化血术吗?” 看到这一幕的修行者们一片哗然,多是震惊,但也有部分人感到愤怒。 这种愤怒源自于历史。 那段化血术泛滥,各地修行界都被搞得乌烟瘴气、死伤无数的历史。 相比于七色天的凝血大法,大罗教的不死心诀,化血术的危害要高出不止一筹,更加可怕,更加伤天害理,修行化血术的人也必然是所有修行门派的公敌。 当然,“公敌”二字只是名义上如此。 事实上,许多邪道散修都热衷于寻求化血术的传承,还有修行者为此深入域外。 原因很简单,化血术非常强,比凝血大法和不死心诀这等强大的秘术更强。 为了力量的提升,权势地位金钱的获取,总有人能不惜一切代价,抛却所有底线。 邹若海随手把金城教主的干尸扔到一边,衣袍轻挥,沟壑中几滴谢周坠落的血被他从尘埃和废墟中剥离,在他的指尖旋转,旋即被他吞入腹中,微眯着眼,长舒一口气,露出享受的表情,颇为感慨地说道:“不愧是化血术,便是这等隐藏极深的能量都能够剥离,果然比凝血大法强出了不止一个等级。” 谢周从沟壑中站起身来,防备着邹若海再次袭击,看着迷醉于通过化血术获取力量的邹若海,生出了和关千云同样的想法。 邹若海修行不久的化血术,很有可能是赵公明给予,几乎可以说是唯一的可能。 可是赵公明为何会把化血术给予邹 若海?他和这位七色天教主究竟达成了什么样的合作? 很多事情暂时都无法确定。 现在也不是思考这些的时候,谢周白剑破空而出,迎向邹若海再次挥来的巨拳。 “金城年老体衰,就连血肉中都透出一股腐朽之味儿,相比之下,你的血就要美味得多了。”邹若海一边发动进攻,一边看着谢周贪婪地说道:“虽说你的境界还不够高,血肉中的能量倒是出奇的精纯,啧啧,倘若能吞了你,想必不会比白雾丹的功效更差。” 谢周自不会被他的言语扰乱心智,白剑笔直清晰的剑痕和铁拳在半空中再次碰撞。 轰隆隆的响声在二人交战的中心传开,就好像暴风雨前的雷鸣不止。 短短片刻,两人就对攻了十余记,直到邹若海一记重拳砸下,双方再次分开。 谢周重新落回那道沟壑里,衣服上出现了数个破口,唇角溢血,伤势更重。 邹若海身上只有一道伤口,在他左侧的脸颊,鬓角的长发随风落下,竟是断成了两截。 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谢周竟然有着和邹若海对拼的资格。 这是谁都能看到的事情,也是谁都无法相信的事情。 一个一品中期的剑修,居然能和一品后期的邹若海在正面的战斗中斡旋! 没有任何多余的手段,只凭自身的剑道修为就和邹若海拼了十几招! 这是从未出现过的事情。 尤其是对那些七色天的教徒们来说,一个个都睁大嘴巴,眼中满是不敢置信。 他们曾亲眼见过教内一品中期的长老被教主在十招内镇压格杀,眼前这个黑衣男子同样是一品中期,他凭什么能和教主战斗? “金城教主死的不冤。” 所有人心中都生出了这样的想法。 但其实只有极少 数的人看得明白,更准确地说,注意这场战斗的人中只有三个人看得明白,赵公明、诸葛贤身后的老护卫、以及那位从蜀郡而来二人组中的师兄。 谢周不是邹若海的对手,至少就目前而言,他和邹若海还有着极大的差距。 之所以会出现这种看似“平手”的战斗,是因为谢周的剑太快,太过刁钻。 更因为邹若海自身。 邹若海还不习惯右臂带着的铁拳,也不曾适应右手的缺失。 所以他每次出拳,右手都会比左手要慢,连带着右半边躯体都会慢上一个节拍。 在场九成的修行者都看不出这一缕“慢”,更看不出邹若海左拳和右拳有什么区别。 但在真正的强者眼中,以及感知力堪称恐怖的谢周眼中,这缕“慢”就非常明显。 罗护法同样看出了这一点,所以才能在邹若海和姚姬等人的围攻中支撑如此之久。 所以在先前的对拼中,谢周始终游离在邹若海的右侧,每一剑的目标都是邹若海的右肩、右臂和右部后背,每一记对拼也都是和邹若海的右拳,而避过邹若海的左拳。 这同样很难,除非是剑修、或者其他速度不低于谢周的修行者,否则绝无可能。 邹若海深吸一口气,看着谢周,压抑住心中的恼火说道:“真是个惹人厌的苍蝇!” 话音落处,他忽然向某处斜望了一眼,左拳再次朝谢周轰来。 谢周举剑相迎。 所有人都紧张地注视着场间,想知道这个黑衣人能否实现越阶而胜的奇迹。 可就在这时,一个让谁都没有想到的情况发生了。 人群中有人向谢周发起了偷袭。 那是一道身披灰衣、极为黯淡、几乎溶于夜色的身影。 只见他穿破人群,手持一把相貌古怪的剑朝谢周刺去。 第385章 你是什么鬼 之所以说这把剑相貌古怪,是因为这把剑不是常见的金铁之剑。 而是骨剑。 骨头的骨。 森然白骨的骨。 骨剑剑身宽阔,却不是像普通的剑那般两边都是剑刃。这把剑没有剑刃,两边都是倒立的骨刺,尖处亦是一根骨刺。和谢周手中的白剑一样,这把骨剑也是白色,但不是雪白色,而是散发着森然之意、挂着些枯黄的骨白。 看着骨剑额上刻着的恶鬼图腾像,人群中爆发出阵阵惊呼,总结起来却只有两个声音。 “蚀骨剑!” “食尸鬼!” 前者是骨剑的名字,也是骨剑的材质。 它是由人的骨头,一根根、一条条通过某种秘法和凝胶制造而来。 食尸鬼则是剑主的名字或者说代号。 据说此人生于西北山岭之间,乃是七色天的长老,却很少和教内其他人交往,总是独身游离在各种坟墓战场之所,不用生人转而用死人来修行凝血大法,但这不意味着他足够仁慈,他是因为某种自身的洁癖从而抵触生人。 食尸鬼的残酷狠辣丝毫不弱于教主邹若海,甚至犹有过之。 死在他手中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同时食尸鬼也是一名刺客,在天机阁排出的刺客榜单中列位第七。 “死也!”身披灰袍的食尸鬼发出一声带着激动和冷冽的暴喝。 他当然激动,因为他洞悉了眼前此人就是谢周,是青山的传承者,是姜御的弟子。 杀死谢周,必将名扬天下! 与邹若海曾经展露过的忌惮不同,食尸鬼不怕青山,不怕姜御。 因为他只会生活在阴秽无人烟的地狱里,从来不会出现在人前,青山和姜御都找不到他。 但他却想在刺客榜上的排名更高一些。 很可惜天机阁不争气。 是的,食尸鬼不认为 这是自己的过失,而认为是天机阁不争气。 天机阁统计刺客榜是看战绩和活跃程度,但他可是食尸鬼,怎么能像其他刺客一样经常出没?那样只会显得廉价。他必然得拿捏自己的姿态,需要足够地位的人亲自上门,以祈求的姿态恳请,他才会出山杀人。 就像这次,若非教主发话,以及谢周的身份足够,他绝不会出面。 食尸鬼觉得,倘若按境界和能力来排,不求超过无影和剑魔,他至少也该在第三才对。 杀死谢周,应该就够了。 食尸鬼意识中充斥着不为人知的骄傲和得意,双手握着蚀骨剑,刺向谢周的后背! 骨剑破空而出,其势极为威猛,又极为凶残,仿佛要将谢周直接洞穿! 他出现的位置是多年杀手经验使然的绝佳位置,很难发现,这一剑非常阴险! 谢周这时候受了不轻的伤,又刚刚和邹若海对拼一记,哪里能避过这一击? 他甚至来不及回身,潜意识中死亡的危机刺激着灵魂,左手掐印,剑气布于身后。 这是何等离谱的反应速度? 食尸鬼没想到谢周竟然能察觉到他的突袭,不由地为之震惊。 单看这一手感知力和临场反应,谢周几乎是食尸鬼见过最强的几人之一。 遗憾的是,这一道薄薄的剑气屏障根本无法阻挡他手中的蚀骨剑。 食尸鬼清楚地知晓下一刻他就能破开谢周的防御,用蚀骨剑刺穿谢周的丹田。 到那时,就算姜御穿破空间到场,鬼医重生,药王来此,也绝对无法救活他。 …… …… 然而。 食尸鬼期待中的下一刻没有来临。 他的剑没能突破谢周的防御。 不是因为谢周的防御太强,而是因为一道青色的三尺剑锋。 食尸鬼看得清楚,青剑的主人 是从另一侧人群中冲出,只比他稍慢一线,手中的剑却比他更快,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仿佛无视天地之间的距离,从百丈外直接来到谢周身前。 青剑的主人似乎和他一样都在紧盯着谢周,但和他不同的是,他是为了杀死谢周,而对方是为了救谢周。或者说,青剑的主人一直在等着他们这些偷袭谢周的人出现。 像青剑主人这般的人不止一个,还有一人同样在等着食尸鬼的到来。 花小妖! 一把银色的短剑出现在天地间。 这道短剑显得纤细瘦小,通身银白,表面光滑如镜,明亮足以鉴人。 食尸鬼神情微凛,蚀骨剑没能落下,和那道青色的剑锋撞在一起。 一道黑袍身影随之出现在谢周身边,脸上带着一张青色的面具。 这是一张鬼面。 像是夜叉,但没有夜叉那般丑陋。 像是罗刹,但没有朱发碧眼。 像是无常,但没有那般阴森。 又像是辟邪、像是魑魅…… 像是对的,不像也是对的。 因为这张鬼面具是此人自己画出来的,他在作画的过程中借鉴了传说中三十多种恶鬼的形象,结合其中最有代表性的一面落笔。或许是结合太多的缘故,使得这张面具看起来非常怪异,但鬼怪越是怪异,便越恐怖骇人。 这张面具表面渡以青漆。 所以这个面具刻画的鬼,叫做青面鬼。 同时这个戴面具的人,也叫青面鬼。 食尸鬼认为天机阁有失公正,应该把他排在刺客榜单的第三位。 不巧,目前刺客榜单的第三位,正是突现于眼前的青面鬼。 蚀骨剑和青色的剑锋在谢周身旁相撞,恐怖的气机交缠厮杀。 “青面鬼!你凑来做甚!” 食尸鬼发出一声厉喝,疯狂地释放着自己的内力,展示 出自己一品中期的强大境界。 骨刺鲜红如血,无数道代表着死亡的灵魂气息从其中涌出,发出令人胆寒的声音。 四周的空气被这些死亡气息变成极为锋利的气刃,袭向青面鬼的面门。 气刃亦是鲜红色,呼啸作响,仿佛九天雷域中的罡风,阴寒至极。 这一刻,食尸鬼没有半点遮掩,狂肆地运起所有的能力! 青面鬼为什么会要救谢周? 食尸鬼不清楚这个问题的答案,但却明白当青面鬼出现的那一刻,他刺杀谢周的行动就已经宣告了失败。 不仅如此,食尸鬼还把自己置于了极其危险的局面中! 因为想要保护谢周的不只有青面鬼,还有一个花小妖! 食尸鬼很清楚,如果他不能强势地击退青面鬼,必然会陷入夹击,情况堪忧。 与食尸鬼相比,青面鬼的剑完全反过来,和他的绰号完全不像,甚至可以说是两个极端。 因为这把剑和青面鬼的气机都显得堂堂正正,如山、如海、天道自然! 这样映照天理、光明正大的剑招绝不是邪道修行者能够用的出来。 是的,所有人都知道,青面鬼名为鬼,但从来都不是一个邪修。 青面鬼是世间公认的正派杀手,诋毁者极少,反而赞誉者和崇拜者极多。 死在青面鬼手中的人九成都是万死莫赎的奸恶之徒,只有极少数例外。 那些青面鬼的崇拜者都说,其实这极少数例外亦不是例外,只是他们作恶的证据不被人知晓而已。 青面鬼,青面鬼,除去他那鬼魅莫测的身法和狰狞的鬼面具,哪还有半分鬼的模样? “给我破啊!”食尸鬼双臂青筋暴突,蚀骨剑终于挣脱青锋剑的纠缠,就要退去。 花小妖的短剑却也来到他的身侧。 “你又是谁!” 食 尸鬼暴喝质问,内力狂出,蚀骨剑划过一个半圆和短剑相遇。 …… …… 恐怖的力量四溢开来,随着剑与剑的争鸣声,食尸鬼的灰袍出现了无数破洞,然后散成碎片,被交战中心的飓风吹走,露出了他那张底色惨白如骨、凹凸狰狞如兽、挂着数十个暗红斑点且五官都变得扭曲的脸。 这张脸和贺老怪的脸很像,都很丑陋,那种令人发怵和反胃的丑陋。 也是由于修行凝血大法、自身天赋不够无法规避邪术害处所引起的丑陋。 食尸鬼连接青面鬼和花小妖两剑,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嘴角溢血,却不敢有任何停歇,更没有再去看谢周一眼,拼着伤势加重,毫不犹豫地抽离蚀骨剑,脊柱下弯的同时身形暴退,看着就像一条被追赶的野狗。 青面鬼和花小妖的全力一剑他都已经抗下,接下来他必须抓紧时间遁走,再和邹若海联合,慢慢地耗死对方才行。 食尸鬼思绪急转,看似很久的对战,其实只过去了一个呼吸的时间。 三人也只是各自出了一剑。 蚀骨剑的抽离让食尸鬼再次受伤,气浪袭向胸口,食尸鬼若无所觉,神态都没有多变一下,反而借势把速度催发极致,眼看着就要跃出青面鬼和花小妖剑气蔓延的边界。 然而,他忽然感到一股巨力的牵引,退离的步伐霎时间缓慢许多。 之所以会出现这样的情况,是因为这一息的间隙已经足够谢周做出反应。 法印变换,金光术变为牵引术,同时白剑破空,闪电般朝食尸鬼斩了过去。 沟壑中掀起烟尘,能隐约看到食尸鬼单膝跪地,双手相合,夹住了白剑的剑刃。 蚀骨剑掉落在了地上。 噗噗。 青面鬼的青锋剑和花小妖的短剑一前一后地穿过他的胸膛。 第386章 背叛者 食尸鬼身上的灰袍几乎完全粉碎,露出了他身上满是丑陋红斑的皮肤。 平日里食尸鬼把这些藏得极紧,无论春秋冬夏都用衣衫遮掩,从来不予示人。 因为他要营造出的是刺客榜前三的值得畏惧的强者,而不是一个丑陋的怪物。 倘若有谁窥探到他的相貌,食尸鬼都会用最残忍的方法将其杀死,以慰心灵。 然而此时此刻,他的所有丑陋都暴露人前,像是小丑一般被人注视围观。 食尸鬼已经顾不上这些了,低下头,看着胸前两道被利剑贯穿的伤口,身体摇晃了两下,松开白剑,双手撑在地上,沉重地喘息着。血水从他的身体里涌出,本就丑陋的躯体沾染血红,画面看起来极其诡异和恐怖。 从谢周把他拦下,到青面鬼和花小妖的剑穿破他的胸膛,只用了半息时间。 短短半息时间,他的身躯已然被利剑切断了所有生机,不止是丹田和气窍的破损,就连心脏都崩出无法修正的裂痕,即使他身上还带有七色天的凝血宝丹,即使他控制住葛桂得到一枚白雾丹,也再没有生还的可能。 谢周、青面鬼和花小妖三人站在他身边,被战斗掀起的烟尘包裹着,青白色的烟尘就像是雾气一般,渐渐变淡,直至湮灭。 这位刺客榜上凶名赫赫的强者走到了生命的尽头,眼中的神采愈发暗淡。 场间无比安静。 围观者们的视线在谢周等人和食尸鬼身上来回移转,显得震惊且惘然。 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位刚刚杀死金城教主的黑衣剑修正在和邹若海战斗,为何会突然冒出一个食尸鬼? 喔喔也对,食尸鬼是七色天的长老,与教主邹若海联手还算是正常的事情。 可是……食尸鬼怎么突然就要死了呢? 青面鬼和 另一位剑修又是从哪冒出来的? 从食尸鬼的出现到食尸鬼的灭亡,一切都发生的太快,描述起来迟缓,可实际加起来也只有两个呼吸而已,超过九成的围观者都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视线来回飘散着,最终只能以一句战局瞬息万变来进行解释。 “你是青面鬼?” 濒死的食尸鬼沙哑着声音开口。 他再没有去看谢周一眼,更不在乎最后出现的花小妖,眼中只剩下青面鬼。 因为青面鬼才是真正阻止他的那个人,青面鬼的剑才是导致他死亡最直接的原因,如果青面鬼没有出现,谢周此时已经成了蚀骨剑下的亡魂,花小妖来不及阻止这一切的发生。 他盯着青面鬼面具下空洞幽深的双眼,非常努力地想要看出些什么。 其实在看到这张面具的第一时间他就猜出了青面鬼的身份,此时不过是确认而已。 当他开口说话的时候,暗红泛着些黑意的血水不停地从他口中溢出,看着分外瘆人。 “怎么样,这名字不错吧?” 青面鬼随意地给出回答。 “你,为什么要救他?” 食尸鬼心底满是不甘和绝望。 “要死了废话还这么多,你要杀他,我要救他,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青面鬼平静的语调里带着些理所当然,感受着邹若海和那些七色天教徒冰冷的目光,他决定不再给食尸鬼废话的时间,剑光闪过,割裂食尸鬼的咽喉,无限加快了后者的死亡进程。 食尸鬼停止了挣扎和抽搐,双眼圆睁,眼珠凸起,仰面倒在了废墟里。 …… …… 这真是一个漫长的夜晚。 时间的跨度始终不变,却因发生的事情太多,从而显得那般缓慢。 邹若海没有继续攻击,左手抚摸着右臂的铁拳,眯眼看着 谢周,片刻后又看了看站在谢周身边的青面鬼和花小妖。 事实上,包括邹若海在内的所有人都只认出了青面鬼,而不知道花小妖。 毕竟青面鬼排在刺客榜的第三位,排名极高,实力更是深不可测。 先前食尸鬼虽说是被他们三人围攻速杀,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即使单对单,食尸鬼也不会是青面鬼的对手。尤其是青面鬼的身法,简直就是“鬼”之一字的完美体现。 据说这个身法不属于任何门派,而是青面鬼独创,起名鬼影。 连带着青面鬼的剑术,都被人称为鬼剑术。ll(忽然想到dnf里面的鬼剑术啊) 当然,青面鬼之所以出名,还因为他足够活跃。 他与无面人谢淮、还有曾经的毒咒可以说是刺客榜前十中最活跃的三位。 从太和元年至今,连续四年,青面鬼每年都会执行超过十次刺杀任务。 从青面鬼之名崭露头角开始,死在他手中的重要人物至少已有五十多个。 相比之下,花小妖的知名度就要小上许多。不仅如此,天机阁在刺客榜上对于花小妖的描述也要少上许多,除去一些排榜必须的战绩依据之外,没有任何关于花小妖的信息,似乎存在着某种避讳故而隐瞒一样。 “你的朋友似乎不少。”邹若海看着谢周的眼睛说道,神情漠然。 “可惜要毁灭你们还是不够。” 谢周回应着他的视线,紧握手中白剑。 剑意起始淡渺,然后凝纯,由平实而凌厉,直至森然。 周围的碎石废墟生出感应,无风而起,颤动不休。 “我圣教传承千年,若是轻易就毁在你们手中,那未免太过可笑了。” 邹若海语气轻蔑地回了一句,感受着从谢周身上传来的剑意,却没有再战斗的想法。 无论谢周、青面鬼还是花小妖,这三个人单拎出来谁都不是他的对手。 但面对三人联手,即便他是邹若海,也很难再占据上风。 那么也就没必要再进行多余的无意义的战斗了。 邹若海暗叹一声,满心遗憾,偏头往赵公明所在的方向望了一眼。 朋友啊朋友,真正帮到谢周的不只有青面鬼和花小妖,关千云才是最重要的那个人。 因为邹若海的联手对象有两个,食尸鬼还在其次,更重要的是赵公明。 赵公明作为一品后期的至强者,兼修天纲心法和化血术,比食尸鬼强出不知几许。 如果赵公明与食尸鬼同时出手突袭,即使青面鬼的身法再如何诡异,也不可能救出谢周。 问题在于,赵公明被关千云拦了下来,不需要战斗,只需要关千云站在他的身边,罪恶的灵魂就被短暂地压制下去,反被不良人赵东君的意识占据身体,打乱他所有节奏。 这些都是邹若海的心理活动,自然无人能够听到。 但看到他擦拭铁拳的动作和带着遗憾的神情,明显是放弃了出击。 …… …… 百丈外的另一处战场上,在邹若海撤出去之后,罗护法顿时变得轻松许多。 诚然,即使邹若海退出,金城教主已死,罗护法还是要面对姚姬等五个人的围攻。 尽管罗护法境界要高一些,但他身有负伤,按道理来说根本无法抵挡对面五个人联手。 问题在于,罗护法对姚姬等人的了解非常多,对大罗教所有武学也都了熟于心。 双方是多年的老熟人,十几年来发生过许多场战斗。 不管姚姬和程长老这些人如何攻击,罗护法都能用最合适的方法应对。 且恶障刀势大力沉,但凡刀刃落下,姚姬等人都得退避三舍。 想要杀死罗护法,必须得有邹若海在旁协助,仅靠他们几人无法做到。 双方谁都奈何不了对方,这已经在过去的十几年里被证实了无数次。 然而,就在谢周这边尘埃落定,邹若海展露退意之时,谁都没想到的事情发生了。 罗护法的恶障刀朝着程长老的头顶坠落,程长老浓眉上挑,身形后掠。 面对罗护法的攻击,他的精神绷得很紧,眼神是那般凝重和专注,以至于没有发现…… 就在他的身侧! 就在他的右边三丈! 那位矮小精壮总是眯着眼睛仿佛老鼠一般的“阎罗王”王闾! 本该从罗护法右翼对着罗护法发动攻击的王闾,忽然出现在他的身后! 王闾的眼睛很小,他又很喜欢眯起眼睛,于是就显得更小。 姚姬等人与他共事二十多年,从来都不知道如果王闾把眼睛睁大会是什么模样。 这时候,他们看到了。 王闾把眼睛睁大,睁到了最大,外人终于能从他的瞳孔中看到那双眼珠。 这双眼睛着实算不上好看,有些浑浊,眼白中带着昏黄。 但无人能够否认这双眼中的肃杀和残忍,带着非常复杂的情绪,如古井般幽深。 “再见了,老程!” 突然出现在程长老身后的王闾轻声说了一句,随即一掌拍向程长老的肩部。 这一掌并不致命。 王闾只用了三分气力。 这一掌也不需要致命。 王闾要的只是阻止程长老撤退的步伐,并且把他往前推上半步。 这半步的距离,同时等于把程长老推到了恶障刀的刀刃下方。 程长老想不通为何会突然出现这样的变故,他也来不及思考太多。 死亡的危机在前,程长老暴喝一声,内力狂运,双拳如同神人擂鼓向着恶障刀封锁过去! 第387章 从来没有背叛者 程长老这一拳真的很强。 非常强。 就像很多说书人口中的幸运儿那样,死亡在前,程长老进入到了顿悟的状态。 他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潜力,拳头中蕴含着分外恐怖的威力,俨然间已经超出他当前的境界,步入一品后期的范畴! 如果程长老今次能活下来,再给他足够的时间去体会这一拳中的精妙,想必就能通过自己的感悟突破当前的境界,稳定在一品后期。 这是程长老多年来梦寐以求的事情。 这是六大分教都渴望已久的事情。 可惜没有如果。 罗护法双手紧握恶障刀,刀身上燃烧着紫黑色的火焰,在半空中燃烧成一个满月。 满月下坠,切断路途中的一切事物。 无论是程长老挥出的此生最强宛若神人擂鼓般的一拳,以及程长老的头颅、衣袂和身躯,都在恶障刀的刀刃下显得格外脆弱。 程长老的脸上多出了一条血线。 这条血线以极快的速度蔓延,从他的眉心下拉到鼻尖、下颚、脖颈、然后是被衣衫遮掩的身躯,又以极快的速度向外扩散,旋即裂开。 只是瞬息,程长老雄壮的身躯就被恶障刀一分为二,两半躯体向两侧倒去,鲜血喷涌而出,仿佛江海决堤一般。 程长老的死亡比金城教主和食尸鬼的死来得更加迅疾,更加决然,也更加的不可逆! 尽管他已经临阵爆发出无与伦比的潜能,但被王闾和罗护法算计合击,潜能的爆发没有给他带来任何希望,就连阻挠恶障刀哪怕一瞬都做不到,尸体倒在废墟里,溅射出的鲜血染红地面,就这样带着绝望、不甘和惘然死去。 …… …… “王闾!你做什么!” 武风分教的安长老神情骤变,断喝一声的同时挥拳朝着王闾砸去。 王闾避过拳锋,没接他的话,偏头看了他一眼,咧嘴而笑。 他的身上和脸上沾满了程长老的血,这一笑,因为鏖战而显得狰狞的脸愈发狰狞。 看着他的笑容,想着老程的惨死,安长老竟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迅速向后退去。 不止是他。 姚姬。 林中城的陆长老。 三个尚还存活的大罗分教强者几乎同时向后退去,以极快的速度来到邹若海身边。 这是最明智的决定。 尽管他们不知道为何王闾会突然叛变,却都明白大势已去,他们已经杀不死罗护法。 而且对方现在已经不只是罗护法一人,还有王闾、青面鬼、谢周和另一个瘦小的不知名剑修助阵,只算强者的数量已经和他们这边等同,他们这边的最强者邹若海都已心生退意。 一个多月的算计,到头来满地鸡毛。 “王闾,你为何要叛?” 林中城的陆长老指着王闾的鼻子,多少有些痛心地质问道。 大罗六大分教的掌舵人中,金城教主的年龄太大,辈分太高,姚姬是个女子,安长老性格过于孤僻。剩下陆长老、程长老和王闾三人的私交一直都很不错,每年金母诞辰的祭祀日,他们都会凑在一切论道切磋。 尽管在邪教里谈论友谊二字多少有些嘲讽,但不可否认,他们这些年来确实积累了深厚的友谊,几乎是修行途中仅有的朋友。 此时此刻,王闾再一次用现实向世人证明,黑暗中的友谊有多么令人发笑。 “为何要叛?” 王闾从满是破口的衣衫上扯掉还算干净的一块布,擦掉脸上的血,不惮于回答陆长老的问题,微嘲说道:“什么叫叛?” 陆长老怒火喷涌,愤怒说道:“你害死老程,还不叫叛吗?” “有没有一种可能, 我从来都没有叛过?”王闾呵呵一笑,走到罗护法身边,和后者碰了碰拳,看向陆长老和姚姬等人的目光中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说道:“修行邪术,玷污金母,毁我圣教千年声誉,你们一群腌臜邪恶之徒,也好意思说我叛?如若金母显灵,最先诛杀的便是你们这等大罗败类!” 王闾深呼吸一口气,看着他们呵斥道:“我看你们都已经忘了,大罗教以前乃是为人称道的名门大派,而不是现在的邪魔外道!大罗二字变得被世人恐惧,我圣教中人被世人口诛笔伐,还不都是你们这些人害的!” 陆长老愣住了。 姚姬皱眉的模样依然充满魅惑。 武风城的安长老勃然大怒,看着王闾大声喝骂道:“我就知道你是个两面三刀的货色!当年我就应该活祭了你!” 安长老这句话倒不是马后炮,他确实说过类似的话,也一向不待见王闾。 王闾最初从总坛退走时,安长老也确实打过他的主意,想把他祭祀给金母。 因为他们这些人都是不死心诀的修炼者,王闾修行的却是大罗正统。 王闾能加入他们,是因为他曾是前任大罗教主沈孝仁的心腹。 沈孝仁死后,王闾自然被罗护法针对排挤。 这是一直以来他们对于王闾的认知,可现在来看,事实未必如此。 王闾和罗护法的关系分明很不一般! 王闾很可能从前任大罗教主的时代开始就是沈孝仁身边的奸细! 沈孝仁当年败走后的藏身之处之所以暴露,未免没有王闾的原因! 背叛者? 不。 没有背叛者。 王闾从来都不是背叛者。 王闾和罗护法才是真正的同道者。 就算偶有矛盾也充其量算是性格不合,但和姚姬等人,却是道的不同。 想明 白这一切之后,陆长老看着王闾怨毒且愤恨地说道:“我迟早要将你碎尸万段!” 王闾笑吟吟地望着他,有些遗憾说道:“你倒是跑得快,否则我就让你和老程一起走了,也好教你们两个在黄泉路上做个伴。” 王闾是真的为此感到遗憾,蛰伏这么久,竟然就只杀了程长老一人。 不过杀人还在次要,他和姚姬等人抱团的原因更多是为了向总坛提供情报。 实在是没办法,他和罗护法,还有总坛另外两个同道者,他们四人中,就只有他最适合做卧底的事情了,谁让他身材矮小,眼睛还小,看起来就一幅贼眉鼠眼的模样呢? 安长老咬牙说道:“回去之后,六大分教都不会放过你!” 王闾冷笑一声,说道:“回去?安长老,你真觉得自己还回得去吗?” 安长老愣了下:“你什么意思?” 王闾偏头看了眼罗护法。 罗护法咧嘴而笑,露出满口白牙。 安长老、姚姬和陆长老三人互相对视一眼,心中凛然,顿时就全明白了。 他们六人秘密来到黑市寻求白雾丹,王闾如何会不把这事提前告知罗护法? 是的,还是那句话,王闾卧底的意义并不是为了杀人,而是为了在最关键的时刻给予六大分教最致命的一击。像今次这种分教强者尽出的情况,王闾足足等了十多年。 还得多谢葛桂和白雾丹的出现。 从这种意义上来说,葛桂和白雾丹简直是大罗总坛的恩人。 安长老和陆长老的脸色变得非常难看,咬着牙握着拳一时间竟有些神情恍惚。 难怪总坛只来了罗护法一人! 难怪多宝楼内都不见那些总坛的强者! 恐怕在他们离开的这半个月内,六大分教已经被总坛的强者给控制住了! 即便没 有,他们的心腹和分教中的重要人物也必然被总坛杀了个干净! 事已至此,他们还怎么回去? 姚姬最先反应过来,她没有流露出任何多余的情绪,反而嫣然而笑,非常自然地走到邹若海的身边,挽住他的胳膊,如玉肌肤贴紧邹若海的臂膀,在这位七色天的教主耳边吐气如兰,轻声念道:“邹郎。” 邹若海当然明白她的意思,顺势揽住她的柳腰,感受着掌间的温暖,本来因为食尸鬼之死而有些沉闷的情绪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莫大的惊喜,宠溺说道:“这么个美人怎能无家可归,邹某人恰好缺个教主夫人。” 旋即邹若海看向安长老和陆长老,说道:“七色天的大门也永远为两位敞开。” …… …… 说是邀请,但其实安长老和陆长老根本没有拒绝的权力,或者说没有拒绝的能力。 武风城和林中城明显是回不去了,如果不能得到七色天的庇护,他们很有可能无法活着走出这片黑暗,加入七色天可以说是他们剩下最好也是唯一的选择。 “好。”陆长老没有任何迟疑地答应下来,尽管从事实上来说,七色天和大罗教有着不可开解的仇恨,但他们可是邪道中人,他们是邪教长老,又何须在乎太多世俗的框框架架? 安长老紧跟着对着邹若海抱拳行礼,声音低沉道:“见过教主大人。” 即便今夜已经经历太多震撼,此时看着这幕画面,围观者群体依然是一片哗然。 大罗教六大分教的掌控者,一夜之间竟然两人死亡,三人叛教! 许多大罗教徒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那些布置金母锁天阵教徒们的脸色也都微微苍白。 令人感到惊讶的是,罗护法和王闾却都没什么反应,似乎一切都在他们的意料之中。 第388章 落幕 不存在什么叛教不叛教,道义二字只是被禁锢在书本上的道德宣言而已。 青史上多有伟人在危难面前大义凛然,做出舍生取义的壮举,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但那终究是少数。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八个字才是真正符合邪道修行者的箴言。 墙头草两边倒也好,见风使舵随机应变也罢,想要活下去,姚姬几人自然要加入七色天。 这属实无可厚非,换成罗护法站在相同的处境上也会做出相同的选择。况且所有的史实都是由胜利者进行书写,倘若姚姬等人将来有机会重掌大罗,那他们今天的作为就更谈不上叛教了,反而成了卧薪尝胆。当然,以罗护法的手腕,肯定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邹若海最后看了眼罗护法,旋即目光在王闾和青面鬼等人身上扫过,在谢周身上停留的更久一些,左手抚摸着覆盖整条了右臂的铁拳,想到铁拳下空荡荡被谢周毁去的右手,眼神稍显阴鸷,冷哼一声,准备离开。 罗护法说道:“邹教主留步。” 邹若海停下脚步,皱起眉头,望向他说道:“你还有事?” 罗护法说道:“以前对邹教主评价不高,今天看来,倒显得我听信传言了。” 邹若海挑眉道:“喔?” 罗护法看了眼食尸鬼的尸体,那尸体同样变得干瘪下来,化血术果然超群,不见邹若海有所动作,却是不知何时隔空将食尸鬼的血肉精华吞食了干净,说道:“死了一个不服管教的,得了三个服从管教的,邹教主大谋。” 罗护法这话倒是事实。 所有人都知晓食尸鬼不喜与教内中人来往,总是独身游离在各自阴寒之地,说是性格孤僻,反过来不也同样是不服管教吗? 便是邹若海想让他 做些什么,都得放低姿态先向其示好。 食尸鬼没杀死谢周,这当然是遗憾,不过食尸鬼身死,邹若海倒不觉得如何。 反过来姚姬、安长老和陆长老三人加入七色天,出于各种理由,他们都会抱紧邹若海的大腿。尽管和最初的计划不符,没能杀死罗护法,也没能得到白雾丹,邹若海却没有半分损失,反而得到了非常多的收获。 当战斗落幕,邹若海那凶悍狠辣的意味消失,重新恢复到惯以示人的文士模样,听着罗护法带着反讽的夸赞,笑了笑,温和说道:“罗护法谬赞,邹某愧不敢当。” 说完这句话,邹若海向前方走去。 姚姬挽着他的胳膊。 安长老和陆长老紧随其后。 多宝楼前已经没有长街,方圆三百丈的建筑都化为废墟,不少处地面甚至坍塌陷落了超过十丈,造就出足以摔死人的深坑,但对他们这种层次的修行者来说,自然如履平地。 金母锁天阵顺势散去。 战局变化得太快,死亡和鲜血来得猝不及防,这些布阵的邪道成员一时间都慌乱异常。 些许有资格有能力的修行者,就像金城教主的弟子、富贵门的卢朋,这些人在散去阵法的第一时间就赶到邹若海和姚姬等人身边,像是鸭子般亦步亦趋地跟着邹若海的脚步。他们不敢靠得太近,更不敢远离,相互间隐约地还在争抢着最靠前的位置,和姚姬等人的选择一样,这已经是明着来的叛教和投诚。 邹若海似乎没看到这一切的发生,漫不经心地走着,嘴角勾起一抹微笑。 尽管金母锁天阵的名字有够难听,但阵法本身却足够强大,这批能够布置金母锁天阵的大罗精锐,即便身为七色天教主的他都感到非常心动,如今却是得 来毫不费功夫。 最终有四成的人都选择跟着邹若海离开,剩下的那些或是境界低微,或是放不下故土,总归不是所有的邪修都是断情绝性之人,他们出于各种顾虑,一时间纷纷下跪求饶,唾骂声、告罪声、后悔声乃至哭声四起。 嘈杂纷乱的画面显得格外滑稽,却是不知黑暗面具下的众人心中,到底有几分真情实意。 邹若海已退,青面鬼自然不用再留下,临走前总要说上几句话来。 罗护法和王闾朝这边走来。 “多谢诸位相助,他日如果有什么地方需要,罗某人必定义不容辞。” 罗护法神情认真,冲着谢周、青面鬼和花小妖三人认真执了一礼。 他不知道青面鬼和花小妖的身份,也明白他们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谢周。 但无论出发点是什么,不可否认青面鬼和花小妖也同时帮到了他。 如果青面鬼和花小妖不出现,谢周遇难后,他和王闾也绝对是凶多吉少。 花小妖没有说话,戴着特制的笠帽,垂下来的黑布遮掩着她的绝世容颜。 “你都不知道我们是谁,怎么报恩?”青面鬼倒是很不豪爽却很现实地问了一句。 罗护法不以为忤,笑容更加灿烂,青面鬼这样的回话只会让他更加确定,这是一个和传言中一样值得深交值得托付的好人,罗护法不是好人,但最愿意和这些人打交道,认真说道:“但我认得阁下脸上的面具。” “认识面具没什么用,不如这样。”青面鬼话语微顿,指了指多宝楼,笑着说道:“我看楼里中段挂着的一把剑很是不错……” 罗护法愣了下,明白他的意思,顿时生出些许遗憾。 欠人情难,送人情也不是一件容易事,至少这位青面鬼明显不 想和他有过多的纠葛。 罗护法暗叹一声,神情不变,笑着问道:“不知阁下说的是哪一把?” 青面鬼说道:“那把标价一万五千两银子的玄铁剑,你们楼里的管事称其为破云。” 罗护法对着多宝楼招了招手,交待两声,很快破云剑就被人取了过来。 青面鬼接过破云剑,随手挽了几个剑花,笑了笑道:“确实不错。” 他要这把剑不是为了给自己用。 他的剑名为青锋,在蜀郡一带颇有名气,乃是品阶极高、传承多年的宝剑,犹在祝林的白剑之上,而且来历也不一般。 青锋剑曾是蜀郡某个小门派的镇山之宝,当年青面鬼刚刚崭露头角,意外得知这个门派的掌门是个大奸大恶之徒,满口仁义道德,背地里却不干人事。青面鬼大为恼怒,接下此人的悬赏,杀死了他并夺得青锋剑自己使用。 青锋剑温养得非常不错,用久了也产生了感情,青面鬼当然不舍得换。 况且青锋这个名字更好听,更符合他的性情和青面鬼的雅号。 之所以索要破云,是因为他不想和大罗教有多余的牵扯,换把剑取代人情,多好。 况且师弟的佩剑是真的不行,破云剑刚好能给师弟使用,也省下来一笔开销。 “阁下喜欢便好。”罗护法说道。 青面鬼点了点头,看着邹若海等人的背影消失在黑暗深处,转而说道:“你们教里那些人,就这么让他们跟着姓邹的走了?” 这也是许多人的不解之处。 大罗教和七色天可是死敌,如果局势不利倒也罢了,现在罗护法明显占据了上风,为何还要让邹若海把这些叛徒带走? 罗护法浑不在意,淡淡地说道:“迟早都是死人,让他们多活些时日无妨。” 青面鬼和谢周等人都听出了他这句话里的言外之意。 待整顿好大罗教之后,罗护法自然会找上七色天报仇。 谢周听着周围大罗教徒们的嘈乱声,皱眉说道:“那这些人你打算如何处理?” 罗护法没有回答,而是对着随后赶来的胖管事罗瀚一行人说道:“按老规矩处理。” 什么老规矩? 谢周几人自是没有听懂。 王闾的眼睛重新眯了起来,嘴边的笑容显得格外阴森,解释道:“老规矩就是看他们不死心诀的修炼程度,修炼到三层以上者,杀!反之废除修为,立誓后做两年劳力,视其表现而定,表现好者可重回圣教,改修我教正统。” 王闾没有说表现差的会如何,但可想而知结局逃不过一个死字。 谢周心下了然。 青面鬼连连咂舌,心想邪教不愧是邪教,掌权者果然无不是心狠手辣之人。 青面鬼这样想着,随后用狐疑的目光打量了一眼站在谢周旁边的花小妖,有些好奇这位瘦小剑修的身份,最终还是没有询问,扶了扶脸上的鬼面具,对着谢周抱了下拳,说道:“谢兄有缘再见,诸位保重。” 与何人等人都不同,青面鬼直接称呼谢周为谢兄,而不是姜兄。 这足以证明他不知道谢周在黑市的隐藏身份,而只是单纯地认出了谢周本身。 尽管谢周的帏帽被金城教主斩碎,露出了他的头发和眼睛,但他脸上的黑布始终没有破碎,除非像关千云这种对谢周很熟悉的人以外,不存在通过相貌认出他的情况。 谢周很肯定,自己不认识青面鬼,这是他第一次见到青面鬼,反过来青面鬼应该也是第一次见到他,既然如此,为何能认出他来?甚至冒险相救,言语中还对他展露出十分的善意。 第389章 青面鬼的来路 多宝楼前的灯火将半边天灼得血红,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废墟上一派鬼气森森。 灯红如血,照在谢周沾满血迹的青衣上,即使眼神清澈仍是显出几分恐怖。 看着青面鬼脸上阴森怪异却又莫名庄严的面具,谢周神思微转。 青面鬼为何认识他?更准确一点的说,青面鬼为何能认出他? 唯一的可能便是他的身法和剑法。 青山的身法和剑法都很多变,没有固定的样式,在谢周身上自然有独属他的一套风格。 不过,风格和气质这些都可以变,某些属于道门弟子的内核却是无法更改。 青面鬼能认出他来,应该便是通过这些细微之处。 谢周神情微异,想着先前青面鬼的出手,身法不提,确实如传言中那般诡异似鬼,但是剑法……隐约间却和他一样,似乎在隐藏着什么。至于隐藏的原因,不用想也知道是青面鬼不想暴露自己的师门和传承。 此外,听青面鬼的声音和说话的方式,明显也是个不到三十岁的年轻人,很可能比他大不了几岁。 什么样的师承值得青面鬼精心隐藏数年? 什么样的师门才能教出青面鬼这样的弟子? 青面鬼既然能通过些许很不起眼的细微之处判断出他来自青山,那反过来是不是能证明青面鬼也是道门弟子? 这是最合理的推测。 蜀郡之地,道门,年纪轻轻便已有如此高度的剑修…… 把这几点结合起来,谢周很难猜不出青面鬼的来路—— 守无致虚,青城弟子。 再结合年龄,结合境界实力,青面鬼极有可能便是青城掌教穆长生的首徒。 如此一来,青面鬼出面相助就有的解释了,青山与青城的关系一向极好。 穆长生也是道门前辈中少有的几个能和姜御坐而论道的朋友。 “多谢相 助。” 谢周诚挚回礼,看着青面鬼面具上眼睛的位置,正准备像罗护法那样许诺些什么。 青面鬼显然是误会了他的意思,看着谢周投来的目光,以为谢周是在好奇自己的身份,赶紧说道:“不要问我是谁,我也不会说,谢兄只需要知道我青面鬼的代号便好。” 显然,青面鬼没有意识到“谢兄”两个字,已经让谢周把他的身份猜测了八.九不离十。 谢周没打算问他的身份,更不会透露关于内心猜测的一个字,说道:“我只是想……” 青面鬼再次打断他的话,说道:“谢兄也不用想着回报,我帮你只是因为我想帮你而已,况且多宝楼已经给了我破云剑作为回报,若是我再不知足,未免显得我太过功利了。” 他的语气很随意,就好像在说一件很不足为道的小事。 谢周看着他,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心里更加确定了自己的猜测。 若非同道中人,哪至于此? 罗护法则是满心无奈,心想自己若是有这人缘,何至于和六大分教耗上十多年? 青面鬼摆了摆手,没再继续说什么,向远处走去,不多时便消失在了黑暗里。 …… …… 多宝楼三层,诸葛贤的视线望着谢周几人的方向,斜了身边的老护卫一眼,问道:“能听到他们在说什么吗?” 老护卫微微摇头:“不能。” 诸葛贤叹了口气,好生遗憾。 青面鬼这个来自蜀郡的顶级刺客,很多次都与天机阁有过情报来往。 和很多人一样,天机阁也在暗中调查青面鬼的身份,通过各种因素他们已经将青面鬼的来路锁定在四个地方:唐家、西岭剑派以及两个玄门道派——青城和青羊肆。 其中唐家嫌疑最大,因为死在青面鬼手中的很多人都是唐家看不惯的对象,青面鬼 的所作所为也符合唐家子弟的一贯作风。 也因为唐家人不用剑,唐家最擅长的是摘叶飞花的绝门暗器和那踏水无波的轻盈身法。 青面鬼那如鬼随形的身法很可能是唐家身法的某种变招。 当然,青面鬼的武器是剑,不过阁内强者早有点评,青面鬼的剑带着某种怪异感。 这种怪异感有可能是在隐藏真实的剑道修为,更大的可能是青面鬼本不是剑修,而是为了隐藏唐家的身份从而伪装成剑修。 毕竟对青面鬼这种层次的强者来说,一法通万法通,伪装成剑修倒也不算困难。 可惜诸葛贤不知道青面鬼都和谢周说了什么。 青面鬼脸上戴着的面具遮掩了他的嘴型。 诸葛贤听不到也看不到“谢兄”二字。 否则以他的聪明才智,瞬间就能像谢周那般猜出青面鬼的来路。 饶是如此,诸葛贤冥冥之中仍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对青面鬼的身份有了更多的看法。 “给蜀郡传信,把青面鬼的身份往青城和青羊肆多做倾斜,尤其关注青城。” …… …… 金母锁天阵散去,很多人都已经离开,包括那位从蜀郡来此的师弟。 按照外界的时间计算,此时大概在五更天左右,黑市其他街区的路灯都还没有点亮,当战斗落下帷幕,整个黑市又恢复安静,带着阴森之意的黑暗里听不到任何声音,更不存在任何能在黑暗里生存繁衍的鸟兽。 师弟很快来到九条街外他们宿居的客栈,客栈和北十九巷的那些石头搭建的商铺一样,只有一层,用山石堆砌,房内设施极其简陋,就连最基本的生活用品都配备不全,但胜在便宜,一晚上只需要三两银子。 这是师兄弟二人勇敢地询问、比价了七家客栈的结果。 师兄弟二人为此念叨了好几天,三两银子,放 在外界都够他们在仙人居住个上房的了,在这边却只能住乞丐似的连窗户都没有一个像是牢房般的黑石屋。最可恨的是,石屋漏风倒也罢了,就连油灯都要额外收费。 但今夜过去,师弟已经不心疼这些小钱了,他更心疼的是拍卖龙虎金丹的抽成。 三十万两的成交价,多宝楼抽取三成,到他们手里只剩下二十一万两。 九万两的折损足够让他肉疼得睡不着觉。 吱呀—— 房门开启,青面鬼背着两把剑从黑暗中闪进房间,又迅速把门关上。 “谁能想到局势变化的竟然如此之快,我还以为邹若海会再向你们出手,纠结要不要上去帮你们的忙,谁知道我还没出剑,那个叫王闾的就在自己人背后捅了刀子……不对不对,他和罗护法才是自己人……” 师弟想着先前那些惊心动魄的画面,兴奋说道:“一个晚上就见到二十多个一品强者的战斗,紫霞观的玄元子道长他们就这么死了,就连秦将军和柳刺史都没救下来,那个叫守夜人的剑修真是厉害!” “守夜人服下白雾丹,再做突破,不知道和司徒前辈到底谁会赢。” “还有祝林他们,虽说我早就看天府书院那些家伙不顺眼,但这般轻易死去,总感觉哪里不对。回去之后,天府书院肯定得变天了。” “那两个白衣书生,先前我就想问,他们就是圣贤城的孟师兄和冉师兄吗?” “还有谢周师弟,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厉害了,竟然能杀死金城教主!” “还有食尸鬼……”师弟说得眉飞色舞。 青面鬼看着说个不停的师弟,打断他的话,下巴微扬:“真是没见识。” 师弟轻哼一声,继续幻想道:“若不是不能外传,我一定要把这件事讲给师兄弟们听,他们肯定都没见过这种大场面。” 青面鬼没好气说道:“如果你讲出去,咱俩都得完蛋。” 师弟故起嘴巴吹了吹额前的刘海,好生遗憾道:“所以就只能跟师兄你说说了。” “对了师兄,你和谢周到底谁更厉害?”他忽然好奇心大发。 青面鬼摘下面具,露出那张年轻俊逸的脸庞,笑了笑,没有说话。 师弟说道:“谢周确实厉害……” 青面鬼斜眼看着他,眉头微挑。 师弟继续说道:“但最厉害的还得是师兄你,今天如果不是你,谢周在邹若海和食尸鬼的围攻下肯定得凶多吉少了,那个瘦小得像个姑娘家的剑修根本就救不下他。” 师弟的语气骄傲至极,在他想来,最后压轴出场的师兄当然是分量最重的人物。 如果没有师兄,谢周深陷危机,罗护法也无法破局,葛桂和多宝楼都得跟着遭殃。 青面鬼嘴角微扬,随口说道:“你想太多了。就算我不出手,谢周也不会有事。” 师弟不解道:“为何?” 青面鬼说道:“难道你忘了那些传言?” 师弟一时没反应过来。 青面鬼提醒道:“王谢。” 师弟神情微凛,下意识语气低沉道:“师兄的意思是,这里有王谢的人?” 青面鬼认真说道:“虽然他们没有露面,但不用怀疑,肯定有。” “当初在长安城,面对整个皇朝的压力,黑衣楼和王谢都愿意冒险相救,不惜为此折损无数布局,何况今天?”青面鬼语气笃定。 师弟想着那些事,沉默片刻,小声问道:“我们还要不要做些什么?” “这种事情哪里是你我能够帮得上忙?便是师父都很难说得上话。”青面鬼摇了摇头,轻叹一声,幽幽地说道:“只可惜姜师叔身遭天劫,谢周深陷各种漩涡,今后如何,就只能看他怎么选择和他自身的造化了。” 第390章 几片松叶 多宝楼外的战斗已然结束,废墟上仍然站满了看热闹的人和求饶的大罗教徒们。 在青面鬼离开之后,花小妖看了看谢周,面对谢周的道谢和询问没有回答一句话,沉默地转身离开,很快消失在黑暗中,不知去处。 谢周看着她离开的背影,有些轻微的熟悉感,却怎么都猜不到她的身份。 多宝楼内许多观战的散修邪修,还有凉州境几个小势力的领袖都过来向罗护法和王闾道别,神情很谦和,态度格外端正。 大罗教毫无疑问是凉州境第一势力,尽管威名无法统摄整个凉州,但在方圆几百里内的影响不可谓不大,自从前任教主沈孝仁死后,这些区域内的大小势力都接受过总坛和六大分教的邀请,被迫着选择站队。 如果从对错的角度判断,这些势力自然更倾向于罗护法。 但他们的站队却无法根据对错,只能看自身所处的地域是距离总坛更近,亦或者在分教的统治范围,谨慎地逃避可能到来的风险。 今日之后,再也不需要站队了。 可以预见大罗教即将统一,而且是罗护法这位大罗正统取得了胜利。 这对众人而言是最好的结果。 毕竟谁都不愿意回想沈孝仁当权之时,凉州境内半数散修都被祭祀给金母的恐怖场景。 “大恩不言谢。”罗护法送走这些前来拜别的人,看着谢周说道。 谢周看着他,沉默片刻后说道:“我是为了救葛桂,同样也不能看着多宝楼毁灭。” 罗护法说道:“这个我明白。当年你师父也不是为了帮我,而是为了杀沈孝仁,顺手替我杀了几个人而已,这并不妨碍你们都对我有恩。当然,我欠你师父的恩情早已经还完,今后若是有什么用得上的地方,尽管开口。” 谢周 没接他的话,转而说道:“我觉得当务之急,你还是先收拾大罗教的烂摊子才好。” 罗护法爽朗地笑了笑,说道:“我的目标已经完成了一大半。” 谢周有些好奇地问道:“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处理六大分教?” 罗护法没有任何迟疑,说道:“毁掉。” 谢周眉梢微挑,一时间不明白这简单的“毁掉”两个字该作何解。 “拆其山门,毁其祭坛,改其风水,断其传承,总之将所有的一切、看得到的看不到的全都毁掉,大罗教今后不需要分教。” 罗护法依然是没有任何迟疑地回答道,显然这是他早就定好的计划。 在说话的时候,罗护法的嘴角挂着淡淡的微笑,就好像在说一件不足为道的小事,然而话里表达出的意思却足以让所有人感到震惊。 包括站在他身边的王闾。 这位多年相随的同道者显然也是第一次听到他这个弥足疯狂的计划。 王闾那眯起来的双眼赫然间再次睁开,嘴边的笑容凝滞,神情凛然说道:“可是这样一来,我圣教的实力和影响力不就得大打折扣?就算咱们把圣教完全地清洗一遍,也没办法恢复从前的荣光了。” 罗护法看了他一眼,说道:“从不死心诀出现开始,大罗教早已经没有任何荣光可言。” 王闾有些急切地说道:“但我们不是已经在消灭不死心诀了吗?” 罗护法问道:“你觉得能消灭干净吗?” 王闾脱口而出:“当然可以!” 罗护法笑了笑,说道:“想想再说话。” 王闾沉默了,片刻后摇了摇头。 消灭不干净的。 这是所有人都清楚的事实。 不死心诀这种修行途中的捷径,对修行者而言拥有十足的诱惑力。 即使姚姬等人败走, 即使他们把所有把不死心诀修炼到三层以上的教徒杀掉,依然消灭不干净。 因为捷径一旦被人熟知,在很多人心里,捷径就成了唯一的路。 王闾说道:“我们这一代做不到,但往后几十年,未必不能做到。” 就像当年的化血术一样,风波持续了将近百年,波及数百万修行者,靠着朝廷和世间所有修行门派的联合才压制下去。 不死心诀持续至今已有三百多年,影响力虽然远不能和化血术相比,却也像是神话地狱中的魔盒,打开容易,可想要关上,就得需要不知道多少代人数十年乃至数百年的努力。 罗护法看着他的侧脸,认真说道:“越拖越是麻烦,不如直接毁掉来得实在,而且这也能帮助我们更好的掌控大罗。”罗护法顿了顿,笑着说道:“等大罗教安稳下来,该有的分教自然还会再有,何必执着于眼前?” 王闾明白了他的意思,也认可这种道理,但六大分教建立起来殊其不易,想到一朝被毁他还是觉得钻心的肉疼,有些不死心地说道:“可是如果这样,咱们还怎么和七色天斗,还怎么把姚姬等人都杀死?” 罗护法忍俊不禁,微嘲道:“你不会真以为咱们会和七色天开战吧?” 王闾一瞪眼:“不然呢?” “罗瀚以前就说你平时脑子挺灵光,一遇到大事就像猪一样愚蠢,这话果然不假。”罗护法没好气地骂了他一句,说道:“双方之间隔了上千里,最多像是邹若海那般偶尔突袭一两次,怎么可能开战?” “那姚姬他们几个怎么办?难道就这么不管了?”王闾还是一样的问题,皱眉说道:“他们掌握着不少圣教秘辛,必不能留!” 罗护法说道:“放心,等这边安稳下来,我自然会去杀 了他们。” 王闾说道:“你自己去?” 罗护法微微颔首道:“这种事情,去的人多了,反而做不成。” 王闾老鼠般的小眼睛里满是怀疑的神色,就差把“你行吗”三个字问出口来。 罗护法说道:“我可能没有告诉过你,其实我做过杀手,而且很擅长。” 王闾满是怀疑。 谢周也诧异地看着他,有些不敢相信。 罗护法咳了两声,道:“我在杀手这一行里做过很长时间,也做出过不小的成就。” 谢周问道:“登上过杀手榜吗?” 罗护法理所当然说道:“那必须。” 王闾看他不像开玩笑的样子,于是很震惊,不明白罗护法什么时候还做过杀手。 罗护法提醒说道:“十六年前,你去分教卧底的时候,向我申请过一大批经费。” 王闾偏过头去,理直气壮道:“收买人心是很花钱的差事。” “这倒是,当时沈孝仁刚死不到一年,多宝楼也还没有被咱们掌控,收买人心,抚恤手下,各种地方都需要用钱,而我真的很缺钱。”罗护法说着,看了眼手里的恶障刀。 那时候他刚得到恶障刀不久。 缺钱缺到他几乎要把这把刀卖掉。 好在后来有人给他指了一条明路——杀手。 不得不承认,杀手确实是很赚钱的职业,也是不需要投入本钱的生意。 钱的问题自然迎刃而解。 谢周也看了眼恶障刀,问道:“既然你说登上过刺客榜,那么你的名号是什么?” 王闾双手抱怀,眯着眼睛打量着比自己魁梧许多的罗护法,同样好奇这个问题。 罗护法并不回答,神秘一笑,说道:“这是秘密,我不能让任何人知晓。” 王闾切了一声,瞬间就猜到罗护法这根本就是出于面子的信 口胡诌。 这不是怀疑,几乎可以说是肯定。 因为罗护法不需要像某些杀手那样隐藏身份,就像所有人都知道食尸鬼来自七色天、花小妖藏身平康坊。再者,以罗护法高傲的性格,倘若真登上杀手榜,他哪里会当秘密守护?恨不得让世人皆知才符合他的道理。 “走了。”罗护法说了一声。 王闾点点头,转身去帮着罗瀚等人一起处置残余的分教教徒。 罗护法再次朝着谢周抱拳道谢。 他没有再说什么,可就当他转身的同时,一道声音忽然在谢周脑海中响起。 “这件事对别人是秘密,对你不是。我当杀手那些年,总会在杀人后留下几片松叶。” 谢周脸上不动声色,心里却顿时炸开了锅,几片松叶、松叶、松叶…… 杀手和松叶…… 无影! 罗护法是杀手无影! 刺客榜排行第一的绝世刺客无影! 无影不是像青面鬼和食尸鬼那样自己取的代号,而是天机阁为他取的代号。 因为没有人知道他是谁,没有人见过他的身材样貌,更不会有人知道他的来历。 来无影,去无踪,是为杀手无影。 世人关于无影的认知只有死在他手中的那些名声响亮的大人物,以及杀人现场留下的松叶。 松叶便是无影的标志。 当然,有很多杀手都把无影示作楷模,争相效仿着在杀人后留下松叶。 但没有谁能效仿成功。 因为无影留下的松叶中带着几乎凝为实质、足以让普通人窒息的血气。 无法想象如何将那般恐怖的血气附着在一片薄薄的松叶上,就像无法想象无影的真实境界和实力到底恐怖到了何种程度。 “你是杀手无影?” 谢周神情不变地望着罗护法离开的背影,以道门秘术传音道。 第391章 决心 罗护法没有转身也没有回头,嘴角咧出笑意,传音道:“猜对了,可惜没有奖励。” 谢周回想着那些关于无影的传言。 无影的武器是刀。 无影的刀戾气很重,杀气很足,应该是某位以刀入道的邪道大能。 罗护法当然符合这个推断,但多少年来,从没有人认为罗护法就是杀手无影。 原因很简单,罗护法的性格高傲张扬,倘若他是无影,必不会隐藏身份,加上他本就是邪道中人,也没有隐藏身份的必要。 当然,性格与身份这些都只是次要,更重要的原因在于罗护法的实力不行。 是的,实力不行。 尽管罗护法是大罗教的最强者,也能在邪道强者中稳居前三,但如果要把他和无影对应在一起,那他的实力明显不够。 最直接的印证便是在十五年前,前任内廷大总管被无影所杀。 前任大总管是位年逾七十的老太监,是先帝修行道途中的恩师,也是如今内廷马总管和袁总管的师父。 先帝走火入魔之后,老太监被迫退位,在长安皇城脚下的某处僻静的宅院养老。 那个宅院地处禁军的巡守范围,院内布有三重防御阵法,数百内廷侍卫严加防护。 而且老太监本身也有着一品后期的修为,实力之恐怖比今天的罗护法都不遑多让。 然而,在无影面前,这一切都成了摆设。 老太监别说逃走,便是连示警的机会都没有。 直到第二天清晨,他的尸体才被前来问安的侍女发现,胸前盖着几片松叶。 十五年前,罗护法的年龄尚且不足而立,境界不过一品中期。 他哪有刺杀老太监的资格? 除去老太监以外,死在无影手中的还有四十余人。 从朝中权贵到江湖名宿,这四十余人无不是名声响当当的大人物。 无影从无失手。 所以时至今日,都没人知晓和无影相关的任何准确的情报,就连性别和身材都无法判断。 有且只有刺杀现场留下来的那些充斥着浓重血腥之气的松叶。 谢周没有反驳罗护法的观点,只是传音问道:“为何这件事对我不是秘密?” 罗护法传音道:“因为墨兰告诉我,你将要继承姜御留在黑市的一切。” 谢周传音道:“然后?” 罗护法传音道:“所谓一切,自然也包括这些隐秘。” 谢周没有再问。 罗护法也没有再说什么,朝着不远处的罗瀚走去,恶障刀随手丢在多宝楼门外,魁梧的身体上沾满战斗的尘埃和血迹,看着哪里像大罗教的掌舵者,哪里像刚刚独战众强的邪道至尊,更像是个刚从山林里打猎归来的庄稼汉。 看着他的背影,想着他最后说的那句话,谢周的心情很难平静得下来。 原来无影的隐秘也和师父有关。 谢周并不认为罗护法便是刺客榜排行第一的无影,罗护法的实力确实差得太多。 但同时,谢周也不认为罗护法会在这种事实上弄虚作假。 前后两者间并不矛盾。 罗护法可以是无影,但无影并不是罗护法。 或者说无影不只是罗护法。 无影很大可能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的集合。 或者更准确一点地说,无影是一张面具,类似于青面鬼那样的面具。 但和青面鬼不同,无影这张面具拥有着诸多个持有者,罗护法便是其中之一。 那其他的持有者还有谁? 谁能在指挥罗护法的同时,还拥有着杀死前任内廷大总管的能力? 谢周的思绪凝滞下来。 因为问题的答案已经被无限缩小。 乃至指向唯一。 那个他不敢相信、不敢承认的唯一。 …… …… 黑市里的邪修多有性格乖张之徒,无论发生什么样的大事,经历过怎样的生死,都很难影响他们的心情。所以当血战落幕后,多宝楼的大堂里便再次热闹起来,嘈杂一片,逛摊寻货讨价还价的很快便比比皆是。 燕清辞和柳心月都对谢周生出许多担心,都想过去谢周身边,可想着谢周必然还有事情需要处理以及当下的环境,二人都没有出现。 多宝楼茶室的最深处,葛桂站在某个多宝楼侍卫队长的身边,后怕地捧着一杯热茶。 看到谢周走来,那位侍卫队长对着谢周躬身行了一礼,恭敬告退。 坐在角落里喝茶的何人往脸上蒙了块黑布,低着头走了过来。 何人看着谢周,缓声问道:“伤势如何?” 谢周说道:“无碍。” 何人说道:“换个地方说话。” 葛桂看了他一眼,连番出现的变故让这位医师变得格外谨小慎微。 谢周注意到他的眼神,只用一句话便打消了他的顾虑:“这位是清河何家家主。” 葛桂放下心来,低着头,微驼着背,跟着谢周重新回到三层的雅间。 木门轻响然后分开,三人围着圆桌各自落座,解下用以伪装的遮掩。 谢周看了眼脸色还有些发白的葛桂,没有顾忌旁边的何人,也没有做任何曲折和寒暄,直接说道:“葛先生应该还记得你曾经答应过我什么。” 葛桂想着白雾镇上发生过的往事,脸色好了些,说道:“当然记得。” 何人自然听不懂这两句对话,看着谢周问道:“你们说的是哪件事?” 谢周说道:“白雾丹中的白雾二字不是虚指,而是一个青州边缘一个小镇的地名。” 葛桂接过话,用最简练的语言解释道:“作为白雾丹药引的千年雪莲是在那个小镇上完成最 终的成长,谢周帮我摘取到的此药。” 何人明白过来,朝着葛桂拱了拱手,咽了口唾沫,有些紧张地问道:“敢问葛先生,能否告知白雾丹共有几枚?” 葛桂略作沉默,轻声说道:“不瞒两位,我那一炉共炼出五枚。我自己服用了一枚,给家中二老*共计服用一枚。先前守夜人完成悬赏后给了他一枚,现在我手里还有两枚。” 谢周看着他,没有说话。 “其中一枚也已经许诺给谢兄。”葛桂补充说道。 谢周拱手道:“多谢。” 葛桂看着他的眼睛问道:“你是想把白雾丹送给燕姑娘是吗?” 谢周点了点头道:“是的。” 葛桂沉默片刻,忽然说道:“抱歉。” 谢周微怔,心底顿时生出某种不好的预感,忙问道:“有什么问题?” 葛桂深吸一口气,轻声说道:“我原以为白雾丹夺天地造化,对燕姑娘的心病亦会有奇效,但当我服下一枚白雾丹之后,我才知道我对白雾丹的认知存在很大的误差。” 葛桂停顿片刻,继续说道:“这是因为以前的我对修行抱有诸多幻想,所以对传说中的千年雪莲和修行宝丹也就抱有了更多期望。” “事实却不然。白雾丹确实能提升人的修行天赋,能够帮助修行者吸收天地元气为己用,也能借助天地元气洗涤身体从而达到延年益寿、祛除百病的效果,但我可以肯定地说,它对燕姑娘的心病无效。”葛桂说道。 谢周急切问道:“为什么?” 葛桂说道:“上次给燕姑娘看诊时我便说过,她的心病属于先天亏损。” 谢周立刻说道:“既然白雾丹夺天地造化,难道不能弥补这些亏损吗?” 葛桂摇了摇头,说道:“白雾丹的功效主要在于提升和洗涤,而不是再生。” 谢周皱 眉看着他,没听懂这句话里的意思。 葛桂轻叹一声,低沉着声音解释道:“燕姑娘心病的亏损并非我们常说的那种亏损,而是现实意义上的亏损。更直接地说,她的心脏没有病,而是缺了一块。缺了一块,懂吗?” “就像这个杯子。” 葛桂说着抄起桌上的茶杯,抬起右手,内力涌动在杯沿上弹了一下,伴随着咔的一声脆响,一块指甲大小的碎瓷从杯子上掉落下来。 葛桂把带着缺口的茶杯推到谢周面前,认真说道:“白雾丹只能弥补不足,但她的心病是残缺,而不是不足,现在你明白了吗?” 谢周沉默地看着杯子的缺口,没有说话。 他当然明白了。 葛桂的解释不可谓不清楚,便是仅仅对医术一知半解的何人都听得非常明白。 但谢周却不想明白,沉默了很长时间才轻声说道:“所以白雾丹完全无效吗?” 葛桂言语缓慢、几乎一字一顿地强调道:“完全无效,甚至可能会有反效果。” 这一次他没有解释。 何人有些迷惑,不明白反效果的说法从何而来。 谢周却是知晓,如果燕清辞服下白雾丹,那么伴随着境界的提升、天地元气的灌注,她的心脏势必会承受更大的压力,药王孙慈在少女心脏深处设下的内力回路很可能因此崩坏,届时对她来说将面临死亡的危机。 从这种意义上来说,燕清辞不再修行,将境界保持当下是最好的结果。 良久。 谢周深呼吸一口气,旋即又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驱散心底的阴霾。 白雾丹无效,那又如何?上次葛桂说无药可医的时候,他便对葛桂说过,当他修成传说中的仙人境,当他得到传说中能够影响规则的仙人之气,自然就能解决所有的问题。 这是他深入骨髓的决心。 第392章 守夜人不再守夜 黑市中的人只觉得近日天格外得冷,但如果不走出那片黑暗,便不会知道这是因为石柱城周遭来了一场倒春寒,连续下了两天两夜的雪,积雪没过膝盖,直到今日仍有细雪飘洒。 司徒行策和守路人的决斗是在一条河边,周围群山环绕,群山素裹,绝美一处谷地。 将明未明的夜色里,飘落的雪花反着不知从何处来的微光,把蜿蜒的河流映成一条银带。 这条河是湟水的支流,像许多北地人那样向南而去,最终却遗憾地无法一观江南,只能止步于黄河,流入中原大地。 本来已是初春,河水逐渐开化,这场突如其来的倒春寒使得水面又结起了一层厚厚的冰,冰面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雪被。 某处河道向左偏折,空地上生长着一丛迎春花,顶着寒风灿烂。 柳金和孟超然一行,还有那些观战者大多都站在这片空地上,望着前方的战斗。 前方的河水早已断流,河道上冰雪被撕碎成一片片飞屑,交融于飞雪中,难分彼此。 山谷间多了一个深坑。 这个坑深约五六丈,方圆足有数百步,坑下方有着一条条被剑气斩出的沟壑。 积雪落于坑中,冰面下的河水汇入坑中,可以想象不久后势必会形成一片剑湖。 看到这个坑洞,也就能想象得到,先前两人的交手是多么的惊天动地。 这场战斗足足持续了一个半时辰,此时已经落幕。 司徒行策和守夜人的身影隔着冰冷的雪河相对而立。 他们身上流露出强大寂灭、足以泯灭风雪、足以令寒风改道的气息。 风雪缭绕,畏惧不敢上前。 柳金第一次见到这种层次的战斗,惊得瞠目结舌,心想自己的境界只比前方两人弱上一级,实力上却感觉差了十倍不止,倘若换成他和二 人对战,恐怕撑不过十个回合。柳金心中暗叹,握住腰畔长剑才使情绪平静下来。 身边孟超然和冉轲这两位后生的表现显然比他要好太多了,各自神情激荡,眼神里带着羡慕和向往。尽管书生们不喜争斗,但对这些心怀热血的年轻弟子而言,境界和实力永远都是值得追捧的目标。 秦绩站在某处山崖上,隔得很远,双手抱怀,平静地看着下方的战斗。 他的心情却不像表面展露的这般平静。 他的心情很不好,就像落雪的天空般沉重。 倒不是因为他不如司徒行策和守夜人,尽管心有不服,但作为一军大将,秦绩对于个人的实力倒不是特别在意,反正无论司徒行策还是守路人,只要落入他的军阵中,照样可杀。 问题的重点在于,秦绩在山巅上看到了十多个被朝廷列在通缉名单中的对象。 秦绩的立场和性格让他很想下去把这些人全都抹杀,但却只能按捺住这个想法,否则一旦陷入围攻,即便是他都很难全身而退。 也难怪朝廷这些年始终拿黑市没什么办法,这片面积只寻常乡镇大小的黑暗,至少有三十个一品境以上的强者藏身其中。 …… …… 至强者的战斗往往会有很多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但最终的结果却通常不会出什么意外。 守夜人的身上满是鲜血,破旧的布衣变成了血衣,沧桑的脸色比落雪更白。 在先前的战斗中,守夜人展现出了超乎所有人想象的强大实力,慑神剑斩落时散发出的剑意让所有观战者心生胆寒。 某道打歪的剑气所向,甚至将一座小山的山头从中间割裂。 但他还是输了的一方。 司徒行策一如传说中那般强大。 在二人鏖战的过程中,司徒行策从始至终都只用一把剑, 那把以威猛着称的怒之剑滔天。 也仅此一把剑,就足够让守夜人体会到他们之间的差距。 守夜人希望看到五剑齐出的场景。 司徒行策顺其所愿。 于是五剑出匣,剑阵即成。 守夜人含笑赴死。 “慑神剑是你的了,师兄。” 守夜人松开右手,慑神剑像是乖巧的孩子一般飞向司徒行策,落入他背后的剑匣。 七情剑已得其六,毕生追求更进一步,司徒行策却不觉得高兴,心情格外复杂。 司徒行策没有多看慑神剑一眼,静静地看着面前的守夜人,沉默了会儿,说道:“我很早就说过,长辈们的东西不一定非得传承下去,尤其是这些狗屎一样的烂规矩。” 他说的这些烂规矩自然是同门间的决斗,赢者获得七情剑,输者便须赴死。 先前最后的时刻,司徒行策也没打算杀死守夜人,把剑阵停了下来。 然而守夜人却自己震碎了自己的心脉,切断了自身的所有生机。 守夜人一心赴死,别说司徒行策,便是姜御和星君同时过来也不可能拦住。 守夜人沉默半晌,随后微笑着说道:“谁让师祖收了两个弟子。” 于是就有了他的师父和司徒行策的师父,那对师兄弟之间的决战。 他的师父战死,输掉了怒之剑滔天。 守夜人痛苦地咳了两声,擦去嘴角的血,说道:“还有彭树,我正好下去给他道个歉。” 这句话里的彭树,是他的直系师弟。 因为他的师父也收了两个弟子。 在决战之前,师父以慑神剑作为赌注,让他们这对师兄弟进行了一场决斗。 他赢了,慑神剑成了他的武器。 和他共同练剑修行十三年的师弟彭树,在战败后死在了他的面前。 那是他杀的第一个人。他这位本代慑神 剑的剑主,剑下的第一个亡魂却是他最亲爱的师弟,没有什么比这更值得嘲讽的事情了。 数十年来,守夜人每天都在努力地遗忘当时发生的一切,他也几乎忘了个干净。 但或许是在临死前,人变得格外感性,那些潜藏在记忆深处的画面重新浮于眼前。 蔚蓝的南海。 洁白的海鸥。 远处轻快的帆船。 雪白调皮的浪花。 沙滩上光滑如镜的岩石。 海边的麻风桐和海棠果,海里的丝粉草和海菖蒲。 树晃鸟落,碧海潮生。 守夜人听到了海的声音。 他听到了师父的教诲,听到了师弟的喝彩。 随后是血。 他看到了血。 他看到自己在师父的鼓励或者说逼迫下,握着慑神剑,颤抖着将剑刃穿过师弟的胸膛。 他看到师弟挺直着腰背和脊梁,既恐惧又怅然,同时微笑着看着他。 他看到师弟倒在空无一人的沙滩上。 他抬起头,看到夜晚的月亮是那么的亮。 他觉得嘲讽,于是别过头去。 可他怎么都逃不过去,海上的风带着熟悉的咸,远处的海鸟群在互相梳洗毛发,绿莹莹的海藻间生长着美丽的童话。一切都是那么的美好,美好到就连师弟的血都失了味道,不觉得腥,和海融在一起,变得清爽。 他按照师弟的遗愿,将师弟的尸体焚化成灰,洒入海底。 长夜无眠,南海入梦。 原来海那么深,命那么浅。 “如果今天我没有赢,那么我就要死,我必须得死。” 守夜人微笑着说道。 司徒行策静静地看着他,说道:“你不必为彭树的死赎罪。” “我不是赎罪,我只是去陪陪他。”守夜人脸上笑意更浓,说道:“他给我当了一辈子的师弟,下辈子,该换我给他当师弟了。” “这又是什么狗屁道理。” 司徒行策没好气地说道:“难道下辈子我还得当你们的师弟?” 守夜人朗声笑了起来,说道:“我们才不要你,你和我俩又不是一个师父。” 司徒行策说道:“好歹是一个师祖。” 守夜人咧嘴笑着,忽然说道:“师兄,你说今天的我,能登上无双榜吗?” 司徒行策说道:“那是必然。” 守夜人说道:“那依师兄来看,我能在无双榜上排到哪个位置?” 司徒行策没有任何迟疑地说道:“第六,仅次于柳姜二人,星君,我,还有李辛。” 守夜人诧异道:“比道真还高?” 司徒行策说道:“老和尚偏安一隅,平静喜乐多年,自然不会强到哪去。” 他们口中的道真和老和尚指向的都是佛门最强者,如今少林的方丈大师。 听到司徒行策如此不客气的评价,守夜人开心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又咳嗽起来,说道:“倒是有些遗憾,这么多年都不曾放下心结,也不曾去到各处走走。今天倒是不得不走了,可惜连太阳都见不得一眼。” 司徒行策说道:“除了南海,这天下倒还有很多地方。” 守夜人说道:“我就不去了,麻烦师兄替我去走走,多看看。” 司徒行策说道:“好。” 守夜人用尽全身力气朝着司徒行策行了个道别礼,说道:“多谢师兄,我先走一步。” 司徒行策沉默着没有接话。 守夜人认真说道:“师兄,一定要好好活着,一定不要再收两个弟子了。” 说完这句话,守夜人再也无法保持身形,跌坐在雪地上,靠着一块山石闭上了双眼。 黑市的最强者就此离去。 今后这片黑暗再也没有它的守夜人。 今后这位名为肖明远的剑客再也无需守夜。 第393章 胜雪白衣 围观者们沉默地看着这一幕,黑压压一片,却鸦雀无声。 司徒行策说道:“都散了吧,想来大家都还有许多事情要做。” 他的声音不大,却穿破风雪,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中。 这句话听起来平静,却不是商议,不是询问,而是调子很高、语气强硬的命令。 没有人敢反驳这时候的司徒行策,哪怕最桀骜的邪修都不敢触碰这个霉头。 人们知道司徒行策是要为自己的师弟做出最后的安静的送别,纷纷从山谷离开。 转眼间,山谷里就只剩下司徒行策一人,和背靠山石枯坐着的守夜人。 守夜人死前是怅然的,却也是自由的,这是他自己选择的路,所以他闭着眼睛,嘴角带着微笑,就好像是在熟睡,做着幸福的梦。 叽喳、叽喳———— 先前那些被战斗惊走的飞鸟看到可恶的人类都已经离开,结伴飞回,在积雪地上踩出一个个小脚印,叽叽喳喳的叫声很大,显得非常欢快,就好像在讨论地上为什么多了个坑,这边为什么还剩下两个人没走。 为什么会有人在雪地里睡觉?为什么站着的那个像山一样的人那么悲伤? 司徒行策对那些飞鸟说道:“抱歉,可能需要借你们一颗树来用。” 飞鸟自然听不懂他的话,叽叽 喳喳着散开,就好像在说请便、请便。 司徒行策不管飞鸟有没有听懂,认真道谢,走到林中砍了颗小树。 他把枝干扛在肩头,枝桠在雪地上拖出一道道痕迹,就好像是大地的掌纹。 “出来!” 司徒行策忽然停下脚步,偏头看向山林中某处说道。 飞鸟叽叽喳喳的声音顿时消失。 山林中很安静,有且只有寒风吹过树群发出的呼呼的响声。 所有人都已经离开了,放眼望去,一片空旷,哪还有什么人影。 下一刻。 狂风呼啸,剑气大作,司徒行策扔下肩上的小树,猛地向前方冲去! 清泉、滔天、不语、慑神、极厌、无垠,六剑齐出,比之前更强的七情剑阵现于眼神! 司徒行策黑发狂舞,衣衫在寒风中猎猎作响,浑身散发出极其恐怖的气息! 自天空坠落的雪花在降临他身前的瞬间便化成水渍消融,地面积雪向四周荡漾,露出潮湿的山石地面,形成一片雪雾的同时将周围百丈的那些树林连根拔起,向着远处砸落! 雪风呼啸,谷林空旷,露出前方一道瘦高的雪白色身影。 雪白色是他身上白袍的颜色,也是他随手间挥出真气将雪花聚集起来的颜色。 风云变换,兜帽下隐约露出半张脸来。 这半张脸上 没有任何表情,肌肤雪白而不苍白,如同凝脂,显得格外干净。 哪怕只能看到小半张脸,哪怕隐约间只能看到他的鼻翼、嘴和下颌,依然让人觉得那般美丽,与这苍白的天地互相映照,仿佛他就是天地的宠儿,带着某种如梦似幻的感觉。 这得是多么完美的容颜? 他是个男人。 却比司徒行策平生所见的所有人、所有美人都更加美,美得无可挑剔。 相信每个看到他的人都会生出这样的感觉:除却君身三重雪,天下无人配白衣。 在司徒行策的视线望过来的同时,他拉了拉帽檐,将自己遮掩。 白衣人看着说道:“司徒先生的剑阵果然如传闻般那般强大。” 他的声音也很好听,很年轻、很清澈、尾音很淡,就像风吹起山林中的雪。 当听到这样的声音时,那些飞鸟都安静下来,觉得万分亲切,纷纷又往这边赶来。 些许几只胆大的飞鸟甚至落在他的肩头,踩着他身上的白袍慢跑几步,脑袋不停地来回摇摆,双翼不停地轻轻扇动,小小的鼻翼不停翕张,琉璃般的小眼珠顽皮地转动着,就好像在困惑这个白衣人身上怎么会这般好闻。 只是几个呼吸的功夫,越来越多的飞鸟聚集在白衣人身前,挥动羽翼小心翼翼地触碰着眼 前的白衣,小脑袋半埋进羽翼,似乎是希望、不,它们是在渴望、在祈求白衣人的抚摸。 有两只胆大的飞鸟飞到半空,主动去蹭了蹭白衣人的手掌,叽叽喳喳地欢喜不停。 还有一只胖乎乎的飞鸟为白衣人衔来一朵被寒风吹落却格外完整的迎春花。 看到这幕画面,便是司徒行策都觉得十分惊愕,心想这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这些鸟类会对他展露出这般善意? 白衣人却仿佛习惯了这种场景,轻声念了句晦涩难懂的话语,那些飞鸟全都拍打着翅膀散开了,结群落在百丈外的山崖下。 “我从没见过你这样的人。” 司徒行策沉声说道。 他不知道白衣人来此的目的,却也明白对方来者不善,语气自然好不到哪去。 “司徒先生是说这些飞鸟吗?”白衣人笑着说道:“飞鸟有灵,趋于自然,修行有道,返璞归真;贴近自然不就是我们修行的真谛吗?司徒先生若是愿意,自然也能做到。” 司徒行策说道:“你很奇怪。” 白衣人袍袖轻挥,道:“生于天地,每个人都当是独一无二。” 司徒行策皱了皱眉,说道:“所以呢,你是谁?” 白衣人并不回答,微笑说道:“名字只不过是一个记号,何必在意?” 司徒行策 眉头皱得更紧,他一向不喜或者说厌烦这种无趣的对话,更厌烦这些喜欢说无趣之话的无趣之人,看似高深莫测,实则愚蠢无趣至极,寒声说道:“连记号都不敢明言,原来只是个不敢露脸的鼠辈!” 白衣人语气不变,温和说道:“倒不如先生果敢,对自己的师弟也这般仁慈。” 这句话当然是反话。 这句反话用在这个时候,当然是最具嘲讽的话,瞬间就将司徒行策的怒火点燃。 剑阵骤然运转,强大的剑气在阵中横行,六道剑光霎时朝白衣人斩了过去! 这一次,司徒行策没有任何的留手,展现出了自身全部的实力。 寒山开裂,乱石崩云,恐怖的剑气瞬间就没入地面不知千丈万尺! 尘埃散尽,白衣人依然站在原地,无数道剑光划过,却没有给他带来任何的损伤。 他站在原地,却不在原地。 他就像他的相貌一样,就像他说的话一样,充满了不真实的梦幻。 “司徒先生,有缘再见。” 白衣人笑着留下最后一句话,身形便在原地消失,与之一同消失的还有守夜人的尸体。 司徒行策暴喝一声,剑阵冲天而起,几乎斩碎凌霄,却丢失了剑的落点。 满地白雪,谷林空旷,长河断流,哪还有半点白衣人的身影。 第394章 水镜传声 剑阵散去,谷林中响起司徒行策愤怒的厉啸声,那些落在远处崖上的飞鸟本来想要归家,察觉到气氛的可怕,吓得不敢上前,纷纷逃向了更远处,叽叽喳喳尖锐的叫声像是在声讨怒骂。说好只砍一棵树,怎么消失了几百棵树?你怎么能这般言而无信?让我们今后住哪? 司徒行策没心思再理会这些飞鸟,精神力尽数释放,方圆五里的风吹草动尽数落于他的感知,然而却没什么用。 他怎么都找不到白衣人的去向,甚至连白衣人存在过的痕迹都渐归虚无。 这究竟是什么样的身法? 这究竟是什么样的秘术? 白衣人到底是谁? 多少年来,司徒行策第一次在修行界遇到完全无法理解的情况,一时间竟有些迷惘。 看着守夜人先前倚靠、此刻已经空空如也的山石,司徒行策猛地甩了自己一个耳光。 他站在原地,沉默了很长时间,眼神中燃烧着愤怒和悔恨的焰火,气质变得凌厉异常。 直到最后他都没有再说一句话,背起剑匣,缓缓地向黑市走去。 …… …… 三十里外的某处野山,雪与云交叠的雾间有不尽湿意,山花野树都结着厚厚的白霜。 忽然间,雪与云的雾被风吹破,空荡荡的崖坪上多出了两道人影。 一者生,一者死。 白衣人将守夜人的尸体放在雪地上,痛苦地咳嗽起来,雪地上多出点点红斑。 他身上的白衣也沾上了几滴鲜血。 “司徒行策……不愧 是领域境下的最强者。”白衣人发出一声叹息。 他的声音早就没了先前的温柔和淡然,变得痛苦而艰涩。 因为他受了很重的伤,那看似淡然的离去不过是燃烧生命的禁术使然。 司徒行策的剑气有几道在他身体内留下了很大的破坏,加上禁术的反噬,让他感觉体内就像有烈火燃烧,疼痛异常,即便是他这种忍耐极强的人都无法继续赶路,只能暂做休整。 他看了眼沾染了鲜血的白袍,有些不喜,于是脱下白袍扔到了一边。 露出了里面青白色的道衣。 也露出了他那堪称绝美、任凭谁都挑不出瑕疵的盛世容颜。 云破雾薄,第一缕天光落在他的脸上,光线微动,贵气逼人。 霎时间,满山风雪,素裹木林,娇艳的迎春花,油绿的松柏群,竟全都失了颜色。 如果徐老、罗婆婆和焦状元三人在这,一定能认出来,此人便是玄虚子。 那位自称在泰山闭关十年,隶属紫霞一脉、却连观星楼都没进去过的玄虚子。 “看来今后需要多修习一些用以战斗的道术了。” 玄虚子痛苦咳嗽着,黯然轻叹。 论修为境界,他不比司徒行策更差;论精神感知,他甚至比司徒行策更强。 先前在九狱楼中,仅凭气息和精神力,他便将焦状元这等强者都压得喘不过气来。 但其实徐老、罗婆婆和焦状元都震慑于他的姿态,也都高估了他的战斗力。 若是有足够的把握,徐老询问他是否要 为玄元子几人报仇时,他的回答便不会是命运和天数,而是直接抹杀焦状元,再控制住徐老和罗婆婆,为紫霞一脉洗刷黑暗中受到的冤屈。 他确实不擅长战斗。 所以在司徒行策面前,他只能以高深莫测的姿态伪装,进而再利用无人知晓的禁术盗走守夜人的尸体,立刻遁走,不敢有丝毫停留。 即便如此,他依然被司徒行策所伤。 好在他的精神力更强,道法足够精妙,才得以瞒过司徒行策的感知。 “下次相遇,再不能这般狼狈逃窜了。” 玄虚子默默地想着。 他很有这个自信。 因为没有人比他的天赋更强。 白雾丹?不,他不需要,因为没有人比他更深得上天的垂怜。 在师尊的帮助下,他已经开始领悟规则的力量,他的悟性也确实非比寻常。 至多五年,他便能突破品级。 玄虚子深呼吸一口气,服下一枚疗伤丹缓解伤势,抬手轻挥。 无数积雪迎风而起,乖巧地聚集在他的面前,旋即消融,形成了一面水镜。 看着水镜中自己的脸,这张自然写意又贵气逼人的完美的脸,他满意地笑了笑。 破云的天光照在水镜中他的脸上,水镜波光粼粼,人影倏忽间变换。 玄虚子那张年轻俊美贵气十足的脸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张满是皱纹,须发皆白,眼神沧桑得仿佛藏尽天下事的脸。 正是星君。 “玄虚。” 星君的声音从水镜里传出,背后是泛着温 暖光辉的静室。 星君自然是远在千里之外、那座紧临皇城的观星楼。 相隔千里,水镜传声,如果这一幕传出去,一定会让所有人为之瞠目。 因为这超出了世人的认知,即便是在无奇不有的修行界,都是首次出现。 但星君和玄虚子却早对此见怪不怪,这是独属于他们这一门的顶级秘术。 星君爱名,如果把这种秘术传出去,必然能给他带来无数名誉。 遗憾的是,这种秘术无从外传,只有他们这种神念相连、气息同源的师徒,借助观星楼内那件紫霞一脉的至宝才能够做到。 “弟子向师尊请安。”玄虚子对着镜中的星君执礼,随后用最快的语速,以最简练的语言将黑市里发生的一切对星君讲述出来。 星君微怔,说道:“玄元子他们的悲剧不怪你,你无事便好。” 玄虚子说道:“谢师尊体谅。” 星君为玄元子等人的死亡默哀片刻,随后问道:“司徒行策和肖明远可有决斗?” 玄虚子说道:“如师尊所料,肖明远战败后自戕而死,尸身保存完整,已为弟子所得。” 星君抚须含笑,温和说道:“做的不错,你是准备自己处理还是?” 玄虚子问道:“师尊如何打算?” 星君思索片刻,对他说道:“茅山一脉虽已凋敝,但你师弟玄琛曾是茅山正统传人,此事交由他来最为合适。此外,你之面相与生平所学也不适合沾染此等y偏向阴邪之术。” 玄虚子笑着点了 点头,说道:“都依师尊所言,回去后我便将其送予玄琛。” 说着忽然一阵气血翻涌,咳了两声。 “你受伤了?”星君白眉微皱。 玄虚子没有否认,压制住体内的伤势,说道:“司徒行策的剑术过于了得,尽管弟子已万分谨慎,但仍被其所伤。” 星君带着关切说道:“可有大碍?” 玄虚子微笑摇了摇头,说道:“师尊不必挂念,我修养些许时日便好。” 星君微微颔首。 玄虚子有些担忧地说道:“但司徒行策那边必不会善罢甘休。” 星君思索片刻,说道:“无需理会,今后尽可能避免与他接触即可。” 玄虚子忽然想起另一件事,看着镜中星君的眼睛说道:“对了师尊,我在黑市察觉到了谢周的气息,也看到了谢周的人。” 星君白眉微挑,笑着问道:“那你觉得谢周如何?” 玄虚子仔细地想了想,说道:“很不错,确实是名副其实的青山嫡系。” 星君说道:“比你如何?” 玄虚子没有任何迟疑地说道:“谢周天资卓越,弟子举世无双。” 星君眼窝深陷,抚须而笑,随即收敛笑容,神情认真说道:“不可大意,谢周的天赋在为师生平所见,无人能出其右。” 玄虚子不以为意,随意说道:“师尊何必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星君笑了笑没有接话,也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说道:“既然事情结束,便回来吧。” 玄虚子说道:“弟子明白。” 第395章 观星楼的黎明 水镜消散,师徒相隔数千里,玄虚子那边是飘雪的深山,星君这边则是温暖的静室。 静室的窗户敞开着,微寒却不冻人的晨风为房间里带来几缕清凉。 吱呀————房门开启,除去星君以外唯一有资格来此静室的皇帝走了进来。 皇帝进门时,恰好看到水镜消散的一幕,也恰好看到一眼镜中的玄虚子。 “这便是你那位在泰山隐修的亲传吗?”皇帝双手负背,看着水面散去、转瞬间变得普通的铜镜,对面那飘雪的山崖林木也被静室内古朴简单的装设取代。铜镜祥和,映照出一身紫袍的星君和身披蟒袍的皇帝陛下。 星君微微颔首,看着皇帝说道:“以前便对陛下提过,老道有三个亲传在泰山隐修。” 皇帝走到窗边,俯瞰着尚未苏醒的长安城,稍加回想说道:“玄虚子、玄逸子、玄玑子,是这三个,朕没有记错吧?” 星君说道:“确是他们三人。” 皇帝随口问道:“今天这位是?” 星君说道:“大师兄玄虚。” 如果这几句简单的对话传出去,一定能让无数人惊掉下巴。 因为在外界的认知中,星君弟子虽多,但亲传弟子一共只有五位。 其中以紫霞观的监院道长玄云子为首,其余四位也都是紫霞观都管,以 自然界的风雨雷电为号,是为玄风子,玄冥子,玄震子,以及五大亲传中唯一的女修玄英子。 就连紫霞观众道和星君座下那些记名弟子,都从来没有听过星君还有三个亲传在泰山隐修。便是玄云子等几位亲传,也只是模糊地知晓师尊确实还有三位亲传,却也没听过玄虚子、玄逸子和玄玑子的道号。 “他便是玄虚?” 皇帝看着皇城的方向,说道:“朕先前所见,倒是好一个精致的美娃娃。” 星君微笑说道:“玄虚从内而外,都贴合自然之理,便有自然之美。” 皇帝浓眉上挑,问道:“他的境界如何?” 星君说道:“五年内或可突破品级。” 皇帝愣了下,顿时满心感慨,轻叹了一声。 五年内或可突破品级,这证明当下的玄虚子已是站在一品巅峰的至强者。 “他才多大?”皇帝感慨说道。 星君说道:“待到腊月方才及冠。” 皇帝再次发出一声幽幽的叹息,便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他作为皇家子弟,自幼便开始修行,这一路上走走停停,直到年过五十仍算不上入流,幸得遇上星君,才在四年内连破五境,如今却也不过是一品初期而已。 怎么在他眼里宛如天谴、每一步都迈得极其艰难的修行路,到了别人 那就如此轻松写意呢?哪怕他是天底下最尊贵的大夏皇帝,哪怕他是承载天命的绝世帝王,依然想不明白。 皇帝不知道,很多人都有过类似的感慨,尤其是去年腊月谢周在景林大街连破两境时,更是让一众皇城修行者感到嫉妒和羞愧。 皇帝向更远处望去,隔着凌晨尚显浑浊的天光,依稀可见那片被云雾笼罩的群山,忽然问道:“玄虚如此,那玄逸和玄玑如何?” 星君说道:“虽不如,亦不远矣。” 皇帝想了想,随即问道:“那依你来看,他比谢周如何?” 星君的嘴角露出一抹笑意,先前他也问了玄虚子这个问题。 玄虚子的回答言简意赅,谢周天资卓越,他自己举世无双。 显得非常对仗的两个描述中蕴含着玄虚子绝对的自信,甚至可以说稍显猖狂。 这一点无可厚非。 玄虚子有猖狂的资本。 尽管身为道门弟子,理应讲究一个致虚极,守静笃,但抛开所谓讲究,玄虚子却也还是个尚不曾及冠的少年郎,哪能像年逾百数老家伙般死气沉沉,充满腐朽的味道? 少年无傲,便不足以称为少年了。 星君先前劝玄虚子不可大意,此时面对皇帝的询问,微笑着表达出了相同的意思,说道:“各有所长,无法比拟。 ” “怎么就无法比拟?”皇帝显然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在心里对谢周和玄虚子进行了一番比较,斜了星君一眼,说道:“便是谢周足够惊艳,如今不过是稳固在一品中期而已,玄虚子却已经叩响了领域的门扉。依朕来看,玄虚子倒是比谢周强出太多了。” 星君抚须而笑,没有接话,像是个外人夸奖自家孩子时保持谦逊的长辈。 “陛下不要忘记,按照血缘,谢周还是您的外甥。”星君忽然说道。 皇帝嘴角露出讥讽的笑容,说道:“若是他肯归顺朝廷,朕倒不介意认他这个外甥。” 不用想也不用问,谢周必不可能归顺朝廷,双方之间已经裂出无法弥补的沟壑。 皇帝不觉得可惜,亲情对皇家而言是最廉价的东西,也是最奢侈的东西。 当年清扫王谢时,包括李乐萍在内,不知死了多少皇亲国戚。 谢周不过是侥幸逃脱、靠着某种设计隐瞒身份并且拜入青山的可怜虫罢了。 如果这个话题继续下去,势必会聊到王谢,聊到黑衣楼,聊到他的另一个外甥谢淮,聊到那位手持王氏剑光彩夺目的王侯和断臂的谢三顺还有曾经最着名的画师王丘南…… 朝阳即将破云,新的一天即将开始,皇帝显然不想被这些烦躁的事情打扰心 情,转而说起多宝楼曾经送来长安的那封信,问道:“白雾丹是否真有信中所言那般神奇?” 星君说道:“黑市的守夜人靠着此丹从一品后期直入巅峰,药效仍有剩余。” 皇帝眼前一亮:“这么说,真有奇效?” 星君想了想道:“应该不假。” 皇帝忽然想到曾经送来观星楼的那两枚千年灵果,皱眉说道:“既然如此,为何去年那两枚灵果炼出来的宝丹没有这等功效?” 星君摇头发出一声叹息,没有接话。 论品级,葛桂所用的千年雪莲花确实要优于那两枚大雪山得来的灵果,但很明显,葛桂的丹方也肯定要优于他的丹方。 皇帝自然也明白问题所在,没有追问,说道:“白雾丹对朕是否有效?” 星君说道:“暂时无法肯定,不过陛下放心,此事很快就有结论。” 皇帝有些诧异道:“喔?” 星君说道:“那位黑市的守夜人已死,既然药效未尽,倒推出丹方不难。” 皇帝好奇那位刚刚突破一品巅峰的守夜人是怎么死的,当听完星君的解释后,毫不客气地给出了两个字的评价:“愚蠢。” 堂堂一品巅峰的强者,竟然自戕而死,这难道不是一件愚蠢的事情吗?至于七情剑一脉传承下来的规矩,更是愚蠢至极。 第396章 何人问诊 多宝楼的雅间里同样温暖。 谢周、葛桂与何人三人围坐在圆桌前,在说完燕清辞的心病之后,安静了很长时间。 待谢周的神情平静下来,葛桂站起身,认认真真地执了一礼。 既感激谢周对他的救命之恩,同样感激谢周在长安城帮张季舟做的一切。 “剩下两枚白雾丹被我藏了起来,等过段时间,我会把它给你送去。”葛桂说道。 谢周远没有最初时对白雾丹的渴望,兴趣乏乏地 “嗯”了一声。 既然白雾丹对燕清辞的心病无效,那么对他而言就只是药效更佳的疗伤丹,或者是用来给元宵洗髓伐骨帮助小姑娘打下修行基础了。 谢周没想过用白雾丹辅助修行,外力带来的突破终究不如自己修来的稳妥。 尤其他修行的目标是传说中的仙人境,那就更不能走任何的捷径。 旁边的何人抿了抿唇,轻轻咳了两声,看着葛桂寻找措辞:“葛医师,我想……” 不需要把话说完,葛桂便明白他的意思,何人是想求购白雾丹。 葛桂直接用两个字打断了他的话。 “抱歉。” “额————”何人一时默然,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 葛桂是为了报仇, 为了逝去的师父,他是为了家里诸病缠身的老父亲。 换成某些自私的人在这,可能会说逝者已逝,何必执着于太多过去? 何人不会,因为他不是自私的人,更因为他懂得这是为什么。 人活一世,无论幸福还是孤苦,无论富裕或者贫穷,终究都逃不过一个心字。 就像守夜人在战败后慨然赴死,便是对心之一字的最佳诠释。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是支撑人活下去最重要的动力。 何人沉默片刻,带着迫切和希冀的目光转而投向谢周。 不等谢周开口,葛桂忽然记起某件事,说道:“何家主,冒昧问上一句,你想要白雾丹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谁?” “不瞒葛医师,我父亲他……”何人没有隐瞒,把何老太爷的病情说明。 葛桂心道果然,说道:“师父以前跟我说过几起特殊的病例,其中就包括何老太爷。” 何人微怔,当年何家确实请过张季舟前来问诊,很可惜依然没什么变化。 此时听葛桂提起,何人心想莫非还有别的隐情?忙问道:“张医师怎么说?” 葛桂说道:“你父亲的病天道使然,是始于根源处的亏损,几乎无从弥补。” “ 白雾丹也不行?”何人沉声问道。 葛桂看了他一眼,说道:“白雾丹自然可以,但没必要。” 何人皱了皱眉,有些不悦,心想怎么就没有必要? “在炼制白雾丹之前,我用了近十年的时间来辩证药理,最终证得白雾丹的药方。” 葛桂微笑着说道:“在这个过程中,我主要研究的是洗髓伐骨,但对如何补气益血、颐养身体也有了更多的涉猎。” “白雾丹以千年雪莲花为基,成丹后的效果远超我之想象,想来帮何老太爷延长十几二十年的寿命不难。”葛桂用笃定的语气说道:“甚至半枚白雾丹就足够做到,就像我给家中二老也只是各自服用了半枚而已。” “但白雾丹仅剩两枚,何家主倒也不必强求。”葛桂顿了顿,认真说道:“如果何家主愿意相信我,我可以跟着你去到清河,观察老太爷的情况后为其单独炼一炉养生丹。” 这是葛桂临时起意,却不是冲动行事,而是经过他的深思熟虑。 他可以继续藏身于黑市,但可想而知势必伴随着极大的风险。 如果能去到清河,有何家庇护,不敢保证一定平安无事,至少能安全许多。 葛桂渴望为师父报仇 ,渴望摧毁星君和紫霞观,却也不想每天都提心吊胆的过日子。 此外,如果他能治好何老太爷,何家也就欠了他一个天大的人情。 何家以商为本,以和为贵,葛桂不指望何家能够帮他完成复仇大业,可如果将来遇到危险,有这个人情在,何家如何会不拉上他一把?结交的朋友越多越好,人情债也是如此。 何人是何等聪慧的人物,眉头一挑,瞬间就猜到了葛桂的想法。 他没有揭穿葛桂的心思,只是说道:“葛医师有多少把握?” 葛桂说道:“如果何家主能够寻来三百年份以上的灵果,我便可以重现白雾丹。但事先说好,重现出的白雾丹可以辅助修行,可以延年益寿,却不能洗髓伐骨、提高修行天赋。” 何人有些意外,问道:“三百年份就行?” 葛桂点了点头道:“足够。” 谢周在旁补充说道:“龙虎金丹的丹方要求也是三百年份。” “为何都是三百年,有什么讲究吗?”何人感到很不理解。 “倒没什么特殊的讲究。” 谢周解释说道:“灵果这东西,十年一槛,百年一劫,每次渡劫都是质的飞跃。道门多次有人尝试用两百年份的灵果入 药,成丹后药力明显不够,不足以称为龙虎丹。慢慢的,三百年份的灵果也就成了炼制龙虎金丹的最低标准。修行界便也公认,只有生长超过三百年的灵果,才算是初步拥有了逆天改命的资格。” 何人心下了然,以何家的能力,千年灵果不好找,三百年份却算不上困难。 无非是多砸些钱罢了。 对何人来说,只要是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那便是最简单的问题。 何人看着葛桂,微笑着伸出右手:“那便依葛医师所言。” 葛桂也伸出右手,与他握了一下。 何人忽然说道:“此外,我还有一事想请葛医师帮忙看看。” 听到这句有些耳熟的话,谢周便反应过来何人所说的是什么事情了。 葛桂道:“何家主但说无妨。” 何人沉默了会儿,轻声说道:“不知葛医师有没有听过我何家的问题?” 葛桂好生疑惑,说道:“哪方面的问题?” 何人说道:“子嗣。” 葛桂顿时反应过来,此事他同样听张季舟提过,张季舟把何家的子嗣问题、与何老太爷的身体问题都归为特殊的疑难杂症。 两者比燕清辞的心病来得更为特殊,别说诊治,便是连头绪都看不出来。 第397章 关于命运 何家家大业大,除去何人所在的主脉以外,另有四系旁支。 五脉中姓何的男儿相加,没有两百个也得有一百七八。 看似人丁兴旺,实则不然。 因为严格意义上来说,这四系旁支都不是真正的何家人,而是何家迫不得已下收敛的族人。二房始于何人的太太爷爷所收的义子;三房和四房则是何家在近百年里将家中两个特能干的大掌柜赐姓为何,收为何家族人;五房则是何老太爷往上追溯九代,从清河郡下辖的某个小镇上找到了何人九世祖的兄弟的后代。 何家主脉,也就是真正的何家,子嗣问题由来已久了。 从两百多年前开始,何家就几乎成了一脉单传,但凡诞生两个男子,其中一个必然会在及冠前夭折。就像何人有一个在十五岁时夭折的二叔,还有一个不瞒十岁就夭折的二爷爷。 也幸在何家代代人杰,所以这两百多年里,何家的主要权柄才能始终握于主脉而没有易位。 直到何人这一代问题才得到改善,有了何家四兄弟,何人何事,何去何从。 或许这是缘于何老太爷迷信了一句“赖名好养活”的缘故? 然而,本以为已经消失的子嗣问题又在何人这一代重现。 何去何从搁置不提,老三一个不良人,老四一个杀手,暂时都不考虑子嗣。 但何人已婚三年之久。 当前在泾阳县任职县令的何事也已婚两年半,家中还有三个妾室。 两兄弟不说夜夜笙歌,但在那方面都足够努力,却是皆无所出。 与当年的何老太爷别无二致。 这问题实在是来得诡异,药王谷、太医署、尚药局、南阳张家、蜀中黄家……何老太爷当年几乎跑遍了所有叫得上名的医学名家,乃至请了世间有名的风水师、占卜师、相术师、神学师、佛学师也一个不落,谁都说不出个所以然。何人这两年里也已经将何老太爷的求医路重复 了一小半,将药王谷、太医署、南阳张家和蜀中黄家依次跑了个遍。 直到最后,给出结论的依然只有星君所言的“气运”的说法。 气运一说,玄之又玄。 何人不太相信,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反驳,况且这种东西就像鬼神一样,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何人大抵是打算顺其自然了,却也希望能炼出白雾丹这种神药的葛桂能看出些什么。 葛桂迟疑片刻,示意何人伸出手来,探了探他的脉搏,随后又在何人几处穴位摁了几下,观察何人自然的神态反应,沉吟说道:“生养之水,在于肾脏。我观你面相无恙,身体无恙,脉象正常,应该没什么问题。” 何人对此说法毫不意外,包括谢周在内,每一个医师都是这般说辞。 葛桂陷入沉思,心说这问题果然像师父所说的那般古怪,看着何人说道:“等到了清河,能否再让我观一观夫人的脉象?” 何人微微颔首,心底却暗叹一声,明白无论怎么看诊都将是同样的结果。 他尚且能够忍受,却心疼他的妻鲁宁。那个来自临淮郡鲁家的嫡女,江南水乡养出来的温婉闺秀,这几年跟着他倒是平白蒙受了许多流言蜚语。曾经活泼水灵的少女,如今却是连家门都不敢多出。回乡省亲时,竟是连娘家那边都对她闲话颇多,受得许多白眼。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哪怕问题出在何家身上,鲁宁也根本没办法解释。 这种事情,总是女子要多吃些亏。 何人嘴边泛起一抹苦笑,看着葛桂问道:“如果我妻也没有问题呢?” 葛桂一时哑然,摊上让药王鬼医都束手无策的麻烦,他也没辙啊。 他是炼出了堪称绝世的白雾丹,但这是多年渴求加上许多运气的结果,不代表他的医术水平真的就超过了药王鬼医。 “虽然我对星君多有嫌恶,但不得不承认,他在命术上的造诣极深,可与史 书上某些以命术留名的先祖比肩,甚至更强。” 谢周看着何人说道,复杂的语气带着些感慨。蜀郡应天机自称能够窥探天机,多年来为无数人指路解惑,但与星君相比却还是小巫见大巫,差了太多太多。 星君对何家气运的说法听起来虽然有些玄乎,但细想之下却也不无道理。 何人四兄弟的机缘造化,或许便是天道对于何家多年不幸的补偿? 何人笑了笑道:“也许吧。” 葛桂这时候接过话,冷笑说道:“如果星君真的能看破命运,为何玄元子等人还会来到黑市,还会就这么轻易死去?” 谢周没有接话。 何人说道:“或许可以用那句禅语解释,一切都没有绝对定数。” 葛桂没有任何停顿地说道:“所以命术是最不可信的东西,不管你们怎么想,总之,我不信命。我不信这世界上真有命运一说。” 说这句话时,他的尾音带着些轻微的颤抖,于是谢周与何人都知道他说的不是真心话。 先古时期,巫医不分,巫即是医,医亦是巫,借助鬼神以治病。 尽管随着时代的发展,巫和医渐渐分行,医师们变得越发贴近于现实。 但事实上,那些避讳、那些关于鬼神的传承从来都没有被医师们摒弃。 葛桂信命吗? 其实他信。 他当然信。 尤其是多年的从医生涯让他年纪轻轻便见惯了生死,他看得淡,也看得开。 葛桂常常对自己说,尽人事,顺天命,常常对一些无奈和变故感慨一句这都是命。 当初在白雾镇,他用一碗特制的毒水毒杀寒震时,便说了句这是她的命。 他其实经常把“命”之一字挂在嘴边。 假如今天何人不在这里,假如是别人与他聊起何家的问题,他大概也会心生感慨,说一句这或许是何家的命。 他说自己不信命,不过是听到星君擅长命术后,用来安慰自己的话 罢了。 他可是要和星君斗到底的。 他可是发誓要为师父报仇的。 安静半晌之后,葛桂不再自欺欺人,认真问道:“如果星君真的擅长命术,那到底怎么才能杀死他?” 谢周与何人都看着他,没有回答。 葛桂看向谢周,面无表情地说道:“等你突破领域后,能做掉他吗?” 谢周不怀疑自己能够突破领域,可想着去年腊月在长安城外看到的画面,他握了握拳,眼中闪过一丝不甘和愤恨,沉默片刻后叹息说道:“虽然不想承认,但……很难。” 甚至可以说几乎没有可能。 姜御一生诚于剑,可以说是千年来最擅战的青山掌门,最终也未能杀死星君。 谢周有信心在突破领域后不弱于师父,有信心战胜星君,但如果说杀死星君,哪怕谢周再如何优秀,也不可能做到。 星君今年已有一百一十九岁,尽管不修剑道的他有些不擅杀伐,可一百多年漫长的时光,使得他的道法精妙难以想象,各种稀奇古怪的道法如同繁花绽放,说笑间信手拈来。 如此星君,尤擅自保,便是姜御拼尽全力都没能逼出他的全部底牌。 如果说谁能杀死星君,大概也只有传说中的仙人境了。 葛桂也明白这一点,看着谢周,认真说道:“你可一定要努力修行啊!” …… …… 司徒行策和守路人的战斗在先前已经落幕,消息很快传回黑市。 这等惊天的消息在修行者群体中传播的更快,不知是谁最先提起,短短半刻钟就传遍整个多宝楼,在大堂里引起了无数哗然。 守夜人竟然死了。 不对,不该用竟然二字,他邀战的对象可是被誉为领域下最强者的司徒行策啊! 一些人在感慨之余,忍不住嘲讽他是自寻死路,更多人觉得可惜。 如此强者,正值壮年,却是就这么死了,完全谈不上轰烈。 守夜人引起的风 波也只是在多宝楼持续了不到半个时辰。 今夜已经死了太多人,从玄元子玄青子四位星君道徒、到祝林几个天府书生、再到金城教主、食尸鬼和陇山分教的程长老……今夜单是一品境的强者,就足足死去了九位。 夜色将明,也到了离别的时候。 最先离开的强者是山南道军的大将秦绩,这位铁血将军在看完司徒行策和守夜人的战斗后,连黑市都没有回,直接返回山南。 还有许多二品境界的小势力当家,在购置完所需的物品后,不敢有任何停留地火速离开,生怕继续待下去,变故再生,到时候若是波及到自己身上,那才是真正的倒了血霉。 蜀郡来的青面鬼和师弟,回客栈收拾好行装之后,也在黎明前离开。 平康坊的孙二郎看了整晚的戏,整整购置了三大包的宝贝,坐着刻有平康坊标记的马车悠悠然地向外走去,不急不缓,自是没有人敢打他的注意。毕竟平康坊和暗影楼一样,都做杀手生意,是出了名的不好惹。 吴芈两家所在的雅间里,在黎明破晓之际,服下龙虎金丹的芈统领终于做出突破,但两家人却不急着离开,首先是要等芈统领境界稳固,其次以这两家掌柜谨慎的性格,猜到必然会有人在黑市外面埋伏。 那些人不敢惹平康坊、唐家、四象教这些大势力,但肯定不会放过以商业为主的吴家和芈家,欺负和劫掠商人几乎成了邪修们的习惯,似乎也是自古流传的匪道传承。 即使他们已经有一品境的芈统领坐镇,但为了安全,两家掌柜还是决定多停留几天。 他们已经联系了多宝楼,在付出十万两的代价后,多宝楼答应等到五天后商队外出采购时,会顺路把他们带出凉州。 两家掌柜非常明智,如他们所料,黑市外的山谷里埋伏了无数匪徒。 苍白的雪被血染红,变得温暖而灿烂,今夜注定是个鲜血的夜晚。 第398章 关于赵东君 在金母锁天阵散去之后,赵公明斜了关千云一眼,转身离开。 他在脱离人群的同时便卸下自己的伪装,露出里面红色如血的马褂。 看着赵公明远去鲜明的背影,关千云目光幽深,半晌后轻轻叹了口气。 返回多宝楼,来到三层的雅间叩了叩门,很快燕清辞便打开房门。 “先前和你站在一起的那人,便是赵师叔吗?”燕清辞问道。 她自然注意到了关千云的去向,看到了关千云和赵公明在人群中并肩而立的场景。 关千云微微颔首:“是他。” “他为何不肯上来?”正如关千云疑惑的那样,燕清辞对此也感到很不理解。 最初时,关千云觉得赵公明之所以不愿意过来,是因为某种类似于“近乡情怯”的情绪,但经过先前的短暂接触,他改变了想法,幽幽地说道:“可能是因为不敢?或是愧疚。” 不敢什么? 自然是担心修行化血术的事情暴露。 愧疚什么? 自然是愧疚自己作为不良人,却修炼了最是为正道不允的化血邪术。 不对,既然做出了这样的选择,难道他还会为此感到愧疚吗? 燕清辞不知道赵公明修行化血术的事情,于是不明白这句话里的意思。 “他为何要不敢和愧疚?”燕清辞问道。 关千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走到窗边,隔着单面透光的水晶窗望向脚下。 不得不承认,遇到关键时刻,平时懒散的冥铺收尸人们都变得非常勤快。 那些尸骨很快就被收拾了个干净。 多宝楼的侍卫用特制的药水洗去门前的鲜血,很快就连血腥味都挥散完毕。 楼顶那颗如圆月般的夜明珠再次显得洁白、通透和圣洁起来。 “其实我这里还有一桩隐秘。” 说完这句话,关千云 回首望向燕清辞的眼睛,再次安静下来。 半个时辰前,他对燕清辞说出了关于黑市之主和杀手无影的隐秘,让少女回京后将此事告知燕白发,询问后者的意见。 期间提到赵公明,出于之前对赵公明的保证,关千云三缄其口,没有提关于化血术的一个字。 不过现在,他却改主意了。 因为赵公明比他更早失约,动用了化血术。 燕清辞问道:“什么隐秘?” 关千云心思既定,再没有任何迟疑,直截了当道:“赵东君修行了化血术。” 他甚至连师叔的称呼都抛弃不用,直接叫出赵公明的大名。 房间里安静下来。 过了很长时间后,燕清辞才轻声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关千云对这个问题早有思考,直接说道:“他的化血术早已臻至化境,至少修了十年之久。因为某些意外,在上个月被我所知。” 燕清辞不解道:“早几天你怎么没提?” 关千云便把一些事情对她讲了讲,比如血丹,以及他和赵公明的约定。 “先前我之所以能察觉到他的出现,便是因为化血术的波动。” 关千云说道:“可能我刚服用过血丹不久的缘故,这段时间里,我对化血术的气息分外敏感。赵东君应该是没想到这一点,否则他也不可能在我面前使用化血术。” 燕清辞听懂了他的意思,有些意外,想着卷宗里对于赵公明的描述,说道:“赵师叔不该是这样的人。” 关千云没有任何停顿,冷笑一声说道:“如果按照卷宗里的描述,他也不该修行化血术。再说了,哪有什么该不该什么样的人,人都是会变的,人心难测,说不得一天一个样。” 燕清辞愣了下,心想何止一天一个样,半个时辰就能变了样。 半 个时辰前,关千云提到赵公明时还是尊崇居多,此刻却敬意全无。 仅仅是因为赵公明违反约定,瞒着他动用化血术吗? 当然不是。 不等燕清辞询问,关千云便给出了答案,说道:“就在刚才,他想杀谢周。” 听到这句话后,燕清辞微微一愣,神色骤然阴沉下来。 对她而言,这是比赵东君修行化血术更值得在意的事情。 赵公明在不良人的地位非常特殊,不是因为他是赵连秋的儿子,而是因为他自身是一品后期的强者,是隐藏在黑暗中为不良人提供无数情报的大功臣。单以功劳论,他丝毫不在燕白发之下,甚至可以说是犹有过之。等到返回长安后,他完全有资格晋升长安不良人副帅,或者调往一州之地直升一州首帅。 燕清辞秀眉紧皱,眉眼间多了一丝冰寒,问道:“他为什么想杀谢周?” 关千云说道:“可能在他心里,只有我和谢周知晓他修行化血术的秘密。” 说完这句话,关千云忽然想到他和赵公明做出约定的那个夜晚。 他前脚刚刚离开,后脚便听到一声轰鸣,赵公明毁掉了那个他们经常会面的溶洞。 当时不觉得如何,现在回想起来,如果当时他没有走,或者说如果当时他听到轰鸣声后返回去查看,恐怕他就会随着溶洞一起毁灭,生命被掩藏在无人知晓的溶洞废墟,血肉被赵公明吞噬,尸骨被扔进冥铺的焚化炉。 赵公明敢对谢周起杀心,自然也不会放过同门的他。 关千云面色阴沉,说道:“另外,我怀疑邹若海的化血术也是赵东君赠予。” 燕清辞说道:“难道他与七色天合作?” 关千云沉声说道:“我现在觉得,没有什么事情是他做不出来。” 燕清辞沉默了会儿,说 道:“我们要不要把这件事告诉赵爷爷?” 关千云摇了摇头:“我不信他。” 燕清辞忽然想到了某种可能,说道:“你也怀疑赵爷爷?” 关千云“嗯”了一声,道:“化血术属于绝对的禁忌,多年来始终存放在案牍库的密室中,除去师父、赵副帅和半退隐的林老前辈外,其他谁都没有资格进入。既然如此,赵东君从哪来的化血术?” 会不会是赵连秋? 赵连秋作为他的父亲,到底知不知道他修行化血术的事情? 这些都是很合理的推测。 “况且很多时候,他都是与赵副帅单线联系,情报也只会送到赵副帅手中。”关千云深呼吸一口气,沉声说道:“我现在严重怀疑,这对父子之间存在着某种邪恶的阴影。” 尽管赵连秋平日里对她多有照顾,燕清辞也没有再为赵连秋说话。 难怪关千云不信任赵连秋和整个赵系,便是一向和他关系亲密的小曲都不信任。 事关重大,不能以任何情感用事,也必须把所有值得怀疑的全都进行怀疑。 燕清辞认真说道:“回去之后,我会把这些事告诉阿爹。” 关千云点了点头。 就在这个时候,耳边有叩门声响起,赵连秋和小曲几人返了回来。 赵连秋隐约听到了燕清辞最后一句话,笑着问道:“怎么,要把什么事告诉白发?” 不等燕清辞回答,关千云便笑着说道:“你们走之后,这边又着实发生了不少大事。” 说着他便把金城教主和食尸鬼的死,青面鬼和神秘剑客的出现,王闾的背叛,程长老惨死,姚姬等人带着一大批大罗教教徒转投七色天的事情对赵连秋几人描述了一番,无需夸张,便足以让几人震惊不已。 他自然而然地把谢周说成神秘剑客, 也自然而然地隐瞒了赵公明的出现。 关千云问道:“那边情况如何,司徒前辈和守夜人谁赢了?” 小曲笑道:“那还用问?自然是叔父赢了,守夜人战败自杀,叔父得到了第六把剑。” 就像楼下那些听闻消息的修行者一样,几乎没有人因守夜人的死而感怀。 像小曲这些心向司徒行策的人在松口气的同时更只会感到高兴。 毕竟守夜人孑然一身,虽然名声响亮,说到底却只是个孤家寡人罢了。 关千云同理,脸上绽出快活的笑容,在场谁都知道司徒行策是他的偶像。 “你们打算什么时候离开?”关千云看着小曲问道。 小曲看了眼赵连秋。 赵连秋说道:“休整一天,明日便走。” 小曲不觉得意外,看了眼关千云问道:“你呢,打算什么时候回京?” 关千云随口说道:“等查清手头这事,大概会和赵师叔一起。” 小曲闻言有些感慨,轻叹一声道:“可惜最后也没见赵师兄一面。” 他故意加重了师兄二字,表达遗憾之余,不忘占关千云些许辈分上的便宜。 …… …… 另一边柳金、孟超然和冉轲三人也返回了多宝楼,在听闻先前发生的一切以及祝林等人的死讯时,他们三人才后知后觉,心里泛起强烈的寒意,不是因为祝林几人,而是他们忽然想到柳心月还留在这里。 他们三个平日里都不是马虎的人,可先是玄元子点名求救被迫落场,又震惊于白雾丹的神效,随后又被司徒行策和守夜人的战斗吸引,一时间三人竟然都忘记了柳心月的存在。 这只能说平日里他们安逸惯了,完全不曾适应这种危险的生活。 好在柳心月被谢周送到了吕墨兰的房间,可以说这里是多宝楼最安全的地方。 第399章 谢周住在哪? 柳心月站在窗边,看到父亲和两位师兄从远处走来,向吕墨兰施礼道谢,回到原来的雅间。房间里陈设一如最初,罗瀚带人打扫的非常干净,地面和墙壁上的血迹清洗一空,损坏的家具置换成了新的,空气里弥漫着清淡的香薰的味道,完全看不出战斗的痕迹,更想不到就在不到一个时辰前,这里曾躺了四具尸体。 看到柳心月平安归来,柳金、孟超然和冉轲三人瞬间如释重负,纷纷向少女道歉。 柳心月自然不会介意,心里甚至有些小小的窃喜,如果柳金几人没有离开,她也就不会遇到谢周,谢周也就不会带着她去找吕姨,更没办法听吕姨给她讲那些关于谢周的故事。 冉轲问道:“咱们何时离开?” 柳金思索片刻,做出了和赵连秋同样的决定,说道:“明天。” 说完这两个字,柳金忽然斜了孟超然一眼。 孟超然会意,说道:“我到楼下一趟,刚才还有许多摊位没有逛完。” 冉轲附和一句,跟着师兄下了楼。 雅间里剩下柳金和柳心月父女。 柳金看着女儿的眼睛,忽然问道:“你遇见了谢周?” 柳心月没有回答,美眸里写满了诧异。 于是柳金知道自己猜对了。 柳金有两个女儿,大女儿柳心兰幼年便加入了天机阁,如今早已学会喜怒不形于色,想要通过神态动作这些猜到她的情绪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但柳心月自始至终都跟在柳金身边,也是柳金对她进行的启蒙教导,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自己的小女儿了。 先前柳心月那一瞬间的抬眉,眸底的光一闪而过,柳金便察觉到她心中小小的不为人知的欣喜,继而做出推测——在这片黑暗里,谢周应该是唯一能让柳心月感到欣喜的可能。 柳金问道:“所以先前那位身着青衣的神秘剑客,便是谢周?” 柳心月眉眼弯弯,点了点头 。 柳金问道:“你先前去了哪?” 柳心月便把谢周将她送去吕墨兰那里确保安全的事情向父亲说明。 听着她的描述,柳金便想起姜御诛杀前大罗教主沈孝仁、以及帮住罗护法握紧总坛权柄的那些往事,说道:“吕仙姑和罗永寿这些,都是姜御留给他的人情。” 柳心月显然对父亲把所有功劳都归于姜御的说法感到不满,反驳道:“就算没有姜伯伯,谢周照样帮了他们很多。就像先前,如果不是谢周,那个叫罗永寿的肯定凶多吉少。” 柳金无奈一笑,自然不会和自家闺女争论什么,转而说道:“谢周现在在哪?” “我不知道。”柳心月摇了摇头,说道:“应该在忙其他事情吧。” 柳金不满说道:“他没有再来找你?” 柳心月说道:“他那边肯定还有事情没有忙完,怎么来找我?” 柳金说道:“那他有没有对你说些什么?” “说什么?”柳心月问道。 柳金皱了皱眉,说道:“比如他住哪,该去哪找他,表达看到你时的欣喜、对你的喜欢,或者有没有给你准备什么礼物之类的话语。” 柳心月说道:“没有啊。” 柳金问道:“那他都跟你说了什么?” 柳心月有些不解,说道:“就问了问我为什么会来黑市这些。” “没有了?”柳金挑眉道。 “没有了啊。”柳心月回道。 柳金顿时对谢周生出了极大的不满,说道:“臭小子怎么能这般不知风情!” 柳心月也好生不满,却不是对谢周,而是对骂谢周为臭小子的柳金,哼哼了两声说道:“谢哥哥怎么就不知风情了?事态紧急,他哪顾得上关心这些小事?!再说了,就算谢哥哥不知风情,那也比某个只知道看戏,把亲闺女都给忘了的阿爹强!” 柳金瞬间就败下阵来。 “明天就得走了,郡府那边还有很多 事情需要处理,不可能在这边久留。那么,你想好没有?”柳金看着自家闺女问道。 柳心月眨了眨眼睛:“想好什么?” 柳金说道:“你娘都跟我说了。” 柳心月说道:“我娘说了什么?” 柳金呵呵一笑,眉毛跳了两下,说道:“她说你准备对谢周表露心迹。” 柳心月噎住话,就像有两片凤凰花瓣突然飞贴到了她的脸上,两颊升起绯红,垂下小脑袋,声音细如蚊讷道:“我……我哪有说过!” “原来你娘骗了我吗————”柳金轻咦一声,说道:“既然你没这个打算,那咱们便没必要多留这一天了,反正留下来也没什么事情。” 柳心月低头把玩着衣角,说道:“都说过了明天,你是一州刺史,哪能随便改变主意?” 柳金问道:“那你要不要去找谢周?” 柳心月红着小脸,似是赧然,小声说道:“按照礼……礼书上的记载,谢哥哥帮了我,我离开前总得去向他道个别。” 柳金说道:“你知道他住哪吗?” 柳心月点了点头,说道:“知道,吕姨都告诉我了。” 柳金问道:“住哪?” 柳心月哼了一声说道:“不告诉你。” 柳金问道:“那你准备什么时候去?” 柳心月说道:“要不……晚上?” 从吕墨兰那里,柳心月知道了谢周就住在北十九巷的无名医馆,也知道无名医馆的病人极多,谢周每个白昼都格外忙碌。 少女理所当然地觉得,等到晚上药铺关门的时候再去比较合适。 柳金故意加大声音“喔”了一声,旋即故意用慎重的语气交待道:“虽然你们有婚约在身,但谢周还不知道此事,你告不告诉他随意。但是为父得提醒你一句,你们婚事未定,可得注意着分寸,千万不要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 柳心月并非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瞬间便反应过 来父亲所说的出格的事情指的是什么,小脸更红,垂下脑袋没好气地说道:“爹!” …… …… 谢周住在哪? 柳心月从吕墨兰那里知道了答案;燕清辞从关千云那里知道了答案。 花小妖却不知道。 她并不着急,因为她不像燕清辞和柳心月那样明天就需要离开。 小婵跟着黄泉一起不知去了何处;珠儿被李大总管关进了大牢,放出的消息是等到秋后问斩;曾经的三姐妹如今只剩下花小妖一人。 在秋天到来之前,花小妖都决意留在黑市,这里对外人来说格外凶险,但对她这种被朝廷通缉的“罪人”来说,却是最安全的地方。 外界黎明破晓时分,客栈所处的街道上冷清得厉害,一路上都见不到几个人影。 然而当花小妖即将走进客栈的时候,忽然注意到左手边的胡同口倚墙站着一个身穿青白长袍、头戴笠帽、怀中抱剑的男人。 “想不到杀手榜第九的花小妖在离开平康坊之后,竟然也来了黑市。”男人的声音厚重如铁,正是诸葛贤随身的两大护卫之一。护卫被诸葛贤称为铁叔,但其实他并非诸葛氏族人,而是阁主诸葛长安的结拜兄弟,姓朱名铁。 花小妖朝男人望去,笠帽遮掩下的桃花眼中神情凛然,闪过强烈的警意。 她自认隐瞒得足够出色,便是谢周都没认出她,此人是谁,为何能一口叫破她的身份? “小妖姑娘不必紧张,我来自天机阁。”朱铁看着她,指了指花小妖藏在黑袍下的短剑,说道:“前月初九那天,你在西河郡天机阁隔壁的武器行里买了把短剑,难道不是吗?” 花小妖没有接他的话,皱眉说道:“有事?” 朱铁笑道:“倒没什么事,只是奉人之命,来给姑娘带句话。“ 花小妖说道:“奉谁的命?“ 朱铁同样不接她的话,自顾说道:“谢周住在 北十九巷,西侧南数第七家的无名药铺。药铺通常会在辰时开门,酉时前后关门。“ 说完这句话,没给花小妖询问其它的机会,朱铁便转身深入胡同,几个纵跃便消失在黑暗深处,留下满心迷惑的花小妖,怎么都不明白天机阁告诉她这么个消息的深意。 …… …… “少阁主,为何要专门把这个消息告知花小妖?” 不只花小妖,朱铁和老护卫同样想不明白这个问题。 在平康坊的爆炸案发生之后,天机阁很快查到事情的源头是刺客花小妖,也从孙二郎那里得知了“遗产“、”二十岁“、”大总管和花小妖父亲的约定“等明显值得深思的事情。 相对应的,天机阁自然对花小妖的去处多加注意,更是把相关情报归为了甲等绝密层次。 诸葛贤和朱铁三人没认出花小妖,却认出了情报中花小妖新买的剑。 “因为……”诸葛贤话音微顿,笑呵呵道:“花小妖她喜欢谢周啊!” “嗯?”朱铁和老护卫都惊讶非常。 “你怎么知道?” 朱铁说道:”谢周救过花小妖,说不定花小妖这就只是单纯的一报还一报呢?” “你懂个屁!”诸葛贤斜了他一眼,理所当然地说道:“英雄救美,如何不动心弦?不然你以为花小妖为什么要来黑市?“ 朱铁说道:“她被内廷司追捕,躲进黑市不很正常吗?“ 诸葛贤嫌弃地看着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心想这都看不明白? 果然,像自己这般聪慧的人永远都是少数,世界上还是以蠢人居多。 “花小妖此前从未来过黑市,以她的性格,如果要躲,也必然更倾向于南方,而不是这片黑暗的区域。既然她来了这里,那便证明这里一定有她在乎的人,可能因为这里曾是鬼医的落脚点,但更可能是因为谢周。她必然喜欢谢周。”诸葛贤说道:“懂了吗?” 第400章 黯然无获 “懂了。” 朱铁恍然大悟,说道:“但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何要把谢周的住处透露给她?” 诸葛贤说道:“因为燕清辞,以及柳家的小女儿、长安柳阁主的幼妹柳心月。” 诸葛贤有句话没说出口,柳心月同样是他的幼妹,从小便一口一个贤哥的喊他。 这并不值得稀奇,世界就是如此小。 天机阁的总阁便在金陵,与柳家大宅直线只有几百步的距离。 诸葛贤在及冠之前都在金陵生长,对柳家人自然不会陌生。 柳心月的几个族兄都和他有着不错的交情。 柳心月的姐姐,那位长安的天机阁阁主柳心兰,更是他未过门的妻子。 就像谢周和柳心月的婚约一样,在诸葛贤和柳心兰都还是娃娃的时候,两家就已经定了婚约。 否则以柳金的脾性,哪能让柳心兰幼年就加入天机阁? “又关燕清辞和柳心月什么事?”朱铁依然没听懂他的意思。 诸葛贤说道:“你知不知道燕清辞和谢周几乎私定终身?” 朱铁点点头:“知道。” 诸葛贤说道:“你也看过正月传来的线报,关于谢家和柳家的婚书记录。” 朱铁作为天机阁高层,诸葛贤的绝对心腹,自然也知道这些,顺着诸葛贤的话说道:“婚书上写的是谢周和柳心月的名字。” 诸葛贤道:“不仅如此,我可以很确切地告诉你,柳心月很喜欢谢周,那丫头从三岁起就跟在谢周屁股后面,一倾心便是十四年。” “以我对柳叔父和赵连秋的了解,他们两个肯定都会在明天离开黑市。那么最迟今晚,燕清辞和柳心月她们两人肯定都会去找谢周告别……”诸葛贤砸了咂舌,笑眯眯地说道:“一男二女,设想一下那个场景。” 听到这话,便是一直沉默的老护卫都 忍不住,噗嗤笑出了声。 朱铁也啧了两声,很是感慨道:“若是寻常女子倒也罢了,反而是一件幸事。可……” 朱铁笑了起来,没有把话说完。 一个是柳家的小女儿,金陵刺史柳金的掌上明珠,大儒柳玉最疼爱的侄女,圣贤城最受欢迎的小师妹,当然不是寻常女子。 另一个是不良帅燕白发的独女,长安不良人恨不得呵护心底的公主,无数长安男儿的梦中情人,当然也不是寻常女子。 当这样两个不同寻常、堪称绝代的女子相遇,而且是因为同一个男人相遇,会发生什么样的场景?难以想象,却值得想象。 朱铁呵呵笑着,看着自家少阁主,说道:“那你还告诉花小妖,还嫌事情不够乱啊?” 诸葛贤点了点头,眉眼间笑意极浓,“嘿”了一声道:“既然已经够乱了,那何妨再添乱一点咯,三个女子,三个都不好惹的女子,我很好奇谢周会如何处理。” 诸葛贤毫不掩饰自己的恶趣味。 是的,他把谢周的住处告诉花小妖,没有任何深意。 他就是单纯的觉得这样很有趣,反正无伤大雅,那么当然要让事情变得更有趣一些。 …… …… 多宝楼的雅间不止是用蜡烛照明,顶部悬着明灯,照耀出冷白色的光芒。随着时间的流逝,楼里的人越来越少,吵闹声越来越低,拥挤的大堂逐渐变得空旷,并不安静,却由于光线的变化从而显得清幽。 临近辰时,司徒行策终于从外面走了进来,身上棉麻制的衣袍被霜雪打湿,沁出暗黑的水色,边缘处甚至还有水珠在向下滴落。 他头上的斗笠不知去向了何处,露出同样被霜雪打湿的头发,紧紧地贴着头皮。 他的眼神中再没有最初时的随和淡然,深处潜藏着不易察觉的 愤怒和悲伤。 如果不是已经知道司徒行策获得了战斗的胜利,如果不是看到了司徒行策背后的剑匣,恐怕谢周、何人和葛桂三人都会认为他输掉了这场战斗。 “叔父,发生了什么事?”何人腾的站起身,看着司徒行策,眼神变得凝重起来。 司徒行策斜了他一眼,神情没有变化,更没有把事情说出去。 不是因为房间里还有谢周和葛桂这两个外人在,即便没有,司徒行策也不会把这件事对他人说明,哪怕是他最信任的何家。 他弄丢了守夜人的遗体。 他被人当面偷走了守夜人的遗体。 在过去的两个时辰里,司徒行策踏遍方圆三百里,神识覆盖山谷内外,最终都没能再找到那个白衣人,也没有感知到与守夜人和白衣人相关的任何气息,一无所获。 没有什么比这更嘲讽的事情了。 司徒行策把剑匣背紧,看着何人说道:“准备一下,稍后就离开。” 何人神情微凛,想了想问道:“何家有没有能帮得上忙的地方?” 司徒行策沉默了下,说道:“这是我自己的事情。” 何人不知道这件事是什么事,如果从正常的思路出发,应该是和死去的守夜人有关?司徒行策不愿意说,他自然不会再问,转而让准备和他一起同行清河的葛桂收拾行装。 “这次比较仓促,若是下次再见,我再指点你两招。”司徒行策对谢周说了一句,他很讨厌姜御,看到谢周却觉得出奇的顺眼。 谢周认真道谢,把司徒行策、何人与葛桂送出多宝楼,看着三人匆匆离开。 临别前葛桂再次向谢周保证,很快就会让人把那枚白雾丹给他送去。 谢周并不着急,答应下来。 多宝楼三层,一边慢悠悠喝着热茶,一边书写今日情报记录的诸葛 贤注意到这一幕,有些不解,心想难道你们就这么走了? 司徒行策向来好奇心很重,而且爱凑热闹,如今刚来两天,都还没有好好的逛一逛黑市,按理说本不该像这般匆匆离开。 如此急切,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诸葛贤放下墨笔,双手习惯性地按在太阳穴上,陷入思考。 湿漉漉的衣衫和头发,忽显阴鸷的眼神,什么人能让司徒行策如此狼狈? “铁叔,再把司徒行策和守路人的战斗复述一遍,不要错过任何细节。”诸葛贤偏头对旁观记录了整场战斗的朱铁说道。 朱铁没有迟疑,把事情重新一一说来,接着说道:“离得太远,他们的境界又太高,所以我不知道他们最后都说了什么。” “所以司徒行策让你们离开,是为了好好道别?“诸葛贤问道。 “应是如此。“朱铁说道。 诸葛贤直直地看着司徒行策快速远离的身影,大脑飞速运转分析,忽然神情微凛,说道:“我记得肖明远的遗言,是不是希望死后,能把他的骨灰洒进南海?” 朱铁理所应当道:“肖明远自幼生长在南海,死后想落叶归根再正常不过。“ 诸葛贤眯了眯眼,轻声说道:“那么,肖明远的骨灰在哪?“ 朱铁愣了下。 诸葛贤神情严肃到了极点,沉声说道:“先前你说他们二人是在一处偏僻的山谷交战,那么守夜人死后,司徒行策肯定不会单独把他的尸体留在那处山岭野外。司徒行策对肖明远心怀歉意,想来也不会把他的尸体交给别人保管。那么司徒行策驱散观众,大概是想把肖明远的尸体焚烧成灰,不期望外人看到这副场景。现在的情况却是,肖明远的尸体去了哪?如果烧成了骨灰,骨灰又去了哪?” 诸葛贤的交待只有一个字。 “查。” …… …… 辰时将至,谢周清心静意,去到三层吕墨兰的房间,却不见了柳心月的身影,得知少女和柳金等人在一起,谢周放下心来。 想着柳家与自己的恩惠,柳金曾经对他的各种帮住,于情于理,谢周都该去拜见一番,询问过柳金等人所在的房号,便准备过去。 就在这个时候,谢周忽有所感,看向多宝楼前的废墟一角。 元宵正在往这边小跑着走来,显得格外急切,谢周有些意外,更多是警惕。 按照元宵的睡眠习惯和犯困程度,这时候应该还在梦乡里才对,怎么这么快就醒了? 况且元宵不是不懂事的人,她知道黑暗中有多么危险,平日里一个人的时候从来都不会走出北十九巷,这时候跑来做什么? 不管出于何种原因,谢周都来不及再去拜见柳金,对着吕墨兰拱了拱手,直接从窗口一跃而下,三个呼吸后便来到元宵身边。 元宵看到自家掌柜,喘着粗气,赶紧说道:“掌柜的,大事不好了!“ 谢周牵起她柔弱无骨的小手,给她渡了一道内气过去,问道:“怎么了?“ 元宵顿时感觉疲累感缓解许多,急切说道:“胡大娘好像要不行了!“ 元宵口中的胡大娘也是北十九巷的商户,以织布卖衣为主,也做些缝缝补补的生意。元宵最初来到无名药铺的时候,谢周为其添置衣物,手中余钱不够,便是胡大娘的丈夫、那间衣铺的胡掌柜给谢周赊欠了两件棉衣。 胡大娘的身体很差,甚至比白芷的身体更差,关节湿病和肺腑痨病纠缠在一起,除非是在良药齐全的医学名地,药补与食补同时进行,否则放在其他任何地方都很难治好。 谢周微微一愣,抓起元宵的肩膀,剑气将两人笼罩,身形瞬间从原地消失。 第401章 无医 北十九巷两侧的商铺已陆续亮起灯火,谢周和拎着药箱的元宵走出无名药铺,关上铺门,朝着一百五十步外、街对面的裁缝铺子走去。 多宝楼那边的骚乱并没有辐射到这条在黑市中算得上偏僻的小巷,但黑市整体却受到诸多影响,此时出奇的混乱,不时有轰隆声从远处响起,伴随着修行者刀剑相撞的铿锵声,偶尔有刀光剑影划过天空一角。 “肯定是因为多宝楼至宝拍卖的缘故,不然何至于如此热闹?” 隔壁也是个裁缝铺子,铺中掌柜正是那位曾在杨记肉铺中、差点被杨丰收暴打的老邓,看着突然从几条街外穿过的剑光,心想如果自己也能像这些人一样腾云驾雾就好了。 “热闹有什么用?听说那至宝就只有一件,真以为自己就能得到至宝?自以为是。” 胡掌柜站在铺门外的石板上,看着那道一闪而过的身影,满脸嘲讽地说道:“飞来飞去像是杂耍,动刀动枪更显疯子般的狂躁。” 正准备去吃早食的老邓愣了一下,不认识似的打量着胡掌柜,笑着说道:“老胡昨晚没睡好?怎么今个儿说话这般刻薄。来这边七八年,这种情况咱们也见过不少次,吵就吵些,何必因此动怒,竟坏了自己心情。” 胡掌柜情绪缓和了些,叹了口气说道:“倒不是没睡好,只是你也看见了,这天气邪性得厉害,好不容易转暖,还没几天又开始倒寒。我婆娘那腰腿的老毛病又开始犯了,这几天疼得下不来炕,没见转好又犯了痨病……” 老邓无奈地叹口气,出言安慰了几句。 两家铺子挨着,他当然知道老胡媳妇的痹症和痨症,也知道以前在外面的时候,老胡为了给婆娘看病,不仅耗尽家底,连带着把老家的田产和地产 都给变卖了干净。 结果当然是没有治好。 老胡是被人给骗了。 那人说家中有个祖传的方子,专治痨病,痹症虽说他治不好,但他还认识一位同样握有祖方的神医,几副膏药下去,保准痹症清除。 这话都不需要思考,一听就知道是假话。 但那得是在保持冷静的前提下。 老胡不忍心婆娘受苦,被那人连番的许诺和几个被他治好的“病人”晃了眼,陷入了对方的骗局,倾尽家财只买来两个没用的药方。 外界待不下去,老胡走投无路下带着婆娘来到了黑市。 老胡也知道此间潮湿、阴寒,只会让婆娘的身体雪上加霜,但他确实没有别的出路了。 不仅如此,老胡这些年在黑市赚到的银钱,除了保证生存,其他也全都扔进了药房。 说起自家婆娘,胡掌柜的语气显得寻常淡然,但知晓内情的老邓自然知晓事实并非如此。 老邓生出非常多的同情,搓了搓手掌,骂了句倒春寒的天气,指了指不远处的无名药铺,说道:“有没有请姜医师试试?别看姜医师年纪不大,但医术真的可以,上个月我发热得厉害,姜医师一副药下去就好了大半。” 老邓话里话外对谢周有着非常高的赞誉。除去医术之外,当初在杨记肉铺,谢周帮他解围的事情也让老邓对谢周颇为感激。 不只是老邓,谢周在周围住户间的评价都非常不错,短短两个多月过去,如今以北十九巷为中心,附近几条街上的住户,大部分人在生病时都会优先考虑谢周。 胡掌柜除外。 原因是胡掌柜这些年都在另一家药铺给婆娘抓药,养成了习惯。 况且他前月便带着婆娘向谢周问诊过一次,面对痹症和痨病,谢周也没什么好办法,只 能和其他医师一样交待注意饮食和保暖,尽量别干重活,另外保证充足的休息。 “姜医师不在,元宵找人去了。” 胡掌柜话音落下,便看到从无名药铺走出来的谢周和元宵二人,连忙迎了上去。 “姜医师!” 胡掌柜带着颤音喊道。 他再也保持不了淡然和冷静,赶紧上前,边走边语速极快的把病症说了一遍。 三人很快来到铺子的后宅。 听着胡掌柜的描述,看着躺在炕上昏迷不醒但仍被疼痛折磨得皱眉不止的妇人,坐到床边搭上妇人的脉搏,谢周的神情越来越凝重。 …… …… 大半个时辰前,妇人痨病复发,猛烈地咳嗽起来,咳出许多鲜血,随后便失去了意识。 胡掌柜第一时间敲开那家常去药铺的铺门,把医师请了过来。 那位老医师看了看妇人的情况,没有再开药,只是对胡掌柜说,以后可以省些买药钱了。 胡掌柜哪里听不懂这句话里的意思? 这是无奈,是放弃,是在让他准备后事。 胡掌柜几近崩溃,外表的平静不过是生死面前绝望的伪装罢了。 但胡掌柜不可能放弃,寄希望于那家被街坊们盛赞的姜医师还能替他婆娘觅得一线生机。 谢周搭着妇人的脉搏,一道内气从指尖探入,眯眼感受着妇人体内的情况。 元宵拎着药箱站在旁边,神情紧张。 胡掌柜更是大气不敢出,先前一直表现平静的他,此时再也无法压制内心真实的情绪,脸上写满了急切和紧张,带着希冀和期望。 半晌,谢周收回右手,看着胡掌柜的神情,把想说话的收了回去。 妇人只是个普通人,谢周内气在她体内环绕一圈,对她身体的情况就已经有了非常全面的了解。 如上 个医师所说,妇人的病由来已久,今日突然爆发,短短片刻便病入膏肓,生机不停地流逝,几近枯萎。 确实已经到了不可逆的地步。 谢周能想到的救人的办法不是葛桂,不是谢凌霜,也不是如今声名最盛的药王孙慈。 他很确信,已经没有任何妙手能够挽回妇人的生命。 或者白雾丹,眼下或者只有白雾丹能给予妇人一线生机。 问题在于,葛桂已经离开。即使葛桂在这,也不可能拿出一枚足以在世间掀动风雨、珍贵到堪称绝世的白雾丹来救一个不相干的妇人。 “姜医师……”胡掌柜嗫嚅着嘴唇。 谢周暗叹一声,沉默了会儿后轻声说道:“抱歉,我也没什么办法。” 胡掌柜的表情凝滞在脸上,如遭雷击,脸色瞬间苍白,身体摇晃,险些摔倒。 元宵放下药箱,连忙上前搀住他的胳膊,同情说道:“胡掌柜节哀。” 谢周再次叹了口气,轻声道:“节哀。” 胡掌柜把元宵推开,坐到窗边,看着婆娘的眉眼,泪眼朦胧。 说实话,妇人并不如何美丽,甚至说完全和世人眼中的美沾不到边。 深灰色的棉袄、蓬松稍显脏乱的头发、黝黑泛红的脸、明明体弱多病却还有着奇怪的虚胖,看起来显得那般臃肿;她那双擅长穿针引线的手关节处长满老茧,掌纹和指盖里藏着洗不净的污垢,摸起来有着树皮般的粗糙。 她的性格也算不得好,带着中年妇女特有的唠叨,总是嫌弃他这不好那不好,总是会因为一些小事乱发脾气,总是斤斤计较,总是埋怨……她好像哪哪都是毛病。 但这就是她啊。 这就是胡掌柜的妻啊。 这就是胡掌柜的心头最爱啊。 他们拜过堂、立过誓,他们相约无 论贫富贵贱,无论老少美丑,都要在一起。 他们说过要白首到老。 可白首到老真的太难太难了,终究还是没拦住一个人要先走。 猝不及防下,他们甚至没来得及好好的道一个别。 道别,对,道别,谢周忽然反应过来,从怀里取出一枚疗伤丹。 这是修行者用的丹药,也是出自丹长老之手,里面聚集着许多天地灵气。 对受伤严重的修行者来说,这是一枚续命丹,珍贵无比。 普通人承受不了此丹的药力,但将此丹分多次拌入药膏,也能治疗各种外伤。 谢周拿出此丹当然不是为了治疗外伤,而是为了里面纯粹不含杂质的真气。 谢周说道:“胡掌柜,我这里有一法,或者可以为令间多续一个时辰的生命。” 胡掌柜偏头望过来,哪怕一个时辰他也当然要争取,急忙问道:“多少钱?” “就当是积一个善缘。” 谢周没有提钱,叹了口气,示意胡掌柜让开,坐到妇人身边,一缕剑气将指尖的丹药一分为二,将半枚丹药送入她的口中,在妇人清醒过来之前又用真气封死妇人身上的几处窍穴,防止灵气扩散带来的疼痛感。 几个呼吸过后,妇人缓缓睁开了双眼。 谢周给元宵使了个眼神,示意她和自己离开,把空间留给这对夫妻。 妇人显然忘了先前吐血昏迷的事情,注意到窗口透过来的冷光,看着坐在身边抓着自己的手的胡掌柜,顿时没好气地抽出手来,嘟囔道:“这都几时了,我怎么还在床上躺着?你醒了也不知道喊我一下。” 她照常开始发牢骚,唠叨起来,嫌弃自己的丈夫。 胡掌柜泪眼带笑,没有像平时那样和她拌嘴,只是安静地看着她。 赶紧把眼中的泪水抹干净。 第402章 自古伤别离 妇人注意到丈夫奇怪的表情,于是也很奇怪,下意识地想要起身。 她却没能起得来。 她发现自己浑身都没有任何力气,她发现身体好几个地方失去了感觉。 然后她发现自己已经穿好衣服,她发现自己今天刚换上的衣服沾了灰尘和血。 于是她想起了今天的一切。 她想起先前痛苦的咳,想起自己咳出许多血来,想起自己昏倒在了地上。 看着胡掌柜眼中的不舍和眼泪,她顿时就明白发生了什么。 原来,到这就结束了吗? 原来这就是人之将死的感觉吗? 俗话说久病成医,妇人能感受到体内生机的流逝,却没有太多的悲哀,更多的是释怀,看着胡掌柜说道:“今后就不拖累你了。” “哪有拖不拖累,睡迷糊了吗,又在说什么胡话。”胡掌柜笑骂一句,把她扶坐起来,靠着石墙,把她粗糙的手掌放在自己手中。 妇人看着他说道:“以后省了买药钱,你的日子也能好过些。” 一个人的日子随便能好过到哪里去? 胡掌柜很想这么说。 妇人以前生气时也说过类似的话,他都是这般回怼过去,此时却心慌得厉害,再不去反驳什么,只是嗯嗯地点头应下。 妇人又犯起唠叨的毛病,不停说这说那,胡掌柜全盘应下。 妇人还提到了他们的孩子。 他们夫妻膝下有两个儿子,都已各自成家,本来像正常家庭那样关系和睦,但随着前些年胡掌柜被骗,家产地产田产全都付诸东流,还倒欠了许多外债,迫于生活的压力下,两个儿子纷纷和他撇清了关系。 随着胡掌柜夫妻二人进入黑市,更是好些年没有联系了。 “你不要怪他们,也不要再端着架子了。” 妇人断断续续地说着。 “好 、好,过两年我就去找他们。” 胡掌柜轻轻拍打着她的手背,笑着答应。 …… …… 黑暗里不时有动静传来,天穹不时有剑光划过,时间在夫妻二人的对话中缓缓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妇人忽然说道:“我想吃肉,就要红烧肉,要肥一些的。” “记得以前你最喜欢吃那个,却是好多年没有吃过了。”妇人有些怀念。 好多年没吃不是因为穷。 胡掌柜夫妻从来没有真正的穷过,以前在外面做生意,虽不算富裕,但也算得上安康,被骗后倒是苦过两年,但有儿子帮衬,却也没苦到吃喝。再然后来到黑市,夫妻二人做着缝补制衣的布匹生意,同样算不上富裕,但比老杨家肉铺的生意还要好上一些。 不吃是因为妇人的病,沾不得荤腥,胡掌柜便和她一起注意饮食。 “好,我这就去买。” 胡掌柜对她说道,赶紧向门外跑去。 踏出铺门的瞬间,他再也止不住眼泪,挥洒在晨间稀薄的雾气里。 北十九巷没有红烧肉卖,胡掌柜便去杨记肉铺那里端了一碗肉汤,又去不远处的包子铺买了一屉肉包子,以最快的速度跑回家里。 百余步的距离,即便天气寒冷,肉汤和包子都还在汩汩冒着热气,香味扑鼻。 可惜还是晚了。 妇人靠在床边,闭着双眼,嘴角带着笑意,已经没有了呼吸。 胡掌柜的身体僵了一瞬,几乎端不住手里的汤碗,汤碗里冒出的热气打在他的脸上。 他没有像想象中那样哭得大声,也没有想象中撕心裂肺的疼痛。 他只是眼圈发红,嘴唇微微发抖,缓缓走到床边坐下。 把桌子也搬到床边,取出怀里的包子,就着肉汤一点点下肚。 包子的油水很重,汤汁顺着他的 嘴角滴进肉汤里,为肉汤添上更多油腥。 胡掌柜没注意到这些,他只觉得肉汤和包子都很香,继而心里生出满满的悔意,前月过年时妇人询问要不要买点肉,自己怎么就拒绝了她呢?想着这些,他的眼神稍显涣散,握着筷子的手指关节有些发白。 “胡掌柜在吗?给我这棉衣补补————” 前铺忽然传来客人询问的声音。 胡掌柜醒过神来,抹去眼眶里残留的泪水,轻轻为妇人盖上被子,应道: “在,在!来咯!” 他的声音依然是那般响亮,带着北地人特有的豪爽。 胡掌柜擦去嘴角的油渍,整理了下发乱的衣领,起身向铺子里走去。 …… …… 无名药铺中,正在整理医案的谢周停顿片刻,察觉到了那道生机的流逝。 谢周轻轻叹了口气,那半枚丹药最终只是将妇人的命多吊了大半个时辰。 时间不长,但或许能让夫妻二人道个别。 想着胡掌柜那隐藏在平静下的绝望的眼神,谢周生出许多感慨。 这片黑暗里常住着接近三十万人,每天都会有不知多少条生命逝去。 就在半个时辰前,多宝楼的信差给他送来一条统计出来的消息。 昨晚因为拍卖会引起的整夜的纷乱过去,多宝楼附近一共死去了八十七个人。 玄元子师兄弟四人,祝林师兄弟四人,七色天的食尸鬼,大罗教的程长老和金城教主,镇守黑暗十年的守夜人…… 包括那些被战斗波及至死的倒霉家伙,他们每个人都或大或小的算是一方人物,在这片黑暗里留下过更多的足迹。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远比胡家妇人值得重视的多。 但他们的死亡带给谢周的感触,远没有胡家妇人来得更多。 而且无论如何,有一 点他们永远也比不上胡家妇人。 那便是这世上还有深爱着她、真正为她的离去感到悲伤和痛苦的人。 元宵洞悉不到妇人的死亡,但她却能从谢周的眼神中读出答案,有些难过地走到谢周身边。 谢周揉了揉她的头发。 元宵说道:“我来黑市两年多,看见过很多人死去,还以为早已习惯。” 乃至在遇见谢周之前,她都觉得生命脆弱如纸,死亡再正常不过。 谢周看着她,说道:“人只能习惯与自己无关的死亡。” 如果元宵不曾和胡家妇人相识,如果元宵身上的衣服不是由胡家妇人制作,如果元宵没有见到先前的胡掌柜,没有从胡掌柜的眼中看到极致的痛苦,那么她当然不会有这些感怀。 元宵忽然想起谢周写在死亡名册扉页的那段话,说道:“就像那副《丧乱贴》一样?” 谢周点了点头,说道:“离别是悲伤的事情,死亡是最大的离别。” 元宵说道:“那怎么样才能不离别?” 难道要战胜时间吗? 难道要达到传说中的永生不死吗? 谢周摇了摇头,对她说道:“不必考虑太多,着重于眼前就够了。” 元宵“嗯”了一声,忽然看着谢周的眼睛,说道:“那我要永远跟掌柜在一起。” 谢周笑了笑,伸出食指点了点她的脑门,说道:“永远便是太多。” “那什么是眼前?”看着掌柜的笑容,元宵沉闷的心情得到许多缓解。 谢周想了想,看着她说道:“你的书背完了吗?今天写了多少字?” …… …… 随着天时移转,陆续有人来到无名药铺问诊,元宵自然无法再写字背书。 这场突如其来的倒春寒让许多住在附近的普通人都感染了风寒,伴随着发热的现象。 谢 周今天足足看诊了三十多个病例,直到下午申时才送走最后一人。 谢周照例交待了元宵两句,离开了无名药铺,重新走进多宝楼。 大罗教诸事也已经处理完毕。 罗护法以叛教的名义,处死了三十多个参与布置金母锁天阵的教徒。 罗瀚带人搜刮了包括富贵门在内的八间赌场和三座青楼,抢走了里面所有值钱的物什,用来赏赐昨晚立功的手下。 至于地盘罗瀚没有接收的打算,总坛的人手一直都不够用,即便把地盘弄到手,他们也无法派人过去打理。 总坛的产业有多宝楼一处就够了。 单是昨天一个晚上的收入,就足够维持大罗教运转十年。 “徐老在三楼等你。”吕墨兰早知道谢周会来,看着他说道。 说来奇怪,来到黑市近三个月,谢周还不曾踏进九狱楼一步。 且作为九狱楼的主人,徐老与谢周的几次会面也都是在多宝楼,而不是九狱楼。 谢周没有思考太多,只认为是自己还没有完全得到徐老的认可。 来到三层,推开那扇熟悉的房门,便看到徐老和焦状元的身影。 徐老一袭黑衣,双手负背看着窗外,眼神一如既往的深邃,看不出情绪。 焦状元背着重剑站在徐老身后,保持着三尺左右的距离。 “我已经知道昨晚发生的一切,你做的不错。”徐老转过身看着谢周说道。 他说的是谢周救罗护法的事情。 九狱楼与多宝楼联系很深,相对应的,与大罗教总坛自然关系密切。 如果罗永寿身死,多宝楼沦陷,后果严重到就连徐老都不敢设想。 “徐前辈谬赞,我只是做了我认为正确的事情罢了。” 谢周回了一句,随后用稍显疑惑的眼神看了看徐老身后的焦状元。 真是奇怪。 第403章 徐老的提醒 谢周奇怪的不是焦状元有什么异常,而是按理说焦状元不该在这里出现。 焦状元虽然听命于徐老,但以往徐老外出的时候,从不把焦状元带在身边。 而且焦状元的武器是把重剑,厚两寸,宽七寸,长度几乎和焦状元的身高等同,净重超过三百斤,这样的武器自然很不方便携带。 焦状元也很少把这把剑带在身上,只有刺杀贺老怪当晚,谢周才看到这把剑的真容。 今天是怎么回事? 焦状元随身背剑,怎么像是担心徐老的安危,所以贴身保护? 难道在此间黑市,还有人能危害到徐老的人身安全不成? 徐老看出了谢周的疑惑,说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昨晚状元在九狱楼,我们之所以没有出现,是因为有人拦住了我们。” 谢周闻言一阵心惊,说道:“谁?” 徐老说道:“他自称玄虚子。” 听到这个明显和玄云子、玄元子等人同源的道号,谢周挑眉道:“紫霞一脉?” 徐老点了点头,说道:“他是星君弟子,据说此前一直都在泰山修行。” 谢周认真回想片刻,摇头道:“没听说过。” 徐老说道:“不奇怪,我去了石房,便是天机阁都没有关于他的记载。” 谢周难掩诧异,若有所思道:“只有他一个人吗?” 徐老“嗯”了一声。 谢周惊道:“他一个人就能拦住你们?” 徐老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说道:“他的境界已是一品巅峰,目测领域不远。” 谢周瞳孔微缩,下意识握了握拳头,紫霞一脉除去星君之外,竟还有如此强者! 徐老停顿片刻,沉声说道:“更值得注意的是,他应该还不满二十岁。” 听到这句话,谢周是真的震惊到无以复加,脱 口说道:“这不可能!” 不满二十岁的一品巅峰? 怎么可能? 谢周不是嫉妒,而是怀疑。 他自身便是堪称妖孽的绝世天才,修行一路走来从没遇到过瓶颈,自然对修行有着更深的了解,也就越明白在二十岁之前就登临一品巅峰是多么困难、几乎无法实现的事情。 有史以来都没有过这样的记载。 便是史书上笔墨华彩的儒家圣人、佛陀道尊、皇朝的缔造者姒文命、距离最近的纯阳剑仙等等,这些曾登临仙人境界的前辈在及冠的年纪时,都不曾到达这样的高度。 虽然这则消息很震惊,谢周还是很快冷静下来,问道:“您确定吗?” “非常确定。” 这次回答他的不是徐老,而是焦状元,沉声说道:“他给了我极其严重的压力,甚至比司徒行策给我的感觉更强。” 如果玄虚子听到这句话,以他的性格,嘴上一定会谦逊地说一句前辈谬赞,心里也一定会骄傲地认为理应如此。 但实际上,他只能在精神力上略胜一筹,实际战斗力远不如司徒行策多矣。 不过以他的年纪,能有如此成就,已经足以称得上前无古人了。 “玄虚子为什么要来黑市?玄元子等人死的时候,他为何没有出现?” 谢周问出两个关键的问题。 然而这两个问题也是徐老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给不出答案。 昨晚在九狱楼他问过玄虚子,玄虚子说自己是要来看一看这片黑暗的掌控者。 他说得义正言辞,无论语气神态外表声音都使人如沐春风,非常值得信任。 但徐老不信,尽管他挑不出玄虚子的任何毛病,他还是不信。 徐老用慎重的眼神看着谢周,说道:“我怀疑他的出现与你有关。” 谢周愣 了下,说道:“为什么?” 徐老对他说道:“对于紫霞一脉而言,当前黑市只有白雾丹和你值得注意,既然他不为白雾丹,那不是为了你还能是谁?” 这确实是最合理的解释。 却也是个错误的解释。 如果司徒行策在这,结合徐老的描述,很轻易就能得出那个白衣人便是玄虚子的结论。 可惜司徒行策不在。 出于愧疚也好,出于面子也罢,他都不会把弄丢守夜人尸体的事情对其他人说明。 那么任由徐老、罗婆婆和焦状元三人如何思考,都不会想到已经死去的守夜人。 更不会想到紫霞一脉的弟子,竟然会对外人的尸体感兴趣。 也没有人敢往这个方面想。 便是司徒行策都不会怀疑紫霞一脉。 他理所当然地把目标对准那些邪教的幕后强者、乃至怀疑域外势力介入。 “玄虚子的境界很高,实战能力虽然无法确定,但道法玄妙,气息精纯。最让我感到无法理解的是他的身法,几乎与天地融合,当时九狱楼已经启动了防御大阵,即便是我都觉得麻烦,他却能来去自如。” 素来沉默寡言的焦状元少有地给出一大堆的描述,认真说道:“这证明他随时随地都能出现在你的身边,如果紫霞一脉要对你不利,将是非常危险的事情。” 焦状元是徐老手下的最强者,硬实力比罗护法还强上一筹,在守夜人突破最后的境界之前,他甚至能和守夜人竞争一下黑市最强者的名头,现在,连他都觉得玄虚子十分危险。 听到这话,谢周陷入了沉默。 谢周没去过九狱楼,不过却知道九狱楼外布置的是在修行界十分有名的玄武护天阵。 玄武护天阵始于四象教玄武堂,或许是因为九狱楼最初建立时 有四象教前辈参与其中的缘故,此阵法的强度等级与昨夜金城教主等人布置出的金母锁天阵相比都不遑多让。 如此阵法,玄虚子竟然能够悄无声息地来去自如,这真是非常可怕的事情。 或者玄虚子不会当面对付谢周,但如果他隐藏偷袭,确实难以防范。 “以后大家都各自小心一些。” 徐老看着谢周叮嘱道:“尤其是你,昨晚玄虚子虽然没有露面,但他绝对知道你的方位。以后如果遇到他了,不要想着战斗,更不要想着逃跑,在保证自身安全的前提下尽可能扩大范围的示警求援。如果他真的来自观星楼,那么他绝对不敢当众对你如何。” “我会注意。您呢?昨晚他有没有对您如何?”谢周问道。 “无妨。况且我一把年纪,早已不在乎这些了。”徐老遗憾说道:“我反倒希望他真的对我出手,那样昨晚我或许就能将他永远的留在九狱楼,也算是解决了一桩隐患。” 谢周没有接他的后半句话,想着从昨晚到现在上百条生命的逝去,想着胡掌柜眼底潜藏的悲哀,看着老人的眼睛,说道:“您不要这样想,以命换命不是好办法,况且对于修行者而言,您还不算老,至少不算太老。” 听到他这句话,徐老沉重的心情不禁好了许多,严肃的脸上绽出笑容,皱纹更多。 焦状元在旁边深吸了一口气,心想自己一辈子都说不出这种话了。 徐老忽然说道:“秦茂就住在药铺后街左侧的第三间房,以后有事可以直接去找他,黑甲军也都随你差遣。但碍于身份,你只能通过秦震秦茂差遣,而不能站到台面上。” 谢周怔了下,明白徐老这是要将黑市的权柄逐渐送交到自己手中。 徐老说道:“另外我虽然 掌控九狱楼,但你不要觉得我就能掌控整座黑市。” 这是很多生活在黑市中人的错觉。 就像北十九巷那些住户们,他们恐惧暗影楼,尊崇多宝楼,但却统一认为,九狱楼才是黑市的尊主,麾下黑甲军于此间无敌,整座黑市无人敢违抗九狱楼的意志。 其实不然。 九狱楼确实是黑市规则的制定者,也确实执掌过黑市的权柄。 但那都是好些年前的事情了,至少从当下来看,暗影楼、七色天都不惮九狱楼的存在。 甚至从强者数量上来说,王丘南引领的暗影楼比九狱楼多了数倍。 “多谢前辈。” 谢周没有拒绝,诚挚道了声谢,随后再次问出那个他曾经问过的问题。 “前辈能否告知,师父让我来到此地,究竟是要做些什么?” 徐老沉默片刻,幽幽地说道:“我也想知道答案。” …… …… 在谢周离开之后,元宵便照常关闭了铺门,点着油灯趴在桌子上写字。 对元宵而言,写字属实让她感到痛苦的一件事,尽管她很努力地写着,但写出来的字迹依然歪歪扭扭,就像蚯蚓在干燥的泥土上爬行,而且尽管她很努力地集中精神,依然避免不了哈欠连天,接着便打起了盹。 元宵觉得自己属实不是学习的那块料。 便在这时,耳边有敲门声响起,惊醒了正在打瞌睡的元宵。 “看诊还是抓药?抓药可以,看诊的话这会儿我家医师不在。” 元宵看着门外说道。 敲门声停滞下来,门外那人似乎在纠结自己该是看诊还是该抓药。 “抓药。” 那人在短暂的沉默后给出回答。 这是一道女声,语调微扬,带着些轻柔的味道,听起来是那般悦耳,以至于房间里的灯火都欢跃了几分。 第404章 好漂亮的姐姐啊 花小妖住在距离多宝楼五百步的客栈里。 这家客栈很幸运,恰好处在金母锁天阵的边缘,若是再接近多宝楼五十步就会像那些可怜的建筑一样变成满地废墟。 花小妖在晨间遇到天机阁的朱铁,得知了谢周的位置,没有流露出太多的情绪,一路回到客栈,盘膝坐在床榻上,开始修行冥想。 那件用以伪装的兜帽长袍和蒙脸的黑布都解了下来,露出她的容颜。 依然是那般美丽出尘。 当她不苟言笑、正襟危坐的时候,还会显得神圣庄严,就像来自神话天庭的神女。 但其实这只是旁观者的固有印象,而非真实的她。 只有小婵和珠儿这两个自幼和她生活在一起的姐妹知道,花小妖骨子里也是个活泼的姑娘。可惜她们在平康坊那个被誉为小黑市的地方生存,便只能万分在意自己的言行,不能笑,不能哭,更不能展露任何温柔和娇弱。 从小到大,也只有在姐妹面前,她才会说些女儿家的话。 比如做过的关于谢周的那些梦,比如打趣珠儿妩媚,被小婵戏称思春。 也只有腊月在谢周面前,她才真正放松下来,展露过真实的自己。 她因为误以为谢周放下她不管而难过得想哭,因为谢周给她梳头而觉得羞怯不能自已,因为谢周背她而忘记疼痛,紧张得不敢多说一个字,会下意识地和谢周赌气,甚至会生出任性、委屈这些本不该属于她的情绪。 “花小妖啊花小妖,你到底在想些什么啊!” “那个家伙有什么好,能让你这般记念!” 花小妖睁开那双绝美的桃花眼,从床上坐起来,来到梳妆台边上。 看着铜镜中眼神微惘的自己,她握着小拳头,重重地叹了口气。 都怪那个天机阁的人。 无缘无故, 为什么要突然告诉自己谢周住在哪呢? 让她连冥想都进不去,更别说修行了。 花小妖也抱怨起自己,怎么就那么的不争气,早年那个道心守静的花小妖去了哪,怎么今天连放空意识都做不到,满脑子都是那个不解风情、连头发都梳不好的谢周! 她可是杀手榜第九的花小妖啊。 她冷酷无比,她断情绝爱,她超凶的啊。 她怎么能挂念一个男人? 花小妖深呼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驱散脑海中的那道身影,缓缓将散落的长发束起,然后呆呆地看着桌上的那枚桃花簪,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她这副模样完全不像先前那个举剑迎敌的剑客,反而看起来那般令人怜惜。 桃花簪是张季舟留给她的,与之一起留下来的还有老人想对她说的话。 花小妖重新取出了那封信。 或许是近期天气都潮湿的缘故,这才过去几个月,信纸就开始发皱泛黄。 这封信是用草书书写,看着这段稍显潦乱的文字,她甚至能够想象当初老人在书写这封信的时候,表情是多么的眉飞色舞。 “小妖,你的簪子忘我这儿了,真是个傻姑娘,走了都还丢三落四。另外,这是我前天看到的桃花簪,路边摊买的,不值什么钱,总觉得和你很搭,傻姑娘你可不能嫌老夫小气。谢周这小子不错,是个良人,喜欢就去追,大不了就抢,顾及那么多干啥?谁若是敢欺负你,你就对张爷爷说,张爷爷给你撑腰!管他是姜御还是燕白发,看我不把他连夜带走!” “张爷爷……” 花小妖轻声念道,她无比后悔没能当面对着张季舟喊出过这三个字。 “您说,我要去找他吗?他在这边住在什么样的环境里?那间药铺又是什么模样?” 花小妖轻声说着, 偏头看向窗外,隔着纱窗望着外面泛着寒光的黑色,安静了很长时间。 她才不会去。 一个连名字都没有的药铺能有什么可看? 况且她和他也没什么话可说。 花小妖很轻易地便做出选择,闭上眼睛继续开始冥想修行。 直到午后申时她才退出冥想,看了看窗外始终不变的天色,秀眉微皱。 或许是因为房间里门窗都关着,不透风外面也没有风的缘故,以至于她觉得有些沉闷,那么自然而然的,她想出去走走。 她把那枚桃花簪插入发间,戴上笠帽,披上棉衣,向屋外走去。 走出客栈便看到那一大片还没有清理的废墟,自然不适合放松心情,花小妖便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 她在这边分不清东南西北,自然也不知道自己朝的方向便是北边。 她只是随便走走,不会刻意关注距离,自然也不会注意到自己已经走过了十几条街。 她更不会注意到自己已经走到了北十九巷的巷口,然后走进了这条小巷。 她已经没有再想他,更不是特意来看他。 她这样对自己说。 她只是恰好来到了此处,顺道看一看这位青山传人到底经营着怎样一间药铺。 于是。 走上前,敲了敲门。 门内响起少女清脆的询问声。 “看诊还是抓药?抓药可以,看诊的话这会儿我家医师不在。” 里面有一个姑娘? 为什么会有一个姑娘? 难道这间药铺里不只有他一个人? 黑市的这种小型商铺通常只有两间房,前面是铺面,后面是住房,难道说他这些天一直都和里面的姑娘同吃同住? 花小妖敲门的手悬停在半空,轻轻晃了晃脑袋,驱除了这些莫名其妙的猜疑。 反正她只是来看看,他过得如何,生活如 何,跟她又有什么关系? 她才不会在乎,甚至这扇药铺的门,进与不进都没什么区别。 只是,来都来了,当然要进去看看,何必因为些许莫须有的猜疑改变自己的想法? “抓药。” 花小妖轻声回答。 …… …… 元宵放下手里的毛笔,听着门外传来的动听的女声,犹豫要不要开门。 不要随便给陌生人开门。 这是很多家长教过孩子的话,也是谢周对她说过很多次的话。 因为这片黑暗里太过危险。 而且这片黑暗里还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那便是关门等同于谢客。 除非有特别紧急的事情,没有人会随便地去敲已经关闭了的房门。 哪怕是药铺。 元宵在无名药铺两个多月来,只遇到过两次外人敲门的情况,第一次是隔壁老杨“借钱”,第二次便是今天早上,胡掌门敲门求救。 不过听着门外那人的声音,哪怕只有短短的两个字,抓药。 元宵的直觉就告诉她对方没有恶意,稍加思索后起身将铺门拉开。 然后她便看见了站在门外披着黑色氅袍,戴着笠帽的瘦弱身影。 她才十四岁,对方也就只比她高了一点点而已,看起来显得十分娇小。 不知为何,元宵忽然觉得有些紧张,不是害怕的紧张,而是那种莫名的难以言说的紧张,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说道:“你好。” “你好。”花小妖回道,走进药铺。 元宵下意识地关上了铺门。 花小妖愣了下,回头看了元宵一眼,打量起这个年纪不大的丫头。 她看着很小,应该比珠儿还要小上两岁,眼睛很大很亮,睫毛很长,小脸微微泛红,眨着眼睛的样子很是可爱。 花小妖出身花楼,见识过太多太多美丽的女人,眼前这丫 头的容颜虽然算不上绝世,但也当得起一句清美,等到再过两年长开些,再稍作打扮,不会比她见过的那些美人差。 与谢周何人等一样,花小妖也更多注意到元宵的眼睛。 白眸胜雪,黑瞳如墨,不染尘埃,仿佛被水洗过的天空一样干净而纯粹。 真是好漂亮的一双眼睛。 花小妖忍不住叹道。 被她一注视一打量,元宵顿时反应过来,自己为什么要关门? 人家是来抓药的客人,自己这一关门,怎么显得自家药铺成了黑店? 少女后知后觉地“诶呀”了一声,想要再把门打开,却又觉得更显尴尬。 “请问您要抓什么药?” 元宵看着她问道,一向混迹街头不懂礼节的她竟也下意识地用上了您的敬称。 花小妖没有说话,摘下笠帽放到诊桌边缘,看着元宵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元宵忽然间愣住了。 因为她看到了花小妖的脸,看了那份无法形容的美丽。 沉鱼落雁闭月羞花显得太俗,国色天香倾国倾城又似乎不足形容。 眉目如画?不不,世间无限丹青手,却不该有这般出彩能画出她美貌的画师。 尤其是那双眼睛。 元宵敢发誓她从未见过这样美的眼睛,甚至连想都不敢想。 和她黑白分明的清澈不同,这双眼睛的黑白并不分明,带着醉人的朦胧感。 元宵觉得自己有些醉,双手一齐掩住小嘴,说道:“真是好漂亮的姐姐啊!” 话一出口她便低下头,为自己的失态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进而又觉得自己真是好笨,忘性真是好大,平时掌柜的教她念过的那些诗词竟然一句都想不起来,什么云想衣裳,什么螓首蛾眉,什么羽衣常带烟霞……后半句都是什么来着?来来回回,竟只得漂亮二字。 第405章 可爱 花小妖怔了怔,不禁莞尔,笑着说道:“谢谢,你也很漂亮。” 元宵掩着小嘴的双手上移,把整张脸都遮住了,偷偷打量着面前的花小妖。 她从没有和这样漂亮的姐姐打过交道,听着对方的夸赞便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她忽然想到花小妖刚才的问题,赶紧把手拿开,认真说道:“我叫元宵。” 花小妖浅笑问道:“哪个元宵?” 元宵沉浸在她的笑容里,吃吃地说道:“元宵节的元宵,我就叫这个名字。” 花小妖说道:“真是可爱。” 这是很常见的用来夸赞小姑娘的话,有时候也可能是场面话和客套话,元宵没说过场面话,更没有和谁客套过,黑漆漆的眼珠打着转,下意识说道:“哪里可爱了?” 这句话听起来有些呆,如果换成五大三粗的男人来问,便会觉得蠢。 但元宵是个十四岁的姑娘家,还是个很好看的姑娘家,于是这副略显呆滞的模样便显得萌哒哒,看起来愈发可爱。 花小妖觉得这个小姑娘好生喜人,笑着说道:“哪里都可爱。” 说完这句话,花小妖开始打量起药铺里的摆设。 看着铺在桌子上的纸,上面写了半页歪歪扭扭如蜘蛛爬一般的字体,墨迹未干,花小妖猜到元宵先前正在练字,不过这字迹嘛…… 带着些倔强的笨拙,任谁见了都得说字如其人是一句假话。 花小妖随口说道:“字也可爱。” 元宵小脸一红,赶紧走上前把纸叠起来,笔放回筒里。 花小妖看着诊桌上规规整整摆放着的医案和书册,又回身看了看几排规规整整摆放在柜子上的药箱,架子上用纸贴着每样药草的名字,说道:“东西倒摆放的整齐。” 元宵点了点头,心想能不整齐吗? 谢周平时 很注意收拾,尽管药铺里的东西不多,但每样都有各自的位置。 元宵知道谢周的习惯,每天药铺关门后都会把东西规整原位。 她忽然想到花小妖的来意,忙问道:“姐姐是想抓什么药?” 花小妖绕过这个问题,偏头看着她,声音轻柔问道:“你家医师去哪了?” 元宵只是说道:“他出去了。” 至于谢周去哪,元宵确实不知道,谢周从来都不和她说,她也从来不问。 “你不是来抓药的?”元宵忽然反应过来,看着她的眼睛问道。 这句话含有些质问的意味,却不带丝毫质问的语气,只是正常的询问。 花小妖摇了摇头,对她说道:“我只是路过看看。” 元宵“喔”了一声,依然看着花小妖的眼睛,心想真美,心情也逐渐放松下来,因为她觉得面前的姐姐似乎很好相处,好奇说道:“姐姐,你认识我家掌柜吗?” “认识。”花小妖微微颔首,忽然问道:“你知道你家掌柜是谁吗?” 元宵咧嘴一笑,没有说话。 街坊们都喊掌柜为姜医师,不过元宵很早就知道,她的掌柜姓谢。 经过昨晚的拍卖会,她也已经确定掌柜就是那位连她都听说了的青山谢周。 那可是青山诶,闻名天下的修行圣地诶,掌柜可是很了不起的大人物呢! 但她当然不会把这个“秘密”告诉花小妖,哪怕这个姐姐真的好美好美。 花小妖继续看房间里的摆设。 其实也没什么可看,随便一眼望去,就能看个大概。 因为药铺里的装潢非常简单,一张诊桌,两张凳子,四排木柜,十几个药箱子,门口放着个简陋的置物架而已,外表皆是没有渡漆,露出木材在时间流逝中自然生长的颜色。 很符合他的性格嘛。 花小妖这样想着,却没发现不经意间她对自己的定位出现了偏差。 她只是一个过路人。 “这是你家掌柜的字?” 花小妖随手拿起最上方的书册翻开。 元宵看了一眼,是谢周写给她的字帖,点头道:“是的,好看吧。” 确实好看。 这副字帖是用最常见的楷书书写,但却与常见的楷书不同,少了些工整,多了些苍劲,落笔处饱满,收笔处显瘦,就像出剑般纵横挥洒,并不刻意去筹划经营,随意间便能感受到那自然行于纸卷上的恣意和锋芒。 就算放到文人遍地的长安城,这副字帖在年轻一代中想必也能排进前列。 花小妖想起那些关于谢周的传闻,心想可能因为他生父是谢桓的缘故? 毕竟谢桓当年,年仅二十五岁就破格跻身了长安书法四大家的行列。 那么谢周写字好看也算得上理所当然了。 事实如此,言语中却未必如此。 看着元宵带着些炫耀的表情,花小妖只微微颔首,说道:“尚可。” 元宵说道:“这还不好看啊。” “太过工整于是显得刻意,我倒觉得不如你的字好看,至少随意而行,能看出自然之美。”花小妖语气自然地看着元宵说道,心想就算好看又如何,不承认便不好看就是了。 元宵“噗嗤”笑出声来。 她才不觉得花小妖这句话是恭维或者其它,满脸都是遇到知己的感觉,连连点头,开心得发出咯咯咯的笑声,说道:“是的嘞,是的嘞!我也这么觉得!掌柜他写字就是不如我写的好看,他还不肯承认!” 花小妖把书册放回原处,环视一圈,望向了连接前铺后宅的那扇门。 “里面是你们住的地方?”她问道。 “嗯呐。”元宵点了点头。 “你们 住在一间房?”花小妖挑了挑眉。 “这里只有一间房啊。”元宵理所当然地说道。 不过下一刻她就反应过来花小妖这句话里的意思,小脸立刻飞出两抹绯红。 虽然她才十四岁,但她可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丫头,在那些村庄里,这都已经够得上嫁人的年纪了。况且药铺对面就是做皮肉生意的瓦舍,元宵不止一次听过从里面传来的靡丽之音,甚至还见过有人在街上做那种事情。 她连连摆手,赶紧说道:“里面有两张床的!不信你去看!” 花小妖微笑说道:“我能去看吗?” 元宵说道:“当然可以。” 花小妖确实感到好奇,想知道谢周在这边是怎么过的,住的地方是什么样。 但她最终还是没有推开这扇门。 不是因为觉得不合适,她从来不会有这种多余的情绪。 而是当她走到门前,准备推开那扇门的时候,身后再次传来了敲门声。 是他回来了吗? 花小妖停下伸出去的手,转身望了过去。 元宵却知道门外的人肯定不是谢周,因为谢周和她有约定好的敲门方式。如果是谢周敲门,那么会连续敲三次,每次敲两下,就像喊她的名字那样,元宵、元宵、元宵。 “看诊还是抓药?抓药可以,看诊的话这会儿我家医师不在。” 元宵再次询问道。 就像花小妖的到来一样,门外的敲门声停滞下来,进入短暂的沉默。 但和花小妖不一样的是,那人的回答不是看诊,也不是抓药。 “我来找人。” “我来找姜医师。” 那人说道。 元宵微怔,下意识回头看了眼花小妖。 门外依然是女子的声音。 相比于屋里的这位姐姐,门外女子的声音少了些轻柔,但更加清澈,就像空 山新雨。 依然是那般好听。 依然是那般值得信任。 元宵有些迟疑,最终还是拒绝道:“我家医师不在。” 门外那人听出了元宵话语中明确的拒绝,沉默片刻后说道:“我可以在屋内等他。” 元宵挠了挠头,偏头看了眼花小妖,没有从这位姐姐脸上看出什么特别的神色,短暂的纠结后,还是走上前,打开了铺门。 然后她便看到了站在门外,和花小妖一样头戴帏帽的黑衣女子。 帏帽垂下来的薄纱遮挡了她的容颜,身材匀称高挑,比元宵和花小妖都高出了一头,既不纤细,也算不得丰腴,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便透着些生人勿近的微冷气质。 女子自然便是燕清辞。 她比花小妖出门的要晚,毕竟她不是独身一人,所在的那间小院里还有赵连秋和小曲等人住在隔壁。燕清辞不想骗他们,又不想和他们提及谢周,便只好等到他们都进入冥想,隐藏气息后悄然离开。 北十九巷西侧从南数第七家的无名药铺,闻着里面传出来的淡淡药香,燕清辞确认自己找对了地方。 只是她不明白,为什么开门的会是一个小姑娘?难道是他收的药童吗? 燕清辞没有多想,轻声道:“谢谢。” 元宵看着她,一时间有些发呆,听到她的话才醒过神来,后退半步道:“你好。” 燕清辞说道:“你好。” 元宵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想问她为什么要来找自家掌柜,迟疑了下却张不开口,但既然开了门,总没有把人晾在门外的道理,侧身相请说道:“可能你要多等一些时间了,我家医师回来从来都没个点的。” “谢谢。” 燕清辞再次说道,迈过门槛,向药铺里走去。 然后。 她便看到了站在诊桌旁边的花小妖。 第406章 简单对话 花小妖看着走进药铺的燕清辞,只需一眼,便确认了她的身份。 燕清辞同样认出了花小妖。 当然,她不认识花小妖,不知道花小妖就是花小妖。 但她曾经见过对方,就在来黑市的路上,那条弯绕极多的黑暗狭道里。 当时花小妖在岔路口迷了方向,于是与他们同行,进入黑市后方才分开。 如果没有记错,花小妖当时身上穿着大罗教的圣女祭服,自称是大罗教天松分教的圣女。 这句话当然是假话。 来到黑暗里后,他们稍加打听,便知道了那位天松圣女是怎样暴戾的一个人。 而且天松分教上上下下几乎全都修炼邪术,不存在花小妖这样的人。 花小妖嗬了一声,主动打起招呼,笑着说道:“又见面了。” 燕清辞的视线不自觉地被她醉人的桃花眼吸引,沉默片刻后说道:“是的。” 花小妖想着当日偶遇时燕清辞一行也穿着大罗教的祭服,觉得有趣,上下打量着她,未做任何遮掩,直截了当地说道:“你们来自长安,当然不是大罗教的人。” 长安两字,已经无异于点出燕清辞不良人的身份。 燕清辞看着她说道:“你当然也不是天松分教的圣女。” 花小妖并不否认,浅笑着说道:“这不就巧了吗?” 元宵听不懂她们的对话,摸了摸后脑,有些迷惘地再次关上铺门。 街上的寒风吹不进来,风声也被隔绝在外,药铺里一时间安静下来。 燕清辞注意到诊桌边上放着的黑色帏帽,稍作思索,也把帏帽摘了下来。 于是元宵也看到了她的脸。 元宵发出啊呀一声轻喊,随即赶紧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这一次,她成功把那句涌到嘴边的“好漂亮的姐姐啊”,强行咽了回去。她呆 呆地看着燕清辞,心想真是一张美丽不可方物的脸,眉眼如画,肌肤吹弹可破,胜雪三分。 真的好美,美到足以夺去天地光明。 元宵看了看燕清辞,再看看花小妖,两个姐姐都很美,但并不单调,而是不一样的美,就像雪地里盛放着的一树腊梅。 雪冷梅俏,各有千秋,哪有什么高下之分。 元宵则根本不会思考谁更美这些多余的问题,目光在燕清辞和花小妖的脸上不停来回,很是陶醉,觉得此刻自己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所以你到底是谁呢?”燕清辞打破沉默,看着花小妖问道。 花小妖自然不会回答这个问题,微笑反问道:“我怎么感觉你好像不喜欢我?” 燕清辞怔了怔,心想自己有表现得这么明显吗? 她确实不喜欢花小妖。可能身为不良人的她第一次见到花小妖时,后者身上披着属于大罗教圣女的祭服,这与她的出身天然相对,也可能是因为花小妖的桃花眼中带着些若有似无的媚意,让她觉得不太舒服。 燕清辞以沉默应对。 花小妖并不生气,轻轻笑了笑。 和燕清辞不同的是,她的性格要更加直接,或者说她丛未接受过正统教育,所以不会过多地在意世俗中的礼节,看着燕清辞,直接说道:“好巧,我也不喜欢你。” 谈不上相看两厌,但很多时候就是一眼过去,双方的眼缘为零。 “谢谢你今天帮他。” 燕清辞忽然说道。 虽然不知道花小妖是谁,但结合身材不难猜出她便是今天凌晨那个与青面鬼一起站到谢周身边的剑客。如果没有她的出现,食尸鬼绝没有那般轻易死去,甚至有可能逃过一劫。 花小妖闻言微怔,眸子里闪过一丝烦躁的情绪,说道:“轮得到你来 谢?” 燕清辞平静说道:“既然你知道我来自长安,那么你自然也该知道我和他的关系。” 花小妖一时语滞,微嘲说道:“什么关系?我怎么没听说你们还有什么关系?” 不等燕清辞说话,她便用恍然的语气说道:“喔,我想起来了,你们一起查过案子。” “让我想想那个词该怎么说,同僚?案友?”花小妖看着她认真问道。 燕清辞并不争辩,只是用平淡的语气说道:“都可以。” 旁边的元宵早就从看到漂亮姐姐的沉醉中清醒过来,听着两人明显带着些火药味的对话,元宵甚至比这两个当事人更加着急,也更加紧张,心想这可怎么办才好,犹豫了下问道:“你们……要喝点什么吗?” 这句话没有得到回应,却让药铺里的气氛缓和了许多。 花小妖暗叹一声,心想自己今天的戾气真是有些重了。 说到底,她对燕清辞的感官其实很不错,如果没有谢周,她会很乐意和燕清辞做朋友。 可惜没有如果,那么就只能是遗憾。 花小妖调整情绪,看着元宵问道:“有养气助眠的药吗?” “有,有的。” 元宵点了点头,却又有些尴尬地说道:“但得等我家医师回来才能调配。” 花小妖嗯了一声,说道:“那好,那等明天药铺开门我再过来。” 说完这句话,她拿起帏帽戴上,向外面走去,再没有去看燕清辞一眼。 这很正常。 她只是个过路人而已,而且她最开始和元宵说的,就是来抓药啊。 …… …… 花小妖就这么离开了药铺,出门后没忘记顺手带上了铺门。 药铺里剩下燕清辞和元宵两人。 短暂的沉默后,燕清辞看着眼前这个稍显局促的小姑娘,问道:“你叫 什么名字?” “元宵,元宵节的那个元宵。”元宵认真回答道。 燕清辞没有像花小妖一样夸这个名字可爱,只是觉得问了别人的名字,那么理所应当地要给出自己的名字,说道:“我叫燕清辞。” 想了想,像元宵那样加了句认真的解释道:“燕子的燕,清辞妙句的清辞。” 元宵读书的时间太短,字尚不曾认全,自然没听过清辞妙句这个词语,更不知道这个词具体是什么意思,不过看着眼前比记忆中元宵节的满月还要漂亮的姐姐,心想那一定是个很美好的词汇,就像眼前的姐姐一定是很美好的人,说道:“燕姐姐,你的名字真好听。” “元宵的名字也很好听,不过元倒是个挺少见的姓氏呢。”燕清辞笑了笑,语气里带着与平常不符的温柔。虽然她没什么朋友,不擅长说那些客套话,但却知道该怎么和这个年龄的小姑娘相处。因为在长安的家中,她身边那位贴身的侍女便是个比她还小上两岁的姑娘家,况且她自己也还不到二十岁。 元宵轻声说道:“其实我本来不姓元的。” 燕清辞说道:“那为什么叫元宵呢?” 元宵看着她清澈的眼睛,想着那些不值得丝毫回忆的往事,没有说话。 燕清辞敏锐地觉察到了她的情绪变化,微微一怔,很自然地跳过了这个话题。 …… …… 谢周在无名药铺布置有阵法。那阵法以紫气东来为眼,不是用来诛敌的杀阵也不是什么防御阵法,只是一座附着了神识的基础法阵,有且只有一个作用,那便是当有人走进药铺时,阵法便会被触动,从而被他得知。 就像先前,当花小妖走进药铺的一瞬间,身在多宝楼的谢周忽有所感。 徐老注意到他突然的神情变化, 白眉微微上挑,问道:“怎么了?” 谢周皱眉道:“有修行者进了药铺。” 徐老知道他在担心那个名叫元宵的小丫头,右手向下压了压示意他不必担心,语气平静地说道:“无妨,秦茂就在药铺周围,如果有人心怀歹意,他自然会向我们示警。” “多谢。”谢周对着徐老微微一礼,想着守在药铺附近的秦茂,忽然反应过来,说道:“您特意把秦茂安排过来,除了传递消息,应该也是在确保元宵的安全,对吗?” 徐老没有否认,说道:“顺带而已。” 说是顺带,谢周却感觉这才是主要原因,否则传递消息何至于派出秦茂这种强者? 谢周有些不解,说道:“您……不是一直都不喜欢元宵吗?” 徐老同样不否认,微微颔首,说道:“是的,我一直都不喜欢她。截至上个月中旬,我也都觉得你把这个丫头带在身边是个错误的决定。尤其当你请求我把元宵送出黑市的时候,我更觉得你不适合做你师父的接班人。” 谢周更是不解,问道:“那您为什么会改变主意?” 徐老沉默片刻,说道:“因为我的妻,以及墨兰。” “罗婆婆和吕姨?”谢周愣了下,好奇问道:“她们对您说了什么?” 徐老并不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说道:“你知道我不是个好人。” 谢周不明所以。 徐老看着他的眼睛,接着说道:“但你是个好人,至少比我和你师父更好。” 谢周沉默了会儿,说道:“我不这么觉得。” 什么是好与坏? 很难定义。 因为这是一种主观认知,与喜好、文化背景、处事经验以及价值观都紧密关联。 好坏的评判标准便因人而异,更需要根据不同的情境和标准进行综合考虑和判断。 第407章 好久不见(一) 徐老身为九狱楼的掌管者,尽可能地维持着这片黑暗里的秩序。 尽管很多时候发生的很多事情黑甲军都无法参与,九狱楼无能为力,但这只是受九狱楼自身实力的局限,而不是徐老不愿意去做。 这位上了年纪的老人,对这片黑暗里的人以及对这个世界都抱有善意。 最终能够定义好坏的,不正是这些善良、正义和传承下来的道德原则吗? 徐老并不想与他讨论好坏的定义,看着他的眼睛,平静说道:“我从来都不是好人,如果你知道我曾经都做过什么的话。” 谢周沉默了会儿,顺着他的话问道:“那么您都做过什么呢?” 徐老沉默下来。 他转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深吸了一口楼外带着冰寒的空气。 楼外灯火通明,照亮那些在废墟上为了钱和生计劳作的民众。他们从黑市外围的山间拉来一车又一车的石头,打碎填进坑里,另起地基,吆喝声此起彼伏,干得热火朝天。 此间劳作不分昼夜,想必不出三天,这些因为战斗而毁灭的建筑就能重新建立起来。 在这片残酷的黑暗里,很少能见到这般人烟和人情味浓郁的时候。 徐老的目光不在这里,在更远处,越过黑暗、越过群山、越过北地的更远处。 他的目光在南方。 在江南。 在那座烟柳画桥风帘翠幕的钱塘,在那座十里荷花的西湖。 在湖畔的那座山庄。 那里是藏剑门,也是他的故乡。 徐老最终还是没有多说什么。 昨晚徐恪给他送来了父亲离世的消息,徐老并不悲哀,但多少有些感怀。 “不要成为我这样的人。”徐老忽然说道:“更不要成为你师父那样的人。” 谢周不明所以。 徐老没有解释什么,从怀里掏出 一把钥匙递给谢周,说道:“这个给你。” “这是什么?”谢周疑惑接过,打量着这把古朴到了极点的黄金钥匙。 看这钥匙的造型和结构,明显是属于上个时代流行的锁具样品。 徐老还是没有解释,只是说道:“有时间自去一趟九狱楼,答案就在九狱楼的顶层。” …… …… 夜风拂面微寒,杂声纷纷乱耳,谢周收好钥匙,满心疑惑地离开了多宝楼。 尽管他对答案非常好奇,但去九狱楼的事情却不急于一时,当下还是要先回药铺。 谢周戴上笠帽,身影在黑暗中穿梭,很快便来到黑市北部。 没等他走到北十九巷,忽然心有所感,在第十巷附近停下了脚步。 外界黑暗来临,黑市中的灯火大部分也已经暗淡,街巷间早已没有行人。 前方昏暗漆黑的街边,有一个娇小的身影正在慢悠悠地走着。 这个娇小的身影自然便是花小妖。 谢周与花小妖的实际接触不多,加上花小妖隐藏了气息,谢周自然无法通过身形轮廓认出她的身份,但却和燕清辞一样,认出了对方是今天凌晨时帮自己诛杀了食尸鬼的剑修。 对方在帮了自己之后,一句话都没有说便直接离去,这让谢周迷惑到了极点,继而对他或者她的身份产生了许多猜疑。 原以为对方会躲着自己,没想到会在这边相遇,那么对方不肯说话,不愿意表露身份,应该就是因为凌晨时人多眼杂的缘故了。 谢周的身形在黑暗中浮现,朝对方走了过去:“这位道友……” 花小妖怔了怔,对和谢周突然的巧遇也感到非常意外。 她用了无数理由才说服自己走进药铺,没成想燕清辞后脚便到。 花小妖自然无法继续再药铺里停留,那么就只好先 行离开。 谁知竟然遇到了返回药铺的谢周。 她停下脚步,看着迎面走来的谢周,深呼吸一口气,说道:“道……友?” 尽管只有短短的两个字,依然是那般动听,仿佛天籁般触人心弦。 谢周的笑容凝固在脸上,身体微僵,有些惊讶地看着眼前瘦小的身影。 他对花小妖的声音同样算不得熟悉,但却称得上记忆深刻。 “花小妖?” 他有些不确信地问道。 花小妖没有说话,只是掀起了盖住脸庞的从帏帽上垂落的黑纱。 她比谢周矮了将近两头,需要抬一些头才能看到谢周的脸。 于是谢周更加清晰地看到了她的脸。 那张任何言语措辞都不足以形容,最终只能用俗套的完美二字形容的脸。 即便道心守静如谢周,在这张脸面前都有些微微的失神,随即暗叹一声。 他早该想到了。 他很快将眼前的黑衣少女与记忆中那位喜穿红衣的花小妖对应一起。 谢周偏移了些视线,不再去看她那双足以让所有人迷醉的桃花眼。 哪怕长街灯火尽灭,哪怕世界陷入黑暗,都无法遮蔽这双眼中的美好和光芒。 “好久不见。” 谢周轻声说道,神情重归平静,心情也恢复惯常的宁静淡然。 时间被拉回到去年。 他和花小妖的第一次遇见是在齐郡城外,当时花小妖和毒咒一起,试图将他杀死。 当然,花小妖和毒咒不是一路人,只是恰好同时接取了刺杀谢周的任务。 任务的发布者是内廷司,发布地是在平康坊,赏金是万两白银。 那场刺杀自然而然的失败了,谢周一剑东来,同时重创了花小妖和毒咒两人。 后来在几十里外的深山里,毒咒被不良人活捉,至今仍关在不良人的不知哪座 牢房。 花小妖则是再没有出现。 齐郡返回长安的路上,谢周确实有过几次被窥探的感觉,但都很轻微,轻微到不足以在意。他更加不会想到那是花小妖没有离开,从始至终都在暗中跟随着他、观察着他,清楚他在一路上做过的所有事情。 从谢周的方面来看,他和花小妖的第二次相遇是在长安城。 那个位于平康坊外围偏僻的马厩里。 当时花小妖被李大总管打成重伤,失血过多,几乎就要死去。 就在谢周准备杀死她的时候,注意到花小妖身边那块属于不良人的令牌。 那块令牌让谢周改变了看法,转而救下花小妖,将其送到了鬼医身边诊治。 期间发生了太多太多事,时间仿佛过去了很久,但仔细回想,不过三个多月而已。 在此期间,谢周特意打听过花小妖,也从柳心兰那里知道了更多关于花小妖的消息。 遗憾的是,柳心兰也不知道花小妖的身份过往,只知道她从事杀手后的事情。 比如花小妖确实如那位把她救出平康坊的不良人所说,本性不坏。 与青面鬼类似,花小妖接取的任务目标也几乎都是无恶不作的恶人。 之所以会刺杀谢周,是因为在内廷司交给平康坊的卷宗中,将他塑造成了一个心狠手辣、作恶多端、丧尽天良的卑劣之人。 谢周一介青山弟子,还是青山掌门的弟子,被描述成这等恶人,按理说破绽百出才对。 花小妖以前执行任务的时候,也都会事先求证目标是否和卷宗描述中一致。 但当看到青山两字,花小妖一时怨愤,被情绪绑架,轻信了卷宗所言。 柳心兰肯定地告诉谢周,花小妖和青山有仇,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结仇,也不知道是为什么结仇,但可以肯定 ,花小妖非常仇视青山,对青山有着超乎寻常的嫌恶。 谢周于是反应过来,难怪他想带花小妖去青山养伤时,花小妖会那般抗拒。 不论仇恨如何,总之谢周对花小妖的看法改观许多,不再将她和那些杀手归为一谈。 面对谢周的好久不见,花小妖心想确实好久不见,淡淡地回了一个字:“嗯。” 谢周说道:“谢谢你今天帮我。” 花小妖说道:“你也帮过我。” 说着她向下压了压帏帽,垂下来的黑纱再次遮住了她的容颜。 黑暗愈浓,忽然有风从对街来,就好像这个世界在表达它的遗憾。 谢周看着她,心想这真是有些奇怪,怎么感觉变化这么大呢? 这些变化当然不是着装打扮,无论淡妆浓抹,他都必须要承认花小妖的美。 让谢周感到疑惑的是花小妖的性格,感觉忽然间变得冰冷了许多。 记得当初救她的时候,她的话不少,问题也挺多,给她梳头的时候还有些赌气,背她去看医生的时候还有些逞强……谢周和张季舟聊到过花小妖,知道老人非常喜欢花小妖,对花小妖的评价也非常之高,用老人的话来说,花小妖是一个外表坚强倔强,实则内心却也柔软、有着正常女孩心思的小姑娘罢了。 “你是从长安过来的?”谢周问道。 “嗯。”花小妖的回答依然只有一个字。 “因为多宝楼?”谢周指着远处那颗镶嵌着巨大明珠的高楼问道。 花小妖微微摇头,说道:“听说张老……张爷爷曾经在这里待了很长时间。” 谢周一时默然,心想她变得沉默,或许是因为发生了太多事情的原因。 经历是改变性格最好的方式。 花小妖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只是觉得这样克制着说话真的是好生别扭。 第408章 好久不见(二) 花小妖从来不是个安静的人。 她自幼在花楼里长大,性格中向来都有着火热乃至略显泼辣的一面,所以她之前两次见到谢周时都曾在谢周面前展露自己的妩媚,用“小郎君”这种带着些撩人的称呼喊过谢周,她从来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 为什么现在会突然改变? 可能是因为刚刚和燕清辞见过面的缘故? 那是个喜欢独处、喜欢安静、情绪总是没什么起伏、说话总是平平淡淡的姑娘。那是个像月亮一样难以捉摸,像冰山一样不好接近,却不让人反感而是打心底心向往之的姑娘。花楼里也有这样的歌妓,个个打着冰山美人的旗号,到头来还不是一个样,装什么清冷单纯? 难道谢周就喜欢这样的? 花小妖忽然醒过神来。 她不该对燕清辞抱有偏见的,再说了,谢周喜欢什么样的与她又有什么关系。 她又不喜欢谢周。 谢周就是个虚假伪善、自以为是、衣冠楚楚、连头发都扎不好的混蛋啊。 而她是花小妖,冷酷无比、断情绝爱的花小妖! 她才不会喜欢男人。 就算喜欢,那她喜欢的对象也得是全天下最厉害的至强者,一定要全 天下最厉害!什么观星楼、什么内廷司、什么皇帝星君、什么李大总管,在他面前统统都得低头让路! 谢周? 还差得远呢。 花小妖这样想着,帏帽下的眼神顿时变得更加骄傲,像只不屑杂木的凤凰。 谢周完全不知道少女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只是顺着她的话,指着东方那座隐有光芒点缀的黑市最高楼,说道:“张老曾居于九狱楼的第七层,九狱楼你应该听说过了吧?你若是想去看看,随时来找我,我带你过去。” 谢周的语气很自然,平平淡淡,心里同样没有任何非分之想。 他前些天帮过花小妖,花小妖今日又帮了他,就算两不相欠,但一来一回间,至少他们也应该算得上朋友了。 那么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给予朋友需要的帮助,自然属于应有之理。 况且在张季舟生前最后的一段时间里,是花小妖的出现为那位站在世界边缘的老人送去了一些温暖,表面看是张季舟救了花小妖的命,可反过来花小妖又何尝没有为老人带来了一场救赎? 所以尽管老少二人只相处了短短几天,张季舟就将花小妖视为亲人,花小妖在他心中的地位甚至 能与葛桂比肩。就算不谈其它,单从这个角度出发,谢周也会涉及张季舟的事情上给予花小妖尽可能多的便利。 花小妖微微仰头,隔着帏帽看着他,想着那座象征着黑市权柄的高楼,心里难免生疑。 九狱楼不是一个想进就能进的地方,除去隶属九狱楼的修行者、以及像张季舟那种受九狱楼邀请入驻的高人以外,其他人想进九狱楼必须有楼内的高层引路作保,或者拿出类似于多宝楼金牌的信令。 比如关千云当初能进到九狱楼,就是因为有燕白发的手书。 倘若没有这封手书,他在靠近九狱楼的大门之前便会被黑甲军围堵。 当然如果足够强大,也可以像玄虚子那样,越过阵法,闲庭信步般地闯进去。 花小妖问道:“九狱楼你说进就进?” 谢周想了想,说道:“还行。” 花小妖问道:“你在这边很有权势吗?” “不算太多。”谢周看着她说道:“但要进一个九狱楼,也不算太难。” “我知道了。” 花小妖淡淡地回了一句,径直向前,与谢周就这么擦肩走了过去。 谢周一头雾水,不明白她怎么突然变得这般难以相处,看 着她的背影轻轻挥手算是作别。 花小妖愈行愈远,走过拐角,身影就此消失在黑暗中。 …… …… 时间始终都在不断地向前流逝,北十九巷铺面中的灯火也在陆续消失。 很快就只剩下寥寥几家铺面还有灯火晃动,光芒熹微,似乎随时都会熄灭。 燕清辞和元宵正坐在诊桌边上聊天。 几句话过去,燕清辞便知道了元宵知道谢周是谢周的事实,也不再用姜医师称呼谢周,还给好奇的元宵讲了许多谢周在长安的故事,元宵兴奋地听着,小脸通红,反过来也向燕清辞讲了谢周在此间黑暗中的经历。 当然,元宵不知道谢周都在黑市做过什么,她被谢周保护的很好,所以她不知道贺老怪的死亡原因,不知道赵公明,也不知道邹若海的断手,来来回回都是些药铺里的小事。 比如谢周为对面的白芷治过外伤,为挑柴的老梁看过伤腿,给老邓抓过发热的药……最让元宵印象深刻的有两件事,一个是应天机的到来,一个是谢周花费一万六千两银子的天价把隔壁老杨家的儿子从赌场捞了出来。 不过那个可怜的杨丰收,现在都还在床上躺着,估计还 得好些天才能醒来。 元宵还敞开心扉,给燕清辞讲了自己为什么叫元宵。 那对把她当成货物出售的父母,那个把她当成工具的贼头,那些把她当垃圾一般顺手掳走最终没卖出去又顺手扔到街边的人贩子…… 元宵不是随便就会对外人敞开心扉的人,但不知为何,或许是孤苦了太久的缘故,她总能清晰地判断出谁是好人,谁是坏人,谁是想利用她,谁是真心的对她好…… 就像身边的燕姐姐,给她的感觉甚至比先前那位姐姐更加值得信任。 便在这时,敲门声再次响起。 咚咚、咚咚、咚咚。 “掌柜回来了。” 听到约定好的敲门节奏,元宵瞬间从椅子上起身,小跑到门边拉开了房门。 谢周还没来得及和元宵说一句话,便看到了诊桌边上的姑娘。 那姑娘也在看着他,眼中再没有惯常的淡然,有些紧张,有些局促,更多是期待和欣喜。 从没有人见过她如此模样,同僚们没有见过,关千云没有见过,谢周没有见过,想必燕白发和她贴身的侍女都没有见过。 谢周愣了下,深邃的眼眸里慢慢明亮起来,脸上露出意想不到的舒心的笑容。 第409章 好久不见(三) 如果说谢周看到花小妖最多的情绪是惊讶,看到柳心月最多的是担心,那么当他看到燕清辞,最多的则是欣喜。 燕清辞也在看着谢周,眼眸里的笑意越来越浓,直到开出了一朵花。 花小妖先前下意识地模仿起燕清辞的表达方式,但其实她忽略了一点。 那便是在谢周面前,燕清辞不再是那座淡漠冰冷的雪山,也会变得温暖热情。 就像月亮在有雾的夜晚或许朦胧难以触碰,但当群星璀璨时,月亮也会体恤流萤。 恰好,谢周便是她的群星璀璨。 “你怎么……也跟着一起过来了?”谢周看着她的眼睛问道。 他是真的感到奇怪。 凌晨战斗落幕后,他急匆匆地找葛桂索要白雾丹,便是想让赵连秋和小曲等人帮忙把白雾丹带给燕清辞。 谢周从来没想过,燕清辞也会跟着一起过来。 毕竟他很清楚燕白发的性子,这位不良人首座将唯一的女儿保护得极好,从小到大都没让她执行过危险任务,也从来不让她接触那些危险的事情,怎么这次就同意她跟着一起来到黑市了呢? 燕清辞知道他在想什么,轻声回道:“有赵爷爷在,不会有危险的。” 这话倒是不假, 有赵连秋领队,小曲等人随行,只要不故意挑衅,这世间各处都大可去得。毕竟不良人的威名摆在那里,就算邹若海这种邪道霸主,除非必要也不会去主动招惹不良人。 “倒不是担心这个,只是没想到燕伯伯会同意你来。”谢周说道。 燕清辞犹豫了下,欲言又止。 谢周看出了她的顾虑,笑着说道:“要不要出去走走?” …… …… “其实过完年的第二天,我就知道你来这边了。”燕清辞说道。 “听谁说的?”谢周有些诧异,徐老等人来得很快,他也走得很急,离开得毫无痕迹,便是青山同门的长老们都是过了好几天才知道此事,天机阁和观星楼知道得要更晚一些,内廷司更是过了半个多月才收到相关情报。 “方师兄怕我担心,让人给我送了一封信。”燕清辞说道。 “师兄啊……”谢周恍然。 “嗯————”燕清辞拖起尾腔,说道:“那你呢,你怎么就不知道给我写封信?” 谢周挠了挠头,有些尴尬,但还是认真解释道:“倒不是忘了,当初离开时想过给你送个信,但想到是来黑市,前路未定,我自己心里也没底,想告诉你一声,又怕你担心 。” 燕清辞沉默片刻,小声说道:“那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不知道你在哪,我会更加担心。”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睫毛轻眨,视线微低,看着脚下的石板路,两颊略有红晕。 尽管她和谢周一起走过很长的路,见过很多的风景,不过这还是她第一次说出这种话,几乎无异于直接表露心迹。 谢周余光注意到了她的神情,心底一软,继而忽然想起关千云对他的那些教导,犹豫片刻,伸出右手,轻轻握住了少女如若无骨的小手,轻声说道:“下次不会了,无论我去哪,都会提前跟你说明。” 燕清辞满脸绯红,没有挣扎,反而走近了一些,与他十指交握:“这算是承诺吗?” 谢周感受着手上柔软滑腻的触感,笑着说道:“当然。” 这时候他们已经走出北十九巷,街巷很冷清,世界无比黑暗,他们慢慢地走在孤寂的街头,眼中却能清晰地看到彼此。 “其实……阿爹肯让我过来,也是因为他想让我对你解释清楚。”燕清辞忽然说道。 谢周说道:“解释什么?” 燕清辞说道:“腊月底的事情。” 那天真的发生了很多事。 一切都要从张季舟的流放说起, 星君信徒们在平康坊发布任务,请了数十个杀手。谢周先是协同小曲等杀死了这些试图谋害鬼医的杀手,随后又见到了楼东震,知道了那个新锐势力长冥是由孟氏主导。 再然后,乌朋身边那个名叫姚浩能的药童忽然入魔,手持一把黑色魔刀攻向谢周。 而就在谢周被姚浩能牵扯的同时,伪装成乞丐的卫逵忽然暴起杀死了鬼医,又被燕白发隔空一枪镇杀,再然后是内廷司问罪、王侯和王氏剑顺势现身,王丘南找上赵连秋决斗,蔡让、马总管、谢三顺,无数人粉墨登场。 这期间还伴随着秦绩等人去往青山拦截,星君和姜御的决斗,谢游等人突袭皇城,火烧内廷司案牍库……那天发生的每一件事单拎出来都是足以震惊长安的大事。 “当初姚浩能突然入魔,是因为受到了星君的控制。”燕清辞说道。 “能猜到。”谢周微微颔首,一个少年忽然爆发出远超自身百倍千倍的力量,放眼长安估计也只有星君有这等离奇古怪的手段,让他感到不理解的是,星君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意识。星君的意识能够长时间离体而不会消散,甚至能通过这种方法直接操纵他人的身体。”燕清辞 给出解答,说道:“按照阿爹的说法,此法的局限很大,星君应该只能操纵普通人和那些境界低微的修行者。” 谢周神情微凛,忽然想到了那个本以为只处于演义中的武学——夺舍。 通过神识离体直接操纵别人的身体,这与夺舍有什么区别? “即便只能操纵普通人和境界低微的修行者,也弥足恐怖了。” 谢周说着,忽然想到另一件事,说道:“你说皇帝陛下会不会……?” 毕竟五年前皇帝和星君相交的时候,皇帝也只是个境界低微的修行者。 燕清辞看着他的眼睛,微微摇头,说道:“你想多了。” “难道就没有这个可能?”谢周问道。 燕清辞说道:“不要小看皇帝陛下,他绝不是任谁操纵的傀儡。” “哪怕是星君?”谢周挑眉道。 燕清辞说道:“哪怕是星君。” 她看着谢周的眼睛,心里有句话没有说出口,皇帝陛下年轻时,朝中文武百官无不俯首拜服,即使冠绝当世的王谢两家都在皇帝的手腕面前折戟。这样的人物,即使敌不过时间流逝,鬓发斑白,华年已去,但那份手腕和心气却不会被时间轻易泯灭,更不会因为一座观星楼和一个星君而消失。 第410章 许下一个承诺 “当时姚浩能使用的短刀名叫黑火刀,多年前本是巫神教一位长老的武器,巫神教覆灭后辗转流落到了星君手中。”燕清辞说道:“阿爹认出了黑火刀,于是去到紫霞观找星君讨要说法,但里面有人把他拦了下来。” 谢周挑眉道:“皇帝?” 燕清辞“嗯”了一声。 除去星君,当时能拦住燕白发的就只剩下皇帝这一个可能。 其他像是玄云子玄风子玄冥子等人,完全没有和燕白发对垒的资格。 燕清辞说道:“所以阿爹直到最后都没有出现,只能看着这一切发生。” 谢周嗯了一声,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表示知晓和理解。 燕清辞接着说道:“阿爹第二天一早就去了青山,进了山门,却没能走上逍遥峰。” 逍遥峰是青山三大主峰之一,近百年内数位掌门都居于此峰。 谢周沉默了会儿,说道:“师父的性格,你我都清楚,大帅更是清楚不过。” 况且姜御和燕白发的关系始终都不怎么好,他们是同道者,却不是朋友。 当燕白发惹得姜御不喜,姜御自然不会让他上山,哪怕燕白发是当代不良帅。 燕白发同样不喜欢姜御,觉得后者过于强势、过于霸道,仗着境界高深从而在某些方面很不讲规矩。不过由于燕清辞和谢周的缘故,他已经打算缓和这段关 系,然而没等他付诸于行动,便迎来了这一系列恼人的变故。 说话间,他们已经走出北街,在岔路口停顿片刻,继续往南前行。 燕清辞忽然说道:“前些天在来黑市的路上,姜前辈找过我。” 谢周挑起眉梢,眼神中有些许诧异,吃惊问道:“师父找过你?” 燕清辞点了点头,那时他们即将走出雍州地界,在关口处的驿站稍作停歇,当天夜晚,姜御忽然出现,和她说了几句话。 以姜御当前的境界,自不是赵连秋小曲等人能够比拟,他们对姜御的出现没有任何察觉,燕清辞也没有对任何人提起此事。 “师父说了什么?”谢周疑惑道。 燕清辞说道:“姜前辈让我告诉你,趁着还有时间,抓紧把事情做成了。” 听到这句话里的时间二字,谢周眼帘低垂,眸子里多出了些许悲伤。 他和燕清辞都明白所谓时间意味着什么,那是姜御离开世界的倒计时。 但谢周却不理解“抓紧把事情做成了”这句话的意思,问道:“哪件事?” “姜前辈没说。”燕清辞微怔,有些诧异地说道:“难道你也不知道吗?” 谢周一时默然。 师父让自己来黑市到底是做什么? 这个问题他至今都还没想明白。 最初的时候,师父说黑市有自己想知道的一部分答案, 也有留给他的一些东西。 可将近三个月过去,谢周仍然不清楚答案在哪,那些东西又在哪。 思索间,谢周忽然想到一件事,那一把钥匙,徐老刚刚给他的钥匙! 九狱楼! 谢周停下脚步,偏头向东方那座隐约有亮光闪烁的高楼,若有所思。 燕清辞顺着他的视线望去,醒悟说道:“九狱楼吗?” 谢周微微颔首,自然不会瞒她,说道:“也许那里面有一部分答案。” 话音落下,九狱楼的亮光又多出一点,源于第八层某处,应该是徐老返回了住处。 唯有第九层仍是一片黑暗,自从前任大罗教主沈孝仁死后,第九层就再没亮过几次。 寻求答案不急于一时,谢周当前更多的心思仍放在身边的姑娘身上,忽然想到了些什么,看着少女问道:“那什么……燕前辈他,这些天有提到过我吗?” 燕清辞不解道:“提到什么?” 谢周犹豫了下,说道:“身世,还有……你我。” 燕清辞怔了怔,听懂了这句话的意思,有些羞赧,微微低下头去。 如果没有这些意外发生,燕白发会在年后去往青山,名义上说是要缓和关系,另外找姜御议事,议什么事?自然是她和谢周的事。 孤男寡女一路同行三千里,如果说没有些火花,谁信? 燕白发最初认定的女 婿人选是柴晓棠,那个心怀家国的儒生。 不过随着他与谢周接触以后,加上找一些青山弟子打听了谢周的为人,他忽然发现谢周似乎比柴晓棠更加完美,当然最关键的还是燕清辞的倾向性,以至于他对谢周越来越满意。 可惜那场变故打乱了他所有计划。 时至如今,超过八成的人都认为谢周的谢便是金陵谢氏的谢,是谢桓的谢。 也就只有东方瑀、方正桓这些无条件站在谢周身边的亲朋才会表达反对。 反对是言语上的反对,为的是替谢周脱罪,至于心底大概也不会这么认为。 “没有。”燕清辞摇了摇头。 谢周沉默片刻,轻声说道:“有时候不提不代表不在意,也可能是不知道如何处理。” 燕清辞停下脚步,转过身,和他面对面而立,看着他的眼睛。 她的眼眸依然是那般清澈,不惹半分尘埃,里面的情绪却有些复杂。 她有些不安。 是的,无论他们有多么在乎对方,有多么喜欢对方,都必须得正视如今缠绕在谢周身上的那些问题,比如最简单也是最严重的四个字:谢氏余孽。 从这个立场来看,他们注定是对手,甚至将来可能会是生死相见的敌人。 毕竟在当年围剿王谢的行动中,不良人也属于主力军之一。 此外,除去这个问题之外, 燕清辞心里同样有着一片无法抹灭的阴霾。 ——心病。 葛桂诊治后曾言,孙慈在她体内留下的内力回路十年内问题不大,可十年之后呢? 这些都是很严肃、很令人发愁的问题,可能导致事情以悲情和感伤结尾的问题。 “将来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你会怎么做?”燕清辞轻声问道。 “我不会让那一天到来。”谢周看着她说道:“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 “是这样吗?” “是的,只要我们足够强大。” “可是我……”燕清辞想说那样很难,她连一品境都无法突破。当初诸葛贤说她是当世天赋第一人的弓手,可实际上呢?因为心病的缘故,她甚至连突破一品境的资格都没有。 “有我在就够了。”谢周停顿片刻,看着少女的眼睛认真问道:“你相信我吗?” “信。”燕清辞与他对视着,同样认真地点了点头,她当然信他,胜过信自己。 “十年之内,我一定会站在这个世界的最巅峰,超过规则的巅峰。” 谢周缓慢地、认真地、严肃地、几乎一字一顿地承诺道。 从来为人谦逊的谢周、从来不轻易许诺的谢周、也从来言出必行的谢周,在惊蛰日的第二天,在深山黑暗的夜晚,面对着站在他眼前也藏在他心中的姑娘,许下了一个空前盛大乃至狂妄的诺言。 第411章 桂花味 酉尽戌初,放到长安正是万家灯火辉煌时,放到此间已是漆黑一片。 街上偶尔吹来的寒风,街边几点微亮的灯火,在夜色里显得格外阴森。 偶尔还有吵闹、战斗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可以想象某处有不好的事情正在发生。 谢周与燕清辞并肩而行,脚步缓慢地朝着南部走去,几乎跨越整座黑市,一路上说着话。 大部分时候都是谢周在说,给身边的姑娘介绍这里是哪,被哪方势力管控,又有哪个被朝廷通缉的邪修住在其中。 还有龙XX楼的繁华,暗影楼的肃杀,九狱楼的权柄,多宝楼的富贵,以及楼顶那颗名为“陨月”的夜明珠。谢周很认真地做着导游,尽管这片黑暗并不是什么值得欣赏的景点。 燕清辞安静地听着,唇边带着笑意,和卷宗里的记载一一对应起来。 半个小时后,他们途径到龙楼所在的街巷,远远看到那间糕点铺子仍亮着灯火,谢周忽然想到上次他们吃饭时,燕清辞似乎很喜欢桌上的甜点,便示意燕清辞在路口稍待,去里面让那位东家给他包了两盒糕点。 谢周正欲掏钱结账,东家不肯接,双手作揖,俯首喊了一声少爷。 谢周停下掏钱的动作,沉默片刻,没有回答,却也没有非要结账,转身离开。 “尝尝看。”谢周打开糕点盒子,看着燕清辞说道。 燕清辞捏出一块淡黄色印着花纹的桂花糕,轻轻咬了一口。 比想象中更加酥软,透着一股特别的清香在嘴巴里荡开,沁人心脾。 “很好吃。” 燕清辞眼睛微微发亮。 她一向喜欢这些可爱美味的零食,燕府中常备着不少,还有专请的糕点师傅。 所以尽管少女生长在长安,对于这种金陵特色却也绝不陌生。 让她感到意外的是,在这个阴森晦暗的黑暗之所,一个不起眼的糕点铺子,所做出来的桂花糕,手艺竟然和燕家的糕点师傅比都不遑多让,口感方面 甚至要更加正宗。 她想到谢周是金陵人,自幼在金陵长大,顿觉得这糕点更香了一些。 “那家糕点铺里的人全都来自金陵,也都是听命于王谢的信差,我不知道他们主要负责什么样的情报,但他们做的糕点确实不错,可能在来到黑市之前,他们确实是糕点师?” 谢周带着她来这里,就没有想过要瞒她。 尽管从立场上而言双方是对手是敌人,尽管不良人也参与了当年毁灭王谢的行动,可事实上,不良人从未参与对王谢的后续处理。 一直以来,发布悬赏、追踪和剿灭王谢余孽都是由内廷司引导、直属皇帝的禁军队和军方作为主力,这其中军方的领导者在永仪年间是孟君集,太和年开始后,孟氏失势,折威军打散,领导者换成了山南道的秦绩。 燕清辞怔了怔,顺势望向那座灯火辉煌的三层木楼,说道:“那龙楼?” 谢周说道:“虽然我不完全肯定,但应该也是由王谢主导。” 顿了顿,谢周说道:“暗影楼同样如此,那位传闻中的影老便是王丘南。” 燕清辞沉默了会儿,看着他说道:“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 “没什么,我只是想告诉你。” 谢周话音微顿,说道:“也因为燕前辈的善意。不管他是让你来找我解释那天的事情,还是多年来他都禁止不良人追查王谢余孽,出于愧疚也好,出于其它也罢,都证明他持有不一样的看法,那么他的看法或许能促使最后的局面向更好的方向发展。” 虽说事实未定,谢周的身世上仍笼罩着一层迷雾,但不得不承认,随着一系列变故,谢周在很多时候也开始把自己代入谢家嫡系的角度上思考,思考如何应对朝廷,思考如何自处,也思考如何还原出当年的真相。 朝廷的降罪和血洗。 王谢的归来和复仇。 谢周知道这个过程中必然会伴随无数鲜血,但他不希望到了最后,只剩鲜 血。 燕清辞看着他的眼睛,眼底带着关切,说道:“我想知道你在这边都经历了什么。” “好啊,我讲给你听。” 谢周把糕点盒子盖上,再次牵起她的手,继续往南走去。 一边慢悠悠地走着,一边把来黑市后的经历一点点地讲给她听。 无名药铺的成立,七色天收的保护费,元宵的到来,隔壁老杨的朴实,应天机的危机。 当听到谢周在黑市前救出七色天拉来的两车“货人”后,她嘴角带笑,与有荣焉。 当听到应天机用“诛杀邪逆,为国为民”的理由对谢周出手时,她感到生气和愤怒。 当听到富贵门按时辰复利的富贵债、一万六千两银的赎金时,她感到震惊和惋惜。 当听到焦状元同天晚上便端了富贵门,抢走了那些钱之后,她感到丝丝畅爽。 还有贺老怪发布的诛杀令,还有他用从应天机处学到的方法抹灭了贺老怪。 还有他和关千云的相遇,和赵公明的战斗,以及毁掉邹若海的右手。 燕清辞看着他,听着他的讲述,感受着他手心的温度,也感受着他感受过的感受。 “不知不觉间,我也满手血腥了。” 谢周最后带着些怅然说道:“你会不会觉得我也变得冷血无情?” 自从他来到黑市,直接或间接因为他死去的人差不离已经超过百个。 当然这其中大部分都是像贺老怪、金城教主和食尸鬼那样万死莫赎的邪恶之徒,但不可否认的是也有少部分无辜。 燕清辞摇了摇头,她知道他只是在尽可能地改变这片黑暗。 如果他不这样做,此间的黑暗将会降落在更多人的身上。 燕清辞安静了一会儿,忽然说道:“但我不希望你成为姜前辈那样的人。” 姜御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是青山掌门,是世间最顶级的剑修,是无数修行者的偶像,同时也是个像谢周所说的满手血腥却正义的人,是个骄傲、狂妄、霸道、 恣意、杀伐决绝的、孤独的人。 他没什么朋友,在道门里没有朋友,在同辈里没有朋友,在青山没有朋友,就连他被星君算计后,都没几个人愿意为他说话。 那些江湖前辈、道门宿老一个个都和起稀泥,有些交情的穆长生、燕白发、柳金柳玉都保持着沉默,身边真正关心爱护他的,竟然只剩逍遥峰上的东方师兄以及谢周师兄弟三人。 他甚至比那位端坐帝位上的皇帝陛下更像一个孤家寡人。 谢周微怔,想到先前在多宝楼,徐老也说过类似的话。 徐老说,不要成为我这样的人,更不要成为你师父那样的人。 谢周当时没有回答,不过此时面对燕清辞,他自然不用思考太多,认真地回应道:“但师父一直都是我的目标。” “我知道你只是向往姜前辈做过的那些事,我也向往。” 燕清辞微一停顿,继续说道:“但我知道你不喜欢姜前辈的生活。” 那太过孤独。 孤独的仿佛世间就只有他一个人。 燕清辞知道,谢周不喜欢孤独,他喜欢风景,喜欢烟火,喜欢清闲着听雨、赏雪,喜欢坐诊救人、喜欢安静看书。 可是,齐郡城的鲜血,景林大街的战乱,姜前辈以生命为代价的拯救,那迷雾笼罩的身世,皇帝的降罪,内廷司的追杀,还有这片黑暗里发生的一切一切,都在逼迫着他去往另一个不属于他的方向,一个他不喜欢的方向。 她懂他。 她爱他。 于是她为他难过。 她不希望这个本该像风、像光一样的男子,最终孤独地站在世界的对立面。 谢周看她的眼神便猜到了她的心思,把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一些,再次笑着说出那句话。 “不怕,只要我们足够强。” …… …… 黑市地势不平,以北部最低,南部最高,地势差足足有五六十丈,而在地势最高的南部还有一个高点,那是一个凸起的巨大怪石,方圆超过 百丈,上方平坦,就像一个断崖。 贺老怪的豪宅以前就建立在这块巨石上。 不过随着贺老怪死亡,这片区域被大罗教接收,周围七色天的成员全都退走,贺老怪的豪宅也被大罗教推成废墟,新的建筑暂且搁置,如今放眼过去,少有得一片空旷。 谢周带着燕清辞来这里,当然不是为了故地“重游”,而是因为这里的天空裂出了一道缝隙。天空缝隙不是说天真的裂了,而是说从这里抬头望去,不会有山石遮掩,能看到外界的、真实的夜空。 今晚的月亮很明,很亮,如水月华慷慨地泼洒在石面。 本来青黑色的山石,变成温暖的月白色,顿觉温柔许多,宛若将军卸甲披红装。 巨石上,月光下,人影一双。 谢周和燕清辞席地而坐,那两盒糕点打开摆到少女身边,少女捏起一块桂花糕吃下,抬头看着天上的星月,再偏头看看身边的意中人,犹豫片刻,慢慢侧移,贴在他的肩膀上。 接触的一刹那,少女有些脸热,连耳根都泛起微红。 谢周看着她眨动的眼睛,长长的睫毛,雪腻的肌肤,红润的双唇,一时间有些痴。 月光如洗,星光明亮,曾经肃杀的黑暗如今都成了点缀。 但这满天星月,如水光辉,竟不及她的美半分。 什么云想衣裳花想容,什么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什么羽衣常带烟霞色……那些用以形容女子美貌的诗词一句句在脑海中浮现,可来来回回,谢周都觉得这些诗词好生吝啬,竟然无法形容出少女的半分美丽。 他犹豫片刻,微微低头,吻了上去。 或许是刚刚吃过糕点的缘故。 甜甜的。 糯糯的。 这个吻是桂花味的。 …… …… ps:前两章问大家是喜欢小妖还是清辞(对不起了心月em),虽然回复的人不多,但果然还是喜欢清辞的居多啊。另外说一句,小妖戏份还有更多,不可避免不可删减。 第412章 星月下的对白 良久唇分。 燕清辞轻微喘气,红着脸别过头去,双手捧着小脸,像是解释自己并没有害羞一般,说道:“风忽然就停了,有些热。” 谢周看着她的脸,并不在意这句解释流露出来的紧张意味,就觉得她很可爱。 少女早已不是初见时那个清冷的少女,眼中带着抹不去的柔光,仿佛一缕丝线悠悠缠缠,缠在心里,再也解不下来。 谢周知道自己逃不脱了,心思悠悠荡荡。 无论如何,只为她露出这份笑靥,就值得他去守护一生。 当情感占据主动,先前那种略显沉重的气氛被旖旎取而代之。 他们安静了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 不过与那些严肃的安静不同,这份安静是很美好、确定的幸福。 他们的肩膀轻轻地靠在一起,心也悄然间连到了一起。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燕清辞忽然想起先前出现在药铺里的花小妖,轻声说道:“我在药铺等你的时候,见到了一个姑娘。” 谢周问道:“元宵吗?” “不是。”燕清辞轻轻摇头,说道:“那是一个个子不高,但非常非常非常漂亮的姑娘,尤其是她的眼睛。” 她连续用了三个非常。 因为花小妖真的很美。 因为花小妖那双桃花眼,笑起来像月牙一样下弯,给人一种似醉非醉朦胧感的桃花眼。 燕清辞从未见过这般美丽的姑娘,单论相貌,连她都有些自愧不如。 “如果我没有看错,她也是今天早上和青面鬼一起帮你的那个人。” 燕清辞轻声说道。 有些问题她还是要问出来,不然心里总是会有轻微的不舒服。 何况在他面前,她有什么就说什么啊,才不会有那么多的小心思。 谢周顿时就反应过来她说的是花小妖,他在返回药铺的路上也确实遇到了花小妖,但让他没想到 的是,花小妖竟然还去了无名药铺,和燕清辞见了面,却是不知她们都说了什么? 想到这些,谢周的情绪有些复杂,说道:“你应该听过她的名字,她叫花小妖。” 燕清辞怔了怔,说道:“杀手榜上的那位?” 谢周“嗯”了一声说道:“就是她了。” 燕清辞眼中露出惊奇的神色,捏起块糕点咬了一口,声音糯糯地说道:“两年前就听阿爹说过,花小妖是个很漂亮的姑娘,本以为是那种杀人不眨眼、心肠狠辣的蛇蝎美人,今天见到了才知道传闻不能轻信。” 谢周问道:“那你觉得如何?” 燕清辞想了想,没接话。 其实她觉得花小妖是个很好的人,如果不是立场问题,她们或许可以成为朋友。 可惜没有如果。 而且花小妖似乎和她一样……燕清辞抬起头来,望向谢周,认真说道:“她喜欢你。” 这句话不是询问,而是肯定。 燕清辞在药铺里看到花小妖的第一眼就确认了这个事实。 花小妖为什么要帮谢周? 花小妖为什么要去药铺? 花小妖为什么会关心药铺的摆设,会好奇桌上的字帖? 那是因为她和她一样,她们都喜欢他啊。 尽管在她们简短的对话中,没有提关于谢周的任何事,但燕清辞就是知道。 喜欢一个人是藏不住的,就算嘴巴不说,眼睛也骗不了人。 “哪有。”谢周尴尬了笑了两声,完全不知该如何言语。 他想到当初在长安时,张季舟问他是不是喜欢花小妖,他当时只回了一句老先生说笑。 不过在第二天,张季舟就偷偷告诉他,虽然他不喜欢花小妖,但花小妖却喜欢他,谢周当时还是回了一句老先生说笑。 然而,他只是没怎么经历过情事,又不是什么都不懂的木头。 在情感方面 ,自幼道心通明的他甚至比情场放荡的关千云更加细腻。 他哪里会察觉不到花小妖对他那些许不一样的情感? 当初给她梳头时,他在她背后,能清晰地看到她的耳根泛红。 当他把她背到背上时,能清晰地感觉到少女身体的僵硬和紧张。 还有她说话时的语气,不经意间流露出的神态,足够说明所有。 谢周其实都明白,也因此愈发不明白,花小妖不是要杀他吗? 怎么一段时间过去,杀意忽然成了善意,中间的改变莫名其妙。 这是谢周不知道花小妖跟在他身后,观察了他很长时间的原因。 对花小妖而言,那一段时间的观察是伏笔,之后谢周的出手相救便是画龙点睛。 毕竟,哪个少女心里没有藏着一个英雄梦? 那时长安暮至,谢周推开木门,夕阳的光辉洒在他的身上,他的影子又落在她的身上,他给她拿药,他为她梳头,他背着她去看医生。虽然他梳的头发很糟糕,但他的背真的很温暖,她趴在他的背上,什么内廷司,什么李大总管,她都不觉得怕了……这难道不就是最好的英雄吗? 谢周暗暗叹了口气。 他对此也没什么办法啊。 当时那两句老先生说笑,便是通过张季舟给出了最明确的回绝。 之后便只能平静着躲避。 况且晨间花小妖刚刚帮了他,他还是要表达谢意,难道能说我不需要你帮? “她就算喜欢你也没关系的。” 燕清辞轻声说道,就像在长安城内,她也有柴晓棠等好几个火热的追求者。 那又如何? 她才不会给他们机会。 她心里只有谢周一个啊。 而她心底的谢周,而她眼前的谢周,无疑是优秀的、完美的,那么喜欢他的人当然也会有很多,也该有很多,这很正常。燕清辞不会为此生 气,她靠在谢周的肩膀上,心想无论心底还是眼前,都是她的谢周。 想到这里,她又觉得有些脸热,自己何时变成这样一个占有欲强的人了,连忙转移话题,可来来回回,好像还是这些情感的话题,笑着说道:“元宵好像也很喜欢你诶。” 提到元宵,谢周就放松多了,因为他和元宵真的很熟,熟到不能再熟,严格来说,他和元宵相处的时间甚至比和燕清辞一起的时间更久,笑了笑道:“小小年纪,懂什么喜欢。” 燕清辞想了想说道:“可是咱们好像也比她大不了几岁。” 谢周哑然,好像还真是这么回事,不过元宵在他眼里却只是个小姑娘而已。 他真正喜欢过的姑娘也只有一个啊,很巧,现在她就坐在他的身边。 想到这里,谢周心底那些愁绪彻底散去,看着她笑了起来。 “笑什么?”燕清辞问道。 谢周不说话,依然笑看着她。 燕清辞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视线微垂,眼睫微颤。 忽然,她用手轻轻掩唇,打了个嗝,带着淡淡的花香气。 “好像吃多了。”燕清辞微有些窘地解释道,往身旁望去,才发现那两个盒子里的糕点竟然就只剩下最后一块了。 她顿时更加不好意思,看着谢周投过来的带着些戏谑的热烈眼神,白了他一眼,把最后一块糕点递到他面前,带着花香和甜味的声音细如蚊讷:“你要不要吃?” 谢周微微摇头,看着她羞赧的模样,认真说道:“你真好看。” 燕清辞把糕点盒子放下,忽然想到了什么,望着他小声问道:“那你说,是我好看,还是花小妖好看?” 如果关千云在这,必然会大感不可思议,继而再发出感慨。 原来所有的姑娘家,原来就连冰雪聪明、清冷如月、脱尘似仙的师妹,在这种 时刻也会变得小家子气,问出一些类似于我和你妈一起掉水里的愚蠢问题。 我和花小妖谁更好看?这问题真是够他笑十年。 好在关千云不在。 谢周不会笑,他同样沉浸在类似的情绪里,诚实且诚恳说道:“都很好看,不过我最喜欢你的好看。” 燕清辞听出他说的是真心话,于是很开心。 “今晚的月亮好圆。” “都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 “可今天是十七了啊。” “那十六的月亮十七圆?” “还有这种说法吗?” “应该有的吧……” “你会看星象吗?” “会一点,观星便是观命,星象属于命术的一种,星君在这方面可能更擅长一些。” “你还学过命术的啊。” “小时候背过几本书,不过青山的命术传承不多,就那么几本书而已。而且师父不修命术,师伯不修命术,没人教我,我就是自己摸索修习过一部分,大概算得上……入门?” …… …… 处在热恋中,眼中只剩下彼此的男女之间,他们的对话总会显得无聊,因为他们能把一句话重复说上十遍百遍也不会觉得烦,能看着星星看着月亮看一晚上也不觉得累。 在他们身上,时间会变得格外仓促,流逝的速度快数倍不止。 不过对于那些孤独的人而言,时间就会变得缓慢和煎熬。 谢周不知道,燕清辞不知道,花小妖不知道,元宵更不会知道。 就在药铺外面,五十步外的斜对街,那棵熄灭的灯柱下方还站着另一个姑娘。 靛青色的宽松衣袍遮住了少女的美好身姿,垂落的帏帽遮住她温柔恬静的绝世容颜。 她同样很美,就算与花小妖和燕清辞相比也不遑多让,处于同等级别的美。 她姓柳。 她有一个很温柔很动人的名字。 她叫心月。 第413章 心牢 其实柳心月才是最先来到无名药铺的“访客”,她在申时一刻就走进北十九巷,彼时谢周还在药铺里给最后一位病人看诊。她很想走进药铺,和谢哥哥说几句话,也可以像元宵那样、像她小时候那样帮谢哥哥打.打下手。 可她却不敢进去。 与凌晨时的偶遇不同。 这次她是来道别的,也是来…… 来到北十九巷就已经用尽了她所有的勇气,哪还有多余的勇气迈过那道门槛呢? 她甚至只敢用余光偷瞧谢周两眼,因为她听说谢周的感知力很强,她担心被他看到。 她看着谢周离开药铺去往多宝楼,看着那个名叫元宵的小姑娘关上铺门。 柳心月握着小拳头给自己加油,终于决定上前敲门,在药铺里等他。 然后她看到了花小妖。 她不认识花小妖。 可不妨碍花小妖的到来直接将她好不容易凑足的勇气打散。 没等柳心月第三次凑足勇气,她就看到了燕清辞。 她也不认识燕清辞。 不过她见过燕清辞,看着那道高挑的身影,猜到那就是燕清辞。 她看到花小妖在燕清辞进去后不久便选择离开,看到谢周后脚便到。 她看到…… 他与她手牵手肩并肩地向远处走去。 可惜这句话里的她不再是她。 远处有风吹来,倒春寒的天气,夜风不算大,却吹得她手脚冰凉。 其实她的修行天赋很好,又有柳金和柳玉一起为她打下修行基础,尽管才芳龄十七,尽管修行中时常偷懒,但也在两年前就修到了二品境,身 体里的内气充沛,根本不会畏惧寒冷,更不会畏惧这些许倒春寒。 之所以这时候手脚冰凉,完全是心情方面的问题。 黑暗里的风好像有古怪,竟能穿过她的衣袂,将寒意直接留在她的心上。 柳心月别过头去,不敢再去看他与她的背影。 尽管街巷间的灯火早已熄灭,总有些不知从何处而来的余光从远处打来,被灯柱拦截,留下一片狭窄的阴影,像是一间心牢。 少女慢慢地低下头,看着脚下孤独的、黯淡的、极难察觉的影子。 这个小小的影子站在黑夜里,两只手僵硬地交握着,思绪在她的脑海中悄然静止,时间在她的世界里继续流逝。 原来她已经在这站了有一个时辰了啊, 在这一个时辰里,她的勇气聚了又散,散了又聚,可惜直到最后,都没能支持她迈过这间心牢。 她忽然想起一句话,等待是最漫长的煎熬。 这句话好像不是那么的准确。 因为她觉得时间过得还是那样快,像只小偷般悄悄溜走,不会有任何声音。 也对。 孤独永远都是无声无息。 便在这时,一道轻微的叹息声在她身后有些远的地方响起。 柳心月没有害怕,因为她听出那是父亲的声音,有些僵地转过身来。 柳金从黑暗中走到她的身边,想要摸摸她的头,犹豫了下又把手放了下来。 他想说婚约,想劝心月勇敢,想劝心月喜欢就去争取,想劝心月去把婚书亮到燕清辞面前,于情于理你都应该是他身边的那个人,而不是那个 后来者,那个与谢周相识还不到一年的燕清辞。 可话到嘴边终究还是说不出口。 柳家子女不是那样的人。 柳金脑海中浮现出谢周的身影,又想着他们柳家对谢周的那些恩惠,想到女儿对谢周的一往情深,很是恼火,可却没办法将这些恼火表露出来,于是更加恼火,最终只能化作一声轻叹。 便是这一声带着怜惜和心疼的轻叹,让少女几乎流下泪来。 但是没有。 她揉了揉眼睛,仰起头,看着头顶的漆黑一片,努力地把悲伤藏了起来。 少女轻声说道:“爹,咱们走吧。” “嗯……好。”柳金怜惜道。 “爹。”没走几步,少女再次喊道。 “嗯?” “我想去小姨那边了。” “嗯————”柳金沉默了下,轻声道:“好。” …… …… 不知到了夜半几时,便是生物钟向来准确的谢周都模糊了时间,看着月亮从夜空里消失,星星慢慢变淡。 这么多天的想念好不容易落到实处,却只得来这半宿的温存,很快又到了分别的时刻。 谢周把燕清辞送到不良人的住处附近,准备返回药铺,突然想起独自守在药铺里的元宵,便又转道去到南街龙楼对面的糕点铺子里。 凌晨时分,糕点铺自是关着门,谢周犹豫了下,还是上前敲开门拿走了两盒点心。 东家是个二品境的修行者,五十岁左右,壮年已过,老年未至,精神力远不如早年,做不到像谢周那样只用冥想就保持良好的精神状态,每天至少得睡三 个时辰才行,被突然的敲门声惊醒,以为发生了什么紧要的事情,急忙和那伙计爬起来,三步并两步起来开门,把谢周迎了进去。 当听到谢周只是来拿两盒糕点的时候,东家与伙计对视一眼,沉默许久。 短暂的尴尬过后,东家回了句少爷稍待,这糕要现蒸的才香。 随即便起火烧水,用两刻多钟给谢周蒸了三盒热呼呼的糕点出来。 待谢周道谢离开之后,东家和伙计两人再次对视,沉默了很长时间。 “少爷第一次来取糕点时,路口站着的那位,你看清了没?”东家忽然问道。 “隔那么老远,天又黑得厉害,我哪看得清楚?” 伙计合计了一下,猜测道:“但我看她那身段,像是燕首座家里那位。” 东家也这么认为,幽幽说道:“这么说,这两盒点心就是带给药铺里那丫头的了。” “应该是。” “你说燕小姐知道那丫头不?” “应该知道吧。”伙计不确定道。 “知道还买?”东家嘟囔道。 “少爷没给钱啊,也不叫买。” “少跟老子贫嘴。”东家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虽然他们不是普通的东家和伙计,但却是明确的上下级。 “带了又怎样,那小丫头片子,还不到十五岁,燕小姐至于跟她吃醋?”伙计撇撇嘴道。 “也是。”东家点了点头。 伙计满脸理所当然的表情,顿了顿说道:“不过十四五岁也够了,少爷就该都收进房中才对。老爷当年不也风流一世?就算身为公主的夫人都收不住老 爷的心,到了少爷这里,一个哪够,不说十来个,至少也得三四个。” 伙计正值壮年,血气方刚,和黑市里许多邪修一样,平日里没少往花楼里跑。 他最喜欢的花楼自然便是凤楼,美其名曰为照顾自家生意。 可东家是个专心人,这辈子就娶了一个,听到这话顿时就想教育下属两句。 不过想着逝去的谢桓,想着高阳公主、月娘和谢桓曾经多到数不清的红颜知己,犹豫片刻把话咽了回去,轻声说道:“倒是此理,况且如今谢氏子弟凋敝,都得加把劲才对。” 两人相视一笑,达成共识。 可惜他们只知道燕清辞和元宵,而不知道花小妖和柳心月,否则一定会笑得更加开心。 不过东家忽然反应过来一件很不对劲的事情,皱眉道:“咱们是不是不该喊他为少爷?” 伙计愣了下,好像确实如此。 如今谢家家主是谢淮,与谢周是平辈关系,而且很可能是谢周的同胞兄弟,那么他们理当称呼谢周为二老爷才对。他们称呼谢周为少爷,是潜意识中活在十多年前?还是说他们下意识地以为谢周和谢淮必会再起争夺? “唉。” 东家和伙计同时叹了口气。 谢淮是好家主。 谢周又哪里差了。 如果他们能合得来,该有多好。 …… …… 回到药铺时已近黎明,推门进去,元宵正趴在诊桌上熟睡着。 木门的吱呀声没能把她吵醒,她睡得依然很死,迷迷糊糊好像还在念叨着什么,嘴角带着笑,不知是做了什么样的梦。 第414章 元宵的美梦 元宵确实做了一个美梦。 关于修行的美梦。 梦中她跟着谢周去到了传说中的青山,不过可能是北地凉山见多了的缘故,青山在她的梦里不是山,而是一群位于天穹上的殿宇。 梦中她被谢周称为万年不见的修行奇才,尽管起步稍晚,但有最最厉害的通天禁为基,短短几天就修成陆地神仙,翻手为云覆手为雨,那些欺负过她和谢周的人都排着队来负荆请罪,谢周不仅主动向她表露爱意,还每天给她洗水果、蒸甜糕,夸赞她的字写得真好看,比所有人写得都好看,于是谢周就在她的监督下每天练十副大字…… 梦着梦着,她笑了起来,从睡梦中笑醒,便看到了眼前的谢周。 药铺灯火熹微,谢周正用古怪的、像是看傻子一般的眼神看着她。 “啊————嗝。”元宵的意识从梦中回归现实,做贼心虚般地轻叫了一声。 “做什么美梦呢,笑这么开心?”谢周揉了揉她的小脑袋问道。 “才没有。”元宵别过脑袋咕哝道。 “要吃两块吗?”谢周把还热乎的糕点放到她的面前。 元宵馋着点了点头,昨晚没吃饭的她这会儿确实饿了,捏起一块梅花样式的甜糕。 少女吃着糕点,往门口望了两眼,问道:“昨天那个姐姐呢,没跟你一起回来吗?” 谢周微微摇头,说道:“她走了。” 元宵喔了一声,心里存了许多疑问。 比如那两个姐姐都是什么身份,是掌柜你在青山的同门吗?师姐还是师妹? 比如掌柜你跟她们到底什么关系啊,难道是所谓……道侣吗? 可是有两个姐姐啊,两个都很美、让她打心底里仰慕的姐姐。 元宵很想问出来,可犹豫了下,最终还是没有问出口。 不是不好意思,也不是觉得失礼,她只是害怕得到肯定的答案。 她能敏锐地察觉到,不管是最先来到的姐姐还是随后到来的燕清辞,都对自家掌柜有那么些特别的情感……或者说得再直白一些,她们好像都很喜欢很在乎自家掌柜。 原来掌柜在她不存在、更没有参与过的从前也这么受欢迎的啊。 也对,掌柜什么都好,哪能不受欢迎? 那么掌柜和她们应该真的便是道侣吧,郎才女貌,天生相配,好像没什么不对。 可是,她也好喜欢掌柜啊。 可是,她哪有参与进去的资格啊。 元宵微低下头去,看着手里咬了一半的糕点,小脸有些苍白。 没有人知道她在看到花小妖和燕清辞之后,心里最深处有多么的忧伤。 少女的情绪变化自然瞒不过谢周的眼睛,轻声说道:“难过什么呢?” 元宵自然不肯把 那些小心思明言,低着头没有回答。 谢周微笑看着她。 即使睡梦初醒,精神不振,这双眼睛依然是那般好看,黑白分明,清澈如水。 只不过一贯都将喜怒哀乐描绘在眼中世界的少女,此时却如雾笼罩,把她的心思遮掩不清,便是谢周一时间都看不清楚。 “给你带了个东西,看了它你或许会心情好些。” 谢周说着,从怀里取出一块用黑布包裹着的小玩意儿。 放到桌上,打开布包。 露出里面的一只手镯。 手镯以金嵌玉,外表雕刻着孔雀花卉纹路,审美工艺俱是绝品,尽管屋内光线暗淡,但一眼望去,依旧有无法掩饰的贵气扑面而来。 正是前天拍卖会上,那对从古墓中得来,原属于前朝皇后的孔雀镯。 孔雀玉镯有两只但不是一对,最终被何人以四万两的天价拍得。 “昨晚我去多宝楼的时候,何家主托多宝楼转交给你。”谢周说道。 元宵愣了下,有些愕然地说道:“何大哥给我的吗?” 谢周笑道:“不给你还能给谁,你当时不是挺喜欢这镯子吗?” 元宵眼中闪过一缕纠结的神色,说道:“可是……这只镯子就要价二万两的诶……” “还记得前两天你说什么来着?” “我说什么了?” “你说,咱们可是有一 百万两资产的人了,以后说话做事都得大气点。” 谢周笑呵呵地打趣她一句,拉起她的小手,把玉镯子给她戴了上去,左看右看,嗯……好像有些大了,看来那位前朝皇后要比元宵丰润上许多,随即又捏了块糕点递给元宵,笑着说道:“看来还是得多吃点才是。” 谢周注意到少女不再愁眉,那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再次沁出笑意。 而在谢周看不到的心间,在谢周给她戴上镯子的那一霎那,一向心大的少女破天荒的有了羞意,荡在心头,谢周的笑容和温柔差点把她的心中世界击得粉碎,映入现实,仿佛连这片黑暗的世界都跟着摇晃了起来。 …… …… 尚才黎明破晓,元宵睡过一觉,醒来吃了几块糕点,随后便回后屋躺进被窝里继续睡去了。谢周把剩下的糕点放到抽屉里,坐在桌边看了会书,待到大半个时辰过去,他再次出门,去到多宝楼三条街后的那座客栈。 客栈没有名字,却是黑暗里最好的客栈,隶属于九狱楼管辖,整条街都属于客栈的产业,那些小院都是客栈的独立上房。 谢周昨天从吕墨兰口中得知,柳金和柳心月一行今天就要离开,而他们在黑市这几天,都住在这条街上左侧的三号客院。 黎明时的客街非常安静,黑暗中萦绕着薄薄 的雾气,没有任何多余的声音。 谢周来到三号客院门外,正好看到孟超然和冉柯坐在院内的石凳上看书。 这对来自圣贤城的书生和谢周一样习惯用冥想代替睡眠,更习惯早起读书。 “孟师兄,冉师兄。”谢周摘下笠帽,卸下伪装,认真执礼道。 孟超然和冉柯认出谢周来,对视一眼,显得颇为诧异,不过师兄弟都非常人,很快就恢复平静,笑着回了一礼,说道:“前些天便偶听传闻,没想到谢师弟果然来了黑市。” 谢周与他们客气了两句,说出来意。 他是来送行,也想在临别前见柳金和柳心月一面。 柳家对他恩惠颇多,这些年他和柳家的关系也一直不错,于情于理都该走这么一趟。 冉柯笑着说了句谢兄稍待,便敲响主屋房门走了进去,很快返回。 他的表情有些古怪,更多是错愕,歉意地朝谢周拱了拱手。 “柳师伯说……”冉柯犹豫了下,神情更加古怪,说道:“柳师伯说他水土不服,身体不舒服,不方便见客。” 水土不服当然是假话,身体不舒服更是假到不能再假。 柳金再怎么说也是一品后期的强者,即便数十年不曾战斗,但内气积累和身体素质摆在那里,怎么可能会被这些世俗的小问题拖累? 很明显,他不想看到谢周。 第415章 姜御的信 冉柯复述的是柳金的原话,只是还有一句话他实在是复述不出来。 柳金除去说了水土不服、身体不舒服的不方便见客以外,还加了句尤其是姓谢的家伙。 注意不是客人,而是家伙。 柳金直接把厌恶两个字表露了出来。 不过冉柯是何等人物,心细如发,自然能看出柳金不是真的厌恶谢周,准确来说应该是那种带着纠结的抗拒和短期的不耐烦,就像闹了家庭矛盾、独自生闷气的老父亲。 具体柳金为何会生谢周的气,任凭冉柯再心细都猜不出来了。 谢周不明所以,但看冉柯拒绝的坚决,却也不好多做强求。 于是便寒暄几句,说了些一路平安的老话,最后取出一个小瓷瓶递了过去。 “这是?”孟超然微笑问道。 “我派丹长老炼制的两枚回春丹,麻烦师兄替我转交给伯父。”谢周说道。 孟超然看了冉柯一眼。 冉柯会意,再次去主屋请示柳金,很快返回朝孟超然点了点头。 孟超然这才接过瓷瓶,神情略显诧异。 他知道谢周和柳家关系匪浅,但青山丹长老炼制的回春丹放眼全天下都赫赫有名,属于珍品中的珍品,倘若放到多宝楼里拍卖,成交价至少得在万两银子朝上。如此贵重的礼物,谢周就这么送了,而柳金就这么收了,看来谢周和柳家的关系比他想象中的还要亲密。 谢周倒也不觉得心疼。 此行黑市,姜御一共给了他十枚掺有灵果的疗伤丹,均是丹长老炼制的精品。 那位可怜的丹长老,近期的存货就这么被姜御不讲理的全部搬空。 好在丹长老素来喜欢谢周,作为谢周医学上的老师,给予帮助也算是顺水推舟。 拢共十枚丹药,谢周在毁灭邹若海的断手时用过一枚,在前天多宝楼战斗 后用去一枚,给关千云用过一枚,给瓦舍的白芷和裁缝铺的胡家妇人加起来用了不到一枚,如今身上还有六枚完整的疗伤丹。 今天来拜访柳金这种大人物,寻常物什对方看不上,果类点心这些又显得不够诚意,谢周稍加思索便决定送出两枚回春丹。毕竟这种市面上很难买到的宝丹,就算对柳金而言都算得上不可多得。 冉柯把瓷瓶送进主屋,得到柳金一句冷冰冰地扔到桌子上就好。 不过在冉柯出门后,“水土不服”的柳金立刻走到桌边,把瓷瓶拿在手中,拔开瓶塞,看着里面两枚泛着青红色的丹药,闻着淡淡的灵药香气,仔细端详片刻,脸上笑出了花。 倒不是这两枚丹药对他有多么重要,只是觉得这么珍贵的宝贝,谢周竟然舍得送给他两枚,足以证明谢周依然把柳家当成自己人。 小东西,算你还有点良心。 那么这样一来,他和心月之间,或许也还有那么些机会。 “心月也还没有起吗?”院里的谢周自然不会忘了柳心月。 孟超然再次望向冉柯。 冉柯无奈,走向右手边的那间厢房,敲门后走了进去。 片刻后他再次神情古怪地返回,犹豫半天才用稍显尴尬的口吻说道:“那什么……师妹说她也有些水土不服……” 谢周愣了下,随即清醒过来,忽然猜到问题出在了哪里。 从童年相识到现在,他和柳心月之间无比熟悉,很早就知道柳心月一直以来的想法。 不过谢周却没办法接受这件事情。 以前是因为年纪太小,他一直都把柳心月当妹妹来看。 如今有了燕清辞,他更加无法接受。 所以这么些年来,他很少给柳家写信,也没有主动联系过柳心月一次。 他想着时间能抹平一切,况且心月不一 定真喜欢他,只是小时候对他的印象比较深刻而已,将来遇到其他优秀男子,或许才知所爱。 然而如今的事实证明,时间好像并没能改变柳心月的心意。 谢周暗自叹了口气。 他能有今天的成就,除去青山,最应该感谢的便是柳家对他的照拂。 但谢周愿意把柳家当成自己家,更愿意在柳心月遇到危险时不惜生命的去救她,却终究没办法放开内心,和柳心月缔结姻缘。 想通这一切之后,谢周能回答的只有沉默,认真执了一礼,道别离开。 吱呀———— 小院的木门重新关闭。 右手边的厢房里,柳心月来到窗边,隔着窗纸和昏暗的雾气最后看了眼他的背影。 昨晚没有落下的眼泪,此时终于夺眶而出,少女低下头,难过地抽泣起来。 “到底怎么回事?”孟超然送走谢周,看着冉柯无奈说道。 冉柯本来不知道情况,此时却猜了个大概,叹了口气,指了指柳心月所在的厢房,说道:“你去看一眼师妹,就全明白了。” 孟超然不明所以,满眼疑惑地上前叩响门扉:“师妹,该启程了。” 柳心月应了一声,抬起头来,擦去脸上的泪水,推门走了出去。 看到少女的第一眼,孟超然微微一怔,随即看了眼面带苦笑的冉柯。 如冉柯所说,他确实明白了。 柳心月今年刚刚十七岁,正值花样年华,眉眼清丽如画,根本不需要任何多余的装饰,就足以称得上倾国倾城。 他们印象中的柳心月也从没有画过妆容。 然而今天,少女却画了淡淡的妆,涂上薄薄的一层胭脂,画上微翘的柳叶眉,青丝仔细挽发,别着娘亲送给她的两支名贵的珠钗。 便是见惯她相貌的孟超然和冉柯一时间都不敢多看,觉得惊艳 异常。 这个淡妆应该是昨晚画的,稍有些老,还没来得及清洗。 少女的眼睛微微泛着红,许是哭过。 昨晚柳心月出去了很长时间。 孟超然和冉柯都知道这个事实。 女为悦己者容。 那么昨晚柳心月为何要画上淡妆,答案大抵是因为谢周。 她应该是找谢周去了,只是却不知道中途到底发生了怎样让少女难过的事情。 孟超然确认柳心月的情绪有很大问题,轻声问道:“没事儿吧?” “没事。” 柳心月轻轻摇头,再次看了眼谢周离开的方向,低下头去。 这一刻少女的眼神,带着说不出的滋味。 …… …… 抓紧把事情做成了————想着姜御通过燕清辞带给自己的话,再想着昨天徐老交给自己的钥匙,谢周趁着天时尚早直接去往九狱楼,拿出徐老给他的信令后轻易走了进去,第一次走进了这座象征着黑市权柄的九狱楼。 感受着那扑面而来的带着极大威压的阵法气息,谢周再次想起了玄虚子。 到底得是多么精妙的道法,多么高超的遁术,才能在这种阵法面前来去自如? 谢周无法理解,甚至觉得就算将来自己修至一品巅峰,也做不到这一点。 想到这些,他对那位素未谋面的玄虚子突然就多出许多忌惮。 九狱楼里的墙壁用的多是黑漆,就像黑甲军所穿的甲胄一样,给人以沉重的压迫感。 楼内算不得空旷,不时有黑甲军中的小头目来往,应该是来禀告什么事情。 没有人知道谢周的身份,所以没有人理会谢周,同样没有人多看他一眼。 谢周一路上到第八层,和徐老简单说了几句话,便独自上了九楼。 九狱楼是类似于塔型的建筑,第一层占地足有十五亩,第九层的面积要 小一倍还多,没有像其他楼层一样划分成一个个的房间,没有任何家具和摆设,也没有任何装饰,整体是宽阔干净的练功房,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腐味。 谢周在登上第九层的瞬间,就在楼梯口的位置站定。 这一刻,谢周终于明白,难怪这么多年来都没有人能登上第九层。 原来这里有一座阵法,一座剑阵,渗发着凌厉的剑意,即便十数年过去依旧不曾泯灭。 谢周感受着剑意中熟悉的味道,知道这座剑阵是师父所留。 如此森然可怕,充斥着杀伐之意,也只有姜御这个擅长杀伐的剑道强者才能够做到。 “师父啊师父,您到底在这里留下了什么样的秘密?” 谢周望向摆放在剑阵中央的木盒子,凌厉的剑意从衣袂间渗出。 旋即向前迈出一步。 仅此一步,便触动剑阵,无数道剑意袭来,在他的衣衫上割出数道裂口。 即便他是姜御的亲传弟子,剑意却有所不同,无法得到剑阵认可,只能破阵。 谢周明白这是师父设下的一道考验,看来只有通过考验,才有资格知道这个秘密。 谢周深呼吸一口气,右手并作剑指,浑身剑意暴涨,再次往前走了一步。 令人胆寒的剑意再次袭来,无声无息,无形无质。 谢周以剑意相抗。 剑意与剑意的对抗带起风声,几缕发丝像是落叶般晃悠悠地坠落。 一步、一步、再一步。 谢周每往前一步,承受的剑意便要强上一分,短短十几步的距离便来到一品后期的程度。 但或许是同属青山的缘故,那些杀意始终隐而不发。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谢周终于来到第九层的中心,站到了那个小木盒面前。 擦去盒子上的灰尘,打开尘封了不知多少年的盒盖,看到了里面的一封信。 第416章 冥铺的秘密 走过剑阵的谢周衣衫褴褛,双手微微颤抖,脸色如纸般苍白。 一个简单弯腰拿盒子的动作就让他的身体摇晃起来,险些摔倒在地。 谢周长舒一口气,干脆席地而坐,把木盒子放在腿上,取出那封信来。 这封信不知在这里放了多久,可能五年,可能十年,也可能从前任大罗教主沈孝仁死后,这封信就一直在此间存放。 信纸早已发黄,皱巴巴的,时间悄然间把它折磨得不成样子。 谢周缓缓将信纸打开。 “吾徒启。” “虽然不知你是我的哪个弟子,王元还是谢周?总之应该不是正桓。” 姜御的字迹和谢周的有些像,但更加潦草,更加随心所欲或者说酣畅淋漓,落笔处浑厚有力,收笔处变瘦,显得极其锋利,就像他的性格和剑道一样霸道无敌,不讲道理。 “休怪为师说话直,正桓你的天赋属实是不太够,而且你也不会来到此处。” “不管你是谁,总之上面这段话别告诉正桓,不然会显得为师偏心。” “你们三个,我可从来没偏心过。” 看着纸上第一段话,谢周怔了怔神,心底生出很多感慨。 哪个弟子? 王元还是谢周? 王元又是谁? 谢周当然知道这是王侯的名字,准确的说,是王谢仍在时王侯的名字。 原来……王侯也是师父的弟子吗?为何自己从没有听师父提过? 外人都以为姜御只收了两个弟子,大弟子方正桓,小徒弟谢周。 谁会想到在这两个弟子之前,姜御还收了一个名叫王元的人为徒? 难怪师父总是把方正桓称为他的二师兄,谢周本以为师父口中的大师兄是东方月明,此时才后知后觉,原来大师兄一直都是王侯。 昔日王谢、今朝黑衣楼的王侯。 难怪他与王侯第一次见面时,王侯就对他那般亲切。 难 怪在景林大街时,王侯不惜暴露身份、冒着死亡的风险也要救他。 原来除去王谢的关系之外,王侯还是他的亲师兄。 谢周不知道师父是什么时候将王侯收为徒弟,但不难推断,必然在方正桓和他之前。 谢周忽然想起关于王谢覆灭当晚,官方卷宗记载是王谢两家全灭,无一人存活,但在实际卷宗记载中,长安城的王谢族人汇集一处,最终有三十多个族人被救走,救人者是一位黑衣蒙面的刀修,刀法精湛,更胜李大总管。 此人一人一刀,硬生生带着那部分王谢族人杀出了一条血路,逃至深山。 后来在不良人和内廷司的记录中,都认为这个黑衣刀修便是杀手无影。 谢周又想起罗护法对他说的话,结合眼前的书信,再次指向那个趋于唯一的可能。 他的师父……是杀手无影,也是师父出手相助,王元等人才得以存活。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便证明为师已经把在黑市多年的经营转交给你。” “徐老和罗婆婆都是很可爱的人儿,虽然有些老了,不怎么中用,但勉强还能用用;秦震和秦茂这对兄弟也还能用,不过在丹药和我的灌顶之下才勉强将他们二人拔高到一品中期,估计这辈子很难再有所寸进了。” “一品中期属实不够看,为师一剑就能砍一个,好在放在大环境下也算是够用了。” “我对他们有大恩,他们发誓此生还报,所以随便用,别瞎用就成。” 姜御写在信上的话,完全展现出他骄傲、霸道和有些不近人情的性格。 谢周叹了口气,但凡师父的脾性柔和一些,也不至于过得那般孤独。 “对了,我来到黑市,杀死了这里的前任掌控者,那个叫沈孝仁的混蛋。” “救出了一个名叫吕墨兰的姑娘,很难缠,记得别跟她走得太近,躲着她点。” “不要跟她说关于我的任何事情,更不要想着把她变成你们的师娘。” 看到这句话,谢周幽幽地想着已经晚了,他已经把关于师父的事情都对吕墨兰说明。 继续往下看去,姜御的风格依然是那般不讲道理,带着些欺负人的感觉。 “罗永寿和焦状元那俩混蛋也都欠我人情,虽然他们自认还清了,但我不承认,他们便没有还清,倘若你有事需要用到他们,就拿我的名义压他们,谅他们也不敢违抗。” “之所以做这么多准备,是为了毁掉这里。” “对,你没听错,我要毁掉黑市。” “听起来很狂妄对吧?” “没关系,别人觉得狂妄是应有之理,但对咱们师徒来说,这是很正常的事情。” “你肯定会好奇怎么毁。” “我只能告诉你答案在冥铺里面。” “倒不是装什么谜语人,事情发生的太多、太快,以至于我还没来得及搞清楚这一切,便不得不离开黑市。而且彼时黑市还不能毁,王谢两家残余的族人需要在此间休养生息。” “等你看到这封信时,时间应该就差不多了。” “徐老是不是给了你一把青铜钥匙?” 谢周心想,是的。 “那钥匙是我从沈孝仁身上得来,冥铺的秘密也是他临死前告诉我,我只能确认他说的不是假话,但具体如何实施,就交给你去做了,时间也由你来定,但记住一句话,尽量不要造太多无辜的杀孽。” “剑出鞘容易,可沾满血之后,再想收回去,就有些难了。” “不要让道心蒙尘。” “也不要像我一样。” 这是信纸上的最后一句话。 谢周的神情有些复杂,这已经是一天内他第三次听到这句话。 他在原地坐了片刻,把信纸叠放收好,起身向外走去。 …… …… 深山密林,云海翻涌其 间,雾气弥漫,天地一色,看着就像群山披上纱衣。 某处山顶崖坪,谢淮一袭黑衣,戴着铁面,盘膝坐在树下,保持着冥想的姿态。 天是白茫茫的,雪是白茫茫的,山和树都是白茫茫的,只有谢淮黑色的身影独坐其间,不觉得突兀,却显得那般孤独寂寥。 时间缓缓流逝,直到天边黎明破晓,第一缕阳光在云雾中绽放,谢淮随之睁开双眼。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崖畔,看着脚下的云雾,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片刻后,他忽然竖起右手,向下劈落。 山崖间狂风骤起,无数道强大寂灭的剑意从他的掌间探出,汇聚成一道剑光。 这道剑光并不明亮,相反异常晦暗,以至于连刚刚探出头的阳光都跟着晦暗下来。 雪花飞舞弥漫,云雾涌动如烟,分明已经黎明破晓,霎时间又重归黑暗。 剑光下落。 终年缭绕山头的云雾随之向两侧散开,恭恭敬敬地为这道剑光让出一条路来。 剑光一直往前进了不知多少里,渐渐和云海融为一体。 直到剑意散去,阳光才敢重新探头,那些飘散的雪花悠悠坠落,就像下起了一阵雪雨。 “一品中期。” “这便是连破两境的感觉吗?” 谢淮喃喃自语。 是的,谢淮也踏足了一品境,而且是像谢周那样直接登临到一品中期。 其实他很早以前就有了破境的能力,之所以一直不肯突破,最初是因为守夜人的缘故,直到和司徒行策决战前的夜晚,守夜人才把毕生所学通过秘传的传功手段灌输给他。 其次也是因为谢周。 长安城景林大街,谢周连破两境,从二品境直入一品中期,震撼了所有人。 诚然,谢周的突破是因为生死顿悟的缘故,外因极多,难以重复。 但谢淮不服。 谢周连破两境。 他当然也要连破 两境。 今天他终于做到了。 真算起来,他才是完全依靠自己的积累,而没有任何侥幸的连破两境。 …… …… 谢淮回到黑市,照例去到龙楼对面的糕点铺子里,要了一壶雨花茶和两盘点心。 其实谢淮不喜欢喝茶,因为茶叶太香,回味太醇,卖相也过于清淡,他同样不喜欢点心,因为发甜,吃起来很腻,但想着金陵,想着这些来自金陵的特产,他总会来上一些,以提醒金陵是他的家,也是他的根。 喝完一整壶茶,把两盘点心也消灭干净,谢淮去到糕点铺的密室里。 东家已经在这里等着他。 “拜见家主。” 东家对着谢淮恭敬行礼。 谢淮随意摆了摆手,说道:“不必多礼。” 东家直起身子,看向谢淮脸上熟悉的黑体面具,忽然觉得面具下的眼神锐利了许多,他下意识地打了个寒颤,赶紧把目光移开,随即想到了什么,顶着头皮发麻再次望向面具下的空洞,问道:“家主,您是不是?” 谢淮明白他想问些什么,嗯了一声。 东家问道:“初期?” 谢淮淡淡地说道:“中期。” 东家愣了下,身体微微颤抖,眼神中闪过极多的惊喜,激动道:“恭喜家主!” 如果是别的修行者,当看到谢淮的修行速度,想必会生出挫败和嫉妒的情绪。 东家不会。 他没有任何做作的成分,这些惊喜更不是伪装出来的。 他是真的感到高兴,家主连破两境,这意味着难以想象的天赋和潜力。 如果不出意外,家主必然能够成为领域境的强者,将来或许能够和姜御比肩。 家主越强,为家族平反的成功率越高,他们这些手下人越跟着吃香。此外,东家这些人全都对谢家一片赤诚,对他们而言,近期没有哪个消息能比这个消息更值得激动人心了。 第417章 我不杀伯仁 密室里没有一丝风,烛火安静地燃烧着,显得十分幽静。 谢淮连续闭关三天,恰好将多宝楼的拍卖会错过,自是迫切地知晓事情的经过。 东家早就打好了腹稿,不急不缓地将拍卖会上的场景和后来发生的乱象讲述了一遍,不求快,但求每件事都讲得足够清楚。 “无垠剑被司徒行策所得。” 谢淮对这一点毫不意外,作为当世领域境下的最强者,司徒行策亲自来黑市取剑,哪有不成功的道理。 不过当听到最终成交价高达一百二十五万两时,谢淮还是沉默了很长时间。 他可不是对金钱没有概念的甩手掌柜,自从十六岁正式接管谢家之后,他就明白金钱有多么重要。 激励下属、抚恤亡者、收买人心,每一件事都需要用钱。 而他们手里的钱一直都不够用。 龙XX楼的利润都被用来养黑市中的弟兄们,暗影楼的赏金全都被影老用在培养死士和小规模的复仇中,黑衣楼能够正常运转,全靠寇德昌和其他几位经商者的商业活动,一年到头大概也就是三百万两,除去维持商队运转的资金,分润到黑衣楼的份额大概是三分之一。 寇德 昌已经是雍凉道数得上的豪商,可如今来看,与何家这种天下范围的豪商相比,就宛如萤火皓月,差了太多太多。 “昨天晚上,月娘去拜访了唐守晙。”东家向谢淮禀告道。 谢淮自然知道唐守晙便是如今的蜀郡太守,蜀地唐家三房的一把手。 同时唐守晙也是唐家此行黑市的代表,在前天的拍卖会上出价买走了两件珍品。 谢淮问道:“商议结果如何?” 东家叹了口气,带着些遗憾的口吻说道:“还是和以前一样,客客气气,不言其它。” 谢淮对这个答案早有预知,倒也不觉得失望。 在十多年前,王谢就请求过唐家的帮助,唐家也确实给了他们一些帮助。 否则谢凌霜也不可能隐姓埋名,改换身份后拜入药王谷。 但在黑衣楼看来,唐家做的还是太少了,他们希望能与唐家达成更深层的合作。 面对黑衣楼的数次邀请,王侯、王丘南、谢三顺等至强者的拜访,唐家的态度从来都是无可挑剔。 可就像东家说得那样,唐家给予的只有和善的、让人挑不出半点毛病的态度,而没有任何实质性的表示。 “唐家在这方面的顾 虑还是太多了一些,况且唐老爷子也发了话,不管唐家哪一房,都不会与黑衣楼合作。”东家稍有怨气地说道。 他们谢家以前是大夏朝最强大的家族之一,唐家都要矮他们一头,却一时大意被皇帝剥夺了所有荣耀和力量。 尽管皇帝没能彻底覆灭王谢,但谢桓等主心骨都被诛杀,墙倒众人推下,自然荣光不再。 曾经的那些朋友一个个都像是蛇蝎般避之不及,素来求稳为主的唐家同样如此。 想想以前,世间珍宝皆入吾彀,他们什么时候为些许黄白之物发过愁? “不肯便算了,倒也不必强求。” 谢淮随意说道,显然觉得月娘去找唐守晙商谈属实是多此一举:“继续说其他事。” 东家犹豫了下,轻声说道:“守夜人和司徒行策的宿命一战以守夜人战死告终,慑神剑也为司徒行策所得。” 谢淮沉默下来,黑色面具下的空洞幽深至极,看不出任何情绪。 但感受着某种突如其来的寒意,东家便知道,家主的心情很不好。 “说起来守夜人除去教了我一些东西,好像也没有什么了。” 谢淮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右手,握成拳头, 松开,再握成拳。 “但……他终究教了我一些东西。” 于是谢淮不得不承认,守夜人是他的老师,尽管他们没有任何师徒之间应有的情感。 可是谁又能否认,在守夜人将传承送予他的那一刻,没有寄托师父般殷切的希望呢? 所以谢淮理当认他为师,理当继承他的遗志,也理当为他的死复仇。 守夜人临死前,对司徒行策说道,师兄,不要再收两个徒弟了。 因为他不希望他们这一脉的传承者,陷入到为了几把剑而争斗不止的轮回中。 可他似乎忘了,他也收了“谢淮”这么个徒弟。 他当然不希望谢淮复仇。 可是,当年师父死去的时候,又何尝希望他继续复仇? 宿命包含命字,命之一字,玄之又玄,无法摆脱。 东家猜出了谢淮的心思,有些着急,连忙提醒道:“家主,守夜人是自戕而死,司徒行策并没有杀他。” 很简单的一句话,很正常的一句话,却像是天火坠落大海,让无尽的海水都沸腾起来。 谢淮抬起头,看向东家的眼睛。 密室里的温度忽然间下降不知几许。 东家如坠冰窖,不可自抑的紧张起 来,惶恐间跪在地上,额头贴着冰冷的地面。 他的身体不住地颤抖着,颤栗着,呼吸停滞,整个人都僵硬下来,像是摇摇欲坠的冰棱。 “家主……” 东家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这样的眼神,这样生死不由身的最极致的冰冷和恐惧感,他只在谢淮身上感受过一次。 那年谢淮十六岁,刚刚从谢三顺手中接过谢家的权柄,他需要立威。 今天是第二次。 在其他时候,谢淮都是一位赏罚分明、宽厚和煦的领导者。 “守夜人自戕而死,司徒行策没有杀他,所以与司徒行策无关。” “真好。”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难道我就没有罪了吗?” “我不明白,为什么你们每个人,都习惯跳过过程只看结果?” 谢淮幽幽地说着。 这个问题不需要答案,东家更不会傻乎乎的给出回答,心底更加恐惧,额头和地面贴得更紧。 虽然谢淮说的是守夜人之死,说的是司徒行策,但不知为何,东家模糊地感觉到,谢淮说的不只是守夜人和司徒行策,还另有所指。 应该与谢周有关。 因为谢淮下一句话便问到了谢周。 第418章 倒背如流 谢淮很快就调整好自己的情绪,看着跪在自己脚下的中年人,淡淡地说道:“起来。” “谢过家主。” 密室里温度回升,压在心底的冰山消融,东家松了口气。 谢淮看着黑暗中安静跳动的烛火,有些疲累地说道:“以后都不要说这样的话了。” 东家虽然不明白谢淮生气的原因,但哪敢多问,更不敢反驳,先前家主的眼神实在是令他感到恐惧,半躬着身子说道:“属下谨记。” 谢淮沉默了会儿,忽然问道:“多宝楼前救下葛桂、帮助大罗教杀死金城教主和食尸鬼的人,是谢周,对吧?” 当时谢周的笠帽在和金城教主的战斗中被剑气破坏,不过脸上仍蒙着黑布,很多人都没认出他的身份,但也有很多人认了出来。 除去燕清辞、花小妖和柳心月这些熟悉谢周的人,还包括邹若海,罗永寿这些对气息格外敏感的顶级强者,自然也包括黑衣楼的人。 “家主明鉴。”东家看着谢淮由衷说道,先前他只是站在中立者的角度上讲出事情的经过,而没有添加任何判断,谢淮却能如此笃定,他对谢周的关注程度可见一斑。 谢淮看了他一眼,说道 :“你对谢周了解多少?” 东家微微一愣,不明白他说这句话的意思,略作迟疑,还是恭恭敬敬地把自己知道的关于谢周的事情都说了出来,言语中并没有掩饰自己对谢周的赞扬和欣赏。 如果没有先前惹谢淮不喜的一幕,或许他还会问出来那个令所有弟兄们都感到疑惑的问题:家主,您为何非要置谢周于死地呢? 谢淮听着他的话,得到了意想中的答案,面具下布满疤痕的脸上看不出情绪。 谢周是谢家人,他一直都知道,比东家这些人、甚至比王侯和顺爷等人知道得都早。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谢周确实是他的兄弟。 但他还是要杀谢周。 他有不得不杀谢周的理由。 不让东家这些人参与,不通过黑衣楼对谢周设计,已经是他的仁慈。 谢淮没有再问什么,从密室里走了出来,背上黑剑,向远处走去。 东家站在槛外,直到谢淮身上的黑衣与黑暗不分彼此,才返回糕点铺,轻轻叹了口气。 …… …… 昨天外界的雪停了,倒春寒到了尾声,天气开始回暖,连带着黑暗里的温度都热了些。 可能天气热人也跟着燥热的缘故 ,也可能近期乱象频发的缘故,凤楼的生意格外好。 即使按照外界的标准,此时应该白天,依然有琴瑟和女子的妩媚声从楼里传出。 凤楼后街有一座酒楼,隶属九狱楼,老板娘是黑甲军副统领秦茂的妻子。 酒楼有一个很简单很朴素的名字,唤作平安,放在此间却也格外贴切。 至少食客们很乐意在此花钱,求得便是无论烧杀劫掠,最好都平平安安。 所以平安酒楼的生意和凤楼一样好得不行,除去北地风味,还做益州的风味火锅,从各地拉来的好酒好肉全年供应不歇。 从九狱楼离开后,谢周戴上笠帽走进酒楼,点了壶普通的米酒,要了两盘下酒菜,一个人安静地吃了起来。 大概过了半刻钟,有位酒楼的伙计敲门走了进来,看着谢周独自把壶里的米酒喝完,两盘菜消灭干净,垂首上前收拾桌子,不经意间问道:“敢问公子有何吩咐?” “今晚戌时,我要见关千云,就在这个包厢便好。”说完这句话,谢周起身离开。 伙计没有再回话,安静地把桌子清理干净,端着盘子去了后厨。 谢周则直接返回了无名药铺。 和守在药铺后 方的秦茂一样,这家由秦茂妻子经营的酒楼同样是九狱楼的眼睛。 谢周很早就听吕墨兰提过这家酒楼,不过他只是来踩过几次点,随着徐老将九狱楼的权柄移交给他,谢周才终于有资格使用。 谢周回到药铺时,元宵已经起床,吃过早饭,站在诊桌旁边背书。 之所以是站着而不是坐着,是因为坐着会困。 哪怕她刚刚睡醒睡足,只要背起书来,她总会犯困。 书本真是最好的催眠师。 “这些看上去好难啊。” 看到谢周回来,元宵照例凑上前来,开始诉苦。 她手里拿着的是谢周托多宝楼从外界购来的一本柴氏文选,柴氏中的柴字便指当朝宰相柴正平,这本书也是他和门生弟子们编注而成,在如今文界享誉很高,有“文选烂,秀才半”之说。 元宵最初听谢周说起此书时,志高远大,立誓一定要读出个名堂,将腹中填满笔墨。 可是打开书本,看着上面一大通之乎者也,咬文嚼字,顿时晕头转向,叫苦不迭。 完全读不下去啊。 “掌柜,我根本看不懂,这些东西好难,一定要背它吗?” “这是基础。” “修行的基础吗 ?” “读学的基础,修行的基础等你身体完全养好之后再说。” “基础有什么用?” “……说实话,没什么用。” “原来没用啊……”元宵挠了挠头,小心翼翼地问道:“那我能不能不背了?” “可以。”谢周答应得干脆利落。 不等元宵欢跃起来,谢周走到诊桌边上,从抽屉里拿出另一本薄薄的册子,递给她说道:“以后改背这个。” 元宵苦着小脸,看出这是谢周自己手写的册子,问道:“这又是什么啊?” 谢周说道:“玄门胎息法和注意事项,我根据你的情况做了修改。” 元宵顿时眼前一亮:“修行功法?” 谢周纠正道:“修行基础。” “这么说……我可以修行了吗?”元宵连忙打开册子翻看起来,谢周也不拦着她,满脸戏谑的笑意,果不其然,元宵很快就又被册子上一大通的关元、气海、神阙、涌泉等乱七八糟的词汇砸得晕头转向。 谢周说道:“给你两个月背完,届时身体也养得差不多了,我便教你修行。” 元宵有了动力,问道:“我要背到什么程度?” 谢周想了想,笑着说道:“倒背如流。” 第419章 死人保守秘密 倒背如流是以前姜御对谢周的要求,不过谢周却不指望元宵真的做到倒背如流。 这丫头手脚倒是麻利,可在背书识字这些事情上就属实很不擅长了。 所以谢周乃至都不指望她能够背会,熟悉一下,有个大概的认知就已经足够。 等元宵背上一个时辰的书,药铺照例开门,依然是重复的坐诊,待天时向晚移转,结束坐诊,关闭铺门,谢周简单给元宵讲了册子上出现的穴位和那些晦涩词语的意思。 再给元宵布置好今日份的功课,谢周便离开药铺,去往平安酒楼。 还是在清晨的那个包厢里。 还未进门,谢周就闻到浓浓的火锅味,关千云比他到得要早。 包厢的桌上放着个很大的火锅,是最常见的鸳鸯锅,一边漂浮着满满的辣椒红油,红得像血,一边是浓郁的骨汤,白底上面漂浮着红枣枸杞,还有些不知名的菌类。 “以前我去过益州,那边的人特能吃辣,哪有什么鸳鸯锅。” 关千云吃得正尽兴,左脚蹬在椅子上,像是街边混混一样动作不雅地挑着锅里的毛肚,看到谢周进门,热情地招呼谢周赶紧坐过来,并让伙计添了十盘羊肉,十盘牛肉 。 像他们这种境界的修行者几乎都能够做到辟谷,但真正辟谷的修行者却只有极少数。 毕竟修行既无法长生,也不求孤寂,身处红尘,自然没必要抑制口腹之欲。 况且修行者有一大好处,那便是吃得多,只要你愿意,轻易就能吃普通人的十倍饭量。 谢周坐到关千云对面,倒上一杯酒,不客气地在红汤里烫起肉来。 伙计很快就把关千云要的肉送了进来,还自作主张地给他们添了几盘现炸的酥肉。 倒也不急着说事,两人专心吃着火锅,直到将所有的食材都消灭干净。 伙计收好桌子,煮上茶,把茶水端进去后便退了出去,把房间留给了谢周和关千云。 来自于祝林的白剑横放在桌子上,淡淡的剑意荡漾开来,形成一道简易阵法。 “这家酒楼是九狱楼的产业,对吧?” 关千云打量着包厢里的陈设,直截了当地问道。 谢周没有否认,相比之下,他更好奇另一件事,说道:“他们怎么联系的你?” 今天是他第一次使用九狱楼的情报线,尝试之余,同样存有几分考量的心思。 毕竟关千云和守在药铺里的他不一样,来无影去无 踪,除去经常到瓦舍寻找白芷以外,几乎没有确切的落脚点。 谢周一句我要见关千云,平安酒楼能在一天时间通知到位,足可见手段超群。 “他们掌握了不良人的通讯方式。”关千云淡淡地说道。 平安酒楼联系关千云的方法其实很简单,他们派人在几个重要路口用不良人的通讯方式留下了标记,尽管这些标记已经老了,不良人早在几年前就弃置不用。但关千云注意到这些标记,还是追了过来,继而和平安客栈的眼线撞上,后者确认他的身份后,将谢周约他见面的事情告知与他。 回答完谢周的问题,关千云也抛出了自己的疑问:“你和九狱楼到底什么关系?” 谢周不想骗他,可又不方便告知他那些关于师父的事情,想了想回了两个字:“盟友。” 关千云神情不变,他早就猜到这是因为姜御的缘故,只是还差一个肯定,听到谢周的回答倒也不觉得意外,平静问题:“他们可信吗?” 谢周微微颔首:“目前来看,可信。” “那你看着来,注意别被他们利用了就行。”关千云随意表达了一句关切,倒不是提醒,因为他相信谢周的判断,况 且如果这真是姜御的安排,那就更轮不到他来指手画脚了。 “所以你想跟我说什么事?” 关千云笑着问道,端着茶杯和谢周碰了一下,翘着二郎腿躺在椅子里。 谢周说道:“关于冥铺。” 关千云敛了笑容,神情略有些凝重地说道:“赵公明?” 谢周放下茶杯,把前两天在多宝楼前发生的事情又说了一遍。 其中最值得注意的点自然包括邹若海、突然掌握了化血术的邹若海。 “你怀疑邹若海的化血术是赵公明给他的对吗?”关千云点出问题的关键。 “赵————公明?”谢周挑了挑眉,注意到关千云言语中的怪异之处。 以往提起赵公明的时候,关千云要么用赵师叔的尊称,要么用赵东君的原名,哪里会像今天这般,连续两次用“赵公明”这个冥铺收尸人的绰号称呼于他? 关千云看着他,眼神有些复杂,说道:“看来清辞没和你说。” 谢周不解道:“说什么?” “多宝楼那天我也在现场。”关千云顿了顿道:“赵公明也在现场。” 他把赵公明的潜伏和展露的杀意对谢周说明,没有任何避讳地说道:“他想要杀你。 ” “或许也想过杀我。” 关千云两眼眯成一条缝隙,幽幽地说道:“这便是我改变看法的原因。” 关千云绝不是迂腐的人。 即使赵东君是他的同门师叔,即使赵东君对朝廷对不良人功劳无数,即使赵东君十九年如一日的潜伏令人敬佩,但如果你想要杀我,那么,抱歉,我就只好把你当作敌人。 谢周脸上浮现出震惊的神色,进而又有些后怕,倘若当时关千云不在,赵公明和食尸鬼一起突袭,即便有青面鬼和花小妖帮忙,恐怕他的结果也是凶多吉少。 毕竟赵公明是一品后期的强者,兼修不良人的天纲心诀和化血术,远比食尸鬼、青面鬼、花小妖和谢周本身都要强大、也可怕得多。 当初谢周和赵公明的短暂交手中,只是一招,谢周便落了下风。 但让谢周没想到的是,赵公明竟然想杀死他,还想要杀死关千云。 难道只是因为谢周和关千云知道他修行化血术的事实吗? 可关千云难道不是和他达成协议了吗? 谢周深吸一口气,说道:“死人才最能保守秘密。” “所以赵公明想让咱们都成为死人。”关千云冷冷地接上了后半句话。 第420章 四去其二 “我今天找你来,本来是想通过你进行求证,确认邹若海的化血术是否来自赵公明。” 谢周看着关千云说道。 现在看来是不用求证了,这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关千云没有否认,经过这几天的奔走,他基本可以确定,邹若海从上个月中旬开始修行化血术,也就是他和赵公明达成协议的后几天,那么赵公明很可能与邹若海达成了新的协议,用化血术换来了邹若海的支持。 虽说没有完全的证据,但对他们这种层次而言,很多所谓证据都没有实质上的意义。 细节指向,已经趋于唯一。 关千云没有接谢周的话,沉静了会儿,语气颇为复杂地说道:“在进入这片黑暗里之前,我一共崇拜过四个人。” “想必第一个便是司徒前辈。”谢周说道。 “是的。”关千云点了点头,说道:“第一个便是司徒行策,提剑携酒,纵横天下,那确实是我向往的未来。” 可惜他自幼加入不良人,被师长与亲戚们寄予厚望,肩膀上承担着一桩又一桩责任。 这些责任让他这辈子都与那种恣意的生活无关,但其实关千云并不后悔。 相反,他很享受这种肩负责任的感觉,这让他觉得荣耀,也是他追求的人生意 义。 可终归避免不了有几分遗憾。 谢周自然知道他的想法,问道:“另外三个人是谁?” “我师父。”关千云举起茶杯,看着谢周说道:“还有你师父。” 崇拜燕白发是因为燕白发是他传道授业的恩师,崇拜姜御是因为姜御一人一剑杀出来的赫赫威名。 谢周举杯和他轻轻相碰,浅尝了一口说道:“最后一个想必就是赵公明了。” 关千云微微点头,说道:“但其实在来黑市之前,我都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有个独自游离在黑暗世界,于阴诡地狱中搅动风云的前辈。我看过那些卷宗,只觉得这位前辈真强,真狠,真有魄力。当师父派我来黑市的时候,我紧张之余,更是觉得激动,因为我觉得我也像那位前辈一样迈出了这一步,自然而然也将他当成了目标。” “直到那晚之前,他都是我尊崇的对象。”关千云幽幽地说道。 那晚自然是他在无名药铺遇见谢周的夜晚,从谢周口中,他得知了赵公明修行化血术的事实,于是尊崇变成怀疑,怀疑变成失望,失望变成警惕,再到三天前的凌晨,警惕最终化为确切的敌意。 关千云还有句话没有对谢周说出口,那便是他崇拜的四个人,如今只剩两个 了。 他这些天也从未放弃追查姜御和无影的联系,从问题搜求答案的过程很难,但当知道答案之后,反推痕迹就要轻松许多。 通过对那些卷宗的整理和推导,他发现姜御是无影的可能性非常高,就像赵公明将化血术赠予邹若海的可能性一样,趋于唯一。 而且他还发现,无影似乎不止一人,应该是以姜御为首的一批人,至少有三四个。 那么再做一个合理的推测,这些人便是如今九狱楼的这一批领导者? “说实话,直到现在我都无法想象,像他这种人物会变成这种模样。” 关千云微低着头,静静看着茶杯里荡悠悠的几片碎叶,语气多少有些悲凉。 谢周以为他说的是赵公明,当然想不到这个“他”同时还包括姜御。 谢周想了想,说道:“也许是黑暗本身就有着侵蚀人心的能力。” 关千云不置可否,看着他问道:“你跟我说冥铺具体有何意义?” 谢周说道:“我需要你帮我清空冥铺,至少要把赵公明引出去。” 关千云不明所以,疑惑说道:“你要去冥铺?” 谢周点了点头。 关千云非常不解,说道:“那里面就一个焚化炉,几个泛着尸臭和血臭味儿的石头房间,有什么可去 的?” 说一出口,他忽然愣了楞神,心想赵公明之所以堕落,会不会有这方面的缘故? 毕竟若是扪心自问,短期还好,长期以久,他自认受不了冥铺的环境。 谢周看着他没有说话,短暂的沉默后,右手移动到白剑之上,轻轻叩动剑身。 嗒、嗒、嗒。 随着几声轻响,白剑从桌面上漂浮起来,竖立在半空,剑意愈浓。 谢周站起身走到窗边,把窗帘也完全拉紧。 本来就不会有人听到他们的对话,谢周这几个举动,显得有些多余。 但更显出他接下来要说的事情的重要性。 “冥铺里面藏着某个隐秘——” 谢周话语微顿,神情凝重说道:“或许能通过那个隐秘毁掉这片黑暗。” 要做成这件事很难,姜御在信中言明,可以让徐老等人协助。 谢周自然不会绕过徐老,可在做这件事前,他总归要先去查探一下。 那么就要无法避免地对上赵公明,那么谢周理所当然地想到了关千云。 关千云真的惊着了,半晌才晃过神来,说道:“确定?” 谢周说道:“虽然还没来得及确定,但几乎可以确定,我也正打算去确定。” 关千云没有被这一连串的确定绕晕,很快整理思路,说道: “如果赵公明阻止?” 没等谢周说什么,关千云就沉下声音,神情异常认真,冷冷地吐出一个字。 “杀!” 比起赵公明对他和谢周展露出的杀意,好像又多了一个诛杀赵公明的理由。 这与谢周的想法不谋而合。 赵公明很早就登上了谢周的死亡名单,不过在知道赵公明曾经都做过什么之后,谢周曾短暂打消过对他的杀意,然而放到现在来看,赵公明的名字确实应该在这份死亡名单上。 谢周说道:“他不好杀。” 关千云眉毛如剑一般挑了起来,说道:“你不是杀死过贺老怪?” 论境界和内力精深程度,赵公明可能还不如贺老怪。 论实战和底牌,赵公明或许更强,但可想而知强的也极其有限。 关千云的意思很清楚,既然你能杀死贺老怪,那么杀死赵公明应该不难。 谢周摇了摇头,说道:“他们不一样。” “怎么就不一样,难道当初和你一起杀贺老怪那人你联系不上了?” 关千云看着他说道:“没关系啊,有我在,只要你能像控制贺老怪那样短暂束缚他的身体,放空他的精神,我照样能杀了他。” 谢周稍有些无奈说道:“问题在于,我杀死贺老怪的方法很难在他身上重复。” 第421章 屠杀 谢周最初找上焦状元,邀请他一起诛灭贺老怪时,焦状元明确地给出答复,做不到。 最终之所以能够成功,是因为谢周连续在贺老怪身上种下精神印记,直到最后一刻引爆,短暂地让贺老怪心神失守,放弃了所有抵抗。 整个过程中最关键的一环不是焦状元劈出的那一刀,而是谢周连续十天的十道精神印记。 贺老怪主修凝血大法,此功法主要是肉体的修行,而在精神力方面有极大的欠缺。 可赵公明不同,作为不良人出身的顶级强者,自然不会有这方面的短板,即使道心通明的谢周在精神力方面能勉强胜过他,但想要悄无声息的种下精神印记,几乎没有这个可能。 谢周看着关千云,将从应天机处学来的精神法门对他大致说明。 关千云顿时恍然,继而沉默,因为他知道谢周说的没有错。 以他们二人,好像确实杀不死赵公明,稍有不慎,还可能自己遭殃。 “上次和你一起杀贺老怪的人呢?”关千云说道。 谢周更是无奈,说道:“现在事情还没有完全确定,能不能先不要想着打杀?况且你不要忘了,邹若海那些人都还没有离开,倘若把邹若海他们都引过来,届时多宝楼前的混战恐怕还得再来一次。” 关千云明白这个道理,不过想着毁灭黑市的方法,他的精神难 免有些亢奋,看着谢周的眼睛问道:“既然如此,我们何时出发?” 谢周说道:“还得看赵公明什么时候会离开冥铺。” 关千云双手抱怀,微眯着眼睛陷入沉思。 如果是以前,他轻易就能把赵公明喊出来,可现在他和赵公明闹得很僵,可以说撕破了脸面,倘若再主动联系赵公明,后者必然会心生疑虑。 而且还有个问题在于,近期他都在尽量避免与赵公明单独会面。 不是觉得尴尬或者其它乱七八糟的情绪,而是因为他才是一品初期,若是赵公明出手杀他,他担心自己逃不掉。 当初被邹若海追杀时,若不是逃得快,以及有月娘相助,此时他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谢周本想让关千云把赵公明引走,此时也已经打消了这个心思,稍加思索,说道:“还有一个办法。” …… …… 临近午夜,谢周和关千云各自戴上笠帽,从平安酒楼走了出来。 群山深处的初春很冷,尤其是宵禁之后,空荡荡的街道更加冻人。 谢周和关千云并排走着,看似脚步缓慢,实则速度极快,几个呼吸便是一条街的距离。 他们没有绕路,没有任何隐藏自己行踪的意思,朝着南部走去。 半刻钟后,谢周和关千云一路在黑暗中穿行,最终来到第九街的中部。 前方是一个没有招牌 的酒肆。 说是酒肆,其实不完全是酒肆,因为里面很宽敞,摆着五六个赌桌,还有一个戏台。 此时此刻,酒肆里五十多个七色天的邪修,正在赌钱喝酒,看着台上的舞娘扭动腰肢。 谢周和关千云站在酒肆斜对面的阴影中,望着前方昏暗灯光下嘈杂躁动的场景。 “真臭啊。”闻着空气中的味道,关千云满脸嫌恶地嘀咕了一句。 酒肉和姑娘都是香的,但和这些邪修们的气息混在一起,却变得令他作呕。 谢周看了他一眼,沉声问道:“有你认识的人没有?” 关千云摇了摇头,谢周这句话不是问里面有没有他的熟人,而是问这些人中有没有朝廷通缉、或者被不良人记录在册的目标。 或许有,或许没有,关千云不敢肯定,但可以肯定里面没有他认识的人。 毕竟朝廷通缉的对象有很多,不良人记录的邪修同样有很多,关千云不可能全都认识,能被他记住的对象,至少也得有二品后期的修为、或者修为可以稍差,但一定得做出过什么足以令人震惊的大案。 “准备进去吧。”谢周活动了下手腕,看着他说道。 关千云双手抱怀倚靠在熄灭的灯柱上,微低着头,咧嘴一笑,说道:“还记得去年九月,咱们一起联手屠灭过一个山寨吗?” 谢周当然不会忘记,笑了笑 说道:“那个吃定几个村庄的狂风寨。” 关千云微微颔首,颇有些怀念地说道:“还记得当初是你第一次杀人。” 谢周斜了他一眼说道:“这可不是什么值得怀念的事情。” “怎么不值得怀念?”关千云笑着反驳了一句,有些感慨地说道:“我总感觉那已经是很久远的事情了,久远得我都有些记不太清,但仔细一想,其实才过去半年多而已。” “是啊。”谢周附和一句,深有同感。 实在是发生了太多事情,而且发生得那般密集,好像要把过去十几年的安逸一下子全还回去。当时他们在路上评风说雨,喝起酒来笑得是那般放纵和开心,现在却总有一份沉重在心头挥之不去。 关千云笑容明朗,大手一挥道:“走,今天我再带你去杀人!” 说着,他从阴影中走出来,大步朝着对面的酒肆走了进去。 谢周不由失笑,落后半步跟了上去,然后将酒肆的门从里面哐当一声反锁。 七色天的邪修们都被上面裸漏春光的舞娘和桌上的点数吸引,甚至根本没发现有人从外面进来,当然即使发现他们也不会当回事,只会把谢周和关千云当成圣教里的同伴。 谢周走到最近的人身边,右手轻轻地落在那人的脖颈上。 咔的一声,那人便歪头软倒嘈杂的喧哗声里。 站在他身 边的两个邪修别过头来,然后听到了咔、咔两道声音。 那是他们的脖子发生旋转,骨头拧转碎裂的声音,伴随着死亡来临。 另一边关千云的动作比谢周更快,两个呼吸间便取了五条人命。 他们都没有动用利器,不是因为自大,而是因为不想沾到这些邪修们的血。 “敌袭!”坐在舞台边上的某个壮汉最先察觉,大吼一声提醒同伴。 他声嘶力竭,大吼着就要去握放在身后的长刀。 关千云闪到他的面前,右拳狠狠地砸在他的太阳穴上,中指关节突起,一瞬间的巨力直接震碎了他脑袋中的所有血管。 壮汉邪修软软地倒在地上,渗出的血液将两边瞳孔都彻底染红,死不瞑目。 邪修们反应过来,不少人在赌博喝酒时也带着武器,出鞘朝谢周攻来。 谢周探出右手食指,落在面前的一道剑刃上,纯粹的剑意渗透其中,瞬间将铁剑中属于原剑主的气息清除,手腕翻转间,便完成了从内到外、真正意义上的的夺剑。 铁剑悬浮于空,随着谢周的意念而动,在酒肆里划过一道道诡谲难测的轨迹。 惨叫声四起。 关千云的身影跟随剑影而动,一拳一拳地落在邪修们的致命部位,精准而凶狠。 五十三条人命。 五十三个七色天的邪道修行者。 不过十个呼吸便殒命殆尽。 第422章 顺手而为 酒肆里到处都是血,到处都是尸体,却没什么血味,被掩盖在酒肉味下。 木制看台上,舞女早就停下了舞姿,蜷缩在看台的角落里着看着眼前血腥的一幕,瞳孔中满是惊恐的神色,娇弱的身体止不住地颤抖着。 她脸色苍白如纸,眼神因惊恐而涣散,双唇不停翕动着,听不清在念着什么。 关千云朝她走了过去。 舞女更是惊恐,双眼瞳孔几乎缩成一个绿豆,急促地想要往后挪动身体,却被墙壁挡住了去路。 即使她来黑市已经两年半之久,生死是见过不少,但哪见过这种场面。 她当然知道在场都是七色天的人,她一直以来都以为七色天在黑市拥有着崇高无上的地位,所以为了生活得更舒服一些,她每天都在费尽心思地取悦着他们,何曾想象过某一天这些人也会像是稻草一般被人轻易屠割? “姑娘不要害怕,我们当然不是坏人。” 关千云停下脚步,摘下笠帽,脸上露出格外亲和的笑容。 不得不承认,关千云有着一副非常英俊的皮囊,虽说与谢周相比仍有些差距,但他比谢周更高,比谢周更壮,更能给人以安全感。 当他笑起来的时候,眼神会变得非常温柔,眉眼中自然荡漾出一种难以描述的贵气,最受女子的喜欢。 或许是因为他经常出入风月场所,所以才练就出这样一番本领? 舞女心中的恐惧感减轻许多,瞳孔慢慢恢复,但仍缩在角落里颤抖着身体。 关千云跳上看台,对着她伸出右手,笑着说道:“姑娘是哪里人?” 他的笑容实在是富有感染力,舞女犹豫了下,最终还是把手放在了他的手中。 感受着关千云手心温暖的触感,她久违地产生了心颤的感觉,彻底缓过神来,小声地回答说道:“小女子是泉乐县人。” 关千云没听过这个县名,把她拉了起来,笑着问道:“哪个州哪个郡?” 舞女说道:“青州北海。” “倒是挺远,怎么到了这边?”关千云随口问道,拉着她走到柜前,从桌上找了件干净衣服遮住她几乎全裸的身体。 舞女朝他露出感激的神色,她能感觉到,关千云和谢周确实不是坏人,至少他们看向自己的眼神要比这些已经死去的男人们干净许多,小声地回答着关千云的问题。 谢周仍戴着笠帽,放开精神感知着周围的动静,看着眼前的一幕啧啧称奇。 他知道关千云的女人缘很好,在瓦舍里被称为燕公子。 不仅让白芷生死相依,便是那几个鸨母都对他朝思暮想,恨不能以身相许。 今天终于见到关千云和姑娘们相处的一面,那语气,那笑容,那无可挑剔的姿态…… 谢周满心感慨,只能说一句难怪难怪。 随着关千云几句话,舞女就几乎将过往交代了个干净。 她来自青州北海郡泉乐县下的一个村庄,因为姿色出众,十四岁时便被大户人家的老爷看中,用五十两的聘礼把她娶进门当 妾。 可就在娶她过门的第二天,那老爷便突然发病死在了她的肚皮上。 于是她便背上了克夫、不详、厄运的骂名,被卖到泉乐县的花楼里。 也是在泉乐县的花楼里,她被逼着学会了舞蹈和琴艺。 再五年后,十九岁的她和一位过路客缠绵过夜,互诉衷肠。 那过路客是个修行者,自称颇有家资,翌日一早便花费五百两银替她赎了身,告诉她要带她去凉州老家。 她自以为找到真爱,对未来充满幻想,然而她还是太天真了些。 那过路客实是个专门往黑市里拐卖女人的人贩子,刚进凉州地界,便开价千两把她卖给了七色天的邪修。 她被带进黑市,服侍七色天的教徒们,直到今天。 关千云微笑着听完她的讲述,忽然心有所感,温柔地告诉她稍等一会儿,偏头看向谢周说道:“好像还有一个人。” 谢周望向看台后面的墙壁,说道:“看来是的。” 话音落下,关千云身形猛地移动,如猛虎般扑向木台后面的墙壁,一拳轰了上去! 轰的一声,墙壁应声坍塌,露出躲在墙后一道人影。 此人满头白发,容颜枯槁,脸上与贺老怪一样长着怪异的鼓包,显然是修炼凝血大法带来的后遗症,正是这家酒肆的主事者。 这位老人的境界不低,虽然来不及展露全部实力,但至少有二品后期的水准,放在黑市中也算得上一方强者。 自从贺老怪死去,邹若海赶来主持大 局,在七色天的地盘上都至少安置了一位上得台面的强者坐镇,为的就是防止大罗教突袭。 这安排确实起了作用。 但可惜突袭的不是大罗教,而是谢周和关千云,于是坐镇两字显得那般可笑。 先前躲在墙后偷听的他心里存有庆幸,以为自己躲过了一劫。 墙后的静室内布有阵法,为的是遮挡酒肆里嘈杂的声音,也短暂地隐藏了他的存在。 遗憾的是,他却没有耐住性子躲藏到底,按耐不住想要看一眼袭击者的身份。 于是他取出那一小块碎石,通过缝隙望向谢周和关千云。 同时暴露了自身的存在。 面对关千云突然的重拳,猝不及防的他根本没有反抗和躲避的机会,被一拳正中心口,心脉被巨力震得尽碎,迎来死亡的命运。 “你们不是大罗教的人,你们到底是谁?” 看着关千云年轻的脸庞,老人留下了生存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一句遗言。 这也是舞女想问的问题。 谢周和关千云自然不会解答她的疑问。 关千云在几张赌桌上翻找出共计一千八百余两的银票,嘟囔了句这些人真穷。 分出一半递给谢周。 谢周摇摇头表示拒绝。 关千云还没有把无垠剑和谢周对应起来,不知道面前的谢周已经是坐拥百万银资产的顶级富豪,嗤笑一声,嘲弄地说了句一个破药铺能挣多少钱,哪有这些钱来得快捷?他在黑市中的花销全靠这些邪修们“接济”。 确定谢周不要,关千云转而把这一半银票塞到了舞娘怀里。 三人迈出酒肆的门,在路口处示意舞娘自行离去。 舞娘看着关千云,还想说些什么。 关千云斜了她一眼,眼神中笑容不再,只是平静地摇了摇头。 舞娘心里一怔,明白双方不是一路人,道谢后向黑暗里跑去。 谢周看了眼舞女踉跄逃走的身影,看着关千云笑道:“郎心如铁。” 关千云不介意他的调笑,随口说道:“狗屁,逢场作戏罢了。” 打听舞女的身世是为了确定她的来路,分辨她是否和七色天的邪修们同属一路人。 既然不属于一路人,那他便顺手帮了,但也只是顺手帮这么一下。 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姑娘,就算逃脱了七色天的控制,又如何在黑暗里生存? 以七色天在黑市的背景,恐怕到了最后,依然是无法逃离的凄惨命运。 他们只是询问了舞女的过往,又何尝真正在乎舞女的未来? 除恶容易,行善难。 放在以往,谢周和关千云或许会有许多感慨,或许还会有些感伤。 但现在不会。 在黑市里停留这么久,他们都明白这世间恶事无数,恶人无数,就算他们修行到陆地神仙的境界,就算是远古时期的圣人佛陀复生都管不过来。 他们顺手帮这个舞女,与其说是救人或行善,不如说是顺从自己的心意。 “该舍弃就要舍弃,该放手就得放手。” 关千云自嘲地说了这样一句话。 第423章 七色天的前前代教主 谢周和关千云隐藏气息,重新回到酒肆附近。 由于酒肆里的邪修们境界不高,所以先前他们出手时,不难分心遮蔽场间的动静。 此时他们却需要动静传开,至少得惊动冥铺,让收尸人行动起来。 关千云重拳轰出,酒肆的大门应声破碎,在静谧的深夜爆发出一声巨大的轰鸣。 就像本该在九天上的雷霆落在地面炸开,响彻整座黑暗。 仅仅是几个呼吸,附近寻欢作乐的修行者们就纷纷赶到,看着酒肆里满地的尸体一片哗然。 不过众人都知道这里是七色天的地盘,为了避嫌,没有谁敢走进去查看。 很快有七色天的教众冲进酒肆,神情恼怒,大喊着让凶手赶紧滚出来。 半刻钟后,夜色被两道身影割破,邹若海和一位老妪从空中落下。 邹若海依然是那副书生的模样,只不过由于右臂换成了铁臂,显得格外淡漠。 站在他身边的老妪一身麻衣,驮着背,花白的头发间插着一根简易木簪。 她浑浊的眼中精华内敛,看似普通,行走间却有淡淡的血气荡漾,显见境界不凡。 “竟然是她!”关千云看着和邹若海并肩的老妪,眉头紧皱,忽然发出惊呼。 “她是谁?”谢周皱眉问道。 在他的感知中,这位看似风烛残年的老妪,竟给他一种深不可测的神秘感。 而且老妪竟然和邹若海并排而行,没有先后之分,足可见其地位不凡。 “贺漩,漩涡的漩 。”关千云说道。 这是个很平凡普通的名字,谢周并没有听过,皱了皱眉说道:“什么来路?” 关千云说道:“四十多年前的七色天教主,在邹若海前代的前代,如果按照辈分,应该是邹若海的师祖。” 谢周有些吃惊,反应过来,皱眉说道:“那位贺教主,她不是已经死了吗?” 关千云沉声说道:“显然那只是七色天放出来的假话。” 场间有些修行者也想起了些什么,看着满头花白的老妪喊道:“贺教主!” 听着这三个字,更多的人想了起来。 几十年前的邪道宗派,一如今天大罗教、七色天与四象教三教鼎立,其中邪道风头最盛者便是七色天的教主贺漩。 贺漩虽是女子,但巾帼不输须眉,天赋更胜今朝的邹若海,短短三十年就将凝血大法修炼到最顶层,而且几乎没有受到任何后遗症的影响,这一点从她满头花白仍是精神矍铄便可以看得出来。 难道这个老婆婆竟然是贺漩吗! 可是贺漩早在四十多年前就因为长安劫法场,被当时的不良帅镇压,出逃时又被青山广莱真人重创,据说逃到七色天教内后,便因伤势过重而无法掌控局势,被反叛的教徒诛杀。 之后凌姓教主继位,在位十三年,再之后邹若海强势崛起,于二十五年前踩着凌教主的尸体上位,继任新任七色天教主,直到今天。 七色天历代教主都是踩着前代教主的尸体上位,从无例外 。 贺漩怎么一直活到了现在?那岂不是得有一百多岁了? 一百多岁听起来算不得稀奇,许多精于调养且没有受过暗疾的修行者都能拥有超过百岁的寿命,比如星君,比如徐老的父亲,比如圣贤城里至少有十个超过百岁的老儒生…… 但要知道,贺漩修行的可是凝血大法,她是个邪修。 邪道功法的后遗症很多,对修行者的身体有极大危害,加上邪道修行者性情暴戾、战斗频繁,那些年轻时的放纵和受过的伤痛总会在上了年纪后加倍奉还。所以很少有邪道修行者能活到八十岁,像是金城教主这种,在邪道修行者中已经算得上长寿中的长寿。 贺漩听着周围的惊呼,感受着众人传来的视线,苍老的脸庞上笑容和煦。 就像邻家亲切的老奶奶。 但想着她做过的那些事,杀过的那些人,众人无不感觉到凉意从心底升起。 “贺漩……” 谢周想着这位七色天前前代的教主,心想难怪会给他一种看不透的感觉。 几十年过去,虽然垂垂老矣,但这位贺教主的境界却变得更加深不可测。 “倒也不必把她想得太强,至少邹若海是和她并肩,而不是把她供在上位。”关千云眼光毒辣,一句话便点出事情的关键。 邹若海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或者说在邪道修行者的世界里有着怎么的规则? 简单归为四个字,那便是强者为尊。 邹若海敢与贺漩并肩,足以证明她就 算比邹若海强也极其有限,至少不值得邹若海忌惮。 能与邹若海并排行走,分享七色天的权力,或许还得占着她是前辈的缘故。 谢周明白这个道理,微微颔首,忽然想起了什么,说道:“那她为何突然现身?” 既然已经选择退隐,而且都到了这个年纪,为何还要现世? 难道她是想更近一步?还是说暮年贼心不死,仍想激荡一番风云? “难道也是因为……贺老怪?” 谢周想起原名贺泌的贺老怪。 邹若海来黑市是因为贺老怪身死,他必须来黑市主持大局,收敛七色天的产业,避免这个每年能为七色天提供数百万两白银的钱袋子被大罗教抢走,或者被其他势力吞噬瓜分。 那贺漩呢? 显然不会是因为钱。 贺漩与贺老怪都姓贺,他们之间会不会存在着某种联系? 关千云陷入思索,仔细地回想着来黑市前看过的那些关于七色天的卷宗,来来回回,从里到外仔细地回想一遍,却没有得出结论。 毕竟在贺漩声名显赫的年代,贺老怪属实没什么气场,应该只是个不起眼的教徒。 而在贺老怪突破一品、崭露头角之后,贺漩早已退隐,“死去”十几年了。 不良人的卷宗里两人就没有同时出现过,自然不存在什么关联。 前方,邹若海与贺漩冷着面孔走进满地尸体的酒肆。 邹若海蹲下身子查看尸体的创伤处,皱起眉头,说道:“五十四个人, 全部都是要害,全部都是一击致命,其中三十四个死于拳掌,出手之人狠辣异常,应该是擅长近身格斗的体修;剩下二十人有五人死于颈骨碎裂,十五人死于剑刃,出手之人是个剑修,相比力量更擅长速度和技巧……怎么像是青面鬼的手笔?” 提起剑修,邹若海瞬间想到的便是谢周,不过下一刻就否定了这个猜测。 在他觉得,谢周应该没这么闲。 他也想到了关千云,不过关千云是来执行任务的不良人,更不会这么闲。 他很轻易地就将正确答案排除在外。 然后想到了青面鬼。 那个戴着自画鬼面具、喜欢伸张正义、行事诡谲的杀手。 既然青面鬼在多宝楼前帮了谢周,也帮了大罗教,那他是不是与大罗教达成了合作? 他是不是接受了大罗教的任务,于是前来清洗七色天? 他有这个动机,也有这个能力,至于那位拳掌修士,很明显就是大罗教给他找的同伴了。 邹若海将大罗教姚姬、安长老、陆长老三位一品强者和上百位精英收归门下,间接收缴了大罗教在黑市五成的产业,收获不可谓不丰,那么大罗教报复也算是应有之理。 邹若海眉头紧皱,挥散看热闹的人群,将教徒们聚在一起,布下阵法,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但想来应该是接下来如何安排,若是再遇到这种突发情况该如何应对。 再半刻钟后,街角处,终于有一队从冥铺赶来的收尸人姗姗来迟。 第424章 镜花水月 冥铺里一共有三十六个收尸人,为了辟邪,全都给自己起了神话中的神佛为号。 比如赵公明、崔府君、钟馗、曹国舅等三十六个“神仙”齐聚冥铺。 此时此刻,有接近二十个“神仙”从远处走来,着装各异,相同的是都穿着长靴,戴着手套。 赵公明正在其中。 谢周和关千云对视一眼,达成了他们的目的,悄然从人群中退出。 邹若海虽然修行了化血术,能够从人体中汲取力量,却还不至于将这些尸体吸收。 因为这些死人生前的境界不高,难以给他带来多少提升。 而且周围有太多的注视者,邹若海作为七色天的教主,无论如何都不会吸收自家教徒。 因为这里面有伦理,有纲常,有自古以来的传统。 简单来说便是人死为大。 即便是邪修,无论是否接受,但都得承认这个道理。 邹若海如果毁了他们的尸体,难免会影响教中权威,被教徒们戳脊梁骨。 前天在多宝楼,邹若海敢堂而皇之地吸收金城教主和程长老几人,是因为金城教主和程长老都是一品境的强者,而且来自敌对方的大罗教,值得邹若海摒弃所谓人死为大的道理,更不舍得将两个一品境的精华浪费。 除此以外,玄元子玄青子等四个紫霞道徒、天府书院的祝林、还有食尸鬼的尸首,邹若海也想着前去吸收,可玄元子和祝林死时他不方便落场,食尸鬼是自家长老,他本打算先让收尸人把这些尸首拉走,之后再暗中前往。 奈何赵公明比 他抢先一步,将这些尸首变成了自己的养分。 邹若海遗憾之余,只觉得赵公明的身份和行为对应起来,显得那般嘲讽。 如果把赵公明的作为公之于众,不良人的反应,尤其是那位赵统领的脸色。 一定会非常有趣吧。 收尸人的队伍停留在酒肆外围,看着里面七色天的教徒们,没有进去。 收尸收尸,总得等这些尸首完成最后的“告别”才好收尸。 赵公明穿着标志性的红马褂,安静地站在队伍中,微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看起来并不特殊,当十几个收尸人站在一起,就连红马褂都不再特殊。 曹国舅、钟馗、秦广王以及楚江王几人也都穿着大红色的马褂。 大红色代表着喜庆,虽然与他们的差事不符,但或许和他们的代号一样,也能够辟邪? 至于穿着红色收尸可能不尊重逝者,他们才不在乎这个。 见过的死人多了,尸体在他们眼里和垃圾没什么区别。 谁会对垃圾保持尊重? …… …… 邹若海要对教徒们制定新的教令,那么收尸人们短时间内自然无法进去收尸。 这正是谢周和关千云期望的事情,给他们争取到了足够的时间。 他们很快来到冥铺所在。 漆黑的长街上唯有冥铺彻夜灯火不熄,巨大的焚化炉里燃烧着沸腾的火焰,连带着周围的温度都比别处热上许多。 冥铺的铺门都敞开着,里面两个收尸人坐在长凳上,看着焚化炉骂骂咧咧。 近期战斗发生得格外频繁 ,死的人也格外多,以至于他们连完整的休息时间都没有。 今晚也不只有谢周和关千云血洗了七色天的一处据点,其它地方亦有死亡事件发生,所有收尸人都派了出去,只留下他们二人守门。 谢周和关千云不知道这两个收尸人的身份,也不在乎他们可能会有着或者“李天王”、或者“马元君”的代号,随着一道穿堂而过的夜风,谢周和关千云的身影落于冥铺,将这两个收尸人打晕击倒。 关千云随手把昏迷的两人丢到角落,看向谢周问道:“接下来怎么做?” 谢周回答不上来。 他只知道师父留给他的线索位于冥铺,但具体在什么位置却不知情。 事实上,这是姜御从沈孝仁口中得来的隐秘,但直到最后,姜御都不曾来此查探。 在烈焰燃烧的噼啪声里,谢周和关千云走向冥铺深处,发现这里面无非是几间泛着怪味的石屋,明显是收尸人的居所,很是拥挤,堆满了衣服靴袜等个人用品,乱作一团。 闻着混在焦油味深处的酸腐和汗臭味,关千云皱了皱眉。 难以想象这些收尸人平日里都过着怎样颠倒、浑噩的生活。 赵公明又是怎么在这种地方忍受得下去。 在谢周眼神示意下,关千云站到连接前后的木门处,进入到警备姿态。 谢周放开感知,从几间石房依次走过,认真且谨慎地观察着周围的一切。 几间石屋空无一人,不见阵法的痕迹,也没有任何值得注意的气息。 石屋中间的空地上满是苔藓, 放着一张石桌,几个石凳,一口水井,角落里堆放着许多杂物。 谢周的视线落在水井上,想了想,走到井边跳了下去。 他当然不是寻短见,只是很多地方都习惯将禁制、入口和某些秘密隐藏在水井底部。 地下水冰寒刺骨,谢周撑起内力屏障,将井水隔离在外,仔细观察着井壁,直到落入井底。 依然毫无发现。 很明显,这只是一口普通的水井。 或许因为这里本就在地下的缘故,水井只有六七丈深,底部堆着一层被水自然冲洗出的圆润的石头。 谢周从井中跃出,看着关千云投来的目光,微微摇头,说道:“如果让你在冥铺里修建一条密道,你会把这条密道建在哪?” 关千云的第一反应也是修在井中,或者修建在焚化炉的底下,可显然都不是正确答案。 “密道事关毁掉黑市的方法?”他问道。 “应该是的。”谢周回道。 关千云不假思索地说道:“那我肯定不会把这个密道放在冥铺。” 谢周说道:“但我很确定,答案就在冥铺。” 关千云摊摊手表示没辙,问道:“所以你究竟要找什么密道,里面藏着什么东西?” 谢周取出那把姜御交给徐老,又由徐老交给他的青铜钥匙,若有所思道:“如果我没有猜错,应该是一扇门。” 门?什么门? 关千云本来有些疑惑,然而下一刻,他就把到嘴边的问题憋了回去。 因为当谢周把钥匙取出来时,为防万一,谨慎地在钥匙外围包裹了一层内 气。 本该安静躺在手心的钥匙忽然像是指南针一般动了起来,指出某个方向。 谢周和关千云对视一眼,根据钥匙的指引,走到院子边缘处一丛不起眼的苔藓前。 “镜花水月……”谢周蹲在这丛苔藓之前,右手按了上去。 这丛苔藓没有任何特殊的气息,同样没有阵法的痕迹。 但当定睛看去,便会发现苔藓生长的颜色深浅有着轻微不同,勾出一个模糊的符箓。 谢周当然认出了这道符箓图,在道门记载中,这个符箓被称为镜花水月。 那是一种灵活而不可捉摸的空灵意境,可以说是道门最高深的幻阵。 “这阵法布的真好。” 谢周发出一声由衷的感慨。 谁会想到会有如此精妙微小的幻阵隐藏在一块长满苔藓的湿地底下? 如果不是有钥匙指引,便是观察入微的谢周,都不会注意到这处奇异之处。 谢周指尖探出一道剑意,顺着符箓的痕迹逆推运转,随着轻微的咔嚓声响起,地面向两侧分开,露出了一条狭窄的通道。 谢周直接跳了进去,在关千云也进来之后,又将通道封合起来。 “镜花水月,那个道门幻阵?” 关千云难以震惊之色,即便是谢周已经将阵法破解,他依然没有察觉到阵法的痕迹。 虽然他本身就不通阵法一道,但人在阵前依然毫无察觉,足可见这个幻阵之高深,布阵之人的可怕。 谢周点了点头。 关千云问道:“姜掌门布置的?” “师父没有来过冥铺。”谢周摇头说道。 第425章 镇厄古门 道门有不少阵法大师,在过去二十年里,被公认为最强的自然便是姜御。 然而姜御从没有来过冥铺。 那这座镜花水月幻阵是谁人布置? 道门中还有哪位前辈能够布置出如此高深莫测、几乎隐于天地间的幻阵? 关千云当然想不明白,谢周同样没有任何头绪。 因为这座阵法的气息极淡,俨然间归于虚无,这显然不是简单的手笔。 谢周敢肯定,即使让师父过来,都需要很长时间才能布置出这样一座阵法。 且放眼全天下,有能力布置出此阵的人应该不超过三个。 阵法再度关闭,伴随着脚步踩落在石阶上的啪嗒声,谢周和关千云进入这条黑暗的通道。 通道入口处有一个石台,上面放着一支火把,关千云将随身携带的火油倒在上面点燃。 不知沉寂了多少年的黑暗通道里终于迎来光明,二人借住火焰,观察起周围的场景。 光秃秃的石壁上分布着斑驳的痕迹,明显是有人拿刀铲划出。 这些痕迹分布的非常随意,没有任何规律可言,或许是修建这条通道的人无聊时所留? 脚下的石阶并不平整,凸凹极多,或宽或窄,或高或低 ,同样随意到了极点。 但看石阶上苔藓的分布情况,火炬木棒的腐蚀情况,恐怕这条通道的存在得有几百年了,甚至上千年都不是没有可能。 靴子踩在石板上的声音持续响起,在绝对安静的通道里清晰可闻。 二人不急不缓,在幽暗的通道里走了很长时间,按照估算至少已经往下走了百丈。 终于在某个时间,有带着湿味和油味的凉风吹面而来,拂动他们的衣袂。 谢周和关千云停下脚步。 在他们前方,矗立着一座巨大的铜门。 铜门肉眼可见的深厚沉重,上面雕刻着一些简单的图案,顶部有云,中部有山,山脚有人,手里拿着工具像是在挖掘着什么。 雕刻这些图案的人应该不擅长作画,因为这幅画勉强才能看出个大概。 但作画之人一定是个非常强大的剑修,因为这些刻痕的深浅完全一致。 乃至几百年乃至上千年过去,依然有淡淡的剑意从刻痕中流出。 “我完全肯定这不是姜掌门所留了。”关千云忽然说道。 在这个绝对安静的地下世界,他下意识地压低声音。 但依然有回音轻荡,好像这个世界听到了他的声音,于 是给出答复。 关千云伸出触碰门上的凹痕,看着门扉两侧的门框和留白,再结合整体布局,忖测着说道:“这座青铜之门应该是虞朝的做工。” 虞朝在李氏和刘氏之前,是为郭氏天下,距今已超过九百年。 话音未落,关千云忽然注意到铜门右下角有一处轻微的凸起,掌间探出真气,搓去凸起表面的铜锈,便看到一个“马”字。 “马”字之下,还刻着两行小字: 甘平六年春,吾奉清宵真人之命,造此门。 吾灌以气血,真人铭以阵法,是为镇厄。 “镇厄门,倒是个响亮的名字。” 关千云觉得这个名字起得真是格调拉满,由衷地赞叹说道。 谢周凑过去看了两眼,肯定了关千云的说法,道:“隶书,笔势生动,略微宽扁,横画长而直画短,整体趋于长方,是为蚕头雁尾,一波三折,确实是虞隶的特点,此门应该便是虞朝时铸造,确实不知这个‘马’……” “岐山马家,长安往西两百里,一个挺有名的工匠世家。” 关千云随意地给出解释,说道:“军伍中的指南车,农用的龙骨水车,都是他们家早年改善出来的。不过马家从 百年前就开始凋敝,名声大不如前,你没听过倒也正常。只是想不到,这黑市地下竟然还有马家参与。” 关千云一边说着,一边在青铜古门前踱步观察,寻找是否还有其它线索。 青铜古门足足有六七丈高,即便身材高大的关千云站在面前,都显得像是小孩。 或许做工可以伪造,但这种扑面而来的属于历史的陈旧感和肃穆感却无法伪造。 “开门吧。” 谢周说着,取出那把青铜钥匙。 钥匙安静地躺在手心,只有五寸左右,与这座青铜古门显得很不对称。 这样的钥匙当然无法打开如此巨大的铜门。 显而易见,钥匙不是钥匙,而是阵眼,门上铭刻的剑痕便是阵法的痕迹。 谢周的身形浮于半空,将钥匙按在铜门上方一道完美贴合的钥匙凹槽中。 随后他抬起右手按在铜门上刻着的一片云朵上,内气向其中灌注。 足足几百息过去,谢周的内气耗去三成之后,铜门上的剑痕忽然发出一声铮鸣。 随即铜门表层厚厚的绿色铜锈簌簌地剥落,露出青铜本来的模样。 那些剑痕闪烁出微白色的光芒,缓慢地连接到一起。 伴随着金 属摩擦的巨响声,沉重的古门缓缓开启,无数灰尘向着脚下坠落。 充满金属和岁月味的风扑面而来。 谢周和关千云很平静,撑起内气屏障,将灰尘阻挡在外。 他们迈过门槛,看着前方的画面。 下一刻。 他们脸上平静的表情同时消失,互相对视一眼,都看出了对方眼中的震惊和错愕。 黑市是黑暗的世界,那几百丈的通道里更是绝对的黑暗。 本以为镇厄门后依然是一片黑暗。 然而并不是。 门后是另一条宽阔的、漫长的通道,通道两侧每隔十余丈便矗立着一根灯柱,上面放着脸盆大小的夜明珠,散发着冷白色的光芒。 两边的石壁,头顶的石壁,脚下的石壁,在夜明珠的光芒下同样有光芒闪耀。 不是反射出的夜明珠的光,而是来自于它们本身的光。 这些光是金色的。 这些金色的光是从灰色的山石里迸发而出,却将灰色的山石完全的遮掩下去。 金色可以是太阳的颜色,可以是稻浪的颜色。 但这些都是形容。 它最直接的来源是金子。 是黄金。 这里。 眼前。 黑市的地下。 竟然藏着一座金矿。 第426章 尘封的历史(上) 我家里有矿。 这是一句用来形容家里非常有钱的话,当然更多时候都是自吹自擂。 小曲除外,何家是真的有矿。 关千云也说过类似的话,但他从没有下过矿坑,也从没有亲眼见过矿脉。 直到今天。 他看到了一条金矿。 这是一条含金量极高的金矿,璀璨的金光几乎将整个地底世界照亮。 如果是寻常人看到这条金矿,直接激动得昏过去都不是没有可能。 但谢周和关千云当然不是寻常人,很快便恢复平静。 “金子是富贵,是奢华,是财富的象征。” 关千云心有不解,回身望了望背后的青铜古门,说道:“而厄是困境,是苦难。” 那么这扇门为何会被称为镇厄? 它所镇守的厄到底是什么? 还是说这只是一个随便取的名字? 铸造这扇门的人是马氏先祖,那在门上铭刻阵法的清宵真人又是谁? 听这道号应该是某位道门先辈,不过谢周和关千云都没有听过这个名字。 二人没有继续纠结这个问题,举着火把继续往深处走去。 却见一个个简易蓬居出现在视野之中,还有许多潮湿腐烂的草席零散地分布着。 粗略望去,蓬居和草席加起来 至少有千余个,密密麻麻,显然便是曾经在此开采金矿的那些人的居所。 镐头斧头和铁锹随意地散落着,头部锈迹斑斑,握把都被岁月折磨得不成样子。 还有几口挖出来的坑洞,底部铺着明灿灿的黄金,应该便是淘金的冶炼池。 由于时间过去太久,池子中的冶炼水早已枯竭干涸,不见踪迹。 让谢周和关千云发愣的不是这些工具,而是眼前有数不清的尸骨。 昔年矿工们的尸骨如今到处散落,不知道在这里沉寂了多久。 这地底深渊,俨然也是一座万人冢。 “千年前他们在此淘金,衣食住行都在此地,只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变故。” 谢周看着前方,有些感叹地说道。 关千云站在他的身侧,目光幽深。 偌大的、空荡荡的、潮湿且冰冷的地下世界,遍地黄金,遍地枯骨。 当你站在夜明珠的光辉下放眼望去,便能感觉到强烈的对比,以及那粘稠的、令人窒息的,属于时间和岁月的伟力。 在这种伟力面前,个人的力量显得那般渺小。 谢周凑近到最近的蓬居前,白骨枯坐在蓬居门外,面前刻着一行粗糙的字体。 “我们都要死了。” 谢周愣了下, 偏头看了看关千云,两人随即分散开来,在那些蓬居和草席间开始搜索。 留在石壁上的类似的刻文不止一处,文字也不尽相同,却都透漏着诡异。 “外面到底怎么回事?” “怎么才能离开这里?” “我后悔了,我不该来这里的。” “我不想死!” “我想回家!” “昨夜郝队长没能扛得过去。” “就连二品境的郝队长都死了。” “太医署的医官来了。” “可是就连那个医官都死了!” “这是瘟疫,治不了的瘟疫,所有人都逃不过去,他们……他们已经放弃我们了!” “放我出去!为什么不放我出去?” “我没病,我没病啊!” “我真的没病,可是再这样下去我迟早都要得病!” “狗皇帝————!” “狗朝廷————!” “清宵真人————!” “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这些刻文充斥着痛苦、诅咒、谩骂、绝望和不甘,还有许多对父母妻儿的怀念、对来此当差的悔恨,刻文之间看起来毫无关联,不过将所有刻文结合,却不难还原出事情的真相。 千年前,虞朝,甘平六年的春天,这处金矿的开掘处出现了疫 病。 这病来得很急很快,同样很致命,就连二品境的修行者都无法避免。 就连虞朝的太医署的顶级医官都束手无策。 于是,所有人都被关了起来。 于是,所有人都死在了这里。 事情的前因后果都是那般简单,短短几句话就能说得清楚。 然而当短短几句话就承载起上万人的生命,承载起一段被尘封的悲惨历史时,就显得那般厚重与残酷。 “谢周!” 不远处的关千云忽然喊了一声,在幽静的地底世界显得有些刺耳。 谢周连忙赶了过去,这里有大量的黄金堆叠在一起,看那堆叠的迹象,在千年前显然是一间由黄金建造的房屋,却被人暴躁推倒,坍塌成了一片黄金废墟。 废墟下面埋着一座金椅。 这座金椅有一人多高,五尺多宽,无比奢华巨大,必然重逾万斤。 在这座金椅里,坐着一个人。 确切的说,一具尸骨。 与其他尸骨不同的是,这具尸骨身上的衣衫没有在岁月中损毁,只是积了灰尘,有些脏。 衣衫是一件青白色的道袍,不知是什么材质制成,当抹去灰尘之后,顿时光洁如新。 衣衫的腹部,尸骨的双手之间,紧紧地攥着一封信。 关千云指了指这封信,没有动。 谢周沉默片刻,向着这具尸骨躬身行礼,将信从他的手中抽了出来。 “吾乃清宵真人,大虞国师。” 信中第一句话便揭晓了这具尸骨的身份,如谢周和关千云所料,正是布置幻阵,并且在青铜古门上留下阵法的清宵真人。 原来清宵真人是大虞朝甘平年间的国师,谢周和关千云都熟读史书,其中为何没有关于他的记载? 这个疑问还在其次,让谢周和关千云完全没想到的是,清宵真人竟然也殒命于此。 能布置出如此精妙的镜花水月幻阵,能使剑意留于青铜古门上千年不衰,谢周猜测这位清宵真人的境界至少也得是一品巅峰,甚至可能是领域境的大能。 如此强者,按理来说早该百毒不侵、百病不侵,难道也抗不过疫病吗? “甘平三年,中原大灾,先有黄河决堤,水淹五城,后有蝗灾降世,三百里颗粒无收,九百万难民流离,饿殍露于四野。” “后平乱赈.灾,以致国库亏空,另欠国债不计其数。吾皇即位不过三年,时局未稳,又遭逢大难,吾身为国师,如何置身于外?” “于是开坛做法,得上天指引,于此地寻得旷世金脉。” 第427章 尘封的历史(下) 信中洋洋洒洒写了千余字,交代了发掘金脉的起因和过程。 这条由皇家主导的金脉在开采过程中,发动了超过五十万的民工,但并非强行征讨,而是付给民工以平常两倍的工钱,而且这些民工一半以上都是灾难中活下来的百姓,同时达到了以工代赈的目的。 他们开凿山路,在深山里造就了一条黄金之路,便是如今通往黑市的山道。 他们在深山地下,借助天然熔岩的环境开凿出一座黄金之城,便是如今的黑市。 然而就在开采进行到第三年的时候,没有任何征兆的,突然闹起了疫病。 这疫病非常致命,得病之人会饱受寒热折磨,脏腑机能受损,然后在一个月内死去。 别说是那些不懂修行的民工,即便是修行者,只要未入一品境,都无法避免疫病的影响。 疫病以极快的速度向外传播,短短三个月就使得二十万人染病。 好在疫病开始之初,清宵真人就迅速下达了那道指令。 封闭黄金之路,封闭黄金之城,所有人和物只进不出。 但还是有一些已经出去了的人。 清宵真人绝望和痛苦之下,狠下心派出朝廷高手,将他们和他们出去后接触 过的人,全部抹杀。 “此病因金脉而起,我愿称其为‘金厄’。” “五行相生,五行相克,金耗火,火克金,金脉上层另有火脉。” “火脉内有泉水有苔如肥肉,燃之极明。” 谢周和关千云对视一眼,明白这所谓火脉应该便是那条石脂河。 没人知道石脂河的源头在哪,据说有好事的修行者前去勘察过,却发现这条石脂河被天然遮掩,根本寻不到踪迹,只知道石脂河流经冥铺地下,以及在黑市极西部有一个出口,被九狱楼管控。 正是因为有这条石脂河存在,黑市的灯火才能燃烧两百年不熄。 谢周在看到冥铺中存有毁灭黑市的办法时,第一反应也是这条石脂河。 “我终下决心,于火脉之上建立轮回间,将染病者秘密投入火脉,送予轮回。” 轮回间,如果不出意外,想来便是如今的冥铺。 想来冥铺里那个昼夜燃烧不熄的焚化炉便是当时所留。 那个维持火油稳固,维持焚化炉燃烧运转的阵法,想来也是清宵真人布置。 看着纸上泣血的文字,谢周和关千云都能感受到那种痛苦和无奈,难以想象当年清宵真人做出决定时是怎样的痛 苦艰难,当命令颁下的那一刻,他的心又是否在不断滴血? 继续往下看去,事态发展的越来越严重,九成九的人都染上了疫病。 此外,将染病者投入火脉的事情很快暴露,于是民怨,然后民愤。 清宵真人只能饱含绝望与痛苦的将暴乱者镇压,一向悲天悯人的他,一夕间竟背上几千条人命。 至于轮回间地下,那负责开采挖掘金矿的两万民工,被他切断了所有通道。 那条最宽的通道矗立起一座青铜巨门,是为“镇厄”。 此时此刻,谢周和关千云都明白了镇厄两字的含义。 “上天指引我寻得旷世金脉,已解国库危急,是我之过。” “皆是我之过,是我贪欲蒙心,使得上天不满,降下神罚。” 清宵真人将一切都归于自己的过失,他无从弥补,决心终结这一切。 他在金脉和火脉中布下无数道禁制,当禁制连在一起,便是一座诛灭大阵。 然而这期间发生的一切都不能暴露,无论疫病还是屠杀,若是传出去,都将影响朝廷的统治,很可能引发新的危机。 于是清宵真人开坛布法,遮蔽天机,彻底隐藏了这一段事情的真相。 以至于史 书上完全没有这段历史的记载,没有黄金城与黄金路,乃至连清宵真人都不曾提及。 当做完这一切,已是甘平七年。 昔日数十万人齐聚的黑暗世界与黄金之城,只剩他孤身一人。 清宵真人当然可以活着离开。 那可怕的疫病确实无法影响到已是领域境界的他。 但他却已经无法离开了。 内心的愧疚和痛苦使得他再也没有勇气走出这片黑暗,更无颜去面见众生。 于是他在轮回间开辟出一条新的通道,回到了被镇厄铜门镇守的地下。 他将自己掩埋在黄金的废墟里,悄然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或许是心底还有几分不甘,或许是遮蔽了天机的他又不希望将天机彻底遮蔽。 总之,清宵真人最终还是没有毁灭这座黄金城,只是将其隐藏。 直到七百多年过去,各种机缘巧合下,有人来到了这里。 这里早已经没有黄金,已经不再是黄金城,而是一座黑暗的世界。 唯独有那个轮回间,如今被称为冥铺的地方,安静且孤独地燃烧着。 再两百年过去,黄金城成了黑市,成了邪修和罪恶的天堂。 再到今天,谢周和关千云走进冥铺,深入地 底,打开镇厄门,翻出了那段尘封的历史。 …… …… 或许冥冥间自有感应,当谢周和关千云看完那封信,清宵真人紧紧攥起来的双手缓缓放松下来,身上的青白道袍荡出淡淡的微光。 关千云看着这具白骨说道:“如此前辈高人,倒是可惜了。” 谢周说道:“修道便是修心,劫关好过,心关却不好过。” 疫病对清宵真人来说便是一场劫,不可否认,他在这个过程中足够狠辣与残忍,但其实他处理得很好,甚至可以说是唯一的办法。 如果没有他的残忍,那种可怕至极,乃至能杀死二品境修行者的疫病“金厄”很可能会扩散出去,影响到更多人,带来更大的灾难。 可是这期间发生的一切却成了他的心劫。 当他将过错揽在自己身上的那一刻,就注定他过不去这道心劫了。 清宵真人见过更大的灾难,见过饿殍遍野的场景,见过几百万人因为天灾而亡。 他道心坚定,可以平静地注视这一切,平静地寻找解决的办法。 可他却无法接受几十万人因为自己的过错而死,这彻底击溃了他的道心。 在镇厄门后坐化,是他为自己选择的归途。 第428章 守护与毁灭 谢周叹息一声,对这位不被史书记载但却足以称得上传奇的清宵真人由衷地感到钦佩,当然也有遗憾,双手结印行了一礼,说道:“前辈一路走好。” “前辈一路走好。” 关千云跟着行了一礼,随即把装起来的那几块金子扔到了一边。 谢周注意到这幅画面,笑了笑说道:“不准备带出去了?” 关千云最初是这么打算的,每次带个几百两黄金出去,来上几次,他这辈子都不缺钱用了。 他甚至觉得可以重新开采这条金脉,对不良人的发展必然有很大裨益。 然而清宵真人却在信中为疫病起名“金厄”,又是天降神罚,又是宿命如此等等。 关千云其实不怎么信命,对所谓天道也没有多少尊崇,他不信这世上真有天道。 然而身为修行者,不管信不信命之一说,总归是有那些避讳和忌惮在内。 既然清宵真人认为这条金脉不详,说这些金子承载厄运,那还是算了吧。 放弃这些钱财,总比引来厄运要好。 关千云可不想重新把“金厄”引出来,更不想落得清宵真人的下场。 况且如此一条金脉暴露,谁都不敢肯定是好事还是坏事。 “清宵真人所说的毁灭黑市的禁 制在哪?” 关千云问出问题的关键所在。 谢周把信纸翻转,纸的背后画着一副地图,地图上标记着一十九个黑点。 其中有一个黑点就在他们身边。 按照信纸上的地图,谢周走到百丈外的石壁前,再次感慨道:“不愧是领域境的前辈,这阵法布的真好。” 这块石壁与冥铺里的镜花水月幻阵一样,没有任何特殊的气息,只有一些看似随意的剑痕,完全看不出阵法的痕迹。 如果不是有清宵真人的指引,谁能想到这竟然是一座阵法? 谢周几乎可以肯定,那位清宵真人应该是以阵法入道,就算放眼道门千年的历史中,他在阵法一道的造诣都足以排进前三。 谢周将手放在石壁之上,剑意涌动,感受着阵法的纹路,随即皱起眉头。 关千云注意到他的神情变化,出声问道:“有什么问题?” 谢周说道:“我从未见过这般古怪和深奥的阵法,乃至无法付诸于文字与图录。” 关千云挑了挑眉,他知道谢周在青山时熟读背诵三千道藏,三千当然是虚指,但不可否认谢周对于修行各道都有很深的了解。 不论大罗教的金母锁天阵,还是九狱楼的玄武护天阵,谢周都能一眼认 得出来,然后看出阵眼所在。至少关千云认识谢周这么久,都没见过他在与修行相关的事情上遇难。 关千云说道:“也许是千年前的古阵,千年变革,有所不同倒不显得奇怪。” “这应该是清宵真人结合此间地理自创的阵法。”谢周说道,千年前的古籍他不是没有背过,况且阵法一道本就是多年变革的产物。 那些看似随意的剑痕其实是复杂到了极点的纹路,其间有数不清的变化。 “聚灵、幻化、防御、寂灭、杀伐……” 谢周神识附着在剑意之上,感受着纹路中的气息变化,神情愈发惊叹。 在今日之前,他完全想不到竟然有人能够将无数种特质融合到同一道禁制之中。 即使是师父都做不到。 想来在生命的最后关头,放下一切的清宵真人在阵法上做出了新的突破。 恍惚之间,谢周仿佛能感应到清宵真人就站在他的面前,给他上了一堂关于阵法的课。 倘若他能完全参透破解这道禁制,在阵法上的造诣必然得到质的提升。 关千云不懂这个,便也不再讨论阵道,认真问道:“那你能解决吗?” 谢周笃定地点了点头,说道:“需要时间。” 关千云问道: “需要多久?” “不好说。” 谢周说道:“眼前这道禁制大概需要五天时间,其余还有十八道禁制,如果全都一样还好,如果另有变化,那就更不好说了。” 关千云松了口气,以天来论便好,若是需要以月以年来论,那就麻烦大了。 他打量着眼前像是小孩涂鸦般的剑痕,不确信地说道:“这些禁制真的能毁灭黑市?” “能。”谢周回答得非常肯定。 这道禁制包含聚灵和寂灭,一旦启动,必然能够引来足够数量的天地灵气然后化为寂灭之意,单个肯定不够,但当所有禁制连接起来,肯定能毁灭这座黑暗的地底世界。 谢周的神情忽然变得有些奇怪,轻声说道:“重点在于,这禁制不止能毁灭黑市。” “还能做什么?”关千云疑惑道。 谢周停顿片刻,说道:“如果我没有看错,其实多年以来,都是它在守护黑市。” 关千云的眉头像枪一样挑了起来,仿佛要突破天际,说道:“守……护?” 谢周“嗯”了一声,说道:“这禁制内有稳固和防御的能力,能够稳定黑市地基。” 关千云安静下来,望向四周,再结合黑暗里多年发生的一切,忽然说道:“难怪。 ” 分明位于群山深处,分明百年内周遭发生过三次地龙翻身,此地始终安然。 分明邪修无数,战斗无数,无数建筑破坏重建,地基始终没有受损。 之前没有注意,只下意识地觉得此地的基石真是坚固,今天才发现事情的真相。 倘若没有这些阵法,恐怕黑市早在岁月的变迁中坍塌成满地废墟了。 “地图上有标记其它通道吗?”关千云接着问道。 谢周肯定还是要返回无名药铺,不可能昼夜在此破解禁制。 如果只能从冥铺进出,那每次来此都得先引开赵公明,未免太麻烦了一些。 谢周摇了摇头,其它所有通道都被清宵真人毁灭封死,只留了这一条通道。 “其它禁制并不在这里,我尽快将这道禁制破解,之后就不用再来这边了。” 说完这句话,谢周盘膝坐在石壁面前,白剑横在膝头。 关千云知道他开始参悟在这处禁制,不敢出声打扰,无聊地逛向别处。 满地黄金着实刺激人的感官,如果是以前,关千云会很高兴。 可想着那些厄运,想着清宵真人的提醒,再想想清宵真人的下场。 关千云只想避而远之,随意踢飞脚边的金块,满是遗憾地叹了口气。 第429章 合作 冥铺地下除去共知的火脉,还有一条金脉,通道就隐藏在某块石砖下方。 清宵真人只在轮回间里留下了一把青铜钥匙,那是镇厄门的阵眼。 除此以外,没有再留任何有关的讯息。 最初来到轮回间的人发现了这把钥匙,理所当然地认为此地藏有宝藏,于是余生尽付,却不曾找到金脉的入口。 后来黄金城变为黑市,轮回间变为冥铺,两百多年里,收尸人换了一茬又一茬,黑市的权柄交替了一次又一次,青铜钥匙也在历任掌权者的手中交替,然而从始至终,都没人能发现金脉的存在。 沈孝仁掌权时,屡次来到冥铺探查,奈何能力所限,无法破解清宵真人留下的幻阵。 沈孝仁恼火之余,将冥铺后院掘地三丈,却依然找不到通道。 通道就在那里,镜花水月幻阵也在那里,幻阵不破,通道便不显。 唯一有能力破解镜花水月阵法的姜御,却始终没有踏入冥铺。 不过沈孝仁做出推测,这个秘密必然与黑市相关,甚至可能是黑市存在的根基。 临死之前,出于各种原因,他把这件事告诉给了姜御。 姜御又留下一封信传达给了谢周。 于是谢周推开镇厄门,翻开尘封千年的历史,洞察了黑市存在的隐秘。 …… …… 南九巷的酒肆里,邹 若海终于交待完所有的事情,示意教众们自由退散。 至于死去教徒们的尸身,如果是正道门派,一定会为他们收敛,然后安葬。 或者送予家乡,落叶归根。 但这里是黑市,七色天是邪教,显然不会为这些教徒收敛尸身。 那太过麻烦。 况且死在黑市中的人,公认的归宿只有一个,那便是冥铺里的焚化炉。 收尸人们鱼贯而入,每人拖起两具七色天教徒的尸身,往冥铺返回。 赵公明处于收尸人的群体里,不前不后,走在中间的位置,很不起眼。 他真的非常普通,如果不是事先知道,根本不会注意到他的存在。 越是这样,越能证明他的不同寻常。 因为真正专业的密探就该像他这样融入人群,不引起注意。 走出南九巷,来到拐角处的一座客栈前,赵公明忽然往街边看去。 那是个意想之外的人。 那人一身黑衣打扮,身材与谢周有九分相似,但气质更加阴郁或者说孤高,脸上带着一块冰冷的黑铁面具,给人以沉重强大的感觉。 ——无面人周淮。 这是赵公明最初时从情报里听闻。 后来向关千云求证,他知道无面人和谢周在齐郡城外有过一战。 结果是不分胜负。 各大门派家族中,每个时代都会有无数修行天才,谢 周无疑是其中最出彩的那一个。 无论是他还是燕白发等人,在谢周的年龄时都远不如谢周多矣。 比谢周年长三岁,如今不良人第一天骄的关千云同样远不是谢周的对手。 然而无面人却能和谢周战的有来有回,甚至借助武器的优势略胜一筹,足以证明他的强大与可怕。 无面人属于黑衣楼。 这一点在齐郡时就已经证实。 黑衣楼由王谢残党创建,这一点在长安时同样得到肯定。 那么无面人当然属于王谢中的一员,那他当然不姓周,而应该姓谢。 他是谢淮。 谢家嫡系,前代谢家家主谢桓的第一个儿子,宣平侯谢淮。 谢淮竟也突破一品境了吗? 赵公明感受着谢淮身上令他都有些看不透的气息,不由地感慨现在的后辈真是不容小觑,偏头对身边的收尸人说道:“钟馗,秦广王,帮我把东西带回去,我有事离开一趟。” “干什么去?”代号钟馗的收尸人没好气地斜了他一眼。 赵公明说道:“见着个熟人。” 不等钟馗和秦广王答应,他就把手里的两具尸首丢给两人,随口许诺等发了工钱给他们买酒喝,便脱离队伍,朝着前方的黑影追去。 谢淮没有注意走在队伍中的普通的赵公明,但当赵公明脱离队伍,那一袭红马褂追踪起他 的脚步时,谢淮第一时间便有所察觉。 谢淮皱了皱眉,不紧不慢地继续往前方走去,很快远离街巷,来到黑暗边缘。 前方是深山石壁,旁边是地下暗河,不方便收尸,却很适合埋骨。 谢淮停下脚步。 没有任何预兆的,凌厉的剑意从他的黑衣间生出,黑发凌乱如瀑。 谢淮的身影已经从原地消失。 再出现时,他已经来到赵公明身前。 瞬息之间,他便跨越了数十丈的距离,腰间黑剑不知何时出鞘,被他握在手中,剑尖直指赵公明的眉心。 这一剑与谢周杀死金城教主的那一剑有异曲同工之妙,都足够狠,也足够快。 如果是寻常修行者,哪怕是一品境的修行者,只要境界不如谢淮,都一定会在这一剑下吃大亏,稍有不慎说不得直接会命丧于此。 但赵公明是何等人物,十年前就登临一品后期的至强,况且在追踪谢淮的过程中,他始终保持着警惕,第一时间就有所察觉。 饶是如此,他依然震惊于谢淮的速度。 他认出谢淮手里的剑便是赫赫有名的谢氏家传黑剑,谢淮的身法和剑法都是谢家绝学。 可为何这剑法中还带着精神武学的味道? 明明谢淮的境界比他更低,这一剑于他而言算不得如何可怕,他为何会生出些许悸意? 赵公 明双掌间红光涌动,血色的气息从体内爆发而出,配合身上大红色的马褂,就像从血海中走出来的魔神修罗。 嘭的一声! 赵公明双掌在身前合拢,谢淮的剑停留在他眉心前一指的距离,再无法前进一步。 空手入白刃,看似是碾压般的优势,实则惊险至极。 因为在赵公明的预计中,黑剑与他眉心的距离,应该会有三指。 抹去的这两指,是他对谢淮的低估,也是谢淮超乎寻常的强大。 赵公明看着面具下的空洞,冷声开口道:“我不是来与你战斗的。” 谢淮皱了皱眉,抽出黑剑归鞘,说道:“你是谁?” 赵公明说道:“冥铺收尸人,赵公明。” 谢淮笃定这不是他真实的身份,直接问道:“赵公明又是谁?” 赵公明自然不会回答这个问题,如果谢淮能查到他的身份,他不在乎,但如果谢淮查不到,他也没有为谢淮解惑的兴趣,淡淡地说道:“你不需要知道赵公明是谁。” 谢淮冷冷地看着他。 “但我知道你是谁。”赵公明停顿片刻,盯着谢淮面具下双眼的空洞,说道:“黑衣楼的掌权者之一,杀手榜第四的无面人,谢桓的儿子,如今的谢氏家主,宣平侯谢淮。” 谢淮眉头微挑:“然后。” 赵公明开门见山道:“我来找你合作。” 第430章 他的荣誉(上) 谢淮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仿佛觉得这句合作非常愚蠢,根本不值得回答。 “你很强,比我想象中更强”。 赵公明不介意他的眼神,淡淡地说道:“短短半年,竟然也突破到了一品中期,只是我很好奇,你是正常破境,还是连破两境?” 谢淮同样不回答他的问题,冷冷道:“与你何干?” “看来是后者。”赵公明笑了笑说道:“能够连破两境,我承认你在这个过程中表现出的天赋和智慧无与伦比,但正因如此,你更应该明白这不是什么好事。一步一步,稳扎稳打才是像你这种人应该做的事情。” “谢周当初是迫于无奈。” “那么你呢?” 赵公明微笑着说道:“难道是因为谢周,你是受了他的刺激?” 谢淮皱了皱眉,瞳孔深处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怒色,但很快消失不见,淡淡地说道:“那么你呢,你是在试图刺激我?” 赵公明微微摇头,说道:“我只是想告诉你,我知道你对谢周的敌意。” 谢淮说道:“你还知道什么?” 赵公明说道:“我知道你和谢周都是谢家嫡系,那么你是兄,还是弟?” 谢淮不置可否,说道:“看来你确实知道得挺多,我现在更觉得好奇,你到底是谁?” “你不必知道我的身份。” 赵公明依旧不予回答 ,说道:“还是那句话,我来找你合作。” 谢淮像是来了兴致,看着他的眼睛问道:“合作什么?” 赵公明认真说道:“杀死谢周。” 谢淮笑了一声,并不觉得意外。 当赵公明提到谢周的时候,谢淮就猜到了他的想法,语气随意地说道:“很不错的提议,看来你确实知道我想做些什么。” 赵公明也笑了起来,说道:“当然。” 但下一刻他的笑容便凝滞在了脸上。 因为谢淮的下一句话。 “只是,既然你知道我是谁,那你凭什么觉得我会与你这种人合作?” 谢淮静静地看着他,眼神冰寒,神情漠然,仿佛无物。 赵公明显然没想到他会给出这样的回答,双眼微微眯起,缓缓说道:“我……这种人?” “冥铺收尸人,如此低贱的行当,下九流中的下九流,也配与我为伍?” 谢淮冷眼看着他,声音里没有任何温度,说道:“当然,这或许只是你的伪装,身份也放在其次。如果你是正常的修行者,我们或许还能有些共同话题,但显然,你并不是正常的修行者。” “踏入邪道,修行邪功,更是以万恶不赦的化血术为本,你觉得,自己有什么资格与我谈合作?”谢淮停顿片刻,毫不客气地说道:“像你这种人,地狱才是最好的归宿。” 赵 公明死死地盯着谢淮脸上的面具,双眼越眯越深,神情愈发冰寒。 “没想到你竟然还在乎这个。” 赵公明觉得好生荒唐,心想黑衣楼被朝廷归为反贼,王谢族人九成都已惨死,少数残余被逼着四处逃窜,比邪道又能好到哪去? 谢淮冷笑一声,不屑与他解释。 就像影老曾对下属说过的一样,就算家族破败,却不能放弃荣誉。 荣誉是他们平反与复族的根。 如果他与赵公明这种修行化血术的邪修合作,他还有什么荣誉可言? 他还有什么脸面执掌谢家? 谢淮知道自己不是什么好人,他也不会自诩好人,但他坚信自己绝不是坏人。 他无法保证没有无辜因他而死,但他却敢保证,他亲手杀死的人中,没有一个无辜,当然,后一个无辜是对他和王谢而言。 谢淮转身准备离开。 赵公明冷冷地看着他的背影。 夜风从暗流深处吹来,吹打在他的红衣上,黑发变得分外凌乱。 就像他的心。 像他……这种人。 像他这种人…… 像他这种人……怎么了? 赵公明紧紧握着双拳,指甲几乎刺入血肉,瞳孔中逐渐蒙上血色,紧接着厉喝一声,从原地消失,变成一道血影朝着谢淮袭去。 谢淮的神情骤然阴沉下来,当他嘲讽赵公明的时候,就做 好了撕破脸的准备,但他没想到赵公明竟然真的会不顾身份地出手。 毕竟双方都是处在世间顶级的强者,道不同不相为谋便是,谁又愿意轻易结仇? 锵的一声! 黑剑应声出鞘。 谢淮横剑于前,右手紧握剑柄,左手摊开抵住剑身,挡住赵公明的拳头。 拳剑相遇。 夜空里爆发出雷鸣般的轰鸣。 粘稠的血色从赵公明的拳头上生出,形成一个血球,将两人包裹在内。 短暂的停顿后,夜风霎时间变得狂爆起来。 无比恐怖的力量在两人的交战中心炸开,气浪翻滚,碎石如箭。 谢淮的身影从血浪中倒飞而出,一直被逼退十余丈才缓住脚步。 如果有人能透过他的面具,就会发现他的脸色苍白如纸,嘴角渗出一抹鲜血。 不过在他眼中没有任何畏惧的情绪,满是凛冽的剑意和无穷的战意。 “赵公明!” 谢淮知道自己不是对手,五年后或许可以,但他不介意与赵公明再过上两招。 因为他有底牌可以逃跑,因为黑市里还有许多王谢的族人。 他确信自己死不了。 况且在战斗方面,他本就是个疯狂的人。 心念起,黑剑剑气涌动,扯出丈余长的黑光,割裂夜色朝着赵公明斩落。 赵公明瞳孔一片血红,暴喝一声,猛地一拳便将黑光砸 碎。 谢淮眼里闪过不可置信的神色。 不是自己太弱,而是赵公明太强,这一刻的气息猛然暴涨数倍,隐约间甚至给谢淮一种超越了谢三顺的感觉。 这才是赵公明的真实水准吗? 谢淮当机立断,果断放弃试剑的心思,准备拼着重伤的代价扛过这一拳,然后撤离。 他再次将黑剑横于身前,摆出守御的姿态。 然而。 就在赵公明的拳头即将撞到黑剑的前一刻,忽然停滞了下来。 没有人拦住赵公明,也没有几个人能拦住此时的赵公明。 哪怕影老王丘南都不是此时赵公明的对手。 哪怕更强的王侯或者谢三顺出现,都无法阻止赵公明打出这一拳。 赵公明是自己停了下来。 他停得非常急促,不惜被恐怖的拳劲和血气反噬己身,吐出一口鲜血。 就好像前方出现了某个对他至关重要的事物,以至于他无论如何都要停下。 再下一刻。 在谢淮震惊和不解的眼神中,赵公明将这一拳砸向了自己的心口。 “彭————!” 伴随着一声巨响,赵公明的身体倒飞而出,砸到旁边的石壁上。 山石在巨力的撞击下破碎,赵公明的半边身躯被掩埋在碎石下方。 滚烫的鲜血从他的口鼻中喷了出来,瞬间就将他身上大红色的马褂染得更红更红。 第431章 他的荣誉(下) 看着躺倒在碎石里身受重伤,满身是血的赵公明,谢淮的感觉有些迷幻。 这是什么情况? 为何要突然自残? “不会吧,难道你打算用自残来祈求与我合作吗?” 这当然是一个玩笑的想法,谢淮知道事实绝非如此。 他注意到赵公明眼中的血色正在褪去,可不等完全褪去又被新的血色占据。 赵公明脸上的神情很是怪异,似是疯狂,似是愤恨,似是痛苦,似是狂笑。 紧接着他抬起双手猛地拍打在两边的太阳穴上,用力闭眼,然后睁开。 所有的表情都消失不见,变成强迫压抑下的平静,宣示出他心中的混乱与纠缠。 “精神错乱,化血术的后遗症吗————” 谢淮不难看出问题所在。 他没有趁势追击的想法,尽管赵公明伤势极重,但只要不再“发癫”,吃亏的依然是他。 他最后瞥了赵公明一眼,不再停留,转过身,重新向黑市里走去。 威胁离去,被压在碎石堆里的赵公明仿佛失去了所有气力,闭上了眼睛。 …… …… 不知过了多久,赵公明才有些艰难地睁开双眼,痛苦地咳了几声。 他强撑着伤躯从碎石堆里爬起来,扶着石壁,望着冥铺的方向。 石壁的阴影和远处投来的光芒同时打在他的脸上,半边阴影、半边明。 黑暗里的光芒太过微弱,很淡很淡,所以那道明与暗的交线极难察觉。 但在赵公明的眼中,那道阴影和那道浅浅的影子都是那般清晰。 “赵东君!” 赵公明对着眼前的影子,忽然冷声开口,神情漠然至极。 或许是因为这些天他接连吸收了玄元子、玄青子等四个紫霞道徒、还有祝林、食尸鬼、程长老一共七个一品强者和大量二品强者的缘故,他变得更强,体内的气息愈发斑驳。 相应的,他的“好兄弟”,赵东君出现的次数也越来越频繁。 赵公明压抑着心里的怒火,寒声质问道:“你为何阻我?” 赵东君只是喘着气,没有回答。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轻声说道:“他说的对,我们都是要下地狱的。” 赵公明冷笑说道:“所谓地狱不过是一纸虚言,神学的骗局而已。” 赵东君不愿与他争执,只是说道:“你不该对他动手。” 赵公明眯着眼睛,淡淡地说道:“他侮辱了咱们,就该以死谢罪。” 赵东君盯着他说道:“他说的有错吗?他是谢家嫡系,是宣平侯,肩负责任,身怀荣誉,你有什么资格与他合作?” 以前当然有,但现在,他早已经失去那个资格。 谢淮有自己的荣誉。 可他的荣誉呢? 他的荣誉去了哪? 不等赵公 明说话,赵东君忽然厉声喝道:“都是你,是你毁了我的荣耀!” 他的声音带着撕心裂肺的味道,饱含着不甘和绝望,由此滋生出强烈的杀意。 他抬起双手,那双本如君子清澈的眼中闪烁着疯狂的意味,准备扼住赵公明的咽喉。 可惜这双手最终止于半空。 赵公明满眼嘲讽地看着他,脸上闪过一丝不耐,喝道:“闭嘴!” 话音落下,半空中的手转握成拳,砸向旁边的石壁。 影子在轰隆声里消失。 赵东君的声音也归于虚无。 赵公明深吸一口气,伸出颤颤巍巍的手,从腰间摸出两粒血丹咽了下去。 他明白问题所在。 他不后悔吸收玄元子和祝林等人的尸首,那确实给他带来了极大提升。 问题在于,他吸收得过于急促,短短一天摄入过量的养分,以至于他越来越压不住自己的“好兄弟”了。 这样下去终究不是办法。 那么,到底有什么办法,能够毁灭这个“好兄弟”呢? …… …… 五十多个七色天的教徒在酒肆中死亡,这事没能在黑暗里掀起多大的波澜。 与前些天的乱象相比,像是一滴水落入海洋,完全不值一提。 当夜晚过去,教徒们的尸首被投入焚化炉,一切便宣告结束。 黎明前夕,谢周和关千云从通道里退了 出来。 通道只有一条,其它路都被清宵真人封死,来去都必须经过冥铺。 谢周和关千云已经做好了面对赵公明的准备,即便他们都很擅长隐藏,但都没有自信近距离接触赵公明而不被其察觉。 然而当他们出来时,却发现赵公明躺在炕上,保持深度的冥想状态。 赵公明只是将精神力扩散到他所在的房间,而没有去关心外面的世界。 谢周和关千云对视一眼,都看出赵公明受了很重的伤,于是都感到诧异非常。 究竟是谁,竟然能把一向谨慎的赵公明伤到这种程度? 影老做不到,焦状元做不到,邹若海与刚刚来到黑市的贺漩等人更加没有这个本事。 难道司徒行策又回来了吗? 还是说赵公明陷入了几个同境强者的包围? 谢周和关千云猜不到答案,不敢过多停留,在冥铺外的长街上分开。 关千云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黑暗深处,谢周目送他离开,敏锐地察觉到关千云在追查某件事,这件事对不良人而言应该属于极高层次的机密,连他都不能透露一个字。 谢周好奇却不会去问,转而去往九狱楼,来到幽静的第八层。 徐老和罗婆婆正在用餐,他们已是暮年,对天地元气的吸收不及消耗,自然需要这些外来能量的补充,无法像谢周一样辟谷,也早在 十多年前就无法像谢周一样用冥想代替睡眠。 二老的早餐很简单,白粥两碗,咸菜一碟,两个杂粮馒头和一盘青菜。 “这么早?”徐老端着粥碗,看着敲门进来的谢周说道。 谢周说道:“有些事情来和您说一下。” 徐老用眼神示意他坐到桌边,自作主张地给他盛了碗粥,添了一双筷子。 谢周自然不会拒绝老人的好意,尝了尝碟里的咸菜,说道:“这腌萝卜吃着不错。” 徐老笑着说道:“墨兰那丫头特意从外面请的厨师,味道自然不错。” 徐老的餐桌上没有食不言的规矩,年轻时或许有,如今早就没了。 二老一少,三人一边喝粥一边说着闲话,不时响起笑声,其乐融融,就像家常饭一样。 没过多长时间,把碗的粥喝完,徐老拿起毛巾擦了擦嘴,朝门外喊了一声。 那位从外面请的老厨从七楼上来,把碗筷收走,看到谢周时愣了一下,显得非常惊讶。 服侍徐老这么些年,他只见过五个外人坐上过这张餐桌。 吕墨兰算是常客,焦状元、秦震和秦茂极其偶尔的落座,罗护法每次来到黑市,必然会厚脸皮地凑过来,打着和姑姑姑丈吃团圆饭的名义,在饭桌上问东问西。 这个年轻人又是谁,怎么感觉徐老和罗婆婆对他比吕墨兰那些人还好? 第432章 杀子之痛 待到老厨离去,徐老启动房间里的阵法,看着谢周问道: “昨晚酒肆里的事是你们做的,对吧?” 平安酒楼是九狱楼的眼睛,一些重要的情报自然会上报到他这里。 比如谢周与关千云的会面。 在谢周和关千云离开平安酒楼不久,七色天的酒肆便遭人袭击,这不难猜出答案。 谢周没想过在徐老面前隐瞒,点了点头说道:“是的。” 房间里响起沸水的嘶嘶声,徐老起身把茶壶从炉子上取下。 谢周起身接过,为徐老和罗婆婆、然后是他自己添上茶水。 不是什么好茶,只是市面上很常见的粗茶,徐老和罗婆婆都不是爱茶之人,不在乎好坏,也不是为了迎客,只是都不喜欢白水,于是煮茶。况且不论茶好茶坏,只要和自己人坐在一起,喝着便舒服。 徐老说道:“邹若海也已经得到确认,知道是你和关千云所为。” 谢周放下茶壶,有些诧异地看了徐老一眼,心想这有些不应该。 毕竟战斗过程中,关千云用的是拳,而他剑法飘渺,避免了青山的痕迹。 除去那个舞女以外,他们没有留任何活口,所有教徒全部伏诛。 “那个舞女?”谢周皱眉问道。 “是的。”徐老微微颔首,说道:“因为昨晚你们放走的那个舞 女。” “她在哪?”谢周问道。 “未到丑时她就被七色天的人抓了回去,尚未拷打,便将你们都供了出来。”徐老说道。 “不怪她,活命最重要。”谢周沉默了会儿,淡淡地说道:“况且供出来便供出来罢,反正我们和邹若海之间本就结下死仇,就算让他知道是我们做的也无妨。” “话虽如此————” 徐老笑了笑,对他说道:“但那么些人都杀了,没必要留下一个活口。” 谢周说道:“她不是七色天的人,况且她和那些邪修不一样,本就是个流落黑市的苦命人,手上又没有染血,何必杀她?” 徐老显然不这么认为,语气随意地说道:“有时候不是说她手上有没有染血,也不能看她经历过什么,苦命不苦命,值不值得可怜,只是为大局重,该杀自然要杀。” 或许这句话听起来有些残酷,但确实是多数掌权者的做法。 谢周微微挑眉,说道:“算不上大局,还是那句话,邹若海知道便知道,大体无妨。” 徐老说道:“但不知道总归要好上一些。” 这属于理念上的分歧。 源于谢周和徐老的性格、阅历都有极大的不同,争执起来没有任何意义。 徐老会尝试将自己的经验教给谢周,谢周反过来却不会尝试说 服徐老,不再争辩。 但想了想,他还是说道:“师父留给我的信中提到,尽量不要造太多无辜的杀孽。” 谢周说道:“剑出鞘容易,可沾满血之后,再想收回去,就有些难了。” 徐老笑了笑,有些感慨地说道:“是他会说的话,但他可不是这么做的。” 谢周也笑了笑,说道:“您不是说,让我不要像师父一样?” 徐老噎了一下,捧着茶杯喝了一口,摇头失笑道:“有理,有理……” “不过————”徐老话语一顿,认真说道:“有件事我得提醒你一下。” “什么事?”谢周的神情也认真起来。 “贺漩没有死,近日已来到黑市。”徐老说道:“贺漩————你知道她是谁吗?” “七色天的前前代教主。”谢周说道:“关千云已经对我说明。” “不错。”徐老点了点头,说道:“多年前她便是一品后期的强者,且战力之强,远超绝大部分的同境之人,昔日她曾与前代不良帅、以及你师祖广莱真人轮番交战,逃而不死,足可见其深不可测。就算如今年过一百,气血不足,但依我来看,战力不会弱于邹若海,甚至犹有过之。” 谢周没想到徐老对贺漩的评价如此之高,问道:“她究竟为何而来?” 徐老捧着茶杯 ,小口小口地啜饮着,浑浊的目光盯着谢周,没有说话。 谢周微微皱眉,明白了老人的意思,指了指自己问道:“为我?” 徐老神情严肃地点了点头。 谢周深吸一口气,短暂的沉默后迅速调整过来,心想先是应天机,后是邹若海,好吧邹若海其实不是为他而来,却和他有着不可开解的仇恨,现在又来了一个贺漩。 “邪道又发布对我的悬赏了吗?七色天?朝廷?还是紫霞?悬赏金是多少?” 事已至此,谢周只能以平常心相待,语气显得颇为随和。 暗影楼里对他的赏金最初时是一万两,后来涨到了三万两,发布者都是七色天。 这是因为邹若海和七色天对姜御格外仇恨,却不敢悬赏姜御,只敢拿谢周撒气。 长安乱象爆发之后,谢周的赏金一度涨到了十万两之高,乃至在得到无垠剑之前,谢周自己都对这个赏金非常动心。 徐老很满意他平静随和的态度,露出一抹欣赏的神色。 老人喝了一口浓茶,看着谢周说道:“这次不是悬赏。” 谢周说道:“那是为何?年过百岁还愿意出山,我想邹若海可请不动她。” “邹若海确实请不动。”徐老稍作停顿,说道:“但贺泌一定请的动。” “贺老怪?” 谢周对这个 答案既意外又不意外,两者都以贺为姓,昨晚见到贺漩之时,他就猜测贺漩与贺老怪之间应该存在着某种联系,现在看来果然如此,问道:“贺老怪是她什么人?” 徐老放下茶杯,说道:“儿子,亲生的儿子,他们是母子。” 谢周微微挑眉,心想原来贺老怪是随母姓的吗? 不过想想也对,贺漩曾是七色天教主,本就有着掌控欲极强的一面,加上她自身的强大与威名赫赫,生出来的儿子随自己姓自是理所当然。 让谢周感到不解的是,卷宗中为何没有这方面的记载? 徐老看出了他的疑惑,解释道:“贺漩当年树敌无数,出于保护的性质,从来不把他带在身边,甚至没有与他在人前同时出现过,卷宗里自然不会记录他们的关系。” 谢周问道:“那您是怎么知道的?” 徐老自然不会瞒他,说道:“七色天内部有我的眼线,早些年给我提供过一些关于此事的线索,我本来只是猜测,但此次贺漩百岁出山,便是证明。” 谢周挑眉道:“既然贺漩是贺老怪的母亲,那他的父亲是谁?” “不清楚。”徐老摇了摇头,忖测道:“可能是贺漩之前的那位七色天教主?” 贺泌在发迹之前,曾是前教主座下的侍女,这确实是最合理的猜测。 第433章 一代神人 “贺漩知道是我杀了贺老怪吗?”谢周对徐老问道。 徐老说道:“我想你已经知道赵公明与七色天合作的事情。” 他的言外之意已经表达得足够清楚。 就算贺漩原来不知道,赵公明也一定会把事实告知与她。 谢周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 如此一来,贺漩对他的仇恨必然要比邹若海的断手之痛沉重得多。 杀子之恨,不共戴天。 徐老看着谢周的眼睛,面带笑意,饶有兴趣地问道:“你现在有什么想法?” 谢周摊了摊手,淡淡地说道:“还能有什么想法,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便是。况且就算她很强,想要杀我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徐老抚须而笑,对此毫不怀疑。 无论长安还是前几天多宝楼发生的一切,都证明了谢周的韧性。 徐老不再谈论贺漩的事情,转而问道:“之后你们去了冥铺?” 谢周问道:“您是怎么知道的?” “猜的。”徐老深陷的眼窝里带着笑意,说道:“以你们的行事作风,倘若不是为了引开赵公明,何至于诛灭那么多人?” 谢周点头承认了老人的说法。 “我想您应该知道楼上放着什么。”谢周朝着天花板指了指说道。 “一封信。”徐老回道。 谢周问道:“您看过这封信吗?” 徐老摇了摇头,说道:“没有,但我大概能猜到你师父在信里写了什么。” “当年沈孝 仁死的时候,我就站在旁边,看着沈孝仁将那把青铜钥匙交到你师父手中,按照沈孝仁的说法,青铜钥匙关乎黑市最深层的隐秘,必定有宝藏,而且极可能与黑市的起源相关。”徐老不急不缓地说道。 “您相信沈孝仁?”谢周问道。 “那个魔鬼当然不值得信任,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纵使是魔鬼临死前,说的话也该多几分可信程度。” 徐老看着他说道:“况且这么些年过去,我四处求证,确认他所言不假。” 谢周问道:“那您去冥铺看过吗?” 徐老没有否认,没有人会不对黑市最深层的隐秘好奇,他当然去冥铺看过。 问题在于,他和沈孝仁一样,数次查探,却找不到丝毫痕迹。 青铜钥匙指引所在,在他眼前就只有一片虚无。 这确实是让外人无奈的事情,清宵真人的镜花水月幻阵布置得极为精妙,休说徐老和沈孝仁这些不属于道门的修行者,即使是道门弟子,倘若不擅长阵法一道,都无法找到镜花水月阵的入口,更别提破解幻阵。 徐老看着谢周的眼睛,说道:“看来你找到了那桩隐秘。” 谢周说道:“是的。” 徐老没有问他是怎么做到的,眼中闪过赞叹的神色,连说了三声好好好。 不愧是姜御的弟子,不愧是他看重和选择的人,就该青出于蓝。 谢周说道:“您就不好奇里面到底有什么?” 徐 老并不着急,微笑说道:“你来找我,难道不就是说这个的吗?” …… …… 听着谢周的讲述,即便见过无数大风大浪、知晓无数秘闻的徐老都变得极为震惊。 镜花水月幻阵他不奇怪,能够阻挡他和沈孝仁,以及过往两百年间十几任黑市的掌权者,就当有如此精妙的阵法。 金脉的存在同样不让他觉得意外。 毕竟种种迹象都表明其内藏有宝藏,如果没有宝藏,那才是一件怪事。 真正让徐老感到震惊的是千年前那波澜壮阔、却不被史书记录的历史篇章。 数十万人建立的黄金城。 倾全国之力打造的黄金之路。 两年时间出产的数万万两黄金。 挽一国财库的金脉。 原来黑市以前是黄金城,原来那山路以前是黄金之路,原来冥铺以前是轮回间…… 以及最后终结这一切、莫名而来的疫病“金厄”与那座被寄予镇压厄运的镇厄门。 数十万枯骨埋葬此间,数百万人受此波及,却被清宵真人以难以想象的道法遮掩。 天机遮蔽,历史掩藏。 徐老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感受着历史尘埃的味道,不论曾经多么传奇,沧海桑田之后,留给后人的只剩骸骨和一纸手书,感慨说道:“清宵真人,真乃一代神人也。” 谢周深以为然。 徐老忽然问道:“你准备怎么做?” 谢周明白老人问的是关于这段历史,是让 它继续尘封,亦或将它公之于众? 谢周昨晚便考虑过这个问题,然后发现这个问题其实不是问题。 清宵真人本可以不留下那封手书,本可以将黄金城毁灭,将天机遮蔽到底。 但他没有选择那么做。 而是留下青铜钥匙,留下镜花水月幻阵,留下镇厄门和写有真相的手书。 那么他的意思已经表达的足够清楚。 他希望,将来能有一个值得信任的道门后辈发现真相,然后还原真相,填补那片历史的空白。 在生前最后几年,清宵真人都觉得金厄和死亡是自己的过错,为此深受折磨。 可在人生的最后时刻,他还是决定将真相遗留,一切毁誉都交由后人评判。 “等此间事了后,我会把真人的遗言送予史馆。”谢周说道。 徐老想了想道:“如此也好。” “那黑市呢?清宵真人留下的禁制确认有毁灭这里的能力?”老人关心道。 “有。”谢周给予肯定的答复。 徐老浑浊的眼睛忽然间变得清明许多,问道:“所以你准备尝试着毁掉这里?” 谢周说道:“当然。” 徐老说道:“哪怕我已经决定将权柄交付与你,哪怕这里面有无数财富?” “我想这就是师父让我来黑市的理由,前些天他催促我尽快将此事做成,证明他的看法并未改变,当然这也是我之所愿。”谢周顿了顿,看着老人的眼睛问道:“这难道不也 是您一直都希望看到的事情吗?” 谢周一直都记得,他来黑市后和徐老的第一次会面。 徐老问他,如果将来他能控制黑暗的走向,能够毁灭黑市,他会如何做。 谢周的回答是将黑暗毁灭。 但那个时候,他和徐老都觉得这不可能实现。 因为朝廷和正道门派已经无数次证明,外力无法毁灭这片黑暗,哪怕是领域境的姜御都很难对这片黑暗造成毁灭性的影响。 谢周和徐老都觉得,恐怕只有登临传说中的仙人境,才能够实现。 不过现在,有了清宵真人的布局,有了那一十九处精妙强大的禁制。 禁制合一,当有仙人之威。 谢周看着徐老说道:“破解禁制大概需要三个月左右,我想请您在此期间,将那些来此处讨生活的普通人全都送走。” 至于修行者,谢周没有多提。 并非是不在乎,而是因为清宵真人留下的禁制针对的只有黑市地基,不会直接对黑暗中的人造成伤害。 简单来说,当禁制启动,便相当于一起人为的地龙翻身。 那么只要是境界正常的修行者,几乎都能在禁制启动后逃离出去。 况且这黑市中的修行者,不说九成,至少也得有八成属于死不足惜的恶徒。 徐老说道:“不保证全部送走,但我会结合实际情况,尽可能完成。” 谢周没有问他准备如何实施,点了点头,说道:“都依您安排。” 第434章 来到药铺外的贺漩 说完这句话,谢周看似不经意间问道: “昨晚被七色天抓回去的那个舞女,结果如何?” 徐老迟疑片刻,说道:“死了。在她说出对你们的印象之后,就被七色天抹杀。” 谢周沉默下来,只觉得胸口一堵,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一句话都没有说。 徐老看着他的眼睛,感受着他的情绪变化,心想就算变了很多,可终究还是没怎么变。 但其实他骗了谢周。 他之所以迟疑,不是因为舞女死了,而是因为他想用舞女的死来试探谢周。 徐老虽然没有对谢周明言,但当姜御把谢周派过来,当他认可谢周、决定将权柄交给谢周的那一刻,两人的关系就已经发生了改变。 不再是前辈和后辈,不再是欣赏和尊重,而是上下级、是首领与下属。 谢周是首领,他是下属。 谢周是有资格踏入九狱楼第九层的主人,而他是住在第八层的管家。 那么做下属的,在更多时候,当然要顺从并执行首领的意志。 徐老毫无疑问知道谢周的性格,明白谢周会在什么情况下做出什么样的选择。 所以昨晚他派人救了那个舞女。 此时此刻,那个舞女应该已经被送去了某个歌楼,好生藏了起来。 等到过些天她会随着队伍离开,拿着昨晚关千云给她的钱,换个地方生活。 谢周没有再提舞女的事情,看着徐老,忽然问道:“我一直没问过您,您为何会立誓追随我师父?” “当时我们夫妇躲在黑市,融入人群,像你一样经营着一家挂在大罗教名下 的药铺,很不起眼,没人注意我们,也没什么存在感。” 徐老喝了口浓茶,带着怀念说道:“某天我外出进药,遇着你师父,领域境的他对气息的感知几乎入微,认出了我的身份。” “他问我甘不甘心,我说没什么不甘心,如此生活倒也安逸……” “喔对了,你应该还不知道我以前经历过什么,我也没兴趣跟你讲,如果你觉得好奇,改天去多宝楼的时候可以问一问墨兰。” “他并没有逼我什么,只是认同我,告诉我我是对的,然后像你一样嘴甜的喊了几声前辈,给我敬了一杯茶,说了一下午的话。” “他是谁啊?” 徐老稍作停顿,白眉像是剑一般挑了起来,嘴唇抿起也往上勾起小小的弧度。 “他可是姜御啊,青山掌门,剑之一道最强者,传说中脾气暴躁、杀伐无度、不给任何人面子、甚至把剑横在过皇帝脑袋上的奇人。” 徐老笑了笑,每每想起那个和姜御遇见的下午他都觉得有趣,说道:“这样的人不仅一口一个前辈的喊我,还给我敬茶,陪我说话,说我的做法没错……” 谢周听得一脸惊奇,哪怕绞尽脑汁,都难以想象师父奉承或者说陪笑的样子。 “哪怕他是装的,肯为我装这么一次就够了啊,我不帮他帮谁?” 徐老理所当然地说道:“何况我和他本来就是同道者,我很喜欢他。” 如果是一般人,或者会问徐老,就因为说了一个下午的话,你便喜欢他? 然后为他改变了生活状态,改变了人生态度,重拾年轻 时的意气和抱负,在接下来的十几年来为他做事,甚至掌权黑市之后,依然追随他的意志,初心不改? 须知不喜欢姜御的大有人在,就算许多同道者,都对姜御敬而远之。 谢周没有问,他明白这是为什么,也相信自己的师父值得追随。 徐老看着眼前与姜御没有任何相似之处,却同样让他喜欢的青年,由衷说道:“做你想做的事,时间会证明你是对的。” 时间证明对错?或许可以,但那样未免太迟,而且往往伴随着遗憾,谢周沉默了下,说道:“不,我需要自己证明。” …… …… 街道两边的灯柱在某刻点亮,昭示着白昼的到来,闲来日子依然是那般平平无奇。 谢周白昼里照常坐诊抓药,待到药铺关门,便会去到冥铺,破解地下的禁制。 元宵终于不用再背各种各样的经义,换成了背谢周写给她的心决,每天清闲下来,就抱着册子背个不停,可以说废寝忘食,同时还要每天苦大仇深的练大字,忙得不亦乐乎。 第四天午后,最后一位病人踏出门槛,元宵准备去关上铺门。 可就在这时,一道难以想象的寒意,忽然笼罩了整间药铺。 元宵滞在当场。 她感觉自己的呼吸变得粗重起来,身体变得异常僵硬,就好像投身于大雪山的冰湖中,身体的每一寸肌肤、每一根毛发都不再属于自己,别说动一动手指,便是连眼珠子都无法转动,隐约间仿佛连思维都停滞下来。 少女潜意识中出现了极度危险的感觉,伴随着让人窒息的压 力与寒冷。 只一瞬间,少女的背后就被冷汗打湿,僵硬着的双腿无意识弯曲且颤抖,那是准备逃跑的姿势,同时也是恐惧与害怕。 在元宵的视线中。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妪站在瓦舍的窗户前面,隔着一条街,与她四目相望。 老妪忽然微微一笑。 元宵感觉自己能动了一些,想要逃跑,却忽然失去了逃跑的勇气。 因为她恨恐惧。 非常恐惧。 哪怕她一向坚强勇敢,在老妪面前,都失去了任何作用。 老妪强大得无可想象,气息冷漠如霜,白色的发丝带着寂灭的味道。 在她面前,元宵完全生不出抵抗的意志,心神被死亡和恐惧占据。 这个时候,一道声音在她侧后方响起。 “元宵,不怕,回来。” 先前去后宅打水的谢周从门外走了进来,有凉风吹拂,伴随青衣飘飘。 凉风便是春风,阳春三月将临,正是春风最好的时候。 这道风吹走了元宵身体里的冰寒,也吹去了压在少女心底的大山。 元宵身体一软,恢复了行动能力,赶紧向着谢周冲了过去,站到谢周身后。 药铺后方的院落里。 正在闭目冥想、时刻关注着药铺周围动静的黑甲军副统领秦茂睁开了眼睛。 秦茂面色忽变,以最快的速度冲出院门,来到距离药铺十余丈的街头站定。 他看到了街对面的老妪。 就在他盯着老妪看的一瞬间,老妪斜了他一眼,浑浊苍老的眼神中充斥着死亡的气息。 秦茂的脸色变得格外苍白,因为他认出了老妪是谁 。 七色天的前前代教主,昔日邪道最强大的几个人之一,贺漩。 谢周把元宵拉在自己身后,轻轻握着少女柔弱无骨的小手,在她手背上拍了拍,示意她不用太过紧张,平静地与贺漩对视着。 他在贺漩眼中看到了极致的冰寒。 如果用一句诗词形容,那便只有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没有人知道贺漩此生一共杀过多少人。 据不完全统计,至少有五十个小有名气的正道修行者死在她的手中,受到波及的普通人只会更多,而据说贺漩登基教主之位的过程中,手上染血无数,脚底伏尸上千。 与贺漩相比,喜欢玩弄和折磨女人的贺老怪都变得仁慈起来。 大罗教曾经最残忍的金城教主,都无法与她相提并论,无论境界还是手段。 她视普通人为蝼蚁,视修行者为猪狗,视朝廷的通缉于无物。 如果说这世上还有什么她在乎的人,那就只能是贺老怪,以及贺老怪的几个子嗣了。 她就只有贺老怪一个儿子,可她的儿子却惨遭抹杀,连完整的尸骨都没有留存,这让她如何不怒? 她死死地盯着谢周,脸上的微笑逐渐变淡,额上的皱纹逐渐变深,形成充满死亡气息的沟壑。 她的眼神中带着浓烈的杀意,恨不能将谢周生吞活剥。 谢周猜到应该是赵公明把自己的位置告诉了对方,对此并不意外,更不会恐惧。 这是他早有预料的一幕,贺漩的到来甚至比他意想中更晚一些。 或许是因为赵公明伤势颇重,于是与贺漩的会面耽搁了的缘故? 第435章 百岁老人 谢周牵着元宵,右手微微张开,白剑落在他的手中。 挂在后宅墙上、被谢周用为药铺阵眼的紫气东来微微颤动,随时准备着出鞘。 但最终紫气东来没有出鞘,白剑的剑意也逐渐敛去,双方谁都没有动手。 “师祖,该走了。” 右臂换成铁臂的邹若海从街边走来,斜了眼对面的秦茂,看了看药铺里的谢周,忽然心有所感,望向长街另一边。 街头空空如也,除去几个过路的行人外,没有任何值得注意的地方。 但邹若海的直觉告诉他,那里有人藏匿,而是一定是高手中的高手。 谢周的感知力比他更强,知道是焦状元到了,藏于暗处待发。 贺漩斜了他一眼,浑浊的瞳孔中看不出情绪,片刻后微微颔首。 如徐老所料,谢周杀死贺老怪的消息,确实是赵公明告知于她。 最初赵公明与邹若海达成合作的时候,并没有提到贺老怪,因为不需要。 邹若海对姜御有着滔天之恨,对谢周亦有断手之仇,无论如何,他必然都会与自己合作。 赵公明便无谓拿出贺老怪提议,但贺漩来了,这无疑是一件好事。 赵公明服下血丹,静思冥想三天后,伤势有所好转,于昨晚凌晨找上了贺漩。 当日杀死贺老怪的有两个人,谢周、以及那个不知从何而来、使一柄重剑的强者。 可到了赵公明口中,杀死贺老怪的人却变成了谢周和关千云。 其中谢周是主谋、亦是主力。 即使贺漩怒极气极,尚不曾失去理智,自然不会轻易就信了赵公明的话。 在她看来,自己的儿子是一品后期的强者,就算一时疏忽,但境界摆在那里,何至于被两个比他境界更低的年轻人杀死? 赵公明只是冷笑,没有给任何解释,信不信全交由贺漩自己判断。 他 的回答只有一句话,谢周与关千云,他亲眼所见,以人格保证。 贺漩沉思许久,最终还是选择信他。 毕竟谢周是姜御的弟子,关千云是燕白发嫡传,这类名门大派的嫡系传人,就算境界稍低,未免没有其它出奇制胜的手段。 贺漩远在西北隐居,即便如此,她依然听教内弟子说过关于谢周的传闻。 能在内廷司的围攻下坚持那么长的时间,自然不是普通一品中期的修行者能够比拟的事情。 先前一见,果然非凡。 贺漩很想动手将谢周抹杀,以解心头只恨,可惜她清楚今天动不得谢周。 她有资格无视最先赶来的秦茂,不过却无法忽略藏在暗处的焦状元,只能将杀意压制下去。 贺漩叹了口气,偏头斜了眼跟在自己身边的邹若海。 不对,不能说“跟”。 因为邹若海从来都是和她并排行走,不分前后。 贺漩白眉微蹙,看着邹若海问道:“听说他曾在生死困境前连破两境?” 在修行界,如果是在境界低微时,连破两境的事情不算罕见,许多人都能做到。 就像大派中那些资源优渥的弟子,在正式修行前,都接受过数次药浴、打下过坚实的基础,等年龄到了,接触修行,引领天地元气入体的初期,前期的积累就会像灌顶一般反馈自身,接连破镜是很常见的情况。 不过像是谢周这般,在一品境连破两境,却足以称得起一句绝世。 千年史书里关于此等情况的记载,都不超过五指之数,无一不是名誉当世的传奇人物。 很少有人知道,贺漩其实是七色天前前前代教主养的禁脔,她修行之初,也曾连破数境,造就过极其惊人的一幕。 乃至她是七色天近百年里唯一一个将凝血大法突破到第十一层、也就是最顶层的人。 单 纯以境界论,便是邹若海都和她有着不小的差距。 如今邹若海与她并肩行走,对她只当同道来看,而没有丝毫对前辈的尊重。 如果是三十年前的贺漩,以她的性格,早就出手教邹若海该如何遵守规矩了。 遗憾的是,如今她已年过一百,准确的说她已经有一百零九岁。 只比星君小十岁而已。 显然,她没有星君的手段,能够在过百岁的高龄依然保持良好的体魄。 从二十年前开始,她的气血便一年不如一年,战斗力逐年递减。 这才是正常的情况。 毕竟放眼全天下,大部分人从六十岁开始,每过一度春秋就遭一场风雨。 对于那些年过古稀的老人来说,更是每一个冬季都是一场劫难。 贺漩能够在一百零九岁的高龄依然处在顶级强者的行列,已经是她境界高深、且早年没留下过什么隐疾的缘故了。 至于星君,外人或许只觉得稀奇,在贺漩看来,简直称得上恐怖。 究竟是何等精妙的道法,竟然强大到足以对抗时间? “谢周经历过一场很少见的生死顿悟。”邹若海不咸不淡地说道。 “不见得是什么好事。” 贺漩哼了一声,问道:“听你的意思,你已经有了对付他的办法?” 邹若海说道:“交给赵公明安排就好。” 贺漩白眉微皱,想起昨晚凌晨前来会面的中年男子。 那人看似普通,但言谈举止中表现出来的气质超乎寻常,即使是她都不禁为之侧目。 “就是他给了你化血术?”贺漩问道。 邹若海说道:“是的。” 贺漩问道:“他到底什么来路?” 邹若海呵呵一笑,说道:“不良人。” 贺漩神情一滞,显然这个答案让她都感到震惊,回过神来,便是和邹若海一样,觉得这种事情真是显得 嘲讽,而又非常有趣。 “赵连秋是他什么人?”贺漩问道。 邹若海想了想,说道:“如果我没有猜错,应该是他父亲。” 贺漩更觉得有趣,呵呵一笑,没有再问赵公明的事情,也没有问赵公明打算如何安排,忽然说道:“化血术与我一份。” 邹若海嘴唇抿起,向上勾起小小的弧度,心想果然来了。 他当然不会拒绝贺漩,因为他知道贺漩暴躁、好杀、喜怒无常的性格,不想因此与贺漩对立,失去一个有力的盟友。 “可以。” 邹若海直接答应下来,他早就想好了条件,说道:“您多年珍藏的血丹,与我五枚。” “我要基于一品强者的精血炼制而成的那种。”邹若海补充说道。 贺漩沉默地思索片刻,微微颔首,说道:“可以。” …… …… 谢周站在药铺门边,看着贺漩和邹若海走出长街,转身回屋,关上了铺门。 元宵终于放松下来,身子一软,脱力地扑在谢周身上,有些不争气地哭了起来。 这不能怪她不够坚强,她真的已经足够坚强。 毕竟在先前那一刻,贺漩望向她的那一眼,实打实地附着着摄人的杀意。 那可是一品巅峰的强者啊! 即使垂垂老矣,但境界犹存,实力深不可测。 倘若是寻常少女,尤其是那些未出阁又没有修行过的烂漫少女,被贺漩看这么一眼,很可能会被直接吓晕过去,严重些的甚至精神方面都会受到不可逆转的损伤。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元宵和她对视的那几个呼吸,已经算得上和她对峙了。 看着流泪不止的元宵,谢周满是心疼,揉了揉她的头,说道:“不哭不哭,哭什么呢?” 元宵向着先前的寒冷,死亡的恐惧,继而想到仿佛看到茫茫冰雪中只剩自己一人的孤寂 ,不再害怕,却难过到了极点,抽泣着说道:“掌柜,我饿了。” 饿了就要吃东西,谢周带着她去到后街,喝了一碗热乎乎的菌菇牛肉汤,出门前仿佛自语般说了一句如果有人能帮忙去买两盒点心就好了,最好是刚出锅的点心。 还没有离开的秦茂自然听到了这句话,也自然明白这句话其实是对他说的。 秦茂看着那对男女牵手离去的背影,眼神幽怨到了极点。 就像那天半夜,糕点铺里的东家和伙计爬起来蒸糕点的时候一样。 秦茂甚至生出了一个极其阴损的想法,如果把元宵扑在谢周怀里的一幕,二人牵手的一幕告诉燕清辞,是不是就能解心头之怨了? 话虽如此,他却不敢真的这么做,乖乖地去到龙楼所在的那条长街。 当谢周和元宵返回药铺时,桌上已经放了两盒还冒着热气的糕点。 元宵很是惊喜地扑了过去。 谢周感受着她的情绪,脸上跟着泛起温暖的笑意。 …… …… 一袭很普通很简单的布衣进入九狱楼的第八层,没有任何声音,布衣的主人就像赵公明一样,都是很合格的密探与信差。 当他们行动时,除去感知力极强的修行者,完全不会惊动任何人。 “徐老,秦茂拜见。”送完糕点的秦茂站在徐老门外,请示道。 房门开启,秦茂对着徐老行礼,然后看到焦状元也在,便对焦状元抱了抱拳。 徐老看着他说道:“贺漩去了药铺,此事我已知晓。” 秦茂沉默了下,说道:“我想说关于那个小丫头的事情。” 听到这句话,焦状元挑了挑眉,不过迟疑了下还是没有说话。 徐老没什么太大的反应,神情淡然问道:“元宵?” 秦茂嗯了一声,说道:“属下觉得,不能再把元宵留在谢周身边了。” 第436章 在乎即破绽 “喔?为何?”徐老淡淡地问道。 “因为我发现,谢周非常在乎她的存在。” 秦茂回答说道,顿了顿,接着强调了一句:“非常在乎。” 秦茂甚至觉得,整座九狱楼的人加起来,都不如那小丫头一人在谢周心里的地位更高。 徐老说道:“在乎又如何?” 秦茂看着徐老的眼睛,这双浑浊的眸子里惯常是平静的神色,看不出情绪。 秦茂有些摸不着头脑,心想您总喜欢嫌我愚笨,可这件事上,便是愚笨的我都能看出不妥,您老怎么就不明白呢? 秦茂好生无奈,半解释地说道:“像他这种人,怎么能在乎她这种人?” 徐老还未开口,一边的焦状元便瓮声瓮气地说道:“什么这种人,那种人?” 秦茂看了眼焦状元,沉声说道:“你我都知道谢周得罪了多少人,那些人便是你我都觉得棘手,像是邹若海、赵公明、贺漩这些人更是比我都强大许多,比你都不遑多让——” “那丫头跟在他的身边,难道不危险吗?” “今天贺漩差点就要杀死她,如果不是谢周及时出现,那丫头现在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你也在 现场,难道你不明白吗?” 秦茂对徐老不敢发火,面对沉默寡言的焦状元就没那么多讲究了,看着比自己魁梧许多的焦状元,又气又恼地说道。 焦状元当然明白,没有反驳他的话,闷声说道:“那你说这种人那种人什么意思?” 秦茂心想罗永寿说的果然没错,这家伙就是个烂木头臭狗熊,没好气地解释道:“难道你不知道谢周什么身份,要做什么事情?那小丫头连修行都没怎么接触过,除了性格还过得去,有什么资格跟在谢周身边?” “说句不好听的话,这对他们二人都是一件不好、且不公平的事情。” “再说句很现实的话,倘若贺漩他们,把那丫头抓走,威胁谢周怎么办?” 秦茂气呼呼地说道。 焦状元说道:“不让他们抓走就好了。” 秦茂说道:“你能拦得住?” 焦状元睁大眼睛看着他,瓮声说道:“难道守在药铺附近的人不是你?” 秦茂噎了一下,没好气地说道:“倘若谢周不在,贺漩他们来硬的,我可拦不住。” 焦状元沉默了下,幽幽地说道:“这难道不是你的问题吗?” “你在说什么 跟什么啊!” 秦茂恼火至极,这怎么就是他的问题了? 可他一时间竟偏偏找不出话来反驳,深呼吸一口气说道:“我直接把话挑明说开,那丫头就是谢周的软肋,是他的破绽,是一个只会喊饿、只能做些抓药烧水这类小活的小废物,懂了吗?” 焦状元皱了皱眉,说道:“你家那位不也只有七品境?” 修行就像读书,前三层境界就像启蒙,只要是身体和精神都正常的人,手里有一本足够入门的功法,有一个类似于私塾先生的修行者引路,基本上就都能突破达成。 可再往后就比较困难了,与读书同样类似,启蒙认字的遍地皆是,考中秀才的就十不存一,能考中举人、贡士、进士就需要极大的天赋,至于状元,层层筛选才争得那么一个。 秦茂的妻子、平安酒楼的老板娘,便是一位只得入门的修行者。 “这能一样吗?” 秦茂已经不想和焦状元多说哪怕一句话了。 他的妻子什么身份,元宵什么身份? 他的妻子慧识无双,处理起各种情报来井井有条,手下有三支队的黑甲军待命,可元宵就只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丫 头啊! 况且他什么身份,谢周什么身份? 他可没有像谢周一样身份特殊、地位崇高,而且他也没有得罪那么多狠人啊! 秦茂看着焦状元,双手抱怀,冷不丁说道:“你设身处地的想一想,假如有人拿你亲人的命威胁你,你怎么办?” “我不接受威胁。”焦状元如此回答,心想他没有亲人,但那个山村里有许多他敬爱的人,多宝楼里还有他最爱的人。 吕墨兰很早就叮嘱过他,不要把山村的事告诉其他人。 除非是你注定跟随、或者绝对不会背叛你的人,比如徐老和罗婆婆。 所以哪怕共事多年,秦家兄弟都不知道山村的存在,也不知道焦状元的具体来历。 焦状元明白,隐瞒山村的存在,其实就和跟在谢周身边的元宵是同一个道理。 元宵于谢周而言,就像那个山村于他。 焦状元心想,如果有人敢拿村民或者吕墨兰威胁于他,他一定会弄死对方。 但或许是因为出身相似、而且见过许多类似的缘故,焦状元对元宵有许多好感。 他觉得元宵那丫头真的很不错,比村里的小姑娘们还要不错。 秦茂猜不到他的 心思,故而不明白他为何这般维护元宵,心想那丫头连认识都不认识你,你这般替她说话,难不成是想博谢周的好感?徐老虽然要把权柄交给谢周,但徐老可还没有退下去呢! 左右这话是说不下去了,秦茂不再理会焦状元,看向徐老说道:“反正得想办法把元宵弄走,不能再让他跟着谢周了。” 徐老衣袖轻挥,看着他说道:“这件事以后不要再提。” 秦茂怔了一下。 焦状元也有些诧异,看着老人,心想这不像徐老的一贯作风。 但最终两人都没有多问,说了些其它事情后,各自告辞离开。 …… …… 半刻钟后,待焦状元走远,秦茂又独自返了回来。 他和不管杂事的焦状元不同,身为徐老身边最大的信差,有些事情他需要知道答案,尤其是在他负责的事情上。 秦茂站在老人面前,好生疑惑地问道:“您老到底是怎么想的啊……” 徐老沉默片刻,忽然说道:“其实谢周也表达过同样的意思。” 这话不假。 谢周不止一次想送走元宵,送去青山交由师兄暂管,他想通过多宝楼,通过九狱楼,但都没有成功。 第437章 冥铺里的突袭 徐老和吕墨兰都以人手不足为由拒绝了他,加上元宵坚决不肯离开,此事便一直搁置。 吕墨兰手下是真的没人,多宝楼的那些侍卫只负责维护多宝楼的治安,从不外出。 像是黑甲军中的强者,自然不会听她的调遣。 徐老口中的人手不足就完全是假话了,九狱楼中哪怕能用的人再少,把一个小丫头安全地送去青山又算得上什么难事? 再不济天机阁的诸葛贤就住在九狱楼的第六层,托给天机阁就好。 徐老不肯这么做,自然有他的理由。 他想了想,看着秦茂问道:“如果贺漩那些人趁谢周不在,真要把元宵抓走,你有几分把握能拦住他们?” 秦茂本想说一分把握都没有,却又觉得这么说未免太过贬低自己,况且他跟着徐老学了几门藏剑秘术,短时间内未免不能和更强者斗上一斗,想了想,说道:“三分。” 徐老微微颔首,看着他说道:“倘若他们真如此行事,你尽全力阻拦便好,但注意不要把自己搭进去。” 秦茂问道:“若是没拦住呢?” 徐老说道:“那便顺其自然。” 秦茂挠了挠头,有些听不懂这句话的意思,说道:“可是这样一来,谢周那边……” 徐老竖起右手,打断了他的话,说道:“照我说的做。” 秦茂嘴唇嗫嚅了两下,想追问清楚,可看到徐老有些不耐的表情,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属下明白。”秦茂抱拳躬身一礼,从九狱楼里退了出去。 …… …… 清宵真人的禁制让谢周在阵法上的造诣提升了许多,贺漩离开后,谢周便完善了药铺内的阵法,依然是以紫气东来为阵眼,与他神念相连,确保只要有修行者来到无名药铺的区域内,无论他身在黑市各 处,都能第一时间察觉。 在元宵面前,谢周一如既往表现得平静淡然且自信,这给了元宵充分的安全感,但实际上,谢周心底生出了不小的危机。 以至于他改变了行动轨迹,很久都没有前往破解禁制,一直待到元宵熟睡之后,街头的灯火全部熄灭都还没有离开。 直到灯火熄灭的三刻钟后,他忽然心有所感,离开药铺,去到后街的那间小院里。 黑漆漆的院落没有点灯,石桌两边各坐着一道身影。 除去这些天一直守在这里的秦茂之外,还多出一个焦状元。 两个中年男人,一个壮汉和另一个更加魁梧的壮汉就像两座小山,沉默地对视着。 “你过来做甚?” 终于,秦茂打破沉默,语气里还带着先前他与焦状元争辩分歧时的不忿,看了看焦状元脚边用床单包裹着的一大包私人用品,没好气道:“难道你还打算在我这里住下?” 焦状元翁声回道:“是的。” 秦茂睁大双眼,说道:“你有病啊?” 焦状元说道:“你才有病。” 秦茂说道:“没病你跑到我这里做什么?徐老让你来的?” “不是。”焦状元摇摇头。 谢周推开院门,踏入阵法覆盖的范畴,恰好听到了这两句对话,有些惊奇地看着焦状元,问道:“是吕姨让你来的?” 焦状元拎着包裹,嗯了一声。 秦茂有些惊奇,看着谢周,很想问一问你是怎么知道的?不过想到先前自己不理解徐老的意思,徐老又不止一次地嫌自己愚笨,那他当然不能再问这种显而易见的问题了,否则不就真显得他愚笨吗? 其实谢周猜出答案的理由很简单。 焦状元之所以住在多宝楼附近,是为了守护多宝楼,以及吕墨兰。 那么能说动他 ,让他搬到这边来的,必然是吕墨兰本人。 徐老不会这么做,而且在这件事情上,他未必指挥得动焦状元。 谢周明白焦状元搬到此处,是为了帮他守护药铺,从而让他放心地去破解禁制,诚挚说道:“多谢。” 焦状元摇了摇头,看着他说道:“你要谢就谢墨兰好了。” 先前从九狱楼离开后,他的心情很不好,于是没有直接回住处,而是去了多宝楼,把贺漩的到来,以及他和秦茂的对话对吕墨兰讲述了一遍。 吕墨兰是他最心爱的人,他习惯把心里的愉快和不愉快都向她分享。 吕墨兰听完他的讲述,确认过徐老的态度之后,就猜到了徐老的意思。 在慧识方面,她确实要比焦状元和秦茂出色很多。 她没有对焦状元解释太多,只是告诉焦状元,搬到药铺附近去住,帮忙看着点就好。 至于多宝楼这边,罗护法风头正盛,想必不会有人再敢来找麻烦。 谢周想了想,说道:“听说多宝楼给你开的银钱不低,我出双倍。” 焦状元微微一怔,没有拒绝。 秦茂望了过来,他可是知道焦状元在多宝楼有每月八千两银子的顶级报酬,双倍便是一万六千两,合算下来每天都有五百多两,即便是他都觉得心动异常,看着谢周,心想那我呢那我呢? 但或许是他的表情过于平静,姿态拿捏的过于端庄,以至于谢周没能读出他的心思,对着他执上一礼,说道:“也要多些秦统领一直以来的照顾。” …… …… 有了焦状元的到来,谢周再无顾虑,动身去往冥铺。 今天是他破解禁制的第五天。 如他最初对关千云说的那样,冥铺地下、镇厄门后的禁制他需要五天时间破解。 大概三更天左右, 充斥着金子的金光和夜明珠冷光的地下世界,忽然亮起黄白色的光芒。 那些光始于谢周面前的石壁,就像一片夜空,闪烁起一颗又一颗的星辰。 石壁上随之出现蛛网般的裂痕,然后瞬间修复,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斗、牛、女、虚、危、室、壁。”谢周看着石壁上数十个宛若星辰的亮点,轻声说道:“玄武七宿和北极四辅的排布……” 修行之人公认,天上的星辰排布间自然蕴藏着某种真理,于是有许多阵法都以星辰的排列为基,就像九狱楼中玄武护天阵的阵图,便是以玄武七宿中的壁宿图脱胎演化而成。 谢周破解禁制时,只觉得繁复异常,精妙之处颇多,顺着痕迹将禁制启动,才发现竟然有几十个聚气之处,难怪能够拥有如此伟力,使得黑市的地基历经千年而不被自然崩塌。 看着石壁上闪烁的星芒,谢周感叹失语,即便他已经把清宵真人视为传奇,但仍是被这精妙到无以复加的禁制给震惊到了极点。 他想到了师父姜御。 如果师父当年来到此处,见到并学习了如此精妙的阵法,当日的结局会不会有所不同? 毕竟领域境最强大的能力便是领域,就像姜御的剑域,简单来说,便是剑域所及之处,万物皆可成剑,万剑皆可随他心意所动。 所以姜御才会深研阵法,以剑域铺就剑阵,战绝杀伐无可阻挡。 如果姜御学了清宵真人的阵道,缔造出更强大的剑阵,谁敢保证他那天不能诛杀星君? 可惜没有如果。 昔年的姜御没有来到冥铺,今后更没有机会研究清宵真人的阵道了。 谢周思考着这些问题,看着石壁上的星芒沉默了很久才转身离开。 一路走出镇厄门,走过那条数百丈长 的黑暗甬道,谢周并不知道在冥铺内部,漆黑不见五指的院落里,距离镜花水月幻阵的七步外,有着一团暗红色的身影蹲坐在墙角,看着就像一块石头,没有发出任何的声息。 …… …… 冥铺的院落不大,中间有一口水井,院里堆放着许多杂物。 收尸人们懒得收拾,杂物堆得乱七八糟,粗望过去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那团红影就蹲坐在杂物中,无声无息地盯着前方,就像一只在丛中狩猎的孤狼。 谢周启动镜花水月幻阵的阵眼,从幻阵中走了出来。 凌晨的冥铺一如既往的安静,即使在后院,也能清晰地听到焚化炉中火焰燃烧的声音。 谢周的视线落在前方,他的精神力始终保持外溢状态,感知着周围的一切。 他注意到正对门的房间里,属于赵公明的床铺空着,赵公明不知去了何处。 但他却没有注意到身后缩在角落里、缩在杂物堆里的红影。 潮湿发霉的杂物像是花瓣一样绽开,那道红影站起身来,握紧右拳朝着前方的谢周轰去。 天地间的元气剧烈地涌动起来,气机急促地发生了变化。 谢周的感知力是何等敏锐,瞬间就察觉到这些变化,头皮发麻,识海中出现强烈的危机感。 暴躁与嗜血! 孤寂与冰寒! 恐惧与窒息! 昨天元宵面对贺漩时体会过的感觉,此刻在谢周的意识中重现。 脑海中根本来不及思考,不过谢周经历过多次生死危机,加上那次生死顿悟,不需要思考他便做出了反应,白剑出鞘护在背后。 然而他的反应还是慢了一步。 白剑的剑意尚不曾斟至极处,金光咒的道法尚不曾施展出来。 那个拳头已经来到他的身前,重重地砸在了他背后的白剑上。 第438章 死亡边缘 难以想象的恐怖力量从拳头上传递过来,白剑发出一声锃鸣,紧紧地贴上谢周的后背,巨力朝着他的身体里侵袭而去。 谢周只觉得像是一座山压了过来,无比沉重的同时伴随着无比的痛苦。 痛苦转瞬即逝,不是断绝,而是他半身躯体都变得麻木,进而失去了知觉。 如果不是白剑施展得及时,如果不是他这些天对白剑温养频繁,如果不是祝林为了彰显身份求来的白剑本身韧性足够强,这一拳下去便不只是发麻或者失去知觉,乃至躯干更有甚者心脏都会在巨力的压迫下碎裂。 这样的强者,这样的拳头,整座冥铺里只有一人施展得出来。 赵公明。 谢周不明白赵公明为何会知道他来到了冥铺,因为赵公明的存在,这五天里他每次前来都格外小心谨慎,在他觉得,自己应该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才对。 现在看来,还是他想当然了一些。 并且最关键的一点在于,在走出通道的时候,他已经将精神绷得很紧,感知着周围的一切,却没有发现任何问题,完全没有察觉到隐藏在暗处的赵公明。 殊不知对于赵公明而言,这同样是一件痛苦的事情 。 如果不是把更多的精力用在了隐藏自身上,以他的境界,以他的能力,就算谢周反应再快,又如何能在这一拳下存活? 谢周在巨大的痛苦下没有慌乱,瞬间找回平衡,身法疾运,奔出三丈开外。 同时意念微动,白剑像是利箭般破空而出,朝着身后的赵公明袭击而去。 无比凌厉的剑意在白剑周围荡漾,笼罩了冥铺的后院。 院里堆放的杂物,那几个板凳、不知谁的鞋袜纷纷在剑意中化为齑粉,地面上出现无数道深刻的剑痕,破碎的泥土和苔藓翻溅的到处都是。 “不愧是姜御的徒弟,不愧是能杀死金城和食尸鬼的人。” 赵公明发出一声冷哼,距离他和谢周交手的那一次已经过去好些天,这些天里他吸收了数位强者的精血,境界愈发高深,实力愈发深不可测。 如果说以前的他不如邹若海和焦状元等人,现在的他已经毫不逊色。 多宝楼混战当日,他被关千云拦住没能出手,看到程长老、金城教主、食尸鬼等人先后失利,只觉得好笑。 这些在修行界恶名远扬的邪道巨擘们,竟然杀不死一个刚满二十岁的小辈。 尽管谢周在 长安表现出来的战力极其恐怖,不过在赵公明看来,那分明是李大总管不在,而蔡让又不知为何、屡次三番留手的缘故。 今天他暴起突袭,却依然被谢周躲了过去,终于确认不是金城等人不行,而是这个小辈谢周,已经从各种意义上碾压了那些比他成名更早,经验更丰富,但同处于一品中期的前辈们。 最让赵公明感到不可思议的是,短短几十天过去,谢周似乎又有进步。 要知道,许多修行者在突破一品境后,境界就会止步不前,提升会变得极其缓慢,很多时候都是以年为单位计算。 此外,谁都知道谢周去年腊月才做出突破,按理说三个月的时间,他能稳固境界就已经算得上不错,何至于再有进步? 赵公明估计这段时间里,谢周在稳固境界的同时,内力又至少填满了十个气窍。 为何对他而言,修行就像吃饭喝水一样轻松写意? 赵公明充满杀意的瞳孔中忽然闪过一丝嫉妒的情绪。 如果当年的他拥有如此天赋,能够一直在修行的道路上迈步不停,何至于修行化血术? 何至于需要依靠化血术,来推动那好几年不曾移动的脚步? 赵公明杀意愈重,在谢周身法运转的霎那,同样迅疾地跟了上去,白剑和他的拳头相撞,发出一声悲鸣后直接被打到了天上去。 就在这个时刻,谢周向前的身影刹那间停滞,被打飞的白剑回转落在他的手中,朝着穿着大红马褂的赵公明刺来,仿若白虹贯日。 停滞、转身、出剑,一气呵成。 当初在多宝楼前的战斗中,谢周就是用这一招杀死了以沉稳着称的金城教主。 赵公明神情不变,冷静如常,他见过谢周出这一招,自然早有准备。 况且他可不是金城教主那种废物,以他的境界底蕴,即便是初次遇见,最多是有些狼狈,绝不会被这一剑所伤。 赵公明轻而易举地避过这道锋芒,然后一掌拍落下去。 红色的马褂自然有着红色的衣袖,翻飞间仿佛深渊里鲜血汇聚的海洋。 呼啸的罡风随着血海落下,气势如山,气息磅礴,暴虐和疯狂之间更有沉稳霸道的意味,明显是不良人的天纲心决。 轰的一声响,谢周的身影倒飞而出,重重地撞在冥铺的石墙上。 冥铺内布有阵法,源于清宵真人,用来维持“轮回间”的稳定。 所以 冥铺的墙壁坚硬异常,哪怕谢周撞断了好几块肋骨,墙壁连一层墙皮都没有脱落。 谢周痛苦地嘶了一声,唇边溢出鲜血,跌落在地上。 这才是赵公明真正的实力,也是一品后期强者该有的实力。 谢周以前战斗过的一品后期强者中,蔡让存心放水,应天机糊涂地对他动用了精神武学,贺老怪被他设计甚至没来得及出手,邹若海则是他出手偷袭且彼时邹若海刚刚断手,实力十去其四。 严格意义上来说,这是谢周首次与一品后期强者的正面对垒。 一击便溃。 显然,他还是差得太多。 境界的差距带来的内气和力量的差距,凭道心和天赋属实无法弥补。 当然这也是因为赵公明暴起突袭,直接将他重伤,躯干麻木下无法发挥出全部实力的缘故。 难道谢周就要死在这里了吗? 如果赵公明能够在顷刻间挥出第二拳,或者真能要了谢周的命。 这确实是谢周来到黑市之后,距离死亡最近的一次。 然而不待赵公明出拳,一道银芒忽然从漆黑的夜幕中落下。 就好像一颗流星极速下坠,以肉眼无法窥视的速度朝赵公明砸落过去。 第439章 置之死地而后生 冥铺的夜色里亮起一道银色的枪芒。 焚化炉中的火焰顿时黯淡了数分,烟尘漫天,笼罩了整个后院。 一点寒芒先至。 随后才有急促的破空声在耳边响起。 那是每天当谢周进入到冥铺地下、就会在周围护法的关千云。 关千云的感知力尚不如谢周,自然没有发现躲藏在暗处的赵公明。 不过天地间的气机变化却也逃不过他的感知。 他看到角落里的红影变化成赵公明的模样,一拳砸中谢周的背心。 惊龙枪入手,他立刻朝这边飞掠而来,心情紧张到了极点。 他这一枪看似简单,其实不然,却是天纲心决配套的枪法中威力最大的招式之一。 当初在长安城,燕白发隔着数百丈的距离,便是用这一式枪法击杀卫逵。 这一枪是霸道之枪,出手一往无前,力破千军,名为破军式。 劲风呼啸而作,狂暴的天地元气环绕在惊龙枪周围,声势无比惊人。 “破军。” 赵公明脑海中浮现出这一枪的名字。 他当然认识这一枪,而且在多年前,不止一次施展过这一枪。 他很喜欢破军式的名字,因为够骄傲,够霸道,锋芒毕露。 只是不知从哪一年开始,他就再没有用过破军式了。 确切的说,他已经很久很久不再用枪了,因为枪太骄傲,太霸道,太过显眼。 他开始用拳,用掌,有时候还会用毒,他变得越来越不像自己。 赵公明身形瞬间停顿,隔空一掌拍向砸过来的惊龙枪。 拳与枪尚未相遇,空气便在中间不断地变形爆炸,光线扭曲得乱七八糟。 血海翻腾间,强大而连绵不绝的威势如同潮水,翻翻叠叠地压向前方。 这些狂暴的力量没能让院里的烟尘更盛,地面上的苔藓没有受到任何波及。 如此精细的控制程度,越发证明赵公明的恐怖和他对天机气机的掌控。 “这一枪,太嫩。” 赵公明的视线穿过气浪落在关千云的脸上,微微嘲讽地说道。 “但至少拦住你了,师叔。” 关千云闷哼一声,落在谢周身边,衣衫上多出十几个口子,嘴角溢出鲜血。 他耷拉着眉眼,说话的语气显得悲伤,心里带着后怕。 悲伤是因为赵公明最终还是出手了,血煞的一面终究战胜了理智的一面。 后怕是因为如果不是谢周反应快,今夜岂不是会在他的眼前死去? 那样一来,恐怕他今后一生都无法原谅自己,活在今夜的阴影之中。 “你还知道我是你师叔?”赵公明语气肃杀,眼神冷酷。 关千云很快调整好情绪,看着他说道:“这是最后一声了。” 说话的同时,赵公明已经再次发动攻击,双拳被血色包裹,疾掠而来 ,轰向谢周的胸口。 院落里刮起罡风,呼啸声在耳边咆哮,谢周不作多想,白剑便斩了过去。 惊龙枪同时递出,迎向那个拳头。 砰砰砰无数道密集的撞击声在冥铺里响起。 剑与枪与拳的影子不停地撞在一起,然后分开,然后再次撞到一起。 冥铺里面已经看不到他们三人的身影,只能看到狂风大作,血气冲天。 在这种激烈的战斗中,即便是赵公明都无法再保持精妙的控制。 他的气息无比狂暴,眼睛猩红一片,扩散出滚烫的血气笼罩战场。 气浪席卷着周围的碎石碎屑,击打在冥铺坚固的石壁上,像是暴雨一般。 不知多少招之后,即便是清宵真人布置的护佑冥铺的阵法都有些坚持不住。 随着某一刻蓦然响起的咔嚓声,左侧的石墙瞬间千疮百孔,崩出无数裂痕。 燃烧着熊熊烈火的焚化炉暴露在三人的视线中,红色的火光鲜艳如血。 谢周和关千云以二对一,看似势均力敌,其实不然。 如果有一品境的修行者在这,就能够看清战场中三人的情况。 谢周和关千云是被赵公明一人压着打,追着打,被迫着只能防御。 防而不攻总是会容易出问题,谢周的伤势愈发严重,关千云同样好不到哪去。 他只有一品初期的修为,境界最低,且突破不过一个多 月的时间。 以他的实力,本没有资格参与到这种层次的战斗中,这对他而言太过勉强了一些。 但他毫不犹豫地动用了不良人用来拼命的秘术,拼着留下隐疾的祸患。 即便如此,他依然远无法抵抗赵公明,胸前被自己的血浸红。 他的肋骨断了三根,左臂断裂,右小腿也发生了骨折。 赵公明杀意越来越重,理智越来越少,愤怒到了极点。 他的拳头威力极大,不管谢周还是关千云,如果能被他轰上两拳,绝对会是身死的下场。但每次眼看着就要成功,剩下的那个人总是会不要命地施救或者拼命搏杀。 赵公明境界高深,实力强大,意志坚定,身体强度却终究有限。 如果被谢周的剑或者关千云的枪刺中要害,他还是会死。 他要杀谢周和关千云是为了今后能活得更舒心,自然不会想着拼命。 那么这样一来,面对疯狂拼命、而且默契非常的两人,他自然会稍显被动。 在兵家口中,这被称为置之死地而后生。 为什么有人能为了救另外的人,从而奋不顾身,甘愿赴死? 这个问题浮现在赵公明心中,让他困惑,百思不得其解,愈发愤怒与狂躁。 就在他和谢周的剑再次碰撞之后,紧握的拳头尚未轰出,忽然停滞了一瞬。 他心底的愤怒与狂躁在这一瞬荡然无 存,杀意消散,猩红的双眼恢复清明。 “赵东君!滚回去!” 赵公明发出一声厉喝。 谢周和关千云对视一眼,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赵东君,滚回去?难道你不就是赵东君吗?是说错话了吗? 但他们都察觉到了赵公明这一瞬间的失神,身负重伤的二人不敢耽搁,立刻从冥铺里退了出去。 远方的黑暗里忽然传来一道剑意。 一道凶猛而霸道的气息,正在以难以想象的速度接近冥铺。 还有数道不容忽视的气息也在往这边极速的靠近。 最初谢周和关千云无法避开,无法逃离,战斗的声音传不出去,都是因为清宵真人的阵法。 当阵法在战斗中被破坏一部分,冥铺里三人交战的气息和响斗便传了出去。 远在无名药铺后街冥想的焦状元生出感应,最先朝这边赶了过来。 赵公明深吸一口气,没有追击。 如果他想要杀死谢周和关千云,至少还需要半刻钟的时间,待关千云禁术的时间过去,或者等二人失血更多,变得虚弱。 可先有赵东君的阻拦,加上冥铺里的阵法被毁,黑暗中的强者很快就到。 作为顶级强者,赵公明从来不缺少决断的魄力,毫不犹豫地放弃了这个机会。 他在原地静立了两个呼吸,随后向后方遁去,一袭红褂渐渐虚无,消失在黑暗深处。 第440章 疗伤 无名药铺内,浑身是血的谢周和关千云从外面迈了进来,将铺门关上,同时将前铺与后宅隔绝,以防惊醒熟睡中的元宵。 谢周从仅剩的四枚回春丹里取出两枚,与关千云各自服下,气色才好上一些。 关千云动用的禁术时间早已过去,他几乎完全脱力,瘫坐在地上动弹不得。 战斗时精神绷紧时不觉得疼痛,当安稳下来,那些痛感才如潮水一般汹涌而来。 即便他是关千云,即便他是历经生死的关千云,都忍不住浑身颤抖,豆大的冷汗从额上低落。 谢周的境界比他高,实力更强,尽管最先受了赵公明一拳,但在接下来的战斗中,占着速度的优势没有再受到太多伤害,虽然脸色惨白如纸,但状态要比关千云好上许多。 “还能动吗?转过去。” 谢周等不及完全吸收回春丹的药效,对着关千云说道。 关千云强撑着转过身去,没有问为什么,把背部留给谢周。 谢周从诊桌里取来针盒,催动内力,银针慢慢地刺入关千云的颈部。 这是因为 关千云在禁术和赵公明拳劲的双重压迫下,体内好几处经脉被淤血堵塞,如果不及时疏通,他的伤势很难得到好转。 “他真的很强。” 关千云说道:“其实先前的时候,好几次我都觉得自己要死了。” 谢周深有同感,说道:“如果你来得晚上三息,这时候我已经死了。” 关千云笑了笑,说道:“我当然不会晚,更不会让你死,也不看看我是谁?” 谢周没有反驳,在说话的时候,他的手掌在银针上抚过。 随着银针微微颤动间,数道精纯的内力被他度进关千云的身体,帮他疏通经脉。 关千云脸上的笑容一僵,眉头瞬间皱了起来,紧紧地咬死牙关。 这是个很痛苦的过程,而且是那种由内而外,直入灵魂的痛苦。 不知过了多久,在谢周看来也就是不足半刻钟,在关千云感觉中却像是超过了三个时辰。 “像是又死了一次。”关千云脸上看不到半分血色,有些脱力地说道。 谢周取出银针,痛苦地咳了两声,说道:“你还得再多死 几次。” 关千云明白他的意思,脱下衣服,露出那沾满血迹却虬实匀称的躯体。 脱衣是为了方便观察,因为接下来谢周要给他正骨、驱散那些留在体内的拳劲。 谢周看着他的背,一时间有些沉默,说道:“你应该多学些医术。” 关千云知道谢周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在他的身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疤痕和无法消散的淤青,刀伤、枪伤、剑伤,还有少见的鞭伤棍伤……至少上百处大.大小小的伤痕几乎布满了他的身体,最长的一道刀伤从左肩扯到腰际,足足有一尺多长。 就像那些被关在昭狱里多年不见天日的囚犯,经历过无数次折磨。 但关千云当然没有经历过折磨。 更不会有人敢折磨身为燕白发唯一嫡传的他。 这些伤都是他多年来执行任务时落下,最近的伤在今晚,最早的已经有十多年。 “没办法,无时无刻都在厮杀,无论是追捕缉恶,还是刺探敌情,都避免不了战斗。” 关千云说道:“而且总有很多比我厉害的人, 打不过就只能逃,更避免不了受伤。” 谢周不知作何言语,说道:“不良人中又不是只有你一个人。” “但师父只有我一个弟子。” 关千云说道:“他是不良帅,是十万不良人的领袖,我作为他的弟子,一定要比所有人都强,一定要让所有人仰望,才对得起他的名声。” 不等谢周说话,他笑了笑说道:“其实在泾阳当捕头那一年半,还有和你们去齐郡那一个多月,是我这些年过得最安稳的日子了。” 谢周沉默地给他疗伤,心想是这个理。 他一直都明白关千云身上承担着的那种责任和压力,要比他这个青山弟子沉重得多。 疗伤依然是个痛苦的过程,关千云一边闲聊,一边用言语分担痛苦,笑问道:“你知道我为何会在泾阳县当捕头吗?” 谢周说道:“为何?” 关千云努了努左肩,说道:“就是因为这条最长最深的刀伤。” “当时我带人追杀一个逃进长安西方深山里的修行者,谁知他还有三个同伙,在山里设下埋伏。” “那一战我们死了三个弟兄,残了两个,最终才勉强将他们诛杀。” “如你所见,这一刀几乎要了我的命,如果不是师父从你们青山要了一枚续命丹,我肯定就挺不过来了。” “后来我爹娘不知怎么就知道了这事,跑到师父家里去闹,师父就答应把我调去泾阳当捕快。本来说的是两年,但前段时间,由于赵公明联系不上,加上七色天大肆掳掠女子,我提前结束捕快生涯,来了这边。” 谢周不知如何接话,为好友感到怜惜,说道:“多学些医术,伤疤留的能浅一些。” “其实我的医术真的还行,至少对一般的外伤很有心得。” 关千云说着,其实他没学过医术,只是久伤成医,随后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咧嘴一笑,说道:“再说了,你懂什么啊,这些伤痕有时候真的很有用,这叫男人味,叫魅力懂不懂?逛花楼的时候,保准姑娘们摸得爱不释手。” 说话间,谢周终于将他身上的伤处处理完毕,接下来只需要等回春丹的药效完全激发,交给时间就好。 第441章 火焰中的恶魔 疗伤完毕,关千云不再说那些闲话,认真问道:“他怎么知道你在冥铺?” 这句话里的他当然指的是赵公明,赵公明怎么会知道谢周在冥铺,从而提前蹲伏? 关千云知道谢周的遁术有多么精妙,当谢周谨慎下来,即便是擅长追踪的他都无法找到任何痕迹。 诚然,赵公明的追踪能力应该比他强上不少,但有心算无心下,赵公明不该知道才对。 谢周同样在思考这个问题,低声说道:“我不确定是不是因为我哪里有过疏忽。” 关千云陷入沉思,安静了会儿,问道:“除去你我,还有谁知道这件事?” 谢周看了眼九狱楼,没有试图去期满什么,说道:“九狱楼的掌控者。” 关千云早知道谢周和九狱楼来往密切,对此没表现出什么惊奇的意味,视线望向药铺后方,说道:“守在药铺周围的那些人呢?” 谢周摇头说道:“他们只知道我每天都会外出,却不知我去向何处。” 关千云若有所思地说道:“那会不会是那位九狱楼的主人,我记得他姓徐?” “不可能。” 谢周直接否认了这个猜测,徐老是姜御绝对坚定的拥趸者, 绝不会做任何对他不利的事情,说道:“有可能是他猜到的。” 关千云皱眉道:“猜到?凭什么?” 无缘无故,赵公明凭什么猜到他和谢周会去冥铺? 谢周沉默了下,对他说起了那个舞女的事情,以及舞女的死亡。 徐老能通过他们在酒肆的作为猜出他们是为了引开赵公明,从而进入冥铺。 那么当赵公明得知这件事,冷静下来思索,未必就不能察觉。 事实上,昨晚赵公明用了一样的办法。 他让邹若海在凌晨时分,血洗了大罗教在北部的一家武器行,又引导大罗教和七色天发生了小规模的冲突,造就了上百人的死亡,从而把收尸人们都引了过去。 他也没有把这个计划告知给贺漩和邹若海,因为他知道,九狱楼派人盯着贺漩和邹若海的动向,同时冥铺附近也有九狱楼的眼线。 若是贺漩和邹若海齐至,那么便不是埋伏,而是双方直接发动大战了。 关千云眼中闪过一丝怜悯,对于那个舞女,但转瞬即逝,在这种事情上,他比谢周看得随意许多,因为他见过许多,倒不至于麻木,只是总要习惯,转而说道:“说起九狱楼,黑 市最近的气氛是不是有些不对?” “哪里不对?”谢周问道。 “似乎压抑了许多。”关千云说道。 谢周想了想,说道:“可能是因为九狱楼已经开始驱散此间民众的缘故?” 关千云愣了下,说道:“已经开始了吗?” 谢周说道:“近十万的普通人,全部驱赶出去可不是一件容易事,自然得提前开始。” 关千云皱了皱眉,说道:“会不会打草惊蛇?” 谢周说道:“早期不至于,不过等再过一段时间,自然会有人怀疑,但也无妨,清宵真人的阵法设置得极为精妙,就算让他们知道,也没人能够阻止,这是明谋。” “那就好。” 关千云没有再多说什么,问完心里的疑问,他靠在药柜上,歪头便睡。 对他而言,睡觉是比冥想更放松的事情,很快鼾声如雷。 谢周没有睡,盘膝坐在他旁边的空地上,闭目开始冥想。 酣然沉睡半个时辰后,关千云醒了过来,说道:“精神已足,我得走了。” 谢周说道:“不再多休息一会儿?” 关千云指了指对面的瓦舍,说道:“天亮还有一个时辰,我去那边坐会儿。” 谢 周说道:“你得有好些天没有见白芷那姑娘了吧?” 关千云嗯了一声,说道:“最近事情太多,十几天没有去了,不过无妨,我给足了他们银钱,白芷最近过得很安生。” 谢周知道这是事实,瓦舍的姑娘们偶尔过来抓药,提起白芷,都说她傍上了燕公子,被燕公子包了月,转了大运,说道:“那你去吧。” “我这样怎么去?”关千云低头看了看自己满身鲜血的模样,说道:“打盆水给我洗洗,再把你的衣服借我一件。” 谢周笑了笑,去到后院打水,顺便取来自己最宽大的袍子给了关千云,自己也仔细清洗了下,毕竟再过会儿元宵就该醒了,他也不想让小丫头见到自己满身鲜血的模样,否则又得哭成个泪儿人。 出门前,关千云最后叮嘱道:“今晚这事我还是觉得怪,你注意着点。” 谢周明白他依然在怀疑九狱楼中出现了叛徒,认真说道:“我会让人去查,知道我去过冥铺的人不多,如果真的有叛徒,就算藏匿的再严实,也应该会留下些痕迹。” 关千云说道:“如此便好。” …… …… 退回到一个时辰前,在谢周和关 千云前脚逃离后,焦状元落在冥铺的后院中。 看着一片狼藉的院落,无数道森然剑意占据了整片空间。 一道雄浑无比的剑意向着周围扩散而去,瞬间将方圆三里的黑暗笼罩在内。 焦状元当然知道往药铺方向撤去的是谢周和关千云,他要找的是赵公明。 从谢周那里,他听说了赵公明前两天不明受伤的消息,加上今晚赵公明与谢周和关千云酣战,那么如果能找到他、拦住他,未免不能找到击杀他的机会。 但他没能发现赵公明的气息。 不等他深入追查,邹若海与贺漩等人陆续赶到,焦状元不想与他们见面,确认谢周安全之后,不再停留,很快消失在黑暗中。 赵公明去了西方。 黑市最西方那片弯绕极多、山洞极多的溶洞区。 可能是因为心情烦躁的原因,也可能是别的缘故,他拎着一壶酒,边喝边走。 他走进某个溶洞内,取出火油浇到火把上点亮,看着石壁上的影子。 “赵东君,出来。” 他眼中闪烁着嗜血的红光,语气生硬,带着比风雪更冷的冰寒。 火焰的昏光在他的脸上跳动,把他照得像是从地狱中走出的恶魔。 第442章 杀死曾经的自己 石壁上的影子随着灯火的跳动而跳动,恍惚间似乎有一个男人从墙上走了出来。 他穿着不良人的黑色缉查服,头发绑得很紧,面容端正,一丝不苟。 只是他的眼神非常疲惫,布满血丝,像是很久没有休息,又仿佛经历了漫长的苦痛和沉重的负担,带着无法言说的倦意和挣扎。 “你究竟怎样才肯罢手” 赵公明看着自己的影子,赵东君同样在看着自己的影子,愤怒地质问道。 赵公明冷冷地说道:“这句话应该是我问你才对,等我杀了他们自然就会罢手,却是你,几次三番坏我好事。” 赵东君站在火把前方,盯着赵公明殷红的双眼,没有与他辩驳。 最初来黑市的时候,赵东君告诉自己,总得有人直面黑暗,为什么不能是我? 可是后来,赵公明却说,总得有人直面黑暗,为什么非得是我? 这与是否杀死谢周和关千云同理,属于理念之争,辩驳起来没有任何意义。 赵东君只是缓慢且坚定地说道:“我不会让你杀了他们。” 赵公明没有流露出多少愤怒,反而很平静,但平静不代表愤怒的消失,很多时候也意味着愤怒突破极 限,走向了真正的极端,看着他淡淡地说道:“那我便只好先杀了你。” 赵东君瞳孔微缩,沉默片刻,说出了那个他万般不愿意承认的事实。 “你就是我,我就是你,你又如何杀得死我?”他显得毫无惧意。 “这些年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 赵公明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淡淡地说道:“你说巧不巧,还真让我找到了办法。” 赵东君说道:“什么办法?” 赵公明不惮于为他解释,说道:“每个人留在这世上都有因果,因果是一个人存在的证据与痕迹,也是一个人存在的锚点,当证据和痕迹变得虚无,当锚点毁灭,那个人自然会消失。就算躯壳仍存,灵魂也必将毁灭。” 赵公明说着,忽然从溶洞深处的角落里拎出一个包裹。 一道气劲划过,包裹系着的地方从中间断裂,露出里面的物什。 两套衣服,一套黑,一套红。 黑色的那套是以前他作为不良人执行任务时常穿的制式服装,红色的那套与黑色类似,除去颜色不同以外,上面还绣着蛟龙出海的图案,是当年他立下功劳,被皇帝御赐所得。 一块白玉,做工精致,造型 华美,是父亲赵连秋传给他的宝物。 以及,一块令牌。 一块金色的、由纯金打造的令牌,那是他身份的象征。 毫无疑问,在赵公明看来,赵东君的锚点,他用来寄托意志的存在便是身为不良人的过往,以及那些虚无缥缈、触而不得的荣誉。 赵公明捡起那块令牌,随意地把玩着,略带嘲弄地说道:“你说,如果我把这些都毁灭,你还会存在吗?” 不等赵东君回答,他便自言自语地说道:“我觉得大抵是不会了。” “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肯定吗?” “因为你说得对,你就是我,我就是你啊哈哈哈,哪有人比我更懂你啊,你说对不对啊,哈哈哈哈——”赵公明自语着,越说越觉得兴奋,忍不住发出快意且残忍的笑声。 赵东君没有接他的话,因为他惊骇地发现,赵公明说的是事实。 其实他也有机会杀死赵公明,不止一次。 因为他知道赵公明的锚点便是化血术,是心底压抑不住的欲望,是对境界的渴望。 是在黑暗里沉寂太久,逐渐变得暴躁和易怒的阴暗面。 乃至在谢周和关千云到来之前,乃至他和应天机对话的那一 天,都是他占据主导。 期间的这些年,只要他魄力足够,拼着跌境的代价毁掉化血术的修行,自然就能杀死赵公明。 但他不舍得,于是做不到。 现在想做也已经太晚了。 似乎预感到自己终将无可避免地走向灭亡的结局,赵东君沉默许久都没有说什么。 只是看着眼前的衣服,看着那块白玉,看着那块被赵公明当成玩具摆弄、没有丝毫敬畏的令牌,想到了没有进入黑市之前,那个横枪立马,意气风发的男人。 那个与各路外道搏斗,就算满身伤痕也会抬起沾满血渍的脸,微笑着凝望着远方的男人。 荣誉、骄傲、无畏、谦卑、诚信、坚毅、忠君、虔诚、仪礼、博学…… 曾经的他也是赵氏千年世家的传承者,也是能代表不良人的骄傲。 可看看现在,他究竟活成了什么样子。 摊开双手,竟只能看到死亡和鲜血。 或许一切都得从进入黑市的那一天说起。 赵东君没有再去怀念,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哭了。 或许是背负的责任太多,压力太大,才会有接下来放纵的欲望。 这种感觉,谁又能理解他?责任、责任、责任 ,荣誉、荣誉、荣誉,未来、未来、未来,无数次萦绕在耳边的词汇,他为什么就不能坦然放下,那些人分明就与他无关啊,可是拯救无数人的他,又为何无法拯救自己? 不知是想到了什么,赵东君忽然轻声说道:“我年轻时说过,如果将来我活成我最讨厌的样子,我宁愿去死。” 赵公明以嘲弄的口吻轻笑说道:“是吗?我说过这样的话吗?” 赵东君沉默不语。 “也许吧。” 赵公明依然在笑着,说道:“可我已经不是年轻时信守承诺的我了。” …… …… 说完最后这句话,赵公明转身向溶洞外面走去。 一道无比狂暴的气息从他的右手轰出,砸落在那两套衣服、那块白玉、以及那块被赵东君珍藏多年的令牌上。 仿佛地狱之门大开,无数个妖魔鬼怪源源不绝地从地狱里冲出,它们嘶吼着,咆哮着,将那两套衣服扯碎,将白玉砸烂嚼进肚子里,将那块金牌丢入岩浆,任由它一点一点的融化。 火焰熄灭。 溶洞坍塌。 赵公明嘴角含笑,朝黑暗中漫步而去。 那位像是骄阳般的赵东君,自此将永远地深埋在废墟深处。 第443章 不讨厌 冥铺地下的禁制已经破解完毕,谢周不用再去冥铺,赵公明同样不会来药铺。 黑市变得沉寂起来,混乱和战斗都少了许多,不知是不是因为黑甲军巡逻得更频繁了的缘故。 没有人知道,赵公明在一个溶洞里,杀死了身体里的赵东君。 同样不会有人知道,在杀死赵东君的第二天,赵公明接连找到不良人、七色天、凉州官府、以及十数个江湖势力的眼线,将那个消息传递了出去。 那个关于姜御的消息。 因为消息涉及到的人太过出名,消息涉及的内容过于震撼,所以这个消息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在周遭传开,在几天内就传遍了黑市周围的数座城镇,哪怕是一些小帮小派的帮众们都有所听闻。 消息说的是姜御乃是黑市之主,而且极有可能是那位杀手榜排行第一的杀手无影。 这个说法没有人相信,因为姜御是青山掌门,是正道领袖之一,怎么会是杀手? 相比于这个无稽之谈,人们更愿意相信这是有心人的栽赃与陷害。 所以哪怕赵公明非常努力,这件事最终只是充为这几天里茶余饭后的闲谈,而没有进一步扩大影响,知名度还不如多宝楼的拍卖会。 赵公明对 此并不感到意外,他知道姜御声名在外,每年都有各种抹黑的声音,像是一些没有证据的传言,无法给后者带来半分影响。 赵公明要的只是一个铺垫,要的是人们知道有这个传言,哪怕只是当笑话来看。 当他杀死谢周的那一刻,这个流言就不会再是流言。 因为他手里还掌握着关键证据。 他最初是想借关千云的手将这则消息传开,于是编造出了贺老怪的盒子。 沈孝仁确实留有一封手书,确实留有一个盒子,但那个装有手书的盒子从始至终都在他的手中。 因为当年追踪沈孝仁的是他,追查沈孝仁的也是他。 是他把盒子设计藏到了贺老怪的住处,引导关千云发掘出这个隐秘。 他当时的想法很简单,如果这件事的起点是关千云,那么事后青山和关千云乃至燕白发之间都会产生嫌隙,日后他取代燕白发,当上不良帅的机会就会增加许多。 谁知关千云要比他想象中理智得多,他假意毁掉手书,劝阻关千云,实际上却想用激将法,激起关千云的争胜心和荣誉感。 让他没想到的是,关千云会对他那般言听计从,果断放弃了此事。 哪怕除去那封手书外,他又 引导关千云发掘出了另一部分关键证据。 赵公明的计划由不得他继续等下去,便将这件事作为情报,传递给多家势力的眼线。 …… …… 因为破解与学习清宵真人禁制的缘故,谢周已经许久不去暗影楼这些地方刺探情报,在药铺和清宵真人布置禁制的地方来回游走。 清宵真人留下的禁制精妙至极,破解起来困难重重,不过谢周乐在其中,倒不觉得如何。 与之相比,另一件事才让他头痛。 因为那个药铺里的少女。 这个少女指的不是元宵,谢周和元宵一起生活了这么长时间,早已习惯。 而是花小妖。 自从上次一别,谢周和花小妖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有见面。 不过花小妖是一品中期的强者,本身又是个擅于隐藏的杀手,谢周倒不至于为她担心。 让谢周意想不到的是,花小妖这些天总往药铺里跑,一待就是一整天。 花小妖惯穿红衣,她喜欢红色,可惜红色太过显眼,不适合在这里出现。 于是她就和谢周一样,常穿简单又常见的青白布衣,当与谢周站在一起的时候,就像是情侣衫。 她每天都会画上淡妆,不是为了更美,而是为了遮蔽自 己的美。 她还和许多民妇一样戴起头巾,尽可能地减少自己的美丽。 即便如此,只看身形和气质,她依然要比绝大多数人出彩太多。 这天午后,花小妖再一次拎着两盒点心,从门外走了进来。 此时药铺里无人问诊,谢周在研磨药材配置一些常用的药膏,元宵站在旁边津津有味的看着。 看到花小妖进门,谢周和元宵的反应截然不同。 元宵很开心地喊了声小妖姐来了,便小跑过去,挽住花小妖的胳膊,接过她手里的点心。 谢周则好生无奈,看着她说道:“你怎么又来了?” 花小妖秀眉轻挑,说道:“你不希望我来?” 谢周更是无奈,心想这话没法接了。 不是不知道怎么接话,而是这两句对话他们已经重复过好几次。 无论谢周是否回答,回答是或者否,花小妖总有理由。 比如来问药,比如来找元宵,比如给元宵带了些点心…… 谢周知道花小妖对他不知从何而来的好感,对此已经表示出明确的回绝。 这是一种很负责任的态度,无论是对花小妖,对自己,还是对燕清辞。 只不过这对花小妖并不管用。 花小妖只是用两句话就让他 无话可说,先是问道:“你讨厌我吗?” 谢周对她当然谈不上讨厌,或许最初时有,现在早就没了。 如果不是花小妖最初曾刺杀于他,那么他很可能像绝大部分的男人一样,在看到花小妖的第一眼就不可自抑地对她生出好感。 此外他救过花小妖,花小妖也帮过他,当初张季舟在他面前,还说过许多夸奖花小妖的话,如此一来,他就更无法讨厌花小妖。 “没有。”谢周如实回答。 “那看来你是喜欢我的了。”花小妖咯咯地笑了起来。 不得不承认,即便刻意扮丑,这笑容依然带着让人迷醉的美丽。 谢周噎了一下,嘴角抽了抽,身体有那么一瞬间的僵硬,说道:“姑娘自重。” 花小妖笑容灿烂,看着他说道:“难道你不知道我以前是哪里出来的人吗?花楼诶,平康坊明玉院听说过吗,我就是在那里长大。” 她的言外之意表达得非常明显,她曾是花楼女子,要什么自重。 谢周没辙。 于是在第二次花小妖问起这个问题的时候,谢周犹豫了下,回答了两个字。 讨厌。 花小妖依然看着他,眼睛里带着明媚的笑意,掩嘴咯咯笑了两声,说道:“骗人。” 第444章 说清旧事 听着这句轻飘飘的骗人,看着少女明媚的足以夺天地颜色的笑容。 谢周是真没辙了。 好话赖话都说了一遍,除非将二人间这些许情谊彻底斩断,否则是真没办法了。 即便谢周慧识无双,剑意无双,可终究不是狠心毒舌的人。 花小妖看着他吃瘪的模样,笑靥如花,开心的情绪不言于表。 “以前没发现你是这样的人啊。”谢周好生无奈地说道。 花小妖吃吃地笑着,说道:“你才跟我接触过多久。” 谢周心想是没多久,可你才跟我接触多久,缘何如此? 花小妖猜到了他的心思,笑着不与他解释,更不会说她曾经尾随了他两个多月。 那样一来,即便她是花小妖,都会有些不好意思。 或许会有人说她失了女子应有的矜持,抛却骄傲,死缠烂打,厚着脸皮往上贴。 花小妖却不这么认为。 其实她对自己的身边人,感情一直都是这样热情或者说热烈的啊。 只是当初平康坊和谢周相遇的时候,她太过虚弱,太需要依靠,见到心上人,自然就显得柔弱了几分。 只是前些天燕清辞也在的时候,她心情不好,很不开心, 于是不想搭理谢周,加上刻意学了几分燕清辞的模样,于是显得清冷。 但她就是她,那个喜欢红色,喜欢夏天,喜欢海,喜欢骄阳,热烈如火的花小妖。 何况哪有什么倒不倒贴,哪有什么死缠烂打,谢周也没有很排斥她嘛。 就像张季舟留给她的信中所说,喜欢就去追,大不了就抢嘛! 既然她喜欢谢周,既然她认定了谢周,既然她决定哪怕有燕清辞在前她还是要跟谢周在一起,那她自然就不必过多隐藏,更不会再尝试去琢磨谢周喜欢的样子,而是做自己。 再者,自小在花楼里长大的她,在感情方面其实要比燕清辞开放的多。 因为她对这方面见过得多,而且在她的记忆中,自己就有三个娘亲。 “要不你把我也给收了?或者我收了你也行。” 花小妖又回到齐郡初遇时那样的口吻,对着谢周调笑起来,忽然把元宵拉在身边,说道:“加上元宵也才三个,你卖了无垠剑,有一百多万两的资产,还怕养不起我们不成?再说了,我们也不需要你养,再不济换我们养你都成。” 元宵哪见过这场面,顿时小脸通红,偏过头去一句话都不 敢说。 谢周没办法接话,低头看着手里的药盅,继续研磨起来。 只是他心里若有所思,心想如果都收了还得算上柳心月,可不止三个。 这个念头刚起,谢周忽然一愣,自己为何会这样想? 应该是这些天和关千云一起待多了,受到他影响的缘故,都怪关千云。 花小妖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如果知道,肯定会笑得更加开心,然后嘲笑地说一句表面正人君子,实则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她今天明显是有事情要与谢周商谈,拍了拍元宵的背,示意这丫头先去后院。 元宵有些不开心,但还是很懂事地把空间留给了掌柜和小妖姐。 其实元宵心里,最初是非常羡慕、甚至有些嫉妒燕清辞和花小妖的。 但这么些天过去,她已经没有这种情绪了。 因为她已经确定了自己最想要的是什么,她觉得自己不需要想那么多,只需要能一直跟在掌柜身边就够了,哪怕永远像现在这样做个打下手的角色。 “最近黑市里出现了一些流言。” 等到元宵离开,花小妖看着谢周,脸上的笑容渐渐敛没,说道:“关于姜……” 她本想直呼姜御的 大名,可迟疑了下,最终说道:“关于姜真人,你听说了吗?” 谢周微微颔首。 花小妖有些惊奇,说道:“难道你就没什么别的想法?” 谢周淡淡地说道:“有心人的有心之举,时有发生,无需在意。” 事实上,在流言传播的第一时间,他就让九狱楼去往查探。 最终溯源得到消息的源头始于某个不良人的密探,那么还能是谁? 无需多想便是赵公明的手笔。 谢周不知道赵公明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只要没有证据,此流言当不攻自破。 事实也确实如此,谢周让九狱楼警告了石柱城周遭的几个势力,制止了流言传播。 甚至不需要他交待,那些势力的掌门人担心得罪青山,更早便下令禁止。 既然提到了青山,谢周看着花小妖,有些疑惑地说道:“与之相比,我更好奇你为什么这般抵触青山,似乎也很抵触我师父。” 难道因为你是个杀手的缘故? 不对啊,但我看你对其它正道门派都没有像对青山这般抵触。 花小妖轻声说道:“我不想说。” 谢周无奈,说道:“随你。” 花小妖忽然说道:“对不起。” 谢周微微挑眉,随意说道:“不想说便不想说,道什么歉?” 花小妖说道:“当初接了内廷司的悬赏,去到齐郡刺杀你。” 谢周沉默了下,这是二人第一次正面提起这件事,说道:“我知道这是误会。” 花小妖摇了摇头,她必须确认这件事,说清这件事,消除谢周心里对于这件事可能还存有的芥蒂,认真说道:“因为以前的我对青山非常厌恶,对你和师门缺乏足够的了解,所以当我看到卷宗上对你的描述之后,就一时失察,被情绪绑架,做了些不对的事情。” 谢周忽然来了兴致,问道:“内廷司在卷宗上是怎么描述我的?” “一个手上沾了三条无辜人命,看似积德行善,实则作恶多端的纨绔;满口仁义道德,背地里不干人事的伪君子。”花小妖顿了顿,说道:“这样的人在长安有很多,我没有求证,便以为你也是这样的人。” 谢周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便在这时,一个小老头出现在药铺门口,扣了扣门沿。 小老头的头发白了大半,比谢周最初见到他时白发多了三倍不止,眼中带着深深的疲累,粗糙的皱纹里写满了沧桑。 第445章 风雨前的沉寂 隔壁老杨,因为儿子犯事把家底全砸进去,被迫来到黑市讨生活的北地人。 二月初的时候,老杨的儿子杨丰收提前从狱中放了出来,也来了黑市。 当然在谢周看来,杨丰收大抵是从狱中逃了出来。 四年多的牢狱之灾没能让杨丰收变成一个踏实的人,反而更加暴躁、更加偏激。 混过帮派,见识过“大场面”的他自然受不了肉铺的生活。 看不起在案板上讨生活的父母,瞧不上一顿饭最多几钱银的收入。 于是他偷父母乃至抢父母的钱去赌,就在当时还处在开业期、如今已经消失了的富贵门赌场。 十赌九输,杨丰收的结局毫无意外,输完了所有钱财,而且借了赌场的债,压上了三根手指,最终谢周用了一万六千两银子才将他从富贵门中赎了出来。 当然,他的三根手指永远也长不出来了。 自那以后,受了精神创伤的杨丰收便一直昏迷不醒,北十九巷安生了许多。 隔壁杨记肉铺里不再有吵架、摔东西的声音,不过夜深人静时,却经常听到老杨夫妇的啜泣。 也是从那一天开始,老杨与谢周的交流越来越少,几近于无。 老杨不再给元宵做饭,换成了对街的另外一家。 谢周明白这其中的原因。 大恩如大仇。 以老杨的脾性,或许不会因此仇恨谢周,但一万六千两的银钱对他来说就是一个想都不敢想的天文数字,即便他再把肉铺经营到下辈子、十辈子,都挣不来这么多钱。 他知道自己还不起。 他也知道其实谢周就没打算让他还这笔钱。 可每次看到谢周,想到还不上的大恩,都像是一座山一样把他压得喘不过气来。 他再不能笑呵呵地喊上一声:姜医师早。 他再不能笑呵呵地逗写字背书的元宵。 他再不能平等的和谢周相处。 于他而言,谢周已经成为只能仰望的存在。 当然,在认识谢周的第一天,他就知道谢周不是平常人,应该有着很了不起的背景。 只不过谢周实在是太平和了,平和的不像是一个大人物。 老杨和他平等相处惯了,突发这样的变故,自做不到卑躬屈膝。 尽管谢周对他没有任何改变,他却开始在谢周面前抬不起头。 言语无用,多说无益,这是老杨自己给自己的压力。 谢周从诊桌后面走了出来,看向老杨问道:“杨师傅,有什么事吗?” 老杨微弓着背,脸上露出不自然的笑容,连连摆手,道:“没什么没什么,哪有什么杨师傅,姜医师您还是称呼我老杨就好。” 谢周笑了笑道:“老杨。” “今早上我家丰收醒了,我想着告诉姜医师您一声。”老杨迈过门槛,看了眼坐在诊桌旁边的花小妖一眼,立刻就收回视线,把手里拎着的两方风干腊肉 递了过来,说道:“这是一点心意,还请姜医师不要拒绝。” 谢周接过腊肉,笑着说道:“那我就却之不恭了,晚上就让元宵尝尝看。” 老杨连连点头,说道:“好,好,肯定好吃的!” 谢周说道:“闻着就觉得不错。” 老杨怔了怔,听出谢周是真心实意,脸上的笑容舒心了一些,忽然想起另一件事,嘴唇嗫嚅了下,小心翼翼地问道:“姜医师,您知道黑市最近发生了什么事吗?” 谢周问道:“怎么了?” 老杨说道:“送肉的伙夫说黑市现在只出不进,以后都不能供货了,还说很多铺子都关了门,而且上头已经开始撵人,咱们这边还没什么动静,但南边已经有上千人都被赶了出去,不让在这边停留了。” 原来说的这个,谢周恍然,但必然不能把真实情况对老杨说明,摇了摇头,说道:“我也不太清楚。” …… …… 老杨没再说什么,离开了药铺。 谢周把腊肉挂在药柜的钩子上,轻轻叹了口气。 他知道杨丰收是在辰时前后醒过来的,还知道杨丰收醒过来后,短暂地迷瞪过去,看到自己右手少了三根手指,回想起昏迷前发生的一切,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砸了老杨端给他的水,第二件事是推开了想要抱他的母亲。 压抑的争吵和唾骂声再一次在肉铺里响起。 等到杨丰收喝了些水昏睡过去,老杨夫妇再一次相拥而泣。 花小妖不知道发生过的那些事,有些不解地问道:“他怎么好像有些怕你?” “不是怕。”谢周摇头。 “那是什么?”花小妖问道。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谢周想了想,说道:“大概是一种敬而远之的感觉。” 花小妖问道:“你怎么他了?” 谢周简单把事情对她说了一遍。 花小妖听完后,沉默片刻说道:“你不该帮他的。” 然后她又说道:“像杨丰收这样的人,死不足惜,何必要费劲救他。” 谢周摇了摇头,说道:“我不是救杨丰收,而是救老杨他们夫妇。” 花小妖把药盅拿过来,替谢周研磨起来,说道:“杨丰收死了,对这对夫妇说不定是件好事,下半辈子也不用受气和拖累了。” “你说的这些,得建立在他们夫妇二人能走得出来的情况下。” 谢周停顿了下,轻声问道:“可如果他们走不出来呢?” 花小妖不再多言,显然她理解不了为什么走不出来。 张老医师过世了,蝉儿不知所踪,珠儿至今还被关在大牢里受苦,她幼时记忆中的家族亲人更是早就消逝在了时间的尘埃中,她不还是走了过来?人总是要向前看的。 谢周看着她清丽无双的眉眼,想起当初张季舟给她疗伤时,在没有麻醉的情况下,她硬撑着那缝针动刀,乃至比 缝针动刀更猛烈的疼痛都一声不吭,让谢周都自愧不如。 然而不是所有人都能像她一样坚强。 杨丰收是老杨夫妇唯一的儿子,也是此生的希望。 他们变卖家产,他们来到黑市,他们做的这一切全都是为了杨丰收。 自幼孤苦的花小妖自然想象不到,父母肯对孩子做到什么程度。 如果谢周当时不救杨丰收,如果杨丰收死在了富贵门。 那么老杨的妻子必然会在肉铺内自戕,老杨或许会好一些,但大概也会随之而去。 尽管杨丰收做的事伤透了老杨夫妇的心,尽管在外人眼里他就是个禽兽。 可对老杨夫妇而言,却是支撑他们走下去的希望和动力。 …… …… 杨丰收醒了,想起了之前发生的一切,知道是谢周救了自己。 但老杨前来感谢,杨丰收却拒绝跟着一起,反而对谢周生出了无穷的恨意。 在又一次想加入七色天,却被七色天一位小管事拒绝并嘲讽后,他的恨意更重。 三根手指! 他的三根手指! 如果不是缺少了这三根手指,他何至于被人嘲笑,被七色天拒之门外? 谢周既然能拿出一万六千两的赎金,难道就不能阻止富贵门的人砍他的手指? 谢周一定是故意的,他故意不救,让那些人砍了自己的手指! 如果杨丰收有杀死谢周的能力,那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杀了谢周泄愤! 可他没有,而且谢周是吕仙姑的侄儿,有多宝楼和大罗教作为后盾,他拿什么跟谢周斗? 杨丰收无法忍受这一点,更不能忍受谢周就住在自己隔壁,在能下床的第二天就拿走老杨最后存下来的银子,去了不知何处。 老杨夫妇关了铺门,在黑暗中找了两天,受了无数冷眼,依然没有找到。 谢周对此并不在意,渡人从来都不是一件易事,他也不是圣人。 破解禁制的事情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很快十九个禁制就只剩下最后两个。 …… …… 老杨夫妇当然找不到杨丰收,他们更不会知道,当晚杨丰收去了南区的一座花楼。 翌日清晨,当他从花楼里出来,红马卦外披着黑袍的赵公明在等着他。 “当你面对一个想杀却杀不死的人时,你应该怎么做?” 赵公明对他说道:“你需要来自对方敌人的帮助,因为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 杨丰收愣了下,看着赵公明问道:“你是七色天的人?” 在他看来,谢周是吕仙姑的侄儿,那么谢周自然属于大罗教。 那么谢周的敌人,有资格杀死谢周的人,自然来自大罗教的对手七色天。 赵公明没有否认。 杨丰收略微退后半步,弓着身子,微微颤抖,脸上的表情很不自然。 他有些紧张,有些恐惧,把右手躲在背后,有些自卑。 当然他 同样有些激动,难道自己就要加入七色天了吗? 赵公明接下来的话证明了他的猜测。 “只要你肯归顺于七色天,我们自然会帮你杀了他。” 赵公明看着他的眼睛,语气随意,落在杨丰收耳中却充满诱惑。 “金钱?有。女人?有。地位暂时不能许诺给你,但事成之后,只要你想要,自然也都能拥有。”赵公明对他说道。 杨丰收内心不可自抑地激动起来,哪还有什么犹豫,立刻就双膝下跪,额头点地,态度恭敬到了极点,恨不能肝脑涂地。 赵公明满意地点了点头。 只是杨丰收心里还有一丝不解,说道:“我能帮您做什么呢?” 赵公明斜了他一眼,说道:“在得到我的命令之前,随你想做什么。” 赵公明自无法把他带到身边,找到邹若海,让他给杨丰收安排了个闲散职位。 …… …… 仲夏悄然来临,便是一向寒冷的黑市都多了些暖意,那些还没有离开的民众都纷纷脱下棉服,换上了单薄些的长衫。 这期间的两个多月,赵公明和邹若海等人像是从黑市蒸发了一样,始终保持沉寂。 黑市中的民众已经被转移走六成,还有四成民众出于各种原因暂且留了下来。 还有好些人即使九狱楼都无法转移,比如花楼里的姑娘们,各大势力的仆从们。 老杨夫妇没有走,因为杨丰收至今还没有回来。 杨记肉铺接收了其余几家肉铺留下来的食材,每天照常开门,只是食客少了很多。 哪怕再迟钝的势力和修行者都发现了这件事,好奇之余,很少有人会随着那些普通人一起离开,都选择留下,看看九狱楼究竟要搞什么大动作。 七色天和大罗教依然不对付,经常性起冲突,争夺日益空出来的地盘和财产,每次少则死伤十几个,多则死伤上百,但都是些教徒间的争斗,不值得太多注意,也没引发过太大的动静。 值得一提的是多宝楼也开始了搬迁的工作,一些贵重物品暗中转移到了石柱城。 按照吕墨兰的说法,以后石柱城便是多宝楼新的落脚点。 可惜那颗名为“陨月”的夜明珠无法携带,更无法暗中转移,最终大概只能是放弃。 花小妖依然会来药铺,每天都来,与元宵的关系越来越亲近,开始以姐妹相称。 关千云偶尔会来药铺,自然而然的与花小妖结识。 花小妖用来遮掩容貌的妆容,自然瞒不过他多年经验练就的慧眼。 关千云立刻惊为天人,在听到花小妖便是传说中的花小妖后,更是震惊得连连感叹。 从花小妖看谢周的眼神中,关千云一眼就能读出爱恋与情愫。 作为燕清辞的师兄,关千云当然完全站在自家师妹这一边。 但作为谢周的好友,作为一个男人,他觉得这简直是 不要太幸福的事情。 像花小妖这般美貌不亚于师妹的女子,怎么能不喜欢? 如果错过,那必然是一生的遗憾。 看着谢周和花小妖的相处方式,关千云满心的恨铁不成钢,乃至在花小妖离开后,怒斥谢周迂腐,随后拍着胸口向谢周许诺,不用顾及师妹,他一定帮忙打掩护。 谢周无奈地回了句有你这样的师兄真好,语气幽幽,听着像是嘲讽。 关千云大怒,直接就往对面找白芷去了。 和赵公明闹崩之后,他没什么改变,依然游走在黑暗中,收集各种情报。 但他已经好些天不再去主动搜集关于姜御的消息。 因为他发现这其中似乎包含赵公明的算计,即使他再嫉恶如仇,也不想给赵公明当刀使。 而且眼下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忙,那便是盯紧赵公明等人,保证谢周完成所有禁制的破解。 依靠血丹带来的突破没有给他带来不适,他的境界越来越稳定,昔日打下来的底蕴让他很快稳定在了一品初期的巅峰,每日冥想吸收的天地元气在他的气窍内积蓄,想必再过半年,就能够踏足一品中期。 这已经是很恐怖的速度,甚至超出了关千云自己的预期。 他觉得这是因为每天和谢周这个怪物待在一起,受到谢周影响的缘故。 白芷那边,关千云已经想好了安排,等到黑市毁灭的那天,他会带着白芷离开。 白芷若是愿意,他可以把白芷送回家乡,如果不愿意,他就把白芷带回长安,虽然不能带回家里和师门,不过当外室养着便好,如今他从那些邪修们身上获得了许多“馈赠”,倒也不缺这些小钱。 …… …… 冥铺的阵法在谢周与关千云联手对战赵公明的过程中遭到了破坏,不过并没有修复,因为没有影响到焚化炉的正常运转。 今夜轮到赵公明值守。 赵公明穿着鲜红的大马褂,坐在焚化炉的火焰前,看着火焰的跳动发呆。 “你究竟要等到什么时候?” 这是先前那人问他的问题,也是邹若海与贺漩的问题,尤其是贺漩,几乎已经无法再等。 赵公明却不着急。 他在黑市十九年,九狱楼中自然有他的眼线,而他通过这个眼线接触到了一位九狱楼中的高层,得到了一些消息。 ——谢周掌握了毁灭黑市的方法。 赵公明虽然非常震惊,但几乎没有怀疑,立刻就确认这一定是事实。 因为近期九狱楼的种种所为,都在给出强有力的证明。 结合谢周每晚都不知去向的情况,赵公明猜测,那方法应该是某种阵法。 赵公明不知道清宵真人的事情,但他要等谢周将这个阵法布置完毕。 因为他觉得,十九年不见日月,自己才最应该成为毁灭黑市的那个人。 他要杀死谢周之后,亲手启动那个阵法。 第446章 邹若海再至多宝楼 黑暗中没有日月,时间过得极快,转眼又是半个月。 这段时间里,杨丰收得到了他梦寐以求的一切,赵公明许诺给他的金钱和女人都得到了实现,终日沉浸在酒色之中,好不快活。 乃至他还得到了凝血大法前三层的心决,只是酒色醉人,他还没有开始修行。 赵公明告诉他,地位暂时还不能许诺给他,可在他看来,现在的地位已经足够高了。 他身边有六个侍女,十几个打手,杨丰收一时都不敢奢求更高。 他有些好奇,究竟是要什么样的地位,才能够得上那位的眼界呢? 是要到七色天旗主的位置吗?还是得做到堂主的位置?更甚者……长老? 杨丰收想象不到,就像燕雀永远看不到鸿鹄眼中的风景。 这天夜晚,有位浑身罩在黑袍下的身影去到冥铺,找到了赵公明。 “谢周昨天又去了九狱楼。”他对赵公明说道。 “然后?”赵公明问。 “他和徐老聊了近两个时辰。” 那人说道:“如果我没有料错,时间应该差不多了。从开始到现在,已经有三个多月,而且最近这些天,谢周离开药铺的时间越来越短,如果确有阵法,想必到了尾声。” 赵公明微微颔首,说道:“我知道了。” 那人问道:“所以你的计划究竟是什么?” 赵公明说道:“做好你该做的事,别的无需多问。” 那人有些愤怒,轻喝道:“我帮你做了这么多事,难道问都不能问?” 赵公明斜了他一眼,面无表情说道:“你有你之所图,谈何帮我做事?” 那人眯眼看着他,冷哼一声,没有再说什么,转身离开。 赵公明双手拢袖,宽大的红马卦里只着一件单衣,眯眼看着炉中的火焰。 不知过了多久,他拂袖起身,踏着浓郁的夜色,向着三 条街外走去。 前方有一处亮着灯火的宅院,里面隐约传出琴瑟轻吟,与男人们在赌桌上的呼喊。 这处宅院不是赌场,而是归七色天所有,前主人便是那个在酒肆里被关千云诛杀的管事。 管事死去之后,这处宅院空置了一段时间,后来被赐给了杨丰收。 杨丰收和他的侍女们住在内宅,十几个打手住在外宅,整日歌舞不歇。 至于那些属于赌桌上的呼喊,是杨丰收找来的几个七色天教徒,陪他一起打牌。 这几个教徒不知道杨丰收是巴结到了谁,竟能一跃爬到如此高位,自是好心好气地伺候着,让杨丰收在牌桌上赢得自然。 赵公明的身影如鬼魅般突兀地出现在院中,推开那扇门,走了进去。 看着突然闯进来的人影,歌舞停滞,牌局自然也无法进行下去。 那几个教徒呼喊着起身,内力运转,摩拳擦掌,就准备冲上前去。 杨丰收认出了赵公明的身份,如今他依然不知道赵公明姓甚名谁,但明白对方一定拥有着无比崇高的地位,否则也不可能一句话就把自己安排进七色天,还给了执事的位置。 杨丰收来不及细想什么,反手抓起旁边的酒壶狠狠地砸了下去! 那位坐在他对面,离赵公明最近的七色天教徒被酒壶砸中脑门,流出血迹。 这个举动没能救下这些教徒的性命。 赵公明皱了皱眉,有些不喜,于是拂袖间一道气劲跃出,进入到这几个教徒之中。 然后灯火明亮的房间里,绽放出无数团鲜艳的血花。 断肢和碎肉如雨般落下,鲜血更是如倾盆大雨,落满了杨丰收的衣衫。 夜风忽寒,那些歌舞的侍女们纷纷向外逃去,发出惊恐的求救声。 赵公明发出一声不悦的轻哼。 但这一次没等他出手,杨丰收立刻做出行 动,抽出立在桌边的刀。 沾满鲜血的身影在灯光下游走,守在门边,对着想要逃走的侍女们手起刀落。 咚咚咚咚——房间里接连响起数道人头落地的声音。 杨丰收的脸上也被鲜血沾满,显得格外渗人。 赵公明看着他,神情漠然。 杨丰收以最快的速度丢掉手里的刀,跪倒在血泊里参拜,屁股撅的老高,显得极为恭谨。 “小人拜见尊者。” 杨丰收极尽虔诚地说道,虽然不知道赵公明的身份,但称呼一声尊者准没有错。 赵公明看着他虔诚与卑微的态度,并不感到舒爽,而是觉得厌恶。 赵东君已死,但属于赵东君的过去同样是他赵公明的过去。 尊贵而骄傲的出身,狂傲恣意的过往,让他非常厌恶这些怯懦的生命。 没有听到赵公明的声音,杨丰收不敢抬头,神情极度不安,汗水涔涔下流。 不知过了多久,宏观意义上或许只有两三个呼吸,在赵公明心里却仿佛过去了两三个昼夜。 赵公明冷眼看着他,说道:“起来。” “谢尊者!谢尊者!” 杨丰收如蒙大赦,明显松了一大口气,缓缓站起身来。 “小人谨遵尊者教诲,时刻都在等候尊者的命令,不知尊者……” 杨丰收的话还没有说完,就看到一道刀光朝自己袭来。 那刀光来自被他丢到一边的刀。 刀势迅猛,杨丰收不要说抵抗,连反应都有些来不及,刀光已经从他眼前闪过。 昏黄的夜色里亮起一抹不吉的红色,与先前的血海相比,这抹红色显得很不起眼。 彭的一声。 随着红色掉落在地的,还有一根沾满血迹的胳膊。 胳膊末端的那只手上,只剩两根手指。 剧烈的疼痛从右肩处袭来,杨丰收后知后觉,发出一声恐惧的尖叫。 “尊 者饶命!”他的尖叫声很大,掩住了屋外的风声。 赵公明毫不理会,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 便是这一眼,让杨丰收的尖叫声戛然而止,整个人如坠冰窖。 积蕴在断臂处的刀劲忽然炸开,恐怖的力量在他体内肆虐。 杨丰收昏倒在血泊中,身上的骨头碎了小半,经脉断了数处,修为尽数作废。 直到昏倒前的最后一刻,他都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又是哪里惹得赵公明不喜。 …… …… 翌日清晨。 北十九巷的杨记肉铺中,老杨打开铺门,照常熬起了肉汤。 如今黑市中的人越来越少,比月前已经少了一多半,生意自然大不如前。 但好处在于,七色天的人已经两个月没来收门面费,九狱楼的人也已经两个月没收租金,这让存款被儿子败光的他有机会再存一些。 老杨准备烧火的时候,忽然注意到灶台上放着一个黑布包裹着的东西。 难道是谁的东西落在这里了吗? 老杨有些疑惑,走到灶台边上,把包裹拆开,然后瞳孔猛地缩紧,蹬蹬后退了两步。 如果不是双手死死地捂住了嘴巴,恐怕他还会直接叫出声来。 但下一刻他就猛地冲到近前,死死地盯着眼前的东西。 “丰收,丰收……” 他轻声呢喃着,身体开始不可自抑的颤抖起来,泪水瞬间湿了眼眶。 在他面前。 灶台上的黑布中间。 静静地躺着一个缺了三根手指的手掌。 手掌下面压着的,还有一封被血浸透了的信。 …… …… 不论春夏秋冬,不论寒暑昼夜,黑暗中总会有一个地方极其明亮。 这个地方有一个寻常得有几分土气的名字,多宝楼。 楼如其名,这里是黑暗中宝贝最多的地方,利润足以供养着整个大罗总坛的运转 。 如水般的华光从那颗名为陨月的夜明珠上落下,一道魁梧的身影踩着红毯,踏入楼中。 他没有上楼,很随意地走到茶厅里坐下,看着窗外空旷的广场。 空旷是因为那些建筑都在他们的战斗中被摧毁,事后本打算重建,最终不知为何,只是修整地基,没有另起建筑。 “邹教主好兴致,不好好修行你那化血术,竟舍得来此闲坐。” 吕墨兰阴沉着脸从外面走了进来,身后跟着楼里所有的侍卫。 还有那两队黑甲军也在一楼集结,做好了战斗的准备。 邹若海看了她一眼,气定神闲,说道:“都是生意人,难道我来坐一坐都不行了吗?” 吕墨兰没有说话,拂袖间侍卫们结成圆阵,将邹若海围在中间。 “吕仙姑何必大动肝火,我只是来坐坐而已。” 邹若海脸上带着笑容,话音微顿,接着说道:“况且,罗永寿不在,仅凭这些歪瓜裂枣,难道你还真以为能杀得了我?” 吕墨兰寒声说道:“教主可不要忘了,多宝楼内阵法无双,多少年来,从来都没有人敢在这里放肆。” 这话不假,即使当初众人混战的那般激烈,多宝楼都不受半分影响。 邹若海笑容更浓,带着几分调笑意味的说道:“你若是直接动手,或许我还会忌惮三分。但你没有,这是不是证明你怕我三分?” 吕墨兰神情不变,说道:“你可以试试。” 邹若海笑着摆了摆手,淡然说道:“还是那句话,我只是来喝杯茶。” …… …… 破风声在北十八巷中响起,黑甲军统领,秦震的身影落在无名药铺后的院落中。 正在药铺冥想的谢周睁开双眼,察觉到他的到来,后脚便至。 秦震看着谢周、焦状元和兄弟秦茂三人,沉声说道:“邹若海去了多宝楼。” 第447章 久闻不如一见 邹若海去了多宝楼。 简单的一句话,让焦状元神情大变,来不及多说一句话,就向外冲了出去。 邹若海与他境界相仿,战斗力亦在伯仲之间,所以他深知邹若海的可怕。 这样的人物,如果多宝楼有所防备,利用阵法把他挡在楼外还好。 倘若让他进了多宝楼,那么以吕墨兰和那些侍卫,很难再拿他如何。 此生最爱的女人陷于危险的境地中,焦状元哪还会做任何保留? 在谢周几人眼中,有一道尘龙从院里冲了过去;对于那些境界更低的修行者,只能看到一道黑影,像是一只鬼魂从眼前闪过;而对于更多人来说,只感受忽然刮过了一阵飓风。 这阵飓风从北部刮到南部,最终停到了多宝楼的大门前。 焦状元黑发凌乱,阴沉着脸,跨过了那道门槛,走进茶室。 偌大的茶室里旁人早被清空,只剩下邹若海、吕墨兰和多宝楼的侍卫们。 镶嵌于墙壁上的夜明珠安静地散发着冷光,茶室里的气氛剑拔弩张。 邹若海依然坐在靠窗的位置上,双手搁在桌面上,微笑看着窗外的场景。 侍卫们紧紧握着刀柄剑柄,一个个如临大敌,神情紧张到了极点。 吕墨兰没有坐,看似平静,但她的左手轻轻捏着衣角,只有最熟悉她的人才明白,这是她紧张和担忧的表现。 看到焦状元的到来,她终于松了口气,轻声说道:“来了啊。” 焦状元看着心爱之人的眉眼,也松了口气,说道:“没事吧?” 吕墨兰微微点头。 焦状元走到窗边,坐到了邹若海面前。 吕墨兰转身走出了茶室,没一会儿,端着茶盘走了进来。 迟来的茶水被放到桌子中间,有热气从壶嘴冒出,焦状元和邹若海都没有动。 邹若海微笑着说道:“久闻多宝楼内有一个暗卫,实力超群,却不曾请教尊姓?” “我姓焦。”焦状元没有欺瞒,打量着这位七色天的教主大人,语气平静。 没有外人想象中双方一见,就立刻拔刀相向的敌对场景。双方的境界摆在这里,即便不加入任何势力不担当任何职务,他们都是这方天地的大人物,无论立场如何,至少都应该给对方一定的尊重。 况且这里是多宝楼,假如真在此地动手,不知得毁掉楼中多少宝贝。 邹若海说道:“我很好奇,你跟大罗教到底有什么关系?” 焦状元说道:“没有关系 。” 邹若海挑了挑眉,显得有些诧异,笑着问道:“那你在这多宝楼,算是什么职位?” 焦状元想了想,说道:“护卫。” “能请到像你这种级别的强者当护卫,多宝楼真是好大的福气。” 邹若海说着,竟主动拿起茶壶,给他们二人添上茶水,说道:“听人说你很缺钱,却是不知像焦兄这种人物,缘何会被钱财所困?” 听到这句话,独自站在不远处负手望向窗外的吕墨兰眉头一蹙,觉得很不对劲。 焦状元是个非常孤僻的人,平日里没什么朋友,行迹也千篇一律。 邹若海知道他的存在,这不奇怪,因为焦状元在多宝楼处理过好几起恶性事件。 然而,邹若海为何会知道他缺钱? 便是多宝楼中许多和焦状元有过接触的人,都不知道这件事。 乃至毫不夸张的说,整个多宝楼,只有她知道焦状元缺钱的缘由。 除去她以外,应该只有观察入微的胖管事罗翰知道焦状元缺钱的事情,不过即便是罗翰,都不知道焦状元缺钱的原因。 焦状元没有想这么多,翁声翁气地说道:“我不会告诉你。” “那多宝楼这边,一个月给你开多少银子?” 邹若海问道。 他显然早做好了功课,不等焦状元回答,便自顾说道:“我听人说是八千两。” 焦状元没有说话。 “像焦兄这种级别的强者,竟然只得一个月八千两的廉价?” 邹若海举着茶杯,以茶代酒般虚提了一下,浅尝一口,看着焦状元的眼睛,脸上带着诚挚的笑容,邀请道:“不如跟我走,我愿意支付焦兄十倍的价钱。” …… …… 邹若海去了多宝楼,焦状元不得不跟着去多宝楼,与他相见。 茶室里的护卫们已经退了出去,除了吕墨兰之外,没有人知道他们都说了什么。 无名药铺后方的小院里有一张石桌,谢周坐在正对院门的位置上,秦震与秦茂两兄弟分别坐在他的左右两侧。 这种位置当然是有意义的,代表谢周的地位已经完全凌驾于他们之上。 事实上,自从徐老决定将权柄移交给谢周的那一天开始,这种地位就已然存在。 期间的这几个月,九狱楼内的一些重要人物,也是由谢周直接发号施令。 一切有用的情报都会汇报给秦茂,再由秦茂汇总后报给谢周。 这其中秦震的任务,便是负责盯梢邹若海。 当然,秦 震的境界只有一品中期,与邹若海差得太多,这件事对他来说弥足困难。 九狱楼实在无人可用。 黑甲军结阵后倒是能够与一品境的强者匹敌,论个人能力却算不上突出。 谢周终于体会到了徐老的那种无奈。 黑暗中经营多年,徐老确实培养了可观的班底,可突破一品境的一个都没有。 而那些从外界而来的一品强者,要么属于各方邪教,要么是心高气傲的独行者,根本不会听从九狱楼的差遣。 毕竟放眼天地间,如果加上域外各国,拢共得有二十万万的人口,其中武者和修行者的数量至少有万万人,可一品境的强者数量却只有千余人而已,占比只十万分之一。 所以每个一品强者,都是精英中的精英,他们当然有高傲的理由。 也正因如此,当谢周见到徐老等人无不甘心听从师父调遣时,才会那般惊讶。 焦状元离开后,秦震不再担心多宝楼那边,看着谢周说道:“邹若海去往多宝楼之前,先去找了贺漩。” 谢周说道:“然后?” 秦震摸了摸后脑,用不解的语气说道:“邹若海似乎给了她一份地图,贺漩拿到地图后,立刻就往西北方而去。” 第448章 神枪诛邪 西北方? 秦茂有些奇怪,问道:“西北方有什么?” 秦震摇头说道:“我不清楚。” 秦茂接着问道:“那地图呢?地图上画的什么?” 秦震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道:“我都不敢往边上凑,隔那么老远,哪看得清?” 秦茂没辙,小声嘟囔了一句没用。 他没有对这件事表现出太多的在意,什么地图,什么西北方,作为九狱楼的情报头子,这黑市中哪还有他不知道的地方。 而据他所知,西北方只有一片石灰岩,再往里是一片溶洞,不存在什么重点区域。 可下一刻,他注意到谢周的神情有些怪,依然平静,只是平静中似乎多了些慎重。 谢周看着秦震,少有地求证道:“你确定是西北方?” 秦震的神情跟着慎重起来,重重地点了点头,说道:“千真万确。” “秦茂。”谢周忽然说道。 “在。”秦茂站起身,退后两步,朝着谢周单膝下跪。 秦震皱了皱眉,心想何须如此。 除非是万般紧要的事情,即便是面对徐老,他们都很少持这种下位者的姿态。 谢周沉声说道:“你立刻去往查探,如果贺漩进了那片溶洞,立刻向我汇报。” 秦茂依然不明白那片溶洞里有什么,但不需要明白,谢周的命令已经交待得足够清楚,他只需要领命执行即可。 谢周看着他,认真叮嘱道:“注意安全,千万不要暴露。” 秦茂拍了拍胸口,咧嘴笑道:“放心好了,我最是擅长这个。” 这话不假。 他掌握着一种隐匿追踪的法诀,能够将自身的气息与天地相融,名曰五行遁法。 五行遁法属于道门,和龙虎金丹一样始于那座龙虎山上的天师府。 如果说天下遁术,天机阁的踏风术在速度方面占得魁首,那么龙虎山的五行遁法在隐匿方面堪称第一,借助自然之理而隐,青山绿水、草木光影,都能够遮掩他的行踪。 五行遁法是姜御传授于他,同时传给了秦震。 或许秦家兄弟的战力稍显欠缺,但遁术方面,即使谢周都有些自愧不如。 所以他才会派秦震去盯梢邹若海,所以秦震才能发现邹若海的踪迹。 院中光影变换,秦茂的身影逐渐扭曲,渐渐 地与黑暗融为一体。 秦震知道他已经离开了,看着谢周,好奇问道:“西北方是有什么紧要的东西吗?” 谢周看了他一眼,事已至此,显然没办法继续隐藏,点头道:“是有一些东西。” 他没有明说那些东西是什么。 秦震有些不满,撇了撇嘴,最终识趣地没有多问。 事实上,只有谢周和徐老知道,西北方的溶洞里是最后一处禁制所在。 其余禁制都被藏在地下,比如镇厄门后,比如暗流的甬道中。 然而西北方没有暗流甬道,清宵真人把它篆刻在了溶洞内部,依附于山体存在。 如果贺漩只是前往西北方,谢周自然犯不上担心。 但当他听到地图两字,加上贺漩去往的方向,就由不得他不生疑。 难道还有别的地图吗? 难道清宵真人还留有别的线索吗? 不是没有这个可能,毕竟当初破解第一个禁制时,赵公明就提前知道他在冥铺下方,从而在通道外蹲伏。 清宵真人留有多处禁制,这些禁制中的一部分在黄金城建立之初就已经布下,作用是为了守护黄金城,所 以它们显得非常分散。 后来清宵真人在守护禁制上加以修改,使其在发挥守护作用的同时,多了些寂灭的意味。 当多处禁制连在一起,同时启动,寂灭的意味就会压过守护,从而毁灭黑市。 倘若贺漩掌握了其中一处禁制所在,那么以她的能力,即使无法篡改或者破解禁制,可想要毁掉,却不是什么难事。 谢周绝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沉思片刻后,对秦震说道:“去将最精锐的几队黑甲军集结起来,随时待命。” …… …… 交代完这一切,谢周离开小院,向着九狱楼走去。 最近这一个月他很少再守在药铺中,因为修行者大多不会生病,而普通民众过半都已经离开,加上夏季来临,天气转暖,问诊的人越来越少,两天都不见得能有一个。 谢周离开之后,本应该去集结黑甲军精锐的秦震却没有动。 当谢周的气息从他的感知中消失,他依然沉默地坐在院子里,看着脚下的苔藓,微微皱着眉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半晌,他终于站起身,但依然没有去集结黑甲军,而 是去到十九巷口的武器行里。 这家武器行属于七色天,是贺老怪的外甥、那个人称梁老爷名下的产业。 贺老怪死去之后,梁老爷在七色天的地位一跌再跌,如今只沦为一个普通执事。 梁老爷已经很久不去药铺对面的瓦舍,因为瓦舍如今已经不属于他。 当初他在瓦舍里折磨白芷,被关千云得知后,前去刺杀于他。 若非邹若海恰好找他问事,他早已在关千云的拳头下变成一个死人。 此时此刻,梁老爷在武器行里等着秦震,在他面前的桌子上放着一个木箱。 木箱成长条型,长超过九尺,宽不过一尺,打开箱子,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柄铁枪。 铁枪通身银白,不知是什么材质炼成,在昏暗的灯光下反射出银光。 像是梁老爷这种境界不足的修行者看不出其中妙处,只觉得这把枪的威压极重,仅是看着就让人压力很大,看得久了,更仿佛一座山压在心头,让人喘不过气来。 秦震自然明白其中的原因。 这是赵公明的枪。 准确地说,这是赵氏一族传承五百多年的枪,枪名诛邪。 第449章 早饭 不良人官署设立伊始,赵氏一族便是这个群体中的掌权者之一。 多年以来,平均每五任不良帅,就会有一个来自赵氏。 不仅如此,如今不良人所修的天纲心决,配套的枪法,皆是赵氏一族的先祖,和当时几位皇族中的强者联合开创。 在天机阁排出的奇兵谱中,赵氏一族的诛邪枪位列十九,如果只算枪这一种武器,那么它仅次于为历代不良帅所持的天纲地常,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二神枪。 诛邪枪曾跟了赵连秋三十多年,在赵连秋过完七十大寿后,就将此枪封存。 彼时赵连秋连同赵氏族长的位置一同卸任,把家族里的权柄交给了后人。 自那以后,诛邪枪已消失多年。 赵府对外所言,是等待赵氏族中下一位有资格执掌诛邪枪的英杰出现。 即使赵氏一族的族人都不知道,十九年前,在赵公明来黑市之前,赵连秋秘密地将此枪传给了赵东君。 赵连秋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 论天赋、论能力,赵东君都是赵氏族内中生代绝对的魁首,比同属不良人和在军中打拼的族兄弟们强出不止一筹。 况且赵东君甘愿放弃一切,隐姓埋名进入黑市,这份魄力和勇气也非比寻常。 那么 他当然有资格执掌诛邪枪。 不过自从进入黑市后,为求隐藏身份,赵东君就再没使用过此枪。 诛邪枪和他一样,在黑暗中沉寂了十九年,不见日月。 其实赵连秋在把诛邪枪交给他的时候,就意识到了这一点。 但赵连秋依然没有改变想法。 他将诛邪枪交给赵东君,代表着肯定和激励,同时寄托了他对赵东君的希望。 无谓赵东君是否使用。 诛邪枪枪如其名,多年来在历代最闪耀的赵氏子弟手中,不知镇杀过多少邪秽。 无比纯粹霸道的光明气息随时间积蕴在枪身之中,其质磅礴,光明正大至极。 如果是正道修行者见到此枪,回想着历代前辈豪杰,自会心生敬畏。 像是梁老爷这种邪道修行者,则会不自觉地感到精神上的颤栗。 “诛邪枪!” “这竟然是诛邪枪!” 梁老爷发出一声震惊的呼喊。 天机阁颁布的诸多榜单是世间最热闹的事情之一,一般人绝不会错过。 像是梁老爷这种好事之人,更是对各项榜单如数家珍。 奇兵谱上的百把神兵,他自不可能全都认得,但像是诛邪枪这种颇负盛名,让无数邪修闻风丧胆的神枪,他一眼便认得出来。 诛邪枪难道不该在长安赵氏的祖宅里吗? 梁老爷有些不解,看着眼前的秦震,正准备出言询问。 呼的一声! 迎面忽然刮来一道充斥着寒意的风,秦震的手掐住了他的咽喉。 “你……你要做什么!”梁老爷被秦震拎了起来,下意识地开始挣扎,挥舞手臂,就像一个仓惶乱动的木偶。看着秦震双瞳中冰寒的杀意,他的脸色通红一片,双目圆睁,眼珠突起,露出痛苦而绝望的表情。 痛苦转瞬即逝,伴随着咔嚓一声,秦震拧断了他的颈椎。 随手把梁老爷的尸体丢到一边。 这位昔日也算风光过的七色天执事,瘫软得模样像是一团烂泥,死不瞑目。 秦震的神情没有任何波动,像梁老爷这种小角色,他不知杀过多少。 之所以杀死梁老爷,是因为梁老爷看到了他的眼睛。 尽管他蒙着面巾,可他不确定梁老爷是否认出了他的身份,那么当然要杀之以绝后患。 秦震抓起桌边用来擦拭武器的绢布,擦了擦手,双手将诛邪枪拿了起来。 擦手的动作,既是对梁老爷的嫌恶,更是对诛邪枪的尊敬。 秦震双手握着诛邪枪,下意识地调动内力,属于他的气息却无法灌入其中。 因为诛邪枪的主人还活着,与诛邪枪保持联系,就在不远处的冥铺里。 以前的他叫赵东君,现在的他叫赵公明。 秦震不敢多试,收回内力,带着诛邪枪走出武器行,来到距离无名药铺三丈的位置停下。 他把诛邪枪竖立起来,枪尖朝上,底端轻叩在石板路上,很轻,却极为坚韧。 …… …… 吱呀———— 无名药铺隔壁,杨记肉铺的木门被从里面推开,老杨端着一碗肉汤,五个馒头,还有一碟腌萝卜迈出门槛,敲响了药铺的门。 “元宵。” 老杨贴近药铺的门缝上喊道。 元宵从里面把门打开,看到老杨,赶紧把饭盘接了过去。 “谢谢杨师傅。” 元宵看着老人说道。 老杨摆了摆手,苍老的脸上带着和蔼的笑容,说道:“吃完端过来就行。” 元宵嗯了一声,没有想太多。 或许是杨丰收消失的缘故,或许是那天老杨前来道谢、使得心结短暂解开的缘故,自从对街那家食肆的老厨离开黑市后,老杨主动上门,再次揽过了给元宵做饭的事情。 只是不知为何,今天老杨送饭送的有些晚,比平常晚了半个时辰还多。 …… …… 元宵的饭量不小。 虽然是姑娘家,但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本来吃得就多。 加上谢周给她的身体调理好之后,上个月她终于接触了修行的门槛,天地元气刚刚入体,内气尚未养成,能量消耗极大,饭量一增再增,从最初两个馒头吃不完,到现在一顿饭得吃五个馒头才算是饱腹。 元宵吃得也很快,大快朵颐下,很快就将老杨送来的饭扫荡一空。 她把空碗空碟放在托盘上,推开药铺的门走了出去。 杨记肉铺里一个生意都没有。 老杨的婆姨系着围裙,拿着烧火棍坐在炉子旁边,两个膝盖抵在一起,小腿分开成八字型,双眼无神,看着炉子里的火焰发呆。 最近这些天,妇人总是这样,谁都知道她在想自己的儿子。 丰收到底去了哪里? 丰收要到什么时候回来? 丰收,不会出事吧? 今天凌晨起来烧汤的时候,她终于得知了关于儿子的事情。 丰收还活着,可……丰收出了事。 听到隔壁药铺开门的吱呀声,妇人回过神来,赶紧起身。 烧火棍被她丢到柴火堆里,炉子前的小板凳被她起身时撞得倒翻在地。 元宵注意到她的双眼通红一片,应该又哭了很长时间,心里生出好些怜惜。 第450章 我可是赵公明 “吃完了啊。” 妇人看着她说道,无论是随手丢开的烧火棍,被她撞倒的小板凳,还是她说话时的语气神态,都显出她有几分慌张。 元宵没有在意。 伤心处被人撞破,柔弱或者尴尬的一面被外人看到,正常人都会有几分慌张。 “吃完了。”元宵说道。 “好吃吗?”妇人问道。 “好吃,还是老味道。”元宵笑着说道。 妇人也笑着点了点头,笑容略有些涩。 老杨从肉铺里小跑出来,接过元宵手里的托盘,然后递过来一颗糖。 元宵咧嘴而笑,没有与他客气,接过糖果道了声谢。 少女撕着糖纸,转过身就准备返回药铺,老杨忽然又喊了一声。 “元宵。” “嗯?” 元宵停下,转身。 她看到老杨苍老的身躯不停地颤抖着,脸上带着比哭还难看的笑。 老杨似乎想说些什么,可却张不开口,于是痛苦,于是愧疚。 元宵不明所以,不等她开口询问,忽然心底一凉。 有道魁梧的身影仿佛跨越空间一般,突兀地出现在了她的身侧。 街头的灯柱上投来幽冷的灯光,巨大的阴影将少女笼罩。 那道魁梧的身影抬起右手,轻轻覆在了元宵的头顶。 元宵瘦小的身躯猛地一 僵,寒意如同汹涌之潮,铺天盖地地朝她的意识中压了过去。 她来不及说话,来不及示警,甚至来不及产生其它想法。 黑白分明的清澈瞳孔逐渐失去焦点,变得黯然无光,少女就此昏了过去。 …… …… 药铺的门敞开着,站在门外,可以看到里面收拾得工工整整。 诊桌上放着笔墨,放着元宵写的很不工整的大字,还有她正在背的入门剑经。 药铺后宅。 紫气东来安静地挂在墙上,黑布和剑鞘双重包裹之下,散发着淡淡的紫气荧光。 如果有擅于阵法一道的高人来此,必然能发现在药铺周围,布置着一座阵法。 这座阵法虽小,但极为精妙,以剑为阵眼,与布阵者心神相连。 当有修行者踏入阵法,只要谢周身处三十里之内,就会心有所感。 若是有人在阵内图谋不轨,谢周还能直接操纵作为阵眼的剑,发出强力的一击。 这座阵法存在的原因有且仅有一个,那便是保护药铺中的元宵。 赵公明清楚谢周在阵法一道上的造诣有多么高深。 冥铺内部的镜花水月幻阵,哪怕他已经知晓方位,用尽方法依然找不到阵法的痕迹。 谢周却能随意开启幻阵,无疑是最好的证明。 那么 该如何绕过药铺里的阵法,将那个名叫元宵的少女抓到手中? 关于这个问题,赵公明思考了很长时间。 他真的思考了很长时间,自从知道元宵的那一天便已经开始。 这是徐老和秦茂等人很早就担心的一点。 元宵是谢周的破绽,是谢周的软肋,如果有敌对者要针对谢周,很可能从元宵开始。 这是谁都能想到的方法,是最简单的方法,同时是极难实现的方法。 赵公明最初时想过,趁着谢周不在硬抢,比如那几十个谢周破解禁制的夜晚。 或许可以。 但必须要面对秦茂和焦状元的阻拦,还必须硬接谢周留在阵法中的一剑。 紫气东来已有数月不曾出鞘,又有阵法加持,可以想象若一剑出鞘,必然比谢周平常状态下的最强一剑都要更强! 即使强大如赵公明这般人物,都不愿意面对这一剑。 也没有自信在接下这一剑之后,还能在谢周、秦茂,以及焦状元等人的围攻中遁走。 除非他找到邹若海、贺漩等人一起。 但他不能这么做。 从始至终,赵公明都不会在阳光下与邹若海、贺漩等人站在一起。 不对,黑暗中没有阳光,只有灯光。 即使只有灯光,也不行。 他是要回归的 ,要带着功劳、踩着阳光走进长安城,迎接属于他的庆功宴。 在这之前,他有两个要杀死的人,谢周和关千云。 他也只需要杀死这两个人。 因为他们一人来自青山,一人来自不良人,一人是青山嫡系,一人是燕白发唯一嫡传。 他们的地位足够高,身份足够重要,在正道中说话足够信誉。 更因为这两人的天赋足够惊艳,未来五年十年内可能就能拥有杀死他的实力。 至于其余知道他修行化血术的人,赵公明并不在乎。 天机阁必然知晓,但碍于规矩不会外传。 邹若海、贺漩、徐老、秦家兄弟这些,全都是邪道妖人。 谁若是敢相信邪道妖人的话,那便同样按邪道妖人处理。 关千云可能把这件事告诉了燕清辞,那么燕白发也要考虑在内。 对于这对父女,赵公明另有应对方案。 当然,他不准备放弃化血术,那么最后的最后,可能一年,可能两年,运气好的话可能三年五年,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他知道化血术和他在黑暗中做的一切总有暴露的一天。 那又如何? 暴露便暴露。 只不过暴露的越晚越好。 他与赵东君不同,过往、荣誉他都可以抛弃。 他要追求炽热的生活 、不受拘束的恣意,以及真正的大自由境地。 是正是邪,都无所谓。 在最开始的时候,他杀死谢周和关千云的主要原因确实是为了隐藏。 但自从他杀死赵东君的那一刻开始,这原因已然发生了变化。 隐藏不隐藏已在其次。 他只是想杀。 那么他一定要杀。 或许是执念。 或许是为了以绝后患。 或许是想向赵东君证明,让谢周和关千云去陪伴死去的赵东君。 他要抓元宵,自然不会放过白芷。 白芷好办,只需要邹若海一句话,瓦舍负责人就将白芷迷晕送了过来。 元宵这边他同样有了对策。 因为他忽然有了一个很擅长隐匿、将五行遁法修炼到极深处的帮手。 他还有诛邪枪,利用那个帮手的遁法,结合诛邪枪正大光明的气息,就算不能躲过谢周的阵法,但只要将元宵从阵法中引出来,引到阵法边缘,未尝不能瞒过谢周的感知。 巧了。 他很轻易地就能把元宵引出来。 很轻易地就能把谢周、焦状元和秦茂等人都引走。 在确定的时间。 通过简单的方式。 他是谁? 他可是赵公明。 在这阴诡暗黑中搅动风云十九年的赵公明,这对他来说又算得上什么难事呢? 第451章 搬走的天机阁 九狱楼内布有大阵,隔绝天时,更没有四季,不会随夏季的到来变得暖和。 第八层的房间里,厚厚的布帘绑成球形坠在窗户两侧。 徐老站在窗边,双手负背,浑浊的目光看着脚下昏暗的世界。 谢周推门走了进来。 徐老没有回头,幽幽地说道:“今天凌晨,诸葛贤来过一趟。” “诸葛贤吗?” 谢周沉默了下,问道:“所以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谢周知道诸葛贤就在黑市,就住在九狱楼的第六层。 那座在黑市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能与九狱楼、暗影楼和多宝楼并列的石房便是天机阁的手笔,如今背后的掌舵者便是诸葛贤。 这些都是关千云告诉他的。 于是谢周知道了那位与他在长安交好三年多的朱贤,本是天机阁的少阁主诸葛贤。 那座在长安城童叟无欺的贤运民驿,短短五年就做到全长安的民驿魁首,放眼全天下亦是顶尖,却只是这位天机阁少阁主叛逆的尝试,在天机阁眼里无非是小打小闹罢了。 贤运每年数万两银子的流水,对天机阁来说更是不值一提。 如果说真有什么作用,那便是让诸葛贤以朱贤的身份,结识了应当结识的人。 比如他,比如师兄东方月明和方正桓,比如关千云,比如燕清辞,比如秦王李彻,比如小曲,比如柴晓棠……当时没有注意,现在想想,一个生意人能同时结交这么多身份不一般的朋友,本就是值得深思的事情。 谢周与诸葛贤的关系确实不错,至少谢周是这么认为。 然而黑市半载,他和诸葛贤一次都没有见过。 谢周没有躲着诸葛贤,他去过石房,接触过天机阁的人,但都没有见到诸葛贤。 他也不止一次向石房接待他的人问过诸葛贤,都无法得到答复。 难道诸葛 贤在躲着他? 那么原因呢? 谢周不清楚答案,他们一起喝过那么多酒,说过那么多话,聊过那么多事。 于情于理诸葛贤都不该躲他,谢周所能想到的任何理由都站不住脚。 关千云那边同样如此。 诸葛贤帮过他一次,在谢淮手中救过他一命,可自那以后,关千云也再没有见过诸葛贤,诸葛贤在躲着谢周的同时,也在躲着他。 徐老转过身,看着谢周说道:“天机阁已于今早撤出黑市,所有人都已经退走,多年积累的卷宗和珍宝也都已经撤离。” “为什么?” 谢周眉梢上挑,显得格外诧异。 时至今日,仍然只有他、关千云和徐老三人知晓清宵真人的存在。 但以天机阁的能力,应该早就知道他和徐老在筹划着什么。 现在禁制已经全部破解完成,只差最后一步,眼看震惊天下的大事就要发生。 以天机阁的风格,怎么会错过这样的盛景? 徐老说道:“诸葛佑死了。” 听着这个极为陌生的名字,谢周不解道:“诸葛佑是谁?” 徐老对他的问题并不意外,却似乎有几分怅然,轻轻叹了口气,说道:“现任天机阁主诸葛长安的父亲,诸葛贤的祖父,前任天机阁主的亲兄弟。” 这确实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只是谢周对他没有任何了解,沉默了下,问道:“他是天机阁内的老人?因为什么去世?” 徐老摇了摇头,说道:“他是诸葛家的人,却不是天机阁的人。” 谢周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世人提起天机阁,自然就会想起诸葛家,反之亦然。 但只要对天机阁有过了解的人都知道,诸葛家不等于天机阁。 天机阁是由诸葛家创立,伊始之时,是诸葛家用来观测天下局势的工具。 但谁都没想到,天机 阁的发展会那般迅速,于是工具不再是工具。 天机阁从诸葛家独立出来,成了这座天下声名最盛的势力之一。 不过两千余年间,历代天机阁主依然都是诸葛家的人,毫无例外。 诸葛家家学渊源,教育开明,不会强求所有子弟加入天机阁。 就像诸葛贤这一代十几个弟兄,只有五个选择天机阁发展。 诸葛贤因为过目不忘的本领、以及超乎寻常的情报嗅觉,自然而然地被确立为继承人。 而那些不属于天机阁的诸葛家子弟,不被允许插手天机阁的任何事情。 “诸葛佑最初也选择加入天机阁,他和诸葛贤很像,记忆超群,过目不忘,于是也和诸葛贤一样被当作继承人培养。” 徐老声音平和,说道:“如果不出意外,他应该会成为上一代的天机阁主。” “但很可惜,在这个过程中,他发现自己的想法和天机阁有很大的分歧。” “他没办法安心地做一个观众,当一个旁观者和记录者,他觉得这太过冷血麻木。” “面对陌生人还好,如果局中人是他的朋友,他就很难再顾及规矩。” “所以他做了很多违反规矩的事情,救了很多人,做了很多事。” “他得了善名,天机阁却被多方势力不满,遭受了很大打击。” “于是诸葛佑离开了天机阁,至于是他自愿,还是被天机阁除名,就只有诸葛家的人知晓了。”徐老顿了顿,接着说道:“后来他游历天下十余载,过了不惑年后,便受邀去了西域边关的大和城,成为边关镇将。” “他境界不高,战力不强,却能谋善划,统筹全局,多年来不知摧毁了多少次域外的试探和骗局。” 说到这里,徐老沉默下来,片刻后轻声说道:“他是个真正意义上的好人,比我还年轻十余岁, 却在三天前,睡梦中无疾而终。” 谢周轻叹一声,有些人素未谋面,只听他的故事,就会不自觉地心生敬意。 紧接着他忽然想到,曾几何时,赵公明也是这样的人。 “就算诸葛贤离开,为何要将天机阁所有人全都撤走?”谢周问道。 徐老摇了摇头,看着谢周的眼睛说道:“诸葛贤交代我,让我替他向你道个歉。” 谢周说道:“道什么歉?” 徐老说道:“黑市半载,数次相遇,不肯相见,甚至不曾请你喝一杯酒。” 谢周沉默了下,说道:“那确实该道歉。” 徐老笑了笑,说出这句话,不代表谢周有怨,而代表他真的把诸葛贤当朋友看待。 诸葛贤来找徐老告别时,徐老能看得出来,其实他也把谢周和关千云当成很好的朋友。 黑市半载,数次相遇,不肯相见,甚至不曾请你喝一杯酒。 非是不肯,亦非不曾,实为不敢。 诸葛贤要接父亲的班,自然不想走祖父的老路。 诸葛贤救过关千云一次,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已经是坏了规矩,当然这种无伤大雅的小事,就算传出去也无人在意。 像他这样权势滔天的大人物们,或多或少总该有些特权。 诸葛长安当年救出谢周也是一样的道理。 不过现在看来,诸葛长安分明与谢家达成了某种协议,坏的可不只是小规矩。 他应该早知道谢周是谢家嫡系的事实。 好在这事藏得极好,过去十多年方才暴露,就算当事人李大总管,也只能自认被诸葛长安摆了一道,却很难再去苛责天机阁。 诸葛贤没有告诉徐老天机阁撤走的原因,但就像谢周说的那样,就算诸葛佑去世,诸葛贤自己离开便是,何必要把所有天机阁的信差全走撤走,岂不是要错过即将到来的大事? 徐 老觉得,诸葛贤之所以如此决定,是因为他在做一个割舍。 祖父的离世,诸葛贤感到悲痛的同时,决定将身上属于祖父的一面割舍出去。 天机阁主,不需要朋友。 无论接下来谢周和关千云,在与赵公明和七色天的争斗中是死是活,他都不再参与。 他是一个观众。 也会是记录天下的合格的起居郎,是世间最出色的史官和情报商。 徐老能想到的事情,谢周大概也能猜到诸葛贤的几分想法,轻声说道:“祖父离世,他心里怕是不好过。” 徐老笑了笑,说不清是感慨还是嘲讽,说道:“不管心里好不好过,走得倒是潇洒。” 谢周没有接这句话,转而说起他来找徐老最直接的原因,道:“贺漩去了西北方,而且是带了一份地图。” 听到前半句贺漩去西北方时,徐老不甚在意,像贺漩这种级别的强者,行踪不定,去哪都是很正常的事情,但当他听到地图两字,瞳孔猛地一缩,说道:“那座最薄弱的禁制?” “不排除这个可能,同时这也是我最担心的一点。”谢周沉声说道:“我已经让秦茂跟了过去,同时让秦震集结黑甲军,随时待命。” 徐老眉头紧皱,无法保持静坐的状态,起身负着手来回踱步。 走过窗边,恰好看到秦震从街边走来,阴沉着脸,按照谢周的要求将九狱楼里最精锐的五队黑甲军集结到了一起。 黑盔黑甲,黑刀黑枪。 如黑夜,如深渊。 感受着那股令人望而生畏的强大气息,徐老稍稍松了口气。 黑甲军中都是他聚集起来的修行者精锐,还有三成是从边疆退下来的老卒,在老卒们的带领下,外加军阵加持,这五支最精锐的黑甲军每一支都有搏杀一品的能力。 黑甲齐出,未免没机会杀死贺漩。 第452章 谈谈 冥铺内部,赵公明和以往一样,独自坐在焚化炉前的小板凳上,看着炉中的火焰出神。 偶尔其他收尸人扛着尸体过来,随手丢尽焚化炉,双方没什么交谈。 同伴们都习惯赵公明的发呆,在过去的许多年里,他不知在此消磨了多少时间。 火焰燃烧的光线打在他的脸上,幽暗与鲜红的交织令人心悸。 赵公明神念微动,骤然回神,双目有精光闪过,察觉到诛邪枪的出现。 赵公明站起身,整了整因为坐得太久而有些发皱的红马卦,走到后院的井边洗了把脸,便离开了冥铺。 冥铺不远处的街道暗巷中,建筑的檐角遮住灯光,投下好大的一片阴影。 关千云一身黑衣,站在阴影中,倚着墙壁,与黑暗融为一体,似乎并不存在。 因为担心赵公明乱来,近些天他一直都盯着冥铺的动静。 只不过他却没能发现赵公明的离开。 当赵公明从冥铺里消失的时候,没有人能感应到他的气息。 北六巷是黑市北部极寻常的一条小巷,这条巷子的地势偏低,被踩坏的石板路坑坑洼洼,路边的灯柱坏了小半,七色天和大罗教的教徒们都不会多看此地一眼,近年来黑市发生过那么多大事,也没有一件把这里作为主场。 此时此刻,小巷里的居民已经撤走九成,凉风过街,空无一人。 被风卷起的废弃秽物不时撞在墙上发出声响,灯火熹微,仿佛鬼域。 寻常小巷,孤寂人家。 赵公明推开院门进去,看到的是地上一串零散的血迹。 血迹从院门口一路延申到堂屋里,破旧的木门上满是被岁月腐朽的痕迹。 赵公明的视线在院里扫了一遍,负着双手走进里屋。 “赵大人。” 屋里坐着的那人赶紧起身,向着赵公明恭敬地 行礼。 不是鞠躬礼,而是五体投地的叩拜礼,额头紧贴着地面,不敢有任何多余的动作。 这人是七色天的执事之一,被邹若海打发过来帮赵公明做事。 他似乎对赵公明有着极深的恐惧,不敢多看赵公明一眼,比泥土更加卑微。 谁都不能说他没出息。 他亲眼看到赵大人用一句话将杨丰收提携起来,又弹指间将杨丰收毁灭。 还有十多个不长眼冒犯到赵大人的蠢货,轻易就被大人的一个拂袖撕成碎片。 想要活命,那就只能听话的、顺从的、像条狗一样地执行赵大人的命令。 比如把杨丰收的断手送到北十九巷、给卖肉的老杨写一封信、把那两个昏迷的少女带到这个关押杨丰收的小院。 “起来。”赵公明看了他一眼说道。 执事说道:“谢大人。” 赵公明看着他身后被五花大绑的杨丰收、白芷和元宵,说道:“做的不错。” 执事脸上露出一抹笑意,正准备拍两句马屁,说些奉承之语,忽然听到赵公明的下一句话。 “所以我允许你保存一个全尸。”赵公明说道,语气里没有任何情绪。 执事心底蓦然发寒,寒意直入骨髓,不敢多说一句话,更不会浪费时间去问自己哪里做的不好,或者去祈求赵大人饶命。 没用的,任何的祈求都没有用。 他唯一能尝试的只有逃走。 可面对深不可测的赵大人,以他的境界,又哪有逃走的机会呢? 噗的一声,一道气劲从赵公明手中弹出,贯穿了他的心脏。 执事刚刚做好逃走姿态、还未来得及迈出第一步的身体僵在原地。 他低下头,看着血流如注的胸口,眼前的世界一点一点地变得灰暗。 “为什么?” 这是他最想知道答案的问题,可他连问 出来的机会都没有。 当然就算问出来,赵公明也不会给他回答。 他是赵公明,赵公明行事,随心而已,哪有什么为什么。 执事软倒在地,赵公明按照承诺给他留了一具全尸。 他的衣衫已被血染红,胸口不断起伏着,嘴里也冒出大口大口的血沫。 作为七色天的教徒,世人口中的邪修,他知道自己作恶无数,不祈求能有多好的结局,可他却从没想过自己会这样死去。 他盯着赵公明的脸,似乎要将这张普通、蓄着胡子、眼神精湛的脸永远记住。 他将不会轮回。 他要在地狱里等着这个赵大人。 …… …… 赵公明没有去管执事的尸体,踩着鲜血朝昏迷的三人走去,屋里多出一串鲜红的脚印。 从谁开始? 赵公明看了看杨丰收。 杨丰收被断去一臂,伤口没有处理,失血过多让他的脸苍白得像纸一样。 如果不是修行者的身体素质比普通人强上许多,他早已在昏睡中死去。 这是个最不重要的人。 赵公明接着看向元宵,瘦弱的少女紧紧皱着眉,攥着拳头,被困在自己的精神世界。 算不得漂亮,发育过晚的身材算不得好,修行天赋更是普通至极。 这样没有任何特点的丫头,凭什么能得到谢周的青睐? 不知是想到了什么,赵公明脸上浮现出一抹嘲讽的冷笑。 最后看向白芷。 不得不承认,白芷的相貌确实不错,虽然称不上倾国倾城,但也可圈可点,白净如画的脸孔与曼妙起伏的身段,裙装下一双修长莹润的玉腿,要比元宵美了不知多少。 赵公明此生不知见过多少美人,白芷自然无法触动他的心弦,可少女眉间那一抹淡淡的愁思和娇嫩的柔软,让所有看到她的人都忍不住心生 怜惜,继而生出浓浓的保护欲。 如此女子,我见犹怜,难怪关千云那家伙会为她着迷。 屋里燃烧的烛光恍惚间似乎挑动了一下,赵公明道心微动,转身走出了房间。 灯光被檐角撕碎,小院四周无人,昏暗的环境中,到处都是视线的盲点。 赵公明向着对街那间已经人去房空的棚屋走去,看向某处黑暗,说道:“出来。” 黑暗中析出一道穿着黑衣的健壮身影,抱着一杆长枪,正是关千云。 …… …… 在盯梢赵公明的方面,关千云显然不是个合格的看守者,在赵公明离开的两刻钟后,他才后知后觉,发现赵公明已不见踪影。 关千云无奈之下,本打算先去药铺与谢周说明,谁知就在他走出冥铺所在的长街时,忽然发现街边有属于不良人的联络讯息。 那个讯息向他指出了一条路。 一条同样通往北部,却不是十九巷,而是第六巷的路。 关千云猜到这道讯息是赵公明故意所留,短暂的纠结后依然跟了过来。 不出所料,赵公明在等着他。 被洞察到的关千云从阴影中撤出,紧握长枪,神情严肃,如临大敌。 赵公明缓缓地朝他走了过来,落在石板上的脚步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赵公明往前一步。 关千云便后退一步。 赵公明停下脚步,站在关千云十丈外的位置上,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关千云跟着停下,右手虚握成拳,体内气机如海啸般汹涌。 他不是准备战斗,他很清楚,以自己的实力,无论如何都不是赵公明的对手。 双方间境界的差距太大,已经不是禁术、勇敢和智慧这些能够弥补。 如果赵公明有任何动手的趋势,他都将毫不犹豫地撤走。 “你怎么知道我会来?”关千云 沉声问道。 赵公明淡淡地说道:“从两个月前,你就一直守在冥铺外面,不是吗?” 幽暗的街头顿时变得寂静无声。 关千云用沉默来掩饰心底的震惊,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暴露,又是从什么时候暴露的,但如果赵公明从始至终都知道他躲在暗处,那么他所谓的盯梢在赵公明眼里就只是一个笑话,连小丑都不如。 “我有件事要找你谈谈。” 赵公明对他说道,声音一如既往地中正平和,听起来是那般值得信任。 关千云看着他,神情漠然地说道:“我跟你没什么好谈。” 赵公明早知他会如此回答,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把一件小东西扔了过去。 这是一个由手绢包裹着的玉簪,手绢由最普通的绢丝织就,玉簪也是很常见的碧玉,放在街边的小摊加起来卖不到二两。 然而就是这两件不值钱的手绢玉簪,却让关千云神情大变。 “你把她怎么了!”关千云怒目圆睁,盯着赵公明的眼睛问道。 这是白芷的手绢,也是白芷的玉簪。 “担心吗?害怕吗?想见她吗?”赵公明嘴角勾起嘲讽的笑容,说道:“跟我过来,我准许你见她最后一面。” 说完这句话,赵公明转身向着那间僻静的小院走去。 他没有给关千云任何偷袭、或者阻拦他的机会,轻轻一步跨出,已经到了堂屋的门口。 在他身后,关千云一手攥着手绢和玉簪,一手紧握铁枪,看着百步外的院子,神情阴沉如水。 跟过去吗? 这显然不是个明智的决定。 他最理智的选择是去找谢周,再让谢周带上几位九狱楼的同道。 可攥着白芷的手绢和玉簪,想着白芷可能在那间院子里,他终究无法保持理智。 他才二十多岁,他的一腔热血仍在燃烧。 第453章 白芷 木门吱呀一声开启,关千云把手绢和玉簪塞进怀里,走了进去。 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那位七色天执事躺在血泊里,睁着混白的眼珠看着门外的方向,任谁都能看出他在临死前的痛苦和绝望。 关千云没有在意,他早已习惯血腥的味道,鹰隼般的眼神向前望去。 一张木桌。 桌子后站着身穿红马卦的赵公明。 桌子上,赫然躺着一道关千云无比熟悉的身影。 在看到这身影的一瞬间,关千云身体猛地一震,愤怒、心惊、担心、害怕,五味陈杂,难以用言语形容的情绪在心中强烈翻腾。 那是白芷。 奄奄一息。 不仅白芷,关千云还看到了杨丰收和元宵。 杨丰收死而死矣,可这个混蛋,居然把元宵也抓了过来! “我很早就说过,你在乎她,你有些过于在乎她。” 赵公明站在桌子后面,左手放在白芷的脚踝上,右手落于白芷的肩膀。 他看着推门而入的关千云,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的神情。 在他身边立着两个烛台,罩着灯罩,灯罩是少见的红色。 红色的灯光照亮整个房屋,赵公明身上的马褂显得更红,地面上的血显得更艳。 看着居然有几分喜庆。 更显恐怖。 “我想不通,像你这样愚蠢的人,究竟怎么通过的信差训练。”赵公明冷笑说道,背后的灯光将他的影子拉得极长极宽,巨大的阴影将关千云笼罩在内,像是血海中的红恶魔,居高临下地审视着自己的猎物。 关千云说道:“那些训练很简单。” 他没有狂妄,对于他而言,那些训练确实很简单。 追踪与反追踪,监视与反监视,急救,易容,情报的传递与分析……这些关千云都做得很好,在那些考核与测验中几乎都能拿到满分,他是新生代不良人 中天资最好的那个。 他能在卷面上轻易勾选出正确的答案,面对师长的考校给出完美的回答。 可考核是一回事,现实却是另一回事。 关千云必须承认,他不够成熟,或者不该用成熟,而应该用理性。 他不够理性,年轻且冲动,容易耽误大事。 就像今天,他明知道正确的做法,可还是决然地推开了这扇门。也不只是今天,看看他身上的数十道伤疤,其中小半都是为了同伴挡刀而留,好几次差点因此丧命。 他总是将一些外物凌驾于自己的生命之上,这不是一个大人物该有的取舍之道。 或者在他心里,从来没把自己当成过一个重要的、值得无数人仰望的大人物。 他没有说话,更没有给赵公明要挟的机会。 下一刻。 一道银光猝然在屋里亮了起来。 昏暗的环境里好像突然多出了一条银龙,嘶吼着朝赵公明杀了过去。 自从得到惊龙枪之后,关千云第一次肆意地释放这把枪的荣光。 他背脊挺得很直,就像手里的枪一样直,仿佛永远都不会弯倒。 仿佛那位曾在域外战场上,杀敌无数的折威薛将军重新归来。 赵公明眯了眯眼,抬手的刹那,一道气机涌入白芷的身体。 白芷没有知觉,脸色依然是那般苍白,神情依然是那般平静。 持枪的关千云忽然发出一声暴喝,枪芒再涨,愤怒的眼神恨不能将赵公明撕碎。 只有像他这种强大的修行者才能感知到,赵公明摧毁了白芷最后的生机。 这个可怜的少女,将永远地失去知觉,永远都醒不过来了。 赵公明的神情依然是那般漠然,带着嘲讽,迎上面前的银枪。 他答应让关千云见到白芷最后一面,他绝不说谎,这一定会是最后一面。 今天他已经为白芷和关千云做好 了安排,他们的人生合该在此终结。 赵公明从始至终,都没想过拿白芷威胁关千云,因为没有必要。 如果杀一个比自己低上两个境界的晚辈都还需要威胁,未免不符合他的性格。 他只需要利用白芷把关千云带过来,让关千云进入他的领域,断掉这个小家伙的退路。 他还要在关千云面前,把白芷杀死,让关千云看着这个女人血溅当场却无力回天。 他要让关千云明白什么叫真正的绝望和无助,他曾无数次体会过的绝望和无助。 赵公明要给这个晚辈、这个师侄,好好的上一课,然后再送他归西。 …… …… 恍惚中似乎回到了那个非常疲累的夜晚,他刚解决完两个遁入黑市的凶贼,巧合地来到北十九巷,来到那个很不起眼的瓦舍过夜。 他对鸨婆说,安排个安静的姑娘。 于是他被领到白芷的房间里。 安静吗?确实很安静。 那是少女被掳来黑市的第四个月,她恐惧,她害怕,她见着每个人都胆战心惊。 他觉得有趣,故意不开口,于是他们整整沉默了一个时辰。 他指指酒杯,少女便小心翼翼地倒酒。 他轻叩木桌,少女便提心吊胆地落座。 于是他把玩起少女的小手,终于打破沉默,笑着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白芷。”她只是小声说道。 “哪个白芷?”关千云问道:“入药那个?” 白芷点头。 关千云故作不悦,说道:“像你这种沉闷得像是木头,连取悦客人都不会的小丫头,还能在这里活过几天?” 白芷不敢接话,红着眼睛看着他,紧接着就那般不争气地哭了起来。 后来关千云才知道,他说中了少女的痛处。 她被逼着接客,却因不会说话,不会取悦人,受了极多的折磨,从身到心。 她数次尝试逃跑,尝试自杀,最终却失去勇气,麻木且卑微的活着。 直到遇到关千云,看到这个俊美高大的男子,完全是昔日她梦中男儿的形象。 他的每一个笑容,每一句关心,都像是春日的阳光照进她的心底。 于是芳心暗许,他成了支撑她活下去的唯一动力。 “敢问公子怎么称呼?” “我姓燕。” 于是她开始喊他燕公子,后来成了燕郎。 …… “燕郎……” “好了,不哭,我这不是在这呢吗?” …… “你会带我离开吗?” “当然,难道你还不相信我吗?” …… “燕郎。” “有话就说。” “其实我不叫白芷。” “喔?那你叫什么?” “范芷,模范的范。” “名字而已,都一样咯。” “喔,那燕郎的全名叫什么?” “燕云。” “白云的云吗?” “风云的云,云霄的云。” “真好听。” …… “又哭,又哭,真以为自个儿是水做的吗?我数到三,再哭我以后就不来了啊。” “那白芷不哭了。” “……算了算了,你还是哭吧,瘪着个小嘴跟我要吃了你一样,这里还有比我对你更好的人吗?” “没有了。” “这就对了,还愣着做什么?还不给公子我倒茶?” …… 过去的十数个夜晚,在那个不算温暖的房间里,他和白芷说过成千上万句的私房话。 他哄她,他逗她,他把她当成一个可怜的小猫疼惜。 他还说要把她带出去。 但其实他是骗她的啊。 他哪会真的把她带出去,他不知道对多少花楼里的姑娘说过类似的话,如果每说一次都要实现,那他身边至少有上百个妻妾。 可她却信了,傻乎乎一样的信了,把他当成所有的希望。 哪怕他是风月场上的浪子关千云,都不忍再欺骗她,想着把她带出去也好。 于是他再次许诺,不再是笑言,而是属于男人的认认真真的承诺。 可他没办法实现这个诺言了啊! 她死了。 就死在他的面前。 他没办法带她去北地看雪,去江边赏月,去长安看那繁华盛景…… 她说她不叫白芷,她叫范芷。 可她却连他真实的名与姓都不知道。 她一直都以为他是她的燕郎。 她一直都把希望和热爱寄托给了一个活在谎言和编造中的人。 这不该! 这不公平! 关千云许久没有像今天这样的悔恨和愤怒,他的眼睛渐渐红了起来,阵阵煞气从他的衣袂间震荡而出! 无论赵公明对他有多么不屑,应对时亦是全力以赴,拂袖间元宵和杨丰收两人被他送到房间的角落,那里也立着一柄长枪。 这柄长枪与惊龙枪都是银白色,但要更长一些,更粗一些,正是神枪诛邪。 无数道光明气息以诛邪枪为中心形成一座简易的防御阵法,将杨丰收和元宵保护在内。 好戏还没有演完,这两人当然不能就这么死去。 赵公明递出右拳,萦绕着血雾、如山海般的沉重的拳头朝着惊龙枪砸了过去。 轰鸣声中惊龙枪和拳头撞在一起。 惊龙枪再难前进一寸,甚至那笔直的枪杆都在巨力的压迫下变得弯曲起来。 关千云对此毫不意外,低吼一声的同时,衣袂间忽然有无数血雾喷涌而出。 这些血雾的喷涌和萦绕在赵公明身上的血雾很像,无论数量还是颜色。 但这些血雾中不含阴诡的气息,而是堂堂正正,光明霸道至极。 关千云的脸色随着血雾的出现变得格外苍白,气势和境界却被无限拔高,从初期到中期,直到触及后期的门槛才停滞下来。 第454章 死亡的感觉 弯曲的惊龙枪瞬间绷直,力量暴涨,紧接着竟往前一步,刺破了赵公明拳头周围的血气。 枪尖落在赵公明中指的关节上,血肉开裂,流出殷红的血。 疼痛袭来,赵公明的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向前猛地一踏轰退惊龙枪,血气翻涌间,破碎的伤口竟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关千云握着长枪的手顿时虎口崩裂,露出白骨,血流如注,不停倒退。 看着赵公明恢复如初的拳头,他那喷火般愤怒的瞳孔中闪过骇然的神色,明白这是化血术修炼到最高深处的证明。 化血术作为当世最强的邪道功法,没有之一,也是唯一能突破领域境的邪功。 化血术共有十三层,但常说的最高深处却不是第十三层,那太过困难,第十三层只有领域强者方可修炼,能修炼到第十二层,就算放到域外,化血术传承伊始之地的七圣教,都已经是能与历代教主平级的人物。 当化血术修炼到第十层,修行者的体内便会孕育出血毒,那是一种比毒咒的黑毒更加恐怖的毒素,即便是对一品境的修行者亦有奇效;当修炼到第十一层,便会赐予修行者无比强大的身体素质和自愈能力,按照药王谷的研究,化血术会刺激人体鲜血的生成和流动,从而加快伤势的复原。 关千云确信,几个月前他遇到赵公明时,赵公明应该还处在第十一层。 但就眼前自愈的速度证明,这些天他绝对另有突破,更上一层。 短短几个月,他究竟又用化血术吞噬了多少强者的血肉精华? “舍身术,没想到燕白发连这种禁术都传授给了你。” 赵公明甩了甩有些发麻的右手。 关千云今日使用的禁术始于道门,乃是道门最强禁术之一的舍身。 对于舍身禁术,赵公明一向嗤之 以鼻,像这种通过燃烧生命与寿元的禁术,与邪术又有何异?无非伤人或伤己的区别而已。 舍身一刻,折寿十年。 看关千云运用的熟练程度,这恐怕不是他第一次用此等禁术进行搏命之争了。 燃烧寿命在很多时候也意味着透支天赋,难怪在二品巅峰困顿三年方才突破,照这样下去,他终将丧失踏足领域的机会。 不过又有什么区别呢?他今夜就要死去,动用舍身保命是他最后的选择。 “看你的神情,我会觉得她是你的爱人。”面前的木桌早已在争斗中破碎,赵公明拂袖将那些木屑打到墙边,看着关千云的眼睛,嘴唇未动,声音却突兀地在他的脑海中响起。 关千云脑海中浮现出白芷的脸。 爱人吗? 并不。 还是那句话,他对白芷或者说范芷的感情仅限于欣赏和不含情爱的喜欢。 或许只有在床第上欢愉的时候,他才会对范芷有那么些情感上的悸动。 但他能怎么办? 这个愚蠢的姑娘倾尽所有的来爱他,把疼痛埋在心底,把谎言当作希望,把他看成自己的未来,就算关千云这个浪子多么铁石心肠,都不得不对她有更多的怜惜和在乎。 或者用最简单的方式说明。 她是他的人。 就像手里的枪是他的枪。 谁若是想抢他的东西,那他自然会把手里的枪刺向那个人。 赵公明杀了他的人,那他自然要不惜一切地与赵公明拼命。 “哪有什么爱不爱。” “你只是不想承认罢了,难道嫌弃她是个人尽可夫的娼|妓?” 赵公明眼中带着轻蔑,冷笑着传音道:“也对,像是这种就连那些腌臜货色都能与其同眠的贱女人,确实不怎么值钱。” 传音是修行秘术,属于神识层面的交流,无需开口,要比 正常说话省时无数倍。 几句传音,不过是一晃眼的功夫,丝毫不影响两人的交手。 枪与拳在半空中三次相撞,赵公明的气势越来越盛,关千云已七窍流血不止。 “废物。” 赵公明再次传音说道。 他不是个喜欢啰嗦的人,但不知为何,他很想教育这个晚辈。 或许这是因为关千云曾在溶洞中,质疑他人格的缘故? “你又懂什么……” 关千云呼吸急促,瞳孔中烈焰燃烧,体内气血不断翻腾,似乎随时都要炸开。 他没想过像赵公明这种人,竟然能在言语中用词肮脏到如此地步。 他在传音的同时,惊龙枪再度递出,经脉中的精血不要命地燃烧,挥出来的每一枪都比正常状态下强上数筹不止。 然而关千云很清楚,哪怕自己动用禁术,哪怕赵公明只用双拳,诛邪枪搁在旁边弃之不用,也不可能被自己击败。 他根本没想过杀死赵公明,只希望能将赵公明牵制住片刻。 他相信谢周很快就会察觉到自己的气息,带着九狱楼的人支援过来。 赵公明猜出了他的心思,很想速战速决杀了关千云,却很难做到。 毕竟关千云在动用了舍身禁术的情况下,实力比谢周丝毫不弱,又岂是那般好杀? 而且与冥铺那晚不同的是,关千云今次彻底放弃了防守,选择以命换命的厮杀! 自从被调去泾阳做捕快开始,两年以来,他从没有像今天这般疯狂! 赵公明的拳脚袭来,他丝毫不躲,只求能刺出手中的枪。 鲜血不断从他的窍孔和手掌间渗出,将银白的惊龙枪染得血红。 电光火石间,关千云又是一枪砸落,用的正是破军式。 银白枪身到处都是斑驳的血迹,加上血雾的洗礼,银龙变成了血龙。 血龙嘶吼, 带着生死无悔的气势,搅碎空间向着赵公明砸落! 赵公明眯眼望去。 惊龙枪已经来到他的身前。 他深吸一口气,看着这道熟悉的枪法,伸出右手,迎了上去。 砰的一声。 枪尖破开他的防御,刺入他的掌心,利刃卡入他的骨骼里,再无法前进一步。 “我说过,你的破军式,太嫩。”赵公明漠然说道,右臂猛地下压。 惊龙枪以肉眼难以观测到的速度震动起来,巨大的力量顺着枪杆轰向关千云的身体。 关千云经历过无数次鲜血洗礼,意志毫无疑问的强大,破境之后,另有舍身禁术的加持,他的身体强度超过金石,对疼痛的忍耐程度比以往更强,此时此刻,却依然有些无法承受。 他的额上冒出血汗,高频率的震动和巨大的力量顷刻间摧毁他握枪的右臂,外表扭曲,血肉下的臂骨更是不知碎成了多少块。 紧接着他的肩骨也碎了,连带着右半身都产生了不正常的扭曲,碎骨刺入他的五脏六腑。 关千云不为所动,发疯般地推着惊龙枪继续向前,随着噗嗤一声,枪刃将赵公明的右掌贯穿。 赵公明眉头微蹙,丝毫不理会被贯穿的右掌,左手划拳轰出,轻描淡写地击中了关千云的胸侧。 咔嚓一声响,就好像瓷片从屋顶滑落,掉到低上摔成了两截。 关千云没有躲开。 他已经没有力气躲开了。 舍身一刻,折寿十年。 他不在乎折寿,真的不在乎,只要能杀死赵公明,十年二十年他大可抛弃。 可舍身禁术作为道门最高深的禁术之一,他本就没有完全掌握,加上这是他生平第二次使用,别说一刻,他连半刻都维持不了。 确切的说,只有八十个呼吸。 他的舍身禁术只维持了八十个呼吸,不足一炷香 的时间。 他确实高估了动用舍身禁术后的自己,同时低估了赵公明。 他想不明白,为何只过去短短三个月,赵公明却比冥铺当晚强出那么多。 只有赵公明自己才清楚,这是因为他消灭了赵东君,身躯全由自己掌控带来的提升。 如果说最初的他与贺老怪等同,比邹若海、焦状元等人要弱;那么吸收完七个一品强者的他已经勉强能做到等同;消灭赵东君后,他已经完成超越,隐隐间甚至要触及一品巅峰的高度。 关千云不知道这些,他也没时间去想。 那股从血脉中迸发的力量悄然间从他的身体里流逝。 他清晰地感受到臂骨与肩骨的碎裂,却感受不到疼痛。 所有的疼痛都从他的身体里消失,感知却变得异常敏锐。 他甚至能看到自己胸骨弯折的场景,体会到碎骨刺入心脏的感觉。 这是属于死亡的感觉,依然不让人觉得疼,只是觉得累。 就像小时候在师父的监督下,挥舞着比他还重的铁枪,成千上万次。 很累,很累,非常累,什么不愿意想、只想倒头睡下的累。 于是他向后倒去,闭眼前从破碎的屋顶看到,一抹白虹正在急促的向这边赶来。 速度之快,仿佛一道白色的闪电。 他知道那是他最好的兄弟。 只是……好像晚了一步。 而且他没有看到九狱楼的人,没有看到秦家兄弟和焦状元。 如果只有你一个,那就别来了啊,他妈的别来了啊! 关千云这样想着,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眼皮越来越重,转瞬失明。 …… …… 九狱楼的人没有来。 因为当关千云走入小院的那一刻,西北方某处,属于贺漩的气息骤然爆发。 秦震带着集结好的黑甲军,没有任何迟疑地朝那边奔赴了过去。 第455章 怒与疯 来的只有谢周一人。 黑市外围西北方向藏有清宵真人所留的十九处禁制中最薄弱的一处,贺漩带着地图前往,如果真被她找到了禁制所在,那么谢周和徐老的计划将会受到极大影响。 秦茂只身前往追踪,尚未返回报信,贺漩的气息忽然爆发,几乎可以肯定是发生了某些意外。作为秦茂的兄长,秦震义不容辞。 禁制的重要性不言而喻,谢周本打算一同过去,出门的同时却察觉到赵公明和关千云战斗的波动从北部传来,立刻往这边赶来。 谢周珍惜每一息每一刻的时间,体内的真气趋于最顶峰的状态。 他施展着速度最快的剑术,脚踏七星,几乎缩地成寸,把自己变成了一道闪电。 白剑在前,白色的闪电割破夜空,从众多建筑的上空飞掠,飘然飞逝。 转瞬之间,他就来到了北六巷的范围,冲进了那间小院。 人仍在空中,白剑已经脱手,如同白龙般袭向赵公明的面门。 赵公明双手合十,掌心发力! 砰的一声,白剑被他夹在掌间。 然而剑刃却没有因此停滞,巨大的力量继续向前,赵公明发出一声厉啸,双掌瞬间向左侧拨动,同时脑袋向右侧偏转。 那 道白光从他的掌间挣脱,带起一串鲜红的血珠,在他的左脸上留下一道伤痕。 只差不足一掌的距离,白剑就能贯穿他的脑袋。 那样一来,即便是他,即便他是赵公明,即便他将化血术修炼到十二层获得了举世无敌的自愈能力,也必然要死了。 他差点就死了。 这是不知多少年里,他距离死亡最近的一次。 原因是他低估了谢周这一剑的威能,试图去空手入白刃。 赵公明嗜血的眼神中闪过愤怒的情绪,转瞬即逝,看着谢周说道:“你果然还是来了,看来你和他一样愚蠢。” 谢周没有与他对话的兴趣,速度过快使得风如寒刀一般击打在他的脸上,发带就那么断了,黑发披散下来,鼓着风狂舞,夜色中漆黑的双眼燃烧着沸腾的火焰。 谢周看到了关千云浑身是血,看到他浑身骨头几乎没有一处完好,看到他经脉断掉大半,看到他几乎断绝了呼吸。 这样的伤势,就算有丹长老亲手炼制的续命丹,就算药王孙慈在旁,鬼医再生,谢凌霜、葛桂等世间最顶级的医师齐至,都已经无法救下他的性命了。 换句话说,虽然关千云凭借意志还吊着最后一口气,但他已经死了 。 谢周还看到元宵。 他看到元宵被丢在房间的角落,蜷缩着身子,精神上收到了极其严重的创伤。 这片黑暗中对他最重要的两个人都在这里。 记忆以来,谢周从来没有像今天感受过这种真真切切几乎令他窒息的愤怒,赵公明的声音像是刀子般扎在他的心上。 然而愤怒于事无补,很多时候反而会冲昏理智起到相反的效果,看着独自站着的赵公明,听着赵公明嘲讽的声音,谢周紧紧地握着白剑,眼中的寒火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绝对的令人心悸的平静,宛若深渊。 嗖嗖嗖—— 数道利刃破空的声音响起。 无数道剑意萦绕在他的身边,无数道利剑安静地悬停在他的身侧。 剑意是真实的剑意,哪怕不是剑修,都能感受到那恐怖令人敬畏的气息。 利剑却不是真的剑,是脚下破碎的青石,是断裂的砖瓦白木,在剑意的加持下,它们变得比那些真实的剑更加锋锐。 以谢周为中心,方圆十丈,万物皆剑。 “这便是传说中的剑域雏形吗?早就听闻你有这种手段,今天见到,果然比那个废物强出许多。”赵公明冷眼看着谢周说道。 他口中的废物自然是比谢 周年长两岁还多却尚不如谢周的关千云,当然在他看来,无论谢周还是关千云都是一样的愚蠢。 谢周没有接他的话,白剑握得越来越紧,盯着赵公明的眼睛,几乎一字一顿地说道:“相信我,我一定会杀了你。” 赵公明依然在笑着,嘲讽中带着戏谑的意味,说道:“是吗?” 谢周没有说话,举起了手中的白剑。 剑意暴涨。 可是他的攻击尚没有落下,忽然停顿下来,赵公明脸上的笑意更浓。 以他们的听力,都听到了街上传来的踏踏踏的声音,那是有人在石板路上奔跑。 脚步落在石板上的频率很快,力道却不重,所以那人应该不会太胖,但他一定很着急,正在以最快的速度朝着这边奔跑,可就算是他最快的速度,依然很慢、很慢。 但无论有多么慢,总有到来的时候。 砰的一声,破烂的院门被人推开,穿着麻衣的老杨小跑了进来。 老杨是药铺隔壁卖肉的老杨,依然是那个腰背佝偻的小老头。 他的脸上满是汗水,呼吸急促无比,可以想象先前那刻他跑的有多么急,多么快。 他的身上满是血水,左边额头上有着一块比拳头还大的血斑,像是被人用 石头砸了一下。 不对,不是像,那里确实是被人砸了一下,砸他的人是裁缝铺的胡掌柜。 北十九巷的民众已经走了八成,裁缝铺的胡掌柜却不肯离开。 自从妻子死后,他似乎就失去了生活的意义,有人进到铺子里,他立刻笑脸相迎,似乎一切都没什么不同,可当客人离开,铺子里只剩他一人的时候,他便开始看着柜台边上的高凳发呆——他的妻在时,总喜欢坐在那里。 胡掌柜不打算走了,他要留在这里,死在这里,永远地陪伴他的妻。 但他才不会自杀,不然到了地下,又得被他的妻唠叨个不停。 清晨时分,胡掌柜看到元宵给老杨送碗筷的场景,看到元宵被人打晕带走。 胡掌柜顿时激愤不已,元宵和谢周都是他的恩人,为他的妻多续了半个时辰的命,让他有机会能完整地道了个别。 胡掌柜冲了过去,抓着老杨的衣领质问,问他都做了什么,问他为何要这么做。 老杨不想或者说不敢向他解释,只是让胡掌柜放开他,他赶着去接自己的儿子。 胡掌柜用一块石砖砸在了老杨的脑袋上。 老杨把砍肉的刀嵌入了胡掌柜的脖子里,胡掌柜温热的血洒他满身。 第456章 杨丰收 裁缝铺的胡掌柜死了,他没能阻止发疯的老杨,彻底倒在这片黑暗里。 但或许他能如愿地去陪他的妻。 老杨握着染血的菜刀,眼神呆滞,嘴唇翕张着,战战兢兢地往后退。 鲜血染在他的脸上,在他的身上,他的心里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和慌张,但他很快回过神来,吩咐媳妇把胡掌柜的尸体拖走,按照纸上留的地址,发了疯一般地朝这边跑了过来。 他来到北六巷,他推开左手边第九个院落的门。 他看到了一身红马卦的赵公明。 他看到了躺倒在血泊里的七色天执事和关千云。 他看到诛邪枪后面昏迷不醒的儿子、以及元宵。 然后他看到了谢周,手握白剑,周身像是环绕着无数道剑的谢周。 老杨身体肉眼可见的摇晃了一下,几乎摔倒在地,他立刻转过头,不敢多看谢周一眼,扶着门框,对赵公明说道:“我来接我儿子。” 赵公明微笑说道:“请便。” 老杨低着头,慢慢地从谢周和赵公明身边经过,走到杨丰收身边。 他的头越来越低,几乎埋进胸口,强迫自己不去看旁边的元宵。 他蹲下身子,把杨丰收背到背上,继续低 着头向外走去。 赵公明没有阻拦,嘴角勾着嘲弄的笑容,冷眼看着这一切。 谢周的目光随着老杨移动。 他终于想明白了。 难怪元宵会被带到这里,难怪他布置在药铺的阵法没有传来任何波动。 原来是你。 “老杨。”谢周忽然说道。 老杨的脚步猛地停顿,身体如同木偶一般僵在了原地。 “你知道吗,我越来越觉得那天和你去救你这个愚蠢而又废物的儿子是个错误的决定,他的命不值一万六千两,连六两都不值。” 谢周很少会说这种直逼人心的话,但此时此刻,心中的愤怒,以及害怕关千云和元宵死去的恐惧,让他变得前所未有的冷血和强悍。 “元宵从来都很心疼你,她不止一次对我说你是个好人,就连杨丰收都是因为有她求情,我才愿意出手相救。”谢周看着老杨越发佝偻的身影,眼神中没有任何怜悯,冷冷地说道:“你配不上她的心疼。” 老杨的身体颤抖得愈发厉害,就好像寒风中的稻草人,随时都会摔倒。 噗通一声。 他朝着谢周跪了下来。 谢周挥了挥手。 一道瓦砾如同利剑般朝老杨背后的杨丰收冲了过 去,从左到右,将后者的脑袋贯穿。 汩汩鲜血流出,将老杨背后染红。 老杨发出一声绝望的呼喊,猛地抬起头来,终于有勇气和谢周对视。 他的眼神变得非常阴冷,还带着一丝痛苦和怨毒。 但下一刻,谢周眼里的冰寒与失望瞬间又将他的勇气击碎。 老杨最终还是没有多说一句话,儿子的血从他的脖子处滴下,流进他的衣衫。 温热的触感袭击着他的心脏。 回想着这因为极度痛苦而有些不真实的几个月,内心的谴责和后悔终于将他的倔强击溃,他眼底的怨毒之意消失,重新低下头去,眼中噙着热泪,脑门重重地砸在地上,一下、两下、三下。 他背着已经死去的儿子,强撑着站起身,蹒跚向外走去。 五十来岁的小老头,忽作风烛残年。 啪啪啪的掌声响起,赵公明鼓着掌,像是看了一场最热闹的好戏,忽然右手一挥,躺在诛邪枪后的元宵落在他的手中。 他拽着元宵后颈处的衣领,就仿佛过去无数次拎着死去的尸体。 “看来她对你比我想象中更重要。” 赵公明看着谢周的眼睛,说道:“那么放下手里的剑,你死之后,我会饶 她一命。” 谢周没有说话,只听嗖的一声,关千云掉落在地的惊龙枪也悬浮在他的身边。 作为前任折威军中大将的武器,惊龙枪染血无数,早就产生了些许微弱的灵性。 它感受到主人的生命气息在不断削减,急不可耐地投奔谢周,以枪作剑,势要为主人报仇。 “你敢出剑,她会立刻死。” 赵公明冷冷地说道。 先前他没有用白芷威胁关千云,此时却很乐意用元宵的命威胁谢周。 道理很简单。 谢周比关千云更强,前次在冥铺交战,他是先手偷袭使得谢周重伤才能做到完全的压制。 今天的谢周早已把伤养好,处在全盛的状态,且今天发生的一切让他变得前所未有的强悍与疯狂,剑域雏形施展开来,即便赵公明拥有了无限接近于一品巅峰的实力,都觉得分外棘手。 而且赵公明很好奇,像谢周这种人,面对威胁会做出如何选择。 谢周依然没有接话。 他不接受威胁,哪怕是元宵的命。 他更没办法接受威胁,如果他放下手里的剑,如果他放弃抵抗,那才叫真的愚蠢。 一旦他死去,那么关千云和元宵更没有一丝活下去的机会。 谢周松开自己的右手。 漫天游动的剑意忽然停顿。 昏暗的世界里忽然多出了一道白色的光影,跨越空间,冲向赵公明拎着元宵的右手。 耳边响起迟到的刺啦声,那是空气来不及逃遁,被剑气撕碎的声音。 赵公明自然不会让他如愿,他只是平静地将右手横移,把元宵当成盾牌挡在了自己的身前,迎向这道剑光。 他眼中的笑意愈来愈浓,如果亲手杀死对自己而言很重要的人,那一定是很有趣的事情吧? 谢周似乎早猜到他会这般选择,并作剑指的右手向下一压,濒临赵公明面前的白剑像是穿越了空间一般,猛地向下坠落一尺,转而刺向赵公明的丹田。 赵公明自不会让他如愿,左拳砸落,阴影从天而降,准确地击中到白剑之上。 轰的一声巨响! 失去诛邪枪护佑的破旧民房完全承受不住巨大力量的冲击,地面被掀翻,无数石块木屑和黑色的冻土像是箭矢一般向着四周飞去。 浓浓的烟尘中,再次亮起一道银白色的剑光,被一道瘦小的黑影持在手中。 噗嗤。 这道黑影出现在赵公明的身侧,银白短剑向上倾斜刺出,直指赵公明的侧胸。 第457章 不足百分之一的生机 赵公明瞳孔猛地一缩,识海中迸发出极其强烈的危机感。 这他妈是谁? 这是从哪冒出的一个杀手? 这人是什么时候赶到,又是什么时候贴近到他身前三尺,为何他没有感知得到? 就算他的注意都被谢周吸引,但气息隐藏得如此之好,绝对不是寻常的修行者能够比拟。 如果是那些不擅长精神感知的邪道修行者,必然会被这一剑从侧胸直接洞穿心脏。 但他是赵公明,他同样非比寻常,就算对方隐藏得再好,出剑的时机再妙,依然被他提前洞悉。 哪怕只提前了一个瞬息,都足够赵公明做出反应,身体像是鬼魅般横移半尺,同时左拳握紧,重重地砸向这个偷袭者。 偷袭之人不为所动,就像先前的关千云一般,没有任何躲避的意思。 她拼着以伤换伤,短剑继续向前,刺进了赵公明的右边肩窝。 修行者自从锻体开始,对疼痛的忍耐会大幅度提升,修行邪功的人更是一个比一个能忍受疼痛,赵公明无疑是其中的佼佼者。 他已经许久感受不到痛楚。 但此时此刻,刺入他肩膀的短剑上似乎涂了某种奇毒,巨大的痛 感如同汹涌潮水般冲进他的脑海,刺激着他的灵魂。 赵公明发出一声痛呼,松开了手里拎着的元宵。 那个偷袭之人立刻将元宵抱在怀中,朝着谢周冲了过去。 她的身材很娇小,眼睛很明亮,即使在这种环境下都带着仿佛能夺去天地光芒的美丽。 一抹血水从她的唇角溢出,硬接赵公明一拳的她受了不轻的伤。 好在这是赵公明仓促挥出的一拳,否则直接要她半条命都不是没有可能。 她看了谢周一眼,数缕绑起来的青丝飘落,半遮美眸。 无需多言,谢周就明白了她的意思,从怀里扔出一个瓷瓶给她。 却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和她之间竟然有了这样的默契。 这个偷袭者当然便是花小妖。 作为排在杀手榜前列的顶级杀手,无论花小妖平日里看起来多么热情活泼与可爱,都不能怀疑她的实力,更不能怀疑她的刺杀水准。 那抹在剑刃上的奇毒其实不是毒,而是鬼医张季舟特制的外伤药。 那种痛感极其强烈,能够极大限度激发人体潜力的伤药。 鬼医把配方给了谢周,谢周曾对关千云用过一次,即使以关 千云的忍耐能力,都疼得龇牙咧嘴,对着谢周哇哇乱叫。 谢周扔给花小妖的瓷瓶里,则装着两颗丹长老炼制的续命丹。 随即他向前一步,站到了花小妖的身前。 白剑与惊龙枪一左一右悬停在他的左右两侧,无数碎石瓦砾化作的剑刃在旁拱卫。 不需要任何交流,他就明白花小妖想做什么,承担过所有压力。 嗖嗖嗖嗖,那些剑刃如同暴雨破空,箭矢破云,剑光割裂黑暗朝着赵公明扑去。 花小妖带着元宵和关千云来到院中的角落里,蹲到两人身边。 这短暂的移动让关千云本就极其严重的伤势再次加重,地面上留下一道血淋淋的拖痕,花小妖甚至能听到他体内碎骨错位的声音。 身为杀手,花小妖见过的死人很多。 她的判断很少出错。 像关千云这样的伤,真的活不成了,这仅剩的一口气无非是他的意志不肯熄灭罢了。 但以他这种伤势,经脉断裂九成,脏腑多处受损,血气几近消无,哪怕再珍贵的灵丹妙药也很难救得回来,除非能得到传说中能够影响规则、逆转阴阳、夺天地造化的仙气。 花小妖眼中流露出 悲哀的情绪。 她知道关千云的身份,知道他是燕清辞的师兄,但相识这么些天,关千云从来没有因为她是杀手或者燕清辞的缘故对她有别的看法,反而对她尊重有加。 甚至从各种方面撮合她与谢周,送来许多助攻,这使得花小妖对他的感官非常不错。 当然,花小妖一直都很钦佩关千云和小曲这种为了所谓正义,可以抛却生命的人。 因为她做不到。 她捏碎一颗续命丹,和张季舟给她的外伤药混在一起,尽可能地将他表面的伤口敷满。 续命丹能聚集真气与补充血气,外伤药帮助止血,除此以外却也没什么太神奇的效果。 但或许能够为关千云争取那么一丝、不足百分之一的存活机会。 花小妖又看向元宵,拨开她的唇齿,将续命丹渡入元宵腹中,用内力帮她催化,绝美的桃花眸中带着浓浓的怜惜与心疼。 元宵身上没有多少外伤,但赵公明先前把她当作盾牌,那急促的挥舞与横移使得少女的骨骼也有多处断裂。 最严重的还是精神上的创伤。 元宵只是刚刚踏入修行之路,严格意义上来说甚至不能称之为修行者。 即使她独自在黑市生存两年时间,意志力比绝大多数的同龄人都更加顽强,但又如何能承受一品强者发出的意识冲击? 精神上的创伤从来都属于很玄妙的层面,就算许多顶级医师都只能从侧面入手,避讳颇多,花小妖更是对此毫无办法。 能不能醒来,最终似乎只能靠元宵自己。 赵公明冷眼看着来到眼前的无数道剑光,神情没有任何变化,右手握拳轰出。 从被关千云洞穿右掌,到谢周赶来,再到老杨背着杨丰收的尸首离去,整个过程看似缓慢,实则都发生在不足半刻钟的时间里。 然而就是这短短的半刻钟,赵公明右掌处的贯穿伤竟然愈合了大半! 这是何等恐怖的自愈能力?就算是最顶级的灵丹妙药,怕也不过如此。 谢周知道这是化血术修炼到高深处的象征,不过在他的认知中,域外七圣教的教主大人们在化血术上的造诣应该比赵公明同级甚至更强,却都不曾拥有这般恐怖的自愈能力。 如来来看,不良人出身的赵公明,似乎更适合化血术的修行。 赵公明的拳头与身前的剑影相撞,双方的前行速度同时变得缓慢许多。 第458章 七星剑阵 堂屋里的空间仿佛都受到剑与拳的影响,发生了某种扭曲,光线乱舞,石屑狂滚,劲风呼啸。 轰隆声中,谢周剑域雏形内部的石与木化作的剑不断粉碎,又不断有新的石与木化作的剑补充进来,俨然间竟与赵公明平分秋色。 按道理来说,谢周比赵公明低了一个境界,这一个境界的差距相比二品破境一品的瓶颈都丝毫不差,多少年来,从没有听过有一品中期的修行者,能够在单对单的情况下硬撼几近一品巅峰的对手,这很不应该。 赵公明眼中带着震惊的情绪。 观战的花小妖同样觉得不可思议。 但如果关千云还保持清醒,短暂的惊讶过后一定会明白这其中的原因。 剑域是什么? 是领域之内,万物皆可为剑的大能力。 虽然谢周尚未掌握剑域,但已经能施展出剑域雏形,拥有了少部分万物化剑的能力。 当然,如果仅凭这一点,他依然不会是赵公明的数合之敌。 可就是在此期间,在这三个多月,在谢周破解禁制的过程中,他以清宵真人为师,在阵法上的造诣越来越强。 可以毫不夸张的说,谢周如今的阵法水平已经不弱于那 些以阵法成名的道门宿老。 万物化剑的能力,遇上更加精妙的阵法水准,会发生什么变化? 答案是一人成阵。 谢周一人,就足以施展那些需要数人联合才能够使用的剑阵。 这是姜御最擅长的战斗方式,换句话说,如今的谢周终于得到了姜御的三分真传。 环绕在谢周身边的无数道剑刃不是独立的个体,而是有秩序的群体,每一道剑在这个群体中都有属于自己的位置,始终保持着联系,如山涧溪水,挥斩不断。 赵公明对此体会的更加真切,也是谢周在悟出此等剑术后的第一个对手。 “七星剑阵。”赵公明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座剑阵的名字,有些无法相信。 七星剑阵是借助北斗星象、结合阴阳五行互化而成的道门阵术,在全天下都赫赫有名,阵形多变,演绎万千,具有极强的进攻和防守能力,至少需要七个剑修默契配合才能施展。 为何谢周一人就能够施展出来? 赵公明不敢也不愿相信,可剑阵的痕迹是那般明显,压迫力是那般强大,使得谢周这个境界远不如他的晚辈竟然有了和他分庭抗礼的资格,他又怎能不信? 赵公 明发出一声低吼,拳头上血气暴涨,无比沉重,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味道。 隐隐之间,竟仿佛当初守夜人手持慑神剑,施展出令人失魂的慑神剑术。 如果境界低位的修行者凝视这片血海,必然会直接沉沦,坠入深渊。 “没有捷径能够帮你跨越境界的差距!” 赵公明盯着谢周传音说道。 境界的差距是任何手段、智慧和禁术都无法弥补的深渊。 而且他是赵公明,不是贺老怪那种随便就能被人夺去心魂的蠢货,更不是柳金那种空有境界却不擅长战斗的废材。 面对比自己境界更低的对手,他从来都是碾压的局面。 赵公明的拳头忽然在半空停滞一瞬,就像是蓄力一般,紧接着再次爆发。 巨大的力量层层叠叠,如同东海掀起万丈高的海啸,无比浑厚的血气迸发而出。 谢周的剑再无法前进一步了。 白剑和惊龙枪停滞下来,无数道剑光同时停下,剑势滚滚,依然磅礴如若大山,可赵公明的拳头同样如同大山般厚重。 世界上没有完全相同的两座山,那么当两座山撞在一起,总要有高下之分。 惊龙枪和白剑发生了些许不正常的 弯折,十几道石剑木剑在咔嚓声中碎成齑粉,新生的剑刃来不及补上,谢周的剑阵就这么被轰出了一个缺口。 剑阵与意识相连,谢周脑海中炸起惊雷,意识一时震荡,嘴角溢出一抹鲜血。 赵公明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本来有些缓慢的拳头骤然加速,带起一道殷红的血影,袭向谢周的胸口。 剑阵被破,谢周抛却白剑不用,翻手将惊龙枪握在手中,向着赵公明的拳头刺了过去。 惊龙枪是战场杀伐之枪,要比白剑的韧性更强,力道更大,更能抵抗血气的侵蚀。 一道难以想象的巨响传开,响彻黑市,巨大的力量甚至将整个院落的地面震得下降尺许。 北六巷中出现了一道三尺余深的沟壑,扯出五十余丈,仿佛开辟出的河道。 谢周半躺在沟壑的尽头,破碎的衣衫上满是混着鲜血的灰尘,半身嵌入石板中,脸色苍白,嘴角溢血,受了不轻的伤,只是糊着灰尘的眼睫下方,瞳孔依然湛然,亮得吓人。 烟尘散去,赵公明收回拳头,心想这才符合他预想中战斗的节奏。 他蓄势待发,本打算冲过去结果谢周的生命,忽然停下脚步,一拳向左侧 轰出。 把关千云和元宵拖到远处,简单处理过的花小妖重新返了回来。 她一身黑袍,手持银色短剑,发带不知何时断裂,黑发飘飘,美得不像话。 饶是赵公明这等人物,都忍不住多看她两眼,视线不受控制地落在她的桃花眼上。 很快赵公明就回过神来,冷眼看着花小妖说道:“刘氏的人竟然还没有死绝。” 赵公明见多识广,一眼就看出花小妖修行的乃是刘氏嫡传武学。 刘氏乃前朝皇族,嫡传武学有一个很霸道的名字,叫做天人神术。 天人便是神人,是仙人,传说将此术修炼到最高层,便能登临到超脱的仙人之境。 但传说显然只是传说,在刘氏一千三百年家传、五百年江山迭代中,从未有一人登临到仙人境,也只有那位七百多年前的刘氏太祖皇帝,是记载中刘氏唯一的领域境强者。 刘氏的功法有问题,修炼者无论男女,都会魅力大增。 说得好听一些,这叫贴近自然,蕴含自然之美。 说得难听一些,刘氏的功法包含最低俗的属于媚术的一部分。 当然即使没有刘氏功法的加持,赵公明都不得不承认花小妖的美貌。 第459章 搏命之战 倾国倾城、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眉眼如画、白璧无瑕……这些用来形容女子绝美的词汇用来她身上都毫不夸张。 赵公明只看她一眼,瞬间就联想到了当年让他为之惊艳异常的高阳公主李乐萍。 李乐萍比赵公明还要年轻两岁,和当年京都的绝大部分青年才俊一样,赵公明追求过李乐萍,甚至通过父亲向皇帝请求赐婚。 可惜最终他们所有人,都输给了那个修行废材、却才学无双的书生谢桓。 据说谢周是谢桓和李乐萍的儿子,那他为何会拥有这般无敌的修行天赋? 短短一瞬间,赵公明脑海中便闪过无数思想,同时把花小妖的短剑震飞。 花小妖顺势落到谢周身边,与他并肩而立,严阵以待地望着赵公明。 她没有回答赵公明的话,修行刘氏功法,却不代表她就是刘氏的人。 而且这功法是李大总管赐予,谁会想过竟会是前朝皇族所留? “也许我们该试着逃走。” 花小妖轻声说道。 这是最明智的决定,她和谢周虽然不是赵公明的对手,过上两招却也不是不行,她稍加推演计算,确定他们只需要走过两个回合,争取几个呼吸的功夫,就能 逃到九狱楼。 花小妖不知道黑甲军的主力精锐已经被秦震领走,不过无妨,九狱楼有玄武大阵防护,只要进到其中,就算赵公明再强都不可能攻的进去。 多少年来,能不触动玄武大阵闯进九狱楼中的,只有玄虚子一人。 谢周神情慎重地望着前方,没有回应她的视线,沉声道:“不行。” 花小妖微微蹙眉道:“为什么?” 谢周轻声回道:“已经晚了。” 花小妖有些不解,顺着谢周的目光望去,顿时明白了这句晚了的意思。 黑暗的北六巷,东西两侧百丈开外的街头,站着两道阴暗的身影。 这两道身影无声无息,不知何时到来,就像是两尊索命鬼差。 光线太暗,距离稍远,花小妖看不清也不认识这两个人是谁。 不过谢周却感知得清楚,那是以前大罗教的分教舵主,如今七色天的走狗。 ——姚姬和安长老。 往南北向看去,也是大约百丈开外,还有两道气息各守一边。 如果谢周的感知没有出错,这两人应该是昔日大罗教的陆长老和金城教主的大弟子。 这四人应该是比他们晚到半步,挡住了所有离开的通道。 如果只有 谢周和花小妖两人,或许还能争取那么一丝逃脱的机会。 但想要带着关千云和元宵,那么根本就没有离开的可能。 “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做?” 花小妖放弃思考,看着他问道。 这代表绝对的信任。 无论谢周如何选择,她都会无条件地支持,哪怕是死在这里。 花小妖不是不怕死,而是她很清楚,只有谢周还活着,那么她就绝不会死去。 花小妖还知道,紫气东来留在药铺,只要谢周召回紫气东来,就能和她一起远离。 但她知道谢周不会这么做,谢周绝不会丢下关千云和元宵不管。 其实她知道谢周准备怎么做。 既然不能逃,那就只有打了。 所以当问出这句话的同时,她就已经做好了战斗的准备。 她忽然觉得没有人比自己更懂谢周,哪怕是燕清辞都不行。 而且她发现有一点燕清辞永远都比不过自己,那就是她的境界更高,她能够与谢周一起留在这片黑暗里,还能够与谢周一起并肩作战。 “我们有两成机会。” 谢周对她说道。 好消息是,他们的对手依然只有赵公明一人。 姚姬等人既是断他们的后路,也是在防 备九狱楼或者大罗教的支援。 赵公明甩了甩有些发麻的右臂,微眯着双眼,向着他们走来。 无尽的血气围绕在他的身边,将他整个人笼罩在内,使外人看不真切。 他的速度很慢,但气势越来越沉,威压越来越重,就像是一尊从地狱中走出的魔神。 耳边恍惚间响起血海翻腾的声音,随之而来的是难以想象的压迫感。 谢周和花小妖都知道不能任由他这样积累蓄势,必须主动出击。 不需要任何交流,两道银白色的剑光划破黑暗,一左一右朝着赵公明攻去。 谢周舍了剑域雏形不用,数十道剑连在一起的剑阵虽强,速度方面却有些跟不上。 当前最明智的做法,便是配合花小妖,进行最直接的搏杀。 诚然,赵公明身为无限接近于一品巅峰的强者,在实力上已经不弱于内廷总管蔡让,要比同等境界的贺老怪强大很多,甚至已经超过了焦状元和邹若海。 然而谢周却知道一点,无论赵公明看起来有多么疯狂,实际上却非常怕死,极其的怕死,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更放肆的活。 他想杀谢周和关千云,可如果因此搭上自己的性命,那么他会毫不 犹豫的放弃。 换句话说,赵公明不会陪他们赌命。 这就是他们的机会。 谢周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就像是悬停在雪山峰顶的剑,寒意十足。 赵公明冷眼看着袭过来的两人,神情不变,双拳同时轰出。 白剑与短剑先后与赵公明的血拳撞在一起,剑光洒在血海中,仿佛红布上洗出两道白练。 白虹入血海,血海随之翻腾,然后绽放出一朵又一朵浪花,转瞬又枯萎破碎。 如果忽视那震慑心神的战意与杀意,这副画面堪称绝美,足以入画。 剑与拳相撞的地方不断地发出轰鸣,伴随着难听刺耳的摩擦声。 那是剑在切割,拳在震动,内气与内气在不断的碰撞。 血海源源不绝,象征着赵公明的内气生生不息,谢周和花小妖在这方面加起来都不如他的积蕴更深,如果长时间耗下去,他们总有撑不住的时候,到时候唯剩死字而已。 谢周和花小妖都明白此战绝不能拖延,况且既然是搏命,自当速战速决。 谢周眼中忽然闪过一道紫芒。 远处的黑暗中随之亮起一道紫色的流光。 那道紫色的流光很不起眼,也很晦暗,甚至不及最普通的蜡烛明亮。 第460章 重创 如果把黑市比作夜晚的天穹,那么这道流光最多只能算其中很不起眼的一颗星。 星落无声。 剑动亦无声。 这道紫光就这么冲到了北六巷,破开夜色,悄无声息地来到赵公明身后。 整个过程都发生在极短的时间里,紫光速度之快,不足一个眨眼,不够一个瞬息。 不偏不倚,不差毫分,紫光没入血海,闯进赵公明的胸腹之间。 噗的一声轻响。 仿佛有什么东西被箭矢刺穿。 赵公明的拳劲势头一顿,发出一声痛苦至极的怒吼,下一刻力量骇然间暴涨数倍,随着轰轰两声将谢周和花小妖击飞。 石板地上多出两道带血的拖痕,尽头处的地表到处都是裂口,黑色的山石与尘埃混在一起,破碎中带着鲜血的颜色。 花小妖倒在地上,脸色苍白如纸,伤势再次加重,不停地咳着。 谢周的伤势要比她严重得多,胸前的衣衫被血浸透,但他却没有倒下。 他双手不停结印,凶狠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十数丈外的赵公明。 在前方的那片血海中,可以清晰地看到有一道紫色的闪电,随着谢周结印的动作飞速游走,在赵公明身上留下一道又一道血痕。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血海 渐歇,那道紫光被赵公明一掌拍飞,落到谢周手中。 正是青山传承数千年、所有人公认的天下第一名剑——紫气东来。 谢周结印的动作被迫停止,一口鲜血从口中喷出,脸色更白,宛如新雪。 黑发在血风中狂舞,从雪白的脸侧掠过,对比鲜明,令人心悸。 “紫气东来,青山的手段果然了得。” 赵公明停下进攻的脚步,声音低沉,带着些不易察觉的痛楚和愤怒。 在他的后背上,有一道恐怖的血洞正在不停地流血,即使以他强大到无法言说的自愈能力都遏制不住。 那是被紫气东来所留。 赵公明知道紫气东来的存在,更知道药铺的阵法便是以紫气东来为阵眼。 他知道紫气东来数月不曾出鞘,一旦出鞘,必然是远超所有的强大一击。 所以在和谢周交手之余,他一直都提防着紫气东来的到来。 谁曾想哪怕他已经一万个小心,依然没能防住,被这一剑所伤。 幸亏这里距离药铺足足有十三条街的距离,幸亏如今的他已经将化血术突破到第十二层,获得极强自愈能力的同时还掌握了极其强大的防御手段,围绕在他身边的血海就算比之道门的金光咒都丝毫不差。 饶是如此,他的防御依然被紫气东来打破,剑刃没入他的身体三寸。 剑尖处甚至已经触及他的心脏。 可惜却没能贯穿。 赵公明的气息明显弱了一筹,但还是笔直地站在原地,没有倒下。 “他妈的,这也不行啊……”谢周痛苦地咳着,叹了口气,少有的骂了句脏话。 他的声音很沙哑,就像年过九旬的老僧,带着浓浓的疲惫。 如赵公明所料,这是他最强的手段,也是他最后的手段。 就差那么两寸。 如果紫气东来能再前进两寸,就能将赵公明的心脏碾碎。 可惜却做不到了。 赵公明不会给他积蓄第二剑的机会。 他也没有积蓄第二剑的时间。 这两寸的距离是境界的差距,就算他是谢周,都需要三年苦修才能够弥补。 “贺老怪,金城,食尸鬼那些人死在你的剑下,不冤。” 赵公明一边调理气息一边说道,无论他多么厌恶谢周,都得承认这个事实。 他寂灭的瞳孔中愤怒的意味越来越浓,短短片刻,谢周这个小辈已经连续两次让他感受到了死亡的危机感。 他忽然发现,今天他似乎不得不杀死谢周了,即使要付出很大的代价。 他不能再让谢 周活下去,这样的天赋,这样的手段,不说五年,假如再给他三年,恐怕自己就再无安宁之日了。 谢周不做理会,白剑悬于身侧,紫气东来握于手中,他取出仅剩的两颗宝丹,和花小妖一人一颗服下,以最快的速度消化药力,无穷无尽的天地元气朝着这边聚集,内气回升的同时,脸色也恢复少许。 “还有没有别的办法。”花小妖站在他身边,传音问道。 “也许有。”谢周说道:“但我不确定他们是否会来。” 谢周说的他们,指的是王谢,是龙XX楼,以及暗影楼。 只有很少人知道,最近这些天,在大罗教和七色天的纷争,以及各方势力退场的过程中,一直都有一股神秘势力隐藏在暗处,他们收缴各种珍宝财富,再秘密运往不知何处。 很多人觉得这股神秘势力应该是九狱楼,或者披着皮的大罗教和七色天。 其实不然。 只有极少一部分人清楚真相,那些人是王谢,是影老王丘南带领的暗影楼刺客。 也只有这些来无影去无踪的神秘杀手,才能从日益强大的七色天口中抢饭吃,让邹若海与贺漩都拿他们没有任何办法。 一群刀尖上淌血的杀手,竟落场去争夺些许黄 白外物,听起来或许有失位格。 然而如今的王谢养着上千个信差,数百个死士,运转起来需要庞大的资金支持。 仅凭宼德昌那些商人,属实有些支撑不住,所以才要在黑暗中经营龙XX楼,不止一次去找像唐家那种家底殷实的世家寻求合作。 此外,这批黑暗中的珍宝属实不是小数目,各项物什加在一起,三个多月里,暗影楼至少抢夺了超过五百万两的财富。 五百万两,不说维持黑衣楼这个庞然大物的运转,但至少够暗影楼运转三年。 为了搜集情报,也为了更可能搜集关于自己身份的证据,谢周去过龙楼,去过凤楼,也去过暗影楼,然而每次都见不到像是月娘、影老这种重要人物。 截至今天,只有龙楼对面糕点铺中的几人,是他和王谢的所有接触。 谢周肯定,王谢的人都还没有离开,也一定关注着他的动静。 那么危难关头,王谢是否会像当初在长安城那样出手相助? 只是当初在长安城做决定的人是王侯和顺爷,如今黑市中掌权的人是影老。 影老对他,又是否像王侯和顺爷一样持有相同的看法? 谢周无法肯定,他只知道一点,绝不能把生死寄托在外人身上。 第461章 白色小虫 暗影楼只有两层。 相比九狱楼和多宝楼,它看起来很不起眼,外表黑乎乎一片,不值得任何注意。 王丘南双手负背,站在二楼某处窗口,遥望着北六巷的方向。 “见过影老。” 那个名叫谢墩的黑衣壮汉来到王丘南身后,抱拳见礼。 王丘南目光幽深,感知着从远处传来的战斗波动,回首问道:“情况如何?” “关千云已死,元宵精神受到重创,很可能再也醒不过来,谢周和花小妖不是赵公明的对手,那四个大罗教的叛徒,姚姬、安长老、陆长老和金宏四人各守一方。” 谢墩顿了顿,说道:“几乎是必死的局面。” 谢墩眼神平静,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叙述着他看到的事实。 他对关千云和元宵的判断,与花小妖做出的判断完全一致。 关千云还有一口气在,不过这种程度的伤势,必然活不成了。 元宵精神受创,能不能醒来只能看她的造化,寄托于“运气”二字。 谢周和花小妖联起手来,也依然不是赵公明的对手,谢周最后的手段已经用尽,四个一品境强者守住退路,怎么看都只剩死路一条。 “我们要不要出手?” 谢墩请示道。 王丘南摇了摇头。 谢墩眉头微皱,表现出些许不满。 毕竟无论是各方传言,还是王侯、谢三顺和谢淮的态度,都证明谢周是谢家子弟。 如今谢家人丁稀少,像是谢周这样的天才,同样身为谢家人的谢墩当然倾向于拉他一把。 况且今次和长安那次完全不同,长安是在朝廷的脚下,今天是在他们的地盘。 暗影楼中有八位一品境的顶级刺客,只要影老一声令下,他们很轻易地就能将谢周救出来,不会有任何损失。 “为什么?”谢墩问道。 王丘南斜了他一眼,没有意外于他稍显不满的态度,对待这个勉强算是副手的晚辈,他没有多做隐瞒,看着他说道: “这是我和谢淮的约定。” “约定?”谢墩不解说道:“您和家主约定了什么?” “暗影楼不参与此次赵公明对谢周的猎杀,但如果谢周能从赵公明的猎杀中存活,谢淮将不再阻止谢周重返王谢,同时在今后的时间里,他和谢周的斗争将仅限于彼此,不会假借任何阴谋和外来助力。” 王丘南这句话是对谢墩说的,同时也是说给所有黑衣楼人听的。 王侯 和谢三顺不在,谢淮的话语权便凌驾所有人之上。 严格来说,就连王丘南都要听谢淮差遣。 而谢周来黑市这么多天,黑衣楼之所以一直不与他接触,便是谢淮的命令。 龙楼对面的糕点铺除外,东家对谢周的态度在谢淮的默许之内。 可谢淮也知道,这样沉默和躲藏下去,终究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 赵公明的出现让他做出了选择。 便是如此。 只看今次谢周能不能活。 谢墩明白了影老的意思,沉默了很长时间,幽幽地叹了口气。 谢周与谢淮,按照如今的说法,他们应该是兄弟才对。 兄弟之间,有什么槛过不去?有什么矛盾非得刀剑相向才能够解决? 谢墩忽然垂下眼帘,抱拳请示道:“用不用我去通知月娘?” 王丘南斜了他一眼,说道:“收起你那些小心思。” 谢墩被戳穿意图,尴尬地笑了笑。 谁都知道,在黑衣楼中,除去谢三顺之外,最在乎谢周的便是月娘。 即便谢淮明令在前,月娘都几次三番想把谢周拉进来叙旧。 不过最终月娘还是止住了这些小心思,即使是她都不愿明面上和谢淮作对。 当初 在长安城时,也是月娘不惜一切地主张施救谢周,乃至为此和三长老、宼德昌等人撕破脸面。 如果被月娘知道谢周陷于生死危机,那么以月娘的脾性,一定会动用所有能动用的手段和人脉,像上次一样不惜一切地前去搭救。 谢墩有些不死心地问道:“那我们就这么干看着吗?” 王丘南微微颔首,浑浊的瞳孔如同深山古寺里的千年老井,沉默了下,说道:“如果他死了,我准许你去替他收尸。” 语气平静,却听得谢墩心底发凉。 …… …… 这时候谁能来帮他们? 谢周没有想这件事,与其把希望寄托在外人,不如想想其它办法。 看着气息缓缓回升的赵公明,后者身上的伤口依然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 好不容易被斩碎的血海再次聚集起来,充斥着死亡和暴戾的气息。 紫气东来在手,让他的信心提升了几分,可面对赵公明这种层次的强者,似乎所有的信心都显得可笑而不堪一击。 忽然间,花小妖抓住了他的手。 谢周愣了一下。 不是因为花小妖柔弱无骨的小手很软,触碰起来非常舒服,当然花小妖的手确实很软 ,带着让人心猿意马的触感,但此时此刻,谢周显然没心思思考这些男女之间的杂事。 他之所以发愣,是因为花小妖塞给了他一样东西。 摊开手掌,是一个红木做的很小的一个盒子,盒子里面躺着一只类似于瓢虫,但整体却趋向于纯白色的小虫子。 白色小虫双目闭拢,正在安静地休眠着。 “吃了它。”花小妖的声音落在他的耳中,说道:“或许能帮我们度过此劫。” 谢周本想问这是什么东西,然而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没有任何迟疑地吞了下去。 他相信花小妖不会害他。 就像当初他给花小妖喂药时,那一碗黑色宛如毒药般的药汤,少女也是毫不犹豫地喝了下去。 白色小虫入腹,却没有顺着应有的轨迹进入腹中,而是立刻活了过来。 紧接着,谢周的胸腹间忽然抽痛了一下,他能感觉到,那是白虫咬破他的经脉,进入了他的心房,然后停了下来。 它似乎决定在这里定居,随着心脏的跳动,小巧的翅膀也扇动起来,似乎格外兴奋。 花小妖偏头看着谢周的侧脸。 鬼使神差的,谢周的目光也从赵公明身上移开,与她对视。 第462章 连心蛊 花小妖生得极美,神情略显柔弱,眼瞳清澈如水,带着朦胧的味道。 仿佛落于凡尘的仙子。 便是谢周这些天已经见过足够多,都不曾习惯这种美丽,会下意识地回避她的视线。 现在再看这双眼睛,依然美丽无可挑剔,隐约间却似乎多了些别的味道。 谢周似乎能从这双眼睛里读出她的情绪。 她有些紧张,有些担忧,还有些隐藏极深或许连她自己都没有发觉的恐惧。 面对死亡的危机,即使心上人就在身边,她依然无法保持绝对的冷静。 不对,确切的说,不需要看她的眼睛,谢周甚至都不要看她,就知道她在这里,她在身边,然后感受到她的情绪变化。 再下一刻,谢周发现少女心底深处的那一丝恐惧忽然散去,紧张和担忧也抹去许多,变得平静和坚定起来。 这是因为花小妖也察觉到了谢周的情绪,尽管没有完全的自信,却带着难以想象的锐气。 就像他手中的剑。 这是……读心术吗? 不,这虽然与读心术类似,但谢周肯定这不是读心术。 读心术只能是单方面的探查,可他和花小妖之间,却是相互间绝对的共情。 这无疑是那只白色小虫带来 的改变。 所以白色小虫到底是什么? 谢周心中有了答案。 “这是……” “阿婆告诉我,它叫连心蛊。” 谢周的话还没来得及问出口,花小妖似乎就知道他想说些什么,声音在他的脑海中响起。 依然不是读心,但花小妖能清晰地察觉到,她与谢周之间突然多出的默契。 仿佛只需要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她就能知道他的所思所想。 仿佛她和他一起生活了很多年,一起走过了很长的路,一起经历了无数风雨。 不止、不止。 相信许多携手半生的道侣,都不及她和他的默契更深。 灵魂交融,心心相印,这两个词语应该是对此时她与他最合适的诠释。 谢周和花小妖的交流都是传音进行,整个过程都发生在极短的时间里,赵公明不知道他们都说了什么,只能看到花小妖给了谢周一个东西,然后谢周吃了下去。赵公明理所当然地以为是丹药之类,没有在意。 十几个呼吸过去,赵公明身上的伤已经恢复许多。 先前关千云留在他右掌中的贯穿伤彻底复原,背后被紫气东来重创的地方也不再流血。 狂风呼啸,烟尘骤起,赵公明的重拳带着那片翻腾着 的血海,朝谢周和花小妖轰了过来。 紫气东来破空而起,向着血海洒下一道紫白相叠的剑光,格外清亮。 那道银白色的短剑紧随其后,又或者同时而起,带出一道清澈的白虹。 赵公明的重拳还没有到来,两道剑光首先在半空相遇。 它们当然不会争锋,而是结合。 两道剑光相互交融,携手相伴,然后在一片璀璨中失去了自我。 一道新的剑光孕育而生,剑意更加强大,森然而凌厉,在石板路上撕开一条极深的口子。 谢周的剑与花小妖的剑,在这一刻仿佛合二为一,变成了同一把剑。 明亮的剑光随着他们的抬手冲向那边血海,向着赵公明的重拳斩落。 啪的一声轻响。 血海中出现一道裂痕,以极快的速度向两边裂开,露出赵公明坚硬的拳头。 惊人的气息如同狂风骇浪,汹涌澎湃,转瞬起,转瞬散。 谢周半个身子挡在花小妖身前,脸色发白,身上的衣服被割出数个缺口。 花小妖落后他半步,微微仰脸看着他的侧脸,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少女很清楚,在先前那一刻,是谢周替她扛过了绝大部分的压力。 就像她最开始就知道的那样,她 知道谢周一定会保护她。 那么只要和谢周在一起,无论有多么危险她都不会害怕。 谢周没有回头,却感受了到花小妖的感受,无奈传音道:“还没结束,别瞎想。” 花小妖喔了一声,数缕青丝飘在额前,半遮脸庞,更显绝美。 在他们对面,赵公明显得格外狼狈,右拳被剑气斩出至少两指深的口子,中指关节破碎,仍有残余的剑气不断侵蚀,使得他整个右臂都在止不住的颤抖。 他的发髻在碰撞中断裂,头发披散在肩上,血红一片,显得格外疯狂。 “这不可能!” 连番受伤让赵公明不敢再指望自愈,掏出最后一枚血丹吞入腹中,没有任何停歇,再次向着谢周和花小妖发起进攻,双拳并在一起,无尽血海翻涌,伴随着天地元气狂暴地肆虐,仿若神人擂鼓般砸落下去。 这副画面弥足恐怖,换作二品境以下的修行者,不要说抵挡,便是看着这幕画面,意识都会被震得发颤,完全提不起战意。 远处守在四方的姚姬、安长老、陆长老和金城教主座下大弟子,那个名叫金宏的邪修,眼睛都一眨不眨地望着这边。 震撼之余,四人心里同时生出了某种类似于自惭形秽的 情绪。 从最开始的嘲笑金城,到如今,他们早已理解了金城。 死在谢周手中,真的不冤。 换成他们站在赵公明的位置,就算能躲过谢周第一式白剑,也绝对拦不住紫气东来。 就算老天爷眷顾,让他们侥幸躲过紫气东来,又如何扛得住谢周和花小妖的攻击? 这真的是一品中期、与他们处在同等境界的修行者吗? 这真的是刚刚破境,年仅双十,比他们年轻了几十岁的修行者吗? 这样的事情他们以前从未见过,太过惊世骇俗,即便亲眼所见都觉得荒唐到了极点。 姚姬等人不敢相信,更不愿意相信。 他们也绝不会因此小看赵公明。 倘若换成他们和赵公明战斗,不会是三合之敌,下场只会比关千云更加凄惨。 赵公明的双拳合在一起,威压足以令天地变色,杀意滔天,浩浩然压了过来。 接连的变故,连番的挫折,让赵公明真正愤怒和憋屈到了极点。 这一拳他用尽毕生修为,天纲心决和化血术这两个完全不相容的功法被他同时运转,拼着反噬的疼痛和可能的后遗症都在所不惜。 他的体内真气也在以近乎疯狂的速度聚集起来,随着一声厉啸,猛然砸落! 第463章 双剑合璧 谢周腰背挺直,眼神锐利,再次递出手中的紫气东来。 不需要任何交流,也没有任何停顿,花小妖同时出剑。 谢周用的自然是青山剑法,花小妖用的则是刘氏天人神术中记录的剑法。 两种剑法没有任何联系,追溯本源也没有任何相通之处,剑意和行势上完全不同。 然而没有任何意外的,当两道剑法在半空相遇,顿时不分彼此,就像老友相见,情侣相拥,仿佛光线般聚合相融。 本就完美的剑意变得更加完美,即使最挑剔的剑道先贤来此,都挑不出任何问题,完美得仿佛他们就是此种剑招的缔造者。 下一刻。 这道完美的剑光和赵公明的双拳撞在一起。 周围的空间仿佛发生了一瞬间的凝滞,然后扭曲变形,碎石狂滚,狂风呼啸。 血海依旧庞大翻腾,其间隐发咆哮,仿佛真实地狱的具象化。 与之相比,谢周和花小妖斩出的剑光显得是那般的渺小和脆弱。 如果只看表面,相信所有人都会认为剑光必然会被血海淹没,然后湮灭其中。 然而当看似渺小的剑光斩向血海,非但没有被湮灭,反而剑意陡然暴涨,周围昏暗的天色被照得一片通明,剑光色调偏冷,远远看起来,就仿佛黑市中升起了一轮月亮。 这轮月亮将整片血海都照成了白色,同时照亮赵公明的脸,照亮他惊骇的眼神。 血海狂澜,片刻即破。 赵公明发出一声惶然愤怒的厉啸,被逼得连连后退,上半身衣衫尽碎,露出和关千云一样,遍身都是疤痕的皮肤。 但他的疤痕显然都已经很老了,此外,或许是修行化血术的缘故,许多疤痕都复原变得平整,只剩小部分还不曾恢复。 关千云对谢周说过,那些疤痕是他践行道义的证明,是他荣誉的过往。 他 还说,每一个不良人,都会把战斗中留下的疤痕视为荣誉。 赵公明身上疤痕的消失,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不是证明他丢掉了自己的荣誉? 赵公明不在乎这些,半跪在地上,双手撑着地面,痛苦地咳嗽起来,看起来异常狼狈。 天纲心决和化血术的同时使用给他带来了极大的负担,即便如此,他竟然还是输给了谢周和花小妖的联手。 凭什么? 这不可能! 愤怒的情绪侵蚀意志,赵公明甚至觉得自己的道心都被这一剑斩出了裂口。 谢周和花小妖同样不好受。 哪怕他们破了赵公明的最强一击,依然不可避免地被拳劲所伤。 但相比于赵公明,他们只添了些许轻伤,先前服用的疗伤丹仍在持续地发挥药力,想必过不了多久就能完全恢复。 “双剑合璧之术。” 谢周心中忽然闪过这样一句话,想起曾在书中看过的那种神奇的武学。 传闻双剑合璧能够发挥出数倍于自身的实力,玄妙至极,比最顶级的剑阵都丝毫不弱,而且更加灵活,不受阵法的限制。 在青山修行那些年,谢周和师兄方正桓、东方月明几人闲来无事时,还特意研究过此等合璧剑术。 他们按照术中记载,同时出剑,然后将剑招合在一起,用剑意去融入对方的剑意,每个环节都确保无误,最后的提升却非常有限。 师兄弟几人都觉得这种合璧剑术徒有其名,书中更是夸大其词,现实中不可能存在。 据说在几十年前,青城有一对道侣,在古稀之年终于悟出合璧剑术。可惜彼时那对道侣早已退隐江湖,只有几位同门有幸见到他们施展,赞不绝口,传为一时佳话。 至于谢周和花小妖,从未见过有谁使用过这种合璧剑术。 花小妖也想到了合璧剑术。 她与谢周对视一眼,都看出彼此眼中的讶然,没想到这种合璧剑术真的存在。 而且如传言所述,合璧剑术带来的提升不是简单的一加一等于二,而是成数倍的增长。 足以让一品中期的二人,正面硬撼赵公明这种真正至强者的增长。 真正让谢周觉得不可思议的是,他和花小妖从来没有练习过合璧剑术。 甚至于这是他和花小妖的第一次联手作战。 此外,花小妖只听过合璧剑术的名字,连法门都没有看过。 他们为何能够配合的如此天衣无缝,达到堪称完美的地步? 要知道当初谢周和师兄们,有意配合,花费不短的时间训练,都达不到这种效果。 “连心蛊。” 花小妖轻声念道。 在将连心蛊交给谢周的时候,她心里还有些犹豫,不确定是否有用。 好在连心蛊果然如阿婆所说的那般神奇,没亏她十几年来,始终坚持以自己的鲜血喂养。 是连心蛊帮助她和谢周建立起了某种玄妙无法用言语形容的联系。 这种联系似乎建立在规则之上,迎合了天地法理和自然之意。 使得她与谢周不止产生了情感上的共鸣,便是真气和剑意都变得贴合。 珠联璧合,天衣无缝,所谓合璧剑术不正是如此吗?哪还需要什么多余的训练。 “不要给他恢复的机会。” 谢周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住体内的气血翻涌,对花小妖说道。 花小妖重重地“嗯”了一声。 化血术带来的自愈能力不是两枚疗伤丹可以比拟,况且赵公明还服用了一枚血丹,恢复能力要比他们快得多,如果拖得太久,谁都不敢保证他们是否还能赢得最终的胜利,最明智的做法当然是趁他病,要他命! 剑光照破黑暗,冷风中两道剑光相融,拖着白虹,以绝然的姿 态斩向赵公明。 赵公明在先前交战中受了不轻的伤,看着这道剑光,察觉到浓郁的危机感。 他当然不会坐以待毙,更不打算逃走。 他可是赵公明! 他可是无敌的赵公明! 除非必死,否则他怎么能逃! 赵公明脸上闪过狠辣的神色,不顾伤势,再次将天罡心决和化血术同时运转。 右手虚握,唇齿轻启,从齿缝里挤出两个字来:“诛邪。” 黑暗中亮起一点银光,那把竖立在不远处的银白之枪,像是流星般落在他的手中。 赵公明修为尽出。 枪花绽放,剑光微暗。 枪与剑在黑暗中不停地撞在一起,然后分开,转瞬间再次相撞。 饶是观战的姚姬等人都有些跟不上剑与枪的速度,只能感受到那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谢周、花小妖和赵公明谁都无暇顾及力量的外泄,北六巷周围又没有阵法防护,以至于以北六巷为中心,整整七条街巷都被战斗的余波摧毁,放眼望去,一片废墟,再没有一个完整的建筑。 好在谢周将白剑和惊龙枪送去一边,布下阵法,护住了昏死的关千云和元宵。 不知过了多久,剑与枪的碰撞声终于停歇,交战双方分散开来。 谢周和花小妖并肩而立,互相依靠着,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赵公明靠着诛邪枪的支撑站在原地,被血色占据的瞳孔中在下一刻忽然恢复清明。 “滚回去!”赵公明一声暴喝,那缕微弱的清明感瞬间消失。 诛邪枪忽然颤动起来,颤动得极为厉害,似乎在挣扎,在愤怒,想从赵公明的手中挣脱。 赵公明从右手持握改为双手持握,猛地向地面一砸,眼中神情凶厉。 他早知道会如此。 当初他销毁了赵东君作为锚点的不良人令牌和皇帝赐予的官服,从而杀死了赵 东君。 但有一点他比谁都清楚。 赵东君不可能被完全杀死。 因为他就是赵东君,赵东君就是他,是他的过往和回忆。 人不可能杀死曾经的自己,只能封存和遗弃,将其关押在潜意识的最深处。 要想赵东君被关押至死,那么他就不能主动接触和赵东君相关的任何重要物品。 那些物品很可能作为新的锚点,帮助赵东君打开牢笼,让那个蠢东西复活。 诛邪枪便是如此。 所以赵公明让秦震去取诛邪枪,让秦震用诛邪枪去镇压药铺的阵法,而不是他自己。 战斗这么久,哪怕诛邪枪就在身边,他一直坚持使用拳头,也是出于同样的顾虑。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诛邪诛邪,诛邪枪是道义之枪,历代枪主无不是英雄豪杰。 就算偶有私心,但在大义方面,在正邪方面,从没有哪一任枪主走过岔路。 这样的诛邪枪,如何甘心被一个修行了化血术的人握在手中? 哪怕赵公明是他如今的主人,诛邪枪亦觉得不甘,愤怒地想要噬主逃离。 “你们……有什么资格反抗……” 赵公明的声音低沉得可怕,仿佛黑暗中魔鬼的呜咽和怒吼,他满是鲜血的双手交错着,狠狠地抓着诛邪枪,将想要破笼的赵东君和枪灵镇压,血色瞳孔在黑暗中仿佛燃烧着的恶魔,盯着谢周说道:“再来!” …… …… 时间退回到两刻钟之前。 秦茂动用五行遁法,悄然间隐藏在黑暗之间,恍惚间似与天地相合。 单从隐匿角度而言,五行遁法堪称世间第一,借阴阳五行而隐,除非感知力像谢周那般恐怖的怪物,其他像是邹若海、赵公明等人,百步之外,都很难察觉他的踪迹。 —— —— —— ps:双剑合璧,想起小龙女和杨过了哈哈 第464章 秦茂 秦茂和秦震是关东人士,他们的父亲是关东某个镖局的小镖头,手下有十几个镖师。 秦震只比秦茂年长一岁,兄弟两人自幼在父亲的教导下练武,修行着父亲不知从何处得来的名叫搬山决的功法。 搬山决的名头很大,号称修行之人能直入一品,而且修炼到顶层后就可以拥有搬山填海之力,不过这显然是虚张声势的说辞,秦父练了一辈子也只是勉强踏入三品境的镖头。 秦家的家教很好,且秦家二老年过耳顺,身体硬朗,一家六口,其乐融融。 秦震和秦茂兄弟二人,直到少年时期,生活都称得上得意,不算富裕,却也不缺钱花,秦震十五岁那年,兄弟俩一起远赴三百里外的苍海城,加入了本地最大的门派苍海宗,他们天赋极佳,很轻易地就通过入门考验,进了内门,被苍海宗十几个长老争抢,最后两兄弟分别拜入大长老和三长老门下,改修沧海决。 然而就在五年后,变故突生。 秦父接了一单大生意,要运送一车珍宝去往两千里外的乐浪城。 那是某个富商老爷,为了给受封曲都侯的乐浪城大都尉庆祝六十大寿,特意准备的一车生辰纲,总价值超过十万两 白银。 然而消息不胫而走,镖车走在半路上时遇到贼匪,生辰纲被劫,秦父身受重伤,整个车队十九个人,最终只有他一人逃离。 乐浪城那位高居大都尉的老侯爷对此倒没什么表示,十万两的生辰纲虽说可惜,倒也不至于让他介怀太多,反而非常大度地帮秦父疗伤,收留了他一段时日,待伤势转好后还给秦父送了些盘缠,帮他返回关东老家。 可镖局和富商老爷那边就过不去了,那富商本打算投奔老侯爷,几乎倾尽半份家业才得来这一车生辰纲,就这么没了,他如何忍受得了?镖局招牌被砸,脸面自然也没处搁。 于是秦父成了弃子和罪人,被状告官府,冠以监守自盗、滥杀同僚的罪名,处以死刑。 秦父最终没有被关进县衙大牢。 镖局的总镖头把他带回去,折断他的四肢,扔到了富商老爷的家门外赎罪。 秦父死了。 秦母和家中祖父母二老充满了绝望和恨意,去到镖局理论,回去的路上也出了意外。 这悲惨的消息很快传到沧海宗的秦震和秦茂耳中,兄弟二人雷霆震怒,火速回乡。 事实上,这消息正是镖局有意放出给秦震和秦茂知晓,为了就 是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无论镖局还是那富商老爷,都听说秦震和秦茂天赋不错,拜入了沧海宗,却也不以为意,每年去沧海宗的人很多,所谓天才也有很多,最终还不是没什么大出息,在本地堪称一手遮天的他们还真不在乎这些。 彼时秦震二十岁,秦茂十九岁,兄弟二人没有发声,秘密回乡替家人收了尸,随后潜入深山潜修五年,先后来到二品巅峰的境界。 他们回到乡里报仇,灭了富商老爷满门,将总镖头和那几个落井下石的镖师也全都杀于刀下,以慰父母亲老在天之灵。 如果只是江湖仇杀,秦震和秦茂担的罪名或许会轻一些,但在寻仇的过程中难免丧失理智,波及许多无辜,就像富商老爷家中的厨娘仆役、镖局里一些从未参与过的无辜者,都成了兄弟二人的刀下亡魂。 秦震和秦茂被追杀,被通缉,被关东不良人列为二级凶徒。 兄弟二人逃了好些年,后来遇到徐老,隐姓埋名跟在了徐老身后。 再后来他们和徐老一起遇到了姜御,得到姜御指点,先后步入一品,他们跟着徐老一起进入九狱楼,一起建立黑甲军,一起掌控这片黑暗的世界,故事的本 质显得无聊而重复。 秦茂成了九狱楼的情报总管。 他是九狱楼看得最多最清楚的那双眼睛。 黑暗中十多年,他追踪和追查过无数人,包括赵公明、贺老怪,前段时间的应天机等数个名声响亮的大人物。 除去在谢周身上短暂的吃过瘪,几乎没有谁能发现他的踪迹。 五行遁法确实如姜御所说,玄妙无双,隐于无形,堪称绝世。 然而今天,却再次出现了意外。 追踪贺漩来到西北方的秦茂,忽然发现贺漩的视线落在了自己身上。 为何她能看破自己的五行遁法? 秦茂惊骇至极,来不及想清楚事情的原因,毫不犹豫地转身,准备撤离。 忽然,一道血影破开天地,出现在了他的身前! 这道血影的身材很瘦小,身高只勉强到他的胸口,腰背微驼,满脸皱褶。 这道瘦小的血影自然便是贺漩,她的速度是那般迅疾,比秦茂的速度更快,浑身散发着死亡的戾气,宛若鬼物。 秦茂一声厉啸,抽出别在腰后的短刀朝着贺漩砍了过去。 他以前习惯用长刀,后来成为探子和信差后,为了方便,就改用短刀。 这一刀名为沧海一线,是他平生最强的 手段,所有内气不要命地往刀内灌注。 沧海决在经脉中疯狂地涌动运转,可以想象贺漩看破五行遁法和突然爆发出的速度,给他带来了难以想象的精神压力。 砰的一声,短刀刺入贺漩的掌间,再无法前进一步,刀身上的强大气息就好像汇入大海的支流,瞬间失去了本我! “死也!” 贺漩厉啸一声,双脚凌空而起,本来矮小的她来到秦茂的高度,充满戾气和杀意的浑浊双眼和这位九狱楼的情报头子对视。 左拳轻轻挥出,轰向了秦茂的面门。 她的拳头瘦小而干枯,却爆发出了令人窒息的巨大力量,没有给秦茂任何躲避和反击的余地。 秦茂的眼前被拳头和血气占据,继而一片黑暗。 他直挺挺地向后倒去,落在坚硬的山石地上,再无生息。 叱咤黑市十多年的黑甲军副统领,九狱楼情报总管,就此死去。 贺漩站在他的尸体上,目光幽深,苍老的面孔看不出情绪。 秦茂流了很多血,风中却闻不到鲜血的味道,他的尸体以极快的速度变得干枯,仿佛置于炎热的沙漠,被烈阳炙烤了数日。 贺漩脸上的老年斑似乎少了一两块,两颊多了些许红润。 第465章 未来的邪道霸主 “化血术果然神奇,不过到了您这种层次,恐怕也只有秦茂这种一品境的大修行者才能给您带来提升了。” 贺漩身后不远处站着一个穿着灰白麻衣的老者,身上气息全无,却给人一种深不可测的感觉,明显也是一品境的修行者。 老者的境界虽然和贺漩有着十足的差距,但比秦震秦茂这些却丝毫不差。 老者身材矮小,身高与贺漩相仿,虽说年过八旬,但他那苍老的脸看起来却非常的有韵味,可以想象年轻时有多么的俊美飘逸。 即使垂垂老矣,头发花白,满脸皱纹,老者依然精神矍铄,带着些端庄和优雅的味道,就像翰林院里那些骄傲的老儒生。 矮小老者姓童,有一个很文雅的名字,唤作秉渊。 秉渊二字,取自诗经,“匪直也人,秉心塞渊”,寓意着正直、精神充实和博学多才。 可事实上,就像前代大罗教主沈孝仁一样,老者的为人与他的名字完全相反。 童秉渊是少有修行凝血大法而没有任何后遗症的邪修,从二十多年前就担任七色天的大长老,生性歹毒,出手狠辣,是七色天除去教主邹若海以外,天下正道最想杀死的人。 只有邹若海、贺老怪等寥寥数人知晓,童秉渊除去大长老的身份之外,还是贺漩的面首,与贺漩相伴有三十多年了。 对待童大长老,贺漩的态度要比对其他人好上不少,活动了下脖颈,说道 :“不仅如此,我的寿元也延长了一些,只是很有限。” 童大长老说道:“就算有限,总归是好事。” 贺漩看着他说道:“化血术不愧域外第一圣术,比我教的凝血大法强上不少,你也应该随我一同修行。” 童大长老摆了摆手,盯着秦茂的尸体,感受着其中亏空全无的血气,啧啧称奇。 稍一拂袖,秦茂的躯干白骨竟有一部分化为齑粉消散,足可见化血术的恐怖。 童大长老感叹一声,然后才开始回答贺漩的问题,说道:“您还不知道我啊,经脉气血已经到了极限,若是再修行化血术,一旦内息发生紊乱,恐怕就得先一步去黄泉报道了。倘若能年轻个二十岁,我倒是很乐意和你一起修行。” 贺漩发出嘶哑的笑声,说道:“可惜早些天咱们没来,否则若是能抢来两枚白雾丹,何愁不能勘破大道,一窥领域风景?” 贺漩早已退隐。 童大长老和她一起隐居,二人居住于七色天总坛十里外的山谷中,许久不闻外事。 携手相处多年,却是不知他们是真情实意,还是互相利用。 不过童大长老同时充当着贺漩的眼睛,偶尔会前往总坛,了解当前的天下大势。 徐老等人都认为贺漩是邹若海请来的外援,殊不知是邹若海根本不知道两人住在何处,是童大长老收到消息,与贺漩一起来此。 随着他们的到来,七色天三代邪修 中的强者,全部都来到了黑市。 贺老怪与食尸鬼死了,姚姬陆长老等人选择臣服,七色天如今有七位一品境的强者,无疑会是邪道的下一任霸主。 童大长老双手负背,手里捏着一份地图,却不是秦茂以为的记录禁制所在的地图,就只是一份很普通的黑市地图。 显然,所谓地图不过是一个诱饵,为的就是把秦茂引出药铺的范围。 童大长老有些不解问道:“道门的五行遁法以隐匿着称,秦茂此人虽说境界稍低,遁法水准却非常不错,您是怎么发现他的?” 贺漩双手拢袖,淡然说道:“如果不知道倒也罢了,但我事先知道他会来,事先知道他用的是五行遁术,如果这还发现不了,那我这上百年的修行岂不是修到狗身上了?” 她这句话刚刚说完,远处忽然传来战斗的轰鸣,如若天雷滚滚。 贺漩和童大长老同时往北六巷的方向望去,对视一眼,都看出了对方眼中的讶然。 童大长老微眯着眼,看着那道璀璨得照亮半边天空的剑光,感受着其中令他有些胆寒的强大剑意,满脸的不敢置信,轻声道:“那个叫赵公明的人,似乎吃了大亏……” 贺漩微微点头,这一剑即使是她都生出了些许忌惮,说道:“倒是高看他了。” “赵公明并不弱,是我们小看了谢周。” 童大长老深吸一口气,叹息说道:“咱们避世几十年,世间 变化太大,像这种二十来岁的小辈,居然就有了这样可怕的实力,想必十年后又是一个姜御,想想真是令人伤感。” 贺漩挑了挑眉,说道:“所以不能让他活到十年后,青山不能有第二个姜御。” 童大长老正色说道:“即便没有姜御,星君和紫霞一脉也不可小觑。” 贺漩笑了笑,说道:“星君和紫霞一脉无需多虑,他们是真正的修道者。” 如果从表面来看,这句话无疑是一句称赞。 但童大长老却明白贺漩的意思。 贺漩口中真正的修道者,不是说星君有多么崇高,而是说星君不会像姜御一样“关心”天下大事,或者说的更确切一些,星君不会像姜御一样经常性下山,进行所谓“剑荡天下扫不平”、“剑荡邪秽”的无聊活动。 几十年来,星君确实做过许多善事,但死在他手中的邪修加起来,恐怕都没有姜御在二十岁之前杀过的多。 相比之下,星君更多是一个象征,高居观星楼,不闻楼外事。 咚咚咚咚咚。 黑暗中忽然响起铁甲踩在石板路上的声音。 秦震带着五队黑甲军中的精锐,从黑暗中远远走了过来。 贺漩和童大长老并肩而立,看着黑甲军的到来,神情平淡,古井无波。 “敢问贺教主和童长老,这是要去往何处啊?” 秦震手里拎着泛着寒光的长刀,纯黑甲胄加身,站在黑甲军的最前方。 砰的一声响。 秦震猛地踩碎了一块山石,石屑崩裂,就像开出了一朵花一样。 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秦茂!” 黑暗里响起秦震凄厉的叫声。 “你……你为什么要杀了他!” 秦震看着地上穿着黑衣已经残缺不堪的尸骨,瞳孔瞬间布满血丝。 他的兄弟……他这辈子唯一也是最亲的兄弟,竟然被人杀死了…… 这是为什么啊!这和说好的完全不一样啊!这不应该啊! 秦茂在五行遁法上的造诣明明比他还要厉害啊! 秦震不肯相信,他来不及后悔,疯了一般地指挥黑甲军,布阵杀了过去。 “要打吗?”童大长老神情不变,看着贺漩的侧脸随意问道。 为什么要杀他,这真是可笑的问题。 他们杀人难道还需要理由吗? 况且九狱楼坏过他们那么多好事,秦茂难道不该杀吗? 贺漩放开精神力,仔细感受了一番,说道:“都是很不错的养料。” “那就打.打看。” 童大长老活动了下手腕,一边向着黑甲军走去,一边感慨说道:“好几年没动过手,我都快忘了杀人是什么感觉了。” 话音落下,童大长老苍老的身躯肌肉暴涨,整个人壮硕了一圈,凝血大法飞速运转,淡淡的血气和杀意萦绕在他的周围。这位七色天的大长老,除去邹若海外最强的老人,时隔多年,再次在人前展露出他的锋芒。 第466章 玄玑子和玄逸子 九狱楼斜后方,檐角遮掩下黑暗的巷道里,拐角处走来了两个青年人。 他们身高相仿,身材修长而挺拔,行为举止看起来十分儒雅,脚步缓慢,速度却是极快,恍惚间似乎跨越了空间的距离,前一瞬还远在街角,下一刻就来到了九狱楼的脚下。 “师兄,咱们来这里是要做什么?” 左侧的年轻人小声问道。 他的声音带着些许紧张。 这是他下山后第一次执行任务,而且到现在都还不知道具体的任务内容。 九狱楼飘出的微光照在他的脸上,可以看到他的头发整齐的束在脑后,年轻的脸庞是那般清新俊逸,面容精致,五官端正,就像春风夏雨秋月夜,一双眼睛深邃而明亮,清澈如山泉之水,给人一种美好、温暖的感觉。 站在他身边,被他称为“师兄”的年轻人的相貌比他丝毫不差。 同样的俊美,同样的面容精致,五官端正得无可挑剔。 只是与他不同的是,师兄的头发更长更密,斜刘海从脸侧垂至下颚,遮住半只眼睛,眼尾略有上扬,漆黑的眸子里带着些桀骜不驯的意味,气质不凡的同时,整个人看起来既高贵,又显出几分妖异的味道。 师兄停下脚步,抬头望着这座九层黑木高楼,随意说道:“问罪。” 师弟有些不解,说道:“问罪?问什么罪?” “九狱楼作为黑市的掌管者,不管不问,坐视玄元子、玄青子他们四人被此间的守 夜人所杀,玄元子他们来此参加拍卖会,何其无辜?况且有心怀叵测之人诋毁我紫霞一脉,辱师尊之名,九狱楼助纣为虐,同罪论处。” 师兄随意说道,清冷的脸庞带着些散漫的意味。 他言语中提到了玄元子和玄青子等人,将自己归为紫霞一脉,又称星君为师尊,已经昭示出他们二人的身份。 是的,他们是星君弟子,而且真正接受星君衣钵的嫡系亲传。 星君除去被人熟知的玄云子五位亲传,在前往长安受封星君之前,在泰山还收有三大亲传。 其中大师兄玄虚子最先出关,轻易闯过九狱楼的玄武大阵,与徐老有过一场谈话,之后更是从司徒行策手中,抢走了守夜人的尸身。 眼前这个神情和善,看起来温雅如风的青年,自然便是小师弟玄逸子。 至于领先半步,面相清冷妖异的那位,则是二师兄玄玑子。 玄逸子挠了挠头,说道:“冤有头债有主,守夜人已经死了,就算咱们要问罪,难道不应该去找葛桂,还有多宝楼的人吗?” 玄玑子斜了他一眼,淡淡说道:“听安排便是。” 玄逸子“喔”了一声。 玄玑子的目光一路向上,落在第八层的亮光处,冷声说道:“朝廷已传来确认的情报,九狱楼的掌权者,是姜御的手下。” 玄逸子满脸讶然的神情,说道:“姜前辈他……怎么会和这种地方扯上关系?” 玄玑子冷哼一声,微嘲说 道:“越是站在高位,身上的阴暗面也就越多,相比那些世俗红尘之地,青山并不例外。而像是师尊这般潜心修行的修道者,终究只是极少数,却还要遭受某些心怀不轨之人的非议。” 玄逸子犹豫了下,忍不住说道:“可我倒觉得,姜前辈他……” “玄逸!”玄玑子一声轻喝。 玄逸子撇了撇嘴,沉默下来。 …… …… 同一座九狱楼,楼里楼外的光景天差地别,徐老和罗婆婆站在亮着温暖烛光的房间里,听着窗外的动静,脸上浮现出担忧的神色。 罗婆婆平日里不怎么说话,苍老的脸上总是带着温和的笑意,很难想象她曾是大罗教的圣女,闻名一时的邪道妖女。 罗婆婆叹息道:“应该早些通知罗永寿,让他带人赶过来的。” “不是早晚的问题。”徐老摇了摇头,沉声道:“真正的问题在于这条情报线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就已经被掐断了。” 近一个月内,徐老派出了五个信差去往大罗教总坛,都没有收到回信。 要知道,大罗教的总坛距离黑市只有不足五百里的距离,而且大罗教的钱袋子,罗护法此生最爱的女人都在黑市之中。 即使罗护法忙着整顿大罗教,都不可能放弃对黑市的关注。 按道理来说,当邹若海把七色天搬过来的消息传出去,罗护法应该以最快的速度过来制衡才对,两个月没见动静,只能说明大罗教总坛遇到了某 些意外,以至于罗护法无法离开。 罗婆婆沉默了会儿,忽然说道:“也许我们不该驱散那些民众。” 正是因为驱散民众,将黑市的人成批成批的赶出去,才让邹若海、赵公明这些人猜到了九狱楼的目的,一个确定的方向和一份莫须有的地图,就让九狱楼变得非常被动。 可如果不驱散民众,结果无非要让这些人都为黑市陪葬。 就像当年的清宵真人下令封锁黄金城,这无疑是个残忍且疯狂的决定。 徐老也沉默了会儿,说道:“有时候想一想,姜御说的也不无道理,当我们手握大权,就更应该注意,避免造成太多无辜的杀孽。况且……做也做了,后悔已经来不及。” 罗婆婆叹了口气,说道:“我也只是说说而已。” 徐老看着窗外,微眯着眼,忽然说道:“据我所知,赵连秋带着大批朝廷的人马,如今就驻在石柱城。黑市传出这么大的动静,算算时间,他们也该到了,为何还没有来?” 罗婆婆说道:“可能是什么事情耽搁了。” 接着她又想起一件事,担心说道:“既然朝廷都派了人过来,那观星楼呢?” “当初那个叫玄虚子的道人说话虚虚实实,我心里始终放心不下。” “况且紫霞一脉有四个一品境的修行者死在这里,一品境的强者培养起来殊其不易,就算不为报仇,只为名誉考虑,观星楼都没道理始终保持沉默。”罗婆婆顾虑说 道。 …… …… “玄武护天阵,这阵法布置得真好,就算换我来,恐怕都做不到更好了。” 九狱楼外,玄逸子感受着九狱楼外阵法的气息,小声说道。 “好什么好?”玄玑子满脸不屑,拂袖间无比纯正的玄门气息散发而出,向着眼前的阵法蔓延过去,随着阵阵仿佛涟漪般的气息波动,玄武护天阵的表面竟然出现了一个缺口。 而九狱楼中的徐老和罗婆婆,大门前防备的黑甲军,对此毫无所知。 玄玑子嘲讽说道:“玄虚子师兄说的果然没错,此阵内有缺陷,看似强大,但想要闯进去,不难。” 说完这句话,玄玑子一步踏出,迈入了阵法内部,玄逸子紧随其后。 “师兄,我们要怎么问罪?”玄逸子赶紧传音问道。 “如果可以,那就杀了他们。”玄玑子说道。 玄逸子显得非常惊讶,有些不自然地问道:“杀……杀了他们?” 玄玑子淡淡地说道:“都是邪道妖人,不必心怀芥蒂,只当是为民除害就好。” 玄逸子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 几句话的功夫,他们已经来到来到第八层,楼里数十个护卫竟无一人察觉。 他们恰好听到了罗婆婆最后说的关于玄虚子,以及紫霞一脉的话。 “你说的对,观星楼确实不会保持沉默。” 一道年轻骄傲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房门被从外面推开。 玄玑子和玄逸子从廊内走了进来。 第467章 问罪 看着突然来到眼前的两道身影,罗婆婆神情骤变,徐老眉头紧皱,不知道在想什么。 “在下玄玑。” 看着徐老和罗婆婆苍老的容颜,玄玑子道袖轻拂,大.大方方地行了一礼。 玄逸子落后他半步,轻轻带上了房门,动作轻柔,显得有些腼腆。 他有些好奇地打量着屋内简单的摆设和面前的两位老人,心想统御黑市多年的九狱楼,掌权者竟然是两位如此年纪的老人吗? 看到师兄行礼,玄逸子赶忙跟着行礼,说道:“小道玄逸。” 徐老看着面前一者儒雅一者妖异的两个青年,瞳孔微缩,心想真是好俊的两个美娃娃。 他和罗婆婆都想到了玄虚子,那个绝美似仙,超凡脱俗的青年道人。 这两人显然与玄虚子师出同门,与玄虚子相比,他们的容貌只稍逊一筹。 如果说玄虚子是绝对完美的化身,那么玄玑子和玄逸子便是各有千秋的顶峰。 徐老心中忽然闪过某种荒唐的感觉。 难道星君收徒是看脸的吗? “擅闯为贼。” 罗婆婆看着两人说道。 她的声音稍显尖厉,再没有平日里的温和,带着无比冰寒的意味。 玄逸子再如何明晰事理,终究是个双十之龄的年轻人,被罗婆婆以这样的目光盯着,又想着此行他们是来问罪,说不定还要 杀人,顿时有些心虚,不敢回应罗婆婆的视线,微低下头,半躲在了玄玑子的身后。 玄玑子只是笑了笑,说道:“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对待你们这种邪道妖人,如果还遵守那些世俗的条条框框,才是愚蠢。” 徐老握住罗婆婆的手,知道她这时候有些紧张。 九狱楼的玄武大阵无时无刻不维持着启动状态,只有得到允许,才会在正门处打开一条唯一的通道,然而无论是当初的玄虚子,还是眼前的玄玑子和玄逸子,却都绕过正门,无声无息地闯了进来。 玄虚子已经证明自己是一品巅峰的修行者,那玄玑子和玄逸子呢? 莫非这两人也都有着一品巅峰的修为? 徐老无法肯定,以他和罗婆婆的能力,根本看不透玄玑子和玄逸子的境界几何。 “不知两位道长前来,所为何事?”徐老尽可能用平静的语气问道。 “玄元、玄青、玄成,玄生,我的四位师兄……姑且称他们为师兄,虽然他们担不起这个称呼。” 玄玑子微笑说道:“总归是我紫霞一脉的弟子,总归是我师尊座下入门,他们惨死黑市,难道九狱楼不该给个交代吗?” 徐老沉默了下,忽然问道:“玄虚子是你何人?” 玄玑子说道:“是我师兄。” 徐老说道:“几个月前,玄虚子就 站在你现在的位置上,说他们的死是命运和天数,谈什么复仇?” 玄玑子微笑着摇头,说道:“师兄脾气好,他觉得如此,我却不这么认为。” 贺漩说紫霞一脉多是纯粹的修道者,却不知就算是修道者,也无法忍受无数人的诋毁。 玄玑子便是如此。 他当然要来。 不仅要来,还要让九狱楼付出代价。 否则紫霞一脉,岂不是今后都要背上懦弱和好欺负的臭名了? 徐老皱眉问道:“道长想要如何?” 玄玑子说道:“问罪。” “你想要多少赔偿?” 罗婆婆忽然开口问道。 她的声音里带着些试探,或者说希冀。 “听闻你曾是大罗圣女,那么这种事情惯常会如何处理,你应该很清楚才对。” 玄玑子分明这么年轻,说话的方式和语气却仿佛是长辈一样。 徐老和罗婆婆都明白,这是绝对实力带来的底气。 徐老幽幽地叹息一声,说道:“我很好奇,你们是怎么穿过的玄武大阵?” 玄玑子说道:“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自然没有完美无缺的阵法。” 徐老沉默了下,说道:“如果我知道星君还有你们这样的弟子,我会更注意一些。” “晚了些。” 玄玑子淡淡地说道。 徐老看着他说道:“看来道长今日是想大 开杀戒了。” “徐前辈你误会了。” 玄玑子摇了摇头,说道:“我们师兄弟从没想过杀死这里的所有人,虽然这些人该杀,但作为修行之人,我们并不想背负太多的杀孽和因果,我们只想请二位跟我们走一趟,问二位几句话,和一些小事。” 听到这话,罗婆婆的神情变得非常难看。 徐老说道:“想来你们要问的事情和楼上的第九层相关。” 玄玑子微笑说道:“徐前辈慧识。” 徐老右手握着罗婆婆的手,左手负在身后,说道:“你觉得我会同意吗?” “你应该很清楚,现在掌控局势的是我,而不是你们。” 玄玑子看着他负在背后的左手,说道:“你也不用尝试通知其他人,我已经确定过,这楼里没有能帮得到你的强者。另外,既然我能看穿玄武大阵的破绽,难道你觉得我不懂阵法之道?你真觉得自己能把消息传出去吗?” 徐老沉默了下,没有接话,负在背后的左手轻轻垂了下来。 他看到了门把手旁边轻轻悬浮着的拂尘。 原来那个不声不响,儒雅谦和的玄逸子,在关门的时候,就已经布下阵法,隔绝了这间房和外界的所有联系。 察觉到徐老的目光,玄逸子尴尬地笑了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前辈您不要这样看我,我师兄 很厉害的,如果楼下那些人赶过来,会让师兄非常难做,我们都不想杀人。” 徐老依然没接话,轻叹了一声。 或许玄逸子说的没错。 绝对的实力碾压,就算楼里剩余的黑甲军都赶过来,又如何会是这对师兄弟的对手? 最后无非是死的人更多而已。 玄玑子敛了嘴角的微笑,看着他说道:“跟我们走,你意下如何?” 徐老说道:“恕难从命。” 玄玑子似乎很遗憾他的回答,摇头叹息一声,说道:“那我就只好杀了你们。” 徐老对罗婆婆说道:“稍后若有机会,我会尽全力破开一条通道,你便离开。” 罗婆婆目光微凝,看着他的侧脸,想说些什么,最终只是把他的手握得更紧了一些。 “放心,你不会有这样的机会。” 玄玑子看着老人说道。 话音落下,封闭的房间里忽然有风自虚空而来,房间里的灯火不停绞动,却不曾熄灭。 火苗不可避免地缩小,光芒收缩,房间里一片幽暗。 玄玑子的瞳孔透着紫色的微光,就像黑夜中两颗璀璨的星辰。 他的发丝和衣袂无风自动,原来就有些妖异的容颜,更显妖异。 他缓步朝徐老和罗婆婆走了过去。 身后。 玄逸子有些不忍心地别过头,嘴里碎碎念着什么,像是在怜悯,在哀悼。 第468章 逃 对于接下来的战斗,玄逸子不抱任何疑虑,玄玑子本就是他们师兄弟三人中最擅长战斗的那个。 当初他们师兄弟三人在山中闭关,他和玄虚师兄谨尊师命,从来没有离开闭关处一次。 玄玑子却数次下山,隐藏身份和泰山周边郡县的强者论战。 早几年在青州地区颇为有名的神秘强者,便是玄玑子的化身。 徐老和罗婆婆的出身都很不一般,前者是藏剑弟子,后者是大罗圣女。 如果他们都还年轻,联起手来或许与玄玑子还有一战之力。 但如今他们已年过八旬,气血亏虚,战斗力大不如前,如何会是玄玑子的对手? 可就在下一刻,玄逸子忽然微微一怔,识海深处忽然生出一抹危险的感觉。 这抹危险的感觉起初很不起眼,可当玄逸子往深处推演时,它却以风雷之势蔓延,变得极其强烈,令他有些毛骨悚然。 “师兄!” 玄逸子急切的喊了一声。 他突然有些怀疑这里是徐老和罗婆婆提前布置好的陷阱,就等着有人入瓮。 玄玑子停下脚步。 回望了一眼。 他与玄逸子一起生活十多年,互相熟识无比,看到玄逸子的眼神就明白 他想要表达的意思,神情微凛,精神力尽数释放。 他依然没有察觉到这其中有什么凶险。 可他战力虽强,精神力和感知力却不如玄逸子,在这种关键时刻,更不会怀疑自家师弟。 “走!” 玄玑子立刻说道。 说出这个字的同时,他的视线落在徐老和罗婆婆的脸上。 两位老人的眼神中都看不到紧张或恐惧的情绪。 玄玑子起初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 终归是九狱楼的掌权者,终归都是出身了得,见惯世面的大人物。 就算面对死亡,依然要做到慨然,保持良好的气度。 可现在玄玑子忽然不这么认为了,徐老和罗婆婆之所以如此镇定,会不会因为他们还有着别的底牌?他们说的那些话,先前的表现,会不会都是为了拖延时间而做出的伪装? 玄玑子决定离开。 即刻离开。 哪怕他觉得最多只需要三招,不超过五个呼吸,他就能夺走徐老和罗婆婆的命。 玄逸子没有多说一句话,谦和的脸上带着些许紧张,右手一挥,拂尘落在手中。 “两位道长……” 徐老对他们说道,看出了他们的退意,不明白这是因为什么。 但 先前希望二人离开的他,此时却不希望二人离开,苍老的身躯忽然间变得分外高大,那柄挂在墙上,不知多少年没有用过的利剑锃然出鞘,落在他的手中,朝二人斩了过去。 罗婆婆几乎同时有了动作,向前一步,双掌间爆发出巨大的力量。 大罗心法被她运转极致,寂灭意味铺天盖地而来,和剑光相互呼应。 相伴一生,徐老和罗婆婆同样用出了类似合璧剑术的法门。 只不过与谢周和花小妖相比,这种合璧术对他们的提升似乎没有很多,这或许是因为藏剑剑法和大罗心决天然相斥的缘故? 恐怖的气息在房间里肆虐开来,桌椅骤碎,墙壁上出现无数裂痕。 然而玄玑子和玄逸子是何许人物,星君亲传,年仅双十就踏足一品后期的超级强者。 这般攻势在玄玑子看来,不值得太多在意,拂袖间就能阻挡。 可玄玑子却不敢阻挡。 甚至不敢多停留一瞬。 那种玄妙至极的遁法再次显现,二人以最快的速度从来路返回,然后退了出去。 一退便是数里,直到退到黑市的边缘,他们才停下脚步。 夏风忽寒。 玄玑子和玄逸子痛苦地咳嗽起 来。 纵使是一品后期的强者,能够在千山万水中随意穿行,蓦然间爆发出这种难以想象的速度,依然让他们付出了不小的代价。 当然最重要的一点在于,他们在撤退的过程中遭遇了袭击。 不是徐老和罗婆婆。 徐老和罗婆婆的攻势太过缓慢,连他们的衣角都没有碰到。 袭击他们的也不止一个人,那些人不知从何时起就隐藏在黑暗里,当他们从旁边经过的刹那,暴起突袭,连续四道阴诡的剑光落在他们的退路上,即使师兄弟二人速度再快,都来不及躲避,匆忙应对下受了不轻的伤。 “这些人到底是谁?” 玄玑子妖异的瞳孔中闪过凶狠的神色,运转紫霞心决,抚平体内躁动的气息。 如果不是玄逸子及时察觉,今天的问罪,很可能演变成他们的死亡。 只是玄玑子想不明白,他已经踏足世间顶级强者的行列,究竟是谁,能如此轻易地伤害到他? 究竟是何人在暗,竟能让师弟紧张害怕到这种程度? 玄逸子拍拍胸口,长舒一口气,满脸后怕的神情,看着手里为了逃跑而被人斩掉一半的拂尘,心疼到了极点,看着玄玑子,举着破碎的拂 尘,苦着脸说道:“师兄,惨了我……” …… …… 九狱楼第八层,熄灭的烛火再次点燃,看着满屋狼藉的画面,徐老微眯着眼,想不通是哪里出了问题。 几个月前,玄虚子破开玄武大阵,在九狱楼来去自如。 以徐老的谨慎程度,如何会不加强防护? 徐老和罗婆婆都不擅长阵法,他们确实发现不了阵法的疏漏。 但有谢周在啊。 通过向清宵真人的学习,谢周的阵法造诣极强,不难弥补玄武大阵的缺漏。 徐老却没有让谢周弥补,而是把这处疏漏继续留了下来。 同时让谢周在这处疏漏处稍加布置,使得一旦有人通过这处疏漏闯入阵法内部,只要徐老和罗婆婆仍在九狱楼中,就会生出感应。 玄玑子和玄逸子的出现确实让徐老意外,事实上,他要等的人是玄虚子。 玄虚子没有出现,不过等来玄玑子和玄逸子,倒也不亏。 从见到玄玑子和玄逸子开始,他就开始演戏,表现出的每一个神情,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细小的动作,比如安慰罗婆婆,比如和罗婆婆紧握着手,都是两位老人的计划。 不曾想,竟还被那个玄逸子察觉。 第469章 归来的王侯 “没能将他们留下,倒是可惜了。” 这个时候,一道声音在门外响起。 徐老和罗婆婆朝门口望去。 随着吱呀一声,房门被人推开,四个穿着黑衣的剑修从外面走了进来。 走在最前的那人还很年轻,身材匀称,脸上带着遗憾的神情。 他手里提着一把剑,光彩夺目,剑影照人,华贵绝美到了极点,显然是王氏剑。 那么握剑的人,自然是当代王家的家主,也是黑衣楼的楼主大人——王侯。 看到王侯的到来,徐老和罗婆婆同时都松了口气,心彻底安了下来。 王侯是姜御的大弟子。 徐老和罗婆婆都知道这件很少有人知道的隐秘。 如今的王侯当然无法和姜御相提并论。 但无论玄虚子、玄玑子和玄逸子,谁都不可能是王侯的对手。 王侯的境界无比稳定,气息无比深厚,纵使对上李大总管都能全身而退。 就算玄玑子和玄逸子齐上,乃至加上玄虚子,王侯都丝毫不怵。 而且他天生就有那种特殊的气质。 仿佛无论发生什么要紧的事,只要看到他的出现,就可以安下心来。 跟在王侯身后的三个人,徐老和罗婆婆同样不觉得陌生。 那位魁梧如松,面容有些枯槁看起来却非常强硬的独臂老人正是谢三顺。 年前腊月,王侯和谢三顺都在长安城受到极重的伤,时隔半年,终于恢复过来。 谢三顺身后站着他门下的弟子,昔日谢家的府军统领谢游。 那天谢游突袭皇城,一把火烧了内廷司,却被留守皇城的禁军统领所擒,关进天牢里折磨了四个多月,直到前些天才被王侯救了出来。 与当初统领帮派意气风发的时候相比,现在的他变得沉默和稳重了许多,左边头发垂落下来,遮住左额上受黥刑所留的一个“囚”字。 最后那人并没有进屋,抱着黑剑,正是谢淮。 谢淮往屋内看了两眼,抱拳行了一礼,随后便转身离开。 “不进来听听?”王侯斜了他一眼。 “不了。”谢淮说道:“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之后你再与我说便是。” 王侯笑了笑,没有阻拦,示意他自行离开。 谢淮的性格并不孤僻,也不排斥社交,只是想着屋里的徐老和罗婆婆都是姜御的手下,谢周的长辈,他心里难免有几分不舒服。 “他们的境界深不可测,给我的感觉虽然不如玄虚子,却也差不了太多。” 徐老沉声说道:“想要杀死这样的强者,不是一般的难。” 王侯说道:“如果您能在他发现我们之后,阻拦他两个呼吸。” “你什么境界我什么 境界?” 徐老斜了他一眼,说道:“两个呼吸,足够他要了我的命。而且我已经试着去留,可连他的衣角都碰不到,你让我怎么办?” 王侯微微一笑,忽然说道:“他们叫玄玑子和玄逸子对吧?” 徐老点了点头,说道:“有什么问题?” 王侯说道:“没什么问题,只是隐约觉得好像哪里不对。” 徐老挑眉道:“哪里?” 王侯右手提着王氏剑,食指和中指在剑柄处轻轻磕叩着,若有所思。 谢三顺接过话说道:“他们太过完美,我生平从未见过像他们这样完美的人。” 谢三顺的年纪比徐老更大,见过的人和事更多,从长安到凉州,九十年历程,百万里风雨,亲眼见过无数英雄豪杰的成长。 已经不在人世的王繇、谢桓;如今中生代的柳玉、姜御、李大总管、东方瑀、燕白发;尚还年轻的王侯、谢周、谢淮等人,无不是惊才艳艳,令人侧目。 可不管是谁,都没有像玄玑子和玄逸子这般,在双十之龄就突破到一品后期,无限接近于巅峰。 不止是天赋,就连容貌都美得不像话。 如果说仙人重生的传说真的存在,那么一定就是像他们这样的人。 “正是如此,他们太过完美,完美的不像真人。” 王侯说道: “之前那个道号玄虚子的大师兄,比他们二人如何?” 徐老没有任何迟疑地说道:“比他们更加完美,境界也要更高,已是一品巅峰。” 王侯沉默了下,说道:“这样的人能有一个就已经算得上奇迹,星君从哪找来三个?” 徐老没有接话。 房间里一时间安静下来,没有谁能回答这个问题。 星君早些年开门收徒,却不是像正常收徒那样从头教起,对外宣言称,凡是追求大道的同道中人皆可入门。 于是无数人慕名而来,观星楼和紫霞观发展迅速,短短数年就诞生出十多个一品强者。 除去大师兄玄云子等五个亲传之外,紫霞观其余的一品强者,都是经过改换门庭之后,才成为紫霞门人。 但显而易见的,玄虚子、玄玑子和玄逸子三人并非如此。 按照玄虚子的说法,他们师兄弟三人自幼就拜在星君座下,在泰山潜修。 假如他们五岁入门,算算时间,那应该是在十五年前。 十五年前的星君还不是星君,没有如今的名气,而是碧霞观的观主,道号天成。 彼时碧霞观不声不响,星君内敛低调,便是天机阁都不会关注他们太多。 星君从哪找来的玄虚子三人,以及玄虚子三人的来历,恐怕只有星君自己知道答案了。 “从星君入京,到紫霞崛起,满打满算才六年时间,底蕴之深,就已超过无数门派数百年风雨,已经是前无古人的壮举。” 徐老的语气里饱含担忧,说道:“如果再等十年,玄虚子、玄玑子和玄逸子此三人参悟大道,晋升领域,届时放眼天下,还有哪方势力能够与紫霞争锋?恐怕就算青山和圣贤城加起来,都会被它远远甩在身后。” “十年?”王侯摇了摇头,轻声说道:“以他们修行的速度来看,未必就需要十年。” 谢游听到这句话,不着痕迹地看了师父谢三顺一眼,后者单手提剑,苍老的脸上看不出情绪。 谢三顺是谢家第一强者,都还没有到达一品巅峰的程度,只是接近,而且他在一品后期至少浸淫了五十年的时间。 包括谢游,十年时间最多让他填满十个气窍而已,一品后期都还遥遥无期。 修行从来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可似乎对玄虚子这些人而言,修行就是非常容易的事情。 尤其是玄虚子,在星君的帮助下,他已经开始接触规则的力量,或许三五年后,他就能踏足超脱品级后的光景。 徐老瞥了王侯一眼,注意到他在说这句话时平静的神色并没有什么变化,说道:“既然如此,难道你不该更急切一些?” 第470章 办法 徐老很清楚王侯想做些什么,光复家族,洗清冤屈,拾回王谢当年的荣耀。 想要做到这些有好些办法。 最极端的办法就是反叛,掀翻李氏的统治,就像三百多年前李氏掀翻刘氏的统治一样,这样一来,当然就坐实了叛贼的罪名,可皇权到手,皇袍加身,哪还有什么叛不叛贼? 毕竟如果从严格意义上来说,每个皇朝开辟都是以叛贼开始。 当皇朝稳固,便是天命所归。 然而这个办法几乎不可能实现。 改朝换代通常只会发生在乱世,帝王昏庸,民生凋敝的时代。比如前朝末年,刘氏无能,哀帝无德且暴虐,彼时李氏拥有着不下于王谢的地位,于是振臂高呼,群雄景从。 尽管如今的皇帝沉于修道,不理朝政,可不管李大总管还是柴正平等人,都称得上有贤有能,把这个国家治理的井井有条,小问题当然有,但却没什么大毛病,加上近些年风调雨顺,钱粮富足,哪有人会选择反叛。 黑衣楼想从唐家争取些许钱财上的支持,都被唐家拒之门外。 还有一个办法是扶持新皇上位。 新皇登基,纠正老皇帝犯下的错误,再为王谢正名。 然而这个办法也几乎没有可能。 皇帝正值壮年,修为日益加深,听说去年还突破到了一品境,至少还有一甲子寿元。 那么似乎就只剩一个办法,就是让如今的皇帝,当初王谢覆灭的罪魁祸首,下诏罪己。 这需要无比庞大的能量和无比强大的实力,就比如当年的姜御把剑横在皇帝的脖颈之间。 或许正是因为那一剑,才促使皇帝改变想法,踏上了修行之路。 当年姜御是领域境的强者,哪怕有数百禁军在外,数位将军在旁,都无人能挡。 可如今皇帝身边有了星君,有了观星楼和紫霞观,就算王侯突破领域也无法重现剑指帝王的一幕。 紫霞一脉的强者越多,王侯想要实现目标的阻力越大。 王侯笑道:“我当然着急。” 徐老上下打量了他两眼,狐疑道:“我可没看出来。” 王侯摊了摊手,天经地义地说道:“如果表现出来有用的话,相信我,我一定把眉头皱上天,用脚跺烂你这九狱楼。” 徐老无奈一笑,是啊,急有什么用,况且王侯做为黑衣楼主,总得掂量着形象。 “而且又不是全无希望,总有别的办法。”王侯的声音 惯常温润平和。 “比如?”徐老说道。 “比如我让他们躲过了第一次,就不会让他们再躲过第二次。” 王侯理所当然地说道:“而且紫霞一脉的道人素来不擅长战斗,如果他们只有表现出来的这些水准,那么不只是我和顺爷,想必用不了多久,就连小淮都能拥有杀死他们的能力。” “再比如你看的方向。” 王侯话音微顿,微笑着说道:“放宽心,你大可不必如此紧张。” 徐老默然不语。 是的,此时的他很紧张,非常紧张,甚至比先前直面玄玑子和玄逸子时更加紧张。 他站在窗边,望着西北的方向,那同时也是北六巷的方向。 先前他尝试阻拦玄玑子和玄逸子离开,气息瞬间拔至顶峰,精神高度绷紧,感知力自然随之增强,然后他就察觉到了北六巷传来的,那令他感到震撼和不安的战斗波动。 赵公明居然这么强。 隔着数里的距离,那宛如地狱般的煞气和冰寒的杀意都让他有些毛骨悚然。 即便他对谢周有着超乎寻常的信任,都不认为谢周会是赵公明的对手。 那么谢周此时在面对什么样的境况? 他到底能不能 扛过去? 徐老的心情非常糟糕,他知道王侯对谢周非常重视,当初在长安城时拼着死亡的风险他都要救谢周一命,所以一直忍着没有询问,此时被王侯揭穿心思,顿时拉下脸说道: “如果你再不去救人,你那所谓的希望恐怕就要泡汤了。” “尽管放心,不必为他紧张。” 王侯微笑着,依然是同样的说辞. 徐老耷拉着脸,看着他说道:“我不明白,你就这么相信他?” “当然。” 王侯淡淡地道:“师父一共收了我们三个弟子,我和正桓最多算是不辱师门,至于谢周,师父从始至终,都认为他能青出于蓝,他当然值得信任,对他放一万个心都不为过。” 徐老有些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没有注意到谢游和谢三顺的表情都稍显怪异。 谢游怀中抱剑,微低着头,撇了撇嘴,心想先前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九狱楼和暗影楼一直都有联系,王谢最初来到黑市时,也绕不开徐老。 乃至王侯、谢三顺和谢游他们三人,就住在九狱楼的第七层。 他们的到来属于机密,除去谢淮和王丘南以外,就连月娘都不知晓。 为的就是尝试击杀玄 虚子,很可惜玄虚子没来,这场伏击也宣告失败。 而在先前,玄玑子和玄逸子还没过来时,王侯察觉到北六巷的波动,感受着赵公明散发出的滔天血气,他和谢三顺担心谢周出事,达成一致,几乎立刻就要赶过去救人。 谢淮和王丘南的约定他们也都知晓,可那又如何? 总不能看着谢周去死。 如果不是谢淮恰好出现,赵公明不好说,但姚姬等人必然已经成了王氏剑下的尸体。 再之后,王侯就不着急了。 虽然他现在还不清楚谢周和那个名叫花小妖的姑娘是用了什么办法,竟然爆发出数倍于己身的力量,但总归是好事,至少短时间来看,赵公明拿他们没什么办法。 …… …… 北六巷已经没有完整的建筑,谢周、花小妖和赵公明站在废墟之上。 在九狱楼发生变故的这短暂片刻,他们不知碰撞了多少次,至少过了百招。 紫气东来和诛邪枪都支撑了下来,可花小妖的短剑已经布满裂口。 赵公明握着铁枪的手微微颤抖,身上有许多流着血的剑伤。 哪怕化血术提供的自愈能力再强,血丹的药效再神奇,都不足以支撑他的恢复。 第471章 自信 噗的一声。 就像街头的艺人表演的喷火大法。 赵公明喷出一口鲜血,身体猛地向前栽倒,紧握住诛邪枪勉强保持站立。 这场战斗到底谁是最终的胜利者? 难道赵公明输了? “你们确实很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已经比大多数一品后期的修行者更强。” 赵公明认可说道,咽下涌到喉头的血,嘶哑着声音像是风吹起斑驳的落叶。 赵公明不愿承认,可又不得不承认,谢周和花小妖简直是天作之合。 他这一生不在乎男女小爱,因为他觉得这种事情太过繁琐,而且累赘。 但此刻却有些改变看法,神仙眷侣用在谢周和花小妖身上真是再合适不过。 如果能找到这样的道侣,携手共进,未免不是一件幸事。 他知道该怎么战胜谢周和花小妖的联手,那便是以最暴力的办法将他们两人分开,然后分开来击败他们。 这是谁都能看出来的方法。 可看得出来是一回事,能不能做到又是另一回事。 赵公明失败了。 或许最初几剑,谢周和花小妖的联手还稍显生涩,可几剑过后,他们的合击愈发纯熟,即便以赵公明的经验都看不出明显的破绽。 赵公明 自然无法将两人分开,而只能占着境界的优势硬撼。 谢周和花小妖没有接他的话。 谢周提着剑的手颤抖得非常厉害,精神力和内气都几乎枯竭,身上沾满鲜血,看起来狼狈不堪,最严重的伤在左侧的肩头,被铁枪整个贯穿,黑暗迷雾盛装在血淋淋的洞口中。 花小妖的身上也有不少血迹,但要好上很多,谢周替她承担了七成的压力。 “虽然你们依然不是我的对手,但我不得不承认,我确实很难杀死你。” 对赵公明来说,杀死谢周是一件很重要却又不是那么重要的事。 如果他最开始对谢周生出杀心是为了隐瞒,后来更多是为了解心头执念。 “如果我只有一个人,确实杀不死你。”赵公明像是感应到了什么,忽然笑了,看着谢周说道:“但我现在有很多合作对象,你怕不怕?” 说完这句话,赵公明朝着西北方望去,一对老人缓步从黑暗中走来。 七色天前前教主贺璇,七色天大长老童秉渊,二人身上带着滔天的血气,衣服上却没有沾染鲜血,看起来整洁如新。 如果忽略他们的气息,那温雅的姿态,就像是儒门出身的老学究。 显然,秦震没能留住 他们的脚步,带去的五队最精锐的黑甲军,几乎全灭。 赵公明朝着贺璇和童大长老拱了拱手,算是致意,满身鲜血的脸上看不出表情。 贺璇没有理他,充满戾气和杀意的视线看着谢周,说道:“就是你杀了我儿?” 童大长老随着她的视线望去,待看到谢周手中的剑时,双瞳猛地一缩。 作为邪教大长老,他当然认识紫气东来,以往遇到这把剑时,他都会以最快的速度毫不犹豫地逃走,不敢靠近一步,甚至连多看一眼都不敢。姜御和紫气东来不止是邹若海的梦魇,还是很多人做梦都畏惧的对象。 好在谢周不是姜御。 好在紫气东来不是握在姜御手中。 “你不是都知道的吗?”谢周静静地与贺璇对视着,不惮于回答她的问题。 贺璇冷冷地说道:“我会杀了你,用你的血和肉为我儿祭坟。” 谢周听过太多威胁,自然不会在意,看着赵公明说道:“看来你完全倒向了七色天。” 赵公明冷笑一声,没有接话,心想还不都是被你逼的吗? 他都很多忠心耿耿的下属,有师长有同门,有亲人朋友,但这些人中多半都认为他已经死了,还有许多人不知道他的身 份,就算知道,也不会帮着他一起对付谢周,更甚者像关千云这种废物,为了谢周,甚至不惜与他决裂。 他俨然是个黑暗中的独行者。 那么当他自己杀不死谢周的时候,就只能合作于同样游走在黑暗中的人。 随着贺璇和童大长老的到来,花小妖瞳孔微缩,一双美眸侧望着谢周。 因为连心蛊的缘故,谢周和她有着无法言说的默契,一个眼神就明白她的意思。 哪怕她和谢周的合璧剑术足够强大,应对赵公明足够,现在却又多了贺璇与童大长老。 如果算上守在周围防止他们退走的姚姬等人,他们要面对足足七个一品境的强者。 这已经是足以灭掉无数势力和宗派满门的战力,值得所有人侧目。 而且他们都受了不轻的伤。 谢周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拍了她的手背。 花小妖愣了一下,便是这一个细小的动作,就足够让她读懂谢周的心思。 不必担心,尽在掌握。 为什么? 有自信当然是好事,花小妖当然希望自己的男人自信甚至狂傲。 在此之前,花小妖从不承认自己喜欢谢周。 哪怕所有人都看得出来,可当问起来的时候,花小妖就会对谢 周百般嫌弃。 她会说谢周虚假伪善、自以为是、衣冠楚楚、连头发都扎不好。 这不就是个只会欺骗像元宵那种单纯小姑娘的混蛋嘛? 可现在谢周吃下了她的连心蛊,那是她用自己的血,花费十八年养出来的连心蛊。 阿婆教她养连心蛊的时候便对她说过,吃下连心蛊的人,就是相守一生的对象。 那么现在来看,谢周当然是她的男人,燕清辞什么的,都要靠边站。 花小妖不明白谢周的自信从何而来,不过却不妨碍她被这种情绪感染,顿时安下心来。 …… …… 黑市外围,群山深处,这里阳光惨淡,某个巨大柏树下站着一个人影。 那人一袭白色道袍,看着前方通往黑市的通道,双掌结着某种道印。 无比精纯浑厚的玄门气息从他的衣袂间渗出,俨然间似乎沟通了天地。 他仿佛在和天地对话。 正值盛夏,群山葱葱郁郁,绿意盎然,随心望去,都能看到绝美的山水画。 山林中藏有鸟兽,哪怕平日里互为仇敌的狼与兔,此时都放下种族门户,和谐地在边缘处聚集,偷偷窥视着前方的白袍道人,仿佛这山景有多么绝美,都不及白袍道人万一。 第472章 遮蔽天机 有风吹过,淡淡的草木屑落在白袍之上,不显得脏,反而变得更有韵味。 便在这个时候,破空声在风中响起,玄玑子和玄逸子的身影一前一后,以飘逸的姿态踏风而来,停在这个仿佛融入天地之中、无论容颜还是气质都极度令人信服的白袍道人身前。 “师兄。” 玄玑子抱了抱拳。 “见过师兄。” 玄逸子乖巧地执了个道礼。 白袍道人偏头看了看他们,随意地拂了拂袖,露出无双绝世的完美容颜。 白袍道人当然是玄虚子。 只能是玄虚子,能比自然之境更加完美,放眼全天下就只有他玄虚子一人。 “看来你们失败了。” 玄虚子看着玄玑子稍有破损的道袍,以及玄逸子断掉一半尘丝的拂尘。 玄玑子阴沉着脸,深吸一口气,没有说话。 玄逸子半举着破损的拂尘,眼尾略垂,可怜巴巴地“嗯”了一声。 “有四个剑修藏在九狱楼,我和玄玑师兄差点就被他们杀了。” 玄逸子撇了撇嘴,有些委屈地说道。 玄虚子微微挑眉,有些惊奇地说道:“谁人能杀得了你们?” 玄逸子初出茅庐不足半个月,虽然听闻过黑衣楼的 大名,但身在九狱楼,却也没有往黑衣楼联想,仓促之下同样没看清王侯几人的长相。 不过那一道华丽剑影斩断他的拂尘,着实给他留下了极深的印象,或者说阴影。 “金石装饰,如太阳般刺眼?看来是王氏之剑。” 玄虚子要比他们出关早上半年,对天下大事了如指掌,瞬间就猜到了王侯几人的身份。 能让玄玑子和玄逸子如此狼狈的人不多,王侯当属其中一个。 便是玄虚子在突破领域境之前,都没有战胜王侯的把握。 王侯出现在九狱楼,虽然有些出乎意料,细想之下却也不算奇怪。 毕竟各种事实都在证明,王谢有很大一批人就躲在黑市内部。 玄虚子轻叹一声,没有丝毫不忿的想法,拍了拍玄逸子的肩膀,说道:“他叫王侯,你应该听过这个名字。” 玄逸子眼神微茫,很快反应过来,说道:“那个和李大总管交战的剑客?” 玄虚子点了点头,说道:“昔日王家的二儿子,如今黑衣楼的楼主。” “难怪这么厉害。”玄逸子有些后怕地说道。 玄虚子说道:“其余三人应该都是黑衣楼的高层,遇到他们,能安全归来就已经 很好。” 玄逸子的双眼弯成月牙,说道:“多谢师兄关心。” 便在这时,身边站着的玄玑子冷哼一声,说道:“你若是跟我们一起过去,我们未必就怕了他们,师弟的拂尘也不会断。” 玄虚子看了他一眼,不以为忤。 师兄弟三人一起生活多年,都知道对方的性格,玄玑子的脾气一直都很直接或者说稍显暴躁,而且对他这个师兄,玄玑子一直都有些不服气的意思在内,但这并不影响他们之间的感情,亲如兄弟,并非作假。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事实如此,即使我们师兄弟一起上,都不会是他们的对手。”玄虚子稍一停顿,看着他说道:“王侯远比你想象中更强,据师尊所说,在和李大总管一战之后,王侯又有突破,已经和我一样,初步触及规则领域的层面,甚至可能比我走得还远,看来让我冥冥之中产生危机的源头就是他了。” 玄虚子之所以不进入黑市,主要原因是他在此遮蔽天机。 就像清宵真人当年所做的那样,利用秘术将整个黄金城遮掩,最终使得那段足以震撼天下的历史失去所有记载。 玄虚子当然做不到清宵真人的那种程度, 不过小范围的遮蔽天机,让黑市的动静无法传到外界,倒也不算困难。 “师尊那边怎么说?”玄玑子双手抱怀,颇为冷傲地问道。 玄虚子淡淡地说道:“能成则成,不成便罢,不可强求。” “难道玄元和玄青他们几人的死,就这么算了?” 玄玑子很是不忿,妖异的瞳孔中带着不满的情绪,说道:“如此憋屈,世人将如何看我们紫霞?” “肖明远已死,等到玄琛将其炼为金尸,世人自知恶有恶报,只会对紫霞更加尊崇,何来看轻一说?” 玄虚子话音稍顿,轻声说道:“况且你应该明白,此行九狱楼,为的不是复仇,更多是有谢周的原因在内。” “我不明白!为何要如此拐弯抹角,直接对谢周动手不行吗?” 玄玑子深吸一口气,冷声说道:“他如今境界尚低,就算你们两个看着,只我一人,配合他那些敌人,也能轻松地将他杀死。既然注定为敌,就该趁此机会,要了他的命!” 玄逸子听到这话,心里一个激灵,迟疑着举起右手,像是私塾里紧张的学童,犹犹豫豫地说道:“师兄……上善若……” 玄玑子正在气头,冷冷地斜了他 一眼。 玄逸子又是一个激灵,咽了口唾沫,顺便把上善若水的最后一个“水”字咽了回去。 玄虚子见此一幕有些不悦,拍了拍玄逸子的肩膀以示安慰,对玄玑子说道:“玄门中一些老人已经向紫霞施压,师尊已经答应,绝不会主动、也不会配合朝廷对谢周出手。除非你想让玄门分裂,青山与紫霞开战,否则就断了这个心思,近几年内,这都是大忌。” 玄玑子心里愈发不满,忽然听到“近几年内”这四个字,挑了挑眉说道:“这么说,几年后就可以了?” 玄虚子说道:“毕竟这件事回归根本,依然是我们不够强,无法压服所有人。” “等到我们师兄弟登临领域,一切问题都将得到解决,是这个意思吧?” 玄玑子眼神雀跃道。 玄虚子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那一天,就不远了。 “走了。” 玄虚子轻声说道。 他道袖轻挥,散去遮蔽天机的道法。 群山深处忽然气机涌动,耳边响起无数道震耳欲聋的轰鸣,一时间天雷滚滚,鸟兽四散。 那些山林中潜修的修行者,石柱城中驻守的赵连秋等人,同时从冥想中惊醒,把目光投了过来。 第473章 黑衣王侯 北六巷的废墟之上,面对赵公明、贺璇、童大长老的威胁,姚姬和安长老等人的围堵,谢周没有任何惧意,便是最熟悉他的花小妖都有些惘然,不明白他的自信从何而来。 在贺璇和童大长老眼里,这份自信还显得有几分可笑。 无论从任何角度来看,这都是一个必死之局。 就算谢周和花小妖的合璧剑术很强,就算他们是全盛状态都不可能逃得出去。 何况此时的二人都已是强弩之末。 尤其是谢周,伤得很重,连站都有些站不稳。 “我承认你这份气度确实有你师父当年的风采,但很遗憾,我一定会将你碎尸万段!” 贺璇冰冷的瞳孔中蕴藏着无穷的戾意,看着谢周厉声说道。 谢周的神情如常,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感知着黑暗里发生的一切。 他察觉到在先前那一刻,黑暗中爆发出的四道极其锋锐的剑意。 那四道剑意都非常强大,凛冽无双,其中两道乃至比他和花小妖的合璧剑术更强。 巧了,他对这两道最强大的剑意都感到熟悉的味道。 北六巷无比寂静。 这段寂静的时间非常短暂。 对在场的谢周、花小妖和姚姬等人来说,这段 时间显得稍有些长。 贺璇没有再多说一句话,言语上的锋芒已经无法抚平她心里越来越沸腾的怒火。 沉默的火山就此爆发。 贺璇衣袖挥动,苍老的双手指刃暴涨,北六巷无端涌起一阵狂风。 一道巨大的血色爪影朝着谢周和花小妖拍了下去。 童大长老双手拢袖站在原地,笑容温和,安安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姚姬、安长老、陆长老和金宏四人有些畏惧地望着这边,心想这回你总该死了吧? 赵公明把不服管教的诛邪枪扔到一旁,盘膝坐了下来,开始调理气息。 看着被血色爪影覆盖下,显得非常弱小和可怜的谢周和花小妖,他嘴角勾起冷笑。 确实是两个非常了不起的后辈。 但你们又该如何挡住这一击呢? 花小妖有些着急,也有些紧张,轻叱一声,提剑便准备迎击。 谢周忽然反握住她的手,轻轻摇了摇头,声音在少女的脑海中响起。 “不用管。” “为什么?”花小妖不能理解,她知道这个男人绝对不会放弃。 “因为那个人已经到了,就在我们身边。”谢周轻声回答,带着些许感慨。 那个人是哪个人? 九狱楼的人吗 ? 黑甲军吗? 还是说青山的人? 花小妖没有问,只是有些好奇,究竟是什么人能让谢周如此信任。 黑暗被撕裂,然后向两侧扩散,天空骤然清明,被剑光照亮。 半空里出现了一道流光。 那流光璀璨至极,仿佛骄阳烈日,带着炽热和光明的意味,令人不敢直视。 花小妖此生从未见过这种华丽的剑光。 姚姬、安长老、陆长老和金宏四人同样没有见过,在这样的剑光下有些自惭形秽。 赵公明、贺璇和童大长老三人境界更高,见识更广,自然认出了这把剑。 尤其是赵公明。 在年轻的时候,他近距离地观察过这把剑,抚摸过这把剑的剑身。 他知道这把剑上镶嵌着最名贵的宝石,选自价值连城的金属,请来全天下最顶级的铸剑师打造,剑身上的花纹细致绝美,每一个细节都展示出无与伦比的艺术技巧和精湛工艺。 它华丽而高贵。 它庄严且肃穆。 它象征着王氏一族百代荣誉。 “王氏剑,王侯!” 贺璇同样认识王氏剑,她最初见到王氏剑时,剑主还是一个叫王繇的人。 时过境迁,王繇被埋葬在十多年前的岁月里,被 无数人遗忘,也被无数人记念着。 王氏剑传给了王繇的儿子,那个被称作王侯的人手中。 贺璇知道王侯有多么强大,虽不如李大总管,却可以与大总管匹敌。 贺璇立刻就想要躲开这一剑。 可是已经晚了。 当她看到这道剑光的时候,这道剑光其实已经落了下来。 噗的一声轻响。 王氏剑落在了北六巷的废墟上。 没有碎石乱飞,没有烟尘暴起。 那道剑光逐渐湮没,变成一道华丽的剑影。 剑柄被握在王侯的手中。 让他有些意外的是,这一剑没能杀死贺璇,却被另一个人拦截。 须发花白,气质温和,仿佛老儒生一般的童大长老出现在贺璇身前,低头看着贯穿心口,已经摧毁他所有心脉的王氏剑,发出一声低沉的叹息。 在先前那一刻,他不知为何,突然爆发出了难以想象的速度。 他此生从来没有这么快过。 贺璇有些发怔地看着挡在自己身前救了她一命的童大长老,发出一声厉啸。 这啸声里充满了愤怒和悲痛。 但她没有继续复仇。 她确认自己不是王侯的对手。 她也明白当王侯出现,意味着此间必然还存在其他 黑衣楼的高手。 更重要的是,她的心已经乱了,失去了战斗的意志。 贺璇没有任何迟疑地抱起童大长老,将后者的尸体从王氏剑抽离,向着远处遁去,以最快的速度消失在了夜色里。 赵公明不知何时,也已经从北六巷不见踪影。 姚姬、安长老、陆长老和金宏几人,哪还敢多做停留,各自疯一般地遁去。 “这么好的机会,难道不应该趁胜追击?至少能留下三个才对。” 一道苍老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一身黑袍的王丘南从街边走了过来。 “穷寇莫追。” 王侯微微摇头,说道:“贺璇没有那般好杀,况且邹若海也在这里,倘若真把他们逼上绝路,最后说不得要让其他人坐收渔利。” 王丘南哼了一声,没有反驳,浑浊苍老的眼神里带着骄傲的神情。 显然在老人心中,这群七色天的邪修属实上不得台面。 哪怕邹若海与贺璇等人真的很强,比他更强,却不妨碍老人依然看不起对方。 王侯转过身,王氏剑归鞘,看向谢周和花小妖,微笑说道:“做的不错。” 谢周沉默了下,强撑着向王侯和王丘南行了一礼,说道:“多谢……救命之恩。” 第474章 白雾神丹 谢周之所以迟疑,不是觉得尴尬,或者别的什么难为情的情绪。 而是他不是很确定,应该怎么称呼眼前救了他们的王侯和王丘南。 王侯可以确定是他的师兄,很可能也是他的表兄。 当年王谢联姻,王侯的生母便是谢桓的长姊。 至于王丘南,如果按辈分和血缘来算,或许该称呼他一句叔祖? 王丘南没有给他思考的机会,上下打量了他两眼,又看了看花小妖,高傲的神情终于缓和了些,露出些许满意的神态,说道:“确实做的不错,至少没有丢你师父的人。” 说完这句话,老人径直离去,似乎就只是来正面看谢周一眼。 谢周有些摸不着头脑。 王侯用有些戏谑的目光看了看谢周,随后落在与谢周紧挨着的花小妖身上,微笑着说道:“这位应该就是小妖姑娘了。” 看着王侯温和的笑容,花小妖心里生出几分不真实的感觉。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太快。 前一刻他们还站在死亡的边缘,下一刻所有的问题便都迎刃而解。 这位黑衣楼的楼主大人,果然如传闻中那般强大且值得信赖。 想着王侯和谢周的关系,花小妖犹豫了下,认真说道:“ 见过兄长。” 王侯莞尔而笑,说道:“这句兄长倒没有叫错,改天给你份礼物。” 花小妖没有拒绝,轻声说道:“那就先谢过兄长了。” 王侯走到谢周身边,喂了他一颗疏血通神的丹药,随后渡过去一道真气。 当年在齐郡城外的野山顶时,王侯也是同样给了他一颗丹药,然后替他疗伤。 谢周当时便觉得王侯的真气有几分熟悉,现在终于确定,这不就是带着些师父的味道吗? 但很明显,王侯主修的并非青山心法,依然是王家嫡传心决。 只不过师出同门,即便功法不同,总归有几分共通之处。 伤势稍缓后的第一时间,谢周没有去关心赵公明是否被抓住,七色天的掌权者们逃向了何处,先前出现在九狱楼中的强大气息是何许人物,或者黑衣楼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他以最快的速度来到关千云和元宵身边,目光落在浑身是血,经脉与骨头尽碎,几乎没了气息的关千云身上,面色阴沉如霜。 花小妖敛了笑容,沉默下来。 王侯的神情依然平静,淡淡地说道:“伤势太重,已经无法逆转,节哀。” 不得不承认,或许是白芷的死对关千云的 刺激太大,以至于受到如此严重的伤势,本应直接死去的他,直到现在都还吊着一口气。 但也只剩一口气。 纵使全世界的神医都聚集于此,都拿这样的伤势没什么办法。 如果说真有什么能够救他,那一定得需要传说中的仙之气才能够做到。 谢周不肯节哀,眼底带着坚定的神色,认真说道:“我不会让他死。” 王侯说道:“已经没有人能救他。” “不,还有一个办法。” 说完这句话,谢周的视线落在黑暗中某处,说道:“出来。” 废墟里藏着一个人,谢周和王侯都察觉到了他的到来。 那人从废墟后面走了出来,蓬头垢面,满身血污,正是黑甲军的统领秦震。 秦震率领黑甲军中的精英前去围杀贺璇,结果战败,反被重创。 借助五行遁法逃离的他没有回九狱楼,落后半步跟到了这里。 秦震低着头,狼狈如逃荒多月又刚刚挨了揍的乞丐,不发一言。 谢周猜到发生了什么,心里猛地一个咯噔,但现在不是询问的时候,看着他说道:“去多宝楼,让吕墨兰来一趟,现在就去,立刻!马上!半刻钟内我要见到她的人。” 以往谢周 提到吕墨兰,都是以吕姨相称,这时候直呼其名,一是事态紧急,二是这件事不容任何质疑,他要绝对的权威。 秦震没有多说一句话,拱了拱手,五行遁法再现,消失在黑暗深处。 秦震赶到多宝楼时,邹若海刚刚离开。 看着突然到来的秦震,焦状元向他询问都发生了什么。 吕墨兰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随后上楼取了个东西,以最快的速度赶往北六巷。 整个过程没有用到半刻钟。 谢周看着额上有点滴薄汗的吕墨兰,平静问道:“白雾丹带来了吗?” 吕墨兰取出怀里的东西,是一个手掌大小的玉瓶,里面装着一枚白色的丹药。 正是白雾丹。 葛桂以千年雪莲花为引,耗时十多年研究丹方,最终炼成的宝丹。 守夜人,以及那被胖管事罗翰称作“黑玉断续膏”的炼药残渣,都证明了它的功效。 如今白雾丹已经被冠以神丹之名。 这也使得天底下多出了许多紫霞猎人,紫霞观的道人们更加不敢外出。 吕墨兰沉默了下,看着谢周问道:“你怎么知道白雾丹在我这里?” 谢周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他掰开关千云的唇齿,将白雾丹 放进去,用真气推着丹药进入后者的腹部。 也是这个时候,谢周完全意识到关千云的伤到底严重到了何种程度。 破碎的经脉流出无数鲜血,那些血流散在他的脏腑之间,几乎淹没他的呼吸。 还有数不清的碎骨像是箭矢般刺在他的血肉里,如果不剔除出去,哪怕白雾丹将经脉复原,他依然会因为这些碎骨死去。 怎样替他止血,怎样将碎骨剔除,这是很麻烦的问题,谢周有些束手无策。 白雾丹确实举世无双,但这种丹药无法解决的内伤,该如何医治? 谢周默默感受着关千云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脉动,有些无力。 他忽然想到葛桂的医药箱。 那箱子里装着各式刀具。 对人体脉络无比熟悉的葛桂,或许会有办法。 开膛破肚,止血取骨,缝合后完好如初,葛桂用类似的办法救过许多人。 如果葛桂在这里就好了。 可葛桂已经去了清河,远在万里之外,就算他以最快的速度赶过来,关千云都撑不到那个时候了。 而以关千云现在的状况,如果长途跋涉,最终只会加快他的死亡。 花小妖看着谢周紧紧皱起的眉头,有些关切,有些不安。 第475章 办法 白雾丹的丹效迅速发挥。 无比狂暴却又无比纯净,对人体没有任何损害的天地元气在关千云的体内扩散开来,比夏风更加温暖,比醇酒更加柔顺。 这些天地元气没有任何属性,无论是不是修行者,无论修行何种功法,都完美贴合。 守夜人当初把这些天地元气都用来破境,从一品后期直入巅峰。 关千云是用来疗伤。 尽管他失去了意识,不妨碍白雾丹无限激发出他的身体潜能,不论恢复能力还是造血机制都被拔高到难以想象的程度。 关千云依然闭着眼睛昏睡,但脸色明显不再那般苍白,多了些红晕。 短短片刻,效果可见一斑。 “这就是白雾丹吗?果然神奇。”这副画面显然有些出乎王侯的意料。 “但还是不够。”谢周有些沉闷地说道,如果碎骨的问题不得到解决,那么当白雾丹的药效发挥完毕,关千云依然会死。 “葛桂去了哪?”王侯问道。 “清河。”谢周低声说道:“时间上来不及,白雾丹的药效维持不了那么久。 ” 王侯略加思索,说道:“既然你没有办法,不如就将他交给我来。” 谢周愣了下,看着他问道:“难道你有办法?” 王侯说道:“我不确定,但可以试试。” 谢周问道:“是谁?” 关千云体内淤血和碎骨的问题不是轻易就能够解决,即使谢周都感到束手无策。 谢周的医术无法与葛桂相比,也从未接触过那种开膛破肚的救治方法。 可眼下,似乎就只剩这一种方法能够救关千云的命。 难道王侯认识哪位擅于此道的医师,就在附近吗? “你见过她。” 王侯看着他的眼睛说道:“谢凌霜,我的妻,也是你族姐。” 谢周微微一怔,回想起记忆中那个温婉如春风般的女子。 谢周第一次见到谢凌霜是在去年十月,在那个距离齐郡不远的山村里,有村民中了黑毒,是谢凌霜出手,动用某种堪称神乎其技的针灸术,帮助村民把黑毒逼出体外。 后来谢周知道,谢凌霜是药王谷主的高徒,在西蜀一带颇有几分声名。 针灸是 药王孙慈最擅长的治疗方法,那神乎其技的针灸术,即使葛桂都做不到。 但关千云的问题需要的不是针灸,而需要葛桂口中的切刀术才能够解决。 王侯看出了他的疑虑,说道:“能被鬼医推崇的治疗方式当然不简单,所以这些年里,孙医师他们也开始钻研此道,凌霜自然有所涉猎,虽说还达不到鬼医师徒的高度,但总归有过几个治疗成功的例子。我不保证一定能将他救活,但至少比在你我这里耗着要好。” 谢周已经没理由拒绝。 王侯说得对,总不能在这耗着,等到白雾丹药效耗尽,关千云只能等死。 眼下似乎只有相信谢凌霜,希望她给关千云争一条活路。 “她在哪?”谢周问道。 “石柱城。”王侯说道:“将他交给我就好,几十里路,片刻便到。” 谢周沉默片刻,朝着王侯认认真真地执了一礼,说道:“那就拜托……师兄了。” 他最终还是决定以师兄相称。 没有太多杂乱的思考,只是相比于让他陌生的王谢,师父这边 自然更让他亲切。 王侯为微微一笑,没有说什么,带着关千云向石柱城赶去。 谢周看着他们离开,随后把目光落在了元宵身上,神识离体,阖起双眼,默默地感知着少女的状况。 几个呼吸后他便重新睁开了眼睛。 “怎么样?”花小妖满是关切地问道。 “情况不大好,我担心……”谢周耷拉着眉眼,没有把话说完。 花小妖脸上的神情一僵,眼神瞬间变得落寞,她听出了谢周的意思,元宵……大概率永远都醒不过来了,而且这种精神上的创伤,即使白雾丹都无法救治,只能祈祷元宵自己醒来,或者利用某种外来的刺激迫使她醒来。 最好是前者,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 如果利用外来的精神刺激,很多时候就算醒来,未免不会影响到神智。 谢周轻轻握着元宵的小手,替她把衣领铺平,说道:“我会等她半个月,如果她还醒不过来,我会带她去青山,让师父帮忙。” …… …… “我怎么知道白雾丹在你这里?” 直到确 定完这一切,谢周才看向吕墨兰,回答了她先前的问题。 “吕姨。” “我是猜的。” “葛桂到清河之后,给我写了一封信,出于安全考虑,他没有在信中说明白雾丹的位置,只是说让多宝楼的信差把白雾丹送到了一个绝对值得信任的人手中。” 谢周看着吕墨兰的眼睛说道:“吕姨,除了您,还能有谁呢?” 吕墨兰沉默了下,说道:“不错,三个多月前,白雾丹就送到了我这里。” 谢周说道:“我很好奇,既然如此,您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白雾丹非常珍贵,价值连城,这一点毋庸置疑。 可吕墨兰掌控多宝楼,不知道见过多少宝贝,还不至于为一枚白雾丹动了贪念。 况且以她和谢周的关系,根本不是一枚白雾丹能够比拟。 也是因为信任,所以谢周一直没有询问,尽管他早就猜到白雾丹在吕墨兰手中。 这一次吕墨兰沉默了更长时间,轻声说道:“我不想你把白雾丹用在元宵身上。” “为什么?”谢周看着她的眼睛问道。 第476章 一起复仇 她不希望谢周把白雾丹用在元宵身上。 听到这句话,谢周皱了皱眉,心想这是为何? 花小妖看着吕墨兰的侧脸,眼神有些复杂。 吕墨兰沉默片刻,轻声说道:“白雾丹就只剩这一枚。” “是只剩一枚。” 葛桂当初一共只炼制出五枚白雾丹,他自己用了一枚,给家中二老*共用了一枚,守夜人通过悬赏得手后用去一枚。 仅剩的两枚白雾丹,其中一枚葛桂必然要留着用于接下来的悬赏,那么谢周手中这一枚被称作最后一枚倒不算为过。 “问题在于,这是我的白雾丹。” 谢周把元宵扶坐起来,将少女身上的灰尘拍打干净,说道:“如何使用,难道不该让我来决定?” “确实是你的白雾丹。” 吕墨兰看着他,说道:“难道你就没想过,用它去治疗……” 吕墨兰话到嘴边,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沉默下来。 谢周注意到她的情绪变化,顿时明白了她的意思,微微一怔,随即叹了口气。 “不行的。” 谢周微微摇头,说道:“师父他……是被天劫所伤,伤及根本,除非是真正的仙气,白雾丹虽然神奇,但归根结底依然是属于规则之下的真气,数量上足够,质量上却达不到。” 量变引起 质变的道理在这里并不适用,规则绝非轻易能够跨越。 况且如果白雾丹对姜御有用,那么葛桂在离开长安后,一定会以最快的速度赶去青山。 尽管早就猜到了答案,可当听到这些话,吕墨兰的神情依然变得非常难看,不甘心地问道:“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谢周微低着头,没有说话。 吕墨兰也没有再说什么,脸色更加苍白,就像雪一样。 …… …… 群山深处,烟尘渐生,山石碎裂的声音响起。 有人从碎裂的山洞里走了出来。 那是两个老人,须发皆白,他们的年纪加起来超过了两百岁。 趴在贺璇背上的童大长老咳了一声,轻声念道:“有些疼。” 血水从他的伤口处不停淌落,童大长老伸手抹了一把,湿答答的,有些黏糊。 童大长老没有愤怒,没有不甘,没有怨恨,只是很平静。 这份平静不是伪装,甚至让他自己都觉得意外。 他已经很老了,九十多岁,见惯风霜,但对很多修行者而言,衰老并不意味着能平静地迎接死亡,很多人越老反而越畏惧死亡,童大长老也是如此,他一直都是个很怕死的人才对。 “不疼的,不疼的,等止了血就不疼了。”贺璇有些心慌地说道。 童大长老看着她被他的血染红的外衣,语气温柔道:“把我放下来好不好?” 贺璇更加心慌,把他抱得更紧,着急说道:“你在胡说什么?” 童大长老轻声道:“我没有胡说。〞 看起来如春风般温和的老人环视一圈,正值盛夏,山林茂盛,郁郁葱葱,是那般惹人欣喜,微笑说道:“这里的景致很美,很像咱们住的地方,再往前走,可就不好看了。” 贺璇脸色变得非常苍白,因为紧张身体有些轻微的颤抖,深吸一口气,终于鼓足勇气挺下脚步,把童大长老放了下来。 他们停在一座不算高的野山顶上,却有层云为伴,空气里带着熟悉的山野味儿。 “咱们在一起多久了?”童大长老忽然问道。 “四十七年。”贺璇回答的很快。 “记得刚走到一起的时候,教里就有很多风言风语,说我觊觎你的家底,为了权利和境界不择手段。”童大长老有些自嘲地笑了笑。 他们不是青梅竹马,走到一起时,贺璇已过耳顺年,童大长老也有五十余岁,谁都没有经历过对方最美好的岁月,却相伴走过了余生。 很少有人知道他们走到了一起,而且这很少的一些人中没有谁看好他们。 毕竟在那个时候,贺璇是七色 天的教主,可童大长老却只是一个堂主而已。 他们都是修行者,境界都很高,所以当时不那么显老,甚至勉强算得上郎才女貌。 但双方的地位和境界差的太多,怎么看都不平衡,那么童大长老怎么看都在巴结贺璇。 邹若海和几个知情人,都毫不避讳地认为童大长老是贺璇养的面首。 但他们是真的相爱啊。 他们是那般在乎彼此,在惯常自私自利的邪道,他们甚至甘愿为对方去死。 “其实在很多年前,你坐在教主宝座上,某次集会时,我忽然觉得你真的好美。”童大长老轻声说道。 那真的在很多很多年前了,或许得有一甲子那么久,他却记得清楚。 贺璇不说话,这位被无数人恐惧的邪道霸主罕见地落下泪来。 即使听闻儿子死讯的时候,她都没有这么伤心。 童大长老看着她认真说道:“我先走一步,你要好好活着,为我和贺泌报仇。” 他们的敌人是谢周,是青山,似乎还多了王谢和黑衣楼,报仇太难太难。 但童大长老还是要说,不仅要说,还要用最认真的神态交代和叮嘱她。 他要给她定一个目标,让贺璇能有信念继续走下去。 话音落下。 童大长老闭上眼睛,已经没有气息。 贺璇听着他的声音,怔怔地看着他的脸,眼神渐渐涣散,失了焦距。 哗哗哗哗。 山风吹得树林作响。 贺璇猛地回过神来,眼圈愈红,像一个被丢出家门的老妇人,孤独无所依。 耳边忽然传来脚步踩在落叶上的声音,有个背着背篓的中年男人从林中走了出来。 男人手里提着个稿子,额上汗珠密集,像是在采药。 看到抱着童大长老满身鲜血的贺璇,男人被吓了一跳,怪叫一声。 不过感受到贺璇悲哀的情绪,他觉得异常怜悯,想上前说些什么。 噗的一声!男人尚未开口,贺璇像是鬼魅般出现在男人身边,右手落在男人的头顶。 男人当然无法避开她的手掌,乃至没有看清她的动作,发出一声痛苦的嚎叫,一瞬间七窍流血,生机被贺璇摧毁得一丝不剩。 怜悯? 不。 他们不值得怜悯。 他们不需要怜悯。 无论多么悲伤,无论多么痛苦,都不改他们的大奸大恶。 贺璇像是垃圾一般把男人的尸体丢到一边,鲜血的味道让她愈发清醒。 她忽然转过身,蹲到童大长老身边,抓起他满是皱纹的手。 化血术施展开来,童大长老渐渐和她融为了一体。 她要带着童大长老一起复仇。 第477章 在黑暗中等你 不管黑市发生多大的动静,昔日的轮回间,今朝的冥铺,火焰不熄。 收尸人们听着黑暗里的动静,聚集在焚化炉周围,小声议论着什么。 仔细听来,无非是在讨论又要死多少人,现在这情况还要不要收尸,上面驱散民众到底是想如何,赵公明这厮最近是什么情况,怎么经常性说着说着就不见了人影…… 冥铺西部有片溶洞,墙壁被厚厚的藓类植物覆盖,黑暗中显出几分清幽。 地面上放着个有些发黑的蒲团,似乎有人经常在此打坐。 这里是朝中信差在黑市的接头点之一。 鞋子踩在石头上的声音忽然响起,由远及近,然后黑暗被踩破,露出一道人影。 这个人穿着破烂的衣衫,浑身血迹斑斑,散发着浓浓的腥臭味,就像是个死人。 如果不是溶洞里黑暗潮湿,他身上的腥臭味一定会被风吹去很远的地方。 溶洞里有暗溪流过,他慢慢地蹲到溪水旁边,捧起水洗了洗脸。 脸上的血污很快被水冲走,借助微弱的光线,可以看到他的神情满是不甘和痛苦。 黑暗不能阻止他的视线,看着水中的自己,他闭上双眼,片刻后再次睁开。 那些不甘和痛苦就此消 失,取而代之的是比黑暗更加冰冷的淡漠。 “赵公明,你当然不会就此失败。” 他看着水里的倒影寒声说道。 这个满身血污的怪人自然就是赵公明。 他的手段确实了得,先前那一刻,便是王丘南都没有把他留下。 可王侯和王丘南的到来,毫无疑问地打乱了他的所有布局。 他苦等了三个多月,为此不惜完全和七色天的人联手,这次失败让他非常痛恨。 但他还不至于绝望。 他是谁? 他可是赵公明。 只要还活着,只要谢周还没有成长到超越他的地步,他就有重来的机会。 关千云已经死了。 黑衣楼的人,还有那个叫花小妖的丫头不可能永远在谢周身边。 微风从洞口吹来,溪水的流速稍稍加快了些。 赵公明把满是血污的外衣脱下,从石壁里取出一件新的外衣穿上。 这件外衣不再是他常穿的红色马褂,而是一件黑色的兜帽长袍。 赵公明用兜帽遮住额头,取出一块黑布把脸也蒙了起来。 他活动了下手腕,向着溶洞外面走去,回手一道气劲摧毁这个溶洞。 赵公明要去石柱城,找他的父亲,然后把某些事对赵连秋解释清楚。 他最近做的 这些事,如果传出去必然会让赵连秋愤怒和不齿。 但是无妨。 赵连秋终归是他的父亲,血浓于水,无论如何这份血缘是斩不断的。 而且赵东君终归立下了无数功劳。 尽管这个满心理想化的家伙非常令人讨厌,却不妨碍赵公明再利用他一番。 赵公明不敢走黑市明面上的出口,他记得离开黑市的暗道,沿着暗溪而上。 他的恢复能力极强,先前那些伤已经恢复了一小半。 尽管此时的他仍然虚弱,不及全盛时的二分之一,速度却没有变慢多少,短短一刻钟就走过了数里的距离。 谢周、花小妖、黑衣楼、王谢,总有一天他会把这些人都杀死。 赵公明打算借助朝廷和不良人的能量,边走边憧憬或者说幻想着那一天的到来。 如果按照正常的故事发展,或许接下来的好些年,他都会是谢周最可怕和棘手的敌人。 但今天的故事却没有按正常发展。 赵公明沿着河道,来到一个岔路口。 当初花小妖就是在这个岔路口迷了路,跟着小曲和燕请辞进了黑市。 赵公明也在这里迷了路。 接下来该往哪走? 太久没有出去过,以至于他竟忘了方向。 身边河道 里的水分成两股流淌,河道下面的淤泥里堆满了森森白骨。 赵公明不在乎这些,心想应该是走左边,于是准备往左。 就在这个时候,黑暗忽然变得分外浓郁,一道苍老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 “你果然来了。” 赵公明神情大变,猛然朝着侧边望去。 一个魁梧高大的白发老人站在岔路口,依靠在石壁上,怀中抱剑。 老人很老了,白发苍苍,容颜枯槁,皮肤上满是如千年树皮般的皱纹。 暗道中的阴风吹过,他的右边袖子随风舞动,空荡荡的。 他竟然只有一只胳膊。 赵公明看了一眼,瞬间就认出来这位独臂老人就是谢家的老供奉。 原名谢顺,如今被称作剑魔,排在杀手榜第二位的谢三顺。 赵公明刚刚激荡起的心情瞬间跌落谷底,瞳孔紧缩,心想这是为什么? 谢三顺怎么会在这里? 如果是全盛状态,即使他不是谢三顺的对手,至少可以全身而退。 但现在他不及全盛时的一半,非常虚弱,根本没有和谢三顺战斗的能力。 刺啦! 谢三顺没有和他交谈的意思,也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 冰寒如雪如白发的剑光割裂黑暗,朝着赵公明斩了过来 。 赵公明抬臂做挡。 黑暗中响起男人痛苦的惨嚎声。 像是有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鲜血在黑暗中泼洒,染红了溪水。 赵公明看着眼前的白发老人,眼神中充满了愤怒和绝望,还有深深的不甘。 赵公明跪在地上,新换的外衣再次被染成红色,有些艰难地说道:“你不该这样对我。” “你也不该那样对他。”谢三顺冷冷地说道。 赵公明知道老人口中的他指的是谢周,既痛恨而又有些不解,沙哑着声音说道:“我听说你这条胳膊就是因为他而断,就算他是谢家小主,也不值得你这般护着他。” 谢三顺沉默不语,没有兴趣与他多说什么,更不会向他解释—— 在那个破落巷头的破落道观里,有个娃娃,喊了他好些年的爷爷。 他甘愿为那个娃娃付出一切。 谁有资格说值不值得? 赵公明被一剑斩出极重的伤,幽幽地道:“你怎么知道我会来这里?” 他不明白谢三顺为何会在这里等着他。 此外,谢三顺不愧杀手榜第二的剑魔,隐匿气息的手段高超到了极点,即使他是赵公明,在谢三顺开口前都没有任何觉察。 谢三顺说道:“我只是奉命行事。” 第478章 朝廷来人 谢三顺是奉命行事。 奉谁的命? 谁能指挥得动他? 赵公明猜到了答案,沉默不语。 只能是王侯。 那个一剑天上来,直接击杀童大长老,击溃他们所有人,让七色天一众强者不得不低头逃窜的黑衣楼楼主大人,王侯。 赵公明忽然说道:“像你这种人,哪还需要奉谁的命,更不该为别人而活。” 他说这句话不是为了求饶,只是他的感概,他确实这么认为。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赵东君也是这样的人,一生都在为别人而活。 他赵公明不是,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顺从自己的心意,这才是修行者应该追寻的自由。 谢三顺不至于天下无敌,可总归是能挤进山巅少数的大人物,却用一辈子为谢家奔走,如果谢家是他的谢家倒也罢了,可赵公明记得,卷宗上写的清清楚楚,谢三顺和许多人一样,早年被赐姓为谢,而不是真正的谢家人。 被赐予的姓氏牵绊,时过境迁仍看不清局势,不是愚蠢是什么? 谢三顺没有理他,抓住他的衣领,把剑背在身后,向着来路赶去。 …… …… 黑市外的群山里山风呼啸不停,吹过山林,云与雾快速 穿行。 玄虚子撤掉遮蔽天机的道法之后,顺势有无数道狂躁的气息从黑暗中传到山间。 数十道身影从石柱城冲了过来,卷起尘龙,来到黑市的出入点。 赵连秋站在最前方,跟在他身后的并非不良人,而是以禁军统领王夏为首的皇家高手。 赵连秋的目光扫过周遭,皱了皱眉,有些不悦地冷哼了一声。 稍远些的崖坪和山谷中,还有很多附近的散修,从黑暗里撤出来的邪修站在静谧之处,敬畏地看着这群朝中强者,不敢上前。 不过能察觉到天地气机变化,以最快的速度赶来的这些都是真正的强者,他们敬畏朝廷,但还不至于畏惧朝廷,察觉到赵连秋扫过来的视线,低头者有,倒没有人因此退避。 紫霞一脉的年轻道长玄虚子站在黑市入口处的某块山石上,看着前方阴晦的黑暗,眼神平静,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身后站着玄玑子子和玄逸子。 玄玑子双手负在背后,脊背挺直,如山间青松,妖异的瞳孔中尽显高傲。 玄逸子看到这么多人,脸上的笑容多了些尴尬的意味,浑身都觉得不自在。 玄虚子对着赵连秋和王夏浅浅执了一礼 :“见过赵将军,王统领。” 玄玑子和玄逸子跟着行礼。 王夏抱了抱拳,算是还礼。 这位铁血禁军统领是第一次见到玄虚子,顿时惊为天人,心想长安城这些天的传言不虚,星君座下果然有这样一个远比谢周更值得惊叹,堪称得天地造化,无比贴合自然的神人。 最让王夏感到难以置信的是,玄虚子分明站在眼前,却给他一种难以接触、难以察觉的感觉,仿佛他就是天地自然本身。 玄玑子和玄逸子同样值得惊叹,带着让王夏看不清楚的迷雾,不过相比玄虚子,总归要正常一些,也让人更容易接受一些。 赵连秋是近些天才知道玄虚子是星君亲传,知道眼前这个俊美无双的青年道人有多么强大,乃是他平生所见最完美之人,尽管玄虚子按理该是他的晚辈,却不敢有丝毫怠慢,点头还礼道:“道长辛苦,现在情形如何?” 玄虚子说道:“内部动乱已停,不过具体情形未知,朝中诸位自行前去便是。” 赵连秋说道:“几位道长不一起去吗?” 玄虚子摇了摇头,说道:“我们还有其它任务在身,就先行一步了。” 赵连秋白眉微挑 ,不明白什么事情能比眼下更加重要,却也不好多问。 赵连秋和王夏再次朝着玄虚子三人行礼,迈过那道石阶,踏入黑暗的领域。 玄玑子望向四周,发现除去朝廷的人,那些昆仑派、长白宗、独山派,几乎所有在北境有势力的宗派都来了,在赵连秋等人进去之后,落后半步纷纷跟上,谁都不愿错过或许是黑市最后的盛景。 “咱们就这么走了?” 天光落在玄玑子妖异俊美的脸庞上,可以听出他的语气明显有几分不悦。 玄虚子斜了他一眼,淡淡地说道:“不良人密探来报,姜御是黑市之主,是杀手无影。” 玄玑子冷哼一声,显然觉得这不可信,尽管紫霞和青山不对付,他对姜御也多有不服,不过姜御总归是青山掌门,就算他心里不服,对姜御终归有几分敬畏在内,没有任何迟疑,冷笑着说道:“传言多虚言。” “你们刚刚出关,自然有所不知。” 玄虚子轻声说道:“我算过天机,也请示了师尊,都证明此事为真。” 听到这句话,玄玑子神情微变,玄逸子的反应更大,握着拂尘的手一哆嗦,差点从崖畔滑下去,惊呼道:“怎 么可能?” “没什么不可能。” 玄虚子面无表情说道:“黑市将毁,此间天地生变,没有我的遮掩,姜御必然能察觉到此处的变化。” “赵连秋和王夏联袂来此,也是受了陛下密令调查姜御,你我再不离开,很难保证大限将至的姜御,在受了刺激后会不会杀死我们,君子不立危墙,你我都当明白这个道理。” 玄虚子青白色的道袍在山风中轻轻舞动,不紧不慢地说道。 玄逸子举起左手,弱弱地说道:“姜掌门不是那样的人。” 玄虚子看着他,叹了口气,说道:“玄逸,你记住,尽量不以善心度人,尤其不能以善心去忖度将死的人。” 玄逸子揉了揉脑袋,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 …… 黑暗中的北六巷,王侯带着关千云离开,去寻求谢凌霜的救治。 谢周没有走。 花小妖站在他的身边,把元宵抱在自己怀里,绝美的桃花眼里满是怜惜。 “吕姨,您尽快回多宝楼,稍后会有事情发生,到时候可能会有麻烦。” 谢周的声音里带着关切,对吕墨兰说道。 他抬头看着粘稠的夜色,七色天的人都已经退走,所谓的麻烦会在哪里? 第479章 被擒住的赵公明 吕墨兰不明白除去七色天外还会有什么麻烦,但她相信谢周的判断,没有多余的询问和停留,若有所思地看了花小妖一眼,先行离开。 就在她走出北六巷没多长时间,天穹里忽然破开了一个口子,黑暗中落下两个人。 一人在前,穿着黑色的兜帽长袍,气息萎靡,虚弱至极,正是赵公明。 赵公明的脸上满是鲜血。 他胸前有一道极长极深的伤口,将黑衣染成红色,任凭化血术的自愈能力再强都无法愈合。 这是因为化血术的自愈能力不能常驻,需要保持功法的运转方可进行。 可赵公明此时没办法动用化血术,先前滔天暴戾的血气都被封进他的身体里。 他的经脉被锁,手筋被人挑断,双臂无力地垂落下来,连内力都无法调用。 谢周沉默地看着这一幕。 花小妖震惊无语,望着气息奄奄的赵公明,看出他已经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 阴暗的北六巷周围,在动乱消停之后,零零散散聚集起了很多修行者。 有四象教和大罗教的高层,有那些仍留在黑市的散修们,此时都有些哗然。 赵公明在冥铺的这些年惯常神秘,直到最近才崭露头角 ,不过他已经证明了自己的强大,即使谢周和花小妖的合璧剑术神奇至极,依然不是他的对手,影老出手都没能将他留下。 谁都知道他的境界实力有多么高深莫测,此时却被人打成这副模样! 究竟是谁能做到这样的事? 众人的目光落在赵公明身后、单手拎着他背颈处衣领的老人身上。 白发苍苍,风骨遒劲,空荡荡的右臂袖管在夜风中摇摆。 即使有些人不认识谢三顺,看到这位独臂老人,想想那些传言,都明白了谢三顺的身份。 原来是这位,那就不奇怪了。 谢周眼神平静,明显早有预料。 就像九狱楼的徐老和罗婆婆一样,谢周对王侯有着弥足的信任。 尤其知道王侯是自己的师兄之后,这份信任更加深厚。 王侯肯放走贺璇等人,这不奇怪,黑衣楼实力虽强,但想要毁灭七色天也是不可能的事情,如果双方鏖战起来,最终难免让其他势力坐收渔翁之利,王侯当然不会做这样的蠢事。 可赵公明就不一样了。 赵公明不仅和谢周结下死仇,在此之前,先是王谢和黑衣楼的仇人。 不良人内部,燕派和赵派总归有着很大的区别。 燕派属于异军突起,关千云、燕白发、包括燕白发早已逝去的师父师祖等人,都是各州郡的天才子弟,机缘巧合加入不良人,依靠功劳和个人能力步步升迁,直到手握大局。 与他们的草根出身不同,赵氏一派的不良人多是世家出身,在不良人官署设立伊始就加入了这个群体。就像山南秦家历代从军,长安还有四个和赵氏类似的家族,历代不良人高层的掌权者有多半都来自这些家族。 相比燕派的这些“草根”,赵派这些家族出身的不良人要更加心向朝廷。 用黑市中散修们常说的话来讲,赵派的不良人,乃是皇帝十足的狗腿子。 这些区别在某些事件中得到了充分的印证。 比如当年皇帝下令突袭王谢,赵连秋和李大总管等人都是先锋。 赵连秋带领亲信,亲手斩杀了数位王氏族人。 燕白发却觉得不妥,踟蹰再三,最后只被指派了边缘清洗的任务。 当然,那是发生在十七年前的事情,彼时赵东君已经深入黑市,没有参与。 不过却不妨碍黑衣楼把这笔帐算在赵公明的头上,父债子偿,天经地义,有什么不对? 不管出于何种原因考 虑,王侯都没道理放走赵公明。 谢周看着落在自己面前白发苍苍的独臂老人,情绪有些激荡。 “三爷爷。” 这是谢三顺以前让谢周喊他的称呼。 儿时的谢周不明白谢三顺孤身一人,为何要让他喊三爷爷,如今已经不再有这个疑问了。 三是谢三顺的三,是谢三顺在谢家五个供奉长老中的排行。 然而当初谢家的五位供奉长老,如今就只剩下谢三顺一人尚在了。 谢三顺看着谢周,嗯了一声,苍老的面庞露出些许笑意,并不和蔼,有些僵硬。 随后老人的目光落在花小妖身上,毫不掩饰自己的欣赏之意。 谢三顺知道燕请辞的存在,但很明显,以王丘南和谢三顺为首的这些老人,都对花小妖更加满意。 花小妖不是普通女子,见识过不少大人物,按理说不该有怯场的心思,但不知为何,听到谢周对谢三顺的称呼,想到谢三顺的身份,被老人这样看着,她有几分不自在的感觉。 这便是传说中的见家长吗?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没有给他们太多叙旧的时间,黑暗那边忽然生出数道劲风。 朝廷的人来了。 “现在还不是和朝廷撕破脸的时 候,但我们都会在暗处看着你。” 谢三顺说了一句,把被封了经脉、挑断手筋的赵公明丢到谢周脚下,随即遁入黑暗。 花小妖没有走,抱着元宵,安静地站在谢周的身边。 尽管隔着很远,谢周和花小妖都能看到领头的居然是赵连秋和禁军统领王夏。 内廷司并没有出动。 以星君为首的紫霞道人也都没有来。 看着这幕画面,谢周和花小妖不禁有些奇怪。 朝廷这些年愈发强势,即便如今暂时蛰伏,也不至于只派赵连秋和王夏两人。 就算李大总管走不开,紫霞观明面上闭观,燕白发不方便指派,蔡让那些人呢? 赵连秋声名远扬,终究年龄大了,名望虽高,实力却有些不足。 王夏平日里低调,不声不响地踏足了一品后期,有着禁军精锐加持不弱于那些顶级强者,可还是有些不够。 朝廷应该能够判断出来,黑市中不只有大罗教和七色天,四象教与其余那些和朝廷作对的强者也不容小觑,以暗影楼为首的王谢族人更是朝廷的心腹大患,理应给予更多的重视。 难道就不担心黑暗中的散修联合起来,将赵连秋和王夏等人诛灭在此吗? 第480章 老将军稍安勿躁 隐藏在黑暗中静观此处的散修们也多有不解,乃至一些人有些蠢蠢欲动。 不过下一刻这些心思就被掐灭在摇篮之中,因为忽然有三道身影以极快的速度破空而至。 领头之人穿着一身亮银色的甲胄,在黑暗中显得非常耀眼,他没有带头盔,黑发飞扬,手握铁枪,带着一身的肃杀之意。 相比于赵连秋和王夏,他显得非常高调,甚至可以说高傲到了极点。 黑暗中的散修很多,却没有人敢与其撄锋。 因为他是山南道军的主帅,如今朝中军方的最强者秦绩。 因为山南道军有十万铁骑,山南秦家的强势几乎超过了蜀郡唐家。 因为地面震颤,隐约间有马蹄踩踏山石的声音传来,如雷如怒。 秦绩不是一个人前来。 两位一品中期的副将跟在他的身后。 他们还带来了麾下最精锐的八百铁骑。 铁骑没有进入黑市,停在黑市外围的山道上,仿若黑云压城。 山林中鸟兽早就散了,不敢有任何停留,唯有几只乌鸦落在枝头,发出嘎嘎的声音。 分明仲夏时节,夜风忽然变得极其冷冽,秦绩的眼神显得那般睥睨。 这是他第二次来到黑市。 与第一次 的低调相比,这一次的秦绩显得非常高调与狂傲。 整座黑市一时间都安静下来,那些散修们的议论声静止,变得格外死寂。 山南道主将带着两大副将亲至,八百骑兵相随,声势何其浩大。 可以说秦绩把小半个秦家都搬了过来,既是执行皇帝诏令,也有立威的意思。 当然,这里是黑市,尽管多数人都被遣散,但还有超过三万的修行者在此。 这其中有各大邪教的强者,威名赫赫的散修,如果真打起来,秦绩这些人肯定不是对手。 除非秦绩把整个秦家和山南道的十万将士都带过来,才有足够的能力毁灭这里。 问题在于,黑市中从来都人心不齐,这些散修和各方势力,很难联合。 如今黑市动乱不止,九狱楼、暗影楼、大罗教和七色天的一系列动作更是闹得此处人心惶惶,很难联合变成了根本不可能联合。 再说了,这些散修与邪修中的很大一部分都是被朝廷逼来此处,见到秦绩,心生惶恐,没有主心骨的情况下,谁敢生出忤逆的想法? 秦绩必然是知晓如今黑市的局势,所以才敢肆意地带着麾下前来。 秦绩没有靠近,停在百丈开外的 地方,远远地看着这边。 他的目光最先落在谢周身上,在看到花小妖时微微一惊,心想好美的姑娘。 自古将军爱美人,如果换个地方,他倒很乐意上前聊上两句。 秦绩的视线旋即落在赵公明身上。 感受着赵公明深不可测的强大气息,秦绩难免讶然,心想此人的境界就算比自己都丝毫不弱,竟然会被人伤到这种程度? 打伤他的人是谁? 谢周和花小妖明显做不到,看来黑市中高人不少,希望今天别出什么乱子才好。 秦绩有些警惕地想着。 忽然又觉得这个黑袍人的脸有几分熟悉,似乎在哪里见过。 秦绩不在乎也没有多想,抱着铁枪悬在半空,冰冷的目光扫过四周。 他接到的圣旨不是荡平黑市,而是配合赵连秋和王夏,为二者站台。 赵连秋和王夏身后还跟着禁军精锐,速度自然快不到哪去。 不过数里的距离,拢共也只用了不到半刻钟的时间。 没有寒暄,只是简单地向秦绩点头示意,赵连秋就看到了倒在谢周面前的赵公明。 赵连秋顿时怔住了。 一片死寂。 尽管已经好多年没有见面了,有些陌生,有些不习惯,但他还是一 眼认了出来。 眼前这个人,岂不就是他的幺儿,被他寄予厚望的赵东君吗? 看着重伤垂死的儿子,赵连秋愤怒至极,对谢周厉声喝道:“谁把他伤成了这样?” 谢周平静地与他对视,没有接他的话。 王夏落后半步,和秦绩一样,他也没有认出赵公明来。 不过看到赵连秋的神态语气,他瞬间反应过来,心想难道此人就是赵东君? 作为赵东君的同辈人,长安中生代的代表人物,他对赵东君自然不会陌生。 早些年他和赵东君是对手,是朋友,还一起执行过皇帝交代的任务。 只是他不知道当年的秘辛,在他的认知中,赵东君早就不在人世了。 也是在上个月,接到皇帝指派的任务时,他才知道赵东君还活着,且一直潜藏黑市的真相。 王夏心惊不已的同时,也对这位多年不见的旧友生出了许多尊敬。 放弃优渥的生活,十多年来在黑暗中潜伏,与各方势力周旋,这不是谁都能做到的事情。 至少王夏扪心自问,他没有这样的毅力。 不远处的秦绩也注意到赵连秋的神情变化,忽然明白过来,再次打量起地上的赵公明。 难怪会有些熟悉 感。 这岂不就是赵东君吗? 好在此时的赵公明已经失去意识,不然被这样注视,恐怕他的理智会被瞬间吞噬。 赵连秋苍老的脸庞露出不忍和怜惜的神情,朝谢周这边走来,准备给赵公明疗伤。 下一刻他忽然停住了脚步。 当啷一声,利刃破空,谢周手持紫气东来,剑刃落在了赵公明的脖颈上。 看着这幕画面,赵连秋盯着谢周的眼睛说道:“你想做什么?” “难道赵老将军不想知道他做过什么?” 谢周毫不畏惧老人如鹰隼般锋利的视线,也看着赵连秋的眼睛,淡淡地回应道。 这句话听起来平淡,不过明显带着几分威胁的意味,仿佛赵连秋再往前一步,他就会毫不犹豫地斩断赵公明的头颅。 赵连秋停下脚步,这位素来镇定示人的老将,紧握着双拳,神情冷漠地盯着谢周,厉声说道:“你想说什么?” 北六巷异常寂静。 冷风过巷,烟尘飞舞,就像鬼城里的夜晚飘着一层白雾。 谢周淡淡地将赵公明做过的事讲了过来。 他的语气很平静,语速缓慢,词句非常精简,条理非常清晰,确保不会有任何听错的可能,更不存在任何可能的歧义。 第481章 平常人 谢周提到了很多事情。 赵公明修行了化血术,他用化血术吞噬过许多正邪两道的修行者,包括应天机的腿,以及死去的玄元子玄青子等人,毁人尸身在夏律和正常人的认知中同样是不可饶恕的罪恶。 赵公明与七色天合作,乃至将化血术的完整法决交了出去。 可以肯定邹若海与贺璇都已经掌握,谁敢保证他们有没有再传授给其他人? 当年朝廷和各大门派用了几十年的时间,才消除化血术的影响。 如今很可能因为赵公明的罪恶,导致当年的乱象重现。 乱杀无辜,纵容邪秽,残害同门……一桩桩一件件都显得罄竹难书。 不知过了多久,谢周安静下来,北六巷归于死寂,只有冷风过巷的声音。 这份死寂持续了很长时间。 不要说赵连秋、王夏、秦绩和五十余位禁军精锐们,即便是隐藏在黑暗中的邪修和散修,都震惊得不知作何言语。 很多人直到此时,才知道原来这位喜穿红马卦的冥铺强者,竟然是不良人密探,而且是赵连秋的亲生儿子,曾名传一时的赵东君。 从远处投来缈缈的灯火在赵连秋苍老的面孔上摇曳,明晦交替,老人 紧紧皱起来的眉头有如金刚般狰狞。 “这是诬陷!”赵连秋盯着谢周的眼睛,愤怒而低沉地喝道。 谢周平静地看着他,没有多说什么。 赵公明身上仍带着化血术的味道,尽管淡了很多,却不曾完全散去。 也许其他人看不出来,但赵连秋不止一次去过域外,和域外修行化血术的邪修战斗过不知道多少次,怎么会犯这种低级错误? 秦绩与王夏沉默着,没有接话。 他们同样与修行化血术的邪修战斗过,如果先前还稍有存疑,听到谢周的言辞之后,都得到了肯定。 王夏的神情有些茫然,心想难道赵东君居然修行了化血术,这是为何? 赵东君曾是长安城的名人,虽然不及谢周、玄虚子这些怪物,但他二十余岁就步入一品境界,境界天赋极高,当属于真正的天才。 放眼全天下,都没几个人像他这样,出身高贵,自幼就有无数名师教导。 他在赵氏的地位比谢周在青山的地位只高不低,在不良人的地位同样极高。 当初与他竞争激烈的燕白发,尽管样样都压他一头,资源却还是比他差了不少。 这样的一个人居然修行化血术? 怎么想 都想不通。 不良人的天纲心决修行到高深处,可直通领域境界,而且没有任何的副作用。 这难道不比化血术强大? 那么赵东君修行化血术究竟是图什么? 王夏和秦绩都想不明白,静静地望向如同沉默火山般的赵连秋,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谢周知道此时四周有数百道目光在望着这边,每一个都不是简单角色。 就算看不出化血术的痕迹,却也没有一个人怀疑谢周的话。 因为谢周是姜御的弟子。 因为谢周手中握着的剑,乃是能够代表青山的紫气东来。 而且谢周的实力极强,据说还是谢家嫡子,经过长安一役后几乎名传天下。 名气和名望在很多时候都可以画上等号,就算并非本意,谢周的名望也越来越高。 这样的人,难道会说假话? 察觉到场间微妙的气氛,谢周对此很是满意,他要的就是这份效果。 谢周之所以不急着杀赵公明,等着的便是此刻。 他要让赵连秋、王夏、秦绩这些朝廷的大人物们确认赵公明的身份。 他要当着所有人的面揭穿赵公明的另一面。 谢周要将赵公明钉死在罪恶的刑台上,不给他任何翻身的机 会。 为白芷报仇。 为关千云报仇。 “修行化血术是重罪。” 谢周的目光在赵连秋和王夏等人的脸上扫过,说道:“但还有一点值得深思,他的化血术究竟从何而来?” 世人皆知,化血术始于极西处的域外十圣教,多年前传到大夏境内。 这直接引起了长达二十余年的动乱。 动乱结束后,化血术的传承在大夏境内变得四分五裂,零散不堪。 化血术几乎是世间最高深的邪术,那些不完整的功法根本无法修炼。 大夏境内,只有像青山、朝廷、不良人、天机阁这种权势通天的地方还保有化血术的完整传承。 即使佛门圣地的少林和兰若寺,儒生聚集的圣贤城都没有保存。 不是说这几个地方的权势不够,而是因为少林和兰若里的都是真和尚,圣贤城里的都是真书生,当年动乱结束后,正是他们带头,率先焚毁了搜集起来所有关于化血术的记载。 赵连秋眉头皱得愈深,微讽说道:“你说的这些,有证据吗?” “这难道不是证据?” 谢周的左脚踩在赵公明的胸口上,这个动作直接让赵连秋的白眉跳了两下。 谢周当然看出了老人 的怒火,淡淡地说道:“这里有上百人都看到他施展化血术。” 赵连秋说道:“一群邪恶之徒,煽风点火,别有用心,谁会把他们看作证据?” 谢周看着老人的眼睛,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轻轻一笑。 “原来,赵老将军也是一样啊。” 谢周幽幽地说道,带着轻微的嘲讽。 他和赵连秋已经有半年多没有正面相见,也有半年多没有说过话了。 最初燕请辞把他介绍给赵连秋时,他对赵连秋的印象极好。 像是赵连秋这种身居高位,却能保持正直正义、为民为公的良善之人不多。 他尊敬赵连秋的为人。 赵连秋也欣赏他这样的晚辈。 在那一个多月里,他和赵连秋短暂的几次接触,双方相处得非常愉快。 直到盛捷客栈投毒案爆发,为了保护张季舟,他在赵连秋面前说了谎。 ——他说自己不知道张季舟的位置。 赵连秋看出了他在说谎,但没有拆穿。 在那之后,谢周和赵连秋之间些许微薄的情分从此泯灭。 谢周至今仍记得赵连秋当初质问他时的眼神,锐利、凶狠,如同捕捉猎物的雄鹰。 那短暂的对视,让他的整个后背都被冷汗打湿。 第482章 赵公明之死 半年多的时间过去,谢周的境界实力都有很大的提升,心态也变得很不一样。 至少赵连秋的眼神再无法让他的心情产生波动,他能够平静地和老人对视。 赵连秋不承认赵公明修行化血术。 哪怕事实就摆在眼前。 这不奇怪。 赵东君毕竟是他的亲生儿子。 赵东君毕竟是赵家子弟,而且是本代诛邪枪的主人。 如果不出意外,等到赵东君离开黑市后,他还会是赵家的下一任族长。 所以不管是为了家族的声誉,还是为了自己和赵东君考虑,他都不会承认。 无论赵连秋多么正直正义,在这种事情上,他又能如何选择? 大义灭亲这四个字说来简单,可真正做到的又有几人? 就像一贯性情温厚的老杨,不也为了杨丰收而做出了出格的事情? 赵连秋的目光一如既往的锋锐,说道:“你还有什么话想说?” “赵老将军,关千云此时应该躺在石柱城里的病床上,有可能再也醒不过来。” 谢周的声音不再平静,变得非常强硬而且冷酷,回荡在北六巷的黑暗里。 赵连秋神情一滞,寒声说道:“此处凶徒众多,谁知道他被何人打伤?” 谢周没有与他辩 驳的意思,心想赵连秋看来是要装糊涂到底了。 以赵连秋在长安的经营,赵家在大夏朝的权势,如果全力遮掩这件事,似乎不算困难。 王夏和秦绩都沉默着不发表任何意见,此时沉默,那么很明显,他们将永远沉默。 指鹿为马的故事写于史书,很多时候错误都能将正确掩盖。 就像死于“疾病”的先皇,不存在于史书记载的黄金城和黄金之路。 古往今来皆如此。 “无论赵将军如何装糊涂,事实如此。” 谢周沉声说道:“也请赵将军相信,我今天说的话会一字不差地传回长安。” 赵东君复活自然是天大的事情,修行化血术同样是天大的事情,与邪教联合并将完整的化血术泄露出去更是大到不能再大,就算赵连秋和赵家手眼通天,如何能遮掩到底? 皇帝会知道。 星君会知道。 柴相爷会知道。 重点是,燕白发和燕派的不良人都会知道。 谢周要的就是他们全都知道。 如此一来,整件事就会无可阻挡地查下去。 赵公明的化血术从何而来! 不良人中有谁在替他遮掩! 与此相关的所有人一个都别想跑,都必须给出一个交待! 该抓 者抓,该退者退,该杀者杀! 赵连秋深吸一口气,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说道:“我本来想找你谈个条件。” 谢周不知道的是,赵连秋提前就知道了这些关于赵东君的消息。 所以在看到赵东君身上带着化血术的味道时,他才没有表现出震惊的情绪。 那些震惊和对儿子的愤怒与恨铁不成钢,早在上个月就已经进行过了。 告诉他这些事情的人是玄虚子。 玄虚子没有说明情报的来源,不过作为星君座下亲传,他自然不会说谎。 除此之外,赵连秋之所以始终留在石柱城,也是因为玄虚子。 玄虚子很早就算到,赵公明与贺璇等人势必会对谢周动手。 既然要借刀杀人,那么玄虚子当然要遮蔽天机,同时阻止赵连秋等人的到来。 赵连秋乐见其成。 赵家与王谢有大仇。 王侯的祖父,王丘南的族兄,那位王家的老家主,便是赵连秋亲手所杀。 去年腊月长安一役,王丘南现身之后,第一个找上的人就是他。 赵连秋和皇帝一样,绝对不希望看到王谢归来,巴不得王谢族人彻底死绝。 然而赵东君失败了。 贺璇与七色天更是烂泥扶不上墙。 玄虚子、 玄玑子,以及赵连秋、王夏和秦绩等人,都对此表示遗憾。 “条件吗?” 谢周轻声反问了一句,没有追问是什么条件,只是静静地说道:“我要说的话已经说完了,那么他存在的意义也用完了。” 说完这句话,谢周的嘴角忽然勾起一抹微嘲的轻笑。 下一刻,他递了递手中的紫气东来。 黑暗中亮起一道清亮的剑光,很浅,很淡,如同新雨般干净。 刺啦一声。 这道剑光划过圆弧,在赵公明的颈上画了一道淡淡的血线。 这道血线把赵公明的头颅和身体分离开来。 赵公明就此死去。 简简单单,干干脆脆,至死都保持着昏迷的状态,没有留下半句遗言。 当着他亲生父亲的面,当着山南大将和禁军统领的面。 当着黑暗中数百个来自各方势力的大人物们。 就和谢周说的一样,留赵公明多活一刻钟,只是为了说完他要说的话。 他从没有想过用赵公明的生死来谈判,或者把赵公明交给赵连秋。 那些都不重要。 他要赵公明去死。 与赵公明一起死去的,还有被他埋葬在心底最深处的赵东君。 当然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或许死亡对赵东君而 言,更是一种解脱。 赵连秋没能阻止这一切的发生,苍老的身躯微微颤抖,意识中变得一片空白。 秦绩和王夏对视一眼,都看出对方眼中的愕然,赵东君就这么死了? 谢周竟然当着赵连秋的面,就这么把赵公明给杀了? 黑暗中传来隐隐绰绰的几道声音,似乎在说杀得好,早该杀了他。 还有人朗声说着挑拨的话,煽风点火,恨不得双方立刻打起来。 秦绩和王夏心里同时咯噔了一下,心想不会真要打起来吧? 秦绩接到的圣旨,是为赵连秋和王夏站台,作为以防万一的后盾。 王夏接到的圣旨,是寻找姜御作为黑市之主与杀手无影的证据,然后宣判。 两人都不怕战斗,可从私心上而言,都不希望在此展开血战。 禁军来的都是精锐,山南道军来的也都是精锐,主要起的是威慑作用。 如果血战起来,黑市中这么多强者,说不得要死伤多半,那无疑会让两人肉疼无比。 “赵将军,冷静!” 王夏的手落在赵连秋的肩膀上,强行将那股似乎要冲昏老人理智的暴戾压了下去。 赵连秋意识逐渐恢复清明,却无法保持冷静,浑浊的瞳孔变得非常愤怒,乃至怨毒。 第483章 揭穿 谢周看出赵连秋眼里的戚意和怒意,做好了迎接战斗的准备。 赵连秋紧握起来的右手颤抖着,几次抬起又几次落下,最终没有出手。 他比谁都清楚王谢和暗影楼、大罗教和九狱楼的强者都潜伏在暗。 更何况还有许多等着看热闹或者想掺和一脚的散修们虎视眈眈。 去年腊月,黑衣楼在长安城损失惨重,但长安是朝廷的地盘。 这片黑暗却是黑衣楼经营多年的地方。 如果赵连秋坚持动手,不管结局如何,事后禁军和山南军的精锐还有几人能活得下来? “吾儿不肖,但有些污水却不能任由外人泼在他的身上。” 赵连秋不愧是见惯无数风雨的不良人高层,真正的枭雄人物。 哪怕刚刚经历丧子之痛,只用了几个呼吸,就迅速调整过来,只不过浑浊瞳孔中多出了一抹挥之不散的阴郁之色。 “事实都这般明显了,还说什么污水?” 黑暗中有乐得拱火的修行者朗声开口,嘲讽喊道:“没想到名传天下、英武无双的赵元帅,竟也是装糊涂的高手!” 赵连秋循着声音望了一眼那边,眼神忽冷,没有理会。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说到底 ……这都是一个乱臣贼子的一面之辞!” 赵连秋冷声说道。 谢周沉默着没有接话。 秦绩皱了皱眉,心想谢周终归是姜御的弟子,青山传人,而且谢周的境界实力今非昔比,值得重视,就算是谢家子弟,也该对他保持一定的尊敬,何至于用乱臣贼子这种称呼? 赵连秋这么说是要做什么? 王夏没有这样的疑虑,听到这句话瞳孔微缩,心想难道要把那件事说开了吗? “谢周出身名门,就算赵元帅你位高权重,又岂能这般言语?” 黑暗中的声音再次响起,语调洪亮,带着些质问和斥责。 这一次更多人都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了过去,心想究竟是谁,竟敢连番驳斥赵连秋的脸面。 究竟是拱火,还是单纯地为谢周抱不平? 谁都看不清说话的人到底是谁。 那人站在某个坍塌建筑的阴影处,周围的光线似乎被扭曲,影响了众人的视线和感知,只能看出此人境界高深,必不是凡俗之辈。 秦绩浓眉挑起,有些不悦,挥袖间一道刚猛无双的风刃朝着那片黑暗斩去。 空气瞬间被风刃割裂,烟尘如龙。 那人没什么动作,依然平静地站在 原地,连手都懒得抬一下。 倒是他身边站着的同样看不真切的同伴举起了手中的剑。 黑暗没有散去的征兆,依然粘稠,那人的身影在其间若隐若现,更显高深难测。 “一品境的剑修。”秦绩对出手之人的实力做出判断,没有继续攻击。 他猜测着对方的身份,心想难道是黑衣楼的人? 事实上,他没有猜错。 如果走到近前,会发现说话之人非常年轻,二十来岁,俊秀的脸上嘴角微微勾起,带着几分世家公子玩世不恭的神态。 在他的腰侧挂着一把弓弩,做工精巧,尽管外形不大,却能爆发出不弱于军方重弩的力量,显然是他用来防身的武器。 当他说话的时候,空气里会多出些许桂花的味道。 这是因为他刚刚吃了一屉桂花糕,还喝了一整壶的花酒。 他姓王,有一个自认为很潇洒的名字。 他叫王尘。 九重城阙烟尘生的尘,江天一色无纤尘的尘。 王尘和王侯都是王繇的亲生儿子,不过很可惜,王尘没能继承王繇的修行天赋。 作为王家硕果仅存的两个嫡子之一,王尘在数位一品强者的教导下,服用了无数灵丹妙药,又在灌 顶之下才勉强突破二品境。 如果不出意外,他这辈子都无望一品。 谢淮之所以渴求白雾丹,便是因为他。 这大半年时间里,王尘在回乡祭祖后,一直停留在金陵下辖的一个县城里,藏身在某个不算大也不算小的酒楼,一边在后厨学着庖厨技艺,一边以他“尘公子”的身份,执行着某些他认为是替天行道的正义之事。 在半个月前,王尘听到了黑市中的各种传闻,想着兄弟亲长很多人都在黑市,他自然坐不住,以最快的速度赶了过来。 由于境界实力、修行天赋、性格心态等各方面的原因,王尘没有加入黑衣楼。 王侯、谢淮、谢三顺和王丘南等人,都有意地不让他接触这方面的阴暗。 所以王尘其实不清楚具体事宜,连黑市这段时间发生过的大事都不清楚。 但这不妨碍他知道谢周的事情,尤其是那些从长安传出来的流言。 不对,貌似那些流言不是流言,而是被尘封已久的事实。 如果谢周是谢家嫡子,是谢淮的兄弟,那自然也是他王尘的兄弟了。 虽然不知道谢淮和谢周有什么瓜葛,但既然是他王尘的兄弟,怎能受人侮辱? 王尘 当然要替谢周说话。 至于赵连秋、秦绩和王夏这些人,强归强,随便一个都能轻易碾死他,他都不带怕的。 这里可是他们的地盘。 他身边还站着自家叔父、二爷王丘南最坚实的臂膀、暗影楼的首席刺客、杀手榜排行第十三、被天机阁起名号为“幽冥剑”的谢墩。 秦绩的试探,谢墩自然抬手即破。 赵连秋静静地看着这边,忽然说道:“我说他乱臣贼子有何错误?” 王尘说道:“此言何其无礼!” 赵连秋没有接这句话,冰冷的眼神扫过四周,沉声说道:“如果我说他是黑市的掌控者,还是杀手无影的弟子呢?” 听着这话,北六巷附近一片哗然。 黑市的掌控者?无影的弟子? 谁不知道谢周是姜御的弟子,有且只有姜御这一个师父。 赵连秋这是什么意思? 难道他是在说,姜御便是杀手无影? 这些疑虑下一刻就得到了解答。 “不错,青山掌门姜御,便是黑市这么多年的掌控者,显然如今他已经把权柄交给了谢周,但不能改变他是杀手无影的事实!” 赵连秋声音洪亮的说道,语气很平静,就好像在讲述一件世人皆知的事。 第484章 流言与证据 短暂的喧嚣和哗然过去,北六巷四周变得格外安静,没有半点声音。 赵连秋简短有力的两句话透出来的信息,直接震撼了所有人。 他居然说青山掌门姜御是杀手无影,居然说姜御和谢周先后都是黑市的掌控者? 这怎么可能? 赵东君很早就放出了类似的流言,在场所有人也都听过那些流言。 然而此时是赵连秋亲口所说,自然不能再当作简单的流言来看。 无数道视线落在赵连秋身上,然后落在谢周身上,等着谢周的回答。 谢周不急着给出回应,看着赵连秋苍老的面孔,忽然明白,赵连秋先前所说的想找个他谈个条件是什么意思。 大概是让他放过赵公明,在赵公明的事情上保持沉默,作为回报,赵连秋也会在姜御的事情上保持沉默。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确实是很不错的条件,或者说交易。 谢周不是圣人,他必须承认自己的私心,尤其是在涉及身边重要之人的时候。 不过现在说什么都已经晚了,赵公明已死,哪还有什么条件。 秦绩站在不远处的地方,微低着头,怀抱着铁枪,谁都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 作为朝廷军方的最强者,位高权重的山南道军主帅,他知晓很多别人不知道的秘辛,看过记录无影数次出手的卷宗,知晓不良人和天机阁分别是如何描述无影,但他无论如何都没有把无影和姜御联系到一起。 和很多人一样,他不喜欢姜御,多年前还对姜御动过杀心。 那时姜御把剑横在皇帝的脖子上,君辱臣死,秦绩提着枪便上去与其拼命。 被姜御轻松击败后,秦绩誓死请命,想要用大军围杀姜御。 这个提议被皇帝制止,之后这些年,秦绩和姜御没有过任何交流。 不过随着时间的流逝,秦绩对姜御的看法逐渐改观,他不得不承认,姜御的杀伐决绝让整座大夏的修行界都安稳了许多。 可现在赵连秋却说姜御是黑市之主,是杀手无影,是这世间最大的罪恶之一。 秦绩握着铁枪的手微微颤抖,眼底隐隐散出一抹凛冽的肃杀气息。 秦绩当然不会把这份肃杀展露出来,抬眼看了眼王夏,发现这位禁军统领的眼里只有些许复杂,而不像其他人那般骇然。 “原来你早就知道。” 秦绩忽然明白过来,王夏肯定提前就知道 这些隐秘,只是恐怕是他都没到,赵连秋会做的这般决然,不留任何余地。 不过也能理解,最重视的小儿子赵东君就在他眼前死去,无论赵连秋表面看起来多么冷静,内心终究是变得疯狂起来。 另一边,废墟的阴影处。 王尘与身边的谢墩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里的那抹骇然与惊惧。 “看来你不知道他说的这些。”王尘压着声音对他说道。 谢墩深吸一口气,说道:“我已经有六七年没见过姜掌门的面。” 王尘眼中的骇然忽然消失,朝着赵连秋喝问道:“口说无凭,你如何让大家相信你说的话?” 依然是质问,只不过这一次他的语气软了很多,不及先前那般“霸道”。 赵连秋知道必然会有人发问,说道:“无影存世十七年,据不完全统计,共有十四个一品境的强者死在他的手中,其中有五个都是一品后期,除了姜御,谁有这份实力?” 赵连秋话音微顿,视线缓缓扫过四周,继续说道: “另外恐怕很多人都不知道,当年前任内廷大总管,秘密突破到了一品巅峰,便是如此,他依然不是无影的对手。” “ 除了姜御,谁还有这份实力?” 赵连秋重复且强调说道。 王尘拉着脸,扯着脖子驳斥道:“圣贤城的柳城主,观星楼的星君,不也都能做到?还有少林的道真方丈,未必就没有这份实力。” 话一出口,王尘就有些后悔。 他不该拿这几个人举例的。 果不其然,他用来反驳的例子非但没有得到众人的声援,反而引来几声哄笑。 谁都知道柳玉是正人君子,星君大人和道真方丈也都心怀天下,如何会行杀手之事? 放眼世间有能力诛杀一品巅峰的至强者,似乎只有脾气“暴戾”的姜御,才会如此的令人琢磨不透。 乃至短暂的怀疑和震惊过后,众人甚至觉得这颇为合理。 毕竟无论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黑市之主,还是强大神秘、独霸杀手榜第一十七年的杀手无影,如果非要给两个人竖立一个形象,那么暴戾、强大、桀骜、骄傲的姜御,似乎是个非常不错、乃至趋向于唯一的人选。 王尘察觉到场间气氛的变化,心想不是吧,难道你们就这么相信了? 这就是流言和官方证明的区别。 在此之前,赵公明发动了不小的势 力,去传播姜御是黑市之主和杀手无影的情报,然而出于对姜御的顾忌和尊敬,这些流言根本没引起多少风浪。 此时此刻,换成赵连秋,只用简短的几句话,就使得半数的人信服。 毕竟赵连秋从二十来岁崭露头角,今已年近九十,养了六十多年的盛名与威望。 “柳城主,星君大人,道真方丈,阁下提到这几位,自己不觉得可笑吗?” 赵连秋讽刺了一句。 “我就是随便一说,不代表意有所指。”王夏梗着脖子,冷笑一声,说道:“世界这般大,不知有多少强者隐姓埋名,说不得比姜掌门和柳城主他们都更加强大!赵元帅既然敢说这样的话,那就拿证据出来!” “好!你要证据,老夫便给你证据!” 赵连秋冷着脸,这句话看似是回答王尘,实则是对在场所有人说的。 说完这句话,赵连秋拂袖一挥,数张纸从袖中飘出,静静地悬浮在他的面前。 凉风吹过,发出簌簌的声响。 这些纸都是白底,上面的字却是朱红色,鲜艳无比,像是血一样。 纸上不只有字,还有署名,有印章,有鲜红的手印。 这是许多人的口供。 第485章 指向 不知从何而来的光线打到纸上,以在场修行者的目力,不难把纸上的字都看清楚。 在第一张纸上,写着内廷司马总管和袁总管的描述,关于前任内廷大总管的死。 在那座庄园里,泼洒的血,爆裂的刀伤,铺在尸体上的松叶。 马总管和袁总管,曾是前内廷大总管的贴身太监,其后被老太监收为弟子。 前任内廷司大总管死亡当晚,马总管和袁总管就在庄园中,最先赶到案发现场。 他们没有看到杀手无影的长相,却模糊地看到了无影退走时的身形。 第二张纸上的落款是一个消失已久的名字,寒庐老人。 看着这个略显古怪的名字,人群中爆发出阵阵惊呼,心想此人不是早就退隐江湖了吗? 寒庐老人是大罗教的前代护法,职位相当于如今的罗护法。 当然罗护法名为护法,却手握教主大权,寒庐老人当年的地位肯定与他相差甚远。 寒庐老人是前大罗教主沈孝仁的师叔,与沈孝仁关系密切。 在沈孝仁死去后,为了活命,寒衣老人便宣布退隐,不再参与任何教内之事。 寒庐老人没有指出无影的身份,而是与赵连秋进行了一段意味深长 的对话。 赵连秋:你可知晓无影? 寒庐老人:赵元帅真会说笑,纵使老夫退隐多年,但无影乃是世间第一杀手,老夫如何不知? 赵连秋:黑市传言,大罗前教主沈孝仁,便是死在无影手中。 寒庐老人:无稽之谈! 赵连秋:喔? 寒庐老人:沈教主是被姜御所杀,与无影何干? 赵连秋:此言差矣,沈孝仁最初确实是被姜御重伤,但最后杀死他的人,确实无影不假。 寒庐老人:赵元帅听谁人所说? 赵连秋:很多人。 寒庐老人:如果赵元帅早十年来问我,我只会回你一句无可奉告,但如今我年事已高,倒不介意和赵元帅多说几句。当年杀死沈教主的必然是姜御,因为在沈教主死亡当天,我亲眼看到姜御进了黑市,如果不是我逃得够快,我早就和沈教主一起到下面报到去了。 赵连秋:既然如此,为何会有无影的传言? 寒庐老人:这个老夫也不太清楚,要么是姜御有意隐藏,要么有人故意陷害,要么……姜御就是无影本人。 赵连秋:据说沈孝仁留有一份手书,上面写有无影的身份,你可看过这份手书? 寒庐老人:只曾听 闻,不曾所见。 纸上的对话到此为止,这段对话表达出的意思非常微妙。 寒庐老人虽不敢肯定,但却明确表示了对姜御的怀疑。 其余的纸上,内容各不相同,有朝廷的人,有四象教的人,有鱼龙帮的人,有观星楼玄虚子推演的天机结果…… 最值得注意的是最后一张纸,上面的落款竟然是天机阁诸葛氏的某位前辈。 纸上只有一句话。 那位前辈只是说:据天机阁推断,无影不只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的集合。 没有人敢说姜御就是无影。 也没有人给出十足的证据。 但每个人或多或少,都给出了一定的线索。 当这些线索结合到一起,从纵观上观察,姜御逐渐趋向那唯一的可能。 谢周看着这些纸上的内容,沉默了很长时间,忽然说道:“这些纸值得相信吗?” 赵连秋冷冷说道:“如果只有内容,没有落款,那么不值得相信。” “但他们都留下了名字,都愿意为此表态,那么就值得相信。” 赵连秋看着谢周,顿了顿说道:“而且你先前沉默的每一个呼吸,都在加重这件事的可信程度。” …… …… 西南三千里 外,蜀郡的最边境,也是皇朝的最边境,这里有一座雄伟的城池。 这座城是大夏皇朝西南向的第一座关卡,唤作大和城。 大和城外有许多条通往皇朝腹地的重要官道,车来车往,烟尘不断,很是热闹。 城内也是四通八达,人口密集,完全没有边境城池应有的落寞。 大和城景致优美,景点众多,城中美景足以和东海畔的圣贤城比肩。 城中最美的地方莫过于东南方的苍山洱海。 相对应的,东北角的景致也不算差。 这里有一片湖泊,占地三十余亩,湖边散落着各种宅院,种着许多叫不出名字的林木,还有竹林成海,风景甚是优美。 十来家酒楼、客栈和戏院建在湖畔,在城里非常有名,当然价格也非常昂贵。 顺着湖边幽径往前,在某个支流处,右转进入更幽静的石板路。 直到水流尽头,便能看到一座三进的宅院,红砖绿瓦,显得非常清贵。 宅院没有牌匾,大门隐在竹林之间,走过竹林,便能看到门边立着一块白石。 白石上爬了许多青苔,上面篆刻着两个快要被岁月隐去的字。 “诸葛”。 诸葛自然是闻名天下的诸葛家 。 同时也是天机阁的诸葛。 这片宅院是诸葛家传下来的老宅之一,据说建于千年前天下大乱之时,诸葛家最出名的那位先祖武侯曾在此短暂停歇。 后院的亭下,来大和城为祖父送行的诸葛贤坐在石凳上,手里捧着一杯凉茶。 夏日的天气炎热,他只穿一件薄衫,很没形象也很不合礼的露出小部分胸膛,裤摆撩过膝盖,脚下蹬着一双布鞋。 周围的护卫仆从都被驱散了,只有一个头发白了一半的老人站在他的面前。 不对,应该算不上老人,他应该还不满六十,脸上没什么皱纹,只是头发有些显老。 “十九爷,我应该称呼你为十九爷,对吧?” 诸葛贤喝了口凉茶,看着他说道。 十九爷看着他,轻声说道:“我确实排行十九,贤哥儿没有叫错。” 诸葛贤小声嘟囔道:“太爷爷那几个兄弟,真是一个比一个能生。” 十九爷脸色微变,看着他裸露在外还在摇晃着的腿,心情有些复杂。 诸葛贤如今在诸葛家和天机阁的地位都非常之高,俨然算得上二把手的位置。 诸葛贤平时是个很好说话的人,但有时候,诸葛贤也会变得非常不好说话。 第486章 处置 比如现在,诸葛贤就很不好说话。 “贤哥儿倒是说笑了,诸葛氏人丁兴旺,有什么不好?” 十九爷看出他的心情很不好,陪着笑说道。 “天机阁的规矩很多,我不求每个人都守规矩,那不现实,也太过困难。” 诸葛贤斜了他一眼,说道:“但有些底线,是不容触碰的。” “十九爷,你说呢?” 诸葛贤放下手里的茶杯,收了收衣襟,把撩起的裤摆也放了下来。 他的形象瞬间端重起来,从有些放浪形骸的公子,变成了位高权重的天机阁高层。 “贤哥儿说的是。” 十九爷低着头说道,不敢回应诸葛贤的视线。 诸葛贤看着他问道:“是你自己说,还是让我搬证据出来?” 十九爷默然片刻,说道:“不错,我确实把一些隐秘交给了赵连秋。” 诸葛贤神情不变,盯着他说道:“理由。” 十九爷说道:“二十四年前,赵连秋救过我的命。” 诸葛贤说道:“你都告诉了他多少?” 十九爷沉默片刻,回答了两个字。 “所有。” 赵连秋为何如此笃定? 那些纸上的对话为何在某些节点会带有明确的指向? 不只是赵公明的信,还在 于十九爷把天机阁关于姜御的所有记录都交给了他。 当然,天机阁也没有足够的证据能证明姜御就是无影。 但天机阁足以证明姜御是黑市之主,给出的那些线索,也足以帮赵连秋确定答案。 “所有……”诸葛贤有些恼火,看着他说道:“十九爷,你到底拎不拎得清楚,难道你真觉得自己能瞒天过海?” 十九爷依然低着头,安静片刻后说道:“贤哥儿,你搞错了,我从没指望能瞒过去。” “赵连秋过来找我的时候,落在了很多人眼里,哪里能瞒得过去?” 十九爷自嘲一笑,然后说道:“恩重如山一共是四个字。” 赵连秋是在上个月中旬找到他的。 十九爷本觉得,等到上面察觉,至少要等两个月后,或者赵连秋把消息泄露出去之后。 让他感到意外的是,仅仅过去不到半个月,远在大和城的诸葛贤就发出信鹰,请他过来一叙。 用的是为诸葛佑送行的名义。 诸葛佑是他的兄长,尽管是堂兄长,但于情于理,这个理由都无可挑剔。 但天机阁为逝者送行的方式与其他家族不同,会分批次进行。 最早来送行的一批人,只会是诸葛长安和诸葛贤这几 个嫡系血亲。 然后才是直系、旁系和其他有关系的亲属,如此来确保天机阁不会生乱。 在收到信的那一刻,十九爷就知道事情暴露了,遗憾过后,安然前来。 “贤哥儿准备如何处置我?” 十九爷轻声问道。 诸葛贤冷冷地看着他,没有说话,安静了很长时间。 不知过了多久,诸葛贤的神情逐渐转暖,叹了口气,说道:“爷爷去世了,诸葛家驻大和城的使者空缺,便由十九爷顶上去吧。” 十九爷微怔,这个结局,与他预想中有很大差别。 他知道自己罪不至死,本以为会是遣返琅琊,被禁闭祠堂至少三年。 没想到会得来“发配”的结果。 从此他将远离天机阁的权力中心,与镇守此处的西南军为伍。 相比于禁闭祠堂,这显然是更好的结果,十九爷心理上也更容易承受。 更重要的是,诸葛贤明显有着降低影响的意思。 很多人会以为十九爷手中的权力不是被褫夺,而是被调任大和城。 这对他个人的名誉还有他这一脉的亲族来说,都是很大的保护。 “多谢贤哥儿。”十九爷长揖及地,由衷地说道。 诸葛贤有些厌烦和疲惫地说道:“今 后不要再做这样的事了。” 说完这句话,他摆了摆手,示意十九爷可以走了。 十九爷再次行礼,退了出去。 诸葛贤端着凉茶,看着泛着褐色的茶水,心想不知得闹出多大的麻烦。 谢周和关千云那两个家伙,不会出事吧? …… …… 距离诸葛家宅院的十八里外有一座山,山名观音。 观音山上有一座寺庙,非常有名,乃是佛门地位仅次于少林的兰若寺。 此时此刻,寺庙后山,有个俊美至极,足够与玄玑子和玄逸子比肩的的年轻和尚。 当然,如果单从相貌来看,他还是不如堪称完美无瑕的玄虚子。 和尚的脸上盖着一本书,遮着天光,正躺在草堆里睡觉。 睡觉是真的睡觉,不是像谢周那样用冥想代替的睡眠。 和尚一直都觉得像谢周那样夜夜冥想的艰苦修行太累,而且太无趣。 不睡眠便无法做梦,不做梦便不知道梦有多有趣,毕竟梦里什么都有。 和尚法号法显,是兰若寺当代最天才的弟子,为人低调,声名不显。 但只有谢周和姜御知道,法显非是名声不显,实则早已名传天下。 毕竟他可是如今在江湖上传得越来越厉害,也越来 越玄乎的黑衣楼无上魔神天尊。 当日为了救谢周,法显一式通天禁,越阶控制了包括李大总管和蔡让在内的五个一品境强者,为谢周争取了撤退的时间。 作为代价,法显连跌五境,从一品中期掉到二品初期。 谁都不知道他现在恢复到了什么程度。 忽然,法显猛地坐了起来,盖在脸上的书掉到腿上,能看到书上面又是各种打.打杀杀、神妖志异的内容,与佛学经义没有任何关系。 法显一直都是如此。 游山玩水,对月赏花,听书弈棋,悠闲度日,完全没有修行者该有的样子。 正因如此,哪怕知晓了玄虚子的存在,谢周依然认为,法显才是最怪物的那个人。 “从凉州传来的气机波动吗……” “这么突然?” “看来先前是有人遮蔽了天机。” 法显自然而然地做出判断,心想如果遮蔽天机的人不是星君,究竟是谁,竟然会在命术方面有着如此高深的造诣? 谢周那家伙应该就在凉州,他会不会有危险?要不要过去? 念头刚一升起,就被法显直接掐断。 谢周能有个屁的危险。 姜前辈大限将至,在这最后的这段时间里,谁又能杀得了谢周? 第487章 姜御到来 黑暗中的北六巷,听着赵连秋的描述,看着沉默的谢周,围观者们都有种梦幻的感觉。 在冥铺潜伏多年的赵东君,身为不良人高层却修行邪术,与邪教勾结,将被天下人不允的化血术泄露出去,就足以令人震撼。 没等众人消化这件事情,又听到更加令人震撼的关于姜御的秘闻。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更何况,这都是你的一面之辞!” 王尘受不了这样压抑的气氛,怒声斥道:“我们都知道你为赵东君的死不忿!你说的话如何能信,这肯定是你们的阴谋!” 先前赵连秋便是以类似的言语反驳谢周,王尘此时完全返还了回去。 这个说法不能说完全没有道理,围在北六巷的修行者们神情微变,心想莫非还有转机? 就在这个时候。 忽然有剑光自黑暗那边来。 赵连秋微微挑眉,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王夏有些紧张地深吸一口气,左手轻轻下压,身后的禁军精锐立刻严阵以待。 秦绩和两个副将从半空中落下,没有半句交谈,却都把气息提到最高处。 谢周怔了怔,忽然觉得轻松了许多。 终于来了。 围观者群体中爆发出 阵阵惊呼,至少有三分之一的人退到了更远处。 夜幕里的剑光来得特别快,前一刻还在天边,下一刻就来到眼前。 没有风,没有烟尘,天地仿佛没有察觉他的到来,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又何尝不是融于天地、贴合自然的表现? 秦绩的副将忽然以枪尖点地,神情凝重,做出请示,却被秦绩阻止。 八百精兵在外,即使都调遣进来,又如何是此人的对手? 剑光停下,幻化成一道人影。 那人穿着青白衣衫,身形高挑,气度非凡,正是姜御。 也只是姜御才有如此威名。 一剑东来,隐而不发,无需出手,无需言语,就逼得所有人退避三舍。 便是赵连秋都沉默下来。 便是带着禁军精锐和八百精兵而来的王夏和秦绩都不敢妄动,忌惮不已。 谁都知道姜御在长安城展现出过多么强大的实力。 力挫星君,剑斩天劫。 在这样绝对的强者之前,阵法和人数都没有任何意义。 此间黑市三万人。 谁不是蝼蚁? 王尘眼放精光,瞳孔中点亮起小星星,满脸都是崇拜的神情。 许多用剑的修行者眼中也都 带着激动和喜悦的情绪。 毫无疑问,姜御是无数人的偶像,是无数剑修崇拜的山巅大人物。 “拜见姜掌门。” “拜见姜前辈。” “小子向姜前辈请安!” “姜前辈,您能不能看我一眼!” 黑暗中响起此起彼伏的问安声,还有一些狂热崇拜者的高呼声。 王夏嘴角露出一丝苦笑,暗叹一声,拱手行礼:“见过姜掌门。” 一向与姜御不对付的秦绩,沉默片刻后,带着副将低头行礼。 赵连秋深吸口气,终究是抱拳行上一礼,轻声问候了一句。 周围三百余人,唯有站在谢周身边的花小妖,抱着元宵,低着头,眨动着动人的桃花眼,足以动摇天地的眼眸中此时有些黯然,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服用过连心蛊,谢周察觉到她的情绪,现在却不是解释和询问的时候。 姜御双手负在背后,视线在周围的修行者身上扫过,在自家弟子身上多停留片刻,微微点头露出了些许满意的笑意。 下一刻姜御忽然注意到角落里握着拳头,脸上满是激动之情的王尘。 寻常人无法看破的黑暗,落在姜御眼里,就跟白昼没有任何区别。 姜御明显 愣了一下,很快回神,对着王尘微微一笑。 “看到没,你看到没,姜前辈在朝我笑啊!” 王尘更加激动,撞了撞身边谢墩的肩膀问道。 “看到了又怎样?”谢墩有些无奈,扶额叹了口气,不想理他。 姜御的视线最后落在赵连秋、王夏和秦绩这些朝廷众人的身上。 “你说的不错,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我确实是这片黑暗的掌控者。” 虽然这十多年里,他来黑市的次数加起来都不超过十次。 但九狱楼徐老和罗婆婆是他的下属,黑衣楼王侯是他的弟子,多宝楼吕仙姑是他的追随者,龙XX楼暗影楼这些属于王谢的势力,也是通过他才进入黑市,在这片黑暗里安了“家”。 所以哪怕姜御不在黑市,但毫无疑问,他当然就是黑市的主人。 听到这话,场间又是一片哗然。 多数人震惊无语,心想这是为什么? 还有很多人表示不理解,赵连秋给出的线索很多,但都是推测和猜疑,没有确凿性的证据。 如此一来,此事还有很大的迂回空间。 姜御的威望极高,相信只要他一句否认,就会得到无数人的支持。 谢周看着师父的背影, 微微低下头,心想师父当然不会也不屑于隐瞒。 要么沉默,要么就直直白白的承认。 姜御神色平静,看着赵连秋淡淡地说道:“所以赵将军,这有什么问题吗?” 众人的神情变得有些古怪,心想姜御果然如传闻中那般不走寻常路,既然你都已经承认了,为何还这般理直气壮? “这当然有问题!” 秦绩皱眉喝道:“谁人不知这里是邪修的聚集地,钦犯的保护所,你身为正派掌门,却庇护这些邪修,此时竟毫无悔过之意!” 姜御微笑着看了一眼秦绩,没有理会,继续对赵连秋问道:“赵将军也觉得有问题吗?” 赵连秋看着他脸上的笑容,感到异常愤怒和恼火,正准备质问,忽然想到了什么,神色微变,沉默了会儿,说道:“没有问题。” 听到这句话,众人的神情变得更加古怪,看看赵连秋,再看看姜御,不明白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堂堂青山掌门,正道的领袖之一,竟然是传说中的黑市之主。 赵连秋竟然说这没有问题? 围观者顺着赵连秋的视线望去,看到两位白发老人携手从远处走了过来。 正是九狱楼的徐老和罗婆婆。 第488章 简单话 徐老和罗婆婆走到近前,以下属的姿态先行朝着姜御拱手作揖。 “不必多礼。” 姜御摆了摆手,随意说道:“这些年辛苦你们了。” 徐老说道:“本遂我们所愿,何来辛苦?” 姜御少有地关心说道:“维持此间运转,不是件容易事,最后再收个尾,你们也该找个地方享一享晚年了。” 徐老和罗婆婆相视一笑,忽然说道:“听闻青山后山的景致不错。” 姜御也笑了笑,说道:“回去我便下令,给你们圈个山头出来。” 徐老拱手道:“那就多谢姜掌门了。” “早听人说九狱楼的尊者姓徐。” 赵连秋目不转睛地盯着徐老和罗婆婆,逐渐回忆起了什么,微微眯眼说道:“可惜却被有心人遮了眼,没想过那个徐是这个徐,直到今天,才知道原来是你们二位。” 意料之外,却在情理之中。 当年的藏剑门远没有如今的影响力,徐老和罗婆婆年轻时也算不得特别有名。 如果不是正道弟子和邪道妖女的结合,这个话题本身具有足够的噱头,当年也不会闹出那么大的动静。 不过动静过后,徐老和罗婆婆就开始了隐居生活,这 一隐就是五十年光阴。 五十年太久了,足够孕育两代人,足够世界发生巨大的变迁。 徐老和罗婆婆的故事早被湮没在光阴中,不被提起。 便是谢周这种看过许多书的博学之人,都没听过徐老和罗婆婆的名字。 九狱楼徐尊者的名头传出去后,也没有人往藏剑庄和数十年前的旧事上联想。 不良人派来的赵东君和新生代的密探们倒是有不少见过徐老,可他们谁都不认识徐老,更别提确认徐老的身份。 只有无限专注于细节的天机阁,还有对徐这个姓氏,以及对徐老这个弟子念念不忘的藏剑门才知道徐老的身份。 双方不约而同地选择了隐瞒。 超过七十年不见,青年变老年,青丝变白发,昔日风采无限的两人如今都垂垂老矣。 如果不是赵连秋和徐老当年有过交集,而且修行者的记忆力足够强大,同样认不出来。 “当年你说那些话的时候,谁都把它当成玩笑,没想到你真的做到了。”赵连秋看着姜御,幽幽地说道。 那些话是哪些话? 当年是哪一年? 赵连秋没有解释。 就连徐老和王夏几人听到这句话,都觉得满头雾 水,不明白话里的意思。 秦绩眯着眼睛,忽然间想到了什么,在心里默默地想到,那一年是永仪元年。 那时的姜御还不是青山掌门,那时的姜御还很年轻,不满三十。 那时的姜御却已经是无双榜排在前列的强者,骄傲张狂,无法无天。 某一年他应不良人邀请,追杀某个一品后期的邪道至强,却在黑市追丢。 姜御异常恼火和愤怒,站在九狱楼附近,对身边的几人说,他将来一定要毁灭这里。 那几人有赵连秋,有赵东君,有秦绩,有蔡让,还有两个正道散修。 赵连秋说两百年来,朝廷尝试过无数次,都不曾毁灭黑市,你如何毁灭? 姜御想了想说,这种地方必须从内部瓦解,如果可以,最好先掌控这里。 赵连秋说,没人能做到。 姜御不屑地嘲讽了几句,那张和他的剑一样锋利的嘴,将不良人、内廷司和朝廷贬低得一无是处,结局自然是不欢而散。 谁都没有把姜御的话放在心上。 谁又会想到,在二十三年后的今天,姜御真的实现了他曾经说过的话。 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掌控黑市的? 是在沈孝仁的死亡之前, 还是在沈孝仁的死亡之后? 彼时黑市中有没有龙XX楼,暗影楼是否有了王谢的影子? 姜御说道:“很好,看来你还记得那些事,相信我不是为了自己的私欲行事。” 赵连秋质问说道:“那无影呢,这你又怎么解释?” 姜御说道:“我确实杀了几个人,但我从没说过我就是无影。” “你当然不用说。”赵连秋看着他微讽说道:“谁不知道这是天机阁给你的称谓?” 姜御说道:“所以呢?” 赵连秋说道:“你贵为青山掌门,却走入邪道,滥杀无辜,当真没有半点愧意?” “邪道?” 姜御笑了,说道:“什么是邪道?” 他看向死去的赵东君,若有所思道:“你是在说我像他一样吗?” 赵连秋顿时有些恼羞成怒。 赵东君一直被他引以为傲,如今却修行化血术,惨死黑市。 姜御这种嘲讽的笑容和不屑的语气,无疑是戳中了老人的最痛心处。 “滥杀又是什么说法?” 姜御顿了顿,上下打量着赵连秋,忽然说道:“你应该有九十岁了吧?” 众人听的迷糊,一头雾水,怎么好端端的说年龄作甚? 却听 姜御继续说道:“白了发,白了身,也白了心,看来你真的是老糊涂了,难怪这么些年来,赵家一年不如一年。” 看着赵连秋阴沉得几乎滴出水来的脸色,姜御毫不在意。 周围的人看得目瞠口呆。 一些人甚至跌掉下巴,没想到像姜御这种神仙人物,言辞竟然也这般……犀利。 分明是在讲道理,却和他的剑一样,带着不讲道理的霸气。 一句赵东君,一句赵家,让赵连秋气血翻涌,几乎要气出内伤来。 抛却黑市掌控者不谈,归根结底,姜御终究还是承认了自己就是世人口中的杀手无影。 只要承认就够了。 包括前任大总管在内的许多名宿的死亡,都在控诉姜御造下的杀孽。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你不必往下说,因为我不想听,更不想与你讨论。” 不等赵连秋开口,姜御的声音再次响起,说道:“就这样吧。” 秦绩皱了皱眉,忽然说道:“姜……” 姜御斜了他一眼,毫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淡淡地说道:“秦将军,年前你去我青山寻衅,让我很不爽,所以你最好闭嘴,帮自己个忙,也帮秦家个忙,我不想杀你。” 第489章 散了吧 “帮自己个忙,也帮秦家个忙,我不想杀你。” 简单的一句话,让秦绩神情凝滞,这位先前威震四方的山南大将,紧紧地抿住了唇。 秦绩依然是一身的肃杀之气,溢出盔甲,显得强大而沉重。 身后两个副将都低着头,握着拳头,呼吸都仿佛停止了下来。 最终秦绩还是没有再说什么。 山南道的八百精锐没有进来,禁军精锐也不会看山南军的笑话,反而生出了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谁都能看出秦绩的愤怒和不甘,换做谁站在秦绩的位置上被如此不客气的威胁,想必都会生出同样的愤怒和不甘。 可愤怒能怎样,不甘能怎样,秦绩还能如何? 如果他对姜御出手,山南道军恐怕真要换个主帅,秦家也该换个家主了。 赵连秋盯着姜御厉声道:“难道你就不在乎天下人如何想,又如何看你?” 姜御说道:“大可随意。” 赵连秋还想再说些什么。 姜御有些厌烦地叹了口气,说道:“都散了吧,想来大家都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说这句话的时候,姜御的声音低缓,语气平淡,调子却是极高。 因为这不是询问也不是商议,而是威胁和命令。 他表达出的意志是那样清楚而强大。 无数视线落在赵连秋、王夏和秦绩身上。 王夏僵硬的面庞上看不出情绪,看着赵连秋,等着赵连秋的决断。 秦绩和两个副将一言不发,垂下的眼神显得有些阴厉,冷哼一声,转身退走。 “走。” 赵连秋也做出决断,看着姜御面无表情说道:“这件事不会到此结束。” 姜御浑不在意地摆了摆手。 盔甲与石板的撞击声在黑暗中匆匆响起。 赵连秋抱着赵东君的尸体,走在队伍的最前列,沉重的脚步仿佛要把石板踩烂。 …… …… 一句散了吧。 朝廷的队伍就此退走。 赵连秋、秦绩、王夏,三个威名赫赫的一品后期强者,连提出异议的资格都没有。 五十多个境界都在二品以上的禁军精英,八百位身经百战的山南铁骑,这是一股在皇帝和星君眼里足够镇压如今黑市的力量,却不足以赋予他们与姜御对峙的勇气。 那些火把从黑暗中退走,黑暗重新变得浓郁,寂静无声。 看着那道冷傲的身影,围观者无不感到心神激荡,不知该作何言语。 尤其是王尘,作为姜御狂热的崇拜者,如果不是 谢墩阻拦,他都想冲出去请求姜御给自己的衣服来上一个签名。 谢周看着师父,恍惚间仿佛回到了十二年前。 在乌衣巷的谢家旧宅门外。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师父。 姜御也是用一句“散了吧”,就让柳家、圣贤城、不良人、天机阁和官府的人全都退走。 “散了吧。” 姜御再一次说道。 这一次是对周围的围观者而说。 “给你们十个呼吸的时间,十个呼吸后,我不希望还有人留在这里。” 话音还没有落下,黑暗中就响起无数道混乱且急促的踩踏石板的声音。 废墟中乱烟丛生,就像这些散修们的心境。 谁都不敢再多停留哪怕一瞬,更担心惹得姜御不满,白白地丢掉自己的命。 唯独有三个人没有走。 王尘不肯走。 谢墩本想拉着他一起走,忽然注意到谢三顺没有离开,于是停了下来。 “你什么时候走?” 谢三顺不仅没走,反而朝着姜御走了过来。 这两句话中的走,当然有着不一样的意义。 “也许十天,也许半个月,也许再多留几天。” 姜御随和地笑了笑,说道:“这种事情,谁能说得明白?” 谢周做不到 随和,有些难过地低头看着脚下鲜血和泥土混在一起的石板。 谢三顺默然片刻,忽然说道:“这半年时间里,我一直在蜀地养伤。” 姜御说道:“日落谷?” 谢三顺“嗯”了一声,看着他说道:“临走前,记得去那边道个别。” 姜御沉默了会儿,轻声问道:“是你的意思,王元的意思,还是谁的意思?” 谢三顺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问道:“谁的意思重要吗?难道你不准备过去?” 听着这几句晦涩难懂的话,王尘的神情有些茫然,心想难道顺爷和姜前辈认识? 怎么连日落谷都说了出去? 那可是他们最后的家了。 谢周也有些吃惊,不过很快反应过来。 他和王侯都被姜御收为弟子,足以证明姜御和王谢有着很深的联系,却是不知道这种联系到底应在什么地方,日落谷又是什么地方? 花小妖根本没有管这些,从先前开始便抱着元宵,安静地站在一旁,神情黯然,如水美眸中带着些许复杂的情绪,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姜御轻声说道:“我会的。” 谢三顺笑了笑,拍了拍谢周的肩膀,然后在王尘不忿的挣扎和争辩中, 拽着他的衣领,带着谢墩消失在了黑暗深处。 …… …… 黑市外的深山里,铁骑缓慢地行走在偏僻却不荒凉的群山,马蹄清脆。 秦绩骑在一匹健壮的胭脂宝马上,一言不发地走在最前列,脸色异常难看。 赵连秋和王夏与他在某个岔路口分别。 想着先前在黑市发生的一切,王夏依然觉得丢尽颜面,恼火说道:“真就这么走了?” 赵连秋把赵东君的尸体装在了一口木棺里,被几个禁军抬着,神情阴晦。 听到王夏的声音,他面无表情地看了过来,说道:“先前你为何不敢反对?” 王夏不说话了。 先前他当然不敢。 人总是在事情发生前或者在事情过去后,才会拥有更多的勇气。 “这件事当然不会结束。”赵连秋再一次说道。 王夏说道:“你准备如何?” 赵连秋说道:“姜御活不了多久。” 王夏说道:“但青山依然在。” 就算没有姜御,青山依然拥有着深不可测的底蕴,是不可撼动的庞然大物。 赵连秋深知这一点,沉默片刻后忽然说道:“星君向我发出过邀请。” 王夏愣了下,皱眉道:“难道你准备倒向星君?” 第490章 暴戾与温和 长安城能在威望上压过青山的如今只有星君,便是陛下都不行。 也只有星君和紫霞观,才有资格也敢于和青山作对。 事实已经证明过这一点。 且等到姜御离去之后,不难想象,在星君的带领下,紫霞观甚至能压过青山一头。 尤其是见到玄虚子、玄玑子和玄逸子三人之后,王夏对这一点更是毫不怀疑。 只是让王夏不能理解的地方在于—— 长安谁人不知,不良人与紫霞观很不对付,相互都看不对眼。 去年不良帅燕白发,乃至破了紫霞观的观门,打伤数个紫霞子弟,还用铁枪直指星君,无限地践踏了紫霞观的权威和尊严。 事后皇帝亲自下令,让燕白发向星君和紫霞观赔罪。 燕白发当然不肯。 若非星君“大度”,及时揭过此事,谁都不知道接下来又会如何发展。 “难道你准备倒向星君?”所以王夏才会发出这样的疑问。 不过“倒向”这个词其实用的并不准确。 即使赵家对不良人的掌控程度不像从前那般强势,依旧是不容小觑。 若非燕白发的个人魅力和境界实力都足够强大,出身普通的他根本无法升任不良帅 ,“燕党”也绝对无法“赵党”分庭抗礼。 赵连秋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看着远方青翠的群山,幽幽地说道:“投桃报李,我不介意与紫霞观进行一些合作。” 这句话自然就是默认,合作与倒向在这种时候哪有什么区别。 “燕将军会同意吗?”王夏叹息道。 “没有永远的朋友,自然也没有永远的敌人。”赵连秋淡淡地回应道。 “话虽如此,但以燕将军的性格,怕是不会这么想。” 王夏看着他问道:“你准备怎么说服他?” 赵连秋说道:“不需要说服,作为不良帅,他更应该明白什么时候该做什么。” 王夏心想顺应形势的道理不假。 什么叫顺应形势? 紫霞观这些年崛起的速度非常快,依附于朝廷后,短短六年就已经从道门中部势力,一跃发展到几乎能和青山比肩的顶级势力。 但这并不是结束,而是刚刚开始。 上有星君境达领域,后有玄云子等十多个一品境的紫霞道长,如今又出现了玄虚子、玄玑子和玄逸子师兄弟三人。 不难想象,假以时日后,师兄弟三人都会成为领域境的强者。 甚至以玄虚子对自 然和规则的参悟程度来看,这个时间用不了太久。 届时还有谁能与紫霞争锋? 王夏不希望看到不良人发生内乱,默默地想到,只希望燕白发不要意气用事才好。 …… …… 随着谢三顺带着王尘和谢墩离开,北六巷周围数百丈就只剩下四个人。 姜御与谢周这对师徒,花小妖沉默地抱着昏迷不醒的元宵。 “精神创伤,谁会对这么个小丫头出手?” 现在还不是叙旧的时候,姜御的目光顺势落在昏迷的元宵身上,微微皱了皱眉。 谢周说道:“您有办法吗?” “这种情况,最好还是让她自己醒来。”姜御检查了一下元宵的情况说道。 谢周明白这个道理,担忧说道:“但我担心她自己醒不过来。” 姜御的神情依然平静,饶有兴趣地问道:“她对你很重要?” “很重要。”谢周点了点头。 姜御笑了笑说道:“稍后与我说说你这边都经历了什么。” 喝酒、做梦、看云、听海、闲来无事教几句弟子,便是这半年他在青山做的全部事情。 青山当然没有海,姜御听的是云海,或者说听的是全天下的人海。 姜御全 不再理山内的那些琐事,也没有闲心情打听谢周在黑市里做了什么。 “好。”谢周说道。 姜御收回那道在元宵体内游走了一遭的真气,笑着说道:“放心好了,如果过段时间她还是没醒,我自有办法将她唤醒。” 听到这句话,谢周松了口气,花小妖也第一次抬起头来。 姜御的视线落在少女的身上。 他的眼睛里依然带着淡淡的笑意,和先前有着极大的不同。 如果说先前的姜御是骄傲、霸道、桀骜乃至暴戾的天下第一强者,随意间挥退朝廷,震慑无数修行者的青山掌门,现在的他就只是一个热心温和,让人觉得亲切的长辈。 花小妖有些难以适应这样的转变。 谢周却不觉得奇怪,师父在他们面前一直都是个温和儒雅的人。 这或许与姜御的教导方式有关。 当然,如果没有完成师父交代的修行任务,姜御也会变得很严厉,很可怕。 谢周正准备向师父介绍少女的身份。 但显然不需要他来介绍。 姜御笑着问道:“你就是花小妖?” 能排进刺客榜前十,花小妖不大不小也算是个有名的人物。 不过像是姜御这种知 晓许多秘闻的至强者,多少对刺客榜有些嗤之以鼻。 不只是因为天机阁把他和罗永寿等人做过的一些事归为杀手“无影”,并列在首位。 还因为其它的一些问题,比如花小妖。 花小妖主要是帮孙老爷做事,执行平康坊中的刺杀任务。 事实上,花小妖执行过的任务不算多,虽然不确定具体次数,但肯定没有身为暗影楼首席刺客,被称作“幽冥剑”的谢墩更多。 然而花小妖能排进前十,谢墩却只是排在十三,这是为何? 无非是花小妖的相貌绝美,刺客榜前列当然需要这样一位“美女刺客”。 而且天机阁知晓暗影楼和谢墩的来路,有意淡化王谢在这份榜单里的痕迹。 所谓刺客榜,可以当作参考,但噱头大于本身。 “是的,我就是花小妖。” 花小妖给出了回应。 说完这句话,她终于完全地抬起头来,平静而认真地直视姜御的眼睛。 这需要极大的勇气,先前聚集在此间的数百个修行者,所谓散修中的顶级强者,邪道的大人物们,没有谁敢这么与姜御对视。 那双桃花眸底的复杂情绪消失,重新归于平静,至少看起来很平静。 第491章 长辈 如果是今天以前的谢周,即使道心通明,说不得都会被花小妖瞒过去。 但服用过连心蛊之后,谢周还是察觉到少女隐藏起来的紧张、以及些许怨怼。 然而连心蛊不是读心术。 谢周只能感受到花小妖的情绪,却听不到少女的心声。 从始至终他都不明白花小妖对青山和师父的怨意从何而来。 “天人神术,刘氏功法,如今倒是罕见了。” 姜御有些意外于花小妖流露出的气息,瞬间就点出了花小妖修行功法的来路。 那双让无数人沉醉着迷的桃花眼中带着无与伦比的美丽,在姜御看来却只是寻常。 不对不对,姜御只是不受那缕媚意的影响,而且很自然地站在了长辈的位置上。 平心而论,即使姜御都要承认花小妖是他见过最美丽的女子之一。 如果单从相貌上来论,花小妖甚至比燕家女和柳家女略胜半分,比起当年被誉为“长安第一美人”的高阳公主都丝毫不差。 姜御很在意眼前的花小妖。 当然不是因为花小妖本身值得在意,而是因为谢周。 姜御收了三个弟子,大弟子王侯早已成家,二弟子方正桓也很早就与人定下 了婚姻,就在前不久首次把未婚妻带到青山,给姜御敬了茶水,只剩他最喜欢的小徒弟谢周,在人生大事的问题上还没有确认。 如果姜御的这些心声传出去,一定会让无数人跌掉下巴。 毕竟姜御可是青山掌门,世间最顶级的剑修,竟然会在乎这些琐事? 难怪星君总说姜御不是个修道者。 所谓人生大事,其实说到底,难道不也都是些情爱小事? 哪个修道者,乃至绝大部分的修行中人,都不会把这种事情看得太重。 姜御却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大道漫长,独行岂不孤独? 何况男女之情未尝不属于修行的一部分。 姜御对花小妖表示很满意,不过却也有不满意的地方。 他觉得和燕清辞比起来,花小妖的个子有些矮了,性格上似乎也不及燕清辞洒脱。 但姜御紧接着想到,这会不会是因为先入为主的问题? 以至于偏见作祟,从而影响了判断。 毕竟不管是王侯,还是方正桓,在感情上都比较专一,青山也很少有这种情况。 一念及此,姜御忽然笑了起来,心想论起情爱风流,比起昔日谢桓,谢周却还差得远。 “刘氏 的天人神术起初时便是脱胎于某种媚术而成,自有媚意蕴藏其中,不必介怀。” 姜御看着花小妖说道,这句话也让花小妖心底一直以来的疑问得到了肯定。 花小妖轻声道:“是。” “只不过刘氏一族如今置身于苍梧岭南一带,倒是很少外出了。” 姜御笑着问道:“你这功法从何而来?” 花小妖没有隐瞒,她当然不会欺骗谢周的师父,如实回答道:“李大总管赐予。” “李辛?” 姜御眉头微挑,轻笑道:“他倒是好心。” 花小妖没有说话。 “不过李辛的眼光还算不错,你很适合修行天人神术。” 姜御话音微顿,接着说道:“或许你身体里有部分刘家血脉也说不一定。” 说着无心,听着有意,花小妖愣了愣神,心想自己的祖母确实姓刘。 难道祖母是前朝刘氏的后代吗? 花小妖并不知晓也无从确定。 家里很早就遭逢大难,她对祖母的印象也早已经微乎其微了。 姜御倒是很想询问花小妖的身世,以及李辛为何要赐予花小妖功法。 他听谢周说过花小妖的事情,知道花小妖曾受内廷司诱导,也知道李大总管 曾在平康坊试图抓走花小妖,并将少女打成重伤。 花小妖和李大总管之间到底什么关系,是恩是仇?亦或两者皆有? 为何一边赐予功法,一边又要追杀胁迫? 只不过看着花小妖微微低下去的眼神,姜御终究还是没有问出来,尽管身为长辈问这些“家底”十分正常,可他终究不想成为那种婆婆妈妈的人啊,再说,他就要走了,何不给这丫头留个好些的印象? 姜御说道:“你以前住在平康坊?” 花小妖微微点头,回道:“是的。” 姜御看着她微笑说道:“孙昆那老家伙有没有欺负过你?” “孙老爷?”花小妖怔了怔,忽然明白了姜御的意思。 相信她只要回答一个是,或者表达出稍微的那么些意思,孙老爷接下来的这段日子就不好过了,但花小妖没有这么做,摇了摇头,轻声说道:“孙老爷对我还算照顾。” 如果没有孙老爷的默许,她们姐妹三人不可能在平康坊安家,前些年过得也不可能这么安稳。 尽管在李大总管的威压下,孙老爷被迫放弃了她们姐妹三人,可这怎能怪在他身上? 况且孙老爷最终还是派出了孙 二郎,帮助她和小婵摆脱了李大总管。 姜御看着少女的眼睛,微微一笑,忽然说道:“你稍等一下,我与这小子说两句话。” 说着,姜御拂袖一挥,一道无形的剑气屏障就将他和谢周笼罩在内。 分明还站在眼前,却仿佛多了一层迷雾,花小妖再看不到姜御和谢周的身影,更别说听到他们的声音了。 “镜花水月。” 谢周如今的阵法造诣极强,瞬间就认出了这个极其高深的道门阵法。 清宵真人当年就是用这种阵法封锁了地下黄金城的存在,直到千年后才被他破解。 姜御随手间展现出的阵法手段虽然不及清宵真人,却也差不了太多了。 “我虽然不知道这丫头怎么想,但却不得不承认,她不比清辞差。” 姜御看着谢周,笑眯眯地说道:“所以我的好徒儿,你是怎么想的?” 谢周微怔,有些无奈地说道:“您就是要与我说这个?” 姜御理所当然地反问道:“怎么,关乎你的人生大事,难道不重要吗?” 谢周挠了挠头,很想像当初在盛捷客栈面对张季舟时,直接给出否定的答案。 可话到嘴边,说出来却是那样的艰难。 第492章 夫君 几个月的朝夕相处,尽管大部分时候都是花小妖主动凑上来,甩都甩不开。 但那又如何? 感情里哪还分什么先后。 即使把花小妖绝美的相貌,热情的性格都抛开不谈,曾在花楼成长的她当然没忘记那些“小手段”。 那双在外人看来仿佛神女一般不容亵渎的桃花眼,配合天人神术,时而对谢周展露出些许媚态,眼底柔光流转,言语钻耳挠心,似糖如蜜最为动人,便是钢铁做的心都得化成水。 但就像花小妖经常絮叨的那样,她眼里的谢周就是个冷血绝情的木头和混蛋。 他心底对于情感有着某种莫名的执着,先入为主也好,专注深情也罢,他终归先遇到了燕清辞。 所以如果只有这些,或许他还能冷漠地说出拒绝的话语。 然而他和花小妖刚刚一起经历过生死,他和她一起战胜了赵东君,他还服下了她用心血养出来的连心蛊,他知道自己再解不开了。 这一切叠加,此时此刻,谢周再想要承认自己的不动心,太难太难。 感情这种东西,很多时候本就是一蹴而就,然后愈演愈烈。 可他不是关千云,无法在感情中那般“风流”,总觉得这样不 对。 素来果决的他,罕见的变得踟蹰起来。 “我吃了她养出来的连心蛊。”谢周最终只给出了这么个答案。 如果关千云在这,肯定要破口大骂,婆婆妈妈的算什么男人。 就连姜御都有些看不下去,说道:“你到底在犹豫什么?” 谢周欲言又止。 姜御说道:“无垠剑卖了一百多万两银子,你还担心养不起她们?” 谢周无奈说道:“您知道我不是在意这个。” 姜御看着他问道:“难道你在意大小?平妻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在这方面,姜御和关千云看法相同。 有什么好纠结的? 有什么可犹豫的? 一者清冷如雪,一者娇俏如花,便如雪上腊梅,为何要取舍? 更不该讨论雪与梅谁更好、谁更美这些无聊的问题,哪有什么高下之分。 智者当然既赏花也赏雪,聪明人当然是全都要了啊。 姜御这样想着,没有给谢周更多思考和回答的时间,也没有让花小妖等待太久,说完这句话,他便撤去了阵法。 姜御的目光转移到花小妖身上,笑着问道:“谢周吃了你养出来的连心蛊?” 花小妖轻轻“嗯”了一声。 姜御见多 识广,自然知道连心蛊意味着什么,若有所思地说道:“如此看来你大抵真是与刘氏有关系,当年刘氏被流放苍梧岭南一带,得亏几个巫蛊部落相助才站住脚跟,据说几百年来,刘氏与巫蛊修士联系颇深。” 花小妖说道:“也许吧。” 紧接着,姜御很突兀地问道:“吃了连心蛊,还能弄出来吗?” 花小妖怔了下,秀眉微蹙,心想姜御是对自己不满意,还是谢周说了什么? 她斜了谢周一眼。 谢周也好生讶异师父为什么要这么问,而且这个问题怎么看都有些不礼貌。 莫非姜御说着说着,言辞堵人的老毛病又开始犯了。 谢周朝着少女无辜地摊了摊手。 花小妖对外人向来都是直接乃至冷漠的性格,对与她有仇的姜御更是如此。 如果姜御不是谢周的师父,如果谢周没有站在身边,就算姜御是世间第一强者,她也绝不会回答这个问题,而且绝不会给什么好脸色看。 可惜也好在没有如果。 少女摇了摇头,说道:“不能……” 连心蛊与其说是蛊虫,倒不如说某种用心血养出来的具有生命力的丹药,一旦被吃下,就会钻入血脉,顺着经络穿 行至宿主的心脏,与宿主的生命永远地贴合并绑定到一起,无法分离,更没有挽回的余地。 听着花小妖的描述,姜御露出理解的神情,忽然神秘一笑,带着几分促狭说道:“我还记得连心蛊在岭南那边有个规矩……” 姜御故意一顿,摸着下巴,幽幽地说道:“连心蛊只能女子来养,至少需要十五年才能养成,而且只能交给这个女子未来的夫君。” “吃下之后,夫妻二人同心同德,彼此心意相通……对吗?” 姜御笑着问道。 谢周呆了呆,有些木偶似的转动脖颈,看向花小妖。 花小妖哪里会不明白姜御的意思,也呆了呆,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她悄悄斜了谢周一眼,对上谢周看过来的眼神,赶紧又撇过头去。 恍惚间仿佛回到了七个月前,在那个黄昏,在长安城的角落里,谢周喂她喝药,为她挽发,背着她去看医生。 他的手穿过她的长发,他的身体贴着她的肌肤,那是她生平第一次与男人如此亲近。 此时此刻,不一样的时间,不一样的地点,却是一样的让人有些赧然微羞。 在谢周面前一向热情热烈的青春少女,在外人面前一向孤高冰 冷的顶级刺客,微红着脸,微低着头,看不到脚尖。 她轻轻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声音细如蚊讷。 吃下连心蛊的人,当然就是她未来的夫君,往后余生,只此一人。 但其实她没打算对谢周说这些。 因为在她心底,从当初谢周给她梳头挽发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是她心底住下的唯一人了,无论有没有连心蛊。 这么说来,连心蛊本来就该是他的,只是她一直找不到机会给他而已。 也因为她知道燕清辞的存在,她不想用连心蛊这种办法来“威胁”谢周。 此时被姜御点破,不知为何,她又有几分窃喜。 她似乎忘了,与她心意相同的谢周完全洞悉到了她的情绪变化。 羞赧、窃喜、紧张、隐约间还有那么一丝丝的担忧…… “规矩是规矩。” 花小妖说着,忽然觉得自己不能在这种时候低头,抬起头来,很努力地才凑足勇气,说道:“但其实无所谓的,我不在乎这个,更不在乎什么连心蛊,如果不是阿婆让我一直养着,我早就想把它丢了。而且你们都知道,我是谁啊,我可是刺客榜前十的花小妖,冷酷绝情,我还需要找什么道侣和夫君吗……” 第493章 原来你有这么多朋友 说这些话时,少女虽然抬起了头,但她没看谢周,也没看姜御。 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桃花眸里水波打着转,泛起了涟漪。 花小妖不自觉地抓着衣角,调整过来的小脸不再发红,心情却越来越紧张。 什么规矩无所谓,什么刺客榜前十,什么冷酷绝情…… 花小妖啊花小妖,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你是在炫耀吗?你是在姜御这个天下第一强者面前凸显自己的强大吗?你是在表达自己的骄傲吗? 花小妖啊花小妖,你到底在说些什么啊! 谢周感受着她的情绪波动,看着她嘴角平淡的笑意,不需要任何夸张的描述,就事实而言,这笑靥比世间万物还美。 看着眼前有些慌乱紧张的少女,姜御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 他当然清楚,花小妖的“宣告”不是宣告,而是一种小女儿的骄傲和赌气。 姜御不经意又瞥了谢周一眼,如此女子,我见犹怜,何况是你这小子? 姜御不会放任气氛朝尴尬的方向发展,看着谢周和花小妖说道:“就算有连心蛊的作用,你们能用出双剑合璧之术,也足够神奇。” “印象中,双剑合璧之 术至少两百年没有人能在实战中用出来了,而你们不仅用了出来,还战胜了赵东君,足以震惊当世。这还证明,就算没有连心蛊,你们对彼此也足够了解,具有十足的默契。” 姜御由衷说道。 不同于王夏和秦震,姜御和赵东君有过更多的接触。 当初便是赵东君提供情报,姜御才找到多宝楼,击杀了前大罗教主沈孝仁。 之后这些年,姜御和赵东君也有过数次合作,杀过许多邪道强者。 正因如此,姜御更明白赵东君的智计多么高深,境界实力多么可怕,虽然远不如他。 谢周和花小妖两个晚辈联起手来,竟然越境胜之,让姜御都惊讶异常。 “还好。” 谢周谦虚地回了一句,忽然想到一件事,疑惑道:“师父你怎么知道这些?” 应该还没有人对姜御说过今天发生的事情,姜御却仿佛知晓一切,那么答案似乎很明显了,姜御比赵连秋和王夏等人来得更早。 “你猜的不错,我过来的时候,恰好是你们用出双剑合璧的时候。” 姜御肯定了他的想法。 那时谢周和花小妖不敌赵公明,眼看就要死去,但他们当然不会死。 就像远在大和城的法显被天机惊醒,想到谢周,却继续放心地做梦一样。 姜御还在,谁能杀得死谢周? 对姜御而言,今天谢周经历的所有惊险,都不过是历练而已。 然而遗憾的是,他来得还是有些晚了,没能救得下秦茂。 也没能救下燕白发的弟子,还有那个名叫白芷的小姑娘。 姜御看着花小妖,笑着问道:“我听说岭南还有种情蛊,对吗?” 花小妖有些没适应话题转变得如此之快,点了点头,轻“嗯”了一声:“有。” 情蛊是连心蛊的前身。 《古蛊经》中记载,情蛊初始为花,以养蛊女子的血肉培植,三月开花,瑰丽异常。 养蛊者采下蛊花,以秘法做成情蛊,在自己钟情的男人身上下蛊。 中蛊者余生都将只爱养蛊者一人,不得思其它情欲,否则蛊虫噬心,痛楚难忍。 每思一次,心痛更甚,九十九次后,心痛至死。 反之亦然。 可以说养蛊者和中蛊者,无论愿不愿意,都将成为用情至深的人,以命饲蛊。 连心蛊具备情蛊让双方心意相通的功效,却没有情蛊这种对情欲极致的约束。 如果说情蛊 是一种捆绑,那么连心蛊,便意味着牵绊和祝福。 “其实我从没有见过情蛊,只听闻情蛊非常阴险歹毒,现在也很少人会养情蛊了。” 花小妖跟着解释了一句。 她没有说谎,除去连心蛊以外,她从未养过其它蛊种,对蛊术也知之甚少。 因为就在记事不久后,她就家破人亡,被李大总管带到了长安。 若非连心蛊养得足够早,或许她这辈子都不会接触蛊术。 姜御说道:“已经没人养了吗?记得很多年前,倒是有不少人热衷于此。” “您去过岭南?”谢周问道。 姜御说道:“早些年比较清闲,走过这天下的许多地方。” 谢周心想你何时不清闲? 青山掌门不需要管太多的杂事,自有各峰长老协助处理。 除去偶尔参与一些道门集会,发表几句不痛不痒的场面话,姜御似乎就没有别的事情。 但谢周很快就反应过来,姜御说的早些年,应该是他年轻的时候。 谢周从没有听师父说过年轻时的故事,却是从其他人口中听过不少。 丹长老还把姜御的人生划分为三部分。 二十岁之前的姜御和大部分人一样,热血善 良,仗剑天下。 可真正下山之后,不知是经历了什么,亦或者心里的本性得到释放,姜御变得疯狂和暴戾起来,杀得极狠,使得一些邪道门派至今都没有缓过气来,想必大罗教和七色天对此感触最多。 那些年姜御的凶残,使得道门内部和诸多正道门派,都对他诟病颇深。 接下来便是辰州尸乱,广莱真人惨死,再然后王谢覆灭,天下大乱。 姜御接过紫气东来,继任新一代的青山掌门。 自那以后,姜御变得很少下山,江湖上不见姜御的人,只剩下许多关于他的传说。 “清闲说的不是事情少,而是心态好,年纪大了,自然没有了年轻人的纯粹。” 姜御少有地感慨了一句。 “您认识刘晓英吗?”花小妖忽然问道。 姜御挑了挑眉:“刘氏的人?” “我不确定。”花小妖轻声说道:“她是我阿婆,是她教我养的连心蛊。” “没听过这个名字。”姜御摇头说道:“不过刘氏的一些重要人物,还有那些巫蛊部落的大人物们,我应该都认识。” 花小妖心想这和传闻中总是独来独往的形象不符,诧异道:“原来您有这么多朋友。” 第494章 请求 姜御笑了起来,声音还是那般平和。 “朋友?当年我在岭南杀了三十多个人,全都是各大部落的高层,想来他们不会觉得我是朋友吧?” 花小妖噎了一下。 谢周心想果然如此。 “说来你这丫头,从先前开始,我就觉得你似乎对我心怀芥蒂,这是为何?” 姜御终究是没忍住,打量着花小妖,笑呵呵地点了出来。 花小妖稍稍别过头,说道:“没有,前辈您感觉错了。” 姜御笑了笑没有说话,看了谢周一眼。 谢周也别过头,表示自己的无辜。 他很早就知道花小妖对青山、尤其是对自己的师父心怀怨怼。 当初在长安城花小妖身负重伤的时候,即便面对死亡的危险,她都拒不去青山。 随着他与花小妖的了解加深,接触增多,他能感觉到,这种怨恨在减少。 花小妖不再像以前那样仇视青山的存在,但心底的某些芥蒂依然存在。 谢周不知道这其中的原因。 花小妖总是不肯提起。 偶尔聊到这个话题,花小妖也总是装糊涂的轻轻揭过。 姜御暗叹一声,他的感觉自然不会出错,但既然人家丫头不肯说,他又何必多问? 只是作为谢周最亲近的师父,父 亲般的角色,姜御倒是能希望化解这份芥蒂。 姜御向后张开右手,五指虚握,一道看似轻微实则极其坚韧的剑气在掌间萦绕。 忽有剑光自黑暗深处来。 这道剑光来得特别快,只是一眨眼,便从夜空深邃处来到此地,仿佛穿破了空间与时间。 剑光来得快,停得也快,乖巧地落在姜御的手中,戛然而止。 光芒褪去,幻化成一把两尺余长的短剑,饰以文玉,表以通犀,花纹精巧,光似流星,上铭“灵犀”二字。 “喏,丫头,这个给你。” 姜御把短剑递到花小妖面前,笑着说道:“此剑名曰灵犀,乃是早年我接任青山掌门之时,一位佛门旧友相赠。” 谢周知道师父口中的那位佛门旧友便是兰若寺的老住持,也就是法显的师父。 姜御的朋友不多,寥寥三五个而已,那位兰若寺的老住持便是其中之一。 老住持不用剑,早年得到灵犀剑后便一直珍藏,随后送给了姜御。 所以灵犀剑不属于青山,而是姜御个人的珍藏品。 事实上,姜御的身边有很多剑。 有些是各方赠予,还有很多是姜御杀伐时缴获所得,全都是很好的剑。 姜御看似随意取来的灵犀剑,与 刘氏天人神术颇为贴合,非常合适花小妖使用。 “这把剑还算不错,虽然不曾登上奇兵谱,但无论铸造还是选材都属世间顶级,假以时日,多多蕴养,未尝没有登上奇兵谱的一天。” 姜御说着,轻弹剑身,灵犀剑发出一声清脆的剑鸣,似乎在响应姜御的夸奖。 作为一名剑修,花小妖当然看得出剑的好坏,感受着灵犀剑中隐而不发的剑意,明白姜御的说法没有丝毫夸张,甚至有所保留。 至少在她看来,灵犀剑比谢周近些天使用的白剑,还有当初玄元子、玄青子使用的道剑都要强出不止一筹,比她这些年用过的剑更是好了不知道多少倍。 如此宝剑,倘若当日放在多宝楼中拍卖,最终的成交价必不会低于十万两。 花小妖摇头说道:“我不能收。” 姜御挑眉道:“为何?” 花小妖不知道该用何种理由拒绝,难道要说拿人的手短? 姜御可是她的仇人,碍于姜御是谢周的师父她才保持尊重,如果收了姜御的礼物,还是这样的宝剑,今后可还怎么怨的起来? 难道要说太贵重了? 也不行啊。 对姜御这位如今的剑道魁首而言,一把连奇兵谱都没有登上的剑, 即便选材和铸造再好,又如何谈得上贵重呢? 姜御忽然斜了谢周一眼。 谢周明白他的意思,看了看花小妖几两银子购置、在战斗中早已破损不堪的佩剑,说道:“要不就当借过来先用着?” 这句话彻底堵住了花小妖拒绝的话语,况且她从来都不是小家子气的性格,沉默片刻后接过灵犀剑,轻声说道:“多谢前辈。” 姜御说道:“你还有什么想要的没有?” 花小妖不明所以:“啊?” 姜御笑着重复了一遍。 他与那些迂腐的老古董不同,一向不介意谢周和方正桓这些亲近的身边人使用他的名声和人脉。 谢周和方正桓之所以认识许多门派的大人物,便是因为姜御早年经常把他们带在身边,在各大门派的掌门人面前混个脸熟。 只是去到长安的时候,姜御总倾向于带着方正桓,而不是谢周。 往长安送信、送礼、例行走动的时候,也一向是由方正桓代理。 谢周当时不觉得有什么,现在才反应过来,岂不就是因为姓氏的缘故? 花小妖本想说没有。 话到嘴边,她忽然想起一件事,迟疑片刻,轻声说道:“是有一件。” 谢周看着她的侧脸,那双美丽的桃 花眼里闪过一丝迟疑的神色。 姜御笑道:“说来听听。” 花小妖轻声道来:“去年腊月,李大总管……” 她说的是珠儿被李大总管抓走,如今不知被关进哪座监牢的事情。 姐妹三人,自幼相依为命,花小妖一日都没忘记过牢里的珠儿。 据说珠儿秋后就会被问斩。 因为很多事情,花小妖不愿意请求姜御帮忙,但除了姜御,哪还有更好的办法? “把那个名叫珠儿的丫头,从牢里带出来,对吗?”姜御问道。 花小妖说道:“如果能这样,那是最好不过。” “她什么境界?”姜御问道。 “前年破境二品。”花小妖回答。 “差了点。”姜御皱了皱眉。 花小妖说道:“她修行足够努力,但您也知道,这种事情往往受天赋所限。” 天赋这种虚无的东西当属世间最不讲道理的事情之一。 葛桂苦寻十年,才用白雾丹讲清这个道理,可白雾丹一共才有几枚? 当然,经常会有人说勤能补拙,用努力弥补天赋,这句话当然是错的。 努力和天赋完全是两个不同的概念。 如果努力真的能够弥补天赋,那么这世间数万万修行者,一品境的强者就不只有那几十万分之一。 第495章 天上人间 姜御说道:“如果只有二品境,恐怕没办法解决你们的问题。” 花小妖愣了下道:“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姜御笑了笑,说道:“李辛不一样,他是个英雄,更是个枭雄,他的态度和想法随时都会改变,哪怕他迫于我的压力把那丫头放出来,待我离去之后,他必不会就此罢休,当初平康坊发生过的事情还会再一次上演。” 花小妖听懂了。 就算李大总管放走珠儿,等到姜御离开,他也会立刻颁下追杀令。 就像如今依然有内廷司的密探,在追查她的行踪。 姜御说道:“如果她是一品境倒也罢了,二品境,怕是很难从朝廷的追杀下逃脱。” 黑市中多少被朝廷追杀的邪修,数年不敢踏出黑市一步,便是最好的证明。 “况且听你的意思,她也是个相貌很不错的丫头,越是如此,越难逃脱。” 姜御看着花小妖,说道:“难道你还能带着她躲一辈子?” 花小妖没有接话,但答案显而易见,她和珠儿、小婵终归都有自己的路要走。 况且以珠儿的性格,想来不甘心一辈子都活在内廷司的阴影里。 再者,李大总管为何要抓走珠儿?为何以珠儿的死亡威胁? 最终的落点依然在她的身上。 姜御看着花小妖,叹了口气说道:“丫头,想要从根源上解决问题,你得先告诉我你和李大总管的恩怨来由。” 说完这句话,姜御不着痕迹地看了谢周一眼。 这也是个不省心的。 但没办法,谢周的身份注定他未来的道路必然会是一片坎坷。 谢周和内廷司还有朝廷之间的恩怨,即便姜御知道,也依然解决不了。 花小妖抿着唇,不肯多说。 “算了,由着你吧。” 姜御轻叹一声, 说道:“我会把她从牢里带出来,之后如何,就由着你们自己去了。” 花小妖终于以晚辈的姿态向着姜御行礼,说道:“多谢前辈。” 姜御摆了摆手,微笑着,拂袖转身。 谢周问道:“师父,你去哪?” “去见几个老朋友,等你解决完这里的问题,我再来找你。” 姜御没有转身,说完这句话,一步踏出,便从谢周和花小妖的眼前消失。 谢周明白姜御所说的问题是给诸事收尾,他带着花小妖回到药铺,把元宵放到后宅的床上,交待花小妖守在这里,随后去了九狱楼。 …… …… 多宝楼已经平静了很长时间,邹若海先前便带着七色天的教徒们撤了出去,周遭变得安静了许多,但或许都知道黑市即将末路的缘故,一楼的自由集市依然热闹,各方修行者们互通有无。 多宝楼三层属于吕墨兰的雅间里,隔音很好,一如既往的安静。 吕墨兰站在窗边,神色平静地注视着北六巷的方向。 多宝楼和北六巷隔了数里,中间很多建筑都因为战斗坍塌成了废墟,可却坍塌的不太彻底。 即便她知道姜御就在那边,即便她站在了多宝楼的最高处,却依然被挡住了视线。 罗永寿不在。 焦状元贴在墙边,依靠着墙壁,静静地看着那道立在窗边的倩影。 像是做出了什么决定一般,焦状元霍然直起身子,说道:“我把他带过来见你。” 吕墨兰说道:“不用。” 焦状元说道:“为何?难道你不想见他?” 吕墨兰说道:“他知道我在多宝楼,如果他愿意见我,自然会过来。” 焦状元沉默下来。 下一刻,门外忽然有声音响起。 “你说得对,我自然会过来。” 话音落处,姜 御推门走了进来。 他没有关门,斜了焦状元一眼,又看了看敞开着的门,意思非常清楚。 焦状元愣了下,盯着姜御看了两眼,最终一句话都没说,走了出去,然后带上了门。 这位多宝楼的守护者,倚靠在走廊的墙壁上,低头看着脚下,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吕墨兰没有动。 听到姜御声音的一瞬间,她的身体便僵住了,双手紧紧地抓着栏杆。 十几年未见。 恍若隔世。 即便当初去青山接谢周时,她都没能见到姜御一面。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转过身,似乎耗尽了所有的勇气,泪流满面。 滴滴答答,是泪水落在地板上的声音。 她忽然有些虚脱,双腿一软,差点跌坐在地面上。 姜御的身影闪到她的身边,搀住了她。 吕墨兰顺势倒在他的怀里,只是瞬间,温热的泪水就浸湿了姜御的胸膛。 “哭什么啊。”姜御右手搂着她,左手轻轻拍打着她的背,笑着说道。 吕墨兰颤抖着手上移,反抱住姜御,哭声更大,看着很是可怜。 守在门外的焦状元抬起了头,可下一刻声音戛然而止,焦状元知道是姜御布下了阵法,沉立片刻,面无表情地走到了更远处。 不知过了多久,吕墨兰才停下哭泣,抬起头来,用袖子擦去眼角的泪水,看着姜御说道:“我还以为你不肯来见我了。” 姜御说道:“如何不肯?” 吕墨兰看着他幽怨说道:“年前我去青山,你便不肯见我。” 姜御沉默片刻,轻声说道:“非是不肯,只是不敢。” 为何不敢? 他是在怕什么? 吕墨兰品出了这句话里的意思,因为有爱,才会害怕,因为他喜欢她,所以才不敢见她。 不等她确认,姜御便笑 着说道:“你不要问,我不会承认。” 吕墨兰便不追问,看着眼前令她魂牵梦绕的男人,颤抖着声音问道:“你要不要喝茶?” 姜御想了想说道:“来一杯也好。” “那你等一等。”吕墨兰走到桌边,取出新茶出来,开始煮茶。 如今除去他们二人,已经没有别的人知道,吕墨兰和姜御的第一次接触,便是她为他煮茶。 那是姜御和前大罗教主沈孝仁的第一次见面,沈墨兰既是沈孝仁的女儿,也是丫鬟。 再之后沈孝仁死去,沈墨兰改名吕墨兰,终于逃脱了那张束缚她二十年的魔爪。 她开始追随姜御。 为他倒酒。 为他沏茶。 也为他倾心。 姜御看着案前煮茶的倩影,和十几年前相比,竟没有多少变化,轻声说道:“很多年前,我就对你说过,不要等我。” 吕墨兰身体一僵,说道:“茶还得再等等,多煮一会儿才香。” 姜御说道:“我比你大了十几岁,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和你父亲才是同一代人,你这丫头,怎么就不听话呢?” 吕墨兰说道:“这么多年过去,我从没有给其他人煮过茶。” 她非是不听话,她从来都很听他的话,什么话都听,除了他不让她爱他。 但她怎么能不爱呢? 那个生活在黑暗里的痛苦绝望的少女,终于见到人生中的第一束光。 那个她幻想中的英雄踩着光落下,对着她伸出手,对她说丫头,没事吧? 从那一刻起,她便开始爱他,从潜藏的爱,到炽热的爱。 姜御摇头苦笑了一声。 如果当初他能发现得早一些,提前察觉到吕墨兰的心意,或许也不至于此。 如果当初不是吕墨兰追得太厉害,他也不会避得这般厉害,而且一避 就是很多年。 这么多年,姜御希望吕墨兰能忘掉,可现在看来,非但没忘,似乎还更厉害了些。 英雄难过美人关。 最难消受亦是美人情。 姜御看着吕墨兰问道:“你跟我跟了多久?” 吕墨兰说道:“一年五个月余两天。” 姜御喃喃道:“原来有那么久。” 吕墨兰没有接这句话。 后来姜御便走了,走得是那般决绝,甚至可以说是单方面的老死不相往来。 吕墨兰忽然想明白了。 姜御不是走,是逃。 如果姜御当年没有逃,如果姜御肯退后一步,在心里为她留出哪怕一片位置,或许他们真的会成为一对道侣。 他是她的求不得,可反过来,她在他的心中,又如何没有特别的意味? 茶水沸腾的声音响起。 吕墨兰为他斟茶,与他轻声说着闲话。 他们不再讨论情与爱,就像很久没见的老朋友一般,说着生活,说着趣事。 杯中茶水见底,姜御放下茶盏,说道:“我走了。” 吕墨兰颤着声音说道:“好。” 姜御说道:“这一次,不要再等我了。” 吕墨兰愣愣地看着他,泪眼朦胧,说道:“那你要在来世等我。” 姜御轻轻一笑,对她说道:“如果有来世,我去找你。” 姜御走出了房间。 焦状元站在走廊的尽头。 “我很羡慕你,能得到她的爱。”焦状元对姜御说道。 姜御沉默不语。 焦状元说道:“但你不配。” 姜御没有反驳,拍了拍他的肩膀,离开了多宝楼。 耳边依稀响起歌女唱词的声音。 别时容易见时难。 流水落花春去也。 天上人间。 …… …… ps第三卷完。 哪有什么换不换女主啊,就不能多女主吗,再说感情戏又不是主线 第496章 九狱楼主 九狱楼上方的熔岩石中多了几处破损,不知是不是王侯等人阻拦玄玑子和玄逸子所留,时值仲夏时节,午后时分,有天光从缺口渗入,洒落在墨黑色的高楼上,黑白相映,沉重感减少了一些,更显得幽深莫测。 看着楼前列队的黑甲军,看着立起来的写有秦字的旗号,谢周脚步微顿片刻,从中间的道路走了进去,跨进九狱楼的大门。 这一次无需上楼,徐老和罗婆婆、从多宝楼回来的焦状元、黑甲军统领秦震、多宝楼的罗翰、平安酒楼秦茂的妻子和几位负责人,还有大罗教姗姗来迟的长老王闾带着几个精锐教徒,都在堂内等着他。 秦茂干枯的尸体安静地躺在中央。 谢周跨过门槛,停下脚步,稍顿片刻走上前去,站到了最前方。 所有人的视线都望了过来,包括那些列队在九狱楼前的黑甲军将士。 如今他们都知道了谢周的身份,明白徐老只是姜御的代言人,九狱楼的主人以前是姜御,从半年前开始就换成了谢周。 很多人不喜欢谢周。 从来都不喜欢。 截至今天之前依然不喜欢。 在他们看来,谢周太过年轻,空降般突兀地夺走了所有权力。 而且 谢周太过正面,太过阳光,怎么看和他们都不属于同一路人。 哪怕谢周做过很多他们无法想象的大事,哪怕谢周的境界实力足够让他们仰望,哪怕这些权力是姜御的馈赠,本该属于谢周,出于嫉妒或者其它的情绪,很多人依然是无法接受。 直到此时此刻,他们看着站在最前方也是最上方的身影,想着那当着朝廷数位强者的面,一剑斩杀赵东君的霸气与风采,哪里还会有别的情绪,仅剩的嫉妒和不忿悄然间演化成了拥护和崇拜。 徐老感受到众人心态上的变化,不由地生出好些感慨。 人心各异,想要服众不是一件简单事。 很早之前,徐老就对谢周说过,他迟早是要退下来的,谢周仅是接触秦震和秦茂几个上位者是不够的,他应该尽早宣示这一切,用鲜血和杀伐立威,用恩赐和怀柔收心。 谢周对此并不上心,也没用过什么手段,但似乎有时候,只需要一个契机,只需要平静地走过这段九狱楼前的路,就够了。 徐老平静拜倒。 罗婆婆、秦震、罗翰和平安酒楼的那些人没有任何迟疑地随之拜倒。 焦状元停顿了下,紧随其后。 从大罗教赶来的王闾愣 了下,和身后几个人对视了一眼,心想我也要拜吗? 拜托,我们不是九狱楼的人啊! 然而气氛如此,何况拜谢周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短暂的犹豫过后跟着拜倒。 黑甲军铁甲摩擦的声音打破九狱楼的沉寂,密集成片响起,黑压压跪倒一片。 “拜见楼主大人。” 他们的声音很整齐,不少人声音发颤,却是不知是激动还是紧张。 姜御不肯露面,徐老不肯出头,沈孝仁过后,九狱楼终于迎来了新的主人。 谢周看着如潮水般跪倒的人群,心情微异,没有表现出任何的不适,语气平静地说道:“都起来吧。” “谢楼主。” 在徐老和罗婆婆的带领下,众人依次起身,黑甲摩擦的声音再次密集响起。 转瞬间,九狱楼前就只剩一人还维持着拜倒的姿态。 黑甲军统领,秦震。 这幅画面看起来异常奇怪。 黑甲军中隐有骚动,那是少许忠于秦震更胜于徐老的将士。 他们知道秦震平日里对谢周表现过不满,心想此时难道是要发难吗? 焦状元和罗翰等人也有些不解。 徐老和罗婆婆的余光注意到这一幕,叹息一声,并不觉得意外。 平 安酒楼的女主人也姓秦,名字很不起眼,但她的夫君秦茂在黑甲军威望颇重,因而九狱楼知道她的人都会喊她秦夫人。 秦夫人显然是知情者,愤恨的目光盯着拜倒在地的秦震,声音怨毒说道:“你既然做出了那样的事,居然没有逃走,还敢跟着来九狱楼,是觉得自己能瞒天过海,还是心有愧意!” “哪里还瞒得过去呢?” 秦震没有起身,只是抬起头来,苦笑说道:“出现这样的结果,也在我意料之外。” 听到这两句对话,众人心中一片哗然,心想这样的结果是哪样的结果? 他们的目光下意识地落在死去的秦茂身上,难道副统领是统领害死的吗? 可统领大人与副统领不是亲兄弟吗? 焦状元神情微变,右手握住了立在身边重剑的剑柄上。 罗翰皱了皱眉,心想秦震别有用心,徐老这些人是怎么回事,竟然没有察觉。 王闾嘴角带笑,不怎么在意,显然对他来说,这场九狱楼的闹剧全当乐子来看便是。 “秦茂死了,是你害死了他,你怎么还敢说这是意外!”秦夫人扑到秦茂身边,几近嘶吼着说道,她泪眼朦胧,看着再无法睁眼的夫君,干枯的血肉 贴在白骨上,表情扭曲,临死前不知承受了多大的痛苦。 秦茂是九狱楼的情报总管,一身五行遁术造诣极高,平日里受伤都是极少,今天贺璇和童秉渊能够看破他的遁术,如何算得上意外? 显然贺璇早知道秦茂的遁术来由和追踪习惯,除了秦震,还能是何人泄露! 秦震眼底闪过一丝痛苦和挣扎的神色,秦茂死了,他的伤心绝不比任何人要少。 “贺璇答应我,最多让他吃些苦头,不会杀他。”秦震闷声说道,脸色满是后悔。 贺璇! 七色天的贺璇! 统领大人竟然与七色天勾结,害死了副统领,害死了他的亲兄弟! 黑甲军中响起一片盔甲碰撞的声音,愤怒的质问和讨伐声此起彼伏。 谢周看了眼徐老。 徐老转过身,双手下压,看着骚乱的黑甲军轻喊道:“肃静。” “我一直以为你是个聪明人,没想到竟然会相信贺璇这种人的话。”秦夫人痛恨说道。 秦震沉默着没有回答。 是啊,他鬼迷心窍,竟然相信了贺璇的话,把亲兄弟的命交到了别人手中。 “秦夫人稍安。” 谢周终于开口,看着秦震的眼睛,淡淡地说道:“给我一个理由。” 第497章 背叛的理由 秦震对秦茂的感情不是作伪,没有成家的他,无比在乎自己的亲兄弟。 谢周知道害死秦茂并非他的本意,他真正想对付的人是自己。 如很多人所想的那样,谢周是外来者,从天而降,凭空夺走了所有权力。 在这种情况下,九狱楼内的很多人都可能会生出别的心思。 几个月前,谢周在冥铺遭遇赵公明伏击的时候,关千云就提醒他身边可能出了奸细。 在谢周想来,最有可能倒向七色天和赵公明的应该是秦震麾下的几个队长,或是九狱楼中本来就有赵公明的眼线。 赵公明在黑市蛰伏十九年,有什么布局和手段都不值得稀奇。 但谢周从来没有怀疑过秦震。 最初带他走进黑市的那几个人中不包括秦茂,却包括秦震。 把他带到无名药铺的是秦震,替他安排好诸多事宜的也是秦震。 而且秦震性情豪爽,做事稳重,平日里为人低调,看不出任何背叛的可能。 为何他会生出异心? “理由……” 秦震抬起头来,没有起身,看着谢周的眼睛说道:“我要替身后这九百弟兄考虑。” 话音落处,黑甲军中生出轻微的骚乱,很快就安静下来。 秦震继续说道:“九狱楼不是你们师徒的九狱楼,更不是你一个人的九狱楼 ,而是我们所有人的九狱楼,凭何要按照你一个人的意志运转?谈笑间就要毁灭黑市,毁灭九狱楼,我以前只当笑话来看,不曾想真被你找到了办法,但你何曾问过我们的意见?” “如果你是姜掌门那样的神仙人物,或许我们会好受一些,但遗憾的是,就算你的天赋很高,甚至未来有机会达到比姜掌门更高的高度,但未来终究是未来,谁知道会不会真有那么一天。”秦震的语气从低沉愈发高亢。 谢周静静地看着他,没有接话。 徐老沉默了下,看着他说道:“我以为,我们所有人都期待这一天的到来。” 无论秦震对谢周何种看法,他对徐老依然保持着应有的尊重,看着老人浑浊的双眼,语气缓和下来,说道:“只是您以为而已。” “其他人暂且不提,你跟随我多年,应该知道我的想法。” 徐老轻叹一声,说道:“最初时,难道你不也支持这个想法?” 这次轮到秦震沉默,因为徐老说的是事实,以他在九狱楼的地位,当然清楚徐老最想做的是什么,多年来也在为这个目标奋斗。 秦震微低了些头,看着徐老说道:“尊者,人都是会变的。” 徐老说道:“为什么?” “为什么?我要为自己考虑,要为这些 弟兄们考虑。”秦震握着拳头,说道:“黑市毁灭了,九狱楼消失了,我们去哪?” 不等徐老回答,秦震右臂平举,指着谢周说道:“难道要追随他吗!” “你不要忘了,他是什么身份!” “他是金陵谢家人,他是谢家余孽!” “弟兄们不知有多少都曾被朝廷追杀过,不是惧了朝廷,却也都厌倦了那些东躲西。藏和朝廷厮杀的日子,结果现在,为了你所谓的想法或者说执念,难道就毁灭我们用了十几年才改变的九狱楼?徐尊者您倒是洒脱,可以找个地方安享晚年,但我们去哪!我们是人,凭什么要像货物一样把我们送给他!” 秦震越说越气,声音越来越高,右手食指一直指着谢周。 九狱楼一片安静,柱子上的火焰奋力燃烧,不规则地跳动着。 朝着黑甲军的队伍中望去,可以看到有些人的脸上露出激荡的神情。 显然,他们和秦震有着类似的想法。 事情说到底,九狱楼确实是凭空换了个主人,且这个新主人还是谢家余孽,与朝廷有着不可开解的仇恨,或许将来的某一天,他们都将成为谢周对付朝廷的一把刀,这是很多人不愿意看到的事情。 徐老冷哼一声,准备说些什么。 谢周伸出右手,向下压了压 ,看着秦震说道:“看来你并不了解我。” 秦震嘲讽说道:“那又如何?有什么关系?难道我说的有错?” “当然。” 谢周神情冷漠地看着他,语气平淡说道:“你的第一句话就是错。” 秦震冷笑着说道:“何错之有?” 谢周说道:“为了你身后的弟兄考虑,你有什么资格替他们考虑?” 秦震说道:“难道你有资格?” “是的,我有资格。” 谢周看着秦震的眼睛,淡淡地说道:“因为九狱楼是我的九狱楼,不是你的九狱楼。” 这是他在反驳秦震的第二句话。 九狱楼不是我的,难道是你的? 秦震脸上的笑容更加寒冷,嘴角咧着夸张的弧度,说道:“你不过是个外来者……” “这就是你第三个错的地方。” 谢周平静看着他说道:“沈孝仁是我师父所杀,之前九狱楼的邪修是我师父清理,徐老和罗婆婆是受我师父所请,你和秦茂也是我师父所救、所教,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你应该是我的师兄,但显然你配不上这个称呼。” “师父把九狱楼交给我,那它就是我的,你不服,可以,但反抗,不行。” 谢周的声音依然平静、平淡,仿佛从石缝里洒下来的阳光一样,稍显轻微。 但就是这样平淡的声 音,听起来却比秦震的高喊和嘶吼更加洪亮,如若天雷坠落。 因为事实如他所言。 无论秦震承认与否,如今的谢周就是九狱楼唯一的主人。 秦震发愣片刻,脸上再度浮现出冷笑,嘶哑着声音喊道:“是,我是不服你,你问问在场,又有几个人服你?” 秦震本以为这句话说出口,会得到黑甲军中的许多回应。 但是没有。 就连先前觉得他那番话有道理的人都保持沉默,安静地站在队伍中。 秦震怔了下,脸上的冷笑逐渐变成了苦笑。 他开始思考,到底从什么时候起,谢周竟有了如此威望呢?是从他击败应天机,从他杀死贺老怪,还是从他救出罗永寿,击杀金城教主和食尸鬼? 秦震不知道答案。 他的亲卫都死了。 因为他一个错误的决定,都被贺璇和童秉渊抹杀。 他口中的九百个弟兄,竟然连一个响应他的人都没有了。 他慢慢地低下头去,苦笑又变成狂笑,笑声很大,笑中带泪,听起来是那般疯狂。 谢周依然静静地看着他。 徐老和焦状元别过头去,罗婆婆和吕墨兰同时发出一声叹息。 不知过了多久,秦震从疯狂中恢复过来,脸色苍白地看着谢周问道: “所以,楼主大人,你准备怎么处置我?” 第498章 处置 谢周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也没有下达处置他的命令,看着秦震平静问道:“元宵也是被你所伤?” 无名药铺有谢周布置的阵法。 如今谢周的阵法造诣愈发高超,除非境界远高于他,否则根本找不出阵法的漏洞,如果选择强行破阵,一定会被他察觉。 看到老杨到来的那一刻,谢周明白,是老杨用谎言把元宵骗了出来。 为了他那个愚蠢、暴虐、比畜生都还不如的儿子杨丰收。 但元宵必然不是老杨所伤,老杨没那个能力。 “是我。” 秦震知道自己此时已经没有了退路,挣扎与否没有意义,隐瞒与否也没有意义,索性没有否认。 谢周说道:“我原以为以你的性格,就算与外人勾结,也不至于伤及无辜。” 秦震沉默了下,谢周这句话显然触动了他心底的某根弦。 元宵只是个十四岁的小丫头,他是黑甲军的统领,她应该是他守护的对象。 可秦震却把这个无辜的小丫头用作了对付谢周的工具。 对女人出手,对手无寸铁之人出手,对无辜良善之人出手,所有的这一切,都与他昔日的誓言背道相驰。 秦震的神情显得有些狰狞和痛苦 ,很快恢复如常,盯着谢周说道:“要怪就只能怪你自己,我早就说过,你不该给自己找个软肋。” 谢周看着他问道:“赵公明许了你什么,竟然让你做出这样的事情。” 秦震说道:“你会死,九狱楼一切如常。” 说完这句话,他看了眼徐老,停顿片刻,补充道:“等徐老退位之后,我便是新的九狱楼主。” 谢周像是看白痴一样的看着他,说道:“九狱楼一切如常,真是可笑,难道你不知道,赵公明的最终目的,便是夺走我对阵法的控制权,毁灭黑市,然后满身荣耀的回归,你觉得九狱楼还有一切如常的可能吗?” 秦震愣了下,说道:“这不可能!” “没什么不可能。” 谢周说道:“况且,接任九狱楼主,你觉得你有这个能力?” 秦震冷笑一声,说道:“托你的福,赵公明把化血术也给了我,另外给了我三颗血丹,最多两年,我就能突破到一品后期,如何没有这个能力?况且我手下亲卫……” 说到这里,他话音顿了一下。 是的,他手下数十个亲卫全是从黑甲军中挑选出的精锐,其中不乏有二品巅峰的强者。 有了化血 术相助,日后再炼制出几枚血丹,未尝不能培养出几个一品境的强者。 可现在他哪还有亲卫啊。 他的亲卫都被他葬送在了贺璇和童秉渊的血腥残忍之下。 徐老接过话,看着他痛心说道:“没想到你竟然堕入了魔道。” 秦震不以为意,说道:“哪有什么正邪道魔,在这里十几年,难道您还不明白,这就是个强者为尊的世界吗?说得天花乱坠没有用,拳头大才是最好的道理。” 徐老还想说些什么。 谢周示意他停下,看着秦震说道:“看来我又多了一个杀死你的理由。” “你不能杀我。” 秦震仰着头说道。 他愤恨。 他后悔。 他愧疚。 但他还不想死。 他也不觉得自己会死。 这里毕竟是九狱楼。 他毕竟是黑甲军的大统领。 哪怕他做了错事,在黑甲军中依然有着很高的威望,有很多拥趸。 这十数年的经营和情谊,不是谢周和徐老的几句话就能抹杀。 更甚言之,即使他举旗叛出九狱楼,都能得到一部分人的支持。 谢周刚刚掌权,人心尚还不稳,杀了他或许可以立威,却会让更多人离心。 这个时候,所有人的目光 都望着最前方的谢周,等着他的决断。 众人心思各异,徐老和罗婆婆浑浊的瞳孔惯常平静,焦状元默默地垂着脑袋,秦夫人眼中依然带着痛苦和怨恨,王闾等人依然在看热闹,黑甲军将士有人气愤,有人想为秦震抱不平,还有近半数都摆出事不关己的姿态。 众人很好奇,谢周会如何选择。 谢周说道:“听说你的故居在关东河襄郡风林城,我会让人把你的尸骨葬在那里。” 秦震闻言色变。 他听出了谢周对他的杀心无比强烈,竟然没有丝毫回转的余地! 秦震怒极气极也惧极,五行遁法忽现,九狱楼中刮起一阵飓风。 天地气机微乱,轰隆声中,秦震霸道的气息流荡于场间。 秦震踩碎了两块石板,手里握住了一把流着黑光、表面光泽闪耀的长剑。 长剑的剑刃锋利至极,寒冷至极,紧紧地贴着秦夫人的脖颈,连一根发丝的距离都没有。 听到谢周要处死自己,秦震不打算妥协,竟是暴起突袭,直接控制了秦夫人! 看他的动作和姿态,明显是提前就想好了退路。 秦夫人是他最好的选择,实力不够,面对他的突袭,绝对做不出有效 的反抗。 而且秦夫人的地位够高。 就算以前的分量稍差一些,但现在秦茂死了,不管出于何种原因,谢周和徐老等人都会给予秦夫人更多的尊重和重视。 焦状元瞬间握住了重剑,对秦震的恨铁不成钢让他愤怒到了极点,重剑微微颤抖,却不敢轻举妄动。 罗婆婆原本平静的神情趋于冰寒,声音寒冷无比:“他是你的弟妇!” “少说废话!只要你们放我离开黑市,我绝对不会伤她!” 秦震说着,顺手封住了秦夫人的命脉,防止她挣扎,也防止她自杀。 秦夫人的脸色苍白如纸。 其实她知道秦震并非故意害死秦茂。 就算对秦震非常痛恨和愤怒,但多年的亲情,多年的兄妹相称,让她心底依然对秦震留有一丝情谊,她甚至想要向谢周求情,饶秦震一命。 然而此刻,那最后的一丝情谊也随着秦震的偷袭彻底泯灭。 “只要让我离开,我保证绝不复仇,绝不……”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 谢周便用一句话打断了他,说道:“你现在挟持的不只是一个人。” 秦震愣了下,下一刻忽然反应过来谢周说的是怎么回事,震惊地望向秦夫人。 第499章 诛灭 秦震的目光从秦夫人的脸上缓慢下移,最终落在秦夫人的小腹上。 谢周的声音在他的脑海中回荡。 “你现在挟持的不是一个人。” 这是什么意思? 难道秦家有后了吗? 秦震的视线猛地离开,偏头望向徐老和罗婆婆,从他们的眼神中得到了肯定的答案。 秦震怔住了。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是被刻入古训里的箴言。 修行者与天争命,追求所谓自由不被束缚的大境界,对于子嗣看得比普通人开,也有很多修行者终其一生,都不会留下子嗣。 秦震便属于这类人。 他热衷于力量,当然也喜欢权力和美人,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是他渴望不可及的目标。作为黑甲军的统领,他身边的女人从凤楼中挑选,从黑市各大青楼中的花魁里挑选,换了一茬又一茬,但他从来没想过子嗣一事。 但关东秦家就只剩他们兄弟二人,关东秦家香火传承的责任也在他们兄弟二人身上。 无妨,有秦茂。 这是秦震一直以来的想法。 现在秦茂死了。 被他害死。 他还在挟持着秦茂的妻子,自己的弟妹。 如果秦茂和秦夫人都不需要同情,那这个未出世的孩子呢? 这个还没有见到天地,却流淌着他们秦家血脉,承载他们秦家香火的小生命呢? 秦震的目光再次落在秦夫人的小腹上。 还很平。 应该还没两个月。 秦震嘴角生出一抹嘲弄的神色,手掌落在秦夫人的背上,却不敢太用力,将其推开。 他依然没有放下手里的剑。 却将剑刃指向了谢周。 谁都看出了他这个动作的含义。 他是在邀战。 他要与谢周决死! 秦震愈发后悔自己的决定,愈发觉得自己做的这一切真是滑稽而可笑,可事已至此,他早已没有退路。他与谢周之间,和整座九狱楼之间,悄然间结下了生死大恨,无可解,无可消,只剩决死。 但他也不是毫无生机。 因为他很确定,当着这么多人,谢周绝对无法拒绝他的死战之请。 这不仅是局限于年轻人的骄傲和脸面问题,更关乎日后数年的威望与声名。 如果是平常时间,秦震不认为自己是谢周的对手,至少他杀不死贺老怪和食尸鬼,境界实力最多与那位被谢周格杀的金城教主持平。 可此时的谢周连番战斗,气血虚浮,就给了他战胜的机会。 徐老眉头紧皱,正准备说些什么,看到谢周平淡 的神情,犹豫了下又把话咽了回去。 “如你所愿。” 谢周淡淡地说道。 话音落下,秦震没有任何犹疑的递出了手里的剑,极稳极快极狠,刺向谢周的胸腹。 他的身影在数百黑甲军的眼中几乎化作了一道黑影,快到极限,没有任何余地。 这一刻,传自道门、姜御亲自传授给他的五行遁法也被他运用到了极致。 秦震能够统治黑甲军十多年,维持黑市诸多实力的平衡,自然绝非是浪得虚名。 但谢周的速度比他更快。 秦震只觉得此时的谢周气血虚浮,战斗力大不如平常。 可是他远离生死战太久了,除去先前与贺璇有过短暂的交手,然后在亲卫们的誓死掩护下撤退,他至少好几年没有和别人进行生死决斗了,九狱楼和黑甲军的后盾让他习惯了用权力和威势解决问题。 以至于他忘了一点。 连番战斗会消耗人的体力,同时却也会无限拔高人的意志,包括战意与杀意。 而在很多时候,意志是凌驾于一切的东西。 噌的一声响。 秦震的剑来到谢周近前,自下而上,搏死一剑轻而易举地刺进了谢周的小腹。 血液飞溅,剧痛袭来,谢周却仿佛不自察,手 持紫气东来,神情漠然地向下斩落。 两把剑几乎同时刺穿他们的身体,但一者主动,一者被动,结果不言而喻。 无比凌厉的剑意从紫气东来的剑刃中溢散而出,在秦震的身体里肆虐开来。 秦震无力地松开握剑的手,跌倒在九狱楼的台阶下,脊椎碎裂。 血水灌进脏腑,丹田如烟破碎,再也站不起来。 他的眼睛里满是痛苦和绝望的神情,还有一丝不甘,所有的情绪最终化为一声长啸。 这声长啸成了他最后的遗言。 哐当一声。 谢周将贯穿了腹部的长剑缓缓拔出,随手扔到了一边。 九狱楼前黑甲军的将士们沉默地看着这一幕,神情复杂,心情各异。 不知是谁高呼了一声,然后是铁甲撞击的声音,黑甲军跪倒一片。 “诛灭叛徒,楼主威武!”高呼声响彻天地。 谢周一如先前平静地让众人起身,示意将秦震的尸体拉走,展示出自己的态度。 秦夫人眼中垂下泪水,低下头,转过身去,不忍再看。 罗婆婆把秦茂的尸体交到她的怀里,带着她请示后,先行退去。 焦状元愈发像是沉默的木头。 徐老、罗翰和王闾等人却流露出欣赏的神色,心里各自 觉得赞叹。 有勇有谋,既沉稳又决绝,谢周的表现比他们想象中更加出色。 如果他们先前对谢周正式接管九狱楼还有所疑虑,此时都只剩佩服。 青出于蓝,无愧其师。 …… …… 仍有许多修行者停留在黑市中没有离开,默默地关注着九狱楼的动静。 秦震是黑甲军大统领,真正的大人物,他的死毫无疑问以最快的速度传开。 无需刻意传播,半盏茶的功夫,九狱楼发生的一切就传到了暗影楼。 暗影楼的窗口处,影老向来喜欢站在这里,观察黑暗中的一切。 只不过今天站在他身边的人不再是谢墩,而换成了谢淮。 影老回过头,听完从九狱楼传来的汇报,示意信差下去,看着谢淮说道:“短短几句话,再受上一剑,就收了几百人的心,想必今天过去,你更认识了他的手段。” 影老对谢周给出了极高的评价。 但与其他人不同,影老不认为谢周无法避开秦震那一剑。 姜御带来的疗伤丹和一个时辰的调养足够让谢周元气恢复过半,对付一个穷途末路意志又被摧毁的阶下囚,哪里需要受伤? 不过这一剑下去,恐怕九狱楼的人,更加被拧成一股绳了。 第500章 抢劫 灯火昏暗,照在影老和谢淮的黑衣上,在黑色木质地板上留下更深的阴影。 影老看着谢淮脸上的黑铁面具。 他知道这张面具下面是怎样一张被烈火灼烧、哪怕谢淮破境多次依然无法修复的脸。 像是恶魔。 却有着一双无比澄澈和坚定的眼睛。 谢淮与老人静静对立。 “看来你也改主意了。” 谢淮说着,语气随意淡漠,就像在说一件很寻常的小事。 他知道影老对谢周一直保持着不温不火的态度,乃至在某一段时间里都显得排斥。 哪怕谢周姓谢,哪怕这个谢被证实是金陵的谢,影老依然不如何在乎。 影老不觉得谢周是他们的同路人。 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影老变得和黑衣楼中很多人一样,在谢周身上也寄托起厚望。 影老并不否认,微微颔首说道:“近期发生的一切,都让他迅速成熟了起来。” 谢淮的语气依然随意,说道:“你判断成熟的依据是什么?” 影老望着九狱楼的方向,说道:“杀伐决绝,敢做敢为,不拗于情感。” 谢淮说道:“就这些?” “这些就够了。”影老说道:“青山走出来的弟子,姜御的学生,能做到这些足够他出师, 至于其他方面,何必多余担心?” 谢淮没有接这句话。 影老沉默了会儿,说道:“有时候我也会想,谢桓当年到底制定了怎样的计划?” 说这句话的时候,老人没有多看谢淮一眼,只是静静地望着更远处的黑暗。 可当说完这句话,他忽然收回目光,不着痕迹地看了谢淮一眼。 隔着黑铁面具,影老望着那双深邃的眸子,想要窥探出些什么。 可惜没有。 谢淮一如既往的淡漠,没有感怀,没有悲哀,也没有愤怒或者别的情绪。 影老想窥探的是那个秘密。 那个由谢桓和李乐萍主导,或许还有诸葛长安和姜御参与的瞒天过海的秘密。 影老能够确信的是,谢三顺、王侯、谢淮三人都是这个秘密的知情者。 凌霜那丫头或许也知道,毕竟王侯和她之间从来都没有秘密可言。 除此以外,或许就连谷里的韵丫头都不知道这个秘密的具体内容。 谢淮双手抱怀,走到影老身边,与老人并肩而立,淡淡地说道:“有些事情,你不要问,我也不会说。” 影老忽然说道:“所以他是你的胞弟?” 谢淮斜了他一眼,略显凶狠。 影老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 …… … … 九狱楼彻底落在了谢周的掌控之中,谢周没有交待太多,只留下几句话,便往楼上走去。 留下一众黑甲军面面相觑,因为谢周远比他们想象中更加“仁慈”。 黑市即将毁灭。 九狱楼即将搬迁。 愿意追随他的,留下。 不愿意追随他的,尽可离去。 没有半分阻拦,甚至会给予一笔很客观的遣散费。 当然谢周也确认了新的黑甲军统领,那是一个名叫商安的人。 商安是徐老和罗婆婆举荐,有着个听起来文雅的名字,却是个身材壮硕不弱于焦状元的彪形大汉,拥有二品巅峰的修为傍身,有勇有谋,也是黑甲军最有期望进阶一品境的人选。 九狱楼顶层,姜御曾在这里留下的剑阵已经消失。 谢周和徐老站在栏前,望着脚下。 天光极暗,夜色极深,看不清太具体的画面,只能看到修行者们如蚂蚁般在街巷游荡着。 徐老想着这样的场景以后可能就见不到了,不觉得可惜,问道:“什么时候行动?” 谢周说道:“两天后。” 徐老说道:“这些人怎么办?” 谢周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问道:“足够九狱楼的贵重物品搬离吗?” 徐老说道:“够了。” 谢周说道:“多宝楼呢?” 徐老说道:“比咱们这边行动更快。” 谢周沉默片刻,轻声问道:“暗影楼和王谢那边如何?” 徐老没有任何迟疑地说道:“王谢能人无数,想来最不需要担心。” 谢周说道:“那就好。” 没过多长时间,王闾走了上来。 那些个大罗教的强者守在楼梯口,隔着远远的距离朝着谢周行礼,没有上来的意思。 时隔几个月,王闾配合罗护法,终于彻底掌控大罗总坛,六大分教也整治了小半。 “徐老您和婆婆的身体如何?” 王闾先是朝着徐老问道。 徐老知道他这个客套话,回应得平静得体,笑呵呵地寒暄了两句。 双方真的不熟。 “罗护法让我替他响九狱楼谢个罪,近期教内人心惶惶,需要他坐镇,他实在走不开。” 王闾客客气气地说道。 谢周和徐老表示理解。 王闾接着说了几句话,要表达的意思很简单,也都在谢周的预料之中。 无非是无论黑市存在与否,大罗教都会与九狱楼保持亲密无间的良好关系,相互关照,如果谢周有什么要求,大罗教有求必应。 只不过几句话说完,王闾话锋突转,说道:“我来的时候, 拉了十五架马车。” 谢周挑眉道:“所以?” 王闾搓了搓手掌,不好意思地眯眼笑道:“最近大罗教有些缺钱。” 谢周说道:“多宝楼不够你们用?” 王闾赔笑着说道:“多宝楼的现银几乎被我们用完了,其他宝贝变现也需要时间。” 徐老看着他说道:“九狱楼借不了你们。” 王闾连连摆手,笑着说道:“徐老您这就误会了,我哪敢打九狱楼的主意?” 谢周望着脚下如蚂蚁般游荡街巷间的修行者们。 徐老先前问,如果两天后毁灭黑市,需要顾忌这些修行者吗? 谢周没有回答,但很多时候,没有回答便是最好的回答。 谢周已经表明了自己的态度,非常明确,这些人的死活不该在他们的考虑范围内。 现在王闾也在表达同样的意思。 “我来抢劫。” “抢这些有钱的修行者。” “反正七色天的人都已经走了,这些人也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我身为大罗长老,亲自来抢他们是他们的荣幸。” “暗影楼能做的事,我大罗教为什么不能做?大不了他们吃大头,我吃个小头便是。” 王闾说着,脸上挂着憨厚的笑容。 谢周收回视线,说道:“随你。” 第501章 安排 如今在大罗教排行第二的强者亲自到来,带着数位大罗精锐,得到了九狱楼的准许,只要再避开暗影楼,足以在黑市横行。 王闾带来的十五驾马车,想来在离开的时候都会被珍宝装满。 与他打着相同主意的还有暗影楼,从半个月前就开始在暗里收敛财宝。 对王谢和黑衣楼来说,钱财一直都是比较紧缺的东西,乃至前些天多宝楼拍卖时,谢淮和影老等人连本地的富商都竞争不过。 “商安是朝歌人,自幼无父无母,吃百家饭长大。十二岁那年岭南道的商将军旅经朝歌,见他根骨不错,就把他带在身边教导,收为义子,赐姓为商。前些年边疆骚乱,商将军率军深入腹地,侦察敌情,然而三个月一无所获,回军后就被褫夺了将军封号,商将军自知为自身过错,没有上驳,没两年便郁郁而终。” “但那年商安才二十余岁,自持实力不凡,为义父打抱不平,冲撞上司,得罪了很多人,以至于人缘非常糟糕。理所应当的,他被人刻意打压,又被设套数次违反军纪,最后辛苦积累的军功都被用来赎罪,他也被一纸军令逐出了岭南军,发配到 了北方某个非常偏僻的小镇养马。” 等到王闾离开,徐老为谢周解释起商安的来路,说道:“早年我去那边收茶,和他有过接触,后来受你师父所请来坐镇九狱楼,就给他写了一封信,打那时起,他便追随于我,有十多年了。” 谢周说道:“履历还算清白。” 确实如此,在囚犯和凶徒遍地的黑市,商安的履历可以说是少有的清白。 徐老接着说道:“商安实力过人,等闲二品武者不是他的对手,脾气虽臭,但德行极佳,黑甲军交给他管理,你可以放心。” 谢周斜了他一眼,忽然说道:“这不像你的性格。” 徐老白眉微挑,说道:“此言何意?” 谢周看着他说道:“对于秦震,你给出过类似的评价。” 此话不假,徐老对于秦震的评价和商安类似,都是值得信任的“德行极佳”之人。 然而秦震却成了一个背叛者。 “这是我的失误。”徐老说道。 “况且实力不弱于商安的人,黑甲军中至少还有五个。”谢周平静说道:“所以你选择商安,应该还有别的原因。” 徐老没有否认,说道:“石柱城东城有条长平街,商安的 妻和一对儿女都住在那条街上。” 谢周微微颔首,没有再说什么。 徐老眼中浮现出一抹不易察觉的欣慰。 谢周说道:“你要去青山?” “青山大抵是去不了,但应该会在青山附近,我也该歇歇了。” 徐老说着,语气里少有地出现了些许疲惫,在黑市这么多年,他确实有些倦了。 “青山脚下那几个村子还算僻静,倒是不错。”谢周说道。 徐老抚须而笑,说道:“再得两亩闲田,躬耕一番,想必会有趣味。” 想着那副画面,谢周也笑了起来,说道:“这算是功成身退吗?” “怎么不算呢?”徐老说道:“到时候你可要多来坐坐。” 谢周点了点头,回道:“一定。” 说完这句话,谈话便告结束。 徐老退了出去。 有护卫领着秦夫人来到近前。 谢周看着妇人哭得通红的眼眶,叹息说道:“节哀。” 秦夫人抹掉脸上的泪痕,认认真真地行了一礼,说道:“楼主日后有何打算?” 谢周微微摇头,没有回答。 他被师父派来黑市解决这里的问题,现在事情做成了,那么下一站是哪里? 回山么? 说来奇怪,那座他 待了十年的青山,短短半年时间过去,竟然有了些模糊的感觉。 秦夫人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说道:“我想请离一段时间。” 谢周说道:“夫人请便,如果有什么需要之处,夫人尽管开口。” 秦夫人抬着头,看着谢周的眼睛说道:“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 谢周看着她,有些意外。 “我不是请辞,只是想暂时离开一段时间。”秦夫人认真说道:“等我将夫君葬下,孩子出生后,希望楼主身边还留着我的位置。” 谢周沉默片刻,说道:“孩子怎么办?” 秦夫人说道:“罗婆婆答应我,会替我照顾好他。” 谢周皱了皱眉,说道:“但你有没有想过,这对他而言是不是有些不公平?况且若是秦茂还在,想来也希望你能陪在孩子身边。” 秦夫人没有接这句话。 谢周说道:“希望你想好再做出决定。” 秦夫人还是不说话,一直沉默许久,才坚声说道:“杀死夫君的凶手还活着……” “我要他们都死!” “我要整个七色天都为夫君陪葬!” 秦夫人的声音不大,但谁都能听出她有多么坚定,乃至显得有几分阴狠。 谢周 沉默片刻,对她说道:“会的。” …… …… 没有人知道姜御在多宝楼停了多久,便是焦状元都不知道。 尽管焦状元一直守在门外,但那时候他已经失去了对时间的概念。 焦状元只知道,姜御离开后,吕墨兰脸上挂满了泪痕,接着哭了很长时间。 姜御一路向上而去,先是深山出现了裂缝,然后云海出现了裂缝。 姜御站在了云层之上。 他背着双手,平视前方,身形被远处洒来的骄阳覆盖,宛如真正的仙人。 没过多久姜御就出了凉州界,在雍凉交界的山脉上空,姜御的身形忽然停下,望向脚下山林某个不起眼的地方。 深山怪石下,隐隐传来一道极淡的气息。 那道气息微不可查,几乎溶于天地,显得沧桑而神圣,带着玄门正宗的味道。 脚下的那人明显想要隐藏,但哪里瞒得过姜御的感知。 姜御从空中落下,闲庭信步,走到山林外面,看着深处问道。 “何方道友,不妨出来一见?” 喊声惊醒林中发呆恬适的飞鸟,叽喳声中,呼啦啦地飞起一片。 没有人回应。 姜御笑了笑,没有强求,重新升入空中,朝着远处行去。 第503章 姜御入京 姜御离开后,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那道威严玄妙的气息才渐渐散去。 玄虚子、玄玑子和玄逸子师兄弟三人背靠在一颗巨大的古树下,气息全无,便是心跳都静止下来,宛若三尊雕像。 随后,雕像动了。 玄虚子深呼吸一口气,望着姜御离去的方向,双目幽深,看不出情绪。 站在他身边的玄逸子注意到师兄的手心发汗,几度调整气息仍是有些不稳,明显是心神过于紧绷,精神力消耗过度的缘故。 玄玑子妖异的脸庞阴沉到了极点,皱眉说道:“没想到就连师兄你的遁术都瞒不过去。” 玄虚子先前所用,不是其它,正是秦震秦茂兄弟所修的五行遁术。 但相比于秦家兄弟,玄虚子在五行遁术上的造诣不知超出了多少倍,无限贴近自然,以神鬼莫测四字来形容绝不夸张。 然而即便如此,隔着数百丈的距离,他们却被姜御轻易察觉。 “我也没想到。”玄虚子右手虚握,低头看着掌心,轻声说道:“但姜御受过天劫,对天地气机的掌控程度远超你我想象,能够看破我的遁术倒也不算稀奇。” 玄逸子站在两位师兄身边,小心翼翼地说道:“咱们是不是有些过于紧张了,姜掌门只是恰好路过,哪有什么恶意?” 玄玑子斜了他一眼,冷哼一声,惯常教训起来。 玄虚子眯着眼,听着师弟二人的对话,双手结印,默默不语。 姜御看起来是要回山,不是冲他们而来,确实是恰好路过不假。 但如果他们先前真的外出一见,姜御会不会顺手杀了他们替谢周铺路? 玄虚子拿捏不准。 自幼道心通明,与这天地自然合一的他,很少遇到让他完全看不透的人。 师尊是第一个,姜御是第二个。 玄虚子唯一能确定的是,如果姜御真的对他们出剑,那么他们师兄弟三人,哪怕倾尽全力,最后或许也只有他能挣得一线生机。 …… …… 玄虚子在离开黑市所在的深山后,便利用水镜传音的秘术将今日发生的一切报给了远在观星楼的星君和皇帝陛下。 此时观星楼顶楼,星君和皇帝并立在栏杆前,站位不分先后。 皇帝说道:“看来我那个好外甥了不得,居然真的找到了毁灭黑市的办法。” 星君赞叹道:“确实了不起。” 皇帝说道:“玄虚子可探出具体办法为何?” 星君说道:“目前只知道黑市是前朝某个时期的产物,创造黑市的那个玄门先辈,同时留下了毁灭黑市的阵法。” 眼下除去谢周、关千云和徐老这有限的几个人,其他人都还不知道清宵真人的存在,不知道黑市是千年前的黄金城,那道山路是曾经显赫一时的黄金之路。 星君算计无双,玄虚子天人合一,都无法看破清宵真人的遮掩。 皇帝双手负背,目眺远方,身上黄袍被骄阳照得闪闪发光,说道:“最让朕没想到的是,赵连秋居然真的能挖出姜御的隐秘。” 星君缓抚长须,微微而笑,说道:“确实妙极,妙极!” 修至深处,星君的情绪很少会有波动,更很少用语气神态来表现情绪。 此时他这副模样,就连皇帝都是第一次见到,可见他的心情确实很好。 通过赵连秋和赵东君的手段,姜御黑市之主和杀手无影的身份几乎是板上钉钉。 那么等到姜御逝去,甚至不需要他来主导,玄门大派就会自发联合,剥夺姜御的名望。 即便姜御为正道做过许多事,杀过许多邪恶之徒,最终大抵是功过相抵。 失去姜御的庇护,再失去姜御名望的余荫,日后对付谢周和青山都会轻松许多。 星君这样想着,连眼前的天空都明朗起来,云海变得顺眼许多。 忽然,云海深处出现了一道裂缝,然后朝着两侧分开。 一道身影从裂缝中走来,分明只是一个很不起眼的小点,却显得那般高大。 星君神色大变,来不及思考太多,更来不及多说一句话,抓起皇帝的肩膀向后掠去。 砰砰砰砰! 静室里响起木头撞击的声音。 那是观星楼的所有窗户在极短的时间里迅速合拢,窗户与窗沿发出的碰撞声。 上一刻还光线明朗的观星楼顷刻间黯淡下来,寂静无声,仿佛内部没有一丝生息。 属于姜御的强大气息来到了观星楼前。 观星楼的禁制生出感应,数道精妙无双的玄门真意冲天而起,狂风呼啸,云海骤乱,天地生出感应,却无法撼动姜御的衣袂。 不远处的紫霞观感应到观星楼的变动,以最快的速度升起阵法,观中道人们各自回室闭关,进入龟息状态,不敢透露任何气息。 姜御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落在观星楼上空,俯视着长安城。 片刻后他收回视线,望向脚下,轻轻跺了跺脚,笑着说道:“师伯,不出来见见吗?” 按照辈分,你应该喊我一声师伯。 这是星君不止一次对姜御说过的话,试图以身份压姜御一头,或者想压低姜御的戾气。 姜御从来都嗤之以鼻,不屑于以师伯的称呼喊他。 然而今天,姜御就这样随意地喊了出来。 虽说有阵法相隔,但姜御确信星君能听得到,而且一定听得非常清楚。 事实也确实如此。 星君和皇帝站在观星楼顶层的静室里,窗户紧闭,室内无灯,一片黑暗。 星君身上尊贵的仙鹤紫袍,皇帝身上华贵无双的黄袍,都失去了光彩。 听着从头顶传来如同雷鸣般的咚咚声,听着姜御随意的问候声,星君不发一言。 皇帝紧握着双拳,想到当年被姜御以剑横在颈间的屈辱一幕,愤怒至极,同样不发一言。 “真是无趣。” “无趣无趣。” “无趣至极!” “畏首畏尾,如何成仙?” 姜御摇摇头,嘲讽着说了一句。 “另外,岱岳老儿,你不要觉得这观星楼就护得住你,这阵法又算得了什么东西?” 姜御双手抱怀,垂眸看着观星楼顶部耀眼的琉璃瓦,俄顷随意斩落。 咔嚓一声响。 一道无形无质的剑气落下,削在了观星楼隆起的如同塔尖的顶部。 第503章 旧友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或许只有几个呼吸,在星君和皇帝的感官中却仿佛有数个日夜那么久。 天穹上的那道剑气终于消散了,笼罩在心神深处的威胁随之散于无形。 观星楼的门窗依然全都紧闭着,阳光却洒落下来,星君的道袍和皇帝的黄袍恢复光彩。 观星楼的楼顶不见了。 瓦片和木屑全都在姜御的那一剑下化为齑粉,溶于风中,和长安城融为了一体。 如姜御所说,这观星楼中被星君和皇帝倚仗的阵法,在他眼里又算得了什么东西? 星君望向天空。 那里已经没有姜御的身影。 但还有灿烂的云海。 那些云仿佛来自虚无,干净、洁白,显得那般不真实。 一切都显得那般不真实。 耳边多出无数道惊呼和喊叫声。 那是长安城的百姓们,他们走上街头,望着早已是长安地标的观星楼。 先前那云海破碎、云海翻涌、观星楼楼顶被毁的一幕,被很多人看在眼中。 燕白发站在不良人衙门大院里,眼神深处潜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悲伤。 孙老爷窝在枣树下的躺椅中,穿着单衣,喝着凉茶,连连感叹。 孙二郎震惊地喊出一句粗话,打着伞, 举在孙老爷的头顶。 东方瑀、蔡让、小曲、黄泉……不知多少强者默默地感受着这值得敬畏的一幕。 长安城内部喧哗一片。 城内的强者们不约而同地保持安静。 但如果能望穿心灵,就会发现他们精神深处的那片识海,如同天上的云海般翻滚不止。 李大总管也走出了批阅奏折的静室,来到后院中,坐到亭下。 “原来你是来找我的。” 李大总管对着不知何时来到此处的姜御说道,语气平和,就像看到许久不见的老朋友。 “我可不想见星君那老家伙,池轩小儿也懒得多看一眼。” 姜御随口回道。 池轩,是当今天子在登基之前的旧名。 自从皇帝继位的那一天,就没有人会直呼这个名字,这意味着对皇权不敬。 就连那些受朝廷所迫躲进黑市的邪修们,都会进行些许避讳。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皇帝的确算得上一代明君,即使如今的他沉迷寻仙问道,依然天下稳固就可以窥探一二,或许有人会说这是李大总管、柴相爷等人的治理有方,但朝中高层谁人不知,站在最幕后的依然是皇帝陛下。 姜御对皇帝殊无敬意,甚至在称呼他旧名的 时候加上了“小儿”二字。 师尊广莱真人的死是他心中过不去的槛。 无论当初皇帝的理由多么充分,但姜御坚持认为,是皇帝拖延战机才害死了他的师尊。 所以当年的他将剑横在了皇帝的脑袋上。 他差点就割了皇帝的脑袋。 听到皇帝的名字,李大总管叹息一声,说道:“二十度春秋,二十年风雪,依然没办法消除你的恨意吗?” “恨?”姜御轻笑一声,摇头说道:“不至于了,如果我真的恨,当年就会一剑杀了他,这些年也有无数次机会能够杀他。” 姜御的声音很平静,没什么情绪波动。 后院恰好是风口,夏风拂动,吹动他额前的发丝,露出略有沧桑但依旧俊朗的脸庞。 如果观察得足够仔细,会发现他之前稍有些泛白的头发,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重归青丝。 姜御朝着李大总管招了招手。 李大总管走到亭中,坐到了他的对面。 “你当然恨陛下,只不过你对这天下,对这人间,终究还有一丝善意。” 李大总管看着眼前看起来分外潇洒的姜御说道,眼神和语气有些复杂。 “你又错了,你应该很清楚才对,像我这样的人,对 这人间善恶并无太多观感。” 姜御淡淡地回道。 “像你这样的人?”李大总管喃喃说道,看着他的眼睛,想要从这双眸子里看出些什么,然而什么都没有,这双足够容纳星空四海的眼眸,昔日热情如火的眼眸,早在很多年前就变得如同深山古井般无波无声。 没有人知道姜御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转变。 变得那般孤傲、那般沉寂。 是因为广莱真人的死? 亦或者因为其他别的事情? 李大总管对此都没有任何头绪,安静地想着,姜御应该算是什么样的人? 暴戾还是狂放,孤独还是冰冷,善恶分明,嫉恶如仇,杀伐果决…… 似乎都是他,又似乎都不是他。 但李大总管有一点可以确定,看着他说道:“我很确定,你对这天下仍有善意。” “喔?”姜御挑了挑眉。 “若非如此,先前那一刻,你已经杀了星君……还有陛下。”李大总管说道。 姜御语气随意,笑着说道:“你和燕白发都在,星君老儿已破领域,皇城中至少有十个一品境以上的强者,我如何杀得死他们?” “观星楼护不住他们,我们又算得了什么?” 李大总管知道他只是 不肯承认罢了,幽幽地说道:“你不忍见这天下大乱,你不忍让这万万黎民百姓陷入死难,难道不是善吗?” 姜御笑了笑,点了点太阳穴,说道:“你想多了。” 李大总管没有继续和他争辩下去,问道:“你来找我道别?” “算是。”姜御忽然问道:“咱们是多少年的老朋友了?” 李大总管走到亭中,坐到姜御对面,说道:“三十年了。” 姜御说道:“三十年的老朋友,你都不当回事,不止一次对我的小徒弟下杀手。” 李大总管知道这不是问罪,双手抱怀坐得笔直,平静说道:“三十年不假,但你我什么时候算是真正的朋友了?” 姜御剑眉上扬,磕了磕石桌,不悦说道:“我们一起缉逆平乱,镇压辰州巫神,难道还不算朋友?世人都说我冷酷绝情拒人千里,想不到你李辛比我有过之而无不及。” 李大总管冷笑一声,反问道:“难道你觉得我们做不成朋友的原因在我?” 姜御转念一想,似乎也不能怪李辛。 李大总管往青山送过很多礼物,替朝廷走动过许多次,许多次像他示好,好吧,那个拒人千里,对此感到不屑的人,依然是他。 第504章 最后一个交易 姜御淡淡地说道:“做不做的成朋友,这不是在不在谁的问题,原因没有意义。” 李大总管斜了他一眼,旋即附和点了点头,说道:“有理。” “言归正传。”姜御话锋回转,说道:“你屡次三番对我弟子出手这事,得给个交待。” 李大总管神情不变,平静问道:“所以你不是来道别,是来问罪?” 姜御想了想,说道:“都有。” 李大总管说道:“我不会给你任何交待。” 姜御剑眉微挑:“喔?” 李大总管与他对视着,脊背笔直,双手交握放在石桌上,说道:“十八年前的金陵夜,我几乎就要杀死谢周,但是诸葛长安突然出现,用一句‘惜才’救了他一命。” 姜御自然知道这件事,纠正说道:“首先,就算诸葛长安不来,你也杀不死他。” 李大总管没有否认,嗯了一声说道:“确实如此。” “后来我才知道,当初那个带着他一起离开的烧火老仆,就是谢家供奉谢三顺。” 李大总管的目光变得幽深起来。 那时候的他还没有如今高深的境界实力,至少远不如谢三顺。 他没有看出谢三顺的伪装。 如果那晚贸然出手,非但杀不死谢周,甚至他有七成的可能会被谢三顺杀死。 从这个角度来看,诸葛长安不只是救了谢周,还救了他一命。 当然,如果那晚诸葛长安没有出现,即使他被谢三顺杀死,也会暴露谢三顺的身份。 那样一来,谢三顺和谢周就无法继续在金陵生活,谢周的身份也无法隐藏十多年,更别论拜入青山。谢周大抵会和谢淮、王尘等人一样,隐姓埋名,成为黑衣楼的一员。 李大总管盯着姜御的眼睛,说道:“你藏了他十几年。” 姜御笑了笑说道:“是的。” 李大总管说道:“然而世间没有不透风的墙,从几年前观星楼落成之时,我 见到谢周的第一眼,就对他产生了怀疑。” 像他这样位高权重,能调动无数力量的大人物,只要愿意查,很少有查不到的东西。 李大总管的怀疑愈发浓厚,几乎可以肯定,只欠缺一些关键性的证据而已。 姜御说道:“只是看一眼,就足够你产生怀疑?” “毕竟是你的弟子,理当给予足够的关注。” 李大总管说道:“而且我自幼在皇家长大,陛下登基前党争的那几年,我做过许多脏活,做得多,看得多,自然想得更多,而且什么事情都习惯往坏的方面联想。” “整件事情里我最没想到的一点,仅是怀疑,你就让人下杀手。” 姜御看着他说道:“你知道我的脾气,就不怕我一剑挑了你这内廷司?” 这里说的是当初在齐郡城的旧事。 李大总管说道:“我有七成的把握,而且我在赌,赌你不会这么做。” 姜御说道:“为何?” 李大总管说道:“他的身份如此,注定还有许多坎坷,难道你还能帮他一世不成?” 如果是去年的姜御,一定会狂妄地说帮一世又如何?且看为师替你开路。 但现在的姜御不会这么说。 他连一时都没有了。 姜御说道:“你倒是耿直。” 李大总管沉默片刻,继续耿直地说道:“我不想骗你。” “你走之后,我会再次下令,除非他一辈子躲在青山,否则我一定会杀了他。” 说到这里,李大总管话音微顿,随即说道:“或者你也可以现在就杀了我。” “有点意思。”姜御笑眯眯地看着他,与李大总管正襟危坐的模样恰恰相反,他坐得很随意,翘着二郎腿,一晃一晃,左手拖着腮帮,右手扣在石桌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敲打着,没有半分玄门强者应有的高人模样。 对于李大总管这句话,姜御不觉得意外。 这才对了,这才是理所 当然。 前些时候,他对花小妖说就算把珠儿救出来也无法解决问题,便是基于同样的道理。 “道歉,可以。”李大总管说道:“但我不会放弃,也给不了你要的交待。” 姜御说道:“要不你多等两年?” 李大总管眉头猛地一跳,说道:“等不了。” 姜御说道:“两年都等不了?” “五年前我见他的时候,他只有二品中期,去年我见他的时候,他只有二品巅峰,你要不要看看现在他是什么境界?” 李大总管说道:“七色天的贺老怪和食尸鬼、大罗教的金城,都死在他的手上。” “我甚至怀疑,如果单对单,就连我都不能把他留下。” “再等两年,说不得我和他对位要反过来,不是我杀他,而换成他杀我了。” 李大总管说道:“你这个弟子比我想象中更加出色,青出于蓝,比你更盛。” 姜御脸上笑意浓郁,乐呵呵地摆摆手,说道:“还好,还好。” 下一刻,姜御话音猛顿。 正坐,敛容,认真说道:“但恐怕你必须得停上一两年了。” 李大总管看到他这番姿态,脊背挺得更直,正色道:“为何?” 姜御回头,望向观星楼的方向,轻声说道:“岱岳老儿有问题。” “什么问题?”李大总管忙问道。 “不确定。”姜御摇了摇头,说道:“我可以很直白的告诉你,年前我渡劫失败,神魂却更加贴合自然,实力更上一层,或者便是传说中的半步仙人境。但即便如此,我依然没能看出岱岳老儿的问题出在哪里。” “就像你说的那样,虽然我对人间并无太多观感,但对这天下人仍有一分怜意。” 姜御眯着眼睛,说道:“否则先前我已经杀了他。” 李大总管说道:“这和谢周有什么关系?” 姜御说道:“因为我和你一样,都很看好我这个青出于蓝的 弟子。” 李大总管远望观星楼,心想陛下整日与星君同榻,莫非星君要反? 紫霞观、观星楼、领域境的老星君,十数位一品道长,放眼长安城,确实没有能制约其发展的势力。 不良人、内廷司和禁军加起来,也只是勉强能与之抗衡罢了。 倘若星君谋反,谁人可拦? 李大总管深吸一口气,说道:“如果星君生变,就指望谢周吗?” 姜御反问道:“不指望他,难道指望你不成?” 李大总管噎了一下,冷哼不语。 姜御看着他,毫不留情地点评道:“恕我直言,以你的悟性,今生领域无望。” 李大总管继续沉默。 “内廷司与王谢有大仇,这是事实,但与王谢有仇的不止内廷司,还有不良人,有禁军,有无数权臣世家。” 姜御说道:“就算将来王谢重新站出来,也不可能将这些势力全部覆灭,最终依然是共存的结果。” 李大总管还是不说话。 姜御只是不愿意掺和与思考这些权力的事情,但不代表他不懂。 他这句话说的没有任何问题。 内廷司、不良人、禁军……当年有数不清的势力都参与了瓜分王谢。 王谢不可能将这些势力全部覆灭,复仇的目标只会针对一些重要人物。 能杀者杀,该退者退。 就像秦绩、王夏这些个枭雄,当看到王谢露头,他们毫不客气地踩上一脚。 然而,倘若将来的某一天王谢无可阻挡,秦绩和王夏这些人必然会负荆请罪,该让让,该赔赔,大不了自己也退居幕后赔罪就是。 道理很简单,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 “你到底在怕什么?” 姜御看着他淡淡地说道:“假如谢周破境,王谢归来,内廷司也不会消失。” “以你的境界和身份,想来也不会死,最多是退位罢了。” “当然,像是你手 下马袁那些不大不小的人物,恐怕得死上一批了。” 姜御有些不耐烦地说道:“反过来,他们不仅能制约星君,更能打破如今长安城的权力结构,这难道不是你一直想做的事情吗?” 李大总管不置可否。 姜御更加不耐,他少有和外人说太多话的耐心,今天他已经说了太多的话。 姜御敲击石桌的速度加快,眉头也皱了起来。 李大总管终于开口了,说道:“那陛下呢?他们会放过陛下吗?” 姜御沉默了下,说道:“恐怕不会。” 王侯、谢淮、谢三顺、王丘南,黑衣楼所有人归来的前提,便是皇帝退位。 而对于皇帝而言,被迫退位只会有一种结局,那便是死。 “我幼时就是陛下的书童,之后是陛下的伴读,如今这一切也都是陛下赐予。” 李大总管看着姜御的眼神变得幽深如墨。 姜御脸上不耐烦的神情没有减少,说道:“我只问你一句话,忠君忠君,你忠的是皇帝,还是这个国家?你做的这一切,是为了巩固皇帝的统治,为了巩固内廷司的权力,亦或者是为了让十三州境国泰民安?” “我……”李大总管说道。 “不用告诉我答案。” 不等他开口,姜御便打断他的话,冷冷地说道:“你要说服的不是我,是你自己。” 李大总管沉默下来。 他一直沉默了很长时间,听着耳边吹过的夏风,看着自己的掌纹。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轻叹一声,说道:“想不到你也这般能言会道。” 姜御叹了口气,说道:“没办法,就要走了,总得再为学生们做点什么。” “要喝点茶吗?”李大总管忽然问道。 “不用。”姜御摇头。 “那还有其他事情吗?”李大总管表现出送客的意思,他已经不想再看见姜御了。 姜御咧嘴一笑,露出满口白牙,笑着说道:“有。” 第505章 贵人多忘事 李大总管微怔,下意识地皱起没有,有种麻烦像狗皮膏药一样怎么都甩不开的感觉,有些微恼说道:“还有什么事?” 热风吹拂,带来踩踏石板的声音,蔡让的身影出现在庭院门口。 姜御来到长安城闹出了那么大的动静,一剑削了观星楼的楼顶。 这自然落在了蔡让的眼中,第一时间想找李大总管商议,却发现大总管不在。 问了几个侍臣,蔡让便得知了李大总管来后院的消息。 如今正值盛夏时节,即使有风依然闷热的厉害,就算到了他们这种境界,寒暑不侵,也不会想着出门。更何况,朝中奏折无数,李大总管每天都有处理不完的事务,这样的大忙人,寻常哪有去后院闲坐的心情。 蔡让猜到是姜御到来。 果然如此。 姜御偏头望着门口的蔡让,笑着说道:“小蔡总管,好久不见了。” 他称呼蔡让为小蔡。 这不是地位上的诋毁和嘲笑,与境界实力亦无关,而是年龄上的差距。 蔡让要比他和李大总管都年轻一些。 当年初入皇城的小太监蔡让,无论修行还是官职都以极快的速度攀升,算是一时名人。 而后这些年里,蔡让多次代表宫里去青山拜访,偶尔会像姜御求道。 姜御自然不吝指点。 因为他比谁都清楚,蔡让不止是宫里的人,同时是王家的人。 是王家帮他进了皇宫,是王家帮他躲过净身仪式,伪造了相关记录。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蔡让属于自己人。 蔡让说道:“打扰了?” 姜御随意地摇了摇头。 李大总管看了姜御一眼,随后对蔡让招了招手,说道:“过来坐。” 蔡让没有客气,径直走到亭下坐到了两人身侧,示意他们继续。 “我之前一直都有疑虑, 像你这样孤傲的人,为何会愿意指点蔡让修行。” 李大总管看了看姜御,又看了看蔡让,幽幽地说道:“如今终是想明白了缘由。” “别这么看我,他是王家安插在内廷司的眼线,与我无关。” “那些消息他从来不会跟我上报。”姜御摆了摆手,平淡说道:“另外,以你的手腕,既然已经知道此事,想必你们二人也达成了某种协议,我不会问也懒得管,随便你们怎么处理都行。” 李大总管噎一下,沉默片刻,说道:“我确实知道了某些秘辛,和蔡让也确实达成了某种协议,但我还想知道另一个问题的答案。” 姜御说道:“看来与王谢有关。” 李大总管微微颔首,说道:“你和王谢究竟是什么关系,为什么要帮他们?” 说完这句话,李大总管没有再看姜御,转而望向身边的蔡让。 蔡让神情平静,眼神中多出几分好奇的意味,显然也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作为修为通天的青山掌门,姜御的生平对李大总管等人而言并不陌生。 在卷宗记载中,姜御生于北地某个偏远小镇,父母都是普通人。 青山前代掌门广莱真人某天修行时,忽然心有所感,洞察天机,于是前往那座小镇,找到了姜御,将其收归门下。 姜御的背景清清白白,简简单单,从任何角度来看都与王谢没有纠葛。 再往上看,广莱真人复姓上官,是陇西上官族人,算得上一方士族。 但上官家与王谢同样没有关联,王谢覆灭后,上官家甚至借助广莱真人的余荫,趁机捞到了不少好处和几个官位。 既然如此,姜御为何会与王谢牵扯如此之深? 原因何在? 这其中到底隐藏了什么样的秘密? “我不想回答。” 姜御摆摆手回道。 李大总管看着他说道:“你都要走了,走之前难道不应该真诚一些?” 明明是极不礼貌的算计,却被他说的如此正大光明,姜御不禁挑眉,心想这更像是他一贯的风格,但依然没有告诉对方答案。 “就此揭过。”姜御说道。 李大总管看向蔡让说道:“你在王谢那边地位不低,有机会可以查一查。” 蔡让轻笑两声,没有接话。 李大总管的秉性,并不是得寸进尺,强迫询问的人,故而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当然这里的秉性只对于这些值得让他正视的大人物。 在更多人面前,李大总管依然是那个让人闻风丧胆,心狠手辣的大宦官。 李大总管对姜御问道:“先前你说还有事,是什么事?” 姜御说道:“听说你年前在平康坊抓了个唤作珠儿的姑娘,对吗?” “裴明珠,小名珠儿,陇右白水县人,三岁有美人相,五岁时被其父以五十两银的高价卖到长安芳绣院,十二岁被其义姐花小妖赎身,此后随花小妖修行,居于平康坊,受孙坤庇护。”李大总管稍加思索后说道。 他对珠儿非常重视,早已把珠儿的底细查得明明白白。 关于珠儿的卷宗和笔录,相关人员一共整理了足足三十多页。 不得不承认,这丫头不仅相貌绝佳,就连修行天赋都分外不错。 难怪能和花小妖走得那般亲近。 姜御说道:“她现在在哪?” 李大总管说道:“诏狱。” 姜御眉头微微一皱,随后右手在石桌上加大力度敲击了一下。 李大总管说道:“你放心,活得好好的,没有用刑,她很配合。” “有大总管的特意嘱托,确实没有人敢对她做些什么。”蔡让的声音响了起来,说道:“这 个你确实可以放心。” 李大总管忽然说道:“看来你知道了。” 姜御说道:“知道什么?” 李大总管有些意外,说道:“所以你问裴明珠的原因,难道不是因为花小妖?” 姜御没有否认,说道:“我答应那丫头,把那个叫珠儿的救出来。” 李大总管心底更加意外,但没有表现出来,轻声说道:“没想到她竟然能找到你,更没想到你竟然愿意帮她。” “这丫头不错,如果我能多留几年,说不得能喝上她给我敬的酒。” 说到花小妖,姜御的脸上重新露出笑意。 他和张季舟一样,对花小妖的观感非常好,觉得是很适合谢周的道侣人选。 当然他对燕清辞的观感同样之好。 在这一方面,他和关千云持相同看法,平妻不是没有先例。 李大总管听懂了他的意思,不着痕迹地看了蔡让一眼,心想谢周和花小妖什么时候走到一起了?自己为何全不知情? 花小妖去年不是还接了刺杀谢周的任务吗? 紧接着他又想到,黑市卷宗记录,多宝楼前和谢周并肩作战的两大剑客,除去青面鬼外,另一个应该就是花小妖了。 最初看到卷宗时他就有过怀疑,不过转念又觉得花小妖重伤逃窜,以她的性格不至于会去往黑市,更不是多管闲事。 现在来看,谢周也是她的起因。 李大总管说道:“放了裴明珠可以,不过有两个问题我得先跟你说清楚。” “你说。”姜御说道。 “裴明珠是个很有野心的女人,她不见得想回去。” 李大总管顿了顿,接着说道:“没有用刑这句话不是骗你,也没有任何审讯的过程,她就很配合的交代了所有我想知道的东西,甚至在这个过程中,她还表现出了投诚的意 思。” 姜御发出一声轻咦,这倒是有些意外,说道:“第二个问题是什么?” 李大总管说道:“花小妖身上有我想要得到的东西。” 姜御斜了他一眼,说道:“问题在于,直接抢不像是你的作风。” 如果问朝中百官李大总管的作风是什么,可以想象得到的回答都是类似的几点。 霸道、强势、铁血等等。 李大总管在世人心中的印象大抵也是如此。 在这些人眼里,李大总管做出这样的事完全是理所当然。 所以像是孙坤、孙二郎和许多平康坊的知情者没有谁觉得不合常理。 不过像姜御这些真正和李大总管平等相处过的人都知道,李大总管其实是个很讲理的人。 像是这种直接抢夺、威胁的情况,可以说非常之罕见,尤其他抢夺和威胁的对象还是个一品境的杀手。 李大总管轻叹一声,说道:“因为我很确定,无论我开出什么样的条件,许出多大的报酬,她都不会接受。” “只能抢?”姜御问道。 “只能抢。”李大总管点了点头。 “所以到底是什么东西?”姜御接着问道。 “你不知道?”李大总管疑惑道。 “难道我应该知道吗?” 姜御耸了耸肩,稍显无奈道:“不瞒你说,那丫头可能对我有些误会,有些事情她不肯跟我说,这不,我只能来问问你了。” 李大总管静静地看着他,忽然咧嘴笑了起来,说道:“有意思。” 姜御见他这副模样,顿时有些不悦,说道:“赶紧说。” 李大总管说道:“看来你全给忘了。” “什么?” “贵人多忘事。” “啊?” “那丫头之所以不肯跟你说,是因为她都还记得清楚,说你贵人多忘事一点没错。” 李大总管打起了哑谜。 第506章 原来是她 听着这话,姜御很是不解,心想花小妖究竟是谁,李辛想要得到的到底是什么东西?怎么看李辛的意思,自己应该很清楚才对。 “她与青山有仇,对你们师徒有恨,正因如此,才会被我利用,接了刺杀谢周的任务。” 李大总管坦然说着去年的旧事,顿了顿接着说道:“只不过我没有想到,花小妖不仅没完成任务,反而被你的好徒弟勾走了魂儿。” 姜御笑着说道:“我说过,这是我最得意的弟子。” 蔡让忽然接过话茬,冷不丁说道:“女人都是容易变心的疯子,靠不住。” 姜御和李大总管狐疑地看了过来。 蔡让顿觉失语,尴尬地干笑两声,压低声音说道:“抱歉,最近和那边闹了些问题。” 姜御和李大总管都知道他这句话里的那边,指的便是刑部尚书的幼妹,惠妃曹月。 姜御斜了眼观星楼,想着楼里的皇帝小儿,会心笑了笑。 李大总管扶额叹了口气。 姜御把话题转回花小妖身上,问道:“所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李大总管想了想,对他说道:“我可以提醒你一句,花小妖不一定姓花,而我要的东西,是她父亲留下的遗产。” 花小妖不姓花,她父亲的遗产,与青山和自己有仇…… 姜御陷入回忆的思考中,下一刻猛地回神,说道:“南方那位?” 李大总管说道:“看来你想到了。” 姜御盯着李大总管的眼睛,眉头微皱,说道:“果真是当年的那个小丫头?” 李大总管点了点头,说道:“如假包换。” 姜御长吸一口气,满是感慨地晃了晃脑袋,说道:“难怪会对我介怀。” “现在你想明白了。” 李大总管笑着说道:“当年你杀红了眼,无数人死在你的 剑下,斩草除根不假,但必须要承认,其中包括一些无辜之人。” 姜御斜了他一眼,说道:“就算当初我剑下留情,他们就能活着?” “当然不能。”李大总管说道:“陛下和我,乃至许多名门正派的贤者们,都不会让他们活着。就连花小妖,按我的意思也该一并处死,就像如今的黑衣楼一样,斩草不除根,必将是祸害。只不过如果当年你剑下留情,她最为憎恨的对象就不会是你和青山,而会是我和朝廷。” 姜御感慨说道:“想不到一转眼过去,她都长这么大了。” 李大总管说道:“毕竟这一转眼,足足跨越了十八年之久。” “所以她父亲留下的遗产,到底是什么东西?”姜御接着问道。 “你不知道?” 李大总管反问道。 他没想到姜御知道了花小妖的身份,却仍不知道那份遗产意味着什么。 姜御说道:“那会儿我的情绪不太对,很多事情没有注意,如今更不记得了。” 李大总管想了想,说道:“是一份很强大的力量,如果能得到它,我或许有机会能和观星楼抗衡,虽然不足以对付星君,但至少在某种程度上,能够和观星楼分庭抗礼。” 就在这个时候,蔡让沉闷的声音如古钟般响起:“这是我能听的秘密吗?” 姜御说道:“看来他很相信你。” 李大总管默认了这句话,蔡让是他如今少有的同道者,更是唯一能说得上话的朋友。 可惜蔡让在年龄和地位上和他都有差距,早年起就对他非常尊敬,在和他相处的时候,看似随意,内心深处实际还是有些放不开。 姜御看着李大总管的眼睛,认真说道:“那份遗产你不要再觊觎。” 李大总管沉默片刻,低声说道:“ 我很难说服自己放弃这样一股力量。” 姜御说道:“这不是商议,是命令。” 李大总管说道:“如果我说不呢?” 姜御淡淡地说道:“相信我,就算我不在了,依然有办法能够毁了你的心血。” 李大总管沉默下来。 他绝不怀疑姜御的话,哪怕不通过青山,黑衣楼和黑市都是不容小觑的势力。 而且姜御的威胁已经被证明过很多次,不仅仅是流于纸面上的谎言。 “你应该只和她见过一两次面,何至于此?”李大总管幽幽地说道,他甚至觉得姜御对花小妖,比对谢周都要上心。 “她与谢周的关系是一方面,对于当年的某些愧疚是另一方面。” 姜御说道:“另外,尽快放了那个叫裴明珠的姑娘。” 李大总管沉默了更长时间,终于开口道:“我需要补偿。” “你没有资格要补偿,在花小妖的事情上,你本就是理亏的一方。” 姜御话音忽顿,紧接着说道:“不过我倒是可以送你一份礼物。” 话音落下,姜御抬起右手,并作剑指,点向了李大总管的眉心。 蔡让神情大变。 他已经不在亭中,而在亭外七尺。 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这,是什么境界? 先前姜御随手一指,放在宏观的概念上非常之快,比瞬息刹那更短。 可落在蔡让眼中,却被无限拉长,变得轻飘飘、慢悠悠。 蔡让仿佛看到了仙人履世,仿佛当年还是少年的他第一次来到长安,看到了那座巍峨壮观的雄城,一时间甚至于忘记了呼吸,变得紧张和胆怯,就连身体都僵硬下来,手心冒汗。 亭下。 李大总管怔住。 他的识海在一瞬间看到了无数画面,海啸雷霆,几乎承受不住那铺面而来的压迫感。 良久 回神。 他忽而身体猛地一晃,只觉得头晕眼花,差点摔倒在地。 “这是我渡劫的感悟,其中藏有真正意义上的自然规则之力。” 姜御的声音里多出一抹疲倦,显然这种手段对他而言都算得上一种负担。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 “大道所在,万物化一,一化万物,正与反,阴与阳,性与命同修。” “感悟自然,化用规则,便是领域境。天人合一,超脱规则,便是仙人境。” “这份感悟或许能帮你找到领域的一抹契机。” “也只是多一分契机。”姜御对李大总管说道:“你资质不差,但悟性不够,权利迷人眼,许是在这琐碎杂事和无数卷宗奏折中消磨了意志,想要突破领域境,太难太难,总之我在你身上看不到半点希望。” “倒还不如他的机会大。” 姜御说着,望了眼被迫退到亭外的蔡让。 蔡让面上一喜。 姜御立刻就泼下一盆冰水道:“当然你也强不到哪去,此生都没什么机会。” 蔡让笑意发僵,遗憾叹了口气。 境界对他而言同样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在无人注意的夜幕中,没有人知道蔡让的修行是多么刻苦努力。 如果能突破领域境,他就能带着心上人远离这座皇城,再不用顾忌左右,不用在黑衣楼和朝廷中斡旋,不用再看皇帝的脸色。 不过终究是佛门修者,蔡让很快调整好心态,毕竟放眼史书才有几个领域境的强者?对他而言,有当下这份境界就已经够了,境界自然是越高深越好,如果不能再进一步,也不会过多奢求。 “受教了。” 李大总管从迷失中找回自己,认认真真地对姜御行了一礼。 姜御摆 了摆手,没有再说什么,转身离开了内廷司。 然后出了皇城。 星君站立在露天的观星楼顶层。 他感受着姜御的气息在天地间出现,然后从长安城消失,始终沉默不语。 他不知道姜御在此期间是去了哪,只猜测是不良人或者内廷司。 往年他和姜御数次相遇,数次交谈,无一例外都是不欢而散。 今天应该是最后一次“相遇”了。 星君的心情有些沉闷,有些怅然,更多是觉得松了口气。 有高大的身影遮住头顶的阳光。 皇帝站得笔直,双手负背,朝着星君笑了笑,说道:“好事,当饮为贺。” …… …… 群山深处的黑市,要比人烟鼎盛的长安凉爽许多,即使炎炎夏日风中依然带有凉意。 姜御悄无声息离开了黑市,整个过程都很平静,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所有人的视线都被黑衣楼和大罗教吸引了过去。 这两方势力像是恶霸般横行暴虐,抢劫洗掠着所有能看得到的财宝。 谁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黑市迎来了末路。 越来越多的人选择了离开。 徐老也向谢周告辞,和罗婆婆一起,去往青山脚下的村庄隐居,临别前只带了两个跟惯了他们的老仆和庖厨。 九狱楼也在徐老走后的第二天清晨撤离,在谢周的授意下,带着足够的钱财分散到雍凉交界处的数个小城中,不至于被朝廷轻易追查,也确保在遇到事情后能第一时间集结起来。 在九狱楼离开的时候,大罗教和黑衣楼的洗掠已经进行到了尾声,王闾拉着装的满满的十五车财宝离开了黑市,想必这笔钱能帮大罗教度过难关,没有人知道黑衣楼得到了多少钱财,但据王闾所说,他得来的十五车,不及黑衣楼的五分之一。 第507章 状元山海 太和五年,荷月廿七,辰时二刻,凉州石柱城外的深山里诞生了一场风暴。 伴随着山脉恐怖的撕裂声,如今的黑市、昔日的黄金城开始剧烈的颤动。 无数巨石崩落,巨大的烟尘冲天而起,湛蓝无云的天空变得晦暗起来,仿佛随着山脉一起破裂。 狂风呼啸,无数石与木的碎屑在风中狂舞着,不知会落到何处。 崩塌中伴随着火焰的跳动,流火乱舞,到处都是烟与火的叠加。 山林中的鸟兽不知发生了何事,生存的本能让它们发出声声嘶吼,仓惶而又漫无目的的逃窜着,隐隐间能够听到许多惨嚎悲鸣。 黑市正在毁灭。 这座黑暗之城在前朝开凿,之所以能够维持千年,是因为清宵真人布置玄妙阵法。 毁灭黑市的历程很长,期间经历无数血雨,但办法说起来非常简单。 那便是根据清宵真人留下的记录,找到这些阵法的阵眼。 再将这些阵眼串联起来,反向运转,这些用来维持黄金城稳定的阵法,顿时就扭转变成了摧毁它的源头。 当然也只是说起来简单,真正想要做到,需要足够强大的阵法造诣,至少在姜御到来之前,黑市中除了谢周没有人能做到这一点。 群山峰顶到处都是修行者,有来自朝廷的密探,有军伍中的将军,有各门派的长老,自然有石柱城的官府,天机阁的执笔人,还有以李氏为首的雍凉世家,黑压压的一片,却没有人发出声音,众人脸上的神情各自凝重,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切。 所有人都知道这是谢周的手笔,却没有人看到谢周的身影。 徐老和罗婆婆等九狱楼的大人物也都一无所踪,众人议论纷纷。 “终于结束了。” 某个山头被阵法笼罩,山崖边站着几道穿着灰白布衣的身影。 他们寻常的着装打扮明显是一种伪装,因为无论是谁看到他们的第一眼,都不会把他们看成普通人,他们身上的气质强势且霸道,各个脊背挺直,双手负背,目光灼灼,于是这身打扮就让他们显得有几分另类。 如果谢周在这,一定能认出来,领头的那人他并不陌生。 正是李大总管手下最出色的信差之一,曾藏身在东市玉石铺中的常孚。 常孚主要负责雍州诸事,此次 外派,只是充当大总管的一封信。 在他身后站着的,都是内廷司直属于大总管麾下的凉州办事人员。 常孚看完手里记录的卷宗,收好放到怀里,说道:“有很多东西没有记录。” “公公恕罪。”那位内廷司凉州办事人员垂首说道,态度无可挑剔。 虽然他与常孚的官职等同,但常孚是大总管身边的红人,无论地位还是实力境界都比他强上许多,何况此次常孚代表大总管而来,这位凉州内廷司的领头者自然恭敬着配合。 “我问你答。”常孚说道:“谢周去了哪?” “属下不知。” “黑衣楼去了哪?” “属下不知。” “多宝楼去了哪?” “主要部分搬去了武威,一些高层人员应该是回归了大罗教。” “应该?”常孚皱了皱眉,继续问道:“九狱楼的几百号人去了哪?” “雍凉交界,应该是分散在三城九县中。”那个办事人员说道。 “又是应该?” “正月大总管把很多人都召了回去,就剩我们十余人,人手确实不够。” 常孚没有说什么,皱眉道:“分的这么散,日后还聚的起来吗?” “应该可以。”那人第三次用了应该这个词,说道:“如今谢周在黑甲军中的威望颇高,加上他们换了个名叫商安的新统领,此人境界虽低,但能力比之前的秦震丝毫不差。” “需要我加紧盯着吗?”那人问道,相比于其他任务,盯梢黑甲军算是这其中最为轻松的事情了,而且要安全许多。 “暂时不用。”常孚摇了摇头。 “大总管的意思是?”那人接着问道。 “不用去管黑甲军和谢周,也放弃追查黑衣楼。”常孚说道。 那人显得非常意外,惊道:“难道任其发展?” 常孚重复道:“这是大总管的意思。” 常孚同样不明白大总管对待谢周等人的态度为何会突然改变,就好像有人把刀架在他脖子上逼他这么做一样。可常孚确定,两天前大总管下令的时候,没有受到任何人的强迫。 “属下明白。” 那人领命称是,没有多说什么。 …… …… 没有人发现谢周是一定的,他在启动阵法后没有做任何停留,直接去了石柱城。 如今的他在城南某个三进的宅院里 。 这间宅院前年还是本地一个孙姓员外的家产,之后被黑衣楼买了下来。 两天前,花小妖就带着仍处在昏迷中的元宵来到了此处。 关千云也被安置在这里。 谢凌霜的医术没有辜负众人的期待,对关千云开膛破肚,止血取骨。 彼时关千云刚刚服用过白雾丹,药效未去,恢复的还算不错。 只不过他的伤势实在太重,即便一切向好,也要沉睡很长一段时间了。 随后谢凌霜为元宵诊治了一番,得出的结论与谢周别无二致。 像这种精神方面的最好依靠她自己醒来,当然如果迫不得已,药王谷有一套能够刺激灵魂的针法,能够强行将元宵唤醒,可即使谢凌霜都不保证这套针法会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 看过关千云和元宵,谢周和焦状元一起离开,去到城外。 “像是天塌了。” 焦状元看着远处冲天而起的烟尘,听着耳边的轰隆声,少有地感慨说道。 “很快就会过去。”谢周说道。 焦状元轻轻嗯了一声,忽然说道:“你要不要跟我去一个地方?” 谢周说道:“去哪?” 焦状元给了个莫名其妙的回答:“山里。” 谢周愣了下,明白了他的意思,说道:“带路吧。” 焦状元运转真元,从原地消失,领着谢周朝着北方赶去。 风声在耳边呼啸,云雾在周身流转,短短半个时辰,二人就赶了三百多里的路。 黑市毁灭的声音传不到这么远,山脉依然起伏,逐渐变得僻静。 脚下出现了一个小山村,辰时刚过,仍有炊烟袅袅,有老农外出耕地,有孩童奔跑嬉戏。 更有私塾中经书入耳,有开凿出的平整的石板路,有医馆药铺,有木工裁缝。 这种在其他地方只道寻常的配置,出现在此等偏僻的山村,自然不寻常。 山中有雾,谢周和焦状元从空中落下,踩着山路走在晨雾中。 山里的雾潮湿得厉害,没过多久,悄悄氲湿了他们的衣衫。 山道两边的野树花草很多,叶片上沾着露珠,反射晨光,显得非常静谧与好看。 “这里便是你的家?”谢周问道。 焦状元点了点头,给出了山村的名字,道:“这里叫焦家庄。” 谢周说道:“你把钱财都用在了这里。” 焦状元说 道:“你如果放开感知,就会发现村里有许多落了残疾的人,当年那场山崩,几乎毁了这里的一切。” 谢周心想如果没有你,那便没有几乎。 像是这种贫瘠山村在自然灾害中覆灭的情况,不算经常,却也不算罕见。 焦状元放慢了脚步,或许是近乡情怯的缘故,他没有进村,绕过人烟聚集的地方,微低着头,看着脚尖,缓慢地往后山走去。 谢周有些意外:“不进去吗?” “我已经有五六年没有进去了。”焦状元顿了顿,轻声说道:“你先前说错了,这里是我的家乡,却已经不是我的家。” 谢周听出了他的怅然和难过,说道:“为什么?” 焦状元沉默许久,说道:“山崩发生的那年,我收到消息赶了过来,在墨兰的帮助下做了处理,他们都非常感激我,纷纷给我磕头,我很局促,觉得这都是我应该做的,受不得这些。可是后来,他们离我越来越远,开始有意地避着我,似乎他们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我,我……同样不知道该怎么和他们相处了。” 听着焦状元有些笨拙的讲述,谢周逐渐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恩情太大,焦状元几乎成了整个村庄的救世主,是菩萨,是活佛。 这样的人不该属于现实,而只应该活在村民的传颂中就好。 况且当初焦状元离开得太早,与村民们本就不怎么熟悉,如今他又站得太高,就算他愿意低头,人家都不得不用尽全身的力气仰望,双方差距太大,共事起来太累,早已没办法如正常那般交流相处。 “这不是你的错。”谢周对他说道。 焦状元没有接这句话。 恰好两人走到崖边,焦状元坐了下来,双腿踩在云雾里,身体微微后倾,看着跳上云层的太阳,说道:“我爹死得早,我娘撇下我,改嫁给了一个过路的商人。” “我是吃百家饭长大的,所以不管如何,我都记着这里。” 焦状元深吸一口气,说道:“你瞧,太阳总是从山后升起。” “是的。”谢周附和了一声。 焦状元说道:“小时候我想不明白,总会问叔伯们,山的后面是什么,是太阳的家吗?” “叔伯们说,太阳的家在海里,海就在大山的后面。” 一向沉闷的焦状元 ,今天话变得格外多,似乎这些话在心中憋了无数年,终于找到了倾诉的对象。 “还有个叔伯逗我说,我娘就嫁到了海边,我爹也去了海上。” “我深信不疑。” “后来有次活没做好,我被一个叔伯骂了几句,就爬过山头,看到山的后面还是山,过了山还是山,直到走不动路,我依然没有看到海。”焦状元说道:“然后遇到了恩师。” 他接触到了修行。 他发现自己是修行上的天才。 他越走越远,远到再看不清那个山村。 远到他再也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如果那天叔伯没有骂他,如果他没有赌气的去找海,如果他没有遇到师父,如果他从小就和山民们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那么现在他也会和村民们拥抱同一理想,建一间房,圈一块地,娶个媳妇,生个大胖小子。 以他的体魄,应该会成为一个出色的山民、庄稼人和猎人。 但没有如果。 谁让他的天赋那么好,走过那么远的路,知道山外面还有个大世界。 他见过的、知道的都太多了,他和村民们渐行渐远,互相有着无法理解的苦恼。 他知道了山的后面还是山,但只要迈过六十里的山,就会来到一片平原。 他知道,往东四千里,有海。 往南一万二千里,也有海。 他还知道,太阳从山后、从海上升起,山和海却都不是太阳的家。 如今的他仍不知道太阳的家在哪,但在村里人口中,他早就成了追日的夸父。 焦状元缓缓说着心里话。 谢周安静地听着。 不知过了多久,焦状元忽然说道:“抱歉。” 谢周说道:“客气了。” 焦状元说道:“我答应徐老会跟在你身边帮你,但我想反悔了。” 谢周对他这句话并不意外,焦状元之所以说这么多,是倾诉,也是道别。 谢周笑了笑,说道:“哪有什么反悔不反悔,我又不会拦你。” 焦状元沉默了下,说道:“多谢。” “接下来有什么打算?”谢周问道。 “不知道。”焦状元说道。 “不去找吕姨吗?”谢周诧异问道。 “现在不会,我想随便走走。”焦状元低下头,神情有些难过,说道:“也可能过段时间就找她去了。” 谢周说道:“如此也好。” 第508章 星君庙 峡谷间云海翻涌,旧事哪堪回首。 焦状元已经很多年没有回到家乡,这些话他也已经忍了很多年。 今天到了最后,他还是没有走进去,和谢周在崖边说了半个时辰的话,就此离开。 谢周和焦状元去了最近的县城,七十多里。 对他们这种层次的修行者来说,如果御剑,只需要片刻即到。 对村民们来说,铺好了的路相比下依然崎岖,需要走两个时辰。 走在小城里,看着那座二层酒楼,焦状元愣了很长时间,说道:“没想到这家店居然还在。” 这是一家老店。 店面不大,收拾得很干净,虽然有些嘈杂,但看着还不错。 “这是公认城里最好的酒楼。” 凉州偏远地带,县城里也颇为贫困,所以这间酒楼不算豪华,如果放到长安,乃至显得有些简陋。 不过对幼时只来过县里两三次的焦状元来说,却是豪华到不敢想象的地步。 那时的他路过此处,闻着里面飘出来的香味,口水咽了很多次,却连看一眼都不敢。 传了几十年的酒楼味道自然不会差,客人们多是点两盘小菜,边聊边吃。 焦状元要了十斤的手把羊肉,端上来很大一盆,又要了一坛酒,一盘蒜,觉得这样吃起来才痛快,也算是弥补儿时的遗憾。 吃完羊肉,谢周和焦状元走出酒楼,在县城郊外的路口准备分别。 前方的道路边上聚集着几十个人,劈石伐木,劈里啪啦,干得热火朝天。 这些人都是附近的民工,这时候应该是准备新建什么东西。 走得近了,看到那座放倒着的巨大石像,谢周明白是要起一座庙宇。 石像明显是某个玄门尊者,头戴华冠,身披道袍,须眉浓郁,眉目和善,盘膝坐着,手里捧着一个玉如意,显得极为超然。 谢周看到前方有个衣着稍显华贵的中年男人,正和民工说着什么。 那个男人的眉眼带着疲累,气息有些虚浮,明显是刚生过一场大病。 谢周神情微异,示意焦状元稍作等待,走上前去,想要问上几句。 他取出一块令牌。 这是当初小曲救花小妖时留下的信牌,纯银打造,在不良人中位阶颇高。 前些天花小妖把这块令牌给了谢周,谢周磨去上面篆刻的小字,想着还给小曲,只不过尚未回京,也一直没有机会。 那个男人听到脚步声,回身望来,看到谢周手里的令牌,顿时认了出来,紧张到了极点,一个大礼便跪拜下去。 周围的民工不明白主家为何如此失态,不敢多说什么,纷纷跪倒。 谢周知道银牌在不良人中属于第四阶层,位同五品,已经属于极高的职级。 在朝廷划分中,普通县城的知县也不过七品而已,看到银牌哪敢不拜。 谢周说道:“不必多礼,起来吧。” 那位中年人道了声谢,起身示意民工们也都站起身来。 “不知大人有何吩咐。”中年人的礼仪无可挑剔,显然是官场人物。 说话的时候,他一直微垂着首,姿态摆的很低,语气有些紧张,却恭敬异常。 这种在官场上浮沉过的角色都很有眼力,谢周只说了一句话,他就听出了那种“长安味”,内敛自信,看似平易近人,却高居万里。 而且谢周的年龄明显不大,却能手持银牌,那么可以想象必然是京都不良人中炙手可热的角色,想到这一点,男人把头垂得更低。 “你是?”谢周打量着他。 “下官是这西岩县的知县。”中年人恭谨回答,紧张道:“不知大人?” 谢周笑了笑,看出了他的小心思,说道:“不必紧张,我只是 路过,不是来查你。” 中年人松了口气。 不是就好。 对这种偏远地区的小官来说,见着地方长官不可怕,怕的是见着不良人和内廷司,那样很可能是不知觉中被上面注意到,或者得罪了某个大人物。无论官职大小,清清白白总在少数,只要愿意查,总能查出点什么。 谢周随口问道:“怎么称呼?” 中年人说道:“下官屈泰。” “屈泰。” 听到这个名字,谢周忽然想到了长安城内同样姓屈的屈望,那个太和元年的状元郎,三年四度升迁的官场红人,却因为自己的欲望毒杀了深爱着他的妻子,留着眼泪,悲痛地把这一切包装成追求和理想。 那位足以称得上不让须眉的楚巧巧,无论如何努力,都没能扭转她的出身。 谢周回神,问道:“泰山的泰?” “正是。”屈泰咧嘴一笑。 谢周言归正传,看着放在不远处的石像,说道:“这是要建庙?” “是。”屈泰点点头。 “但我看你这个不像是道尊石像。”谢周笑呵呵地说了一句。 每个道宗门派内部都少不得各类尊者像,上有三清尊者,下有各门派的先贤宿老,谢周见过各种规格的尊者像,而像是这种地方玄门庙宇,一般都以道门历史上最有名的几位尊者为主,少有其他,但这尊石像明显没按常见的规格来,这就让谢周有些奇怪。 屈泰老实说道:“回大人,这不是道尊像,是星君像。” 担心谢周误解,屈泰接着补充了一句,说道:“是观星楼的星君大人。” 谢周明显怔了一下,脸上的笑容渐渐敛没,看着旁边的石像沉默下来。 他很早就听闻世间各地都有给星君立庙的人,没想到此时就见了一个。 周围变得非常安静,民工们都停下手 中的动作,局促地看着这边,气氛格外压抑。 屈泰越来越不安,看着谢周微皱起来的眉头,担心谢周把这看作是劳民伤财的举动,颤声说道:“禀告大人,立这样一座庙用不了多少钱财,而且下官是自掏腰包,保证没有欺辱百姓,也没有私吞官家一文钱!” 谢周没有查账的想法,平静说道:“为何要给星君立庙?” 屈泰言辞恳切,说道:“下官去年生了场大病,差点没缓过来,请了方圆百里的医师都治不好,是紫霞观的道长救了下官一命。” 谢周听出他不是说谎,而且不难看出,屈泰确实是重病初愈。 “下官还听说,星君解决了疟疾,还公开了许多药方,活人无数,紫霞观的道长们也经常游走四方,济世行善,为国为民。” 屈泰观察着谢周的脸色,小心翼翼地夸赞着星君和朝廷。 显然他不知道紫霞观和不良人的关系很僵,否则肯定不会如此说辞。 “如果不妥,下官这就吩咐停工。”屈泰补充说道。 谢周直接说道:“确实不妥。” 屈泰愣了一下,一时间竟忘了紧张,有些惊奇地望着这个年轻的不良人。 星君誉满天下,地位极其崇高,据说就连陛下都以半师相称。 纵使州府上的长官来了,见着星君像都不敢多说什么,哪会有人直接驳斥? 屈泰这句话只是客套,想给彼此一个台阶,听到谢周的回答,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 “上个让世间为其大立生祠的人还是陆大监。”谢周淡淡地说道。 他口中的陆大监是前朝末年的内廷秉笔太监,职级等同蔡让,地位却比李大总管更高。 陆大监把持朝政,权倾天下,谄媚者无数,为他立生祠者众多。 乃至朝中百官都畏其气焰,将他和儒门圣 人并称,谓其功德无量。 “陆监生祠几遍天下” “每一祠之费,多者数十万,少者数万” “剥民财,侵公帑,伐树木无算” “过路者须五拜三稽首” 史书上的罪恶早已是罄竹难书。 谢周不知道的是,正是因为陆大监的存在,今朝才会抗拒生祠出现,星君和皇帝立生祠的举措由此遭到阻力无数,难度变得非常之大。 屈泰哪里会不知道陆大监,听到谢周把星君和陆大监对比,顿时紧张到了极点,额头冒汗,站都有些站不稳,想为星君辩上几句,却又怯懦不敢开口,连连点头,却不敢称是。 他是真的不敢。 这话谢周能说,可如果他敢附和一句,倘若传到别人耳中,难保被有心人参上几本。 屈泰说道:“下官这就停工。” 谢周看了眼星君像,平静说道:“地基已起,可以让人改工,改建其他庙宇。” “下官明白。” 看着谢周远去的背影,屈泰心里乱如麻,默默想着如今的长安到底是何种形势? …… …… 离开众人的视线后,谢周和焦状元道别,踏剑而起,回了石柱城。 辰时出门,归来已过午时,黑市已经彻底毁灭,停在山中的修行者仍大有人在。 谢周没有在意这些人,没过多久,紫气东来落在了三进小院里。 谢凌霜研磨着药材,看到他回来,笑着打了声招呼,没有多说什么。 短暂的相处中,谢周能察觉到谢凌霜的客气中,有意和他保持着距离。 王侯不在这里。 按谢凌霜的说法,前些天把关千云送回来之后,王侯就赶着处理黑衣楼诸事,短期都不会回来。谢淮、谢三顺和王丘南等人亦是如此。 小院里除去谢凌霜,就只有几个仆役侍女,以及几个黑衣楼的信差听从差遣。 第509章 青山归你 这几个黑衣楼信差的主事者,便是曾在龙楼对面,糕点铺中的东家。 谢周也是前些天才知道他的名字,这个看起来有些富态的面善男人姓熊,单名一个骁字。 熊骁走上前对谢周说道:“楼里的弟兄来信,那几位在回长安的路上不知所踪。” 谢周皱眉问道:“在哪跟丢了?” 熊骁说道:“雍凉交界卢令镇外的山里。” 花小妖恰好从外面走了进来,听的这话,问道:“谁不知所踪?” “玄虚子,玄玑子和玄逸子。”谢周没有瞒她,直接说道。 花小妖愣了愣神,说道:“那几个自称星君亲传的紫霞妖人?” 谢周点了点头。 谢周和花小妖都没有亲眼见过玄虚子、玄玑子和玄逸子中的任何一个,只知道玄虚子在多宝楼举行拍卖会之际来过一趟,视九狱楼的阵法于无物。前些天他们和赵公明战斗时,玄玑子和玄逸子第二次去到了九狱楼。 不过这一次,徐老早有准备,配合王侯与谢三顺等人设下了一个局。 然而即便有王侯和谢三顺相助,玄玑子和玄逸子依然安然撤退。 甚至没有受多重的伤。 天底下能从王侯和谢三顺手中逃离的人不多,至少谢周自认没有这个能力。 在那之后,黑衣楼就将最出色的信差派了出去,这几个信差都是暗影楼中的一品刺客,精通隐匿,如影随形,然而玄虚子几人感知力过于强大,这几个信差轮流接班又不敢跟得太近,稍不留神就失了踪迹。 当玄虚子等人有意隐藏,周围莽莽深山,如何能够找得到他? “我很好奇他们的来路。” 谢周幽幽地说道。 要知道,此师兄弟三人中,年纪最大的玄虚子不过刚满双十之龄,却有着半步领域的修为,只从境界来看,甚至比谢三顺、蔡让这种闻名已久的 强者都要更高,可与司徒行策比肩。 而即便是年纪最小的玄逸子,都有着一品巅峰的境界。 谢周被誉为两百年里青山最有天赋的弟子,如今也只不过是一品中期。 熊骁明白他的意思,想了想说道:“我记得道门有种灌顶的秘法。” 谢周直接摇头,说道:“越是这样的人物,越不可能走这样的捷径。” “那还能有什么办法?”熊骁喃喃说道:“难道星君手里也有白雾丹不成?” 除去夺天地造化的白雾丹,熊骁想不出任何的可能性。 他也见过不少天才,楼主王侯,家主谢淮,眼前的谢周,都是可谓妖孽的存在。 现在突然多出了更妖孽的妖孽,而且一下子多出三个,这让熊骁如何肯信? 最让人难以接受的是,这三人是他们的对手,乃至敌人。 “观星楼还会再出一个星君吗?” 花小妖轻声自语,又像是在发问。 谢周看着腰间的紫气东来,幽幽地说道:“照这样下去,或许会有三个。” 熊骁眼皮子猛地一跳,心里更是一个咯噔,颤声说道:“一个都受不住,一个都让人头疼,再来三个可怎么办啊?” “去给上面回信,玄虚子几人最好不要再查。”谢周忽然说道。 熊骁问道:“为何?” 谢周说道:“能够无声无息破开玄武大阵的人,没道理发现不了身后的尾巴。” 一旦这些信差惹得玄虚子厌烦,或者被玄虚子察觉到威胁,都是致命的结局。 所以谢周对九狱楼的交待是,尽可能地避免招惹到紫霞观。 但熊骁毕竟是黑衣楼的人,他不方便直接管控,如今他也没办法影响黑衣楼。 熊骁不这样认为,说道:“既然如此,为何我们追出了四百余里?” 谢周说道:“也许他们只是不在意。” 就像如果让他带着现 在的境界回到去年,任由毒咒在后面看着又有何妨。 可如果你们不在意黑衣楼的信差,为何要突然躲起来? 究竟是谁值得你们如此在意? 正思考着,远处划过一道剑光,剑光如星,悬于穹顶,然后落了下来。 姜御随手挥散那道剑云,了解过几人的对话,顿时恍然,笑着说道:“原来我在路上遇到的所谓‘道友’,就是他们几个。” 谢周也恍然大悟,原来逼得玄虚子等人不得不躲藏起来的是师父。 姜御说道:“早知道是他们几个,顺手杀了就是。” 熊骁从这句话中听出了随意,更听出了隐藏在随意中的凛冽杀意。 姜御不是个忌杀的人,更与仁慈和纯善的词汇沾不到边。 他之所以放过星君和皇帝,是因为无论杀死星君和皇帝中的任何一人,都必将导致天下大乱,无数百姓兵卒为此陪葬,乃至一个不慎,整座青山都将湮没在历史之中。 玄虚子、玄玑子和玄逸子三人尚还声名不显,纵使未来可期,如今杀便杀了。 况且是此三人先行挑衅,擅闯九狱楼,对他的人展露杀机。 谢周说道:“估摸着现在已经找不到他们了。” 姜御笑了笑说道:“紫霞一脉都喜欢缩在王八壳里,我倒也不觉得意外。” 说着姜御斜了熊骁一眼。 熊骁识趣告退。 姜御的目光随后落在花小妖身上,神情和善了许多,连语调和声音都和善起来,变得有些不像他了,说道:“我去了内廷司,那个叫珠儿的姑娘应该很快就会被放出来。” 花小妖愣了下,眼中闪过惊喜的神情,认真行礼道:“多谢前辈。” “另外。” 姜御看着这个讨喜的丫头,笑着说道:“遗产那事我也替你解决,至少两三年内你可以放心,李辛不会再为难你。” 花小妖知 道那份遗产对李大总管来说意味着什么,因此愈发猜不到姜御用了什么办法,竟使得李大总管给出这样的承诺,只能感慨姜御的能量非她所能想象。 谢周不觉得意外,从小到大,他见过师父做到过太多难以想象的事情,那些所谓困难在师父面前,解决起来都变得理所当然。 只不过从今往后,这些担子就都落在了他的身上,自己能扛得起来吗? “你不用谢我,这是我欠你的。” 姜御忽然说了句谢周听不懂的话,然后视线在谢周和花小妖的身上来回扫了几眼,脸上带着笑意说道:“也是我应做之事。” 花小妖再次道谢。 姜御笑道:“你们相处了这么久,暂时分开一会儿,没问题吧?” 花小妖明白他的意思,却不肯承认和谢周相处了很久,说道:“都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谢周有些无奈。 姜御笑着摇了摇头。 花小妖没好气地斜了谢周一眼,向着前院走去。 在少女跨过门槛后,姜御随手轻挥,一座剑阵悄然升起。 后院顿时变得安静许多。 “这几天我去了长安,去了金陵,去了豫州,去了蜀郡,去了荆襄,也去了岭南一代。”姜御走到凉亭里,看着前面那一小池荷花,说道:“去和那些不是朋友的‘老朋友’们道别。” 他着实走了不少地方。 谢周听到这些个地名,顿时明白,师父是把风云榜上的那些名门大派,以及道门内里头部的几个宗派都走了一个遍。 阵法遮挡了后院的风,即便是午后时分,却也没有之前那般闷热。 池子里的几支荷花,依然散发着夺目妖艳的红,可惜过几天就见不到了。 花要谢了。 人亦如此。 谢周没有接师父的话,也没有表现出伤感的情绪,他知道姜御不喜欢这样。 姜御说道: “我走之后,青山归你。” 谢周不觉得多少意外,这是姜御很早以前就做好的决定,青山人尽皆知。 紫气东来提前五年传给他亦是证明。 谢周沉默了下,如实说道:“我资历不够,身份存疑,可能会有阻力。” 姜御说道:“阻力必然会有,而且会有不小,所以我才去了这么多地方。” 谢周微怔,这才明白姜御去那么多门派,不仅是道别,更是为他铺路。 “问题在于,青城龙虎和正一门的那些个老家伙,一个个倔的厉害,比驴子还倔,和星君一样不好打交道,我没能说服他们。”姜御有些厌烦和遗憾地说道。 他最讨厌和这些老人打交道。 说好听些是遵守规矩。 说不好听些就是古板、死倔、暮气沉沉。 虽然他如今也年过五十,不过姜御却觉得自己仍站在年轻的行列。 谢周说道:“在很多人眼里,我们才是道门里的异类。” 姜御笑了笑,另类又如何?看着谢周认真说道:“掌门的位置你必须拿下。” 谢周看了眼腰间佩剑,说道:“因为紫气东来?” 姜御点了点头,说道:“紫气东来是掌门之位的象征。” 历代掌门都是执剑人。 也只有历代掌门才有资格执剑。 所以姜御提前把剑传给谢周的事情泄漏之后,青山内部才会有那么多不平之声。 谢周也因此得罪了很多人。 若非有方正桓和东方月明等人从中斡旋,这件事的影响会大到难以想象。 谢周不会把剑交出去,那么最好的办法自然是接任掌门。 当然也有别的办法。 比如由东方瑀接任,姜御去后,东方瑀将会是青山第一强者,境界足够,资历足够,也不会介意紫气东来继续留在谢周手中。 但名不正则言不顺,这样一来,又是数不清的麻烦,堵不完的嘴舌。 第510章 盛夏没有元宵 “紫气东来是其一,你将来会遇到许多麻烦,自然站得越高越好。” 姜御说道:“哪怕你不动用青山的能量,有了这一层身份,也足够帮到你许多。” 谢周说道:“诸位前辈不会同意。” “他们当然不会同意,我没能说服他们,但至少要到了一个承诺。” 姜御看着亭下池中游动着的鱼儿,说道:“他们会在青云大会上保持沉默。” 青云大会是青山掌门的传承仪式,也是历代掌门都走过的接任大典。 如果这些人保持沉默,那么就意味着,谢周只需要顶住青山内部的压力即可。 谢周说道:“足够了。” 姜御偏过头,笑着拍了拍弟子的肩膀,说道:“这对你而言不难,对吗?” 谢周看似答非所问地回道:“这难道不就是您派我来黑市的原因吗?” 姜御不禁莞尔。 确实如此。 他让谢周来黑市最重要的原因不是为了毁灭黑市,当然能毁灭最好,这属于意外之喜,就连他都没想到谢周能做到这一步。 他最初的打算是让谢周接触到王谢和黑衣楼,再接管九狱楼的势力,或者这些经历能在某种程度上影响谢周的性格,而这些也都是为了谢周接任掌门积累经验,做好足够的铺垫。 谢周沉默了下,忽然说道:“但这样对其他人而言,是不是有些不太公平?” 这句话就回到了青山近期最大的争议上。 姜御跳过所有选拔和挑选的过程,偌大的青山怎么就成了他们的一言堂? 姜御挑了挑眉,有些不悦地斜了弟子一眼,没好气道:“看来黑市的磨砺还是不够。” 谢周摸了摸下巴。 “现在看来按柳玉的办法教你还是有些不妥,你以后若是收了弟子,不要这样教。”姜御笑道:“这个世道,有时候你就得霸道一些,压遍所有不服,管那些流言作甚?” 这很符合姜御的一贯作风。 独断专行,霸道强势。 谢周说道:“弟子明白。” 说完这些事,姜御撤去阵法,夏风重新吹了进来。 今天的风不算小,地面上的碎草屑随风起舞,聚成小小的龙卷,渐欲迷人眼。 这个时候,风里忽然送来了一道苍老的声音。 “你这时候在这里坐着,不如再去帮我杀几个人。” 话音落下。 王丘南一身黑袍,白须及胸,从外面走了进来。 听这句话的言外之意,似乎姜御帮他杀过人,而且不止一个。 谢周对着王丘南执了一礼,没有说话。 这些天王丘南一直不与他见面,这时候忽然现身,自是寻姜御而来。 显然在谢周和姜御说话的功夫,院里的信差把消息递了出去。 王丘南打量着谢周,抚须说道:“你这些天做的不错。” 姜御笑着接过话:“他是我的弟子。” 他的意思非常明白,既然是我的弟子,那当然不错,必须不错。 王丘南没有否认这句话,毕竟不只是谢周,王侯同样是由姜御教导。 只不过姜御在王侯身上下的功夫和用的时间,都不及谢周多矣。 姜御看着老人,随意说道:“你不去管你那暗影楼,来寻我何事?” 王丘南说道:“听说你最近都在青山闲坐,左右无事,何不帮我杀几个人?” 闲来无事,便要杀人。 如果这句话被普通人听到,恐怕他们都会被当作满手血腥的邪魔。 谁会想到白须老人是世间最出色的画师,当年京都城里有名的风雅之人? 谁又会想到老人询问的对象,会是被无数人视为偶像的剑仙姜御? 不过对经历过黑市变故的修行者而言,从三天前开始,这句话就不值得太多惊奇了。 因为赵连秋指认姜御便是排在杀手榜首位的无影。 反观姜御,最终都没有否认。 姜御说道:“你又看谁不顺?” 王丘南说道:“皇帝和星君。” 姜御坐到亭下长椅上,靠着椅背,毫不客气地说道:“说人话。” 李大总管能想明白的道理,王丘南自然 能想明白,皇帝和星君,那是能随便杀的? 或许今后能杀,但不是现在。 “玄虚子、玄玑子、玄逸子,有此三人存在,我寝食难安。” 王丘南给出了三个最近都快听出茧子的名。 姜御和谢周都不觉得意外。 王丘南掌控暗影楼多年,手下王牌刺客无数,像是花小妖这种级别的杀手至少有六七个。 倘若暗影楼做不来,他还能请谢三顺、王侯等人帮忙。 能让他头疼至极,束手无策的刺杀对象,如今也只有玄虚子这些人了。 姜御笑了笑,说道:“若是你能找到他们的藏身之处,我帮你杀了又何妨?” 王丘南皱了皱眉,又把球踢了过来,说道:“你如今神合天地,难道找不到他们?” “那个叫玄虚子的,确实有几分手段。”姜御说道。 几天前他途径雍凉交界时,玄虚子三人隐藏气息,若非距离稍近,连他都察觉不到。 那时没当回事,过去了再想找到他们,天下茫茫,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王丘南眉头紧皱,苍白浓郁的双眉几乎拧成一条绳。 听到姜御这般说辞,想着就连姜御都给出如此之高的评价,王丘南更是发愁。 姜御看着他说道:“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人。” 王丘南眉目舒缓,说道:“依你来看,我以前是什么样的人?” 姜御说道:“太早的不提,就近些年来看,你对王谢复兴很有信心。” 王丘南平静说道:“那是因为王侯进步神速,谢淮未来可期,黑衣楼发展平稳,一切都在朝我期待的方向发展。” 姜御说道:“然后?” 王丘南说道:“长安一战,让我看到了差距,也让我从幻想中惊醒。” 姜御说道:“所以你开始发愁。” 王丘南沉默了下,忽然说道:“你就要走了,而我和谢三顺的时间也不多了。” 姜御要走是因为受伤,身体和神魂都在天劫下受到了不可逆转的伤势。 王丘南和谢三顺是因为年龄。 一者九十有四,一者九十有六。 他们都太老了,寿元将尽。 按照正常计算,以他们的修为,如果安安稳稳,再活个一二十年不难。 就像徐老的父亲在春天去世,享年一百有九,七色天的贺璇年纪要更大一些。 问题在于,无论是徐老的父亲,还是贺璇,这些年都是在安稳中度过。 赏花听曲,喝茶看戏,不想太多事,近乎于无欲无求的无争状态。 王丘南和谢三顺却停不下来。 前者掌控着暗影楼,属于黑衣楼不可或缺的中坚力量,更要培养杀手和死士。 后者虽不管太多楼内之事,却常年执行一些常人无法做到的任务。 没有人知道,就连王侯和王丘南都不知道,谢三顺在长安被李大总管一刀斩去右臂之后,老人数次在鬼门关游走,差点没挺过去。 如果不是放心不下…… 好多个夜里,他都想一醉方休,彻底合上眼睛,再也不用醒来。 王丘南有时候会生出类似的想法。 谢周有些感慨。 姜御却没有感怀他的感怀,脸上笑意不减,说道:“九十有四,愁什么愁?” 王丘南说道:“如果能回到二十年前,我必没有现在这么多的白发。” 姜御说道:“或许我告诉你一个消息,能让你好受一些。” 王丘南说道:“什么消息?” 姜御说道:“内廷司近两年会暂缓对黑衣楼的追查,你们的日子会好过许多。” 王丘南眼中浮现出震惊的神色,问道:“你拿什么说服的李辛?” 姜御笑了笑,说道:“我是谁?” 王丘南没有接这句话,也不告别,转身就走了出去。 老人愈发瘦了,踩在石板铺就的小路上,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谢周和姜御没有送他,几乎没有间隔,熊骁走过来说饭已经备好了。 这顿饭是姜御要求的。 像他们这种层次的修行者,每时每刻都吞食天地元气,很少像寻常人家那样坐下来吃饭。 如果只有谢周在这 ,姜御也不会在乎一顿饭,但这里还有花小妖。 可惜令人遗憾的是,燕家那个同样讨人喜欢的丫头不在这里。 也不知以后她们两人有没有机会坐在一起吃饭。 小院里没人会做饭,饭菜是从城里最好的酒楼拉过来的,味道不差。 吃完这顿饭,姜御去看了看关千云,看到躺在床上高大魁梧的壮汉,心想这就该是燕白发的弟子,两个家伙一个熊样。 随后他去看了元宵,沉默了很长时间,忽然说道:“她可能醒不过来了。” 花小妖身子一僵。 谢周眉头紧紧皱了起来,担忧说道:“就只能用那种办法了?” 姜御颔首,说道:“她的意识愈发涣散,一品强者的冲击,不是她能够承受。” 说完这句话,姜御右手并作剑指,落在元宵的眉心。 良久抬起。 敲门声响起,谢凌霜走了进来,对着姜御微微一礼:“师父。” 姜御看到她此时到来,猜到是王侯留下过什么交待,问道:“如何?” 谢凌霜看了眼谢周,轻声说道:“如果不出意外,醒过来的元宵会回归混沌。” 所谓混沌,便是初始,是意识的模糊和不分明,再通俗简单的来说,元宵很可能会失去所有记忆,只剩下生存的本能。 谢周沉默许久,说道:“我知道。” “你有什么想法?”谢凌霜问道。 谢周再次沉默,他答应把元宵带去青山,可…… 谢凌霜没有等他给出答案,直接说道:“不如把她交给我。” 谢周看着她。 “我会把她带去谷里。” 谢凌霜说道:“对她而言,跟着你不是个好去处,你也注定不是她的归宿。” 谢凌霜顿了顿,接着说道:“况且,这次的意外,你我都不想第二次发生。” 她甚至没有给谢周反驳的机会,语气从商议变成了要求,说道:“在一切的问题没有解决完之前,不要来见她。” “忘了元宵这个人。” “今后,也不会再有元宵。” 第512章 小曲到来 说这些话的时候,谢凌霜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柔和,如春风般温柔,但内里的调子极高。 她不是在与谢周商议,而是通知。 如今有资格用这种调子和谢周说话的人不多,谢凌霜便属于其中的一个。 如果从血缘上来讲,她是谢周的堂姐,就算忽视这一层关系,作为王侯道侣的她,也该是谢周的师姐。 谢凌霜看出谢周的迟疑,不顾姜御和花小妖就在身边,说道:“迟疑是不对的,如果让王侯看到,少不得说你做事含糊。” 谢周看着昏睡中的元宵,说道:“我只是有些不舍得。” 离别往往是被动的,无论发生多少次,都无法被习惯,只能麻木接受。 谢凌霜展颜一笑,轻声说道:“多情自古伤离别,看来你也是个多情之人。” 说完这句话,她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安静站在旁边、握着元宵手掌的花小妖。 她清晰记得,上次见面,跟在谢周身边的是燕清辞,不是眼前这个姑娘。 谢凌霜和王侯自幼相识,青梅竹马,彼此钟情,谁都不会有二心。 不过或许是在世家中见得多了,谢凌霜对这种事情并不奇怪,而觉得理所当然。 当年堂叔谢桓,风流冠盖长安,在这方面有过之而无不及。 再说了,无论记忆中的燕清辞,还是眼前的花小妖,都是相貌绝佳,我见犹怜。 倘若她是男儿郎,与这种姑娘结伴同行后,恐怕也舍不得放手。 谢凌霜抚平元宵皱起的眉头,说道:“既然已经定下,下午我便启程离开。” 花小妖抓着元宵的手,轻声说道:“不等她醒过来吗?” 谢凌霜轻轻摇头,说道:“遗忘是最好的解药,所以,没有道别。” 花小妖轻咬下唇,没有再说什么。 几个月的相处,对小婵和珠儿的愧疚和思念,都在元宵身上变成了关爱。 小婵和珠儿与她被迫分离,现在元宵也要离开了。 似乎她在乎的人总是这样,无论多么努力,却怎么都抓不住。 午后未时三刻,一辆外饰普通的马车停在院门外,谢凌霜把元宵放进车里,与谢周等人告别,上车往蜀地去了。 蜀地远在千里外,不过一路上有黑衣楼高手随行护佑,不必过多担心。 再过半个时辰,有长安人马赶到,领头的正是不良人小曲。 短暂的寒暄过后,谢周示意小曲跟着他走到无人的后院,把那张银牌递了过去。 花小妖认认真真地朝小曲行了一礼,说道:“平康坊之后,都没来及向你道一声谢。” 那时是黄泉和小曲在平康坊救了他,如果没有何家兄弟,不只是珠儿,她和小婵也都会落在内廷司手中,这会儿生死难料。 诚然,黄泉最主要的目的是救出小婵,却也不能否认对她的救命之恩。 在那之后,花小妖不是没见过小曲,前往黑市的路上她曾与不良人同行。 只不过当时双方用的都是大罗教的身份,她自是不方便道谢。 看着花小妖动人的桃花眼,小曲心中暗叹一声,客客气气地说道:“姑娘不把这件事传出去,就算是对我最大的感谢了。” 此话不假。 倘若平康坊的细节传开,小曲必然会被李大总管问罪。 降职削俸都在其次,严重些的后果,甚至可能被逐出长安和不良人。 更重要的是四弟黄泉。 那才是个不省心的。 出身名门何家,却做了个见不得光的杀手,整日不务正业,陪孙昆下棋喝茶,与孙二郎孙五郎等人为伍,出入花楼歌坊。不知情的人,或许会以为他也姓孙,平康坊才是他的家。 一旦此事泄露,不仅何家声誉受损,黄泉自身也要跟着遭殃。 何家不至于保不住他,可以老太爷的秉性,说不得会把他活活打死。 谢周说道:“今晨我借用了你这牌子。” 他说的是借用不良人的身份,使得那个名叫屈泰的知县放弃为星君立庙的事情。 听到谢周的解释,小曲挥挥手表示不甚在意,相反听到星君庙的时候不禁皱起眉头,沉声说道:“没想到,就连凉州偏僻之所,都有人开始给星君立庙了吗?” 谢周说道:“这是我见的第一处。” 小曲说道:“据我所知,如今仅在雍州地界,就有超过二十座星君庙宇。” 谢周神情微凛。 小曲旋即抱拳说道:“还请谢兄引荐,我想求见令师一面。” 谢周自然不会拒绝,带着他找到姜御。 姜御微笑说道:“你来找我何事?” 小曲恭敬行礼,说道:“大帅近来数次求见真人,都被真人拒之门外。” 从去年腊月底开始,燕白发至少往青山送过五次门贴,姜御都没有理会。 就连山里一些老人都看不下去,燕白发好歹贵为不良帅,肯如此低头,何必不饶人? 姜御说道:“我不想见他。” 小曲说道:“大帅知道这一点,不过有一件事,大帅让我问下真人。” “何事?”姜御问道。 “关于星君。”小曲重新说回如今扩散开来的星君庙,说道:“大帅让我问下真人,星君此举,是否有走香火一道的嫌疑?” 谢周的手不自觉地移到紫气东来的剑柄上。 香火道。 当初在多宝楼,他便和司徒行策聊过此事,司徒行策就怀疑是星君修行香火道。 现在看来,燕白发也想到了这一点。 姜御摇了摇头,说道:“没有,至少现在没有。” 小曲听出了这句话的言外之意,说道:“看来真人也有怀疑。” 姜御笑了笑说道:“星君老儿诡计多端,做任何事情都不值得奇怪。” 小曲没有接这句话。 姜御评价可以,他不能。 否则便会被视作对星君不敬。 尽管他心底确实不敬,但不能表现出来,至少不能表现得太过明显。 “多谢真人。” 小曲再次行礼,他是个果决的人,问完这件事,没做任何多余的停留,便准备告退。 谢周看着他,说道:“你知道这个院子的东家是谁?” 小曲停下脚步,说道:“黑衣楼。” 谢周说道:“如果黑衣楼的人知道你来,你可能会死。” 昔日王家的家主王繇被赵连秋亲手斩杀,所以当时在长安城,王丘南才会与赵连秋拼命。 小曲跟随赵连秋数年,尽管没有拜师,但长安谁人不知,他是赵连秋最得意的门生,赵连秋也是把他当弟子培养。 加之黑衣楼与不良人的仇恨,加之赵连秋前些天在黑市的所作所为。 这是莫大的仇恨。 哪怕小曲是何家子弟,送上门来,王丘南都很可能不会放过他。 小曲说道:“我没想过。” 谢周说道:“为何?” 小曲笑了笑说道:“因为你在这里。” 谢周沉默了下,听出了小曲对他的信任。他和小曲确实算得上朋友,双方性格也很合得来,如果日后来往得更频繁一些,未免不能成为真正的好友,而且出于多种原因,谢周对何家有着很深的好感。 “你知道赵连秋都做了什么。”谢周幽幽地说道。 赵连秋当着无数人的面,指认姜御为黑市之主和杀手无影。 这毫无疑问是个鲁莽的决定,乃至超出了与他同行的王夏和秦绩的预计。 短短几天过去,事情就已经传开,各大门派的高层都收到了消息。 姜御这几天去了很多个地方,见了很多个大人物,除去为谢周接任掌门铺路之外,另一方面也是想尽可能的消除身份的影响。 最终他也没能说服任何人。 只是让众人保持沉默。 他没和谢周说的是,为此他甚至动用了威胁和某些不友好的手段。 如果不是赵连秋,便不会有这一连串,以及那些尚未到来但可以预见的麻烦。 小曲沉默了下,说道:“抱歉。” 他不是迂腐的人,明白有时候揭开真相不见得是好事,反而会成为祸端。 前朝的黄金城,清宵真人的做法就是最好的明证。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的四弟黄泉也是一种证明。 所以在这件事上,小曲也觉得是自家先生做的太过,不该被师兄的死冲昏了头脑。 可他又能说什么? 他与赵东君不熟,只是在卷宗里知道这个伟大的存在。 不过当伟大照进现实,小曲认清如今的赵东君是怎样一个人的时候,那道伟岸的身影就坍塌了,变得平凡而不值得任何怜悯。 然而,无论赵东君如何改变,都是赵连秋最疼爱最寄予厚望的小儿子。 老年丧子,剜心之痛,他又如何能将过错归结于赵连秋头上呢? 姜御笑着摆了摆手,看着小曲的眼神中带着欣赏,说道:“星君老儿说过一句话,未来的时代属于何家,不算太过夸张。” “我见过你的两位兄长和那个躲在平康坊的何从,都很不错。” 姜御说道:“你也很不错。” 小曲行礼道:“真人谬赞。” 姜御看着他,又看了看谢周和花小妖,说道:“旧事如何不该牵扯到你们这代人身上,但以后如何,就该看你们的选择了。” 第512章 闲手 听得这话,小曲抱拳回道:“何去在此立誓,必不会让真人失望。” 他得语气极为认真乃至郑重,仪态一丝不苟。 姜御爽朗而笑,走到他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你不是我的弟子,不必向我许诺什么。” 顿了顿欣赏说道:“不过倒是可惜了,像你这种能跳出规矩和框架的人,不该去不良人,就该是我青山弟子。” 小曲这一次没有接话,笑了笑,就此离开。 日头向西转移,暮色未至,天光仍一片大好,谢周和花小妖站在城外的官道上,看着前方逐渐消失在视线中的马车。 “回京之后,他的日子恐怕不会好过了。”谢周幽幽地说道,有些为好友担忧。 花小妖有些不解,说道:“有凌霜姐的妙手,加上白雾丹的功效,哪里还需要担心。凌霜姐不也说了吗,他的伤势恢复过来只是时间问题,而且不会留下任何的后遗症。” 谢周说道:“不是伤势的问题。” 花小妖问道:“那是什么?” “关千云师从燕白发,与赵连秋本就有些立场上的相对。他的伤是赵公明所致,他几乎死在赵公明手上,而赵公明的死也有一部分他的原因。以及白芷……你应该记得那个姑娘,关千云很喜欢她,当然不是情爱上的喜欢。” 谢周说着自己的想法,轻声叹了口气,心情有些沉重。 那个可怜的白芷姑娘,被赵公明当着关千云的面碾碎了生机。 赵公明甚至不是为了威胁关千云,当时关千云只有一人,远不是他的对手。 他只是在放纵自己的欲望,他只是想让关千云看着白芷死在眼前却无力回天。 他做到了。 他品尝到了关千云的痛苦和无助,他将关千云逼成了一只绝望的野兽。 关千云和白芷的交集,除去关千云之外,谢周是唯一的知情者。 关千云好几次在他面前说过这个姑娘又傻又倔,像只流浪的小猫。 如果不是他能感受到白芷的心声和爱,或者会以为这是个颇有心机的姑娘,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激发男 人的保护欲。 谢周知道关千云对白芷许下过承诺。 带她离开黑市。 带她去长安。 可直到最后,关千云和白芷甚至不知道对方的真实名字。 他不知道她其实叫范芷。 她不知道她的燕郎其实姓关。 曾经越是遗憾,今后便会愈发的痛苦和悔恨。 然后这些痛苦和悔恨,或许会在某个深夜,悄然间变成仇恨。 父债子偿,那子债呢? 是不是该由父来偿? 关千云会不会像赵连秋寻仇? 很有这个可能。 关千云性情豪爽,嫉恶如仇,但并不是个完美的人。 相反在某些方面,他和姜御有些像,霸道,乃至有些许嗜杀。 就像当初他和谢周在狂风寨中,诛杀了山贼三十余人。 就像他这期间在黑市,连杀带抢,至少有五十个邪修死在他的手中。 如果赵连秋明辨是非还好。 可如果不呢? 赵连秋为了死去的赵东君,都几乎要对谢周动手,不惜和姜御敌对。 赵连秋一定会想尽办法为赵东君正名,放大赵东君的功劳,抹除赵东君的罪恶。 这既是为了赵家,也是为了这些年对儿子的亏欠,让赵东君在黄泉路上走得安稳一些。 那么,关千云会做什么? 其实谢周很能理解关千云,比任何人都要理解关千云。 因为当初赵公明不只抓走了白芷,还抓走了元宵。 只不过元宵比白芷“幸运”一些。 所以关千云会做什么其实并不难猜看,谢周只需要问一问自己,如果元宵死了,他会为她做些什么? 听着谢周的分析,花小妖醒过神来,望着官道尽头,担忧说道:“但来接他的人是何去,何去是赵连秋的门生,是赵党的人。” 谢周明白她的心思,说道:“你放心,何去不会对关千云动手,他们是很要好的朋友。” 花小妖说道:“其他人呢?” “何去会保护他。” 谢周说道:“况且燕大帅也不傻,肯让何去前来,同样是相信何去。” 花小妖“喔”了一声。 “这或许是赵党中有人预料到接下来的局面, 于是想尽可能的缓和双方。”谢周说道:“燕大帅应该也有这个心思,于是顺水推舟,把接关千云回京的任务交到了何去手中。” “如果关千云死在回京的路上,那么赵党和燕党才是真正的不可调和。” 谢周说道:“届时不良人内部必将大乱,赵党不一定能担得起燕大帅的怒火。” 花小妖没有接触过官场,政治意识很差,不过听着谢周的分析,想了想忽然说道:“那如果有人想看到不良人大乱呢?” “当然有,而且有不少。” 说这句话的时候,谢周看着花小妖的倾城眉眼,两人服用过连心蛊,花小妖瞬间就读出了他的心思,那些人已经来了。 谢周和花小妖御剑而起,向着前方赶去。 …… …… 修行者入一品之后,可御风而行,速度极快,日行千里不是虚言,如果是剑修御剑,这个速度还可以更快一些。 所以只需半刻,谢周和花小妖就走过七十里路,停到了一片郁郁葱葱的林子上方。 江湖中有句老话,叫逢林莫入,指不定哪片不熟悉的密林中就伴随着凶险。 就像此时,谢周能察觉到,林子里飘荡着一道赤红色的雾气。 这道雾气不是真实存在,而是纯粹的杀意和戾气凝结在一起,属于意识层面的产物。 只有像谢周这种精神力无限强大的道心通明之人,才能用有所察觉。 花小妖做不到这一点。 不过有谢周在旁,感受着谢周的心念,花小妖自是有所感应。 从高空朝下望去,林木遮天,青青葱葱一片,树林里吹着风,树叶簌簌的响着,风吹落叶的声音中显得静谧喜人。 花小妖什么都没看到。 谢周注意到几颗大树的阴影下,有着更浓一些的阴影。 “出来吧。” 谢周对着最前方的阴影说道。 话音落下,风声好像出现了一瞬间的静止,光影扭曲,那道阴影从树影中析了出来。 随后有六道阴影从树影中析出。 最前方的是个壮汉,气息非常强大,竟是位一品后期的强者。 壮汉的头 发很短,衣裤袖子都绑的很紧,显得非常利索。 其余几人的装扮亦是如此。 对于谢周能把他们找出来,壮汉显得非常诧异,不过没有表现出来,心想传闻中谢周道心通明,感知力异常强大,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见过……” 壮汉犹豫了下,似乎在想该如何称呼谢周为好,顿了顿说道:“九狱楼主。” 谢周上下打量着他,注意到他刚毅的面庞上有一道疤痕,从眉间扯到右侧耳畔。 这是个很明显的特征。 “看来你就是谢墩。” 谢周说道。 先前在院中和小曲交谈时,他就担心黑衣楼会对小曲动手,现在看来果然如此。 壮汉没想到谢周竟一眼就认出了自己,有些莫名的感动,说道:“正是在下。” 他便是暗影楼的首席刺客,被称作“幽冥剑”,位列杀手榜第十三位。 这个排名有着极大的水分,不是太高,而是太低。 这是因为很多次谢墩杀人不留痕迹,也因为天机阁有意淡化王谢在榜单中的影响。 如果从战绩上来论,花小妖接过的人,杀过的人,不够他一只手打。 谢周微微颔首,目光在其余几人身上扫过,知道这些都是暗影楼的绝对精锐,七个杀手,竟然全都是一品境界。除去一品后期的谢墩之外,还有五人都有着一品中期的修为,单从境界上论,比他和花小妖更高。 “你们在这边……” 谢周换了措辞,微笑说道:“乘凉?” 壮汉呆愣了两下,苦笑一声,抱拳回道:“回楼主,奉影老命,来此执行任务。” 谢周叹了口气,直接点出了对方的目标,说道:“关千云没有那么好杀。” “有何去护佑,另有三个一品境的地方不良人随行,确实不好杀。” 谢墩也便不再隐瞒,说道:“所以影老派出了我们七个人。” 七个一品境的顶级杀手,加上他们配合默契,能够布置阵法联合对敌,想要杀死意识尚未恢复的关千云,不难。 谢周看了眼他缚在小腿上的短剑,挑眉说道:“这便是 幽冥剑?” 谢墩说道:“正是。” 谢周说道:“想不到也算名震一方的幽冥剑,竟然是把不起眼的短剑。” 谢墩笑着说道:“不可貌相嘛。” 谢周说道:“我说话有用吗?” 谢墩知道他想说什么,沉默着没有接话。 “等在这里没有意义,回去吧,告诉影老这是我的意思。”谢周对他说道。 谢墩继续沉默,半晌后躬身抱拳,闷声说道:“遵楼主令。” 再没有停留的理由,暗影楼的刺客们在谢墩的带领下,就此离开。 走出十余里,远离了那座山林,谢墩等人才放缓脚步。 “老大,咱们要不要?”有个杀手上前对谢墩说道,眼神努了努一旁的官道。 他的意思很清楚,要不要换个地方,大不了去百里外埋伏。 谢墩摇了摇头:“到此为止。” “可影老那边?”那人稍有些为难。 谢墩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我去说。” 一行人原路返回,没多会儿就遇到了不良人的两架马车从对面赶来。 谢墩望了过去。 坐在车头的何去也望了过来。 然后双方收回视线,擦肩而过。 看着消失在管道上的马车,谢墩轻轻叹了口气。 不杀便不杀吧,反正燕白发和他们的仇恨不是很深,倒也能留他弟子一命。 赵连秋那边,以后再找机会便是。 谢墩没想过和谢周动手,倒不是打不打得过的问题,他们七大杀手同出,就算谢周和花小妖双剑合璧起来非常强大,想要拦住他们七个也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重点在于谢周的身份。 难道他们还能向主家出手不成? 再说了,他们七人,有三人的剑法都是追随谢三顺所学。 如果被谢三顺知道他们对付谢周,难以想象顺爷会爆发出怎样的怒火。 回到驻处,谢墩将一切如实禀告给王丘南。 王丘南没有意外,云淡风轻,这本就是一次闲手尝试,能杀最好,不能杀也罢,轻声说道:“留着也好,等关千云醒来,一切都与燕白发说个清楚,说不得赵连秋会更加头疼。” 第513章 七色天的末日(上) 谢凌霜带着元宵去了药王谷,小曲把关千云接回了长安城,黑衣楼的人随着王丘南撤到了不知何处,这座三进小院里就只剩姜御、谢周和花小妖三人,自然没有继续停留的道理。 接下来去哪便成了问题。 姜御离山不久,最后的时间里不愿回山,谢周必然要跟在他的身边。 花小妖本想道别。 谢周心想要不要挽留,姜御便发了话。 “左右无事,不如一起走走。” 谢周不用过多的纠结了,花小妖请辞的话也咽了回去。 “好。”她轻轻点了点头。 三人一起往城外走去。 姜御看着他们两人,越看越觉得满意,问道:“你们在黑市的生活如何?” 花小妖看了谢周一眼。 谢周便把黑市的这些天简单讲述了一遍。 姜御此前没有特意打听过谢周在黑市的经历,听得津津有味,心想还算精彩。 这些经历绕不开七色天。 “我忽然想到一件事。” 姜御一拍脑门,心想差点把这茬给忘了,对谢周说道:“咱们去看下南州风光?” 谢周微怔,想了想才明白这句话里的意思,说道:“好啊。” 花小妖的神情忽然有些不自然。 姜御微笑看着她,说道:“咱们要去的是西南,不是岭南。” 花小妖深吸一口气,调整思绪,问道:“去西南做什么?” 谢周说道:“灭了七色天。” 花小妖很是吃惊:“啊?” 谢周说道:“贺璇杀死了秦茂,而秦茂是我师父的人。” 姜御微微颔首,叹了口气道:“先前说替秦茂报仇,差点给忘了。” “而且我很不喜欢那个叫邹若海的家伙。” 姜御说道:“当年我就说过,等到哪天一定要把邹若海杀了。” 谢周补充道:“还有贺璇。” 花小妖沉默着,不知 道该说什么好。 她知道姜御有多么强大,经历过天劫,可以说是半步神仙的人物。 但……那可是七色天啊! 传承了上千年,在邪道地位仅次于大罗教的七色天。 不对,“仅次于”是以前。 如今七色天势头正盛,收敛了大罗教的姚姬程长老等好些个了不得的角色,教中一品境的强者恐怕得有十个以上。于是后来居上,俨然超过了大罗教,成为了邪道第一教派。 最麻烦的事情在于七色天总部有护教大阵,比九狱楼的玄武大阵只强不弱。 就只有你一个人,怎么灭掉对方? 怎么你们师徒说得好像理所当然? 感受着她的疑问,谢周说道:“就去试一试,能成最好,不能成也不亏什么。” “正是如此。” 姜御说着,招手向上一挥,抓下来好大一朵白云。 白云揉动,幻化成剑的模样,姜御走了上去,谢周和花小妖紧随其后。 云朵化成的剑在天穹上飞行,处在飞鸟不可及的高度,隔绝风声之后,四周空旷寂静。 从凉州往西南而去,没多久就过了雍凉边界,姜御往下看了一眼。 几天前他就是在这里遇到了玄虚子师兄弟三人,却没想太多,放他们三人离开了。 此时再想找玄虚子等人是找不到了,不过邹若海怕是没这么大的本领。 从雍凉边界继续往南,就到了蜀郡,蜀郡山峦众多,但或许是生活格调的不同,相比北地的山,蜀郡的山川显得那般柔和。 居高临下,远远就能望到那座巨大雄城的线条,便是天下闻明的蜀郡天府。 权财无双、据说底蕴不弱于旧时王谢的唐家老宅就坐落城中。 再往南走不远,能看到更加柔和的山川线条,草木旺盛,景色秀美到了极点。 饶是花小妖这种对 景致不是那么感兴趣的人都赞叹不已,心想真好看。 姜御放缓剑云的速度,指着不远处的秀美川峦说道:“那里便是药王谷。” 花小妖说道:“真美。” 话音落下,云海涌动,无数的云聚集起来,形成了一道极厚的云海。 随后云海向两侧散开,一道身上衣衫比云更白的身影从云中走了出来,对着姜御行礼。 “见过姜真人。” 这是个中年男人,身上白衣胜雪,带着温和如春风般的气质。 中年男人的衣衫整洁,须发打理得非常整齐,干净得没话说。 姜御少有地拱手还了一礼,说道:“孙慈,好久不见了。” 谢周和花小妖对视一眼,才明白原来此人便是大名鼎鼎的药王孙慈。 在穿着和习惯方面,能看得出这几个顶级医师,比如张季舟、葛桂、谢凌霜还有眼前的孙慈都很注意整洁,看起来似乎超然物外,不过接触起来,却又是那般平易近人。 只不过谢周和花小妖都没想到,孙慈不仅医术高超,境界同样深不可测。 不言战力,能在如此高度的天穹上闲庭信步,孙慈至少也得是一品中期的强者。 孙慈对着谢周和花小妖点头致意,随即望着姜御,有些受宠若惊地说道:“没想到姜真人竟还记得有我这个人。” 他显然是误会了。 不过有这种误会也是正常,姜御来到药王谷上空,不是找他还会是找谁? 孙慈和姜御不熟,是真的不熟,双方只有过非常短暂的接触。 不过孙慈一向钦佩姜御的为人,哪怕被爆出姜御是黑市之主和无影之后。 黑市之主不必多言,姜御做好铺垫,促使谢周完成黑市的毁灭,这是莫大的功劳。 至于杀手无影,孙慈明白这是因为什么。 毕竟他座下有个名叫谢 凌霜的女徒。 姜御沉默了下,不好解释原因,顺着说道:“恰好路过此处,顺道来看看你。” 孙慈很是感动,心想世人总说姜御孤傲不易相处,现在看来都是假话,说道:“真人要去何处?” 姜御说道:“南州。” 孙慈瞬间明白了姜御想做什么,不是因为他更懂姜御,而是因为所谓南州就在益州以南,比北地更加偏僻也比北地更加贫困,乃是大夏最穷乡僻壤之所,内部以七色天为首,各路邪魔聚集。 听到姜御要去南州,孙慈的感动变成了激动,说道:“真人威武。” 姜御笑了笑,拍了拍孙慈的肩膀,连他都没想到这位药王会如此热情。 “既然如此,我就不耽搁三位的时间了,药王谷孙慈,静候捷报。” 说完这句话,孙慈便让开了路,安静地看着姜御几人从视线里消失。 从蜀郡继续往南,出了益州,很快进入到南州的范围,能看到下方山林密集,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味道,带着些阴恻恻的感觉。 七色天总舵设在一座山谷中,这座山谷在千年前曾是着名的景胜所在,雾气缭绕,山水极佳,有碧波十里,瀑布百丈,清潭不知几许。 这座山谷的旧名谓之落烟谷。 随着此处被七色天霸占,山水依然极美,但雾气变成了瘴气,潭水似乎都被染成了血色。 落烟谷中来往的不再是游宾雅客,而换成了各方拜会的邪修。 姜御带着谢周和花小妖,落在三里外的一座山头,遥望前方的瘴气弥漫。 此时天色已晚,正是日暮时分,那浓郁的瘴气在夕阳的照射下透着血红。 姜御伸出右手。 谢周把紫气东来递了过去。 名剑有灵,想要炼化为自己所用是非常困难的事情,谢周当初用了整整一个月 才得到紫气东来的认可,但姜御作为前任剑主,紫气东来自然不会排斥他的气息,剑身微颤,发出一道清脆的剑吟,显得极为愉悦。 “看好了,仔细感受。” 话音落下,姜御深吸一口气,缓缓地举起紫气东来。 无限天地元气朝此处聚集,无限道剑意从虚无生出,凝结在剑刃之上。 无数的云雾向着此处天地涌来。 在极短的时间里,云雾成海,白涛翻涌,站在姜御身边的谢周和花小妖感受得最为清楚,这哪里是云,俨然是天地元气的具象化。 当日黑市的守夜人服用白雾丹时就曾引发过类似的波动,只不过与此相差甚远。 若非姜御庇护,以谢周和花小妖的境界,都很难抵抗这样的威压。 云雾遮天蔽日,遮蔽所有的光线,于是白变成灰,灰变成黑。 黑云压城。 不对,不是城,是谷,黑云压谷,落烟谷的黑夜提前到来。 落烟谷中七色天的邪修察觉到异常,看着头顶的黑海,恐惧自灵魂深处传来。 谷里惊呼不断,邪修们自洞府而出,向着谷外逃窜,却发现根本就出不去。 似乎有一道肉眼不可见的无形屏障挡在他们的面前。 这是剑域。 姜御此生用过最强大的剑域,超越所有,比当日和星君战斗时强出十倍不止。 下一刻。 举起的紫气东来终于斩落。 一道剑光在剑域中生出,然后十道、百道、千道万道剑光相和。 “护山大阵!” 谷中隐约传出邹若海的嘶吼。 嗡的一声。 落烟谷中的瘴气流动出现了一瞬间的凝滞,然后凭空生出一道血色屏障。 屏障表面血光流转,将偌大的山谷尽数覆盖在内,坚硬不可摧。 这便是七色天的护山大阵,与凝血大法同出同源,亦同名,称为凝血大阵。 第514章 七色天的末日(下) 剑光斩落在凝血大阵上,巨大的轰鸣声冲天而起,宛若九天雷霆在耳边炸开。 只是两个呼吸。 凝血大阵的表面就出现了一道裂缝,裂缝先是很小,然后越来越大,连带着整座阵法都龟裂开来,随着咔咔的破碎声响起,这座被七色天当作底牌的护山大阵就此破碎。 数不清的剑光涌了进去。 山谷崩塌,瀑布断流,潭水像是大海咆哮般翻滚沸腾。 七色天的大殿、祭坛、邪修们的洞府不断在剑气中倒塌,碎石漫天,烟尘大作。 数不清的邪修发出惨嚎,在剑光下拼命逃窜,然后绝望死去。 幸运的是,这死亡来得极快,几乎不用感受到痛苦。 某个洞府中,大罗教投诚过来的姚姬身着轻纱,内气运转到了极致,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想要挡住斩到面前的剑光,却发现当内力聚集起来的时候,那道剑光已经飘过。 姚姬第一次以旁观者的角度,看到了自己诱人的身体。 那腰肢纤细动人,洁白的肌肤散发着致命的诱惑力。 可惜腰肢以上的身体都不见了。 然后姚姬听到了咚的一声。 那消失不见的半边躯体跌落在地,姚姬后知后觉,意识逐渐空白。 与她一起投入七色天的安长老、金城教主弟子等人,都没能逃过自己的命运。 大殿深处有一座极其隐秘、也极其豪华的洞府,邹若海脸色苍白,眼底满是惧意,哪还有半分身为七色天教主的威严。 凝血大法和化血术被他同时运转,他的瞳孔中燃烧着血色的火焰,缩在洞府的角落里,用尽所有的手段来进行防御。 他防住了第一剑。 但没有完全防住。 洞府里响起他凄厉的惨叫声,先前他被谢周毁掉一只手,此时又断了一只脚。 截至目前,他是唯一个在剑光下存活的人,足可证明他的强大,可却也证明了他的不幸。 第二道剑光转瞬即至。 邹若海这次被斩断了一条腿,跌坐在地,鲜血横流,瞬间染红地面。 邹若海的惨叫几乎盖过耳边 的轰隆声,他爬着想要逃离洞府,直到失去动静。 魔头七海,七色天的教主大人,凭借自己的意志和强大扛了三剑。 他的意识渐渐昏沉。 他的眼帘渐渐合拢。 但这不是做梦。 他这多年来的梦魇,终于闯进现实,无情地将他吞没。 这个纵横天下二十年的魔头,能在邪道排进前五的大人物,居然就这么死了。 死状是如此凄惨,身体被剑光分割成无数块,鲜血浸遍了洞府的地面。 落烟谷附近的山脉中,至少数百个邪修在此聚集,他们有的是七色天教徒,有的是慕名而来,想要趁势加入七色天的散修。 此时此刻,所有人都听到了耳边的轰鸣,看到那斩天而落的恐怖剑光。 逃。 这是他们仅剩的想法。 所有人都拼了命的向着远方逃去,直到远离百里才逐渐停下脚步。 他们仍能感受到那惊天动地的剑势威压,能听到落烟谷中响起的轰鸣,意识深处卑微颤抖,张着嘴一句话说不出来,恐惧到了极点。 这道剑光持续了半盏茶的时间,渐渐停歇。 轰鸣声也渐渐停歇。 惨嚎声不止。 偶尔掺杂两声山石的余震。 姜御垂下握剑的手,自从领域境之后,他的内力第一次像现在这般枯竭,气息有些不稳,脸色有些发白,把紫气东来递给谢周,盘膝坐下,阖眸调息片刻,就恢复了个七七八八。 “七色天就这么毁了吗……” 花小妖喃喃说道。 她还没有从先前的震惊中缓过神来。 “现在还不至于。” 谢周接过话说道:“不要小瞧邪道第一宗门的底蕴。” 七色天教徒数万,仅落烟谷中就有超过两万教徒,除去被姜御特意“关照”的对象,比如邹若海和姚姬这些人,其他仍有不少人在这一剑下存活,死亡的只是一小部分。 除去落烟谷外,七色天仍有两处分舵,至少过万的教徒不在谷中,避过了这次危机。 当然,七色天护山大阵被毁,七成高层覆灭,可以说废了九成。 花小妖看 着谷里如蚂蚁般朝着各个方向逃窜的教徒,说道:“咱们不去追吗?” 斩草除根的道理他们都明白。 他们也都做过。 花小妖更亲身感受过这四个字的可怕。 谢周看了眼姜御,做出询问。 他和花小妖的看法一致。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对付七色天这种邪恶诡异之徒,当然要把所有火星踩灭。 姜御笑着摇了摇头,看着二人说道:“这不是你们该考虑的问题。” 花小妖没有听懂这句话,说道:“前辈是什么意思?” 姜御说道:“再等一会儿,你会明白的。” 花小妖不明所以,便没有多说什么,安静地站在谢周身边。 姜御和谢周这对师徒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聊着七色天的事。 姜御刚刚斩处此生最强的一剑,还是斩向了惹人厌的七色天,兴致正高,给谢周讲起了当年他追杀邹若海的故事。 除去为人熟知的邹若海被逼入雪山,在熊洞中躲了两年之外,谢周知道了在进入熊洞之前,这位素以儒雅自居的邹教主,竟然还躲过粪池,钻过狗洞。 “你是如何断了他的手?”说完这件事,姜御忽然问道。 这事他很早就清楚,但一直没来得及问个仔细。 算算时间,谢周毁掉邹若海右手时,花小妖还没有出现,也就没有双剑合璧。 那么那时候的谢周,应该不是邹若海的对手才对。 “其实是借了师父你的光。”谢周说道,紫气东来出现的太急太快,以至于邹若海以为是姜御亲至,心智大乱,被谢周找到了机会。 姜御笑着说道:“看来十几年过去,他还是这么怕我。” 谢周说道:“今日过去,想必会有更多人怕你。” “是啊,想来这一剑足够让世人震惊一会儿。” 姜御感慨说道:“这么多人怕我,所以更到了我离开的时候了。” 谢周神情一僵,沉默下来。 便在这时,身后有破空声响起,数道流光由远及近,落在了山头上。 “大和城不良人温岳,见过掌门真人。” 一位 虎背熊腰,穿着黑色练功服的男人朝着姜御抱拳行礼。 “贫僧兰若寺法觉,向真人请安,另外住持让贫僧替他向您问好。” 穿着白色僧衣、大概三十来岁的和尚双手合十。 陆续又有十数道流光朝着这边赶来,落在崖畔上,请安声四起。 有人躬身抱拳,也有人单膝跪拜。 有益州和西疆的正道门派的长老,也有南州本土的世家家主。 还有几个像温岳这种的朝廷中人。 听着这些人自报家门,花小妖表示听是都听过,但她一个都不认识。 谢周只认识一小部分。 就连姜御都认不全,有些厌烦,挥了挥手,连话都懒得多说一句。 剑云落在崖畔,姜御带着谢周和花小妖踩了上去,就此离开。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不良人温岳看着远去的云影,由衷地感慨道:“真人真乃真人也。” 法觉和尚与温岳都来自大和城,自是相识,走到温岳身边,与他并肩而立,念了句阿弥陀佛,看着天边说道:“你错了,真人不用十步杀一人,而是一剑杀万人。” 身为佛门弟子,法觉不介意流血,对待七色天的教徒没有任何怜惜。 坐守西北边疆之城,见惯沙场血战之事,兰若寺的僧人都明白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人残忍的道理。 温岳没有和他争论,继续感慨:“如果真人舍得多来几剑就好了。” …… …… “如果真人愿意多来几剑就好了。” 世间各地都有不同的修行者发出相同的感慨。 躲在某个黑暗山洞里的玄虚子、玄玑子和玄逸子几人却不这么想。 他们不敢回泰山,不敢回长安,乃至不敢去见师尊和紫霞观的同道。 他们将自己封闭在雍州东侧某个偏僻山村的荒山洞穴,静静地等待着。 玄逸子眨着眼睛说道:“如果姜掌门愿意多来几剑就好了,岂不是天下太平?” “天下太平,真是天真!”玄玑子毫不客气地骂了他一句。 玄虚子轻声说道: “多来几剑没问题,只要……别落在我们头上。” …… …… 不会有多来几剑。 不是做不做得到的问题,而是姜御已经没有再斩一剑的兴趣了。 花小妖也明白了姜御那句“这不是你们该考虑的问题”的意思。 不良人和南州的正道门派,必然会趁此机会,将七色天尽可能的剿灭。 乃至周围的邪道门派,都会参与进来,不用指望他们会拉七色天一把,相反他们会更加残忍地侵蚀七色天的剩余价值。 剑云放缓速度,姜御撤去屏障,听着耳边的风,看着身边的云:“兴尽而归。” 谢周说道:“要不要多走走?” “好的差的,仙境和苦寒之所,所有风景我年轻时候都看过,没什么可走。” 姜御摇了摇头,对谢周和花小妖说道:“有机会你们两个可以结伴去走。” 谢周看了花小妖一眼,正好对上花小妖的眼睛,赶紧移开,没接这句话,更不敢继续这个话题,问道:“那咱们接下来去哪?” 姜御说道:“好像只剩一个地方可去了。” 谢周说道:“哪?” 姜御说道:“谷里。” 他说的谷不是落烟谷,不是药王谷,而是黑衣楼的谷。 谢周几个月前就知道了这座谷的存在,但直到现在都不知道这座谷在哪。 姜御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带你去见一些人,这么多年过去,也该见一见了。” 谢周沉默了下,说道:“好。” “那这就走了。” 姜御说着,剑云朝着益州而去。 先前来路时经过的蜀郡再一次来到脚下。 蜀郡天府。 东城。 有片区域竹林湖景,清幽雅致,鸟语花香,景色极佳。 一位拄着拐杖的老书生站在湖畔,看着天上的云,说道:“真人留步。” 他的声音很轻,有气无力,似乎生了很重的病,似乎活不了几天了。 不对不对,不该用似乎,他确实生了很重的病,他也确实活不了几天了。 这里是天府城。 这里是天府书院。 老书生姓应。 他叫应天机。 第515章 应天机论天 应天机的声音真的很轻,如果离得稍远些,就很难听得到他的声音。 奇怪的是,他的声音却又直接穿破云层,落在了剑云上的姜御、谢周和花小妖耳中。 说完这句话,他的气息又虚浮了几分,忍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 “天府书院,应天机。”姜御看了谢周一眼,嘴角带着笑意,说道:“听说你当时被他打的挺惨,要不要下去出口气?” 如果应天机听到这句话,恐怕苍老的身躯得气得吐出血来。 当初他用错了办法,用所谓“神之具象”的精神武学攻击谢周,反被谢周破解。 谢周只是受了些轻伤,相反他的意识受创严重,连带着之后被九狱楼断了一条腿。 那条他用来彰显身份和年龄的拐杖,现实意义上起到了作用。 真正凄惨的那个人不是谢周,而是他。 所以就连谢周听到这句话,都忍不住笑了笑,说道:“算了。” “他是受李大总管所请。”谢周说道:“这笔帐应该算在李大总管头上才对。” 姜御深以为然,说道:“李辛确实不是什么好东西。” 花小妖问道:“要下去看看吗?” 姜御看了谢周一眼。 谢周想了想说道:“如果我们不着急赶路的话。” …… …… 天府书院的景致确实美得没话说,教育水平更是不用多言,就算与四大书院相比也不遑多让,不愧是天府城最好的书院,就连许多唐家子弟,都挤破头皮的争抢书院的名额。 应天机的住处在书院深处,是一个两进宅子,不用砖瓦,只用纯木搭建。 篱笆围绕着院子,里面分割得错落有致,种着几块草药,空气中弥漫着清幽的香味。 院门敞开着,堂屋里有张红木桌子,是应天机用来接待重要客人的地方。 此时此刻,应天机的一个学生拎着茶壶,正在为四人斟茶。 看着姜御的到来,学生有些激动,也有些紧张,倒茶的手都有些抖。 当然不只是因为姜御,与谢周也没什么关系,更因为花小妖。 与花小妖对视的那一眼,看着那双眼睛,他的魂儿差点都被勾出去。 斟茶过后,他不敢有任何停留,低头说了声学生先行告退,把空间留给几人。 “恕老朽一副残躯,不能向真人施以全礼。”应天机拄着拐杖对着姜御说道。 姜御说道:“也不必多礼,请便吧。” 应天机知 道他的性情,直起身子坐回自己的座位。 待他坐下来,姜御端着茶,心想茶泡得倒是不错,却没什么闲聊的兴致,开门见山道:“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应天机说道:“不知真人是否还记得,二十三年前,我曾去青山见过真人一面。” 那时的姜御还不是青山掌门。 不过那时的姜御已经是一品后期的大人物,天下有数的剑道强者。 姜御靠着椅背,想了想,随意说道:“当年确实有些失礼,怎么,你想要一个道歉吗?” 谢周和花小妖听得睁大双眼,心想道歉,道什么歉? 难道应天机还去看过姜御吗,那他在姜御身上又看到了什么? 随着姜御的几句解释,谢周和花小妖明白了过来。 原来是姜御冲撞了朝中一个大人物,正是后来被姜御杀死的内廷司前任大总管,被斥责过于张狂,将来未免会成为祸害。 于是有人请应天机前去一观。 应天机见到姜御,给出了一个和谢周类似的评价,我在你的未来看到了血色斑驳。 姜御就说,此剑斩尽天下不平,如何会没有血色? 应天机摇摇头,说所谓血色与不平无关,波及无辜,残害生灵才是血色的缘由。 于是姜御大怒,提剑把应天机斩了出去,斩出青山百里。 这对当时已经是天府书院院长的应天机而言,是极大的屈辱,让人笑话许久。 “老朽不敢。” 应天机说道:“今日冒昧求见真人,反是该老朽为此事道歉。” 姜御来了兴致,笑着说道:“像你这种人,竟然也会道歉?” 这句话不是嘲讽,应天机确实不是会道歉的人,他骨子里的骄傲不比姜御少。 尤其应天机是重名之人,又有些自恃清高,更不肯轻易给谁低头了。 就连李大总管请他,都会放低身份,回报还在其次,但必须给出足够的尊重。 应天机沉默了下,说道:“老朽所言有误,自该道歉。” 姜御打量着他苍老如树皮的脸庞,淡淡地说道:“血色斑驳这句评价,算不得错。” “真人此言差矣。” 应天机耿直说道:“真人确实杀过许多人,但据老朽观测,真人功大于过,况且真人并未残害生灵,是老朽观察有误。” “既然如此,不如你再观我一次试试?”姜御忽然说道,声音停顿了下,笑了笑,接着说道:“看看我还能活个 几天,三天,五天?或者运气好些,多活个十天半个月?” 应天机微怔,苦笑说道:“真人说笑了。” “如今真人是半仙之躯,老朽腐木残躯,如何观得了真人?” 应天机叹了口气,说道:“哪怕拼了这口余气,都难以看得真人丝毫。” “这就对了。”姜御微微颔首,然后毫不客气地说道:“我当年就对你说过,以弱者观强者,不可取,不可信。” 应天机再次沉默,显然他很少被人用教育的口吻说话,一时间有些转不过身份。 不过他确实很少以弱观强,因为那些比他更强的人不会来找他求教。 良久,老人轻声说道:“真人此话不假,是老朽醒悟的有些晚了。” 姜御说道:“然后?” 应天机说道:“老朽想问真人一个问题。” “讲。”姜御说道。 应天机整理衣冠,正襟危坐,询问道:“今后十年,大势如何?” 这真是个奇怪的问题。 因为真正顶级的修行者都知道,姜御不修命术,而且是道门少有全然摒弃命术之人。 姜御更是不止一次说过,没有命运。 应天机问的是天下大势,不是个人命运,却也属命术的一部分。 姜御嘴角笑容微敛,看着老人说道:“今后未至,谁敢轻言?” 应天机说道:“真人历过天劫,感知过天意,如何不知?” 他的语气有些急切,说着猛地起身,桃李遍天下的他,竟然执起弟子之礼求教。 此景已有五十年不见。 谢周和花小妖默默地看着,感受着老人的意志,不禁有些动容。 即便风烛残年,命不久矣,应天机依然秉持着自己的意志,在践行自己的路。 姜御沉默下来,过了半晌,才幽幽地说道:“我依然坚信没有命运,也一直不明白所谓天机到底意味着什么,不过时局变化确实能在规则上有所体现,我也确实看到了一些。” 应天机急切问道:“敢问真人?” 姜御说道:“起伏极大,可谓滔天。” 应天机说道:“可会大乱?” 姜御说道:“或许。” 应天机说道:“是否涉及圣上?” 姜御说道:“或许。” 应天机说道:“是否以玄门为始?” 所谓玄门,亦是道门,但几人谁都明白,应天机这次问的是星君。 姜御的回答依然是两个字:“或许。” 应天机深吸一口气,沉声说道: “可会波及无辜?” 姜御说道:“只限于修行界,但你我都明白,一切都没有绝对。” 应天机再问:“可会向好?” 姜御笑了笑道:“当然。” 应天机如释重负,重重地跌坐回椅子里,说道:“如此便好,如此便好。” 姜御看着老人的眼睛,摇头叹了一声,说道:“知道这些又有什么意义?” 应天机脸上终于浮现出笑意,说道:“老朽追求了一辈子,想明白着离开。” 这句话里的离开,和姜御的离开,意义相同。 姜御淡淡地说道:“如果你不接受李辛的邀请,应该能多活两年。” 应天机闻言,目光落在了谢周身上。 倘若他没有在黑市受到这么严重的伤,寿命不会折损如此之快。 更重要的是,他的学生,祝林等人也就不会死去。 应天机眼中闪过一丝痛苦,不是为自己,而是为自己的学生。 老人深吸一口气,把痛苦埋藏起来,看着谢周问道:“无垠剑最后卖了多少钱?” 谢周说道:“一百二十五万两。” “不少了。”应天机说道:“去到司徒行策手中,也不算辱了无垠的名。” 谢周说道:“你能放下就好。” 虽然他与应天机有过过节,但对于应天机,谢周谈不上恶。 毕竟当初吃亏的人是应天机,得利的是他,而且应天机宁愿自己负伤都不肯伤害元宵,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应天机在人格方面没有问题,至少是个传统意义上的好人。 只不过或许是因为应天机太老的缘故,他过于迂腐。 他只看了谢周一眼,就断言谢周的未来一片血色,于是想要为民除害。 想到这一点,谢周忽然问道:“之前你说在我身上看到一片血色,具体为何?” 应天机说道:“血色指黎民之殇。” 谢周还未说话,花小妖皱眉说道:“果真如此吗,难道有人一眼就能看到别人的未来?” 应天机默然,说道:“有。” 谢周也沉默,心想确实有。 去年在大兴善寺,法显只看了张季舟一眼,就断言如果不加以外力,张季舟出不了长安。 事后谢周为此做了许多努力,可惜却依然没能阻止死亡的发生。 不过在谢周看来,法显对于天机的造诣不比应天机差,而张季舟无论意识深厚还是境界高低,都比法显差了许多,所以法显才能给出断言,但放在应天 机和他身上,应天机所谓的“断言”,难免就有了水分。 花小妖立刻追问:“就算看得到,难道就不会出错吗?” 应天机再次沉默,说道:“会出错,但老朽此生,只出过三次错。” 听到这话,就连姜御都来了兴致,问道:“哪三次?” “清河何家是第一次。”应天机说道:“我看到何家会出一个极其了不得的人物,不弱于你们师徒,然而何家四子确实各个惊才艳艳,但与我的预测,都还有着不小的距离。” “第二次如何?” “第二次就是真人您。” “第三次呢?” “第三次老朽从未跟任何人提起。” 应天机顿了顿,轻声说道:“那是二十年前,益州西南有个小镇上夜现虹光,天地异象诞下一子,老朽夜观天象,心有所感,以最快的速度赶了过去,本想收他为徒,却发现他身受天谴,活不到三个月必将夭折。” “然后?” “天谴伴随着重疾,他生而不啼,被家人遗弃。” 应天机说道:“但他没有死,反而活了下来,而且活得很好。” 姜御道:“他是谁?” 谢周若有所思,轻声说道:“兰若寺法显?” 应天机愣了下,回神说道:“确是其人,如今拜入佛门,在兰若门下。” “如今我已看不清他的命途,当然也已经看不清你的命途。” 应天机的目光回到谢周身上,他已经犯了三次错,就连他自己都不保证在谢周身上会不会犯第四次错,说道:“当日老朽被名誉蒙眼,绕过了考察取证的环节,请勿怪。” 谢周笑了笑,没接这句话。 …… …… 盏茶喝完,应天机拄着杖,将姜御、谢周和花小妖送出小院。 “老朽斗胆,想向真人求一道真气。” “求来何用?” “弥留之际,最后一窥天地。” “可。” “多谢真人。” “你观天一辈子,可有什么感悟?” “有。” “说来听听。” “我见过无数人想要逆天,想要改变命运,然后沉寂在痛苦的挣扎中。大多数人的命运生来如此,是为天定,不在人为,难在人为,求不得,求不得……”应天机沉默,抬起头,望着暮时将要下山的夕阳,许久之后才像是鼓足勇气一般,深吸一口气,然后说道:“这老天爷不会开眼,他才是真正的王八蛋。” 姜御朗声大笑。 “善!” 第516章 青城 暮色渐浓,姜御带着谢周和花小妖,没有继续在天府书院多留,直接离开。 这一次没有踩着剑云飞行,徒步向着城内繁华处走去。 “没想到应天机还算顺眼,早知如此,我当年应该对他客气一些。” 姜御随意说道。 谢周说道:“他很尊敬你。” 姜御笑着说道:“放眼天下的有识之士,都该对我有足够敬意。” 谢周不怀疑这句话的真伪,无论敌友是非,哪怕星君和皇帝,都对姜御保持着三分敬意,当然其余七分或许会是惧怕? 夜幕逐渐降临,天府城升起万家灯火,繁华不减,反而更盛。 他们没有去姜御说的那个地方,找人打听了下,便去南城找了个地方落脚。 依着姜御的意思,这里是天府城最好的客栈,然后吃了顿很有名的天府火锅。 吃完火锅,他们就像寻常人那样在街上随意行走着,欣赏天府城的夜景。 期间姜御消失了许久。 没人知道他去了什么地方,更大的可能是他觉得这份夜景该属于谢周和花小妖。 第二天一早,再次让店家做了一桌出色的特色早点,用完餐后,姜御带着二人离开。 “要去谷里吗?”谢周问道。 “不急。”姜御说道:“既然来了天府城,有个地方总得去坐一坐。” 谢周问道:“唐家?” 姜御摇了摇头,说道:“青城。” …… …… 天府城外,青城山内,山峦起伏,风景壮丽,城里的繁华褪去,烟火气随着人海消散,变得安静和清净了许多。 青城掌门穆长生亲自来迎接他们,只不过姜御不想声张,于是没走正门,从一条狭窄陡峭的小路上了山。 与穆长生同行的还有一个看起来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身高和谢周仿佛,容颜虽然算不得 俊美,但非常耐看,有着很浓郁的亲和力,笑起来给人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 年轻人是穆长生的大弟子,姓颜,有一个很文雅的名字,谓之似卿。 见着姜御,颜似卿似乎非常高兴乃至有些激动,一路上眼神不住地往姜御身上跑。 他丝毫不介意承认,他是姜御的崇拜者,此生愿追随姜真人的脚步。 姜御似笑非笑,看向穆长生。 穆长生有些尴尬,说道:“让你见笑了。” 姜御说道:“如何算得上见笑,怎么,你的弟子是我的追随者,难道这让你觉得不舒服吗,还是你对我有什么意见?” 穆长生连忙说道:“这是哪里话。” 姜御叹了口气,心想穆长生哪哪都还顺眼,就是太过于正经,相处起来很累。 姜御随即看向颜似卿,笑着说道:“这种话以后不要再说了。” 颜似卿问道:“为何?” 姜御说道:“因为我背负的那些名声债,也因为你是青城的大师兄。” 颜似卿说道:“可我不觉得真人您有什么错,何须在意别人怎么说?” 姜御笑了笑,心想到底是年轻,对他说道:“就算你真这样想,也不该说出来。” 颜似卿是青城掌门座下,地位和谢周在青山等同,一言一行都代表着青城,对青城的信徒,以及青城的名声都会带来影响。 颜似卿明白他的意思,看了看自家师父,又看了看谢周和花小妖,说道:“这里又没有外人,我也只会在你们面前说说。” 花小妖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心想怎么这个人好像认识她和谢周一样? 谢周若有所思,以前有过的猜测,终于在这个时候对应了起来。 姜御和穆长生去了山顶,不知道聊了些什么。 谢周和花小妖没有跟着上山,在半山 腰停下,随着颜似卿去了迎客亭下喝茶。 半山腰已有云雾相伴,不远处便是断崖,割出极美一片天地。 颜似卿的语气显得非常随和,乃至有些自来熟的意思,问道:“你们这是要去哪?” 所谓谷里,谢周只知道是属于黑衣楼和王谢的地方,具体也不知道在哪。 当然即便知道,他也没办法对颜似卿明言,于是回道:“随便走走。” 颜似卿沉默片刻,问道:“真人他……是不是真的没时间了?” 谢周也沉默了下,说道:“是的。” 颜似卿说道:“难道就没有其他办法?” 谢周说道:“据我们所知,没有。” 颜似卿握着左拳,不轻不重地锤了下桌面,低声道:“星君真是该死。” 谢周神情一惊。 就连花小妖都惊讶地看着他。 换做去年没有发生这一切的时候,谢周必然要回一句“慎言”。 但此时此刻,他并不想这么回答,只是说道:“有些债是要还的。” 颜似卿深以为然,说道:“真人还是过于仁慈,就不该顾忌太多,那一剑能斩得七色天,如何斩不得观星楼?” 谢周说道:“斩得是斩得,但牵扯太大,至少不能是现在。” 颜似卿说道:“所以说真人仁慈。” 谢周笑了笑,心想不愧是师父狂热的追随者,连仁慈二字都说得出来。 时间在闲谈中一点点流走。 大部分时候是颜似卿和谢周在说,花小妖听着,偶尔接一两句话。 花小妖难免觉得惊奇,她想着谢周和颜似卿这是第一次见面,便以师兄弟相称,相处得如此愉快,话题如此之多,难道道门弟子都这么能言善道的吗? 山顶穆长生的住处,姜御捧着穆长生亲自煮的茶,说道:“你这个弟子有些问题。” 穆长 生说道:“哪里有问题?” 姜御说道:“杀伐有些重。” 穆长生说道:“能有你的杀伐重?” 姜御说道:“那自是远远不如,但相比你们,却要超出许多。” 穆长生说道:“你的意思是,他瞒着所有人,造了许多杀孽?” “杀不一定是孽,难道你还不明白这个道理?”姜御随意说道。 穆长生说道:“我明白,得分人。” 姜御说道:“而且你不用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以你的能力,如何看不出来?” 穆长生沉默了下,说道:“我是知道。” 姜御说道:“那你为何不管?” 穆长生说道:“我本来想管,但后来发现他走的是你的路,但又没有像你那般极端,忽然觉得这样似乎不错。” 姜御看白痴一样的看着他,冷不丁说道:“你觉得我说的管是怎么管?” 穆长生愣了下。 姜御说道:“我不是让你管他什么,而是让你用秘术,遮一遮他身上的杀气。” 穆长生瞪大双眼。 “……还能这样?” “当然。”姜御说道。 “这样不好吧?”穆长生很是犹豫。 “哪里不好?”姜御问他。 穆长生说不出来,说道:“就是觉得有哪里怪怪的。” 姜御说道:“你傻啊?” 穆长生木木地道:“我应该不算傻。” 姜御顿时头大,连连摆手,说道:“我最烦的就是你这种人,真他妈麻烦。” 一个时辰后。 姜御和穆长生结束谈话,依然是毫不啰嗦的告别,往山下走去。 “你认识那个叫颜似卿的人?”姜御看着谢周问道。 谢周说道:“今天才算认识。” 姜御直接点了出来,说道:“但这不是你们第一次见面。” 谢周嗯了一声,想了想,看着花小妖说道:“其实你也见过他。 ” 花小妖问道:“什么时候?” 谢周只对她说了三个字:“多宝楼。” 花小妖愣了下,很快反应过来,说道:“他是青……” 谢周点了点头。 花小妖眨了眨眼,心想难怪。 当初谢周在多宝楼前先斩金城教主,又硬接邹若海一拳。 七色天的顶级杀手食尸鬼就在这个时候出现,那一剑极其刁钻,如果不是青面鬼及时出现,谢周就算能活下来,也必然会被重伤,接下来情况如何就很难再保证了。 原来青城首徒颜似卿就是杀手青面鬼。 谁敢想青城首徒竟然会是青面鬼 难怪他对姜御如此尊崇。 花小妖惊了很长时间,再次觉得这些天经历的一切,都刷新了她的认知。 …… …… 走出青城地界,不久就出了天府城。 几人不急着赶路,租了辆马车,就这样在夏日里慢慢地行走着。 益州不愧被称为大夏最闲适的地方,道路两旁常有溪水清澈,沿路散落着各种精致的小型宅院,应该都是某些富商或者官家的产业,装潢极有韵味。 亦有竹林成海,杨柳如盖,风景很是优美。 阳光并不刺眼,穿过树叶后斑斑点点的落下,给人一种安心的感觉。 沿路还有许多客栈、牌楼和戏院等娱乐设施,只不过价格昂贵,寻常消费不起。 顺着乡道继续往前,过了青城所属的山脉,顺着一条清澈山溪往前几十里,周围愈发清净,许久不见人烟,显然是极偏僻的地方。 直到山溪的尽头,忽然有一池潭水挡住了去路,看样子是路的尽头。 “可看得出来?” 姜御停下脚步,指着前方问道。 谢周点了点头,说道:“有幻阵依山而存。” 这阵法布置得堪称绝妙,若非谢周得了清宵真人教诲,绝对发现不得。 第517章 无名山谷 山谷没有名字,隐在潭水和石山之后,亦是群山深处偏僻所在。 谢周察觉到隐秘处有修行者气息的波动,应该就是谷中派来守门的人。 姜御、谢周和花小妖默默等着,两刻钟后,得到了来自谷里的回应。 轻微的咔咔声响起。 潭水右侧十丈处的山石忽然翻转,变换成了一座门的模样。 然后石门缓缓开启,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也没有带起一点灰尘。 一个十岁模样的小姑娘从门后跑了出来,喘着气说道:“婆婆让我带你们进去。” 姜御笑容和煦,捏了捏小姑娘白里透红的脸蛋,笑着说道:“多谢,请带路吧。” 小姑娘有些扭捏地侧了侧身,一溜烟又跑回门后,忽然想起平日里婆婆的教导,赶紧刹住脚步,红着脸不好意思地表达歉意,然后放缓脚步,带着姜御、谢周和花小妖走了进去。 石门重新合拢。 有青苔悄然爬满石壁,没有透出任何特殊的气息。 除非像谢周姜御这种精通阵法之人,其余就连一品境的花小妖都完全看不出阵法痕迹。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谁敢相信这偏僻深山里,居然别有洞天。 放缓脚步的小姑娘依然红着脸,本来在最前面引路的她,不知怎么就走到了后面。 按礼来说,谢周他们应该稍缓一缓,等身为主人家的小姑娘回个神。 姜御不在乎这些小事,他显然来过这里,认得方向,于是就换成了他来带路。 小姑娘更是不好意思,偷偷打量着这位潇洒的大前辈,心想这就是大名鼎鼎的青山掌门吗?倒是听婆婆说过好些次。 然后小姑娘看向谢周,心想这个大哥哥真好看,而且笑起来好温暖的感觉,似乎……似乎比家主还让人觉得亲近。 当小姑娘的目光落在花小妖身上的时候,不 禁发出“呀”的一声。 随后她有些心虚地缩了缩小脑袋,心想这个姐姐真的好好看啊。 尤其是姐姐的眼睛,如果笑起来,一定会更好看吧。 小姑娘幻想着,便在这时候,花小妖似乎听到了她的所思所想,蹲下身子,朝她微微一笑,然后牵起了小姑娘的手。 小姑娘呆愣了一下。 这双眼睛真的露出了笑意,仿佛一瞬间雨过天晴,所有的山花都在这一刻绽放。 小姑娘意识到自己不礼貌的举动,赶紧低下头,就这样被花小妖牵着走了。 一路没说什么话。 大概走过两里,狭窄的山道豁然开朗,入眼种着十几亩药田,散落着几十个宅院。 与益州官道沿路的宅院相比,这些宅院显得很不精致,更像是寻常民居。 药田里有几个穿着布衣的人影,正在田里忙活着什么。 姜御走在最前面,谢周和花小妖并排,后者牵着小姑娘,从药田中间的小路上走过。 然后所有人都停下手里的动作,直起了腰,朝这边望了过来。 小姑娘不觉得羞了,变得活泼许多,松开花小妖的手,朝着田里某个汉子说道:“阿爹,他们是婆婆的客人。” 那中年男人笑着颔首,说道:“知道了,带他们过去吧。” 小姑娘开心地“嗯”了一声。 小姑娘不知道的是,她的这句解释对众人而言显然有些多余。 在场没有寻常人,身在药田也不代表他们就是药农。 他们谁都能认出姜御的身份,自然认得出跟在后面的谢周和花小妖。 不少人朝着姜御默默行礼,以示尊敬。 然后他们的目光顺势落在谢周和花小妖身上,带着某种说不清的意味仔细打量着。 …… …… 山谷无名,景致淡雅。 不知从何处而来的淡淡雾气在空气中弥漫着,走过 一片林前,才发现林中有温泉天然而成,泉水边上生长着几株极名贵的药草。 “这里所有人都是修行者,先前那片药田中,至少还有两个一品境的高手。” 花小妖小声说道。 她到现在都还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只是觉得能在深山无人之境开辟出如此世外天地,必然是极其了不得的势力。 谢周没有瞒她,既然姜御带着他和花小妖一起过来,显然也没想过对少女隐瞒,只用一句话就打消了花小妖所有的疑问。 “他们是王谢族人。” 花小妖神情一惊,很快回过神来,原来是王谢余族,那一切就不值得奇怪了。 只不过住的如此偏远,平日里的衣食怎么解决,这条路走起来可真是太麻烦了。 谢周猜到了她心中所想,解释说道:“那阵法还有别的入口,如果我没有猜错,应该还会有一条暗巷直通最近的城镇。” 花小妖恍然地“喔”了一声。 “我也是第一次来这里。”谢周小声对她说道。 花小妖问道:“那他们都是你的族人?” 谢周沉默了下,说道:“应该是。” 无论他承认与否,无论他是否记得,这都已经是既定的事实。 只不过,所有人对他而言都是陌生的面孔,无论是先前田里的“药农”,亦或者守在阵法入口处和沿路的信差们。 所以谢周没有近乡情怯的情绪。 没有期待。 没有欣喜。 也没有局促不安。 只是觉得有些许不真实。 有许多打小认知的东西,就在这短短不到一年的时间里,说变就变。 这时候,小姑娘终于带到了地方,前面有一间两进的宅院。 相比周围的院落,这间宅院红砖绿瓦,规格明显高出一头,但相比天府城所见的豪门大院,依旧是显得那般简朴。 一位贵气十足 的妇人穿着锦衣,站在门口,正笑眼盈盈地望着这边。 妇人的眉眼间带着岁月的痕迹,浅浅的,但有就是有,明显上了年纪。 看到妇人,小姑娘很是开心,蹦蹦跳跳地跑了过去,抱住了妇人的左手。 妇人揉了揉她的小脑袋,宠溺笑了笑。 随后看向姜御,却没有说话,目光直接越了过去,落在后面的谢周和花小妖身上。 姜御保持着沉默。 谢周却没办法保持沉默,走上前认真执礼,不卑不亢地问道:“敢问前辈怎么称呼?” “看来他什么都没告诉你。” 妇人斜了姜御一眼,对谢周笑着说道:“我叫谢芸,你应该称呼我为大姑母。” 谢周微微一怔,顿时明白原来这位贵妇人便是王侯的生母。 同时也是谢桓的长姊。 他自不会怀疑妇人的话,再次执礼,说道:“谢周给大姑母请安。” 妇人眼含笑意,丝毫不掩饰她对谢周的喜欢和欣赏,上前掺住谢周的手,示意他不必在乎这些虚礼,上下打量着谢周的眉眼,喃喃说道:“像,真像,越看越觉着像了……” 谢周一时间竟有些没适应她的热情。 不过他不难猜到,谢芸口中那个他像的人,应该就是那位逝去的谢桓。 那个风光迎娶高阳公主李乐萍、才高八斗的风流儒生谢桓。 那个帮助皇帝坐上皇位、稳固统治的大权臣谢桓。 毫无疑问,谢桓曾是长安的传奇人物之一。 目前也已经毫无疑问,谢桓才是他的亲生父亲。 那个记忆中叫做谢满的仆役,只是被推出来的棋子罢了。 然而谢周见过很多人,没有谁说他和谢桓长得像。 就连最钟情于谢桓的月娘,都不觉得谢周和谢桓的相貌相像。 谢芸之所以会这么说,无非是回忆和情感在作祟罢了。 谢芸 抽了抽鼻子,止住眼泪落地的冲动,看向谢周身后的娇小少女,笑吟吟地说道:“那么,你就是花小妖了。” 花小妖对着妇人款款一拜,说道:“是的,我就是花小妖。” “真是好俊的丫头。”和所有初见花小妖的人一样,谢芸立刻就被这双绝美的桃花眼吸引,瞳孔中波光流转,似有星河,饶是谢芸见过无数美人儿,也不禁赞叹连连,回想到当年李乐萍是怎样的风华绝代。 总不能就这么把姜御晾着,谢芸拉着谢周和花小妖简单说了几句话,便吩咐小姑娘把二人先领到侧厅坐着,这才转向姜御,轻声说道:“总归还知道过来看看,我昨天做了些点心,没放多少糖,你要不要尝尝?” 姜御安静了会儿,说道:“好。” …… …… 无名山谷地处深山,远离城镇的喧闹繁华,谷里总共只有不到三百人,虽然时而有读书和练剑的声音响起,但整体依然安静。 姜御随着谢芸走进房间,在桌边坐下,桌上已经备好了茶点。 点心是金陵很常见的玉带糕、如意糕和梅花糕等,每样只备了两个,凑了一盒。 谢芸说这是她昨天做的,此时冒着热气,应该是小姑娘去接他们的时候,又回锅蒸了蒸。 却也不难看出,谢芸知道姜御几人今天会来,而且一定会来。 姜御捏起一块糕点尝了尝,很不给面子的说道:“甜了些。” 谢芸说道:“总不能一点糖都不放。” 姜御沉默片刻,说道:“你知道我一直都不喜欢吃这些。” 谢芸说道:“我知道,你是北地人的嘛,怎么就不喜欢吃甜糕呢?” 姜御没有接这句话,说道:“你也知道我只是来道个别。” 谢芸也没有接他的话,说道:“甜糕软糯可口,你怎么就不喜欢呢?” 第518章 知情 喜欢与不喜欢,从来都是一个极具个人向的问题。谢周比较喜欢金陵的雨花茶和各类糕点,花小妖不喜欢,燕清辞很喜欢,元宵则是非常喜欢。 而姜御从小到大,都不喜欢甜食。 “你以前也问过我这个问题。” 姜御对她说道。 谢芸看着他说道:“那你还记得当时你是怎么回答的吗?” 姜御嗯了一声。 他当然记得。 但此时的他却说不出来。 因为当时他的原话是,虽然我不喜欢这些东西,但我喜欢你。 如果你喜欢它们,那我也可以试着去喜欢。 …… …… 姜御在世间各地都拥有许多像颜似卿那般狂热的崇拜者,这些人中的很大一部分都觉得像姜御这样的世外高人、传奇剑仙就该是孑然一身,世间没有女子能站在他的身边,没有女子配站在他的身边。 其实不然,修行不会断绝人伦,玄门也不讲究断情绝爱。 况且男女之情当属自然之理,若往高处深究,更有阴阳道分属。 道义中道尊佛祖在得道前,同样历经情劫,还演化为最为难过美人关的说法。 姜御亦不例外。 他心底也住着一个女子。 包括谢周在内,很多人都怀疑这件事,只不过都没有证据。 现在谢周猜到了。 原来那个女子名叫谢芸。 谢家上一代的长女。 谢家前代家主谢桓的长姊。 王家前代家主王繇的正妻。 黑衣楼之主王侯的生母。 皇帝亲自册封的一品诰命国夫人。 她曾是他拒绝所有女子的理由,是吕墨兰等人想要成为的对象。 从来没有人知道姜御和谢芸的故事,李大总管对此毫不知情。 就连手眼通天的天机阁,在他和她的记载中都没有交集的部分。 之所以无人知晓,是因为这个故事非常简单。 简单到只需要短短 几十个字就足够说得清楚。 一个北地剑客。 一个江南女子。 偶然于长安相遇。 于是。 一见钟情。 谢芸看着姜御,替他斟茶,问道:“我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三十二年前。 长安城外。 仙游宫。 你在那避暑。 我去那见客。 姜御在心里默默想着,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谢芸也不需要他的答案,因为她知道他记得,就像她也记得。 相遇,然后相识。 然后瞒着所有人相知。 他们几乎私定终身。 她是贵族之女。 他是青山高徒。 完全算得上门当户对。 问题在于,当年那个让姜御动心的少女已经许了人家。 与她定亲的那个人名叫王繇,是赫赫有名的藏剑门徒,更是王家长子。 姜御不知道这些,谢芸出于各种顾虑,最初时没有和他说过这些。 就在谢芸终于下定决心的时候,姜御却没给她这个机会,回了青山。 过去这么些年,谢芸终于问出那个问题:“你当年为何不告而别?” “我告了别。”姜御说道:“我告诉你等我破境之后,会求师父提亲。” 谢芸说道:“我不认为这是告别。” 姜御沉默了会儿,说道:“所以这就是我们没能在一起的理由。” 谢芸看着他,说道:“你为什么就不肯承认呢?高居云端的青山掌门,举世瞩目的大剑仙,原来却也是个胆小鬼。” 鲜有人敢用这种语气对他说话,更没有人敢当面嘲讽于他,谢芸或许是唯一个了。 姜御没有反驳,继续沉默。 故事很短。 七天相知。 一朝分别。 两年等候。 谢芸没能等来姜御的到来,秘密送过去的信都没能等到回复,只等来了真人算出来的大喜之日。 甚至于帮忙算日子的那个人,正是当时的青山掌门, 姜御的师父广莱真人。 等到姜御破境出关,知道了这个万众瞩目的婚姻之后,沉寂了很久。 更没有人知道,王繇和谢芸大喜之日,姜御也去了现场。 他问谢芸,你喜欢他吗? 谢芸回答,自幼相识,虽交集不多,但知道王繇确实是少有的君子。 姜御看着那一袭华贵婚服,沉默许久问她,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走? 谢芸没有接话,看着他的眼睛许久,然后低下头,盖上了红盖头。 “很多年前,我问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走,我没有回答。”谢芸说道。 谁都知道当年王谢拥有着多么大的影响,几乎能与皇权抗礼。 如果逃婚,后果难以想象。 但谢芸拒绝的理由却不是这个。 如果姜御当时问的不是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走,而是我带你走。 那么,她或许真就随他走了。 哪管什么后果滔天。 姜御的询问给了她理智,然后理智让她选择了拒绝。 反过来同样如此。 谢芸的低头让姜御恢复了理智,然后理智让他选择了离开。 错过了就是错过了。 后续的故事其实没有太多遗憾。 更没有那些市井演义中常见的纠缠和难舍难分。 王繇确实是个君子,多年来待她极好,和她相敬如宾,和谐美满。 谢芸没有纠结于年少时的情动。 姜御也没有沉溺太久,很快就走了出来,一如既往的修行、游历。 唯一遗憾的是,这么多年来,他再没能遇到一个让他心动的女子。 吕墨兰和那些人都很优秀,但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又能怎么办? 只不过就连姜御自己都无法确定,后来他杀伐如此之狠,是不是有这方面的原因? 再后来发生了很多事。 王谢败落。 王繇身死。 姜御接受了她的求援,化身无影,从那场大火中救出了许 多王谢族人。 于是谢三顺、王丘南、王侯几人都知道了这一小段故事。 不该有遗憾,只是感慨。 多年来,他和她保持着合适的距离,经常有书信来往,却从不见面。 姜御笑了笑,说道:“现在说这些哪还有什么意义,我只是来找你道个别。” 谢芸捧着茶杯,呆呆地看着杯里晃悠的波纹,说道:“我从没想过你会先我而去。” “这世上有许多的想不到。”姜御看着她说道。 谢芸说道:“正月里我给你写信,让你过来这边,你为什么不来?” 姜御说道:“那时诸事缠身,虽然有弟子打理,但我也不方面离山。” 谢芸又说道:“三月我借药王谷的名义去到青山,你为何不见?” 姜御想了想,说道:“影响不好。” 听到这句话,谢芸看着他,久久不语。 “你不要想太多。”姜御看着她的眼睛,说道:“我不否认,你对我而言是特别的,毕竟你是我仅有的几个遗憾之一,但我的性格,以及这些年的作为其实与你没太大关系,你知道的,我一直都是如此。” 谢芸继续沉默,有很多话到嘴边却不知该怎么说,最后轻声道:“如果我早知道会是这样,就不该让元儿和谢周拜你为师。” 她口中的元儿是王侯的本名。 姜御说道:“首先得说清楚,王元虽然是你介绍,但谢周可不是。” 谢芸愣了下:“难道不是我给你写信?” 姜御微笑摇头,说道:“不是。” “那是谁?”谢芸问道:“顺爷吗?” 姜御静静地看着她,说道:“难道你忘了,当年我是如何拜师?” 谢芸不会忘,他对她说过的,她也听别人提起过好些次。 广莱真人某天修行时,忽然心有所感,于是循着感觉指引,找到了襁褓中的姜御。 随即收归门下。 难道谢周也是这样吗? 听到她的疑问,姜御说道:“要比那更早,甚至于谢周尚未出生。” 谢芸更加不能理解,心想姜御不是不修命术的吗,缘何如此? 姜御看出了她心中所想,不等她询问就解释道:“当时我师父还在。” 广莱真人当年的命术造诣,几乎与星君等同,犹在应天机之上。 早年广莱真人就能通过命术指引收下姜御,多年后他再次发现了谢周。 “长安谢府不日会有一子降临,可为我青山弟子,入你门下。” 这是广莱真人对姜御说过的原话。 却不等姜御去往收徒,广莱真人经过细算后,又添了一句。 “局势有变,此子是局中人,收与不收,由你自己判断。” 姜御说着这段无人知晓的旧事,笑道:“师父这般说辞,我自是好奇,秘密去了谢府。” “然后呢?”谢芸问道。 “只几句话,我就发现谢桓很对我的性格。”姜御笑着说道。 谢芸心想当然如此,你那么喜欢儒生,昔日风华绝代的儒生谢桓,自然和你相处得来。 于是谢周尚未出生,便已是青山弟子。 谢桓替他安排了合适的身份。 姜御忽然说道:“我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谢芸问道:“什么事?” 姜御说道:“谢淮可在此处?” 谢芸摇了摇头,说道:“小淮诸事缠身,忙的厉害,已许久没回来过了。” “你要说的事与小淮有关?”谢芸问道。 姜御颔首道:“近日有很多传言,说谢淮和谢周其实是双胞胎。” “没想到都传到你耳朵中去了。” 谢芸笑了笑说道:“坊间什么传言都有,你我还能不知情?” “我当然知情。” 姜御说道。 顿了顿。 继续说道:“但你们,就不一定知情了。” 第519章 不会归来 谢周和谢淮是什么关系? 如今在能接触到这一层次的人物中,流传最广的说法是双胞胎。 就连天机阁暂时都如此认为。 不过却是有几个真正的知情者。 姜御、诸葛长安、谢三顺、谢芸、王侯,以及王侯的枕边人谢凌霜。 早慧的谢淮。 或许还要多一个王丘南。 十八年前的那个夜晚,皇帝雷霆起戈,抹杀了九成的王谢族人。 部分王谢嫡系在族内高手的护送下撤离,两家人汇做一处,谢桓亦在其中。 只不过谢桓知道大势已去,如果他不死,皇帝绝不会罢休。 加上当时李乐萍已死,为了让更多人逃出京城,谢桓放弃求生,带着两个一品高手转道断后,临别前告知了谢芸几人关于谢周的存在。 谢周是他和乐萍唯一的子嗣。 那么谢淮呢? 那个被推到台面上,被直接册封为侯,被万众瞩目风光无限的大少爷谢淮呢? 谢桓的回答是,谢淮是他的私生子。 如果谢芸没有记错,谢淮的生母应该是个名叫紫晴的姑娘,曾是教坊司的花魁。 这些都是谢桓亲口所言。 只不过由于当时事态紧急,许多细节谢桓都没来得及细讲。 彼 时的谢周和谢淮都在金陵祖宅。 不被重视的谢周被谢三顺救走。 谢淮作为重点目标,最为醒目的对象,身边的护卫被尽数抹杀。 他被燃烧着的掉落的梁柱砸中,被大火覆盖,在死亡到来前被人救走,侥幸存活。 谁都知道嫡庶有别的道理,但同样是儿子,同样是亲生儿子,为何要如此对待? 不是说谢桓不在乎谢淮,只是相比于谢周,这份爱就显得格外廉价。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谢周剥夺了谢淮的人生,谢淮替谢周承受了那团烈火。 所以这些年来,谢芸对谢淮尽可能的优待,以求弥补谢桓的布局。 现在姜御却说,谢芸等人不一定是知情者,或者他们以为自己是知情者。 谢芸问道:“为何要这么说?” 姜御说道:“因为此事涉及一桩隐秘,只有我、谢桓、李乐萍和诸葛长安知晓。” 谢桓和李乐萍已经逝去。 那么还活着的人中,应该只有他和诸葛长安,才知道当年的具体事宜了。 现在他也要走了。 好在谢周已经足够出师,自然有资格知晓这桩隐秘之事。 但在这之前,姜御还是决定,先将此事告知谢芸这位无名山 谷的主事人。 短短几句解释说完。 谢芸呆住了。 原来……是这样吗? 这确实是个了不得的计划。 假中有真。 真中有假。 是为假作真时真亦假。 谢桓联合姜御和诸葛长安一起,撒了一个弥天大谎,骗过了所有人。 无论是皇帝还是李大总管,哪怕是谢芸这些王谢族人,都被骗了。 谢芸很久才缓过神来,看着姜御说道:“谢桓拿什么说服了你帮他?” “先前我不是说了吗,他的性格很对我,很合我眼。”姜御理所当然道。 “就这些吗?”谢芸问道。 姜御说道:“这些就够了啊。” 谢芸说道:“那诸葛长安呢?谢家当年与天机阁的关系算不得多么密切。” 姜御摊了摊手,说道:“这个我就不知道了,或许是谢桓许了他什么?” 谢芸猜不到当时势成骑虎的谢家,用到了什么才说服诸葛长安。 姜御说道:“不过若是没有诸葛长安的帮助,想要隐瞒这么些年,也不是件容易事。” 这世间谎言无数,瞒过别人可以,瞒过信差无数的天机阁主人,殊其不易。 谢芸赞同地点了点头,回过神才发现姜御杯中茶水已尽,忙 替他斟茶。 姜御待她把茶水斟满,说道:“我有些累,想睡上一会儿。” “我去点香。”谢芸放下茶壶起身,将调制好的熏香放入盘中点燃。 姜御从椅子中站起身来,走到床边,靠着床沿席地而坐。 就这么闭上了眼睛。 他似乎是真的累了,很快就睡了过去,睡得非常香,甚至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时间缓慢地流逝着,窗外依然恬静的谷中景致,逐渐披上暮色。 姜御醒了过来。 大半个下午的睡眠让他的眼睛变得更加有神,就像刚刚被水洗过的剑。 “这香还是那么好闻。”姜御说道。 “这是我自己配的。”谢芸没有睡,整个下午都坐在旁边看着他。 “我知道。” “你怎么知道?” “你说过的。” “我说过的吗?” “是的。” “我忘了。” “这么多年,这香的味道一点没变。” “其实是变了的。” “变了吗?我怎么没闻出来。” “换了几样药材。” “看来是我记错了啊。”姜御轻声叹道。 谢芸说道:“可能是变化确实小,而且过去那么久,记错了也正常。” “嗯。”姜御对她说道:“我走了。” “要不你再睡会儿?”谢芸有些紧张说道。 “不了,已经睡得很足了。”姜御说道。 谢芸立刻说道:“我又煮了壶茶,你要不要再喝两杯?” 姜御笑了笑道:“一下午竟喝茶,哪还喝得下去?” 谢芸说道:“喝酒也行,这里有几坛好酒,我陪你喝两杯。” 姜御说道:“虽然剑修多是酒鬼,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这人很少很酒。” 谢芸说道:“要不我让人把元儿喊过来,咱们一起吃顿饭?” 姜御没接这句话,微笑看着她,说道:“我真的要走了。” 谢芸安静下来,不知过了多久,她一点点挪动脚步,打开房门。 姜御微笑看着她,这位被无数人尊崇畏惧的青山剑仙,最后走上前抱了抱眼前的妇人,拍了拍她的背,然后走出了房间。 谢芸没有出门相送,重新把门关上,靠在门后,脱力般一点点地滑落。 先前的平静和雍容早就不见了。 她把头埋进膝盖里,悲伤地哭了起来,眼泪落下,没发出任何声音。 她不愿姜御离开,因为她知道姜御一旦走出这扇门,就再不会回来了。 她将再看不到他的人。 她甚至再等不到他的信。 第520章 敌意 暮时的无名山谷愈发安静,那些宅院亮起灯火,静谧安详。 不知从何处而来的雾气笼罩在山谷中,看着就像是世外仙境。 谢周和花小妖在小姑娘的带领下,整个下午都在谷中闲逛。 山谷不大,拢共百来间民宅,不过加上后山面积却也算不得小。 小姑娘腿脚慢,直到夜幕时分才算是绕了一圈。 一路闲叙,谢周知道了小姑娘的名字,王早,早晚的早,乳名唤作小满,因为她是在小满时节出生的。 谢周心里计算了一下,王早的父亲是王侯的堂兄,若是按关系论,或者需要喊他一句表叔。当然,这谷中大.大小小,无论守门的信差还是除草的药农,多多少少都带着些亲戚。 谢周大概明白谢芸的安排,转这一圈不是为了赏景,而是为了见人。 所有的一切既是为了让他更醒目,也让他更了解如今的王谢,或者说黑衣楼。 毕竟他是谢周,是谢桓和李乐萍的儿子,还是谢家嫡系血脉,是姜御的弟子,九狱楼的主人,绝世剑修,青山的继承者。 那么他回到无名山谷,自然不能只是回来看看。 他不能是客人,而应该站在主人的行列。 临近夜幕降临的时候,王早带着谢周和花小妖来到了南边最后的院子。 院门外是山间的石道,石道两侧过脚踝的荒草里到处起伏着山石,院门外有棵歪脖柳树,得有三人环抱那么粗,很是古老 了。 院门从外面锁着,里面有三间舍屋,布置得极为随意。 谢周停下脚步。 不知为何,他模糊地从这间院落中察觉到一抹熟悉的味道,院子的主人他应该见过。 “这里是谁的住处?”谢周问道。 “这里啊……”小姑娘不假思索,神情雀跃地说道:“是小尘叔叔的房子,小尘叔叔前几天刚回来,给我带了好多好吃的。” “不过好像还有一个叔叔也住在这里。” 王早歪着脑袋,努力地回想着,却怎么都记不起那个叔叔叫什么名字了,弱弱地说道:“他好些年不来一次,我都不怎么认识他,只是听阿爹和婆婆说,他现在是谢氏家主了。” “谢淮。” 谢周默默地想着这个名字。 至于王早口中的小尘叔叔,应该就是那个与谢淮关系极好的王尘了。 谢周走上前,注意到这颗粗壮的柳树上有好些道剑痕,浅浅的不易发觉,柳树的伤口被岁月抚平,不难猜到是谢淮和王尘儿时所留。 谢周与谢淮和王尘都不熟,所谓的熟悉感,倒更像是玄妙的宿命感。 他和谢淮唯一的接触就是在齐郡城外,谢淮引他出城,与他战过一场。 关千云和王尘是那场战斗仅有的旁观者。 那场战斗奔着生死而去,却没有分出生死,而如果以论道来看,是他输给了谢淮。 当然,那是因为他没有用紫气东来,而只用了一把还算值些钱的好剑。 事后王侯问起这场决斗时,谢淮的回答是,他不如谢周,只是占据了武器优势。 谢周不会这么认为。 输了就是输了。 至少在那个时候,单凭剑道来论,他不如谢淮。 谢淮确实是他生平仅见,唯一个能在剑道上和他争锋的同龄人。 时过境迁,谢周站在谢淮故居的门口,心想我该如何称呼你? “哟,这是来客人了啊,快进来坐,看我给你们露上一手。” 身后传来一道年轻的声音,带着笑意:“我刚从南边学来的手艺。” 谢周、花小妖和王早转过身。 王早迈着小短腿儿,喊着小尘叔叔,开心地奔跑了过去。 王尘揉了揉她的小脑袋,望向前方的年轻男女,顿时愣在了当场。 他牵着王早,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面无表情地看着谢周和花小妖。 冷酷到了极点。 但如果法显在这,用读心术听取他的心声,就会发现不是那么回事。 “怎么会是他?” “谢周,谢周竟然来了谷里!” “原来昨天说到的贵客就是他们!” “他竟然还来找我,还是来找小淮?” “这可如何是好,我该用什么态度对他?” “绝对不能笑。” “就算大哥和顺爷他们都很喜欢你,但我和小淮是一体的,绝不能给你好脸色看。” “谢周身边的姑娘……就是传说中的花小妖吗?” “生得倒是真美。” “这么美的姑娘,竟然能在杀 手榜排到第九,真是了不起。” 王尘思绪乱糟糟的,冷冷地绷着脸,谷里没有客栈,他手里拎着不知从哪家带来的食盒,看着谢周说道:“没想到你这么快就来了。” 不等谢周回话,王早说道:“他们是下午才到的客人,婆婆说要好生招待着。” 这个乳名小满的小姑娘,至今都还不知道谢周和花小妖的身份。 她只知道姜御是大名鼎鼎的青山掌门,其余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毕竟从小到大,她都没出过几次山谷,对外界可以说知之甚少。 谷里像她这么大的孩子还有二十来个,平日里修行读书,不闻谷外诸事。 黑市被毁、七色天覆灭等等这些惊天大事都传到了谷中,却还不至于传到孩子耳中。 王尘冷着脸说道:“好生招待不假,但我这院小,恐怕招待不了这样的贵客。” 谢周并不生气,看着他淡淡地回了一句:“既然如此,就不多做打扰了。” 说完便和花小妖一起离开。 王早赶紧追了上去。 剩下拎着食盒的王尘,泄了气般地坐到院里的石桌旁,神情郁闷。 就连食盒里刚从十九婶家里带来的五香豆都不香了。 王尘没郁闷多久,很快又紧张起来,谢周过来了,小淮知不知道? 谢周是来做什么的? 认祖归宗? 那他会不会争夺小淮对黑衣楼和谢家的控制权? 王尘想不出答案,当下他又不知道谢淮在哪, 唯一能做的就只是在这唉声叹气。 …… …… 王早带着谢周和花小妖绕完一圈,重新回到了谢芸的院子,把两人领回到客院,一溜烟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花小妖问道:“刚才那人是谁?” “王尘,王家的小儿子,王侯的亲弟弟。”谢周对她说道。 花小妖微微颔首,说道:“既然如此,那岂不是你的表兄了吗?” 谢周沉默了下,说道:“应该如此。” “为何他对你的敌意那么大,却又不完全是敌意,似乎很是……” 花小妖想了想措辞,说道:“复杂。” 谢周说道:“因为谢淮。” 花小妖问道:“谢淮是谁?” 谢周说道:“黑衣楼的半个主人,如今的谢家家主,杀手榜第四的无面人。” 三句话里的每一个指向都是谢淮,每一个指向都足够令人震惊。 听着谢周的解释,花小妖逐渐理清头绪。 只是她又有了新的疑惑。“这个叫谢淮的,为何对你有如此深的敌意?” 谢周心想不只是敌意,他能感受到,谢淮对他的那种深入骨髓的杀意。 这杀意不可逆转,奇怪的是,谢淮似乎并不恨他,而是为了杀而杀。 或者说的更简单一些,谢淮更像是接了刺杀他的任务,而不是本身对他有恨。 “我不知道。”谢周摇了摇头。 “或者,我可以告诉你答案。” 这句话不是花小妖说的。 声音落下,姜御推门走了进来。 第521章 宿命 姜御和谢周走出房间,这次没有带着花小妖一起,师徒二人御风破雾而行,没多久就来到了无名山谷的边缘,前方便是阵法。 他们没有继续往前,停在某个山头,坐在崖边,望着前方的云海。 夜云浓郁,聚成厚厚的一团,遮住远处山谷里的灯火点点。 抬头望去,更高处似乎依旧有雾云遮眼,看不到满天繁星。 光线有些黯淡,只不过那轮弦月依然皎洁夺目,看着很有出尘的仙意。 谢周说道:“月华如水,不见月宫。” 姜御笑了笑说道:“可望不可及,相隔不知多少万里。” 谢周说道:“真想前去一观。”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姜御浅吟一句,双手抱怀,双脚踩着云雾,晃晃悠悠,说道:“幻想揽月入怀者常有,最终却只是水中捞月,难啊难,真难。” 谢周说道:“是啊。” 姜御看着脚下微弱的谷中灯火,说道:“这是你第一次来。” 谢周说道:“见了不少人。” 姜御问道:“观感如何?” 谢周思索片刻,回道:“我所见者,所见我者,皆是陌生,多抱疑虑。” 姜御笑着说道:“看来不是那么愉快了。” 谢周微微摇头,说道:“算不上不愉快,就像前句说的,我终归是第一次来。” 这些人隐于深谷,一部分人已有多年不与外界接触,无论谢周是何等身份,对他们而言终究是没见过的陌生人,抱有疑虑再正常不过,况且谢芸知道他要来,没有大举迎接,只是让王早这个小姑娘带他熟悉了环境,见了见这里的族人,认祖归宗四字更是提都没提。 或许是担心他心有芥蒂? 又或许是顾忌谢淮的想法? 谢周不知道答案,他有些摸不准谢芸是如何打算的。 况且这件事直到现在,他都不清楚其中细节。 谢周最早接触到王谢和黑衣楼,应该是通过王侯。 在那座齐郡城外的 野山上,王侯对他讲了一个故事,关于陛下是如何在王谢的帮助下登上皇位,又是如何逐渐与王谢离心,直到那个夜晚,一道莫须有的罪名压下来,以雷霆之势在长安和金陵烧了两场震动全天下的大火。 第一次揭示他身份的人则是李大总管,以谢氏余孽的罪名压在他的身上。 王侯、王丘南和谢三顺等人的出现,某种意义上都坐实了这种说法。 谢周不得不接受这些改变,在黑市期间,他也接受了这些改变,在有些与黑衣楼的接触中,逐渐以谢家嫡子的身份自居。 但关于身份,关于谢淮,关于过往,他依然存有许多问题。 谢周尝试过寻找问题的答案,但无论是谁,就连天机阁都给不出有效的回答。 “我想知道我是从哪里来的。” 谢周看着姜御的眼睛,第一次正式地向师父提出这个问题。 姜御微笑看着他,说道:“谢桓确实是你的生父,李乐萍确实你的生母。” 这也是他第一次肯定这个说法。 谢周沉默了会儿,问道:“他们……是什么样的人?” 姜御的笑容愈发浓郁,带着怀念,说道:“如你在书中所见。” 无论谢桓还是李乐萍,对于当时的长安城乃至全天下来说,都算得上传奇人物。 前者年仅弱冠便高中状元,才高八斗,家世显赫,更以风流出名。 后来谢桓又辅佐皇帝,击败太子和三皇子,成功坐上了皇位。 最出名的则是他与高阳公主联姻,用一场堪称旷世的婚礼迎娶公主过门。 高阳公主,李乐萍,那个被誉为长安第一美人的皇族贵女,同时是联合谢家和皇家一起,建立商会,积善行德的大善人。 姜御其实与谢桓和李乐萍的接触都很短暂,不过谢桓和李乐萍都很合他的性格。 他之所以愿意帮助谢桓,除去这方面的原因外,还因为谢周。 就像他与谢芸说的那样,在谢周出生前,他 就默认了谢周会是他的弟子。 “他们很爱你。”姜御说道。 谢周再次沉默了会儿,说道:“何以见得?” 姜御说道:“在你没有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他们就为你铺好了路。” 谢周说道:“是如此吗?” “是的。”姜御看着他说道:“至少在之前的十多年里是。” 谢周说道:“我忽然想到星君曾经说过,有人安排了我的命途。” 姜御看向云海,说道:“不得不承认,星君老儿确实看的比寻常更多。” 星君完全不知道这个计划,更没参与过当年之事,却只凭一双慧眼,看到了许多就连天机阁都查不到的东西。 谢周接着问道:“他们是怎么死的?” 王繇是被赵连秋所杀,那么谢桓和李乐萍呢,杀死他们的人是谁? 谢周以前可以不追求这个问题的答案,但如今,这个答案对他很重要,这无关复仇。 “你的母亲,那天去宫里给太后请安,没有回来。” 姜御抓起一团飘来的云雾,胡乱揉碎,说道:“太后与她同饮了一杯酒。” 酒是毒酒。 于是李乐萍和太后都死了。 谁都能猜到那酒中的毒是谁人所下,但谁都没证据,谁都不敢说。 谢周安静许久,说道:“我没在卷宗中看到过这件事。” 姜御把揉碎的云往前一抛,嘲笑说道:“家丑尚不可外扬,何况君耻?” 李乐萍被盖上了谋害太后,毒杀生母,大逆不道的罪名。 这罪名成了坐实谢氏谋反的证据之一。 谢周沉默了很长时间,轻声说道:“那他呢?” 谢芸都还活着,那么多人都还活着,谢桓没道理活不下来,即使谢三顺不在。 “朝廷追得急,对方强者太多,而谢家准备不足,他带着两个谢家供奉,引开了追兵主力。”姜御幽幽地说道,他是这件事的亲历者,知道谢桓是怎样笑着做出这个决定,更知道这笑容背后的赴死需要莫大的勇 气。 谢周问道:“谁杀了他?” 姜御轻声说道:“他被带到了皇帝面前,据说是自杀。” 这自杀后来被皇帝加上了畏罪的前缀。 只不过这件事同样被从卷宗和史书中抹除,不被记录,不被提起。 谢周握着拳头,默然不语。 没有什么时候比得上现在,他非常想去见一见那位高居观星楼的皇帝。 ——也是他的舅父。 不知过了多久,谢周调整好情绪,说道:“既然如此,我记忆中的父母是怎么回事?” 谢满又是谁? 那个他如何都不记得名字的可怜厨娘呢? 记忆中那些柴房的帮工都对他说过,他出生的时候,她就死了。 是生他的时候难产致死。 谢周为此自责过很长一段时间。 姜御说道:“如你所想,他们是被挑选出来,合适做你父母的人。” “挑选么……” 谢周轻声呢喃。 那所谓的难产是否真的存在? 谢满的死是否另有说法? 姜御似乎猜到了他在想什么,提前堵住了他的话,说道:“不要问我,我只是这个计划的知情人,但不是参与者。” “另外,谢桓赴死前说过一句话,或许可以给你答案。”姜御微微一顿,说道:“他说,大难当前,为薪火长在,为荣誉长存,包括他在内,所有人都可以牺牲。” 谢周不知道第几次沉默。 所有人都可以牺牲。 包括谢桓,自然包括谢满,以及那个可怜的厨娘。 “那谢淮呢,他是谁?” 谢周向后仰去,双手撑着山崖,仰头看着头顶的弦月。 姜御说道:“谢桓挑出了谢满夫妇,但不是盲目挑选,因为这对夫妇必须符合资格。” 谢周说道:“什么样的资格?” 姜御幽幽地说道:“你应该清楚,天赋不仅是上天的礼物,同时是父母的馈赠。” 谢周轻轻嗯了一声。 谢家族人的修行天赋一向都很好,纯粹的书生谢桓反而是一个特例。 “ 谢满的修行天赋其实很高,只不过很晚才被发现,错过了打基础的年龄,于是荒废。” 姜御说道:“那个厨娘同样如此,他们都是诸葛长安找来的人。” 谢周再次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诸葛长安,诸葛氏族的族长,天机阁的阁主大人。 这件事果然有他参与。 “是的,就连谢满夫妇的结合都是计划的一部分,答案如你所想。” 姜御没把话说明白,但意思非常清楚。 “谢淮……”谢周说道。 后来的事情就很好解释了。 当谢淮出生,那个厨娘死去,谢桓让李乐萍进行了一次假的“生产”。 于是谢淮第二次出生。 谢桓为其准备了一场盛大的宴会,广邀宾客,共贺此事。 谢淮被封了侯,成了谢家的嫡长子。 那个名叫谢满的仆役自然也是知情者,谢桓给了他极其盛大的许诺。 他会待谢淮视如己出,他会让谢淮接受谢家嫡长子的教育。 他会让谢淮封侯,会让谢淮成为这天下最闪耀的人之一。 这对生活在底层的谢满是天大的诱惑,是难以想象的大好事。 谢满没理由拒绝。 当然,他也没资格拒绝。 只不过他只能听闻承诺,却无法见证这个承诺的兑现。 他必须死。 如那位厨娘一样“难产”而死。 这样的隐秘,知情者越少越好。 谢周安静地看着弦月,安静地想着,也在安静地悲伤。 他有些麻木。 他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他终于明白了谢淮对他的敌意从何而来。 谢芸、谢凌霜、王丘南、就连谢三顺和王侯都对真相存在一定的误解。 但谢淮一定没有这样的误解。 或许是因为他真的早慧,或许是因为当年谢满瞒过所有人,偷偷和谢淮见过面。 一切都是假的。 对谢周和谢淮来说,都是如此。 从出生的那一刻起,他们的命运就已经被安排好,沿着既定的命途前进。 这是他们的宿命。 第522章 摘月 生来注定的命运,唤作宿命。 对谢周和谢淮来说,至少在他们前十多年的岁月,都是被谢桓安排。 他撒下这个弥天大谎,骗过了包括谢芸和王侯在内的所有人。 也骗过了李大总管,骗过了皇帝。 正因如此,谢周才能拜入青山,平稳地在青山修行了十个春秋。 反观谢淮,作为谢周的“替代者”,他确实如谢桓曾经对谢满的承诺一样,含着金汤匙,被当作谢家嫡子培养,幼时接受了最好的启蒙教育,而后又被谢家的最强者收归门下,教导他成为年轻一代的最强者之一。 就连谢家族长的位置,谢家传承多年的那把黑色法剑都交到了他的手上。 相对应的,谢淮也承担了许多。 起点是在那个火烧半边天的夜晚,他替谢周吸引了所有仇恨。 他差点被火烧死。 他身上到处都是火焰留下的疤痕。 他戴着那块面具,化身让无数人畏惧的无面人,却不是他想成为无面人。 并且在早些年境界不足时,他无时无刻都饱受病根的折磨。 尤其遇到阴雨天气,极端的痛苦几乎让他无数次站在寻死的边缘。 他努力活了下来。 然而谢满和那个可怜的厨娘,却都成了这个计划的牺牲者。 与其说谢桓操纵一盘大局,交换了谢周和谢淮的命运。 倒不如说谢桓作为执棋者,为了自己的子嗣,篡夺了谢淮的一部分命运。 “我已经很久没见过那个名叫谢淮的人,但听他们的评价,很是不错。” 姜御看着谢周说道:“应该会成为你不错的对手。” 他这句话里的他们,指的是王侯、谢芸和谢三顺等人。 无论是谁,对谢淮的评价都非常高,就像青山众人对谢周的评价一样。 不过姜御却没有多少担忧。 原因很简单 。 谢周是他教出来的人,谢淮是谢三顺带出来的弟子。 谢三顺远不及他多矣,那谢淮凭何比得过谢周? 谢周沉默了下,说道:“我有些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了。” 姜御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当年的事与你无关。” 姜御接着说道:“况且在这件事情上,谢桓并不欠他什么,相反谢桓确实兑现了承诺,对他视若己出,谢淮心中大抵也把谢桓视作父亲,所以更不存在所谓父债子偿的问题,所以你不必抱有负担,随心而行即可。” 谢周说道:“我记着了。” “记着就好。”姜御看着眼前的谢周,恍惚间似乎回到十二年前,看到了那个在破观里独自生活的小家伙,说道:“我这一辈子没有子嗣,只教过你们三个弟子。” “王侯早已出师。” “你师兄正桓,性格温厚,处事得当,更没什么值得担心的方面。” “以前的你稍有些迂腐,是我的教导方式出了问题,不过经历这么多过后,我也就放心了。”姜御话语里带着惆怅,说道:“以后的路就交给你们自己走,我就不看着了。” 谢周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是,师父。” 姜御双手负背,看着山间越来越浓的雾气,天上的弦月破云,依然皎洁。 他的眼神里带着欣赏和遗憾。 修行此生,横压当世,终究败给了天劫,也败给了时间。 “没想到像我这种人,到了这种时候,竟也会觉得为难。” 所谓为难,是不舍与留恋,或者还掺杂了几分畏惧。 这是姜御第一次在人前表现出自己对于寿元将至的不甘。 从冬天到春天,从春天到夏天,那场天劫已经是半年多以前的事情了。 姜御清闲了很久,去了很多地方,见了想见的人,做了想 做的事。 唯一遗憾的是只一剑削了观星楼的楼顶,没能削星君和皇帝的头顶。 “不过时候到了便是到了,强自挽留,反倒不美。” 姜御接着说道:“这辈子还算快活,理应快活着结束。” 尤其是最近这些天,回想起来,似乎真如那仙人降世,恣意而为,好不潇洒。 说完这句话,他斜了眼神情黯然的谢周,没好气道:“别绷着脸,来笑。” 于是谢周咧嘴而笑。 看着他的样子,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姜御也笑了起来,笑声明朗。 “我还差一个地方没去。”姜御忽然说道。 谢周说道:“师父要去哪里?” 姜御抬头望天,目光穿云破云,如剑般刺穿万里,说道:“穿云而上,是为虚境。” “虚境之中,无风,无云,无雨,无电,入眼都见,一起都归为虚无。” “我去过虚境,却不曾穿过虚境,去到那虚境之上。”姜御说道。 “天上白玉京。” “十二楼五城。” “仙人抚我顶。” “结发受长生。” “天有多高?” “一探便知!” 姜御要去天上。 去到九霄三十六重天之上。 看看那虚境是不是隔离天上人间的一道墙。 看看那墙后是否有龙飞凤舞,琼楼玉宇。 看看那白玉京的十二楼五城是否存在。 看看是否有仙人长生。 谢周知道这一去便不会归来,但看着师父的眼睛,感受着师父的意志,他知道自己不能在这时候消沉,指着天边那轮明月,说道:“师父,你不要忘了这月。” 姜御笑道:“自然不会忘。” 他不要去水中捞月。 要去就去那星海捞月。 去九天揽月。 “走了。” 姜御最后说道。 一步踏出。 云海翻涌。 剑仙驾云而起,直冲云霄。 …… …… 无名山谷忽然下起了雨。 那间红砖绿瓦的小院里,谢芸推开屋门,用手接着屋檐下坠落的雨幕,痛哭失声。 花小妖看着桌上姜御送给她的灵犀短剑,沉默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多年来视青山和姜御为仇人的她不觉得欣喜,反而觉得那般悲伤。 青山逍遥峰山腰的青松下。 方正桓正在冥想修行,这是他每日的必修课,比谢周年长两岁的他如今尚未突破。 他性格平善,倒不觉得如何,只不过终归是有些流言蜚语在传。 树下师父赐予的古剑忽然震动起来。 方正桓从冥想中惊醒,下意识地往西南望去,不知为何,忽地泪流满面。 隔壁的山头有剑光舞动,那是东方瑀在舞剑相送,头发被夜风吹得很乱。 凉州某个小镇上,王侯放下黑衣楼诸事,走到窗边,向着益州的方向望去。 起风了,窗外的世界呼呼作响,王侯的心中静寂一片。 雍州边缘处的小城,追寻师弟痕迹的司徒行策忽然停下脚步,去到一座酒楼。 他要了整整两坛酒。 当庆当贺,那个混蛋终于走了。 那个混蛋怎么就这么走了! 他还没来得及集齐七情剑,还没来得及再战过一场。 司徒行策豪迈地笑着,拎着酒落在山巅,举杯对月,邀的却不是月。 来,来来来,快来快来,与君畅饮! …… …… 长安没有下雨。 燕白发从衙门回到家中,感受着那抹气机的变化,脚步一顿。 他转身望向益州所在,重重地叹息一声,锐利的眸子里带着后悔和怀念。 走了,终究是走了。 年前就说要去找姜御聊婚事的他,直到最后都没能见上一面。 燕清辞跟在他的身边,低着头,红着眼,握住了挂在腰间的剑。 就连谢周都不知道, 这剑名叫锦瑟,是姜御特意挑给她的礼物。 沿着朱雀大街向南而行,皇城内廷司。 今夜李大总管再次和蔡让坐到了一起,但今夜不议事。 他们在喝酒,在为他们少有的、不算朋友的朋友送行。 “我送君迎风,九洞庭,九太华,当浩浩荡荡,长洲巨滩!” 同在长安的观星楼。 星君缓缓睁开眼睛,望着天穹深处,苍老的眸子里多了些放松的情绪。 去到隔壁的静室,皇帝从冥想中醒来,看着他:“星君有事?” 星君笑着抚须,说道:“姜御走了。” 皇帝也笑了起来,说道:“好,好……” …… …… 天地间忽然响起了一道雷声。 然后是第二道雷声。 电光撕裂天穹,云层由淡变浓,由浓变黑,然后变成重重地雨点砸落。 谢周没有回去。 他静静地站在山崖上,抬头望着云,望着雨,望着逐渐消失的月。 “师父慢走。”他没有说出声,在心里默默地想着。 他也没有流泪。 却有雨水落在他的脸上,然后顺着脸颊滑落,很不合时宜地像是泪水。 谢周没有去擦,静静地感受着雨水的降落,看着云海发呆。 时间悄悄地溜走。 天亮了,雨停了,湿透的衣服慢慢地晒干,午后的山间忽然多出了一抹明媚。 明媚并非风雨后的彩虹,而是花小妖到了。 脚步蹋蹋的踩落在山石上,那是花小妖有意发出的声音。 谢周回神,转身望去,说道:“过来了。” 花小妖嗯了一声,在他身边坐下,少有地主动牵住了他的手。 谢周感受着她小手传来的温度,没有多余的动作,问道:“姑母那边呢?” “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花小妖轻声说道:“今早王尘和小满过来,都没能进门,她好像很伤心。” 第523章 无从相劝 石柱城已经平静了很多天,各宗派的修行者都离开了,周遭变得安静许多,但有些信差仍留在这里,做着最后的收尾工作。 这天石柱城也下起了雨。 南方的雨很常见,石柱城则很少下雨,不过考虑到是夏季,就算正常。 几辆大车停在某间商铺前,伙计们披着雨衣,不停地往车里搬货。 这些货都用等人高的箱子装着,需要两个伙计抬着才能搬上车。 里面的东西明显很重,即使这些伙计各个身强体壮,依然抬得很不轻松。 有打着伞的过路人好奇地朝这边望上几眼,猜测里面是什么东西。 毕竟这间商铺连个招牌都没有,明显是被当作仓库一类的用处。 商铺的屋檐下,一个穿着马褂、挺着肚子的中年男人捧着热茶,看着这幅画面。 此人约莫四十多岁,气度富贵,眼神市侩,双鬓泛着星白。 正是当初在长安城,有资格参与黑衣楼最高级别议事的寇德昌。 寇德昌的出身并不显赫,但做人做事都很有分寸,深得王繇器重,以前是王繇的伴读,后来成了王繇的管家,娶了王家庶女为妻。 如今他的妻子住在谷中,他摇身变成了商人,已经踏足顶级富商的行列,不过与清河那几大家族相比,依然是差了太多太多。 即便如此,他每年依然能有个上百万两白银的利润,养着黑衣楼的很多人。 寇德昌站在屋檐下,脸上带笑,心情明显不错,不过脾气就明显不怎么好了。 偶尔看到哪个伙计出了错,就没好气地骂几声,说老子花这么多钱养了你们这些废物。 伙计们被他骂着,脸色都不怎么好看,不过想着那比寻常高五成的报酬,无人吱声。 就在这个时候,一道清冷没有任何情绪的声音在他身边响起。 “你这脾气真是越来越差了。” 听得这话,寇德昌笑容一顿,刚想破口大骂,偏头看到来人,立刻把骂人的话憋了回去,脸上重新堆出笑容出来。 “事情太多,没日没夜的闲不下来,这人的脾气能不差 吗。” 寇德昌唉声叹气道,有些幽怨地看着来人:“谢家主你也真是的,走路都没个音。” 来者一袭黑衣,腰配黑剑,脸上戴着个斗笠遮住了容颜,正是谢淮。 谢淮说道:“不是我走路没音,是你境界太低,无从察觉。” 寇德昌说道:“就我这天赋,能有现在的境界,哪还算得上低啊。” 他年过半百,看着也就四十来岁,身体极好,非常有精神。 这一切都得益于他有着四品境的修为,算不得强,但应付一般贼寇都绰绰有余。 寇德昌不是战斗人员,不需要与人动手,所以境界对他而言,更直接的体现在于,他能更好的应付寒暑,也已经很多年没有病过了。 谢淮看着他,冷冷地说道:“给你了那么多丹药,又有大兄灌顶,你本可以更强。” 寇德昌幽怨说道:“我是个商人,做的是脑力活,很累的好不好,哪有时间修行。” 谢淮示意其不必多言,望着门前几辆马车,说道:“这批货总共能多少钱?” 箱子里装的都是从黑市运出来的奇珍异宝,另有神兵利器、武学丹药无数。 当时大罗教的王闾收敛了十五辆大车,黑衣楼提前半个月就开始进行,装了足足六十车,宝贝质量上也要比大罗教更高。 这些珍宝的一部分被挑选留存,一部分被赏赐下去,剩下的被送到各地变卖。 寇德昌脸上堆起满满的笑容,比了个手势,说道:“这个数。” 谢淮心中微惊,语气不变,说道:“三千万两?” “至少。” 寇德昌微微颔首,说道:“这还是我拿了一部分用来打通关系,不然得再多个一千万。” 三千万两,抵得过这座偏远小城五十年的税收,即便他是寇德昌,都得用十年苦累。 说着他不禁摇头,感慨道:“看来老老实实做生意还是不行,没抢来得快。” 谢淮斜了他一眼,说道:“我记得你说过,做生意最忌讳老实。” 寇德昌呵呵一笑。 谢淮微微一顿,接着说道:“我记得你还说过,像 天机阁、何家、唐家这些家族,一年的产值就有超过三千万。” 寇德昌喝了口热茶,把杯子放到一边,搓了搓手掌说道:“何止。” “也不看看他们养了多少人,就像何家,清平钱庄遍天下,单是这一环就养了十万多人,能不赚钱吗?”寇德昌感慨说道:“何家的钱庄,唐家的玉器和金铁,铁炼门的铸造,天机阁的情报,这些可比抢来得快多了。” 而他寇德昌,做的是粮产和瓷器生意,说来有趣,以他的身份,竟还搭上了北地官府的线。遗憾的是,同样是被身份限制,很多时候他都不敢张扬,更得避着长安金陵一带,生怕被最上面的人察觉,这就注定他的生意做不了太大,即便有着黑衣楼的支持。 寇德昌问道:“这最后一批货运完,您就要离开了,对吧?” 谢淮嗯了一声,之所以停留这么久,就是为了确保这些货安全运离。 去年黑衣楼折损了一百多个信差,后来在李大总管的打压下,又有许多与黑衣楼牵扯的人被抓被杀,连带着寇德昌的生意大受影响,这批钱财能帮寇德昌这些商人翻身,更关乎黑衣楼接下来数年的发展。 寇德昌搓了搓手,忽然说道:“昨晚我接到来信,那什么……” 寇德昌顿了顿说道:“三天前的晚上,姜御走了。” 谢淮淡淡地说道:“天劫下非生即死,半年多过去,也该走了。” 寇德昌说道:“他最后去了谷里。” 谢淮说道:“差不多能猜到。” 因为姜御的气息最后是在益州消失的,如果不是在谷里,还会在哪? 想到这一点,谢淮对姜御没有怜悯,乃至有些许怒气。 谁都知道姜御行事恣意,但为何要如此般毫无顾忌? 他在益州离开,这件事必然会被传开,落在朝廷耳中。 届时皇帝、星君、李大总管这些人,必然会对益州有更多关注。 他们会查姜御都去了哪,会查姜御最后停留的地方。 而那一定是很重要的地方。 谢淮在谷中住过八年,虽然久久未 归,却对那里有着很深的情谊。 无论谢芸还是那些长辈,都待他极好极好,时常写书信关怀。 如果山谷的位置暴露,这些人如何自处,黑衣楼该怎么办? 姜御就不能换个地方走? 虽然不清楚具体缘由,但谢淮知道大兄是姜御的弟子,谢芸与王侯关系密切。 正因如此,姜御才更应该为身后事考虑,换个地方离别,难道不是吗? 寇德昌猜到他的心思,说道:“姜御帮忙完善了谷里的阵法,外人无从寻找。” 谢淮说道:“我担心星君。” 寇德昌也有些担心,叹了口气,说道:“星君久不出长安,应该不会前往。” 谢淮没有接话,心想谁都摸不透星君的心思,就像如今谁都摸不准星君的境界。 寇德昌的神情忽然有些怪异,犹豫再三,小声说道:“信中说,谢周也去了谷里。” 谢淮沉默片刻,说道:“意料之中。” 寇德昌小心翼翼地望着谢淮,但有笠帽相隔,他什么都看不到。 “前天下午,谢周进了祖祠,虽然没有正式认祖归宗,但却上了香。” “然后?”谢淮说道。 “有人……” 寇德昌一咬牙,最终还是决定直说:“王老和卢老都让我问下您的看法。” 他这句话里的王老指的自然是王丘南,王丘南常被喊作影老,寇德昌却习惯称其王老。 而所谓的卢老,则是曾在长安住持大局的白发老人。 那老人本名卢峒,曾是王家幕僚,家眷一十三人,有十人都在那场大火中逝亡。 谢淮冷冷地说道:“我没有看法。” 寇德昌说道:“一点都没有么?” 谢淮静静地看着他。 寇德昌沉默了会儿,说道:“都是自家人,都是兄弟,为什么就不能好好相处呢?” “有什么问题,坐下来说说话,吃顿饭,不就过去了吗?” 寇德昌苦口婆心地劝道。 这也是如今几乎所有黑衣楼高层的想法。 如果谢淮和谢周中有一个差劲,那这事自然没什么好说。 当下黑衣楼正是用人之际,自然是紧着 更优秀的那一个来。 问题在于,谢周惊艳绝绝,更是青山门徒,就算青山不可能在这种事情上帮忙,但能作为朋友,任谁都觉得安心。 谢淮不比谢周差什么,且自幼在黑衣楼中长大,与众人都熟。 这怎么选? 最好的答案当然是两人化干戈为玉帛,兄弟你好我好,携手共进。 谢周的想法暂时不得而知。 可谢淮,为何就不肯放下呢? 到底有什么芥蒂? 难道是因为那场大火的问题,顺爷救了谢周,没来得及救你? 那不能怪顺爷的啊,也不能怪谢周的啊,左右都是孩子,当时总得紧着一个先救。 而且王老和顺爷他们不是都说了吗,这些疤痕,等你突破领域境的时候,会消掉绝大部分,随着境界愈发精深,就算无法登仙,也有完全抹除的可能性。 就算心中有怨有恨,这么些年,也该放下了,况且谢淮给众人的印象,一向都不是不讲道理或者计较太多的人。 寇德昌是这样想的。 他差点就这样说出来。 但他没有。 他一句话都说不出口了。 因为他忽然觉得很冷,那黑色的笠帽恍惚间仿佛变成了深渊,吞噬着他的灵魂。 巨大的恐惧感侵略了他的脑海。 几乎在一瞬间,寇德昌身上的薄衫就被冷汗打湿。 转瞬即逝。 雨依然在下,淅淅沥沥。 伙计们依然在搬东西,俩人一组,满头大汗,抬得热火朝天。 “我走了。”谢淮对他说道:“这种话以后不要再说了。” 寇德昌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没来得及说话,心想这不是我想说的啊,都是影老和卢老他们让我问的,我冤死了啊。 他有些虚脱,大口喘了几口气,疏散心底的惊惧感,却仍是一阵后怕。 有那么一刻,他觉得自己就要死了。 他也觉得如果自己再这么不长记性,一连再的在这件事上瞎掺和,他或许真要死了。 所以,到底是为什么呢? 寇德昌愈发想不明白。 唯一确定就是,这件事爱谁管谁管,他赚他的钱,总之是不伺候了。 第524章 归山 晚夏将尽,秋意未至,热浪去了许多,天地间依然一片盛景。 在青山的领辖范围,无论山内还是山外,绿意连成一片,近看无疑会被景致吸引,可若是站得远些,更会感受到浓浓的敬畏。 一道剑光从群山封顶划过,从地平线的那头,落在了逍遥峰的山顶。 护山大阵自动为他开启了一道缝隙。 清风拂过,剑光散去,谢周出现在半山腰处的院落里。 辰时未至,院门口的两棵柳树上挂满了晶莹的晨露。 方正桓盘膝坐在院里,衣袍上也挂着晨露,自有出尘之意。 他不是在修行,也没有在冥想,只是静静地坐着、看着、想着。 谁都不知道他在看些什么,谁都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当谢周的身影出现,方正桓顺势望了过来,然后起身迎了过来。 师兄弟二人右手交握,给了彼此一个拥抱。 不约而同的,他们走到院外的崖畔,看着眼前被晨雾笼罩的青山。 方正桓想着前天夜晚的异象,沉默了许久,很多话到了嘴边,却不知从何说起,最终只是说道:“回来了就好。” 谢周点了点头。 方正桓问道:“她呢?” 谢周知道这句话里的她指的是花小妖,说道:“去了长安。” 姜御离开的第二天,谢周和花小妖和谢芸坐在一起,说了很多话。 谢芸说着她和姜御的相遇,说着后来的遗憾与分别,似乎把关于他的故事讲得更多一些,他就没有离去一般。谁都能看出她的悲伤,这悲伤入骨,却不是以情人的身份。她与姜御的关系早已无关情爱,更在那之上。 翌日谢周去了谷里的祠堂,在几个长辈的见证下,上了香,叩了头。 没有多余的仪式,依着谢芸的意思,一切从简,一切照旧。 谢周终究没 办法回到黑衣楼。 这其中有谢淮的原因,但不只是因为谢淮。 上香过后,谢周和花小妖就出了谷,御剑来了长安地界,然后在城外分离。 如姜御所说,内廷司已经放弃了对花小妖的追杀,也撤掉了那些追查她的暗差。 花小妖要去找小婵和珠儿。 谢周自然回山。 方正桓知道姜御去了益州,也知道那座隐秘之地的重要性,没有询问位置,静静地看着只有半年不见却仿佛分别了数年、变化极大的谢周,说道:“为何没有把师父带回来?” 人走之后,自然会有遗体。 方正桓三个日夜不眠不休,就是在等师父的遗体到来。 青山很多人也在等着姜御的遗体,等着为其焚香诵经,安灵。 等着无常钟的敲响。 方正桓并不认同人死灯灭、万年成灰的说法,他更愿意相信在天有灵,肉体入土为安,灵魂回归星海,化作某个星辰,那里是最终的归宿,更是永恒的故乡。只是余生再无法相见,所以更应该好好送别。 然而谢周却是独自归来。 谢周说道:“师父没有遗体。” 方正桓说道:“为何?” 谢周说道:“他去了天上。” 方正桓愣了下,抬头望着天穹,远处泛着白光,朝阳尚未破云。 谢周说道:“师父去了虚境之上,他要去看这天有多高,要去九天揽月。” 方正桓默然,片刻后忽然笑了起来,他在笑着哭来着,却发自内心。 “对的,就该是这样,就该是这样的啊,这才是我们的师父啊,这才是让无数人敬畏的大剑仙啊!”方正桓怔怔地看着东方那抹极淡的天光、还无法跃出地平线的朝阳。 恍惚间似乎云雾散尽,那所谓的白玉京的楼阁浮现眼前,姜御提着剑,站在楼城的最上方,与月 为邻,抬手摘星。 谢周说道:“师父说,不必报丧,不必敲钟,既然他走了,便不会归来。” 这句话要表达出的意思一如既往的强大霸道,不像是逝去,更像是追寻这天地的真相。 “我会去和诸长老说明。” 方正桓没有反对,既然是师父的意志,作为弟子的自然要秉持践行,忽然问道:“师父走得时候,心情如何?” 谢周想着师父临别前畅快恣意的笑,说道:“应是极好。” 方正桓说道:“那便极好。” 说完这句话,他像是了却了某件心事一样,幽幽地笑了起来。 既然见不到遗体,那就不能算死。 师父只是走了,就像谢周说的那样,去了天宫摘星,登了九天揽月。 逍遥峰的云雾忽然散开,无限的晨光涌了进来,照在他的身上。 谢周愣了下,说道:“恭喜师兄。” 在漫天晨光下,方正桓终于走过了那道门槛,登临了一品境界。 方正桓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后握了握拳,说道:“感觉不错。” “现在还有个问题。”他接着说道。 “什么问题?”谢周问道。 方正桓皱眉说道:“这才过去没两天,就有一些人坐不住了。” 无论姜御在山外如何,在青山内部,依然有着极高的威望和影响力。 然而不可否认的是,依然有许多长老都看不惯他,即便他是掌门。 悲伤和肃穆的气氛仍在山间飘荡,但逝者已矣,生者总是要继续向前。 首先被提出来的就是记录问题,如何在记录历代掌门的卷宗中给他立传? 关于无影、黑市之主这些隐藏身份,如今已昭示天下,到底提还是不提? 如果如此重要的事情不提,那便是记录作假,与青山的行事风格分离。 可如果提…… 怎么提? 尽 管姜御给出了一部分解释,他是从沈孝仁手中抢过黑市,为的是毁灭黑市。 这件事他没来得及处理,却在谢周手中做成收了尾。 结局是好的,可是这个过程中,在姜御甩手放任的那些年,黑市助长了多少邪道气焰,葬送了多少无辜的灵魂? 况且就算黑市之主的身份暂且搁置,杀手无影该怎么写? 无影造下的杀孽非常多,小到某个官员和小门小派的修行者,大到前任内廷大总管,先帝的师父,这中间的人命怎么算? 青山是玄门正宗,正道领袖之一,掌门的名册中,怎么能出现这样的记录? 谢周说道:“那些人怎么说?” 方正桓说道:“有人提出除名。” “谁?”谢周问道。 “雨来峰的崔长老最先提出此事,也是他说得最多。”方正桓说道。 “崔无惑是吗?当年师父不过是按规矩削了雨来峰的例钱,教训了他几句,他倒是记了挺久。” 谢周淡淡地说道:“稍后我去找他坐坐。” 方正桓微怔,心想师弟不仅是感觉上不一样了,性格上似乎也不一样了。 如果是以前的谢周,或许会选择更怀柔一些的做法,而不会像是现在。 这更像是姜御的做法。 不过弟子肖师,倒也没什么不对。 谢周问道:“还有谁赞同他?” 方正桓又说出几个人名。 都是远山修行之人,但得道艰难,活在人间,自然少不得七情六欲。 尽管在青山,都会有许多吵闹争执,好在相比世俗的算计和鸡毛蒜皮终究少了许多。 谢周微微颔首:“我记着了。” 方正桓一向是个老好人,尽管非常气愤,但还是斟酌了下语气说道:“注意分寸,如今咱们这一脉,名声确实有些不太好。” “我会的。” 谢周应了一 句,轻声说道:“但我也会让他们记住,除名二字,不可轻提。” 因为除名不止是不被记录,往往意味着逐出山门。 谢周无论如何都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连提都不准提。 “其他人怎么说?”谢周问道。 “大部分长老持观望态度。” 方正桓说道:“那几个和师父关系不错的长老自然站在咱们这边,但几天过去,谁都说不出个好办法,就连主持戒律的东方师伯都在踌躇,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才好。” 这件事确实难办。 方正桓一向是处理闲杂诸事的能手,这时候也和其他人一样拿不定主意。 他想师父的荣誉被收录在册,却又想抹除那些对正道而言无法接受的污点。 谢周沉默了下,忽然想到一件事,说道:“师兄可知道清宵真人?” 方正桓挑眉道:“敢称真人,应该是某个同宗的长辈?但我确实没听过。” 谢周于是给他讲了清宵真人的生平。 黄金城、黄金路、不可计数的黄金、巨大的镇厄门,埋葬了无数人的地狱之城。 方正桓听得有些呆,回过神来感慨说道:“这位前辈真是个传奇人物。” 旋即他明白了谢周的意思,说道:“照常记录,但暂时先不公布,你是这个意思吗?” 谢周微微颔首,说道:“客观记录便好,我想师父绝不希望他的过往作假。我们这些人和那些长老怎么想,怎么看都不重要,这些东西是留给后人看的,他们的心里自有评判。” “倒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方正桓若有所思。 记录的事情到此结束,但还有一个新的问题、更重要的问题没有解决。 那便是掌门之位的归属。 如今所有的青山弟子,乃至所有知晓事实的大人物,都在等着看谁会是新的掌门。 第525章 云居 掌门谁来做? 这是从半年前开始,就有许多弟子在私下里讨论,而近期被讨论最多的问题。 最多人提出是由东方瑀接任,他是青山戒律堂的执法长老,辈分高,实力强。 东方瑀和姜御不同,姜御平日里总是高居云霄,弟子们想见一次颇为困难。 就连谢周和方正桓,都经常性的一两个月见不到姜御的人。 东方瑀经常在紫气峰的演武台开堂讲课,凡是青山弟子,皆可旁听。 以他的修为境界,身份地位,至今都还保持着每月至少讲课一次的频率。 可以说他对所有青山弟子都有半师之谊,乃至对部分长老都有提携之恩。 如果由他来接任掌门,想来是最合适、最理所当然的事情,不会有任何人提出异议。 但问题在于,无论弟子们的呼声多高,终究还得看东方瑀自己的意见。 据说当年广莱真人仙逝,掌门之位空悬,东方瑀就是最合适的掌门人选。 然而他却主动退出,让给了姜御。 他是姜御的师兄。 而更因为他是姜御的师兄,他的年龄比姜御还大,如今姜御走了,他哪里肯接任掌门? 反倒不如继续以戒律堂大长老的身份,管理青山诸事,辅佐新的掌门。 接下来被提到的有药园的丹长老,有剑堂的元长老,这些都是青山里的大前辈。 也有人考虑辈分和传承问题,提出该由新一代青山门人接任掌门。 比如东方月明,以及谢周…… 没有人提到方正桓。 方正桓在平日里算不上低调,总是替姜御处理各项杂务,与诸山长老都熟。 只是他的境界不算突出,尽管是掌门座下,却只能勉强能在同辈中排进前十。 况且方正桓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现,总是一副乐呵呵的老好人模样,温和得不像话, 加上或者是处理杂事太多了的缘故,让人下意识就觉得他适合承担幕僚之类的角色,哪适合掌门? 东方月明倒是合适。 作为东方瑀的独子,东方月明是如今青山年轻一代的最强者。 数年来的演武试炼中,东方月明于同辈都未尝一败,乃至许多长老都不是他的对手。 据说早在去年,他的境界就再上一层,年仅二十六岁就踏足一品后期的至强行列。 不仅如此,东方月明经常剑出青山,与各门派联合,执行许多难度颇高的任务。 由此来看,他似乎是掌门的最佳人选。 即便有人提出非议,以他的能力,加上东方瑀的威信,把反对意见压下去不成问题。 然而东方月明的性格不像他的父亲,反而与姜御多有相似,心高气傲,杀伐决绝。 与他一起执行过任务的同门和其他门派,都觉得他是青山的第二个姜御。 青山过半长老都对姜御颇有意见,苦姜御多年,哪里肯看到第二个姜御上台? 虽然东方月明的性格要比姜御温厚一些,也更容易接触一些。 但姜御在接任掌门之前,不见得就是众人熟知的姜御,那时他是被很多人称赞的剑客,在很长一段时间都被誉为青山的未来。 后来的孤傲,暴戾,霸道专行,不近人情,不都是他接任掌门后才转变的吗? 想到这一点,与姜御非常相像的东方月明就不是那么合适了。 再接下来,自然就是谢周。 作为青山百年来天赋最高的弟子,谢周的修行速度,在剑道和阵法术法一道展现出来的天赋,休说青山,放眼玄门都无人能出其右。 尽管姜御提前把紫气东来传给了他,非议颇多,仍无法否认这个事实。 此外,谢周不类其师。 东方长老、丹长老、崔长老, 包括那些与姜御不对付的长老,包括与谢周接触过的师兄师弟,都觉得谢周温和儒雅,知书达理,相处起来非常舒服,如果他接任掌门,想来能带领青山到达新的高度也说不一定。 如果没有……那些事,他必然是接任掌门的不二人选。 但却有了那些事。 谢周被指出是谢家嫡子,他是朝廷叛臣谢桓的儿子,被皇帝下了诛杀令。 青山紧邻长安城,虽不参与朝政,但在姜御接任掌门之前,都与朝廷关系极好。 经常性有朝廷和不良人解决不了的江湖问题,青山会代为出面。 朝廷非常尊敬青山的存在,不介入青山地界的任何管辖问题,历代皇帝与青山掌门也都不分高低,以朋友相称相处。 这一切都随着姜御那横在皇帝脖子上的一剑,随之而改变了。 朋友不复存在,没变成仇人都得是无数大臣和玄门宿老从中斡旋的功劳。 除去皇帝和姜御外,那些皇家人员,青山门人也都努力地想要修复这段关系。 如今姜御离去,未尝不是一个机会。 可如果谢周接任掌门,这个机会又会化作梦幻泡影,不可能实现了。 除此之外,姜御是被星君推到了天劫之下,某种意义上来说是星君杀死了他。 紫霞一脉为此封山三年,朝廷和紫霞观给出了无数好处和退让来表达歉意。 这份诚意绝非作伪。 单是肉眼可见的,就有紫霞独有的丹方、阵符,国库里调取出的各种名剑数不胜数。 倘若换成金银计算,比黑衣楼在黑市所得都得高出三倍不止。 可以说朝廷和紫霞观,至少给出了他们三分之一的积蓄。 然而这些有人接受,有人不接受,截止今天都有许多年轻弟子想要剑挑紫霞。 谢周无疑是不接受的一方,就算没 有姜御,他与紫霞一脉都有着难以开解的仇恨。 年纪轻轻,倘若一朝掌管青山,意气用事下做出出格的事情怎么办? 血光染山林,不敢想,不敢想。 方正桓说道:“暂定于半个月后,会在紫气峰召开大会,商议此事。” 凡间寻常百姓去世,都还有守灵七日,守孝三年的说法,姜御离开不足一个月,青山就要选举新的掌门,听起来有些不近人情,但各大修行门派大多如此,不是因为修行者比普通人更加无情,而是掌门之位不可空悬太久,修行修行,大抵是高于世俗,更要向前看。 谢周颔首道:“好。” 方正桓说道:“崔长老提出要你先行上交紫气东来,我没有同意。” 谢周说道:“更得去他那里坐一坐了。” 方正桓怔怔看着他,幽幽地说道:“半年过去,你倒是和师父越来越像了。” 谢周默然,伸手抓了抓飘到眼前的雾气,自然抓了个空。 方正桓看着他的动作,忽然说道:“不要成为师父那样的人。” 说出这句话不代表他对姜御有意见,更不代表他不喜欢姜御。 他们是姜御最亲近的人。 无论姜御对待其他人有多么凉薄,对他们师兄弟都如亲父一般。 但即使方正桓都必须承认,姜御太过孤独,自然养成了有些怪的性子。 所以在与星君一战后,放眼玄门和各大门派,竟没几个人为姜御不平,看热闹和幸灾乐祸的大有人在。 相反,为星君辩解,替星君美言的人有很多很多。 儒家有云,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那么与星君相比,姜御无疑是各失道者。 谈不上重蹈覆辙,但方正桓绝不希望谢周走到这样孤独的路上。 谢周沉默了会儿,说道:“但有时候,师父的办法是最好用 的办法。” 方正桓明白他的意思。 姜御的办法是什么办法? 是先用拳头也好、地位也罢压服了对方,再和对方讲道理。 谢周以前觉得这样做会有不妥,但黑市半年,他却发现有时候这会是唯一的破局点。 方正桓说道:“紫气东来不能交出去,那么掌门的位置,你必须坐上、坐稳。” 这也是姜御的意思。 尽管姜御没有直接对方正桓明言,但方正桓哪会不明白姜御的心思? 况且在这件事上,他和姜御持有相同的看法,那就是一定要让谢周坐上掌门。 谢周说道:“我明白。” 方正桓没有再说什么,学着谢周探出手来,抓了抓身边的云雾。 伸手取雾如抽刀断水,方正桓自然也抓了个空,低叹一声,说道:“先去西峰坐一坐吧,师伯在那边等你。” …… …… 云居峰在逍遥峰的西侧,是青山三大主峰之一,戒律堂便设于峰顶。 云居云居,顾名思义,云居峰云雾极多,以峰为体,以云为衣,仿佛这里是云的家。 谢周下了逍遥峰,往云居峰走去。 辰时冰凉稀薄的雾气缭绕在身边,随着衣袂而动,也缭绕在脚下一阶阶攀登。 青山向来极美,就像是在仙境一般,所谓我见青山多妩媚,正是如此。 行至三分之二的半山,谢周停下脚步,看到了前方听海亭下的中年男人。 这里是青山,是在大夏腹地,哪里会有海? 听海亭。 听的是云海,若是说得更大一些,亦可以是听全天下的人海。 放眼望去,万千流云汇聚成海,随着风悠悠荡荡,瑰丽多姿,有怪石、奇松、峰林隐晦其中,时而掀起云涛,将目光淹没。 “回来了。” 中年人望着云海,双手负在背后,没有回头,却知道谢周的到来。 第526章 改变 谢周走到他的身边站定,嗯了一声。 “我见青山多妩媚。”东方瑀偏头看着谢周,说道:“料青山见你我应如是。” 说这句话的时候,东方瑀的语气很平静,从容不迫,似乎事实本该如此。 但话语中间,却有短短的停顿。 因为他已经许久许久,没有像今天这样和谢周并肩站在一起。 他发现谢周的个子,不知觉间已经比他还高一些了。 他发现那个印象中的少年郎,肩膀都快和他的一样宽厚了。 唯一不变的是谢周的神情。 距离上次见面过去半年多的时间,谢周的神情一如既往的安静平和。 或许这眉眼中仍有几分青稚的味道,却变得沉稳,不是故作老成,而是真正的沉稳。 毕竟在这短暂的时间里,谢周经历了身份变故,承受了无数流言,被无数高手追杀,历经数次生死,见到了那么多世界的阴暗面,命运的齿轮转动,推着他不得不奔跑着向前。 东方瑀忽然有些怅然,他明白这种感觉,他曾在东方月明身上体会过这种感觉。 这怅然不是怅然,更多是晚辈终于成长起来,能够独当一面,作为长辈的欣慰与祝福。 朝阳初升,却无法破云,让翻涌的云海充满了淡金色的光辉。 短暂的安静后,东方瑀忽然笑了起来,说道:“想来他走的时候,应该不会难过。” 谢周应道:“是的,师伯。” 说着,他轻声与东方瑀说了他和姜御最后一起走过的那几天。 从北地石柱城,到沿途观景,到剑斩七色天,到与应天机讲道,最后直入云霄。 东方瑀静静地听着,豪情渐生,心想既然如此,无常钟大抵不必敲响。 东方瑀忽然说道:“你师父他,有没有跟你讲过你师祖的事情?” 谢周摇头道:“不曾。” 东方瑀接着问道:“那你可知他为何会成为杀手无影?” “不知。”谢周再次摇头。 不过听东方瑀的语气,谢周忽然发现,东方瑀似乎很早就知道这个事实。 姜御无影的身份,被赵连秋指出来不足半个月,彼时的姜御已经离开青山。 东方瑀不像其他人觉得震惊,甚至连一丝惊讶的情绪都没有,明显是知情者。 “你称我为师伯,而你师祖广莱 真人,是我的师伯。” 东方瑀看着云海说道:“他老人家是个真正的修道者,心怀天下,为国为民。” 谢周对广莱真人的了解仅限于在其他人的回忆、以及相关记录的卷宗中。 他知道广莱真人是在永仪五年离世,起因是那场震动天下的辰州尸乱。 辰州城三十万黎民,被那位巫神教主化玄炼作活尸,以求仙路。 广莱真人带着姜御等人,以身破城,闯入阵中阻止,最后为了保全众人而牺牲。 东方瑀说他是个真正的修道者,相信任何人都不会提出异议。 因为那时的广莱真人,无论威信还是善名,比今天的星君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的牺牲让无数人泪洒惋惜。 “但其实,所有卷宗中都不会提起的一件事是,广莱师伯的牺牲本可以避免。” 东方瑀话音微顿,幽幽地说道:“当时广莱师伯带着你师父,还有几个正道强者先行入阵,支援定于十二个时辰后到来,但他们足足等了十五个时辰,哪怕再早半个时辰,广莱师伯就不会死,历史就能改写。” “姜师弟托诸葛家去查,查到之所以晚了三个时辰,是因为朝中高层的一个信号。” “释放信号的人有可能是皇帝,有可能是前任大总管,总之是个位高权重的大人物。” “底下的人所谓体察上意,于是圣旨晚到了一刻钟,大军启程晚了两刻,行军路上忽然下了一场雨,通往辰州的官道上忽然砸落了一颗陨石……十几个人,谁都担心会被察觉,所以谁都做的不多,只是一点点。但就是这一点一点的累积,堆出了迟到的三个时辰,成了你师祖的死因。” “所有的事情都是那么的巧,那么完美,即使天机阁都找不到半点证据。” “也正因为没有证据,所以不被提起。” “后来,这些人中除了皇帝都死了。” “如你所想,是姜师弟杀死了他们。” “与那些巧合一样,他们的死同样没有证据,江湖中由此多出一个杀手。” “无影。” 东方瑀确实是这件事最初的知情者。 他还知道后来无影的名号被人“借”走,用来杀了更多人,背后是姜御在指使。 不过不再是因为广莱真人,转而换成了王谢和 其他原因。 东方瑀始终保持沉默。 就像他说的那样,广莱真人是个真正的为道者,姜御不是,他也不是。 “姜师弟不信命,所以他从不修行所有推演和命途相关的道术。” 东方瑀看着谢周说道:“但这些终归是道门的精粹,确实有用,所以他让你修。” 谢周说道:“我明白师父的用意。” 尽管姜御从来没说过,但谢周不止一次感受过姜御的意志。 姜御很强,剑光扫过天地,一剑便灭了七色天满门,所有人为之噤声。 但还是不够。 或者说这份强大来得太晚了一些。 姜御要谢周比他更强,他要谢周成为这世界的最完美、最强大的修行者,强到足以与整个世界对抗,横压所有不服,没有人敢挑衅他的权威,然后用一柄剑,一句话,就能影响这个世界运转的规则。 “不要让他失望。” 东方瑀结束了这段对话。 整个过程他都没有提半个月后的大会,没有提如何争夺掌门之位。 这是势在必得,他相信谢周已有准备,也相信姜御提前铺好一部分的路。 …… …… 下了云居峰,谢周去了雨来峰,雨来峰在云居峰北侧的第三个山头,山势更加缓和,景色虽有不如,但仍称得上人间仙境。 雨来峰的云远没有云居峰的多,这里地势开阔,少有云在这里安家。 雨来峰最出名的景观落在峰顶,这里的平缓地带有一片湖泊。 所谓山水山水,山中有湖算不得稀奇,但雨来峰的湖泊足足有百丈方圆。 湖泊天然而成,据说是道尊曾在此渡劫,天雷坠落,凿出此湖。 湖水源于雨水,常年不息,又在北侧下坠,形成一道瀑布白练,很是美丽。 这片湖泊与山峰齐名,同为雨来,却是不知是雨来峰由雨来湖而来,又或者雨来湖随雨来峰而起。 雨来湖中间有个不大的小岛,岛上有座宫殿,在骄阳下泛着金光。 谢周这一次没有选择沿石阶上山,而是直接落在了湖心岛上,看着眼前的宫殿。 他的到来没有惊动雨来峰的任何人,就连殿中冥想的崔无惑都没有察觉。 直到谢周走进殿中,崔无惑才猛地睁开双眼,后知后觉地望了过来。 这位总览一峰诸事、境 界已是一品中期的长老,此刻的眼神中写满了震惊。 要知道,雨来峰平日里只有他这一脉的百余名弟子居住,少有外峰弟子前来。 如果有人拜访,即便是同门,都会先在半山处先行登记,保持应有的尊敬。 谢周显然没有登记。 这不是重点,重点在于雨来峰的守御极严,各关口都有执事看着。 峰顶布有剑阵,常年开启。 然而这座剑阵对谢周而言却仿佛并不存在,他轻而易举就来到殿中,站在了崔无惑面前。 崔无惑瞬间就回过味来,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除非谢周完全看破了这座阵法,清楚地知道每一道阵法气息的走向。 换句话说,谢周在阵法一道上的造诣,已经不是他能够窥探,深不可测,难以揣摩。 “原来是师侄回了山,我提前竟没收到消息,倒是可惜。只是……” 崔无惑说着,深吸一口气,没有迎接的意思,随意地起身,拂袖一挥后双手负在背后,轻飘飘地说道:“我以往对谢师侄的印象很是不错,觉得谢师侄知书达理,但师侄今日此举,不问而来,是不是有些不合礼数?” 他的语气很温和,这句话说得也很有分寸,站在长辈的姿态上,分明是在问罪,却仿佛是在教导,自有和煦的意味在内。 谢周却不想和他打任何言语上的机锋,也没有回应他的前半句话,没有叙旧,没有含糊,直截了当地说道:“听说你提出我师父不该被当作掌门记录,而应该被除名,是吗?” 崔无惑眯了眯眼,心想果然是为此事而来,说道:“你师父作为掌门,却……” 谢周没有让他把话说完,打断说道:“今后我不希望在青山听到这样的话。” 无论是不请而入,还是随意打断别人的说话无疑都是非常无礼的举动。 崔无惑有些恼火,脸上却依然保持着应有的气度,微笑说道:“这个不能怪……” 谢周知道他想说什么,依然没有让他把话说完,敲了敲紫气东来的剑柄。 一声清脆的剑吟在殿内回响,再次将崔无惑的话语打断。 崔无惑说道:“师侄什么意思?” 谢周平静地看着他,说道:“雨来峰能有今天的规制,殊其不易,所以不要随便说话, 另外还请崔长老管好门下弟子,虽然雨来峰的景致不错,但我短期内不想再来第二次。” 崔无惑与他对视着,没有接受也没有拒绝,说道:“你倒是越来越像你师父了。” “不过有句话我得提醒师侄,最好不要成为你师父那样的人。” 崔无惑幽幽地说道。 崔无惑不是第一个说这种话的人。 类似的言语,柳金说过,徐老说过,东方瑀说过,就在刚刚,方正桓也说过。 但这样的话柳金能说,徐老能说,东方瑀和方正桓都能说,崔无惑不能说。 谢周的神情冷了下来,说道:“所以在崔长老看来,我师父是什么样的人?” 暴戾,霸道,专行……一系列描述到了嘴边,但看着谢周的眼神,不知为何,崔无惑心中竟生出一种悸意,终究没敢说出口。 “雨来峰明年的例钱,削三成。” 说完这句话,谢周没有道别,转身跨出殿门,御剑离开了雨来峰。 他还有四座峰要去。 崔无惑看着谢周飘然而去的背影,眉头缓缓皱了起来,神情和心情都难看到了极点。 他有些愤怒,却又没有那么的愤怒,更多是难堪和不敢置信。 难堪是因为谢周一个晚辈,竟然如此驳斥他的面子。 不敢置信是因为短短一年,谢周竟然成长到了如此连他都得仰望的地步。 难怪去年能和内廷司一众强者周旋那么久,难怪能毁灭黑市,诛杀贺老怪等人。 最让他无法置信的是,谢周的性格竟然也有了如此大的转变。 以前的谢周无论何时都保持礼数,哪里会出现这种不请而闯的情况? 而且哪里会这般说话。 如果说前一句“不要随便说话”算得上威胁,那最后一句削减例钱,就透着十足的霸道专行,满满都是姜御的影子。 或者这是谢周有意而为。 因为就在十五年前,雨来峰弟子触犯门规,不敬祖师,被姜御削了三成例钱。 谢周是在重复。 也是在警告。 就像谢周问他的这句话一样,姜御是个什么样的人? 你看,姜御就是这样的人。 不知过了多久,崔无惑才重新坐回蒲团上,重重地叹了口气。 希望谢周是在故意效仿姜御的手段,希望青山不要有第二个姜御做掌门。 第528章 初遇玄玑子 离开雨来峰,谢周接着去了另外两座山,找到了方正桓提到的那两位长老。 依然是简单的几句对话,谢周直接表达出来意,语气平静,在几位长老听来却如剑锋利。 走完这几个地方,等谢周回到逍遥峰的时候,已临近午时。 烈阳当空,驱散了辰时的凉意,穿透云层在山石上洒出斑点,就像云海中的无数游鱼。 方正桓掐起道法,把院里的灰尘落叶打扫干净,看着谢周说道:“雨来峰的例钱直接被削减三成,是不是有些狠了?” 谢周说道:“师兄应该比我更清楚才对,崔长老是崔家族老,有崔家供奉,长安城有几处产业也都在雨来峰名下,别说削三成,就算把例钱削个干净,都不会有实质性的影响。” 方正桓摇了摇头,说道:“我知道这些,我的意思是例钱的削减终究是落在脸面上。” 毕竟削例钱这种事,会在紫气峰的道殿里公布,岂不是让雨来峰多有难堪? 谢周说道:“主要是警告,毕竟不拿出些实质性的惩罚,总有人不当回事。” 方正桓微微挑眉,说道:“杀鸡儆猴?” 谢周笑了笑道:“雨来峰哪算得上鸡。” 方正桓跟着笑笑,说道:“其他长老当然也不是猴。” “不过削例钱这种事,总得是掌门才有资格,你这么说多少算是逾越了。”方正桓揉了揉眼睛,说道:“等他们反应过来,想必会尽可能的发动人脉,阻止你登上掌门。” 谢周说道:“他们有资格阻止吗?” 方正桓想了想,发现似乎真是这么回事,青山有三千弟子,长老五十余位,其中境界在一品境往上的就有二十多个,而谢周今日“拜会”的几个长老,无论修为境界,还是人脉名望,在众长老中都处在末流。 方正桓有些担忧地说道:“就怕那些隐居的老人跳出来。” 谢周说道:“都已宣布退隐,谁若是敢跳出来,自有师伯处理。” 方正桓心想哪有这么简单,叹了口气说道:“稳妥起见,我还是去各前辈那拜会一声。” 谢周说道:“那就麻烦师兄了。” 方正桓嗯了一声,忽然想到那些传闻,说道:“那件事你准备如何处理?” 谢周问道:“哪件事?” 方正桓欲言又止,筹了措辞说道:“不良人的燕清辞姑娘来坐过几趟。” 谢周有些诧异,说道:“什么时候?” 方正桓说道:“你在黑市的时候,她一共来过逍遥峰四次。” 谢周更是觉得诧异,说道:“她来逍遥峰做什么?” 方正桓对他说道:“师父不让燕大帅和不良人的信使踏入逍遥峰,燕大帅就想了个法子,让燕姑娘替他前来。这不,师父自然不会拦她。燕姑娘来的四次有两次是送信,还有一次是我带妍儿给师父敬茶时,师父让我把燕姑娘也喊了过来,一起吃了顿饭。后来燕姑娘还来过一次,不知和师父聊了些什么,但据我所知,他们聊得很愉快。” 妍儿姑娘是与方正桓结亲的女子,与方正桓青梅竹马。 后来方正桓拜入青山,那姑娘被发现也有不错的修行天赋,可惜够不上青山的门槛,转而被举荐去了明月楼,如今的境界虽然与方正桓差距不小,但在同龄人中也算上乘。 谢周明白过来,心想怪不得师父提到清辞时表现得颇为熟识,评价也那么高。 方正桓问道:“你和燕姑娘到底算什么关系?朋友,还是道侣?” 谢周沉默了下,说道:“虽然没有正式结为道侣,但确实如师兄所想。” 方正桓微微颔首,他对燕清辞的印象同样极好,无论相貌还是性格,亦或者出身都与谢周非常般配,倘若再两情相悦,更是绝配。 如果谢周和燕清辞能结为道侣,加上青山和不良人的关系,便等于在长安和朝廷中有了一个极为强大的外援。 在这种情形下,即使皇帝、星君和李大总管都得掂量着不会再轻易行动。 半个月后的大会上,谢周想要坐稳掌门之位,不良人也能充当助力。 问题在于现在这种情况,燕白发到底作何想法? 燕家和不良人,敢在这种时候,做出令皇帝和星君不喜的举动吗? 方正桓安静片刻,幽幽地说道:“但我听说,你在黑市这些天,身边还有一个姑娘。” 谢周说道:“她叫元宵,意识上出了些问题,被带去了药王谷。” 方正桓看着他的眼睛说道:“你知道我说的不是元宵。” 谢周眼中浮现出一抹诧异的情绪,轻声说道:“你都知道的?” 方正桓点了点头,解释说道:“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徐老都会把你在黑市的经历抄录过来,师父懒得看,平时都是由我过目,如果有比较重要的事情才会知会师父。” “所以你在黑市的经历,比如元宵,比如那间药铺,比如贺老怪,邹若海断手这些,我都是知道的。”方正桓话语微顿,随即说道:“包括去年被排到杀手榜第九的花小妖。” 谢周说道:“你我都清楚,所谓的杀手榜排名有很大的水分。” “重点是这个吗?”方正桓说道:“重点在于,花小妖和你算什么关系?” 谢周一时默然,半晌说道:“我不确定。” 方正桓挑眉道:“你们是怎么认识的?我记得去年你还说她刺杀你来着。” 谢周无奈用简练的语言给他解释了几句。 方正桓睁大双眼,心想原来平康坊爆炸案的源头是花小妖。 他感慨说道:“英雄救美,难怪她会看上你。” 谢周说道:“我也没想过会是这样。” 方正桓看着他问道:“那你的意思呢,你有什么想法?” 谢周沉默了下,说道:“当时与赵东君战斗时,我吃了她养出来的连心蛊。” 方正桓竖起右手,摇了摇,说道:“虽然没见过,但我听过连心蛊,它不是情蛊,与情爱无关,不会影响人的心智。” “所以你对她如何,终究还是你自己的想法,不是吗?” 方正桓理所当然地说道。 谢周没有否认他的说法,说道:“连心蛊是一方面,她确实很不错。” 方正桓说道:“比燕姑娘如何?” 谢周无奈看着他,说道:“这种怎么好比较,硬要说只能说是各有千秋。” “男人啊,果然都是一个样。”方正桓看着他微嘲说道。 谢周心想师兄你这把自己都给说了进去,哪跟哪啊? 方正桓接着说道:“青山乃是玄门正宗,正道领袖,纳妾多少有些不方便。” 谢周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合适。 方正桓也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大致问过,心中有个数就够了。 这毕竟是谢周的私事,即便他是最亲的师兄,都不该过问太多。 只不过他明显和姜御、关千云的看法都不同,世俗纳妾常见,平妻亦有先例,但且看修行界,同时拥有多个道侣算哪门子事? …… …… 逍遥峰的云海从金光变为红光,随后万籁俱寂,彻夜冥想修行过后,翌日清晨,谢周一早从冥想中睁开双眼。 他今天没有别的安排,但想到昨天和方正桓的对话,他忽然想去长安走走。 心底的想念有着真实的重量和分量,是为相思,终归要落在实处。 谢周从来都是个敏于行的人,一念既起,就下了山往长安走去。 他换了着装,简单涂抹了几下面容,确保一般人不能通过画像认出他的身份来。 尽管姜御和李大总管达成协议,内廷司短期不会再追杀他,但皇帝和星君仍在,长安对谢周来说依然是个极度危险的地方。 谢周走出青山,顺着那条两边皆是白杨的官道,一路去往长安。 长安的城门处照常排着长长的队伍,有条不紊地接受检查。 谢周没有选择御剑,用十两银子买通了一个大型商队,从免检通道进了城。 进城后,他便与车队分离,独自走到长安的大街上。 很巧不巧,这条大街正是张季舟逝去,他被围杀血战的景林大街。 已经过去了大半年时间,街道两边的新建筑都已建好,地面恢复平整,民众逐渐淡忘了那天发生过什么,只有不远处的城墙还没有安全修复完毕,勉强能看出当时的战斗有多么凶狠。 想着这些事情,途径某处茶楼时,谢周忽然心有所感,停下了脚步。 他转身面对茶楼,抬头望去,却见二楼茶室的窗户被人从里面推开,一个眉目俊秀、仿佛天地雕琢而成的少年探出头来。 那少年穿着黑衣,准确地说是一件黑色鎏金的锦衣,华贵到了极点。 少年的眉毛有些淡,眼尾略微上挑,一双瞳孔显得有几分妖异。 谢周没见过这个少年郎。 这个少年同样没见过谢周。 但他们谁都听过对方的名字,哪怕谢周戴着笠帽,哪怕少年脱了道袍,他们依然只用一个眼神就认出了对方。 “谢周。”少年唇齿轻启,带着某种妖异感的声音突兀地在谢周脑海中响起。 “想来你就是玄玑子。”谢周看着对方黑与白无比分明的妖异瞳孔。 第528章 未曾见过的阵法 玄虚子,玄玑子,玄逸子,这三位星君亲传,虽然还没怎么出现在大众的视线里,不过对谢周等人而言,已是被提起无数次的存在。 大师兄玄虚子天人合一,道法绝妙,最为完美,仿佛那谪世仙人般不染尘埃。 相比之下,二师兄玄玑子就显得冰冷许多,性情也要极端得多。 小师弟玄逸子看起来最为面善,性格也最为和善,如果说玄门有谁能够上体天心,下怜生灵,那他一定是最接近的人选。 谢周抬头看着上方的玄玑子,后者俊美妖异的眉眼间带着掩饰不住的傲气。 玄玑子也在看着街边的谢周,他锐利的目光穿过谢周的笠帽,心想不过如此。 自从紫霞和青山的关系僵化之后,谢周就是玄玑子的假想敌。 在今天之前,玄玑子从未亲眼见过谢周,只是不管从同门口中还是那些旨意昭书上都看到过谢周的名字,而且他遇到过的所有人都对谢周有着极高的评价,谢周的那些战绩确实配得上这份评价。 然而当玄玑子此时看到谢周,却觉得失望,心想传言多有虚高。 无论修行境界,亦或者自然合一之意,谢周都差得远,甚至都还不如他。 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如何值得师父如此重视? 师父凭什么说他是不弱于玄虚子师兄的存在? 要知道,即便是他和玄逸子惊艳绝伦,比玄虚子师兄都还差了一些。 一念及此,玄玑子忽然有些愤怒,盯着谢周笠帽下的眼睛,传音道:“你该庆幸这里是长安城,不然我一定会杀了你。” 谢周没有说话。 他就像没有听到玄玑子饱含杀意的声音,从茶楼前走了过去。 反而是街边几个路人,看到窗边的玄玑子,发出几声惊呼。 …… …… 距离姜御上次来长 安已经过去了七天,观星楼被削掉的楼顶就已补了回来。 那高耸如踏尖般的楼顶看不出修补的痕迹,远远看起来,依然是那般壮观。 古人造字以记数,起于一,极为九,所以观星楼共有九层。 第九层的观星楼只有两间静室,一间属于星君,另一间自然属于皇帝。 玄玑子来到那间属于星君的静室,认真地执过礼,然后把遇到谢周的场景讲了一遍。 说这些话的时候,玄玑子一直都皱着眉,显得有几分怒意。 他对谢周说,如果这里不是长安城,他一定要杀了谢周。 谢周没有理会。 这在玄玑子看来不是沉默,更不是退缩和畏惧,而是漠然与无视。 这是上位者对下位者的态度,放在谢周身上,他觉得这是对自己极大的嘲讽。 “我没想到他竟然会这么快就回来,而且敢直接走进长安。” 玄玑子皱着眉头说道。 如今很多人都在寻找姜御的去处,打听谢周的下落,竟然会被他巧合遇见。 “你恨他?”星君语气随意的问道,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 姜御离开了,他这几天心情极好。 玄玑子恼火说道:“恨他谈不上,但弟子确实想杀了他。” 星君说道:“为何?” 玄玑子有些摸不着头脑,心想这难道不是您的意思吗? 但他当然不会这样反问师尊,说道:“既已结仇,无法化解,自当诛灭。” 星君说道:“有理。” 玄玑子说道:“既然如此,弟子请师尊出手,拿下这个祸害。” 他之所以不动手,是因为这里是长安城,大夏京都,平日里严禁兵武,他作为玄门弟子,不该在此地主动寻衅。 此外,他虽然对谢周多有不屑,但却没有拿下谢周的把握。 毕竟谢周的那些战绩,虽然他 没亲眼见过,但听起来确实……唬人。 最重要的是,一旦战斗开始,难以想象会对周围造成多大的破坏。 即使李大总管捉拿谢周时,都需要花大气力驱散周围的百姓,以免遭众人口舌。 一旦有无辜者因此受伤或者说死亡,众人口诛笔伐下,玄玑子承担不起这样的后果。 不过,师尊境界高深莫测,掌握了规则之力,可谓是如今的天下第一人。 玄玑子有理由相信,就算是那位东海畔的柳城主,都不是师尊的对手。 如若师尊出手,以雷霆之势拿下谢周,想必不会对周围有任何破坏。 星君双手负背,站在窗边俯瞰着充满烟火气的长安,说道:“既已说下闭关三年,那么这三年时间里,我不会出面。” 玄玑子立刻说道:“姜御都已经走了,师尊哪还需要这般顾忌。” 星君笑了笑,说道:“承诺是践行自己的意志,不该是说给别人看的谎言。” 玄玑子眉头微皱,这不是他的道,但却是师尊和玄虚子的道,说道:“弟子明白。” 星君斜了他一眼,视线重新投向窗外,穿越人海,落在远处被云雾笼罩的飘渺山影上,说道:“你们三人,本该在七天前就回到长安,为何拖了如此之久,且只有你一人前来?” “回师尊……”玄玑子沉声说道:“弟子三人,来时遇到了姜御。” 星君眉头一皱,心情猛地一沉,说道:“你们是如何避了过去?” 他比谁都清楚姜御的秉性。 碍于情势,姜御不会对他复仇,但倘若遇到玄虚子等人,想来姜御不介意顺手杀之。 “我们没能避过去。” 玄玑子苦笑一声,说道:“即使师兄用了神术遮掩,我们依然被他发觉到了。” 星君说道:“你们是如何活了下 来?” 玄玑子便把当时的情景讲了一番,有些后怕说道:“他没想到会是我们几个,只以为是在深山修行的道友,于是没有在意。” 玄玑子见过师尊的强大,但见过姜御之后,才明白那才是真正的强大。 万事都可恣意而行,万物都只能在他面前低伏静默,除非是无惧死亡的大无畏之人,其他谁都不能忤逆他的意志。 七色天便是最好的明证。 那一剑下去,纵横世间几十年的邹教主惨死,几乎是邪道第一宗的七色天被灭。 玄玑子当时和师兄弟躲在雍州南侧的某个远村里,都感受到了那一剑的强大,不禁为之震撼,从心底生不出抵抗的感觉。 “无需芥蒂,有所敬畏是正常情况,即使是面对你的对手。” 星君看透了他的心思,语气幽幽地说道:“姜御是百年里接触到天劫的第一人,即便失败,但在最后的那些天,他与真正仙人无异,那一剑也确实是剑仙才有的手段。” 玄玑子嗯了一声,心想那才是我辈修行者的终极目标。 “姜御离开之后,我们去了益州。”他站在星君身后半步说道。 去益州的目的不言而喻。 姜御是在益州走的。 所有人都想知道姜御到底是在益州何处离开,那个地方究竟在哪,有什么特殊。 玄虚子、玄玑子也不例外。 玄逸子倒是不太想去,他觉得姜真人刚走,如此追查他的脚步,似乎是有些不敬。 但两位师兄都热衷此事,玄逸子只得保留意见。 好在他保留意见保留惯了,作为最小的那个,他好像也没资格发表什么意见。 星君白眉微挑,来了兴趣,问道:“可有什么发现?” “有。”玄玑子点了点头,说道:“弟子今日前来,便是禀告此事。” 星君 轻抚白须,微笑说道:“看来是极其重要的发现了。” 要知道,他们师徒之间有种特别的,叫做“水镜传音”的秘术。 即使身在万里之外,利用此等秘术,都可以无障碍交流,甚至能够看到对方身边的场景。 玄玑子说道:“师尊勿怪,事关重大,我们担心水镜被人察觉。” 星君微微颔首,道:“说来听听。” “我们最先去了益州,并无发现,接着入了南州地界。” 玄玑子不紧不慢地说着。 他们去南州不再是为了追寻姜御的足迹,而是为了看一看那道剑痕。 他们师兄弟几人都很少用剑,平日里以道法为主,不过一法通,万法通,倘若能从姜御留下的剑意中学到什么,倒是一桩善事。 和他们抱有同样心思的人很多,无数剑修将落烟谷围了个水泄不通。 他们在那道剑痕处闭关修行,体会着姜御所留的剑道真意。 反过来,落烟谷的邪修们几乎全灭,剩下的七色天余孽也被追杀得很惨。 玄虚子、玄玑子和玄逸子几人没能走进去,只在天上远观了几眼,无奈离去。 “不过就在我们回来的路上,途径南州边缘某个峡谷的时候,忽然发现了一座阵法。” 玄玑子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认真说道:“那阵法至少有十几年了,但布置得极好,即使师兄短时间内都无法破解。” “师兄本想询问师尊您,但却发现在阵法的范围内,一切天地气机都会被遮蔽,就连水镜传音的秘术都无法动用。” 听到这里,星君的神情有了变化,眼神中少有的出现一抹惊奇。 “是何等阵法?”星君问道。 “弟子从未见过此等阵法。” 玄玑子回道:“但可以肯定不是玄门手段,有些外道的意思,却又不全是外道。” 第529章 重逢 其实玄玑子还有句话没有好意思对星君明言,那便是若非师兄玄虚子天人合一,又恰好途径阵法边缘,绝对发现不了阵法的存在。 而即便玄虚子点明了此地藏有阵法,玄玑子和玄逸子都无从觉察。 要知道,玄玑子和玄逸子都是一品后期的强者,此阵法能够瞒过他们的眼睛,且就算是一品巅峰、接触到规则力量的玄虚子在它面前,都有些捉襟见时,可见此阵有多么精妙。 听着玄玑子的描述,星君眼神中的兴趣意味愈浓,心想是谁人布置的阵法? 星君自认,若论道法,世间无人能出其右。 若论阵法,他亦可排进天下前三。 玄玑子和玄逸子确实差了些,但玄虚子已得他七分真传,放眼天下都已是最顶级的阵师。 此外,出于某种原因,玄虚子几乎是自然本身,可夺万物颜色,能与天地神合。 所以玄虚子的感知力极强,比谢周更强,几乎没有谁能瞒过他的眼睛。 也正因如此,星君愈发想不明白,荒郊野岭,为何会有如此奇阵? “阵法所在的位置距离落烟谷大概三百里,接近岭南一带。” 玄玑子说出自己的猜测,道:“弟子怀疑是某个门派的藏宝处,七色天最有可能。” 星君不置可否,说道:“纵观这三百年内,七色天的历代教主都不如你师兄。” 他的言外之意非常清楚。 那便是即使往上数三代、五代,七色天都没有能布置出让玄虚子感到棘手阵法的角色。 如今不知躲到了哪里的贺璇、以及几天前在姜御剑下陨落的邹若海都差得远。 玄玑子说道:“不排除是前人所留,如果只是维持,那就轻松多了。” 星君说道:“不曾亲见,不好下定论。” 玄玑子叹了口气,心想姜御就只停留了半年,您老人家当初就不该宣布闭三年的关。 玄玑子 满腹牢骚不敢言,低眉说道:“师兄让我问下您的意见。” 星君袍袖轻挥,白须白发随之而动,自有超凡脱俗之意,仿佛履尘的老神仙一般,笑着说道:“我座下只有你们三个亲传,如今你们也到了出师的时候,只要是无关局势的问题,不必问我,自己拿主意便是。” 如果他这句话传出去,一定会让无数人乃至无数玄门中人惊掉下巴。 因为外界皆知,紫霞观排在前列的几位道长,玄云子、玄风子,玄冥子,玄震子,以及玄英子,此五位都是星君座下亲传。 但其实这是误解,星君从未回应过这个说法,他座下亲传弟子从来都只有三个,那便是玄虚子、玄玑子,以及玄逸子。 玄云子五人最多算是他的入室弟子,至于其他紫霞道人,还有记名与不记名之分。 紫霞一脉,以他为始。 他便是紫霞始祖。 …… …… 谢周走过景林大街,直接去了宣阳坊边缘街上的那座府邸。 说是府邸,其实就是一座三进院,没有石柱青藤,没有红砖绿瓦,没有高门大院,放在长安繁华地带,属实不起眼。 不过宣阳坊的这座三进院却极为出名,因为它挂着的门匾上,写着“燕府”二字。 是的,这里就是当今不良帅,燕白发的府邸。 有很多人觉得,如此简单的院落,完全配不上燕白发的身份地位。 燕大帅就该像那些公爷王爷一样,住进光禄、永典这些皇城脚下的官宅中。 住的如此偏僻,如此寒酸,莫非是在朝中受到排挤的缘故吗? 市井中常有这样的说法,但事实并非如此。 燕白发的境界摆在那里,正常帝王都会给予最高级别的待遇。 所以早在多年前,皇帝就赐予了燕白发几处房产,有曲江园附近的避暑山宅,有正对朱雀大街的五进豪宅,都是一等一的好位 置。如果没有身份,寻常富商无论出多少钱,连购置的资格都没有。 燕白发只是住惯了宣阳坊,这是他最初来长安住的地方,也是他大婚的地方。 搬走了,记忆也就淡了。 谢周站在燕府门外,看了看头上的牌匾,上前拍了拍门。 “抱歉,燕府向来不接待外客,客人如若有事,请去不良人衙门,或是留下拜帖,我会知会老爷。”一位六十来岁却已是半头斑白的老人迎了出来,看着谢周歉意说道。 他不介意谢周戴着笠帽的打扮。 他见过太多这种那种,或蒙着面、或背着枪刃的江湖人了。 这些人大多是倾慕老爷的威名,或者想要求一线机缘拜入不良人的群体。 不过事实证明,越是想要走这种捷径的人,越是不值得注意的人。 谢周认识面前这位老人,姓卓,以前当过燕白发的副官,后来在受了伤,落了隐疾,就带着内人搬到燕府,做了燕府的管家。 “老伯,是我。”谢周摘下笠帽,看着管家老人说道。 谢周虽然做了些伪装,但老管家一眼就认了出来,身体微震,脸上满是不敢置信的神情,片刻后才醒过神来,赶紧上前拽住谢周的胳膊,把谢周拉进门后,然后左右探了探,确认无人注意到之后,啪的把门关了起来。 “我说谢大少爷诶,你咋个就……就这么……毫不遮掩的过来了?” 老管家紧张兮兮地说道。 他依然清楚地记得去年景林大街一役,内廷司、黑衣楼、青山、紫霞观、观星楼、南阳张家……各方势力或主动或被动都齐齐落场,数不清的强者现身,前后加起来,单是一品境的高手就有十多个。 谢周是其中毫无疑问的主角。 后来又发生了太多太多,多到就连老管家都有所耳闻,愈发觉得谢周真是了不得。 这还是黑市毁灭的消息尚 未传开,否则老管家的下巴惊掉地上都有可能。 “你知不知道朝廷很多密探都在找你,万一被内廷司看到可怎么办?” 老管家的声音不自觉地压低,半是批评半是无奈地说道。 这次不怪他消息滞后。 内廷司对谢周的追杀没有撤除,明面上依然存在。 只不过外人并不知道,在姜御和李大总管谈话过后,这追杀就成了纸面上的工作,内廷司依然会派专人执行这项任务,却不会再付诸实质性的行动。 谢周低眉看了眼手里的笠帽,心想我这不是做过遮掩吗? 这一路上除去玄玑子,没有第二个人窥探到他的气息。 谢周没有驳斥老管家的关切,颔首应道:“以后我会更加注意。” “这我就放心了。” 老管家笑着点了点头。 无论谢周是不是谢家余孽,无论外人如何看待谢周,老管家仍是欣赏谢周的存在。 这有他自身的性格原因在内,更多是燕白发和燕清辞的态度。 老管家哪看不出来,燕清辞的心早就许给了眼前的谢周,燕白发也默许了这件事。 那么谢周就是他燕家的姑爷。 那么就算天塌下来,闹它个天崩地裂,谢周都会是燕家的姑爷。 老管家说道:“老爷和小姐都去了不良人衙门,我这就派人去把他们喊回来。” “不必,我等一会儿便是。”谢周说道。 “如此也好。”老管家没有任何迟疑地应了下来,自家姑爷等上片刻,他不觉得有任何不合适的地方,说道:“那您先坐着,最近宫里送来了一批毛峰,要不要给您煮上?” 谢周没有拒绝他的好意,微笑说道:“那就麻烦老伯了。” 老管家笑着摆了摆手,说了句不麻烦不麻烦,便煮茶去了。 热茶喝了两盏,浅坐了半个多时辰,临近午时,燕清辞进了家门。 老管家开门看到是自家小 姐,脸上顿时满是笑意,赶紧上去告诉她谢周过来的事情。 “谢公子,我家小姐到了。”老管家冲着客室里喊了一声,然后呵呵笑着离开。 房门开启,阳光洒在燕清辞的侧脸上,依然是那般吹弹可破,清新动人。 谢周的眼神明亮起来,走到她身前说道:“好久没见。” “是很久了。”燕清辞看着他微微一笑,伸手把他的衣领整理了一下。 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被老管家转弯时的余光瞥到,脚下一滑差点就来了个平地摔。 燕清辞是他亲眼见着长大的姑娘,什么性格他最是清楚不过。 这样一个天生高贵且骄傲清冷如秋月一般的女子,竟然也有温柔的一面? 都是情爱动人,如今看来,果然如此。 谢周和燕清辞没有在燕府停留太久,从侧门出了府,不多时就到了西城一个湖泊处。 湖泊很偏,湖畔有树,柳枝招展,风景很好,最好的是四下没什么人。 清风从湖对面吹来,谢周和燕清辞随意说了几句话,然后沉默下来。 燕清辞的视线看着湖水中谢周的倒影,欲言又止。 谢周握着她的手,轻声说道:“想问什么就问,我都会告诉你。” 燕清辞继续沉默,许久后才轻声说道:“听说,师父他……是在益州走的。” 谢周嗯了一声,说道:“益州深山里有处无名山谷,是王谢的地盘,师父带我去了那里。” 这个无数人试图窥探追求的隐秘,谢周就这样简简单单、直直白白地告诉了燕清辞。 这不是恋人之间该不该有秘密的问题,而是谢周有理由相信,就算师父仍在,也一定不介意把真相告诉燕清辞。 更为直接的理由是,姜御无论是去山谷,还是四处游走,都特意带着花小妖。 花小妖能知晓并见证的事情,在燕清辞这里,如何能被当秘密隐藏? 第530章 想法 谢周把最后那几天的事情对燕清辞说了一遍,比对东方瑀与方正桓几人的讲述更加详细。 包括谢芸与姜御的相识,包括谷中诸事和祠堂上香,无一隐瞒。 唯一略过的就只有花小妖的存在,这毫无疑问是个明智的做法。 谢周缓缓说着姜御的事,日头慢慢偏移,这副如画的风景有了不一样的美。 湖风从对面从吹来,带着一层稀薄的雾气,湖边的残叶滴溜溜打着转。 燕清辞随手拿起一根柳枝,戳着湖里的落叶,看着涟漪说道:“那你呢,既然去了谷里,为何他们没有让你认祖归宗?” 进了祠堂,上了香,这最多叫做祭拜。 对于世家而言,认祖的各项环节非常麻烦,还需要有宗府的老人在场见证。 即使不方便请宗府的人过来,但至少谢家的族老,像是谢三顺等人都得在场。 然而都没有。 谢周就只是进了祠堂,上了香,只有谢芸和几个谷里的老人在外面守着,也没有进去。 谢周沉默了下,说道:“也许是因为谢淮,也许是觉得我不属于那里。” 事实上两者皆有。 谢芸等人必须考虑谢淮的看法,而且谷里和黑衣楼中不少人,都对谢周有所排斥。 这种排斥或者出于立场,或者出于心里的不平衡,没有确定的来由,但客观上存在。 当然,更多人依然期望着谢周归来,助力黑衣楼尽快实现他们的目标。 燕清辞丢掉手里的树枝,偏头看着谢周,说道:“那你呢,你怎么想?” 谢周没有回应她的视线,往后仰了仰,双手撑在湖畔的草地上,看着头顶的流云沉默了很长时间,思考了很长时间。 是啊,他是怎么想的? 谢周一时间竟说不出答案。 说到底,在身世和黑衣 楼的事情上,他几乎是完全被推着走的一方。 无论是山谷的位置,还是谢芸等人的存在,都是天机阁不曾知晓的隐秘。 谢桓关于他制定的那个瞒天过海的大计,更是隐秘中的隐秘。 即使谢周如今知晓了答案,依然觉得一切都是那么的不真实。 而对于黑衣楼,谢周最初知晓黑衣楼时有着明显的排斥;后来与王侯交谈后,他对黑衣楼存在的意义表示理解;再后来,黑衣楼拼着舍弃多年来在长安的布局不要,也要救他出去,谢周对黑衣楼的观感自然提高;等到了黑市,他不知不觉中已完全接受了黑衣楼的存在,乃至在与部分黑衣楼信差的交流过程中,逐渐地站在了半个主人家的位置上。这是现实和心理双重意义上的潜移默化。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谢周轻声说道:“六天前的晚上,在那个隐秘山谷,师父给了我确切的答案,我终于肯定,谢桓就是我的亲生父亲。” 那个才高八斗的状元郎,年仅双十封侯、二十有六得封国公,既是尚书权臣,又是当朝大学士、满身荣誉的谢桓。 谢周声音微顿,接着说道:“我的母亲,她叫李乐萍。” 那个以美貌和善良着称的高阳公主,皇帝最宠爱的妹妹,也曾是皇家的骄傲。 谢周自幼在金陵长大。 谢桓和李乐萍都在长安。 谢周没有半点关于他们的记忆。 这半年来,谢周听过无数关于他们的故事,看过无数关于他们的记载。 他努力地想要还原出谢桓和李乐萍的样子,可是却做不到,一切都那么难。 “你问我是怎么想的,我给不出答案,事实上,我自己都说不出来。” 谢周想着自己的身世,想着那个瞒天过海的大计,想着姜御转述 出的来自谢桓和李乐萍沉重的爱,那是他从未体会过也永远无法体会的父母之爱,转身看着燕清辞,轻声说道:“但我在谷里的祠堂里,看到了谢桓和李乐萍的牌位,他们安静地挨在一起。” 按照传统,女性死后的牌位一般不被允许进入祠堂,但李乐萍显然是个例外。 那一刻,谢周忽然有种错觉,仿佛那素未谋面的谢桓和李乐萍就站在他的面前,穿越时空,隔着十几年的时间长河微笑注视着他。 或许这就是血缘二字的意义,不需要任何言语,那份沉重和责任就落在了他的心底。 燕清辞感受着他的情绪,有些心疼,凑近抱了抱他,拍拍他的背,笨拙地安慰着。 “我没事。” 谢周轻声说道。 燕清辞嗯了一声,怀抱没有持续多久,却把手放在了他的手上。 “星君的眼光确实毒辣,他没有说错,我身体里确实有一半皇家血脉。” 谢周回望了一眼那座地标性的观星楼,说道:“那位确实是我的舅舅。” 燕清辞也望向那边。 观星楼大抵是知道谢周回来了的,却没有任何动作,保持着既有的沉默。 但谁都知道,观星楼是谢周最大的压力来源,就像一把剑悬在谢周的头顶。 现在姜御走了,这把剑随时都会落下,只看皇帝和星君的心情。 “你有没有想过,黑衣楼那边,可能也只是想利用你。” 燕清辞收回视线,看着谢周的眼睛认真说道。 谢周知道她这句话不是挑拨,不是排斥黑衣楼,只是单纯地关心他而已。 “想过。” 谢周说道。 最初听王侯说起黑衣楼存在的意义时,谢周就有过这方面的猜想。 但谢周只在最初时想过,如今早就不会有被利用的想法了。 他 是青山弟子,被姜御当作继承人培养,天赋绝伦,如今便已是一品中期的强者,未来更不可限量,黑衣楼当然会看重他。 人与人之间的利用,是通过手段来令其他人为自己谋取私利。 黑衣楼对他,如何算得上利用? 昔日那场大火中,是谢三顺拼命救他出来,养他长大,启蒙教导;后来王侯救过他,帮过他,把他当亲兄弟爱护;长安一战时,谢三顺为救他丧失一臂,王侯身受重伤,谢游被捕差点死在狱中,黑衣楼折损百人……无论谢周承不承认,他都从黑衣楼得到了太多东西,那么理所应当地,他就要承担起相对应的责任。 况且在谢周接触过的黑衣楼众人,大多对他敬畏有加,视他为领袖。 “所以你会加入他们吗?”燕清辞看着他问道。 谢周很早就认真地想过这个问题,不急着回答,转而说道:“我有没有跟你说过,王侯不仅是我的表兄,还是我的师兄?” “姜前辈不是只有你和方师兄两位亲传吗?”燕清辞问道。 “王侯也是,严格说起来,他入门比我和方师兄都早。” 谢周对她说道,算算时间,王谢灭门后不久,王侯就拜在了姜御门下。 而后三年,方正桓入门,再三年,姜御才去了金陵,把他带到了青山。 谢周说道:“我大概永远不会加入黑衣楼,我能猜到这也是大兄的意思。” 他会是青山掌门,会是黑衣楼在外最坚定最不可能背叛的盟友。 黑衣楼中有很多人期望能连带着青山一起作为盟友,但这多少有些不太现实。 即使谢周完全掌控了青山,也必须在双方利益中合理地做出选择。 “那观星楼呢?” 燕清辞重新望向那座全长安最高的观星楼,想了 想,轻声说道:“如果将来……你有了师父那样的境界,你会怎么做?” 谢周也认真地想过这个问题,所以没有任何思索地回道:“师父说,他不杀星君,也没有让青山和紫霞开战,是因为现在还不是时候,若杀星君,必将天下大乱,无数人惨死。” “我理解师父的顾虑,但我却不明白,这句话里的时候究竟是什么时候。” “去年城外发生的一切,我不会忘。” “星君说过什么,做过什么,我也不会忘。” “我一定会走到那个高度,然后等着所谓时候的来临。” 谢周并不掩饰他的星君的杀意。 他没见过谢桓。 姜御对他而言,是师父,亦是父亲。 这笔债,星君必须用命偿还。 “至于皇帝,我很想去见见他,和他说说话,问他一些事情。” “比如当年那杯毒酒。” “比如那份压在王谢头上的罪名。” 谢周说道:“如果我能有师父的境界,我就能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 燕清辞看着他的眼睛,心想会有的,一定会有那么一天。 她有些担心说道:“星君宣布闭关三年,我不确定他会不会遵守承诺。” 谢周说道:“应该会。” 燕清辞说道:“师父走了,柳城主不出,世间已经没有能制约他的人,我想不出他还有什么理由会缄默三年。” “外来的制约对他而言没有意义,他在意的是声名。” 谢周想着那座即将修建却被他阻止的星君庙,说道:“为何他广收门徒,为何他夺走张老预防疟疾的手段,为何紫霞观行善如此高调?不是他真有多么纯善,而是因为他需要这份名与望,需要这份名与望帮他建庙,然后用这些庙宇收敛香火,最后,用这些香火成道。” 第531章 印记 所谓成道,便指登仙。 “香火一道吗,难怪如今多出了这么多星君庙。”燕清辞若有所思说道。 当初在多宝楼的拍卖会上,谢周第一次听闻星君庙的存在。 那时他和司徒行策就有所猜测,星君是不是打算走香火一道。 如今这件事几乎可以确认。 星君苦修无果,大抵是想通过香火道,来助力走完最后的一段修行路。 但凡接触到修行界顶层的一些隐秘,都知道香火道的强大。 这种强大早已得到过证明。 ——远古时期的巫神教,就是某位巫术修行者杜撰巫神之名,传播教义,广收门徒。 最后藉此登临仙人境界,寿五百年。 所以香火道,在古时还有个更简单直接的说法,那便是“人造神”之术。 这种“人造神”之术本身无害,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道尊、佛祖,儒家圣人,墨家钜子等,都属于“人造神”的行列。 昔日春秋战国,王权分散,百家争鸣,亦是香火道修行最鼎盛的时候。 七色天、大罗教、四象教等几个最为强大的邪教,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 由此观之,香火道最基础,也是最困难的地方便是塑造信仰,收敛信徒。 这需要耗费数十年的时间,进行极其久远的布局。 同时与皇朝的利益不符。 所以自从皇权一统的这两千年来,香火道都被列为禁术。 凡是谁有修行香火道、传播信仰之嫌,都会被朝廷追杀,不留任何余地。 不过如今皇帝视星君为国师,那么未免不会留一个情面。 或者就像何人的猜测那样,虽然不曾有过记载,但香火道……未免不能两个人同修。 否则,以陛下的年龄和不算突出的修行天赋,是如何在五年内连破四境,登临一品? 燕清辞喃喃道:“星君想要登仙?” 谢 周说道:“不错,他如今所做一切的目的与意义,除了登仙,我想不出任何其他的可能。而为了这个夙愿,他愿意付出所有。” 星君离开泰山,来到长安。 修了观星楼。 选择了皇帝陛下。 以他一百二十余岁的高龄,如果不是为了登仙,那么这一切还能是为了什么? 如果让那些朝中的星君信徒听到这段对话,应该会愤怒地反驳。 他们会说论迹不论心,无论星君的目的是什么,星君对世人的垂怜有目共睹,紫霞观做过的无数善事惠及万民,星君就该成仙,就该和诸位圣人并肩庙宇之中,受万民景仰,享万世香火。 燕清辞轻声说道:“传说中的仙人境界,放眼史书才有几人,何必要这么执着。” 谢周笑着捏了捏她的手掌,看着她的眼睛,没有说话。 他明白燕清辞的心思,很多人都和燕清辞有着相同的看法。 即使像柳玉、司徒行策、李大总管和燕白发这种大人物,都不会奢求仙人境界。 但谢周不会这样想。 因为在这件事上,他和星君有着相同的追求。 不管是为了自己,为了解决那些问题,亦或者为了眼前的姑娘。 都说修行是与天争命,那这也许就是修行客观存在的意义。 …… …… 十七里外,位于皇城外围的观星楼中,玄玑子告别离开,去了紫霞观暂歇。 与玄云子等人梦寐以求都想着住进观星楼,陪伴星君左右不同。 玄玑子不愿意留在观星楼,也不喜欢长期留在师尊身边。 玄玑子说不清自己为何会有这种心思,他分明很尊敬师尊。 或者这是因为他长期在泰山修行,许久不与师父见面的缘故? 玄玑子离开后,身后传来脚步声,房门轻启,一身明黄的皇帝走了进来。 星君转过身,看着皇 帝笑着说道:“想来陛下都听到了。” 皇帝微微颔首。观星楼九层没有外人,所以不设阵法,以皇帝的境界,自是把星君和玄玑子的对话听了个清楚。 这场谈话里提到了姜御,提到玄虚子三人被姜御发觉,几乎死去。 皇帝沉声说道:“想不到就连玄虚几人,都找不到姜御最后的去处。” “陛下勿扰。”星君笑了笑,自信说道:“我观那夜天象,大概能算到应在何处,就算得不到确切的地点,也至少有一个范围。” 皇帝说道:“此事派谁人过去?” 星君轻叹说道:“观中弟子多数都在闭关,暂时不方便外出。” 皇帝皱了皱眉,陷入沉思。他倒是能调动很多人,比如李大总管,比如燕白发、王夏、秦绩等人,如果他愿意,一纸诏书下去,在皇城集结三十个一品境的高手都不会有任何问题。 问题在于,如今他不是很想用这些人。 这些人各有各的心思,尤其是涉及青山,即使是他的命令,各方都会心存疑虑。 终究不是同道之人。 相反,紫霞观的道人们远比朝中高手好用,也不会有那么多杂心。 皇帝思索良久,似有些疑虑,沉声说道:“看来需要动用那个人了。” 听到这句话,就连星君都皱了皱眉,说道:“陛下可要想好。” 皇帝走到双边,双手握在栏杆上,说道:“迟早是要用的,早晚都差不多时候了。” 星君沉默片刻,说道:“也好。” “来人。” 星君动用道法,声音传到了第八层候着的中年道人耳中。 那道人很快上楼,对着皇帝和星君叩拜行礼:“玄琛拜见陛下,拜见师尊。” “起来吧。” 皇帝转过身说道。 这个月,有幸陪侍星君身边的中年道人道号玄琛子,在紫霞观众道中排行 十五。 此人个子不高,体型偏瘦,分明面带笑意,浑身却都透着些许阴冷气息。 假如他脱去道袍,任谁都想不到他会是玄门弟子,而且是星君门下。 这不能怪他。 因为他曾是茅山一脉的正统传人,如今茅山一脉早已凋敝,逢着前些年星君广开山门,玄琛火速从隐居地赶来,成功拜入星君门下。 星君没有让他改修紫霞道法,只是在茅山道法的基础上,结合他个人情况,为他做了改进,更在某些关键处给出指点,助他突破境界,才有了如今一品境的修为。 虽然只是初期。 但茅山道术早年以驱鬼、降魔出名,最是诡秘难测,更重要的是,能与亡灵为伍。 玄琛子从来不需要自己动手,只需驱使亡灵金尸,就能越境而战。 “谢陛下。” 玄琛子站起身来。 皇帝说道:“泾阳县富黎村外有个员外府,你去府上,就说诏令到了。” “是,陛下。”玄琛子恭敬回道,没有多说一个字,领命而去。 …… …… 在去之前,玄琛子不知道富黎村员外府上有着什么重要人物。 然而当他到了地方,见到了人,立刻就被惊得无法言语,直到把人带到观星楼,麻木如尸般地回到八层静室,都还没有恢复过来。 玄琛带来的那人和他一样,身材矮小,浑身裹在黑袍里,看不清模样。 不过她的气息比修行茅山一脉的玄琛更加阴冷,仿佛从地狱中走来。 她静静地站在星君和皇帝面前,过了几个呼吸,才缓缓拜倒。 “见过星君、陛下。” 她的声音从黑袍下传出,苍老、阴鸷,不带一丝感情。 然后她摘下了盖在头上的黑袍,露出了那张苍老、阴鸷的脸。 她的眼神里带着极致的哀意,仿佛燃烧着火焰,充满了残忍的意味。 “贺璇。” 皇帝喊出了她的名字。 是的,这个穿着黑袍,浑身带着死亡气息的老妇人,便是七色天的前任教主贺璇。 短短两个字,如果传出去,难以想象会掀起多大的风波。 正因如此,即便是星君在听到皇帝要用这个人时,都有了些许迟疑。 谁会想到贺璇会在这里出现? 玄琛子想不到,所以他麻木地把贺璇带回来,然后麻木地下了楼。 事实上,当前些天贺璇找过来的时候,即使星君和皇帝都意想不到。 那天在黑市,王侯一剑飞来,击退了邹若海等人,拿下了赵公明。 然后杀死了她的最爱,那位七色天的大长老,童秉渊。 距离童秉渊的死只过去了不到一个月,贺璇就无数次想起,而每一次想起,她都觉得在鬼门关走过了一遭,痛苦至极。 同样让她感到痛苦的是前几天夜里的那道剑光,那一剑毁了落烟谷,无数人都死了,包括她那些忠心耿耿的下属和弟子。 相信世上没有几个人,像她这样无比渴望地想要找王侯复仇,找谢周复仇,找青山复仇。 可她做不到,她不是王侯的对手,她进不去青山地界,乃至只有她一个人的情况下,连杀死谢周都显得那般困难。 当贺璇来到观星楼附近,被星君感应到的那一刻,星君本想杀了她。 忽然转了念,留了她一命。 贺璇进了观星楼,在他和皇帝面前跪拜,说明来意。 只要能帮她复仇,她愿意付出一切,包括她自己。 皇帝笑了,如此送上门的好刀,他不介意用上一用。 不过像贺璇这种邪教中人,极有可能是把双刃刀,不可轻用。 但这不是问题。 星君稍用手段,就在贺璇脑海中种下了不可背叛、绝对忠诚的印记。 类似的印记,星君早已种下不止一枚。 第532章 延年益寿星君血 观星楼幽静的第九层,昔日七色天的教主贺璇,屈膝跪在了皇帝和星君面前。 但也只是跪了这么一下。 不等皇帝和星君发话,贺璇便站了起来,干净利落得不像个一百多岁高龄的老妪。 皇帝皱了皱眉,有些不喜。 星君的神情没什么变化,目光依然幽深,脸上依然挂着温和的笑意。 虽然他利用道法在贺璇身上种下了印记,能够随时诛杀贺璇,以防其背叛。 但其实星君很清楚,想要凭借一个印记来控制贺璇,并不足够。 或者更准确一些的说,死亡的威胁足以控制以前的贺璇,但无法控制现在的贺璇。 贺璇无比渴望向谢周、王侯等人复仇不假,但她自己,同样心存死志。 她的心已如死灰一般,终将无法复燃,复仇不过是吊着她的最后一口气罢了。 她还活着,可意识层面完全被复仇占据的她,与被玄琛子控制的那些金尸已没什么区别。 越是如此,她活得就会越自我。 所以她对皇帝和星君,用的字眼不是拜见,只是见过。 她不怕犯下所谓大不敬或是其它任何的罪名,无畏死亡,自然无畏所有。 静室里依然安静,窗口闯进来的风吹着纱帘,发出哗哗的轻响。 贺璇肆无忌惮地打量着周围的摆设,看着皇帝微嘲说道:“看来老身这残躯还有些用处,没想到陛下这么快就想到了老身。” 这话语中的自称老身和她的语气,就连先前仅存的敬意也消失了。 贺璇作为邪道巨擘,这就是她的本性。 皇帝冷眼看着她,说道:“看来你的伤势恢复了很多。” 贺璇看了星君一眼,发出嘶哑的笑声,说道:“这得多谢星君赐予的丹药了。” “何必如此刻薄?” 星君随和地笑着,说道:“你应该明白,那就是 你们七色天的丹药。” 像贺璇这种年纪极高,修行凝血大法和化血术的邪修,寻常丹药对她几乎无用。 除去白雾丹那种真正的神丹以外,也就只有令无数邪道修行者着迷的血丹,才能起到作用。 观星楼收存的十余枚血丹,其中一半是剿灭邪修得来,剩下的则是南州家族的孝敬。 归根结底,源头依然是七色天,只不过现在这个源头已被姜御毁灭。 只是,如果有观星楼最核心的星君信徒在这,听到血丹二字,必然会有不一样的想法。 因为那几个最核心的星君信徒,比如曾经的乌朋,都被赐予过血丹。 此血丹与邪道血丹有着明显的不同,充斥着玄门正宗的气息,服用了也不会有任何后遗症。 乌朋当初就是藉此血丹,才能祛除体内旧疾,得以延年益寿,几乎有返老还童之势。 贺璇的笑声更加嘶哑,听起来有些诡异和瘆人,说道:“七色天还有多少人活着。” 被安排躲进泾阳县那个村子的员外宅里,她几乎收不到任何外界的消息。 星君随和说道:“应该还有不到三成。” “只剩不到三成了吗……”贺璇压着声音说道,心想这与灭门还有什么区别。 偌大的七色天,几乎是邪道的第一宗派,说倒就倒,一切都显得那般突然。 一切都源于那道毁了落烟谷的剑光。 但真正让七色天难以翻身的,却是接下来无数势力的落井下石。 皇帝冷眼看着她,淡淡地说道:“落烟谷只是一个据点,毁便毁了,重建一个便是。” 贺璇冷笑说道:“说得轻松,七色天已经没了,如何重建得起来?” “东山再起确实不易。” 皇帝说道:“但有朕支持便不同,落烟谷曾经有的,你可以拥有更多。” 听到这句话,贺璇 有些动容,倘若有皇帝支持,重建七色天……似乎不难。 但她很快反应过来,冷笑说道:“你能有这般好心?况且若是此事传出去,你真觉得你这位置还能坐得安稳?” 此话不假,如今皇帝用她做事,是在星君种下印记的前提下,这叫威胁利用。 可如果皇帝帮她重建七色天,那便是与邪道宗派的大魔头合作,事情一旦传开,不仅民间流言四起,朝中更不会安稳,那些言官和大臣血溅观星楼的事情都能做得出来,史书上也会遗臭万年。 但凡想一想都知道,皇帝绝不可能做这种愚蠢的事情。 皇帝看着这个白发苍苍的丑陋老妇,说道:“只要你安心帮朕做事,朕答应你,必会帮你重建七色天,只是需要换个名字。另外,朕会助你一统邪道,将其余邪道宗派全部消灭。” 贺璇的老眼眯得很深,忽然明白了皇帝的意思。 原来皇帝是想借她的手,控制住整座大夏的邪修势力。 那么所谓的帮她重建七色天,无非是让她归顺朝廷,成为朝廷的一把刀。 这不是合作,依然是利用,那么自然谈不上错误,做成了反而是大功一件。 贺璇不敢完全相信皇帝的话,更不想做皇帝的走狗。 不过无论是重建七色天,还是一统邪道,听起来都那么具有诱惑,这诱惑甚至压住了儿子与童秉渊的惨死,让她死灰般的心有了复燃的趋势。 问题在于,这些对如今的她而言,除了诱惑,哪还有别的意义呢? 贺璇很快反应过来,嘶哑着嗓音说道:“我的时间不多了。” 到了她这种境界,大概能感受到寿元的尽头在哪,她剩下的生命没有太长了。 能活这么久,已是极大的不容易。 毕竟邪道修行者的武学都有极大问题,凝血大法和化 血术的问题更大,修行过程中很容易导致神智迷失,气息紊乱,经脉受损,随着境界变深,这种情况不会减少,反而会愈发明显。赵公明便是最好的例子,即使天资如他,都没能摆脱后遗症的影响,所以邪道修行者即便不被抹杀,大多也会在六十岁前死去。 反观贺璇,如今毫无疑问是年龄最大、辈分最高的邪道修行者。 “时间永远都是最大的敌人。”皇帝幽幽地说道,正是为了对抗这个敌人,他才从皇宫搬到了观星楼,日夜求道。 贺璇不会有这样的感怀,反而觉得这种感怀非常可笑,看着星君说道:“除非,你们能给我一枚白雾丹。” 星君白眉微挑,没有生气,不过却也不像先前那般随和,说道:“你这妖婆,倒是好生贪得无厌。” “只靠威胁是没有用的。”贺璇摸这自己的额头,她能感受到,星君种下的印记就在眉心深处,那印记随时都有夺去她生命的能力,说道:“我要看得见的好处。” 星君看了眼皇帝。 皇帝略作思考,微微颔首,说道:“给她。” 星君轻拂袍袖,一个瓷瓶凭空出现在贺璇面前,悬浮在半空中。 贺璇立刻拿到手中,倒到手心里一看,顿时有些失望。 因为这丹药不是白色,而是很常见的古铜色。 原来不是白雾丹。 当然不是白雾丹。 事实上,星君一直都想得到白雾丹的丹方。 毕竟白雾丹的主材是灵果,而观星楼,每年都会得手一些上了年份的灵果。 那么如果能尽数炼制成白雾丹,紫霞一脉多出十余个一品道人不是难事。 乃至他能多培养出几个一品后期、一品巅峰的至强者。 然而直到今天,星君都没能掌握白雾丹的丹方为何。 尽管最初服用过白雾丹的守夜人, 他的尸体就在紫霞观中,那残余的白雾丹渣也被玄琛子用秘法取出,星君亲自过问,想要逆行倒退,到了最后,依然有几味药草对应不上。 同样的,炼制白雾丹过程中、那个被起名“黑玉断续膏”的药渣,也有一部分被带去了药王谷。 药王孙慈和星君一样,都用了好些天推衍,最终也都以失败告终。 自创丹方难,根据丹药倒推丹方,虽然简单一些,但难度同样不低。 毕竟这丹方花了葛桂十年心血。 毕竟白雾丹是如今天底下的第一神丹。 星君淡淡地说道:“白雾丹不能给你,但这枚丹药,足以让你延寿一年。” 贺璇没有任何迟疑地把丹药塞进了嘴里,随着药效的发挥,感受着体内的变化,贺璇终于确认,星君说的延寿一年绝非虚言。 只不过她的神情忽然变得有些奇怪,喃喃说道:“血……这是谁的血?” 是的,这枚丹药依然是血丹。 观星楼独有的血丹。 也是曾赐予那几个最核心的星君信徒的血丹。 贺璇猛地盯紧星君,不需要任何人回答,她就明白这一定是星君的血。 “为何你的血中会蕴含这般强大的能量?” 贺璇难掩震惊地问道。 要知道,天底下能够从血液中提纯能量的功法有且只有一个。 那就是传自域外,如今贺璇也在修行着的化血术。 即使七色天秘传的凝血大法,都没有这种能力。 贺璇想不明白,为何星君的血会是这般模样。 星君当然不会回答她的问题,淡淡地说道:“讷于言而敏于行。” 贺璇嗤笑一声,说道:“那么你们究竟是要我做什么呢?” “先去益州……”皇帝把要做的事对她说明。 贺璇明白了事情原委,眼神一点点地冰冷起来。 如此任务,固她所愿。 第533章 索要说法 西城湖畔,时间在一字一句中悄然溜走。 转眼便是暮深,这座繁华的巨城一如既往地亮起万家灯火。 谢周和燕清辞从湖畔起身,往回走去。 宣阳坊的烟火味道一向很浓,到了夜晚更是热闹极了,数个街角都有变戏法的摊位,围着许多看热闹的人,酒楼戏院的灯光照耀在干净大气的石板路上,再加上街边饭铺散发出来的热气烟雾,画面看着有些迷幻。 谢周和燕清辞牵手走在街上,没有人能感知到他们的存在。 时而会有人聊起姜御,聊起谢周,说着黑市毁灭的传闻,丝竹声中,痛快地喝着酒,却不知被他们谈论的对象之一从身边经过。 走过这几条街,顿时变得安静许多,因为不远处就是燕白发的府邸。 尽管燕白发从来不会在意这些细节,但民众下意识地保持着那份敬畏。 映照进现实中,便是这份安静,乃至燕府周围尽是些学府、琴楼之类的“高雅”营生。 “那我先走了。”燕府门外,谢周松开燕清辞的手,对她说道。 以往都是如此,不过这次燕清辞看着他的眼睛,说道:“不吃饭了吗?” 谢周摇了摇头,笑着说道:“不了。” 燕清辞没有多做挽留,说道:“那过几天我去青山找你。” 谢周再次摇头,说道:“不要。” “我会来找你。如果有事,就让天机阁的人送信,我也会过来。”谢周对她说道。 然后他笑着把少女揽在怀中,最后抱了抱,告辞离开。 燕清辞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夜幕深处,微低着头,心里有着些许苦涩。 这苦涩是因为谢周拒绝了她,但却不是因为谢周的拒绝。 她明白谢周的意思。 谢周今天无论来时,还是湖畔闲坐,亦或者在街上行走,时刻都保持着神识外溢的状态 。 这是为了防止有人被人看见。 燕清辞不介意被人看见。 但谢周却不想把燕府带入到这趟浑水里,让燕白发难做。 如果她能有更高的修为,如果她能像谢周一样,悄无声息地在强者无数的长安城来去自如,她也就能去青山找他了。 走出宣阳坊,沿着长安宽敞的街道继续向前,不远就会经过平康坊所在。 平康坊一如既往地繁华,丝竹声伴随着动人心弦的歌调,直到深夜才会渐渐停歇。 谢周走过街口,朝里面望去,心情要比燕清辞好上许多。 他肯定燕清辞的心意不会改变,现在也确认了燕府的态度。 尽管没有见到燕白发,但燕府的管家、那位卓姓老伯的态度足以说明所有。 听着坊内传出来的娇歌艳词,谢周心想,如果关千云在这,一定会哼唱几句。 往前有家车马行,街边有几个连在一起的马厩,谢周当初就是在这里找到了花小妖。 再往前两条街,就是盛捷客栈所在。 时隔七个月,重新回到长安,谢周没有特意去那些旧地,但旧地与旧事却不停闯来。 谢周没有太多的感触,既不陌生,也不熟悉,没有多愁善感,也没有恍若隔世。 是的,很多人都已经离开,但只要终点没有来临,每一天都是起点。 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与未来相比,这些多余的情绪实在是不太重要。 记忆存在的意义可以是怀念和鞭策,不该是阻碍。 忽有酒气袭来,前方摇摇晃晃走来几个互相搀扶着的醉汉。 谢周拉了拉笠帽,消失在了黑暗里。 …… …… 谢周没有进平康坊,但花小妖,来到长安的第一时间,就去了平康坊。 去年腊月,她住了好些年的小院被李大总管摧毁,现在被重新建了起来。 院里没有住人, 几间房的造型和摆设,与她在时相比没什么变化。 花小妖顺势住了下来。 当天傍晚,孙二郎和孙五郎就找了过来,送来了很多生活必需品和银钱。 “我要见孙老爷。”花小妖直截了当地对孙二郎说道。 孙二郎沉默片刻,说道:“好。” 第二天清晨,整夜的繁华散去,孙二郎带着花小妖进了五条街外的院落。 孙老爷换了新的住处,只不过院中依然种着一颗枣树,树下放着一张躺椅,旁边的石桌上放着一个不知是何材质的棋盘。 孙老爷窝在躺椅里,身上毯子盖到胸口处,闭目养神。 听到脚步声,老人睁开双眼,浑浊的目光望向花小妖。 如此娇媚动人的桃花眼,本该柔弱,为何会与坚韧集中在一个人身上呢? 不管见多少次,孙老爷都会生出类似的感慨,笑着起身,说道:“小妖来了。” 老人的语气很亲切,就好像面前走过来的人是自家的孙女儿。 院里的几个护卫见怪不怪。 孙老爷对花小妖,一向都如此亲切。 孙老爷挥挥手,示意几个护卫都先退出去。 然而几个护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有些迟疑,最后都看向孙二郎。 孙二郎本想说什么,对上孙老爷不悦的眼神,无奈苦笑一声,示意护卫们都先离开,把这处空间留给了孙老爷和花小妖。 “坐。”孙老爷对花小妖招了招手,指了指面前石桌旁的椅子。 花小妖平静地走进院门,来到孙老爷面前,坐在了那张椅子上。 无论神情还是动作,也都显得非常自然,就好像这里是她自己的家。 孙老爷坐直身子,把毯子往上拉了拉,笑着说道:“昨夜下了薄霜,今早一看,这枣树叶都落了不少,不知觉又是一年秋景了。” 花小妖说道:“立秋已 过了,不过长安的夏日向来会持续到秋分之后,还有一段时间。距离腊月,还有四个多月。” 孙老爷笑道:“那也快了咯!” 这平康坊无数人都想陪孙老爷一起笑,花小妖不会,顺着腊月二字往下,直直地看着孙老爷说道:“去年腊月的事,我要个说法。” “那件事是我不对。”孙老爷叹了口气,说道:“事情的起因想必你已经明白了,李大总管亲自上门,你该明白我的苦衷才对。” 世上有几人敢于正面和大总管作对,即使大总管亲自登门都还不给面子呢? 至少孙老爷是不敢。 花小妖微低着头,看着脚下平整的青石,说道:“我不在乎起因,是你毁了约。” 孙老爷无奈一笑。 那约定是好些年的事情了。 当时花小妖修行有成,把小婵和珠儿两个姐妹从楼里带了出来,需要个落脚处。 理所应当的,花小妖来投奔孙老爷。 孙老爷很欣赏她的天赋,更欣赏她的相貌和性格,想像孙二郎等人那样,收她为义女。 花小妖平静地拒绝了这个提议,不过却答应孙老爷,愿意为其效力。 毫不夸张的说,是她和黄泉几人,撑起了这个“小黑市”的“小暗影楼”。 那么相对应的,孙老爷承诺会给她们姐妹三人一个安静的生活环境。 孙老爷确实毁了约。 而且孙老爷的声名,也因这事受了很大的影响,费了好大力气才挽了回来。 孙老爷再次轻叹,看着花小妖,感慨说道:“这几年来,除去大总管,你倒是第一个敢用这种语气对我说话的人。” 也是第一个敢来讨要说法的人。 花小妖说道:“那是因为很多人不了解你,所以很多人怕你。” 孙老爷喔了一声,笑着说道:“那照你说,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花小妖想了想,说道:“你是个讲规矩的人。” 那必然。 如果不讲规矩,他孙坤一介贱民,如何能从底层爬到这平康坊的掌控者? 如果不讲规矩,这平康坊无数强者、无数工商,如何会信他服他? 像是孙二郎这种一品后期的强者,如何会为他鞍前马后? 孙老爷温和一笑,双手拢袖,说道:“我会给予你足够的补偿。” 花小妖说道:“足够的标准要由我评判。” 孙老爷想了想,答应下来:“可以。那么你想要什么补偿?” “先留着,日后再说。”花小妖说道:“再就是我想知道小婵和珠儿去了哪?” 孙老爷看着她说道:“你应该知道小婵和黄泉的关系。” 花小妖“嗯”了一声。 虽然不知道小婵与黄泉是如何相识相知,又是什么时候走到了一起。 但花小妖愿意相信黄泉对小婵的心意,敢冒着死亡的风险从大总管的手中救人,这种人值得托付,小婵没有看错人。 花小妖想着当日与黄泉一起出现的何去,若有所思道:“所以黄泉到底是谁,何……” 孙老爷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说道:“小妖慎言!” 花小妖自知失语,赶紧把话咽了回去。 孙老爷轻轻揭过了这个话题,尽管他确认无人敢在旁偷听,但有些事情最好提都不提。 孙老爷说道:“小婵被黄泉带去了别处,我不知道在哪,也不确定几时归来。” 花小妖说道:“那珠儿呢?内廷司应该已经把她放了出来,是吗?” “是放出来了。” 孙老爷看着花小妖的眼睛,幽幽地说道:“能让姜御为你走动,看来传闻中你与谢周走得极近的消息,不是作假。” 花小妖大.大方方地承认了她对谢周的感情,平静说道:“不错,传闻都是真的。” 第534章 愚蠢的珠儿 孙老爷脸上露出赞许的笑容,心想敢直白的表达情意也算是一种了不起,忽然想到那些事情,看着花小妖的眼睛,同情说道:“虽然从某些方面来说,你们倒也般配,但显然,他不是你的良人。” 他这句话里的某些方面,指谢周和花小妖都是被朝廷不允的人。 可即便如此,谢周依然是青山弟子,是谢氏弟子,花小妖呢? 一个花楼里走出来的杀手,孤苦伶仃,来历不明,家世宗门背景什么的都没有。 而且据孙老爷所知,谢周与那位很有名的不良人小公主走得极近。 以花小妖的性格想必不甘心做妾,那么孙老爷理所应当地认为,她没有机会。 “不劳你费心。” 花小妖明白孙老爷的心思,平静说道:“你只需要告诉我珠儿在哪。” 孙老爷沉默片刻,忽然解开了马褂最上面的三颗扣子,扒开半边衣服。 如果换成普通女子看到这一幕,或许会觉得羞辱。 花小妖不会。 她知道无论面对多美的人,孙老爷都不会有淫邪的心思,不是因为年龄大了,或者长幼的辈分问题,而是因为孙老爷是个很有原则的人,而且他和李大总管一样,都是阉人。 孙老爷左边的肩头,黝黑发皱的皮肤中,浸着一道伤口。 那伤口明显是剑器所伤,长约三指,看样子是直接贯穿了孙老爷的左肩。 花小妖神情微变。 要知道孙老爷已经二十多年不与人动手了,不是因为他实力不行,相反孙老爷的境界非常高深,至少有着一品境的实力,自保手段数不胜数,加上这周围无数强者的保护,就算暗影楼最顶级的杀手都别想伤他分毫。 此外,孙老爷的势力在长安盘根错节,就算李大总管和燕白发等人,轻易都不会动他。 眼下究竟是何人,竟能把孙老爷刺伤? 孙老爷让她看过伤口,从椅子里起身,然后从枣树下的土地里抽出一把剑来。 这是把短剑,长不足两 尺,通身银白,剑柄上缠有红绳,秀美精致,很是好看。 看着这把小巧精致的秀美短剑,花小妖瞳孔猛地一缩,摒住了呼吸。 她认出了这是谁的剑。 “这就是你那个好妹妹,珠儿的剑。” 孙老爷把短剑扔到花小妖面前的石桌上,替她说出了答案。 花小妖没有沉默太久,盯着孙老爷的眼睛说道:“你把她怎么了?” 孙老爷斜了她一眼,淡淡地说道:“你不必担心,她活得比谁都好。” 花小妖松了口气,这才望着老人的左肩说道:“她……是如何伤得了您?” 孙老爷注意到少女对他的称呼从你变成了您,语气也软了下来,有些好气又好笑,说道:“你倒是个市侩的丫头。” 花小妖微微低头,说道:“她是什么时候过来的?” 孙老爷说道:“四天前的晚上。” 花小妖说道:“看来她下手不重,不然您的伤也好不了这么快。” 那伤口已经结痂,看起来已经好了个七七八八,估计一两个月就能完全恢复。 孙老爷知道花小妖又是下意识地为珠儿开脱,更觉好笑,没好气道:“这得多亏二郎从黑市带来的那黑乎乎的药膏!” 花小妖是那场拍卖会的亲历者,知道老人口中黑乎乎的药膏就是黑玉断续膏。 当初为了印证黑玉断续膏的药效,大罗教直接上演了一出断肢重续。 孙老爷的伤口远没有断肢严重,恢复却不如,如此看来,这药效也因人而异。 花小妖沉默片刻,说道:“珠儿连一品都不曾突破,如何伤得了您?” 这是问题的关键所在。 珠儿是她们三姐妹中最弱的一个,没有任何道理能伤得了孙老爷。 孙老爷幽幽地说道:“先前我让二郎带着护卫们离开,你可看到他们的反应了?” 花小妖点了点头。 护卫们都显得很是迟疑,如果不熟悉孙老爷的人在这,或许会觉得是他手里的权力不够稳,御下不严,威严有所欠 缺。 “那是因为你的好妹妹过来找我,说是有要事单独与我禀告,不得有任何人在场。”孙老爷冷哼一声,说道:“我倒是没想到,那么水灵灵的丫头,竟是个小蛇蝎!” 等离得近了,珠儿暴起突袭,那一剑差点割到孙老爷的咽喉。 好在孙老爷虽年老体衰,多年不与人动武,但境界仍在,险而又险的避了过去。 珠儿知道自己只有一击的机会,一击不中,立刻就想逃走。 可惜她还是太年轻,太天真,想的太嫩了一些。 她太小看孙老爷的护卫了。 只是十个呼吸,珠儿就被护卫们制服,被锁住经脉,押到了孙老爷面前。 听着孙老爷说着来自珠儿的刺杀,花小妖的情绪有些复杂。 她知道珠儿的性格一直都有些极端,睚眦必报,但没想到珠儿竟敢来刺杀孙老爷。 花小妖紧张问道:“您把她怎么样了?” “我没有杀她,关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就放她走了。” 孙老爷看着花小妖,双手抱怀,老神在在地说道。 花小妖平静地回应着孙老爷的视线,心想你一介枭雄,能有这么好心? “当初确实是我坏了规矩,你们对我心有不满,要说法也好,讨银钱也罢,我都愿意给你们足够的补偿,但是……” 孙老爷话音微顿,说道:“但是动辄以刀剑相向,这就有些过了。” 过了线,便是坏了规矩。 “如果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或者说如果不是看在姜御的面子上,看在你背后谢周的面子上,我会毫不犹豫地杀了她。”孙老爷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拇指轻轻捻动着杯沿,那双浑浊的瞳孔里依然带着温和的笑意。 他依然是那般慈祥。 但花小妖绝不怀疑孙老爷一定会这么做,这位笑面老人像是菩萨,却是罗刹。 从底层一介奴民打拼到这平康坊主人的孙老爷,一双手不知碾死过多少对手,拥有着绝对的残忍。他喜欢笑,只是他觉得自个儿年 纪大了,该歇歇了,也该学着修身养性了。 “我放了她,是因为你。” 孙老爷看着花小妖的眼睛,直言不讳地说道:“小妖,我一直都很看重你,也一直都有些看不透你,你虽长在花楼,但来历成谜,大总管的出现,姜御的青睐都证明了你的不简单,所以我非常非常不想与你结仇,你明白吗?” 花小妖沉默片刻,点头嗯了一声,说道:“先前说的补偿,我不要了。” 孙老爷说道:“许了你的就是你的,不必因为外人改变。” 花小妖说道:“珠儿于我而言,不是外人。” 孙老爷笑了笑,说道:“以前确实不是,现在依我来看……未必。” 花小妖皱眉道:“您什么意思?” 孙老爷轻叹一声,语重心长地说道:“那珠儿心狠手辣,野心滔天,你当她做妹妹,她却未必认你这个姐姐,她因你而下狱,尽管放了出来,但说不得直到现在,心底都记恨着你。听我一句,她就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 花小妖的脸色有些不好看。 “罢了,随你怎么想。” 孙老爷摆了摆手,没有多说什么,但毫不夸张地说,像他这种千帆阅尽饱经风霜的老狐狸,看人的眼光极准,很少出错。 那个珠儿,与眼前的花小妖,分明就不是一路人嘛!却是不知这么多年,是怎么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 “珠儿在哪?” “不知道,但肯定不在平康坊,相信她这辈子都不会来平康坊了。” “我知道了。”花小妖把珠儿的剑收了起来,微微一礼,说道:“谢过孙老爷。” 孙老爷摆了摆手,笑容依然和蔼。 …… …… “我没想到,你竟然会去刺杀孙昆。” 东市边缘处的玉器铺子里,李大总管手下的密探常孚,看着眼前的少女说道:“若非孙老爷心存忌惮,你现在已经是一个死人。” 站在他面前身材窈窕,相貌动人、穿着利落的少女,自然就是珠儿。 珠 儿说道:“我告诉过大总管,会证明自己有资格加入你们。” 常孚有些无奈。 这个原名裴明珠的丫头,在狱里分外配合,乃至显得热切。 虽然不知道大总管为何改变主意,突然把珠儿放了出来,但常孚却是知道,珠儿不想走,她想留下,为大总管效力。 大总管不介意收下这个年轻有天赋的丫头,未来或许能培养成一把利器,但他诸事繁忙,显然不可能亲自教导,于是扔给常孚管教。 然而谁都没想到,珠儿不满意这个安排,她要的是被看重,而不是被看作是个需要打磨教育的小人物,势必要证明自己的能力。 “这就是你的证明?”常孚说道。 珠儿咬牙说道:“我只是一时失误,就只差一点,我就能要了孙老爷的命。” 啪的一声! 常孚一巴掌扇在了珠儿的脸上。 珠儿猝不及防,被扇倒在地,右脸迅速红肿起来。 珠儿捂着被打的地方,冷眼看着常孚,眼底带着不解与愤怒。 “打你是因为你的愚蠢,就连大总管都拿孙老爷没有办法,就凭你个乳臭未干的毛丫头?” 常孚毫不掩饰嘲讽的神色,说道:“况且就算你成功了,杀死了孙老爷,然后呢?你知不知道多少人要为你这个疯狂的举动陪葬!” 珠儿想要反驳。 常孚没有给她反驳的机会,冷声说道:“既然你选择成为信差,那就要明白,信差的第一守则就是绝对的服从命令。” “下不为例。”常孚说道:“再发生类似的事,我想你应该知道后果。” 珠儿低着头,没敢接话。 她当然知道后果。 不是被驱逐。 而是直接抹杀。 但她不后悔这个决定。 她要用不完的银钱,她要顶尖的修行功法,她要不弱于孙老爷说话的地位和权力。 跟着花小妖,怕是永远都没有这种机会了,但若是跟着李大总管…… 眼前的常孚,虽说比她的目标还差了一些,但不正是个很好的证明吗? 第535章 大会召开 孙老爷院里的枣树叶被夜里的霜打掉了不少,青山里的霜更浓。 半个月过去,夜里落下的霜到了第二天凌晨,看起来就像雪一样。 又是一年秋景。 终年不散的云雾愈发粘稠,群山在雾中若隐若现,看着就像云海中的群岛。 青山最中央也是最重要的山峰其实是紫气峰,逍遥峰较偏,若非广莱真人、姜御等三代掌门都长居于此,想必不会在青山这般出名。 逍遥峰虽偏也高,海拔在青山诸峰中能排进前三,站在逍遥峰顶,足以俯瞰群山,包括东方瑀长居的云居峰,也包括紫气峰。 谢周落在逍遥峰顶,看着东方的云海由暗变亮,直至某一刻,朝阳破云。 秋风让云海掀起波涛,帮助云雾越过山头,在他的身边缭绕着。 谢周的视线从朝阳离开,遥望着紫气峰,深呼吸一口气,眼神沉静如水。 一道雀跃的剑气割裂云雾,方正桓落在他的身边,说道:“时间差不多了。” 谢周嗯了一声表示知晓。 师兄弟二人在崖畔静立片刻,不多时,便有一道钟声打破了清晨的幽静。 随着钟声落下,忽有一道极为纯粹的剑意自紫气峰而始,直冲云天。 漫天云雾仿佛得到了指令一般,一时间尽皆退去,露出天空本来的颜色。 青山大会按时召开。 谢周从逍 遥峰顶御剑而起,去到紫气峰,落在镇岳大殿前的高台上,然后站到那座属于掌门座椅的左侧,一如先前立于崖畔,目光幽深,看着下方的演武台,显得沉静而庄重。 脚下便是青山弟子试剑比武的地方,也是诸长老开堂讲道最大的课堂。 谢周来到青山的第三年,跟着姜御在此参加过一次完整的试剑,之后便很少再来紫气峰。因为姜御不喜欢这些繁琐的仪式,甚至连应付都不想应付,总是托几个相熟的长老、或者东方瑀,近两年换成了方正桓,来代他主持这些“仪式”,谢周也多年不曾站到这个位置,也有几年没有站在演武台上,与同门进行所谓的试剑了。 他的境界提升得太快,连年攀升,就算拜进青山的皆是各地天才,也难以望其项背。 谁都没想到他会在去年就破境一品,而且是直入了一品中期。 但现在谁都不会怀疑,谢周会在十年内进入领域……这是什么概念? 要知道青山历代掌门中,突破领域境的也只有三成。 广莱真人至死都不曾跨越那道门槛,姜御虽说做到了,性格却是那般极端。 谢周如今的境界与他展现出的这份天赋,意味着无论他是谁,有着什么样的出身,说话的分量都不会低,要超过寻常长老。 从逍遥峰到紫气峰的 距离,谢周御剑而来,而且没有任何隐藏。 那道泛着紫气的剑光,那柄承载着青山历史的紫气东来被很多人看在眼里。 些许个上了年纪的长老暗自叹气,心想如此高调,是不是有些过了。 雨来峰的崔无惑皱起眉头,准备埋怨几句,略作犹豫,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还有很多人看到了这道剑光。 包括近几年刚入门的那些十来岁的年轻弟子。 “是谢周师兄!” “谢师兄真是了不起!” 这些年轻人纷纷呼喊起来,眼里带着崇拜和羡慕的神色,心底更是憧憬到了极点。 他们平日里的功课重,寻常不被允许外出,隔了好些天才知道发生在谢周的事。 原来谢师兄消失的这半年,竟是去了黑市,然后摧毁了那个罪恶之城。 原来掌门最后的时间里,那摄人心魄的一剑真的毁灭了七色天。 都是玄门弟子,能拜进青山,心性都得到过验证,几乎每个人都怀有一颗正义之心。 想到黑市的毁灭和七色天的消亡,由不得他们不热血沸腾,为之震撼。 就连许多年过花甲的执事、长老们,都觉得有热血上涌之势。 这使得一些本来对姜御抱有成见的老人,都重新审视起谢周,对其另眼相看。 …… …… 崔无惑身后,另一位名叫墨望的长老叹了口气, 看着那道从逍遥峰直落紫气峰顶的剑光,说道:“倒是越来越有其师风范了……” 墨长老所在的观道峰与雨来峰相邻,平日里与崔无惑走得很近,关系密切,当然志同道合的两人对姜御也有着相同的看法,那日谢周离开雨来峰后,便是去了观道峰,与墨长老“谈了谈心”。 “是啊。”崔无惑轻声说道。 墨长老轻叹一声,说道:“不过不知为何,即使那天他不讲礼乃至有些蛮横,我依然觉得此子不错,看着也都还顺眼。” 崔无惑没有接这句话,心想他同样恨不起来谢周,反而觉得有些怜悯和同情。 谢周二十出头,与他那不肯修行在长安读学的孩子差不多大。 青春未过,正当热血之时,却显得有种秋水无波的意思,看起来那般沉重。 “正桓私底下找过你没有?” 崔无惑忽然问道。 墨长老微怔,摇了摇头:“不曾。” 以往姜御就和雨来峰与观道峰起过冲突,或者说姜御不管做了什么不太友好的事情,方正桓都会从中斡旋,安抚他们的情绪。 “看来那句除名真是把逍遥峰彻底得罪了,以后在掌门的事情你我最好还是保持沉默。” 崔无惑再次叹息,说道:“反正无论是谁做掌门,大抵都不会扰了你我的修行。” 墨长老微微颔首,说 道:“其实我觉得谢周不错。” “我不是说反话,我真觉得他不错,就算他是谢家子,我也不介意他来做这个掌门,问题是……怕就怕在……” 墨长老声音微顿,遥望了眼长安的方向,摇头叹道:“紫霞啊紫霞……” “紫霞啊,紫霞。”崔无惑也叹,说道:“不知觉间,竟已势如水火。” 青山因为紫霞一脉折损了一个掌门,哪怕是被很多长老不喜欢的掌门。 是的,紫霞观确实为此做出了极多的退让和补偿,但却无法平息年轻弟子们的怒火。 长老们大多沉默,是因为他们不介意姜御下台,但心底依然对星君种下了很深的芥蒂。 只是,诸长老在龙虎山、正一派等几个宗派掌门的调和劝解下,除去东方瑀和寥寥几个以外,没有谁会提出复仇,毕竟人都是要向前看的,修行者更该如此,不管芥蒂多深,都不能开战,不可开战,不管是为己还是为公。 就连姜御都放弃复仇,最终只破了观星楼的阵法,削了观星楼的楼顶。 然而,这一幕在很多紫霞弟子看来,亦是耻辱。 他们的星君,怎能被人称作“老儿”? 在玄云子等人看来,那一战是姜御自己败在了天劫之下,命运如此。 况且他们执行的是君命,君命即天命,天命要杀谢周,姜御就不该拦。 第536章 举荐 谢周离开后,方正桓也下了山,不急着去紫气峰,落在山门外,前去接引各门派的宾客。 青山大会是大事,尤其涉及到新晋掌门更是大事中的大事,各门派少不得派人前来观礼。 宰相柴正平带着柴晓棠代表朝廷而来,不良人来的是长安衙门的指挥使,平康坊孙五郎很早就在山门外等候,唐家、何家、天机阁、金陵柳家、崔无惑出身的崔氏、龙虎山、青城派等都派了门内长老级别的前辈带着年轻弟子们一同前来,场面一如既往的盛大恢弘。 只不过有心人会注意到,内廷司没有派人前来,紫霞观也保持沉默。 但不难想象,来人中一定有他们的线报,此双方必然比其他任何势力都更在乎青山掌门的归属,也更关注青山的一切。 钟声响过一刻,兰若寺的法觉和尚带着个小沙弥,与少林的讲经大士一同来到。 当圣贤城的马车停到道旁,看到马车上下来的人,方正桓赶紧带入迎了上去。 ——竟是圣贤城主柳玉亲至。 所谓君子如玉,柳玉的玉。 柳玉比姜御还年轻几岁,刚过天命不久,却在十几年前就破境成功,与星君和姜御的 破境不同,柳玉突破时有很多人在场,天下皆知,是修行界的大人物,也是万万儒生的领袖。 圣贤城与青山距离遥远,关系算不得亲密,但双方志同道合,所以也一直都很不错。 姜御与柳玉也算不上熟悉,不过谁都知道,姜御很欣赏柳玉的为人。 乃至在教导弟子这方面,他参照的对象便是柳玉。 谢周和方正桓修行的过程中,姜御还特意带两人去圣贤城住过一段时间。 只不过以柳玉的地位,就算青山此次大会格外隆重,也没道理亲自到场才对。 用去半个多时辰,诸门派的长老弟子们都上了紫气峰,落位观礼。 开篇照常是弟子试剑的流程,清脆的剑鸣,银白的剑光,在这个初秋显得那般明亮。 各门派人员看着弟子们展现出的实力境界,不时议论着什么,感叹青山真是各个英才。 试剑在一个半时辰后结束,十位优胜者得到去剑阁选剑器的机会。 接下来就是真正重要的事。 东方瑀站起身,走到高台的最前端,对着众人抱拳行了一礼。 不需要任何言语,所有的交谈声都在这一刻停歇,紫气峰一片安静。 “掌门远遁 人间,追求天道而去,但青山不可无首,需要确认一位新的掌门。” 声音落下。 封顶安静如初。 青洛峰的白长老率先站了出来,清声说道:“东方长老所言极是,既然大家都不肯开口,便由我起个头,我推荐东方长老。” 没有谁觉得意外,这本就是理所当然。 姜御离开后,无论修行境界还是门内地位,都没人比东方瑀更高了。 青山八十一峰,五十多位长老,私下里大多询问过彼此的意见。 不出意外,有六成的人都觉得东方瑀最为合适。 所以当白长老的声音落下,多位长老响应,还有不少听过东方瑀讲课的弟子表示赞同。 东方瑀站在原处,听着众人的赞誉,眼神平静,脸上没什么表情。 白长老和那些个支持东方瑀的长老看到这一幕,心中暗叹。 他们支持有什么用,终究东方瑀自己没这个意思。 当年的他就拒绝过一次掌门之位,时隔多年,哪里会觊觎这个位置? 眼看东方瑀实在没有这个意思,银杉峰的长老站了出来,说道:“既然东方师兄眼下无意,我倒觉得芸香峰药园的齐长老极为合适,齐长老性情温和 ,处事周到,于我青山……” 齐长老,便是为外人熟知的丹长老。 青山这二十年来,除去广莱真人、姜御之外,就属丹长老的声名远扬。 即使东方瑀在这方面都有所不如。 丹长老的一手炼丹技艺堪称神乎,放眼玄门都无人能出其右。 就连龙虎山的张老天师都曾上门求教,星君也曾与其书信来往,交谈丹道事宜。 银杉峰的长老话未说完,一位头发白了多半的慈祥老人就赶忙打断,连连摆手,好生无奈地说道:“使不得嘞,我一把老骨头了,看着点药园还行,青山这个大,我咋管得了嘛!” 那位银杉峰长老被他一堵,转而说道:“既然如此,那我推荐悬剑峰剑堂的元长老。” 元长老穿着一袭紫袍,面容刚正,气度凛然,起身环视一圈,然后视线落在谢周的身上,说道:“我推荐谢周。” 声音落下,紫气峰再次迎来短暂的沉寂。 就连谢周和方正桓都有些诧异。 谢周知道,方正桓这些天为他走访了多位前辈,还有那些个已经宣布退隐的长老,这其中有人不发表意见,有人本就认可谢周接任掌门,有人反对,也有人被 方正桓说服。 之所以推荐谢周的声音不出,是因为谢周作为晚辈,总得晚些提。 谁知那些人还未开口,元长老倒先提了出来。 众所周知,元长老执掌剑堂,主要负责与外界接触,执行各种任务,素来以性格如铁,脾气臭着称,早年姜御接任掌门时,元长老与姜御竞争的颇为激烈,还有过一场论剑决斗。 显而易见的,元长老被姜御轻松击败,不至于怀恨在心,但从那之后,他便很少与姜御接触,两人在青山是出了名的划不来。 方正桓与谢周商议此事时,不止一次表示出担忧,就算东方师伯退出,元长老也会是极其有力的竞争对手,毕竟元长老的威望只比东方瑀稍逊一筹,境界实力同样也只稍逊一筹。 谁会想到他直接举荐谢周? 谢周站了起来,众人的目光顺势落在他的身上,然后落在紫气东来上。 是啊,谢周原本是最合适的掌门人选,年纪轻轻就已是一品中期的强者。 放眼青山两千年的历史上,以修行的速度来看,谢周都能够排进前十。 未来更不可限量。 何况代表着青山掌门位置的紫气东来已经跟了他那么久。 第537章 出乎意料的反对者 悬剑峰不收弟子,内部执事都是从各峰选拔得出,作为执掌者的元长老也始终没有传人,但如果问青山哪座峰的拥趸最多,那毫无疑问,必然会是悬剑峰。因为剑堂是青山最锋利的那把剑,所有除魔卫道的任务都是从这里发出,包括姜御、东方瑀、元长老和如今的东方月明在内,都曾在剑堂闪耀。 去年腊月观星楼和朝廷派人来青山施压,除去东方瑀之外,最主要的就是拦住元长老和剑堂,甚至比东方瑀都值得重视。 元长老执掌剑堂十一年,地位可想而知,威望可想而知。 他站出来举荐谢周成为掌门,必然会影响很多弟子的态度,而且本身就有足够的分量。 短暂的沉默后。 那些原本就支持谢周成为掌门、以及些许被方正桓说服的长老们纷纷出声响应。 见此一幕,那位银杉峰长老和崔无惑等人有些无奈,却只能无奈。 有资格接任掌门的人无非就这么几个而已。 东方瑀和元长老本身不愿。 丹长老更是拒绝得彻底。 来来回回,剩下的除了谢周,哪还有其他合适的人选? 尽管谢周怎么看都有些年轻,尽管谢周的身份是那般棘手,但谢周的天赋、境界、功勋却都让人无可挑剔,黑市 和七色天的覆灭,就连让那些反对他的人,都不好诋毁谢周本身。 难道掌门人选就这么确定了吗? 难道如此重要的大事,其实就是几句简单话就能确定的事情吗? 元长老的举荐让风向一下子转变,以至于许多人都有些茫然。 忽然,一道声音响了起来。 站在高台最前方的东方瑀发话了。 “都说举贤不避亲,那么我觉得,这掌门的位置,或许交给月明更为合适。” “我认为自己有这个资格。” 东方月明平静的声音随后响起,那道高大的身影随之起身,走到东方瑀身边。 人群骚动起来,所有视线聚集在这对父子身上,哗然一片。 就像元长老的举荐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东方瑀和东方月明的反对同样让所有人感到意外。 即使那些云居峰的弟子都震惊至极,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谁都知道,东方瑀的师父与广莱真人是极为亲近的同门师兄弟。 东方瑀和姜御,也是众所周知的亲近。 当初东方瑀主动放弃掌门的位置,就是为了给姜御让路。 这么些年来,诸长老中也只有东方瑀无论发生任何事,都坚决地站在姜御身边。 亲如兄弟,这四个字对于东方瑀和姜御来说,绝不是一 句虚言。 同样的,青山长老们都知道,东方月明和谢周、方正桓也走得极近。 甚至可以说,性格比较高傲的东方月明,在青山唯二交心的好友就是谢周与方正桓。 崔无惑等人脸上流露出震惊的情绪。 元长老皱了皱眉,有些不解地看了看东方瑀和东方月明,随后坐回了原位。 方正桓瞳孔微缩,嘴角的笑容收敛,不敢置信地望着平日里最亲近的师伯和师兄。 台下响起青山弟子们潮水般的惊呼声与议论声。 便是那些前来观礼的外来门派人员,都知道逍遥峰与云居峰的关系,不由暗暗心惊。 随即又有些释然。 关系再好又如何? 这毕竟是青山掌门的位置啊。 想想世俗那些小家族都能为家族财产争得头破血流,皇家为了皇位不择手段,为了青山掌门的位置,忽略一些同门情谊又算得了什么。 况且这也不算背弃情谊。 东方月明确实有竞争掌门的资格。 出身正、修为高、天赋好,这么多年来一直都是本代弟子中的第一人。 更是如今剑堂中最出色的弟子,不对不对,前年东方月明就因为功勋卓越,被确立为剑堂执法长老,在悬剑峰的地位仅在元长老之下,只不过由于东方月明太过 年轻,众人都忘了而已,眼下不知被谁提醒,都记了起来。 看着站出来的东方月明,众人逐渐回过神来,先前的茫然感随之消失。 是啊,哪会只有一个谢周。 这不还有个东方月明吗? 除去在性格方面,确实是有些类似姜御,过于清高和骄傲了些。 其余的。 东方月明哪哪都好。 还没有身份引起的一堆麻烦。 “多年前,我主动退出掌门之选,是觉得师弟的境界比我更高,实力更强,更适合执掌青山。”东方瑀的声音再次响起。 紫气峰顶的喧哗声安静下来,人们认真倾听东方瑀的发言。 “但显然,我错了。” 东方瑀接着说道。 他的言外之意非常明显,那便是如果他来做掌门,一定比姜御做得更好。 “掌门之位不看谁的天赋更好。”东方瑀看了眼谢周,随后又看了眼东方月明:“也不看谁的实力更强,而更应该综合多个方面的因素。说得大一些,那便是看谁的道更为合适。” “东方长老此言有理!” “理应如此。” 东方瑀这番话确实说到了很多对姜御不满者的心坎上,纷纷响应。 “我觉得月明不错,若是月明来做掌门,想必不会弱于历代祖师。” 那位银杉峰长老 抚着白须,笑呵呵地说道。 “我赞同。” “落仙峰没有异议。” “赤云峰表示赞同。” 接连二十余位长老的支持声响起,那些原本想要东方瑀或者东方月明来做掌门,以及本就不想让谢周做掌门的人纷纷表示赞同,数量上很快就超过了先前支持谢周的人。 此外,以元长老为首的几位前辈也不再支持谢周,纷纷沉默下来,两不相帮。 台下的青山弟子们已经有些分不清现在是什么情况,好在他们不需要发表意见,只需要安静地看着就好。 那些退隐的青山前辈,和外来门派的代表们大都微笑地看着,心想事涉重大,几句话就结束算什么回事,眼下这才是理所当然。 谢周没有坐下,安静地看着东方月明的侧脸。 东方月明回身,视线落在谢周身上,似笑非笑地说道:“师弟可是不服?” 谢周说道:“当然。” 东方月明笑了笑,环视一圈,看着眼前诸位有资格登上这高台的长老和青山最出色的十余位传人,说道:“还有谁想做掌门?” 雨来峰崔无惑、观道峰墨长老,银杉峰长老等人笑眯眯地看着。 丹长老抚着垂到胸口的胡须,连连叹息。 元长老合上双眼,闭目养神。 无人回话。 第538章 演一场戏 “看来只落在你我师兄弟二人身上了。”东方月明重新看向谢周。 谢周说道:“是的,师兄。” 二虎相争,必有一伤,但谢周和东方月明亲如兄弟,这种场合更不会出现死伤,只不过既然有竞争,那么总得分出个高低。 东方月明说道:“师弟有什么想法?” 谢周说道:“都依师兄。” 东方月明沉默了下,说道:“虽然很不想承认,但论修行天赋,我确实不如师弟你。此外,论功勋贡献,虽说我这些年积了些薄功,但在师弟覆灭黑市的功绩前,也显得那般渺小。” 东方月明顿了顿,语锋忽转,说道:“但就像戒律长老所言,掌门之位看的是谁的道更为合适,那么也许我们该论一论道。” 谢周说道:“师兄想怎么论道?” 东方月明没有回答,一道剑气从他的衣袍探出,清风随之而来,东方月明御剑而起。 “师弟,请。” 话音落下,东方月明的身影从峰顶消失,一道锋锐明亮的剑意直冲云天。 谢周眉头微蹙,短暂的沉默后,身形随之而起,以不弱于东方月明的速度向着云天飞去,只是几个呼吸就消失在了众人的视线中。 紫气峰的云海早随着最初的那道钟声散开了,此时天空蔚蓝一片,入目无云,视线似可达万里,但抬头望去,碧蓝如洗的天空里,哪里看得到谢周和东方月明的身影。 议论声再起。 那些年轻弟子们只觉得感叹,这得需要 多么高深的境界,才能做到如此程度? 诸峰长老的感触更深,心想东方月明果然踏入了一品后期,谢周虽有不如,但凭着那份天赋,恐怕弱不了太多。无论二人孰强孰弱,却都已经比在座九成的长老修为更深了。 台下响起许多遗憾的叹息声。 谢周和东方月明会如何论道? 论什么样的道? 除去端坐在不远处的柳玉之外,恐怕没有人能看到这次论道的情况了。 当然众人也都理解,他们只是来观礼,涉及到内部竞争,自然不会让他们这些外人看到。 …… …… 当修行者步入一品境界,内力随心收放,便可御风而行。 寻常一品初期的修行者最高能飞一千多丈,到了一品后期,便能够抵达三千多丈的高空。 据天机阁考证,三千多丈,已经是大夏境内最高山的高度。 倘若假以外物,比如剑修御剑而行、借助某些飞行秘术,或可抵达万丈高空。 那么虚境在多高的地方? 三万丈? 还是十万丈? 谢周没有去过,但他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是三十万丈。 两千里。 放在横面上,这是青山到青城的距离,放到竖面上,便是地面到虚境的距离。 燕白发曾在十几个一品境强者的帮助下,去到虚境一观,为此受了极其严重的反噬。 姜御不需要任何的帮助,就能轻易地抵达这个高度,这个答案也是姜御告知的谢周。 所以当东方月明问出这个问题的 时候,谢周愣了下,很快给出了回答。 “这里离地面超过一万丈,算得上虚境吗?”东方月明问道。 “不算。”谢周摇了摇头,说道:“还差得远。” “那么虚境在哪?”东方月明问道。 “继续往上。” 谢周抬头望了望早已没有了云的天空,说道:“我们只走了不到十分之一。” 东方月明沉默了下,叹道:“真远。” 这里是一万多丈的高空,距离地面一百多里,已经是超出修行者的视线范围。 却还不到十分之一。 那自然是真远,遥遥无期的远。 东方月明接着问道:“虚境是什么样子?” 谢周说道:“那里的空气稀薄到无法呼吸,或者说完全没有空气。” “燕大帅去过那里,他说在虚境中,他失去了对空间的判断。” “师父……也去过,他说那里一切归于虚无,或许也是一切规则与真理之始。” “师父还说,那里能看到真正的星辰,那些在我们眼里的光点,由虚境中去看,其实与我们脚下的大地没什么不同。” 谢周缓缓说道。 东方月明眼中流露出感慨和羡慕的情绪,抬头望去,说道:“真正的星空吗,也许那里才是修行者最终的归宿。” 谢周嗯了一声,看着他不解问道:“师兄,你究竟想说什么呢?” 他们是来论道。 谢周不明白论道为何要来到这么高的地方,东方月明为何又要说这些话。 “我听说掌门师叔最后去了 虚境。” “是的。” “真想跟去看看。” “相信你我都会有那么一天。”谢周说道。 东方月明收回望天的视线,说道:“我们现在说话,想必下面的人是听不到了。” 谢周点了点头,说道:“想必就连柳城主,都听不到我们在说什么。” “那便是了。” 东方月明笑着问道:“在这么高的地方,你的剑还能用不?” 谢周感受了一下,说道:“有些困难,但勉强能用。” “我也一样。”东方月明说道:“所以要不我们再打上一场,让师兄看看你现在的剑?” 谢周愣了下,说道:“这就是师兄说的论道吗?” 东方月明笑了两声,说道:“论什么道啊,那不过是演给他们看的一场戏罢了。” 谢周愣了下。 东方月明接着说道:“你不会觉得我真想做这个掌门吧?” 谢周回过神来,摇了摇头。 谁都知道东方月明醉心于修行,一心投于大道,对掌门的位置没有半分兴趣。 所以当东方月明站出来的时候,众人才显得那般惊讶。 这与东方月明一贯的秉性不服。 但毕竟是掌门归属,众人很快就自我说服,转而感叹,谁不想做青山掌门呢? “父亲说,如果有过半的人反对你做掌门,那我们就站在你这边。” 东方月明笑着说道:“而如果有半数的人支持你,那我就得站出来,跟你争上一争。” 谢周问道:“这是为何?” 东方月明说道: “青山不能再像掌门师叔时那样,几乎是一家之言了。” 谢周想替师父反驳几句,张了张嘴,却有些无从反驳。 姜御确实听不进别人的话,不仅如此,更是堵住了不服者的嘴,所以像崔无惑等人,在姜御离开后的第一时间就跳了出来。 “逍遥峰一脉过于强势,需要有个对手,有人制衡才行。” 东方月明指了指自己,说道:“你看我来做这个制衡者,合适不?” 谢周懂了,不禁失笑,说道:“当然。” 东方月明说道:“既然如此,今后在青山,师弟可得与我不对付才行。” 谢周眨了眨眼,说道:“你今日不顾兄弟情谊,反对我做掌门,我自不会给你好脸色。” 东方月明说道:“我在掌门竞选中输给了你,心有不服,今后将与你对着干。” 他说得很是洒脱大气。 随后笑容收敛,正色说道:“不过在那之前,师弟,我确实想看看你的剑。” 谢周与很多同辈进行过试剑演练,但这些同辈中不包括东方月明。 东方月明的境界一直都比他高出太多,所谓试剑,不过是给他喂招。 如今谢周依然差他一个小境界。 但东方月明听过谢周的战绩,那么也许在实力上,谢周不会弱于他太多。 今日之后,他是青山长老,谢周会是掌门,也再无试剑的机会。 这场迟来的试剑,此时若不进行,更待何时? “如师兄所愿。”谢周说着,紫气东来入手,平指向前。 第540章 掌门 随着谢周的声音落下,东方月明的剑顷刻递出,宣布了剑争的开始。 清脆的剑鸣在高于云上的天穹深处响起,两道剑光相互追逐,相遇然后分开。 距离过远,紫气峰顶的人看不到剑光,听不到剑鸣,更听不到二人都说了什么,只能感受到那两道强大的剑意争锋。众人等得都有些急切,尽管耳目被距离遮掩,依然抬头望着那片碧空。 谢周和东方月明没有让他们等太久。 剑光很快就散去了,剑鸣安静下来,那两道锋锐的剑意隐匿不见。 碧空里落下来两道黑点,逐渐放大。 谢周和东方月明先后落在紫气峰顶,衣袂如常,气色如常。 这场剑争是师兄弟间的论剑,真正的点到为止,分出胜负即可。 那么,是谁胜谁负? 他们所谓的论道又是谁胜谁负? 众人心情不自觉紧张起来,无数道目光聚集在谢周和东方月明身上,等待着答案。 东方月明落在高台上,直接走回自己的位置,坐了下来。 然后将长剑横于膝上。 阖起了双目。 谢周没有坐回原位,走到台前,与东方瑀并肩,然后—— 向前迈出了一小步。 短而随意的一小步,却足以站到东方瑀之前,站在无数观礼之人的面前。 一时间紫气峰顶,无论台上还是台下都多了些隐秘的骚动。 方正桓绷紧的脸色多了些笑意,绷紧的心情也放松下来。 崔无惑和墨望等支持东方月明的长老,发出轻微的遗憾的叹息声。 云居峰的弟子们深感遗憾。 最激动的却是那些入门年限较短的年轻弟子们,很多人发出不愧是谢周师兄的感叹。 东方瑀看着站到了自己前方的谢周,眉头蹙起,似有愠怒。 他“没想到”东方月明竟然会输。 至于其他人,是真的没想到。 要知道,谢周破境比东方月明晚了四年,无论是真气还是境界上都有着差距。 就算谢周诛杀贺老怪、剑斩金城教主、食尸鬼,硬撼赵东君、覆灭黑市等战绩足够骇人听闻,但东方月明作为二代弟子中的最强者,实力早就得到过证明,在执行剑堂任务中,超过五个一品邪修都是他的剑下亡魂。 东方月明为何会输? 如果不是剑争输了,那谢周是拿什么手段说服了他? 众人猜测不止。 但这些问题显然不会有答案。 输了便是输了。 诸峰长老和那些退隐的青山前辈也没有人再站出来反驳。 毕竟就连东方月明都输给了他,还会有谁不服?所谓服众,便是如此。 谢周偏过身,对着东方瑀行了一礼。 东方瑀上下打量着他,微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拂袖转身,坐回了自己的位置。 不过谁都看得出来,东方瑀的笑容应该碍于情面和脸面的故作伪装。 倾注心血的儿子输给了谢周,就算他性情醇厚,心情也必然好不到哪去。 崔无惑和墨望等人小心观察着东方瑀的神情,不禁有些感慨,心想难道从此之后,云居峰和逍遥峰要分道扬镳了吗? 想必经过这件事,云居峰和逍遥峰的关系必然会大受影响。 这是好事。 包括崔无惑在内,八成长老都这么认为。 有了云居峰的制衡,就算谢周以后突破到领域境,都不能再重复姜御的霸道。 只有像丹长老这些真正醇厚的老前辈,才觉得遗憾,对这段关系的逝去为之扼腕。 就在这个时候,代表朝廷而来的柴正平站了起来,往前走了两步,对着台上和周围观礼人员缓缓一礼,清了清嗓子,说道:“诸位,请恕在下无礼。按理来说,掌门人选是青山的事情,况且朝廷与青山多少年来都是互不干预,我身为外人不该多这一嘴。但是……” 柴正平话音微顿,继续说道:“如今在座谁人不知,谢周乃是罪臣谢桓之子,被吾等通缉多年,虽然隐匿身份在青山潜藏,但既已暴露,青山于情于理都不该继续为其护航。” “当然,谢周在青山多年,于青山早已难舍难分,青山庇佑于他也理所应当。” 柴正平缓声说道:“所以我与圣上商议过此事,愿意不予追究。” “但毕竟是我朝罪人,如果让他来担任青山掌门,是不是就不合适了?” “敢问青山,把朝廷放在了哪里?” 柴正平的语气神态随着言辞变化着,由缓到急,显得非常庄重。 众人听得暗惊,心想不愧是执掌相权十一年的老狐狸。 这番话说得有理有据,很难回答。 跟他一起前来观礼的柴晓棠坐在原位上,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不过从他抓着衣角、握起来的拳头上可以看出,他的心情应该不是很好。 柴正平余光注意到他的动作,心里不由地叹了口气。 柴晓棠的心情不好,他的心情又能好到哪里去? 谁又能知晓他的压力? 当着这么多江湖名宿、有些就连他见了都得执晚辈礼的前辈面前,他哪里愿意说这些话,更不想得罪青山和谢周。 其实他很欣赏谢周,像这种有能力、有热血有骨气的年轻人他最喜欢了。 他与王谢也没什么纠葛。 所以如果谢周来做青山掌门,他绝对会持一种感慨而又赞扬的态度。 奈何作为朝中宰相,在外便是皇帝的话事人,圣旨压在头上,他如何能不听? 得罪青山和谢周不可怕,最多受些委屈罢了,可如果抗旨不尊,他这个宰相的位置,以及柴家的荣华富贵可就保不住了。 柴正平的话音落下,作为禁军统领的王夏立刻就站了起来。 “柴相爷此话不假,青山位于长安城外,天子脚下,按理本该由我朝治理,但我朝向来尊重青山,给予了足够的自制权,多年来井水不犯河水,如今却因为一个罪臣之子,使得我朝与青山的关系闹得如此之僵,实属不该!” 王夏说道:“就算朝廷不该管青山之事,但青山难道就不该考虑考虑朝廷的意见?” “不妨直言,圣上、李大总管和星君等人,都对此事很不满。” 王夏拱了拱手说道:“青山掌门,位高权重,意义重大,更该深虑才是。” 他的意思与柴正平的意思大抵相同,让在场众人更加认识了皇帝和星君的态度。 王夏对着柴正平抱了抱拳,坐了回去。 紧接着,一些心向朝廷和观星楼的门派也加入了进来,提出质疑。 方正桓冷眼看着这一切,心中冷笑,果然有了带头者,猫猫狗狗都敢往外跳了。 他和谢周早就预料到过现在的场面,对此早有准备。 谢周站在高台上,双手负在背后,紫气东来悬于身侧,视线在柴正平、王夏和那些质疑者的脸上一一扫过,淡淡地说道:“这是我青山之事,不管你们什么身份,什么来历,代表谁又或者想代表谁,都没有资格参与。” 他的意思非常清楚。 无论外人说什么都没有用,不这些话有没有理,因为说话的人首先没有资格。 朝廷、内廷司、紫霞观和那些跳出来的门派世家,都没有资格。 柴正平撇了一眼王夏。 王夏装作没看到,不予理会。 柴正平暗骂一声,只得站出来,对上准备好的说辞。 “我听闻青山掌门在即位前,除去要得到门中长辈的认可,应该还有一个流程,叫做问天地。” 柴正平抬头望着谢周说道:“是也不是?” 谢周皱了皱眉,知晓确实是有这么一个流程。 这个流程通常会应在询问各位玄门前辈、同道者的意见上。 正因如此,姜御才会在最后的几天为谢周奔走,让玄门那些对他不满的前辈们闭嘴,不要把这份怨气留在谢周身上。 谢周回应着柴正平的视线,平静问道:“请问柴相,何为天地?” 柴正平皱了皱眉,不做言语。 谢周说道:“所谓天地,是为阴阳宇宙,包罗万象,无所不及,难以概述。” 说完这句话,谢周沉默片刻,看着柴正平的眼睛问道:“柴相,有资格代表天地?” 柴正平一时沉默。 谢周没给他说话的机会,转而望向王夏等人:“诸位,可有资格代表天地?” 没有人接这句话。 在这个问题面前,无论是谁都只能给出否定的回答,其余任何回答都只能是诡辩。 因为谁都不能代表天地,皇帝、星君、李大总管……谁都不够格。 柴正平暗叹一声,他倒不至于哑口无言,还有好些道理可讲,比如拿历史,用传统,用礼义都能驳上一驳,但此时他的心理压力非常之大,完全不想辩驳,只想尽快结束这段对话。 “谁若还有不服,今日结束后,自可去剑堂诉说。”谢周说道。 元长老阖起的双目睁开,适时地站来起来,朝众人拱了拱手。 这谁还敢不服? 王夏有些恼火,心想已经没得说了,谁他妈敢去剑堂和姓元的讲道理? 谢周不再多说什么,紫气东来锃然出鞘,剑光与日光共同流转。 这些光线照在他的背后,使得这一刻他的身影落在众人眼里,显得那般高大。 有人想到了姜御,还有些老人想到了广莱真人,各自感慨。 方正桓笑着朝道殿望去。 两位女弟子托着那件象征着青山掌门的紫袍从道殿里走出。 谢周张开双臂。 宽大华贵的紫袍披于身上。 迎着日光,方正桓走到台前,对着谢周行了一礼:“方正桓拜见掌门。” “云居峰东方瑀拜见掌门。” “云居峰东方月明拜见掌门。” 东方瑀和东方月明紧随其后,不过那平淡的语调,依稀透漏着不满。 崔无惑想着这些,跟着起身,平静行礼:“雨来峰崔无惑,拜见掌门。” 元长老、墨长老、丹长老……诸峰长老们纷纷起身,来拜青山新任掌门。 接着台下的青山弟子,那些观礼人员,都向这位新掌门送上自己的敬意。 紫气峰顶,镇岳殿前,演武台中,观礼台上,到处都是肃穆的味道。 钟声随之响起,是为恭贺。 接下来还会有许多繁琐的流程,但谢周接任掌门的结果却是不会再变。 …… …… 天机阁的位置上,那位老执事笑着提起笔来,在卷宗上落下重重的一墨。 圣贤城的位置上,柳玉微笑着,想着姜御那天与他见面说过的话,再看看眼前的场景,哪里需要他出面?哪里需要他的照拂?当年那个被他们柳家看重,如今已拜入青山的谢周,不知觉已是能肩扛重任的时候了。 第540章 接任之后 走完接任流程,已是傍晚。 诸位前来观礼的人员大多道别离开,还有一部分留下在在别峰的客房小住。 今天发生的一切也随着众人的离开而传开,想必过不了多久就能传遍天下。 青山脚下,距离逍遥峰直线十余里的村庄里,徐老和罗婆婆住进了村中某个小院里。 初秋的夜幕下,徐老悠哉地捧着烫茶,听着从山上传下来的消息,挑了挑眉,喜色跃上眉头,心想这才过去多久,当初那个让他和罗婆婆都有些不满意的谢周,竟已执掌青山。 那位和他一起过来的老仆和厨娘,完全不知道他在高兴什么,看在眼里,心想看来今晚得多添几个菜了。也不知为何,以前在九狱楼时老爷都不怎么吃东西的,现在搬到了这边,别的看不出区别,胃口倒是越来越好了。 罗婆婆从屋里走了出来。 她最近学着寻常人家打起了毛衣,觉得打毛衣这种事情比修行要难得多,针线不如刀剑,怎么握都不顺手,使着很不自在。 所以她近几天的心情很不好,看到徐老的神情,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恼火地斥道你这糟老头子,在瞎乐呵个什么劲。 徐老无奈,回了句自打搬到这边,你这脾气咋就变得这么暴躁呢。 罗婆婆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徐老笑着告诉她青山传下来的消息。 罗婆婆仍在跟针线较劲,随口应付了两句,下一刻忽然醒过神来。 罗婆婆停下手里的动作,顿时怔住了,谢周……新的青山掌门? 她有些怀疑徐老是不是老糊涂了,说起了胡话。 今晨见到各方人物齐聚青山,她就知道青山会在今天确立新的掌门。 但她完全不知道谢周的想法,也不知道姜御的动作,只觉得掌门应该会是东方瑀和元长老中的一个,如果鹬蚌相争,落在丹长老身上也 不是没有可能,哪想过谢周这些年青弟子。 罗婆婆从震惊的情绪中冷静下来,放下针线,认真问道:“没想到会有这种好事。” 徐老笑着说道:“我也没敢想。” 罗婆婆又有些紧张,说道:“突然感觉压力很大,谢周他能做好这个掌门吗?” 徐老说道:“当初王侯初创黑衣楼的时候,你我也是这般想法。” 罗婆婆噎了下,有些感慨。 是啊,当初王侯不过十七岁,就成立起黑衣楼,龙XX楼和暗影楼都归属其下。 那时徐老和罗婆婆看在眼里,就抱有怀疑,年纪轻轻,能做成事吗? 王侯用事实给出了证明。 “也许我们该用看姜真人的方式来看待他。”徐老笑呵呵地说道。 罗婆婆问道:“那我们需要做什么吗?” 徐老知道她在担心谢周稳不住当下的局面,斜了她一眼,拉过她的手,随即轻叹一声。 劳累惯了,一时间竟有些不适应这安稳的、隐居生活的慢节奏。 “哪还需要我们做什么啊,看着就是了。”徐老感慨说道。 …… …… 同一个村庄的另一边,商安小跑着进了某个院子,脸上带着难掩的激动神色。 秦震和秦茂之后,商安被选为黑甲军的新任统领,辅佐谢周左右。 在雍凉交界处安置好黑甲军之后,商安就赶了过来。 但他的身份有些特殊,不方便进入青山,索性和徐老一样,在这个村里安了家,前几天还把远在凉州的家人接了过来。 这种举动不会引起太多的注意。 毕竟青山脚下这个村庄,名为村,其实比一般的镇子都大得多。 村中有七千多户,常住人口超过六万,其中不乏一些想要拜进青山的江湖人。 医馆、学堂、武馆、棋室茶楼等一应俱全,若不是担心惹得青山不喜,恐怕赌场和花楼也早就 开起来了。 秦夫人也搬了过来,一方面是这边绝对安全,另一方面徐老和罗婆婆答应帮她照顾未出世的孩子,她理所应当地住近一些。 此时商安跑进去的,就是秦夫人的住处,告诉她山上传下来的消息。 秦夫人和罗婆婆的反应极其类似,怔了许久,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商安坐在院中的凳子上,接连深呼吸好几口气才平复了狂喜的情绪,看着秦夫人说道:“咱们这算是跟对人了吗?” “当然算。”秦夫人点了点头。 接任九狱楼主尚不足一个月,就又接任了不可同日而语的青山掌门。 他们这批最初就跟在谢周身边的人,如何不算跟对人了呢? “我已经想好了,等过个十几二十年,一切都结束之后,我就带着弟兄们成了一个帮派,名字都想好了,就叫黑甲帮……” 商安忽然说起了自己的规划,所谓已经想好,真实却是刚刚想好不足一个时辰。 商安自幼无父无母,吃百家饭长大,后来被岭南道的商将军收养从军,军旅多年,郁郁不得志。被排挤出岭南后,做过镖师,当过护卫,后来成了家,依然过得像是浮萍,直到跟了徐老,危险变多了,却算是定了下来。 商安觉得以后都会为徐老效力,稳定黑市那个地下世界,结果黑市忽然间毁了。 这是好事。 但商安和秦震一样,都生出过迷惘,黑市没了,以后弟兄们去哪? 这个问题很快也得到解决,想要离开的,可以拿走五千两银子的安家费,不想离开的,九狱楼虽然塌了,但九狱楼和黑甲军依然存在。 九狱楼主换成了谢周。 谁都知道谢周的身份。 谁都知道谢周和星君和皇帝的眼中钉。 他们这些人依然愿意跟随谢周,求的不就是一个世代富贵和更大的出路吗? 但谁 都知道,这一路大抵走不到头,指不定哪天谢周被星君和皇帝所害,他们这群人被朝廷的铁蹄或者紫霞观的道人打杀。 “帮派建在长安肯定不行,这里的水忒深,去洛阳怎么样……” 商安不停地说着。 之所以要展望得这么远,是因为他忽然生出的强烈的冲动,他必须把这些冲动化成展望,给自己画个完美的大饼才成。 因为谢周接任了青山掌门。 那么也许在这次争斗中,谢周不会死了,他们也不用死了。 他们成了青山掌门的跟随者。 这地位,难道不比王夏那些禁军、李大总管那群太监高得多? 还有谁? 还他妈有谁? …… …… 入夜,处理好各种繁事的谢周和方正桓回到逍遥峰,坐在封顶的柏树下。 星光极盛,从薄云中落下,照在他们的身上。 方正桓舒展了下身子,很没形象地躺在石头上,双手枕在脑后,说道:“我们这算不算完成了师父第一个遗愿?” 话音未落,他忽然觉得遗愿的说法有些不准。 师父去了虚境,据说一切都虚无的、连空间概念都没有的虚境。 在那个手可摘星的虚无之地,也许存在着解决天劫遗留问题的方法呢? 所以师父是超脱,是远游,至少在客观意义上不能被定义为死亡。 那么自然不能被称为遗愿。 “我们这算不算完成了师父第一个交待?” 方正桓立刻换成了“交待”二字。 谢周说道:“是的,师兄。” 方正桓说道:“既然做了掌门,那就得好好做了。” 谢周微微颔首,然后看着师兄的眼睛,说道:“像师父那样行不行?” “那恐怕崔长老他们又要唉声怨道了。”方正桓说道。 谢周说道:“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方正桓无奈。 不用说也能想到,做掌门需要 处理很多事务,修行速度势必会受到拖累。 如果不是为了继续把紫气东来握在手中,以及需要这层身份,谢周绝不想做这个掌门。 方正桓叹了口气,说道:“那就一切如旧。” 所谓一切如旧,那便是这些本该掌门处理的事务依旧是由他处理。 谢周笑了笑,完全不客气地说道:“反正师兄你早就做惯了。” 方正桓笑骂了他两句,忽然想起上午发生的事,“腾”地坐直身子,笑意收敛,神情凛然,正色问道:“云居峰那边到底是什么意思?你和师兄去天上论了什么道?” 谢周明白他的担忧,这对别人而言是秘密,但哪需要对方正桓隐瞒什么,于是把事情原委解释了一番。 方正桓顿时恍然,重新躺回了石头上,露出松口气的微笑。 如此便好。 还是东方师伯想得周到,这一手不仅帮谢周服了众,况且当众“撕裂”,逍遥峰从此多出个制衡,安了诸长老的心。 “我今天真的是有些怕。”方正桓说道:“当师兄站出来的时候。” 谢周嗯了一声,那时他的心中同样一个咯噔,有些不知作何处理。 他和方正桓准备了很多,姜御也替他准备了很多,掌门之位可以说势在必得。 如果输了怎么办? 谢周和方正桓在此之前没有讨论过这个问题,既是不愿想,也是不敢想。 因为那样一来,他就必须交出紫气东来,灰头土脸地缩回逍遥峰。 乃至无法继续留在青山。 好在没有如果。 方正桓说道:“还有一件事我怎么也没想到,元长老竟然会帮你说话。” 谢周思索片刻,随后轻轻摇头,他也猜不到元长老是怎么想的。 说起来,他们与元长老真的不熟。 他们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谢周忽然挑眉,望向前方,说道:“有客人到了。” 第541章 元长老的态度 说元长老,元长老就真的到了。 是的,这位夜访逍遥峰的客人,自然便是悬剑峰剑堂的元长老。 元长老踩着剑云落在逍遥峰顶,拂袖将剑云挥散,高大的身影挡住了星光。 他看了眼方正桓,神情漠然。 方正桓哪还敢躺着,赶紧弹坐起身,微笑拱手:“正桓见过元师伯。” 元长老没有说话,淡淡地嗯了一声,随后看向谢周,神情同样漠然。 “见过掌门。” 元长老拱手一礼。 “元师伯不必多礼。”谢周虚扶了一下说道。 元长老接着说道:“掌门岂能如此?” 谢周稍显疑惑地挑了挑眉,顺着元长老的视线望去,顿时明白了元长老的恼意从何而来。 那件象征着掌门身份的华贵紫袍,被他随手挂在了柏树枝上。 在注重规矩的剑堂长老眼里,这种随意显然是对掌门之位的不尊重。 谢周平日里自然会注意这些礼仪,但他没想过今夜会有客人来访,难免有些随意。 谢周将紫袍从树上取下来,折叠整齐,说道:“抱歉,我会注意。” 元长老微微颔首,面无表情说道:“我来问下你的看法。” 谢周和方正桓都明白他的意思。 所谓看法,指的是对紫霞,对星君。 “不是说好了明天的长老会上会商谈此事?”谢周说道:“元师伯一夜都等不及?” 元长老直言不讳地说道:“不说清楚,我心里不踏实。” “何况。”元长老话音微顿,接着说道:“明日当着众长老,你未必会说真心话。” 谢周沉默了下,说道:“如果我说保持现状很好,师伯如何想?” 元长老冷眼看着他,说道:“那么我会后悔今天推你做掌门的决定。” 谢周笑了笑,走到不远处的亭下,把折叠整齐的紫袍放在了石桌上。 “一直都猜不出师伯的态度,今夜才知师伯竟是激进派的人。”谢周说道。 如今青山对于紫霞的态度大体可分为两种,一种以崔无惑等人为主体,希望能维持住当下的平衡,一种则以年轻弟子居多,卯足了劲想要扳倒紫霞,除去要星君偿命之外,还要让紫霞道人都滚回泰山。 元长老在此事上从未发表过意见。 毕竟剑堂太过重要,元长老在整体的地位上可能不如戒律堂的东方瑀,但剑堂在弟子们心中的分量,却是比戒律堂更重。 就像今天,当元长老站出来推举谢周为掌门的时候,直接影响了半数弟子的态度。 所以在某些能够影响局势的大方向上,元长老必须保持足够的沉稳。 元长老说道:“紫霞能够拿出来的赔偿,那些丹方、剑器,我们同样拿的出来。” 这句话的意思更是清楚不过,他早就做好了诛杀星君后,对紫霞观做出赔偿的准备。 谢周没有打哑谜的想法,直接说道:“但我们杀不死星君。” 元长老眉头皱起,看着谢周的眼睛,认真说道:“这个任务终究得落在你的身上。” 不是他们不肯接这个任务,但除了谢周,还有谁有完成任务的能力? 东方瑀不行,他也不行。 东方月明的修行进度可谓神速,但谁知道还要多少年才能突破领域。 相比之下,元长老更看好谢周。 谢周正色说道:“义不容辞。” 元长老说道:“所以还需要多久?” 谢周说道:“十年之内。” 元长老默然片刻,说道:“十年不晚。” 方正桓自从元长老到来之后,始终没怎么说话,这时候接过话来,表示出自己的担忧,说道:“不知元师伯,可听过玄虚子、玄玑子、以及玄逸子三人?” 玄虚子、玄玑子和玄逸子只在黑市短暂地出现过,除了徐老、王侯等人,其余谁都没有与他们三兄弟接触过。 谢周也是在半个月前,才与玄玑子见过一面。 元长老说道: “有所耳闻,据说是星君藏在泰山的三位亲传,有什么问题?” 方正桓看了谢周一眼,深呼吸一口气,没有说话。 谢周沉默片刻,说道:“此三人的天赋得天独厚,寻常难以想象。” 元长老闻言眉头皱了起来,他对玄虚子几人了解不多,没想到方正桓会如此重视,谢周会给出如此高的评价,看着谢周问道:“比你如何?” 谢周说道:“半年前,玄虚子就已经是一品巅峰的强者。” “只从境界论,不弱于司徒行策。”谢周接着说道。 元长老沉默下来,不知过了多久,缓缓问道:“那玄玑子与玄逸子如何?” 谢周说道:“半个月前,我在长安遇到了玄玑子。” 方正桓眼神幽幽,显然听谢周说过这件事。 元长老的神情更为凝重,等着谢周的下文。 谢周如实说道:“如果是单对单,我战胜他的把握不超过五成。” “五成吗?”元长老喃喃道。 方正桓补充说道:“玄玑子、玄逸子也都是一品后期的强者。” 元长老说道:“他们年龄几何?” 这里问的是未来,如果玄虚子等人像玄云子一样年岁,就能安心许多。 但谢周的回答却无疑是一盆冷水,说道:“即使是大师兄玄虚子,依然比我年轻。” “怎么可能!”得到肯定,元长老怒道,眉头几乎拧成一根麻绳。 谢周没有说话。 元长老的反应和徐老等人初次见到玄虚子几人的反应,如出一辙。 是怀疑、是否定、是不敢置信。 世间为何会有如此人物? 为何会有人能够被天地如此垂怜? 不愿相信。 但又不得不信。 元长老忽然说道:“姜御死在哪儿了?” 谢周说道:“益州。” 元长老当然知道姜御是在益州离开,他关心的不是姜御最后停留的位置,恼火说道:“他知道灭了七色天,为何不知道杀了玄虚子 三人!” 谢周沉默了下,说道:“想过,但没有找到,他们躲了起来。” 元长老心中更是升起一种无名的恼火,说道:“他就该一剑削了星君的脑袋!” 诚然,这会让青山直接走到紫霞和朝廷的对立面,战争开始,天下大乱。 但这能如何? 总比等到玄虚子三人也成长起来,青山被紫霞单方面碾压要好。 元长老不敢想象那种场景的发生,如果到了那时……元长老顿觉压力山大。 乃至觉得逍遥峰都倒了过来,压在了他的肩头和心上,让他有些喘不过气。 “师伯现在还坚持原来的想法吗?”谢周忽然问道。 元长老沉默许久,忽然看向方正桓,说道:“你是个谨慎而细致的人。” 方正桓不明白元长老为何突然要说这些,茫然地嗯了一声。 “今后掌门的事务你多分担,让他安心闭关。”元长老说道。 方正桓了然,笑着应是,这是他和谢周本就计划好的事情。 “回山后,我会撤去本该由月明负责的所有事务,让他也安心闭关。” 元长老说道。 至于他自己,若不是实在看不到突破的希望,恐怕也会立刻回山闭关。 元长老说道:“朝廷今天派柴正平和王夏过来,很明显是想要给你个下马威。” 这是谁都能看得出来的事情,但很明显,柴正平没能顶住心理上的压力,或者说这只老狐狸不想得罪青山和谢周,于是只做了做场面,把很多犀利的言辞咽进了肚子里,下马威没能给成,反而让人看了笑话。 “接任掌门的流程走完了,还需要准备一个大典来进行宣告。”元长老说道。 典礼自然是要有的,而且会广邀同道,比今天更加盛大。 谢周说道:“只是个过场罢了。” 元长老说道:“朝廷敢派柴正平和王夏过来,明显是吃准了你师父离去,青山没有领域境的强者坐镇 ,这是挑衅。剑堂处理过很多次这种事件,越是在这种时候,我们越不能退后,所以这次典礼必须办得漂亮。” 谢周明白了,说道:“需要我做什么?” “不需要你来准备,到时候我会想办法,让你露上一手即可。” 元长老看了眼方正桓,说道:“明日你到剑堂,与我商议此次大典具体事宜。” 方正桓连忙应是。 元长老重新看向谢周,说道:“圣贤城的柳城主为何而来?” 谢周摇了摇头:“不太清楚。” 按道理来讲,以柳玉的身份,不太可能亲自来青山观礼。 元长老接着问道:“你去过圣贤城,与柳城主的关系如何?” 谢周解释了几句。 事实上,他在圣贤城的那些时日,与孟超然、冉柯等人相处得都非常不错,但却只见过柳玉不超过时次,听柳玉讲过几堂课而已。 “明日会议结束,我会去拜访柳城主。”谢周说道。 既然听过柳玉讲课,那么柳玉对他便是有半师之谊,于情于理,都该去见上一面。 元长老点了点头,认真说道:“如今柳城主在云居峰的客房暂住,如果可以,想办法让他一直住到大典开始的那一天。” 谢周明白他的意思。 哪怕柳玉一句话都不说,只要住在青山,留在青山,就是态度。 “柳城主是正人君子,借他的势,不丢人。” 元长老最后说了一句,拂袖起身,剑云落在他的脚下,往悬剑峰去了。 …… …… 元长老为何要推举谢周做掌门? 谢周和方正桓站在崖畔,看着游动的云海,忽然明白了这个问题的答案。 “我忽然觉得,元长老顺眼了很多。” 方正桓看着悬剑峰的方向说道。 谢周笑了笑,望向云居峰,心想元长老的态度,未尝不是东方师伯“制衡”的缘故。 夜色愈深,星月愈亮,师兄弟二人没有继续交谈,各自冥想修行。 第542章 血脉 翌日一早,谢周去到紫气峰,在大殿里举行了他作为掌门来的第一次会议。 解决完诸长老提出的问题,议题就落在了紫霞观和星君的身上。 如元长老所想,谢周确实没有说出自己的真心话。 他只是说姜御在时,一剑削了观星楼的阵法,却没有诛杀星君。 这难道不是一种态度吗? 崔无惑和墨望等保守派的长老长舒一口气,维持安稳,殊其不易,如此便好。 会议结束,谢周去了云居峰,但并没有知会东方瑀或者其他云居峰管事。 如今他是掌门,自有不报而入的资格,但这样做多少显得有些不近人情。 当然,这在众人看来才是合理,毕竟云居峰和逍遥峰,已经分道扬镳了啊。 谢周去了客院,见到了正在院中读书的柳玉,问出了那个问题。 “你师父确实拜托我有机会照拂你一下,但我过来青山的原因却不是他,而是受另一个人所请。”柳玉对他说道。 谢周问道:“请问是?” 柳玉笑着说道:“我家大兄。” 谢周微怔,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 原来是柳金。 是的了,他与柳玉虽然接触不多,但与柳金的接触属实不少。 童年的他就收到过许多来自柳家的照拂,早年回金陵祭拜时也必然先拜会柳金。 不过几个月前柳金去到过黑市,谢周想要去拜会,却被柳金拒之门外。 谢周明白这是因为什么,也明白柳心月的心思,却只能逃,逃得远远的。 感情债最是难还,他面对花小妖都有些不知如何办才好,哪里还敢惹上第三个。 “依然要多谢前辈。”谢周认真行礼说道。 “不必言谢。”柳金说道:“你接任掌门,典礼何时举办?” 谢周说道:“师兄与师伯正在商议。” 柳金点了点头,摆摆手示意他可以走了,说道:“我会等到典礼结束再离开,如若有修行方面的 问题,可以随时过来问我。” …… …… 时间在修行和会议中飞速流逝,短短几天过去,谢周接任掌门的事情就传遍了各宗派世家,无数人为之震惊,觉得好生荒唐。 除去震惊于谢周方才二十岁出头就接任掌门这件事本身,更感叹青山不愧是青山,就连朝廷和紫霞观都没有干预青山内事的资格。 方正桓请一位退隐的前辈算过日子,正式的接任大典定于八月初七举行。 这等大事不容错过,各大门派都派人送来贺礼,其中像是何家、唐家、天机阁这等富裕势力的贺礼尤其之重,最让人出乎意料的是山南道的秦家,或者是想与青山调解那些过节,秦绩亲来拜访,贺礼堪比何、唐这些豪门。 这些贺礼被方正桓带着人统计,列出清单后,归入紫气峰的库房。 谢周在逍遥峰闭关,没有关注这些。 方正桓整理好礼单,注意到一件特殊的贺礼,不敢耽搁,赶紧带去了逍遥峰。 这份贺礼是一瓶丹药,由何家送来,独立于礼单之外。 据何家执事所说,是居于老宅的一位葛姓医师,特意为谢周准备。 葛姓医师。 方正桓立刻反应过来,难道是那位炼制出白雾神丹的葛桂? 叫醒冥想中的谢周,方正桓把丹瓶递了过去,神情下意识地紧张起来。 “确实是白雾丹。”谢周拧开封口,倒出一枚乳白色的丹药。 方正桓紧张的神情变成了激动。 谢周分出一缕神识落在丹药上,感受丹气的氤氲,说道:“但不是千年灵果炼制出的白雾丹,主材应该在五百年份左右。” 方正桓并不失望,反而松了口气,这才是理所当然。 白雾丹可是一百万两都买不到的神丹,这么一瓶五枚,倘若是由千年灵果炼制,那这个礼物就贵重到连青山都无法接受了。 即便是五百年份的灵果作为主材炼制,这五枚丹药 的价值都不会低于百万两白银。 除去何家、唐家、天机阁与山南秦家之外,礼单上再没有比这更贵重的贺礼了。 “他倒是舍得。” 方正桓不由地感慨道。 谢周沉默了下,大概能明白葛桂为何会这般慷慨。 不是因为葛桂富有,而是因为白雾镇,因为张季舟,也因为葛桂和他有着共同的目标。 “天机阁还是一如既往的大方,师父于唐老太爷有恩,只是何家……我属实没想到,这个以商起家的豪门竟然会送来如此多贵重的礼物。”方正桓看着何家的礼物清单说道。 谢周说道:“我答应何家主,倘若他的子嗣够得上拜入青山的条件,我会多加照拂。” 方正桓恍然,说了句你自修行,就返回紫气峰,继续处理事务去了。 …… …… 青山这些天发生的一切同样传到了观星楼。 除去最初时皇帝发了火气,之后这些天,观星楼一如往常平静。 似乎青山发生的一切都与此地无关,星君不关心,也不在乎。 就在各大门派纷纷去到青山送礼的这天,从南州归来的玄玑子再次进了观星楼。 “师尊,大师兄已经找到破解那座大阵的方法,但却无法破阵。” 观星楼九层属于星君的那间清幽的静室里,玄玑子冰冷的声音静静回荡。 玄玑子所说的大阵,自然是前些天他们在南州边缘地带发现的阵法。 当时他和玄逸子都没有察觉阵法的存在,只有天人合一的玄虚子有所觉察。 然而即便是玄虚子,一时间都看不懂阵法的来路。 除此之外,以那阵法为中心,方圆数里的天地气机都受到影响。 就连星君秘传的“水镜传音”之术都无法施展。 玄玑子明白这座阵法非同小可,为此火速赶来长安,通报了此事。 随后他得到星君的提点,重新回到南州边缘,辅佐玄虚子一起破阵。 截至今天 ,玄虚子已经在那座阵法前坐了一月之久,也研究了一月之久。 终于在昨晚发现端倪,找到了阵眼所在。 星君轻咦一声,说道:“南州偏僻之地,竟有玄虚都破不了的阵?” “师尊恕罪,那阵法实在诡谲难测,布阵之人不知用了什么办法,竟然将阵眼与整条山脉连为一体,而且那阵法能够自行吸收天地元气加固主体,我们师兄弟三人联手,依然无法摧毁阵眼,如今只能遵循阵法本身的轨迹。” 玄玑子顿了顿,说道:“而阵法本身的轨迹,需要血脉为引。” “可有承载之物?” 星君看着他问道。 玄玑子点了点头,双手递上一块玉牌。 这玉牌通体为乳白色,不过如果观察得足够仔细,会发现在玉牌内部,游离着不易察觉的、比头发更细数倍的鲜红色血线。 “这玉牌是在阵体内部找到。”玄玑子解释道。 星君接过玉牌,苍老的手掌在玉牌表面抚过。 也不知他用了什么道法,没有任何征兆的,玉牌内部的血线就被他抽离出来。 这些血线像是一条条小蛇般蜿蜒扭转,悬在半空中,随即聚集在一起。 一滴很小很小的血,落在星君的指尖。 星君屈指微弹,这滴血便悬停在他面前,随后双手掐印,虚无中忽然生出一片紫气的浓雾,将这滴血包裹其中。 星君低声念了几句晦涩难懂、也极难听得清楚的咒语。 下一刻,紫雾霎时间消散,化成一道流光冲出观星楼,消失在夜色中。 星君问道:“看清了吗?” 玄玑子说道:“看清了。” 那道流光没有离开长安,而是落在了长安东南方的平康坊中。 “真是巧了。” 玄玑子妖异的瞳孔中露出笑意,没想到那血脉对应的人,原来也在长安城。 星君摆了摆手:“去吧。” “弟子告退。” 玄玑子笑着抱了抱拳,抓着乳白色 内部已经没有血线的玉牌,从观星楼一跃而下。 …… …… 八月初七很快到来,盛大的典礼在万众瞩目中举行完毕,没有出什么事故。 方正桓依旧早出晚归,像只任劳任怨的老牛一般,处理了这些天积累的各种杂事。 如所有人对他的印象一样,方正桓做起事来兼顾各方,滴水不漏,当所有事情处理完毕,不服者有,但却没有任何刻薄的指责。 就在这天临近暮时,方正桓停下一天的工作,准备回逍遥峰时,忽然有一位神秘的客人拜访,提出想要求见新任掌门谢周。 方正桓本不想理会,看着这人蒙着兜帽的诡异打扮,有些不悦,心想山门处的弟子怎么办的事,这样畏首畏尾的人放进来作甚? 那位神秘人掀开兜帽,露出白净的脸,说道:“方先生。” 方正桓挑了挑眉,看着这张有些熟悉的面庞,说道:“我们在哪见过吗?” “以前方先生去皇城走动时,我与方先生见过一面。” 那人说道:“我叫常孚,方先生应该还记得这个名字。” 方正桓想了想,很快记起几年前见过的那个太监,皱眉说道:“你是李大总管的人?” 常孚说道:“正是。” 方正桓看着他说道:“所为何事?” 没有几个人知道姜御在离开前与李大总管有过一场谈话,还约定了几件事。 方正桓同样不知道此事,对内廷司的印象自然好不到哪去。 此次谢周接任掌门,内廷司全程没有露面,不做理会,似乎也与青山不相往来。 谁能想到在典礼结束后的第二天,李大总管竟然会派信差秘密前来? “我想求见掌门真人。”常孚说道。 方正桓淡淡地说道:“有什么事情,与我说即可。” 常孚没有接话,沉默着看着方正桓的眼睛,要表达的意思非常清楚。 他一定要见谢周。 否则他一个字都不会多说。 第543章 重伤的花小妖 方正桓有些不耐,但常孚登山明显是有重要的事情商议,带着常孚去了逍遥峰。 山顶有间闭关用的洞府,方正桓领着常孚来到洞外,敲了敲石壁上的机关。 石门开启,常孚走了进去。 洞府里四角各立着一个灯柱,上面置着明珠,被纱罩覆盖着,光线柔和。 光滑的地面上放着两张蒲团,很厚实,坐在上面软和的像是棉花。 常孚站在谢周面前,认真行过一礼。 得到谢周的示意,常孚坐到他对面的蒲团上,开始讲述。 “今天清晨,孙二郎带人捉拿了我们安插在平康坊中的六个暗桩。” 常孚要说的事情关于平康坊。 谢周说道:“然后?” 他想不通平康坊的事情与青山有什么联系。 但随着常孚的叙述,他终于明白事情原委,脸色一点点阴沉下来。 …… …… 内廷司在平康坊安插了许多暗桩。 这是众人心照不宣的事实。 毕竟平康坊被称为长安黑市,作为掌权者,大总管如何会不给予更多关注。 孙老爷同样心知肚明。 他甚至知道内廷司在自己手下至少安插了十五个人。 出于各种原因,忌惮也好,平衡也罢,孙老爷对这些人向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越界,就随这些人去了。 但今天一早,孙老爷收到属下的禀告之后,立刻下令。 将已经确定的、内廷司按插进来的六个暗桩直接捉拿了起来。 这六个暗桩都是内廷司培养多年的精英,境界高深,经验丰富,重要性不言而喻。 所以当他们被孙二郎控制之后,消息立刻传回了内廷司。 蔡让亲自带人去了一趟平康坊。 蔡让态度强硬,不是为了谈判让孙老爷放人,而是直接让孙老爷交人。 然而,孙老爷却明确地表示拒绝。 蔡让不明白,孙老爷一把 年纪了,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究竟是谁给他的胆识,竟然做出如此撕破脸皮、要与内廷司决裂的举措。 孙老爷要求见李大总管。 蔡让无奈,于是又让人禀告给大总管,后者随后去了一趟平康坊。 即使面对大总管,孙老爷也一改常态,态度依然强硬,仿佛在问内廷之罪。 有那么一瞬间,就连李大总管心中都咯噔一下。 他几乎以为孙老爷投靠了星君,否则一贯低调的孙老爷,哪里会这般行事? 好在没有。 孙老爷的强硬是因为花小妖。 常孚对谢周说道:“就在昨晚,花小妖被人打伤,孙老爷怀疑是我们所为。” 这是最合理的怀疑。 毕竟在去年腊月,李大总管曾亲往平康坊,询问花小妖的位置。 随后李大总管登门“拜访”,将花小妖、小婵和黄泉打伤,抓走了珠儿。 花小妖为此远离平康坊七个月之久。 如今花小妖归来,方才过去没几天,再次遇袭,如果不是内廷司还会是谁? 孙老爷之所以恼怒,便是如此。 花小妖毕竟是平康坊的人。 孙老爷已经出卖过一次花小妖,落人笑柄,声誉受损,如今又来一次? 平康坊的人该如何看他? 素来仗义的孙昆,岂不是成了笑话? 孙老爷必须强硬起来,否则真让人当他平康坊,当他孙昆好欺负了不成! 谢周问道:“伤势如何?” 常孚沉默了下,说道:“垂死。” 谢周的眉头皱了起来。 常孚想着从大总管处听到的关于谢周和花小妖的关系,顿时喉咙发干,心跳有些加速,感觉到了极大的精神压力。 这是以往他和谢周接触时从未有过的情绪。 记得第一次见到谢周,他自诩为前辈,是以过来人的姿态与谢周相处。 谁会想到在这不到一年的时光里发生 了如此多的转变。 谢周破了境,成了青山掌门。 谢周依然很年轻。 但无论修为境界,亦或者身份地位,都已经是他不得不仰望的高度。 最重要是的,谢周身上分明多出了类似于大总管的,那种上位者的气质。 当谢周沉默下来,常孚下意识屏住呼吸,连平视谢周的勇气都没有了。 “她现在很安全,孙老爷请了最好的医师为她疗伤,孙二郎亲自看守,绝对不会有碍。” 常孚赶紧说道,神情严肃,鬓角渗出轻微的汗水。 以冷静低调着称的他,今天在得到大总管的召唤后,也是震惊了很长时间。 不只是因为谢周和花小妖的关系,还因为孙老爷的反应和大总管对花小妖的重视程度。 谢周看着他,轻声问道:“那么,究竟是不是你们所为呢?” 常孚挺直腰背,连连摆手:“绝对不是,我以性命起誓,此事与内廷司无关!” 谢周说道:“那你过来做什么,就只是为了解释这些吗?” “还有是为了送信,大总管的亲笔信。”常孚说着,从怀里取出信封递了过来。 谢周接过信,没有说话。 他安静地坐在蒲团上,清冷幽寂的夜明珠光照在他的身上。 常孚低眉看着山石上的影子,不再觉得紧张,但腰下意识地更弯了一些。 谢周不急着打开信封,对他说道:“信放这里就好,你先回吧。” 常孚不敢多言,行礼后从洞府里退了出去。 谢周打开信看了看,神情微变,随后塞到怀里。 他离开洞府,走到崖畔,看着远处灯火渐亮的长安城,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待到夜幕完全落下,谢周召来紫气东来,下山去了长安城。 …… …… 平康坊灯火极盛。 街上到处都是来寻欢作乐的人,酒徒、赌徒和醉于声色之人数不胜 数。 丝竹声充斥着这片天地,美酒美人,莺声燕语,无愧于世间最大的烟花销金之地。 谢周站在坊内最大的风月街上,循着气机感悟所在,很快锁定了一个人。 那人在前方某座风月楼里,此楼装潢靡丽,绫罗挂边,粉檐白壁,极尽奢华。 谢周举步迈入楼中,门外的姑娘们像是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 直到谢周走到那个正在喝酒的男人身后,桌上的人才注意到他的存在。 姑娘们立刻退到了一边。 她们都有眼力,看到谢周头戴笠帽,衣着利落,明显不是来玩乐的。 “孙氏五郎孙承义,是吗?”谢周坐了下来,看着眼前的中年男人。 孙五郎有惊无慌。 他没有带护卫,因为用不上,他本身就是个一品初期的高手。 能够无声无息地来到自己身后,眼前此人绝对不是他能够对付。 而且对方既然坐了下来,明显不是为杀伐而来,就更没必要自乱阵脚了。 “敢问阁下是?”孙五郎放下酒杯,神情收敛,郑重问道。 “带我去见孙老爷。”谢周掀开帽檐,让孙五郎看了看自己的脸。 孙五郎神情微惊,立刻就认了出来。 毕竟前些天谢周接任掌门,以及昨天的掌门大典,都是他带人前去青山相贺。 孙五郎本想说义父不见外客,话到嘴边立刻憋了回去,咽了口唾沫,起身向外走去。 谢周跟了上去。 当二人走出这座风月楼,孙五郎立刻行礼道:“谢真人请随我来。” 谢周随意地摆了摆手,没有表现出任何的不适应。 “真人”二字,自从接任掌门的这段时间里,他已经听了无数次。 谢周随着孙五郎七转八弯,很快绕过前方这些风月楼宇,转入某条小巷。 小巷周围明显设有阵法,那些靡丽之音被隔绝在外,显得非常 幽静。 来到巷子的最深处,孙五郎行礼退下,指了指前方种着枣树的小院。 谢周走了进去,看到了院中守着的平康坊最强者孙二郎,孙老爷也从里屋走了出来。 孙二郎对着谢周抱了抱拳。 孙老爷裹着厚实的棉服,看到谢周微惊,很快回过神来,会心一笑。 “掌门勿虑,小妖虽然伤重,但没有大碍。” 孙老爷笑着说道,他哪会猜不出谢周的来意,指了指隔壁的房间。 谢周嗯了一声,拱了拱手算是致意,便走进了房间。 留下孙老爷和孙二郎对视一眼,都有些唏嘘,心道传言不虚。 他们知道花小妖在黑市与谢周接触颇多,但不知具体发生了什么。 如今花小妖受了伤,谢周作为青山掌门,竟在此深夜来访,看来比谢周和花小妖的关系,比他们想象的还要亲近一些。 …… …… 这间偏房收拾的很干净,红木打造的家具摆放有致,柔和无烟的名贵香烛安静燃烧着。 花小妖躺在床上,脸色苍白,身上盖着棉被,双眼紧闭处在昏迷的状态。 屋里弥漫着一股药味,谢周清晰地分辨出这些药材以外伤补血为主,花小妖的伤势也是失血过多引起的休克性昏迷。 常孚所说的重伤垂死不假,孙老爷所说的已无大碍也不假。 伤口在她右手的手腕处,那里的经脉不知被什么利器切开,此时绑着绷带。 如若不是相信花小妖绝不会自寻短见,常人见了,必然觉得这是花小妖自杀寻死。 谢周坐到床边,右手落在花小妖的左手脉搏处,一道神识探入其中,替她疏通脉络。 随后喂了一颗准备好的丹药。 这枚丹药是何家送来的贺礼,明显也是出自葛桂之手,但不是白雾丹。 这枚丹药纯粹是为了外伤炼制,功效简单纯粹,那便是止血生血。 第544章 观星楼出手 夜深亥时,花小妖醒了过来。 入眼看到陌生的画面,陌生的床顶板,陌生的被褥,以及陌生的味道。 如果是寻常女子,这时候恐怕会发出惊叫,但花小妖不会。 她几乎没有任何慌乱地平静下来,掀开盖在身上的被褥,撑着床沿直起身子。 花小妖觉着头很晕,很倦,四肢软弱无力,浑身都散发着虚弱的信号。 她的脸色苍白如纸,白天受的伤太重,失血太多。 葛桂炼制的丹药堪称神奇,能够无限加快恢复的过程,但想要完全治愈依然是不可能的事情,剩下的需要交给时间。 吱呀—— 房门被人从外面推开,谢周走了进来。 先前等待花小妖苏醒的这段时间里,他在院里和孙老爷与孙二郎聊了几句。 谢周听过孙老爷的故事,也从很多人口中听说过孙老爷是怎样的一个人。 残忍、凶狠、笑面虎、未达目的不择手段等等,都是人们对孙老爷的认知和评价。 从最底层的奴仆,一路走到平康坊的主人,孙老爷绝非善茬,所以不难想象,这些评价和认知都是真实存在。 但这短暂的接触,孙老爷给谢周的感觉,完全是一个退下来的老人,城府虽深,但却多了些与世无争的隐居意味。 或许是因为他的年纪真的大了,也或许是因 为面对谢周,他有意展现出祥和的一面。 “你醒了。”谢周察觉到花小妖气息的变化,走到床边说道。 看到谢周,花小妖绷紧的精神放松下来,不用再保持警惕。 “这是哪儿?”她轻声问道。 谢周说道:“孙老爷的住处。” 花小妖说道:“我睡了多久?” “从昨晚到现在,接近十二个时辰。” 谢周看着她说道:“这还得多亏孙老爷发现得及时。” 今天清晨,孙老爷的人去给花小妖送东西时,才发现昏倒在院中的花小妖。 那时花小妖的气息几乎消失。如果发现得再晚一些,就算花小妖不会死去,也可能落下某些后遗症,影响日后的修行。 花小妖轻晃了晃脑袋,没有强撑着继续坐在床上,重新躺了回去。 她还把被子往上拉了拉,裹了裹,只露出半张脸,看起来非常可爱。 谢周看着这一幕,不禁笑了笑。 记得他最初和花小妖接触的时候,花小妖非常“倔强”和“逞强”,哪里会像现在这般,露出她藏在最深处的小女儿姿态。 花小妖看着他的笑容,没好气道:“你还笑得出来,就不担心我吗?” 如今在谢周面前,她显得很随意,连措辞都不需要思考,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了。 “葛桂的丹药很有用。” 谢周 微笑说道:“况且你也知道的,我的医术很好,确认你不会有事。” 花小妖瞪了他一眼,说道:“那你就不会看错吗,万一有事怎么办?” 谢周说道:“没有万一。” 花小妖撇撇嘴,喔了一声。 谢周看着她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花小妖一时间说不出来,她有些记不得昨晚发生的事情。 缓了半晌,她才模模糊糊地记起那道身影,说道:“昨晚我在院里冥想,忽然有人闯了进来,然后我就不记得了。” 谢周紧紧皱着眉头,心想这有些不正常,究竟是谁,能让花小妖连反抗都做不到? 要知道,即便以李大总管的实力,想要拿下花小妖都得费上一番功夫。 除此之外,还会避免不了的发出极大的声动,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即便是同处平康坊的孙二郎等人,都没有丝毫察觉。 一念及此,谢周朝北方望去。 他的视线恍惚间似乎穿越了重重墙壁,望向十数里外的那座长安城最高的楼阁。 观星楼。 除去星君之外,谢周想不出第二个人,能拥有如此超乎寻常的手段。 花小妖猜到谢周在想什么,瞬间反应过来,记忆中那双妖异的瞳孔逐渐变得清晰,说道:“那个人应该是玄玑子。” 谢周不觉得意外,沉默了会儿,说 道:“玄玑子做不到这一点,应该是星君出手。” 花小妖没有说话,缓慢地点了点头。 她在看到玄玑子的同时,意识就陷入了混沌状态。 那时玄玑子应该还没来得及动手。 答案的唯一指向只剩星君。 问题在于,星君究竟是用了什么道法,为何能隔着十数里的距离将她打晕? 星君凭借什么确定了她的位置,又是凭借什么施展了什么样的道法? 实在是难以理解,就连谢周都不敢相信有这种道法存在。 但花小妖经历的一切却又提醒着他,这是事实,星君确实掌握着不被记载的玄妙道法。 虽然这个答案让人很震惊,很不想承认,谢周还是很快恢复过来,问道:“星君和玄玑子,为什么要来杀你?” 在孙老爷和孙二郎看来,花小妖并无大碍就是最值得庆幸的事情,没有考虑其他。 谢周不会这样想。 过去经历的一切让他养成了习惯,那便是不管遇到任何事,都要保持冷静和清醒,去往更深一层,思考事情的关键所在。 …… …… 去年星君的拂尘被姜御斩断,之后为了引下天劫,付出全身的精血作为代价,外表虽看不出来,但其实受了非常严重的内伤。 寻常丹药根本治不了星君的伤。 谢周有理由怀疑,星君之所 以闭关三年,很大一部分原因就在于他需要安心修养。 在这种情况下,只要不是特别重要的事情,应该都不会惊动星君。 花小妖的身上有什么?她为何会进入到星君的视线中?星君对花小妖的出手意味着什么? “他们的目的不是杀人。” 花小妖躺在被窝里,双手抓着被沿,看着谢周说道。 如果是为了杀人,那么今天早上孙老爷见到的,必然是一具尸体。 “血。” 花小妖非常笃定地说道:“他们是来取我的血。” 谢周皱着眉头,说道:“取你的血……用来做什么?” 难道是为了炼丹? 星君的血液中蕴含着极其纯粹的能量,是不是与这点有关? 但无论哪种猜测,都说不通为什么花小妖会被星君注意,为什么一定是花小妖。 便在这时,巷里响起咣、咣——两声大锣带着两声梆子点儿,那是孙老爷手下的更夫。 二更夜到了。 “你需要多休息几天,这枚丹药等午后再吃,我明天再来看你。”谢周取出一枚丹药用丝绸包好,放在花小妖的枕边。 花小妖说道:“这就走了吗?” 谢周嗯了一声,说道:“我要去见一个人。” 花小妖说道:“谁?” 谢周沉默了下,最终还是没有瞒她,对她说道:“李大总管。” 第545章 统一立场 入了秋季,天时变短,除去平康坊外,其余诸坊的灯火渐歇,天地间归于安静。 永安坊中部天机阁的商铺中,某个临街的房间开着窗,烛火随着夜风轻微跳动着。 李大总管站在窗边,双手负背,望着窗外空无一人的街道。 黑暗的廊道里有脚步声响起,负责引路的天机阁管事恭敬地将谢周引到门外,轻声说了句大总管在房间里等您,然后悄无声息退去。 谢周没有迟疑,推门走了进来。 ——二更天在天机阁见面,这是李大总管在信中的邀请。 金陵谢家祖宅被烧毁的那一年,谢周不满三岁,那是他第一次见到李大总管。 随后在八年前夏天的棋会上、五年前观星楼的落成典礼,他都看见过李大总管。 再后来就是去年,李大总管设局,在景林大街对他布下杀阵。 谢周与大总管见面的次数满打满算不超过五次。 但严格意义上来说,这才是两人的第一次见面。 因为这一次,他们不再是以陌生人,也不再是以敌人的身份对话。 李大总管之所以把位置定在天机阁,便是因为天机阁的立场足够中立。 谢周带上房门,按下立于右手侧的机关按钮,一座小型阵法无声展开。 房间里的烛火不再跳动。 窗户依然开着,但街上的风不再吹进来,也不再有属于深夜的悉窣声。 李大总管依然站在窗边,沉默地看着窗外的景象,如果循着他的目光看去,会发现他的关注点不是在近处的天地,而是远处的观星楼。 谢周看着他的背影说道:“久等。” 他平静地在房间里唯一的桌子旁坐下,动作神态都非常自然,就像回到了自己的家。 李大总管转过身,望着谢周说道:“就算是那几个不良人,看到 我都会觉得紧张。” 他说的是关千云、小曲等几个不良人的二代精英。 这是很正常的事情。 大总管把持朝政超过五年的时间,威名赫赫,寻常见了他都会生出几分怯意。 谢周说道:“大总管确实威风。” 李大总管笑了笑,第一次认真地打量起谢周的模样,注意到谢周的衣衫分外平整,神情端庄,坐姿一丝不苟,心想与姜御确实大不一样,与放荡不羁的谢桓也有着很大不同。 他坐到谢周对面,说道:“恭喜你接任青山掌门。” 大总管说是恭喜,语气里却没什么祝贺的意味,听起来平淡如水,非常随意。 谢周说道:“看来你不觉得意外。” 李大总管说道:“我不是相信你,而是相信姜御相信的人。” 听到师父的名讳,谢周沉默了下,说道:“我不觉得你们是朋友。” 李大总管说道:“能坐一起说话的很多都不是朋友,比如你我。” 他与谢周当然不是朋友,以前是敌人,现在或者可以称为盟友? “我没有拐弯抹角的兴趣,大总管在信中说有要事相商,请直说。” 谢周看着他说道。 虽然用了个“请”字,但这句话说得可谓是毫不客气。 李大总管笑了笑,不以为忤。很少有人敢用这种语气与他说话,但谢周当然有着个资格,眼前的年轻人不是晚辈,而是青山掌门,某种意义上来说地位比他更高的青山掌门。 “如果我没有猜错,昨晚对花小妖动手的人,是星君。” 李大总管切入正题,看着谢周的眼睛,说道:“虽然星君没有离开观星楼,但能够无声无息让花小妖失去反抗能力的人,除去星君之外,放眼全天下我都想不出第三个。” 他做不到,燕白发做不到。 柳玉 或者可以做到。 但柳玉身为圣贤城主,君子楷模,即便太阳从西边升起都不可能做出这种有违道义之事。 谢周说道:“我知道。” 在听到孙老爷讲述事情经过的时候,他就做出了同样的推测。 而李大总管深夜约他见面,果然也是因为星君。 李大总管微微颔首,沉声问道:“你可知晓星君用的是什么道法?” 谢周说道:“不知。” 李大总管皱起眉头,说道:“听姜御说你看遍道门典籍,难道就没有相关记载?” 谢周说道:“各门派都有传承秘术不被收录于典籍之中,紫霞观前身的碧霞观在泰山传承两千年,有这种秘术并不奇怪。况且……” 谢周话音微顿,说道:“星君的很多道法都是他从其余道法中悟得,独属于他自己。” 李大总管沉默地看着他,片刻后说道:“我知道你有自己的见解,不妨说说看。” “对于星君,你我有着共同的立场。”李大总管接着补充了一句。 谢周说道:“共同……么?” “当然。”李大总管眯了眯眼,从齿缝里挤出一个字来:“杀!” 杀字出口,纵使天机阁的会客室四季如春,也多出一丝冰冷的寒意。 于是谢周确定,李大总管的杀意绝非作假。 也于是,谢周有些不理解,看着大总管说道:“我不认为你有必杀星君的理由。” 他要杀星君是为了替师父和张季舟报仇,让星君为他的伪善付出代价。 这些天过去,他也明白了师父最后那一剑,为何斩的是观星楼而不是星君。 那是因为星君还没有撕下他伪善的面具。 如今姜御离开了这座天下,星君的面具似乎有了松动的征兆。 然而,星君是国师,当属于朝廷重臣。 就算大总管与他 不合,又何至于杀意如此之重? 李大总管的回答只有四个字,早些年经常被言官和群臣提起的四个字。 “妖道误。国。” 近十年间,世间修行者突破到领域境界的只有三个人。 柳玉、姜御、以及星君。 李大总管愿意相信柳玉和姜御,把柳玉和姜御视为朋友,视为同道者。 那是因为柳玉数年如一日的守在圣贤城,传道授业,驻守海关。 姜御尽管独断专行难以相处,化身无影杀了许多朝臣,但本心从未变过。 星君不同。 李大总管从来都看不懂星君。 他坚持认为星君的善、紫霞观的善,都是一种为了名利的刻意举措。 所有人都说星君为国为民,但一个诱导皇帝修建观星楼,使得国君不思朝政,归于道途的修道者,真的算是为国为民吗? 李大总管不相信星君的人格。 如果没有人能够控制星君,如果长安城连能制衡星君的力量都没有,李大总管不敢想象届时朝局会发生怎样的变化。 是不是所有人,都会变成所谓的星君信徒? 越是思及此处,大总管的杀心越重。 正因如此,姜御才能说服他放弃追杀谢周和花小妖,甚至抛开对黑衣楼的成见。 在李大总管眼里,星君已经比昔日王谢、比谢周和黑衣楼加起来都要危险。 谢周默然片刻,相信了李大总管的话。 “昨夜星君虽然没有离开观星楼,但玄玑子却是去了平康坊。”谢周说道。 “星君二弟子?”李大总管问道。 “是。”谢周点了点头。 “平康坊中,孙大郎、孙二郎与孙五郎都是一品强者,孙老爷手下另有一品境的杀手三人,护卫两人。不良人何去、以及我手下的两个一品暗桩,天机阁有位一品画师也都在平康坊 。”李大总管皱眉说道:“玄玑子一个人,没道理躲过这么多人的眼睛。” 谢周说道:“如果是我,躲过你说的这些人的感知,不难。” 李大总管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挑了挑眉,说道:“他能与你比肩?” 谢周说道:“看来你没有与他们接触过。” 李大总管摇头道:“不曾。” 谢周望着窗外的观星楼,平静说道:“你所听到的关于他们三人的传闻,没有半分虚构,我甚至觉得那些传闻略显保守。” 李大总管沉默下来,很意外谢周的评价,也很震惊,半晌才回过神来。 从几个月前开始,他就陆陆续续听到关于玄虚子、玄玑子和玄逸子的情报。 赵连秋、王夏、秦绩等几个去过黑市的大人物也都提到过玄虚子几人。 他们用来比较的对象,便是谢周。 对此李大总管抱着一种怀疑的态度。 毕竟没有亲眼见过,任谁听到那些传闻都觉得太过夸张。 但现在听到谢周的肯定,大总管不得不信。 他已经体会过谢周的韧性与强大。 星君座下竟然真有能与谢周比肩的年轻修行者,还一下子来了三个? 难以想象,假以时日后,紫霞观和观星楼该是何等强大,何等威风? 恐怕到时候,就算内廷司、不良人、平康坊乃至青山加起来,都不足以撼动紫霞。 李大总管端起桌上的茶壶,倒了一杯茶水,抿了一口,润了润有些发干的喉咙。 随后他给谢周也倒了一杯,推了过去:“掌门请喝茶。” 谢周接了过来,说道:“出手的人依然是星君,玄玑子连执行者都算不上。” “不知大总管可还记得姚浩能?”谢周忽然问道。 李大总管想了一下,说道:“你说的是那个前太医令乌朋门下的药童?” 第546章 追命术 距离长安不远的泾阳县城的姚家,五代从医,家底殷实,在本地颇有声名。 随着前些年,姚家走了无数关系,花费无数金钱,把姚浩能送进太医署之后。 借着乌朋的关系和福泽,还有姚浩能送过来的药方,姚家发展更快,在长安繁华之地开了几家医馆,据说年收入超过万两白银。 但这大半年来,姚家的日子非常不好过。 嫡长子姚浩能、以及他们的靠山乌朋惨死长安,家主牵连入狱,太医署断绝了与姚家的联络,以至于不管是姚家的生意还是别的什么事情,都遭受了狂风骤雨般的打压,多年积累的家底能不能撑到来年都成了问题。 尽管如此,姚家在李大总管眼中,依然属于不起眼的小家族。 以姚浩能的身份,本也不该进入李大总管眼中。 连被禀告给大总管的资格都没有。 大总管之所以记住姚浩能,是因为后者做了两件值得注意的大事。 第一件事,是去年腊月轰动一时的盛捷客栈投毒案。 为了陷害张季舟,姚浩能将鬼医用来对付修行者、甚至对一品强者都有奇效的剧毒,投放到过年期间、人流鼎沸的盛捷客栈中。 两百多人被剧毒缠身,惨死当场。 还有很多人中毒后被张季舟解救,却不可避免地落下了后遗症,终身受罪。 截至今日,盛捷客栈的那些人都还没有从这场灾难中走出来。 如果这件事只能证明他的生性残忍与穷凶极恶,那么第二件事,就让人弥足震惊。 那便是他以普通人的躯体,手握黑刀,与当时二品境的谢周走了两个回合。 这非常的不简单。 要知道,倘若谢周全力出手,就连许多同境的修行者都会被他一招击败。 天机阁的信差记录,姚浩能当时爆发出的速度足以媲美寻常 一品中期的修行者。 凭什么? 世间有无数灵丹妙药,能让人在短时间内爆发出极强的能量,但两三倍就已是极限,像姚浩能那般跨越千倍万倍的提升绝不存在,相信就连白雾丹和域外圣教的血丹都做不到。 世间也有无数秘术和禁术,但没有哪一个禁术能让人提升如此之多,除非他修成了无数修行者连看都不敢多看一眼的通天禁。 “当日的姚浩能不是他自己。” 谢周看着李大总管的眼睛说道:“或者说不完全是他自己。” 李大总管说道:“我知道他是被星君控制。” 燕白发也知道。 事后不久谢周复盘当时的情况,不难推测出这是唯一的答案。 因为姚浩能手中握着的那把刀。 那把黑色的、刀身上仿佛燃烧着地狱火焰、让人望而生畏的短刀。 刀名黑火。 黑火刀是一把邪兵,曾是辰州巫神教一位长老的武器。 那长老是个掘墓人,又或者该称他为食尸鬼,真正的食尸鬼。 他用几十年的时间,从活人以及数千具尸体中提取魂火,将这些魂火和自己的武器炼为一体,成就了黑火刀之名。 后来巫神教主化玄作乱,辰州尸变,朝廷和天下正派联合围剿,灭了巫神教满门。 黑火刀为朝廷所得,又被献于皇帝。 又因黑火刀戾气太重,皇帝将它转赠星君,希望星君能洗涤黑火刀的戾气。 那么握着黑火刀的姚浩能,毫无疑问是被星君控制。 他突然暴涨的实力,爆发出的媲美一品中期的速度,也毫无疑问是星君的手笔。 谢周此时提起被星君控制的姚浩能,问道:“所以这件事最后是如何处理?” 李大总管安静片刻,沉声说道:“当时燕白发去紫霞观问罪,砸穿了紫霞观的道门,然后在里面看到了皇帝 陛下。” “然后呢?”谢周问道。 “没有然后了。” 李大总管摇了摇头,说道:“星君的道法很怪,除去你和燕白发之外,当时那些路人竟然都不记得黑火刀的存在。燕白发被官家下了封口令,而就算没有这个封口令,口说无凭,谁也拿不出证据。” 谢周轻声叹了口气。 意料之中。 以星君和皇帝的关系,当时的情形说不得就是皇帝授意。 不说没有证据,就算有证据又能如何,谁又能、谁又敢指控皇帝和星君呢? 但听到李大总管说所有路人都不记得黑火刀时,谢周还是愣住了。 李大总管问道:“道门是否具有大规模清除记忆的方法?” “没有。” 谢周摇了摇头,说道:“大规模清除记忆,这已经是超越规则的能力。” 超越规则便属于仙家手段。 如果星君有这种能力,前些年哪里还需要忌惮姜御的存在。 “大范围清除记忆做不到,但想要清除一个人的记忆却是不难。” 谢周点了点太阳穴,说道:“记忆在意识层面,属于精神武学方面的扩展,被玄门列入禁术行列,以星君的能力,想要抹除一些普通人的记忆再简单不过,只要掌握方法,乃至于他的弟子,玄云子等人都能够做到。” “这个我知道。” 李大总管随意说道。 即便民间有些医师都能用催眠的方法抹除、乃至修改一个人的记忆,何况星君。 问题在于,就在景林大街事发的当天下午,内廷司将当时在场的百姓聚集了起来。 只过去半天不到的时间,那些人就已经不记得当时看到的东西了。 紫霞观的行动绝无可能赶在内廷司之前。 “那也许不是记忆清除。” 谢周想了想,说道:“更大的可能是星君模糊了现实,类似于幻 术。” 谢周说着,端起桌上的茶杯。 也不知他用了什么方法,在肉眼的注视下,茶杯竟然一点一点地消失不见。 李大总管眉头挑得很高,显得颇为惊奇,说道:“你是如何做到的?” “幻阵的拓展。”谢周简单回了一句,说道:“星君擅长阵法一道,辅以幻术,想要遮住普通人的眼睛就像喝水一样简单。” 李大总管恍然,看来这就是现场那些人都不记得黑火刀的原因所在。 大总管归于正题问道:“那么你提起姚浩能,与花小妖遇袭有什么联系?” 谢周说道:“星君能控制姚浩能,未必不能控制玄玑子。” “但玄玑子的境界可比姚浩能高出太多了。”李大总管说道。 谢周说道:“玄玑子一身所学皆是星君教导,如果放开心神,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李大总管依然觉得这个答案的可能性不高,说道:“还有没有其他可能?” “有。” 谢周点了点头,说道:“星君曾对我用过一种道法,我愿称之为追命。” 那时星君以谢周的一滴血为引,以极其庞大的能量作为主体,发动了追命术。 姜御带着他跨越千山万里,乃至退到虚境,都避不开这道追命术。 最终姜御以身为盾,为他拦下了这道追命术,由此引来天劫。 “我们将那些无法摆脱的,谓之命运,没有人能逃得过命运。” 这是星君的原话。 星君最擅长的不是阵法,而是命术。 谢周神情凝重,说道:“如果星君手里有与小妖牵扯极大的东西,他就能通过这个东西锁定小妖,发动追命术。” 花小妖的境界不够,命格也就不够,倘若星君有意算计,根本不是她能够阻挡。 “牵扯极大的东西,是血……吗” 李大总管沉默了下,看着谢周 说道:“想来你已经见过花小妖了。” 谢周“嗯”了一声。 李大总管说道:“那你也应该看得出来,星君做这一切的目的不是为了杀死花小妖,而是为了取她的血。” “这正是我来赴约的原因。”谢周说道。 李大总管在信中说得很明白,他知道花小妖遇袭的真正原因。 李大总管安静片刻,说道:“我想星君的目的,与我的目的相同。” 早在去年,他就想要得到花小妖,继而得到那个秘密。 对星君和他而言,花小妖身上唯一值得重视的,也只有那个秘密了。 谢周问道:“那份遗产?” 李大总管点了点头。 “所以那份遗产究竟是什么?”谢周说道。 “不知道。”李大总管说道:“但我确信,那是一份能够影响局势的力量。” 影响局势? 谢周皱了皱眉,有些怀疑。 当下能够影响长安局势的力量得在一品后期,还不能是普通的一品后期,至少得与蔡让一个级别才敢说影响局势。 难道那份遗产是与白雾丹类似的神级丹药? 李大总管仔细观察谢周的神情,然后笑了起来,说道:“原来你也不知道。” 谢周斜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李大总管忽然问道:“我很好奇,你和她相知这么久,到底知不知道她是谁?” 谢周说道:“与你有什么关系?” 李大总管脸上的笑意不减,说道:“与我是没什么关系,但我确实好奇。” 谢周很是无语,忽然觉得这一刻的大总管变得市井了许多。 就像是菜市场好事的大妈们一样。 当然对大总管这种人物来说,市井二字,意味着亲和力多了许多。 李大总管笑意更浓,像是看乐子一样的看着谢周,语气里隐约多了些嘲笑的意味,说道:“原来你什么都不知道啊。” 第547章 筛查 谢周没有接这句话。 他确实不知道花小妖的过往和身份,也从来没有问过。 他相信只要他问,花小妖就一定会说。 但他还是没有张这个口,不是因为不好奇,而是因为在花小妖面前,哪怕服用过连心蛊,哪怕一起经历过生死,对于这份情感,他依然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处理才算是妥当。 关千云因此嘲笑他,说他在感情方面,克制得像是个懦夫。 谢周对此不做反驳。 但其实不是克制。 最主要的原因在于,周围发生的一切,让他没时间也不敢去考虑情感方面的问题。 哪怕是燕清辞,他都要避开人群,才能偷偷地见上一面。 如今他有了更大的目标。 那便是诛灭星君。 谢周相信只要给他足够的时间,他一定能走到超越星君的高度。 但问题在于,他不确信自己有没有这个时间。 玄虚子、玄玑子和玄逸子可能比他更快,星君可能三年后也可能明年就会出关。 商安与秦夫人等在谢周接任掌门后都觉得稳操胜券,前程大好。 但谢周比谁都清楚,星君和皇帝明面上顾忌,心底未必真的在乎他的掌门身份。 否则师父也不会走了。 如果他注定会在不久的将来死去,那么这些感情将不被祝福,而是亏欠与牢笼。 谢周当然不会把这些话对李大总管说明,更不会解释什么。 李大总管敛去笑意,正色说道:“虽然不清楚星君怎么知道的那份遗产,但我有理由怀疑,花小妖的血就是打开那份遗产的钥匙。” 谢周说道:“很合理的推测。” 李大总管说道:“准确地说,这是无限趋近于唯一的推测。” 谢周说道:“你想让我去阻止他们?” “不是我想。”李大总管纠正道:“这应该 是我们共同的目标。” 谢周没有否认。 就算大总管不提,他也会尽可能地阻止那份遗产落在观星楼手中。 能够影响局势的力量,倘若再被星君掌握,后果不堪设想。 谢周说道:“位置在哪?” “可以肯定在岭南和南州一带,但具体位置目前还未掌握。” 李大总管摇了摇头,说道:“我已派人前去探查,蔡让也会一同前往。” 谢周若有所思,说道:“你想让我去问花小妖?” 李大总管说道:“如果可以的话。” 谢周不置可否。 李大总管继续说道:“还有一点我需要事先说明,内廷司不能与观星楼正面发生冲突,所以我能保证的只有与你共享情报,如若与观星楼发生战斗,内廷司不会帮你。” 谢周微微颔首,道:“好。” …… …… 一夜时间过去,晨光落下,唤醒了在逍遥峰修行的谢周。 他睁开眼睛,去了紫气峰。 紫气峰顶有演武台,有镇岳殿,都是青山极其重要的地方,也是最热闹的地方。刚刚黎明破晓,就有好些弟子急匆匆地往山顶赶去,剑光不时亮起,因为今天清凝峰的卓长老会在辰时讲阵法一道,得提早抢个好位置才行。 谢周没有去往封顶,而是直接去了后山某处,这里有一座两进宅院,里面坐落着十几间外表雅致、却又寻常的山间楼阁。 这些楼阁是青山的藏书院,里面存放着无比珍贵的修行典籍。 紫气峰的藏书院,悬剑峰存放宝剑的剑堂后室,以及芸香峰药园里的丹房,毫无疑问是青山最重要的三个地方,戒备非常之森严。 书院建在后山中段,没有山路可供通行,弟子们平日里更不会经过此处。 所以当谢周的剑光惊动书院,刚一落地就被四道剑 光围住。 “来者何人!” 有弟子叱问道。 话音未落,就看清了谢周的容貌,以及那道归于鞘中的紫气东来。 “谢师兄,你怎么……不,掌门您怎么来了?” “见过掌门!” “掌门师兄安好!” 今日守门的几人是比谢周晚两年入门的年轻弟子,看到谢周赶紧把剑收了起来,纷纷行礼,带着几分激动和羡慕。 “这一季守楼的人是谁?”谢周问道。 “小溪峰的白长老。”弟子回到。 “好。”谢周点了点头,说道:“我自去见他,你们不用跟着。” 白长老是位年过七旬的老人,性情温厚,耐心极好,平日里最喜欢下棋,门下收了二十多个弟子,是青山有名的大前辈。 听到院外的声音,白长老提前撤掉守院的阵法,起身候着。 谢周进了小院,来到一座二层塔状的小楼前,问道:“我需要登记吗?” 白长老笑着摇了摇头,说道:“那是给借阅弟子们用的。” 如果掌门连这点特权都没有,那这掌门之位还有什么意义? 谢周微微颔首,随着白长老一起进了楼里,上了二楼。 与长安那座号称藏书百万册的书院不同,青山这座小楼只收录各种修行典籍和某些偏门绝技,数量上要少许多,但即便如此,积年累月下来,总数量也超过了二十万册。 谢周来青山十一年,但来这座小楼的次数不超过十次,对楼里的排布完全称不上熟悉。 白长老知道这一点,笑着问道:“不知掌门要找什么东西?” “道法。”谢周说道。 “哪种道法?”白长老问道。 “所有。”谢周说道。 白长老微微一怔,心想那得有八千多册,把谢周引到二楼右侧,指着前面的十几个书架道:“咱们收录的 所有道法,都在这里了。” “这么多?”谢周有些讶然。 白长老笑了笑,他知道谢周阅遍三千道藏,但自修行伊始,在这座天下已经传承数千年,大.大小小不知诞生过多少门派,不知多少奇人异士都留有传承,这楼里的书只增不减,无数年来,数量自然超乎寻常的认知。 姜御当时为谢周准备的道藏,是历代长老通读万千典籍后的精华所在。 几乎所有类型的道法都集中在那些道藏中,是为总纲,包罗万千。 眼前的这些,便是具体的细化了。 谢周沉默片刻,幽幽地说道:“我能指挥你们吗?” “当然。”白长老笑着说道:“掌门最大,不知掌门想做什么?” 谢周看着前方的书架说道:“我需要将这些道法中与神识、命术相关的道法都找出来。” 白长老微怔,下一刻就明白过来,小声道:“掌门是要查星君?” 谢周没有否认。 昨夜李大总管询问他关于星君道法的认知,即便谢周见多识广,也说不出来。 不过谢周可以肯定,那些道法要么是某些藏于历史深处、不被人注意的道法本身,要么是星君受到某种道法启发后的自创。 “星君对我使用的道法,我愿称之为追命;控制姚浩能的方法,我愿称之为夺魂。” 谢周说道:“但凡与这两种有联系的道法都需要挑出来,送到逍遥峰。” 白长老颔首应道:“好。” 随后老人指了指最里面的那个书架,问道:“里面的需要吗?” 谢周知道老人问的不是这个书架上面的书,而是书架后面的一个单独的密室。 密室里收有各种禁术,包括那些为正道不允的邪道之术,比如化血术便藏于其中。 “需要。” 谢周点了点头。 白长老 没有打开密室的能力,密室外的阵法不受他掌控。 阵眼便在谢周身上。 谢周递出紫气东来,剑意晕染,随着咔嚓的响动声,书架向两侧分开,露出里面的阁楼。 “这里面的书恐怕得掌门自己审阅了。” 白长老笑着说道:“涉及太大,即便是我等,都不方便进入。” 说完这句话,白长老躬身行礼,随后退了出去,把空间留给了谢周。 他守在小楼门外,防止其他人进入。 谢周明白白长老的避讳,没想太多,直接进了密室。 这里面只有一个架子,上面零散放着大概百余本典籍,有通天禁残本、香火道修行方略和历代修行香火道之人的记录、化血术全册、域外大荒教的荒芜大法,七色天的凝血大法后五层、四象教朱雀堂的涅盘禁术…… 除去通天禁和香火道之外,其余百本在修行方式上,都能被归于邪术的范畴。 毫不夸张的说,这上面随便一本流传出去,都足以引起一场腥风血雨的争夺。 谢周却没有表现出多大的兴趣。 就连方正桓都不知道,谢周其实来过这间密室,看过这些书。 就在当年他完成姜御的要求,将姜御准备的所有典籍都看完背会之后。 这些书给当时年幼的他带去了不小的冲击,过了好些天才缓过神来。 如今他重新看过,对这些邪术早已是不一样的看法。 修行不是登山,不是赶路,走捷径最终只能是害人害己。 谢周很快将这百余册禁术看过一遍,确认没有自己需要的东西,走出了小楼。 “麻烦白长老了。” 谢周抱拳说道。 “掌门客气。”白长老笑容满面,对谢周的态度很是受用。 很多人说谢周的行事风格与姜御越来越像,并对此表示担忧,哪里像了? 第548章 复燃的七色天 八千多册道法记录,命术和神识主导的道法大概占了两成,但有联系有牵扯的就太多了,至少三千册都符合这个特质。 白长老自然不可能把三千册书都送到逍遥峰,那样不太现实,谢周也看不过来。 在谢周离开后,他很快也离开藏书院,找上了东方瑀上报此事。 尽管白长老知道如今东方瑀与谢周的关系闹得有些僵硬,但此等大事,他一个人可做不来,如何能不通知执法长老呢? 东方瑀听着他的讲述,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既然是掌门要求,你就好好做着,你需要的人很快就会过去。” 白长老诶了一声,心想就算云居峰与逍遥峰不合,在大事上果然还是一心。 随着谢周的交待下去,又有东方瑀首肯,这件事立即便开始进行。 连在白长老在内,共计九位擅长神识和命术方向的长老及众人门下三十多个精锐弟子都忙碌起来,去了藏书院,开始进行筛选。 楼里施展不开,于是藏书院外空地上的阵法被撤去,众人把那些书搬到院中,开始了一天的筛查工作。先是弟子们初筛,再由诸位长老过目后进行二次筛选,每本书都要过至少三个人的手,确保不出现失误。 诸长老都知道谢周真正想要查的东西是什么,为了更靠近答案,他们还从别的楼里搬来了许多修行野史,派人去天机阁借来了一摞门派散记,与这些道法相互对比,追溯起源。 …… …… 白长老忙碌着带人手执行任务,没忘把具体章程付诸于文字往逍遥峰递了一份。 谢周看着白长老的计划,对此非常满意,进而有些感慨。 作为掌门的好处显而易见。 倘若如今他只是个普通弟子,哪怕是姜御的弟子,白长老都不会对他如 此尊敬,更不会动用这么多人执行他交待下去的任务。 谢周放下心来,临近中午时下了山,再次去了长安,应燕清辞的约,在永安坊一个僻静的饭馆里吃了顿铁锅炖排骨。 中间下凹的特制桌子里嵌着个铁锅,厚重的木盖子压在上面,蒸汽从边缘处呼呼的往外冒,带着排骨和焖饭的香味。 谢周的视线隔着蒸汽,落在燕清辞动人的脸上,沉重的心情好了很多。 正是饭点,饭馆里热闹至极、人来人往,没有人注意到窗边的这对年轻男女。 燕清辞说道:“蜀郡唐家来信,说是七色天再次显露踪迹,邹若海现身正在召集旧部。” 蜀郡也设有不良人衙门,但很明显,在那座被冠以唐家前缀的雄城里,任何势力哪怕是不良人和天机阁都没什么话语权。 唐家会传信到燕府,也不是为了通知不良人,而是因为燕府与唐家是亲家。 燕白发的妻子、燕清辞的母亲,那位名叫唐月霜的女子便是唐家嫡女。 燕清辞的外祖父是唐老太爷的四弟,境界深不可测,负责唐家半数的情报系统。 “七色天显露踪迹么……” 谢周对此并不意外。 七色天教徒数万,拥有七个分舵,虽然姜御斩灭了七色天总舵,诛杀超过六成的教中高层,更有其余宗派参与围剿,使得七色天底蕴尽毁,几乎覆灭,那些侥幸存活的教徒逃的逃,死的死,还有很多改投了其他门派。 但百足之虫,至死不僵,仍有许多教徒复教之心不改。 谢周说道:“但那个人绝不是邹若海。” 燕清辞说道:“为什么?” 谢周说道:“邹若海已死。” 燕清辞说道:“从南州传来的线报里,没有发现邹若海的尸身。” 谢周说道:“那天我问过师父 ,确认邹若海就在落烟谷中,也确定他死了。” 姜御很不喜欢邹若海,早年就曾将邹若海追得满世界乱跑,斩向落烟谷的一剑,邹若海是主要目标之一,哪有存活的道理。 彼时姜御是半仙之躯,境界实力可视为神仙境界,就算星君换到邹若海的位置,都很难在那一剑下存活,并且躲过姜御的感知。 找不到尸体,可能是在那一剑中形神俱灭,也可能是被崩塌的山谷砸成了肉泥。 燕清辞不会怀疑谢周的说法,说道:“如果不是邹若海,还会是谁?” “根据唐家的说法,那人境界奇高,唐家出动了五位一品境的护法,外公亲自带队,都没能将他留下。”燕清辞接着说道。 谢周知道,燕清辞的外公,那位唐家四爷,境界实力不亚于剑堂的元长老,乃是位真正的强者,想了想道:“可能是贺璇。” 贺璇最后一次出现是在黑市,她与童秉渊一起,杀死了秦震和数十位黑甲军精锐。 其后童秉渊为救贺璇,被王侯一剑斩杀,贺璇重伤逃窜,从此不知所踪。 现在看来,大概是去了益州。 只不过贺璇已经一百一十多岁,老的像是即将枯萎的树,竟还有力气搅风搅雨吗? 燕清辞说道:“贺璇是七色天的老祖宗,威望不比邹若海低多少,如果是她,同样需要慎重以待,不能给七色天翻身的机会。” 谢周点了点头,问道:“燕大帅准备如何处置?” 燕清辞说道:“蜀郡是唐家的地盘,不需要我们操心,交给唐家处理就好。” 谢周没有多说什么,唐家虽然低调,但毫无疑问是个庞然大物,只要唐家肯出手,想来扑灭这点星火不是问题,完全可以放心。 锅里的排骨此时已经炖好了,锅盖掀起,伴 随着一阵蒸汽,香味诱人。 谢周倒了两碗清酒,将其中一碗推到燕清辞面前。 燕清辞从锅里捞了块排骨放在盘子里,然后说道:“我过几天会去蜀郡一趟。” 谢周正准备捞排骨的手一僵,皱眉问道:“你去蜀郡做什么?” 这件事是由唐家处理、不良人处理、或者让元长老走一趟都行,他都可以放心。 但如果是燕清辞过去,他哪里能放心。 就算贺璇很老了,依然是一品后期的强者,阴险毒辣,手段残忍。 七色天应她召集的余孽中,也不知有多少邪道高手。 燕清辞的天赋无需多言,但由于心病的缘故,至今都未能突破一品。 或者说受心病的限制她很难再做出突破。 以她当前的境界,如果与贺璇等人撞上,后果不堪设想。 燕清辞明白他的担忧,有些感动,解释道:“我不是去执行任务,只是下月初九是外公的七十寿辰,而且表兄的婚期也定在下月中旬,阿爹走不开,于情于理我都得过去一趟。” 谢周松了口气,原来是走亲戚去了,只要不去执行任务就好。 燕清辞犹豫了下,最终还是不想瞒着谢周,对他说道:“届时孙谷主也会过去,他找到了能帮我突破境界的方法。” 谢周再次停下夹肉的动作,看着燕清辞的眼睛,安静下来。 “葛桂说过,你最好永远都不要尝试突破。”谢周认真说道。 “但那是孙谷主。”燕清辞说道。 “但葛桂也是炼制出白雾丹的葛桂。” 谢周没有任何迟疑地说道。 他前些天见过药王孙慈一面,对那位温和的前辈有着很深的印象。 也是那个时候谢周才知道,原来孙慈竟是师父的追随者,对姜御非常倾慕。 关于孙慈还有一个广为人知的小故 事,故事的另一个主角正是天机阁主诸葛长安。 诸葛长安曾找孙慈治疗过头痛之疾,事后给出过一句非常高的评价: “世间医术一石,孙慈可占八斗”。 不仅如此,鬼医张季舟自认医术不如孙慈,葛桂曾表达过对孙慈的敬佩,谢凌霜的医术在孙慈几个弟子中都不属于最拔尖的那个……由此种种,可以想象孙慈医术有多高。 换成其他任何时候,任何人需要求医,谢周都不会怀疑孙慈一分一毫。 但眼前是燕清辞,而且涉及到先天而生、无药可医的心病,由不得谢周不多些警惕。 燕清辞没有与他辩解,只是说道:“没有孙谷主的话,我根本活不到现在。” 她的心病先天而生,如果不是孙慈构建出内力回路,可能她都活不过五岁。 “而且娘亲在时,就是孙谷主为她诊治,没有人比孙谷主更了解心病了。” 燕清辞轻声说道:“我愿意相信孙谷主……而且,我有些着急。” 谢周沉默下来。 他明白燕清辞的心情。 他和关千云都是在去年突破一品,小曲是在三年前,赵氏门下有位不良人在两个月前做出了突破,方正桓上个月心有所感破境……越来越多的同辈中人迈过了那道门槛,就算燕清辞生性淡然,终究无法避免伤感和落差。 况且如今的长安越来越凶险,不知星君用了什么方法,紫霞观一品境的道人越来越多,明面上和黑暗里的强者无数。一旦发生战斗,道法刀剑漫天飞,以她二品的境界根本无法起到作用,只会成为燕白发和谢周的累赘。 在与星君和紫霞观的对峙中,只有一品境的修行者才有资格做些贡献。 谢周再说不出反对的话来,夹了块炖的糯软诱人的排骨放到了她的盘子里。 第549章 秘密 吃完这顿铁锅排骨,燕清辞回了不良人衙门,她会在两天后启程蜀郡。 谢周没有回青山,直接往平康坊的方向走去,在孙五郎恭敬的指引下去到那个小院。 午后阳光柔媚。 风声悠扬。 枣树上的枣子熟得正好,孙二郎带着几个护卫,也不用真气,拿着个竹竿捣枣子吃。 孙老爷坐在檐下,面前放着一份棋谱,观棋观着观着就打起了瞌睡。 “吃枣子吗?”孙二郎抓着两颗枣朝谢周挥了挥手。 “不了。”谢周回了一句,给回过神来的孙老爷打了声招呼,进了那间客房。 花小妖躺在榻上,伤势相比昨日好转了两三成,只不过还是非常虚弱。 但她已经恢复了平日里的警惕。 听到房门吱呀的声音,她立刻从昏睡中惊醒,望向门口。 待看到是谢周后才放松下来。 谢周走到塌边坐下,看着她苍白如纸的脸色,眼里露出疼惜的神情,转瞬恢复平静,关心问道:“药记得吃了吗?” “两个时辰前就吃下去了。”花小妖侧身缩在被窝里,不肯起身。 谢周笑了笑,心想确实不一样了。 如果是以前的花小妖,就算撑着疲累和疼痛, 都不会在他面前展露柔弱的一面。 “我昨晚去见了李大总管。”谢周对她说道。 花小妖问道:“没出什么事吧?” 她还不知道李大总管为何要给谢周写信,为何要约谢周深夜会面,昨晚她就表示过担忧,怀疑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阴谋。 要知道那可是李大总管,能调动朝中九成强者的最大权臣。 谢周与李大总管曾是死敌,就算如今有所缓和,谢周的修为也日益精深,但贸然去见李大总管依然是非常冒险的举动。 即使是在天机阁会面也不安全。 以李大总管的心计城府,谁知道会不会在途中设下埋伏。 谢周说道:“没事。” “那你们说了什么?” 花小妖很自然地问道。 谢周说道:“你应该能猜到,说的是关于你和星君。” 花小妖轻声说道:“我从未与星君接触过,也只在几年前远远见过他一面。” 所以她怎么都想不明白,星君为何忽然要针对她,几乎夺走她全身的血,完全不在乎她的死活。若非她有着一品境的修为,若非平康坊的人发现及时,她很可能会直接死去。 所有人提起星君,首先想起来的形容词就是 为国为民,心系天下,垂怜世人。 但他对花小妖做的一切,昭显出来的只有高傲和蔑视。 或者他知道花小妖是一个杀手,所以才这般高傲和蔑视? 花小妖昨夜仔细思考过这个问题,心里也得到一个答案。 这个答案与谢周接下来的话应在了一起。 谢周看着她的眼睛,神情严肃说道:“大总管认为,星君需要你的血作为一把钥匙,用来打开那份遗产的钥匙。” 花小妖沉默下来。 这与她的想法一致。 毕竟思前想后,除去父亲留下的那份不知是何的遗产,她身上哪有值得星君注意的东西? 但星君是如何找到的她? 她来平康坊不过几天,除去孙老爷和孙二郎等有限的几个平康坊核心成员之外,再无别人知道她的位置,就连谢周都只知道她在平康坊,而不知道那间小院位于何处。 玄玑子却极有目的性的,直接找上门来,没有惊动平康坊的任何人。 那熟门熟路的样子就好像他才是平康坊的主人。 “我怀疑是星君手中有与你牵扯极大的东西,以使得他发动了追命术。”谢周说着,将“追命”二字的含义对她解释了一番。 花小妖沉默许久,感觉到了极大的心理压力,连姜真人都无法破除而只能硬抗的追命术,星君竟然掌握着如此强大的道法。 看着花小妖眉眼中的那抹郁结的神色,谢周欲言又止。 由于连心蛊的缘故,花小妖立刻就洞察到他的情绪,看着他说道:“想问什么就问,只要是我知道的,都会回答你。” 谢周深吸一口气,没有多做犹豫,问道:“那份遗产……究竟是什么东西?” “不清楚。” 花小妖轻轻摇头,说道:“我只模糊记得父亲对我说过的话,他说他把一份很强大的力量作为礼物封存了起来,但他并没有告诉我这份礼物具体是什么……也可能他说过,但那时我还不到三岁,确实不记得了。” 那是父亲在弥留之际给她的嘱托。 李大总管说是遗产,可在花小妖看来那不是遗产,而是父亲留给她的礼物。 “父亲还说,他希望这份礼物永远不见天日,希望我永远用不上它。” 花小妖看着谢周说道。 谢周沉默了会儿,然后说道:“你的父亲……他,究竟是谁呢?” …… …… 中秋的风带着午后暖和的风穿堂过巷。 孙 二郎和那几个护卫把枣子摘下来一多半,清洗干净,一边吃枣一边在小院门口支了张桌子,晒着太阳打起了麻将。 孙老爷不再附庸风雅地看棋谱了,躺在椅子里,身上盖着毯子,眯着眼睛,听晚风楼的说书先生给他讲最近市面上很火的演义。 与外面的热闹相比,客房里安静下来,安静得显得有几分压抑。 谢周终于把那个自从他认识花小妖开始,至今已潜藏了许久的问题问了出来。 关于她的身份。 关于她的过往。 也关于她对青山说不清道不明的仇恨。 但压抑二字,显然不应当用在花小妖和谢周身上,随着花小妖撑着从被窝里钻了出来,靠着床头坐下,这份压抑顿时如烟消散。 花小妖拢了拢因为昏睡而乱糟糟的头发,搓了搓脸,显得有些慵懒。 “我的父亲啊……” 花小妖说道:“他是个坏人。” 谢周怔了怔,没想到花小妖最先给出的会是这样一个评价。 “或者坏之一字都不足以形容,他是个恶人,彻头彻尾十恶不赦的恶人。” 花小妖说道:“若是论恶,我们曾见过的赵公明,邹若海之流,给他提鞋都不配。” 第550章 花小妖的身世 一个恶人。 一个彻头彻尾十恶不赦的恶人。 一个赵公明和邹若海连提鞋都不配的恶人。 那该是有多恶? 谢周没想到花小妖会给她的父亲,付以如此之差乃至有些凶狠的评价。 谢周说道:“为什么这么说?” 花小妖笑了笑,说道:“按道理来说,没有哪个女儿会这样评价自己的父亲。” 花小妖话音微顿,接着说道: “除非那个人真的无可救药,连他的女儿都找不出适合的理由为他辩解。” 谢周说道:“他是谁?” 花小妖沉默了下,吐出两个字。 “化玄。” 谢周再次怔住了,看着花小妖的眼睛,看着那双桃花眼中自己的倒影,震惊了很长时间。 不知过了多久,谢周终于回过神来。 “化玄……是我想的那个化玄吗?” 他轻声问道。 花小妖说道:“这世间还有第二个不需要多余赘述的化玄吗?” 没有。 化姓不算大姓,但在南州一带也算是有名,据统计有三十万人众。 这其中名叫化玄的人可能会有很多个,但那是在永仪五年之前。 永仪五年之后,那个化玄死了,这世间再不会有第二个敢叫化玄的人。 花小妖确实不需要多余的赘述,也不需要任何多余的说明。 因为这世间所有人都知道化玄是谁,都知道化玄做过什么。 花小妖说他是恶人。 一个彻头彻尾十恶不赦的恶人。 一个赵公明和邹若海连提鞋都不配的恶人。 谢周先前觉得这个说法有些夸张。 此时却觉得,这恶人两字,放在 他身上都显得有些仁慈。 化玄作为昔日巫神教的教主,被誉为巫神教五百年里天资最高的弟子。 教中长老和所有巫术修行者都对他抱有厚望,认为化玄能够带领巫神教节节攀升,重塑巫神教在上古时期的荣光,与道佛并列。 化玄早年确实不负众望,十八岁破境一品,二十四岁就突破到一品后期,谁知却在接下来的十余年里修无存进。 后来就发生了那件老生常谈、却震撼了全天下所有人的大事。 化玄疯了。 他说自己见到了巫神。 他说自己得到了巫神梦授的成仙之法。 他步入邪道,以巫乱巫,截断辰州城与各地的来往,在城中扩散尸毒。 辰州尸乱,几十万无辜黎民被炼为活尸,精气神被化玄所吞。 手段之残忍,比古国时武安君坑杀四十万降卒都更让人胆战心惊。 那场灾难直接导致了几十万人惨死,波及数百万人,毁了一整座州城。 恶人吗? 恐怕不足以形容。 罪恶滔天、罄竹难书。 后来发生的一切同样耳熟能详。 朝廷起兵辰州,各大门派联合围剿。 燕白发的师父就是在那场战争中落下重疾,回京后没两年就撒手人寰。 谢周的师祖广莱真人,也是在那场战争中被一位巫神教长老斩杀。 姜御也是在战争中突破领域境,逆转战局,击杀了彼时早已疯魔的化玄。 巫神教毁了,没落了几百年的巫术修行者没能站起来,反而彻底被打入地狱。 遍历史书几千年里的所有罪恶之人,化玄都能排进前三 。 论罪恶,论影响,赵公明和邹若海之流确实连给他提鞋都不配。 “不用这么看我。” 花小妖看着谢周的眼睛,说道:“他不是个好父亲,从来都没有管过我,而且我知道他都做了什么,所以我对他没什么好感。” 花小妖的纯善源自她的母亲和祖母。 母亲和父亲一样忙,却总会抽出时间陪她玩耍,抱着她看月亮,数星星。 母亲是个很温柔的人。 祖母也是。 记忆中那双苍老的充盈着笑意的眼睛,和蔼的就像春风。 但化玄不是。 或许早年的化玄足够称得上雄才伟略,是巫神教的骄傲和未来。 但自从化玄着手于所谓的巫神梦授成仙术之后,就变得极端。 他暴躁、冷血、嗜杀、失去了所有的理性,乃至失去人性。 如果化玄还活着,花小妖自己都不介意做那个大义灭亲之人。 “我其实不怨真人杀了他。” 花小妖说道:“我怨的是真人那一剑下去,杀死的不只有他,还有最疼我的婆婆。” 后来还有很多道剑,很多把刀,杀死了她身边的所有人。 她的母亲,她的兄长,那些总把她抱在怀里用胡子蹭她的长老爷爷们…… 所有她认识的人都死了。 那些正道人士有些来自玄门,有些来自藏剑,也有些来自朝廷。 花小妖不记得了,她印象最深的只有姜御,万众瞩目的姜御,并为此怀怨多年。 花小妖眼中带着悲伤的情绪,为记忆中的娘亲、婆婆、兄长和巫神教逝去的长老们。 其实他们很多都是无辜者 。 像娘亲和婆婆,因为阻止化玄,早在计划开展前的一个月就被化玄用阵法困了起来。 还有那几位长老。 若非有他们里应外合,就算姜御突破领域,都绝对杀不死化玄。 因为当时的化玄比姜御更早突破,十多年的积累,在几十万人的精气堆积下爆发,使得化玄的境界直接拔高到了一个难以想象的地步,几乎能与姜御最后几天展露出的境界相同。 “我姓氏中的花,其实是化,化玄的那个化。” 花小妖看着谢周的眼睛,说道:“现在你知道了这些,会怎么看我?” 王谢不一定真的谋反,谢周的罪臣之子很可能是皇帝莫须有的强加。 但化玄真的是十恶不赦的大魔头。 她是魔头的女儿。 无论这几年她作为杀手除了多少恶,都不足以弥补父亲当年犯下的万一。 谁都无法选择自己的出身。 所以花小妖不敢说,不愿说,不肯在谢周面前透露关于身份的一个字。 她担心谢周知道以后,就再也不理她了。 谢周听出了她的紧张和担忧,看着她的眼睛,微笑说道:“这样看行吗?” 花小妖愣了下,扑哧一笑。 “那些与你无关。” 谢周说道:“如果你觉得背负了罪恶,那么多行善事就好了。” 花小妖确实是这么想的,也确实是这么做的,放下心结,小声说道:“真好。” “什么?”谢周没有听清她的呢喃。 “没什么。”花小妖连连摇头,少有的生出了一抹羞意。 谢周去桌边给她倒了一杯水,然后问道: “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按照花小妖的说法,彼时巫神教已破,朝廷的铁骑和正道大军都站在巫神教的废墟上,寻找着、补刀着每一个巫神教余孽。 谢周亲眼见过朝廷中人的手段。 上到百岁老朽,下到满月幼童。 斩草除根。 以绝后患。 哪有什么无辜不无辜。 要怪就只能怪他们摊上个罪恶滔天的教主,犯下了必须诛灭全族的大罪。 花小妖轻声说道:“我记不清是谁替我说了话,求了情,好像是如今的柳城主,又好像不是,总之是儒门的一位前辈。” “还因为我是个女娃,一个不到三岁的女娃。” 在普遍的认知中,女子总是难成大器,即使曾有过女性称帝的历史,可掌权者们也总会对女子多些轻视的心思。 但无论如何,花小妖都该庆幸自己的性别,否则她也活不过那天。 在姜御、诸葛长安和柳玉几人的见证下,李大总管放过了花小妖,把花小妖带到了长安,并许诺护佑她成长到双十年岁。 从这一点上来说,李大总管是个守信的人。 他完成了自己的诺言,在花小妖二十岁生日那天,才开口索要那份遗产。 谢周心想会在那种时候依然心生怜悯的人,恐怕只有柳城主了。 姜御不会在乎。 诸葛长安向来高高挂起。 李大总管眼中没有男女之别,该杀的他一个都不会留。 花小妖看着谢周说道:“父亲唯一留给我的东西就是这份礼物。” 谢周说道:“但你完全不知道关于礼物的任何信息,是吗?” 第551章 礼物的位置 “不知道。” 花小妖摇了摇头,说道:“他没说,只是说如果将来我真正需要的时候,去巫神教旧址,自然就会知道答案。” “巫神教旧址……” 谢周说道:“这么多年过去,巫神教旧址还存在吗?” 卷宗记载,当年那场战争打得昏天黑地,整座辰州城为之倾覆,作为主战场的巫神教完全被打了个干净,教中建筑全部被摧毁,据说就连巫神教背靠的那座山都被夷为了平地。 后来官府出面,从周围几座郡城抽调人口往辰州迁徙,重建了辰州城。 至于巫神教,犯下滔天罪孽,所谓旧址早就被清理干净了才对。 花小妖从没想过这个问题,闻言微怔,无辜地眨了眨眼,道:“我也不清楚。” 谢周说道:“你没再去过?” 花小妖说道:“没有。” 谢周说道:“就没想过回去看看?” 花小妖这些年都居住在长安,但不能改变的是,辰州和巫神教才是她的故土。 花小妖说道:“想过。” 谢周说道:“那为何没去?” 花小妖搓了搓脸,给出了一个非常朴实的理由:“没钱。” 谢周愣了下:“嗯?” 花小妖掰着指头,说道:“从长安到辰州有三千多里,要好些 盘缠了。” 谢周心想这确实是一笔不小的开支,看来早年囊中羞涩的人不只有他一个。 “早些年年纪太小,一个人不敢去,后来长大了些,又凑不够盘缠,再后来小婵和珠儿都跟在我身边,就没时间去了。”花小妖说道。 谢周诧异道:“怎么会没时间?” 花小妖往门外看了两眼,说道:“我信不过孙老爷他们。” 虽然孙老爷和孙二郎等人如今对她非常客气,对谢周更是称得上恭谨。 但说实话,孙老爷和孙二郎这些个平康坊的掌权者,着实算不上什么好人。 每天都有数十个刺杀任务从平康坊发出,每天都有人在看不见的地方因平康坊死去。 “我担心离开太久,小婵和珠儿会出事。” 花小妖说道:“总不能带着她们一起。” 谢周心想那必然不能。 花小妖相貌倾城,小婵和珠儿也都是一等一的美人,如果她们三人结伴,恐怕会更加凶险,一旦被人窥去长相,一路上都别想安宁了。 “之前你和张老救了我,我离开长安后,本想去辰州看上一眼。”花小妖说道:“但还没来得及出发,就收到了你去黑市的消息,我一来想还你的人情,二来想到张老之前就是在黑 市行医,于是没去辰州,转而去了黑市。” 她对辰州的记忆聊近于无。 对巫神教的记忆停留在三个月之前。 事实上,她对辰州和巫神教的了解,不比谢周多多少。 闲话说上几句,很快又转回正题。 “化玄会炼丹吗?” 谢周说道:“足以影响长安局势的礼物,有没有可能是类似于白雾丹的丹药?” 花小妖想了想,然后轻轻摇头,说道:“不记得他炼过丹。” 谢周心想那会是什么? 花小妖也猜不到,可以说没有任何头绪,说道:“我并不想为他开解,但他在最后的时刻恢复了理智,也恢复了清醒。” “那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以父亲的口吻与我说话,当然也是诀别。” “他再三叮嘱我这份礼物不适合见光,不是什么好东西,希望我这辈子都不要去寻找那份礼物,最好将这个秘密守护一辈子。” 这么些年过去,花小妖都记得化玄满身鲜血的模样。 也都一直记着化玄的叮嘱,哪怕再好奇,都没有对这份礼物起过心思。 谢周说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何况他是你的父亲。” 花小妖嗯了一声,说道:“他说这些的时候,真人和大总管他们也在旁边听 着,所以除了我之外,应该只有他们几人知道这件事。” “那么……星君是如何知晓?” 谢周皱了皱眉,和花小妖对视一眼,心想难道是有人泄了密? 姜御自己都忘了遗产的存在,就算没忘也不会在乎,自然不可能泄密。 柳玉正人君子,不可能做小人行径。 诸葛长安的嘴巴比谁都严,没有人能从他的嘴里得到任何他不想说的消息。 李大总管同样不可能泄秘,他最想得到这份遗产,就像一个人知道湖里埋着宝藏,那他一定不会声张,只会自己偷偷地打捞。 不过这个问题的答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星君已经知道了这个秘密。 而且已经在挖掘这个秘密。 “我们没有多少时间了。” 谢周看了花小妖一眼,有些为难。 想要阻止紫霞观找到礼物,就得先明确礼物的位置,找到玄玑子几人。 内廷司已经开始行动,蔡让亲自带人去了南州,但目前一无所获。 如果连花小妖都不知道位置在哪……南州纵横数百里,地广人稀,漫无目的的寻找谁知道会拖到什么时候。 花小妖说道:“我和你一起去巫神教旧址,到了那边,想来会有答案。” 谢周说道:“你的身体?” “无妨。” 花小妖眉头一挑,说道:“我是谁?” 她可是花小妖。 杀手榜排行第九的花小妖,冷酷绝情的花小妖,这点小伤算得了什么? 谢周有些无奈,这一幕让他想到最初接触花小妖时,后者的倔强与逞强。 “再不济……”花小妖看着谢周,眉眼如画般好看,说道:“不还有你吗?” 谢周叹了口气,似乎只能这样了。 他坐到桌前,从笔筒里取出墨条和毛笔,研墨后开始写信。 花小妖下了床,撑着虚弱的身体走到他的身后,问道:“你给谁写信?” 谢周说道:“李大总管,与他知会一声。” 花小妖喔了一声,在旁边安静地坐着,一直等到谢周写完。 随后谢周起身准备离开。 花小妖把他送到门口,最后问道:“你真的,真的不介意我是他的女儿?” 她还是忍不住想再要一个肯定。 “当然。” 谢周看着她的眼睛说道。 那时花小妖才几岁? 化玄是那场灾难的始作俑者,巫神教内有一批忠于化玄的人都是共犯,但事实上,巫神教的绝大多人,包括花小妖的娘亲在内都没有参与那场灾难,他们因为化玄的决定而死去,从这个角度来看,他们也是受害者。 第552章 司徒 花小妖个子娇小,谢周摸了摸她的头,走出房间,把信给了孙老爷。 孙老爷挥挥手示意说书的先生退下,看着谢周无奈说道:“我又不是送信的。” 谢周笑了笑,没说话。 那位正在退出去的说书先生看着那位站在孙老爷面前、重新戴上了斗笠的年轻人,心想此人到底是谁,竟然能使得动孙老爷。 其实这不是使得动使不动的问题。 孙老爷一直都对谢周礼遇有加,除去他越来越老,越来越喜欢这些年轻人之外,更重要的原因也是想与谢周结下善缘。 孙老爷掌控平康坊多年,让朝廷拿他毫无办法,靠的不就是这些善缘吗? 谢周这边,既然孙老爷主动示好,愿意帮他做些事情,他便不会客气。 就像他先前和花小妖说的那样,孙老爷不是好人,却也算不上坏人。 平康坊大.大小小数百家酒楼客栈、花楼赌坊,那些东家都愿意为孙老爷站台。 像孙二郎这种一品后期的强者,和那些个一品境的护卫,都愿意为孙老爷赴死。 这一切都从侧面反应出了孙老爷的能力与威望。 内廷司和不良人都想抹除孙老爷,这是事实。 但究其根本,不是因为孙老爷有多么可恶,或者孙老爷多么该死。 他们必须得承认,平康坊这个销金库需要一个类似于孙老爷这样的人。 如果没有孙老爷,平康坊的规矩崩塌,赌徒和酒徒们聚在一起,不知得乱成什么样子。 只不过,这个人最好是朝廷的人。 平康坊不受朝廷管控,才是孙老爷被朝廷视为眼中钉的根本原因。 如果孙老爷愿意归顺朝廷,他立刻就会被奉为上宾,直接 封侯都不是问题。 “好吧……” 孙老爷笑了笑,接过信封,问道:“送给谁?” 谢周说道:“李大总管。” 孙二郎不打牌了,走了过来,闻言微惊,说道:“你和大总管怎么混到了一块去?” 孙老爷也有些惊奇。 谁都知道李大总管对谢周设下的杀局,内廷司颁出半年的追杀令,也是在前些天谢周接任掌门后才撤了下去。 谢周看了眼观星楼,没有说话。 于是孙老爷和孙二郎都懂了。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如果这个敌人足够强大,甚至能把原本是敌人的两个人变成朋友。 孙老爷抚须而笑,把信递给了孙二郎。 …… …… 孙二郎的办事效率很快,平康坊的渠道也很广,谢周写完信的半个时辰后,这封信就被送到了内廷司最深处的那间静室里。 李大总管处理完手上的案卷,打开信封,取出里面的信。 看完后将信往那堆废弃的案卷里一扔。 信纸飘在空中微顿,下一刻变成碎屑,洒落在那些废弃的案卷里。 屋里还有一个人,半躺在大总管身后的躺椅里,闭目养神。 那人身材高大,满脸络腮胡像是杂乱的灌木丛,透着粗犷的气息。 任谁看到他的第一眼,都会联想到豪爽、大碗喝酒、大口吃肉这些词汇,然后想起北疆那片被血与火浇灌了很多年的土地。 是的,这人以前是个将军,不是出谋划策的大将,而是斩将夺旗的战将。 镇北城当之无愧的第一战将。 后来战事稳定了,他也离开了镇北军,只不过这蓄须的习惯一直留了下来。 椅子旁边还有个剑匣,看不出是什么材质制成,渗发 着无形的剑意。 如果有剑修在这,一定能感受到这些剑意的纯粹,然后认出这个剑匣就是传说中的七情剑匣,这个人就是举世闻名的司徒行策。 想想也对,能在独属于大总管的书房里如此不合礼的小睡,还能被大总管当成座上宾以待,除去司徒行策外还能有谁。 “谁的信?” 司徒行策睁开眼,坐起来舒了舒身子,理所当然地问道。 这个问题依然很不礼貌。 李大总管并不介意,也不做隐瞒,淡淡地说道:“谢周。” 司徒行策喔了一声,很不高兴地说道:“如果是谢周的信,你该给我看一眼才对,说毁就毁,装什么大尾巴狼?” 李大总管皱眉说道:“词别乱用。” 司徒行策无所谓地说道:“说你一句你还不乐意了,就不说其他,单这朝中百官都指不定每天偷偷骂你多少句。” 李大总管不想与他争论,更不想吵架,于是沉默。 半个月前,内廷司的信差在雍州东侧的小城里遇到了司徒行策。 上报给李大总管后,大总管确认了司徒行策的目标,就把司徒行策请了过来。 肖明远。 这是黑市守夜人的名字,七情惧之摄神剑的前任剑主。 也是司徒行策的师弟。 肖明远是第一个服用白雾丹的人,随后在那场剑争中,死在了司徒行策的剑下。 司徒行策决定把肖明远带回南海,将他的骨灰洒进海里。 那也是肖明远的遗愿。 然而意外却发生了。 就在他的眼前,就在他转身的那两个呼吸,肖明远的尸身被人盗走。 司徒行策怒恨怨交加,截至今天,他已经找了半年之久。 他依然没找到那个偷 走肖明远尸体的人,甚至没有找到任何相关的消息。 但以他的人脉,以他的能力,什么都发现不了,本就是最大的不寻常。 谁能做到瞒过他的感知,从他的眼皮子底下偷了东西还能逃走? 谁能遮蔽他的所有信息渠道,做到不露出任何的蛛丝马迹? 答案无限缩小。 逐渐趋向唯一。 长安观星楼。 那位星君大人。 于是司徒行策接受了李大总管的邀请,来了长安,来了他最不喜欢的内廷司。 不过,不喜欢是以前。 这些天他见了李大总管,与李大总管有过更多接触之后。 他对内廷司和李大总管的看法逐渐改观。 原来不是所有的阉人都喜欢自称咱家,都喜欢夹着嗓子说话,就跟娘们儿似的。 原来李大总管这人不错,做事大气,性情也算得上豪爽。 虽然有时候李大总管的手段也有些冷血残忍、不近人情。 但外界对李大总管嗜杀、易怒、篡国等负面评价,与大总管本人多有偏差。 但司徒行策对内廷司依然谈不上好感,宫里还有很多阉人,分外的惹人嫌。 “谢周在信里说了什么?”司徒行策看着大总管问道。 李大总管把桌上的案卷摆放整齐,说道:“花小妖也不知道遗产的位置。” 司徒行策抹了把脸,感慨说道:“化玄的遗产啊……真想知道是什么东西。” 直到今天早上,他才知道这回事。 大总管也是迫于无奈,不得不把这件事告知给司徒行策。 因为他实在走不开。 因为哪怕他不要,这份遗产也绝对、绝对不能落在星君手里。 蔡让不能与紫霞观作对,只凭谢周和离了姜御的青 山,李大总管没有信心。 他需要借助司徒行策的力量。 李大总管说道:“他们有办法确定遗产的位置,时间不会太久。” 司徒行策嗯了一声,问道:“当年的那场战争我没有参与,这些年我一直好奇,化玄炼化了一整座城,最后究竟到了什么境界?” 李大总管说道:“如果领域境也分前中后期的话,那他应该是后期。” 司徒行策说道:“比姜御如何?” 李大总管说道:“如果你问的是今年之前的姜御,那化玄应该更强一些。” “如果你问的是天劫余生后的姜御,那肯定有所不如。” 李大总管至今想起那场战斗都还心有余悸,以他当时的境界实力,都只能在旁边帮些小忙,连参与的资格都没有。 司徒行策那肯定是要比星君强了,说道:“星君会不会出关?” 李大总管说道:“不确定,不过以我对星君的了解,大概不会。” 司徒行策说道:“那就好。” 如果星君也参与进来,那就没得玩了,姜御已去,柳玉不出,谁能拦得住星君? “事态紧急,得抓紧了。”李大总管忽然倒了杯水递给了司徒行策。 司徒行策明白他的意思,说道:“看来我得去走上一趟了。” 李大总管说道:“辛苦。” 司徒行策笑了笑说道:“不是早就说好的事情?别忘了你的承诺就好。” 所谓承诺,自然是发动内廷司的能量,帮他寻找肖明远的尸体。 或者说,帮他确认肖明远的尸体是被紫霞观盗走,并找到相关证据。 李大总管保证道:“放心。” 司徒行策没说什么,也没喝那杯水,背上剑匣走出了房间。 第554章 鬼雾林 苍茫的大山深处到处都是烟雾与瘴气,四野寂静无声。 这一带被称为南州鬼雾林,山中常年有毒雾缭绕,能够扰人心智,亦有毒虫毒草无数,便是最凶残的野兽都很难在这里生存。 不过毒与药不分家,鬼雾林中也生长着许多别处没有的名贵草药,所以一年四季,都有无数采药人深入其中,以求一个富贵。 老杜就是这样一个采药人。 他背着药篓,戴着手套,手里拿着个药锄,穿着一身厚实的灰袍,浑身上下裹得十分严实,脸上面罩蒙的只剩一双眼睛露在外面。 透过这双浑浊的眼睛,以及他那有些佝偻的身躯,可以看出他已经很老了。 年过六十,对于他们这些采药人来说,已经算得上高龄。 老杜小心翼翼地在布满瘴气、崎岖不平的山林里穿行,忽然看到前方的野树下生长着一颗红色的药草,草叶宽大,上面布满倒刺,还有蓝与白的纹路,就像是孕育着许多只蝴蝶。 血蝴蝶! 老杜一眼就认了出来。 这是一种比鹤顶红更毒的毒药,见血封喉绝不夸张,若是不小心被草叶上的倒刺扎到,即使没出血,普通人也会在半炷香内死去。 就算在毒物遍地的鬼雾林,血蝴蝶都非常少见,老杜做了十几年的采药人,总共遇到血蝴蝶的次数都不超过五次。 发财了! 老杜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心情激动异常。 血蝴蝶是鬼雾林中最毒的毒草,同时也是最贵的毒草。 除去被提炼毒药作为杀人利器的手段之外,据说城里的医师还能把它炼成仙药。服了那仙药,整个人都飘飘欲仙,在半睡半醒间体验一番腾云驾雾升入仙宫的感觉,快活至极。 这仙药在城里某些富贵群体中深受追捧。 老杜不懂这个,觉得那些有钱人真是愚蠢,明知毒药也敢吃,也真是闲的蛋疼,追求这些虚无缥缈还伤身体的玩意儿。 不过只要能卖钱就够了。 “此次进山,运气真好。” 老杜心想。 毕竟眼前这么一株血蝴蝶至少生长了十余年,市场价在一百五十两银子朝上,都没被其他采药人挖走,而落在了他的手中。 莫非老天开眼,眷顾他这个上了年纪、老伴生了重病等着救命钱的可怜人吗? 老杜赶紧上前把血蝴蝶挖了出来,用布包上好几层,确保草叶上的倒刺不会露出来。 以往进山采药,至少也得十天半个月,但这回老杜不打算继续在鬼雾林游荡了,赶紧回城卖掉,以免夜长梦多。 老杜这样想着,脚下的路不觉得崎岖了,心情畅快之下,脚步都轻快许多。 走了没多远,老杜的视线又被一条五彩斑斓的蛇吸引。 这蛇大概三尺余长,蛇身比大拇指稍粗,明显是条剧毒蛇。 不过在老杜这种采药人眼里,却只是行走的五两银子罢了,一榔头下去,毒蛇被敲中蛇头,挣扎了几下就失去了气息。 老杜兴奋地把死蛇扔进药篓,再一抬头,忽地愣住了。 他追蛇的时候,踏入了一番新天地。 周围的瘴气都消失了。 天朗气清。 抬起头甚至能看到午后温暖的太阳。 往前看去,还有三个仙人。 …… …… 一个仙人坐在前方的巨石上,阖着双目不动如钟,神情肃穆至极。 另一个仙人蹲在树下,拿着一根树枝,脸上挂着笑容,似乎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 最后那位仙人站在光秃秃的山壁前,双手结着印,不知道在做些什么。 当老杜看到这三个仙人的时候,仙人们也都看到了他。 蹲在树下的仙人怔了怔,心想师兄什么时候撤去了周围的阵法? 巨石上的仙人睁开眼睛,不见他有什么动作,就站到了老杜身前。 寒风呼啸。 老杜头上的帽子被风掀飞,露出稀疏得被吹成百余道细丝的头发。 这一幕如果付诸于图画,想来看起来非常滑稽,惹人发笑。 但老杜却笑不出来。 因为那仙人的手落在了他的胸膛上。 老杜只觉得心跳得非常快,比任何时候都快,然后是砰的一声。 似乎有什么东西裂开了。 老杜明白,那是他的心。 药锄掉在地上,发出类似的砰的一声响。 老杜也倒在了地上,睁大双眼,死亡无声降临。 站在他面前的人穿着一袭干净的青衣,不染半分尘埃,妖异的瞳孔冷漠如水。 正是星君座下二徒,玄玑子。 树下拿着棍子指引蚂蚁搬家的玄逸子愣住了,大喝一声:“师兄!” 他想阻拦,却没有来及。 他的实力毕竟不足自己的二师兄。 他也确实没想到二师兄竟会问都不问,就杀死面前这个头发都几乎掉光了的老人。 玄逸子冲到老杜身边,把住老人的脉搏,神情沉重到了极点。 他确认老人无论是心脏还是经脉,都被玄玑子一击震成了齑粉,就算是真正的仙人降世,此人都再无生还的可能。 “二师兄,你怎么能这么做!” 玄逸子生气说道。 玄玑子淡淡地说道:“他不该闯到这里,即使师兄撤掉了阵法。” 玄逸子说道:“把他送出去不就是了!” 玄玑子冷笑道:“既已窥探到我们的位置,如何能让他活着出去?” 玄逸子恼火说道:“我们又不是没办法抹除他的这部分记忆!” 玄玑子冷眼看着他,用嘲弄的语气说道:“何须如此麻烦,自看你的蚂蚁去!” 玄逸子更是生气,准备继续理论。 站在山壁前拿着红色玉石,正在研究阵法的玄虚子转过身来。 “够了!” 玄虚子不悦道。 玄逸子语气一软,指着玄玑子说道:“大师兄,你看二师兄他怎么能这样杀人!” 玄玑子也不再像先前那样反唇相讥,看了眼死不瞑目的老杜,说道:“我看此人光天化日,却做如此打扮,明显在行鬼祟之事,定不是什么好人,指不定是哪方势力的探子。” 玄逸子生气地看着他,说道:“你这算哪门子的借口,谁会派普通人当探子!” 他们都看到了老人手里的药锄,背后的药篓,明显是个采药人。 这里是鬼雾林,瘴气弥漫、毒物遍地的鬼雾林。 这些采药人如何能不裹得严实一些? 玄玑子没有再说什么。 杀了就是杀了,借口找一个就够了,给个台阶下的来就行。 玄虚子叹了口气,幽幽地说道:“指不定真是哪方势力的探子。” 玄逸子怔了怔,心想分明不是这么回事! 但看着师兄的眼神,玄逸子握了握拳,最终还是没有多做辩驳,低着头,抱起老人的尸体去了别处。 待玄逸子走得远了些,玄虚子的表情逐渐冷漠下来,看着玄玑子说道:“离开泰山未满半年,你的杀心却足足重了数倍!” 玄玑子沉默片刻,说道:“是我的错。” 语气稍顿,玄玑子低声道:“这些天过得有些憋屈,心情不好,以至于出手重了。” 玄玑子皱眉说道:“入我玄门,当平心静气,不受外物所扰,难道你还不明白?” 玄玑子再次沉默,过了一会儿,幽幽地回道:“不是师弟不明白,只是师兄……你和师父都教导我说,我紫霞所修道法,最重要的是顺心而行,而不是强迫自己平心静气。” “顺心而行,顺心而行,我先前所为,便是在顺心而行。” 玄玑子略低着头,沉声说道。 “即便如此,也当收一收杀性。”玄虚子教训说道。 玄玑子没有反驳,回道:“是。” 玄虚子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多说什么,转身继续研究起阵法。 玄玑子坐回先前的巨石上,像没事人般闭上双眼,继续冥想。 三公里外。 玄逸子背着老人的尸体来到一处较为平坦开阔的地方,跪在地上,用双手挖出一个坟墓,将老人的尸体放了进去。 他红着眼,向老人叩首道歉,然后轻声念起了安魂经。 待到做完这一切,已经过去了两个时辰。 他回到那座寻常人无数注意到的大阵前,玄虚子和玄玑子的视线都落在他的身上。 白色的衣袍上沾了不少泥土,双手脏到了极点,指缝里满是泥垢。 玄玑子微嘲说道:“为了一个凡人,弄得如此狼狈,何必?” 玄虚子叹了口气,斜了玄玑子一眼,然后走到玄逸子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不必难过,去那边洗洗罢。” “是,师兄。”玄逸子深吸一口气,抽了抽鼻子回道。 …… …… 在收到大总管来信的第二天傍晚,方正桓回到逍遥峰,谢周走出了修行洞府。 谢周问道:“我有事情需要离开几天,需要去云居峰报备吗?” 方正桓猜到谢周离开的原因是因为昨天常孚送来的那封信,问道:“内廷司想做什么?” “有些关于星君的事。”谢周简单回了一句,没有把具体事宜说明。 他不是担心方正桓守不住秘密,而是涉及太大,危险太大,他担心说出来方正桓会加以阻拦,或者通知元长老和东方师伯等人。 如果动静太大,可能会惊动星君和紫霞观,最后得不偿失。 第554章 动身 方正桓神情严肃地看着他,确认得不到答案,但出于对谢周的信任,也便不去深究。 “离开几天是几天?”他问道。 “可能三五天,也可能半个月,最多应该不会超过一个月。”谢周回道。 按照他的推断,观星楼已经拿到了打开那份礼物的钥匙,破解化玄的阵法只是时间问题。 一个月,足够所有的事情结束。 “可会有危险?”方正桓认真问道。 “星君不出关,能有什么危险。”谢周微笑说道:“就算有,差不多也能应付。” “你有准备就行。”方正桓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也知道他这一年都经历过什么,没有怀疑,说道:“掌门出山不需要报备,但你刚接任掌门不久,长期离山确实有些不合适,早些把事情办完,然后早些回来。” “我明白。”谢周最后说道:“我拜托白长老查了一些东西,等他们查完,师兄直接让他们把东西送到咱们的院子里就行。” …… …… 辰州城不算特别大,地理位置也不算特别重要,属于不起眼的小城,不过早年由于巫神教落于城中,因此被所有巫术修行者当作圣地,在当时也算得上繁华,常住人 口超过五十万。 随着巫神教覆灭,全城百姓惨死,辰州城整个从废墟重建。 朝廷出台了许多惠民政策,才从附近的几座郡城中动员抽调来了一部分过来。 这个过程非常困难,毕竟鬼神和风水之说由来已久,人们大多都忌讳这个。 辰州城死了这么多人,不知有多少人无法超生,魂魄游离城中寻找替死鬼。 倘若搬到了这里,今后几辈子都别想有安生日子过了。 不过辰州百废待兴,好些胆子大与自觉命硬的商人看准商机,拖家带口的来到此处,加上朝廷的大力扶持,十几年过来,辰州终于恢复到当年繁荣的景象,只是受限于地理位置,估计也很难再往上发展了。 辰州与长安相距三千五百里。 对剑修来说,御剑而行可日行千里,但如果带人,速度至少得慢上一半。 尤其花小妖身体抱恙,谢周不得不再慢上一些,直到第三天午后才进入辰州地界。 他们当然不能直接进城,因为他们没有路引,花小妖连户籍都没有。 依然是那个很老的办法。 谢周带着花小妖在城外的官道上等了片刻,找到一个合适的商队,用五两银子的价钱,换到加入 商队从而入城的机会。 进了城,谢周和花小妖与商队分开,路上喝了碗茶,然后租了一辆马车,走了一段时间,终于看到了那间古朴的三层小楼。 马车停在小楼外面。 谢周戴好笠帽下车,抬头看了看天机阁的牌匾,然后走了进去。 他与迎过来的伙计说了几句话,展示了诸葛贤给他的令牌,立刻就被当成上宾,迎到了三楼廊道最深处的房间。 阵法开启,静室与外界隔绝。 “紫霞观今年新出现的三名弟子,玄虚子,玄玑子以及玄逸子,我想知道他们的位置。”谢周看着坐在桌后的中年男人说道。 中年男人做文士打扮,在谢周进来之前,他在看最近送来的卷宗,随着谢周进门,他把卷宗推到桌边,儒雅地倒了一杯茶水,小口小口的饮着,看似儒雅温和,却自有一种类似于翰林般的高傲与风骨藏在其中。 但当谢周说完这句话。 中年男人顿时被一口茶水呛住了,重重地咳了几声,半晌才缓过气来。 他把茶水放到一边,脸上的笑容消失,盯着谢周笠帽下的双眼,神情逐渐凝重起来。 玄虚子出关已经大半年,玄玑子和玄逸子出关也有半年 之久。 随着他们在黑市展露身形,像是天机阁、内廷司、黑衣楼、大罗教,这些曾在黑市有部署的势力都知道了他们的存在,只不过截至当下,即便天机阁对他们的认知都少得可怜。 询问玄虚子、玄玑子和玄逸子不奇怪。 金陵和长安两地的天机阁中,每天都有人花钱买玄虚子三人的消息。 问题在于,这里是辰州的天机阁。 一个偏远小城的天机阁。 如今辰州城内连个像样的世家都没有,谁会问如此隐秘的问题? 中年男人深吸一口气,正襟危坐,沉声道:“这绝不是个简单的问题,能问出这种问题的人当然也不是普通人。” 他的言外之意,是让谢周摘下笠帽,表明身份。 天机阁中有一条规矩,是为出钱买情报,不问正邪,不问来路。 中年男人的要求却没有破坏规矩。 因为在这条规矩之上,还有另一条规矩。 那便是如果问题涉及的层面太高,那么必须有足够身份的人才有资格打听。 如果身份不够,那么抱歉,无论你出多少钱,就算一座金山砸下来也无济于事。 谢周知道这条规矩的存在,依他的意思摘下笠帽,露出了自己的 脸。 不需要任何多余的言语。 中年男人被这张脸惊得倒吸了几口冷气,咽了口唾沫,抓起刚推到一边的茶水又喝了一口,回过神后立刻起身,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 “拜见掌门真人。”中年男人说道。 谢周摆了摆手,微笑道:“不必多礼,我又不是你们天机阁的掌门。” 中年男人听着这随和的语气,也笑了笑,坐回原位。 “不瞒掌门大人,玄虚子道法超然,玄玑子和玄逸子亦不遑多让,即使我们已经派出了最精锐的探子,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谢周对他的回答并不意外,说道:“想来不会全无消息。” 如果天机阁真的什么都不知道,那么对方先前也不会是那种表情。 “确实有一些,但以我的资格还无法触及。”中年男人说道。 谢周说道:“那我该去找谁?” 中年男人说道:“潭州城的段先生比我高两个职级。” “潭州吗?” 虽然潭州与辰州相距不足三百里,但谢周不打算再赶去潭州。 他知道天机阁有信鹰用以传讯,速度极快,直接问道:“我需要等多久?” 中年男人说道:“最多两个时辰。” 谢周说道:“可以。” 第555章 鬼雾林中的孤坟 谢周出了天机阁,询问过几个路人之后,带着花小妖去吃了顿城里很有名的官保鸡。 吃完官保鸡,他们在城里逛了逛,花小妖很自然地挑了几件饰品,让谢周付钱,脸上满是小女儿的神态,很是开心。 等时间差不多了,他们回到天机阁,谢周上了楼,发现坐在桌后面的已经不是那位中年文士,换成了一位头发半白的老人家。 老人家穿着一身灰白长衫,身上带着轻微的药味,像是个大夫。 先前那位中年男人侯在老人身后,对谢周说道:“这位就是段先生。” 谢周微怔,没想到短短两个时辰过去,这位段老先生就从潭州赶了过来。 “见过掌门。” 段先生起身,对着谢周行礼。 谢周还了一礼。 段先生示意中年文士给谢周看茶,开门见山地说道:“我已经知晓掌门大人的问题,只不过您也知道,天机阁的情报……” 谢周知道到了谈代价的环节,笑了笑道:“多少钱?” 段先生心想怎么突然掉了好几个档次? “我不建议掌门用钱支付。” 段先生看着谢周的眼睛,温和笑道:“您可以拿消息来换。” 谢周听出了他的话外之意,说道:“看来你有想知道的事 情了。” 段先生微微颔首,直言不讳地问道:“玄虚子几人来南州的目的是什么?” 谢周摇了摇头,说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你们很快就能知晓,但不是现在。” 不回答是因为不信任天机阁。 虽然天机阁对他有恩,虽然诸葛贤与他算得上好友,但天机阁的立场过于中立,以至于谢周很难预测天机阁的下一步动作。 并且在答案揭晓前,关于化玄留下的秘密,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段先生神情不变,说道:“既然如此,掌门准备拿什么消息来换?” 谢周想了想,说道:“最近应该有很多人好奇,我为什么能毁灭黑市。” 段先生说道:“以往世人只觉得您剑术无双,如今才知您的阵术不弱于剑术。” 他的言外之意非常清楚。 他知道谢周是利用阵法毁灭了黑市。 “那些阵法从何而来,是谁人留下?为何深山里会有黑市这样一座城?黑市的起源是什么?存在了多少年?又为何存在?” 谢周说道:“那这些呢?” 他说得这些自然是清宵真人。 最初是谢周和关千云一起发现了清宵真人的存在,后来谢周只把这件事告诉了包括徐老在内的有限的几个人,就连花小 妖都不知情。 房间里变得很安静。 过了片刻,段先生挥了挥手,示意那位中年文士取纸笔过来。 中年文士会意,将一份新的卷宗铺开到桌面,替老人研墨。 段先生看着谢周的眼睛,认真说道:“掌门大人请讲。” 显然他同意了谢周的条件。 关于黑市起源的隐秘,在天机阁内也有专人追查,但至今仍无所获。 谢周说道:“黑市始于九百多年前,前身乃是刘氏皇族初期的黄金之城,主导者是一位叫做清宵真人的玄门先辈。在黑市地下,藏有一条巨大的金脉,以及一条巨大的火脉,只因发掘过程中突发瘟疫横行,导致数十万人惨死,清宵真人不得不将其封存。又因时局动荡,为保证皇朝安稳,清宵真人动用秘术,遮掩天机,直至今天。我之所以能毁灭黑市,便是因为清宵真人提前留有毁灭黑市的阵法。” 段先生将谢周的原话记下,与中年文士对视一眼,震惊至极,半晌说不出话来。 黑市竟始于九百多年前? 清宵真人是谁? 能够遮掩天机九百年的大人物,想来不会是岌岌无名之辈,为何他们从未听过? 段先生说道:“您可有凭证?” 谢周说道:“你们可 以查一下当时的史书记载,就算天机遮掩,想必也会留有纰漏。另外黑市虽毁,但火脉和金脉仍存,以天机阁的能力,想要查证这些应该不算困难。” “我们会尽快查证。” 段先生说道。 谢周点了点头,通过天机阁把清宵真人的事情记录下来,本就是他最初的打算。 “现在你可以回答我的问题了。”谢周对段姓老人说道。 段先生把写好的卷宗收好,递给中年文士,看着谢周问道:“不知您是否知道鬼雾林?” 谢周此前不知道鬼雾林,也从未来过南州,对南州一带并不熟悉。 但这两天他在路上看了不少南州的人文地理,其中自然绕不开鬼雾林,说道:“继续。” “两天前,西越城的县衙接到报官,有个名叫杜铁河的采药人被发现死于鬼雾林中。” 段先生说道:“鬼雾林中充满瘴气,遍地毒物,死人并不奇怪,每年都有上千采药人深入其中,每年也都会死上那么十几个。” “但这个杜铁河却不是死于毒物,也不是死于瘴气,而是被人所杀。” “官府没有当回事。” “这种情况虽少,但不是没有过。” “毕竟鬼雾林荒郊野岭,不对付的采药人遇见了, 或是抢药起了争执,死伤都属正常。” 段先生顿了顿,继续说道:“但问题在于,这个杜铁河的死很不一般。” 谢周说道:“如何个不一般法?” 段先生说道:“杀死他的那人不仅将他下葬,还给他烧了纸,上了坟,立了碑。” 事实上,报官者正是通过坟墓旁边的药篓和一些私人物品才确认了杜铁河的身份。 “秋意愈浓,鬼雾林的瘴气也愈浓,不便查案,官府本想就此了之。” 段先生说道:“但巧就巧在,这个杜铁河的外甥是我天机阁弟子。” “为了找出凶手,他去到鬼雾林,找到了那座新坟。” “他发现那坟做的很好,碑文刻得更好,显得非常正式或者说郑重。” 段先生说着,抽出一张画纸,推到了谢周面前。 天机阁的信差都会画画,而且都是很好的画师。 他们的画不求传神,但一定要真实,追求眼睛看到的是什么,画出来的就是什么。 段先生递过来的这幅画同样画的很真实。 纸上鬼雾林的瘴气仿佛要扑出来,林中空地落着一座孤独的新坟。 坟前有纸钱,有石碑,有字迹好得不像话的碑文。 那碑文—— 是一段始于泰山碧霞观的安魂经。 第556章 送出一封信 安魂经有佛宗与玄门有许多分支,玄门的安魂经也因派系不同而有所差异,碧霞观或者说紫霞观的安魂经在这其中的流传度不算很广,除去紫霞弟子以外,很少有其他人使用。 那么鬼雾林中留下这座新坟、刻下墓碑的人应该是紫霞弟子。 除去如今身处南州的玄虚子、玄玑子和玄逸子三人之外,还能有谁? 谢周回想着从徐老口中听来得关于玄虚子、玄玑子和玄逸子的描述,心想玄虚子超然物外,玄玑子冷傲无情,那么立下这座坟,刻下碑文的人应该是最小的玄逸子了。 “您要找的玄虚子、玄玑子和玄逸子三人,此时应该就在鬼雾林。”段先生对谢周说道。 这是天机阁昨天得到的消息。 只不过鬼雾林方圆六十多里,面积广袤,他们不确定玄虚子几人具体的位置。 对玄虚子几人来到南州,深入鬼雾林的目标也没有任何头绪。 “我知道了。” 谢周颔首说道。 段先生不知道谢周为何要找玄虚子三人,犹豫了下,关切说道:“玄虚子、玄玑子和玄逸子道法玄妙,作战手段至今不曾示人,如果您与他们遇上,一定要多加小心才是。” 谢周听出他说的是真心话,有些诧异,说道:“听说天机阁始终中立。” 然而段先生这句话,不经意间有了立场。 段先生没有接这句话,只是说道:“不知还有什么能为您效劳” 谢周想了想,问道:“巫神教旧址现在何处?” 段先生微怔,说道:“您往城南走,过了中街,再往前三百丈,那片大湖便是。” 谢周说道:“湖?” 段先生看到他的神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微笑说道:“当年那场战争打得太厉害,整座巫神教都打没了,那座巫 神山也打没了,地基下陷了三十多丈,朝廷把废墟清理干净就没再理会,这么些年过去,自然就成了湖了。” 谢周点点头表示知晓,喝完面前的茶水,准备离开。 段先生和中年文士忙起身相送。 …… …… 待到谢周上了马车离开,段先生和中年文士回到三楼静室,把谢周的到来和先前的对话一字不差地记录到一份新的卷宗上。 中年文士看着段先生愁眉不展的样子,说道:“您似乎很是忧心。” 段先生叹了口气,说道:“谢掌门独身一人来到辰州,万一出了事,如何是好?” 中年文士虽然对谢周与青山颇有好感,听得这话却又有些不解,说道:“就算出了事,也不关我们事,不是吗?” 段先生斜了他一眼,没好气地教训道:“糊涂!” 中年文士以前是段先生的学生,不敢反驳,忙抱拳行礼道:“请段老赐教。” 段先生放下笔,对着湿漉漉的墨痕吹了口气,说道:“玄云子出关了。” 玄云子是紫霞观的监院道长,也是很多人认知中的星君首徒,在紫霞观的地位与东方瑀在青山等同。 随着星君的地位愈发超然,在最近的这些年里,都是玄云子代管紫霞。 在修行方面,玄云子同样不可小觑。 去年腊月的战斗中,他展现出一品后期的强大境界,只比蔡让稍弱一筹。 也是在那场战斗后,玄云子宣布紫霞观闭观,他自己同时闭关两年。 “才过去九个多月,就迫不及待地出关了吗?” 中年文士还不曾收到这条消息,摸了摸下巴,说道:“我竟然不觉得惊讶。” 他是真不觉得惊讶,可以说连一点惊讶的情绪都没有,反而觉得再正常不过。 毕竟早在几个月前多宝楼 的拍卖会上,玄青子几人就已经秘密出了关。 修行者提前出关本就不是什么稀奇事,放在紫霞道人的身上更不觉得稀奇。 但紧接着,段先生就说了一件让他惊讶的消息。 “四天前,玄云子去了金陵。”段先生端起桌上的茶水抿了一口。 “天机阁?”中年文士瞳孔微缩。 段先生点了点头。 中年文士说道:“紫霞想做什么?” “相关卷宗会在明天送到辰州,不过提前告知于你,倒也无妨。” 段先生话音稍顿,说道:“玄云子携带圣旨,传达皇帝的命令,让天机阁安分一些。” 天机阁从不妨碍紫霞和朝廷做事,更不会做那些违法乱纪、扰乱治安的事情,所以这句安分的意思,自然是让天机阁不要去查探、售卖任何关于朝廷和紫霞的情报。 中年文士略作沉默,皱眉说道:“我能把这句安分,理解为威胁吗?” 段先生说道:“怎么不能呢?” 如今的这位皇帝,早在多年前即位不久时,就隐晦地表达过让各大门派来朝的意思。 对于那些不服管教的小门小派,朝廷在一段时间里打压得非常厉害。 不过随着赵连秋和前任不良帅等人从中斡旋,这些打压逐渐消失。 现在看来,皇帝依然没有改变主意。 “姜真人前脚刚走,玄云子后脚出关,皇帝就敢来天机阁施压。” 段先生沉默片刻,幽幽地说道:“我不敢想象十年后,这天下会是什么模样。” 中年文士明白,这句话里的十年指的不是十年,而是玄虚子、玄玑子和玄逸子这三个异军突起的紫霞高徒,突破领域境的时候。 紫霞一家独大。 其余皆俯首。 届时谁还敢违抗皇帝的命令? 最重要的是,天机阁至今仍看不 懂星君,包括玄虚子、玄玑子和玄逸子三人,都太过神秘,他们掌握的资料少之又少。 摸不透人格,摸不透性格,自然猜不到他们会做些什么。 这种未知本身就值得畏惧。 中年文士懂了,难怪段先生会在不经意间有了立场,偏向谢周的一方。 想着谢周先前上的那辆马车,以及随着谢周走出天机阁而落下的车帘,中年文士忽然说道:“谢掌门应该不是一个人前来,我虽看不透那车厢,但车里明显还坐着另一个人。” 段先生说道:“如果只有他一人,如何用得上马车?” 中年文士问道:“那人究竟是谁?” 段先生说道:“能与谢掌门同乘,并且让谢掌门贴身照顾的人,总共能有几个?结合此人受了伤,外加身份原因不便进入天机阁,范围再次缩小,难道你这还猜不出她的身份?” 中年文士有些吃惊,说道:“难道车上的人就是花小妖?” 段先生靠在椅背上,微微颔首,说道:“不错,除了花小妖不会有其他可能。” 中年文士给老先生添满热茶,说道:“他们似乎要去巫神教旧址。” 段先生说道:“谢掌门现身辰州,来到天机阁,本身就足够说明很多事情。” 中年文士若有所悟。 谢周是个很谨慎的人,肯定能想到这一点,那么他这么做的理由是什么? “唤信鹰来,把这封信送到金陵。” 段先生把新写好的信卷到小小的竹筒里,递了过去。 中年文士揉了揉眼睛,看着这封信,听到金陵二字,忽然明白了过来。 …… …… 马车向着城南走去。 车厢里,花小妖摆弄着刚买的几个饰品,看着摘下了笠帽的谢周,疑惑问道:“只要到了巫神教旧址,我们应该就 能确定玄虚子他们的去处,哪里还需要专门去问?” 这难道不是多此一举吗? 至于巫神教旧址的位置,更不需要去问天机阁,大街上随便拉一个人都能得到答案。 最关键的是,谢周接任青山掌门不久,诸多门派和势力都在关注他的去向和动作。 在众人的认知中,这段时间谢周都不会出山,应该在闭关修行。 只有极少的几个人才知道谢周来了南州。 谢周往天机阁走这一趟,岂不是把行踪暴露到更多人面前了吗? 谢周笑了笑,说道:“其实我是去送了一封信。” 花小妖愈发不解,问道:“送信?给谁送信?” 谢周说道:“天机阁主,诸葛长安。” 花小妖眨了眨眼睛。 谢周说道:“你之前说过,在巫神教覆灭,化玄弥留的最后时刻,只有师父、大总管、柳城主、以及诸葛长安在场。” 花小妖嗯了一声。 “既然他知道礼物的存在,那么当咱们来到辰州,问及紫霞观,问及巫神教旧址,他自然就能理清这一切。”谢周说道。 花小妖心想那是必然。 身为天机阁的主人,任何人都不能怀疑诸葛长安的智慧。 谢周说道:“我今天过去一趟,既是试探天机阁的态度,也是想让诸葛长安知晓,紫霞观发现了这份礼物,让他做好准备。” 花小妖说道:“那他会做什么吗?” “我不确定。”谢周摇了摇头,轻声说道:“事实上,无论咱们送不送这封信,天机阁都能查到这些,只是晚几天的问题。” 辰州繁华,叫卖声并不烦人,马车行驶在辰州平坦的城道上,车轮与石板路摩擦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不紧不慢,缓缓而行,就这样过去半个时辰,他们见到了段先生说的那片大湖。 第557章 荒废的湖 这片大湖确实很大,至少得有六七里方圆,一眼几乎望不到头。 说是位于城南,其实大湖的位置很是偏僻,几乎出了城。 周围非常安静,到处都是叶子落了一半的树,透着凄凉的味道。 湖边人迹罕至,竖着水深危险的警示牌,湖畔散落着大小不一的碎石,湖水中飘满了枯黄的秋叶,看不到半点生机。 这样占地广袤的大湖,如果没有景致,那么它的存在本身就会影响景致。 早年辰州府衙计划往南扩建,嫌这片湖碍事,就动过填湖的心思。 由于耗资过大,于是和城里的商户商议,由商户出资,作为回报,朝廷会给予一定的地皮。 起初,城中的商户们一个个抢破头皮,争夺填湖的资格。 然而无论是谁,只要敢动工填湖,就会遇到一系列的怪事。 家中闹鬼,夜半惊魂,噩梦不断,倒霉事纷纷上门…… 接连五个接手填湖的富商都是如此。 其中有个富商出了名的胆大,不信这个邪,请了数位法师坐镇,誓要把湖填平。 结果就在法师请来的当天晚上,富商家中就烧起鬼火,无数具枯骨从天而降,黑暗中亮起无数双充满了嗜血意味的眼睛,一点点地 将他的家燃烧殆尽,那些法师各个身受重伤,当晚就逃出了辰州城,再不肯归来。 从那以后,再没人敢动填湖的心思。 辰州城转而朝北扩建,南部的住户纷纷搬迁,大湖周围变得愈发冷清。 有人说这是因为湖里埋了太多枯骨,葬着太多亡魂的缘故。 谁敢填湖,就是让这些亡魂无家可归,自然就会遭受亡魂们的报复。 也有人说这是因为巫神教的人没有死绝,就藏身在这辰州城中。 巫神教虽然没了,但他们怎么允许巫神教的旧址变成其他人的生意? 谢周与花小妖把马车停在路边,拴好马,沿着湖畔一路往前。 脚下的枯叶积得很深,踩在上面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他们在湖水中看到漂浮的湿木,烂到发霉的渔网,不知被谁扔到这的废弃垃圾。秋风吹在空旷的湖面上,生出一种衰败的感觉。 “这里就是巫神教旧址吗?” 花小妖往前走了两步,辰州应该是下过雨没几天,湖边没有石头的地方满是泥泞。 谢周停下脚步,说道:“是的,这里就是巫神教旧址。” 虽然无论怎么看,都看不出这里曾有门派存在过的痕迹。 “有什么感觉?” 谢周 看着花小妖的侧脸。 花小妖闭上眼睛,深吸几口气,认真感受了一会儿,然后睁开眼睛。 “嗯……感觉天快黑了。”她无辜地看着谢周,给出一个更无辜的回答。 谢周有些无奈地笑了笑,说道:“那就先往前走着。” 花小妖点了点头,右手勾着谢周的小指,娇小的身躯显得非常乖巧可爱。 他们的速度并不快,走了小半个时辰,都没能绕大湖一圈。 已近酉时,天越来越黑,湖边一个人影都见不到,只有秋风吹得愈发厉害,在耳边呼呼的叫着,凄凉与衰败中多出几分恐怖的感觉。 直到夜幕完全落下,脚下的路逐渐看不清楚,湖边忽然亮起绿色的火焰。 起先只有一团,随后越来越多,短短片刻就有十多团火焰在湖畔燃烧起来。 这些火有光无焰,是鬼火,也是幽灵火,就像是有鬼魂在夜间出行。 如果有路人途径此处,很可能会被吓得大气不敢喘,转身逃得越远越好。 但这里当然不会有路人,辰州城的人都知道此间闹鬼,只有某些胆大的旅人,才会远远地望上两眼,看得脊背发凉,赶紧离得远远的。 便在这时。 谢周的视线落在前方一里外的 一团鬼火上,皱了皱眉。 花小妖同一时间望去,拽了拽谢周的手掌,说道:“那火有问题。” 谢周没有说话,抓住花小妖的手,脚尖轻点,一里路转瞬即过。 他们来到鬼火三尺外的地方。 看着眼前跃动的绿色火焰,感受着其中隐约的气机波动,谢周终于确认,这朵火焰是某座神秘阵法的路引。 只是这抹气机波动非常细微,与周围的环境几乎完全融合到了一起。 若非得到清宵真人的阵法传承,就算谢周的道心圆满无缺,也必然无法察觉。 然而,花小妖从未学过阵法一道,却与谢周同时看出了这团鬼火的问题。 这是为什么? “它好像在召唤我。” 花小妖轻声说着,抬起右手,探出食指点了上去。 谢周安静地看着,没有阻止。 他能感觉到,这团鬼火只蕴含了微不足道的能量,不存在任何危险。 随着花小妖的手指点了上去,那团鬼火的跳跃停了一瞬。 下一刻,鬼火像是一缕烟雾般,钻进了花小妖的身体。 花小妖愣了下,片刻后回过神来,喃喃说道:“我好像知道该怎么走了。” …… …… “刚才那团火,像是某个秘术。” 花小 妖对谢周说道。 某个唤醒记忆的秘术。 随着那团火进入她的身体,她的意识变得无比清明。幼儿时期那些本不该记得的画面,巫神教的天地、娘亲与婆婆的温柔,长老们的逗弄和胡子碴,巫神山的云与月……以及残忍疯魔的化玄,都变得格外清晰。 也因为变得清晰,那些早已遗忘的画面一页页闪过,花小妖没有怀念的情绪,只觉得难过,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听着她的讲述,谢周忽然想起十几年前,那个金陵古巷的夜晚。 诸葛长安一指点在他的眉心,将他的记忆封存了五年之久。 后来谢周知道,诸葛长安使用的是一种被称作安神术的绝学。 那么先前那团隐有阵法意味的鬼火,或许也带有化玄留下的某种类似的神通绝学。 花小妖遂着冥冥中的指引,带着谢周继续往南,过了湖没走二里路便出了城。 城外有很多山,穿过夜间一片如死水般的山林,便在乱石长藤间看到了一个石洞。 石洞口站着一个人。 借着朦胧的夜色,可以看到那个人白发苍苍,满脸皱纹,双眼深陷。 就像是游荡在山野间的孤魂野鬼,散发着神秘的、深不可测的气息。 第558章 归于刘氏的巫神教众 谢周和花小妖停下脚步,目光落在老人身上,知道这就是他们要找的人。 白发老人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两人,片刻后转身朝石洞里走去。 谢周和花小妖对视一眼,跟了上去。 他们本以为石洞是老人用以修行的洞府,进来后发现并非如此。 因为石洞里没有灯火,漆黑不见五指,地上布满苔藓,崎岖且潮湿。 有微风从石洞深处吹来,顺着风吹来的方向走了大概半刻钟,豁然开朗。 前方二里外,出现了一座小山村。 山村不是什么洞天福地,更不是王谢隐藏的避世之地。 谢周估摸着方位,猜测这个村子应该就是辰州往南二十里的旧林村。 走过山村小路,跟着白发老人进入村中,见到一间小院。 小院里只有两间陋室,院中围着个栅栏,里面养着几只鸡,见着来人,咯咯叫个不停。 白发老人打开堂屋的锁,带着两人进了屋,点燃桌上的油灯。 谢周和花小妖顺势观察起周围的场景,不过事实上,却也没什么值得观察。 眼前就是一间很普通的山村陋室,布置极其简单,一个方桌,几个木凳,一张火炕贴着北墙,说是家徒四壁都不为过。 “掌门真人远道而来,但老朽这里别无外物,也没什么招待您的,请见谅。 ” 没有任何的寒暄和试探,白发老人直接点出了谢周的身份。 说是见谅,但老人的语气里没有任何抱歉的意味,当然也没有任何别的意味,就像是陌生人之间的对话,平平淡淡,客客气气。 谢周笑了笑,顺势摘下笠帽放在桌上,问道:“你是如何认出我的?” “我是猜的。” 白发老人说道:“不过老朽前些月去过黑市,见过您的剑,也见过您身边这位。” 老人的目光顺势落在花小妖身上。 花小妖没有说话。 她本就不是多话的人,如果跟在谢周身边,她的话会变得更少。 谢周指了指辰州的方向,看着老人问道:“那些鬼火都是你放的?” 白发老人摇了摇头,说道:“老朽没这么大的手段,鬼火是前人所留,我等只是在夜间把它们点燃而已。” 谢周注意到他说的不是“我”,而是“我等”,显然白发老人不是一个人。 想来也对,当年偌大的巫神教,就算覆灭了,留下几个人也在常理之中。 “城里的怪事也是你们所为?”谢周接着问道。 “是。”白发老人回道:“那些生意人不该动巫神教众归去的地方。” “看来你们都是巫神教的人。”谢周直截了当地说道。 “以前是。”白发老人说道。 “现在呢 ?”谢周饶有兴趣地问道。 白发老人沉默了会儿,说道:“巫神教覆灭后,我等加入了苍梧刘氏。” 谢周愣了下,很是吃惊。 当年化玄为了自己的成仙大计,封锁辰州,同时封锁了巫神教,导致整座巫神教中的人,除了花小妖和几个襁褓中的婴孩,其余全都被朝廷和各大门派抹杀。 但在那个时候,巫神教无疑是庞然大物,教内信徒数十万,在册弟子数目也超过五万,常年都有长老和弟子外出游历。 这几百个外出游历、不在教中的长老和弟子们,也因而躲过了那场大劫。 事后这些人便销声匿迹,不知去了何处,十几年来都没有显露过踪迹。 这无疑是明智的举动。 毕竟巫神教犯的是众怒,今年百年千年,都不会有复教的可能。 “没想到你们竟然加入了苍梧刘氏。” 谢周有些吃惊地说道,苍梧刘氏在辰州西南七百里外,距离不远不近。 不过作为前朝皇族,刘氏在三百多年前也几乎灭族,残存族人被从长安一路赶到交州边界,据说到了交州仍被地方朝廷和宗派打压,这些年过得属实有些惨。 如果不是族中还有几个强者坐镇,恐怕刘氏早就灭了族。 白发老人说道:“刘氏与我们一向亲近,况且时也命也,当时我 们也没有别的选择。” 谢周微微颔首,表示理解。 白发老人看了看花小妖,然后对谢周说道:“还请真人暂且回避。” 谢周知道他是要与花小妖说些什么,起身准备离开。 只不过,他刚刚起身,花小妖就拽了拽他的衣角,轻轻摇了摇头。 “有什么事情直接说就好。”她对白发老人说道。 白发老人微怔,显得有些迟疑。 花小妖没有说“我与他之间没有秘密”这些包含情与爱的话,只是说道:“难道你看不出来,他身体里有我养的连心蛊?” 既然是巫神教旧人,白发老人修的自然是巫术。巫蛊不分家,虽然蛊术在巫神教不是主流,多是女弟子修行,教中男人们很少修蛊,但作为巫神教长老,白发老人对蛊术的了解并不算少,知道连心蛊意味着什么。 白发老人心中一惊,没想到谢周和花小妖的关系竟到了这一步。 “也好。” 白发老人说着,随即起身,掀起前襟,对着花小妖躬身行礼:“属下申文通,见过圣女。” 听到这个称呼,花小妖愣了一下。 半年前她去到黑市时短暂借用过大罗教圣女的身份,没想到这时真有人会把她当作圣女。 花小妖摇了摇头,说道:“巫神教都已经没了,哪有什么圣女。” 唤作 申文通的白发老人直起身来,笑了笑,没有多说什么。 是的啊,巫神教都已经没了,自然没有什么圣女不圣女。 只是如果化玄没有堕入魔道,巫神教仍在,花小妖自然是他们的圣女。 这一拜,全当短暂的怀念罢了。 “你就不再确认一下我的身份?”花小妖看着老人问道。 申老微微摇头,缓声说道:“能唤醒教主留下的阵法,不会有其他人。” 巫神教旧址燃烧的那些鬼火,是化玄在死前所留,能够百年不灭。 同时,鬼火以化玄的血为引,能够与鬼火呼应上的,有且只有化玄的直系亲属。 花小妖还提到了连心蛊,那是只有巫神座下女子才有资格有能力养的蛊。 此外,他还看得出来,花小妖所修行的功法,乃是刘氏一族的天人神术。 这些加起来,足够他确认花小妖的身份,不会有任何误差。 “只是我没有想到,等来的人会是你们。”申老有些感慨地说道。 杀手榜第九。 花小妖。 平康坊中最顶级的几个杀手之一。 竟然会是他们巫神教的女儿。 更别提陪在花小妖身边的人,是如今名传四海的青山新晋掌门谢周。 花小妖没有与老人叙旧的意思,又不是什么熟人,直接说道:“我来找他留下的那份礼物。” 第560章 进入鬼雾林 在花小妖看来,既然这位申姓老人留在巫神教旧址,那么理所当然的,他应该就是传说中的守宝人。 毕竟化玄留下的礼物这般贵重,让李大总管心系多年,星君和紫霞观如此重视。 这样的礼物,哪会没有守宝人? 谁知听到礼物二字,申姓老人显得非常诧异,问道:“什么礼物?” 谢周和花小妖都听得出这话里的疑惑与诧异,不是作伪,于是同样的疑惑与诧异。 为何守在巫神教旧址的前巫神教长老,竟然不知道宝物的存在? 申姓老人看到小妖的神情,猜到了些什么,苦笑说道:“当年我去蜀郡办事,侥幸逃过一劫,回来时神巫山就已经没了,巫神教也已经化为黄土。老朽最后都没能见上教主一面,也从未听过什么礼物……” 花小妖闻言微怔,说道:“那你守在这里是为了什么?” 申姓老人沉默了下,一时间竟有些不知道这个问题该怎么回答。 守在这里是为了什么? 哪有什么为什么。 守在这里难道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如果非要寻根问底,那他可以不假思索地给出无数个理由。 为这里曾是他的家。 为那些逝去的朋友家人。 为那些被巫神教屠杀的无辜百姓。 既是为亡者守灵。 也是作为信徒,守护神巫圣地,守护心底对于巫神的赤诚。 至于等待可能存世的化玄血脉,反而是一种顺带着的事情罢了。 花小妖微窘,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低头道了声歉,然后问道:“你刚才说你们,除了你,还有多少人在这里轮守?他们知道吗?” “或者刘长老知道一些。” 申姓老人想了想,说道:“她境界比我高,当年在教中的地位也比我高上不少。” 听到刘长老三个字,花小妖柳眉上挑,尘封的记忆泛起涟漪。 “你说的刘长老,是……”花小妖想到了记忆中那位慈眉目善的婆婆。 申姓老人的回答肯定了她的想法,说道:“刘长老以前是巫神教的三长老,如今苍梧刘氏的太上长老,她是教主的姨母,应该也是你的姨婆婆。”老人顿了顿,看着花小妖说道:“不过,恐怕她老人家,都没想到你还能活着。” 花小妖默然不语。 “如果需要,我现在就写信回去询问刘长老,最多两天就能收到答复。” 申姓老人接着说道。 花小妖看了谢周一眼。 谢周稍加思索,说道:“你可以先问着,不过我们要先行一步。” 申姓老人微怔,难道两天都等不及吗?有些担忧问道:“敢问两位是要去哪?” 谢周没有回答,只是说道:“如果刘长老知道礼物的存在,自然就知道我们去哪。” 说完这句话,陋室里安静下来,随着几句简单的闲话过去,谢周和花小妖提出告辞。 申姓老人不敢挽留,恭敬地将他们送出山村,立刻回房里写信去了。 …… …… “咱们现在要去鬼雾林吗?” 离开旧林村,站在辰州城外的官道上,花小妖看着谢周问道。 没想到白天在天机阁问到的消息,最终还是派上了用场。 谢周看着她仍发白的脸色,说道:“不是咱们,是我,我自己过去。” 花小妖刚想说什么。 谢周笑着揉了揉她的头,说道:“血能自生不假,用过灵丹妙药也不假,但你伤势未愈,若是遇到危险,我可能护不住你。” 毕竟这次的对手是玄虚子、玄玑子和玄逸子,不是一般修行者能够比拟。 但也正因如此,花小妖更放不下心。 如果她跟在谢周身边,就能与谢周用出双剑合璧之术,哪怕她有伤在身,也能让谢周的战力提升不少。 谢周猜到她的心思,说道:“那样负荷太大,对你的修行会有很大影响。” 花小妖说道:“我不在乎这点修行……” 谢周说道:“但我在乎。” 花小妖安静下来,看着他的眼睛没有接话。 她有些羞,也有些感动,更多是心喜。 虽然理智告诉她,在这样危急的时刻,不该有这些情绪。 “你放心,我会想其他办法阻止他们,或许不用战斗。” 谢周顿了顿,说道:“况且我也不会是一个人。” 花小妖说道:“咱们还有帮手吗?” 谢周点点头,非常笃定地说道:“蔡让带着内廷司的人早些天就到了南州,虽然他们不能正面和紫霞发生冲突,但也绝对不会坐视不理,况且以李大总管的性格,除去蔡让等人,一定还准备了其他后手。” 虽然谢周是猜的。 虽然李大总管提都未提,但大总管做事一向谨慎,哪会只向他一人求助? 如果没有其他准备,那才是怪事。 花小妖不是纠结的人,他们在路上已经耽误了三天,现在时间上确实紧张。 一个时辰后。 谢周带着花小妖来到了距离鬼雾林最近的西越县城。 他们在城里寻了个客栈,要了间上房。 花小妖住下后,谢周没有停留,立刻出城,连夜往鬼雾林赶去。 …… …… 西越小城距离辰州有三百多里,辰州那边的夜晚云雾漫天,西越这边完全反了过来。 深邃的夜空一片云都没有,星月格外明亮,城外铺以石板的官道在月光的照耀下,就像是一条银色的河。 顺着这条银色的河往前三十余里,鬼雾林就在眼前。 越往鬼雾林靠近,越是寂静,鸟兽无声。林木之间,紫雾笼罩,极尽美丽。 如果不是这些紫雾是为瘴气有毒的缘故,这里必然早就成为了风景名胜。 直到进入鬼雾林,周围的声音彻底消失,就连风都安静下来。 那些紫色的瘴气在深夜愈浓,几乎凝为实质,三尺外难以视物。 不过这些瘴气显然无法影响到谢周,一道剑气探出,化为无形的屏障,轻易将瘴气与湿露隔绝在外。 谢周循着细微到难以察觉的风,在鬼雾林中快速穿行,两刻中后,见到一座破庙。 这座庙是鬼雾山中的山神庙。 据说早些年,鬼雾山本不叫鬼雾山,只是一座普通的无名之山,只因有人在此修炼邪功,祭祀邪神,使得邪神注意到这座山头,于是降下鬼雾,诛灭山神,将这座山划归为自己的领土。 这传说明显是假的。 事实上,有史记载开始,鬼雾山中的瘴气就一直存在。 谢周想着这些,看了看山神庙的破得看不清文字的牌匾,蒙上脸巾走了进去。 庙里烧着一堆火。 十余个采药人围着火堆而坐。 夜已经深了,但这些采药人中只有几个在睡觉,其余的人都抱着药篓,和身边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近两天的收获。 不睡不是因为不困,而是因为不敢睡,他们担心这几天采的药被同行抢走。 那几个睡下的,则是因为他们是结伴而来,有同伴帮忙守夜。 之所以聚在一起,是因为这座破庙乃是采药人们的聚集点之一。 夜间瘴气比白天浓郁三倍不止,以他们的目力,脚下的路都看不清楚,采药是不可能了。 在林中过夜又太过危险,若是遇到毒物,很容易发生祸事,有很多采药人都是来不及找到过夜的地方,在夜间死于毒蛇毒蝎的口中。 在这种时候,火堆和破庙就成了呼唤同伴的方式。 况且人是群居动物,聚集在一起,就会拥有更多的勇气。 火光照亮他们沧桑的蒙着脸巾、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的脸。 火苗在众人的眼睛里跳动,从他们的眼睛不难看出,这些人的年龄参差不齐,小的二十来岁,老的有六七十岁,中年居多。 随着谢周走进庙中,清醒着的十余个采药人目光都落在他的身上,眼神中带着警惕。 他们无声交流了一番,无人认出谢周是谁,不过看谢周的装束,药篓和药锄这些都没有,一看就知道和他们不是一路人。 鬼雾林不是玩乐的地方,除去采药人,很少有人会来鬼雾林,更不会有人会在深夜来鬼雾林。 如果有,那一定是他们得罪不起的人。 没有人说话,十余名采药人都看着谢周,正对庙门的那两个采药人还往两边移开,让出了火堆旁边最好的位置。 谢周笑了笑,顺势走过去坐下。 他能明显察觉到,随着他的接近,采药人们更加紧张,那几个睡着的也被喊了起来,众人悄悄握住了随身携带的刀具。 有些心思奸邪的修行者以抢劫过活,为了躲避官府,行动最多的地点就是在深山密林,鬼雾林中偶尔也有这类人的踪迹。 万一谢周是来抢劫的该如何是好? 第561章 再遇玄玑子 “我来找人。” 谢周对他们说道,用一张令牌打消了他们的紧张。 令牌依然是朝廷的令牌,准确地说依然是不良人的令牌。 出门在外,不良人的令牌是真的好用。 虽然谢周不是不良人,虽然青山的威望更高,但十万不良人,三千青山客,许多人都只是心向往青山,而从未见过青山弟子,也不认识青山令牌,相比之下,不良人遍布各州各郡,就要熟悉得多了。 采药人们放下心来,原来是不良人,那一切好说,一切好说。 “不知大人要找谁?老朽做了二十多年的采药人,还算有些人缘。” 对面一个上了年纪的采药人热情问道。 谢周说出从天机阁听来的那个名字:“杜铁河。” “杜铁河?我似乎有些印象。” “我见过他,记得他好像是西越城东北角的一个老家伙。” “就是杜老头呗,那老头抠搜的厉害,不过他婆娘得了肺病,纯是个药罐子,每月单是药钱都得三两银子打底。俩儿子都不肯管,全靠杜老头死命吊着,要我说他也是个死心眼,就他婆娘那比水桶还粗的腰,还治个球。” 众人小声议论了几句。 看样子杜铁河在圈子里的知名度不低,在场十余个采药人中有五六人都记得他的名字。 那位上了年纪的采药人起身往这边走来,示意谢周身边那人往边上稍稍,自个坐到谢周身边,对谢周说道:“大人问的是老杜啊,他没走这条线,到北边寻药去了。” 谢周说道:“没走这条线?看样子你们是有专门的采药路线。” 老采药人笑了笑,说道:“大人不是本地人吧。” 谢周说道:“不是。” 老采药人笑着说道:“这鬼雾林方圆六十多里,比附近几座城加起来还大,若是没个路线可就一摸黑了。大人有所不知,我们采药人有句行话,叫“宁遇蛛王,不走岔路”。这是因为每年死在这里的人,有六成都是因为走岔了路,迷了方向,才死在这林子里的。” 谢周直接问道:“可有路线图?” “有的有的。” 老人说着,从药篓里掏出一张半尺长宽,用兽皮做的简易地图递给谢周,地图画得很潦草,线与线交错,还有几十个像是火堆的图案。 老人朝地图右下方的一个小火堆指了指,说道:“这就是咱们现在所在的山神庙。” “这条线就是老杜走的路。”说着他指向上方一条线条,落点也是个火堆图案,说道:“这个点啊,可能在这里缩着呢吧。” 显然,他们所有人都还不知道,那个叫做杜铁河的采药人早在几天前就已死去。 谢周道了声谢,接过地图,给老人递了二两碎银,没有多说什么,起身离开了破庙。 …… …… 没费多少功夫,谢周便来到了老人所说的鬼雾林北部的采药路线。 他从这条采药路的东头开始,放开神识,由东向西而行。 走过二十余里,在一片空地上,谢周看到了那座孤坟。 如天机阁所说,孤坟的选址很是讲究,位于鬼雾林中少有的平地,前方十丈内都开阔平整,没有任何阻碍和低洼地,不远处还有一条山溪作为真水,形势相合,蕴着风水一道。 坟头立着块新碑,篆文雕刻,字迹好得不像话,写着一段始于紫霞的安魂经。 坟前有烧过的纸钱,有盛开的某种不知名白花,有落着像雪一样的霜。 坟后不远有一棵巨树,树枝肆意生长着,像是藤蔓一般。 有个人影站在树下,静静地望着谢周。 青白色的道衣,梳得很紧很整齐的黑发,白玉做的道簪。 最让人注意的还是他的脸。 这张脸和碑文上的字一样美得不像话,眼角略向上倾斜,透着妖异的味道。 但碑文上的字是那般干净,带着朴实和真挚的意味。 眼前的玄玑子却截然相反。 任何人看到他都不会联想到朴实和真挚,只会想到冰冷、绝情乃至阴鸷等词汇。 随着玄玑子的出现,整片鬼雾林似乎都安静了下来。 水不再流,风不再动。 蛇蛛毒物们畏惧而蹑手蹑脚地退到远处,连与草木山石擦动的声音都不敢发出。 哪怕是鸟兽,都能感觉到玄玑子的可怕,像山神一般值得敬畏。 玄玑子盯着谢周的脸,视线仿佛穿过谢周的笠帽和面巾,盯了很长时间,忽地微笑说道:“师尊算的没错,你果然来了。” 这是那天他取过花小妖的血之后,星君算到的结果。 ——宝物出世前,谢周会到。 玄玑子一直等了四天,终于在此时深夜等到了谢周的到来。 谢周没有接这句话,摘下笠帽,解开蒙着脸的面巾,随手丢到了一边。 玄玑子的笑容越来越明显,嘴角上勾,却不露齿,显得阴狠而嘲讽。 “来便来了,但你居然敢一个人过来,倒是勇气可嘉。” 与前些天在长安相遇不同,彼时的谢周只是青山弟子,但随着青山大典过去,如今的谢周已经是青山掌门。 尽管谢周的境界稍差了一些,有些撑不起青山掌门的地位。 但无论辰州和潭州的天机阁主,还是巫神教的长老,都对谢周表现出了十足的谦恭。 哪怕是李大总管,都会把谢周放到平等来看,予以足够的尊敬。 然而玄玑子却不这么觉得,依然是那般居高临下、用着嘲讽的口吻。 “上次见面我便说过,如果不是在长安城,我一定会杀了你。” 玄玑子说着,往前走了一步,冷笑道:“机会这不就来了吗?” 谢周神情淡漠,看着玄玑子,淡淡地说道:“你的话很多。” 玄玑子笑容一僵,面无表情说道:“看来你真嫌自己死得不够快。” 谢周没有顺着他的话题,目光落在老杜的坟上,说道:“是你杀了杜铁河。” 玄玑子眉头上挑,也看向孤坟,说道:“杜铁河?我不记得什么铁不铁河,只不过如果你说的是这个连方向都分不清、闯入了禁地的可怜虫,那么是的,确实是我杀了他。” 他的声音淡如冰霜,没有多余的情绪。 于是谢周确认,玄玑子不是嗜杀,不是暴虐,而是真正的不在乎。 或者说,对于下层生命的绝对的漠然。 杀死杜铁河这样的人,对他而言,就像路上踩死了一只蝼蚁那样简单而不值得在意。 第562章 残叶化龙 这样的人,与那些邪道妖人又有什么区别? 嘲讽的是,就是这样的人,居然拜入玄门,被星君收入门下,无数人视其为得道高人。 那他得的是什么道? 星君教给他的又是什么道? 谢周不想与他打机锋,更不想用这些问题来占据言语上的优势,只是说道:“你说他闯入禁地,所以,禁地在哪?” 玄玑子说道:“我目之所及,便是禁地。” “你……目之所及吗?”谢周轻声说着,越是愤怒,他的声音越是平淡。 玄玑子望着他说道:“比如你现在已经闯入禁地,所以我会杀了你。” 不远处,玄逸子走了过来,听到了师兄的话,也听出了玄玑子对谢周的决然杀意。 只是玄逸子无法理解。 如今紫霞和青山已经和解,双方约定不会再起干戈,事情都已经过去了,师兄为何还要如此执着地诛杀谢周? 难道担心谢周会无视约定,坚持为姜真人复仇吗? 但此事尚未发生。 如果要防患于未然,正确的做法应该加倍的努力修行,走在谢周前面就是了。 玄逸子更加不能理解的是,为何师兄对于谢周,除去决然的杀意外,还带有浓浓的恨意。 师兄又为什么憎恨谢周? 玄逸子想不出任何值得憎恨谢周的理由。 相反,他始终认为紫霞愧对逝去的姜真人,同时愧对谢周。 所以面对青山、面对谢周时,他会不自觉地低下头,心怀愧疚。 看到针锋相对的二人,玄逸子赶紧上前:“师兄,谢掌门,我……” 话音未落,一道宁静且平和的声音在他的耳畔响了起来。 “玄逸,回来。” 玄逸子听出这是大师兄的声音,停下脚步,看着脚下枯萎的紫叶,沉默不语。 他理解不了玄玑子师兄。 他也理解不了玄虚子师兄。 闭关的那些年里,他总觉得师兄弟三人无话不说。 然而仅仅是离山半年,他就越发看不懂两位师兄了,似乎师兄们离他越来越远。 玄逸子终归不能不听大师兄的话,更不能和师兄作对,就这样低着头,沉默着离开。 谢周看到了想过来劝和又被迫离开的玄逸子,敏锐地察觉到玄逸子的心思,结合玄逸子为杜铁河下葬,为其念经安魂,为其烧纸立碑,心想紫霞一脉并非全都是伪善之人。 可惜的是,玄逸子处在星君、玄虚子和玄玑子的控制下,无法顺心意行事。 若是将来对付星君,未免不能从玄逸子入手,谢周这样想着。 随着玄逸子的退后,一座无形幻阵悄然升起,覆盖了方圆三里。 这座幻阵几乎在瞬间形成,浑然天成,无疑是玄虚子的手笔。 有幻阵遮掩,想必接下来就算玄玑子和谢周的战斗再激烈,都不至于传播太远。 玄玑子活动了下手腕,说道:“听说青山剑堂极为护短,你说他们会不会来救你?” 谢周说道:“你放心,他们不会来。” 玄玑子用怜惜地目光看着谢周,就像在看一只待宰的羔羊,说道:“即位不足满月的青山掌门就这样死去,着实让人感慨。” 谢周没有再说什么,与玄玑子这样狂傲自负的人说话真的很无趣。 他在心里默默地计算着。 玄虚子大概不会出手,因为他要维持阵法,同时也在破解化玄留下的阵法。 玄逸子更不会出手,这朵紫霞观的纯良小白花,满心想着的都是阻止战斗的发生。 事情的落点是他和玄玑子的单独对决。 问题在于,这不是一场公平的对决。 就算他占据上风,可若是玄玑子要死了,难道玄虚子和玄逸子还会不出手? 但也不是完全没有机会。 只要他的剑够快,够突然,或者能赶在玄虚子和玄逸子的救援前杀死玄玑子。 玄玑子不知道谢周在想些什么,只是谢周的沉默和无视让他极为愤怒,进而生出了很多的负面情绪。 玄逸子不能理解他为何憎恨谢周。 他当然恨。 恨在黑市时捉拿谢周同党不成,反被谢周的同伙伏击受伤。 恨被姜御吓得只能躲进深山,那种屈辱和怨愤几乎让他窒息。 恨几次三番与谢周对话,都会被谢周嘲讽无视。 他更恨谢周从冠绝青山三百年的修道天才,一跃成为了青山掌门。 谢周的年龄分明比他更大,境界反不如他,却拥有如此名望,难道不都值得恨吗? 玄玑子神情阴冷,道袍向下挥动,似乎要将心底的负面情绪一扫而空。 随着他挥袖的动作,道袍带起了一阵风。 地面上被瘴气浸染的紫色落叶随风卷了起来,不停地旋转飞舞。 转瞬之间,这些落叶就旋转成一条叶龙,断木作骨,枯枝为牙,朝着谢周撕咬了过去。 如果这条张牙舞爪的叶龙传出去,一定会引起轩然大波。 究竟是什么样的道术,才能造就出这样的画面? 如神龙降世,让人生畏。 然而谢周的神情没有任何变化,乃至有些想笑,嘴角露出嘲讽的神色。 徐老、王侯、顺爷和天机阁等人都说紫霞三子不擅长战斗,现在看来此话不假。 这条看似凶猛无双的叶龙确实让人发笑。 因为谢周一眼就看出叶龙的本质,无非是玄门术法入门的牵引术。 能将牵引术运用到如此程度,残叶化龙,足以证明玄玑子道法高超,操纵入微。 只是入门术法就是入门术法,哪怕玩出花来,也谈不上多么精妙。 这就像一个刺客,刺杀时把刀舞得天花乱坠,不如直接捅一刀来得有用。 华而不实,便是如此。 谢周右手虚握,背后紫气东来挣脱黑布的束缚,落在他的掌间。 鬼雾林中的空间似乎出现了一瞬间的扭曲,叶龙悬停在谢周面前,猛地一颤抖,随即破裂。 那些组成龙躯的落叶被剑气切割成无数碎片,风一吹,落了玄玑子满身。 林中就好像下了一场叶雨,看起来非常美丽,乃至有些诡异。 直到此时,紫气东来出鞘的剑吟,落剑的剑鸣,才在林中响起。 这道剑鸣落在玄玑子耳中,结合落满全身的碎叶,让他觉得分外丢脸。 第562章 碧霞印 叶龙被破,玄玑子神情毫无变化,他的道术当然不只有华丽,死在他手中的人也有不少,他不至于指望一手牵引术就能解决谢周。 在残叶化龙这道华丽无双的道法过后,紧接着便是另一记杀招。 那是一片枯叶。 在叶龙咆哮的下一刻,悄无声息地悬停在谢周身后。 而谢周的剑刃刚刚落下,这片枯叶就如利剑般刺出,攻向谢周的后脑。 这很像是唐家的绝学摘叶飞花,然而招式异常的阴险刁钻,不像是玄门正道所为。 谢周没有回头,只是松开右手,紫气东来仿佛穿越空间一般出现在他的背后,凌厉的剑意斩落,那片枯叶完全不能承受,瞬间就破碎开来,然后坠落到地面上,消失无踪。 玄玑子发出一声闷哼,嘴角溢出血迹,脸色变得极为难看。 看似都是他在主攻,看似是无接触的碰撞,实际上却并非如此。 玄玑子将一缕神魂附着在枯叶上,才用出这诡异刁钻几乎割裂空间的一招。 这一招也是他的惯用杀招。 以前他战斗过的那些人,多半都是折损在这一招之下。 可谢周却仿佛预知到了他的手段,破碎枯叶的同时,也碾碎了他的那一缕神魂。 这很不简单。 至少在玄玑子交战过的人中,能看出他这一手的人不超过三个。 当然这更可能是因为,他从来不与比自己更强的人战斗。 玄玑子面无表情,向前一步踏出,深夜的鬼雾林忽然大放光明,随后是一声沉闷如雷的炸响! 不,不是像,那就是雷,但不是从天而降的雨雷,而是凭空而生的苍雷。 雷光撕裂天地,将周围的瘴气一扫而空,空气变得无比通透。 这是玄门雷法,也是雷罚,任何邪秽都无法在雷光中存在。 轰的一声! 苍雷在地面轰出一个巨大的坑洞,谢周化作一道剑影,避过雷劈的同时,紫气东来入手,刺向玄玑子的左半边身躯。 玄玑子厉喝一声,道袍飞舞,双手不断结印,天地气机如同海啸般翻涌,无数道雷光从虚无中生出,笼罩鬼雾林四周,寂灭的气息转瞬攀升到极点,化作了一片雷的海洋。 雷海深处,玄玑子道袍鼓动,发髻断裂,黑发狂舞,浑身电光涌动,妖异的瞳孔怒目而视,就好像那天庭的雷神降世,让人望而生畏。 谢周被困在雷海中央,眼神里看不出任何慌张的情绪。 他立刻认出这是玄门五雷正法,在多年前,他同样修行过这门道术。 不过谢周必须要承认,玄玑子在雷法上的造诣比他高出很多。 看着这笼罩四周、宛如囚狱的雷海,谢周左手掐印,气机变换,衣袂间忽然也生出无数细微的雷光,与周围的雷海相应相和。 然后……雷海中那些寂灭之雷就仿佛把他当作同伴一样,绕开了他。 转瞬之间,谢周就跨越数丈,深入雷海深处,紫气东来递了过去。 剑光照亮玄玑子的脸,隐隐可以看到他那妖异的瞳孔中生出一丝错愕和慌乱的情绪。 显然他没有想到,如此强大的寂灭雷海,竟然被谢周以这种方法轻松破去。 看着谢周的剑光,玄玑子再不敢有任何轻视的意味,心情沉重到了极点。 他不得不向后退去,同时一道黝黑幽暗、没有任何光泽的印章出现在他的身前。 砰的一声巨响! 紫气东来重重地撞在了这道印章上。 这个印章看似平平无奇,然而面对公认的第一神剑,却展现出了极强的韧性,没有破裂,只是表面出现了一道很难发现的伤痕。 “碧霞印。” 谢周认出了玄玑子手中的法器,乃是镇压碧霞观气运,驱煞斩邪的至宝。 此印乃是碧霞观初创时所留,流传至今,少说也有一千多年的 历史,当然有和紫气东来对抗的资格,只是没想到会被玄玑子随身携带。 堪堪挡住紫气东来,玄玑子的身体摇晃了两下,迅速向后退去拉开了距离。 在他先前站立的位置上,方圆数十颗怪木都被余波震成碎屑,在雷海中消失无踪。 “师兄。” 玄逸子虽然退到远处,但时刻关注着这边的动静,见到这一幕顿时紧张起来,他既担心谢周出事更担心玄玑子师兄出事,那颗做和事佬的心再次跳了出来,落到近前,小心翼翼地劝道:“谢掌门境界高深,不如……” 玄玑子冷冷斜了他一眼,从齿缝里挤出一个字来:“滚。” 玄逸子话未说完便被呛了回去,不敢还嘴,低下头,难过的不知该如何是好。 玄玑子收回碧霞印,深呼吸一口气,调整气息朝谢周走了过去。 他眼中再没有任何嘲讽的意味,凝重到了极点。 无论是在泰山,还是出山这半年多以来,他都见过许多最顶级的强者。 包括他自己在内,境界之高深,内力之精纯,放眼全天下都能够排进前列。 至少谢周远不如他。 但这短暂的交手,他却在谢周身上感受到了极大的威胁。 难道自己真的是经验不足? 否 则为什么会在三个回合内,就被谢周打得如此狼狈? 如果不是占据了境界上的优势,先前那一剑,他很可能会死在谢周剑下。 就像当初的金城教主和食尸鬼。 谢周没有给他缓气的机会,握着紫气东来,沉默而冷静地施展着惯用的青山剑诀。 说是青山剑诀,但无论哪个招式,都显得朴实无华,看起来只是简单的刺、斩、撩等。 但无论战场中的玄玑子,还是玄虚子和玄逸子都知道,这才是真正可怕的事情。 因为这叫去形留意,也叫返璞归真,证明谢周的剑道已经到了很可怕的境界。 玄玑子没有再用道法,玄冰咒,雷火咒等等都没有再用。 他明白谢周与他一样,通学千般道术,倘若继续以道术应对,先前的一幕只会重复上演。 呛啷一声,玄玑子拂袖而起,雷光在他的掌心汇聚,逐渐凝结成一道虚剑。 他不寄希望这样的虚剑能够应对紫气东来,好在他还有别的手段。 随着手腕翻转,碧霞印落于剑格之上,虚剑立刻凝实,这才朝紫气东来迎了过去。 接连数十道碰撞声在鬼雾林中响起,剑鸣不止,剑光璀璨,方圆数里的山石树木都被破坏,变成碎屑,空气中一片烟尘。 第563章 不过如此 如果没有玄虚子事前布下的阵法,这巨大的动静必然会惊动周围数百里的高手。 现在只有玄虚子和玄逸子能够看到这场战斗的具体情形,看到阵法中不断交错的二人。 玄虚子的神情看不出什么变化,完美的容颜上没有半分涟漪,依旧在研究化玄留下的阵法,乃至没有观战的兴趣。 玄逸子的神情则是紧张到了极点,握着拳头,几乎要哭了出来。 很多时候,强者间的交战都没有太多迂回,而是会在几个回合内就分出胜负。 持续得时间越久,证明双方的实力越是接近,也证明战局愈是凶险。 伴随着无数道真实的剑鸣,紫气东来妙招频出,时而被谢周握剑于手,时而脱手御剑而行,没有任何的磕绊与停顿。 剑光划过无数道难以被预测追寻的轨迹,就像一只在雷霆中飞舞的猎鹰。 在谢周的压制下,玄玑子用碧霞印为基础凝结成的虚剑,看起来分外呆滞。 剑招仿佛照本宣科一般,全凭境界和真气的优势,才勉强将那些可怕的剑与意挡到身外。 看起来如此,事实却并非如此。 玄虚子的剑法不弱,相反可以说非常强势,比很多一品境的剑修都要更强,绝不是那种对着剑谱练死招的不懂变通之人。 只是在紫气东来的对比下,才显得 有些差劲而已。 这不能怪他,就算放眼全天下,抛却境界的加持,在剑之一道上,除了司徒行策和柳玉之外,还有谁敢说稳压谢周? 尽管玄玑子的守御堪称完美,但一味的防守总有出问题的时候。 谢周握着紫气东来斩落,把虚剑震到一边的同时,左手并作剑指探出。 一道精纯的剑气雀跃而出。 玄玑子虚剑疾收,同时运起金光咒防御,却依然没有完全挡住这道剑气。 嚓的一声轻响。 玄玑子的右肩出现一个贯穿的血洞,鲜血喷涌而出。 “滚开!” 玄玑子恼火地大喝一声,立刻封住右肩处的经脉,同时掏出一颗丹药咽了下去。 那些流出来的血也没有落到地上,而是飘在了空中,就像是红色的墨。 玄玑子手中的虚剑消失了,碧霞印握于掌间,以食指为笔,蘸着血墨而行。 空中出现了一道血色的符。 这道符文的脉络非常古怪,带着寂灭的味道,即便谢周阅遍三千道藏也没有见过。 无数难以想象的天地元气朝着符文聚集了过去,空气被挤压得发出啪啪的爆响。 玄玑子握着碧霞印,并指为掌,握着这道符文向前轰了过去。 玄玑子出山的时间尚短,没有人见过他全力出手,也没人见过他真正的手段。 交战不过片刻,从 雷火道术到剑术,再到此时的符箓和拳法,他已经展现出多种不同的能力,而且每一种都极为强大。 都说谢周是全才,但玄玑子的表现,似乎更适合全才二字。 碧霞印。 无极拳。 从未见过的神秘血色符箓。 三者转瞬结合一体,狂风呼啸,山石崩塌,漫天剑光骤暗。 一道如同山岳般的紫色拳头凭空而生,向着谢周的胸口砸落。 看着这个拳头,谢周感受到了死亡的威胁,神情前所未有的凝重。 他清楚地察觉到这一拳的力量有多么恢弘,说是山岳倾倒都不算夸张。 理智告诉他应该避开这一拳的锋芒。 但潜意识却告诉他,这一拳不可能躲开。 谢周瞬间想到了星君的追命术。 虽说玄玑子还用不出像星君那般强大的追命术,却已经有了追命术的雏形。 谢周将紫气东来横在身前,一道阵法悄然间在面前生出。 轰的一声炸响,就好像神人擂鼓一般,玄玑子的拳头砸落在紫气东来的剑身上。 肉眼可见的,紫气东来发生了极大程度的弯折。 如果是其他剑,相信就算是很多名扬天下的剑都很难承受如此强烈的打击。 但这毕竟是紫气东来,青山传承三千年,公认的第一神剑。 只是瞬间,那些弯折就弹了回去,剑身光洁如初, 连一丝痕迹都没有落下。 谢周的身体摇晃了两下,然后向后退去,嘴角溢出一缕鲜血。 在他身后,赫然出现了一道长达三里的沟壑,沿途山石被抹平,林木破碎成屑。 更远处一座百丈来高的小山,底部被直接轰穿,伴随着几声轰鸣哗然倒塌。 玄玑子站在飞舞的烟尘中,脸色发白,他的虎口崩裂,眼睛和鼻子中不停地有血淌落。 这一次他没心力再用这些血画符了,任由这些血染红道衣,然后落在地上。 紫气东来的剑光却再次亮起,刺穿瘴气与烟尘,落点是玄玑子的心脏。 玄玑子再次祭出碧霞印拦了上去,随着碰撞声响起,他的身体就像断了线的风筝一般,向着后方飞去,重重地撞在山石的废墟里。 他的情形惨到了极点,就连那双妖异的瞳孔中都渗出血来,身体发生咯咯的声音,虽然都是外伤,没有受到什么不可挽回的伤势,但不知多少根骨头都错了位。 从出生到现在,十多年的修道生涯,玄玑子从未像今天这般凄惨过。 但他的神情依然高傲,看不出任何疼痛的味道,下一刻就从废墟中站起身来。 谢周没有再出剑,沉默地看着他,重重地咳了两声,然后咽下涌到喉头的血。 他的状态要比玄玑子好上不少,然而硬生生 吃下玄玑子一拳的他同样不好受,感觉整个右臂都要断了,提不起力来。 如果不是借助紫气东来的优势,就算他不死,只怕也要身受重伤。 他没有再出剑。 想要以雷霆之势杀死玄玑子,尤其是手持碧霞印的玄机子,终归是一件不现实的事情。 如他所料,当玄玑子展露颓势的那一刻,玄虚子和玄逸子怎么可能坐视不理。 玄玑子冷冷地看着站到身边满脸都是担忧的玄逸子,终究没有像先前那样让他滚开。 只不过他的脸色悠忽间变得非常难看,心里的骄傲让他有些抬不起头。 分明他的境界比谢周更高,分明他的真气数量比谢周更多。 然而哪怕他用出了最强的手段,却依然不是谢周的对手。 尽管他知道玄逸子绝对不会因此而嘲笑他,自己却觉得丢不起这人。 但他可是玄玑子,他当然不会低头,无论什么时候都不会低头,擦掉脸上的血,看着谢周说道:“青山掌门,不过如此。” 谢周笑了笑,经常无视玄玑子的他,此时却给出了回应,不是为自己正名,也没有反驳,只是轻声附和道:“是啊,不过如此。” 不过是接下了你最强的手段而已。 不过是越阶胜过了你而已。 不过是差点杀了你而已。 不过如此? 确实,不过如此。 第564章 玄虚子的仁慈 玄玑子没想到谢周会附和一句,然而这句附和比真实的嘲讽来得更有用。 紧接着,玄玑子想到上次在长安城遇到时,他对谢周说过的话。 ——如果这里不是长安城,我一定会杀了你。 此刻他们身处鬼雾林,但他没有做到。 相反,如果真的只有他一个人,甚至极有可能死在谢周的剑下。 一念及此,他的神情变得更加阴沉。 “我承认你的剑不错。” 玄玑子看着谢周寒声说道:“但你今天还是会死。” 就像他先前对谢周说的那样,谢周居然敢一个人追了过来。 这真是个愚蠢的举动。 玄逸子站在玄玑子的身后,双掌抵在后者背心处,纯正的玄门气息渡进玄玑子的身体,帮他疏脉疗伤,听着这话,再次鼓足了勇气,小声说道:“师兄,谢掌门,要不……” 他的话没有说完。 周围的烟尘忽然散去,天地明朗数分,温度回升也温暖了数分。 那些由于激战而流动的天地气机悠忽间急速地流转起来,落到远处。 玄虚子终于出手。 他道袍轻挥,便将那些躁动的天地气息收入袍袖,随后将这股能量送到阵眼里面。 注意 到这一幕的谢周神情微变,认出这是玄门最顶级的秘术之一,袖里乾坤。 咔咔、咔咔…… 随着机关转动的声音响起,那个被嵌于山体中的阵眼缓慢地发生了扭转。 做完这一切,玄虚子不再留在阵法外围,一步跨出,出现在玄玑子的身边。 他看了眼道袍破碎,满身血迹的玄玑子,有些失望地说道:“真是狼狈。” 玄玑子神情一僵,低了低头,没有反驳。 向来高傲的他,此生只有两个能让他低头的人,师尊,以及玄虚子师兄。 天地君亲师,玄玑子的性格让他有些不敬天地,不敬国君,自幼对双亲没有印象的他更不会在乎这个,最后“师”之一字,其实玄玑子同样没有太多具体的感受。 因为他真的很少见到星君。 泰山修道的十多年里,他加起来见到星君的次数,都不超过十次 平均下来,每年都未必能见到师尊一面。 所以近些天在观星楼与星君接触时,师徒二人间竟显得格外生分。 玄玑子接触较多的人,只有玄虚子和玄逸子。 玄逸子是师弟,性格懦弱,多是被他教导、指挥和教训的对象。 至于玄虚子,虽然 只比他们年长几个月,却比星君更像是他们的师长。 玄玑子和玄逸子的一身所学,道法、剑法、各种秘术,几乎都是玄虚子代师传授。 因而,哪怕他是玄玑子,在玄虚子面前都会低下头,放下心里的高傲。 甚至于,正是因为玄虚子尊崇他们的师尊,玄玑子才会将星君放在高位。 “抱歉。”玄玑子低着头,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这两个字来。 “不必向我道歉,现在你应该明白师尊说的那句话了。” 玄虚子淡淡地说道。 星君说过的那句话,是指对于谢周有着极高的评价,足以和他们师兄弟相媲美。 玄玑子始终不相信这一点,在他看来,谢周的年龄比他们师兄弟三人都要大上一些,境界却还停留在一品中期,就算过往的战绩非常惊艳,却也不能弥补境界上的差距。 因而他一直都觉得谢周名大于实。 他也一直觉得,若是遇上,他一定会让谢周明白什么是真正的天道垂怜。 他对谢周的恨意,除去这些天的憋屈受累,也有很大程度源自这些对比的累积。 玄虚子拍拍他的肩膀,以作安慰,随后转过身,看着谢周说道:“ 能越阶胜过玄玑,你的剑道已算得上当世顶尖,不愧是能接任青山掌门的人。依我看,单从剑道来论,恐怕就连东方瑀和元行道都比不过你了吧。” 他口中的元行道,便是青山剑堂的元长老。 谢周说道:“你也很不错。” 玄虚子说道:“承蒙夸奖。” “但你让我感到奇怪。”谢周接着说道。 玄虚子微微挑眉,说道:“哪里怪?” 谢周看着他,平静地说道:“你很完美,太过完美,完美得不像这个世界的人。” 完美二字,已经是所有见过玄虚子的人,对于他的评价。 如果用挑剔的眼光来看,玄玑子的性格过于高傲冰冷,相貌略显妖异,心性不够平和。玄逸子稍显柔弱,心性不够成熟,很多时候都没有主见等等,这些都算得上缺点。 玄虚子没有。 即使最挑剔的人,即使把朝中所有的言官聚在一起,都很难挑出他的问题。 他当真完美得不像话。 如果传说中仙官下凡,神圣转生的事情真实存在,那一定就是玄虚子这样的人。 玄虚子微微一笑,说道:“我可以理解为,这是你对我的称赞吗?” 谢周沉默了下, 说道:“随你。” 玄虚子回望了一眼,说道:“阵法即将开启,就到此为止吧。” 谢周手里的紫气东来没有放下,对他说道:“那里面的东西不属于你。” 玄虚子平静说道:“我已确认这座阵法源于多年前巫神教的教主化玄,化玄已死,巫神教已灭,无论是何珍宝都已是无主之物,先到者得,有缘者得,哪有什么属不属于。” 谢周说道:“这大阵以血脉为引,这血脉从何而来,你应该很清楚才对。” 玄虚子微笑说道:“你说的是平康坊中,那个叫做花小妖的刺客?” 谢周说道:“是的。” 玄虚子说道:“最不属于她。” 谢周说道:“这又是什么狗屁的道理。” 玄虚子理所当然地说道:“既是化玄血亲,早在多年前就该死去,侥幸存活这么些年已经是她的幸运。何况平康坊不是什么好地方,刺客亦属邪道,像这种魔头余孽,邪道妖女,说是人人得而诛之都不为过。” “如果真有至宝,如何能堕入邪道妖女之手?” 玄虚子反问一句。 顿了顿,继续说道:“取她的血,而没有伤她性命,已经是我们对她最大的仁慈。” 第565章 司徒到来 “仁慈……吗?” 谢周轻声呢喃,顺势看到了远处的孤坟。 先前战斗的时候,玄逸子用真气对孤坟施以庇佑,谢周也特意绕过了孤坟,所以哪怕周围的地面几乎倾覆,山林多成废墟,这座孤坟却被保护的很好,没有受到什么伤害。 “那杜铁河呢?” 谢周问道。 玄虚子看了孤坟一眼,本想说一声抱歉。 但看着在谢周剑下受伤不轻、满是是血的玄玑子,他的情绪不是很好,于是没有道歉,沉默了下,说道:“如我师弟所说,他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我也能从他的眼睛里看到对于财宝的贪婪,他死得不冤。另外,我师弟玄逸已经为其立碑立墓,烧纸安魂,为其在黄泉路上保驾护航,同样是对他的仁慈。” 对于财宝的贪婪? 这些采药人,这些只是普通人、却冒着巨大风险深入鬼雾林的采药人,哪个不是为了钱?哪个不是为了生活奔波的人? 如果他们对于财宝都不显得贪婪,那他们也不会做采药人了。 可玄玑子就这么杀了他。 不在乎他是不是一个家庭的顶梁柱,不在乎一个家庭因此破碎。 立碑立墓,烧纸安魂,为其在 黄泉路上保驾护航……真是好一句死得不冤。 谢周忽然发现玄虚子并不完美,至少依然会被情绪左右,初心也蒙了尘。 谢周看着他,嘲讽地笑了笑,低声说道:“是啊,当真是挺仁慈的。” 这句话里带着浓浓的杀意。 如果说谢周之前只对星君和玄玑子怀有杀意,现在还要多一个玄虚子。 作为星君的亲传大弟子,紫霞一脉的继承者,玄虚子却是这般无情。 诚然,如果放在更大的角度上,放在更高的层面上,玄虚子的说辞没什么问题。 也相信如果这段话传出去,会有无数人盛赞玄虚子的深明大义。 但如果去剖析,去了解那些隐藏在言语下面的真相,就会发现不一样的地方。 原来紫霞的所谓仁善,所谓庇佑,只对于那些倾向于、服从于紫霞的人。 原来像是杜铁河、花小妖这些不属于紫霞信徒的人,只能得到他们的“仁慈”。 玄虚子如此。 玄玑子如此。 那么紫霞的其他人如何? 紫霞啊,紫霞。 真是烂透了啊。 玄虚子布下的阵法随着谢周和玄玑子的最后一击被打破,夜风重新刮了进来。 淡紫色的瘴气随着风 到处乱飘,很快又将这片天地占据。 随着瘴气而来的,还有一道浑厚而沧桑的声音。 “原来这就是紫霞一脉的仁慈,我今天算是见识到了。” 来人正是司徒行策,阵法破碎的刹那,在南州境寻觅的司徒行策立刻觉察,而在谢周和玄虚子说话的这片刻功夫,足够他行进百里。 司徒行策大步流星从远处走来,在很短的时间内,便来到谢周身边。 “做的不错,可惜还是差了点,没能杀死这个妖怪似的玩意儿。” 他拍了拍谢周的肩膀,很自然地以长辈的口吻说道。 显然他对于谢周如今青山掌门的身份,也没有多余的在意,乃至可以说毫不在意。 这是他的一贯作风,心情好了,在市井中与一班子泼皮无赖喝酒吹牛并无不可,心情不好,放下酒碗指着皇帝的鼻子骂娘他也做得出来。离开镇北城的这些年,他潇洒惯了,随意惯了,没那多礼节,也受不得拘束。 谢周怔了怔,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司徒行策。 多宝楼一别,他与司徒行策已有半年未见。 不过从何家的来信,以及从九狱楼信差的汇报中,他知道司徒行策这半年里,一 直都在追踪某样东西,但九狱楼的情报网能力有限,加上不会去刻意追查司徒行策,所以一直也不知道司徒行策到底在追踪什么。 没成想,在这南州的鬼雾林中,第一个赶来的人会是司徒行策。 谢周很快反应过来,猜到司徒行策应该就是李大总管的后手。 “如果您能来得更快一些,未必就不可以。”谢周回了一句。 司徒行策摊了摊手,说道:“没办法,问了好些人,都说不清个位置。” 他这几天都在附近漫无目的、碰运气似的寻找着。 和谢周一样,他也是先抵达辰州,去问了天机阁,问的也是玄虚子等人在哪,但没有得到答案,乃至连辰州的天机阁负责人都没见到。 不过司徒行策隐隐觉得,这宝藏应该就在鬼雾林,毕竟如果要在方圆几百里藏个东西,哪还有比鬼雾林更合适的位置了? 司徒行策没有和谢周多说什么,望向一袭白衣的玄虚子,说道:“你就是玄虚子?” 玄虚子微笑说道:“见过司徒先生。” 司徒行策眯了眯眼,仔细地打量他一番,说道:“果然如传闻中所言,完美近妖。” 玄虚子谦逊说道:“先 生谬赞。” 司徒行策突兀说道:“那天出现在北地雪林里的人,是你吧?” 玄虚子挑了挑眉,显得很诧异的样子,说道:“什么雪林?” 司徒行策看着他的模样,忽然笑了。 谢周也笑了。 尽管他不清楚司徒行策问的是哪件事,但他很清楚,玄虚子在说谎。 虽说玄虚子的心跳没有任何变化,语气和神态都非常自然。 只不过,素来平淡示人的玄虚子,露出这种诧异的神态,本就是不自然的表现。 人无完人,这句话果然不错。 原来像玄虚子这样的人,也会说谎。 “果然是你。” 司徒行策的笑容逐渐收敛,神情一点点地冰冷下来,眼神中充满杀意。 随后是一句充满杀意的问话。 “你想怎么死?” 话音落下,剑匣开启。 刷的一声,七情剑中的五把同时出匣,悬在他的身边。 无数道森然的剑气扩散开来,就好像狂风骤雨一般分割了这片天地。 如果说谢周先前展露出的剑道已经足够可怕,在司徒行策面前,依然要逊色数分。 刚刚聚集过来的瘴气再度被挤压,逃离到更远处,连夜空里的云层几乎都被剑势掀翻。 第566章 大阴阳师 面对被称作领域境下第一人的司徒行策,看到如此恐怖的声势,玄虚子的神情没有任何变化,镇定如常。 他看着悬而未发的七情剑,微笑着说道:“晚辈境界低微,自不是司徒先生的对手。” 半年前,玄虚子当着司徒行策的面,以妙法取走了守夜人的尸身。 撤离时,两人有过一记对拼。 司徒行策六剑齐出,玄虚子以妙法抵挡,随后消失无踪。 整个交手的过程极其迅速,不超过三个呼吸。 玄虚子展现出了精妙到难以形容的道法,即便是司徒行策的剑阵,都没能将他留下。 看似闲庭信步,实际上,只是那一招,玄虚子就被司徒行策重伤。 当时的情形非常凶险,如若不是他天人合一,遁术无双,很可能死在当场。 无论玄虚子内心是多么骄傲的一个人,都必须承认他远不是司徒行策的对手。 尽管他的境界与司徒行策相仿,但剑修本就擅长杀伐,更何况司徒行策是战场磨砺出来的,几乎在同境全无敌的顶级剑修。 那么今天,再次遇到司徒行策,难道他还能 再一次逃离吗? 答案是否定的。 玄虚子不可能逃。 因为他没有能力带着玄玑子和玄逸子一起从司徒行策的眼皮子底下逃走,也不可能放弃近在咫尺的化玄留下来的宝藏。 乱风呼啸的鬼雾林,玄虚子黑发被风鼓动,完美无暇的容颜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吾师夜观天象,早算到会有强者出现,看来是应在了先生身上。” “幸在晚辈早有准备。” 玄虚子对司徒行策说道,随后转过身,向着身后拱了拱手,说道:“土御门先生,看来今天还是要麻烦你出手了。” 周围的雾气已经尽数散去,变得清明的鬼雾林依然有种迷幻的感觉。 远处有座石山,在化玄阵眼所在山头的隔壁,山脚下长着一颗粗壮的歪脖子树。 随着玄虚子的视线望去,谢周和司徒行策才注意到那树的阴影下坐着一个人。 当玄虚子的声音在鬼雾林中响起后,那人缓缓站起身,走了过来。 他不高不胖,不丑不美,大概五十来岁。 如果只看相貌,他属于那种扔到人群中很不起眼的类型。 但他 的头上戴着一个奇怪的高脚乌帽,穿着一身同样奇怪的白色祭袍,脖子上挂着串佛珠,手里抓着把折扇,似佛非佛,似儒非儒,似道非道,这副怪异的感觉让人一眼就可以确认,他不是这片土地的修行者。 “阴阳师?” 谢周看着这副打扮,立刻想到书中对于阴阳师的描述。 狩衣服,立乌帽,蝙蝠扇,眼前此人,岂不就是东夷的阴阳师吗? 谢周此前从未见过阴阳师,却是见过被葛桂用作白雾丹主材的,那个来自东夷的名为寒震的式神。 眼前此人,与寒震身上有着类似的气息,应是同源。 不过能够被玄虚子当作是应对司徒行策的人,这个阴阳师的境界应该很高,很可能就是东夷国阴阳寮的掌舵人。 听到谢周的话,司徒行策立刻反应过来,皱眉打量着这个装束奇怪的异域人士,心想原来这就是阴阳师,说道:“你就是神昌?” “正是。” 那人说道,用的是大夏官话,声音里带着异域的味道。 他便是如今阴阳寮的掌舵者,东夷国君册封的大阴阳师,土御门 神昌。 神昌看着司徒行策,神情谨慎到了极点,然后对玄虚子说道:“我出手可以,但你答应我的事情,还请不要忘记。” 阴阳寮在东夷国极受重视,行卜运观天之职,而这些也都是星君擅长的事情。 早年土御门神昌来大夏参拜,巧合下与星君结识,对星君在命术上的造诣惊为天人。 在那之后的这些年里,神昌每年都会向星君写信,讨论阴阳大道。 或者不该用讨论二字,因为从来都是神昌问询,而星君是单方面的指点。 所以神昌对星君非常尊重,如果星君要求他做些什么,他必然不会拒绝。 但此次他来到大夏,却不是受星君邀请,而是来此求助。 东夷岛最大的妖——八岐大神有了复苏的征兆,这位上古时期就被封印的大妖不是神昌能够应对,思前想后,只好求助于星君。 然而观星楼封楼,紫霞观闭观,星君许诺三年内不会外出。 这个任务自然就落到了玄虚子的身上。 玄虚子说道:“等这件事情结束,我会随你去往东夷一观。” 神昌微微颔首, 说道:“多谢小神君。” 玄虚子看着司徒行策说道:“道谢不必,还得看你能不够拦住这个人。” 神昌眯了眯眼睛,说道:“他便是大名鼎鼎的司徒行策?” 玄虚子沉声说道:“也是我大夏境内,仅次于柳城主的最强剑修。” 神昌说道:“我尽量。” 看着东夷国的大阴阳师出现在眼前,司徒行策确实有些吃惊。 不过下一刻他就恢复了平静,视线落在穿着狩衣的神昌身上,神情漠然如雪。 没想到一国大师,竟会听从紫霞号令,甚至称呼玄虚子为小神君。 那么星君呢,难道是他眼里的神君? 真是可笑。 “就凭你也想拦住我?” 司徒行策用带着嘲讽和蔑视的口吻说道。 神昌用东夷语言说了句听不懂的话,随后先前迈出一步,走进了剑阵的范围。 天地间光影悠忽间变换,淡薄的光线随之发生轻微的扭曲,神昌的脚下多出九道阴影。 紧接着阴影忽然拉长,越来越深,越来越浓,汇聚成九道相貌或俊美、或丑陋、高低矮小不一、乃至可以说是奇形怪状的怪物。 第567章 混乱 所谓怪物,便是式神。 式神有美有丑,形象不一,放在大夏便是人们传统认知中的妖怪。 眼前这九个怪物,自然就是属于土御门神昌的九大式神。 与大夏修行界的品级划分类似,阴阳师们同样有自己的境界划分。 具体的划分要依据灵力高低,阴阳术造诣等等,远比大夏的品阶划分麻烦得多。 不过在天机阁的记录中,对于阴阳师,有着一种极为简单明了的区分方法。 那便是看这个阴阳师能够役使多少个式神。 如果这个阴阳师能够役使一个式神,那他便对应着大夏修行界的五品。 役使两个,便是四品。 役使三个,是为三品。 役使五个,是为二品。 高于五个,便归于一品行列。 一品行列最多能够役使到九个式神。 如果役使式神的数量超过九个,便是最高级别的阴阳师,对应领域境界。 据说东夷岛史上最厉害的阴阳师安倍晴明,同时拥有十二个式神,这就对应着大夏修行的领域境巅峰。 如果安倍晴明能够役使第十三个式神,那他便是仙人层次的强者。 可惜安倍晴明至死都没能突破。 眼前阴阳寮的掌舵人,土御门 神昌,九个式神中就有三个是安倍清明所留。 能够同时役使九大式神的他,当然有了和司徒行策交锋的资格。 …… …… 东夷国的修行者不止有阴阳师,还有剑道武士们,整体不比阴阳师弱。 司徒行策作为赫赫有名的大剑修,声名自然远传到东夷岛,被东夷修行者们所知。 土御门神昌也是在多年前,就听过司徒行策的大名。 所以此时面对司徒行策,他不敢做任何保留,上来就唤出了自己的九大式神。 紧接着他右手竖起两指朝天,右手屈起三指朝地,口中念起了古老晦涩的咒语。 下一刻,浓郁的金光缠绕上了他的双手,眨眼间覆盖全身,与玄门的金光咒非常相像。 神昌以手为笔,以金光做墨,在脚下画了一座法阵,随后两掌覆在法阵上,轻轻向两侧一分,法阵中的金光霎时绽放开来。 阵法! 这位大阴阳师显然和司徒行策一样,抬手间就能布置出威势极大的阵法。 不同的是,司徒行策是以七情剑为基础布阵,神昌的阵法则是以九大式神为基。 战斗就在下一刻开始了。 司徒行策的身影似乎直接穿越了空间,来到土御 门神昌的面前。 随之落下的是怒之剑滔天,被司徒行策双手握在手中、恐怖至极的威压以及如同魔神一般、极具毁灭意味的攻击汹涌而去。 “八方大阵,无物可破!”神昌用东夷语发出高喊,双手快速结印,瞬息间就在身前竖起了一道由阴阳二气组成的幕墙。 轰的一声! 滔天剑斩在幕墙上面,几乎没有停顿的,五道剑光接连落下。 巨大的力量在幕墙表面炸开,仅仅是两个呼吸后就宣告破碎,神昌身体微微一僵,像是断了线的风筝一般被崩飞而出。 在他身边,一个背生四翼的人形式神赶紧上前接住了他,对着司徒行策大声斥责。 式神用的也是东夷语,音调古怪,带着愤怒的情绪,大概能猜到是休伤吾主之类的话。 九大式神都具备自我意识,互相对视几眼,同一时间朝司徒行策攻了过去。 “这就是式神吗?” 司徒行策有些惊奇地想着。 先前那一招让他觉察到,神昌本身的实力不强,应该比玄虚子都还差上一些。 问题在于,这些被称作式神的怪物战力都很强,单拎出来至少都有着一品中期乃至后期的战力,最麻烦的是, 这些式神都能与神昌心意相通,结合在一起,就像谢周与花小妖的双剑合璧之术,远不是一加一等于二那么简单。 即便如此,司徒行策的神情依旧淡然。 不过随着几招走过,他便皱起眉头,神情从淡然就变成了不耐烦。 因为这些式神真的很吵,也很蠢,他们似乎习惯于在攻击时喊出招式的名字。 司徒行策听不懂,只觉得聒噪得厉害。 “果然怪物就是怪物,乱叫个啥!” 司徒行策这样想着。 数道剑光分散开来,无数道剑意,自四面八方而至,斩向了朝他扑过来的九大式神。 …… …… 司徒行策是被誉为领域境下无敌的存在,神昌作为东夷大阴阳师,境界实力同样的深不可测。 当两人的战斗开始,就好像无数道苍雷炸开,恐怖的气浪扩散而来,把无数山石林木残忍地撕成碎片。 鬼雾林中上千个采药人都听到了远处传来的雷声,惊呼连连,恐惧到了极点。 很多人都跪拜下来,不停地祷告,祈祷山神庇护,不要降灾到自己头上。 一时间,鬼雾林混乱至极。 动静传播得极远极快,距离最近的西越城,无数人都被惊醒。 城中有头有脸的修行者都走上城头,看着远处的鬼雾林,感受着那极强的威压,震惊到了极点,心想这难道是领域境的强者战斗吗? 不会是柳城主和星君打起来了吧? 城头上议论纷纷,不少胆大的修行者,当即动身赶了过去。 西越城南,靠近城门的地方有一个小型客栈,两天前被人把整个客栈都包了下来。 包客栈的这群人很怪,把客栈里的掌柜、小二乃至厨师们都赶了出去,交代他们在包客栈结束的时间前,都不用回来。掌柜本来不肯,担心客栈被毁,或者这群人做什么违法的举动,奈何对方出手大方,几张银票砸下来,别说是包两个月,便是包上半年都足够,自是一句话都不说,一切都依着客人了。 此时此刻,客栈中最好的上房里,蔡让站在窗口,负手而立。 他看着鬼雾林的方向,感受着战斗的气息,明白司徒行策找对地方了。 袁总管敲门走了进来,对着蔡让拱手行了一礼,问道:“蔡大人,咱们要不要赶过去?” 蔡让摇了摇头:“等着。” 袁总管露出不解的神情,说道:“等到什么时候,再等下去会不会太迟了?” 第568章 圣旨 蔡让带着内廷司一干人等,来到南州已经有半个月之久了。 和司徒行策一样,他们没能找到玄虚子几人的位置,只能模糊地猜到位于鬼雾林。 那可是让李大总管心系多年,紫霞观和星君都在意的宝藏啊! 近年陛下视星君为师,越来越宠信紫霞一脉,内廷司却与紫霞一脉不太对付。 如果不能得到宝藏,从而在与紫霞一脉的斗争中掌握更多主动权,那么内廷司的最终结局,恐怕不会太过美妙。 所以袁总管等人,都对这份宝藏非常渴求,可以说志在必得。 此外,袁总管从去年开始就在追查黑衣楼,连番失利,可以说没有发挥出任何作用。 这让他在内廷司的地位逐渐变得有些边缘化了,他急于表现出自己的忠诚和能力。 如今鬼雾林爆发出这样的动静,明显是宝藏出世,蔡总管为何如此平静? 袁总管微低着头,眼神下瞟,心中已有几分犹疑,莫非……蔡让倒戈投敌了? 蔡让在内廷司多年,虽说对宫里的明争暗斗非常厌烦,却也不 是木头,当他看到袁总管低眉的时候,就猜到了后者在想些什么。 蔡让没有太多的弯弯绕绕,皱眉说道:“你的猜忌心有些重了。” 袁总管沉默了下,说道:“事态紧急,任何必要的猜想都存在合理性。” 蔡让笑了笑,没有多说什么。 他实在懒得做这些争辩。 事实上,早在袁总管到来前的半个时辰,他就已经让马总管带人深入了鬼雾林。 算算时间,这会儿应该已经到了战场中心。 …… …… 马总管确实已经到了,他和几个下属是第一批赶到附近的人。 来的时候,他恰好看到土御门神昌从阴影中走出,看到那九个式神。 感受着来自式神和司徒行策的威压,马总管不寒而栗,心想真是棘手到了极点。 随着土御门神昌和司徒行策有意将战场拉远转移,他才好受了一些。 马总管挺了挺腰背,带着内廷司的人等从废墟后面走了出来。 “见……拜见谢掌门。” 马总管先是朝谢周躬身行礼,略作迟疑,最终还是用上了拜见二 字。 他的脸上看不出情绪,内里却好生感慨,心情极为复杂。 去年腊月,他还在景林大街参与了诛杀谢周的计划,之后也追查过谢周好一段时间。 谁曾想,一转眼形势变换,谢周成了青山掌门。 内廷司顺势撤销了对谢周的追杀,朦胧间,竟还有了与谢周结盟的趋势。 谢周摆了摆手。 马总管直起腰背,随后对玄虚子几人拱了拱手,说道:“见过三位道长。” 是拱手而不是躬身。 是见过而不是拜见。 态度对比,显而易见。 玄虚子笑了笑,似乎并不在意,用带着关切意味的声音说道:“马总管辛苦。” “倒不如道长辛苦。” 马总管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 他的态度实在谈不上好,实因内廷司与紫霞一脉的争锋逐渐被摆到了台面上,就连马总管,都不想做太多的表面工作了。 “只是我有一事不解……” 马总管故作疑惑,看着远处的土御门神昌说道:“紫霞当属国教,道长身在紫霞,为何与外贼联合,对付我大夏英雄? ” 话音落下,身后几个内廷司的下属,纷纷响应,对着玄虚子呵斥起来。 马总管这句话说得没有任何问题。 司徒行策曾是边关大将,斩将杀敌,护佑镇北城十多年,论军功足以封侯。 离开镇北城后,司徒行策游历天下,行侠仗义,也不知诛灭过多少邪贼。 毫无疑问,他自是大夏的英雄。 可土御门神昌算什么东西? 尽管东夷国每年都会来大夏朝拜,与大夏也算交好。 但外贼就是外贼。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玄虚子与土御门神昌联手,对付司徒行策,往大了说足够被冠以谋反大罪。 玄虚子笑了笑,神情依然平静,看着马总管说道:“你们内廷司,似乎都很喜欢在做事情前,先用言语占据道德上的高点。” 马总管微微皱眉,玄虚子这句话他没得反驳,事实确实如此。 但他也不必反驳,因为他说得也都是事实,厉声说道:“难道我说的有错?” 眼前这一幕,岂不就是玄虚子与东夷国联合,对付大夏英雄吗? 玄虚子摇 头叹息一声,随后看了玄逸子一眼。 玄逸子摸了摸脑袋,回以憨厚一笑。 玄虚子嘴角扯了一下。 玄玑子的嘴角也扯了一下,手肘轻撞了撞玄逸子,皱眉道:“圣旨。” 玄逸子后知后觉,赶紧从怀里取出那份以黑犀牛角为轴的圣旨出来。 “念出来。”玄玑子冷冷地说道。 玄逸子喔了一声,将圣旨打开,露出那祥云瑞鹤,富丽堂皇的背面。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朕惟治世以文,戡乱以武。而军帅戎将实朝廷之砥柱,国家之干城也。乃能文武兼全,出力报效讵可泯其绩而不嘉之以宠命乎。今有岱岳星君座下之高徒,玄门紫霞之首徒玄虚,文韬武略,英资俊爽,破贼有功,兹以覃恩,赠尔为上卿天师兼南州节度使,锡之敕命于戏……钦哉!” 玄逸子念了洋洋洒洒一大堆,听起来晦涩难懂,但其实只说了两件事。 一是玄虚子被授予上卿天师,与南州节度使的职位。 二是此次重宝现世,由玄虚子全权负责,并且有调动任意人的资格。 第569章 苍梧刘家 早在玄逸子取出圣旨的那一刻,马总管带着下属们都跪了下来。 内廷司中只有李大总管和蔡让能够见圣旨而不跪,那是因为在皇帝进入观星楼的几年前,就赐予了李蔡两人入朝不拜的资格。 这在大夏朝廷里,是只有一品后期的强者才能拥有的资格。 但马总管等人不跪不行,否则传出去,便是杀头的大罪。 如果有人拿此事弹劾于他,皇帝降罪下来,即使李大总管都保不住他。 马总管跪在废墟里,听着圣旨的内容,只觉得心底越来越寒。 上卿天师,位同一品? 玄虚子只是星君的弟子,竟然就被授予一品官职的地位吗? 更重要的还是后半段,节制南州,可调动三军,调遣任何人…… 这究竟是怎样天大的权力! 皇帝对紫霞一脉的宠信,竟然不知觉间到了这种程度! 当圣旨念完,马总管等人缓缓起身,阴沉着脸,沉默着没有再说什么。 所有的指责都已经站不住了。 玄虚子拥有调遣和使用任何人的权力,这个任何人自然包括东夷国的土御门神 昌。 无论以往司徒行策立过多少功劳,诛灭多少邪魔,也都不重要了。 相反,司徒行策对朝廷一品大员意图不轨,不听诏令,才算是真正的反贼。 马总管垂在身侧的手摆了摆,向下属们比出撤退的手势。 然而不等他们退走,玄虚子的声音就响了起来。 “马公公,这就要走了吗?” 马总管脚步停顿下来,垂首说道:“不知天师有何吩咐?” 玄虚子温和一笑,环视周围,说道:“重宝即将现世,必有无数匪徒心怀不轨,觊觎我朝重宝,还请马公公带人封锁四周,如有闲杂人等进入,就莫怪我追究公公失察之责了。” 这句话既是命令,也是威胁。 圣旨当前,马总管不敢反驳。 先前蔡让不肯全员出动,只让他带人先行探路,他还觉得蔡让太过谨慎,倘若丢了重宝,他必然要参蔡让一本。 此时却觉得蔡让是那般明智。 若是全员来此,岂不是都要受这玄虚子所制了? “下官听令。” 马总管垂首回了一句,带着内廷司的人往边缘处走去,布下 防线。 …… …… 南州不是大夏官设的一个州,而是指五岭以南地界,辰州和西越城都属于南州,再往南而行,一直到南海地界,也都属于南州。 苍梧城是南州一个不算有名的中型城池,山水极多,风景极美。 苍梧城最有名的家族是朱家,产业遍布全城,历代家主都兼任城主,整个苍梧城内无人敢撄其锋,也没有人敢挑战朱家的地位。 但实际上,这只是明面上的谎言罢了。 朱家确实算得上豪强,却也只是地方豪强罢了,远远谈不上世家。 苍梧城真正强大的是刘家。 身为前朝皇族的刘家。 二十年前,化玄疯魔,因为化玄的母亲是刘家族人,刘家受到牵连,死了两个一品境的强者和十多个二品境的砥柱。 再往后一年,王谢被冠以谋反罪名,刘家被弹劾与王谢勾结,也被冠以了谋反罪。 事后刘家仅存的三位一品境族老都被朝廷杀死,中坚力量死了更多,家中产业也都被抢夺一空。 这些年积累下来的威势荡然无存。 但毕竟是曾经逐鹿天下 的前朝皇族,刘家的血脉非常强大,族内天才子弟非常多,经过十多年的养精蓄锐,族内又诞生了两个一品强者。 此外,刘家非常清楚,只要刘家的根不断,就会不断受到朝廷的打压。 因此有几位刘家族老,始终隐藏在外人的视线之外,而这些才是刘家真正的底蕴。 加上巫神教一些留存人士的投奔,刘家的整体实力不降反升。 如今刘家的最强者,便是申长老与谢周和花小妖提到的刘长老。 也是化玄的姨母,花小妖记忆里的姨婆婆。 今夜刘婆婆的心情很好,听着申长老的汇报,苍老的眼睛里笑意满溢了出来。 化玄留下的血脉烙印竟然被人激活了。 原来化瑶那丫头还活着。 刘婆婆不仅是刘家人,同时是巫神教的教徒,以前她很喜欢很重视化玄,把化玄视作巫神教和刘家的希望。 但后来化玄堕入魔道,导致无数人惨死,刘婆婆愤怒至极,当众立誓割裂与化玄的所有关系。 同时也将化玄从巫神教的历史上除名,这样的魔头,不配做巫神的信徒 。 不过她拎得很清楚,化玄作恶是他和那些个支持他的长老的过失,也仅限于这些人。 刘婆婆不会迁怒于化玄的血亲,以及那些被化玄胁迫的可怜人。 “她现在在哪?” 刘婆婆问道。 谁都能听出她心中的欣喜和激动。 对于记忆中那个乖巧的女宝宝,她曾经发自内心的喜爱。 没想到这丫头不仅没死,反而成长为了刺客榜上有名的刺客花小妖。 刘婆婆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 首先是因为花小妖的风评不错。 其次一个可怜的小丫头,孤苦伶仃,连户籍都没得上,能够有几种活法? 难道要去卖身卖艺吗? 申长老无奈摇头,说道:“属下不知,她和谢掌门一起过来,问了我几句话,随后他们就又一起离开了,不知去了何处。” “你说的谢掌门,可是青山掌门谢周?”刘婆婆神色微惊。 申长老说道:“正是。” “没想到那句流言是真的,花小妖果然与谢周走得很近。” 刘婆婆轻声呢喃了一句,随后喜意更浓,走得近好啊,没有比这更好的事情了。 第571章 风暴中心 巫神教是很难复教了,不过刘家却是有机会借助青山的线,摆脱当下的处境。 另外说起来,青山与刘家的处境还真有些相似,都被皇帝视为眼中钉,除之而后快。 既然如此,何妨共谋之? 虽说刘家没有与青山共谋的资格,但若能成为青山的下属,也并无不可。 刘婆婆这样想着,只是花小妖都还没有归来,现在想这些确实太早了一些,回到正题问道:“他们问了你什么问题?” “听他们的意思,教主似乎给圣女留下了什么礼物。” 申长老如实说道:“他们此次过来,就是来取那份礼物。” “礼物?” 刘婆婆愣了下,紧接着反应过来,记得巫神教覆灭前的某天,回到刘家的她收到了一个从巫神教送来的盒子,里面装着一张地图。 那张地图上标注着一个点,应在南州边缘处的鬼雾林里。 刘婆婆心知事大,没有跟任何人说过这件事,就连申长老这些心腹都没有告诉。 不过她自己倒是秘密去过鬼雾林中许多次,找到了地图上标注的点位。 那里只有一座很普通的石山。 周围瘴气环绕,遍地都是毒虫毒草,除此以外,别无他物。 刘婆婆知道是自己境界不够,发现不了其中的秘密。 她打算再等些年,等到自己大限将至的时候,如果还无法解开秘密,就将此事告知给刘家家主,让刘家世代传下去。 刘婆婆对申长老说道:“你现在回去,看看能不能找到他们,如果找到了,第一时间报给家主,他知道该怎么联系我。” 申长老愣了下,说道:“您是要出去?” 刘婆婆说道:“我知道他们要找的礼物在哪,自然要过去看看。” 申长老点点头,发现刘婆婆并没有把秘密分享给他的意思,顿时明白这件事比他想象中的更重要,不敢耽搁,当即告辞离开。 …… …… 玄虚子破解化玄的阵法已经有很长时间了,拿到花小妖的血也过去了四天。 这么多天他都没能完全开启阵法,却在谢周到来后迅速开启,听起来非常巧合。 但其实不是巧合。 感受着天地间阵法气息的流动,谢周很快发现了端倪,看着玄虚子说道:“原来到了最后,你依然是用的蛮力破阵。” 玄虚子没有反驳。 尽管有着花小妖的血,但他确实没能完全破解化玄的阵法。 花小妖的血只是第一把钥匙,其后还需要第二把钥匙。 这把钥匙需要化玄的直系血亲。 只有血是不够的,也就是说,只有花小妖亲自到场,才能打开最后的门。 玄虚子遗憾于前些天的失误,使得玄玑子只取了血,而没有把花小妖一起带过来。 当然,以他的能力,即使没有花小妖,只要再给他五天左右,依然能够破阵。 可惜谢周找了过来。 玄虚子没时间继续稳妥着破阵,索性借着谢周和玄虚子的战斗,以及司徒行策和土御门神昌的战斗,用秘法将这两场战斗的能量收敛过来,灌入阵眼中,用蛮力强行将阵法打破。 “很早就听闻你除去剑道之外,最擅长阵法一道,现在看来,此言不虚。” 玄虚子看着谢周说道,有些意外谢周只是看了几眼,就能猜到这阵法的大致情况。 不过仔细想想,却也在情理之中。 毕竟姜御本就擅长阵法一道,而谢周尽得姜御真传。 加上不知从何处习来的阵法传承,使得谢周在阵法上的造诣不比他低,甚至有可能更高。 并且在毁灭黑市的过程中,谢周的阵法造诣已经得到过证明。 在玄虚子说话的功夫,山石移转的声音越来越大,不是源于司徒行策和土御门神昌的战斗,而是源于他身后百丈外的石山深处。 这是天地灵气聚集、阵法即将开启的征兆。 谢周听着这些声音,说道:“我说过,即使你破了阵也没有用,里面的东西不属于你。” 玄虚子温和笑着,道:“我也说过,无主之物,先到者得,有缘者得。” 顿了顿,玄虚子少有地展现出了属于年轻人的骄傲,说道:“再者,还有谁能拦我?” “就凭你吗?” 他看着谢周说道。 谢周没有接这句话。 玄虚子确实有说这种话的资格。 论境界,玄虚子已是一品巅峰,并且在星君的帮助下已经开始接触规则的力量。 五年内他必然能突破领域,若是运气好,说不得两三年内就能破境。 尽管谢周进步神速,和花小妖联起手来,即使是赵公明这种强者在他面前都讨不到好。 离开黑市的这段时间,谢周跟在姜御身边,真切地感受到灭掉七色天那一剑的真意,同时接受了姜御最后的教导。 随后回到青山闭观,将这些养分吸收,他的境界已经无限逼近一品后期,对剑道的理解更是达到了很恐怖的高度。 正因如此,他才能击败境界领先于自己的玄玑子。 但即便如此,他依然不是玄虚子的对手。 作为师兄弟三人中的大师兄,星君的真正传人,玄虚子的道法绝非玄玑子能够比拟。 问题在于,虽然谢周是一个人来的,但他并不只有一个人。 他猜到李大总管必有准备,司徒行策和马总管等人的出现给出了证明。 尽管司徒行策被土御门神昌缠住一时间难以脱身,马总管等人更是被一道圣旨压得抬不起头,然而并不只有李大总管有所准备。 谢周暂时不想用青山的力量对付紫霞。 九狱楼的力量目前帮不上什么忙。 但他给诸葛长安送了信,想必此时此刻,天机阁的人已经到了鬼雾林。 申长老去了苍梧,如果苍梧刘家知道礼物的存在,想必已经在来的路上。 除此之外,还有最重要的一点。 那便是无论谢周和玄玑子的战斗,亦或者司徒行策与神昌的战斗,都爆发出了难以遮掩的动静,足以让数百里外的修行者有所察觉。 鬼雾林已经变成风暴的正中心,宝藏的存在已经遮掩不住。 南州境,乃至更远处的修行者会源源不断地赶来,仅凭马总管肯定也拦不住。 除此之外。 南州与益州相邻。 与大和城亦是不远。 那么,他在益州和大和城的朋友应该也会赶来。 这便是谢周敢独身前来,而不使用青山力量的最大底气。 第571章 陵墓 寒秋密林,将明未明,正是阴阳交际时。 忽然,山石移转的声音戛然而止。 秋风骤疾,地上的碎石不断颤动。 玄虚子、玄玑子和玄逸子,谢周和马总管,以及那些隐藏在暗处的修行者们纷纷提起心神,朝着那座石山望去。 昏暗下隐隐有苍白的流光如水般闪动,有风自山中起。 在众人的注视下,石山的山脚下开出一道缝隙,缝隙越来越宽,喷出细微的石屑和尘埃,就好像整座山即将裂开了一样。 化玄留下的大阵终于开启。 “我等先行一步,谢掌门若是不惧,大可直接跟来。” 玄虚子看着谢周微笑说道,带着玄玑子和玄逸子飘然向后退去,进入到石山缝隙中。 看似逍遥如风,实际不然。 谢周注意到玄虚子几人在进入石山前,就已经用出金光咒保持防备姿态。 玄虚子的手指也在不停屈伸,轻轻敲击,默默地推演计算着。 以前他只是在书中看过对化玄的描述,只觉得一代枭雄堕入魔道,实在可惜。 随着这些天破解化玄的阵法,整个过程就好像跨越时空与化玄手谈了一局。 因此,他对化玄的了解越来越多。 了解越多,他越明白化玄的恐怖。 毕竟化玄曾经是只身对付全世界的男人,即便三十万大军压城,即便包括青山、圣贤城在内的数百个门派联合,数百个一品境的强者齐聚神巫山,化玄都从容应对,不惧分毫。 广莱真人死在他的手中。 前任不良帅被他重伤,如何都治疗不得,回京不到两年就死去。 龙虎山的老天师,正一门的太上长老,圣贤城以书画闻名的齐老先生……超过二十个在当时赫赫有名的强者都被化玄斩杀。 如果不是广莱真人的死极大刺激了姜御的灵魂,使得姜御临阵突破,借着剑势侥幸击杀了化玄,还会有更多人死去。 按照星君的说法,当时的化玄已经是无限接近仙人的至强者。 只要再给他一些时间,他就足以凭借自身的实力唤出天劫,而且很可能渡劫成功。 毫不夸张的说,除去劫后余生的姜御之外,纵观三百年,再无人比化玄更强。 这样的人物,特意留下来的宝藏,如何不让人心动? 看着玄虚子、玄玑子和玄逸子的身影遁入石山消失,谢周没有任何迟疑地跟了上去。 他握着紫气东来,神 情凝重,食指在紫气东来的剑身上有节奏的敲打着。 和玄虚子一样,他也在推演计算。 尽管阵法已经开启,但依然是南州最神秘的地方,谁都不知道里面到底藏着什么。 也不敢保证会不会有危险。 刚刚进入石山,尚未迈出一步,周围的场景忽然变换。 谢周微怔,瞬间反应过来,这阵法内部同时使用了机关术。 每当有人踏入,阵法会带着机关术启动,使得同一入口链接不同的方位。 前方的黑暗里随即亮起了一道亮光,就好像漆黑的夜里,有人点燃一把篝火。 谢周心神绷紧,紧紧地盯着前方,随时准备着战斗或者说退走。 紧接着,黑暗里亮起第二道亮光,亮光越来越多,依次出现,形成一条明亮的通道。 原来是石道两边镶嵌着某种需要人为唤醒的夜明珠,随着谢周的到来被点亮。 那些夜明珠通体浑圆,晶莹剔透,每一颗都有碗口大小。 谢周在多宝楼里见过这种夜明珠的拍卖,知道这些明珠每一颗的价值都在万两银子朝上。 眼前至少有上千颗夜明珠,即使不算其他宝藏,总价值都超过了千万两白银。 原 来巫神教当年这么富裕吗? 谢周有些惊讶的想着。 殊不知,巫神教确实非常富裕,教内有各种巫神教独产的药草灵丹,无不是世间珍宝,每每一经发售就被哄抢一空。 除此以外,巫神教有许多医师,有许多巫祝,承接各种祭祀活动,盛产各种奇毒,还进行祈雨、降神等一系列神秘活动。 这一切加起来,使得巫神教的赚钱能力,足以和铁炼门相当。 化玄作为巫神教教主,弄来上千颗明珠又算得了什么难事。 在夜明珠柔和的白光照耀下,谢周提着剑,朝着更深处走去。 他没有特意控制脚步,使得脚步声回荡在甬道间,清晰可闻,稍显阴森。 之所以觉得阴森,是因为谢周已经看得出来,这是一座陵墓。 是的,化玄留下的藏宝地,竟然是一座陵墓。 这条通往陵墓深处的甬道规制与帝王陵等同,两侧等同大小的夜明珠,脚下特制花纹的石路都大有寓意,在典籍中意味着直通九幽,不过在巫神教的教义中,应该是通往神巫国,追寻巫神而去的神道。 这座陵墓并未修完。 甬道两侧的石壁上光秃秃一片,缺少壁画的装 饰。 承载夜明珠的石柱上也光秃秃一片,未来得及雕刻修整。 这应该是化玄为自己准备的陵墓。 提前准备陵墓是很常见的事情,毕竟许多帝王陵修建下来,往往需要几十年的工期。 然而,恐怕化玄自己都没想到,他没能寿终正寝,而是葬身巫神教中。 这座陵墓自然也用不上了,就此搁置。 谢周一边观察,一边继续往陵墓深处前行。 出乎意料的是,通道里没有任何机关,不见任何毒蛊,想来也是没来得及准备。 就这样一路走到甬道尽头。 一座石门出现在眼前。 石门比正常的门稍大一些,两扇门面上雕刻着某种没见过的神兽,同样没来得及布置机关或者阵法。 谢周手掌放了上去,稍稍用力,伴随着咔咔的声音,荡起大量尘埃,石门缓缓开启。 门后是被挖空的山。 山里是一座巨大的宫殿。 十根粗壮的数十丈高的石柱,撑着宫殿的顶部,显得无比宏大。 谢周的身影站在宫殿面前,尚不及石柱的底部高,被衬托得格外渺小。 他沉默着,感受着这种肃穆的味道,以及昔日化玄那恐怖的、令人赞叹的野心。 第572章 宝藏 宫殿的尽头是一张椅子,通体幽黑,篆以繁复无比的花纹,大小与帝皇的皇椅类似,但造型却大相径庭,应该是化玄根据典籍中的记载和描述,试图打造出属于巫神的神座。 石椅前是一口黑铁棺,触之冰凉,表面暗哑无光,透着股幽然的意味。 铁棺浑然一体,看不到任何缝隙和拼凑的痕迹,应该是由一块巨大的玄铁制成。 如果把这口铁棺交由铁炼门分割,足够打造出上百柄神兵利器,最终的总价值比通道里的那些夜明珠加起来都只多不少。 谢周走上前去,看到黑铁棺内空空如也,棺盖搁置在不远处。 据说当年化玄死后,尸体被当众凌迟,那么很显然,这口铁棺也没能用上。 可惜了。 谢周很平静的想着,没有什么感怀。 先前那种肃穆的感觉也消失了,一圈看下来,反而觉得化玄有些小家子气。 因为化玄修行的理由不是为了追寻所谓的大自由境地,而是单纯地为了成为巫神。 这是他为自己准备的陵墓,不假。 不过看到这座宫殿,谢周也确认,倘若化玄在死亡到来前就达成巫神之名,那么这座陵墓将不再是陵墓,而将是 巫神宫。 追求所谓的巫神,最终的落点却依然是金钱与权势。 这样的化玄,确实有些小家子气了。 谢周在铁棺前站了片刻,没有行礼,随即绕了过去。 进来的时候他便注意到,在铁棺和石椅的后面有一个通道。 顺着石阶走进通道中,就会看到在通道两侧有着十几道石门。 门面上,以及通道的地面上都蒙着一层均匀稀薄的灰,看不到任何痕迹,就连风的痕迹都没有,看起来,所谓宝藏确实从来没有打开过,更没有人进来过,谢周是第一位来客。 就像前面的石门一样,这些石门也都没有机关阵法,都没有上锁。 谢周推开第一道石门走了进去,浓浓的尘埃和岁月腐朽的味道扑面而来。 谢周屏住呼吸,借助外面传来的光线,看到房间里有几张铁做的架子,架子上面摆满了各种各样关于巫术的典籍。 这些都是巫神教的传承。 谢周有些意外,化玄提前把这些书送到此处,想来提前就做好了失败的准备。 想来他也知道,如果失败,不仅自己会死,巫神教也会连同覆灭。 但即便如此,他仍是迈出了那一步,看来成仙的诱惑对他 而言比所有一切加起来都大。 只是……留下这些传承,是单纯不舍,还是为了让后人复教? 谢周猜不到化玄当时的想法,没有在这间石室里停留太久,转身去往下一间石室。 这间石室里是一些法器。 法器的外型与常见的兵器有很大不同,整体看起来很怪,有些邪门。 谢周知道这些法器是巫神教祈雨、降神、驱邪等神秘仪式上使用,之所以觉得怪,是因为涉及神佛,这些法器自然要做的别致一些,正所谓取悦神佛,符合神佛的审美是也。 不过随着巫神教的覆灭,这些法器如今已经很不常见了。 只有在某些偏僻小城,才会有某些巫祝神婆,仍保留着类似的法器。 随后的第三间、第四间和第五间石室都存放着各种各样的法器、以及武器。 法器很难分辨强大与否,但这些被化玄存放此处的武器都很不一般,上面的气息很浓,其中有几柄在谢周看来,足以登上奇兵谱。 第六间石室里同样是书,不过不再是武学秘术,而是各种各样的丹方。 随后的第七间石室终于出现了变化,石室内部布置了一座小型阵法。 阵法的级别不高, 常见于那些豪商富户中。 阵法的作用也比较朴实,不是为了攻守,而是为了隔气、祛湿、保温等等。 这阵法无需破解,谢周直接走了进去。 然后在架子上看到了数百个摆放整齐的瓶瓶罐罐,里面装着至少数千枚丹药。 有南州常见的驱虫丹、解毒丹;有治伤的补血丹、护心丹;有养生的百草丹、益气丹;也有神秘的驱邪丹、唤灵丹…… 最重要的在于最后一个架子,上面只有不到三十个丹瓶。 谢周取下一个,凑在鼻尖闻了闻,神色微变。 这瓶子里的丹药,竟然是类似于龙虎金丹、血丹那种能够直接提升修为的宝丹! 而且丹气非常之浓,级别非常之高,堪比葛桂用五百年灵果炼制出的白雾丹! 十多年过去,在阵法的保护下,这些宝丹的丹气几乎没有流失,至少还能发挥出九成丹效。 这很不简单。 要知道,道门平均每年产出的同级别的龙虎金丹不超过五枚。 赵公明在黑市十九年,修行化血术十年,最终炼制出的血丹只有三枚。 葛桂去到何家之后,何家倾全族之力,才寻来两颗五百年份的灵果,炼制出十五枚宝丹。 葛 桂与何人合计之后,最终决定将其中的三分之一都给了谢周。 而星君进驻观星楼之后,借助皇族的力量,五年时间里,才炼制出二十余枚同级别的丹药,培养出如今的紫霞班底。 化玄这里的宝丹存量,超过了何家全族所得,等同于道门的五年累积,足以和星君这六年里的苦心经营相媲美! 难怪李大总管会对这份宝藏心系那么多年。 难怪李大总管会说这是一份足够影响长安局势的至宝! 如果能得到这三十枚宝丹,再寻得三十个二品后期的强者,按照以往的概率,至少能有二十个人突破境界,登临一品。 如果内廷司能诞生出这二十个一品强者,何愁不能够影响长安局势? 何愁不能和紫霞对垒? 谢周明白事情的严重性,紫气东来入手,削铁为盒,立刻将三十个丹瓶里的宝丹都装了起来,又在铁盒表面刻以法阵,收入囊中。 直到做完这一切,谢周才忽然反应过来一个问题。 玄虚子几人去了哪? 就算阵法与机关术的结合使得几人的进入点有所不同,但无论从哪里进入,最终应该都能抵达这座宫殿才对,为何还不见他们的人? 第573章 相隔十余年的交锋 玄虚子、玄玑子和玄逸子去了哪? 他们没能像谢周一样轻易地走到最深处,而是被困在了通往陵墓宫殿的甬道里。 与谢周走过的甬道不同,这条甬道内部绝对黑暗,不见半分光亮。 即使是玄虚子三人,都看不到周围都有什么,但他们能清晰地感受到那抹浓郁的杀机。 也能闻到空气里带着潮湿和腐朽的味道,以及脚下的石路满是苔藓。 擦的一声。 玄玑子掐起印诀,一道白光从他的掌心亮起,照亮漆黑无比的四周。 然而,这条甬道似乎有些诡异,任凭玄玑子的道法如何高超,这抹光亮都无法传到更远处,只能局限于他们周遭三尺。 往前望去,漆黑无比的甬道就好像张着血盆大口、等待着猎物上门的猛兽,恐怖而瘆人。 玄虚子的视线落在两侧的石壁上。 石壁上残留着无数道诡异的刻痕,非常深刻,即使十多年过去,依然没有磨灭。 玄虚子谨慎地将一缕神识落了上去,瞬间就被其中的恐怖气息弹回。 玄玑子和玄逸子也在盯着石壁看,觉得眼睛有些刺痛,稍一眯眼,竟生出了流泪的感觉。 忽然有一阵风从甬道深处吹来,地面上的苔 藓被掀起碎屑,也掀起了玄玑子的衣衫。 只听刺啦一声响,玄玑子的道袍上出现了一道笔直的裂口。 碎裂的衣角落到脚下,就好像落入了岩浆中一样,不到一个呼吸就被侵蚀了个干净。 “咒杀术。” “黑巫毒。” 玄虚子和玄逸子先后说道。 前者说的是从甬道深处迸发出的杀机,后者说的是沉积在脚下的剧毒。 不谈其它,仅凭这两种手段,就足以抹杀九成一品之下的修行者。 化玄早已死去,此间无人看守,十多年过去,竟还有如此威能。 不愧是巫神教千年来的最强者。 但显然,无论咒杀术还是黑巫毒,都不能给师兄弟三人带来任何影响。 三人的境界太高,即使是最弱的玄逸子,都能够从容应对。 “走了。” 玄虚子轻声说道,当先向前走去,玄玑子和玄逸子安静地跟在他的身后。 随着玄虚子一步踏出。 只是一步,甬道内狂风骤疾,无数道杀机从黑暗中,从石壁中迸发而出。 两刻钟后。 玄虚子、玄玑子和玄逸子终于走完了整条甬道,站到了石门前面。 除去最初时玄玑子的衣袍被割下去一块,他们没有再受到任何伤害 。 玄玑子和玄逸子的脸上都有些疲累的意味,显然是连番的道法防守带来的些许负荷。 只有玄虚子一如往常,神情没有任何变化。 “白巫的呼风术,黑巫的咒杀术和毒术,梦巫的摄魂术和通灵术,还有蛊术和阵法……化玄所修所学真是深不可测。” 玄逸子好生感慨地说道。 短短三百丈的甬道,却足足困了他们师兄弟两刻钟的时间,期间各种巫术层出不穷,如果不是师兄照拂,好几次他都差点着了道。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他很难相信一个人能够修行且精通这么多东西。 不对不对,他见过的。 自家的师尊和大师兄,还有谢掌门,都是如此,据说柳城主也是这样的人。 玄逸子做不到,他觉得自己有些愚笨,学什么都慢,所以不敢学得太多,最后就只能跟着师尊和师兄学一些道法了。 玄玑子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说道:“强归强,却也不过如此。” 玄逸子摸了摸后脑,朝着师兄憨厚一笑,才不争辩什么。 “化玄确实称得上深不可测。” 玄虚子拂袖挥向身后,将追踪而来的杀机清扫一空,说道:“我们要知道一点,十多年前,化玄在 准备此间宝藏的时候,辰州尸乱还没有发生,这是化玄为自己准备的陵墓,也是为巫神教准备的后手。” 和谢周一样,玄虚子几人不难辨认出这条甬道是按照陵墓的规格打造,化玄将这一整座山变成了他自己的寝陵。 脚下这条甬道,甬道里的阵法与杀机,都是化玄提前准备。 那时化玄的成仙大计,也还在准备阶段。 这意味着,那时候的化玄尚不曾破境,更没有后来独战天下的强不可言。 那么按照书中记载,彼时的化玄应该与此时的玄虚子境界仿佛,都在一品巅峰。 玄玑子微怔,顿时反应过来。 一品巅峰时的化玄,就能隔着十多年的时空留下如此强大的印记。 如果是后来破境了的化玄呢? 难以揣度,但想来的是,恐怕他们今天很难走过这条甬道了。 好在没有如果。 玄虚子站在石门面前,一道气机将石门推开,说道:“准备进去了。” …… …… 两刻钟,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足够谢周看遍整座寝陵,拿走所有该拿的东西。 他只有一个人,想要搬空这里至少需要来回几十次,太不现实。 所以他没有去动那些秘籍和丹方传 承,也没有去动那些法器武器。 只是把最重要的三十颗宝丹,以及在最后一间石室里找到的一枚奇怪玉佩带在了身上。 然后谢周便发现了一件尴尬的事实,眼前并没有出去的路。 他进来时的甬道早随着机关变换移转到了别处,整座陵墓都找不到一扇通往外界的门。 难道要以蛮力破开吗? 时间紧急,谢周没有过多犹豫,凭着感觉找到一个薄弱的地方,紫气东来斩落。 随着巨大的轰鸣声在陵墓里回荡,山石完好无损,就连剑斩的痕迹都没有。 谢周不觉得意外,心想果然如此。 化玄为这座陵墓花费了无数心血,将巫神教的传承也都搬了进来,又布下血脉大阵,如何能被轻易破坏? 并且谢周推测,化玄在破境后又加固过陵墓主体,将其与整座山脉都联系到了一起,倘若不能找到特定的方法,直接选择用蛮力破坏陵墓,就必须连带着山脉主体一起破坏。 当年清宵真人就是用类似的方法,将黑市与凉州山脉连为一体,才确保黑市千年不灭。 蛮力是出不去了。 那该当如何? 思索间,谢周再次听到机关转动的声音,以及山石的巨大摩擦声。 第575章 自己人 玄虚子几人走过的甬道内部,石门缓缓开启,宏伟的陵墓大殿现于眼前。 就在玄虚子的前脚刚刚迈出石道的时候,一道气息忽然从他的感知中闪过。 那道气息不再是巫术的气息,而是玄门正统、属于谢周的气息。 这道气息极其细微,很难察觉,所以玄逸子没什么反应,看着眼前的大殿,发出“啊”的一声惊呼,就要往里面走去。 玄玑子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却说不出哪里不对,望向身侧。 “止步!” 玄虚子已经做出反应,瞳孔微缩,大喝一声的同时袍袖挥动,飓风呼啸,无数天地气机朝着前方甬道某处聚集而去。 随着砰的一声响,一道凌厉的剑光生出,将玄虚子的天地气机击碎。 烟尘流转,然后渐落。 谢周的身影出现在玄虚子、玄玑子和玄逸子的面前,发出一声遗憾的叹息。 蛮力无法出去,又逢甬道开启,谢周想到的第一方法便是通过这条开启的甬道出去。 可惜是的,他已经尽可能的隐藏气息,躲过了玄逸子和玄玑子,却没能躲过玄虚子。 如传闻中所说,玄虚子天人合一,感知力确实强的可怕。 玄虚子皱了皱眉。 玄玑子冷笑一声,碧霞印滑落掌间。 玄逸子后知后觉,觉得好生荒唐,怎么师兄一招出去,把谢周给打出来了? “谢掌门,你怎么在这里?” 玄逸子下意识地喊了出来,声音里没有敌意,只有惊奇。 他们师兄弟三人在甬道里被堵了两刻钟,扛过数千招巫术攻击,防毒灭蛊,还要防备针对神魂的摄神巫术,终于到了尽头。 但所谓宝藏一眼都没有看到。 最先出现在眼前的,却是他们的对手谢周。 这真是荒唐到了极点的事情。 最荒唐的是,分明谢周已经进入了他们来时的甬道。 分明甬道内部依然充满杀机,遍布毒虫毒蛊,但却没有任何的蛊虫和巫术攻向谢周。 谢周需要做的,就仅仅是隔绝空气里的黑巫毒而已。 “为什么它们不攻击你?” 玄玑子盯着谢周,满脸荒谬地问道,想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谢周此时也注意到这条甬道与他来时的甬道不同,非常之凶险。 石壁上刻画着充满着巫术气息的符文,定睛望去,还看到有许多蛊虫在符文里爬动。 难怪玄虚子三人会被困住一段时间。 听到玄玑子的问题,谢周也怔了怔,为何这些巫术和蛊虫不攻击自己? 他与玄虚子几人修行的都是玄门正统武学,究竟有何不同? 或者说,他身上有什么东西与巫神教相关,使得这座陵墓把他当成了自己人? 疑问刚一升起,谢周念头微动,心里就已经有了答案。 连心蛊。 花小妖养出来的连心蛊。 连心蛊在巫神教中只有女子能够喂养,且阶级非常之高,远非情蛊、梦蛊等这些一般的蛊虫能够比拟。 吃下、或者说被种下连心蛊的谢周,身上自然有了连心蛊的味道。 平常人或许看不出来,但对于这些蛊虫而言,如何会感受不到? 自然而然的,他们把谢周当成了自己人。 至于化玄留下的巫术为何不攻击他,答案也显而易见。 这可是花小妖养出来的连心蛊。 化玄擅长以血脉为引布阵,如果连自己女儿的气息都分辨不出来,那多少有些配不上巫神教最强教主的名号了。 谢周想明白这一点,却没有义务向玄玑子解释,说道:“也许……是看脸?” 玄玑子冷哼一声,看着谢周略有鼓起的行囊,猜到里面或者就是化玄留下的最重要的宝藏,顿时气血上涌,愤怒至极。 他握着碧霞印的右手已经举了起来,伴随着霹雳啪啦的响声向前轰出。 一道和成年人大腿粗细的雷光绽放而出,如枪如箭,攻向谢周的面门。 雷光沿路所过,无数毒虫被电浆击碎,僵硬得化为一片焦灰死去。 锃的一声,谢周手持紫气东来迎了上去。 紫气东来明亮的剑身斩落,轻易地便劈开了这些可怕的雷浆。 苍白的雷光疯狂涌动起来,被劈开的雷浆没有散去,再次聚合成一个整体。 玄玑子的拳头从雷浆里探了出来,握着碧霞印,捶向谢周的左肩。 呼啸的寒风吹拂着他的黑发,那双流露出电光的瞳孔显得愈发妖异。 谢周分出一道气息护住行囊里的宝丹,紫气东来竖在身前,如同盾牌。 他确定这一剑能够挡住玄玑子。 不过相应的,他的境界毕竟不如玄玑子,纯粹的防守必定会受伤。 所以在先前与玄玑子交战的时候,他都是能避则避,如果实在避不开,那便以攻代守,不给玄玑子全力施展的机会。 但此时谢周却不打算再躲了。 随着一道雷鸣般的轰响,玄玑子握着碧霞印的拳头砸落在紫气东来上面。 谢周嘴角溢出一抹鲜血,如同断了线的风筝一般向后倒飞而出。 玄玑子怔了下,有些意外自己这一拳竟然取得了这样的效果。 谢周……似乎变弱了? 不,不对!玄玑子下一刻就发现端倪,不是谢周变弱了,也不是自己这一拳强到让谢周无法阻拦,而是谢周故意如此。 谢周是想借势逃离,堂堂青山掌门,竟然不战而逃,真是狡猾如狐! 谢周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 他当然要退走。 此间最贵重的宝丹已经被他拿到手中,面对强大的玄虚子和玄玑子,不走还能如何? 他的身影在半空中消失。 紫气东来在黑暗中划过一道道光痕,如果观察得足够仔细,会发现这些光痕玄妙至极,竟与天上的星宿排布相通相似。 这正是玄门道藏里的顶级身法七星步,在战场中比五行遁术更加好用。 谢周将其与剑术结合,速度更快几分,眨眼间就即将破山而出。 便在这时,一直沉默的玄虚子终于出手了。 “止步!”他吐出与之前相同的两个字,袍袖翻飞,再次施展出袖里乾坤的道法。 无数能量聚集而来,凝结成真实的屏障挡在最后的石壁面前。 第576章 言语无意义 砰的一声,紫气东来重重地斩在面前的屏障上,然后被重重弹回。 谢周的身影逐渐凝实。 “谢掌门,你想就这么走吗?” 玄虚子平淡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廊道里回响,自有逍遥出尘意,听起来依然是那般悦耳。 谢周停下脚步,擦了擦嘴角的血,笑着说道:“那你想如何?” 玄虚子微眯着眼,深吸一口气,似乎在嗅着什么,看着谢周说道:“如果我没有猜错,你应该从里面得了不少宝丹。” 谢周挑眉道:“这都闻得出来?” 可惜他不是关千云,否则在这个时候,少不得加上一句“你这是狗鼻子吗”? 玄虚子说道:“把东西放下,我便让你走。” 听到这句话,谢周还没做出什么反应,玄玑子的眉毛仿佛麻绳般拧作一团,右手握得极紧,好像要把碧霞印捏碎了一样。 他听到了什么? 让谢周走? 怎么能让谢周走? 这么大好的机会摆在眼前,难道不应该趁势杀了谢周吗? 当着外人的面,玄玑子从不会反驳师兄,只是暗自里用传音秘术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玄虚子没有看他,传音道:“谢周杀不得,也不好杀。” 玄玑子立刻传音回道:“如何个杀不得,怎么个不好杀?” 玄虚子斜了他一眼,传音说道:“如何个杀不得,难道还需要解释?” 道理他们都懂。 谢周刚刚接任青山掌门,倘若这时候杀了他,青山如何不疯? 恐怕就连一贯好脾气好欺负的丹长老等人,都得提剑来战了。 除此之外,星君正在闭观,紫霞也正处在发展极盛的势头上,在此期间最好不起干戈。 玄玑子哼了一声,回道:“那先前我与谢周战斗的时候,难道你就不怕我杀了他?” 玄虚子沉默了下,没有回答。 但这片刻的沉默足够说明很多问题。 先前不提这件事,大概是因为他觉得玄玑子杀不死谢周,只是想通过玄玑子试一试谢周的实力如何。 或者说得更直白一些,他不认为出关半年的玄玑子会是谢周的对手。 事实证明了他的想法。 但在玄玑子与谢周的战斗开始前,他是高看了谢周,还是小瞧了玄玑子? 无论是哪种答案,都让骄傲的玄玑子感到了蔑视,继而感到分外的恼火。 也就是面前之人是他最敬爱的师兄,换做别人试试? 这些话都是师兄弟二人在识海中交流,自然无人能听到。 “如果我不肯呢?”谢周说道。 玄虚子说道:“我现在代表的不仅是紫霞,也是陛下和朝廷。” 说着,他再次把那份圣旨拿了出来。 只不过在场几人谁都清楚,青山不归朝廷管辖,青山掌门也不用听从皇帝的诏令。 玄虚子也知道这点。 但他拿出圣旨的意义不是为了命令谢周。 就像他先前对马总管说的那样,内廷司的人,很喜欢在做事情前,先用言语占据道德上的高点。 这样做没什么问题,自古以来都是如此。 因为这叫大义在手。 那么接下来所作的一切,都可以称之为执行大义。 玄虚子为的也是如此,对谢周说道:“反贼化玄早已伏诛,化玄所留,又在大夏国土,自当归属于朝廷。我身为本朝天师,当扞卫本朝重宝,若有谁横加阻拦,则以反贼论处……” 顿了顿,他看着谢周,轻声说道:“即使青山掌门,也不例外。” 听到这些话,谢周笑意更浓,说道:“难道不是无主之物,先到者得,有缘者得?” 这是玄虚子先前的原话。 然而看到谢周将最贵重的宝藏得手后,他的说辞却又换成了本朝国宝,归于朝廷。 “真是虚伪啊。”谢周微笑看着他说道。 玄虚子沉默着没有回应。 玄玑子冷笑一声,说道:“若论先到者当然是我们先到,这阵法也是由我们破开,你不过是运气好,抢先一步,又算得了什么先到者?更算不了有缘者!或者该称你为偷盗者。堂堂青山掌门,位高权重,奈何为贼。” 谢周脸上笑意不减,静静地听着。 “无话可说了吗?”玄玑子微嘲说道。 谢周微微摇头,说道:“我只是忽然很想念我的一个朋友了。” 玄玑子说道:“谁?” 谢周说道:“关千云。” 玄玑子说道:“就是那个被赵东君打成残废的家伙?” 关千云是不良人的大功臣,是金牌捕头,还曾受封护城都尉。 如果忽视这些,他还是不良帅的关门弟子,不良人中生代的绝对领头人。 然而玄玑子却用了个最嘲讽的叫法——被赵东君打成残废的家伙。 谢周依然没有生气,玄玑子在他心里已经被列入必杀的名列,与这种人对话真的没必要生气,只是自顾自地说道:“我和他一起走过很多路,做过很多事,他也教了我很多东西。” 玄玑子说道:“比如?” 谢周说道:“比如……如果这时候他在,他会说,紫霞都这么不要脸了吗?” 说这句话的时候,谢周的语气很平静,没有任何嘲讽的意味。 不过落在玄玑子耳中,却是极大的嘲讽,寒声说道:“口舌倒是伶俐!” 谢周没有再说什么。 事实上,他还是不够了解他的那位朋友。 因为如果从不输人口舌的关千云在,他不会说紫霞不要脸。 这句话虽然有攻击性,但还是太肉了一些。 如果关千云在,他会从泰山、从碧霞开始,把紫霞一脉的历代祖师都从墙上扒下来,丢到地上,踩上几脚,再吐几口唾沫。 “你我皆知言语无意义,既然你不肯留下宝丹,那么就莫怪我不客气了。” 玄虚子竖起右手,阻止了这场言语上的交锋,看着谢周说道:“我不会杀你,但我会将你打成重伤,丢到外面,想来在这南州地界,会有不少人对青山新晋的掌门感兴趣。” 声音落下,紫气聚集在他的掌间,一柄由天地元气聚集而成的紫剑出现在他的手里。 黑暗中白袍闪过,紫剑带起风雷,刺向谢周的胸膛。 第577章 玄虚子的剑 紫气东来落在谢周身前,以剑为盾,挡住了这道由真气凝成的虚剑。 这一剑与他先前挡住玄玑子重拳的招式如出一辙。 不同的是,先前谢周是故意接下玄玑子的重拳,为的是借势遁走。 此时却是由于玄虚子的速度太快,迫使他只能回剑御守,而来不及做出其他反应。 当的一声轻响。 虚剑与紫气东来相碰。 一道鲜血从谢周的唇间喷出。 浓稠的血水落在石板地面上,被那些蛊虫贪婪地吞入腹中。 谢周顾不得伤势,没有任何停顿,改守为攻,双手握住剑柄,紫气东来就好像重剑一样,向着玄虚子的头顶拍了下去。 几乎同时,谢周脚下两块被掀起的石块也如剑一般,划过刁钻的轨迹刺向玄虚子。 玄虚子有些意外谢周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做出反击,不过却早有准备。 无数金光从他的白袍衣袂间溢出,无比明亮,凝成一道金色的屏障挡在身前,就好像神人降世一般,那般完美,没有任何漏洞。 谢周手里的剑,以及那两柄青石化作的剑同时斩了过去,却无法破开这道屏障。 紫气东来堪堪在金光上留下一道白痕,不过随着金光流转,很快恢复如初。 至于那两柄石剑,在触及金光的刹那便被反震得寸寸断裂,连留下痕迹的资格都没有。 谢周神情微变,自从突破到一品境后,他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形。 在此之前,借助紫气东来的锋锐,无论邹若海还是赵公明,都在他的剑下吃了不小的亏。 不过却也不难理解。 玄虚子第一次出现在世人眼前的时候,就已经是一品巅峰的至强者。 单从境界和真气数量上来看,他比司徒行策和李大总管等人都丝毫不弱。 这样的人物,这样的天赋,就算一开始不擅长与人征战,只要给他一定的时间,就足够他学会所有,站在真正属于他的高度上。 显然,这大半年的时间里,谢周的境界和剑道在提升,玄虚子的提升更大。乃至他不需要提升,只需要学会该怎么运用自己的力量,就已经是无数人可望而不可即的存在。 “最近这段时间,我也在学着怎么用剑。” 玄虚子看着谢周说道。 声音落下,玄虚子主动散去了金光咒。 他的眉心处出现一道裂痕,仿佛睁开了第三只眼睛,一道金光从其中探出。 金光离体便有了实质,化作一道金色的小剑,朝谢周刺了过去。 这赫然是由意识化作的神之剑! 玄虚子竟然将紫霞一脉擅长的道术与剑道相结合,创造出了新的道法! 这道金色小剑以金光咒为基,以他的神识为本,以剑道为形,体型虽小,却散发着难以想象的威势。 谢周看到金色小剑的第一眼,眼前恍惚间变得一片黑暗。 唯独剩下这道金色小剑,占据整片天地,带着死亡的味道。 这是来自于意识层面的攻击! 好在谢周道心圆润无缺,精神力深厚如海,只是一瞬间便恢复清明,退后的同时紫气东来下意识地朝着身侧斩落。 随着一道真实的剑鸣,谢周的身影出现在十丈开外,右肩处多出一道血口。 如果他恢复的再慢一些,如果他没有凭借素养下意识地斩出那一剑,金色小剑伤到的不止是他的肩膀,而会将他的右胸贯穿。 玄虚子微笑看着他,语气里带着居高临下的意味:“我这一剑,如何?” 谢周沉默了下,只说了两个字:“摄神。” 是的,摄神。 玄虚子这一剑,分明带着七情剑的味道,用的是惧之剑摄神的剑意。 且剑意之纯粹,攻势之凶猛,几乎能与当初黑市的守夜人相媲美。 谢周相信,就算是许多一品境的强者面对这一剑,都会短暂的心神失守,然后落败。 如果境界低于一品,那么在剑光亮起的刹那,意识层面就会不战而破,陷入绝对的恐惧中无法自拔。 “一语中的,你确实如传闻中那般博学。” 玄虚子不吝给出一句轻飘飘的夸赞,笑着说道:“我能悟出这一剑,还得多谢外面的司徒先生。” 当初盗走守夜人的尸体时,他见过司徒行策盛怒下最强大的模样。 直面七情剑阵的他,挡住司徒行策的盛怒一击,随后遁走。 便是那一击,使得玄虚子身受重伤,深刻意识到了自己战力上的不足。 于是他也开始学着用剑。 或者是应了从哪里迭倒就从哪里爬起的话,玄虚子首先开始学的,便是类似于司徒行策的那种将意识层面和现实层面相结合的剑招。 也或者是因为一法通、万法通的缘故。 玄虚子学得极快,可以说进步神速。 短短不过半年时间,他在剑道上就取得了非常高的成就,超过了紫霞一脉除去师尊之外的所有人,便是玄云子等人都不如他。 他简直是天地的宠儿,天赋二字,在他身上被展现得淋漓尽致。 玄虚子微笑说道:“我这里还有几剑,请谢掌门品鉴品鉴,如何?” 声音落下,金色小剑再斩。 金色的剑光在黑暗中划过道道轨迹,就好像枝头的梅花绽放,落下朵朵寒梅。 这是沂山的落梅剑。 据说传自三百多年前的沂山祖师,也是距离最近的、有着纯阳剑仙之称的仙家人物。 谢周在道藏中看过这一套剑法,只是与他并不契合,所以从未用过。 他的神情凝重到了极点,依然是双手持握紫气东来,沉默而冷静地施展着自己最熟悉的传自姜御的剑诀,迎了过去。 …… …… 谢周不知道的是,早在他没有见过玄虚子的时候,玄虚子就见过了他。 那是在黑市里的多宝楼前。 事后,星君问玄虚子,如果拿你与谢周相比,以为如何? 玄虚子回答了十二个字——谢周天资卓越,弟子举世无双。 在紫霞观的师兄弟面前,在世人面前,玄虚子都是儒雅谦逊的君子道人,纵使偶有疏漏,也不改他完美的一面。 或许是完美二字印象太深,使得很多人忘记了他才二十岁。 甚至比谢周的年龄都小。 这样的他,方才二十岁的他,无疑是骄傲的,从他对谢周的评价便能看得出来。 只不过他的骄傲被掩藏在完美的外表之下,即便最亲近的玄玑子和玄逸子都很难见到。 现在谢周也见到了。 他终于明白玄虚子为何要用剑对付他。 除去玄虚子确实学了剑,玄虚子的剑也确实很强之外。 或者还有着最重要的一点—— 用你最擅长的东西打败你,难道不是更值得称颂的一件事吗? 第578章 玄玑子的拳 玄虚子或者是这么想的,也确实是这么做的。 接下来,他向谢周展现了什么叫做真正的天赋。 并作剑指的右手随意挥舞,无数绝妙的剑招,随着金色小剑的挥动如梅花朵朵绽放。 从类似于七情剑的剑意,到紫霞观的秘传真剑,到沂山纯阳所留,随后是一招藏剑庄的归一式,乃至还有青山剑诀。 如果这一幕传出去,绝对能让世间九成九的剑修都自惭形秽,继而生出极大的不解。 就算星君和皇帝手眼通天,能够找来全天下的剑诀。也实在难以想象玄虚子能够学会、学通如此多种剑意和真气运转全都不同的剑招,甚至于一些剑招天然相斥。 无论谢周出什么剑,施展出怎么诡谲强大的招式,都无法越过这道金色小剑,更别提靠近玄虚子的身体。 落在观战的玄玑子和玄逸子眼里,这仿佛成了一场教学战。 玄虚子是为师者,而谢周被单方面的压制。 狭隘的通道里,剑光不停相遇,即使化玄留下的石壁阵法都无法承受,有很大一部分被剑气破坏,落在地上,碾死不知多少蛊虫。 玄虚子剑指竖在胸前,往下轻轻一顿,金色小剑把紫气东来震了回去。 随后或者是他觉得这场战斗已经失去了意义,一步迈出,剑指在前攻向谢周的心口。 谢周没有试图躲避,借着与金色小剑碰撞的反震,向后退去的同时递出紫气东来。 玄虚子的手指落下。 一道金光在紫气东来的剑刃上绽放开来。 如太阳升起一般。 那般耀眼。 却又是那般恐怖。 仿佛羿神射日,于是太阳坠落了下来。 谢周的前襟瞬间破碎,露出里面的肌肤,瞬息间多出数道血淋淋的剑痕。 “咦?” 玄虚子挑眉,发出一声轻咦,疑惑于谢周竟还有力气挡住他的攻势。 但挡住了他这一剑,却不代表能够化解这一剑中的力量。 一道磅礴雄浑、仿佛从远古而来的伟力从他的指尖渗出,透过剑刃袭向谢周的身体。 谢周像是被飓风卷起的碎石一样向后砸落,撞在玄虚子布下的屏障上,响起清晰的骨裂声。 “青山掌门,不过如此。” 玄虚子说出了和先前玄玑子一样的话。 他当然骄傲,却不狂傲,不像是会说这种话的人。 之所以这么说,或者是为了替先前失败的玄玑子找回场子? 他向着撞在石壁上的谢周走去,居高临下,完美的容颜上带着审判的意味。 但他却没能靠近谢周。 下一刻被迫停止了脚步。 一道墨黑的毒箭从石壁缝隙中射向他的左肩。 玄虚子皱了皱眉,察觉到这根沾满黑巫毒的箭矢极其锋锐,就好像是有一品境的将军挽弓拉弦射出来的一样,逼得他不得不侧身躲避。 擦的一声轻响,箭矢从他的身畔飞过,撞向了玄玑子和玄逸子。 玄逸子傻乎乎的发出了一声惊叫。 玄玑子嫌弃地瞪了他一眼,一把将他拽到自己身后,随后右手被火焰覆盖,猛地一拍将箭矢打歪,撞到身边的石壁后无力落在地上。 还没有结束。 没等玄虚子再次迈出脚步。 几只像是蜘蛛般的八足蛊虫,忽然爬上了他的靴子。 如果能够放大来看,会注意到这些蛊虫的相貌分外恐怖,它们就好像没有嘴巴一样,取而代之的,是一排尖锐的毒牙。 在接触到玄虚子的第一时间,这些蛊虫脑袋向后仰去,随后猛地下咬,尖锐的牙齿用尽全力地想要刺穿玄虚子的白靴。 但它们当然无法刺穿玄虚子的白靴,能够爬上白靴已经是它们的幸运。 没等毒牙落下,就有一道无形之力迸发而出,将它们弹飞而出。 随后一团火焰从玄虚子的靴底升起,将这些蛊虫包裹,瞬息间燃烧殆尽。 依然不是结束。 越来越多的蛊虫朝着玄虚子攻了过去,不畏死亡。 越来越多的淬毒箭矢从石壁的各种方位射出,其位刁钻,其力浑厚。 与此同时,狭隘的甬道里刮起烈风,无数道来自巫神教的咒杀术攻向玄虚子的面门。 玄虚子眼神微寒,袍袖挥动,无数道真气从袖间挥出,向着周围涌去。 顷刻之间,狭窄的甬道里被石壁剥落的碎屑和烟尘充满,不知过了多久,才渐渐落下。 玄虚子白衣如旧,只不过脸色发白,惯常恬淡的神情有些不好看。 “你竟然能操纵化玄的阵法。” 玄虚子深呼吸一口气,整了整发皱的前襟说道。 他自认对谢周有过足够的了解,却也没想到谢周能用出这样的手段。 毕竟先前走来的时候,他尝试过破解这些符文印刻,却不得其门。 没想到谢周只用了片刻功夫,就找到了这些印刻的脉络所在。 这证明什么? 证明谢周在阵法上的造诣已经完全凌驾在他之上。 当然,也凌驾在当年一品境界的化玄之上。 谢周撑着紫气东来站起身子,直接取出一枚白雾丹吞下,身体上的伤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恢复,看着玄虚子说道:“可惜这阵法有些弱了,而且不得不承认,你的道法确实很强,比你的两个师弟强出不少。” 玄虚子没有在意这句话,更让他在意的是谢周取出的白雾丹,眼神微亮,说道:“你身上当真有不少好东西。” 谢周说道:“你眼馋了?” 玄虚子不至于虚伪得否认这句话,说道:“白雾丹很不错。” 谢周笑了笑说道:“紫霞首徒生出杀人夺宝的心,就不怕身败名裂?” “还是那句话,是你寻衅和夺宝在先,那么我做任何事都有理可言。”玄虚子看着他,轻叹一声,说道:“到此为止吧。” 说完这句话,他化成一道光影,再度向谢周袭来。 甬道里的阵法已经被他彻底破坏,蛊虫死伤九成,谢周还能有什么手段? 谢周不敢怠慢,脚踏七星步,贴合星宿痕迹,持剑迎了上去。 他确实没有别的手段了。 玄虚子的强大已非半年前可比,各种道法融会贯通下,战力已经无限接近李大总管! 这样的玄虚子,无论谢周用什么剑,都很难对他造成实质性的伤害。 然而谢周已经不打算再战了,背后的屏障随着先前那一击已经有了裂口,只要能离开这里,他有七成的把握安然撤离。 谢周一边筹划着撤退,一边举起手里的剑与玄虚子的攻势在半空相遇。 只不过由于交战双方的心神都处在绷紧的状态,以至于他们谁都没有发现—— 不知何时,玄玑子的身影融入光影,就好像幽灵一般出现在了谢周身前三尺。 他漠然的视线盯着谢周的脖颈,手里雷火涌动。 杀不得? 我倒要看看怎么个杀不得! 不好杀? 我也想看看怎么个不好杀! 玄玑子这样想着,眯了眯眼睛,举起右手朝着谢周的脑袋砸了过去。 第579章 玄逸子的金莲 恐怖的雷与火在玄玑子握着碧霞印的拳头上面叠加,带着极其玄妙强大的气息。 肉眼看过去,那火焰已经不是常见的红色,而变成透明的白,电光在其中涌动,就好像本该在九天上的雷火劫被压缩掌间。 这一拳的威力已经不亚于先前他与谢周的最后一记碰撞。 如果这一拳落下,不难想象会出现什么样的结果。 哪怕谢周有再多的灵丹妙宝都无济于事了。 因为他的脑袋将会像是掉在地上的西瓜一样,直接炸开。 谢周最先感受到这道恐怖的气息,死亡的危机让他的心脏难以自抑地急速跳动起来,识海中掀起巨浪,但此时他的剑被玄虚子困住,根本来不及防守,甚至来不及做出有效的反应。 恍惚中似乎回到了去年在景林大街的时候。 蔡让的拳头落下,谢周也是像今天一样,如此近距离的直面死亡。 但今天他却没有当时临阵突破的好运了。 即使真突破了也没有用,玄玑子的拳头已然势不可挡。 难道这就是结束了吗? 谢周觉得有些无力。 此时此刻,他确实拿不出合适的反制手段了,怎么看都只剩死路一条。 但不知为何,就在下一刻,死亡的气息一闪而过,他的心莫名地平静下来。 这不是看穿生死,更不是不怕死。 相反,谢周还有很多事要做,还有很多人放不下,他是真的不想死,而且很怕死。 或者会有人提出反驳,谢周独身来到鬼雾林,独身追入化玄的陵墓,怎么看都是勇而无畏的表现,与不想死和怕死沾不到关系。 其实不然,谢周独身来到鬼雾林,是因为他知道自己一定会有外援。 独身追入化玄的陵墓,是因为在陵墓开启的刹那,经过推演得出的最佳选择。 就像这个时候,他之所以平静,也是因为潜意识中玄而又玄的第六感。 又或者说,这是属于命术的指引,似乎……他不必死在这里。 只是这时候,谁能救他? …… …… 谢周是最先体会到死亡气息的人。 玄虚子则是最先注意到这副恐怖的画面,即便是他,心里都生出无尽的寒意。 在这瞬息不足以形容的极短暂的时间里,玄虚子脑海中生出许多想法。 他当然不希望谢周死。 不对,准确地说,他希望谢周死,但不希望谢周死在紫霞的手里。 否则青山与紫霞开战,即使紫霞赢得最后的胜利,也必将付出极为惨痛的代价。 这是玄虚子不愿意看到的结果。 所以按照他的计划,是将谢周打到重伤垂死的状态,再由这南州界的邪修们收尾。 这样一来,他就有足够的理由做出解释。 毕竟是谢周挑衅朝廷和紫霞在先。 并且他已经给过谢周机会。 但现在看来,他的计划不得不做出改变了。 他不是救不下谢周,只是非常困难。 毕竟这是玄玑子计划好的偷袭,或者从玄虚子和谢周最开始战斗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准备。 正因如此,他选的时机非常巧妙,完美智慧到了极点,根本不给谢周任何躲避的机会。 乃至不给玄虚子反应的时间。 如果玄虚子坚持要救,就必须动用他最后的底牌,而那虽然不会影响他的大道修行,却会让他的寿元缩短,更难追求长生。 既然如此,那就让谢周去死好了。 再与师尊商讨一番。 看看能不能利用秘术遮掩天机,将谢周的死嫁在这化玄陵墓和南州邪修的身上。 如果祸水无法东引,大不了将计划提前,引出东方瑀和元行道等人,一并杀了。 再由皇帝诏令,冠以青山合适的罪名,紫霞配合大军压上青山。 那时,青山必破。 紫霞当总领道门,广邀同道,聚灵气,敛香火,追仙路,直至窥得大道! 这副星君计划好的蓝图,从星君破境领域的那一刻起,已经勾画了很多年,如果从皇帝封禅泰山开始计算,也已有六年之久。 不如就在今天,用谢周的死为笔,用谢周的血为墨,在这副蓝图上落下重重的一笔! 玄虚子眼神幽冷,心底深处最冰冷最无情的一面在这一刻彻底地展露出来。 然而。 就在下一刻。 他刚刚得来的计划再次被打破。 玄虚子幽冷眼神里的火焰散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抹难以置信的情绪! 因为谢周没有死。 玄玑子燃烧着雷火的重拳没能落下。 挡住玄玑子的是一朵莲花。 那是一朵由金光聚集而成,散发着耀眼光芒、仿佛不属于人间的金莲。 …… …… 一声惨叫在狭隘的甬道里响起,落在谢周、玄虚子和玄玑子的耳中。 这道声音他们都很熟悉,玄虚子和玄玑子更是再熟悉不过。 这声音听起来是那般悦耳,那般纯粹,仿佛这世间所有的尘埃和污秽都不能沾染分毫。 这声音也常常小心翼翼地提出建议,怯懦地自责,悲哀地叹息,好奇地询问,偶尔发出一惊一乍的惊叫。 但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变成如此痛苦的惨叫。 “玄逸!” 玄虚子和玄玑子同时发出一声厉喝。 玄虚子再无法保持淡然的姿态,白袍飞舞间,无数道玄妙至极的道法施展而出,护住了那朵金莲的主人。 光影骤乱,玄玑子的瞳孔猛地缩成豆点,瞬间将拳头上的雷与火熄灭。 恐怖而强大的力量狂暴而出,无数山石被震得爆裂喷射而飞,仿佛劲矢。 玄玑子只觉得体内剧痛无比,喉头一热,喷出一口鲜血。 先前那一刻,他将气息攀至顶峰,用出全部的力量做出突袭,举手投足间足以开山破云。 但就如山岳倾倒,在这个时候,如果他想要停下来,就需要承受相应的代价。 如果是正常情况下,玄玑子想要收回某个招式,完全可以徐徐散之。 但在这一刻,他必须立刻做到,哪怕拼着重伤反噬也需要立刻做到。 因为他不肯、更不忍伤害到眼前这个救下谢周的人。 因为这个救下谢周的人,与他作对的人,也是用出金莲秘术的人—— 是他的小师弟。 玄逸子。 第580章 师兄师弟 是的,救下谢周的人玄逸子。 被谢周、玄虚子和玄逸子都下意识忽略了的、人畜无害的玄逸子。 他当然有能力救下谢周。 而且玄逸子一直都没有参与战斗,一直都与师兄站在一起。 正因如此,当玄玑子出手偷袭的刹那,他就做出反应,用出他所掌握的防御力最强的金莲秘术,险而又险地挡在了谢周前面。 但他当然不是玄玑子师兄的对手。 他的性格实在是过于纯善或者说怯懦了,玄虚子和玄逸子最清楚这一点,所以把他保护得很好。这使得从修行到现在,玄逸子从来都没有与人发生过战斗,紧张之余,就连他最擅长的金莲秘术,都用的有些生疏了。 这样的金莲秘术完全无法阻挡玄玑子的重拳,只是一瞬间,金莲的表面就崩出裂痕,玄逸子托举着金莲的双手发出一声脆响。 “咔嚓!” 这声音非常清脆,就好像新摘下来的甘蔗被人从中间折断。 咔嚓声里,玄逸子发出一声痛苦的惨叫声,双臂产生了不正常的扭曲弯折。 无比磅礴的巨大力量顺着他的手臂而上,接连震断了他的臂骨与肩骨。 如果不是玄玑子收招的速度足够快,如果不是玄虚子及时护住了他的心脉,他很可能会因此受到无法挽回的伤势,乃至直接死去。 甬道里迎来了片刻的死寂。 谢周震惊无比地看着挡在自己身边的玄逸子,难以置信的同时更多是觉得感动。 便在这时,玄逸子忍着剧痛看了他一眼,意思不言而喻。 ——谢掌门,你快走。 谢周明白现在不是犹豫的时候,感激地望了他一眼,同时从怀里取出一枚宝丹扔了过去。 他扔出去的不是白雾丹,而是化玄留下的宝丹。 虽说化玄的宝丹以提升境界为主,但像是这种能够化天地灵气为己用的宝丹,包括玄门的龙虎金丹在内,无不例外,也都是治疗伤势的神药。 不过若是与白雾丹相比,疗伤的效果就要大打折扣了。 然而白雾丹太过重要,即使玄逸子救了他,他也不可能给。 倒不是价值几何的问题,而是如果被紫霞得去,反推出白雾丹的丹方,后果不堪设想。 “大恩不言谢,若有机会,必将厚报。” 谢周传音过去一句话,不敢再做任何多余的迟疑,紫气东来入手,随着一道剑光掠过,他的身影从原地消失,瞬间便从先前裂开的通道中剑遁而出。 再下一瞬,玄虚子的身影出现在谢周先前所在的位置上。 他的手掌落在玄逸子的头顶,神识探入,观察玄逸子的伤势。 确认不会玄逸子没有大碍,未来的修行也不会受到影响后,玄虚子松了口气,没好气地瞪了玄逸子一眼,也不敢有任何多余的迟疑,立刻追了上去。 甬道里剩下玄玑子和玄逸子两人。 玄玑子把那枚宝丹送到玄逸子口中,脸色阴沉得仿佛能滴出水来。 先前那一刻所有的震惊和惶恐都在此时化为了愤怒,盯着玄逸子说道:“你想死吗?” 玄逸子咽下宝丹,丹气从他的腹部散开,无数天地灵气聚涌而来治疗着他的内伤,只不过这个过程依然痛苦无比,疼得他龇牙咧嘴。 听到玄玑子的话,他不敢反驳什么,只是用蚊子般大小的声音说道:“我相信师兄一定能停住的。” “如果没有呢?” 玄玑子冷冷地说道。 玄逸子张了张嘴,低下头不说话了。 如果停不下来,那他很可能就会死在这里了。 但哪会有这样的如果啊,他站在这里,师兄哪里会停不下来呢? “你为何要救他?”玄玑子的怒火渐渐平息,看着他冷冷地说道。 玄逸子低着头,安静了会儿,说道:“我不想看到紫霞和青山开战。” 玄玑子微眯起眼睛,说道:“你应该明白,按照这趋势下去,这一天不可避免。” 玄逸子咬了咬牙说道:“那我也希望这一天能来得更晚一些。” “你要知道,谢周我们的对手,说得直白些也是敌人,他不会放弃为姜御复仇的心。”玄玑子看着他说道,依然是在怪罪。 但其实这句话说得没有任何问题,于紫霞而言,谢周岂不就是心头大患吗? 最重要的是,今日与谢周战斗的是玄逸子最敬爱的两位师兄。 他为了救出谢周,竟然以身为盾,站到了师兄的对立面,就算是嫁出去的姑娘,都不带像他这般胳膊肘往外拐的。 玄逸子再一次不说话了。 为何要救谢周? 答案其实很简单啊。 因为谢周是青山掌门,因为谢周毁灭黑市解救了无数处在水深火热中的人。 因为他觉得谢周就算有错,也错不至死,因为他觉得紫霞就是对谢周有所亏欠。 玄逸子可以给出许多个理由,但也知道这些理由在师兄心里都站不住脚。 他们师兄弟,无论性格还是想法,都差得太多太多了。 如果不是自幼生活在一起,可以想象以他们的脾性,便是连朋友都做不成。 感受着师兄看向自己的眼神,玄逸子有些痛苦,甚为纠结。 他觉得救谢周是正确的决定,如果眼睁睁地看着谢周去死,那就是犯错。 可他也觉得,先前那一刻站到了师兄对立面的自己,也犯了错。 他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玄玑子的拳头握紧了又松开,看着眼前怯懦的玄逸子,好生的恨铁不成钢。 从小到大,他教育过玄逸子无数次,怎么就不听呢? 他心里也有许多不为人知的无奈和感慨,但他的性格由不得他表露出来。 他冷声说道:“下不为例。” 玄逸子低头说道:“是。” 玄玑子冷哼一声,说道:“如果再有下次,休怪师兄无情,连你一起抹杀。” 这句话里带着浓浓的杀意,冰冷无情到了极点。 似乎下一刻,玄玑子就会说出断绝师兄弟关系之类的话。 但玄逸子却是知道这件事算是过去了,说道:“我知道了,师兄。” “自己歇着,我出去帮大师兄的忙。” 玄玑子对他说道:“如果让谢周带着宝物逃走,你要担起所有的责任,师尊和皇帝怪罪下来,我和师兄都不会护着你。” 说完这句话,玄玑子没有再理会玄逸子,迅速追了出去。 第580章 天雷 破晓时分的鬼雾林依然黑暗,随着战斗的气息传播得越来越远,方圆几百里内,但凡上得台面的修行者都察觉到了此间的动静,于是无数人追寻而来,聚集在鬼雾林中,黑暗的树林里到处都是隐隐绰绰的阴影。 也有数不清的修行者追着谢周和玄虚子几人的脚步,跨越阵法,深入化玄的陵墓之中。 尽管最贵重的宝丹已经被谢周带走,但不难想象,那些遗留下来的神兵利器和武学传承也将引发起一场腥风血雨的争夺。 忽然,一阵疾风从阵法缝隙中吹来,谢周的身影随风而出,稳稳地落到林中空地。 无数道视线落在他的身上。 这才过去不到半个时辰,怎么就出来了? 难道他得到了里面的宝藏吗? 鬼雾林中所有修行者都生出了同样的猜测,不少人眼中贪婪之光闪烁,但看着谢周手中的紫气东来,感受着谢周身上那令人望而生畏的恐怖剑意,没有谁敢向前抢夺。 “就算他是青山掌门,但他不是姜御!” “姜御已死!” “诸位,还在担心什么?” 黑暗中不知是谁爆发出一声呼喊,随后一道诡谲的刀影朝着谢周斩了过 去。 谢周身影闪烁,向前一步避开了这道刀光,同时紫气东来脱手御剑飞出。 擦的一声轻响。 紫气东来从那人的右胸贯穿而过,夜空里洒过一抹不详的血色。 伴随着一声惨叫,偷袭的人露出身形,是一个蒙在黑袍里的壮汉。 从他身上透漏出的气息不难判断,此人应该和谢周一样,都是一品中期的强者。 只不过他应该突破到一品中期不久,在真气层面上,与谢周差了太多。 即便如此,同等境界下,他连一招都没有撑过,足可见谢周的剑有多么强大。 “七色天?” 谢周回眸盯了那人一眼,在先前那一刀中,他察觉到了熟悉的凝血大法的气息。 那人闷哼一声,从怀里掏出一把不知是什么做成的药粉,暴力地摁在伤口处。 他敷药的方式非常粗鲁,摁下去的同时还拧了两下,确保药粉和贯穿的伤口充分贴合,可以想象痛感有多么强烈。 但他硬是一声不吭,如野兽般凶狠的目光,怀着憎恨盯着夜幕下的谢周。 “哎呦喂,捂得这么严实,我差点没认出来,这不是仲桥仲长老吗?”黑暗中响起一道带着讽刺的声音, 确认了此人的身份,确实是七色天存活下来的长老级别的人物。 难怪境界如此之高。 也难怪会对谢周有着如此强烈的憎恨。 谢周确认了自己的猜测,没有任何停顿,紫气东来再次递了出去。 仲长老发出一声厉喝,真元疯狂运转,顾不得伤势,双手举刀迎了过去。 遗憾的是,他举起的刀没能落下,在半空中就戛然而止了。 因为有一柄像是手杖般的怪异武器贯穿了他的丹田。 再下一刻,紫气东来也贯穿了他的心脏。 鲜血从他的伤口处汩汩流出,这一次他没办法再止血,已是死的不能再死。 鬼雾林中一片安静。 七色天的总舵和几个分舵都在南州地界,曾是南州境内最强大的宗门,没有之一。 仲桥作为七色天的长老人物,在南州也算是叱咤多年,享有威名。 谁能想到他会就这么死了? 从他出刀,到被紫气东来贯穿心脏,整个过程只持续了不到三个呼吸。 便是仲桥自己都没有想到,感受着死亡的降临,眼中闪过一丝错愕。 事情的发展难道不应该是自己出刀,无数人响应,然后谢周被围攻至死吗? 毕竟这 里可是南州地界啊! 为什么……会是这样? 没有人能给他解答,或许他能从地狱里找到一丝答案。 谢周招了招手,紫气东来重新落回到他的手里,剑身明亮,半点血迹不沾。 他如此决绝的杀死仲桥,要表达的意思非常清楚。 如果谁想像仲桥一样想要夺宝,那么最好做好像仲桥一样付出生命代价的准备。 也是在替姜御的那一剑收尾——要灭你们七色天,就不准七色天重来。 谢周望向右侧,那位持着手杖般怪异武器的身影退到人群中,隐藏了起来。 察觉到谢周投来的视线,那人身形微顿,以下属的姿态行了一礼。 谢周微微一怔,心想难道是巫神教的人? 别人或许看不出来,但谢周刚刚从化玄的陵墓里出来,认出这个手杖般的怪异武器其实是巫教法器的一种,叫做祭神权杖。 眼前此人的祭神权杖明显有着很高的级别,比化玄在陵墓中所留的法器级别更高,结合这一点,那么眼前此人,很可能就是当年巫神教的大祭师,也就是祭祀巫神过程中的主祭。 谢周的推测一向很准。 事实上此人便是从苍梧城赶来的刘 婆婆,尽管她已经尽可能的加快速度,但还是晚了一步,没能第一时间赶上阵法的开启。 当听到谢周进了阵法中后,刘婆婆就放下了跟进去的打算。 她相信谢周。 虽然她从未见过谢周,但她相信姜御的弟子,也相信青山的决策。 那么与其跟着进去,不如在外面等着接应。 看到谢周第一个从阵法中退出来,她就明白谢周没有辜负她的信任。 只是碍于身份原因,她不能在此时表明来路,更不能提刘家和巫神教。 毕竟刘家历代都有“反贼”,巫神教更是祸端。 与反贼和巫神教勾结的罪名,着实有些大,谢周的麻烦已经够多了,她只想抱谢周的大腿,而不想给谢周添更多的麻烦。 刘婆婆这样想着,紧接着,她忽然神色大变,抬头向天上望去。 同一时间,鬼雾林中无数修行者都抬起头,像刘婆婆一样抬头望天。 即将破晓已经泛起鱼白色的天穹不知何时被乌云笼罩,随着轰隆一声,一道真实的天雷破云而落,苍白的电光撕裂空间,砸在谢周所在的位置上,像是去年震惊了全世界的天劫,虽然威力上小了很多,但也弥足恐怖。 第582章 神霄赵公 谢周心有所感,没有像其他人一样望向天穹,迅速向后退去。 只听轰的一声巨响,天雷在地面上炸开。 恐怖的撞击声中,山石瞬间崩碎,烟尘弥漫,遮掩了半座山头。 周围的林木尽毁,已经崩裂的土地化作满地废墟,便是三里外的山石都寸寸裂开,显得极为脆弱,似乎风一吹就会崩塌。 一些个躲避不及时,修行又不到家的人受到波及,或死或伤,惨嚎惊呼一片。 浓烟里走出一道浑身涌动着雷光的身影。 不是玄玑子。 而是玄虚子。 是的,玄虚子最强大的攻击手段和玄玑子一样,都是雷法。 原因很简单,雷法在玄门道法中的地位很高,在民间的声誉同样很高,代表着正义和天道,所谓替天行道,莫过如此。 且看那些传说和神话中的天师人物,哪个不是精修雷法,以雷除魔? 那么作为紫霞高徒,代表紫霞门面的人物,玄虚子几人当然要修行雷法。 “谢掌门,抢了朝廷的东西,你就这么想走吗?” 玄虚子出尘的声音在鬼雾林中响了起来。 他很智慧,因为谁都知道青山和紫霞的不对付,所以他说的是朝廷而不是紫霞。 就像他先前掏出圣旨那样,从官方意义上来说,他已经占据了道德上的优势。 唯有如此,才能不损紫霞声名。 暗中的修行者们退到远处,纷纷朝着玄虚子的身影望去,发出阵阵惊呼。 很多人都是第一次见到玄虚子,震惊于玄虚子的相貌是那般年轻,修为却是那般深不可测,仅是远远看着,便能体会到那种直刺心神的压迫力。 继而又生出无限感慨。 一个谢周还不够,现在又来了一个玄虚子,听说还有什么玄玑子和玄逸子。 这紫霞三玄就算从娘胎里开始修行,又何至于拥有如此高深的境界? 相比之下,他们这些人数十年的苦修显得格外可笑,难道都修到狗身上了吗? 更值得震惊的是玄虚子此时的模样。 他已经不是惯常表现出来的平淡模样了。 他的黑发随风狂舞,白袍却纹丝不动,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恐怖的气息。 随着他右手轻挥,一道金光落在他的掌间,汇聚成一把神鞭。 众人耳边同时响起劈里啪啦的声音,抬眼望去,却见玄虚子身周三尺,有风雷涌动,真火缭绕。 在玄虚子身后,隐约出现一道身影,那身影黑面浓须,头戴铁冠,手执神鞭,身跨黑虎,与赵公明的形象如出一辙。 这里的赵公明当然不是堕入邪道的赵东君,而是那传说中广行法术的赵天君。 玄门供奉的正一玄坛元帅、黑虎玄坛赵公明。 “微妙真空,神霄赵公。” “驱雷掣电,走火行风。” 随着玄虚子唇齿轻启,宛如大道真言般的声音回荡在鬼雾林中。 黑暗的鬼雾林被雷火照得仿佛白昼,衬托得雷火中心的玄虚子愈发像是天上神君。 玄虚子一步步走来,脚步重重地踏在山石废墟里,气息节节攀升,手中金鞭越发凝实。 “何神不伏。” “何鬼敢冲。” “神虎一吠,万鬼灭踪!” 随着最后一道真言落下,玄虚子手中的神鞭猛地挥出。 先前天雷落下的那一刹那,谢周已然退走,几个呼吸间已经退到十里开外。 但玄虚子的神鞭却仿佛无视了距离,跨越空间的阻隔,自天上而落。 谢周仿佛看到了天地在眼前崩塌,神罚朝他压了过来。 极为正宗的玄门气息变得难以形容的狂暴,没有丝毫偏移地向着他的眉心轰了过去。 这是比山岳倾倒更可怕的力量,却被聚集在如此细微之处,足可见玄虚子的控制入微。 也代表了玄虚子的实力难以抗拒。 这一点先前在甬道里的时候,谢周已经有过体会。 哪怕他用出最强的剑招都奈何不了玄虚子分毫,那还是在玄虚子用剑的情况下。 此时玄虚子用出最强的道法手段,谢周先前震撼众人的强大剑道都变得渺小了起来。 就算紫气东来给予他的优势再大,青山剑诀再精妙,都难以弥补境界上无法逾越的差距。 谢周把装着宝丹的行囊背到身后,以防被余波摧毁,没有任何新意的举起紫气东来迎了上去。 如果不出意外,他应该会像先前在甬道里一样,被这一鞭打成重伤。 但不一样的是,这一次他不再是一个人战斗。 被雷火照亮的白昼里忽然闯进来一道黑影,飞速靠近过来,途中留下道道残影。 黑影也握着剑,那是一把靛青色的锋刃,在雷火下泛着寒光。 他的脸上还戴着那块彰显出他身份的、标志性的恶鬼面具。 那些狂热追求者都知道这恶鬼面具的来路,不是夜叉,不是罗刹,不是无常,也不是辟邪和魑魅,而是面具的主人结合了传说中三十多个恶鬼的形象,亲自执笔画出来的面具。 这个面具和面具的主人有一个共同的名字。 刺客榜单上排行第三的名字。 青面鬼。 当初在多宝楼前,谢周被食尸鬼刺杀,便是青面鬼最先落场相助。 今日场景复现。 青面鬼的三尺剑锋与紫气东来交接一处,同时迎向了将要落下的神鞭。 与声势浩大的神鞭相比,紫气东来和靛青剑显得非常可怜,仿佛脆弱的下一刻就会变成碎片。 但事实显然并非如此。 两道极为强大的剑意叠加,硬生生地将神鞭拦在他们上空三尺,再也无法落下了。 不过作为代价,不论是谢周还是青面鬼,都感受到一股巨大的力量从虎口一直传到胸腹,体内气血翻涌,身体不受控制,一连后退百余丈才勉强将力量卸去。 “谢周,你他妈惹到的是什么怪物!” 青面鬼发出一声怒吼。 谢周苦笑回了一句:“是啊。” 青面鬼是在明知故问,他当然知道眼前之人就是传说中的玄虚子。 这句明知故问更不含嘲讽的意思。 因为与空荡荡的道号相比,似乎怪物二字,更适合形容此时的玄虚子。 第583章 箭影 一鞭不成,玄虚子抬步向前走去,身后黑虎玄坛的巨大虚影随着他步步前行。 每走一步,就好像神人擂鼓般敲打在众人的心田,压迫力越来越强。 看似缓慢的步伐,实际上却是动用了缩地成寸的顶级遁法,只是几步迈出,就站到了谢周和青面鬼身前百丈的位置上。 玄虚子的目光落在突然出现的青面鬼身上,不觉得突兀,只觉得事情愈发有趣了。 “传闻中神秘莫测的青面鬼,原来却也是玄门子弟,只是不知你师承何处?” 他意味难明的说了一句,一语道破了青面鬼的身份。 这句话也清晰地传到了在场每个人的耳中,引起一阵喧哗。 没有人会怀疑玄虚子的判断。 喧哗声中,除去谢周之外的所有人都震惊于刺客榜第三的青面鬼竟然是玄门弟子! 难怪他借着刺客的身份,却大行侠义之事,只是这样……真的符合玄门的规矩吗? 青面鬼面具下的神情变得格外难看,心里几乎在咆哮着骂娘。 这玄虚子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怪物啊,他隐藏得这般好,都不敢动用任何与青城相关的武学,却还是被玄虚子看了出来。 好在玄虚子只是看出他来自道门,而没有看出青城,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但即便如此,等到这句话传播得更远一些,他将面临的困难也可想而知。 “我知道你手段颇多,赶紧都用出来,不然咱们都得交待在这了。” 青面鬼恼火地催促谢周一句。 谢周挑眉无奈道:“能用的早就用了,就像你说的那样,他就是个怪物啊。” 说话的同时,两人都没有干愣着,紫气东来和青锋剑一左一右,朝着玄虚子袭了过去。 玄虚子神色庄严,手中神鞭挥动,雷火再次变得狂爆起来。 恐怖至极的天地灵气聚集在神鞭之上,如同潮水般朝着谢周和青面鬼抽了过去。 砰砰两声。 紫气东来和青锋剑先后与神鞭撞在一起。 谢周已经破碎的衣衫被风鼓动得猎猎作响,出现了数道裂口。 青面鬼同样如此,但他的衣服似乎材质不好,上半身的衣衫瞬间破碎,露出因为用力而青筋暴起的虬实肌肉。他的黑发也在狂舞着,便是连青鬼面具上都出现了裂痕,吓得他连忙分出一缕气机护住脸上的面具。 若是面具碎了,青城可就回不去了。 不仅如此,连带着师父师弟,都得跟着他遭殃。 便在这思考的一刹那,玄虚子的神鞭便已破开剑意,向着二人压去。 谢周喷出一口鲜血,紫气东来微微弯曲,看起来随时都会崩裂。 不过想到这是天下第一神剑,就会明白这点程度的弯曲对紫气东来而言不算什么。 问题在于,青面鬼手中的靛青色铁剑就没有这么强的韧性了。 剑身边缘出现了一道裂痕。 没等青面鬼做出反应,裂痕顷刻间就爬满了整个剑身,这些裂痕细如发丝,却触目惊心。 “他妈的,他妈的,我的剑,我温养了五年的青锋剑!” 这一次不再是心理活动,青面鬼直接咆哮了出来,愤怒到了极点。 青锋剑不是青城之物,而是他执行刺杀任务的过程中得来,名字无所谓暴露。 谢周斜望了一眼暴躁的青面鬼,眼神中闪过一丝诧异。 毕竟他是知道的,青面鬼的真实身份,乃是青城首徒颜似卿。 前月他与姜御走最后一程的时候,去到过青城,与颜似卿聊了很久。 而颜似卿给他的印象,却是端庄大气,温和如水,实打实能作为青城门面。 但在这短短片刻,颜似卿的脏话粗口就几乎没有断过,属实有些不符。 殊不知青面鬼的性格一向如此,烦躁时那还顾得上姿态? 毕竟他与花小妖不同,花小妖只是在平康坊接任务,那些任务差不多也都是孙老爷直接下达,所以花小妖很少接触其他刺客,整个刺客生涯都是独来独往。而青面鬼的很多任务都是在专职暗杀的影楼里接取,也经常混迹在各路刺客和底层修行者群体中了解行情,久而久之自然沾染了一些坏习惯。这一点他与关千云类似,只不过关千云的坏习惯,都是从那些兵痞身上学来。 青面鬼再如何心疼青锋剑,也无法挽回剑身上的损伤了。 现在最严肃的问题在于,如果不能挡住玄虚子接连挥下的神鞭,接下来毁掉的就不只有青锋剑,还有他和谢周了。 谢周无法分心关注青面鬼的状况,右手持紫气东来挡在身前,左手并作剑指,数道剑气从他的指间弹射而出,落在脚下的空地上。 倏忽之间,一座小型剑阵出现在玄虚子的脚下,剑啸此起彼伏,剑鸣不绝,带起无数道锋利的剑气朝着玄虚子切割而去。 有了青面鬼的帮忙,谢周终于能够在战斗之余,发挥出他的阵法能力。 然而这仓促之下布置的阵法,对于玄虚子的影响非常有限。 最多只能阻拦玄虚子几个瞬息罢了。 “撤出鬼雾林!”谢周对着青面鬼喊道。 “好!”青面鬼大吼一声,道:“我的掌门大人,你青山的援手呢!” 谢周不知该怎么回答,总不能告诉青面鬼,他交代下去,不准青山出动吧? 但这其实真不怪他,都是无奈之举。 如果动用青山的力量,那么眼前的对手就不会只有玄虚子几人了。 届时玄云子玄雷子等紫霞高徒都会出现于此,谁都不敢保证事态会演变到什么程度。 所以不约而同的,东方瑀和元行道等人不来,紫霞观也安然不动。 借着剑阵的短暂阻挡,谢周和青面鬼终于有机会喘一口气。 然而便在此时,数道粗壮的雷电再次劈落,虽有不如,却也同样恐怖。 玄玑子踏风而至! “又来一个!又来一个!果然怪物都是成群结队的吗!” 青面鬼一边避过玄玑子的攻击,一边怒吼出声。 玄玑子没有理会,挡住谢周和青面鬼的退路,再次施展出玄妙至极的道法。 忽然,天光微变。 雷火照耀的天地里,光线出现了一抹不正常的扭曲。 那是一道黑影,比青面鬼身上的黑衣更黑,宛如闯入清水中的浓墨。 那是一根黑箭。 数里外,一道倩影立在山巅,双手执弓,弦上黑箭已发。 第584章 规则之力 黑色的羽箭离弦而去,由上至下,势若风雷。 这一箭上不知凝结了多么强大的精神与力量,隐隐间似乎突破了所谓速度的限制,穿越这数里的空间,前一刻还在天边,下一刻已经来到玄玑子的背后,神鬼莫测到了极点。 玄玑子潜意识中危机大作,感受着来自背后的威胁,神情骤凛。 他来不及转身,也来不及回头,因为当他感受到威胁的时候,便已是避无可避。 下意识的,玄玑子祭出了碧霞印。 羽箭毫不意外地狠狠撞在了碧霞印上,箭矢携带的全部力量在碧霞印上炸开,又重重地撞向玄玑子的后背。 鬼雾林里响起一声闷哼,玄玑子踉跄了几步,喷出一口淤血,险些被一箭射倒在地。 再看那碧霞印上,先前与紫气东来碰撞数次的它已是到了极限,有了破损的征兆。 此时仓促下替玄玑子挡住这一箭,终于是承受不住,表面被羽箭射出一个凹下去的空洞。 这个在紫霞足以排进前五的宝器,灵性大损。 察觉到碧霞印的损伤,玄玑子心底发寒,眼底同时生出一抹后怕之意。 如果不是潜意识的指引让他祭出碧霞印,恐怕此时的他已经被羽箭洞穿,就算不死也会身受重伤,再无战力可言。 玄玑子回望了一眼脱力掉到了石堆上的羽箭。 那羽箭通身黝黑,明显是由极贵重的玄铁制成,分量不轻,却在先前那一刻爆发出这般难以想象的速度,足可见射箭之人的恐怖。 “谁在暗处偷袭!” 玄玑子怒喝一声,循着羽箭的来路望向五里外的那座山头。 却发现昏暗下的野山山顶光秃秃一片,先前那人早已是不见了踪影。 人去了哪里? 心里的疑惑刚刚升起,玄玑子忽然察觉到一丝怪异,整个人立刻绷紧。 然后是嗖的一声轻响。 黑箭再来! 依然是在他的背后。 玄玑子不敢怠慢,金光咒护佑己身的同时双腿微屈,整个人顺势向前倒去。 他的反应当真快到了极点。 但还是晚了一步。 因为黑箭的速度不知是声音的多少倍,当听到黑箭破空的声音时,也意味着黑箭已经来到了近前。 只是瞬间,玄玑子刚刚运用的金光咒就宣告破碎。 这门在世间享有极高声誉的防御道法,在黑箭面前,脆弱得像纸一样。 好在玄玑子的身体已经向前倒去,险而又险地避过黑箭,却依然被余力震飞,嘴角溢出鲜血,整个人摔倒在废墟石屑之中,脸上手上,被划出数道细细的裂口。 在他身前三丈的位置上,已然看不见黑箭的影子,只能看到一个无底的洞。 那根黑箭,早已没入地下不知多少里了。 这是谁的箭! 射箭的人究竟是谁! 难道是镇北城的大将来此吗! 玄玑子不敢再停在原地,感知力扩散到极致,在林中不断变换身形。 另一边,谢周和青面鬼没有停下撤退的脚步,青面鬼后退之余注意到那连续两道恐怖的箭影,面具下的瞳孔缩紧,心道这两箭真是好狠,若是用来刺杀,必然比御剑术都要好使。 谢周没有这样的疑惑,更没有多余的猜测射箭的人是谁。 不是不好奇,而是当他看到那根黑箭的时候,就确认了来者的身份。 是清辞来了。 谢周有些惊喜,更多是担忧和紧张。 前些天燕清辞向他告别,去了天府唐家,理由是唐家四爷、也就是燕清辞的外公要举行七十寿辰,作为唯一的外孙女,燕清辞当然要到场。 不过燕清辞却也没有隐瞒,除去参加外公的寿辰之外,她去蜀郡最重要的原因,是见另一个人——药王谷的谷主孙慈。 那位稳住了燕清辞病情、也是燕清辞救命恩人的药王,找到了能让燕清辞突破境界,而不会致使心病复发的方法。 谢周对此多有疑虑,但燕清辞态度坚决,并且他没有任何理由怀疑孙慈的医术。 现在看来,孙慈成功了,燕清辞的境界明显是做出了突破。 时隔一年,谢周终于再度看到了燕清辞的箭。 他和青面鬼一样,都震惊于黑箭的威力,却在下一刻就平静下来。 理当如此。 去年他和关千云被那个自称“引路人”的苦行僧拦截,那苦行僧修得佛门金身,任凭他的剑再快,关千云的枪再猛都无法伤其分毫,便是借着燕清辞连续的几道黑箭才逃出生天。 那时的燕清辞只有二品境,射出来的箭便能伤害到一品境且修成金身的苦行僧,突破境界之后,哪怕是刚刚突破,威胁到玄玑子又有什么值得稀奇? 在边疆的战场上,单论杀伤力,强弓永远都排在刀剑的前列。 这个规则在修行界同样适用。 只不过修行者主修箭术的人实在太少,很多人都忽略了这一点而已。 玄虚子注意到玄玑子的狼狈,接着惊讶的发现,便是他都很难注意到那道放冷箭的阴影。 但他有别的方法应对。 不待第三根冷箭射出,玄虚子手中神鞭轻挥,身后黑虎虚影仰天咆哮,口吐真言道: “此间天地,不逾矩。” 随着他的声音落下,方圆十里内似乎出现了某种怪异的变化。 青面鬼皱起眉头,望了谢周一眼,心道这是什么鬼道法? 谢周比他体会得更多一些,神情微变,难掩震惊地说道:“这是……法则之力!” 法则?!青面鬼眼珠狂跳,心里再度地骂起了怪物怪物! 他当然知道法则意味着什么。 那已经是触及到这座世界最本源的、属于领域境的力量。 玄虚子果然开始接触领域的层面! 好在他接触的应该很浅很浅,只是微不足道的一小部分,否则谢周和青面鬼就算加起来,在他手上都撑不过十个回合。 …… …… 五里外某座野山崖坪的阴影下,一身戎装的燕清辞回腕振臂,那柄由唐家费尽心血打造的追月长弓在她的手中乖巧无比。 上箭,控弦,心神落于箭矢之上,随后弦如满月,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然而,她却迟迟不敢松弦了。 不是害怕。 而是她忽然发现……自己失去了对于方位和空间的判断。 第584章 搏命 对于一个箭手来说,精准度是第一要求。燕清辞从小学箭,教导她的师父无不是战场退下来的百战老兵,而燕清辞也早在几年前就已经出师,能够做到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保持无限接近于百分百的命中率。 但随着玄虚子说出这句话,一切都变了。 此间天地。 不逾矩。 这个“矩”便是玄虚子为此间天地定下的规矩。 在这个规矩里,所有符合常理的认知都不再适用,不局限于温度湿度风速气压这些能够切身体会的东西,乃至时间空间这些虚无之物都受到影响,继而影响到燕清辞的判断。 玄虚子拥有难以想象的渊博见识,在无法判断燕清辞位置的情况下,直接从根源上阻断了箭矢的到来。 但他终归还不是领域境的强者,无法真正的操纵规则,包括这种“神霄赵公”的神圣状态,也持续不了太长时间。 必须要速战速决了。 玄虚子这样想着,深吸了一口气。 随着这次呼吸,整个鬼雾林的空气都变得狂暴起来,无限天地灵气聚涌而来。 他的胸腹肉眼可见的鼓高,然后缓慢落下,伴有风雷之声潜藏其中。 他挥动神鞭 ,抽向前方的谢周和青面鬼。 谢周和青面鬼感受到神鞭上传来的恐怖威压,对视一眼,同时放弃了逃跑。 因为这一鞭的速度太快,绝对比他们逃逸的速度要快。 如果不能全力应对,那么等待他们的结局很可能便是死亡。 玄虚子这一鞭几乎是他当前的最强手段,打下去的那一刻,抱的本就是必杀之心。 谢周与青面鬼回身应对,紫气东来和已经布满裂痕的青锋剑并在一处。 无数道剑光在他们身周亮起,在谢周的指引下,俨然结成了一座小型剑阵。 青面鬼神色微异,不着痕迹地斜了谢周一眼,心想这阵法水平恐怕与师父都相差不多了。 他知道现在不是思考这些的时候,谢周的手段越强,对他们就越有利。 青面鬼剑刃反转,无尽剑意涌入谢周布下的剑阵中,尽可能提升剑阵的威能。 然而在神鞭面前,青面鬼的这些提升明显不够,神鞭是那般的无可阻挡。 剑阵骤然碎裂,神鞭散发出的光辉却几乎没有减少,眨眼便至身前。 青面鬼手中的青锋剑也碎裂开来,数不清的剑刃碎片倒飞而出。 谢周和青面鬼的身上被割出 无数道裂口,血流得不算多,看起来却分外恐怖。 “谢周!” 青面鬼忽然爆发出一声厉吼。 他的双手紧紧地握住青锋剑仅剩的剑柄,真气不要命地灌了进去,一道由剑气聚集而成的几乎凝为实质的剑身从剑柄探出。 然而这道剑气却显得那般诡异,不是玄门真气常见的颜色,而是黑红两色斑杂,黑是极致的黑,红是鲜艳的红。 随着青面鬼持剑斩落,更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青锋剑猛烈的燃烧起黑红两色的魔火,火焰风吹不动,似乎有恶鬼在其内嘶吼咆哮。 “域外魔功,玄冥秘术。”玄虚子见多识广,一眼就认出这个被域外玄冥教奉为最高级别禁术的邪功,眼底忍不住露出嘲讽之色。 身为玄门正宗弟子,却修行邪功,真是可笑。 但其实玄冥秘术本身算不得伤天害理。 而是一种通过燃烧自身精血,从而在短时间内爆发出数倍于己身力量的禁术法门。 只不过玄冥秘术的副作用极大,每次使用过后都会是长达数个月的虚弱,若是用的多了,还会给自身带来不可磨灭的损伤。 随着一声巨大的轰鸣,燃烧着魔火的青锋剑 挡住了神鞭落下的轨迹。 青面鬼的身体瞬间下陷了三尺有余,两条腿都陷入山石之中。 这些山石又在下一刻碎裂,无数碎石从夜空里飘落,砸在青面鬼的身上。 玄虚子手里的神鞭,破开烟尘,无视魔火的侵蚀,继续向着青面鬼压去。 咔嚓……一道骨裂声从青面鬼的右肩膀处传来,几乎微不可闻。 青面鬼的眼里闪过一丝痛苦的情绪。 他身上不知裂开了多少血口,便是眼角都裂开了,有鲜血流出。 失血都在其次,重点在于为了拦住玄虚子,他正在不要命地燃烧自身的精血。 如果谢周下一剑不能做出有效的攻势,或者接下来,他就会死在玄虚子的神鞭之下。 谢周当然不会看着他死,在青面鬼高吼的那声谢周之后,他就明白了青面鬼的意思。 青面鬼是在替他争取时间。 只有片刻。 却已足够。 谢周提着剑,气息也在节节攀升,几乎瞬间就达到了与青面鬼相同的高度。 和青面鬼一样,谢周也用了禁术。只不过青面鬼用的是来自域外的玄冥秘术,谢周用的则是月前刚刚学会的,玄门内部的舍身禁术。 所谓舍身, 便是牺牲一切,破釜沉舟,置之死地于后生。 尽管舍身禁可能会延长修行的进程,但谢周此时也已顾不得太多了。 紫气东来递了出去,从斜下方,刺向那宛如神佛的玄虚子。 玄虚子神情微变,空出来的左手结印,仓促间一道光盾挡了过去。 紫气东来的剑刃与光盾不停摩擦,无数道火花迸发而出。 玄虚子此时正处在“神霄”的玄妙状态中,一品巅峰的境界完全展露而出,一招一式自有真意,如果是平常的谢周,根本不可能刺穿这道光盾,更不会给他造成任何伤害。 但青面鬼将死,谢周已是退无可退,搏命的舍身一剑刺出,只是两个呼吸,就将光盾刺穿,剑锋直指玄虚子的咽喉。 玄虚子的意识中生出极大的警兆,再想施展其他手段已经有些来不及,无法再以神鞭抽打青面鬼,向后退去的同时以金光咒护住己身。 但那道光盾阻挡不住,金光咒同样阻挡不住此时的谢周。 擦的一声,紫气东来贯穿金光咒,刺进了玄虚子的胸膛。 再然后。 谢周愣住了。 紫气东来确实刺了进去,却没能刺穿,就好像陷入流沙般卡了进去。 第585章 无敌姿态 “这一剑,不错。” 玄虚子脸上带着某种意味难明的笑意,低头看着胸前的紫气东来。 他的声音依然是那般温和,只不过在谢周听来,却像是恶魔的低语。 随着玄虚子的声音落下,身后神霄赵公的虚影消散于无形,恢复到原先的状态。 但在谢周和青面鬼眼里,此时的玄虚子没有变得虚弱,反而愈发可怕。 这到底是为什么? 任凭谢周和青面鬼通读道藏,见识渊博,却也无法理解。 难道是玄虚子在感受到死亡的危机后,做出了新的突破? 可玄虚子已经是一品巅峰的至强者,如果他再有突破,那么一定会伴随有天地气机的变化,必然要比当日守夜人突破的场景更加令人震撼,整片鬼雾林的灵气都会被他抽空,或许都还不够。 难道是玄虚子对规则之力的掌握更上一层? 也不对,先前玄虚子那一句“不逾矩”确实使用了规则之力,此时却不然。 玄虚子的变强就好像六月的飞雪,极为突兀且突然,没有任何道理可言。 “谢掌门,你这舍身一剑,确实让我意外非常。” 玄虚子再次说了一句,嘴角挂着温柔的笑意。 谢周默不作声,只觉得头皮发麻,巨大的危机感在他的识海中掀起风浪。 他想抽出紫气东来,却发现不知何时,他与紫气东来的联系都被玄虚子切断了。 谢周不是犹豫的人,瞬间便做出决定,松开握着紫气东来的手,准备后退。 然后他骇然发现,就连身体都变得不听使唤,被禁锢在原地,动弹不得。 自从突破到一品境后,谢周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情形。 在此之前,无论是蔡让还是李大总管这种级别的强者,都不能像眼下这般禁锢他的身体。 青面鬼察觉到谢周的状态,怒喝一声,玄冥秘术运转到极致,精血疯狂燃烧,青锋剑上的魔火也在疯狂燃烧,结合邪道魔功和玄门真剑的一剑斩向玄虚子的头顶。 玄虚子斜望了他一眼,有些讶异,却毫不担心,随意一掌拍了过去。 飓风呼啸,山石崩塌,漫天魔火骤暗,一道如神殿般大小的金色掌印凭空而生,向着手持青锋剑的青面鬼拍落。 这一招很像是佛门的如来神掌,但透出来的却是无比纯粹的玄门气息。 与掌印相比,青面鬼的身躯显得格外渺小,就好像稚子对壮汉挥拳 ,壮汉有些不耐,随手一巴掌扇了过去。 接下来的一幕给出了证明,稚子与壮汉的比喻并没有夸张。 当玄虚子的神掌落下,青锋剑上的魔火瞬间熄灭,只剩下飓风还在呼啸。 青面鬼的身体像是断了线的风筝,在飓风中向着远处砸落。 砰砰砰砰……青面鬼一路上不知撞断了多少林木,撞碎了多少山石,直到数息时间后,撞到了一座石山才停了下来。 轰的一声巨响随后响起,石山承受不住,轰然倒塌,方圆十丈内的山石都化为齑粉,印出了一个至少有三尺多深的巨大掌印。 青面鬼被掩藏在废墟下,只剩一个脑袋还留在外面。 他大口大口地吐着血,便是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这是什么鬼,什么怪物,究竟是什么样的怪物啊! 青面鬼挣扎着推开压在身上的石头,心里不断咆哮,眼神凶狠地盯着远处的玄虚子。 “看在你师父的份上,留你一命。” 玄虚子不冷不热地说了一句。 言语中似乎他已经看穿了青面鬼的身份,知道他就是青城穆长生的弟子。 随着玄虚子散去“神霄赵公”的状态,那道规则之力也逐渐散 去。 远处的山巅上,燕清辞察觉到气机的变化,终于松开了一直拉成满月的弓弦。 只见黑色的羽箭离弦而去,势逾风雷,旋转着射向玄虚子的面门。 四里多的距离,转瞬即至。 夜幕中的微光仿佛都被蕴含着恐怖威能的箭矢吞噬。 本就昏暗的鬼雾林变得更暗,连带着玄虚子身上的白袍都似乎变了颜色。 但下一刻。 光明重新降临。 玄虚子掌间亮起一道金光,带着庄严神圣的气息迎了上去。 砰的一声。 黑箭正中玄虚子的掌心。 按照先前玄玑子的表现,即使在紫霞观排行前五的法器碧霞印都很难阻挡住黑箭,何况是血肉躯体?黑箭携带的难以形容的穿透力足以贯穿玄虚子的手臂,哪怕他是玄虚子,都不该这般随意地应对燕清辞的箭。 然而想象中的场景没有出现。 黑箭居然慢了下来,随着刺啦刺啦的摩擦声,露出狰狞的姿态。 它想一点一点地往里钻,可事实上,它再也不能前进哪怕一步了。 几个呼吸后,黑箭力道耗尽,无力地坠落在地上,本该锋锐的箭尖都已被磨平。 嗖嗖嗖嗖! 数道黑箭接踵而至。 玄虚子眉头微皱,眼底生出一抹不悦的神色,袍袖向前挥去。 袖里乾坤的功法再度被他用了出来。 但这一次的袖里乾坤,却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加可怕,就好像张开血盆大口的庞然巨兽,要把整个世界都吞没了一样。 那几根黑箭就这么落入袖中消失不见。 玄虚子再一拂袖,便将黑箭与燕清辞的神魂联系切断,黑箭调转方向,朝着燕清辞所在的山巅射了过去,速度甚至更快几分。 燕清辞错愕的看着这一幕,箭矢被人夺去,她的武器变成了攻击她的武器。 她站在原地没有动作。 不是反应不过来,更不是因为骄傲恐惧或者什么别的情绪,而是她和谢周一样,都被一道无形的气机锁定,无法做出任何行动。 但她的意识中没有出现多少危机的感觉。 随着几道刺耳的轰鸣在耳边炸响,那几根黑箭落在她的身边。 前后左右,四根黑箭把她围了起来,箭身没入山石,只留箭尾不停地颤抖着。 这一刻,她就像是被圈起来的羔羊一样。 “你应该感谢自己的出身。” 玄虚子看着她淡然说道:“看在你父亲的面子上,饶你一命。” 第587章 你不是玄虚子 没有人怀疑玄虚子的话,那四根黑箭的落点已经给出了证明。 如果他对燕清辞抱有杀意,此时的燕清辞已经被黑箭洞穿而死去了。 然而令人奇怪的是,先前他连燕清辞的方位都摸不准,此刻为何能随手制服燕清辞,并且点出了她的身份? 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玄虚子脸上依然带着笑意,望向被他禁锢在身前一丈处的谢周。 他对着谢周伸出右手,轻轻挥了挥。 谢周身上行囊的绑带断裂开来,装着宝丹的铁盒和装着白雾丹的药瓶落在他的手中。 玄虚子再一挥手,铁盒从中裂开,露出里面堆在一起的灰色丹药。 “喔?三十二枚神巫丹,确实算得上震撼人心的宝藏了。” 玄虚子只是看一眼就叫出了丹药的名字,随后把装着白雾丹的丹瓶拿到鼻尖,用力吸了一口气,眼神中略有陶醉。 显然白雾丹在他的心里远比这些神巫宝丹更珍贵,也更值得在意。 玄虚子倒出一枚白雾丹服下,随后用袖里乾坤的秘术将所有丹药都收入袖中。 做完这一切,他才低下头,看着刺入胸口的紫气东来,伸手抓住紫气东来的剑柄,一点点地拔了出来。 白雾丹的药效在他的体内挥发。 极为干净纯粹的天地灵气涌入他的身体,化为浓郁的生机。 这些生机达不到活死人的夸张效果,但想要做到肉白骨却是不难。 紫气东来的剑刃每退出一寸,伤口便长好一寸。 当紫气东来完全退出去时,伤口几乎同时也完全长好,便是伤痕都看不出来了。 只有通过白袍上的那道裂口,才能证明他确实受过伤。 玄虚子把玩着紫气东来,感受着剑身上传出的极为强烈的排斥感,确认就算是他,想要掌控紫气东来,至少也得费上两个月的功夫,然而紫气东来作为青山神剑,不可轻夺,于是像是垃圾一般随手丢到了谢周脚边。 他的目光顺势落在谢周的脸上。 由于连番苦战,加上舍身禁术的缘故,谢周脸上一丝血色都没有了。尤其是嘴唇,简直比大雪山最高处的雪还白。 但即便如此,他的神情一如平常般淡然,看不出慌张的情绪。 玄虚子眼中闪过一丝欣赏的意味。 不谈其它,单是这份心性和气度,就足够让人感到惊叹了。 遗憾的是,谢周非但不是他们紫霞弟子,反而是紫霞的对手和敌人。 那么现在这种情况下,是否还要给谢周活命的机会? …… …… 二十里外,司徒行策和土御门神昌的战斗仍在继续。 能够与司徒行策缠斗如此之久,这位来自东夷国的大阴阳师确实名不虚传。 九大式神彼此心意相通,配合起来完美到了极点,在土御门神昌的指引下,各种从未见过的强大手段层出不穷,难缠到了极点。 但也仅限于“难缠”二字了。 想要胜过司徒行策,几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无论式神们结出什么样的阵法,用出什么样的阴阳术,司徒行策的回应都是一个字。 剑。 从未见过的式神?无妨。 从未见过的阵法?无妨。 从未见过的阴阳术?无妨。 无妨无妨,统统无妨。 一剑破之即可。 随着滔天剑的再次落下,土御门神昌手中被阴阳寮奉为神器的八咫镜终于承受不住,表面崩出一道裂痕,整个人倒飞而出,体内气血翻涌不止。九大式神见状,立刻聚集而来,布下防御大阵守护他们的主人。 看着悬在空中的六道剑影,感受着四周无穷无尽的剑意,土御门神昌真的有些怕了。 九大式神也都怕了。 除去最初的几招,他们整个过程都没有再攻击一下,都是在被动御守。 每个式神都受了不轻的伤。 受伤最严重的腾蛇,背后双翼都被剑气扯碎,尾巴也断了好大一截。 就算回到阴阳寮,服用大量的灵丹妙药修养,都至少两年才能恢复过来。 最可怜的还是八咫镜,这一道裂痕,至少得需要十年温养。 土御门神昌赶紧把八咫镜收到祭袍下,心都要跟着碎了。 他确认司徒行策是他这辈子遇到过的最强大的对手,比东夷国的任何一人都要更强。 好在他的目的不是战胜司徒行策,只是为了拖住司徒行策的脚步。 他分心关注着玄虚子那边的情形,悄悄松了口气。 他用尽所有手段,拦住这位大剑修半个时辰,看来是够了。 “今日之举,还请司徒君见谅。”土御门神昌对着司徒行策认真行了一礼,不等司徒行策回话,他双手结印,随着一团烟雾升起,他的身形就在烟雾中消失,遁到了三里开外。 司徒行策没有去追。 如果在平常,他哪怕追出千里万里,也要将土御门神昌斩于剑下。 但现在不行。 “老家伙,你给老子记住,也给老子等着,迟早有一天,我会掀了你们阴阳寮!” 司徒行策远远放下一句狠话,拂袖转身,以极快的速度朝着谢周赶去。 六道剑影并为一条直线,璀璨的剑光就像是银河坠落,朝着玄虚子斩了过去。 玄虚子斜望过来,抬手间一朵含苞待放的金莲凭空而生,挡住了剑影的路。 随着最前方的摄神剑斩落。 金莲像是得到了某种指示一般,缓缓地绽放开来,绝美如画。 但这副绝美的画面转瞬即逝,金莲就像是昙花一样,开始枯败。 花瓣于顷刻合拢,将剑气尽数吞没,俨然间似乎要将这六道剑影都吞入其中。 司徒行策神色微变,排在最末位的无垠剑入手,朝着莲心砸落过去。 咔嚓! 剑刃与金莲相撞在一起,不断摩擦着,其间生出无数道细小的闪电与火花。 不知过了多久,金莲逐渐散去,而司徒行策的剑势也散了个七七八八。 司徒行策没有继续攻击,抓住谢周的后颈,退出玄虚子掌控的范围。 这位悍而无畏、绝世无双的大剑修,此时神情大变,面沉如水。 …… …… 烟尘散落,鬼雾林中一片安静,宛如深夜坟墓般死寂的安静。 不仅是司徒行策,谢周、燕清辞、青面鬼和那些注意着这边战斗的修行者,乃至玄玑子的脸上,都流露出震惊和不可思议的情绪。 他们看到了什么? 玄虚子不仅挡住了司徒行策的全力一击,隐隐间似乎还占据了上风。 为什么? 凭什么? 那可是司徒行策啊! 要知道玄虚子在半年前,都还远远不是司徒行策的对手,被后者一招击溃。 就算他进步神速,为何能做出这样的突破? 又为何在战斗的前半程,他都没有展现出与此对等的实力,而是突然变强? 恢复了行动能力的谢周死死地盯着玄虚子的眼睛,尝试着去洞悉这双瞳孔最深处的想法。 然后。 他说了一句更让人震惊的话。 “你不是玄虚子。” 第588章 降神 此时此刻,玄虚子毫无疑问是在场唯一的焦点,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的身上。 哪怕经历了这么长时间的战斗,他身上的白袍依旧如新,沐浴在神光之下,黑发飞舞,容颜如玉,身姿挺拔,宛若神人。 他还是那般完美。 像他这样完美的人举世都找不出第二个。 他怎么可能不是玄虚子? 那谢周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谢周静静地看着玄虚子。 虽然觉得不可思议,但还是说了出来:“星君大人,好久不见。” 昏暗的天地里,许多修行者聚集而来,不明白谢周到底在说什么。 星君大人? 谢周为何称玄虚子为星君? 谁都知道,星君远在观星楼,而玄虚子是星君座下的亲传大弟子。 然而玄虚子却笑了起来,笑声明朗中却又带着某种不属于他这个年龄的沧桑,随后笑容敛去,看着谢周说道:“不愧是姜御的弟子,也不愧能接任青山掌门,我没有看错你。” 鬼雾林中再次变得死寂一片,人们震惊对视,觉得真是荒唐到了极点。 玄虚子竟然承认了! 他竟然承认了自己就是星君! 难道玄虚子和星君是同一个人? 不对不对,玄虚子和星君当然不是同一个人,应该是星君用某种方法,“附”到了玄虚子的身上。 可附身都是神鬼志异中的说法,现实中真的存在吗? 看着前方沐浴在神光下,完美近妖的玄虚子,听着他的声音,众人心生怀疑,却又由不得他们怀疑。 不远处,刘婆婆与几个散修站在一起,看着玄虚子喃喃说道:“降神?” 所谓降神,是指请求神灵降临己身并为问神人解疑解难的神秘仪式。 巫神教在时,教内有不少巫祝都举行过类似的降神仪式。 不过像是刘婆婆这种巫神教高层自然知晓,这世间不存在真正的神,所谓降神,更多时候是一种心理暗示和心理安慰。 “果然是你。” 谢周肯定了自己的猜测,看着玄虚子,准确地说应该是被星君“附身”了的玄虚子,说道:“此地距离长安三千里有余,星君大人却能够降神玄虚子,道法传神不为过。” 谢周同样使用了“降神”的说法。 他之所以做出如此大胆的猜测,除去玄虚子前后变化实在太大以外,也因为姚浩能。 那个昔日泾阳姚家出身,后来投入乌朋门下做药童的姚浩能。 星君曾控制姚浩能,使得这个不通修行的少年郎,爆发出了远超自身的力量。 谢周给这种能力起了个名字,是为“夺魂”。 按照他之前的推测,被星君“夺魂”的人,意识将被永远地从躯体里剥离。 但现在看来,这种推测犯了一个错误。 星君绝不可能将玄虚子的自我意识泯灭,那么所谓“夺魂”秘术,更像是一种降神。 玄虚子的意识作为旁观者,而由星君降临下来的意识作为主导。 正因如此,玄虚子的道法才能突然间提升无数倍,随手击败他、青面鬼和燕清辞的联手,就连司徒行策都奈何不得。 玄虚子面带微笑,带着谦逊和欣赏的语气说道:“传神算不上,倒是你的剑确实不错,能逼得我这不成器的徒弟如此狼狈。” “不成器这句话倒是没有说错。” 司徒行策的声音响了起来,提着剑上前一步,说道:“玄虚子大行盗匪之事,星君大人,难道不准备给个说法吗?” 玄虚子望着他,拂袖一挥,一枚泛着流光的灰色宝丹悬到面前,说道:“如果你说的是这些丹药,那么很显然,盗匪二字纯属妄言。” “化玄已死,此地宝物理当归朝廷所属。即使抛开这些不谈,藏宝之地由我徒儿最先发现,最终这些丹药也落在我徒儿手中,谈何盗匪?” 玄虚子面带笑意,声音是那般温和,听起来让人如沐春风,望着司徒行策说道:“司徒剑神是我大夏英雄,国之栋梁,若是喜欢,送你几颗又有何妨?” 说完这句话,玄虚子再一拂袖。 整整齐齐七枚宝丹悬停在半空中,缓缓地朝着司徒行策飘了过去。 七颗宝丹,确实不少了。 而且“七”这个数字,确实与司徒行策有缘。 毕竟谁都知道,离开镇北城的这些年,司徒行策始终都在为了集齐七情剑而努力。 “星君大气。” “不愧是我大夏国师。” “星君真乃天人也!” 人群中响起一些赞叹和恭维的声音。 还有很多人的视线转向司徒行策,发出轻微的嘘声以示嘲讽。 星君说的这番话确实深得人心,既是宝藏出世,那么自当有缘者得之。 就算是谢周先得到的宝丹,然而技不如人,没有争过玄虚子,那还有什么好说? 说人家盗匪就大可不必,不仅得不到响应,反而显得小心眼,忒是寒碜。 除此之外,星君和司徒行策的名望,以及在修行者群体中的分量,高下立判。 看着停在自己面前的七颗宝丹,司徒行策笑了起来。 他先是笑声很大,听起来很是豪爽,随后笑声渐弱,看着玄虚子,变成了冷笑和嘲笑,说道:“老家伙啊,你是在与我装糊涂吗?” 他说得根本不是什么宝不宝藏! 是在凉州! 是在黑市外的群山里! 是玄虚子盗走了黑市守夜人、他的师弟肖明远的遗体! 司徒行策有理由怀疑,这一切都是星君指使! 如果不是星君,彼时出关不久的玄虚子,如何会去黑市?如何会对守夜人的尸体感兴趣? 玄虚子皱起眉头,稍显困惑地说道:“那你所说何事?” 司徒行策把剑握得极紧,右手微微颤抖着,几乎止不住出剑的心。 “怎么,你还想对国师出剑不成!”天穹里忽然响起一道浑厚的声音。 朝廷的支援终于到了。 但不是紫霞的人。 紫霞与青山很有默契地保持沉默,此时赶来的不良人赵连秋和禁军统领王夏。 赵连秋看着司徒行策握剑的手,面无表情说道:“司徒,你没有证据,就不要瞎说。” 第588章 后手 “单是没有证据?他连玄虚子道长偷了他什么东西都说不出来!” 人群里响起一道阴恻恻的嘲笑声,听起来更像是在拱火。 不过这句话倒也没有说错。 司徒行策只是说玄虚子行盗匪之事,却绝口不提玄虚子偷走的是什么。 如果只凭一句话,便想让世人相信他的说法,未免也太可笑了一些。 证据?司徒行策气极反笑,他确实拿不出证据。 当日只有他和玄虚子两人在场,难道还能去问那些山沟里的野鸟不成? 他更不会说出玄虚子偷走的东西是什么。 因为说不出口。 也因为他觉得公开这件事是一种侮辱,不仅是对自己的侮辱,也是对师弟肖明远的侮辱。 听着耳边的嘲笑声,看着玄虚子脸上的笑意,以及面色不善的赵连秋和王夏,司徒行策愈发愤怒。 但其他人却不甚在意,因为正常人都知道司徒行策没有机会,先不说谢周和青面鬼都已是强弩之末,就算此二人处在全盛状态,也可不能是星君等人的对手。 这个时候明智的做法应该是息事宁人,就此罢休。但司徒行策是何许人也? 他曾是边关最骁勇的战将,江湖里最逍遥的剑修,大 口喝酒,大口吃肉,像他这样自由的人,如何会任由自己忍受这种屈辱? 打不打得过,先打了再说! 司徒行策不再压抑心中的怒火,无垠剑脱手而出,随着一声急促的剑鸣,一抹血色带着一颗头颅飞了起来,先前那个嘲笑拱火的南州本土散修,瞪大双眼,身首分离,此命呜呼。 无垠剑身上滴落着鲜血,与其余五道剑影共同刺向了玄虚子。 玄虚子显然没有战斗的打算,也不准备流连此地了,微微一笑,抬手轻挥间,金莲于剑影落处绽放开来,加上王夏和赵连秋两道真气的灌注,轻易就将司徒行策的剑招阻挡。 玄虚子收回那七颗宝丹,带着玄玑子,还有刚从陵墓里出来眼里满是无辜和糊涂的玄逸子,踩着祥云,像是仙人般飘然远去。 王夏冷眼望了望司徒行策和谢周几人,又望了望那些聚集起来的南州修行者,想着陛下的交代,没有过多停留,跟着御风远离。 赵连秋留在最后面,视线落在谢周的身上。 青山大会召开选举掌门的时候他没有过去,青山掌门大典的时候他也没有过去,自从黑市一别,这是他与谢周第一次见面。 “这才两月不 见,老夫就不得不称你一句掌门大人了。”赵连秋意味深长地说道。 谢周说道:“赵老有何指教?” 赵连秋眯着眼睛,说道:“姜御已死,青山已经不是以前的青山了,朝廷也不再是以前的朝廷,希望谢掌门……” 老人顿了顿,轻声说道:“好自为之。” 说完这句话,赵连秋踏风而起,很快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中。 朝廷和紫霞的人走了,聚集周围的修行者们很快散开,重新回到陵墓的出口处。 谁都看到了,谢周带出来的只有宝丹,那么陵墓里一定还有其他宝贝。 今日的夺宝远没有结束,而是刚刚开始。 青面鬼拖着重伤的身体,慢吞吞地走了过来,流了一路的血,看着谢周不客气地说道:“还有疗伤丹什么的吗,给我一枚。” 谢周摇了摇头,他身上所有的丹药,不限于白雾丹和神巫丹,包括丹长老炼制出的几颗宝丹,都一并被玄虚子或者说星君给夺了去。 便在此时,燕清辞也走了过来,取出一个玉瓶递了过去:“唐家的回元丹。” 青面鬼接了过去,直接倒进嘴里嚼了嚼咽下,压了压伤势,这才感觉好了些。 谢周看着燕清辞问道 :“你怎么会来?” “前些天你给我写的信上,提到要来南州一趟。”燕清辞说道。 她住在蜀郡天府唐家,距离鬼雾林只有几百里的直线距离,当司徒行策与土御门神昌这场至强者间的战斗气息传开,想着来到南州的谢周,她自是放心不下,没有任何犹豫就背上追月弓赶了过来。 谢周有些感动,只是半个月不见,他们就有许多话想说,许多事情想问。 比如孙慈用了什么方法,保证在不影响心病的情况下还能让她做出突破。 再比如今晚的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化玄死去这么多年,突然在几百里外的鬼雾林中冒出了一个陵墓,还有这么多的宝藏…… 但现在显然不是说这些的时候,谢周说道:“唐家放心你一人过来?” “外公他们也到了,只是不方便露面。” 燕清辞望着陵墓的方向,说道:“这会儿应该是去了那边。” 谢周明白她的意思,唐家作为蜀郡的掌控者,明面上听从朝廷指挥,在先前那种场合下,自是不方便站出来与紫霞作对。 他有些担心说道:“星君认出了你的身份。” 燕清辞却表现得很随意,说道:“不差这一件 事了。” 从多年前开始,燕白发就与星君不对付,去年更是砸了紫霞观的门,打伤紫霞观数位道人,甚至提枪指着星君的脑袋,如果不是皇帝出面,说不得燕白发早就与星君做过一场了。 与之相比,燕清辞今晚做的这些事确实不算什么。 青面鬼有些受不了他们二人的对话,心想分明很正常的对话,听起来却总觉得满是酸腐气,看着谢周说道:“那陵墓里还有什么?” 谢周言简意赅:“化玄在里面留下了巫神教几乎所有的传承。” 巫神教的所有传承?青面鬼笑了笑,说道:“那看来有好一番争夺了。” 他有些遗憾,如果不是受伤太重,怎么都得去掺和一脚。 继而他忽然想到一件事,看着谢周说道:“你就不着急的?” “着急什么?”谢周问道。 青面鬼眯眼说道:“星君夺走了你身上的所有宝丹,还有白雾丹。” 这也是燕清辞和司徒行策想要知道的问题。 谢周费尽苦心,就是为了阻止紫霞得到这些宝物,现在宝物丢了,谢周为何能如此平静?难道所谓的道心天成这么厉害? 谢周笑了笑,看着几人疑惑的目光,轻声说道:“他走不了。” 第589章 拦路人 前些天来了阵寒流,使得一向暖和的南州都冷了起来,入了夜更是冷得厉害。 鬼雾林外围的某座野山崖上,两道身影并肩而立,呼出来阵阵白气。 其中一人的相貌还很年轻,眼中略有困倦,他穿着裹着件厚实的棉袄,看似普通,实则用的是吴家七香坊限量产出的最名贵的细丝棉,腰间随意挂着的玉佩更是华美到了极点,如果拿到坊间去卖,少说也要个几万两银子。 如此透着富贵却又气质超群的年轻人,放眼全天下都是罕见。 正是昔日长安贤运民驿的朱贤,后来被证实为天机阁的少阁主诸葛贤。 诸葛贤举着千里镜,静静地看着远处的鬼雾林,说道:“败了。” 站在他身边的人无需借助千里镜就能够看到远处的场景,轻声叹道:“没想到星君居然能跨越几千里的距离降神到玄虚子身上,如此神通,前所未闻,谢周他们败得不冤。” 诸葛贤摇了摇头,好生无奈。 是啊,星君降神来了,还能怎么办? “但那些东西绝不能让星君拿走。” 诸葛贤说道:“否则紫霞观再多出十几个一品境的强者,势头可就真压不住了。” 站在他身边 的中年人笑了笑说道:“说得倒是轻巧。” 诸葛贤微微挑眉,说道:“难道我说的有错吗?” 前些天玄云子出关后不久,便携带圣旨去到金陵,以朝廷和紫霞之威强压天机阁。 诸葛贤知道后很不乐意。 今天敢拿圣旨给天机阁下马威,明天就能降天机阁的罪,后天就能带人端了天机阁。 诸葛贤对这一套再熟悉不过了,不知多少世家豪族都是这么走上了绝路。 “错倒是没错,那些白雾丹和神巫丹的确不能被星君带走。” 中年人看着他,用带着考校的口吻说道:“但事已至此,该当如何?” 诸葛贤反问道:“你是在考我吗?” 中年人说道:“你可以这么认为。” 诸葛贤笑了笑,很光棍地摊了摊手,说道:“没辙。” 中年人眉头微挑:“嗯?” 诸葛贤理所当然地说道:“嗯什么嗯,我手里除了朱铁他们几个根本没牌可用,天机阁也才接管了一小部分,你让我拿什么对付星君?更何况还有赵连秋和王夏统领,你如果问我,那我真是一点辙没有。” 中年人笑道:“没辙还这么理直气壮?” “这不是有你吗?” 诸葛贤说得更 加理直气壮,看着中年人的眼睛:“老爹,你不是都准备好了吗?” 是的,站在他面前的这位容颜清矍,气度不凡的中年男人,自然是他的父亲。 也是如今诸葛氏的族长、天机阁的阁主、无数人渴望求见的诸葛长安。 听到诸葛贤的话,诸葛长安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但事实正如诸葛贤说得那样,能站在这里泰然自若地说话,能笑得出来,还有心情考校自己的儿子,他当然做好了准备。 “昨天下午收到段老先生的来信,之后你便离开了五个时辰之久,想来是去请救兵去了。”诸葛贤不紧不慢地说着,听起来像是猜测,语气却非常笃定,笑着说道:“已经有好几年,我不曾见到你那般模样了。” 诸葛长安说道:“哪般模样?” 诸葛贤想了想,说道:“那种事情脱离了掌控的紧张和担忧。” 诸葛长安摸了摸下巴,说道:“我表现得有那么明显?” 诸葛贤说道:“不算明显,但我是谁?你稍微露点我也就看出来了。” 诸葛长安笑了笑,说道:“化玄的宝藏被紫霞观发现,当属重中之重。” 哪怕是他,收到段先生的来信后都无法 保持镇定。 这件事超出了他的推算,诸葛长安不敢耽搁,立刻着手准备。 好在是赶上了。 “所以……你请的救兵都有谁?” 诸葛贤好奇问道。 毕竟他们要对付的人是星君,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直接与皇帝作对。 朝廷和紫霞方面随随便便就能找出十多个一品境界的大修行者,更是有玄虚子、玄玑子、玄云子这样的高手,可谓是底蕴丰厚。 更不要说星君本身是领域境的传说级人物,姜御走后,当世也只有柳玉能与他相抗衡了。 然而星君身份特殊,背后是以紫霞观为首的半个道门,还有以皇帝为首的朝廷势力。 这叫天机阁怎么处理? 先不说天机阁本身无论是在强者数量,还是在境界上都无法与星君抗衡,就算有,也不可能在这种情况下出头。 朝廷正愁没有理由制衡天机阁,一旦被朝廷得了把柄,后果不堪设想。 那么就只能请外援。 诸葛贤这么些年,倒是也结交了好些个强者,其中境界最高、实力最强的自然是燕白发,除此之外,关系最近的则是谢周和关千云。 谢周已经落了场,关千云据说还没有醒来。 燕白发,诸 葛贤是真的请不动啊,也根本派不上用场啊! 所以他是真的没辙。 想破头皮都找不出不惧怕星君和朝廷,还有资格有实力能与星君对抗的人。 “救兵?” 听到这个说法,诸葛长安微笑着摇了摇头,说道:“算不上,如今连朋友都算不上,只是一些老熟人罢了。也谈不上请他们,我等此刻有着共同的目标,我只是给他们提供了情报,仅此而已。” 朋友算不上。 却是老熟人? 诸葛贤愣了下,品味着这个很有深意的说法。 他是何等聪慧的人物,只是几个呼吸的功夫就反应过来。 随后,他的目光落在父亲今晚穿着的黑色鎏金的锦袍上面,若有所思。 …… …… 星君在去年腊月底向世人宣告,将闭关三年,不会外出。 星君确实没有外出,但他用“降神”的手段出现在玄虚子的身上,以强势无双的姿态击败了谢周和青面鬼的联手,带着宝物归去。 这是鬼雾林中数百个修行者都见证了的事情,想必不会改变。 然而。 当星君带着玄玑子、玄逸子,并在王夏和赵连秋陪同着返京的路途上,却在即将破晓的天穹上,碰到了一些拦路人。 第590章 送还 是的,一些人。 出现在天穹之上,挡在玄虚子等人面前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些人。 准确地说,共有七个人。 领头之人甚至不屑于隐藏自己的相貌,他一袭黑色劲装,分明还很年轻的面庞上却散发出真实的威严,手里提着一把华丽耀眼到了极点、在这昏暗的天地里自然发光的剑。 这样雍容名贵、却又霸道无双的剑全天下只有一把,那便是王氏剑。 这样的人全天下也只有一个,那便是王侯。 黑衣王侯。 与王侯一齐过来的几人也都算不得陌生。 那位须发皆白容颜枯槁的断臂老人,自然就是剑魔谢三顺。 站在谢三顺左侧提着黑剑、带着黑铁面具的人正是谢淮。 再往左站着一位光着双脚、满脸都是温和笑容,穿着破旧僧衣的大耳和尚,正是谢周和关千云曾经遇到的自称“引路人”的苦行僧。 谢游与谢墩这对师兄弟出现在玄虚子等人的身后,堵住了他们的后路。 远处云中还藏着一个浑身上下都裹在黑袍里的身影,同时也是在场唯一个掩饰了身份的人,看那模样,像极了曾经惊撼了整个修行界的“黑衣楼无上魔神天尊”。 除去王丘南和暗影楼的几大刺客之外,黑衣楼的最强战力,同时抵达。 “我该称呼你为玄虚子……又或者,星君大人?” 王侯慢慢抬起了 手里的剑,指着玄虚子问道。 玄虚子或者说星君默不作声,脸上的笑容和沉静都已经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比这满天愁云更愁的凝重与阴沉。 眼下遭遇的一切已然超出他的推算。 要知道,他通悉推演造化,习惯在做任何事情前都先推演计算。 只不过在此前的推演中,一切顺风顺水应无碍,缘何会有此劫? 星君右手拇指与中指轻轻捻动,很快就算出答案,望向那个满脸都是笑容的苦行僧,皱眉道:“是你?” 引路人双手合十,抬起头来。 星君等人这才发现,引路人黝黑的脸上泛着苍白,没有半分血色,但那双沧桑的瞳孔中却布满了血丝,看起来就像鬼一样,有些瘆人。 以星君的眼力,自然一眼就看得出来,此人不是受伤,而是受到了反噬。 引路人有些痛苦地咳了两声,说道:“晚辈惭愧,以有心算无心,侥幸遮了星君大人的眼,却被天道反噬,几乎害了性命。” 星君眯起眼睛,肯定了自己的推测。 玄逸子觉得这个苦行僧好生可怕,下意识地往师兄身后靠了靠。 玄玑子、赵连秋和王夏三人则是神情微变,看着苦行僧,都觉得不敢置信。 天道反噬听起来可怕,但最可怕的,难道不该是你算计了星君吗? 就算是以有心算无心,然而这个苦行僧不过是 一品境,却能悄无声息间算计到境界已达造化的星君,并且是在星君最擅长的领域上摆了星君一道,还有比这更值得惊骇的事情吗?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自当开战。 黑衣王侯带着黑衣楼最顶尖的战力,对抗星君降神下的玄虚子、玄玑子以及颇受皇帝倚仗的赵连秋和王夏,这场战斗无论怎么看,都要比先前鬼雾林中的战斗更加惊骇世俗。 遗憾的是,这场战斗不会有观众。 脚下荆州境内醒得早的人们,只注意到凌晨的云似乎特别的浓。 这些浓云不是雨云,而是寻常的白云,却从未见过的浓,以至于在很短的时间内就遮住了所有的光,变得一片漆黑。 而后这些云翻涌得从未见过的激烈,就好像整个世界的云都聚集了过来,同时聚集过来的还有飓风,于是引发了一场云海的啸动。 注意到这一幕的民众惊恐至极,心想难道这是老天要灭世吗? 然而不等他们喊醒家人同伴,只在半刻钟后,云就散了。 天空重新泛起凌晨昏暗的白,就好像先前的一切都是幻象,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 …… 鬼雾林中距离陵墓二十里的某座破庙,谢周几人走进庙中,生起了火堆。 耳边仍能听到不断的战斗的声音,那是修行者们在争夺化玄留下来的财宝。 刘婆婆这些巫神信徒 都参与了进去。 许多南州境的世家豪门也都下场抢夺。 还有些像是天府唐家这种真正的豪门,想来最终能落到更多的东西。 不过最珍贵的宝丹已经不在其中,其他像是法器传承之类,都随着巫神教的覆灭而被归入邪道范畴,早已不复当年的意义。 谢周、青面鬼和燕清辞围着火堆,轻声说着今晚发生的事。 司徒行策没有参与几个年轻人的对话,孤身坐在破落的山神像下,靠着神像的脚踝,发着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谢周注意到司徒行策的萧索,他不知道在司徒行策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更猜不到玄虚子究竟偷了什么,才导致司徒行策与紫霞观如此恩怨,因而连一句安慰的话都不知从何说起。 他和青面鬼都在调息,两人都用了禁术,虽说服下疗伤丹,但虚弱不可避免。 谢周还好上一些,只用舍身禁斩出一剑,三两天就能恢复过来。 可青面鬼用玄冥秘术燃烧了大量精血,至少需要三两个月的静养。 出于安全考虑,谢周准备把他送回青城地界。 便在这时,一道强大而内敛的气息以极快的速度接近破庙。 谢周微怔,察觉到这道气息归属于谁,心想诸葛长安请来的人,居然是王侯? 不过他很快反应过来,有资格对抗星君,并且不担心朝廷报复的人本就不多。 范围极度缩小之下,诸葛长安请黑衣楼办事,也算是理所当然。 何况天机阁的总部位于金陵,王谢祖宅也在金陵,双方在多年前本就是世交。 乃至谢桓当年制定的关于他和谢淮,就连谢芸王侯等人都不知情的,隐秘至极的计划,便有诸葛长安的参与,足可见谢桓与诸葛长安走得多么亲近。如此来看,诸葛长安会用黑衣楼,更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了。 司徒行策也察觉到王侯的接近,怀中抱剑,挑了挑眉,没有其它动作,只是极具深意地看了谢周一眼。 随着这一眼落下,两个瓷瓶也从空中坠落,恰好落到破庙中谢周的面前。 正是先前被星君抢走的白雾丹和神巫丹。 “!!” 正在调息的青面鬼瞪大双眼,目瞪口呆地望着落到谢周面前的瓷瓶,那嘴巴张的,几乎能塞下一个鸡蛋。 燕清辞也望了过来,一双美眸中满是不敢置信的神色。 先前看到谢周的表现,他们就猜到谢周一定还有其他准备。 但他们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只过去半个时辰不到,星君夺走的丹药,就被原封不动的送了过来。 不对不对,并非是原封不动。 白雾丹只剩两枚。 神巫丹也只剩十枚。 看来是拦截星君的那个人,收走了一多半作为“代价”或者说“酬劳”了。 饶是如此,也足够让青面鬼惊为天人。 第591章 拜访兰若 青面鬼看着被送还过来的丹药,不解说道:“你请来的哪路大神,这么厉害?” 王侯当然厉害。 能够从星君降神下的玄虚子手里抢东西,厉害两字都不足以形容。 去年腊月,王侯与李大总管酣战一场都能全身而退,已经证明了他的强大。 况且王侯还很年轻,未满三十岁,还有大把的悟性和天赋没有使用。 与大总管一战后,世人有理由相信,王侯会变得更强。 事实也确实如此,王侯的剑道更上一层,谢周亲眼见过那之后王侯的剑。 一剑击伤玄玑子、一剑逼退贺璇与赵公明、一剑抹杀童秉渊。 如此看来,从星君手里抢东西,似乎也不是那么让人震惊了。 听着青面鬼的问题,谢周没有解释,更不可能说出先前那人便是黑衣王侯。 当然,王侯不算是他请来的。 他最初想过借用黑衣楼的能量,但王侯神龙见首不见尾,比玄虚子还要神秘,想要联系到王侯他们,着实要费一番功夫。 从头到尾,谢周做的其实只有一件事。 那便是进入天机阁的视线,以隐秘的方式给诸葛长安送了一封信。 他也不会说出诸葛长安的名讳。 截道星君和朝廷的罪名着实有些 大,就算是天机阁都很难承受的住,谢周也不想因为自己的过失,给诸葛长安惹来麻烦。 就像诸葛长安动用黑衣楼的能量一样,有些事可以做,但是不能被人看见。 青面鬼看着沉默的谢周,隐约猜到了些什么,最终什么都没有多问。 “这便是白雾丹吗?” 青面鬼的视线落在那个半透明的玉瓶上。 谢周说道:“是的,这便是白雾丹。” 青面鬼忽然问道:“给我一颗如何?” 随着多宝楼的拍卖会过去,在修行者们的宣扬下,如今整个修行界都知道了白雾丹那堪称夺天地造化的强大之处。 这种珍贵至极、神奇至极的宝丹,唯有鬼医的亲传弟子葛桂才能炼制。 也唯有使用最纯正的天生地养的灵草灵果为引才能炼制。 青面鬼知道最初的白雾丹早就用完了,往后的白雾丹效果肯定要大打折扣,但能被赋予白雾丹之名,总归是价值连城。 青面鬼深知这一点,但不怎么在意,心想兄弟为了帮你,把命都豁出去了,要你一颗弱化版的白雾丹又算得了什么。 谢周怔了怔,看着青面鬼问道:“你要白雾丹,是带给真人?” 这句话里的真人,指的自然是青面鬼的师 父,青城掌门穆长生。 青面鬼没有否认,微微颔首道:“你也知道,他最是沉浸丹道。” 谢周没有任何的犹豫,把其中一枚白雾丹与神巫丹装到一起,剩下的那枚白雾丹带瓶递给了青面鬼。 于情于理,乃至于利,这一枚白雾丹给的都没有任何问题。 只不过看到谢周给的这么干脆,先前不觉得有什么的青面鬼,反倒又有些不好意思了。 但他当然不会表露出来,心想自己确实没看错人。 之后一夜平安度过。 清晨时分,朝阳初升,破庙外不远处的树林里有脚步声响起。 谢周望向庙外,看到那几片荡悠悠的落叶便知道是唐家的人回来了。 燕清辞明白是外公来接她了,也明白唐家人不进入破庙的原因。 她有些不舍地和谢周道别,相约回到长安再见,与唐家人一起离开了鬼雾林。 随后,司徒行策见谢周战力恢复了六七成,沉默离开,不知去了何处。 谢周与青面鬼自然没有多留的道理,远处的混战仍然没有结束,二人无暇理会,直接去了西越城花小妖所在的客栈里。 “你在这里等我,最多两天,我便会回来。”谢周对花小妖简单说了说昨夜的情况,把那 枚从陵墓里带出来的玉佩交给了小妖。 花小妖知道他要送青面鬼归山,没有说什么,嗯了一声表示自己会在这里等他。 …… …… 益州的风微微凉,很清爽,哪怕是深秋仍是一片青绿。 谢周用了半天的时间把青面鬼送到距离青城三十里的小镇里,随后去到了益州西南最边缘,也是大夏最边缘的大和城。 和为和睦,也是和平,寄托着此间百姓的殷切希望。 但显然,几百年来边关都常有战事发生,证明所谓和平的希望,其实是奢望。 谢周落在兰若寺山门外的石阶上,走上前,轻轻敲了敲门。 没多时兰若寺的门便开了,露出一张可爱而干净的小脸,大概只有五六岁的样子。 正是法显在信中提到过的,他代师收徒的小师弟,同是法字辈,取一个素字。 前些天青山举办大典的时候,法素跟着同门师叔去到青山观礼,亲眼目睹了谢周接任掌门的一幕,加上师兄与谢周的关系密切,所以他对谢周的印象深刻,虽说谢周这时候带着笠帽,仍是被小和尚一眼认了出来,大眼睛瞪得圆乎乎的,惊道:“谢师兄……不不,谢掌门,您怎么来了?” 谢周笑着揉了揉他的 头,示意他不用声张,带自己去找法显。 “师兄不在。”小和尚说道。 “不在吗?” 谢周喃喃说道,却也不觉得意外,心想果然如此。 如果法显在兰若寺,昨晚他在鬼雾林的支援便不只有青面鬼和燕清辞,还会多一个“黑衣楼无上魔神天尊”。 最终的结果很可能发生改变。 是的,谢周相信如果法显也在,他们未必不能胜过星君。 尽管法显年前受到通天禁的反噬,境界从一品后期狠狠地跌落到了二品境。 如此沉重的打击,倘若发生在一般修行者身上,别说重修,直接道心破碎都有可能。 但对法显而言,却不是什么值得在意的事情,别说打击,连磨练都算不上。 “我是何许人也?无上!魔神!天尊!跌境重修,弹指而已。” 这是法显在信中的原话。 他不是在安慰谢周,对他而言,跌境重修岂不就是如同吃饭喝水一样简单的事情吗? 他修的可是通天禁,通天二字,绝非虚言。 当然,“弹指”的说法也确实夸张了。 倒也没能弹指重修那么简单,事实上,他用了一个多月才恢复如初。 “既然你师兄不在,烦请带我去见净安法师。”谢周对小和尚说道。 第593章 问道兰若 兰若寺的直系弟子很少,但寺内常年都有香客逗留,也有病患求医。 法素是个很聪明的小和尚,知道谢周的到来不能被太多人看到,直接带着谢周从小路去到后山,去到法显师兄住的静室里。 这静室挨着一片山湖,开着一扇很大的窗,窗外野草虽有了凋零的意思,但湖水一如夏天那般绿,枫林也最是红的时候,看起来没有半分萧瑟感,反而有种生机勃勃的感觉。 谢周在静室里坐下,随手从书架上取下一本禅经读了起来。 半个时辰后,法素小和尚带着一位看起来至少年过八旬的老和尚来到静室里。 “谢掌门,净安师叔到了。” 说完这句话,小和尚便先行退下了。 谢周起身对着老和尚行礼。 净安法师带上房门,认认真真地还了一礼,声音温厚且沧桑:“先前课未讲完,耽搁了片刻,还请谢掌门勿怪。” 这番话说得很客气,就像是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带着明显的疏离感。 谢周不觉有它,客客气气地回了一句。 他与净安法师确实不熟。 净安法师以前只在寺内讲经,很少露面,直到前些年老住持、也就是法显的师父圆寂,他才接过兰若住持的位置,但性格没什么改变,依然很低调,以至于很多最虔诚的信徒香客都没机会见上他一面。 在法显的来信中,谢周很多次见过这位老和尚,知道此人与自家元长老的性格相像,看似古板,却是原则性极强的表现。 当然,也值得信任。 谢周有时候都想不明白,为何青山与兰若相距几千里,却是如此亲近。 这种亲近在未来会不会改变谁都说不清楚,但至少在几代以内,兰若寺都会是青山可靠的朋友。 “请问前辈,法显去了哪里?” 谢周没有寒暄,开门见山地问道。 净安法师自不会隐瞒,说道:“两个月前,就已去了域外。” 谢周望了眼大和城关的方向。 在那城关之外,有着千里荒漠。 越过荒漠再往西行便是荒域,面积广袤无垠,比大夏都不差什么。 只是那片疆土完全是劣土,终年风沙不断,血腥不断,百余个沙漠小国常年战争亦不断,底层的普通人生活水深火热,只有拳头够硬的修行者和地方权贵,才能活出个人样。 也正因如此,荒域诸国和修行门派,都渴望着东进大夏,却始终迈不过大和城的槛。 镇守荒域,击溃来犯的敌军,阻截那些想要闯入大夏国土的域外邪修,便是大和城存在的最重要的意义。 谢周有些不解,说道:“他去荒域做什么?” 净安法师犹豫了下,说道:“信差来报,有人在域外发现了紫霞道人的痕迹。” 谢周有些意外听到这个答案,神情微异,轻声笑了笑。 紫霞啊紫霞。 他来兰若寺便是想问一下紫霞,谁知还未开口,就先听到了紫霞二字。 “域外紫霞,我大概能猜到星君想做什么了。”谢周幽幽地说道。 除去香火,还能是什么? 星君早年修行香火道非常隐秘,但随着姜御离开的这不过一个多月,星君庙建得越来越多,星君信徒发展得越来越快,星君似乎没了顾忌,逐渐开始不加掩饰地修起了香火道。 如今在紫霞观的指引和朝廷的默许下,大夏境内至少已有数百座星君庙。 但这还不够,远远不够。 毕竟每个人贡献的香火极其有限,而仙人境界又为天道不允,想要跨越最后一道门槛,就需要无数香火无数信徒的堆积。 只在大夏境内,进度还是太慢。 若是放到法度稀薄的境外,紫霞大可放开手脚,广收信徒,更不用顾忌其它。 净安法师显然也看出了这一点,直接点了出来,说道:“香火修行不算邪道,但塑造信仰何其艰难,任重而道远,自古都是如此。” 谢周说道:“然而历代修行香火道之人,有七成最终都会走上邪道。” 净安法师说道:“是的。” 谢周问道:“那么前辈如何看待此事?” 净安法师沉默了下,说道:“只要星君不违反规则。” 谢周没有说话。 净安法师的言外之意再清楚不过,只要星君不违反规则,那么便由他而去。 这也是大多门派的想法。 与己无关,况且紫霞势大,谁还敢站出来阻止不成?安心看着就是了。 静室里安静下来。 净安法师站起身,亲自煮了一壶云龙茶,送到谢周面前。 谢周接过饮了一口,道了声谢,忽然说道:“如果前辈相信星君,想来法显也不会去域外查看了。” 净安法师愣了下,旋即苦笑一声,轻声说道:“是啊。” “其实我从未亲眼见过星君。”净安法师忽然说道。 他一向深居浅出,修佛八十余载,就连大和城都没出过几次,自是没机会见到星君。 但他确实不信星君,尤其在姜真人离开之后。 可能是因为兰若与青山交好,而他与姜真人算得上熟悉,在他眼里,姜真人虽说性情上多有瑕疵,但为人处事,实乃真人。 那么害了姜真人性命的星君,就算世人美誉极多,又让他如何相信? 净安法师没有继续这个话题,看着谢周说道:“谢掌门想来是有事情要问。” 谢周说道:“除去法显外,确实还有两件事想要询问前辈。” 净安法师说道:“何事?” 谢周把星君降神玄虚子的事情讲解了一番,接着说道:“去年星君曾在一个少年身上用过类似的道法,我将其称为夺魂,但现在看来,降神二字似乎更为适用。听闻前辈对神魂一道见解颇多,想问下前辈的看法。” 净安法师微微眯眼,说道:“把战斗再描述一遍,不要错过任何细节。” 谢周点点头,从头到尾,从玄虚子展露剑法到神霄赵公的状态,一一讲个清楚。 净安法师说道:“也就是说,星君降神是在你刺出舍身一剑的同时。” 谢周说道:“应是如此。” 第593章 不正常 玄虚子境界高深,道法玄妙,但战斗经验却是极少,在泰山修道的十多年里,几乎从没与人发生过战斗,就连论道都从未有过。 所以他空有一身境界,却只能发挥三成不到,半年前被司徒行策一击即溃。 玄虚子因此大受刺激,在之后的半年时间里奋力苦修,毫无疑问有了天翻地覆的提升,在正面战斗中几乎能做到全方位地碾压谢周。 但这依然不是他应有的实力,最多是从原先的三成,转而发挥出了七成。 因此面对青面鬼和谢周的决死一击,玄虚子便露了破绽,被谢周一剑穿胸。 如果不是星君降神及时,紫气东来剑气扩散,玄虚子很可能就此死去。 净安法师听着谢周的讲述,皱眉说道:“没有任何引导?” 谢周摇头:“没有。” 净安法师接着问道:“也没有任何媒介?” 谢周再次摇头。 星君的降神就发生在玄虚子即将死去的那一刹那,几乎在瞬息间完成,极为突然。 净安法师陷入了沉思,左手握着茶杯,右手不时地重复着虚握张开。 不知过了多久,净安法师端起杯子喝了口茶,说道:“不应该。” 谢周正色道:“前辈请讲 。” 净安法师说道:“巫教早年确实有一种降神秘术,能够将一个人的意识转移到另一个人身上,但这个过程极其繁琐,需要做很多准备,还需要一种与两人都有密切联系的物体作为连接的桥梁。” 谢周对此有所耳闻,说道:“降神秘术不是早就失传了吗?” “不错。” 净安法师点了点头,说道:“在那之后,所谓降神就退化成了一种形式,有形无实。” 谢周想了想说道:“我记得佛门也有类似之法。” 净安法师颔首,说出了这个类似之法的名字:“傀儡戏。” 数百年前,某个佛门修士创造出了一种能够操纵他人意识的秘术,称为傀儡戏法。 这位佛门修士沉迷傀儡戏的修炼,直至心生歹念,用此秘术控制了很多人。 后来事情败露,几位佛门大能联手诛杀了这个堕落佛修。 好在此人到死都没有收徒,也没有留下任何关于傀儡戏的记载,傀儡戏就此失传。 净安法师面露思索神色,说道:“据我所知,傀儡戏需要做的准备不比降神秘术少,同时也需要某种物体作为桥梁。” 谢周说道:“难道就没有不需要桥梁,也不需要准备就能 够施展的降神?” “据我所知,没有。” 净安法师语气笃定,说道:“因为这不合常理。” 降神和催眠不同,属于绝对主观的操纵他人意识,本就是超乎常理的事。 净安法师说着,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说道:“思想与意识是一个人最私密的东西,就连他心通都不能完全窥探,何况其它?” 谢周清楚这一点,叹了口气,无奈说道:“但星君已经展示过不止一次。” 净安法师也叹了口气,说道:“所以我才说不合常理。” “像是星君这种跨越数千里,无需桥梁,即时性的降神,数千年修行史上都没有半分记载,我也想不出任何合理的解释。” 净安法师叹息说道:“或者是因为我境界不足,又或许他们师徒之间,确实存在了某种玄妙至极且不为人知的羁绊。” 谢周没有接这句话。 能够接任兰若住持,净安法师的境界其实很高,早在多年前就已经是一品后期的强者,如今或许已经是一品巅峰。 虽然他很少在人前出手,但在外人的推断中,他很可能是大和城的第一强者,比之前的老住持更强。 最关键的是,净安法师熟读万千道藏,可 以说是当今最博学的人之一。 如果连他都说不出个所以然,那放眼全天下,应该都没有人知道答案了。 谢周没有掩饰自己的遗憾,向着老和尚行了一礼,喝了口茶,便起身准备离开。 净安法师忽然说道:“云龙茶产自重叠山深处,据说是神龙最喜欢的茶。” 谢周不明所以,顺着说道:“味道确实上佳。” 净安法师微微摇头,说道:“味道还在其次,云龙茶最大的效果是能够清心。” 谢周沉默地看着老和尚。 净安法师幽幽地说道:“谢掌门,老衲看得出来,你心里很乱。” 谢周沉默了下,说道:“最近事情有些多,难免心乱。” 从去年到现在,从黑市到鬼雾林,他遇到了太多太多。 可以说他的精神时刻都处在紧绷的状态,难以放松,就算是玄铁做的人都会感到疲惫。 但谢周没有选择,星君在求仙路上越走越远,玄虚子和玄玑子给他的压力越来越大,如果他不能赶快一些,最终只有灭亡。 净安法师说道:“恕我直言,这些和你用的舍身禁很像,都在无形中透支生命,可能会对你未来的修行不利。” 谢周没有反驳,拱手说道: “多谢前辈提醒,但这或许就是我的道。” 净安法师没有再说什么,他终究不能完全站在谢周的角度上思考问题。 “兰若自然是支持青山的,谢掌门不必担心。降神的事我也会另行查阅,若有发现,也会第一时间通知你。”净安法师送谢周离开,临别前不知为何,忽然给了一个保证。 谢周愣了下,诚挚道了声谢,剑光破开云雾,赶在太阳落山前落在了西越城。 西越城今天封了城,城中百姓不进不出,城外几条官道也都下了封锁令。 那些因此被耽搁了行程的人聚成一团,骂声一片。 不过当官府的解释下来,所有人都噤了声。 宝藏现世,各大门派现身争夺,这阵势真是大到了极点,谁还敢去掺和? 闲下来的人们聚在客栈里,猜测着会发生何等大战,完全想不到昨天的主角之一谢周,就在他们的猜测声中上了二楼。 谢周敲门进来的时候,花小妖正坐在窗边,看着手里的玉佩,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由于是客栈最好的厢房,加上到了饭点,店小二后脚便送来了热腾腾的饭菜。 刚煮好的热粥冒着浓浓的热气,就好像从云中飘下来的烟雾。 第594章 压力 花小妖的视线穿过那些热气,落在谢周的脸上,外人或许看不出来,但由于连心蛊的缘故,她一眼就看出谢周的心情不是很好,而且气息非常虚浮,应该是受了很严重的伤却没有来得及修养,靠丹药压制的结果。 “昨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花小妖收起玉佩,直接问了出来。 谢周没有隐瞒,把发生的一切都对她讲述了一遍,当然算不上详细,他不想让花小妖担心太多,淡化了其中的凶险部分。 然而当听到玄虚子用出的种种秘术和规则之力,花小妖的眉头还是皱了起来。 她很是担忧地对谢周说道:“照你这么说,玄虚子的提升不可谓不快,或许几年内就能破境,我们需要做好准备。” 如果在这几年时间里,谢周不能破境,等待他的便可能是灭顶之灾。 到那时,或者青山都要跟着承受紫霞和皇帝的怒火,就算不被灭门,也可能变成如今黑衣楼的模样。 “玄虚子从来都不是重点,重点在于星君。” 谢周说道:“星君的手已经伸到了域外,若是无人制衡,几年后未必不能突破。” 花小妖闻言一惊,心想星君已经是 领域境的强者,再有突破岂不是……成仙? 谢周说道:“香火道本就是一条通天路,星君至少已经走过了半程。” 花小妖担忧说道:“那还得了?” 接着少女忽然想起一件事,说道:“你不是认识柳城主的吗,怎么不让他管管?” 她记得谢周说过,青山与圣贤城关系密切,谢周与柳家的关系同样密切。 据说前些天青山掌门大典,柳玉亲自到场相贺,证明了此言不虚。 谢周苦笑一声,说道:“柳先生他,绝不是星君的对手。” 花小妖愣了下,很是不解,问道:“为什么?他不是无双榜的榜首吗?” “我很早就说过,天机阁那榜单有问题,而且问题不小。” 谢周的手指轻轻敲着桌面,说道:“天机阁避讳太多,排榜时要考虑各种各种的情势和归属问题,还要考虑一些大人物自己的意愿,还要考虑有没有足够的噱头吸引视线……” “就像师父在时,总是被排在柳城主之后,便是因为柳城主声望高,是所有人公认的君子,那么他荣登榜首便是众望所归。” “再比如道真方丈,如果不是因为少林是佛门圣地,他凭 什么排在大总管和司徒的前面?真论战力,他或许连燕大帅都不如。” 谢周无需多想就能举出好些个例子。 早些年谢周也十分相信天机阁的榜单,但随着眼界的提升,他早就明白榜单和现实不是一回事了,摇头说道:“总之那榜单的问题很多,看个热闹可以,真信就大可不必。榜单上的那些人也确实很强,但绝非榜单上说柳城主是天下第一,他就真的是天下第一了。” 花小妖说道:“但我还是不明白,同样是剑修,姜前辈可以,柳城主怎么就不行?” 谢周解释说道:“师父修的杀伐征战之剑,柳先生修的是儒剑道和心剑术,就算境界齐平,战力上差的也不是一星半点。更何况就如今的情况来看,即便是单从境界论,柳先生也不如星君多矣。” 他还有句话没说。 那便是无论姜御,还是李大总管和燕白发等人,提起柳玉多少都是有些不屑的。 当然这里的不屑不针对柳玉的人,他们谁都很尊重柳玉,也对柳玉的人格有着一万分的信任,只是多少有些不屑柳玉的剑。 那剑太软。 镇得住东海外的邪修,却镇不住大夏的 修行者。 更不会是星君的对手。 加上柳玉的性格,圣贤城的位置等诸多因素,注定柳玉没办法站出来,像姜御那样直接挑战星君的权威。 星君很早就看透了这一点,所以完全不担心柳玉会像姜御一样坏他的大事。 花小妖有些失望,好在在星君成道之前,他们最少也该有好几年的时间。 “星君降神后的玄虚子,竟然比司徒行策更强?” 这一点也让她有些不敢相信。 谢周轻轻摇头,说道:“算不上谁更强,只是持平,但星君擅长守御,他若一心想走,司徒前辈自然拦不住他。” 花小妖皱眉说道:“凭什么?” 谢周知道她问的是就算星君降神,但用的还是玄虚子的身体,凭什么能这么厉害? “玄虚子的境界摆在那里,只是他发挥不出来罢了。”谢周解释说道。 如果说玄虚子自己能发挥出七分,那么星君降神后,便能发挥出十二分。 并且玄虚子已经掌握了一部分规则之力,论境界甚至要胜过司徒几分。 听着这话,花小妖愁容满面,一双桃花美眸里的光都暗淡了几分。 她没有继续这个话题,沉默了下,说道 :“那里……真的是他的陵墓吗?” 谢周点了点头,说道:“化玄的野心很大,尽管那座陵墓尚未完工,但也足以看出不弱于历代帝陵,他在里面留下了很多东西。” 花小妖幽幽地说道:“便是所谓……‘礼物’吗?” 听着这话,谢周沉默下来。 礼物吗? 那些东西,真的算得上礼物吗? 通道里的夜明珠。 宫殿里的玄铁棺。 满书架的秘籍功法。 四间石室的法器与武器。 数不清的巫蛊虫卵。 数不清的丹方记载。 数百种强大的巫教秘术。 以及三十枚,能够直接提升修为,与龙虎金丹相媲美的宝丹。 确实是了不得的宝藏。 而且是足以撑得起一个门派,能够被当作“底蕴”的宝藏。 倘若全都兑换成金银,总金额能以千万来计算,买下两座边缘小城都不是问题。 但谢周却没有看到自己想看到的东西。 花小妖问出这句话,也是因为她没有听到自己想听到的东西。 因为在花小妖的记忆中,从来都没有遗产、宝藏之类的词汇。 更没有与陵墓相关的记忆。 从始至终,花小妖记得的只有两个字。 “礼物”。 第596章 这不是礼物 这是一个父亲临死前,留给女儿的礼物。 那么这份礼物,理应寄予了一个父亲对女儿如山海一般的爱与关怀。 但却没有。 有的只有一份沉甸甸的、用来提醒花小妖自己是谁的责任。 就像王侯、谢淮背负的那种责任。 然而问题在于,王谢两家确认是被冤枉的,所谓谋反是假,清洗是真,王侯谢淮等人必须担起这份责任,将那些扣在家族头上的罪名和侮辱摘除,光复家族荣耀。 巫神教呢? 本来也算得上一方大派,被无数人当作圣教,是南州修行门派的象征。 但这所有的一切,都被化玄一己葬送。 那座神巫山、那座辰州城、那座城里的数十万黎民百姓。 那页史书都被鲜血染得通红。 没有冤枉,绝非作假。 化玄死有余辜。 巫神教的覆灭合情合理。 哪有谈复教的资格? 把这份责任和压力以“礼物”的形式压在唯一存活下来、而且是被外人施舍才能活下来的幼女身上,真的是一个父亲该做的事情吗? 所以谢周有些失望。 在那座陵墓里,他看到的只有化玄的野心,化玄不仅希望花小妖去光复巫神教、甚至可以说在逼迫花小妖去光复巫神教。 ——“我把一切都准备好了,如果你不去复教,还配做巫神教的女儿吗?” 巫神教因为化玄毁灭,也因为他背负起滔天罪恶,现在他把这份沉重交给了自己的女儿。 那些夜明珠和玄铁以及房间里的存货,都是复教的资产。 就连宝丹都是复教的资产,而不是为花小妖准备的。 因为花小妖不需要借助丹药突破,化玄想来也不希望自己的儿女还需要借助丹药突破。 …… …… 花小妖不喜欢这份礼物,刘婆婆却很是喜欢。 “这都是刘家和巫神教复教的本钱啊!”刘婆婆激动的想着,愤怒地抢夺着,好在南州巫神信徒不少,她把这些人聚集起来,在付出了五条生命的情况下,抢来了超过两成的宝物。 等到陵墓中的宝藏被瓜分一空,刘婆婆才歇下来,身上到处都是血和伤。 “圣女便是花小妖,她还活着。”刘婆婆对手下人说道。 宝藏在前,她直接揭开花小妖的身份,也重新用上了圣女的称呼。 化玄留下的宝藏属实唤醒了她的野心,和她那绝不熄灭的复教意识。 “先把这些宝物送回去,之后寻找圣女,让她带领我们前进。” 刘婆婆交代下来,一大把年纪的她,忽然又有了新的动力。 …… …… 暮色渐浓,山谷逐渐被夜色掩埋,这座位于益州某座山脉深处的阵法短暂开启又关闭,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山谷内别有洞天,山清水秀,草木皆青,在暮色的晕染下显得极美。 这里是王谢藏身的无名山谷,在一部分王谢族人的口中,也被称为日落谷。 或者这是因为每次暮时日落,山谷里的景致都格外动人的缘故。 王侯站在不算陡峭的崖畔,看着眼前的美景,心情还算不错。 只不过站在他身后的谢淮,就没有欣赏美景的心思了。 “你把宝丹给了他十枚,意味着我们至少要少七个一品境的强者,在我看来,这是一个愚蠢的决定。”谢淮的语气有些冰冷。 王侯是他的兄长,他很少用这样的语气与王侯说话。 但王侯送出去了两枚白雾丹,十枚神巫丹,这是何等重宝? 如果王侯不是他的兄长,谢淮估计就要止不住拔剑的心了。 王侯没有接这句话,转过身来,招招手示意谢淮也站过来,笑着说道:“多好的景啊。” 谢淮恼火说道:“大兄!” 王侯依然看着眼前的落日美景,说道:“难道不美吗?” 谢淮更是恼火,加重语气说道:“我不是在开玩笑。” 王侯摊了摊手,说道:“送都送了,还能怎样,要不……你去要回来?” 谢淮咬着牙,面具下的眼神像要吃人。 王侯咧嘴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你放心,那些丹药谢周不会带到青山,而是会给九狱楼的人使用,况且谢周与你我殊途同归,目的相同,给他送一部分又如何?” 谢淮说道:“我敢打赌这不是你真实的想法。” 王侯微笑说道:“差不离,如果说真实想法,你不得更生气?” 谢淮冷哼一声,没说什么。 其实他能猜到王侯是怎么想的。 谢周已经来过无名山谷,如今山谷里所有人都知道,谢周也是谢家嫡系。 那么谢周与他们当然算是一路人,谢周是王侯的兄弟,也是师弟。 王侯是怎样照顾自家兄弟的,谢淮这些年过来,最是清楚不过。 那么抢到宝物的他,如何会忘了谢周? 谢淮没有继续这个让他恼火的话题,问道:“玄虚子会死吗?” 凌晨那一战他们不出意外的赢了,算得上大获全胜,过程却并不轻松。 谢墩和谢游双双重伤,自称引路人的苦行僧被天机反噬差点死去,借了“黑衣楼无上魔神天尊”名号的蔡让身受重伤,谢三顺的寿元再次缩减,好在谢淮和王侯受的伤都不算严重,修养几天便好。 不过这些付出都是值得的。 星君一行的损失更重。 好不容易得手的宝丹损失一空。 王夏和赵连秋伤势极重,至少得躺上三个月不能下床。 玄玑子被谢淮断了一条胳膊,和谢三顺一样成了独臂人。 玄逸子被引路人伤了神魂,至少一年内都别想修为进步了。 最惨的是玄虚子,被王侯一剑穿胸,剑气伤及心脉。 如若不是最后时刻星君再次用出了一种从未见过的神秘遁术,这几人都必死无疑。 听到谢淮的问题,王侯沉默了下,摇头说道:“我不确定。” 如果是其他人被他一剑贯穿,剑气入体,肯定是活不成了。 然而对方是玄虚子,完美近妖的玄虚子,还有着星君在旁护佑。 “如果他这么容易就死,那么紫霞一脉就不值得可怕了。”王侯说道。 谢淮皱了皱眉,说道:“但如果这都不死,那星君可真算得上神仙手段了。” 第596章 又是一个说客 神仙手段吗? 王侯没有接话,心想间隔三千里降神玄虚子,岂不就属于神仙手段的范畴了? “咳咳……” 身后忽然响起老人咳嗽的声音,谢三顺从山路上走了过来。 但他并没有站到与王侯和谢淮并肩的位置上,而是停在两人身后,位置更低一些。 这不是因为身份上的差距。 谢三顺是黑衣楼资格最老、年龄最长、实力最强的供奉,还是谢淮的师父。 如果按照身份来说,王侯和谢淮都得把他摆在最上面。 但从多年前开始,谢三顺就习惯站在谢淮和王侯身后,他已经很老了,这个世界以及家族的未来,都将是属于年轻人的。 “顺爷。”王侯挑了挑眉,说道:“怎么没在屋里歇着?” 谢三顺笑了笑,说道:“到了我这份上,歇不歇还有什么意义。何况些许秋风,就算再凉,也还吹不散我这老骨头。” 听到这话,王侯暗暗叹了口气,心里有些难过,但没有表现出来,笑着说道:“此次我从北境带了些好酒回来,味道很烈,是你最喜欢的那种,稍会儿晚宴时,给你温上一壶。” 谢三顺笑道:“好。” 王侯看了看老人,斜了谢淮一眼,说 道:“顺爷是有话对小淮说?” 谢三顺点了点头。 王侯对着残阳舒展了下身子,抱拳告辞,一跃从崖上跃了下去。 崖坪上剩下谢三顺和谢淮两人,一老一少,一师一徒,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 淡淡的剑意在周围游荡着,深秋却不算寒冷的风也在轻轻地吹着。 气氛有些尴尬。 不知过了多久,这份诡异而尴尬的气氛被谢三顺的咳嗽打破。 谢三顺捂住口鼻,弯着腰咳了起来,等到直起腰摊开手掌,掌心已血迹斑斑。 谢淮的眉头皱了起来,以冷漠来掩饰自己的心疼,说道:“白雾丹没用?” 凌晨他们从星君手里抢过丹药后,第一时间就让谢三顺服下了一枚白雾丹。 这种珍贵至极、神奇至极的丹药,有着夺天地造化的能力。 谢三顺摆了摆手,声音沧桑沙哑得像是千年老树皮:“有用,但作用很小,只能是多吊几天命罢了,白白浪费了一颗宝丹。” “能多吊一天命就不算浪费。”谢淮看着老人说道。 分明是带着关心的话语,但他的语气依然是冷冰冰的,听起来没有半分感情。 谢三顺欣慰笑了笑,没说什么。 别说是阉割过的白雾丹, 就算是真正的白雾丹,对他都很难起作用了。 他太老了。 他的根基早已腐朽,死气沉沉。 但黑衣楼的很多人都没有这个自觉,总觉得顺爷还有着大把寿元。 就像星君已经寿一百二十余载,贺璇也活了一百一十多岁。 与谢三顺年龄相差不多的赵连秋,至今气血和境界都还没有跌落的迹象。 然而问题在于,人与人是不一样的,人与人的寿元先天就是不一样的。 而且,谢三顺活得更累,远比贺璇、赵连秋等人苦累得多。 年轻时连番征战,从战场下来又以谢家的名义缉邪捕盗,直到退居幕后。 谁曾想没两年,王谢被毁,谢三顺成了剑魔,劳心劳神劳神,终日不得清闲。 对他而言,时间远比星君可怕得多,无论做什么努力都逃不过去。 谢三顺忽然说道:“我知道你今天凌晨想去做什么。” 那是在玄虚子几人逃走之后。 谢淮提剑而去,被谢三顺拦下,蔡让和谢游等人也都帮着谢三顺说话。 那时,蔡让和谢游等人都觉得,谢淮是想追杀玄虚子,所以才开口阻拦。 谢三顺却是知道,事实并非如此。 谢淮想去鬼雾林。 他想杀的人不是 玄虚子,而是谢周。 毕竟不难推断,彼时的谢周必然受了不轻的伤,非常虚弱。 谢淮说道:“所以你才如此坚定地拦我?” 谢三顺说道:“司徒行策也在,就算我不拦你,你觉得自己能杀了他?” 谢淮笑了笑,看着面前的老人,双手抱怀,没有接话,但意思不言而喻。 他可是无面人。 二品境时就排在刺客榜第四、并且越境刺杀过一品强者的无面人。 就连谢三顺都不敢说比他更擅长刺杀。 有心算无心下,他凭什么杀不死一个虚弱的谢周? 即使是当着司徒行策的面。 谢三顺说道:“就算你杀了他,最终不过是赔死的局面。” “所以呢,你想说什么?” 谢淮看着老人的眼睛说道:“如果我杀了谢周,司徒行策一定会杀了我?所以你也不是在拦我,而是在救我?” 谢三顺“嗯”了一声。 谢淮淡淡地说道:“你错了,这是我与谢周的恩怨,就算他是司徒行策,也没有资格参与。况且我一剑必杀,立刻退走,就算他是司徒行策,又凭什么拦得住我?” 谢三顺说道:“你过于自信了。” 谢淮立刻说道:“如果连这点自信都没有,干 脆以后都不要握剑了。” “或者你已经不属于自信,而是狂妄。” 谢三顺深深地看着他,说道:“不要忘了,你的剑是我教的。” 听到这句话,谢淮笑了笑,紧接着,笑容又一点点地敛去。 他的表情重回冰冷。 这一次是真正的冰冷。 谢淮望着下方零零散散的灯火,说道:“顺爷,你究竟想说什么呢?” 谢三顺走到他的身边,与他一同望着脚下,轻声说道:“过去的已经过去了,时间不可逆,不可更改,命运的车轴只会往前,那么你也只能向前看。就算曾经发生的那些事对你造成了伤害,但不可否认,都与谢周无关,你应该放下了。” 说客。 又是说客。 谢淮瞳孔中闪过嘲讽的神色。 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为什么这么简单的道理,还有这么多人不明白呢? 为什么就连谢三顺,都要来当这个说客呢? 谢淮忽然发现自己没有想象中的愤怒与恼火,有的只是失望。 “顺爷,我的剑都是跟你学的,不假。” 他看着老人的眼睛说道:“那你有没有想过,为何我从不喊你师父?” 谢三顺皱了皱眉,稍加回想,便发现事实确实如此。 第598章 偏心 谢三顺教过很多人,谢游和谢墩等人都是他的弟子,这些人常常对他以师父相称。 但严格来说,谢淮才是他真正的、也是唯一的亲传。 他把毕生所学没有任何保留地教给了谢淮,就像当初肖明远做的那样。 然而谢淮却从未喊过他师父,从小到大,十多年过去,一次都没有。 “为何?”谢三顺皱眉问道。 “因为你偏心,太偏心。” 谢淮冷笑说道:“尽管你从未说过谢周,但无数次我都能从你的眼里看到谢周。你教我学剑,但你看着的也不是我,而是谢周。” 谢三顺眼中闪过一丝荒谬的情绪,说道:“你想多了。” 谢淮握了握拳,看着老人空荡荡的右臂,愤怒的神情一闪而过,声音平和而冰冷,就像那孤山顶上万年不化的雪,说道:“你看,我最讨厌的就是你这副模样,这么多年过去,你还是不肯承认。” 谢三顺也有了火气,沉声道:“没有的事,你让我如何承认?” “没有……吗?”谢淮嘲讽地笑了笑,说道:“不要忘了你的胳膊是怎么没的,不要忘了我脸上的烫疤是怎么落下来的,更不要忘了谢桓是怎么死的!十七年前,那条乌衣巷,那间破道观,难道还需要我重复吗?” 谢三顺微怔,沉默下来。 这一点他确实无可辩驳。 如果当年他在长安。 如果当年他在谢桓和谢淮的身边。 谢桓或许就不必死了,谢淮也不会被迫地戴上面具做一个“无面人”。 但他没有,他在金陵谢家的祖宅里,守护那个名叫谢周的孩子。 乃至接下来的五年,族人过得最惨最糟糕的时间里,他都守在谢周的身边。 谢三顺捂着嘴咳了两声,擦去掌心的血迹,说道:“我们需要青山。” 尽管黑衣楼不能直接与青山合作,但就目前的形势而言,双方算是同一战线。 谢淮说道:“又开始以大局论了吗?” 谢三顺并不否认,说道:“我只是阐述事实,你作为家主,应当明白这点。” 谢淮没有接这句话。 因为没有意义。 关于他的命运,关于那个被谢桓掩藏的秘密,就连谢三顺和王侯几人都不知情。 最初的三个当事人,在谢桓和姜御逝去之后,如今就只剩诸葛长安还活着了。 在王侯眼里,他是亲爱的兄弟;在谢三顺眼里,他是谢桓的嫡子;在黑衣楼成员们的眼中,他是值得尊敬的家主。 所有人都认为他和谢周是亲兄弟,有人说他们是双胞胎,有人说他们同父异母。 但如果让这些人知道,其实他只是谢桓制造出来的,一个替谢周承受痛苦的养子,这些人又会如何看他? 或者王侯和谢三顺不会有什么改变,但其他人还会保持原先的忠诚吗? 大概不会。 出身和血脉是他一辈子都无法改变的东西。 但未必不能以假乱真。 只有谢周死了。 这一切才真正属于他。 然而对谢淮而言,这些都还在其次。 更重要的是,他要为那可怜的生父生母,为过去背负的痛苦,以及这满身的伤疤讨一个公道。在他的命途里,做了太长时间的赝品,谢周已经成为他的阴影与心魔,唯有消灭,此生都不会有和解的可能。 谢淮看着老人的眼睛,轻声说道:“顺爷啊顺爷,你总觉得自己站在大义上来当这个说客,但你又知道什么?” 谢三顺确实不知道那些内情,也不知道谢淮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沉默了下,认真说道:“我确认在我心里,你与谢周没有高低。” 谢淮嘴角勾起一抹轻微的冷笑,再不想多说一句话,向前一步,从崖畔跳了下去。 谢三顺看着他远去的身影,弯下腰,再次咳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谢三顺才直接身子,叹了口气,朝着山下走去。 老人没有像王侯和谢淮那样直接从崖上跳下,而是沿着那条弯曲的山路,一步一步地下山,那高大的身影努力地挺直着,可终究是老了,不管他怎么努力,背还是有些微驼,墓时的残阳一照,看起来那般佝偻。 …… …… 观星楼和永平坊的紫霞观,此时都戒备森严,三千禁军和左右羽卫,把观星楼周围堵了个水泄不通,紫霞观所在的街道也被封堵住了。长安城的气氛霎时间变得异常紧张,谁都不知道星君和皇帝想做什么。 这般突然而来的局势变化把孙老爷吓了一跳,当即便交待下去,所有人都安分一些,不要在这时候触朝廷的霉头。 柴正平和几个大员见不到皇帝,便去了内廷司,询问李大总管到底发生了什么。 李大总管也不知情,但大概能猜到,紫霞一脉定然在南州吃了大亏。 想着这些问题,大总管的心情好上许多,就等着南州的线报送达。 观星楼内,星君的心情就不怎么好了。 静室里放着一个大木桶,桶里放着万年冰魂,散发着淡淡的雾气。 玄虚子躺在里面,浑身赤裸,一张完美至极的容颜,此时苍白如纸。 桶里的药水完全被他的鲜血染红,他闭着双眼,仿佛没有了呼吸。 “如何?”皇帝走过来问道。 “王侯的剑太重,剑意入体太深,心脉断裂,且伤及肺腑,现在只剩一口气吊着。” 星君看着他最喜爱的徒弟,惯常和蔼的脸上满是阴沉之色,说道:“我不确定他能不能撑下来,只能尽量救他一命。” “王元吗?” 皇帝皱了皱眉,想起记忆里那个少年,没想到一转眼都这么厉害了吗?当年王繇便是京城有名的剑修,王侯属实是青出于蓝了。 皇帝看着完美近妖的玄虚子,说道:“你有几分把握?” 星君算着时间,又往木桶里加了两味药,说道:“六成。” 皇帝松了口气:“如此便好。” 前些天他封玄虚子为上卿天师,并非临时起意。 自从当初见到玄虚子的第一面,他就有了决定,等到他修道有成,重归皇位之时,玄虚子几人必是他的左膀右臂。 第599章 上朝 “玄玑子道长如何?”皇帝看着星君的侧脸问道。 “断了左臂。”星君说道。 皇帝眉头微挑,说道:“可有大碍?” 星君说道:“无碍,断臂也带了回来,此时已经接了回去,适应几天便好。” 皇帝说道:“也是王侯?” 星君摇了摇头,说道:“谢淮,想来陛下也听过这个名字。” “谢淮?” 皇帝眉头微挑,有些惊讶说道:“那个小东西都能参与这种级别的战斗了吗?” 他当然知道谢淮。 谢淮出生时,谢桓和李乐萍广邀宾客,举行了一场极其盛大的宴会。 皇帝作为谢淮的亲舅舅,亲自到场相贺,送礼无数,还封了谢淮县侯的高爵。 星君微微颔首,说道:“不要小瞧你这个外甥,他在剑道上不比谢周逊色多少。” 皇帝双手负背走到窗边,向远处望去,永宁坊的主街上有一座巨大的宅院。 那宅院如今被他赏给了柴正平,但柴相从未住过,因为那里以前是谢家的宅院。 小小一个谢氏,真是代代英才,也真是阴魂不散啊。 皇帝这样想着,看着星君说道:“朕可不想一辈子都在观星楼住着。” 星君说道:“陛下修行日进千里,如今随时都能出楼去了。” 皇帝握了握拳头,掌心纯正的玄门真气微微荡漾,说道:“再等一些时日。” 星君说道:“陛下决定便好。” 皇帝轻轻颔首,窗外吹来的秋风让他觉得不适,抬手间一道真气封上了窗户。 “你那位小徒弟,叫什么来着?”他随口问道,相比完美的玄虚子以及阴诡的玄玑子,最小的那个确实有些不起眼。 星君说道:“玄逸子,安逸的逸。” 皇帝点头表示知晓,说道:“他怎么样?” 星君说道:“他没事。” 皇帝笑了笑,说道:“你这三个徒弟性格迥然,但关系却是真的不错。” 星君也笑了笑,说道:“这是好事。” 皇帝又问道:“所以化玄的陵墓里,最主要的就是那些宝丹?” “应是如此。”星君点了点头,说道:“三十枚神巫丹,化玄当年不知收集了多少灵草灵果,确实是一笔了不得的宝藏。” 皇帝不在意地笑笑,说道:“就算全给他们又何妨?这些反贼,不撞南墙心不死。” 如果有外人听到皇帝这句话,一定会觉得皇帝狂妄。 毕竟那可是三十枚神巫丹。 就算黑衣楼再弱,都能养出二十个一品境的强者。 虽然这些借助丹药破境的人未来很难再有突破,但一品就是一品。 数量足够多的一品初期结下阵法,围杀一品巅峰乃至领域境的强者都不是没有可能。 那么皇帝的自信到底从何而来? 答案其实只有两个字。 紫霞。 星君的香火道大局已经展开,信徒越来越多,每个昼夜过去,星君的实力都会有细微的增强。 如此再过个几年,星君或可成为继纯阳之后,三百年来的第一个陆地神仙。 仙人在侧,来再多一品境的强者又有何妨?弹指可灭。 再者,就算星君失败,他们还有玄虚子、玄玑子和一众紫霞道众,还有赵连秋、王夏这些朝廷砥柱。神巫丹丢了就丢了,最多让他们叹几口气,道上几句可惜,心疼真算不上。 “对了星君,朕一直都有个疑惑,这玄虚子三人,你是从哪里找来的钟灵毓秀?” 皇帝转过身,重新把话题落在药桶里昏迷不醒的玄虚子身上。 任何第一次见到玄虚子的人都为他的完美感到赞叹,惊为天人。 皇帝也是如此。 哪怕他是这座天下的帝王,都难以想象世间竟然存在玄虚子这样的人物。 星君微笑说道:“十余万万的黎民百姓,每年上千万的出生人口,只要陛下愿意,从幼儿培养,找几个完美胚子又算得了什么?” “喔?”皇帝挑眉道:“这么说,此三人都是你从小培养起来的?” 星君说道:“当他们还在娘胎里的时候,我就已经做了标记。” 皇帝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有些感慨。 如果是他从小就随星君修道,如今恐怕也得有不弱于李辛的修为了吧? 便在这时,楼外传来声音,那位道号玄琛子的紫霞道徒求见。 玄琛子走进屋里,对着星君和皇帝跪拜,说楼外有人求见。 “谁?”皇帝问道。 “李大总管。”玄琛子说道。 “不见。”皇帝直接说道。 玄琛子点头应下,准备退出静室。 皇帝忽然说道:“慢着。” 玄琛子停下脚步,垂首听令。 皇帝说道:“让李辛通知礼部,就说选个吉日,朕……将上朝!” 玄虚子微怔,抬起头来。 却见皇帝面带微笑,明显不是临时起意,而是早有这个打算。 星君也在微笑着抚着白须,没有任何惊讶的意思。 …… …… 观星楼脚下。 李大总管皱着眉头,不敢置信地看着玄琛子,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 他听到了什么? 陛下……要上朝? …… …… 西越城内,刘婆婆和一众巫神教徒被化玄留下的宝藏刺激了心神,开始了所谓的复教计划,他们的第一步,自然是先找到花小妖。 尽管化玄害得巫神教覆灭,巫术修行者沦为邪修,人人喊打。 但不可否认,作为几百年里巫神教最强的教主、最后的教主,也是最有手腕最有能力的教主,化玄的威信极高。 即便他做了那样的恶事,很多巫神信徒都对他恨不起来。 在这种情况下,化玄唯一剩下的独女花小妖,自然是他们巫神教的圣女。 无论恨化玄的人,或者不恨化玄的人,都不会否认这一点。 只要花小妖肯振臂高呼,想来能聚集起不少人,重振巫神教指日可待。 刘婆婆不奢求恢复巫神教以前的高度,但如果能在回归巫神国度之前,使得巫神教达到七色天、大罗教这样的地位,就足够了。 这些巫神信徒自然进了西越城。 他们没能找到花小妖。 但在他们进城不久,谢周和花小妖就注意到了他们的存在,探知了他们的计划。 “你怎么想?”谢周看着小妖的侧脸问道。 第599章 一本古书 我怎么想?听着谢周的询问,花小妖陷入了思索。 她本能地拒绝回归所谓巫神的怀抱,毕竟巫神教覆灭时她还只是个小娃娃,除去记忆中极其模糊的对于几个亲人的印象之外,她对巫神教属实没什么好感,更没有归属感一说。 她更不想重建巫神教,她连巫术都没有修行过,重建巫神教有什么意义? 事实上,巫神教也根本不可能复教。 朝廷和各大门派,还有南州本土势力,都不会由着这个“邪教”重来。 刘婆婆这些人只是一时被热血冲昏头脑,自我感觉良好罢了。 但问题在于,刘婆婆不仅昏了头,还把花小妖是化玄女儿的事情告诉了很多人,至少那些跟随刘婆婆的巫神信徒如今都知道这件事了。 总不能一直躲着…… 花小妖鼓了鼓腮帮子,有些恼火地说道:“真烦。” “这些巫神信徒迟早会暴露在朝廷和其余门派的眼皮子底下,到时候会有很大的麻烦。” 谢周看着楼下刚结伴走出客栈的易容后的三个巫神信徒,眉头微微皱起。 花小妖明白这一点,思索片刻后说道:“也许我该过去见婆婆一面。” 她知道这些巫神信徒如今的主导者是她的 姨婆婆,刘家的那位前辈。 谢周说道:“你有什么打算?” 花小妖说道:“如果这些巫神信徒能够用来和紫霞作战,应该是极好的。” 听到这个答案,谢周沉默了下,说道:“会很危险。” 尽管他对这些巫神信徒没什么好感,但就事实而言,这些人只是想要复教而不是在作恶,虽说复教也是极其危险的举动,但还处于可控的范围内,如果是面对紫霞,落到星君的眼中,这些巫神信徒有多少都不够死的。 毕竟诛灭巫教余孽,这是光明正大的善举,紫霞一脉不会有任何顾忌。 花小妖略作沉吟说道:“我会先问他们的意见。” 谢周没有过多阻拦,说道:“既然如此,你拿主意便是。” 花小妖浅浅地“嗯”了一声,右手自然垂落,握了握那块玉佩。 ——谢周从化玄陵墓里带出来的玉佩。 “其实我想去见婆婆,还有另一个原因。”小妖轻声说道。 “什么原因?”谢周说道。 花小妖看了谢周一眼,解下玉佩拖在手中,说道:“你瞧这块玉佩。” 谢周的目光顺势落在玉佩上。 当初在陵墓里拿到手的时候他就已经用神识探查过了,这就是很普通 的一块白玉,没有任何值得注意的地方。 或者也不能说普通,因为这块玉的品相极好,价值应该不低,且做工精美。 如果放在一般家族,足够当作传家宝流传下去了,但于他们而言,确实不值得在意就是了。 “有什么特殊吗?”谢周问道。 花小妖微微点头,说道:“我能感觉到,这块玉好像很不简单。” 谢周诧异地挑了挑眉,心想化玄惯常喜欢从血脉上下功夫,莫非也是因为血脉的原因,花小妖才能看出这块玉的不同? 他不会怀疑花小妖的判断。 修行者随着境界的提升,所谓第六感更像是天道命运的指引,凡是有感,很少出错。 “不简单在哪里?” 谢周从小妖手里拿起玉佩,再次探出神识仔细审视了一番,如之前一样,没有任何发现。 花小妖说不出来,这正是她想要留下,去见刘婆婆的原因。 …… …… 又过了两天,花小妖的伤势一天天见好,接下来已经无需服药,只需再养上一段时间,就能够完全恢复。 花小妖准备去苍梧一趟,去到刘家,见一见从记事起就在没有见过的姨婆婆。 谢周把她送去苍梧,没有跟着一起进去,与小 妖就此分别。 剩下谢周一人,直接御剑而行,日行三千余里,当天下午便到了青山。 他与方正桓简单描述了鬼雾林发生的一切,听完师兄的一阵关怀和唏嘘,然后回到半山腰的住处,刚打开门,便看到了桌上那一摞、三十余本书册堆起来的半尺高的书籍。 这是谢周之前拜托白长老等人查的东西,关于星君的“追命”与“夺魂”。 藏书楼里上万册藏书,即便他是谢周,短时间内都看不过来,也根本查不过来,然而一条掌门谕令下去,白长老等人便将一切都规整完毕,掌门的身份真是能带来想象不到的便利。 谢周坐到桌边,拿起最上面的册子开始翻看。 半个时辰后,谢周的目光落在一本薄薄的册子上面。 这本册子大概只有三万余字,里面的内容很少,主要说的是一种精神秘术。 ——分神术。 “先天而老后天生,借李成形得姓名。曾拜鸿钧修道德,方知一气化三清。” 上古有老君一气化三清之说,据贫僧拙见,应是老君元神一分为三,得来两个分身。“分身”之谈虽说太过玄妙,但若是神识足够强大,是否能够元神出窍,进行分神一事? 看 到开篇的几句话,谢周顿时提起心神,认真地把整本册子看完。 结局却有些失望。 因为册子的作者通篇都在进行虚无缥缈的幻想,并对这些幻想进行剖析和描述,最终只提出了所谓“分神术”的概念。 也只是提出了这么一个概念,别说完整秘术,便是连雏形都没有拿出一个。 谢周继续往下看去,直到翌日清晨,才把所有的书册看完。 或者是因为“追命”和“夺魂”实在过于神秘的缘故,他没有任何发现,绕来绕去,谢周再度拿起那本薄册,看着册子发黄的纸张,搓了搓,确认了一下大概的年代。 谢周重新回到紫气峰,找到守楼的白长老,把那本册子递了过去,说道:“查一下这本册子是哪里来的,具体谁人所着。” 白长老接过册子看了看,说道:“作者应该是几百年前的人物了。” 谢周交待道:“麻烦抓紧时间。” 白长老明白利害,点头应了下来。 谢周很是满意,随即离开了紫气峰,出了青山,去到下面的山村里,与徐老和罗婆婆吃了顿便饭,随后去到不远处的那间小院里。 如今黑甲军的统领商安,正盘腿坐在院里干枯的杏树下冥想。 第600章 恩赐 砰的一声,商安半跪在谢周面前,右膝掀开泥土与落叶。 “拜见楼主,拜见掌门大人。”商安垂着脑袋,眼中闪烁着激动的神采。 这位四十余岁的黑甲军统领年轻时从过军,参加过不少战斗,皮肤因此留下了不少疤痕。 时值深秋,他仍穿着薄衫,裸|露在外的肌肉大得有些夸张,整个人看起来有些凶恶,同时给人一种钢铁浇筑成的感觉。 但谢周自是知道,商安绝非凶恶怪徒,而属于人们印象中典型的北境大汉,性情虽有些急躁,但做事靠谱,心怀正义,绝对值得信任,否则徐老和罗婆婆也不会举荐他接管黑甲军。 “起来说话。”谢周笑着说道。 商安听话地直起身子。 不过身形高大壮硕的他要比谢周高一个脑袋,这让他觉得有些不妥,刻意地弯了弯腰。 谢周注意到他的动作,挑眉道:“何须如此?” 商安憨厚一笑,没说话,看了看谢周的脸色,确认谢周没有别的想法,于是又小心地把腰直了起来,说道:“多谢楼主。” 谢周察觉到他的那些小心思,也明白商安心里对他的些许“忌惮”。 毕竟他以前都是通过秦家兄弟对接黑甲军,对黑甲军内部并不 了解,秦家兄弟死后,谢周才正式接管黑甲军,却也只是任命了几个头领,与他们见了一面,有过短暂的对话,之后谢周便动身离开,一切交给了商安处理。 尽管商安从徐老口中听到过许多对谢周的正面评价,大概能猜到谢周是什么样的人,但终究不够熟识,由不得他不小心谨慎。 毕竟经历过早年失败的军伍生涯,他很清楚人情世故的重要性。 谢周看着眼前的壮汉,对他说道:“不用再进行类似的试探,也不用什么都要看我的脸色,既然我选了你接管黑甲军,便是相信你能够做好,你只需要好好做着,不要瞎想。” 商安摸了摸后脑,呵呵笑了起来。 “不知楼主有何吩咐?” 商安搓了搓手,用带着兴奋的口吻说道:“属下等这一天已经两个多月了。” 谢周微怔,心想已经两个多月了吗? 算一算时间好像确实如此。 自从在黑市时把最后一封调令交待下去,谢周已经两个多月没管过黑甲军,也没有召见过商安这些黑甲军高层。 难怪商安会有些紧张和忌惮。 像商安这样的人,自然无法参与青山掌门大典,加上徐老的提醒,他生怕给谢周惹麻烦,也不敢太 靠近青山的范围。 如果谢周再不出现,商安差点就以为谢周要把他们给舍弃了。 看着商安兴奋中似乎又有些委屈的神情,谢周轻叹说道:“我没有忘记你们,只是……” 谢周顿了顿,说道:“你们的境界确实有些低了,有时候就很难派上用场。” 商安“呃”了一声,笑容凝固在脸上,演变成羞愧的神色。 谎言不伤人,真相才是尖刀。 一千黑甲军,黑市战死一部分,退出一部分,如今还剩下六百多人。 这六百多人中,境界最低的都有四品,二品境以上的有三十余人。 像他和其余六个小统领,都有着二品巅峰的境界。 黑甲军真的不弱。 放在任何一个地方,都算得上一股强大的势力。 若是放到镇北城、大和城这些边疆重地,黑甲军绝对属于精锐中的精锐。 况且黑甲军士卒们都修过阵法,若是布置得当,围杀几个正常的一品修行者都不是难事。 问题在于,强弱很多时候不能只看自身,还要看和谁比。 谢周的对手是朝廷,以及紫霞。 在这两方势力面前,如今连一品强者都没有的黑甲军,完全就不够看了。 如果暴露了,都不配进星君的眼,仅是几 位紫霞道长,就足够将黑甲军团灭。 “属下等人,近期一直在努力修行。” 商安低着头,惭愧说道。 有些话商安不敢说出口,那就是也是从近期,他们才开始努力修行。 在此之前的好些年里,他们和黑市中的散修邪修们没什么两样,除去执行任务,剩下的就是吃喝玩乐,沉醉于酒色之中。上午发了俸禄,除去给家里留一部分,剩下的当天下午就能全扔到赌桌上和女人的肚皮上。 这不能怪他们不努力。 可以毫不夸张的说,这些黑甲军士卒,九成都努力地修行过。 然而修行这种事情,从来都不容易。 当天赋耗尽,日夜苦修冥想都看不到长进,修行就成了望不到头的深渊。 生活中存有各种各样的欲望,除非有大毅力之人,谁还会坚持那看不到头的修行? 商安在二十九岁那年做出了最后的突破,抵达二品巅峰,距离一品境只差一步之遥。 然而就是这一步之遥,不知是堵死了多少人的鸿沟。 商安五年修无寸进,终于承认自己没那份天赋,又得不到像是龙虎金丹那样的宝丹,早就放弃了突破的希望。 若非跟随谢周,被提拔成黑甲军统领,他都不会重拾修 行冥想的心。 谢周说道:“这事确实怨不得你们。” 商安感激地笑了笑。 “现在黑家军中,像你这种二品巅峰的人,共有几个?”谢周看着他问道。 商安没有半点犹豫地说道:“算我在内,七个。” 谢周微微颔首,说道:“把他们秘密召集起来,我给你们一个突破的契机。” 突破境界……这怎么可能……商安心里下意识闪过这样的念头。如果是别人说这句话,商安一定会用拳头砸碎对方的脸,让他明白这种戳中他们心中痛点的事情开不得玩笑。 然而下一刻他就反应过来。 说这句话的不是普通人,是他们追随的九狱楼楼主,是青山现任掌门。 商安既欣喜又激动,再次跪拜下来,颤声说道:“就像……紫霞那些人一样吗?” 谁都知道,星君掌握着大量类似于龙虎金丹的替代品,收了很多二品巅峰的玄门道人为徒,并协助他们突破境界。 正因如此,紫霞观才在短短几年时间里,拥有了如此多数量的强者。 谢周颔首道:“差不离。” 商安额头点地,生怕谢周反悔似的,语气稍显急促但尊崇没有丝毫减少地说道:“多谢楼主恩赐,属下这就去召集他们过来。” 第601章 后期 谢周没有在村镇里停留太久,取出七枚神巫丹交给商安,随后便回了青山。 他不担心安全的问题。那个村镇就在青山脚下,距离山门只有三里的距离,如果真发生什么异常状况,几个呼吸就能赶到。 届时青山大阵开启,青山强者齐出,就算是星君亲至,都讨不得好处。 况且世人皆知这里受青山庇护,多少年来,从没有人敢在这里闹事。 商安接过神巫丹,欣喜至极,生出万丈豪情,困在二品巅峰多年的他,终于看到了突破的曙光。如果说以前的他对谢周绝对忠心,此时这份忠心被再度拔高,商安甚至觉得,就算让他为谢周付出生命都在所不惜。 谢周回了青山,与天光一同落于峰顶,盘膝坐于崖畔,阖目进入冥想状态。 时间悄悄溜走,直到夜幕即将落下,一道剑光划破粘稠的云海,那位在外界有着赫赫威名的元长老元行道御剑而来。 元长老的视线落在谢周身上,几天过去,他已经听说了鬼雾林中发生的一切,尽管是在借助各方助力的情况下才阻止紫霞,但总归是达成了既想的结果,赞许说道:“不错。” 谢周笑了笑道:“还行。” 元长老嘴角勾起一抹笑容, 下一刻笑容忽然凝固,直直地盯着谢周。 “一品后期?”元长老难掩震惊地说道。 “还差一点。”谢周说道。 元长老深吸一口气,没有多说什么。 前些天谢周接任掌门的时候,距离一品后期应该还有着一段很长的距离,此时虽说还差上一点,但这一点微乎其微,想必过不了几天,谢周就能突破并且稳定在一品后期的境界,踏足被公认为至强者的行列。 如今形势剑拔弩张,谢周作为青山掌门,境界当然是越高越好。 元长老由衷地感到高兴,心底却又有那么一丝挫败感。 相信任何修行者看到谢周这样的修行速度,都会生出类似的情绪。 ——紫霞的那几个怪物除外。 元长老能掌管剑堂,早年也是被称为天才的人物。 即便如此,元长老也是真的想不明白,修行不是吃饭喝水,但为何在有些人面前,修行就是像吃饭喝水一样的简单? 谢周理解元长老的失落,类似的情况他见过无数次。 如果是以前,他大概会一笑而过,但元长老在他接任掌门这件事情上给出了极高的善意和支持,他觉得应该安慰一下对方。 “元长老的修为亦有精进。”谢周对元长老说道。 这句话不是虚伪,而是事实。 或许是感受到来自紫霞的压力,元长老这次闭关,修为更上一层。 对他这种在一品后期浸淫多年的大剑修而言,任何一步都是非常困难的事情。 元长老微怔,说道:“你能看得出来?” “勉强能察觉到一丝变化。”谢周笑了笑回道,他的感知能力一向极强。 元长老微微颔首,随后又有些丧气地摆了摆手,毕竟这点提升相比于谢周的提升属实不值一提,说道:“总归是好事,将来如果不得已必须和紫霞开战,也好多出一份力量。” 谢周说道:“不知元长老找我,所为何事?” 元长老说道:“你要找的那本分神术的作者,有结果了。” 谢周愣了下,说道:“这么快?” 从他交待白长老查分神术的作者,到现在不过一个白天的时间而已。 元长老笑了笑,十几位青山长老带着上百个弟子,还从长安天机阁请了两位资历极老的管事帮忙,这么多人查一本书,能不快吗? “是谁?”谢周问道。 “如寂禅师。”元长老说道。 如寂禅师……又是哪位? 谢周不记得有哪位法号如寂的禅宗的修行大家,看来此人在修行史上不算出名。 不过通过那些修行野史和天机阁找来的地方宗派散记,长老们得出结论,这位如寂禅师,应该是五百多年前的少林僧人。 “少林吗……”谢周轻声说道。 元长老说道:“用不用我派人走一趟?” 谢周说道:“不用,我自己去。” 元长老明白此事重大,涉及星君最强大的几种秘术,嗯了声没有多说什么,告辞离开。 谢周也没有继续修行,借着残薄的暮色,从逍遥峰去了紫气峰。 峰顶演武台一如既往的热闹,那些比谢周年纪还要小上好几岁的少年少女们兴奋地比较着各自的境界和剑道修行。 然后谢周去了芸香峰,和丹长老说了会儿话,临走又顺走了丹长老最新出炉的几枚宝丹,气得丹长老很没风度的吹胡子瞪眼。 出了药园,谢周去看了看云居峰的云海,看了看雨来峰的湖。 他很少像现在这样观察或者说视察青山,就像猛虎巡视自己的领土。 谢周这么做没有特殊的目的,但或许这能帮他确认,青山是他的青山。 ——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谢周脑海中忽然蹦出这么一句诗词,忍不住笑了笑,心想应该如此,对吧? 谢周这样想着,重新回到 逍遥峰,走进了那座洞府。 洞府的石门没有关闭,聚灵阵适时地开始运转,深秋的风灌了进来,越来越大,越来越疾,其间甚至隐隐有雷声爆发而鸣。 谢周坐在蒲团上,闭着眼睛,感受着体内乾坤气机的变化,回想着师父摧毁七色天的那一剑,回想着前些天鬼雾林中的战斗。 时间流逝得愈快,朝阳变成落日,又归于朝阳重新升起。 风暴终于停下。 谢周从洞府里走了出来,青衣破碎成一条条挂在身上,皮肤上满是灰尘。 这时候的他看起来格外狼狈,却又是那般可怕,抬手间仿佛蕴含着极大的能量。 悬剑峰的元长老,云居峰的东方长老,剑堂闭关的东方月明,正在紫气峰处理各项事宜的方正桓……这一刻,青山内部凡是一品境以上的剑修,皆是心有所感,不约而同地朝着逍遥峰顶望了过去。 谢周回到半山腰的住处,在瀑布下洗了个澡,换了件衣服。 那些溢出的剑意与能量随着身上的灰尘一起被冲入水中。 谢周感受着自身的变化,唤来紫气东来,随手舞了个剑花。 前天元长老问他是否已经突破到一品后期,他的回答是还差一点。 这一点。 于此时补了上去。 第603章 如寂禅师 少林是禅宗祖庭,也是佛门万宗最气派的地方,寺院修得极为工整,乃至稍显“豪奢”。 这是因为朝廷每年都会向少林拨上一笔修缮款,明面上说是敬佛礼佛,实际却是为了结交寺里那些修为高深的僧人们。 僧人们知道这一点,却也不会拒绝这一笔“修缮款”,毕竟寺里有很多医僧,常年都有人前来求医,其中穷困潦倒者众多。 僧人们经常减免这些人的医药钱,用起朝廷的钱就没有太多的计较。 深秋午后的阳光只有薄薄一层,照在身上依然是暖洋洋的,道真方丈端坐在后院的蒲团上,正在给香客们讲经。这是一间足够容纳数千人的偌大庭院,此时满满当当,座无虚席。 道真方丈今天讲的是《宝积经》的第九部,以老和尚在经文上的造诣,自是深入浅出,讲得清清楚楚,不过院中香客大多慕名而来,真正的虔诚信徒只有不到三成,不乏有人在淡薄的阳光下打着瞌睡。 谢周从侧门挤了进来,站在人群中某处,安静地听着。 直到大半个时辰过去,道真方丈讲经结束,香客们逐渐散去。 道真方丈的目光随之望了过来。 先前他便注意到这位穿着黑色长袍,带着笠帽的年轻男子,觉得有些奇怪。 秋和日丽,禅宗光明之地,为何护院会放他进来,又为何不以真面目示人? 道真方丈向着身后的静室走去,谢周笑了笑,穿过人群跟了上去。 走进静室,带上房门,道真方丈微笑说道:“不知这位道友……” 谢周顺势摘下笠帽,放到了一旁。 道真方丈愣了下,不禁摇头失笑,忽又想起谢周现在的身份,神情微变,敛去笑容显得正式了许多,认真行礼道:“见过青山道友。” 一句道友,并不过分。 如今谢周已经接任青山掌门,那么无论他多少年岁,何等境界,都值得道真方丈的一句道友,这是对青山的敬意。 谢周回礼道:“方丈安好。” 道真方丈微笑颔首,惊诧之余,难免有些不解,当然也有些警惕。 青山与紫霞闹得正僵,紫霞玄虚子等人声势渐盛,你怎么就出了青山?再者身为青山掌门,怎么就这般跑到他们少林来了? 不过道真方丈很快自我说服,心想谢周是姜御的弟子,随意些倒也不值得奇怪。 这还是道真方丈消息闭塞,不知道鬼雾林中发生的事情,否则必然会更为震惊。 “不知道友来访是……”道真方丈开门见山地问道。 他的态度与前些天兰若寺净安法师的态度类似,都是客气到了极点。 只不过相比净安法师,道真方丈的客气才是真正的客气。 毕竟兰若寺愿意支持青山,而少林,必然是两不相帮的中立态度。 谢周直接表明了来意。 道真方丈觉得如寂禅师的法号有些耳熟,一时间却又记不清楚,起身说道:“还请道友稍待片刻。” 谢周行了一礼,说道:“麻烦方丈了。” 道真方丈走出静室不知去了何处,小半个时辰后,抱着一堆书返了回来。 虽然不知道谢周要查什么,但毕竟是青山掌门之尊亲自前来,而且不涉及与紫霞和朝廷的那些事,少林自然全力配合。 道真方丈把这些书放到席上。 这些书都很旧了,其中有几本旧到发黄,书页里带着不少破洞。 “如寂禅师确实是我少林弟子,不过那已经是五百多年前的事情了。” 道真方丈看着谢周,幽幽地说道。 先前查找如寂禅师信息的时候,他就猜到了谢周的来意。 ——分神术。 “先天而老后天生,借李成形得姓名。曾拜鸿钧修道德,方知一气化三清。” “上古有老君一气化三清之说,据贫僧拙见,应是老君元神一分为三,得来两个分身。“分身”之谈虽说太过玄妙,但若是神识足够强大,是否能够元神出窍,进行分神一事?” 这是分神术记载上的原话。 如果这样的分神术真的能够问世,那必然是颠覆修行界的神术。 “五百多年前吗?” 谢周直截了当问道:“分神术最终的完成度如何?” “如寂禅师只是提出了思路,但他并没有真的尝试过。” 道真方丈对谢周说道。 谢周说道:“所以就到此为止了吗?” 道真方丈微微摇头,说道:“如寂法师的其中一个弟子将其完善,那个弟子的名字,想来谢掌门不会觉得陌生。” 谢周说道:“谁?” 道真方丈说道:“千叶禅师。” 千叶禅师?谢周瞬间回想起来,前些天他还与兰若寺的净安法师聊过这个人。 因为此人便是傀儡戏秘术的创造者,被少林逐出的弃徒,后被数位佛门大能联手抹杀。 道真方丈合上记录分神术的薄册,看着谢周说道:“傀儡戏的出现证明分神术确实有可取之处,而且确实能够分神操纵他人,只不过这个过程极难,不是谢掌门想找的东西。” 谢周说道:“那依方丈来看,可有无需桥梁,无需准备,直接就能实现的分神?” 道真方丈微微摇头:“没有。” 谢周点点头,没有再问什么,也没有把这些书带走,就在静室里看了一遍,挑出值得记住的东西记在了脑海里,便提出了告辞。 剑光在云海中穿行,谢周看着身边快速落于身后的云层,陷入沉思。 经过这些天的推演计算,如果他没有算错,分神术应该正是此事的切入点。 星君应该在很早很早以前就开始进行分神术的推演和修行,然后达成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所谓“夺魂”、所谓“降神”,都是他在此基础上得来的不同表现方式。 若是在其他时候“降神”,“夺魂”,星君应该也需要进行一番准备。 毕竟如果真的不需要任何桥梁和准备,星君完全可以直接控制他的心神,在许多事情上也完全有更简单的处理方式。 那么星君降神玄虚子,应该是此师徒二人之间,本就存在着某种联系。 那么该如何切断这种联系? 该如何对付和阻止分神术? 第604章 朝会上的一次尝试 这两个问题太过困难,谢周一时间想不出解法,却也没有纠结太多。 就像净安法师说的那样,现在看不明白,更多是因为他们境界不够的原因。 等到踏足领域,能更多接触到规则层次的力量后,或许就能找到正确的破局点。 回到逍遥峰的时候,元长老和东方瑀都在山顶等着他,询问结果如何。当听到谢周的讲述后,都感受到极大的压力,没有就此事更多的谈论什么,既然境界不够,那么剩下的唯一的路就只有加倍努力的修行。 谢周走进山顶的洞府开始闭关,东方月明在剑堂已闭关了好些天,青山所有仍有希望突破境界的强者几乎都进入了闭关状态。 在此期间的外界很安静,没有再发生什么值得注意的大事,直到数日后长安来报。 皇帝出关了。 时隔五年半,皇帝再一次走进太极殿,进行了一场朝会。 这次朝会提前三天才对外透出消息,但声势依然极大,很多人都来了。 这个都字用的没有任何疑义,所有有资格上朝的官员、以及那些被赐封的地方宗派世家都来了人,而且来的人地位很高。 天机阁来的人是诸葛贤,与他一同前来的还有两个诸葛氏的长老。 圣贤城柳玉带着大弟子孟超然亲自走了一趟。唐家来的是当代家主,带着族内最被寄予厚望的两个年轻人。柳金带着金陵城主。龙虎山小天师带着一枚最新出炉的金丹。何家派出了族内权力极大的大掌柜…… 青山也来了人。 由于青山与长安距离不远,以往像是这种盛况,按理说该青山掌门亲至。 就像当年观星楼落成之时,便是姜御亲自前往观礼。 谢周却是不会过去,不单是愿不愿意的问题,就算他想去,元长老几人也会拦着他。 谁都不知道皇帝是怎么想的,谁都不明白皇帝为何会突然出关,但谁都知道皇帝不喜欢青山,乃至可以非常肯定的确认,从当年姜御把剑横在皇帝脖子上、让皇帝感受到死亡威胁的那一刻开始,皇帝就非常的憎恨青山。 这种恨意没有随着时间和姜御的离去消减,反而随着谢周接任掌门,变得愈浓。 在这种情况下,谢周绝不能参加这次朝会。 最终依然是方正桓走了这么一趟。 他的身份足够,在这种事情上也比较熟悉。 这次朝会不一定是百年来最重要的朝会,但毫无疑问是最受瞩目的一次盛会,更胜于早些年的观星楼落成大典。 看着端坐在龙椅上的皇帝,很多人生出了恍如隔日的感觉。 相比六年前,皇帝的变化很大,但不是变老,更没有时光的痕迹。而是变得更加威严,更加年轻,曾经半白的头发如今只剩下两鬓偶泛白意,就好像时光倒流回到最初登基时的那一刻,天子的光芒耀眼得让无数人不敢直视。 皇帝上来没有说什么重要的大事,只是很平静地听完臣子们的汇报,如曾经那样给出处理,一切都井井有条,丝毫不见生疏。 只不过谁都看得出来,当面对那些地方世家大族和宗派的问询时,皇帝的态度变得强硬了许多。 人们知道这是因为如今的皇帝修行有成,又有紫霞作为后盾的缘故。 如果朝会就这样结束,想来过不了多久就会被人遗忘,但是没有。 处理完各项事务,皇帝便做出了一件足以让无数人震惊的事情,那就是准备减少青山管辖的领地,以及减少青山的修行资源。 皇帝的理由很简单听上去也很有道理,青山管辖的那些领土以及其中的产业,虽说都由来已久,但都属于朝廷赐予,收回理所当然。而且青山以前占据如此多的份额,是因为青山剑修时常外出除恶,但如今世间有紫霞为刃,已经不需要青山这把剑,那么为何还要占据如此多的份额?理当削减。 皇帝是个很有算计的人,他要求削减的份额很少,只是长安城西北方的一处药园。 那处药园的产出不多,就连那些三等宗派都不会给予更多的在意。 但减少就是减少。 一旦开了这个头,谁知道下次朝会时,皇帝会不会更进一步。 诸葛贤低着头,对此有着很深的感受,毕竟前些天朝廷已经对天机阁施压。 青山自然不会答应这件事。 方正桓与几个言官争得非常厉害,甚至几乎与对面的紫霞道人动手。 皇帝只是端坐首位,面容威严,安静地看着这一切。 好在柳玉及时出面,阻止了局势的恶化。 “太极殿庄严之地,不是市井胡闹的地方,如果不服,改天再议吧。” 柳玉如是说,语气很平静,说这些的时候没有向着任何一方。 哪怕他心向青山,在这种场合下也不可能帮着青山说话。 双方的争吵就此结束,却也没有约定改天是哪天,但谁都知道此事不会就此搁置,皇帝既然提出此事,必然已有了决断。 送信的弟子离开不久,从长安参加朝会归来的方正桓回到了逍遥峰。 这两天他的心情都很不好。 “朝后结束后不久,柳先生找过我。” 方正桓说道:“他说皇帝的境界已经无限接近于一品中期。” 如果是其他一品境的强者修行有成,方正桓绝不会如此惊讶。 眼前的谢周就是一个很好的实例。毕竟谢周比皇帝突破一品更晚,如今都已踏足一品后期,远比皇帝的修行速度快上不知多少倍。 然而谁人不知,皇帝的修行天赋一言难尽,而且是很晚才开始修行。 按道理来说,皇帝的修行路早就断了,然而却在短短几年时间里就突破一品,而且能在突破后继续稳步提升,不是奇迹是什么? 谢周却没有表现出惊讶,说道:“应该是香火的缘故。” 这是他很早就做出的推测。 香火道自古以来就被皇朝禁止,如今星君重启香火道的修行,如何能瞒得过去? 皇帝既然没有禁止,那么很可能是星君和皇帝达成了某种协议。 皇帝帮助星君进行香火道的修行,作为回报,星君将一部分香火之力分润给皇帝。 第604章 法显求助 方正桓听着谢周的分析,素来温和示人的他,神情越来越冷。 他没有怀疑谢周的说法,这是当前唯一合理的解释。 能够帮助早过了修行最佳年龄、且修行天赋一塌糊涂的皇帝如此快速的突破,任何灵丹妙药都是不足够的,即使最初以寒震为引炼制出的那几枚白雾丹都不行。 唯有由无数信徒聚集起来的温和的香火之力,才能促成这样的神迹。 “皇帝就不担心与虎谋皮,被星君利用吗?” 方正桓皱眉说道。 谢周说道:“各取所取,说到底,他们本就是在互相利用。” 方正桓双手负背,看着长安的方向说道:“如果星君有意权势的话……” “不会。”谢周摇了摇头,说道:“星君要的是长生。” 皇帝和星君的追求从来都不相同。 皇帝已经执掌天下二十多年,他要的是在皇位上坐第二个第三个乃至第四第五个二十年,他要的是超越列祖列宗,成为史书上笔墨最多,华彩最盛的帝王。他才是最迷恋权势的那个人。 而星君,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才是真正的修道者。 追大道,求长生,这一直以来都是星君的目 标。 如果不是来到长安,如果不是不得不修行香火道,想必他这一辈子都会居于山间寻仙问道,也就不会有紫霞与青山的争斗。 可惜没有如果,又或者这些本就不可避免,毕竟在很多人看来,寻仙问道不只是逆天而行,同时也是人与人之间的争斗。 …… …… 朝会就这样过去,开了次朝会的皇帝没有搬到宫城,乃至都没有往后宫踏入一步,在朝会结束后,再次把一切都交给李大总管和柴正平,回到观星楼继续他的修行,只是承诺日后不会像以前那样封闭,会不定期上朝。 朝会上他对青山的试探也沉寂下去,明面上不再被人提起。 又是一个月过去,太和五年的冬天悄然来临,一场雪过后,群山素裹。 这天午后,青山山门外来了一位穿着灰袍的男人,神情急促地表明来意,说是求见谢周。 如今每天都有很多人想见谢周,但不是谁都有见谢周的资格。 不过这个中年男人明显很不简单,身上的气息格外霸道,隐约带着些血腥和军伍的味道,应该上过战场,手上染过不少鲜血。 两位守门弟子作为二品境的剑修,都 从此人身上感受到了极为强烈的压迫感,足以证明此人的修为已经勘破一品。 “敢问阁下是?” 守门弟子打量着眼前这个男人,有些警惕,却也不至于紧张。 男人急切说道:“麻烦两位前去禀告,就说安商求见。” 守门弟子看他急得厉害,担心有什么大事,也不敢耽搁,让人去报知门内。 没过多长时间,男人就走进青山,以最快的速度去了逍遥峰。 谢周看着眼前的自称“安商”的男人,问道:“怎么了?” 安商自然是化名,男人是黑甲军的统领商安,两个多前借助神巫丹突破境界,此时已经稳定在一品初期,其余几位黑甲军小统领也各自突破,虽说日后他们的修为都很难再有精进,但七位一品初期的强者聚在一起,已经是一股不容小觑的力量,至少有资格深入长安打探一些关于紫霞的情报了。 商安说道:“我收到了一封信。” 谢周听着他有些急切的语气,神情凝重问道:“在哪?” 商安从怀里取出一张小纸条,恭恭敬敬地递了过去。 “这张纸条来自域外,最早是西域军府的信差带回了大和城,又送到 了天机阁,而后送到了属下手中。”商安看着这张纸条说道。 纸条上的内容很简单,只有一串数字和一些看不懂的线条,像是符箓一般。 无论是最初的信差,经手的天机阁管事,还是商安都看不懂这张纸上写得究竟是什么。 但商安下意识地觉得,这上面一定记录了非常重要的信息。 落满积雪的逍遥峰非常安静。 商安感知着谢周的情绪,安静地侯在旁边,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 谢周看着他说道:“你先走吧。” 商安抱拳道:“遵命。” 商安下山的时候,恰好碰到上山的方正桓,二人对视了一眼,没有说话。 不多时方正桓来到山腰处,看着谢周问道:“那就是黑甲军的新统领?” 谢周点了点头,说道:“之前与师兄提过,他叫商安。” “气息尚不能掌控自如,境界也算不得稳,丹药突破,终有弊端。” 方正桓点评了一句,忽然想到紫霞观的那些道人,皱眉说道:“星君却是不知用了什么办法,据我所知,紫霞观那些借助丹药突破的人,仍有不小的上升空间。” “他们是用星君血,辅以灵果炼制出 的宝丹突破。”谢周说道:“星君的血有问题。” 这是很早就得到确认的事情。 当初乌朋便是得到星君血液炼制出的妙药,才得以延年益寿。 后来在与姜御的战斗中,星君再次证明他的血液有多么不凡,按理说本该是鲜红的血,却是红里透金,蕴含着极为纯粹的能量。 谢周推测,这应该是星君将无数天地元气和香火之力融入血肉中的缘故。 星君应该是尝试过血肉成仙的路,但很可惜,这条路最终没有走通。 “我要再出去一趟。”谢周对方正桓说道。 “因为商安?”方正桓问道。 谢周微微颔首道:“我收到一封信。” 方正桓问道:“谁的信?” 谢周说道:“黑衣楼无上魔神天尊。” 方正桓笑了笑,他同样去过兰若寺,知道法显的存在,不过或者是因为所谓眼缘的缘故,他和法显的关系只限于认识,但结合种种迹象,他不难猜出所谓“黑衣楼无上魔神天尊”是法显隐藏身份的外壳,说道:“是兰若有事?净安法师找到关于‘降神’的消息了吗?” 谢周摇了摇头,说道:“不要告诉别人,这次是法显求助。” 第606章 逃到域外的贺璇 是的,这封像是符箓一般由线条组成的,让商安等人都看不懂的信,其实是一封求助信——来自身处荒域的法显的求助信。 那信上的线条拆解过后,便是一份属于荒域地图中的一个点位,那一串数字拆解过后,则是一个日期,应在六天之后。 “法显求助?” 听到这句话,方正桓是真的惊了,立刻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他是世间少有的几个知道法显所修为何的人之一,通天禁,那可是通天禁啊。 当初法显凭借此等手段,越境一指画地为牢,同时困住了李大总管、蔡让、玄云子以及数位紫霞观的一品道人,震撼了所有人。 甚至让人怀疑他是隐藏的领域境强者。 虽说法显事后为此付出了很大的代价,跌落数个境界,但如今早就恢复了过来。 全盛时期的法显究竟有多么强大? 方正桓难以想象,但可以肯定的是,法显绝对不会弱于谢周。 那么如果连法显都解决不了,需要求助的麻烦,该是何等的麻烦? “法显在哪?”方正桓问道。 谢周说道:“荒域。” 听到这个回答,方正桓反而松了口气,心底的担忧散了一些。 只要不是和紫霞对上就好。 尽管荒域也弥足危险,有着很多强大的邪修,但那些邪修终究没有太过顶尖的战力。 法显大概是惹了某个邪派宗教,从而不得不对外求助。 “他去荒域做什么?”方正桓接着问道。 谢周说道:“紫霞在荒域传教,他去看看具体是怎么回事。” 小院里安静下来,山风吹过,树枝上的一撮白雪掉落在地砸成了粉碎。 方正桓没有再问什么,眯着眼,眼神里透出来的光比寒冬时节的天气更加寒冷。 如果真是如此,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阻止紫霞和星君,是青山当下必须要做的事。 …… …… 在大和城以西是一片荒漠,跨度上千里,无有人烟。 越过荒漠再往西而行,便能看到一片草原。 说是草原,其实都是荒草,只不过相比那些荒漠多了些湿土地,勉强能够让粮食生存,就算大夏最贫瘠的北境都要比这边富饶得多。 胜在这片土地的面积足够宽广,养活了不少人,也造就了一方国度。 这个国度,被称为戎卢。 也因为是荒域最靠近大和城的国度,戎卢国内不止有荒域本土的邪修,也有许多被大夏通缉的邪修在此间躲避朝廷的缉捕。 这些邪修本来群龙无首,互相谁都不服气,直到几个月前,一个老妪带着几个手下来到了这里。 很快,老妪成为了戎卢国的邪修尊主。 这个老妪在大夏也有一个响当当的名字,她姓贺,单名一个璇字。 她曾是大夏第一邪教七色天的教主。 在今年之前,贺璇已经退隐蛰伏了很多年,如果不是她的独子贺老怪被谢周所杀,她很可能到死都不会出山,或者还能拥有一个不错的晚年。 可惜没有,她和她的老伴童秉渊一起出了那座隐居的山谷,去找谢周寻仇。 然后童秉渊死了,她身受重伤,侥幸逃离,投了星君和皇帝。 她很乐意被星君和皇帝利用——只要是能向青山报仇。 她被派去了益州。 去查姜御离开前最后停留的地方,那可能也是王谢隐藏的地方。 贺璇没有查到,什么都没有查到,反而很快就暴露了踪迹。 再然后,唐家出手了。 她好不容易收敛的七色天教徒被剿灭一空,只剩几个运气好的与她一起逃了出去。 贺璇不敢再往长安逃离,因为她知道唐家必然设下了重重埋伏,即使她是贺璇,落入唐家的围困中,都逃不出一个死字。 贺璇最终逃向了域外。 这片与大和城隔着千里荒漠的国度里没什么强大的修行者,就算有几个一品境的地头蛇,也轻易地被她收服,只是几个月过去,她就成了戎卢国帝王般的存在。 就连戎卢国的皇帝,都把她示为上宾,毕恭毕敬。 可能是时间冲散了她的复仇意识,也可能是连番挫败击碎了她的信心,贺璇不打算离开戎卢国了,甚至准备放弃对青山的复仇。 如果能够在域外重新建立起七色天,似乎也是一种不错的选择。 某天夜里,贺璇忽然收到一封信。 送信之人是七圣教的使者。 七圣教是荒域公认的最强宗派之一,门内强者无数,七位教主都是一品后期的狠角色,论底蕴更胜于全盛时期的七色天。 那使者说,有一个从大和城而来的和尚坏了教主们的大计,可能在不久之后,他就会从此处逃往大和,让贺璇帮忙阻拦。 贺璇很早就听过这个和尚了。 因为不只是七圣教,据说那个与七圣教齐名的大荒教,以及其余大大小小数十个邪教,数十个国家,都有很多强者死在这个和尚手中,其中甚至有十几个死者都是一品境的邪修。 虽然贺璇不知道这个和尚具体是谁,来自少林或者兰若,但莫名觉得好笑。 堂堂大荒教、七圣教,以及号称暴戾无度、人人擅战的荒域诸国,竟然被一个小和尚搞得如此狼狈,难道不值得一笑吗? 贺璇想要复建七色天,绕不开七圣教、大荒教这些荒域本土势力,便答应了下来。 正好她也想见见这个和尚究竟是何方神圣。 在七圣教使者离开的第五天,贺璇依然没等到那个和尚,却等来了另一个人。 那是一个穿着黑衣,带着笠帽,背着长剑的年轻男子。 和以前没什么变化。 和当初在黑市里时也没什么变化。 如果不熟悉的人,任谁看到这样的装束,都不会联想到传说中的青山掌门。 贺璇盯着那顶高高的笠帽,一双浑浊但依旧锐利的眼睛里燃烧起最真实的名为愤怒的火焰。 “谢周……” 贺璇的嗓音沙哑到了极点,充斥着浓重的杀意:“我没想到你竟然敢追到这里。” 谢周看着眼前的贺璇,说道:“原来你躲到了这里,难怪唐家找不到你的踪迹。” 第606章 夺剑术 贺璇在戎卢国有着一座宫殿,那是戎卢国皇帝赐予,其间珠玉满堂,分外奢华,就算比昔日她在七色天的宫殿都不遑多让。 但或许是老了的缘故,贺璇白天不喜欢待在那座高大奢华的宫殿中,而是习惯找个茶楼,喝着劣质但足够烫的老茶,听人打牌说书。 今天贺璇喝的依然是荒域最便宜也最常见的沙花茶,不同的是,谢周坐到了她的对面。 茶楼里打牌者居多,喧哗到了极点,没有人注意到这张茶桌的冰冷氛围。 贺璇喝了口茶,沙哑着声音说道:“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她的行踪可以说非常隐秘,相信就算是天机阁,都不知道她躲到了这里。 就算青山手眼通天,能够通过蛛丝马迹查到她来到了荒域戎卢国,但知道她喜欢来这间茶楼的人只有两个,都是七色天的旧部,境界不低,而且非常忠诚,绝不会出卖她。 谢周说道:“准确来说是巧合,但我更觉得是天意。” 贺璇皱眉道:“天意?” 谢周看着她说道:“几个月前,我在鬼雾林杀了仲桥。” 那时贺璇还身在益州,察觉到鬼雾林的波动,但她不敢自己过去,只是派了手下一个心腹,那 位名叫仲桥的七色天长老。 仲桥看到谢周的第一时间,就挑唆人心,想要召集南州的邪修们与他一起攻击谢周。 可惜他失望了,没有人站出来响应,而他被谢周一剑斩杀。 谢周说道:“和仲桥一样,你们这些七色天的邪修都会死。” 贺璇沉默了会儿,愤怒说道:“为何要如此赶尽杀绝?” 谢周说道:“要灭你们七色天,你们就不能重来。” 这是姜御的意愿,也是他的想法,七色天必须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贺璇沉默了更长时间,想着惨死的贺老怪与童秉渊,想着当初姜御那一剑的恐怖,幽幽地说道:“如果你不杀我儿子,我其实从来没想过与青山为敌。” 谢周说道:“是没想过,还是不敢想?” “有区别吗?”贺璇看着他说道。 确实没区别。 无论贺璇思想中的出发点为何,这些年来,她确实没想过与青山为敌。 直到谢周杀了她的儿子。 “那是我唯一的孩子。” 贺璇的声音很是低沉,任谁都能听出她心底深处浓浓的恨意。 谢周笑了笑,他当然不会有任何的负罪感,更不会被贺璇表现出来的所谓母爱而感动。 这对母子此生不 知残害了多少人,任何对他们的怜悯都是对那些无辜者的践踏。 “也许这些话由被你们杀害的那些人来说更为合适。”谢周淡淡地说道。 贺璇仰头将手里的粗茶喝完,浑浊的瞳孔盯着谢周,寒声说道:“但就算你是谢周,是青山掌门,也没资格杀我。” 谢周说道:“但是你在怕,不是吗?” 贺璇没有回答。 之所以沉默,之所以与谢周说这些话,正是因为谢周说的这样,她在怕。 她注意到了谢周这半年的变化。 坚韧而源源不绝的真气让她畏惧,黑色布衣下若有似无的剑意让她胆寒。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谢周已经稳定到一品后期的境界,与她等同,甚至用不了多久就能抵达巅峰。 贺璇想到了星君座下的玄虚子、玄玑子和玄逸子三人。 除去这三个人之外,世间从哪还有像谢周这般年轻就拥有如此境界实力的人? 无论如何。 如今的谢周已经不是她能够战胜的对象了。 但贺璇不打算逃走。 因为这里是荒域,是戎卢国,也是她的地盘。 她比谢周更早几个月就来到了这里。 她在这里有许多忠心耿耿的信徒,还有两个从七色天一路 活到现在的下属。 毫不夸张的说,她几乎是戎卢国的帝王。 她与谢周说这些话,除去驱散心底的震惊与恐惧,还为了拖延时间。 她有信心与这些下属联合一起,用最快的速度杀死谢周。 贺璇站了起来。 楼里打牌的荒域邪修们不知何时都散了出去,两个老者提着剑走了过来。 这两个老者与当初的贺老怪很像,浑身鼓满大.大小小的红包,红包上还布满疮口,很多地方都在流着脓,看起来恶心到了极点。 这是修行凝血大法的后遗症。 像是贺璇这般天资、能够规避凝血大法弊端的人终究只是极少数。 这两个老者都是七色天的长老,前者名叫贾闽,后者名叫叶绅。两人都邪功了得,多年前就已经是一品中期的强者,感受着他们流露出的气息,显然来到荒域后另有突破,如果是突破前的谢周,绝不是这三人的对手。 贾闽和叶绅堵住谢周的后路,面无表情地盯着谢周,就好像在看一个死人。 如果观察得再仔细一些,就会发现他们的眼神都带着嗜血和激动。 ——猎杀青山掌门,难道还有比这更让他们这些邪修感到热血的事情吗? 忽然。 擦 的一声轻响。 贾闽低下头,然后错愕地抬起头,与身旁的叶绅对视了一眼。 他们眼中的嗜血和激动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不解和不甘。 这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他们手里的剑,会突然脱手而去,然后刺穿他们的心脏? 啪啪两声,两把铁剑先后摔落到地上,发出两道脆响。 这两个七色天的长老也倒在了地上,汩汩鲜血从他们的心口流出,将地板染红一片。 他们睁着眼睛,心脏破碎,就这样失去了所有气息。 贺璇愣住了,怔怔地望着眼前这一幕,说道:“你这是什么剑法?” “夺剑术,你没听过吗?”谢周平静回道。 贺璇当然听过夺剑术。 传闻剑道修行者突破领域后,能够化万物为剑,被称为剑域。 所谓万物,包括枯枝落叶,草木雨雪,当然也包括别人手中的剑。 所以在一些人口中,能够直接控制别人的剑为己用的招式,也叫夺剑术。 但在贺璇的认知中,夺剑不该是眼前这样,而是大道上的绝对压制。 这两个七色天长老的境界都无限接近于一品后期,想要夺他们的剑,至少也该是领域境的强者,就像当初的姜御那样。 第607章 没做什么 谢周的境界只比他们稍高一筹,在剑道上的造诣却已经高了不知多少倍。 如果是年轻时的贺璇,或者还有几分胜过谢周的可能,但现在她已经彻底没有机会了。 她慢慢地低下头,难以控制地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 她又慢慢地抬起头,盯着谢周的脸,笑得歇斯底里,显得格外疯狂。 之所以这般失态,是因为她忽然觉得这个世界是那样的不公。 为什么她就要承受如此痛苦,为什么七色天就该如此陨灭。 她感到那样的悲哀和无助。 她没有尝试逃跑,愤怒与崩溃叠加,击碎了她对生存最后的欲望。 贺璇疯狂地笑着,像只失去理智的野兽般,指刃生长,朝着谢周扑了过去。 狂风大作,沙石漫天,茶楼的穹顶被气浪掀翻,桌椅外墙被气浪粉碎。 谢周的黑衣被卷动着,呼呼作响。 紫气东来出鞘,森然的剑光切碎迎面而来的爪影,也切碎血色后的老妪。 恐怖的气息惊扰着这片荒土。 不知多了多久,天地间安静下来,茶楼已经从此间消失。 贺璇仰面躺在废墟里。 年过百岁的她身材矮小,驮着背,苍老的皮肤上满是鲜血,看 着是那般卑微与可怜。 “我们都会在地狱里等你。” 贺璇用尽全力抬起头,咳着血看着谢周,嘶哑着声音说道:“用不了多久,你一定会死在星君手中,就像你师父那样。” 这是贺璇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句话。 谢周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眼神中只有平静。 贺璇的身体从剑痕处裂开,破碎成无数块,就像崩塌的积木一样散落在废墟里。 流出的那些血水里散发着浓郁的能量,带着腐臭阴冷的气息。 谢周知道这是因为贺璇修行了化血术的缘故,掐起一道印诀,一道火焰落在那些血水中,将那些几乎是黑色的血水燃烧殆尽。 做完这一切,谢周走进漫天飞舞的黄沙中,从荒域邪修们的视线里消失。 …… …… 荒域的风很大,黄沙很浓,但当遇到无风的夜晚,星星同样很亮。 谢周坐在一处矮山顶上,远处那些起伏的土山看起来就像一个个成熟的蜜桃。 谢周从怀里取出那张纸,再次确认了这里就是法显定下的位置。 如果不出意外,今晚法显会在这里出现。 星光下的荒域非常安静。 这里远没有大陆繁华,入了夜整座城池都没有几点灯 火,跟传说中的鬼域没什么区别。 对于沙漠的其他生物来说,入夜是一件好事,蜥蜴和沙蛇纷纷爬出洞穴开始觅食。 不知过了多久,本来无风的夜晚忽然刮起一阵狂风,远处似乎有尘龙出世。 荒漠里的动物们望着风吹来的方向,各自发出惊恐的叫声,流露出警惕不安的情绪,以最快的速度钻入黄沙之中躲藏了起来。 “来了。” 谢周起身望了过去。 只是几个呼吸过去,夜风骤疾,呼啸作响,掀起一阵沙暴。 远处的夜空里,一道黑点以极快的速度从西方的星空里冲了过来。 那道黑点沐浴着星光,赶在沙暴最前,来到了这片荒山中。 砰的一声。 石山微微一震,伴随着大量烟尘,法显落在谢周的身前。 准确地说,是砸落在谢周面前。 他和荒域本土的人一样,裹着粗制的素色麻衣,只不过麻衣上满是血点,显得狰狞而恐怖。 法显身上也满是血点,混杂着泥沙,也不知多久没有清洗,那血污红得发黑。 谢周赶忙上前,取出早就准备好的疗伤丹送到法显嘴里。 但谢周还没来得及问什么,就被法显伸手阻止了。 “终于赶过来了,我先歇会儿。” 说完这句话,法显仰面躺倒。 他那原本光秃秃的头顶已经生长出一指长的细发,脑门砸在土山上,溅起一阵灰尘。 感受着法显的气息,谢周没有太过紧张,反而松了口气。 法显受的伤很多,但都不算重,服过丹药后不多时就能恢复。 法显的境界也已经完全恢复,如今应该和他一样,都处一品后期的层次。 只不过让谢周感到难以理解的是,像他们这种层次的修行者,完全可以很多天不用睡眠,只需要短暂的冥想就足够补充体力,法显究竟是逃窜了多久,才会如此疲惫? 又究竟是谁,能够让法显如此狼狈? 很明显,法显已经被连续追杀了很多天,也已经很多天没有休息了。 按道理来说,现在最好的选择就是带着他离开,以谢周御剑的速度,相信就算是荒域的最强者也很难追得上他。 但谢周没有这样做。 不是因为法显的伤太重,而是因为当法显到来的那一刻,风暴中就有数道强大气息出现在了谢周的感知中,越来越近。 不只是从法显过来的方向,还有从侧方,从后方。 他们被包围了。 星光渐暗,夜色逐渐变得深沉起来,天穹蒙上一层薄薄 的血色。 沙暴停了下来,烟尘散落,汇聚成数十道比夜色更加深沉的身影。 看着这些停在不远处,将他们包围的影子,谢周沉默片刻,轻轻叹了口气。 他终于明白法显为何如此狼狈了。 他也终于明白法显究竟惹到了谁。 不只是七圣教,也不只是大荒教,这两个虽然并称为荒域最强大的邪教,但都没资格逼得法显连歇脚的时间都没有。 法显惹到的,是包括七圣教、大荒教在内,几乎荒域所有叫得上号的势力。 “我很难想象这几个月你都做了什么。”谢周看着躺在地上的法显轻声说道。 法显缓缓睁开眼睛,疗伤丹的药效发挥,朦胧的意识逐渐恢复过来。 “也没做什么,只不过灭了百来个邪教,杀了大荒教的老教主,砸了七圣教的祭坛,杀了他们的圣子。毁了星君的三百多座庙宇,碾死了三千多个信奉星君的邪道信徒,顺手拍死了几个国王。”法显眉飞色舞地说着,谢周这么一问,他才发现原来自己做了这么多事。 听着法显的讲述,谢周深吸一口气,一时间竟不知该作何言语。 “你还真是……没做什么啊。”谢周一把将法显拉了起来,笑着说道。 第608章 胎死腹中 法显的算度一如既往的准,提前多天就算到自己会在此处被荒域的修行者围截。 如果有不熟悉法显的人在这,或者会问他既然提前算到,为何还要走这条路。 谢周不会问这种问题,因为他明白,这必然是法显经过推演计算后得出的最佳选择。 五十多个荒域邪修放缓了速度,缓慢地朝着他们靠近。 或者是因为这些有资格追到此处的邪修都有着极高修为的缘故,仅仅五十多个人,就显现出一种浩浩荡荡的感觉,就像大军压境一般,远远看着便能感受到极大的心理压力。 不对不对,这五十多人不全都是荒域本土的修行者。 谢周很快注意到,最快追上来的几个人中,有一人透着几分眼熟。 “紫霞观,玄冥子。” 谢周望着那道有些格格不入的身影。 在玄虚子、玄玑子和玄逸子出现之前,世人公认星君有五大亲传。 其中以紫霞观监院道长玄云子为首,其余四人以“风雨雷电”为号,是为玄风子,玄冥子,玄震子,以及女修玄英子。 眼前此人,岂不就是以雨为号,紫霞观排行第二的玄冥子吗? 玄冥子拉下兜帽,露出那张略有沧桑的脸庞,看到谢周 时也愣了一下,旋即执了一礼,笑着说道:“谢掌门,想不到能在这里遇到。” 听到这句话,那些荒域的修行者们都怔了怔,进而流露出兴奋和嗜血的情绪。 “你就是谢周?”站在最前方的那个老人问道。 那老人穿着件纯白色的祭袍,上面绣着星光的图案,身材枯瘦,眼窝深陷,形如死尸。 但他的气息却格外的内敛可怕,压迫感几乎能与鬼雾林中的玄虚子等同。 谢周看着他问道:“如何称呼?” 老人说道:“你可以称我为古柏真人。” 分明是荒域的邪修,分明修炼着伤天害理的邪功邪术,却有着这样一个饱含出尘之意、似乎得道高人般的称号,听起来难免惹人发笑。 谢周没有笑,神情凝重说道:“原来你就是七邪教最大的教主。” 古柏真人说道:“谢掌门听过老夫的名字,看来老夫还不算寂寂无闻。” 这是一句自谦的话语,他当然算不上寂寂无闻。 作为七圣教七位教主中的老大、荒域的最强者,此间谁人不知晓他的名号? 即使这个名号在内地流传的要少上很多,但对谢周而言却算不得陌生。 谢周说道:“你的脑袋,能在大和城换 到五万两银子。” 古柏真人说道:“才五万两吗?大和城可真有些瞧不起人。” 谢周没有接这句话,看了眼玄冥子说道:“我没想到你们会与紫霞观走到一起,更没想到你们愿意听从紫霞的意志。” 玄冥子笑了笑,不做言语,只不过眼眸深处多出了一抹真实的杀意。 紫霞来到荒域收敛信徒,自然绕不开大荒教、七圣教这些本土势力。 如果无法毁灭,那就只能合作。 玄冥子自认,这里的合作远远算不上勾结,更不会给大夏本土带去什么危险。 然而千年以来,双方都是仇敌,都是对手,相互间的战争从来都没有停止过。 与荒域合作,哪怕是最微小的合作,都算得上通敌叛国。 这个罪名着实有些大。 即使紫霞是名门大派,是皇帝认定的国教,都很难承受得住。 所以这些事情不能传出去,所以谢周和那个应该是兰若门下的弟子,必须死。 “谢掌门这句话却是说错了,我们不会听从紫霞的意志。” 古柏真人说道:“但我不得不承认,星君的大道修行确实令人向往。” 他说的是香火道。 以古柏真人的眼力,不难判断出这是一门很适合在荒 域这种混乱之地修行的强大武学。 所以他答应了与紫霞合作,并且说服了很多人一起加入这场合作。 古柏真人有着自己的计划。 当紫霞在荒域的布局成型,他们就利用秘术夺取星君的香火,来一个过河拆桥。 玄冥子大抵也能猜到这些老狐狸与凶徒们的意图,却不以为意。 他们紫霞的香火最终指向的是他们的师尊,星君的香火岂是这些邪修说抢就抢? 双方各怀鬼胎。 然而,他们所有人的鬼胎都死在了腹中。 法显来了。 短短几个月的时间,从东到西,走过荒域诸国,将他们的布局毁于一旦。 那些庙宇被尽数摧毁,那些值得重视的信徒几乎被杀害殆尽。 法显说自己灭了百来个邪教,杀了大荒教的老教主,砸了七圣教的祭坛,杀了他们的圣子,毁了星君的三百多座庙宇,碾死了三千多个信奉星君的邪道信徒,顺手拍死了几个国王。 其实不止。 那些境界低位的邪修们,连被法显记住的资格都没有。 荒域的修行者中有八成都是邪修,而这八成邪修中,有超过一成被法显抹杀。 毫不夸张的说,法显血洗了整座荒域。 如今在荒域修行界,法 显这个来自大和城的和尚,已经被冠予了“杀神”的名号。 双方没有再进行过多的交谈,远处忽然掀起一阵黄烟,恍惚间甚至能感受到大地的晃动。 没过多长时间,夜色里传来几声野兽的惨叫,然后有血腥味传来。 血腥味中还夹杂着一股挥散不去的臭味,几乎笼罩了整片天地。 数百头荒漠驼骑从荒原上奔来,越来越近,把谢周和法显围到中间。 这些驼骑是荒域中的绝对精锐,能够与镇守边关的玄铁重骑比肩,他们座下的骆驼与常见的骆驼有着很大不同,更加高大,牙齿更长更尖,据说平日里并非食草,而是以血肉为食,呼吸中吞吐着腥臭难闻的血味气息。 数百头驼骑,即使是一品后期的修行者,都要慎重以对。 但在今天的战斗中,他们远远算不上主力,只能起到拖延和围堵的作用。 看着面前的敌人,谢周的手指在剑身上轻轻敲击,推演出的结果算不上美好。 “敌人有点多啊。”法显感叹一声,舒展了下有些疲累的身子。眼前的阵仗显然超出了他的预计,早知如此,就把净安师叔一起喊过来帮忙了,他深呼吸一口气,看着谢周问道:“几成机会?” 第609章 迎敌 法显问的是安全撤离到大和城的机会,大和城驻军十万,强者无数,只要到了大和城的视野中,就能绝对安全。 谢周停下敲击剑身的动作,低声说道:“得看你能发挥出多少实力。” 之所以把问题推到法显身上,是因为他推演得来的结果非常糟糕,离开的机会微乎其微。 这些荒域修行者就像一座城关,牢牢锁住了他们所有能离开的通道。 如果法显不能展现出足够的实力,那么今天的结果,可能就不容乐观了。 “果然,还得是我。” 法显叹了口气,看着谢周问道“接下来怎么打?” 通天禁虽然赋予了法显洞穿未来的能力,但这种凌驾于规则之上的能力非常不稳定,只有面对那些境界实力都比他低很多的人时才用得上,就像当初的张季舟一样,眼前这种情况就很难派得上用场。 不过法显绝对信任谢周。 谢周擅长阵法,通晓玄术,自然也就擅长于推演计算和排兵布阵。 “好消息是,我们只需要把他们击败就行。” 谢周指了指前方以古柏真人为首的七圣教和大荒教的强者们,当然也包括玄冥子。 至于身后那些不知势力归属的荒域 强者,他们不用理会。 因为荒域的阵法真的很弱,谢周只一眼看去,就洞察到十余个破绽。 这些追杀法显的人明显是临时凑在一起,从未合作过的他们自然也就没有默契。 他们布下阵法,断了谢周和法显的后路,可一旦他们动起来,参与进这场搏杀,那么这阵法不攻自破,谢周二人自然能借势逃离。 古柏真人在三里外便停下脚步,从背后解下他那把怪异的像是传闻中死神镰刀般的武器,远远地望着谢周和法显的身影。 随后他竖起右手,向前挥了挥。 漫天繁星忽然变暗。 就好像一张巨大的黑色幕布在天穹上铺开,原来还算明亮的夜晚骤然阴暗无比。 无数朵黑色的乌云聚集在头顶,其间逐渐有电光闪过,便随着雷鸣之音。 最先出手的玄冥子。 虽说以雨为号,但很显然,他和玄玑子一样,最擅长的依然是雷法。 这很正常,玄门内部有四成的修行者都以剑为主,如果不是剑修,那多半就是雷修。 荒原上响起雷鸣轰隆的声音,隐约间有细细的雨水从夜幕中降落。 呼风唤雨,驱雷策电,玄冥子的境界或许不如玄玑子,但无论实战能 力,还是对道法的熟悉和精深程度,都超出了玄玑子太多。 轰的一声,一道堪比成年人大腿粗细的闪电撕开夜色,砸了下来。 随着一道比雷鸣更加震耳的轰隆声响起,土山被闪电劈裂,轰然倒塌。 烟尘中已经不见谢周和法显的身影,二人一左一右,朝着古柏真人攻了过去。 谢周用的剑法总纲里去势最疾的一剑,名为开山。 无数道剑痕带起一道明亮的剑光,照亮了阴暗死寂的荒原。 法显右手竖在胸前,紧接着往前方一推,一道金色的掌印与剑光汇在一起。 一出手便是佛门威力巨大的如来神掌。 谢周并不对此感到惊讶,法显修的是通天禁,但却不是只修通天禁。 他几乎涉猎了所有的佛门武学,万般功法只看一眼就熟记于心。 想来也对,便是通天禁这种被誉为世间第一的玄妙禁术他都修的顺风顺水,其余万般武学,对他而言岂不就是吃饭喝水一样简单? 古柏真人抡动他那镰刀般的武器,一道真实的黑影随着镰刃拍落下来,就好像夜色被他撕下一块当作了武器。 剑光与掌印从天而降,与镰刀刃下的黑影撞到了一起。 轰隆一声巨 响! 数十丈方圆的荒野被掀翻,无数干枯的黄色沙石像是箭矢一般向着四周飞去。 烟尘很快被玄冥子召来的狂风吹落,古柏真人接连后退数步才稳住身形,嘴角溢出一抹鲜血。 “大哥!”七圣教的其余几位教主急忙围上前来,荒域修行者们也都是一惊。 他们很清楚古柏真人的实力有多么强大,不然七圣教也不会在荒域有如此地位。 然而被谢周和法显只是联手一击,古柏真人就显了颓势,直接就负了伤。 古柏真人擦去嘴边的血,愤怒地冷哼了一声。 那数百头驼骑兵嗜血疯狂地向着谢周和法显冲杀而来。 看着这些驼骑兵,法显眼中没有半分惧意,看着谢周问道:“你来还是我来?” “我来吧。”谢周回了一句。 法显没说什么,一跃而起,没有任何停顿地再度朝着古柏真人攻去。 谢周忽然松开了握剑的手,紫气东来悬停身侧,随着一道急促的破空声响起,利剑像是划破天际的流星般,迎向了扑过来的驼骑。 森然剑意落下,领在最前的那个嗜血驼骑被剑气撕裂,从驼背上坠落,骨折肉裂而死,又在极快的瞬间被扑过来的驼骑踩成 肉泥。紧接着数头嗜血鬼驼前肢断裂,重重地摔在地上,血肉横飞的场景不断重复。 谢周只有一个人。 只有一把剑。 但此时此刻,却有无数道剑光在驼骑堆里横行。 那些剑光是驼骑用的刀,用的枪,此时都变成了锐利无挡的剑。 重物坠地的声音不断响起,惨叫声不断响起,鲜血染红了整片荒原。 驼骑们冲锋的速度很快,死亡的速度同样很快。 只是一瞬间,就有超过五十头驼骑和驭使他们的骑兵死在了谢周剑下。 夜色里响起一道急促的号角声。 这是驼骑兵的军令。 驼骑们不再朝着谢周冲锋,以极快的速度调转身形,直到退出三里的距离才停下。 荒域最精锐的驼骑们此时有些慌乱,看着谢周的身影,眼底流露出惊惧的神情。 此时此刻,他们都想起了一个人。 那个人叫司徒行策。 多年前在大和城外的战场上,那个自称从镇北城游历而来的剑修,展现出过类似的战斗方式。同样是一个人,却能让数道剑光齐出,直接剿灭了他们一整支八百人的驼骑队伍。 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点,这个新晋的青山掌门,展露出了相同的可怕。 第610章 通天 驼骑们发出凄厉的嚎叫声。 那是不甘,是愤怒也是恐惧,同时充斥着复仇的欲望,就连多年前对司徒行策的愤怒都在此时转移到谢周身上。 他们停在数里之外,铁蹄踩踏在干枯开裂的荒原上,随时准备着再次冲锋。 隔着这么远的距离,相信就算谢周的内力再浑厚,神识再如何强大,御剑的杀伤力都会差上许多,足够在他们应付的范围内。 但就在这个时候,谢周和法显没有任何交流的换了对手。 那些剑光调转方向,不再朝着驼骑奔去,而是攻向了玄冥子等人。 无数道剑光,朝着包括玄冥子和古柏真人在内的十数位没有参与布阵的荒域邪修们落下。 与此同时,法显一跃而起,随后从天而降,砸落到驼骑群中。 距离最近的几个驼骑兵直接在波及中死去,法显顺手握住那根即将坠落的铁枪,横扫而出。 铁枪笔直,枪缨飞舞,周围十数个驼骑全都被震飞而出,砸在地面上,发出砰砰的闷响。 受惊的嗜血骆驼们向后退去,以法显为中心,空地上一片血水,满地尸骸。 法显完全没有身为佛门弟子的自觉,又或者对付 这些嗜血的驼骑不需要任何仁慈,没有任何停顿地再次抡起了铁枪。 他常年身在大和城,虽说没真正的上过战场,但看过不少兵书,也看过不少军阵演练,知道该怎么对付这些驼骑兵,那便是一定要尽可能快的深入敌群,破坏他们的队形,不要给他们结阵的机会。 法显也确实是这么做的。 每当哪里有阵法的气息传来,法显的身影下一刻便到,递出铁枪。 法显没有学过枪术,但雄浑的内力灌注下,铁枪重逾万斤,无法结阵的情况下,这些驼骑兵根本就抵抗不住,触之即死。 驼骑兵们不停倒下。 他们的内心早已崩溃,比面对谢周时崩溃的更加厉害。 因为谢周无论青山掌门的身份,还是那些震撼人心的战绩,对荒域来说都太过遥远。 而法显,这位已经成为无数人口中的荒域杀神,他是真实的可怕。 嗜血骆驼们比它们身上的主人崩溃得更早。 凄厉的惨嚎声不绝于耳。 驼骑四散逃开。 短短片刻的时间里,驼骑们就奔逃了九成,夜色下的荒原变得安静许多。 荒原已经变成了墓地,入眼所见,到处都是兽与人的 尸体。 这片土地不再干燥,不是因为天上坠落的细雨,而因为驼骑们的血。 法显把弯曲发钝了的铁枪扔到一边,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 没有任何停歇的,他的身影从原地消失,出现在谢周身边。 七圣教的其余几位教主,大荒教的那几个长老,还有那些各大势力的大人物们终于不再旁观,与古柏真人、玄冥子汇到一处,化作一座巨大的阴影朝着谢周拍了过去。 二十九个人,二十九个一品境界的邪修,代表着荒域如今最顶级的战力,其中至少有十人都有着一品后期的修为,当他们联合起来,仅仅是威压,就将沿途的土山碾碎。 谢周举起紫气东来迎了上去,剑光形成一道屏障,抵挡着面前的恐怖黑影。 屏障不停地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就像是年久失修的木门,又像是难承重荷的板凳,似乎下一刻就会破裂。 随着法显的到来,嘎吱声稍弱了一些,谢周苍白的脸上也多出一抹红润。 “最多还能撑个十来息,想想还有什么办法。”法显的语气和神情都有些疲累,眼神却分外清明。 谢周微低着头,脑海中以极快的速度 思考起来。 他最先想到的是曾在鬼雾林中对付玄虚子时用过的舍身禁术。 舍身禁开启,他能在瞬间爆发出近乎两倍的内劲,那种状态下的他,相信就算是独自面对古柏真人,都有获胜的可能。 然而舍身禁最多持续半刻钟,之后就是长时间的虚弱,拖得时间越长虚弱的时间越久,而敌人却是荒域所有的顶级强者,单凭舍身禁根本没有机会,只会把他们更快的拖入深渊。 “通天禁还能不能用?” 谢周直接问道。 法显没有说话,只是无奈地叹了口气。 能用是能用。 只是,他是真的不想用。 通天禁虽说强大,但副作用也是真的强,应付一般的情况还好,问题在于,似乎每次不得已动用通天禁的时候,情况都很不乐观。 “能用就行。”谢周松了口气,只要还能用,一切就好办了。 法显明白了他的意思,问道:“那你如何?剑还够不够锋利?” 谢周说道:“还行。” 法显再次发出一声叹息,说道:“你可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谢周轻笑一声,没有多说什么。 法显也没有多说什么。 他望着前方这些个荒 域最顶尖的战力,就像昔日在长安城外那样,慢慢地抬起了右手。 这一刻,天地好像失去了颜色。 没有日月,没有苍穹,什么都没有,就好像传说中的虚境一样,只剩下一片虚无。 在法显的认知中,他的抬手动作很慢,也很困难,就像迟暮垂死的老人一般,每一个动作都在消耗仅剩的生机,艰难且痛苦。 可在外人的眼中,他的动作是那样迅疾,又是那样古怪。 天地间多出无数道法显的残影,停顿在时间里不肯消散。 “我说……” 法显慢慢地、几乎一字一顿地说了那四个字:“画、地、为、牢。” 荒域的修行者们都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是冥冥中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就好像虚无中生出无数双眼睛盯着他们,被天道注视了一样。 玄冥子神色大变,看着法显大声呵道:“你是黑衣楼无上……魔……” 他终于反应过来,难怪这些天追杀法显的过程中感到有那么一丝若有似无的熟悉。 原来他们早就见过。 在长安城外。 那时他跟在师兄玄云子的身旁,被法显一指定在了原地,只能看着谢周逃离而动弹不得。 第611章 三息 此时此刻,在这片荒野上,场景重现。 玄冥子的话没有说完,黑衣楼无上魔神天尊几个字最终也没能出口。 他感觉时间变得格外缓慢,思绪变得格外缓慢,一切都仿佛静止了一样。 还是那四个字。 画地为牢。 从未听说过的禁术,从未被记录过的禁术,却又是前所未有强大的禁术。 结合法显佛门弟子的身份,玄冥子脑海中蹦出了一个难以置信的猜测,莫非……是为通天。 星君在转修香火道之前,也曾看过通天禁的描述,尝试过通天禁的修行,最终得出了无法修行的结论。 玄冥子至今仍记得星君对于通天禁的评价,“所谓通天,是以凡俗之躯,妄窥天道,这不是成仙路,而是一条死路”。 古柏真人和其他荒域的至强者们也都感觉到了不对,因为这一指太怪。 他们想要避开,却发现根本不知道该往何处躲避。 就好像前方那和尚便是天道的化身,只要身在此方天地,就逃不过他的注视。 避无可避,逃无可逃。 疏忽之间,所有邪修都被困在天地中,陷入了时间的泥潭。 “到你了。” 法显对谢周说道。 他的 声音很轻,因为此时的他是那样的凄惨,七窍都在流血,经脉暴涨,鲜血从皮下渗出,只是一瞬间就染红了他身上的麻衣。 他用了几个月,好不容易才重修回来的境界再一次跌落,丹田气窍中的真气不断流失,如堤坝倾倒般直接跌到了一品之下。 法显从半空中摔落,一屁股摔到荒原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谢周自然不会辜负他的期待,因为要确保撤离时万无一失,他不敢动用舍身禁,却也在此时气息暴涨,无数道剑光汇聚在他的身边,粗略望去,至少有成千上万道剑影。 “万剑……归宗?” 跌坐在地上的法显喃喃说道。 但凡是剑修,都设想过成千上万道剑听从自己的号令,来一手所谓万剑归宗。 但很少有人真正的实现过。 因为所谓万剑归宗,说到底,便是剑阵,如果能在一个人手中出现,那便是剑域。 那是领域境的象征。 谢周距离领域境显然还差得很远,那眼前此情此景,究竟是怎么回事? 万剑化龙,又恍然间化作一道小剑,天地间随之响起轰隆如雷的声音。 那是万剑破空将空气斩碎的声音聚集在一 起。 这是谢周从姜御斩灭七色天的那一剑中悟出的新剑法,直到前些天突破到一品后期才终于能够用出来。 彼时姜御的那一剑落下,顷刻间化作数万道剑光,几乎抹杀了当时落烟谷中的所有人。 谢周做不到一剑化万剑的随意,便反其道而行,学着师父那般利用强大的神识分散出无数道剑意,谢周也没办法让这万剑成阵,那是属于领域的范畴,但他却能够将这万剑合而为一,足够爆发出数倍于己身的力量。 此为万剑一。 阴暗的荒原上出现了一道剑光,并不璀璨,显得是那般普通。 如果是境界不够的修行者,或者会产生轻视的心思,认为这就是初学者不入流的剑。 但在古柏真人这些人眼中,那道剑光却蕴含了难以想象的恐怖威压。 之所以看起来普通,或者是应了那句返璞归真,又或者这就是规则本身的模样。 这道完全不值得惊艳的剑光动了起来,朝着被法显困在原地的玄冥子和荒域邪修们斩了过去。 先前那一刻,玄冥子筹划着给谢周致命的一击,所以他的位置最为靠前。 这道剑光也最先来到他的面前。 刺啦 。 一声轻响。 就好像有人用匕首刺破了窗户纸。 没有惨叫哭嚎,也没有鲜血横流,有的只是平静。 剑光穿过了玄冥子的眉心。 玄冥子仅剩的迟缓的思考被剑光终结。 这是第一息。 剑光继续向前,来到那个在荒域有着“弥勒大神官”的邪修面前。 此人是弥勒神教的教主,修为高深莫测,据说只比古柏真人弱上一筹。 如果是正常情况下的战斗,就算谢周能胜过他,也要耗上不少的功夫,至少要比抹杀信念崩塌的贺璇要困难得多。 可在这道剑光面前,所谓的“弥勒大神官”也显得格外渺小,睁着双眼去了他幻想中的弥勒神国。 然后是莎循国的国师,驼骑兵的领军大将,黑莲宗的太上长老……一个个在荒域有着赫赫威名的强者在这道平平无奇的剑光下死去,甚至连留下一句遗言的时间都没有。 这是第二息。 第三息刚刚到来的时候,跌坐在地上的法显,再次一口鲜血从唇间喷出。 他面前的荒原上满是血点,就好像一朵破碎的红色花朵。 通天禁的时间接近尾声。 上次他是以一品中期的修为,直接拦住了包括 大总管、蔡让、玄云子和玄冥子在内的七位一品后期的至强者,这一次他的境界有所突破,然而对手却换成了代表着荒域最顶尖战力的二十九人。 以一己之力对抗一域之人,对目前的法显而言,终归太过困难。 剑光终于来到了古柏真人前方。 感受到浓郁的死亡气息,忽然一道压抑至极的怒吼声从古柏真人的口中响起。 这位荒域至强者带着身后其余几位七圣教的教主,终于突破了最后的封锁。 作为代价,这七人身上都冒起了真实的鲜红的火焰,那是他们的血在燃烧。 七圣教是化血术的发源地,他们七人修行的自然也都是化血术,燃烧精血对他们而言不只是保命之术,更是燃烧修为、燃烧生命、断绝未来修行路的绝对禁术。 然而生死危机在前,他们也顾不得太多了。 七人合在一起,默契让他们瞬间结成一座阵法,百年修为尽出。 血光暴涨,剑光微暗,古柏真人怒喝一声,苦苦支撑,终于将那道剑光停了下来。 这是第三息。 二十九人,如今只剩下十三人。 法显一指,谢周一剑,荒域最顶尖的战力,死亡过半。 第613章 有问题的玄虚子 “掌门大人的剑果然了得。” 古柏真人咽下喉间的血,声音低沉,却难掩其中的悲哀与愤怒。 愤怒是对谢周。 悲哀却是对自己。 因为法显和谢周的这一招,他们七兄弟不得不使用禁术才做出对抗。 与法显不同,法显即使境界跌落,可重修对他而言再轻松不过。 而对于古柏真人他们来说,几乎是将那仅剩的未来葬送,即使他们用化血术吞了星君的血都不会有再进一步的可能。 谢周没有说话,落在法显身边,把法显拉了起来,提剑而立。 荒原一片寂静。 从法显那一指点出去,到谢周一剑结束,从头到尾不过三个呼吸。 这段时间非常短暂,但对于在场的荒域修行者们来说,却显得格外漫长。 此时此刻,那些围在四周布阵而没有参与战斗的邪修,以及早早退到远处的驼骑兵在感到后怕的同时,又感到一丝庆幸。 “那和尚已是强弩之末,谢周也绝对斩不出第二剑,趁现在杀了他们!” 人群中不知谁打破寂静,发出这样的呼喊。 他用的不是大夏官话,而是荒域这边的语言,谢周没有听懂,法显却是听了个明白。 法显撑着谢周的肩膀,看着那人微笑说道:“你可以试试。” 那人沉默了。 最终他也没有再敢进行任何的尝试。 何况目前这情形对剩下的这些人而言,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惨是惨了些。 丢人更是格外丢人。 但只要忽视这一切,这么多的强者死去,荒域的格局必将重新洗牌。 七圣教的七位教主境界都有不同的跌落,大荒教的教主死了,长老死了三个,这两个荒域最强大的邪教,掌控力大不如前。 还有很多邪教的高层也都死了。 那么他们的地盘,他们的修行资源,岂不都是剩下这些人的囊中之物吗? 他们的联合本就是暂时的,同时也是脆弱的,在不涉及生死的时候一切好说,一旦涉及到生死,这脆弱的联合不攻自破。 在这种情况下,当然不会有人再站出来。 哪怕谢周和法显真的像那人说得一样,已经成了强弩之末。 一些人的目光落在古柏真人的身上。 这位昔日的荒域最强,如今修为跌落后还保不保得住地位已经不好说。 但至少在此时,他的威望还在。 谢周也在看着古柏真人,手持紫气东来,在面前画了一道线。 他依然没有开口。 但谁都明白了他的意思。 过线者。 死。 画完这条线,谢周背起法显,御剑向着东方退去。 没有人敢动。 直到几个呼吸后,才有人打破安静。 “这么好的机会,为何不赶紧去追?我们这么多人,就杵在这里干看着吗?” 说话的是莎循国国教的教主大人,带着浓浓的嘲讽意味。 他嘲讽的是在场所有人,当然也包括他自己。 偌大的荒域,有着大小上百个国家的荒域,常年混战不停号称每个修行者都阴险狡诈骁勇善战的荒域,竟然 被两个年轻人,逼到这种地步,没有什么比这更值得嘲讽的事情了。 …… …… 不知过了多久,耳旁的风逐渐变得和煦,空气中不再有黄沙的味道。 前方的城墙上出现了一道身影。 那人身穿白衣,看起来三十岁左右,带着浓浓的书卷气息。 他身上的白衣是那样的干净,就像二月的春风,和煦中不惹一丝尘埃。 谢周和法显落在城墙上,上前行礼。 “见过先生。” 能被谢周和法显以学生的姿态称呼先生的人,如今举世只有一个。 那位有着无数名号的圣贤城城主大人,柳玉。 “回来了就好。” 柳玉看着二人说道,伸手落在法显的肩膀上,度过去一道真气。 谢周敏锐地察觉到柳玉的气息似乎有那么些许躁动,如果放在其他人身上,这没什么不对,但对于修为早已臻至化境的柳玉而言,就显得不太寻常,说道:“先生这是?” 柳玉说道:“星君来过。” 谢周和法显对视一眼,神情微变。 星君竟然来了。 莫非是因为玄冥子? 想来也对,除去玄虚子三人之外,玄冥子是星君座下的二弟子,紫霞观的二号人物,他在紫霞一脉中的地位不言而喻。 也正因如此,玄冥子才能被派去荒域执行如此艰巨的任务。 但是他却死在了荒域。 和那些邪修们一样,一身的修为境界都没有发挥的机会。 这让星君如何不怒? 况且星君在荒域的布局至关重要,如今尽毁,这让星君如何不恼? “多谢先生。”谢周对着柳玉行了一礼。 柳玉笑着摆了摆手。 “这才过去一年,星君终究是忍不住出关了吗。”法显微嘲说道。 柳玉轻轻摇头:“星君没有出关,来的是玄虚子。” 听到这句话,谢周和法显都惊住了。 玄虚子他们知道。 玄虚子的境界有多么高深,实力有多么强大他们也知道。 谢周更是亲身体会过,单对单的情况下,他绝不是玄虚子的对手。 那天玄虚子被王侯重伤,几乎死去,就算现在恢复过来,就算他的修为另有进步,就算他发挥出自身百分百的实力,也不该是柳玉的对手,更不该给柳玉带来一些伤势。 谢周说道:“星君又降神了吗?” 柳玉嗯了一声,说道:“如果是星君亲至,我不是对手。” 这是谢周早有猜测的事情,此时柳玉给出了确切的、肯定的答案。 …… …… 那是在半个时辰之前,玄虚子从京都来,遇到了从圣贤城赶到的柳玉。 玄虚子是收到了玄冥子的秘法求助,柳玉则是冥冥中的命术指引。 柳玉不知道荒域发生了什么,但他知道,如果自己不走这么一遭,今天发生的事情会让未来的天下大局,乃至未来百年的天下大局都发生极大的变化,而且是恶性的变化。 玄虚子自不是柳玉的对手,请了星君降神。 “柳玉,你是要与我紫霞为敌吗?”星君对着柳玉如是说。 柳玉的回答很简单:“不意与星君为敌,我只是在做我认为正确的事情。” 星君不会尝试说服柳玉。 对他们这种人来说,说服对方是最不可能也是最没有意义的一件事。 多少年来,星君第一次亲身见到了柳玉的剑,也确认了这把剑远不如姜御的剑,在柳玉的剑上,他几乎感受不到什么威胁。 如果亲自与柳玉对上,星君有把握在付出合理代价的情况下彻底的击败柳玉。 但是今天来的是玄虚子,那么就只好退走,舍弃这次机会。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降神,跨越数千里的、无需任何媒介的降神。” 即便听谢周在信中提起过,当亲眼见到,柳玉依然为此感到不可置信。 “世间不该存在这样的降神。” 柳玉沉默片刻,说道:“唯一的可能在于,玄虚子有问题。” 第613章 第三次朝会 玄虚子有问题。 听到这句话,谢周与法显都有些不理解,星君隔着千万里降神,难道不该是星君有问题? 按照谢周的推测,应该是星君与玄虚子之间存在着某种特殊的联系。 怎么听柳玉的意思,问题的重点不在于星君,而在玄虚子身上? “玄虚子有什么问题?”谢周问道。 “他过于完美。” 柳玉说道。 这是无数人都见过也必须要承认的事实。 玄虚子生而与天地相合,美极近妖,天赋近妖,几乎成了妖孽二字的代名词。 他的存在,得天独厚不足以形容,简直是天道在人间的化身。 柳玉沉默了会儿,说道:“我怀疑他是星君制造出的产物。” “人造人?”法显神情微变。 “你可以这么认为。”柳玉说道:“东夷那边有种极为阴毒的道法,名为长生养胎术。所谓养胎,是指挑选还在母胎中的婴孩,灌以真气,按照自己的想法培养。” “给婴孩灌注真气?” 谢周皱了皱眉,说道:“能有几个婴孩承受的住真气的冲击?” “百不存一。”柳玉说道:“所以此种养胎的死亡率非常之高,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长生养胎 术比化血术更加残忍阴毒,东夷皇族也早在多年前,就将其列入到禁术行列。” 法显若有所思道:“您是说,玄虚子是星君养胎而来。” 柳玉说道:“有这个可能。” 法显接着问道:“既然名为长生养胎,这长生二字何解?” “自幼以真气灌养,自然与灌注者高度贴合。”柳玉说道:“那么等这个婴孩成长到的一定的年纪,就能夺其魂,吞其魄,将意识侵入到他的躯壳中,以此来完成转生。” “如此往复,即为长生。” 谢周和法显都沉默下来,对视一眼,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寒意。 如此方法,岂不就是那些神话演义中常说的夺舍吗? 柳玉安静了会儿,给出的结论与谢周和法显的猜测一致,说道:“我怀疑玄虚子是星君为自己选的躯壳,以备日后夺舍。” 按照这个推论,一切就有了解释。 星君花费大力气自幼培养出的胎儿,自然完美,如妖孽般的完美。 他们师徒二人间自然也存在了不可割舍的联系,所以星君才能跨越千里降神。 “这些都只是推断,想要弄清楚事实,还需要通过星君。” 柳玉看着谢周和法显说道 。 他不是星君的对手,短期内也看不到胜过星君的希望。 谢周和法显却是有这个可能。 法显没有说话,只是理直气壮地看了谢周一眼。 ——我现在跌了境界,还是个伤号。 谢周不觉得有什么压力,这本就是他要做的事情,说道:“我会尽快求证。” …… …… 今天是个艳阳天。 阳光极暖,就好像春天到了一样。 星君站在观星楼顶层,望着远处的太阳,眯着眼睛,很是锋利。 不多时玄虚子返了回来,白袍上染了几片血迹,那是被柳玉的剑所伤。 星君说道:“玄冥子死了。” 玄虚子来到他的身后,望着满城阳光的长安,发出一声叹息。 “弟子没想过柳玉会来。” 自从上次从鬼门关走过一趟,玄虚子一直在闭关苦修,战力越来越强,相信就算是司徒行策,都很难再伤得到他,更不可能拦得住他。可惜他这次遇到了柳玉,结果显而易见。 “不怪你,便是为师也没有想到。” 星君双手负在身后,轻声说道:“东海畔的老实书生,也变得不老实了起来。” 这句话听着有些幽幽的意味。 便在这时,被谢淮斩去一 臂的玄玑子走了进来,相比断臂之前,他的神情更加阴冷,那双瞳孔也愈发显得妖异。 听着师尊的话,玄玑子立刻就明白发生了什么,冷笑说道:“等再过几年,如果他们还不老实,那就让他们撤离老实。” 星君斜了他一眼,说道:“你如果还是这般心态,十年内都很难突破领域。” 玄玑子微怔,沉默不语,握起来的拳头指甲几乎嵌入肉里。 “玄冥子死了倒是没什么,但荒域的那些香火……”玄虚子皱眉说道。 星君没有说话,脸上看不出情绪。 但熟悉他的玄虚子和玄玑子自然看得出来,他的心情很不好,甚至可以说非常糟糕。 两年布局,毁于一旦,一切皆因那个应该是兰若寺出身的和尚。 “黑衣楼无上魔神天尊。” “画地为牢。” “究竟是什么样的禁术,莫非,真是通天?” 星君望着南方,喃喃说道。 作为领域境的强者,他感应到当法显一指点出时动用的伟力有多么可怕。 如果说领域境是洞悉规则,操纵规则之力,那么法显那一指,恍惚间似乎凌驾规则之上。 星君的心情很不好,皇帝的心情也一样差到了 极点,神情阴沉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星君的香火就是他的香火,法显破坏了星君在荒域的布局,自然也影响了他的修行。 “星君,朕不想再等了。” 玄虚子和玄玑子都已经告退,静室里只剩下皇帝和星君两人。 星君沉默片刻,说道:“陛下决定就好。” 皇帝没有再说什么,低着头,似乎在思考,又似乎在迟疑。 没过多久,他缓缓地抬起了头来,眼眸中的迷惘之意早已没有,有的只是一抹阴狠。 他站起身,出了观星楼。 …… …… 年关将至,皇帝召开了今年的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朝会。 百官们已经习惯了皇帝偶尔上朝的情况,早早地在殿里候着。 随着皇帝坐在了龙椅上,柴正平缓缓走出队列,高呼吾皇万岁,带着百官跪拜。 皇帝一如既往平静地让众卿平身,开始听今天的折子,给出合理的处置方案。 这一幕让许多老臣感到欣慰,修道六年,皇帝依然是他们那个威武圣明的皇帝。 直到所有的折子奏完,皇帝端坐在龙椅上,说出了让整个大殿都为之死寂的一句话。 “即日起,撤销燕白发不良帅之位,由赵连秋接任。” 第614章 罢免 皇帝坐在龙椅上,神情一如既往平淡,就好像在说一件不起眼的小事。 然而就是这简简单单的没有任何歧义的一句话,却仿佛一道惊雷在大殿上炸开。 殿上群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生出了极大的惶恐和不安。 这些惶恐不安既是对燕白发,也是对他们自己,来源于对皇帝此举的未知。 他们根本想象不到皇帝要针对燕白发的任何理由和原因! 仅仅是因为燕白发和青山走得有些近吗?还是因为燕家女和谢周的关系? 这两者都能算作理由。 但都不足够,也站不住脚。 更重要的是,谁都知道,不良人官署在朝廷中的地位非常特殊。 其中官员选举、任命从来都是不良人官署内部的事,而不是由帝王指派。 自从前朝不良人官署设立以来,过往千年,一直都是如此。 如今皇帝竟然要决断不良帅的人选! 很多官员都把目光投到了柴正平身上。 谁都知道柴正平和燕白发走得很近,希望这位百官之长能站出来说些什么。 但是没有。 柴正平只是低着头,看着脚下清可鉴人的琉璃方石,谁都不清楚他在想些什么。 短暂的死寂后,燕白发站了出来。 他没有问为什么,只是简简单单地躬了躬身,说了三个字。 “臣领旨。” 燕白发的声音也很轻,非常平静,平静得让百官们觉得压抑和恐惧。 就好像燕白发对朝廷心灰意 冷,不想知道陛下这么做的原因。 又好像他早就知道陛下的选择,于是平静着接受。 紧接着赵连秋出列。 也是像燕白发那样,简简单单地朝皇帝躬了躬身,不同的是,他回了六个字。 “臣,谢陛下隆恩。” “今天朝会就到这里了,诸位爱卿,回吧。” 皇帝有些困乏地从龙椅上起身,对着殿内的百官们微笑着说道。 …… …… 第三次朝会就这样结束了,百官们如以往一样散朝,归家。 只不过如果观察得仔细一些,会发现今天官员们的脚步明显快了几分,谁都不多在皇城逗留,更没有三五聚堆的情况发生。 李大总管没有回内廷,而是跟着皇帝往观星楼的方向,直到来到朱红色的宫墙脚下。 “为什么?” 李大总管的嗓音有些发干,望着白发渐少宛如逆生长的皇帝问道。 他的心中不像其他官员那样惶恐,只是莫名地觉得悲哀,觉得陛下做出的这个决定太过昏庸。 不论燕白发对青山是个什么看法,但至少在大事上,燕白发依然心向着朝廷。 如果仅仅是因为燕清辞的缘故,那岂不更坐实了昏庸二字? “敢问陛下,这是星君的意思吗?”李大总管幽幽地问道。 皇帝没有肯定,也没有否认,只是说道:“赵连秋比燕白发更听话。”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个解释其实很有道理。 不良人是朝廷应付江湖势力的刀,同时是 皇帝的刀。 那么对于皇帝而言,自然希望这把刀用起来更加的顺手。 李大总管沉默了。 他相信在做出这个决定之前,皇帝一定与星君有过商议。 只是不知道星君在其中到底起了什么作用,是提出者,还是只推波助澜? 但不能否认的是,星君必然很不喜欢燕白发,尤其是去年燕白发闯入紫霞观之后。 李大总管终于明白了心中的那份悲哀从何而来,今天被罢免的是燕白发,那么明天呢? 是不是就轮到了内廷司和他这个大总管? 皇帝似乎知道他心中的想法,看着他说道:“你是朕最忠心的臣子。” 李大总管没有接这句话,姜御临别前对他说的那句话却不期然在耳边响起。 ——你忠于的是皇帝,还是这个国家? 毫无疑问是后者。 他所做的一切,杀的那些人,做的那些事,都是为了这片土地的国泰民安。 毁灭孟家是如此,追杀王谢残党是如此,如今开始针对紫霞布局亦是如此。 这其中当然有错误,有罪恶,他不否认,他愿意承受所有他应该承受的罪名。 但他不愿意看着这个朝廷在皇帝和紫霞的手中走向腐朽和衰败。 “所以你放心,你想的那些事情不会发生。朕,还没有糊涂。” 皇帝拍了拍李大总管的肩膀,最后对他说了一句,走出宫城,向着观星楼走去。 李大总管看着逐渐远去的那抹明黄,默默地想着,希望如 此。 …… …… 即使皇帝的决定是那样突然,两个当事人燕白发和赵连秋的表现是那样平静,依然不能否认,不良帅的更换是一件足以震惊天下的大事,所以在朝会结束不久,无数信差和更多的信鸽信鹰就以极快的速度离开了京城。 半个小时后,记有朝会上发生的一切的信,就被送到了青山。 谢周站在逍遥峰顶,看着信纸上的文字,沉默了很长时间。 方正桓御剑而来,落在他的身边,说道:“却不知这是皇帝还是星君的意思。” 谢周说道:“有区别吗?” 方正桓微微一怔,说道:“并无。” “我大概能猜到这是因为什么。”谢周忽然说道。 方正桓眉头微挑,立刻反应了过来,说道:“荒域?” 谢周点了点头,说道:“皇帝和星君在荒域花费了很多心力,据法显所说,足足有几十万信徒,而且都是修行者,那些香火加起来,如果利用得当,足够让皇帝突破到一品后期,甚至有机会一窥领域。” 话虽如此,但无论谢周还是法显,乃至柳玉都想不到有什么办法,能够让这些指向星君的香火分润给皇帝。而在香火道的记载中,也从来都没有出现过香火转移的情况。 如今这些香火都没了。 被法显彻底摧毁。 那些荒域强者死伤过半,就算星君重新派人过去,也再难将香火聚集起来。 这笔账要算到法显和兰若寺头上,更该 算到青山和谢周头上。 这让皇帝如何不怒? 皇帝当然想对青山动手,早在多年前就想毁灭青山。 然而直到现在,他依然没有绝对的把握,但终究是看到了曙光。 “就算要对付青山,也没道理从燕大帅开始。”方正桓说道。 “商安送来法显的求助信时,提到那封信最早来自一个西域军府的信差,之后送到大和城,接下来天机阁接手,再由他送到了我的手中。”谢周沉默了下,说道:“其实不然。” 方正桓挑眉道:“少了一环?” “不仅少了一环,而且错了一环。” 谢周说道:“大和城没有把那封信送给天机阁,而是交给了唐家。” “唐家也没有直接把那封信交给商安,而是送到了燕府。”谢周低声说道。 接下来的事情就好理解了。 燕白发为了避嫌,以天机阁的名义把信送给商安,再由商安交给谢周。 但无论如何隐瞒,一封信的流通过程其实很好查证。 瞒不过谢周,自然也瞒不过皇帝和星君。 那么玄冥子和荒域诸多强者的死,星君在荒域的布局彻底毁灭,与燕白发同样脱不了干系。 虽说燕白发在这个过程中起到的作用微乎其微,相信就算不经过燕府,那封信依然会通过其他途径送到谢周手中。 但这无疑是个导火索,将皇帝和星君对于燕白发的不满彻底点燃。 既然青山暂时动不了,那就先从青山的“盟友”们开始。 第615章 何为打压 谢周说道:“现在是什么局面?” 他这几个月一直在闭关修行,只在法显求助时去了一趟荒域,很少关注长安的局面和朝堂上的动静。 这一切都是方正桓在处理,他处理这些事务越来越得心应手,自然能控制好一切。 方正桓说道:“从第一次朝会陛下提出收回青山产业开始,朝廷几乎每隔十天半个月,就会做一些类似的试探。” 从最初的那家药园,到西方的那座铁矿,甚至还有北境送来的灵果份额分配。 “但一切如常。”方正桓接着说道。 一切如常,便不寻常。 朝廷试探的尺度一次比一次大,那些官员与青山编外人员的扯皮越来越多。 那么迟早有一天,或者是玄虚子突破领域,或者是星君修道有成,或者是皇帝不想再等下去,就像今天撤除燕白发的不良帅一样,一定会对青山动手。 方正桓比谁都清楚这一点,更明白这便是暴风雨前的沉静,对谢周说道:“你要抓紧些。” 谢周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 …… 下朝后,燕白发回到不良人官署,平静地进行了交接事宜。 其实也没有多少东西可以交接,赵 连秋很熟悉不良帅需要做什么事务。 所谓交接,更主要是的对那些忠心耿耿的下属们说明事情原委,顺便道一声不是。 这些人追随燕白发做事,如今燕白发职务被撤,他们就算不会被驱逐出不良人官署,以后也很难得到更多重用了。 “大帅。” 这些铁骨铮铮的汉子看着燕白发,不少都红了眼眶。 “我离开之后,一切照旧。” 燕白发看着他们说道:“你们都是门内精锐,赵连秋不会亏待了你们。” 眼前这些下属都跟了他很多年,还有几个自从他加入不良人开始,就追随他左右。 燕白发任由自己被撤职,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对他们的不负责任。 但燕白发比谁都清楚皇帝的脾性,如果他坚持不退,那才会导致真正的祸端。 当年的王谢,去年的齐郡侯府,都是最好的证明。 “大帅,这究竟是谁的意思,莫非是星君吗?如果真是那妖道,只要大帅一声令下,兄弟们就去砸了那紫霞观。”副将气愤说道。 阳光打在燕白发阴沉如霜的脸上,呈现出一种十分复杂的血色,他看着那个副将冷声说道:“星君乃是国师,你想谋反? ” 那位副将说道:“就算谋……” “住口!” 话未说完,便被燕白发冷漠打断,随后一脚踹到了那副将身上。 “说那些话前,先想想你的家人朋友,你的那些下属和他们的家人亲人!” 那位副将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握着拳没有多说什么。 他心里的恼火与愤怒当然不是对燕白发,而是对星君和皇帝。 燕白发冷眼在下属们的脸上扫过,冷声说道:“不要忘了你们加入不良人时的宣誓,一切为了大夏。忠于皇帝,忠于朝廷,这是你们唯一要做的事,我在与不在都是如此。” “如果让我听到你们中有任何一人做了出格的举动,别怪我不念旧情。” 说完这些话,燕白发从十余位下属中间走过,挨个拍拍他们的肩膀,交待了事宜。 在下属们的注视下,燕白发拎着行囊,走出了不良人官署的大门。 他回头望了眼门上的匾额,笑着对送行的下属们摆了摆手,道了一声珍重。 三十二年不良人。 十五年不良帅。 就此道别。 …… …… 寒冬腊月,冷风如刀,燕白发回到府中。 看着早已收到消息在院中焦急等待的管家和 女儿,燕白发笑了笑,和平常没什么两样。 他的官职被撤了,其余下属虽然没受到什么影响,但燕清辞自然也不可能在不良人中待下去了,朝会刚过,就收到了被撤职的通知。 作为他的亲传弟子,关千云同样如此,麾下的小队被打散分到了其他队伍。 只是关千云对此并不知情。 将近半年的时间过去,关千云仍躺在燕府的客房中,没有醒来。 最开始时,确实让谢周、燕清辞等人担心得不行,燕白发虽然嘴上不说,但他就这么一个嫡传,平常没少往关千云的床榻处跑。 毕竟关千云已经是一品境的修行者,就算伤势再如何严重,都不该沉睡如此之久。 再者他身体里的伤势其实早就被白雾丹压了下去,筋骨伤也被谢凌霜治好。 按说早在几个月前,他就该醒过来了。 直到燕白发请孙慈来了一趟,确认关千云无有大碍,而是陷入了某种极其诡异的顿悟状态。 当日关千云亲眼见到那个满心都是他的女孩死去,悲愤盛怒下就已经有了破境的征兆,那时候所谓顿悟就已经开始,随后他与赵公明血战,生死存亡之际二次顿悟,本该临阵突 破,死亡却先一步来临,压住了突破的势头。 随着这份死亡被白雾丹挽回。 那些本该到来的顿悟和突破再次降临,这才是造成他沉睡的根本原因。 燕白发对那位卓姓老管家说道:“准备一下,等过完这年,我们就离开长安。” 老管家一惊,燕清辞亦是一惊。 燕府虽然不大,论面积论奢华程度比一些员外府邸都远远不如。 但谁都知道这座宅院对燕白发的意义,他便是在此处与燕清辞的娘亲成婚。 这么多年皇帝赐予了燕家几座大宅,燕白发都没有搬家的想法。 如今这是为何? 燕清辞和老管家都是聪明人,立刻就品味出某种不寻常的意味。 或者说,危险的意味。 燕白发没有否认他们的猜测,说道:“陛下和星君对我的不满日益加重。” 这是自然,否则也不会撤除他不良帅的职位。 老管家说道:“就算陛下撤出了老爷的职位,也不代表……” 话未说完,便被燕白发抬手打断。 “如果你要打压一个人,那就一定要把他压彻底,压得他彻底抬不起头,永远都没有翻身的机会,不再有威胁你的能力。” 燕白发轻声说道。 第616章 尸人 燕白发是一品巅峰的至强者,就算和李辛相比都不差什么。 想把他这样的强者压得抬不起头,让他不得翻身,那么就只有一个办法。 “我不死,想来皇帝和星君都不会安心。” 燕白发幽幽地说道,这些话只有回到家里,面对最亲近的人才能说出口。 燕清辞低着头,没有问为什么。 她很清楚这是为什么。 因为燕府与青山走得太近。 但却不完全是因为青山,青山最多只能占一小部分。 最关键的问题在于,燕白发一直把星君视为妖道和对手,去年他破紫霞观的那一枪,还有鬼雾林中燕清辞射出去的那些箭。 这些注定燕府和紫霞一脉终将站到对立面,就像青山那样。 这一天迟早会来,只不过比燕清辞预想中的要早上许多。 她不知道这是因为荒域发生的事情作为导火索的缘故。 老管家有些紧张,呼吸急促起来,有惶恐不安,有热血也有愤怒,只觉得嗓子有些发干,连吞了几口唾沫才稍微平静下来,终究没有用那些带有谋反意义的词汇,说道:“陛下会这般心狠吗?” 燕白发笑了笑,眼神有些复杂。 这不是心狠不心狠的 问题。 而是四个字。 斩草除根。 “没有人比咱们的皇帝陛下更懂得斩草除根的意义。”燕白发说道。 想想王谢,想想齐郡侯,就是因为斩草未能除根,才有了今天的谢周和黑衣楼,以及那个今年刚刚冒头的新组织长冥。 老管家懂了,他本就是那些事件的见证者,说道:“要不要闭门谢客?” 燕白发笑了笑,说道:“估计也不会有客了。” 这话倒是不假,明眼人谁都不会在此时拜访燕府,那无疑是在与观星楼唱反调。 燕白发把东西放到家中,没有过多停留就又离开了,出了城,不知去了何处。 …… …… 长安城外,往西走二十余里有一片山脉,其间林木繁盛,地形复杂,如果生人不慎走入其中,很容易就会迷了方向。 燕白发深入密林,在深山里某处峡谷外围停了下来。 他回想片刻,来到一处普通的山石面前,附着内力的手掌放了上去。 随着砰砰两下拍打,那块光滑的巨石忽然向两侧裂开,露出了一条通道。 “见过大帅。”守在通道里的不良人见着燕白发的身影,连忙抱拳行礼。 这里是不良人的秘密监牢。 朝会上发生的一切显然还来不及传到这处监牢,守在此间的不良人也还不知道他们的大帅已经换成了赵连秋。不过知不知道其实并不影响,就算燕白发被撤职,他们依然会对燕白发保持十足的尊敬。 “它还活着吗?”燕白发问道。 “当然。”那个不良人说道:“没有大帅的命令,它就算死都别想。” “期间可有人来看过它?”燕白发接着问道。 “除去何统领来的那一次,没有其他人来过。”那个不良人回道。 “何去?”燕白发皱了皱眉,说道:“什么时候?” 听到这个问题,那位不良人明显愣了一下,说道:“四个月前,之前呈给大帅您的信函中,属下提到过此事。” 燕白发没有说话,神情有些阴沉。 他口中提到的“它”,指的不是某个动物,而是毒咒。 昔日受内廷司指派,曾被天机阁排到刺客榜第五名的杀手毒咒。 在齐郡城里,它刺杀谢周不成,反而被谢周杀得节节败退,根本不是对手,后来又被谢周与不良人联手抓了起来,被关进这处监牢中。 按理说,对待它这种浑身都是黑毒的毒物、怪物和邪恶之徒,不良 人一贯的处理方式是先斩后奏,不留任何情面。 毒咒之所以没有死,而是一直被关起来,不是因为它有什么厉害的后台,而是因为燕白发确认,毒咒和李大总管的联系颇深。 诸葛贤也曾透漏给燕白发一个秘密,那便是毒咒姓赵。 李大总管在被赐姓之前,也姓赵,名为赵辛。 经过一年多的倒推求证,燕白发已经证实,毒咒原名赵武。 他是赵辛也就是李大总管的亲弟弟。 早年赵家兄弟一起入宫,混得都还不错,兄弟间的感情也还算可以。 直到永仪五年的某天,李大总管察觉到辰州的动静,让他带人前去查探。 彼时巫神教的教主,化玄正在筹划自己的成仙大计,毒咒等人羊入虎口,被其轻易活捉,沦为巫神教的实验用品。 毒咒成了化玄炼制的第一批尸人。 他的黑毒,便是变异后的尸毒。 他的咒杀术,也是在成为毒咒后被迫转修的阴晦巫术。 燕白发把他留下,就是为了把他当作将来对付李辛的一个工具。 只是燕白发没想到的是,他和李辛不仅没有继续不对付下去,反而迫于紫霞的压力,隐约有了结盟的趋势。 在这种 情况下,毒咒自然是用不上了。 “大帅恕罪,当日何统领带着赵元帅的印信,属下实在是不敢阻拦。” 那个不良人看到燕白发逐渐阴沉下来的神情,连忙单膝下跪。 燕白发摆了摆手,说道:“不怪你。” 他并没有收到这个下属口中的信函,现在看来也是被赵连秋给截了去。 赵连秋做这一切的意图非常明显,毕竟毒咒唯一的作用便是针对李辛。 燕白发没有再说什么,向着监牢里走去,不多时就来到了关押毒咒的牢房前。 毒咒蜷缩着身体缩在角落。 在被化玄炼制成尸人之前,他的身材也曾高大威武,此刻却是那般矮小,驮着背,这时候再一蜷缩着,更是显得卑微和可怜。 他身上穿着的还是一年半前的那件黑袍,早已变得非常破烂,上面满是血迹与灰尘,手脚处更是早已破碎,干瘦的手脚裸漏在外。 他的面前放着一个饭盆,里面是黏糊糊看不出是什么东西的食物,透着股酸臭味。 黑暗的监牢里死寂无比,靴子踩在石板上发出啪啪的声音清晰可闻。 毒咒从昏睡中惊醒,看到带着下属走来的燕白发,猛地站起身来,扑到铁窗上。 第617章 毒咒之死 死寂就此打破。 毒咒手脚上铁链的晃动声,和他扑到铁窗上的碰撞声无比刺耳。 “咕咕……咕咕……” 毒咒死死地盯着燕白发,嘴里发出的依然是那种晦涩难懂的声音。 相比两年前,他的嗓音愈发沙哑,刺耳中透着阴寒的味道。 尤其当他说话时,嘴角的涎液滴落,更是让人觉得生理性的恶心。 燕白发注意到,与最初关进来时相比,毒咒左手少了几根手指,伤口满是脓血。 “何去断了你的手指?”燕白发看着毒咒问道。 毒咒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仍是盯着燕白发的眼睛,说道:“放……我……出去……” 这一幕把跟在燕白发身后的那个不良人吓了一跳,心想这怪物还会说话? 燕白发却对此不觉得意外。 按理说尸人本是死人,没有智慧,没有意识,只会麻木地听从号令。 虽然不知道毒咒是如何摆脱了那种状态,但既然毒咒能够在身为尸人的同时拥有灵智,那么说话对他而言又哪算的上难事。 毒咒之所以不说话,或者是他觉得自己已经算不上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人。 “我告诉你他为何要断你的手指。” 燕白发隔着铁牢,看着毒咒说道:“因为他要确定你的血脉。” “他要确认你和李辛身体里流的是一家人的血。” 燕白发说道:“他 们要用你对付李辛。” 这是燕白发的推测,没有证据,但燕白发几乎可以肯定这就是事实。 李大总管只会比他更讨厌紫霞和星君,以李辛的性格,绝对不愿意看到星君掌权。 那么早就对星君投诚了的赵连秋,过来找毒咒的唯一可能,就是为了针对李辛。 毒咒还是不接燕白发的话,只是眼神突然间变得血红,整个人狂暴了许多。 他癫狂似的摇晃着铁牢,铁索和铁链的晃动在漆黑的监牢中显得格外疯狂。 他似乎非常愤怒燕白发认出了他的身份。 燕白发笑了笑,知道毒咒在想些什么,仿佛特意往毒咒伤口上撒盐一样,看着毒咒说道:“赵武啊赵武,从司设监总管到毒咒,这个过程不好受吧?” 毒咒微微一怔,随即变得更加癫狂,嘴里发出愤怒的嚎叫声,身体紧紧地挤在铁牢上几乎挤压变形,双手从铁牢的缝隙中伸出,用尽所有的力气挣扎着想要碰到燕白发。 被人叫出身份,这对他而言是一种莫大的耻辱。 就好像他最后的遮羞布被人撕开,内心的卑微完完全全地暴露在了阳光下。 他疯狂,他愤怒,他既在嚎叫也在哭泣,可他什么都做不了。 他甚至连死都做不到。 就像很多年前那样。 他早该死在辰州城里。 可他没有,他侥幸活了下来, 十几个去到辰州的同僚,只有他活了下来。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是幸运的。 可他又是那样的不幸,他变成了怪物,再不能回到原来的地位。 曾经拥有的一切都离他而去,留给他的只剩下那深渊里的污泥和阴晦。 毒咒想过自杀,可每当死亡接近时,当那种僵硬冰冷的窒息感慢慢地爬上咽喉,求生的本能或者说欲望就会站出来,让他的自杀一次又一次地以失败告终。 他怕死。 死亡是最大的恐惧。 于是他只能活着,耻辱、卑微地活着。 被关在牢里的这两年,他不止一次回想,如果当时谢周的剑再凶狠一些就好了。 如果那一剑不是断了他的腰,而是直接断了他的脑袋,他早就得到了解脱。 燕白发说道:“你已经活不了多久了,回答我的问题,我会给你一个痛快。” 铁索晃动的声音安静下来。 监牢里重新恢复到死寂的状态。 这份死寂持续了很长时间才被毒咒打破,看着燕白发问道:“你想……知道……什么?” 燕白发说道:“活尸亦是尸,其人早该死去,你为何还能活着?” 这里说的活着,是指毒咒分明被炼制成活尸的身体,却拥有灵智。 要知道毒咒当初被谢周拦腰斩断,这对像是燕白发这种至强者而言,都是必死程度的伤势,而 放在毒咒身上,只需要将断裂处缝合即可,毒咒的行动和未来甚至都没有受到影响。 燕白发顿了顿,指指自己的脑袋,说了一句非常奇怪的话。 “我看得出来,你的意识与身体并非是一个整体。” 跟在燕白发身后的不良人一脸迷惑,心想如果意识与身体不是一个整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状态,真的有人能保持那种状态? 但是毒咒听懂了,沉默了下,断断续续地说道:“化玄……把我炼……炼成活尸时,曾短暂剥夺……了我的意识。” 毒咒很难描述那种状态。 就好像所谓的灵魂出窍一样,身体陷在原地,意识却离体而出。 他曾站在第三者的角度上,看着自己的身体是怎么被炼成活尸,成了化玄的试验品。 星君的降神,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就是一种灵魂出窍。 星君降神在玄虚子身上,以及控制姚浩能等人,与毒咒的状态非常类似。 燕白发知道以毒咒的境界,就算处在这种状态下,也很难有什么感悟,直接问道:“化玄剥夺你的意识时,用的什么功法。” 毒咒回答不上来。 虽然他在内廷司多年,算得上见识非凡,却也认不出化玄的手段。 但他也不是一无所知。 毕竟这么多年来的有意查证,或多或少发现了些蛛丝马迹。 “那功法类似 于傀儡术,但不同于傀儡术。”毒咒说道。 燕白发不觉得意外,今天任何与操纵灵魂相关的功法都绕不开当年的傀儡术。 可惜傀儡术早已失传,不然或者能够从中找到对付星君降神的办法。 依然是无用的回答。 “最后一个问题。” 燕白发把星君的夺魂和降神对他说明,问道:“你有什么看法?” 毒咒沉默了许久,说道:“那玄虚子一定是星君斩尸的产物。” 燕白发轻笑一声,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觉得失望。 斩尸问道,这是只存在于传说演义里的东西,真实中如何存在? 赵武当年也算长安叫得上名号的博识之人,被化玄炼成活死人毒咒这么多年,燕白发本以为能从他这里得到一些特别的收获,现在看来还是想当然了。 不过燕白发倒也不至于失望,询问这些只是顺道而为。 他来此的主要目的是杀死毒咒,以防毒咒将来被用作对付李辛的工具。 虽说赵连秋已经得到了毒咒的断指,但只要毒咒本人不在,就有回旋的余地。 “就这样吧。” 燕白发说着,一道真气从他的袖间挥出,洞穿了毒咒的眉心。 毒咒的身体僵在原地,下一刻向后躺倒,精神意识已经被彻底泯灭。 “烧了,不要留下任何痕迹。”燕白发最后交待一句,走出了这座监牢。 第618章 斩蛇 寒雪微飘,冷风如刀,新的一年在爆竹声中悄然叩门。 燕清辞撑着伞,来到逍遥峰的最高处。 漫山青松被霜雪覆盖,放眼望去,银装素裹,天地间只剩一片苍茫。 谢周望着眼前的姑娘。 依然很美。 她依然如平时那般安静,却透着一种比这漫天飞雪更浓的清冷。 “什么时候离开?” 谢周很自然地接过燕清辞手中的伞,两道身影在伞下依偎。 燕清辞前些天就在信中对他说过燕家要搬离长安的事情,谢周对此并不意外。 对于此时的燕家来说,远离长安这个是非之地才是最合适的选择。 燕清辞说道:“初六。” 谢周问道:“定好去哪了吗?岐邑还是蜀郡?” 岐邑是燕家祖地,虽说燕家人丁不旺,但借着燕白发的势,如今在岐邑也算得上名门。蜀郡自不用说,唐家四爷便是燕白发的老丈人。 “家里的东西都搬到岐邑,但我和卓伯伯一家会去往蜀郡。”燕清辞说道。 谢周微微颔首,这与他的想法相吻合,放下心来。 有唐家的庇护,想必不会生出什么事端,至少蜀郡一定会比岐邑安全得多。 至于燕白发,相信就算从不良帅的位置上退下来,也是个闲不住 的主。 “阿爹让我把这个东西交给你。”燕清辞说着从棉衣里取出一份卷宗递给谢周。 谢周接过卷宗,把伞递给燕清辞,打开看了两眼。 这份卷宗里的内容着实不少,足足数十页,厚厚的一叠像本书一样。 里面的内容是燕白发这些年对毒咒的一切追查与记录。 从先帝时期开始算起,这数十页卷宗记录了毒咒的数十年人生。 看着首页对于毒咒的简短描述,谢周沉默下来,想到了齐郡城遇到的那个怪物杀手。 原来他是李大总管的亲弟弟,难怪多年来都听命于内廷司。 谢周对于毒咒的死没有任何同情,也没有感慨,表现得很是平淡。 “我大概能猜到前辈的意思。”谢周没有往下看,直接把卷宗装回了袋子里。 这份卷宗暂时无用,日后如果能战胜紫霞,或许还有用上它的时候。 二人没有再说这些沉重的事,望着远处雪中的山景,以及更远处白茫茫的雄城,说道:“你以前就是站在这里看长安的吗?” “是的,这样看过去的风景很好。”谢周说道。 几里外的一座山头忽然响起一道轰隆,随后冒出一阵浓烟。 燕清辞知道青山里不会有什么危险状况,好奇问 道:“那边是在做什么?” 谢周说道:“芸香峰的弟子们炼丹,炸炉是很正常的现象。” “那边呢?” “那是悬剑峰的演武台。” “东方师兄是不是就在悬剑峰闭关?” “已经五个月了,等他出关,应该会有不小的提升。” …… …… 近些天的长安一直在下雪,很有瑞雪兆丰年的势头,万里之外的东夷帝都却是一片晴朗。 但下一刻,非常突兀的,晴朗的天穹被浓云遮掩。 在极短的时间里,无数黑云聚集而来,遮天蔽日,白昼霎时间变成了黑夜。 黑云翻滚,电闪雷鸣,轰隆声不绝于耳,就好像世界在此时迎来了末日。 皇城中几道强大的气息冲天而起,领头之人正是阴阳寮的大阴阳师土御门神昌。 随着土御门神昌带着属下的阴阳师结印指向苍穹,雷域没有被压制,那些黑云反而翻滚得更加厉害,下一刻,忽有数道雷光以海啸般的声势撕裂天穹,轰落到下方的城市中。 轰轰轰! 随着数不清的轰鸣声响起,无数建筑被雷电摧毁,无数百姓在雷光中尸骨无存。 随后响起的是数不清的尖叫声和杂乱无比的脚步声,先前还存有看热闹心情的百姓们哪见过这 种场面,顿时惶恐起来,有人跪地求神仙庇佑,更多人拼了命似的往家中逃窜。 那些境界足够的修行者们却纷纷走到街上,仰头望天。 “八岐大神……” “大妖复苏了。” 修行者们看到了在那黑云中隐约浮现出的巨大兽影。 那便是东夷国的梦魇——一个被称为八岐大神的巨妖。 没有人知道它的由来,有人说它是天地而生,也有人说它曾是远古时期某个阴阳师的式神,却弑其主,吞了无数修行者,化做大妖。东夷岛的人们只知道它八头八尾,身形巨大,恐怖且嗜杀。 哪怕被斩杀数次,可它总是能够活过来,就好像拥有永恒的生命。 哪怕被封印数次,可它总是能突破封印,就好像拥有无可匹敌的力量。 土御门神昌望着下方四处逃窜的子民,眼中浮现出不忍的神色,对着前方那道白袍身影微微一礼,说道:“请小神君出手相助。” 这位白袍小神君,自然是紫霞观的玄虚子,他曾答应帮助东夷除妖。 玄虚子微微颔首,抬起脑袋,沉默看着黑云中翻滚的八岐大神。 他甩了甩手里的拂尘,嘴角一点点地勾勒起来,喃喃自语道: “领域境的肉身。” “难以想 象的磅礴生命力。” “精神力却只有一品后期的水准。” “这妖物,倒是有趣。” 土御门神昌不觉得有趣,神色凝重说道:“大妖现世,祸患滔天,如果小神君拿它没有办法,还请星君大人出手相助。” 身后几位阴阳师也纷纷开口,看着玄虚子的眼神是那样的不信任。 这不怪他们怀疑。 实在是玄虚子过于年轻,怎么看都不像有除妖的实力。 毕竟他们想请的人是星君,结果星君没请到,却只派来个弟子,能行吗? 便是土御门神昌心里都觉得没谱。 玄虚子笑了笑,拂尘向下抽落,一瞬间拂尘化为金色的打神鞭。 再看玄虚子,黑发在狂风中起舞,身上电光闪烁,风雷涌动,真火缭绕。 黑虎玄坛的法相在他的身后显现。 几位阴阳师神色大变,连忙和玄虚子拉开了距离,感受着玄虚子身上那恐怖不弱于八岐大神的气息,面面相觑。 就连见识过“神霄赵公”的土御门神昌都瞳孔微缩,明白相比于几个月前,玄虚子又有了堪称恐怖的提升。 这就是所谓的自然之体,天人合一吗? “诸君稍待,看我斩蛇!” 玄虚子说了一句,升入云层之中,手中神鞭向着八岐抽落。 第619章 弥留 漆黑深邃的云层中多出了一道金色的虚影,与巨妖的影子战作一处。 雷域变得愈发狂暴,不时有雷霆从其中坠落,被土御门神昌等人拦截。 八岐大神的咆哮声比雷鸣更加震耳欲聋,可以想象那个巨妖有多么的愤怒,或者痛苦。 土御门神昌等人焦急而恐惧地等待着,感觉时间的流逝是那样缓慢,让人煎熬。 不知过了多久,雷域中的雷鸣声逐渐低落下来,八岐大神的咆哮声也逐渐低落。 再下一刻,八岐大神发出一声绝望的惨叫声,但这道惨叫声在几个呼吸后就又停止了,那道身穿白袍的身影站在巨大的怪物尸体上,压着它笔直地朝着地面砸落,掀起巨大的烟尘。 土御门神昌等人围了过来,眼神茫然,神情有些麻木地看着这一幕,甚至忘记了惊喜。 “它的神魂逃了,但躯壳已毁,就算复活也应该是几百年后的事情了。” 直到玄虚子的声音响起,土御门神昌等人才后知后觉,让他们束手无策只能去大夏求援的八岐大神,就这么死了。 “多谢小神君相助。”土御门神昌带着属下的阴阳师们对着玄虚子单膝跪拜。 玄虚子笑着摆了摆手。 他的笑容依然是那般温和, 可他透漏出的气息是那样强大,让土御门神昌等人都心中一凛,生出怯懦的感觉。就连在东夷国至高无上的大阴阳师土御门神昌,都下意识低下了头颅。 但其实这中间有很多错觉。 玄虚子并没有那么强,至少就硬实力而言,他与眼前的土御门神昌差不了太多。 问题出在八岐大神的神魂上,怪物的神魂修行起来似乎要比人类困难得多,那道神魂不知换了多少躯壳,却依然弱小。 在得到星君真传,精神一道颇有造诣的玄虚子面前,就显得格外弱小。 就好像用力打在棉花上,空有强大的躯壳,却难以驭使这份力量。 “这是既定的约定,无需言谢。” 玄虚子看着八岐大蛇的尸体,淡淡地说道:“但这副蛇躯,我要带走。” “这……”土御门神昌迟疑了一下。 他能感受到这具尸体中蕴含的巨大能量,如果加以利用,必然能获益无穷。 但由于玄虚子先前显现的神威过于惊人,他最终还是没敢说出阻止的话。 “此妖为小神君斩杀,小神君若是想要,直接带走即可。”土御门神昌说道。 玄虚子嗯了一声,没有过多废话,几道真气从袖中挥出,化作几根金色的铁索, 将八岐大神的蛇躯牢牢捆绑,随着玄虚子脚下一踏,蛇躯乖巧地随他升入高空,跨越海洋朝着长安的方向返了回去。 但最终玄虚子还是没有去到长安。 这副蛇躯着实有些吸人视线。 他在途中停了下来,随后转了方向,落到某处荒岛上。 玄虚子袍袖轻挥,一道水汽从海中飞来,聚集在他的面前。 波纹流转,这些水汽化作一面水镜。 水镜中倒映着那张仿佛天地雕刻的完美无瑕的脸。 随着天光打落在水镜上,水镜泛起涟漪,其间倒影倏忽间变换。 玄虚子那张年轻的完美的脸庞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星君那张满是皱纹、须发皆白、眼神沧桑得仿佛藏尽天下事的脸。 “这就是八岐大神?”星君的目光落在玄虚子身后的蛇躯上。 “一个空有蛮力的妖物罢了。” 玄虚子说道,本想着如果解决不了就请师尊降神,但显然,这所谓的八岐大神比他预估中好处理太多了。 “你准备如何处理?”星君随意问道。 玄虚子说道:“此地安静,千里无人烟,弟子打算就在这里将其炼化吸收。这妖物不知活了多少年,血肉中除去浓郁的元气外还蕴含了些许法则,如果运气好能 够领悟几分,弟子或者能借此契机,突破领域。” “如此便好。” 星君抚着长须,笑着点了点头。 …… …… 太和六年的初七,燕府举家搬离了长安城,谢周没有去送别。 很多燕家的朋友也没有去送别,恍惚间,燕家似乎有种墙倒众人推的意思。 但明眼人都知道事实并非如此,只是如今观星楼势头太盛,谁都不敢触其锋芒。 又过了半个月,二月将近,前些天下的雪融化了多半,春风有了到来的趋势。 商安再次往逍遥峰送了封信,谢周收到信后就出了青山,去到蜀郡。 他首先去了燕清辞住的那间唐家偏院,在院里住了几天。 燕白发不在这里,但可以想象等他知道这件事后少不得吹胡子瞪眼。 不过谢周来到蜀郡,最主要的原因却不是来找燕清辞,而是为了另一个人。 这天午后,谢周和燕清辞一起,去了天府城东部的书院。 西南天暖,那片竹林依然是那般青翠,那片湖泊依然是那般秀美。 无论来多少次,都必须承认这份清幽雅致的美景,让人不自觉生出安静的感觉。 在两个年轻书生的带领下,谢周再次走进了那间小院。 不同的是,这次没有拄杖 迎接他们的应天机,有的只是一个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老书生。 上次来的时候,应天机的气息就已经格外虚浮,撑到现在已经是他的极限。 “你来了。” 看到谢周和燕清辞的身影,应天机强撑着坐起身,挥挥手示意那两个学生退下。 房门闭拢,谢周站在床边,看着只剩下最后一口气的老人,有些感慨。 “前几天收到先生的信时就过来了。” 谢周说道:“上午察觉到天机波动,想来是先生所为。” 应天机说道:“之前说过,老朽会在弥留之际,最后窥一窥这片天地。” 谢周说道:“先生看到了什么?” 应天机看着谢周,说道:“我看到了那片血色,也看清了那片血色中的人。” “是谁?”谢周问道。 应天机沉默了下,说道:“先是星君,然后是你。” 他借助姜御的馈赠最后窥视天地,在谢周的命格中看到的依然是一片血色。 与最初时看到的并无二致。 不同的是,这次他在谢周之前,首先看到的人是星君。 那个总是慈眉目善示人的星君,那个心怀天地的星君,站在血海的中央。 他脸上挂着和蔼的笑,嘴角却流着最红的血,他俯瞰着大地,俯瞰着人间。 第620章 一句认同 应天机看不到具体的画面,这与境界无关,未来本身就是混乱而无序。 但即便如此,那模糊的画面依然让他从心底感到恐惧。 在谢周和星君身上,应天机不难做出选择,相比高高在上的星君,他更愿意相信谢周。 或者是因为谢周毁灭黑市,诛灭过无数邪修的缘故。 又或者是因为他在姜御身上犯过错,不想在谢周身上犯第二次错的缘故。 “你要阻止星君。”应天机的嗓音沧桑无比,就好像有一团血卡在他的喉头。 “我会的。”谢周说道。 “你一定会的。”应天机眼中闪过一道金光,像是无意识的重复又像是在强调。 “这算是一个预言吗?”谢周笑了笑。 应天机摇了摇头,说道:“不,这是一个祝福。” 说完这句话,他努力抬起胳膊,一道真气鼓荡而起,落向了谢周的眉心。 应天机死亡将近,形如枯槁,动作极慢,谢周很容易就能躲开,但他没有。 因为他没有从这道真气中感受到敌意,他也愿意在最后的时候给予应天机足够的信任。 一道暖洋洋犹如春风般的气息,顺着应天机的指尖进入谢周的眉心,然后灌了进 去。 无数光线涌入谢周的识海,交织成无数画面。 这些画面都很模糊。 这是应天机最后窥探到的未来。 伴随着这些画面同时传过来的,还有应天机最后窥天的感悟。 应天机从未像今次这般毫无保留、拼尽一切地去窥视天地。 于是某些变化应运而生,那是天地法理的变化,又或者说是规则的变化。 现在应天机把这份感悟传给了谢周。 虽然这不会对谢周的修行带来任何提升,但可以预见,这些智慧将会成为谢周突破领域境的助力,让他少走许多弯路。 应天机用的是蜀郡某个偏远宗门秘传一千多年的传功手段,名字无从考证,但却是属于禁术的范畴,稍有不慎就会受到道法反噬,而且只能传授一部分感悟和经验,极其稀有。 燕清辞看到这一幕,有些担心,好在是没出什么意外。 但即便是些许的反噬,对此时的应天机而言都是极大的伤害。 老人收回手指,痛苦地咳嗽起来,那团血从唇间涌出,落在床被上化作血红的斑点。这位处在弥留之际的老人自嘲一笑,说道:“我名为天机,到底却是没能配得上这个名字。” 谢 周沉默了下,说道:“先生做的还算不错,至少你帮过很多人。” 这句话不是为了安慰老人而说的谎言,而是谢周真实的想法。 他对应天机的感官有过三次变化。 第一次源于那些流言。 一个目不能视,耳不能闻的老书生,却能窥探天机,与天地相合,谁听了不为之赞叹? 但后来从师父口中得到确认,这些都是假的。 目不能视是假的,耳不能闻是假的,那么所谓窥探天机与天地相合当然也是假的。 谢周理所应当地接受了姜御对应天机的评价,不过是个沽名钓誉之辈。 再后来到了黑市,谢周和应天机成了对手或者说敌人,以生死为战。 那时的谢周无疑非常的厌恶应天机。 然而应天机就算拼着反噬,拼着自身重伤很可能走不出黑市的风险也要救下元宵,这一举动让谢周对他的印象有所改观。 应天机是个好人。 虽然他有些迂腐也有些倔,但至少在传统意义上是个好人。 如果不是在谢周身上看到的那片血色,以他的性格,相信就算内廷司给他再大的赏赐或者再重的威胁,他都不会对谢周出手。 应天机擦去嘴角的血, 沙哑着嗓音问道:“你真这么认为?” 谢周点了点头:“是的。” 应天机苍老的脸上露出一抹微笑,说道:“谢谢。” 谢周对着老人笑了笑。 没有再说什么,谢周最后对老人行了一礼,和燕清辞推门走了出去。 那两个侯在门外的年轻书生进了屋。 从他们和应天机的相处不难看得出来,在祝林几人离开后,他们应该是应天机最喜欢的学生。 只不过不知为何,应天机没有把他那窥天的功法传给任何一位弟子。 或者在老人的心中始终认为,所谓窥天不是一种能力,而是一种诅咒。 房间里响起师生们轻声交谈的声音,不多时慢慢地沉寂下来,随后是两道情绪压抑心中许久的哭泣声慢慢地响起。 应天机倚靠在床沿上,脸上挂着微笑,已经闭上了双眼。 …… …… 当当当当! 天府书院里响起了钟声。 书院里的学生们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各自停下手里的事,有人哭泣,有人默哀。 谢周和燕清辞一路无话,在钟声中离开天府书院,出门后却又停下脚步,看了看书院大门。 “钟声真是归家的讯号吗?”燕清辞有些悲伤 和感慨地问道。 “也许。”谢周回了一句。 燕清辞沉默片刻,轻声问道:“他为何要跟你说谢谢?” 这句道谢让燕清辞听不懂也不理解。 谢周知道这是因为应天机曾先后在师父和他的身上都做出过错误的评判,这对以天机为名的老人而言,是一件痛苦的事情。 谢周的那句先生做的还不错,既是原谅,也是一种认同。 哪怕他的年龄比应天机小上很多,但他是青山掌门,这句认同对老人来说非常重要。 燕清辞懂了,说道:“愿其在九泉安息。” …… …… 立春早就过了,春风却隔了很晚才来,杨柳抽出新芽。 长安万物复苏,却又暗流涌动。 因为随着春天到来的,还有一场清洗。 到处都在死人,到处都在抄家,很多官员被下了监牢,很多帮派被连根拔起。 这样的清洗在近些年间出现过三次。 一次是皇帝登基时,清洗了很多不听话的官员。 第二次是在王谢覆灭后,清洗那些和王谢有牵扯的人。 第三次是在皇帝进入观星楼,李大总管掌权后,清洗那些因为见不惯阉党掌权而故意和大总管对着干、影响了朝政的混人。 第622章 曝尸 这是第四次清洗。 打着的是肃清朝纲的旗号。 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此次下台的都是那些总是斥责观星楼、弹劾星君的人。 其中以言官居多,还有很多散播星君是妖道的帮派也都被清扫了个干净。 这一切都在皇帝的掌控下进行。 皇帝做起这种事来算得上轻车熟路了,一切都有条不紊,控制在合理的范围内,不会引发多少骚乱,也不至于引发民众的恶感。 但最让人感到不可思议、也是最让人心寒的事情是,有十多个不良人也被剥夺官职,关进了大牢中,理由是那很常见的四个字。 贪赃枉法。 放在其他官员上,贪赃枉法很好定义,就看他有没有贪污受贿违反法度即可。 但放到不良人身上,这四个字就变得模糊起来。 这是因为不良人缉查的对象有很多都是江湖人士,其中不乏邪修。 这是个极其危险的差事,所以非常默认的,如果哪个邪修死去,他的财宝就归执行任务的不良人所有。 然而像是这种事情,明面上自然不被允许,不良人们也不会留什么证据。 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证据这回事,只要愿意查,如何查不出来? 这十多个人中有几个是已经退下去的老人,其余的都还在当值。 他们都曾是燕白发的下属。 在燕白发离开之后,他们或多或少也都说过一些“大逆不道”的话。 这应该才是他们被清算的根本原因。 很多人觉得这样不对,这些人都曾是不良人中的精锐,为朝廷立下过极大功勋,就算说错了几句话,何至于遭此重罪? 但没有人敢站出来反对,因为这是来自观星楼的旨意,而且人们知道,这是皇帝和星君对于那些反臣的警告。 就在人们讨论着燕白发会不会归来,会不会发动关系救这些老下属出来的时候,宫里忽然传出消息,这些人都已被处死。 绕过了问斩的过程,直接在监牢里秘密进行了处决。 他们死在被内廷司控制的监牢里,据说处死他们的是内廷司的太监。 也据说处死他们的旨意是李大总管亲自盖章。 很多人再次痛恨和不耻于李大总管的为人,骂起了阉党奸贼。 但真正的权臣谁都知道,这一次,站在背后的人不是李大总管,而是皇帝陛下。 皇帝是想用这种办法来挑拨李大总管和燕白发的关系吗? 或者有些许这样的心思。 但更重要的,应该是维护自己的名声,让李大总管出来背锅而已。 毕竟以这种理由处死不听话的臣子,确实稍显牵强了一些,虽说这些不良人贪赃违法的“证据”是那样齐全。 又过了没多久,更令人震惊的事情发生了,宫里再次传出一道旨意。 这些贪赃枉法、不敬圣上的罪臣,将被送到城外曝尸七天。 那些尸体是辰时被拉出城外的,随意扔到了道路旁,就像是垃圾一样。 几个内廷司的官员站在不远处守着。 没有多少人围观,也没有多少人敢围观。 直到一位中年妇人走了过来,望着那些尸体,神情悲苦。 她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走了上来,对着看守的内廷司主管磕头行礼,近乎乞求地说道:“公公,我想替我家老爷……” 话未说完。 砰的一声响。 妇人被那位内廷司主事一脚踹翻。 “此地十七名罪徒,贪赃枉法,不敬朝纲,诋毁圣上,数罪并罚,当曝尸七日,以儆效尤,任何人不得为他们收尸。”那位内廷司主事手持圣旨,冷冰冰地说道。 那妇人没有被他的姿态吓到,爬起来跪好,说道:“他们都是功臣,就算有罪,何至于要如此侮辱?夏律中没有这样的规定。” 那位内廷司主事眉头皱了起来,神情愈发冰冷,说道:“现在有了。” 妇人额头点地:“求公公……” 这句话再次被内廷司的主事打断,寒声道:“你若再不走,便以妨碍公务罪论处。另外,好叫你这贱妇知晓,内廷司拥有先斩后奏的权力,勿谓言之不预也!” 这是赤L裸裸的威胁。 妇人再如何想替夫君收尸,都得先保证自己活着再说,神情凄苦准备起开。 可就在妇人转身的一刹那,那个衙门的主事者忽然端起弓弩,瞄准、松弦。 砰。 一声脆响。 …… …… 青山,逍遥峰,自从蜀郡归来,谢周九成的时间都在闭关。 突破到一品后期之后,境界的提升逐渐变得缓慢,但姜御传给他的剑意、以及应天机最后的感悟却被他尽数消化,这些都是涉及到规则的力量,相信等到他的真气数量足够,会比师父当前突破得更加容易。 偶尔出关,谢周会把方正桓、以及商安等人的汇报过目一遍。 多是些扯来扯去的小事,以及某些大人物的动向,不值得太多注意。 直到这天,谢周看到那些不良人死亡的消息,怔了许久。 抓一些所谓“刺头”入狱,这是预想之内的事情,何至于直接抹杀? 当看到曝尸的那句话时,谢周的神情直接沉了下来,明白了观星楼的用意。 谢周站起身,一步踏出,剑影聚在脚下,几个呼吸后就落在了悬剑峰的峰顶。 “元长老。”谢周叩响那间静室的门。 房门打开,元长老请谢周入内,皱眉说道:“掌门有何要事?” 自从谢周接任青山掌门,大半年的时间里,这还是谢周第一次上门找他。 看这情况,明显是要有要事商议。 谢周没有任何寒暄,开门见山说道:“我需要你走一趟北地。” 元长老眉头微挑,道:“去北地做甚?” 谢周说道:“前月里燕大帅去了大雪山寻找灵药,算算时间,很可能这几天就会归来。” “然后?”元长老问道。 “请务必拦住他。”谢周说道:“用任何办法或借口都行,但一定要拦住他。” 元长老的眉头皱得愈深,心想燕白发去大雪山寻找灵药应该是为了燕清辞,或者是为了给那位鬼医弟子炼制白雾丹,毕竟燕家与鬼医一脉关系匪浅,但为何要拦住他,沉声问道:“出了什么事?” 谢周没有说话,只是把那份最新的卷宗递给了元长老。 第623章 观星楼的算计 看着卷宗上的内容,元长老默然不语,神情一点一点地阴沉下来。 砰的一声。 一缕锋锐无双的剑意从元长老掌间散出,将手中卷宗震成了齑粉。 “这是一个针对燕白发的局。”元长老沉声说道。 谢周微微颔首,肯定了他的说法。 从那十几个忠于燕白发的不良人被下狱、被诛杀再到如今被曝尸荒野,城中权贵乃至百姓们都反应过来当下是个什么情况了。 这是陛下在清洗不良人中的守旧势力。 所谓守旧,自然是分明不良帅已经换成了赵连秋,却仍幻想着燕白发归来并为此付出些许自以为聪明的小动作之人。 尽管燕白发临别前特意交待过要遵从赵连秋的指挥,但这样的人仍有不少。 毕竟赵连秋是皇帝直接指认,这与不良人千年来的规矩不符,那么自然会有很多人不服。 有人不服,自然要镇压。 这种狠辣、血腥的镇压方式,确实符合陛下的一贯作风。 想明白这一点后,城里很多人开始表示理解,还有一些人开始鄙夷这些被曝尸的不良人都是因为自己愚蠢、短见、看不起局势。 这些鄙夷同样是有人在刻意引导。 但像是元长老这种真正的大人物,不会被舆论引导,很清楚地看清了本质。 这些不良人都是引线。 就算他们没有不服,没有说那些“谋反”言论,这一刻依然回来。 清洗守旧势力,帮助赵连秋坐稳燕白发的位置,更好的掌控不良人,这些都是原因。 但最重要的原因,毫无疑问是针对那位早已离开京都的燕白发。 陛下要的是把燕白发引出来。 就是不知燕白发离开长安的几个月里,到底做了什么,使得皇帝如此恼怒? …… …… 观星楼,皇帝和星君和过去无数个平常日子一样,站在这座长安最高楼也是大夏最高楼的顶层,俯瞰着整座长安城。 隔着数里的距离,城外发生的一切都落在他们眼中,清晰无比。 皇帝说道:“清洗差不多结束了,那些不服管教的帮派官员,该抓的抓,该杀的杀。平康坊那边倒是识时务,孙昆是个聪明人。” 这里说的是孙老爷的投诚。 在清洗开始的第一时间,孙老爷亲自来到观星楼拜访,表达了臣服之意,并且在这场清洗活动中出了不少的力气。 这是在孙老爷掌控平康坊的几十年里,第一次对朝廷表示出臣服。 很多平康坊的下属对此感到不解和愤怒,尤其是那些效忠于孙老爷的杀手,有一多半都在愤怒下脱离了孙老爷的掌控。 这不怪他们。 很多人加入平康坊效忠于孙老爷的前提,就是看中了此处不受朝廷管辖。 孙老爷此次臣服,怎能不让他们寒心? 可孙老爷也无奈啊。 这些年他高高在上,对内廷司和不良人的威胁不以为意,这是事实。 但这个事实的前提在于,孙老爷确认内廷司和不良人不会拼着数万人的死亡而对平康坊出手,他绝对安全,所以有恃无恐。 可观星楼里站着的人是星君。 掌握着夺魂和追命两种他无法理解的绝妙道术的星君。 去年花小妖的遇袭,让孙老爷知道了星君的可怕。 追命术能无声无息地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消灭花小妖,那也一样能诛灭他。 就像碾死一只蚂蚁那么简单。 确认这一点之后,孙老爷哪还敢招惹星君?他只想好好享受自己的晚年。 所以当观星楼的旨意到来,孙老爷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地就做出了臣服的选择。 “那孙昆确实不错,弟子去年见过他一面,真正从底层爬上来的人物,是个聪明人。” 断去一臂的玄玑子站在二人身后,冷声说道:“但燕白发不是。” 燕白发去了北境。 正月里本该献到观星楼的灵果,少了三成。 紫霞观有两个有望一品的道人也死在了大雪山里,据说是惹到了燕白发。 这些都不是重点。 虽说他们迟早都会诛杀燕白发,但燕白发毕竟实力强劲,紫霞观还不至于为了几个灵果,和两个弟子就直接定下诛杀燕白发的大计。 真正的原因在于玄虚子。 几个月过去,玄虚子终于完全吸收了那东夷大妖的精华,并从那大妖等同领域的肉身中顿悟到了那一部分规则之力。 按照星君的推算,玄虚子的造化本该在两年后,如今要提前了。 当得知这个消息时,便是最亲近的玄玑子和玄逸子都觉得有些梦幻。 要知道玄虚子去年正月才从泰山出关,如今不过一年多的时间,竟然就迈出了这一步。 只是他们师兄弟几人终归过于年轻,经验要差上许多,神识强度也稍显欠缺。 不过无妨。 只需要找一个经验和神识都足够的强者,再由师尊施展夺魂秘术即可。 外界普遍认为星君的夺魂秘术只能操纵一个人的肉身,玄玑子只觉得可笑。 夺魂是师尊数十年才创造出的秘术,其中玄妙又岂是操纵他人肉身那么简单? 除此之外,甚至能将一个人对于修行的感悟这些意识层面的东西都篡夺过来。 其中玄妙之处根本无法用语言形容,可惜就是太过危险。 在夺魂的过程中稍有不慎就会受到反噬,并且由于是夺取他人感悟,夺的多了必然要影响自身修行,按照星君的判断,一个人最多也只能承载一个人的修行感悟,多则无益。 既然玄虚子需要,既然只需要一个,那么这个人选当然要慎重选择。 比如燕白发。 这位退下来的不良帅,这位从尸山血海中战出来的绝世强者,就是个很不错的选择。 最重要的是,他们很轻易地就能找到杀死燕白发、并且始终站在大义上的理由。 “燕白发什么时候到?”皇帝随口问了一句。 玄玑子回道:“今晨来报,燕白发已经离开大雪山,想必这两天就能收到长安的消息。” 这也是在他们的算计之内。 所以这些不良人以最快的速度被处死,又被扔到城外曝尸。 第624章 谋逆 想必以燕白发的性格,当得知旧部们被这样对待,他才不会管这些人身上“贪赃枉法”“大不敬”“谋逆”等罪名,而会以最直接最决绝的手段,做出谁都无法否认的真正谋逆。 这个局并不完美,有很大的缺陷,元长老看得出来,谢周看得出来,很多人都看得出来。 但这并不影响,这本身是一个阳谋,就算明知是局,燕白发一样会往里面跳。 因为燕白发不会看到自己的部将受人侮辱,不会任人将那些本该属于他们的荣耀从他们的身上剥夺,哪怕是死,在所不惜。 …… …… 与此同时,长安城外官道旁的那片荒野上,那个城卫司衙门的侍卫射出了手中的箭。 对着前方那位的那位妇人。 那妇人的夫君姓范,生前曾是燕白发手下的高级都尉,有着二品巅峰的修为,年不过四十余岁,比服用神巫丹之前的商安只强不弱,作为不良人重点培养对象,有望突破一品。 但范都尉已经死了,在诏狱中被无情诛杀,尸体曝在荒野上。 现在他的遗孀,范夫人也要死了。 嗖的一声。 箭矢破空,眼看就要贯穿范夫人的心口。 但是没有。 一道速度更快的箭矢袭来,不差分毫地射中了前一道箭矢的中段。 两道箭矢同时坠到了泥土地上。 随后有马蹄声在官道上响起,泥土飞扬,十余骑从远处奔来。 他们冲到近前,翻身下马,拔出刀刃,护在了范夫人身前。 这些都是不良人,都是燕白发的下属,但不是燕白发的直属,而是听令于范都尉,以及那几个已经死去的不良人。 他们和范夫人一样,来为自己的将军收尸。 但不同的是,他们没打算像范夫人这样直接上去索要,他们知道朝廷不会允许。 按照他们的计划,是等到夜深人静,找机会偷走将军们的尸身安葬。 但看到范夫人遇险,这些人再也没有办法继续隐藏下去。 混乱很快便结束,范夫人只受了些惊吓,没有受伤。 那些前来救助的十余个不良人,却是受伤惨重,惨不忍睹。 鲜血染红了这片干枯的荒野,不良人们阴沉着脸,看着守在此处的太监和城卫司衙门的“同僚”们。 “曝尸七天是宫里的旨意,你们这些昏了头的孽畜,居然敢抗旨不尊,难道是想要谋反不成?”那位马总管手下的太监厉声喝道,像以往无数次那样搬出了谋反的罪名。 范夫人说道:“公公误会,我们只是想收尸,不是谋反。” 那位公公说道:“宫中有旨,谁敢来替这些罪臣收尸,谁就是谋反。” 这是所有人都明白的事情,只不过直到此时,才明白的说了出来。 范夫人凄笑一声,说道:“我们知道你们想做什么,燕大帅不会来的。” 那位公公义正言辞地说道:“罪臣有罪,与燕大帅来不来无关。” “你们不敢承认,对吗?”范夫人嘴角泛出嘲讽凄然的笑意。 那位公公有些恼火,有些事情可以承认,但有些事情坚决不能认,冷声说道:“你们已经犯了谋反大罪,当以死罪论处。” 他顿了顿,厉声喝道:“来人,将他们都给本官抓起来,谁若反抗,格杀勿论!” 声音落下,利箭破空,无数道箭矢从林中袭来,那些守在附近的兵士端着弓弩,看着范夫人等就像是在看一群死人。 这些人都是来自城卫司,谁都知道如今的城卫司总督大将是星君的忠犬。 城卫司中也多是星君信徒。 面对这些不敬星君的燕门旧部,他们不会有任何留手,更不会有任何多余的仁慈。 十余个不良人围作一团,把范夫人守在中间,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但哪怕要死,他们也要让这群星君信徒付出血的代价。 他们是这样想的,然而这些箭矢却没有落下,诡异般地悬在了半空。 下一刻,更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这些箭矢倏忽间调转方向,朝着那些城卫司兵士冲了过去。 这些箭在这一刻仿佛不再是箭,而是剑,更加锋锐无挡的剑。 无数道痛苦的惨嚎声在荒野中响起,城卫司的兵士们纷纷倒地,惨嚎不止。 他们有人被利箭贯穿了端着弓弩的手,有人被射瞎了眼睛。 准备赴死的不良人们愣在了当场,呆呆地看着那道从天而降的年轻身影。 “谢掌门。”范夫人喃喃说道。 这个从天而降的身影自然是谢周。 这不是鲁莽。 谢周本来也是打算入夜后处理此事。 但这些忠于燕白发的旧部,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都是青山的自己人。 哪怕知道这是皇帝设下的局,他有如何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些人平白赴死? 谢周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对面负责此事的内廷司主管。 他一眼认了出来,当年在景林大街围攻自己的人中,也有此人的一份。 这位内廷司主管同样认出了谢周,脸色非常难看,示意众人不要轻举妄动。 当然也没有人敢轻举妄动。 在场就没有不认识谢周的人,就算有,也该认识谢周手里的紫气东来。 “谢掌门,您确定要这么为这些罪臣站台吗?”那位内廷司主管强颜欢笑着说道。 谢周淡淡地说道:“怎么,我也会被指控谋反吗?” 今时不同往日,这位主管当初在围攻谢周时没想过退缩,此时面对已经成为青山掌门,境界已近乎一品巅峰的谢周,内心的恐惧终归战胜了所有,颤抖着声音说道:“您是大人物,当然不会。” 谢周笑了笑说道:“或者说,在朝廷眼里,我早已是个反贼。” 听得这话,这位内廷司主管更是冷汗涔涔,大气都不敢喘。 “掌门大人,欺负这些小人物算什么本事?” 一道仿佛天外而来的飘渺之音响起,替这个内廷主管解了围。 众人抬头望去。 玄玑子身披黑色鹤纹道袍,带着些许诡异的气息,就好像魔仙一般,从虚空中缓步走来。 第625章 恨 跟着玄玑子一起到来的还有几名紫霞观的道士,背着药箱,给兵士们治伤。 官道上围观的人群都已经被赶到远处,但范夫人和那些不良人却无法离开,因为有更多城卫司的兵士赶来,剑甲齐全,包围了此处。 谢周不在乎这些人的包围,城卫司的整体实力相比不良人和内廷司终归差了太多,若是这些人真有勇气向他出剑,他不介意像是抹除那些荒域驼骑一样送这些星君信徒归西。 谢周的目光落在玄玑子身上,说道:“看来这是星君的意思。” 玄玑子说道:“谁的意思重要吗?他们是罪臣,如此下场便是活该。” “人死为大,入土为安,碧霞一脉的传承都被你们喂狗了吗?” 一道嘲讽的声音响起,说话的人不是谢周,而是刚刚出关的东方月明。 闭关大半年,他的修行到了瓶颈,继续闭关下去很难再有进步。 听到长安传来的情报,东方月明以最快的速度赶了过来,冷眼盯着玄玑子。 玄玑子冷笑一声,没有接这句话。 为道者当有道心,所谓道心,往小了说是清净修身纯善,往大了说便是上体天心,下怜生灵,这也是紫霞观一贯的坚持。 至少是紫霞观表现出来的坚持。 从这种意义上来说,曝尸显然不合道理,毕竟若是深究,就连谋逆二字都站不住脚,继续争论下去,损失的只会是紫霞观的脸面。 谢周看着玄玑子说道:“我知道你们打的什么主意,但不会实现。” 玄玑子不以为意,嘴角勾起一抹弧度,轻笑道:“是吗?” 谢周同样不理会他的故弄玄虚,直截了当地说道:“我要将这些人的尸身带走。” “先前就已经说过,这些人都是罪臣,谁若是替他们收尸,谁就是谋反。”玄玑子重复了一遍那个内廷司主管的说辞。 “重要吗?”谢周笑了笑道。 “嗯?”玄玑子皱起眉头。 谢周没有解释,回身看着范夫人一行,说道:“做你们该做的事。” 范夫人怔了怔,明白了他的意思,说道:“多谢掌门大人。” 谢周摆了摆手示意不必客气。 范夫人带着十余个不良人对着谢周躬身行礼,随即往夫君的尸身走去。 不良人们跟在她的身后,忍着伤痛和泪水,沉默着背起同僚们的尸身。 城卫司的兵士们就这么看着,无人敢动。 那位城卫司都尉的脸色阴沉到了极点,但一句话都不敢说,甚至不敢有任何多余的动作,他担心下属们会错含义做出任何攻击的举动。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像是木偶般地转过头,望向玄玑子。 玄玑子的脸色同样阴沉到了极点,仅剩的右臂一挥,一道电光朝着范夫人冲了过去。 范夫人的脑海中顿时生出极大的危机,就连灵魂都开始颤抖。 但她没有任何畏惧的心思,事实上她也完全不需要畏惧。 东方月明轻轻敲了敲剑柄,一道剑气蓦然坠落,将那道电光驱散。 “听说你被黑衣楼斩断了一臂。” 东方月明看着玄玑子的眼睛,淡淡地说道:“我很想试试能不能斩断你的另一臂。” “当然,你也可以试试看你的那位师尊来不来得及救你。”东方月明说道。 玄玑子神情一僵,那双妖异的瞳孔变得漆黑如墨,却没有多说什么。 只是轻微的碰撞,他就明白现在的他不是东方月明的对手。 不愧是青山当代的最强者,能够和谢周竞争掌门甚至支持率比谢周都高的人。 但如果说东方月明能断他一臂,那就明显是过于夸张了。 问题在于,如果谢周与东方月明联合,这句话很可能就会印证成现实。 “青山真打算谋反吗?”玄玑子冷声说道。 谢周看着他,平静说道:“如果你坚持这么以为。” …… …… 不良人们的尸身被安葬了,田野中多了几座坟茔,玄玑子最终还是没有阻拦。 这让关注此处的很多人感到不可思议。 难道这个针对燕白发的计划,就这么草草结束了吗? 东方月明回了青山。 谢周没有走,一直护送着范夫人一行,直到尸身都入土为安。 “多谢掌门大恩。”范夫人对着谢周下跪。 谢周没有让她跪下,上前扶住妇人,说道:“不必客气。” “长安肯定是待不下去了,诸位还请尽快收拾行礼,带上家眷,搬到镇上去住。” 谢周说的镇上,自然是青山脚下的那座小镇。 徐老和商安等人都在小镇上居住,更有不少强者都住在镇上。 小镇有青山庇护,想来朝廷不会再为难这些人,就像今天这样。 范夫人一行没有再多说谢谢,神情满是感激,把这份恩记在了心底。 然而随着谢周对着十余座新坟执礼起身,这些不良人却再次跪了下来:“掌门大人,我等愿为您鞍前马后,希望您能收下我等。” 谢周沉默片刻,没有拒绝:“先搬过去安定下来,我会给你们安排去处。” 这些人自然没办法加入青山,同样也不合适并入九狱楼商安的队伍。 他们和商安那些九狱楼出身的,终究不是一路人,难以磨合。 谢周打算把他们交给秦夫人,年前秦夫人诞下一子,就像当初说好的那样,扔给了徐老和罗婆婆代管。短暂的休养后,秦夫人重新开始做起了情报,手下的线人却明显不够——来到长安后,之前平安酒楼的信差们走了大半。 这些对长安非常熟悉的不良人,想来会成为很好的助力。 “恨吗?”谢周忽然问道。 “恨。” 那个不良人没有否认,望着观星楼说道:“恨皇帝昏庸,恨妖道不死。” 谢周没有安慰,只是说道:“那就好好活着,把这些恨藏在心底。” …… …… 观星,愤怒的玄玑子返回楼中,单膝跪在星君面前。 “师尊,为何不借此机会,直接把谢周留下?”玄玑子沉声问道。 先前那一幕让他感到无比憋屈,内心甚至生出杀向青山的想法。 第628章 合作 如果燕白发不肯回去,皇帝会把他在意的东西毁的一干二净,在这些部下之后,自然就会轮到岐邑燕家的族人。 王侯对此非常确认,当年王谢经历过比这更为悲惨的打击。 “看来陛下真的是舍不得你走。”王侯笑呵呵地说道。 “毕竟是二十多年的君臣……和朋友。”燕白发不以为忤,跟着自嘲了一句。 “前辈想好了,此去长安,与谋逆无异,现在后悔还来得及。”王侯说道:“我不是劝你放弃那些部将,只是在某些时候,需要做出必要的舍弃与牺牲,相信没有人会怪你。” 燕白发没有接话,只是把杯子里的凉茶一饮而尽。 “这是我的道。” 不知过了多久,燕白发闷声回了一句。 他与王侯不同。 王侯背负着王氏一族的荣誉和责任,这么多年过去,他早就学会了如何冷静理智地取舍,除去在景林大街时出过一次意外,很少会有出格的举动。 王侯是黑衣楼的楼主,是个合格的领袖,如果放在战场上足以担任一军主帅。 但燕白发不是。 不良人终归是个较为松散的组织,任务通常是划分给某个队伍执行,很少有大规模的行动。 所以哪怕燕白发做了十几年的不良帅,本质上依然是昔日那个小队里和部下们出生入死的队长,放在战场上他便是斩阵夺旗的战将。如果任由那些忠心于他的部将因他而死,他的内心将永世不得安宁。 别说现在生死未定,就算明知是死局,他都要去闯上一闯。 况且在皇帝的逼迫下,他已经是别无选择。 “哪怕谋反?”王侯说道。 燕白发面容平静的看着他,说道:“那又如何?” 王侯笑了笑,为燕白发的茶水斟满,说道:“如果我父亲当年能退得早一些,或者有您的觉悟,想来我们也不会到如今这种地步。” 燕白发没有就此事发表任何看法,当年发生的一切远比想象中复杂,君王想要集权,重臣不肯交权,交锋是迟早的事。 但谁都没想到,陛下会那般冷血果断,不留活路。 这种事情不是特例,在史书上也有不少类似的记载。 放在燕白发这些外人眼中,要怪只能怪两家不识时务,皇帝却也不该如此心狠,更不该将这两个荣誉满身的功臣世家钉死在罪恶的大墙上。 就像皇帝此时对他做的一样。 燕白发自认为朝廷为大夏立功无数,问心无愧,可就因为他站在星君的对立面,就得到了皇帝的驱逐。 燕白发毫不怀疑这还是自己境界势力足够高深的缘故,如果换成柴正平等人,估计会是直接赐死的下场,但是现在,皇帝似乎连最后的退路也要给他断掉。 燕白发敲了敲石桌说道:“闲话少说,如果星君出面,你们有几分把握?” 王侯说道:“三分。” 燕白发说道:“比我想象中要高,我原以为你能有两分把握已是极限。” 不是他看不起黑衣楼,黑衣楼强者众多,单是一品后期的强者就有数位,王侯、谢三顺等人更是强得不像话,但即便是这些人加起来,都不会是星君的对手。 王侯说的三分把握,在燕白发看来已经是很夸张的事情。 “以你的人脉,再召集一些强者不难,想来能够让这份把握再提上两分。”王侯意有所指地说了一句。 燕白发想都没想直接说道:“杀头的事情,还是不让他们掺和了。” 王侯轻叹一声,说道:“原来这便是前辈找我们的理由。” “是的。” 燕白发没有否认,笑着说道:“现在我和你们都是逆臣,本就是走到了绝路上的人,如果是你们出事,我不会有太多负担。” 这些话分明是在说生死,也分明是有些不道德的意味,燕白发却说的理直气壮。 王侯不以为忤,燕白发不是利用他们,而是一场合作。 虽说黑衣楼的布局还差了很多,但继续等下去却也不是办法。 玄虚子、玄玑子和玄逸子带来的压力实在是让人喘不过气来。 事情的重点仍是星君。 黑衣楼的布局仍在进展,王侯的修行仍在提升,如果可以,王侯不介意往后拖上几年。问题在于,王侯忽然发现黑衣楼布局的速度以及他修行的速度都追不上紫霞。 就算加上青山,依然有些不够。 王侯想赌一把。 赌如果皇帝出了事,依附皇帝而建立的那些香火很可能就此中断。 星君的修行必然会受到极其严重的影响。 与燕白发合作,借助这位前任不良帅的力量,是个很好的机会。 …… …… 把该说的事情说完,燕白发没有多留,和王侯碰了碰杯,喝完杯里的茶,直接离开。 王侯坐在院中,看着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檐角,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随着一道黑影落在面前,王侯才收回视线,感慨说道:“又是一场生死局。” 谢三顺坐到燕白发先前坐的位置上,说道:“我没想到燕白发行事,竟然会这样简单粗暴。” 王侯看着老人浑浊的双眼,说道:“都是被逼的,为了他那些弟兄,为了燕家那些亲眷,也为了自己能活下去,他没有选择。” 谢三顺沉默了下,说道:“当年,家主也是如此。” 王侯知道他说的是谢桓。 彼时已经离开谢家大宅的谢桓,为了谢淮和一些族人能够活下去,带着一队死士引开追兵,最终在皇帝的面前自戕而死。 在谢三顺开来,今天的燕白发就是在走谢桓的老路,不同的是,燕白发本身是个极为强大的修行者,战斗实力放眼全天下都能排在前列,这就多了很多变数,而这些变数,正是吸引黑衣楼与他合作的根本原因。 “你说如果早知道会有今天,燕白发会不会和其他人一样,一早就投诚了星君?”王侯端着茶杯,忽然笑着问了一句。 谢三顺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心说这真是个白痴的问题。 如果燕白发也是趋炎附势之徒,那燕白发就不会是燕白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