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宫杀,公子他日日娇宠》 第1章 公子水土不服 小七是在魏昭平三年冬第一次见到燕国公子许瞻。 那年冬天,大雪盈尺,真是冷啊。 她将将在两军交战中与大表哥沈宴初失散,成了燕军的俘虏,与上百个被俘的魏国将士一同被紧缚双手,在马鞭的驱赶下冒雪往前挪着。 风大雪急,她冻得全身僵硬。 “给老子快点儿!”负责押送的燕兵厉声呵斥,嫌谁走得慢了便抡起马鞭肆意抽打。 她不知道要被赶到何处去,有人说要去前线做肉盾,也有人说要当着魏国大将军的面就地射杀,但俘虏总归是死路一条,没什么别的出路。 她真想躲进大表哥的营帐,裹紧棉被围在炉旁好好地烤一烤。她会把炉子烧得旺旺的,把酒煮得烫烫的,再烤几个番薯等大表哥回营。 跟在大表哥身边的三年,是最自在的三年。 她想,大表哥定还活着罢,他是魏国右将军,但愿他还活着。 西北风卷着雪吹得人睁不开眼,也不知走了多久,忽然便停了下来。一排燕军有序站着,为首的高声朝驱赶俘虏的大汉禀道,“周将军,坑已挖好!” 果然,便见那一排燕军移开,一方巨大的天坑呈在眼前。 那姓周的将军笑问,“可埋得下这一百来号人?” 小七心中如枞金伐鼓,魏俘也顿时骚动不安。 原先说话的那人嗓门益发洪亮起来,“三百个也埋得下!” 燕军哄然大笑,周遭顿时人沸马嘶。但没什么法子可想,这世道礼乐崩坏,人命亦如草芥蝼蚁,死是天底下最容易的一件事。 那姓周的将军朝天举起了弯刀,眼中杀机毕现,厉声喝道,“坑杀!” 立即便有走卒抡起马鞭朝众人抽打,“去坑边老实站好了!” 小七脊背上挨了重重一鞭子,杂乱的马蹄声在耳边不住地回响,把满地乌黑的雪泥高高溅起。 魏俘很快便被驱赶至深坑之畔,原先说话的那人谄媚道,“末将给周将军变个戏法儿,叫做‘砍蚂蚱’,将军看好了!” 小七一颗心砰砰乱跳,死死盯着那人。 便见那人举刀砍断魏俘之间的麻绳,随后一刀下去,人便呜呼一声,口中喷血摔进天坑之中。后面的亦被挑断绳子,再以同样的方式死去。 原来这便是“砍蚂蚱”。 她与魏俘被长长的麻绳前前后后地绑成了一串,可不就像狗尾巴草上串好的蚂蚱一般。 她又冷又惧,被缚的双手冻得发了紫,周身在寒风里瑟瑟发抖。但魏国的半壁山河都被攻占了,魏人又怎能幸免。 她脑中一片空白,不过是断断续续地闪过几人的面庞,便被燕军的狂笑声和魏俘的惨叫声拉回至大坑之旁。 这鬼地方也不知离魏军的大营有多远,周遭白茫茫的什么都分辨不出,在燕军的怪叫声中能听见一片杂乱的马蹄声渐行渐近。 眼见着身前的人被一刀砍死,那滚热的血嚯地溅了她一身,她红着眼眶,眼泪将将留下来便冻结成珠。 完了,轮到她了。 果然有人一脚踹中了她的膝弯,她被迫跪倒在地,险些栽进坑中,下意识地别过脸去,便见那大汉高高地举起了弯刀。 锋利的刀刃已崩了数道口子,在皑白的风雪里映出骇人的光泽,正兜头朝她劈砍下来。 小七极力压住几乎要逸出喉间的哭声,她闭紧了眸子,屏气敛声,听见那弯刀在耳边呼啸而过,杀气凛凛,就要落至她的肩头。 她想,十五岁的小七命已至此,再也无人为故去的双亲烧纸钱了。 她听得见利刃割破棉袍的声响,而方才那马蹄声已迫到了近前,有人慢条斯理地命道,“周将军手下留情。” 那刀擦过了她的肩头顿然止住,姓周的将军客气问道,“陆大人有什么吩咐?” 来人勒马止步,与姓周的将军寒暄了两句,说道,“公子水土不服,要找个伶俐的侍奉。” 姓周的道,“大人请便。” 小七心头一亮,忙扭头抬眸望去,见那人文质彬彬端坐马上,在存活的魏俘里环视片刻,少顷遥遥指着她,“站起来看看。” 小七踉跄起身,那人打量了她一番,微微笑道,“身量不高,心性倒硬。” 继而说道,“就你了。” 她悬在半空的心这才慢慢放了下来,姓周的将军哼道,“算你有造化,能从周某人的刀下活出去。” 小七盘跚着朝姓陆的官人走去,连日大雪,她的靴子早被雪水浸透,一双脚也冻得失去知觉,但总算不必死。 不死便有再见到大表哥的机会,因而她心里是欢喜的,心里欢喜便不觉得冷了。 到了马下,她强撑着冻得发麻的身子施了礼,压住声音里的轻颤,“大人。” 那人俯身握住她腕间的麻绳轻巧一提,她便横趴上了马背。虽十分不适,但想到已有了一线生机,便也没什么不适了。 姓陆的官人已打马奔了起来,她垂下的脑袋随着疾马不住颠簸,方才的杀戮离她越来越远,她轻舒一口气,虽不知他们口中的“公子”是谁,但因这位公子她才死里逃生,因而虽不曾见过,却已对他生了几分亲近。 公子定是个很好的人罢? 她暗自想,定然是的。 腊月的天黑得极早,燕军大营早早便点起了火把,穿过辕门,很快便到了中军大帐。 姓陆的官人先一步下了马,随后将她提了下来,抽剑挑断了她腕间的绳索,甚至还好心地叮嘱了一句,“公子脾气不好——能不能活,能活多久,就看你自己了。” 被绑了一整日的双手险些冻掉,此刻得了自由,小七忙拢进袖中取暖,抬头冲他一笑,“多谢陆大人。” 姓陆的官人微微点头,朝帐门扬扬下巴,示意她自行进帐。小七便也与他告了别,帐外守着的护卫挑开了 第2章 谁许你碰我? 他恹恹地倚靠在矮榻上,大概的确水土不服,即便一身张扬的暗绯色长袍依旧使他看起来没什么气色。 小七伏地磕了头,一时却不敢再抬眸去看。 她生于微末,从来见不到王公贵戚,何况榻上那人金尊玉贵,干干净净。他只是靠在那里,并没有说一句话,那通身天潢贵胄的气度却叫人无处躲藏。 而她蓬头垢面,冻得鼻尖通红,粗糙的魏军袍子被马鞭抽得露出了内里絮着的棉花,靴底沾染的雪泥此刻在炉子的烘烤下化出一滩黑水,愈发令她局促。 肮脏,卑贱,粗鄙。 好半晌过去,矮榻上那人才倦倦问道,“叫什么名字?” 嗓音低沉疏冷。 她小心回道,“小七。” 那人笑了一声,“真是贱名。” 小七低垂着头,双手在袍袖中捏成一团,“父亲说,贱名好养。公子觉得不好听,便为小七赐个名字罢。” 她寄人篱下多年,尚会察言观色。他若愿意赐名,她便也能多活一阵子。 她想,但愿他能赐个名字。 不料许瞻嗤了一声,淡漠说道,“不过是个俘虏,早晚要埋进坑里,何必浪费心力。” 小七垂下眉来,掩住眸底黯然,“公子有什么事只管吩咐,小七什么都会做。” 没说几句话的功夫,那人又呕吐起来,她赶紧跪行几步上前为他轻拍脊背。她照顾病重的父亲数年,知道该怎么侍奉病人。 但年轻的公子却抬手一把推开了她,一双好看的丹凤眼中流出嫌恶,开口时话声亦是十分清冷,“谁许你碰我?” 小七一怔,慌忙收回手来,轻声辩白道,“我只想要公子好受点儿。” 许瞻轻笑一声,“你可知自己多脏。” 她的脸色涨得通红,不禁垂眸望去,粗布衣袍溅满了魏人的血和乌黑的泥点,浑身上下脏得不像样子,虽不曾照过铜镜,但亦能想象得出自己的狼狈模样。 她忙退后几步,规规矩矩地将双手拢进袖中,小心翼翼道,“小七不懂规矩,公子息怒。” “陆九卿在干什么......”他气地咳嗽起来,脸色便愈发难看,随意抬起手来指着帐门,“去,洗净再来!” 小七忙起身退出大帐,外头的雪下得越发地紧了,她打了一激灵,不知该去往何处。恰巧见陆九卿正立在一旁的帐门处朝她招手,她紧走几步赶了过去。 陆九卿笑问,“公子可还满意?” 小七轻轻摇头。 陆九卿又问,“公子可有什么吩咐?” 她如实回道,“公子要我洗净了再去侍奉。” “那你至少活得过今日。”陆九卿颔首微笑,“热水已备好了,去吧。” 活得过今日便是好事。 小七应了,正要进帐去,转头见陆九卿还在原地立着,便问,“大人,不会有人进来罢?” 她自跟随大表哥进了军营,一向是扮成男子模样,原先处处有大表哥关照,从不会出什么纰漏,数年都无人发现她是女子。 如今却是不同了,时移世易,因而要问。 陆九卿似是奇怪她竟会问出这样的话来,片刻才点了头,“嗯”了一声。 这营帐不大,但也五脏俱全。内里果然有一方木桶,此刻正袅袅冒着热气,一旁木架子上甚至还搭着干净的衣袍。 她把木架子挪到外侧遮挡着,瞄了一眼帐门,见帐门低垂,并没有什么人,这才褪了那身脏透的粗布袍子,钻进了温热的木桶。 身子虽舒展了,心却一直悬着。那帐外的燕国将士不断巡逻,来来往往的脚步声踏得她心里极不安宁,不敢多做耽搁,匆匆洗净便取来衣袍。 燕人高大,那衣袍并不合身,她穿着因过于宽松,胸前便觉空空荡荡。环顾营帐四周,见案旁架着一把弯刀,忙取来“刺啦”一声将多余的衣摆裁了一块去。 裁下来的软布恰好能裹了胸口,衣摆又不至于拖在地上。 她收拾妥当便出了营帐,见陆九卿正垂眸立在中军大帐外,双手在身前浅浅拢着。 还未走到近前,便听帐内有什么东西掀翻在地,砰砰地响了数下,再没了声音,不久便见三个庖人端着汤罐满头冷汗惶惶而出。 小七心里忐忑,不知该不该进去,便在帐外踟蹰。 陆九卿低声道,“公子身子不适,又吃不惯军中的伙食,不能前去督战,心情糟透了。” 这难不倒小七。 自她记事以来魏国便是连年的干旱和战乱,三岁时母亲亡故,六岁时父亲也一病不起,她自此便开始侍奉病重的父亲,整整侍奉了四年。 后来父亲拼着一口气将她送到了大梁的外祖母家。舅舅是魏国大将军,常年在外带兵打仗,并不常在家。因母亲当年是被逐出了家门,因而外祖母与舅母并不喜欢她,表姐沈淑人更是成日找茬,她寄人篱下,便想尽办法去侍奉讨好外祖母与舅母,希冀博长辈们一笑,这一侍奉便又是两年。 她这辈子唯一的好运气,便是得到大表哥沈宴初的庇护。没几年,沈宴初随父从军,她便扮成随从混进军营,日日跟在沈宴初身边。 谁想到燕魏两国交战,魏国连连败退,丧失了东北大片疆土。她在混战中与沈宴初走散了,竟落成了燕军的俘虏。 还没等她说什么,便听帐内的人斥问,“那魏俘还活着么?” 陆九卿赶紧示意小七进帐,将将挑开帐帘,一块麻饼险些砸到她脸上去,她下意识地抬袖一挡。 “你敢躲?”那人眉头紧锁。 小七赶忙跪了下来,“小七不懂燕国规矩,公子恕罪。” 他拿起手中的麻饼再去砸她,她便不再躲了,生生地挨了一下。 见她干干净净的,他倒有了几分精神,命道,“抬起头来。” 小七依言抬头,却见那人眼眸微 第3章 多嘴 许瞻冷着脸不说话,小七便知他不曾吃过,因而提议,“番薯香甜,公子不如一试。” 他没有点头,但好似也并不反对,想来是因实在饿极了罢,小七便起身垂头退了出去。 陆九卿赶紧安排人送来洗净的番薯,小小的竹箩里盛了三四块,皆是不染一尘,还叮嘱了一句,“公子洁癖,你多留意。” 小七对陆九卿十分感激,他的话她自然也都信。 端着竹箩进了大帐,矮榻上那人正仔细翻阅竹简。 她不敢扰他,默然跪坐炉子一旁,卷起袖子将番薯架在炉上小心翻烤。 大帐很静,只听得见火苗把番薯皮烧得噼里啪啦作响,偶尔听见那人竹简翻动,再没有别的杂音。 小七抬眸偷偷去瞧,那人有一张刀削斧凿般的脸。肤色偏白,眉峰很高,是浓郁的黑,眼窝深邃,睫毛也很长,哦,睁眸时记得是一双摄人心魄的丹凤眼,他的鼻梁高而坚挺,唇很薄,下巴坚毅。 分明是世间上等的好颜色,却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 小七心里惧他,一举一动便愈发小心翼翼起来。 那炉上的番薯烘烤久了逐渐皱了皮,溢出糯香的味道来,把大帐充盈得严严实实。待烤软了,便弹掉烤焦的薯皮,仔细盛入青铜托盘。 起了身见许瞻正抬眸打量着她,神情辨不分明。她心里一凛,便想,那人也许正在思量该如何处置她。 也许先杀了再埋,也许直接丢进天坑。 她把托盘置于许瞻面前,随后远远地退开,“公子尝尝罢。” 许瞻倒肯吃。 自入魏国以来督军已有三月余,军中的伙食不是肉糜便是腌菜,再配上几张干巴巴的胡麻饼,连口青菜都吃不上,加之水土不服,他见了便止不住要吐。 说来也怪,魏国的水他都饮不惯,烤番薯倒能吃得下。 他在燕国金尊玉贵,吃得都是珍肴异馔。她做得不过是乡村野味,他大概从未尝过,因而觉得新鲜,竟一连吃下两块。 小七暗暗舒了一口气,她好像找到了在许瞻手中求生的法则。 她是俘虏,便要对他有用。 有用才能活下来。 她想法子去解决许瞻水土不服的问题。 魏人有古方,若遇水土不服必先食用当地所产的豆腐。若没有豆腐,豆浆也是好的。小七过去在大梁侍奉外祖母时向年长的嬷嬷们学了不少本事,因而知道。 她向庖人借来黄豆,用水足足泡了小半日,再用石磨子磨得细细的,细帛虑净粗糙的豆皮渣,最后在行军釜中煮沸,便熬出了一小锅香醇的豆浆来。 那人饮了豆浆身子果然舒适许多,气色也好了,顺带着脾气也好了不少。 小七便每日都磨豆浆,甚至还去溪边翻开雪,挖出水嫩嫩的荠菜来。荠菜生在冬春,口感鲜美,达官显贵自然不识,对穷苦人家而言却是饱腹之物。 她煮出的荠菜粥鲜美可口,许瞻半月不见青菜,兴致好了便问,“这是什么菜?” 小七便答,“是荠菜,魏国冬春时节总有。” “何处会有?” 她笑道,“山里溪边,到处都是。” 那人微微点头,又问,“魏人可都吃?” 小七只当他随口一问,便道,“冬日山里没什么菜可吃,寻常百姓常以此下饭。” “魏军可吃?” 小七心里的弦乍然绷紧,抬眸见那人唇角的笑意早便敛去,一双鹰隼般的眸子正紧紧审视着她。 她的一颗心七上八下跳得厉害,却不敢叫他瞧出分明,装作寻常的模样道,“魏军有专供的粮草,也有随军的庖人,因而并不怎么吃。” 那人约莫信了罢,少顷气定神闲命道,“过来。” 小七下意识地吞咽口水,垂头上前,在他身前跪坐下来,试探问道,“公子有什么吩咐?” 那人微微倾身,他身上那淡淡的雪松气扑入她的鼻翼,她从未与许瞻如此靠近。 小七不知他要干什么,却被他的气息扑得脸色微红。 那人却伸出修长白皙的手来兀自探上她的脖颈,她惊惶不定地看着许瞻,他额间暴突的青筋暴露了云淡风轻下的愠怒。 她突然想起陆九卿的话,“公子脾气不好,能不能活,能活多久,看你自己了。” 须臾,那人遽然收紧掌心力道,手指按得骨节发白,“魏军到底吃不吃?” 他吃饱喝足力道极大,她受制于他,立时被掐得喘不过气来,本能地挣扎了几下,企图掰开他的掌心。 谁料到她的双手甫一碰到他,他竟似被烫到一般,登时松开手去。 一双墨色凤眸正肃然凝视着她,似在等她回话。 是了,他有洁癖,自然不愿被人触碰。 小七一下子缓过劲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却不敢再隐瞒,只得回道,“偶尔会吃。” 许瞻轻嗤一声,片刻朝帐外的人吩咐道,“待雪化了,放火烧山,魏国不能再有一棵荠菜。” 帐外是陆九卿的声音,“是,公子放心。” 小七已是懊悔不迭,她低垂着头,眼底沁泪,“大都是穷苦人才吃,公子手下留情,给魏人留一口吃的罢。” 许瞻冷笑,“你自己能活几日尚且不知,何必忧心旁人。” 小七再不敢说什么。 不久有将军进帐议事,她识趣地退了出去,立在帐外候着。 燕国的军务大事,她一个魏俘自然是不敢听的。她已是朝不保夕,听得多了死得便快,小七怎么会不懂得这个道理。 帐门并不隔音,她断断续续地总能听见一些。帐内的人在商议,说魏国的腊月太冷,将士冻伤无数,不宜再战。何况已经陆陆续续打了三个多月,两国都已兵疲马乏。 似乎还说燕军既已占领了魏国东北一带国土,不如先派兵驻守,好好整顿兵马,待囤积了 第4章 魏鱼在公子鼎中 小七什么都懂。 她心里虽酸涩无比,却还是抬眉笑笑,轻声问道,“公子想喝鱼汤吗?魏国的鱼汤很好喝,我从前总给父亲做。” 他大概也觉得就要告别了,竟破天荒地点了头。 她笑了笑,垂头走到帐外,低声问起陆九卿,“公子要吃鱼,大人可有法子?” 陆九卿抬眉望了一眼这外头的冰天雪地,几不可察地蹙了下眉头,道,“去禀公子,今晚便能喝上鱼汤。” 小七笑着应了,萧瑟的冬风迎面如刀割,她忍不住打了几个寒战。遥遥可见对面旌旗猎猎,那是魏军的大营。 她心中酸涩莫名,一时想了许多,想到故去的父亲母亲,想到遥不可及的大表哥,想到自己也就要被埋进坑中,然而就连脚下的大地都已不再是魏国的山河。回过神来脑中已是一片空白,好似方才什么都不曾想过。 这天又下起了雪糁子,打在脸上又凉又疼。小七转身回了大帐,换上最乖顺听话的模样,见许瞻正垂眸细看案上的羊皮纸,那是这三月来燕军所攻占的地图,触目惊心的一大片。 小七从炉上取热水仔细冲泡了一壶茶,小心端放到长案一角,说道,“陆大人已命人去捕鱼了,公子今晚定能喝上鱼汤。” 那人淡淡地“嗯”了一声,目光灼灼依旧盯着地图。 她是俘虏,许瞻不愿听她说话,她便也不怎么说话,做完了活计便安静地立在一旁。 不管怎么说,死前能烤烤炉子也是一件极难得的事。 好一会儿过去,那人不知想起了什么,突然抬头问道,“你也是魏人,你家在何处?” 小七一怔,随即道,“父亲母亲都不在了,已经没有家了。” “那你从军前住在何处?” 她低声道,“住在舅舅家。” 那人好脾气道,“来,指出来。” 小七不敢惹他,因而上前在地图上凝神细细看去,地图虽粗略,但大梁的位置倒是清晰可见。 她抬手一指,“此处。” 却见许瞻勾唇一笑,“不出明年,此处便将是燕国的疆土。” 他是要吞并魏国的国都,甚至要蚕食整个魏国的舆图。 小七定定地望着他,一时胸口发闷,郁郁难解。 她垂着头不再说话,那人偏偏要问,“你觉得如何?” 小七顺着他的话回道,“公子运筹帷幄,自然所向披靡。” 那人笑了一声,不再理会她。 帐内一时寂无人声,她只听得见自己砰砰乱响的心跳与那人均匀的呼吸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好不容易听到有脚步声临近,接着是陆九卿挑帘进帐,禀道,“公子,鱼已捕来。” 小七如蒙大赦,赶紧跟着陆九卿离开大帐。 帐外还是刺骨的冷,鱼篓便放在她常去举炊的营地,里面是三两尾活蹦乱跳的金鳞赤尾鲤鱼。 炖鱼并没有什么难,她从前炖给父亲吃,后来炖给大表哥,他们都很喜欢。 从宰鱼开始,刮鳞,洗净,下锅,挖荠菜磨破的指尖还没有好全,冰凉的水又刺得一双柔荑又麻又疼。 一抬头瞥见不远处有燕兵晾在帐外的战袍,虽是冬日,但看着已经晾干了。 她想,她要活着,要活着逃回魏国。 也许今夜便是最好的时机。 她在脑中反复盘算着,如何放松许瞻的警惕,什么时机出营,要不要偷一匹马,又怎么骗得过辕门的守卫,出了燕军大营该往何处逃,又要多久才能奔至魏营。 没有一步是容易的,但凡被发现,定难逃一死。 灶台上的青铜釜已经咕嘟咕嘟滚出热气,鱼汤就要好了,她起身前将酒樽架到了炉子上。 待将小鼎端回大帐,夜幕已经降临,许瞻正与陆九卿坐于席上闲谈。大约是就要凯旋归国了,因而看起来兴致不错。 她将小鼎置在案上,甫一掀开盖子,浓浓的鱼香顿时盈满大帐。 见许瞻与陆九卿皆向小鼎望来,小七试探问道,“魏人吃鱼最喜饮酒助兴,小七多事,方才也烫了酒......公子与陆大人可要饮一杯?” 许瞻挑眉问道,“没有喜事,为何饮酒?” 小七垂眸,“魏国在公子脚下,魏鱼亦在公子鼎中,难道不是喜事?” “就连魏俘亦在公子的中军大帐。”陆九卿笑道,“臣陪公子小酌一杯罢。” 许瞻倒也没说什么,微微点了头算是应允了。 小七捧来酒樽,酒樽早已烧得温热热的。置了角觞,拂袖分别为二人斟满。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岂其食鱼,必河之鲤。 黄河鲤鱼与别处不同,肉质肥厚,细嫩鲜美,独有的金鳞赤尾十分好看,她炖得又尤为入味,连半点泥腥气都无。 小七偷偷抬眉去看许瞻,他喝了几勺鱼汤,也夹了一口鱼尾巴,饮了一觞酒。席间与陆九卿说的大多都是燕国王室的事,并没有刻意防备她什么。 想来是因为她早晚要被赐死,因而听见也并不打紧。 说什么“王叔不安分已是数年,如今我远在魏国三月有余,他在蓟城必有所动作。” 另一人便道,“燕人尚武,公子手中的虎符便是天下间最好的东西,抬手便可号令三军,王叔不敢轻举妄动。” “他在朝中爪牙无数,祖母又对他十分偏爱,早晚都是大敌。” 陆九卿不以为然,“密探传来消息,王叔近来生了一场大病,深居简出,就连门客都不怎么见了,公子不必忧心。” 许瞻眼眸微眯,“他一向康健,这病便蹊跷,命人盯紧了他。” 陆九卿正襟危坐,肃然应了。 不久又听许瞻道,“我总听阿蘩念起你,她的心思你可知道?” 陆九卿一顿,“公主金枝玉叶,微臣不敢肖想。” 许瞻低低地笑,“她才十六,能懂什么。” 第5章 捆了,拖回去 是夜大雪,落得这魏土一地清白。 一支长箭陡地划破夜空,穿过风雪呼啸而来。 胯下的马乍然哀鸣一声,登时人仰马翻,将她重重地甩了出去。 小七惨呼一声,卧在地上好一会儿动弹不得。若不是地上这厚厚的雪护了她一次,她定已被摔散了骨架。 杂乱的马蹄声不断迫近,她朝来时的路看去,十余人策马追来,火把的光刺得她睁不开眼。 小七凝神望去,为首的那人一身玄色绣白鹤的貂裘在风雪中恣意翻飞。 不用想便知那是许瞻。 完了,真完了。 她胆战心摇,拼力撑起身子想要爬起来逃命,能逃多远便逃多远,但那满脸愠色的人已疾疾逼近,那高大健壮的红鬃马几乎要踏上她的身子! 小七骇得面色惨白,下意识地便抬袖遮住双眸。 她知道自己定然会死,但不知竟会被马踩死。 却听马嘶鸣了一声,一双前蹄先是腾了空继而重重地落至一旁,把她身下的雪地震得连连抖动。 小七顿然睁眸,见许瞻已勒了马,拽住缰绳原地打了好几个转儿,居高临下地瞥着她,目光冷凝,片刻拔出佩剑冲着她的脑袋一剑劈来。 小七惊叫一声,那佩剑在火把的映照下闪着冰冷的寒光,她认命地闭紧眸子,眼泪不争气地滚下来。 她想,小七真的要死了。 那长剑杀气凛凛,力道极大,迫得她的脑袋歪向一旁。忽听“叮”地一声,长剑似与什么撞了一下,继而头上一松,一头青丝在风中散落开来。 她睁开一双婆娑泪眼,惊惶地卧在雪上,急促喘息着,一时面色惨白,浑身僵硬,动都不敢动。 熊熊的火光刺得她双目生痛,她越发止不住泪,却拼命想把泪水咽回去。 她是魏人,该有铮铮铁骨,她才不会在燕人面前求饶。 许瞻打马绕她走了一圈,冰凉的长剑挑起她的下巴,眸光沉顿阴郁,一眼望不见底,“你要去哪儿?” 她的声音微微发颤,“我不想死。” 他却问道,“谁要你死?” “公子要我死。” “你到底是什么人?” “魏人。” “要干什么去?” “去找表哥。” “通风报信?” 小七想摇头,那剑却抵住了她的脖颈,因而她无法摇头,便小心道,“我表哥在魏国军营当差,说能给我谋个闲职。” 那人滚鞍下马,蹲下身来,反手拿剑鞘挑高她的下巴,冷冷地弯起唇角,“魏军还收女子?” 剑鞘冰凉,他离她极近,她能听得见他的喘息声,亦在他乌黑的瞳孔中看见自己凌乱的模样。 他当真干净,但这三分酒气却使他有了人间烟火的气息。 小七嘴唇翕动着,却硬着头皮辩白,“我不是女子!” 是了,魏人蓄发,谁说蓄了长发便是女子。 许瞻大概不信,因她的模样与她的话判若水火。 他伸手探向小七的胸口,她浑身僵直,但没什么可担心的,她的胸前缠着数层帛布,隔着厚厚的粗布袍子,他定然验不出来。 果然,他那鹰隼般的双眸紧紧盯着她的眼睛,审视的神色在火光中晦暗不明,那只手粗略一探,却并没有探到什么。 那人眉头微蹙,问道,“心为何跳得这般快?” 小七眸中水光盈盈,分明是惊魂未定,但也极力稳住心神,“怕公子杀我。” 那人竟笑了一声,眸色与火光交相辉映,“哭起来倒有几分可怜。” 也不知为何,小七从这句话里料定自己暂时死不了了。 又顿了好一会儿,那人才扶膝站了起来,负手走了几步,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小七不知他打算如何处置自己,一双眸子便紧紧盯住了他。 但见许瞻翻身上了马,玄色绣白鹤的貂裘在风中荡起好看的涟漪,那人别过脸来轻飘飘命了一句,“捆了,拖回去。” 小七想,他定是要两个兵卒拽着她的胳臂拖回燕军大营,她皮糙肉紧,袍子也算厚实,便是拖回去也能留得一命。她只需想办法护好自己的脑袋,便没有什么大碍。 她正在心里盘算着,顷刻便有两个兵卒上前将她的双手紧紧捆了,继而麻绳另一端系在了许瞻的马鞍上。 她已是血色尽失,那人不过打马走了一步,登时便将她拽倒在地。 小七痛呼一声,恰巧他回头俯睨着,似笑非笑的模样使那双丹凤眼看起来格外阴鸷。 小七不敢求他。 他也不留半分情面,驱马便往燕军大营驰去。 想来也是,她是魏俘,不过是侍奉了他几日,做了几样他能吃得下的饭食罢了,怎有什么情面可言。 马跑得很快,小七瘦削的身子在雪地里不住地颠簸,拖出一条长长的印痕来。她咬紧牙关不敢喊叫,怕风雪呛进口中再咳嗽起来,大抵便是要死在这冰天雪地里了。 她浑身是雪,脸颊与双手皆被冻得失去知觉,也不知被拖了多久,衣袍几乎被雪洇透了。她紧闭眸子拼命捱着,只觉得额头遽然一痛,旋即眼前一黑便昏了过去。 待醒来时已在许瞻的中军大帐了,她又冷又疼,忍不住蜷着身子,企图生出一点暖意来。 额际是钻心蚀骨的痛,想抬头却又昏昏沉沉地抬不起来,颅内似有人在奋力击鼓一般,咚咚击打个不停。 她抬手伸去,大概是撞到了石头上,那处破了一大块,流下的血早已凝结。 帐内有人说话,“公子该处置了他。” 她循声望去,眼前却模模糊糊地看不真切。 好一会儿没有听见回声。 那人坚持道,“燕国的机密此人已听了不少,若真叫他逃去说给了魏将听,定然对燕国不利。” 小七缓了许久,颅内的鼓声才消退了去,眼前也才逐渐清晰起来。 第6章 再动一下,便剁了喂狼 小七闻言脸色煞白,颅内似又有人开始反复击打起鼙鼓来,令她不得安宁,她按压着额头迫使那击打声快些停下去。 主座上那人随手摩挲着篆刻督军大印,未言只字片语,一旁的陆九卿也并没有说话。 裴孝廉便当他允准了,挥手命人取来“囚”字烙铁,扔进青鼎炉里好生烧着。 对燕人来说,远征的战俘不过是两种结局,死或者囚。 死是最简单的,不必多费什么心思,一刀下去刺穿胸膛便是,又省事又省粮草,因而绝大多数战俘皆是就地屠戮。囚的往往是对方主将,抑或需要带回蓟城严加审问的要犯。 而小七什么都不是。 青鼎炉里的烙铁滋滋生烟,不多时便烧得通红,小七看得心惊胆战。旦一烙上个囚字,这辈子也无脸见人了。便是逃出去又能如何,谁人愿要一个难看的囚徒。 不,面上有“囚”,人人喊打,哪儿都去不了。 裴孝廉手持烙铁似阎罗一般走了来,抬手捏起小七下巴,便要在她脸颊上烙下去。 她浑身惊颤,眼泪骨碌骨碌在眸中打着转儿,指尖下意识地便嵌入掌心,却倔强地不肯求饶。 求饶并不会有用。 但若有用,这世间便不会死那么多人。 那滚烫的烙铁很快逼近,烤得小七伤口生痛,她咬紧牙关,仍是逸出一声轻微的低呼。 完了,她想。 却听主座上那人淡淡阻道,“孝廉。” 裴孝廉手中一顿,别过脸看向许瞻。 许瞻已起了身不缓不急地踱了过来,“下去罢。” 裴孝廉拧紧眉头,气急败坏道,“公子!” 见许瞻手里提着督军大印,并没有什么转圜的余地,裴孝廉又转头去看陆九卿,陆九卿亦朝他暗中摆手,他只得闷闷地起了身,扔下烙铁,与陆九卿一同退了出去。 小七瞳孔散乱,血色尽失,怔怔地看着许瞻蹲下身来,从他那双好看的凤眸里看到自己支离破碎的模样。 那人眸色微微一深,喉头竟滚动了一下。 必是嫌弃她身上污秽罢,她垂眉敛目,不敢再看他。 那人却抬手穿过她散落的乌发扣上了她的后颈,迫使她高高地扬起头来,“你好似从不求饶。” 小七朱唇翕动,讷不能言,她对燕人又惧又怕。 那人又问,“不怕死?” 她喃喃道,“怕。” 他目光微动,眼底竟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温柔,沉吟片刻才道,“世间竟有这样的人。” 小七不知他想干什么,怔然问道,“公子说的是怎样的人?” 他微微一笑,“不像男子,心性却又不似女子。”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竟从那人漆黑如点墨的眸子里抓到一闪而过的赞许。还兀自发着怔,那方督军大印便盖上了她的脸颊,微微发凉,能察觉到朱红的印泥在脸上黏黏腻腻。 那人轻笑出声,“你看,燕国的大印。” 小七眼里一汪的水,她看不清许瞻的神情。她惯会察言观色,若是此时看得清,定会揣度出他真正的想法——要她死,还是留一命。 “听着,再敢跑,定打断你的腿。” 她下意识一动,却听见哗啦一声响,这才发觉一把粗重的铁链拷上了她的脚踝。 小七心里一紧,眸光顺着铁链看去,另一端牢牢拴在了案几腿上。 眸中的泪珠骨碌一下滚了下来,她不知这铁链要锁到什么时候,只知回魏营的路越来越难了。 那人见她掉泪,不禁玩味笑道,“说心性不似女子,哭起来却又与女子无异。” 小七心里咯噔一声,男子被俘也许最多是死,女子被俘却可能沦为军妓。自被俘入燕营,她最怕被人瞧出女儿身来,因而一向谨慎,从不流露女子情态。如今只有孤身一人,数回险些丧命,眼泪竟克制不住地往外迸出。 她忙抬袖将眼泪抹了,原本脸上便有残血,如今又混着眼泪、大印与袍袖上的雪泥,兀自抹得脏头土脸。 那人见状,嫌恶地皱眉。 她知道许瞻不喜,便又抬袖横竖反复抹擦数下,大概实在不堪入目,那人受烫一般松开了扣在她后颈上的手,很快起身去了一旁的青铜鱼龙纹盘净手去了。 小七不恼,甚至有些感激。 他没有杀她,亦不曾辱她。 不杀便有希望。 将将放下心来,才察觉额上丝丝生痛。 身在魏营数年,她见过诸多沙场征战的将士皆死于金创瘈疭。 小七知道金创瘈疭有什么症状,也知道金创瘈疭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死。 但她不想死,因而眼巴巴问道,“公子用过的水,能不能赐给小七洗洗脸?” 许瞻缓缓转过身来,倒真的单手取下龙纹盘来放在地上,不咸不淡道,“自己过来。” 离她有些远,又有铁链拘着,她够不着,不得不爬过去,即便如此,仍有半尺远的距离。她眼巴巴地望着许瞻,那人倒好心抬脚推了一下,这才总算够着。 拖过来挽起袍袖仔细洗了把脸,额上的伤口本已凝了血,但因拖行时泥沙皆陷入伤处,这一清洗又淌出不少血来。 钻心地疼,疼得她脸色煞白。 想寻块干净的布包扎,身上的衣袍却被拖得又脏又破。她局促地捂着伤口,任血从指缝间冒出来,却没什么办法。 龙纹盘里的水一时染得通红。 小七正不知该怎么办,一方帕子悠悠荡了下来。 她赶紧拈起捂住额头,这才堪堪止住血。 好一会儿不曾听见声音,抬头一看,见许瞻正微眯着眸子盯着龙纹盘,她歉然道,“弄脏了公子的龙纹盘,我会洗干净。” “弃了便是。” 那人漠然说了一句,转身便回卧榻歇息去了。 小七暗舒一口气,这件事总算翻了过去。 那铁链 第7章 回了燕国,自然杀你 小七一时不敢再动。 自入夜出逃被折腾了半宿,她滴水未进,早就口干舌燥,心里挣扎了许久,才开口向他求一碗水喝,“公子,我很渴。” 那人却冷声道,“忍着。” “公子,我想净手。” “不许。” 小七寄人篱下数年,一颗心卑微脆弱,最不愿开口求人。虽早猜到他会如此作答,却仍是透骨酸心。 她紧咬着唇不再说话,身上忽冷忽热十分难受,愈发似烙饼一般辗转不安,偏偏她一动,踝间的铁链也跟着哗啦作响。 她熬不住了便又朝那人哀求,“公子,我头疼,睡不着。” 她睡不着,榻上那人便也被吵得睡不着,因而依旧斥道,“住嘴。” 小七没办法住嘴,她硬着头皮又低低说了一句,“公子,我很冷......” 他闻声一脸愠色地坐起来,自剑台上抽出长剑便往她身上砸去。 砸得生痛,小七再不敢动,困倦极了便闭上眸子强行睡去。 迷迷糊糊中又回到当年的大梁,表姐沈淑人依旧欺负她。 她原本没什么值钱的物什,父亲沉疴多年花光了不多的家产,她唯一的小包袱里藏着的不过是母亲留下的一支山桃花簪子和一副白玉镯子,那是父亲的心爱之物,从未舍得典当出去,临终时全都交给了她,但一进沈府便都被沈淑人抢走了。 她在沈府虽处处谨小慎微,却总能被舅母关氏拿捏到错处,因而也总能寻到由头罚她。二表哥沈宗韫常捉弄她,外祖母也不喜欢她,她唯有躲在大表哥身后求得庇护。 这世上再无人比大表哥更好了。 大表哥呀,他是有匪君子,如松如柏,如圭如璧。 这世上怎么会有大表哥那般好的人呀! 然而魏燕两国连年征战不休,将士死伤无数,舅舅沈复不得不早些培养年轻将领。 她十二岁那年的暮春,十余名军中校尉乘马来接大表哥进军营。她听闻消息怔了一瞬,当即收拾了几件换洗衣物,奔出了沈府大门。 鲜衣怒马的少年郎端坐春风之中,一身盔甲战袍衬得他英气勃发,那样的大表哥实在令人挪不开眼。 她扮成书童模样,背着小小的包袱站在大表哥马下,可怜巴巴求道,“大表哥带小七一起走罢!” 大表哥心疼地看她,“小七,军中辛苦,你才十二岁。” 小七便哭了起来,“大表哥,求你了......” 她不敢独自留在沈府,她怕寄人篱下,怕被人欺辱。 彼时沈家人皆在门外送别,她听见舅母在身后冷笑了一声,“与你那不知羞耻的母亲一样!” 小七心中十分难过,母亲的事她并不清楚,但必是犯了什么大错罢,就连母亲亡故时父亲携她去大梁报丧,外祖母都不肯开门相见。 舅母素来威严,小小的她不敢反驳。 她抓住大表哥的长靴,不肯松手却也没再哀求,她怕在舅母面前给母亲丢脸。 但大表哥俯身朝她伸出了手,冲她一笑,“小七,上马。” 那日春和景明,她紧紧握住大表哥温热的手,借着他的力道翻身上马。 他指节修长,掌心温热,小七一直记在心里。 记忆里大表哥的怀抱十分温暖,可此时她却周身冰凉,不由地便抱紧了他的手臂,喃喃唤道,“大表哥,小七很冷......大表哥......” 那人却蓦地甩开了她。 身上一凉,小七兀自惊醒。 她浑身滚烫,一张脸烧得通红,却又止不住微微战栗。抬眸见许瞻面色不善,正蹙眉睨她。 原来方才抱着的竟是许瞻。 小七畏怯地望他,眸底惊慌失措,但若方才清醒,给她一百个胆子也绝不敢碰许瞻一下。 高热使她嗓音沙哑,“小七不知是公子,公子恕罪。” 他大抵是嫌恶极了,起了身,三两下便将袍子褪下扔进青鼎炉里,那上好的绯色锦缎华服霍地一下被炭火卷了进去,立时窜起老高的火苗来,将中军大帐斥得一股焦糊味。 她没有穿过那么好的衣袍,就连素日里裹胸用的不过也是柔和一些的布帛罢了。 他定是觉得被她碰过的衣袍不干净了,因而才弃如敝屣罢。 此时已是平明时分,晨光熹微,将大帐映得泛白。 小七垂下头去,额上仍隐隐约约传来痛觉,她身上很冷,迫得她不得不紧紧蜷成一团。 那人随口问道,“大表哥是谁?” 小七打起精神来,“是舅舅家的哥哥。” “叫什么名字?” 她虽发着热,但头脑尚算清醒。舅舅与大表哥都是魏军主将,若被许瞻知晓了这层关系,只怕会将她拖到阵前做出对魏国不利的事来。 她便信口胡诌了一个,“顾言。” 但若说是信口胡诌,也并非全然。 她只是想到了大表哥是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因而才想到“顾言”这个名字。 那人冷笑一声,一双凤目摄人心魄,那天潢贵胄的威严气度在这个平明时分死死地压迫了过来,令她肃然生畏。 他居高临下地睨着她,脚尖微抬,勾起了她的下巴,说出口的话亦是毫无半分情愫,“魏俘,记住,若敢对我说一个错字,我必亲手掐断你的脖子。” 小七怃然,眼里险些迸出泪来,却仰头直直地望着他,纠正道,“我叫小七。” 她是俘虏没有错,但俘虏亦有自己的名字与尊严。 但在许瞻眼里,她的确不配有名字罢,因为他十分不屑,“你在我眼里如同死物,不必有什么名字。” 小七怅然,她尽心侍奉不过是要求存,但许瞻到底是要她死。 她压住声音里的轻颤,“那公子为何不杀我。” 那人凉薄道,“回了燕国,自然杀你。” 是了,眼下她还有用呢。 第8章 怎么,认得? 一旁的牛角杯盛满了水,甚至还有一碗清粥和些许腌菜。 他到底还算个不错的人罢。 对于俘虏,原不必如此优待。 小七额际仍旧滚烫,这场高热烧得她舌敝唇焦。她裹紧了羊毛毯子,颤着双手端起牛角杯大口大口地饮了下去,又喝了清粥,吃了几口腌菜,勉强果腹。 虽好受了许多,但因没什么力气,仍旧裹紧毯子蜷着了。 不久又昏沉睡去,朦胧中听见似是陆九卿的声音渐行渐近,“听公子说是夜里便烧起来的,今日一早依然不见好,大抵是风寒,你包扎好伤口,再开几副药。” 另一人奇道,“是什么人,竟让公子亲自过问。” 陆九卿笑道,“一个魏俘,对公子还算有些用处,你只管尽心医治。” 另一人应了,再没听见什么话。 好似是有人进了帐,昏迷中只看见两个模糊的人影,忽地额上一凉,继而有什么东西洒了上去,清清凉凉地很是舒服。 再不知何时,好像有人扶她起身喂了汤药,口中酸苦,但因她身上不适,故而并不很清楚。 待真正醒转过来已不知是几日后了,中军大帐空空的没有什么人,外头的动静倒是熟悉,兵甲走动之声不绝于耳。 小七坐起身来,身上依旧裹着那张厚实暖和的羊毛毯子,但好闻的雪松气已经没有了。 摸了摸额头,伤处果然包扎好了,烧也退去了,想必昏迷中的事皆是真实发生过。更好的是,脚腕间的铁链已经不在了。 小七抱着羊毛毯兀自发怔,不久帐门掀开,她循声望去,是陆九卿挑门进来,胳臂上还搭着一件干净袍子,见她醒来笑道,“醒了?” 小七便问,“大人,公子还没有撤军吗?” “若不是因你,公子早该动身了。” 小七一怔,隐约记起从前许瞻与陆九卿饮酒夜话,似是说起过蓟城的形式,说已远征三月,王叔恐趁机有所动作,言语之间是要尽快返回蓟城。 竟会因她又滞留数日。 想来还是因为水土不服的缘故,需她活着侍奉。 又听陆九卿道,“公子去了边境巡视,约莫小半日才回。” 继而又朝外头命道,“抬进来罢。” 立时便有两个燕兵抬进一方木桶,紧跟三人提着水桶次第进帐,陆九卿将衣袍递来,温和笑道,“你尽可沐浴,只是要快些。” 小七忙应了,帐内的人置好木桶便退了出去。 陆九卿临出门前似是想起什么,又回头说了一句,“鱼已捕来,公子爱吃魏鱼,他愿吃一日,你便多活一日。” 这没什么好欢喜的,魏鱼只在魏国有,离开魏国,她依旧难逃一死。 初时许瞻便说,燕国宫人婢子无数,不缺她一个。 但,但会做魏鱼的,会做乡间野味的,却只有她一个。 她便要做旁人不能取代的。 这般想着,小七已沐浴更衣,不但炖了黄河鲤鱼,还烙了油饼,拌了燕国没有的辣羊肉。甚至寻了几棵木山药,取了根洗净,烹了一壶清口粗茶。 将将做好端至中军大帐的食案上,便听马蹄声由远及近,帐外燕兵恭恭敬敬喊道,“公子!” 小七眉心一跳,迫使自己稳住心神,拂起袍袖开始往他碗中盛汤。 少顷帐门掀开,灌进些许风雪来。 她回头笑道,“公子饿不饿,小七备好了饭食。” 那人负手立在帐中,绣白鹤的大氅沾了一层薄薄的风雪,内里是束着暗朱色绣金缎带的玄色长袍,自腰间垂下一条长长的玉诀,分明一副好颜色好气度,却面色不定,一言不发,叫人捉摸不透。 她心里一紧,忙斟了一盏木山药茶端来,讨好道,“公子饮杯热茶暖暖身子罢。” 那人睨着茶盏,“什么东西?” 小七浅笑,“是木山药根,能清口去火,我在营地发现的。” 那人不接,解了大氅随手扔在木架子上搭着,几步回了矮榻坐下,目光沉沉地扫了案几一圈,顿了一顿,须臾抬眸问道,“谁叫你做的?” 小七心里一沉,原是她自作聪明了,忙解释说,“我只想拜谢公子。” 那人脸色冷凝,“不要妄图揣摩我的心思。” 她怔了一瞬,忙取了托盘上前去端油饼与辣羊肉,她打算端下去自己吃,“小七不敢......” 那人拾起银箸一敲,砰得敲上了她的骨节,她一痛忙缩回手去。 那人开始喝起鱼汤,鱼汤因一直在炉子上小火煨着,因而半分腥气都没有。他吃得算是满意,似是随口问道,“你说你有个表哥在魏军当差,干什么的?” 提起大表哥,小七心头警铃大作,小心道,“只是个骑兵,连校尉都算不上,没有什么职务。” 许瞻神情平淡,夹起鱼尾巴吃了起来。他是王室公子,虽在军中,吃相依然十分优雅。 再细看去,那好看的薄唇似笑非笑,句句透着意味深长,“只是个骑兵,也能为你谋个闲职?” 小七心里咯噔一声,这是出逃那夜她信口胡诌的话。那时他问,“要干什么去?”她说要去找表哥。他当她要去魏营通风报信,她只能胡说一通,说什么表哥在魏国军营当差,能给她谋个闲职。 谁想到他都记在心里了。 那人眸色微深,正好整以暇地打量着她,挑眉逼问,“嗯?” 小七心念急转,忙道,“是举炊的闲职。” 那人低笑,“举炊算是闲职?” 她的双手在袖中紧紧攥着,硬着头皮道,“只是去帮忙。” 那人命道,“斟酒。” 小七小心翼翼地斟了酒,那酒樽捧在掌中还没有放下,便听许瞻闲闲问道,“你可知魏国为何一败再败?” 小七摇头,她确实不知。 她的舅舅运筹帷幄能征惯战,手下的将士皆 第9章 求公子给小七一个不痛苦的死法 小七垂眸,“不认得。” 许瞻微眯着眸子,神色不定,“你是魏俘,竟不认得魏军主将?” 小七乍然意识到自己正被许瞻牵着鼻子走,便反问道,“小七位卑,只听过将军名讳,怎么会认得将军?” 接着放下了酒樽,笑问,“魏人年节时会吃油饼,油饼香软,不似胡麻饼干硬,裹了辣羊肉或佐以青菜是最好的,公子愿不愿尝尝?” 那人眼神略有缓和,“嗯”了一声,算是应了。 小七挽起袍袖,将一张油饼裹了足足的辣羊肉又细细折起,问道,“小七碰过的,公子可还愿吃?” 那人目光一沉,不客气道,“多嘴。” 自她手中夺过羊肉包饼吃了一口,大概是满意的,因为他没说什么话,面色也算缓和,又垂眉继续吃了起来。 厌恶她碰过的地方,却肯喝她亲手煮的鱼汤,愿吃她亲手包的油饼,这算什么。 终究算是好事罢。 小七放下心来,在一旁侍奉他饮酒吃鱼。他吃得不紧不慢,不多时陆九卿进帐与他议事,他便要陆九卿落座一同进餐饮茶。 说什么“都是魏国风味,你也尝尝,以后再吃便难了”。 小七几不可察地微叹一声,他说的实在是对,她若死了,以后再吃便难了。 中军大帐每每议事,小七大多是要出去候着,因而她又置了一只角觞,一副竹箸,随后躬身退下了。 此时雪霁天晴,魏昭平三年冬薄薄的日光打在身上,竟有一丝暖意。 大营内燕军正撤去营帐,行色匆匆地收拾行装。 想必是要退军了。 燕军一走,大表哥必会无恙罢? 但魏王暴虐昏庸,小七不知道。 果然,这日晌午,许瞻吃饱喝足便先一步启程了。 大抵是整军拔营还需不少时间,燕军并没有跟来,他们一行不过是一辆马车,十余个将领侍从骑马跟随。 马车是供许瞻乘坐的,小七原是要在车外侍奉,但念及她大病初愈,许瞻倒好心地允她坐在车里。 有嵌在车身的小铜炉可烤,牢固厚实的木质车厢将冰天雪地堪堪隔在外头,她还在腿上盖着那张羊毛毯子。 这几年来,她在军中吃苦吃得惯了,因而并不觉得冷。 虽觉得拘谨,但好在许瞻与她没什么话,一路上除了偶尔饮几口烈酒驱寒,并不需她侍奉什么。 她便低垂着脑袋安静地待在一角,一动也不动,以免引起他的注意,再刨根问底地审问她。 赶了大半日的路,总算到了绛城,绛城的守城将军忙大开城门迎公子进城,一行人夜里便安顿在原来郡守的府邸。 这绛城原是魏国重要城池,只是自十月以来燕国大军一路攻伐,绛城也早便失守了,城门所插皆是燕军的“许”字大旗。 到了郡守府,早有侍者上前引路,穿过几重庭院门廊,最后到了正堂,因郡守府原来的奴仆婢子仍在,小七便立在廊下没有进门。 此时下起小雪来,她不禁朝庭院打量。 这庭院十分雅致,四周的屋宇皆是大扇开窗,横平竖直的木条纵横交错,看起来宽敞明亮,这是魏国上层人家才有的宅院风格,至少舅舅家便是如此。 院中有一棵松,覆着厚厚的一层雪,青白分明。檐下是一条宽宽的木廊,她正站在这木廊上,因而并不会淋到雪。 另有侍者各引着陆九卿与裴孝廉并其余将领去了别处安顿,不久又有人烧了一桶桶的热水抬进室内,大概是那人要沐浴了。 他是有洁癖的人,即便在军中亦要每日沐浴。 待奴仆们悉数退去,庭院这才安静下来。 小七静静地立着,心绪恍惚,想到自己数年飘零流离,余下的日子却已是屈指可数,不禁婉转长叹一声。 伸手去接飘进檐下的雪含在口中融化,这是魏国的雪,甘甜,清凉。 待离开绛城,雪便不再是魏国的雪了。 听里面的人叫她,“还不进来,在干什么。” 小七忙推开木门,抬步迈了进去。内室水汽氤氲,炭火熊熊烧着,那人已经出浴,只着了一件松松垮垮的月白色里袍。 此时天色已暗,婢子掌了灯,他的眸光映着摇曳的烛花,小七避着,目光便落到他半敞的胸口,他的胸膛结实有力,在烛光下泛着光泽。 她赶紧移开眼睛,又瞥到他的肩头,月白里袍在他的肩头勾出了一段有棱角的骨形,他身上的雪松香在炉子的烘烤下益发清明。 小七的脸颊蓦地一红,忙垂头遮掩。 那人眉目疏冷,不耐烦起来,“更衣。” 小七赶紧应了,见一旁的青铜刻纹盘中尚有一些水,忙去洗净了手,才取了搭在一侧衣架子上的玄色长袍,仔细侍奉他穿戴整齐。 侍者端来精心烹制的酒肉,她偷偷去瞧,只认得几样。 他大概早习惯了魏国的水土,因而吃得也有滋有味,甚至还赐给她几块豉汁煎鱼,几块石锅豆腐,一碗嫩牛腩汤。 她饮了一口嫩牛腩汤,顿然自惭形秽起来。原先以为仗着自己的厨艺能换得一线生机,如今尝了郡守府庖人的手艺,才知道自己的粗茶淡饭不过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郡守府尚且如此,燕宫的佳肴美馔珠翠之珍就更不必提了。 小七定定地出神,口中的气息滚烫而酸苦。 她意识到自己对许瞻已经没有什么用处了。 恍恍惚惚的,这一夜也算相安无事。 次日一大早又动身赶路,大风吹雪,惊沙猎猎。马车辘轳轱辘地往燕国飞驰,与四十余只马蹄一道溅起一溜长长的风雪来。 过大漠孤烟,经长河落日。胡雁哀鸣,白峦曜曜,战死的魏军早就被掩在重重积雪之下,白茫茫一片天地当真干净。 这一路走来,因脚下的魏土已被燕军攻占,因而并 第10章 鸩酒一杯催断肠 魏昭平三年十二月二十三,农历小年,宜生火作灶,忌移徙远行。 一行人便在易水又小住了一日。 小七的生辰便是小年,因而前一夜虽不曾入眠,但心里却隐隐有些欢喜。 过了小年,再过几日便是除夕,若能熬到正旦,她便十六岁了。 白日里许瞻也并没有什么吩咐,她清闲了不少。至暮云四合,那人却又专门命小七去庖厨举炊。 因是小年,庖人备了许多新鲜食材,她见有新鲜的青萝卜堆在案上,也有缚着的鸡鸭在地上咕咕打鸣,便用青萝卜炖了一锅老鸭汤,又干了面条煮了。 她心里想着,等许瞻吃完,她便也能喝上一碗老鸭汤,再沾沾他的光,吃几口长寿面。 此时天色将暝,别馆外是爆竹声噼里啪啦地响,那易水城千家万户的烟花断断续续地窜到夜空,又“轰”地一下炸裂开来,能听到有人兴高采烈地击掌欢呼,给这孤凉的异国他乡倒也平添了几分热闹。 小七端着小鼎进了内室,一股暖热的气息扑面而来,殿内的金蟾香炉正悠悠焚着香。 而许瞻正往牛角杯中倒着什么,他掌心里是裴孝廉留下的那只小瓶,她知道内里盛满了鸩毒。 见她来,他抬起了眸子,用她从未听过的声色温和说道,“你叫小七。” 他第一次叫“小七”这个名字,从前他说你在我眼里如同死物,因而只称“魏俘”。 父亲母亲都这般唤她,大表哥也如此唤她。外祖母从不叫她的名字,舅母也只唤她“不值钱的”,表姐叫她“要饭的”,二表哥虽总捉弄她,但会叫她一声“姚小七”。 许瞻的声音低沉宽厚,“小七”这两字从他的口中说出来实在好听。 小七释然一笑,他愿意在她死前给她做人的尊严。 她轻声回道,“是,小七。” 那人朝她举起了牛角杯,眼里泛着罕见的柔光,“过来。” 小七却眸中一酸,知道他要赐死了。 恍然行至案前,将老鸭萝卜汤与长寿面置于案上,原想问他“公子要赐小七死了吗?”,到底是没有问,怔然望了他片刻,出口时却是,“我从前为外祖母侍疾,煲过萝卜老鸭汤,外祖母喜欢喝,说能驱走寒气......” 她是没怎么喝过的,她在外祖母家不过是比嬷嬷婢子们好一些罢了。但外祖母那样严苛的人既说好喝,想必是好喝的。 他垂眸望着两样饭食,眉眼清润,也许还含着一闪而过笑意,小七心神恍惚,因而未能留意,只听他问,“小年这晚,燕国一向吃饺子,魏人吃饺子吗?” 小七点点头,穷苦人吃野菜饺子,官宦人家才能吃上肉馅饺子。但不管是怎样的人家,小年这一晚大多是要吃饺子的。 小七温静笑起,仿佛他们已是故友一般,“从前家里在小年总吃清汤面。公子想吃饺子,我这便去做。” 他亦是笑道,“不必了,那我也尝一尝。” 小七一笑,为他盛好了面,又另盛了一碗老鸭汤,他挑起清汤面便仔细品尝起来。 他吃得很香。 她便问,“能不能借公子的笔墨一用?” 许瞻神情复杂,默然点了头。 小七在案上寻了一卷干净的竹简,拾起毛笔蘸了墨,便埋头落笔,洋洋洒洒写了许多。 那人问,“你在写什么?” 长长的睫毛盖住了她眼底的黯然,她笑道,“食方。” 她写的小篆体正势圆,含筋抱骨,那人见了又问,“谁教你写的字?” 小七笑起来,一双桃花眸子闪着光,“是大表哥。” 母亲走得早,自她记事起,父亲身子便不好,实在没有精力教她什么。 她的小篆都是沈宴初一个字一个字教出来的。 这世上如今唯有沈宴初待她好,可惜,可惜他亦是生死难卜。 她把许瞻常吃的饭食一一记在了简上,待写完搁了笔,垂头轻轻吹干墨水,继而缓缓推给了许瞻,微微笑道,“公子若哪日想吃魏国的粗茶淡饭,便命庖人按食方做,味道是一样的。” 那人眉心蹙着,没有说话。 小七心中一叹,便也不再说什么,跪伏在地朝他深深一拜,“拜别公子。” 因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日,因而起身时面色沉静平和,不吵不闹,也并没有什么可哀求的。 她双手捧着牛角杯退出内室,恍恍惚惚地在木廊坐了下来。 天色阴阴的,这饕风虐雪还兀自铺天盖地下着,似是没个尽头,西北风如刀割脸,她在小年夜的风雪里微微发抖。 酒色清浅,早与方才的鸩毒融为了一体。 她想好好地为自己哭一场,小七呀,都没能吃上最后一碗长寿面,也没能喝上一口老鸭汤。 灯枯焰弱,人寂影残。 外头的鞭炮声逐渐小了起来,空中只有零星的烟火发出微弱的啪啦声。 回过神来见裴孝廉的身影立在对面檐下,正怀中抱剑冷冷地盯着她。 她是魏人,没有燕人能容得下她。 小七婉转叹了一声,她仰起头,眸中清波流转,旋即将鸩酒饮了下去。 那鸩酒顺着喉腔入了五脏之内,胸腹之间是随之而来的烧灼。 牛角杯“咣当”一声坠了地,在木廊上弹跳几下,最后摔进了庭院厚厚的积雪里,再没有一点声响了。 小七缓缓倒在木廊上,温黄的烛光透过木纱门洒在身上,她很冷,半睁着眸子望着这茫茫无穷尽的夜色,恍恍惚惚中好似看见一双丝履停留在面前。 那丝履上堆着绯色的袍角,呈出好看的弧形来。 她的意识逐渐昏沉,她想抬头看看他,但那人身量太高,她撑不起益发沉重的脑袋。 罢了。 这时候还愿意来看她的一定是沈宴初罢,她宛然笑起,眼角却不禁滑下泪去,喃喃唤道, 第11章 杀机四伏 醒来时正在她寻常休憩的厢房。 厢房不大,位于别馆后院,别馆的侍者婢子大多住在此处。 厢房里头竟还生着炉子,虽远不如正堂暖和,但在这年关当头总不至于被冻死。 小七愕然起了身,昏死前的一幕幕骤然在脑中闪现,她记得许瞻赐了鸩酒,好似还听裴孝廉说要将她拖出去埋了,没想到竟没有死。 想来燕国公子许瞻的确是个好人罢,她心里隐隐有几分感激,又有几分欢喜。 隔着窗子能看见大雪如瀑,小七下了榻推开木门,周遭大雪皑皑,偶有侍者婢子拢紧衣袍匆匆路过。 十二月底的凉风透过衣袍灌进寸寸肌骨,她禁不住连连打了几个喷嚏。 有侍者见她立在门口便问,“你好些了吗?” 小七含笑道,“是,公子可有什么吩咐?” 侍者双手揣进袖中,原地跺着脚企图驱走身上的寒气,笑道,“没什么吩咐,如今公子身边有人侍奉了。” 小七心里的欢喜很快被怅然取代,许瞻身边有人侍奉,她便更是可有可无了。即便这样想着,依然问道,“公子可想吃什么?” 侍者道,“这都不必你操心,咱们别馆一年见不得一次公子,自然侍奉周全,你只管待在后院听命便是。” “那公子打算何时启程?” “等着罢,雪太大,年前是走不了了。” 那人说完话便将脑袋往领口里缩了缩,奔命似的赶紧小跑着走了。 是了,临近年关,易水又连降数日大雪,官道小道大抵都堵得严严实实。越往西北,天只会越发寒冷,粗略一想也知远比易水的积雪要重。 他们一行人虽着急回蓟城,但也不得不在易水逗留。 又打了几个喷嚏,小七赶紧回了屋子。想来是因饮下鸩酒前在木廊坐了良久,身子便受了凉的缘故。 好在别馆侍者婢子诸多,她既无事可做,暂时也就清闲下来了。 又过了不知多久,有人敲门进来,见是陆九卿,小七忙施了礼,“大人。” 陆九卿负手笑道,“活着。” 小七不解问道,“大人,公子既赐了鸩酒,为何又不杀我?” 他自背后伸出手来,将一尾活蹦乱跳的鱼摆在她面前,“我说了,只要公子还愿吃鱼,你便死不了。” 小七心中的石头这才堪堪落了地,许瞻爱吃鱼,她便给他做一辈子的鱼。 他若能吃一辈子,她便能活一辈子。 她倏然舒了一口气,接过鱼来笑道,“多谢大人,我这便去炖鱼。” 待雪稍停,便有婢子抱着被褥来,推开门毫不客气地进了厢房,小七盯着她问,“你要干什么?” 那婢子白了她一眼,随手将被褥扔在榻上,没好气道,“公子命我来盯着你!” 小七不恼,许瞻不杀她,已是待她的好了,命人盯住她亦没什么可恼的。左右不必在他身边成日地心惊胆战,渴了便饮水,饿了便果腹,没什么不好的。 这般想着,她便望着婢子笑道,“那便辛苦姐姐了。” 那婢子见状轻哼了一声,“你倒嘴甜。” 厢房内只有一张卧榻,眼下婢子的被褥堆了上去,小七惯是有眼色的,忙上前抱走了自己的被褥,还仔仔细细地给那婢子铺好了,“姐姐睡榻上。” 婢子噗嗤一声掩唇一笑,嗔道,“你倒机灵得紧。” 见那婢子尚有几分姿色,小七便道,“姐姐是美人,自然要睡榻上,小七皮糙肉厚,睡地上保护姐姐。” 那婢子对小七顿生好感,朝她亲昵地招手,“你来,槿娘我有话问你。” 小七忙应了,上前在榻旁坐下,听槿娘问,“你在公子身边侍奉多久了?” “不足一月。” “公子喜欢什么?” “姐姐恕罪,小七不知道。” 槿娘拉下脸来,“你怎么不知?” 小七轻叹一声,“公子正因嫌恶我,才总要杀我,因此我并不知道公子喜欢什么。” 槿娘闻言颇为赞同,点头附和道,“那倒是,公子的确是不喜欢你的,不然也不会打发你到后院来。” 小七点头称是。 槿娘又问,“那公子不喜欢什么?” 公子不喜欢什么,那人脾气很差,又喜怒无常,不喜欢的实在太多了。 小七好奇问道,“姐姐想去侍奉公子?” “燕国哪有女子不想去侍奉公子?且不说公子将来是燕国最尊贵的人,单说公子的相貌身段,放眼天下那都是头一份儿的!” 槿娘说着话,忽地面色酡红,继而又娇羞一笑,自顾自盘算着,“先在公子身旁侍奉,若公子满意了,以后便再做公子姬妾,那可真是美极了!” 小七垂眸不言,她对此有一百个不服气。若说这世间头一份儿,必然是大表哥沈宴初。 她暗笑槿娘目光短浅,嘴上却道,“姐姐人美心善,定能去公子近前。” 槿娘听了心里舒坦,乜斜了她一眼,“你就是没福气的。” 小七如实道,“公子规矩极多,不喜多嘴,不喜说谎,不喜被人触碰......” 槿娘不以为意,“那是你,男生女相,难怪公子不喜。” 说着话,她用力挺了挺胸脯,得意道,“我便不一样了,虽没有倾城之色,却也是闭月之姿,若去给公子暖暖榻,想必公子是愿意的。” 见小七没有答话,槿娘噘嘴轻哼一声,“你是不会懂的。” 小七低头浅笑,她大概是不懂的。 她正因知道跟在大表哥身边是什么样,因而才不懂槿娘的想法。 但槿娘既住了进来,两人倒也相安无事地处着。 槿娘每日总有一段时间是不在的,若问起她,她便扬起下巴得意道,“自然是去公子跟前回禀你的近况。” 还不忘警告一句,“你最好老实点儿,别给我生事 第12章 堂前审讯 也不知过去多久,槿娘一摇一摆地从回廊走来,一边哼着燕国的歌谣,一边磕着瓜子,见她一人立在院中兀自发怔,不禁讶然道,“哎,你不嫌冷啊?” 小七回过神来,喃喃道,“姐姐回来了。” 见满地狼藉,槿娘一顿,问道,“药罐怎么碎了?” 小七笑了一声,“裴将军摔的。” 槿娘又是一愣,顿了片刻才道,“你等着,姐姐去给你拿个新的罐子来。” 小七微微一叹,燕国也是有好人的。 此时天色渐暗,夜风乍起,天边出了几颗孤零零的星子,四下的积雪映得天地发白,近处侍者婢子居住的厢房已经亮起了暖黄的烛火,槿娘用胳臂撞了她一下,“发什么愣,进来呀。” 瓜子壳险些吐她脸上。 小七回过神来,跟着槿娘进了厢房,看着她哼着燕国的歌谣往炉子里添了足足的炭火,又自顾自去寻了新的瓦罐煎起药来,小七想,该走了。 再不走,只怕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但如今深入燕国,易水已离魏国边境极远,出逃便远比从前难了许多。若没有万全的谋算,只怕连这易水别馆都出不去。 又是一夜辗转不眠,听着槿娘此起彼伏的呼噜声,眼睁睁地看着窗外的天色渐渐泛了白,易水人家的公鸡开始喔喔打鸣,惊起了谁家的柴狗汪汪吠叫。 烛残漏断,地上的寒气透过被褥传到身上,她索性裹紧被子起了身,又往炉子里填了炭火,便围着炉子盘算着出逃的计划。 次日雪霁,连下了多日的雪总算停了下来,槿娘又不见了人影,不知又去了何处偷闲。 满腹的心事使她眉头不展,便在木廊堆了小雪人,仿照别馆的模样垒了一道道围墙,一遍遍盘演出逃路线。 那时日光盛极,有人踏雪走近,一双缎履踩得积雪咯吱咯吱作响。 小七转眸望去,来人丰姿如玉,身形英挺宛如修竹,玄色貂裘在这一片皑皑白雪里黑白分明,只不过背手立在雪里,已是尊贵得不可言喻。 那人已是五日不见。 小七站起身来,垂眸施礼,“公子。” 许瞻负手上了木廊,一双凤眸扫来,目光便停留在了她垒的别馆上头,凝神问道,“这是什么?” 小七面色如常,“雪人。” “还有屋宇?” “是雪人的家。” 那人淡淡地点了点头,不紧不慢地开口,“看着倒像是别馆。” 小七心头一跳,平和回道,“便是仿照别馆垒的。” 那人竟问,“喜欢这里?” 小七愕然抬头,见那人目光清醇甘和,没有审视之意,便随口答道,“是。” 那人竟又问,“这里面可有我?” 小七瞄了一眼正堂里的小雪球,回道,“只是雪人,没有公子。” 面前的人好一会儿没有说话,俯身捏起了雪人上下打量。 小七生怕他再去追究雪人的真实意图,忙问,“公子怎会来这种地方,可有什么吩咐?” 许瞻这才抬步下了木廊,“跟来侍奉笔墨。” 小七立时应了,紧紧跟了上去。 他依旧负手走着,微微拢起的手心里是她的小雪人。 一路上没什么话,两人一前一后,一高一矮,只有咯吱咯吱的踏雪声。 他的身量很高,肩膀宽厚,貂裘大氅牢牢地挡住了她的视野。 小七便朝别馆左右打量,路过一株开得极艳的红梅,其上覆着一层厚厚的积雪。准备过年的大红灯笼已经沿着长廊布好了,红彤彤十分喜庆。大抵是别馆第一次在年关这样重要的日子接待公子,因而分外隆重。 侍者各忙各的,见了他纷纷退后垂首施礼。 他的将军们因没什么要紧事,也都零零星星的,见不着几个人。 这一路并没有没什么看守,只有裴孝廉抱剑立在正堂廊下,小七心里暂暂松快了下来。及至上了木廊,侍者躬身推开了木纱门,正堂内暖热的气息顿时扑鼻而来。 小七跟着许瞻脱履进了门,侍者上前为他脱了大氅,仔细搭在了衣架上便恭敬退下了,木纱门一阖上,将冬月底的寒凉堪堪隔在了外头。 那人兀自在案后坐了,小七便也在案前跪坐下来。案上是空白的竹简,也备好了狼毫与墨,既是来侍奉笔墨,她自觉提了笔候着许瞻的吩咐。 听那人说道,“你的字是大表哥教的。” 提到大表哥,小七心里又增了几分轻松,她浅笑回道,“是。” 那人又问,“你说,你大表哥叫什么名字?” 小七心里一凛,顿时戒备起来,抬头朝那人看去,那人的目光看似温和却又蕴藏着锋利的寒意。 上一回她发着高热随口胡诌了一个名字,叫什么来着,好似是姓“顾”。 叫顾什么? 顾宴,顾庭,顾徽,还是顾什么? 她在许瞻的审视中不寒而栗,下意识地咽了口水,脸色在炉火映照下微微发红,一颗心几乎要跳出嗓子眼。 糟了。 她不记得了。 那人眸光一沉,声音亦冷了下来,“忘了?” 小七捏紧狼毫,早已是心慌意乱,她强迫自己立即冷静下来,故作平和道,“表哥不过是个骑兵,公子为何问起他?” 许瞻微微眯了眼,如深潭一般的眸子深不见底,薄薄的唇角上扬,满是讥诮,“他叫顾言,是与不是?” 小七指尖轻颤。 那人继续说道,“你猜怎么了,我命密使去魏营查探,竟发现魏军之中并无人叫‘顾言’。” 小七握笔的手僵在当场。 那人持着金柄匕首挑起了她的下巴,迫使她高高地扬起头来,肆意打量她眸中的慌张,须臾轻笑一声,又挑眉道,“倒是有一位大表哥,叫沈宴初,是魏军右将军。” 小七朱唇翕动,不能言语。 那人偏 第13章 真是天生的细作 小七只觉得胸口一凉,从前一直被束着的地方此时乍然蹦了出来,她没想到燕国公子竟能做出如此轻佻的事来,不禁脸色煞白,失声惊叫,慌忙掩住胸口。 那人的匕首重重地敲了下来,将她纤瘦的骨节敲得倏然发麻,喝道,“写!” 小七骇得发抖,骨节也疼得发抖。 要写什么,要招什么,她不知道。 写下大表哥的名字吗? 写下她的出身吗? 写下她女扮男装在魏营这数年吗? 要写什么,要招什么,她不知道呀。 她在魏昭平三年冬的两国交战中与沈宴初失散,与上百个同袍一齐被燕军所俘。他们被紧缚了双手由粗糙冷硬的麻绳前后相连,就好似一串狗尾巴草上的蚂蚱一般。 从燕军大营里出发,被马鞭驱赶着冒着风雪走了一路,那时她与同袍不知要被驱至何处,但俘虏的宿命一向如此,是连草芥蝼蚁都比不上的,她知道自己一定会死。 那天坑多大多深呐,姓周的将军说三百人都埋得下。她眼看着自己并肩作战的同袍被一刀刀砍杀,他们的血喷出老远,在雪地里溅出一朵朵骇人的红梅。 有的当场毙命,有的不曾断气便被踹进了坑中。 那都是活生生的魏人呐,就那么一个个地死了。 那时她被绑了一整日的双手险些冻掉,那一路走去她的靴子被雪水浸得透透的,一双脚也早就被冻得失去知觉,但那时不及现在冷,亦不及现在害怕。 活到现在已是许瞻格外开恩,犹记得那人曾说,“到了燕国,自然杀你。” 如今果真到了燕国,也果真要杀她了。 对许瞻而言,她已经没什么用了。 没有用的人,自然要杀。 小七左手袍袖掩胸,右手颤抖不止地执笔上了竹简,却一个字也写不下。 那人依旧冷凝着脸,咄咄逼问,“沈宴初密令你潜至燕营,是与不是!” 眼泪在她眸中团团打着转儿,她强忍着不肯叫它落下来。 她在心里大声呐喊,大表哥没有密令她来燕营。 他是这世间唯一护她怜她的人,他恨不得将她永远护在身后,若不是那日大表哥手上有伤,她定要跟在他身边,他绝不要她战场迎敌。 世人皆能负她,唯大表哥不会。 不会。 亦绝不会要她潜至燕营做什么细作。 绝不会。 大表哥光明正大不愧不怍,他不屑于做这般下作的事。 绝不会。 小七仰起头来,大声道,“不是!” 许瞻摩挲着她的脸,笑叹道,“真是天生的细作。” 小七屏气敛声,辩白道,“我不是细作。” 她怎会是细作,当真可笑。 她若是细作,早在中军大帐便将他毒死、杀死、刺死了。 她若是细作,便轮不到他如今在这折辱审问她。 她只恨自己没有早点下手。 那人捉住她的左手,用力往一旁拉去。小七死死捂住胸口,拼命与他对抗。 但许瞻力道极大,她僵持不过须臾,便被他拽到一旁,她的胸口顿然暴露在他的眼里。 小七能在他漆如点墨的凤目中看见自己衣衫不整袒胸露乳的狼狈模样。 眼泪刷地一下决了堤,她全身发抖,脑中轰然一片空白。 胸口没有寸缕遮掩,因而很凉,凉得她心慌胆落。 在生死面前,清白好似什么都不算了。 她在军营多年,素知这个道理。 她恨不得那日便死在燕军刀下,死在天坑之中。 那人面色丝毫不变,淡淡问道,“你可知为何不赐你鸩酒?” 小七不知,她原先只以为他是个好人。 她心绪恍惚,怔然不语。 那人的话刻薄低冷,似刀子一般一寸一寸地刺烂剜透了她的心,“要你死得明白,我亦罚得安心。” 小七眼底悲凉浮漫,是了是了,密使将她的底细查得明明白白,从前一次次死里逃生,如今自然是必死无疑。 必死无疑了。 她这才知道许瞻并非良人。 他身居高位,杀伐果断,满腹的权谋算计,又怎会是什么良人。 室内的炉子烧得很旺,火星子哔哩啪啦地窜出来,她的雪人早便化成了一滩水,而她暴露的双肩已起了一层细细密密的鸡皮疙瘩。 她如坐针毡。 那人又问,“你还记得我说过什么?” 小七怔然,喃喃回道,“记得。” 那人神情冷冽,“若敢骗我,我必亲手掐断你的脖子。” 是了,他是这样说的。 他说过胆敢骗他,便亲手掐断她的脖子。 他那另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在她颈间肆意拿捏,冷肃的眼眸从她身上掠过时,神色不定起来,“魏俘,你到底是多硬的心性,这都不肯求饶?” 小七不肯求饶,那只执笔的手抖得不成样子。笔尖早就干了,连乱糟糟的笔画都画不出来了。 她只是辩白着,“我不是细作,没有做过背弃公子的事......” 许瞻喉间溢出一声轻笑,旋即放开了她,“罢了。” 小七大口地喘着气,她暗自庆幸,庆幸这场窒息的审讯总算结束了。 “罢了”便是无事了罢? 定然是的。 将将要拉上衣袍,那人却笑,“别动。” 小七心里咯噔一声,而那人旋即而出的一句话令她顿然崩溃。 他朝外命道,“孝廉,送她去营中做个营妓罢。” 室外抱剑的人高声回道,“公子,遵命!” 言罢便要推门进来。 小七的眼泪登时决了堤,她惊惧交织,面色煞白,死死抱住许瞻的腿哭道,“不要!公子开恩......求公子不要!” 那人居高临下地睨着她,深眉紧锁,眸中却无半分情愫,“死都不惧,却畏惧做个营妓?” 她已是惊弦之雀, 第14章 雪夜刺杀 小七尚怔然跪在席上,那人已负手走了出去,门外的裴孝廉并没有进来,听着脚步声渐行渐远,似是都走了。 小七浑身发冷,正堂的火炉子依旧暖烘烘的,但她不住地打着冷战,半点暖意都感觉不出。 这一日不知是怎么过去的,但她到底是活着从这正堂里出来了。 她也不知是怎么走回后院的,恍惚记得槿娘见鬼一样朝她跑来,“你......你怎么......” 好一会儿才继续道,“......你怎么赤着脚?” 她神昏意乱中,闻声垂眸看去,原来自己竟赤着脚踏雪走了这一路。 难怪那么冷。 魏昭平三年,这一年的冬天,可真是冷啊。 彻心彻肺地冷。 散乱的乌发在风中迷了她的眸子,她失魂落魄地走着,槿娘已解了斗篷给她裹了,她依然冻得肌骨生疼。 进了厢房,她便蜷进了被窝里,冰凉的被窝哪有一点儿暖意,她紧紧地蜷着,不停地打着寒颤。 槿娘素日不见人影,如今倒肯照顾小七,原先放在榻旁的炉子竟搬到了小七身边,就连她自己的被子亦给小七紧紧裹在身上,甚至还去庖厨煮了姜汤。 见小七可怜,她原是想把卧榻还给她,但自己又实在不想睡地上,因而便不提这一茬儿。 虽一直守在一旁,嘴却片刻也不闲着,寻常总溜出去与姐妹们偷闲叙话,如今全一股脑儿地往小七耳朵里灌。 “奇事,真是天大的奇事,我心里还一直嘀咕,你怎么男不男女不女的,还真叫我猜着了!” “啧啧,如今再这么一看,倒顺眼了许多。你眉心这颗红痣长得虽好看,却是个克夫的模样,不好,改天我用针给你点了去。” “我跟你说,你最好别跟死了没埋一样,槿娘我还等着你伺候呢!” 要不就凑过来神神秘秘地问,“公子是不是要了你?” 见小七闭着眸子不答,她便又自顾自说起来,“我告诉你,公子若要了你,那可是天大的福气,你这小麻雀呀就算是飞上枝头变凤凰了。” “到底有没有,你说话呀!” “我这几日一直在想法子上下打点,就盼着能去公子身边侍奉,我这全部家当可都搭上了,事儿没办成,外债倒欠了许多,愁的我槿娘是日夜睡不着觉呀!” 说到伤心处,还情不自禁地抹起了泪来。安静了不过片刻,忽地又打起了精神,探过脑袋来推搡她,“哎?你有值钱的东西没,拿出来,我就不信这世上有不推磨的鬼!” “你怎么不说话,你说呀!你说呀!” 小七本是万念俱灰,这小半晌工夫过去被槿娘扰得头都要炸了。她裹紧被子坐起身来,幽幽道,“我没有值钱的东西,但若有,必定先给姐姐。” 槿娘翻了个白眼,兀自盘算着,“不过是个魏俘,我能指望你有什么?不过,若公子愿带你回蓟城,说不定还能给公子做个姬妾,那时公子随便赏你点儿什么,都够我打通关系了。” 言罢自己吃吃笑了起来。 小七脸色越发得白,她才不会做人姬妾,更不会做许瞻的姬妾。 那最不堪的模样似水草一般将她的五感六识都缚得死死的,她想起来便如坠深渊崖底,气都喘不上来。 这小半日她已经想得明明白白——成与不成,都必须立即逃回魏国。 今日活着从许瞻手里出来,来日还不知要落到什么地步。 想起“营妓”二字来便胆丧心惊栗栗危惧。 她是魏国良家女,死也要有清白身。 她打起精神来,“我很饿,姐姐能不能找点东西吃。” 槿娘叉腰拧着眉头,“我是来监视你的,你还敢吩咐我?” 话虽这么说,到底还是起了身往庖厨去了。 小七想,槿娘总还是一个不错的人。 可她也是燕人。 燕人到底是不能信的。 这一日已是魏昭平三年腊月二十八日,小七用雪人推演逃跑路线不过还是晌午时分的事,如今局势便陡转急下。 她势单力孤,连件兵器都没有,逃跑便尤为困难。入了夜依旧辗转难眠,槿娘倒睡得沉,大半夜过去皆是鼾声如雷,她便愈发不能安枕。 别馆后院皆是侍者与婢子的住所,总管为了省下库钱,待底下人一向是精打细算,因而夜里并不点烛。 也不知睁着眼熬到了什么时辰,天色依旧黑不见光,暗沉沉地没有一颗星子,唯有檐上的积雪映出些许光亮来。 一旁的鼾声乍然停下,榻上那人睡眼朦胧地起了身,点了油灯披了件斗篷便晃晃悠悠地出了门,约莫是起夜去了。 一时安静下来,小七早便熬得困顿,阖上眸子便要睡去,窗外却似有脚步声悄然摸近,鬼鬼祟祟,不似槿娘的声音。 小七心里警铃大作,许瞻没有赐死,就一定会有人趁夜刺杀。 尤其有人说,“魏人岂能活着去燕国。” 她悄声起身,牢牢抓起青雀烛台躲在衣柜一旁。 但若那人敢杀她,她一定用烛台砸烂他的脑袋。 须臾便闻“吱呀”一声,厢房的门被小心推开,旋即那黑色的身影蹑手蹑脚地摸了进来,利刃在夜色中散发着骇人的寒光。 看着身形倒似裴孝廉。 那人很快便摸到了榻旁,冷笑一声,举起弯刀便连连往榻上猛刺下去,刀刀皆是往死里扎,半分情面都不留。 可惜刀刀皆扎了空,榻上并没有人。 那人低叱了一声,“娘的!” 听着声音亦似裴孝廉。 小七在暗处睁眸盯着,那人没有杀成,便持刀在屋内搜寻起来。 她屏气敛声,一颗心七上八下,如兵荒马乱,亦如枞金伐鼓。 她的烛台哪里能比得那人的大刀。 那人的脚步愈来愈近,小七的心几乎要从喉间迸 第15章 很全,可以一锅端 小七暗暗咬牙,最想要她死的便是裴孝廉,她一向知道。 那人才发现险些砍错了人,大抵是怕被认出,再闹到许瞻面前受责,低低骂了一声“娘的”,便赶紧闪了出去。 槿娘还瘫在地上闭紧眸子尖叫,“救命!” 小七忽然计上心头,困扰她一夜的难题终于有了答案。 她缓缓走来,握住她的手,“姐姐,不是鬼,那是裴将军。” 槿娘霍地睁开眼,“裴将军?他怎么会来?” 她手里的油灯发着晦暗不明的光。 小七接过油灯,正色说道,“他要杀你。” 她借着油灯的光亮点上了烛台,又不急不躁地往炉子里添了些炭。 槿娘却惊得半晌合不上嘴,喃喃问道,“什么?他要杀我?” 小七温婉笑起,“是,裴将军要杀你。” 槿娘忽地回神,猛地从地上弹跳起来,皱紧眉头叫道,“放屁!我在别馆多年,从未有什么仇家!你是魏俘,自然是杀你的!” “姐姐不信。”小七笑了一声,“我白日从公子身边活着出来,便是公子不欲杀我。公子不杀,将军们便不敢杀。裴将军要杀的自然便是你。” “鬼话!我奉公子之命来监视你,裴将军岂会不知?” 小七神情肃然,“那我便告诉姐姐,我随公子去正堂前,恰巧听见陆大人与裴将军说话,说槿娘此人数日来一直在上下打点,企图收买将军,陆大人怀疑你是王叔的人,借机潜伏在公子身边,好与王叔暗通款曲,甚至行刺公子。” 槿娘心里咯噔一声,顿时生出一头冷汗来。小七说得凿凿有据,似她那般最底层的魏卒绝无可能得知燕国的宫闱密事,何况她的确在设法收买将军们。 “你!你......”槿娘气得张口结舌,一时惊怒交加,油煎火燎地跺脚,“天爷!完了,我生在易水长在别馆,怎么会是王叔的人啊,天爷啊!” 小七盯着槿娘,“姐姐若肯帮我,便还有一条活路。” 槿娘大叫一声,“我才不帮你!” 小七上前一步,从槿娘髻上拔下一支长簪,握在掌心端量片刻。 “你干什......” 槿娘愈发得恼,便上前来夺。话没说完,那长簪便利落地抵上了她的脖颈,她的话登时噎在喉中。 “姐姐肯不肯帮?” 槿娘瑟瑟发抖,“你要我帮什么,我只是个婢子,我什么都不会啊......” “我要曼陀罗和巴菽。” “天爷,我去哪里给你弄?” 小七手中的簪子又加重了几分力道,声音清清冷冷的,“姐姐要活命,自然就有办法。” “等等!”槿娘往后瞥着小七,“我帮了你又有什么好处?” “姐姐帮了我,我便在公子面前为你美言,告诉公子,你干干净净,不是王叔的人。” 槿娘半信半疑,“公子会信你?” 小七忖着,许瞻对她永远只有猜忌,又怎么会信她,但他信与不信,槿娘又不会知道,因而便正色胡诌起来,“我都是公子的人了,公子怎会不信我。” 槿娘果真信了,“成......成交。” 小七这才收了簪子,“这支簪子算是借姐姐的,他日还你两支。” 槿娘手头本就极不宽裕,甚至还欠了一屁股外债,如今就连髻上的簪子都被“借”走了,简直天都塌了下来。 “天爷呀!”她倒在榻上捶头大哭起来,“我招谁惹谁了,个个儿来要我的命啊!” 小七没有理会,自顾自往炉中添了炭,裹了被子在炉旁烤火。槿娘也没了睡意,虽还卧在榻上,但翻来覆去地仿佛烙饼一般,便知她也没有睡。 待月落参横,天光将明,小七便叫醒了槿娘,“天就要亮了,姐姐该去想办法了。” 槿娘辗转了半夜,眼下一片乌青,她哭咧咧地起了身,“天爷呀!你再别叫我姐姐了,槿娘我受不起!” 隐隐约约听见易水镇响起了爆竹声,这是魏昭平三年十二月三十日,大年三十,有早起的人家开始烧起竹子,乞求来年驱鬼避邪,躲避瘟疫,求得长寿。 想来,易水虽在燕国,但与魏国的习俗倒有些相似。 小七长舒了一口气,爆竹声中一岁除,新的一年就要来了。 她的机会也就要来了。 槿娘是易水人,在别馆又出入自由,自然会有办法,日暮时分也果真带回了她要的东西,鬼鬼祟祟地朝周遭打量一番,见四下无人一把塞给了小七,抱怨了一句,“除夕我可是有公假的,都怨你,浪费我一整天。” 说完便气鼓鼓地走了,想来是要回家过年去了。 小七藏好了曼陀罗与巴菽,蛰在厢房耐心等待,就等一个一击必杀的时刻。 她相信这一刻一定会来。 除夕必有宴饮,得胜回朝的将军们必定会拿战俘取乐。 她便是那个能被取乐的战俘。 她烤着炉子守在窗边,眼见着天色一寸寸地暗了下来,也眼见着别馆的侍者沿着长廊点上了大红的灯笼,易水的人家渐次放起了烟花,倏然升至夜空又爆裂开来,笼罩了白皑皑的小镇。 果真,夜色中有寺人端着雕花托盘来,内里盛着一件与槿娘差不多的袍子,说是,“公子要喝鱼汤,命你去正堂侍奉。” 小七心头一跳。 来了。 一击必杀的机会来了。 “陆大人特意叮嘱了,要姑娘换上女子袍服侍奉公子。” 她是女子,在这别馆里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 这一行人中,也只有陆九卿算是好的,他既这般吩咐,自有他的用意。小七便也应了,接过袍子,乖巧应道,“大人先回,我这便去备鱼汤。” 她将曼陀罗藏在怀中,也将巴菽拢进宽大的袍袖,踩着重重积雪疾疾行至庖厨。 鱼炖好了, 第16章 绝地反杀,将军受死 小七垂头在门口跪坐,拂起袍袖揭开了盛鱼汤的小青鼎,浓浓的鱼香味顿时溢了满堂。 她持木勺将几只碗分别盛满鱼汤,便上来几个婢子一一端至众将面前。 小七端着小青鼎行至主案一旁,低眉轻轻放下了,同样为他盛了一碗鱼汤,又夹起一块鱼尾,便要起身退至一旁。 “坐罢。” 主座上那人似是兴致不错,声色和缓。 小七不敢抬头看他,那日的狼狈历历在目,如今想来依旧使她脸色发白。 她依言跪坐一旁,这才留意到案上亦有一小盘饺子,一双木箸,似是特意为她备下的。 果然,那人温和道,“燕人除夕夜要吃饺子,你也尝尝。” 若是从前,他温和的声音总能令她感到几分心安,但如今小七早便看穿他绝美的皮囊下是最险恶的心,再不会被他的温言软语动摇心神。 小七没有迟疑,奉命拿起木箸咬了一口,绿油油的馅儿正是荠菜。 那人低笑一声,“特意命人去采了魏国的荠菜。” 众人闻言仰头大笑起来。 小七心中悲怆不已,夹着饺子的木箸微微发着抖。 她想起来多日前曾去溪边拨开雪挖出新鲜的荠菜,给他煲了一小锅荠菜粥,那时他说,“待雪化了,放火烧山,魏国不能再有一棵荠菜。” 她缓缓抬眸看着许瞻,这是她今夜进了正堂以来第一次正视许瞻。 那人一身苏芳色长袍,当真是金相玉质,丰神俊秀,舒眉软眼的,竟有几分柔色,若不是小七素知他的险恶,当真要让她晃了神。 她放下木箸,目色平和地望着他,“公子,鱼要凉了。” 许瞻眸色微深,忽然笑了起来,这才与众将一同端起碗来饮了鱼汤。 他吃相优雅,不似那些粗野将军,鱼汤不过小饮了一口便顿了下来,细细回味一番朝座下众将道,“燕国的鱼到底是差几分意思。” 裴孝廉笑道,“明年春,劳诸位将军拿下大梁,日日向兰台进贡黄河鲤鱼。” 座中诸将皆俯仰大笑,“公子放心,末将等必拿下大梁,叫魏人再无一条鲤鱼可吃。” 一时推杯换盏,觥筹交错。 小七低眉顺眼,拢在袍袖中的手暗暗捏紧了刀柄。 主座那人却偏偏用角觞挑起了她的下巴,打量猎物般仔细凝视着她,眸中尽是晕不开的墨色,“魏俘说好与不好?” 魏俘。 她当真厌恶这两个字。 她真该与魏国被俘的将士们一同死在天坑之中,也好过留着一条命日日受尽屈辱。 小七眼波流转,长睫轻颤,“公子说好,便没有不好。” 这般没有风骨的回答,几近奴颜婢膝,但大抵是令燕人满意的。 许瞻勾唇笑了一声,座下诸人亦都大笑起来。 有人借着酒劲提议,“今日除夕,没有歌舞可不行,不如叫这魏俘为公子与将军们起舞助兴!” 其余将军闻言亦是高声附和,“好!好!好!” 小七面色愈发地白,“我幼时家中贫寒,无人教习,不会起舞。” 若非如此,她便不会寄人篱下,亦不可能混迹军中。公室贵族的千金们安富尊荣,簪缨名门的闺秀们亦是养尊处优,如何都不可能沦落到似她这等地步。 先前提议那人仍不饶她,“那便唱支魏人的曲儿!” 小七不敢想象他年魏国若亡,魏人会落到什么田地。单从她自己的经历看,若侥幸活着,大抵是男子为奴,女子为娼,供燕人取乐消遣罢了。 她垂着头,指尖几乎掐进了掌心里,她极力压着声中的颤抖,“我不会唱曲儿。” 裴孝廉仿佛早便猜中似的,冷声讽道,“魏人果然无用!” 倒是陆九卿替她说了一句,“公子宴客,将军们不要再为难一女子。” 众将又是大笑,“我大燕国攻伐了魏国有近百年,魏国早就成了穷弩之末,困顿不堪,来年春,我等直逼大梁,势取魏国,公子安心。” 陆九卿的话令小七心中一暖,眼眶忍不住便微微发了红,她柔顺地起了身,赔笑道,“小七无用,便为将军们斟酒赔罪罢。” 这回无人再为难她,她起了身一一侍奉将军们饮酒。 不过三巡,原先口出狂言生龙活虎的燕国将领们便生了困意,陆陆续续地倒下了,或伏于案几,或醉倒在席子上。 尚还清醒的已经没有几个了。 裴孝廉察出不对劲来,怒而摔了酒觞,踉踉跄跄地起身喝道,“公子!汤里有毒!” 原先提议要起舞助兴那人顿时变了脸色,吼了一声“魏贼!”,旋即拔出腰间大刀便向她砍来。 那人身形魁梧,若是平时,这大刀劈来必是凛凛生风,但此时那握刀的手却兀自颤悠着发抖。 小七手起刀落,袍袖中的尖刀已削进了那人的脖颈之中。 那人立时绝息倒地。 滚烫的血花喷溅了小七一身,那水蓝色的长袍倒似绣上了点点山桃。 她在军中三年,杀人不过是最寻常的事罢了。 满座惊变,但起得了身的却只有裴孝廉了。 “魏贼受死!” 他断喝一声,强撑着身子挡在许瞻面前,须臾拔刀杀来,瞬息之间却脸色惊变,继而瞪大眼睛,片刻弯刀“砰”地一声落在了地上。 小七的尖刀早已穿过衣袍刺中了他的腰腹。 便听裴孝廉“呃”地一声,捂住腰腹摔倒在地,目眦尽裂地瞪着小七,叱骂声从齿缝里迸将出来,“魏贼!恨不能早......早些杀你!” 小七满手的血,她转头朝主座望去,主座上的燕国公子正单手扶额,薄唇紧抿,一双凤目冷艳凌厉,似一把利刃朝她直直刺来。 他们大概是想不到,一向低眉顺眼的魏俘竟敢血洗这满室的公子将军。 曼陀罗末,混入鱼汤, 第17章 小七,你要杀我? 许瞻的左手探上了一旁的剑台,剑台上正放着一把金柄匕首,一柄青龙宝剑。 他的手修长干净,骨节根根分明,能清晰地看见手背的脉络和青筋。 他将匕首握在掌心,她亦轻而易举地便将他的青龙宝剑取来。 许瞻眉心紧蹙,鹰华的眸子半眯,便是此时中了曼陀罗的毒,依旧将小七扑在身下。 他的胸口剧烈起伏,那与生俱来的压迫感当面逼来。 他弃了刀鞘,锋利的刀尖对准了她的胸口,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魏俘,你好大的胆子。” 她的桃花眸子是双瞳剪水,她沾血的水蓝色长袍也益发衬得她仙姿佚貌。 她很聪明。 极能隐忍。 她心性硬。 身段软。 她能柔得似一汪春水,亦能手起刀落杀人如麻。 模样是寒玉簪水,轻纱碧烟。 眉心一颗朱砂痣,却平添几分妖艳。 分明是不施粉黛,却心机暗藏。 那人神色不定,修长的手轻轻颤着,匕首却迟迟没有落下来。 小七心里笑他,此时不杀,可就晚了。 她用了十足的力道将他掀翻在地,一字一顿提醒道,“我不叫魏俘。” 她不叫魏俘。 她是魏人。 她叫小七。 姚小七。 燕人却从未正色喊过一声她的名字。 她曾半裸着身子跪在他的脚下,任他羞辱自己“低贱浮荡”,只为求他放自己一马。 她恨透了他的折辱戏弄,手中的尖刀毫不犹疑地横上了他的脖颈。 那人在她身下大口喘着气,曼陀罗的毒使他面色发红,他的眼底带着五分诧色,五分不定,“你要杀我?” 难道不该杀吗? 该杀! 该挖出他的心肝,该将他剥皮揎草。 免得他烧尽魏国的山野,再夺取魏国的黄河。 不。 不杀。 杀了燕公子,魏国必亡。 她生在魏国,长在魏国,虽不过是一株孤零的蓬蒿,但依旧爱她的魏国。那里有父亲母亲的白骨,也有她的大表哥。 “公子不曾杀我,我亦不杀公子。”小七直视着许瞻的眼睛,他的眸光摄人心神,但小七不惧,“但公子羞辱我的,我用这一刀来还。” 他的脖颈青筋暴突,他眼睁睁地看着小七甩开袍袖高高扬起尖刃,利落地在他颈窝划了一刀。 “刺啦”一声。 他凝眉闷哼。 但他并没有死,也并没有血流如注。 那一刀力道掌握得极好,只不过划破了他最浅的一层皮肉罢了,却也划开了口子,渗出血来。 许瞻脸色煞白,眼尾通红,想来也知必定从无人敢如此伤他辱他。 他乍然睁眸,竟喃喃唤道,“小七。” 这是他第一次叫她“小七”,以前是没有的。 小七一笑,将尖刀扔在一旁,没有问他要说什么,他那一张薄唇只会吐出这世间最恶毒的华语罢了。 如今她就要回到大表哥身边,她才不屑于去听许瞻到底要说什么。 反手将他的青龙宝剑悬于腰身,声音似是敲冰戛玉,“借公子青龙宝剑一用。” 他的青龙宝剑由前朝最好的剑师所铸,削金断石,剑身一面刻日月星辰,另一面雕有两条青龙。 世间仅此一把,为燕国大公子许瞻所有。 许瞻捉住她的手腕,问她,“借去何用?” 若是寻常时候,小七定然挣脱不开。如今那只骨节分明的手连三分力道都没有了,她轻易地便拨开了他,旋即起了身,莞尔一笑,“送给大表哥的战利品。” 俘获了公子许瞻的青龙剑,便与俘获了公子许瞻无异。 他总把“魏俘”挂在嘴边,如今也必要被世人耻笑。 许瞻冷凝着脸,他颈间的血渍红得十分妖冶,他薄唇轻启,似乎说了一句什么。 小七没有听清,也不屑去分辨。 她手中握紧了青龙宝剑,毫不犹疑地转身往外走去。 夜阑人静,易水的鞭炮声逐渐小了起来,空中只有零星的烟火发出微弱的啪啦声。 岁聿云暮,一元复始。 天一亮,便是魏昭平四年了。 木推门旦一推开,立时灌进大片风雪来,她凛然打了几个寒战。 回头见主座上那人正睁眸瞧她,薄唇毫无血色,眼底却红得似要泛出血来。 小七断然阖紧了推门,将正堂的人全都隔绝在别馆之里。 疾疾往庖厨走去,她的巴菽还藏在灶台一旁。 迎面见槿娘哼着曲子扭着走来,她穿着崭新的棉袍,淡胧胧的月色下看起来好好妆扮了一番,见了小七便问,“你去哪儿了?公子可在守岁?” “是,在守岁。”小七平和答道。 “你答应在公子面前替我解释,你没有食言罢?” “我已解释过了,公子知道你是好人。” 槿娘闻言这才放下心来,上下打量了她几眼,奇怪问道,“你怎么拿着公子的佩剑?” 甚至还凑上前来,双手惊奇地摩挲着雕着龙纹的剑身。 小七心里一紧,她的衣袍沾了燕将的血,身上必有浓重的血腥气,只怕槿娘要瞧出来。 她归心似箭,怕槿娘生事,左手下意识地便按上了剑柄。 她私心里是不愿拔刀的。 槿娘虽是燕人,又奉了许瞻之命来监视,但心思简单,嘴巴虽又大又硬,心倒是软的。 细想来,她甚至还利用槿娘寻来了曼陀罗与巴菽。 好在槿娘及时问道,“可是公子赐你的?” 小七按剑的手倏然松开,她暗暗舒了一口气,很快笑着点头,“是,公子赐的。” “我才不稀罕,我要公子赐我金钗子!” 槿娘哼了一声,绕过她便哼着小曲儿往前走去,小七忙拽住她的胳膊,幽幽问道,“姐姐去哪儿?” “我原想着在家里侍奉父母亲,但想 第18章 第二次出逃 槿娘愕然僵住,抱住酒罐的双臂瑟瑟抖着,开口时牙齿上下打架,“你......你要干......干......干什么?” 小七声音清冷,“你不要说话,也不要动。” 槿娘一颗心都要从胸膛里蹦将出来,一双手抖得越发厉害,便听“啪”得一声,那酒罐在地上摔了个粉碎,满罐子的酒登时四下溅去,在这庖厨里散出浓烈的酒香味来。 既是燕宫来的酒,自然是最好的酒,也是极贵的酒。素日别馆的侍者婢子是万不敢摔碎毁损的,不然断断要受极重的责罚。 槿娘又惊又怕,豆大的眼泪骨碌一下往下滚着,却背对着小七不敢转身,急忙忙点头如捣蒜,声音颤得连不成一句,“天爷,我不动......不动不动,你别......别......别杀我......” 小七取了帕巾堵住了槿娘的口,又取来一根麻绳将槿娘五花大绑。 麻绳这东西,庖厨最是不缺。 槿娘扭着身子挣扎着,想说什么却乌拉乌拉地说不出来。 小七轻声一叹,将她又缚在了案上,“槿娘,你今夜原不该回来。但若明日有人问你,你便说是因你要向公子报信,那魏人才捆了你,他们听了便不会再杀你。” 槿娘呜呜叫着,小七拍了拍她的肩头,“我这便走了,公子险恶,不是良人,你便留在别馆,不要跟去蓟城。” 话声甫落,小七卷走了庖厨的麻饼与烧鸡,起了身便疾疾往马厩奔去。 易水的烟花已经寂灭了,偶有几家爆竹零零星星地响起,别馆人声渐消,死一般地寂静。 到了马厩,将巴菽悉数倒进马槽之中。 巴菽,又名巴豆,食之下泄不止,马匹数日不能起身。 东方既白,小七翻身上马,一鞭子抽下去,胯下那马嘶鸣一声如离弦之箭一般踏风冲了出去。 奔出易水别馆往西南驰去。 大风吹雪,惊沙猎猎。 十里一走马,五里一扬鞭。 万里霜雪,长河浩荡,与那易水镇越来越远,与那燕国公子也越来越远,渐渐地再也看不见了。 魏国地处燕国西南,这一岁末暴雪如瀑,往燕国去大雪封路,回魏国的大道却是畅行无阻。 路途遥远,从别馆带出来的麻饼与烧鸡早便吃完了,若能遇到城邑,她便溜去买些包子,饿了便寻个避风处烤热了吃。 她还能在洞里挖出野兔子,烤干了储存起来挂于马鞍,以备不时之需。 她的包袱里起码有两只烤兔子,一堆肉包子。 虽天寒地冻,但在吃食上并没受过什么苦。 前几日小七逃得悠哉,甚至还能在酒家打尖儿过夜。不免心中窃喜,还道许瞻也不过如此。 忽有一日便见城中贴满了告示,她好奇地凑上去看,那告示的画像将她画成男子模样。也不知出自哪位画师的手笔,眉眼画得惟妙惟肖,甚至还用心地在眉心点了一颗红痣。 告示上说她是大案要犯,全国通缉,悬赏一百刀币。 若不是因了太冷,她用厚厚的帛布裹严实了脑袋,只怕要被当场认出来。 小七偷偷笑了一声,原来她竟值一百刀币。忙拉低帛布盖住眉心红痣,悄悄然退出了人群,趁乱赶回酒家换了女子妆扮,出了门骑上马便跑路了。 许瞻的人追得很快,她前脚刚到下一个郡县,便见城内早已经贴满了告示。 告示上画有两人,一人男子模样,一人女子模样,还写着什么“其人诡诈,常以男子面貌示人。” 就连赏金也从一百刀币变为了两百刀币。 可见许瞻急了。 小七讥笑一声,他的青龙宝剑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被明目张胆地拿走了,他不急才怪。 她早有防备,进城时因用烧过的木炭将脸涂黑了,又特意将红痣掩了起来,因而没什么可担忧的,甚至还与周遭的燕人一起点评起来,“啧啧,画得真不错,真不错。” 待到下一个镇子,告示上的赏金又从二百变成了五百,小七心生奇异,从来不知自己竟这般值钱。 这时她身上已经没什么银钱了,只能用烤兔子与店家换一些热包子,再在道旁馄饨店里换一碗热汤混沌吃。 一碗不够,便连喝了两碗。 她在军营三年,这点苦头算不得什么。 只要能回大梁,见到活生生的大表哥,再冷再苦都算不得什么。 小七嘴甜,又会说话,临走前店家还多送了她一罐自家酿的米酒,要她在路上喝了驱寒。 她想,燕国公子虽坏,燕国将士亦是坏了个通透,但老百姓里到底还是有好人的。 只是愈靠近魏国边境,追兵愈是肉眼可见地多了起来,沿途各个关隘哨卡皆戒备森严严守布防,原先只是城门守兵人手一张海捕文书,而今街市、客栈、民宅四处都是燕兵盘查的身影。 小七要出城,便不得不过城门。 这回撞了个正着,城门内外有数十个燕兵披坚执锐,手中拿着的正是那张海捕文书。 她牵马躲在一旁等待合适的时机,等了约莫得有小半日,才见有白发老者赶着牛车过城门,其上载着满满一车粮草。 小七心中一动,当即弃了马,佯作老者的同伴,跟在其后埋头推车。 守兵盘问了老者几句,“干什么的?” 老者老老实实地答,“官爷,草民家里养了牛,买了粮草正是回去喂牛。” 守兵又问,“车上可有什么人?” 老者老老实实地答,“官爷,没人。” 守兵将信将疑,一旁一人拔出剑来便往草中刺去,刺了四五下见并无异样,这才挥手道,“去去去!” 老者应了,扬鞭抽起了牛背,“阿牛,走罢!” 小七紧张得一颗心砰砰乱跳,面上却没有改一点颜色,大抵是因了天冷,冻 第19章 我乃公子信使 小七装作听不见,推着牛车继续往前走去,那守兵见状追了上来,自背后一把拽住她的衣领,喝道,“你聋了?” 小七点头哈腰,“官爷叫我?” 那守兵手按在剑上,“废话,不叫你叫谁?” 小七忙赔笑道,“官爷息怒,官爷息怒,我和祖父一起买草喂牛,天儿太冷了,小的没有听见。” “叫什么名字?” 小七想到方才那老者与他的牛说话,唤的正是“阿牛”两字,因而脱口二口而出,答道,“小的便是阿牛!” 那守兵打开海捕文书上下打量了她几眼,小七简直一颗心都提到了喉咙里。好在那守兵见她面上黢黑,与画像有异,这才摆摆手放了行,“滚吧!” 小七如蒙大赦,点头哈腰地应了,小跑几步追上牛车,有意高声喊给守兵听,“阿牛给祖父推着,祖父省些力气!” 老者竟还回了一句,“阿牛,驾!” 小七别过脸去悄悄向后瞄了守兵一眼,守兵闻声已经转身回城门去了。 待混入了出城的人群里,再看不见守兵了,小七这才离开牛车往西南走去。 不敢再去镇上,只沿着人烟罕至的小路往魏国奔逃。 只是原先那马已经弃了,在雪里奔走便尤为艰难。没多久鞋袜便湿了,一双脚冻得僵直发麻。 她的干粮与米酒皆在马鞍上挂着,每每想起来都是捶胸顿足,抱憾不已,只恨自己没有将米酒和兔子携在身上,此时又冷又饿,也不知要白白便宜哪人。 小七不敢停下步子,咬着牙也要往前走,不然只怕要冻死在燕国,临死前吃了这么多苦头,那也太不划算了。 茫茫然也不知走了多久,忽见不远处有一匹孤马正低头立着,噗嗤噗嗤地打着响鼻。 小七惊喜欲狂,暗道一声天无绝人之路,一双如灌了铅的腿突然便有了力气,轻轻快快地奔到那马跟前,见四下无人,牵了便跑。 马初时不肯走,嘶鸣一声,死死地往后坠着,小七翻身上马,猛踢马肚。 马越发叫得厉害,狂奔疾步险些将她甩下去。 忽闻有人恶声恶气大喊,“哎!干什么!小贼!那是你爷爷的马!” 小七蓦地循声望去,那人正在一边提裤子一边朝她追来。 想来方才那人正藏在田地里解手,因而未曾发现。 那马依旧不从,四蹄毫无章法地乱蹦,小七拔出剑来狠狠抽了几下,那马这才消停下来,规规矩矩往前跑了。 方才那马的主人已经提好了里裤,骂骂咧咧地追了上来,“你娘的!你娘的!给我回来!你娘的!” 燕人杀死魏人无数,又屠了魏马无数,她借燕人的马一用,也没什么不妥。 还大言不惭地说什么“你爷爷的马”,可笑。 马蹄兀自往前疾奔,小七忽而回头朝那人喊道,“便借爷爷的马一用!” 遥遥看见那人气得发梢都炸开了,两脚踱地破口怒骂道,“你娘的嘞!” 小七大笑着策马狂奔,将那人远远甩在身后,渐渐化成一个黑色的点,没多久就连那黑色的点也不见了。 又不知过了多久,眼见着天色已临近日暮,便打算赶紧寻个山洞生火过夜。连登上两道山坡,未见到山洞,将将要打马往坡下走,却赶巧遇上了燕军大撤退。 乌泱泱的燕军黑压压一大片,粗略估计得有数万人,乍一停下人马嘶鸣,“许”字大纛在皑皑风雪里猎猎作响。 许瞻分明不在军中,人早在半月前便到了易水,他的大纛竟还停在燕国边关。想来,若不是为了迷惑魏军,便是要迷惑远在蓟城的王叔了。 但休管是什么目的,都说明了许瞻此人才是真正的狡谲诡诈。 再凝神细看去,大纛一旁还有数杆将旗,上书一个“孟”字。 可见对面燕军主将姓孟。 小七猛地勒马止步,想调转马头避开燕军继续西逃,然而双方距离颇近,对面燕军主将离她已不过百步。 走是走不得了。 “站住!” 那燕军主将此时大喝一声,进而张弓欲射。 小七的马在原地逡巡,踩得蹄下雪泥四溅。 她迫使自己冷静下来,暗暗忖着,既走不了,便冒死赌上一赌。 她一手拽住马缰,一手高高举起青龙剑,清清脆脆道,“我乃公子信使!” 公子许瞻的青龙宝剑日日随身佩戴,燕军将士无人不识,一旁的副将见状忙道,“策行兄,的确是大公子的青龙剑!” 原来主将便叫孟策行,顺着风口,小七堪堪听了个分明。 姓孟的将军眯着眼睛问道,“要往何处送信?又给何人送信?” 小七并不认得旁人,怕信口胡诌个名字暴露了自己的底细,再招来不必要的杀身之祸。方才既听见这人名姓,便道,“要给孟策行将军送信!” 姓孟的将军一听,不敢有丝毫怠慢,赶紧驱马上前,客客气气道,“原来是公子信使,一路辛劳了!” 怕此人问些她不知道的话,小七便先发制人,问道,“敢问孟将军要往何处去?” 姓孟的将军拱手抱拳,“孟某奉命领军回蓟城去,不知公子有什么指示?” 果然是要撤往蓟城的部将。 倘若他们果真往蓟城去了,最迟后日便能见到追至边关的海捕文书,届时若这数万的人马一齐追来,只怕她要被铺天盖地的羽箭射成一只刺猬。 小七便诓他,“探马来报邺城有异动,公子八百里加急特命孟将军回防邺城。” 邺城便是年前魏国沦丧的国土。 姓孟的将军疑信参半,便想要个信物,追问道,“不知信在何处?” 小七眉梢带怒,有意抬高了几分声量,“此乃公子口信,见青龙剑便如见公子,孟将军应当知道!” 见姓孟的将军似仍存了几分疑虑,小七 第20章 谋财害命 甩开了燕军大部,小七不敢再往西南走。 既怕许瞻的人追来,又怕姓孟的将军杀个回马枪,因而掉头走马沿着天璇星方向往南面疾去。 约莫又赶了快一个时辰的路,正是人疲马乏的时候,料定离姓孟的将军已相距有百里以上,一颗心这才将将松快下来。 月色如水,照得天地一片清白,遥遥可见一座柴门小院亮着微黄的烛光。 再驱马往前走去,月色下看得出小院不大,只有三间房舍。 小七按辔徐行,到了近前便滚鞍下马,叩响了柴门。 院中的狗闻声狂吠起来,听得见几只母鸡咕咕哼叫了几声。 不多时便有一妇人披着皮袄提着油灯推开堂屋的门,朝柴门处问道,“谁啊?” 小七牵着马,隔着柴门答道,“路过此处,想在嬢嬢家借宿一晚。” 那妇人忙应了一声,喝了几声院中拴着的黄狗,“阿黄,闭嘴!” 黄狗听见女主人的呵斥,夹着尾巴退到一旁去了。 那妇人开柴门迎小七进了院子,看着倒是慈眉善目的,笑道,“快进来罢,这鬼地方穷乡僻壤的,真是难得看见人。” 小七谢过了妇人,问道,“只有嬢嬢一人住在这里吗?” 妇人道,“夫君去打猎还没回来,上面还有个老君姑,就在堂屋里睡着呢!” 小七又道,“这附近怎么只有嬢嬢一家人?” 妇人道,“村子离这儿也有十几里呢,夫君是猎户,前些年从村子里搬出来了,在这住着也好,靠砍柴打猎倒也能养活一家子。” 说着话妇人又引她往一旁的小厢房走去,“夫君还不知能不能回,今晚你便安心睡在这里。” 小七心中感激,谢过了妇人。 到了屋外,妇人推门而入,借着油灯的光亮点了烛台,又问,“你饿不饿?” 小七早就又冷又饿,闻言赶紧应了,“饿。” 妇人好心道,“嬢嬢给你做碗热汤面,还有年前腌好的猪腿肉,你先把炉子生起来,虽是正月了,但这时候夜里不生炉子可是要冻出人命来的。” 妇人说完话便掩了门去举炊了。 小七欣然应了,生起炉子,将青龙剑随手搁至矮榻上,四下打量着自己所在的这间屋舍。 屋舍不大,一角还放着一双不算新的麻履,尺码不大。一旁的木架子上挂着一件半旧的男子衣袍,看着亦不算太大。 由此推断这妇人大概是有个儿子的,儿子此时亦不在家。 山里的夜十分安静,黄狗安静地窝在一旁,能听见妇人剁菜的声音,还听见有老媪颤颤巍巍的声音,“我儿回来了吗?” 妇人道,“君姑,夫君还没回来呢。” 老媪便轻斥,“馋妇,才吃了饭又自己偷食儿!” 妇人不再回她,没多久果然端来了热汤面,还切了一大块腌猪腿。 小七已数日不曾饮过热汤,谢过了妇人,将汤面喝的一滴汤都不剩下,那么大块的腌猪腿她也都吃了个干干净净。 “你瞧瞧,吃得多香呀!”妇人瞧着她啧啧笑道,“我儿比你大几岁,我看见你呀就好似看见我儿似的!” 小七没再问妇人之子,言多必失,少问便少出错。 见她累了,妇人收拾了碗筷便出去了,还道,“快睡吧!” 小七吃饱喝足,又有卧榻火炉,迷迷糊糊就要睡去,忽听院中黄狗吠了两声,继而那黄狗发出了哼哼唧唧的声音。 小七兀自惊醒。 听见妇人出了门,低声嗔道,“今日怎么这么晚才回?” 来人大抵便是妇人口中的夫君了,那猎户粗声粗气地回道,“竟打了两头野猪,左右吃不完,我便拿去镇上卖了,可卖了个好价钱!” 听见去了镇上,小七立时警醒起来,凝神去辨外面的动静。 妇人忙“嘘”了一声,提醒道,“小点儿声,有人借宿,眼下已经睡了。” 那猎户果然压低了声音,“什么人?” 妇人道,“不过十六七岁,我看和儿子差不多大小,又冻得不轻,赶紧叫他来了。” 猎户的声音愈发低了起来,“你仔细看看,借宿的可是文书上这个?” 小七心里咯噔一声,蓦地坐起身来,本能地抓紧了青龙宝剑。 那猎户拿的定是缉拿她的海捕文书。 隐约听见夫人惊讶的声音,“正是此人......” 猎户便低声斥责起来,“你干的什么好事?随随便便就叫人留宿,这可是大案要犯!” 妇人急得快要哭了起来,“夫君,那怎么办呀!” 猎户便道,“还能怎么办,割了首级送去易水领赏,后半辈子你我可就发达了!” 妇人拦住了他,“你砍过人,已经惹了一身的官司,可不要再生事了呀!” 猎户便斥,“愚妇之见!” 小七听了个清清楚楚。 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原本只是借宿一晚,天明了便动身赶路,如今却陷入你死我活的境地。 那嬢嬢是个好人,猎户却是个要谋财害命的。 她起了身,将木枕在棉被中裹成人形,继而悄然行至门口,缓缓拔出了青龙剑。 好一会儿没再听见动静,小七耐心蛰伏,手中的青龙剑被她捏出了汗来。 柴院里的黄狗与母鸡大概已经睡了,也听不见什么声音了。 又过了半盏茶时间,听见有人蹑手蹑脚地逼近,在门口轻声叫道,“小兄弟,睡了吗?” 是妇人的声音,但亦有猎户稍重一些的脚步声。 小七没有应答。 手里的青龙剑微微发颤。 第21章 宫变 见无人回应,猎户必以为屋内的人早已熟睡,因而轻手轻脚地推开门,鬼鬼祟祟地朝矮榻摸去。 那人手中举着斧头。 常年砍柴打猎的斧头,想必是极其锋利的。 “嘿!” 那人低吼了一声,斧头“砰”得一下砍进了木枕。 顿时愣怔当场。 继而一把长剑刺进了猎户的胸口。 青龙宝剑,削铁如泥,碎金断石,杀一个血肉之躯如吹毛断发。 “啊!” 猎户惨叫一声,锋利的斧头“啪”地一下坠到了地上,那彪形大汉忽地哭了起来,缓缓拧过头去朝门口断断续续地叫着,“孩儿......孩儿他......他......娘......” 柴门小院一时间鸡飞狗叫,那妇人举着菜刀扑进了门,“我杀了你!我杀了你!” 小七拔出青龙宝剑,那猎户血流如注,“砰”地一声栽到了地上,再没了一点动静。 妇人举刀朝小七砍来,小七念着方才那一碗热汤面之恩,举起长剑挡在身前,“嬢嬢,你杀不了我!” 妇人哭道,“没心肺的!你杀了我夫君!我要杀了你!” 小七一剑下去便将妇人手中的菜刀劈成两半,妇人骇得一屁股瘫在了地上,张口结舌愕不能言。 小七垂下剑,“嬢嬢给我煮了热汤面,还给我腌猪肉,我念嬢嬢的恩情,因而不杀。” “嬢嬢现在去取来干粮和腌肉,我这便走了。” “你……你不杀……你不杀我了?” 她的声音平和有力,“不杀。” 妇人手忙脚乱地爬起身,跌跌撞撞地冲出门,慌不择路地往庖厨奔去。 院中的狗疯一样地吠叫,妇人很快取来满满一个大包袱,隔着一大步的距离端给小七时,双手抖如筛糠,“都……都给你……” 小七接过包袱,“若有人问起你,你该怎么说?” 妇人拼命摆手,“没……没见过!没见过没见过!” “若再问你,他是怎么死的?” 妇人结结巴巴道,“被仇家所杀……村里……村里的仇家……与旁人无关!” “好。”小七点头,“嬢嬢记牢了。” 她说完话插剑入鞘,提起包袱便转身走了。 穿过小院,牵了马,还不等出柴门,便听见妇人哭天抢地地喊道,“天爷啊!没法活了啊!儿子前脚才战死,夫君后脚也跟着去了啊!叫我一个人带着老君姑怎么活啊!” 母鸡也醒了,在窝中不安地咕咕打鸣。 黄狗颈间的铁链哗啦作响,出去数里路了依旧听见那狗尚在狂吠。 小七披星戴月,打马疾奔。 越近魏国边关,天气总算暖和了一些。雪已化了许多,渐渐露出原本被雪覆着的百万横尸。 原先的魏营早已撤了,只留下一地狼藉。有残破的战旗,有损坏的营帐战甲,有脱落的马蹄铁,亦有被丢弃的炊具,年前未烧完的柴火一头兀自炭黑,另一头仍被积雪覆住。 去岁那一战犹在眼前,那时狼烟四起,魏燕两军的刀枪白刃铮然作响,金戈铁马在皑皑大雪中血花四溅。 那一战,魏军死伤无数。 她与大表哥失散,这才落入了许瞻手中。 小七勒马止步,想起许瞻有一回提及魏王正要拿沈宴初回安邑问罪,当即打马往安邑奔去。 这一路经孤村落日,老树寒鸦。 经饿殍遍野,百里伏尸。 她往前疾驰,不出二百里竟追上了撤退的魏军。虽都蓬头垢面的,但军容整齐,不似溃败的模样。 小七已是许久不曾看见魏人了,此时遥遥看见从前的同袍,心中又惊又喜,夹紧马肚追了上去,拽住一人的袍袖叫道,“范校尉!” 那人惊奇不已,“姚小七?你还活着?” 听见熟悉的乡音,小七心中宽慰,她笑着大声回道,“活着!” “右将军可在军中?” 范校尉拧着眉头,“右将军已被召回安邑,只怕要被大王治罪。” 许瞻所言果然是真,小七调转马头便要走,范校尉忙问,“你要去哪儿?” 她举起了手中的青龙宝剑,拽掉破布条,那青龙宝剑在淡淡的日光下泛着古铜的光泽,“去换大表哥!” 军中顿时骚动起来,“这是什么?” 灰头土脸的小七目光灼灼,神采奕奕,“燕国公子许瞻的青龙宝剑!” 取了许瞻的青龙剑,便与取了许瞻的首级无异。 众人击掌叫好,顿时人沸马嘶。 范校尉附耳低语,“我等正奉命进军安邑,你可随我等一起。” 小七等不及,她定要赶在魏王问罪前将青龙宝剑呈送上去,或许能救大表哥一命。当即与范校尉告了辞,驱马往安邑疾去。 星夜兼程又是两日,总算赶到了安邑。 遥遥望见安邑四座城门紧紧关闭,固若金汤。城楼上站满了守城将士,正披坚执锐,严阵以待。 看着似是军中的人,却没有一个认得的。 她勒马止步,蹄下白雪盈尺,那马便在丈许方圆之内频频打着转儿。一时不敢冒然进城,只得先在城外隐着,好伺机而动。 才入夜,忽见城楼的守军仓皇往下跑去,城门几无一人,继而厮杀声顿起。 远远望见城内通天的火把亮如白昼,杀声如雷,小七急忙忙牵马进城,见百姓抱头奔逃,四下浓烟滚滚,血流漂橹,一片混乱。 小七随手抓住一人问,“出什么事了?” 那人面色惊恐,声音磕巴,“兵......兵.......兵变了!” 说完便甩开她沿小巷逃窜去了,小七又随手抓了一人问话,“是谁兵变了?” “沈......沈......” 但那人话未说完,忽地嘴角窜血,呃不能言,这才看见他腹中已被流兵长矛刺中,片刻瘫在地上死了。 第22章 大表哥,我跟着你罢 小七被挤得东倒西歪,她高高地举起手中的青龙宝剑,朝他大喊,“大表哥!小七在这里!” 他拽住缰绳环视周遭,一眼便在人群中认出她来,他喊了一声,“小七!” 旋即调头打马走来,他的骑兵为他左右开道,轻轻松松便到了小七身前。 她仰起头时,眸中眼泪已是泛滥成灾。 他垂眸看她,五分惊喜,五分怜惜,“小七,你还活着。” 她抓住沈宴初的战靴央求,“大表哥,我跟着你罢。” 就似当年求他跟去军中一般。 但这一次他没有拉她上马,他只是微微俯身握住了她的手,“小七,回家等我。” 他指节修长,掌心温热,如记忆里一般。 只有大表哥疼她,她心里一酸。 有什么东西硌到了她的柔荑,她摊开掌心,那是一枚云纹玉环。 他一向贴身佩戴,偶有一次置在案上,小七才见过的。 小七鲜少收到礼物,她紧紧握住玉环,不肯放开他。 他的马往前趋着,她便也跟着往前挪步,几乎要哭出声来,“大表哥带着小七罢!” 她害怕一个人去沈家,害怕见到舅母与表姐,也害怕见到外祖母。这些年,唯有跟在大表哥身边才是安稳的。 即便一身战甲,他的声音亦总是温柔的,“快走,安邑大乱,你躲在家中不要出来。” 小七凝视着他如墨的眼,从他乌黑清润的瞳孔中看清自己灰头土脸的模样,听了他的话,握着他的玉环,她的心莫名地便安定下来,想到他此行必是十分凶险,不禁问道,“舅舅也在安邑吗?” “在。” 小七微微放下心来,舅舅在,必会护大表哥周全罢。 沈宴初笑着握了握她的手,温和有力,“小七听话,父亲与我很快就回。” 小七意识到沈家的确反了,她紧紧跟着他的马,眸中清波流转,“大表哥,你要好好活着。” 沈宴初一笑,他大抵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有几分胜算罢,因为他没有回答,只是别过脸去朝一旁的人命道,“护表小姐回家。” 那人抱拳应了。 沈宴初也驱马走了。 他一走,方才停歇消散的哀鸣与剑影,又在风雪之中绽开。一时间人马嘶鸣,刀断戟折,哀嚎之音,不绝于耳。 她这才想起那把青龙宝剑还在自己手里,她想追上去,但沈宴初一人一马很快便消失在这无涯的夜色中。 一旁那人道,“表小姐快随末将来。” 小七只得随那人走,一步三回头,但再也看不见沈宴初的身影。 周遭火光益盛,在雪光的映照下越发显得刺目耀眼。 绕开大道,那人七拐八拐地将她送到了城郊一处宅子,只叮嘱了一句便要走了,“这是老夫人在安邑落脚的地方,表小姐快进去,无事不要出来。” 小七回过神来,便问他,“将军,大表哥有几分胜算?” “五分。” 那人笑着,脸颊上的血色在月光下亦能看得分明,喝了一声便策马驰远了。 小七心中不安,原来只有五分胜算罢了。 她立在门外抬头望去,这宅子远不如大梁沈家的府邸大,但安邑本是普通城池,能在逃亡途中有一处所临时落脚已是不易。 滔天的火光烧融了安邑城屋檐的雪,露出原本青黑色的瓦当来,滴答滴答地往下淌着水。 小七在门外踟蹰着,久久不敢叩门。 她浑身冷透了,就连手中的青龙剑也冻得几乎握不住,但玉环被她攥得暖暖的。 她想,她要用红丝线搓成一股细绳,把玉环牢牢穿起,藏于颈间贴身佩戴。 这辈子都不会摘下。 也不知到了什么时辰,外头杀声渐渐小了下去,瓦当也不再滴水,待到天光大亮,这才看清外头已是血流漂橹,在料峭的孟春中结成了一层殷红色的冰。 听闻院里渐渐有了人声,小七愈发情怯起来。 她想起当年病重的父亲送她去大梁,外祖母闭门不肯相见,如今她比那时的境况还不如。 那时还有父亲,而今只有她自己。 “吱呀”一声宅门开了,有人探出脑袋来,那是沈府的家宰(即古代卿大夫家中的管家)赵伯,看来也跟着沈家女眷一起逃了过来。 家宰惊讶问道,“表小姐何时来的,怎么不进门?” 小七垂下眉来,“赵伯,外祖母身子还好吗?” 家宰微微摇头,“老夫人年纪大了,这一路从大梁逃难到安邑,累出病来了,起不了身了。” 见她冻得脸色发白,家宰忙要引她进门,“外头凶险,表小姐快进来。” 小七立在原地踟蹰,“赵伯先去禀告外祖母一声,若外祖母点头,我便进去侍奉。” 家宰微叹一声,只能先进了门通禀去了。不久便回来迎着小七往里走,和蔼说道,“老夫人请表小姐进门。” 小七迈过高高的门槛,在院中先看见了沈淑人,便是逃亡途中沈淑人依旧打扮得光华夺目。 一身的锦衣华服,环佩叮咚。 本是十分明艳的美人,目光却挑剔刻薄,上上下下打量了小七一番,似笑非笑道,“哟,我当是谁,要饭的回来了。” 要饭的。 沈淑人只当她是要饭的,从来不肯给她什么好脸色。她垂下眸子,目光所及之处是自己满是尘土的破烂衣袍,不必想亦知自己此时定是蓬头垢面。 浑身上下唯一值钱的便是两手中的物什。 一样是云纹玉环。 一样是青龙宝剑。 任哪一样都价值千金。 小七屈身福了一福,“表姐。” 沈淑人自然是识货的,此时溜达过来,盯着她手上的剑便要夺,“你拿的什么?” 小七往后一躲,“杀人的剑。” 沈淑人秀眉蹙起,“可了不得,你都会杀人了。” 第23章 你的东西,我要定了 这话小七不认,虽来得不光彩,但并不是偷,她是在许瞻眼皮子底下借来的。 偷,是主人不知道。 借,主人却是知道的。 但不管是怎么得来的,都与沈淑人没有干系。 小七扬起头,“是我缴获的。” “会犟嘴了?”沈淑人面上神情变幻,大抵是想不到从前百依百顺的小东西如今竟敢忤逆起来,待回过神来,不禁向左右命道,“扇她!” 左右两个婢子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沈淑人见她们不中用,心里的气发不出,疾行几步到了小七跟前,高高地扬起手来,继而一巴掌扇在了小七脸上。 小七一个踉跄,险些被扇倒在地。 沈淑人比她年长两岁,身量也要高出半个脑袋来,她自小被沈淑人压制惯了,因而不敢反抗。 那人又伸出手来,不客气地命道,“给我!” 小七暗咬着唇,“我的东西,表姐都想要吗?” 沈淑人还想直接动手抢,理所当然叫道,“你住在我家里,你的东西就都得给我!” 脸颊隐隐作痛,但小七躲闪着不肯给。 忽闻一声慈蔼的声音,“表小姐快来吧,老夫人正等着呢!” 见是外祖母身边侍奉的宸嬷嬷,沈淑人虽赶紧住了手,但仍在小七身边恶狠狠道,“拿不到这把剑,我跟你没完!” 宸嬷嬷又催道,“表小姐快来!” 小七赶紧跟着宸嬷嬷走了,心里却依旧隐隐不安,因为从前外祖母待她也并不好。方才她一进门便与沈淑人起了冲突,想必要惹得外祖母不悦。 在外头待了一夜,身上早就一阵阵发冷,但想到此,心里也一阵阵地发冷。 进了沈母的屋子,一股浓重的药味立时窜入口鼻之中。 三年不见,原先身子康健的沈母,如今瘦了许多,凹下去的脸颊面色苍白,人也没什么精神。 一进门,小七便伏地跪了下来,声音低低的,“给外祖母磕头。” 沈母大约是睡着了,一直合着眼没有说话。小七便跪在那里,与沈母的卧榻隔着一大段距离。 她虽为外祖母侍疾了三年,但与外祖母依旧十分生疏,从来不曾有过片刻亲近。 她知道外祖母并不喜欢她,这数年过去,大约都不记得她叫什么名字了。 大表哥叫她来,这里却是最不欢迎她的地方。若有半分值得留恋的,当年便断断不会跟大表哥去军营。 好半晌过去,室内都没什么动静。 小七轻轻叹了一声,便悄悄起身打算走了。 便去城外寻个旧庙住下,也能等到大表哥的消息。她有青龙宝剑护身,不怕流兵匪寇。 却听榻上那人幽幽问道,“你去哪儿?” 见沈母慢慢睁开眼睛,目光却并没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小七心中有数,怕她不知道自己的名字,笑了笑道,“小七路过安邑,听说沈家搬到了这里,便来给外祖母磕头,这就走了。” “从何处来,要去何处,会路过安邑?” 小七垂眉,仍是温静地笑,“从大营来,要回桃林。” 她少时住在桃林镇,那里因方圆百里皆栽植桃树得名。 每逢春日,山间林地的桃花夭夭灼灼一大片,中无杂树,难穷其林,粉粉胧胧的,真是好看。 这世上大约再没有桃林那样的好地方了,那里好似与世隔绝一般,终日里男耕女织,鸡犬相闻,不管黄发还是垂髫,皆是怡然自乐的作派,他们从不与世人争抢。 过了片刻,沈母这才看着她,“淑人又打你了?” 小七没有说话。 她想,外祖母虽在病中,但心里明镜似的。 她初到大梁时,常被沈淑人欺负,沈母却从没有为她说过什么话。过去没有,如今她也并不惦记会有。 不惦记。 果然沈母并没有为她说什么,也并没有打发她走,只是淡淡命道,“去洗把脸,换件衣裳罢。” 小七又磕了头,便随宸嬷嬷退了出去。 出了门,宸嬷嬷笑道,“表小姐随老奴来,老奴给表小姐找身干净的衣裳。” 她算哪门子的表小姐,听了倒叫人为难。 小七笑道,“我不是什么表小姐,嬷嬷叫我小七罢。” 宸嬷嬷暗自摇头,也不再多说什么。引着小七到了一处厢房,又命人备了兰汤沐浴,小七道,“宸嬷嬷,我看外祖母脸色很不好。” 宸嬷嬷忧心不已,低声叹道,“老夫人不太好了。” 小七一怔,“不太好?” 她想起从前医官也这般说过自己的母亲。 不太好,便是不行了。 宸嬷嬷默然点头,“老夫人虽没有明说,但私心里是希望表小姐留下的。” 外祖母的想法,小七不知道。 见小七不言,宸嬷嬷便也不再多说什么,叹息着退了出去,掩了门走了。 室内有一面铜镜,小七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 铜镜中的人囚首垢面,脸上用焦炭涂过的地方依旧黢黑,风尘仆仆,那身粗布袍子和麻履破了数处。 难怪燕国的追兵认不出她来。 也难怪沈淑人说她是“要饭的”。 也难怪许瞻问她,“你可知自己有多脏”? 她心里一酸,这就是昨夜大表哥眼里的自己。 他竟能认出她来。 他竟愿握住她的手。 他竟愿给她一枚云纹玉环。 她觉得自己实在肮脏,肮脏无比。再看不下去,褪了破布袍子便进了双耳青铜浴缶之中。 厢房里生了炉子,兰汤也是热乎的,她逃亡多日,如今泡在浴缶中身心舒展,迷迷糊糊便睡了过去。 好似看见十里红妆,千人仪仗,隐约听见黄门鸣鼓,凝神看去周遭是宫门嵯峨,殿高百丈。 不知是何处的宫城,看着十分陌生。 那宫门甬道很高很长,延绵数里 第24章 你这辈子都别想进沈家的门 那人低笑一声,叫道,“魏俘。” 小七心头陡地一跳,低呼了一声,立时从噩梦中惊醒过来。 兰汤渐渐凉了,小七却一时半刻回不过神来。梦里的情景太过真实,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赤脚踩在青石板上的凉意。 这才发觉自己已是一头冷汗。 她心神不安,忙从双耳青铜浴缶里出来,匆匆擦干身子,换上了干净的衣袍,然而沐浴前搁在架子上的青龙宝剑却怎么都寻不到了。 仔细翻找着自己那身破布袍子,又在这厢房四下查看,那把青龙宝剑竟然不翼而飞。 一猜便是沈淑人趁她兰汤沐浴睡着了拿走的。 她随手拿布带绑了个垂髻,便要去找沈淑人算账。 她已经不是十岁时那个胆小怯懦的孤女了。 一推门猛地撞进一人怀中,那人生气喝道,“谁那么不长眼?” 小七一抬头,见是沈宗韫,她垂眉轻声唤道,“二表哥。” 沈宗韫原先蹙紧的额头顿时舒展开来,甚至有几分惊喜,“姚小七?” 小七没理会他,穿过长廊直奔沈淑人的厢房去。 婢子还想阻拦,但见她面色不善,只是慌着躲到了一旁。 小七畅通无阻地进了内室,掀开竹帘,见沈淑人果然正将青龙剑拿在手中把玩。 不知她来,还喜滋滋道,“果然是把好剑。” 小七上前几步,自背后一把握住剑鞘,好心提醒道,“表姐当心伤到自己。” 沈淑人先是一惊,很快回过神来,挑眉讥笑,“你瞧呀,我说了是我的,就是我的。” 小七欲夺。 沈淑人双手紧握。 她是闺阁女子,自小娇生惯养,便是比小七年长两岁,又身量高些,哪里能比得过小七的力道。 小七一手刀下去便叫她霍得一下松开了手,沈淑人震得双手发麻,惊叫道,“你哪儿来这么大的驴劲?” 小七取回长剑,转了身便想离去,“军中练出来的。” “还敢提军中?”沈淑人冷笑一声,“说句不好听的,你在军中三年,虽有哥哥护着,却指不定早沦为了男人的玩物!” 小七蓦地回眸望她,她想起来被许瞻扒下衣袍,那匕首一挑便挑开了她束胸的帛带。 但她想不到沈淑人口中怎么会说出如此歹毒的话来。 见她盯着自己,沈淑人又拉下脸来,她原是将小七压制欺负惯了的,哪里受得了小七又抢东西又瞪她,当下斥道,“要饭的,你敢瞪我?” 士可杀,不可辱。 小七长剑一横,抵在了沈淑人颈上,一字一顿道,“姐姐,我姓姚,叫姚小七。你若记不住,我便刻到你脸上去!” 大抵是从不曾有人敢这么待她,沈淑人竟惊得煞白了脸色,她硬着头皮叫,“要饭的……” 小七凝眉,拿雕满青龙纹的剑鞘拍了她的脸。 拍得沈淑人脸颊发麻,她瞪大眼睛,声色俱厉问道,“姚小七,你敢吗?” 小七不敢。 也不想。 沈淑人是沈晏初的亲妹妹。 沈淑人自然清楚这一点,因而愈发咄咄逼人,“你若敢动我一下,这辈子都别想进沈家的门!” 小七气极,她拔出剑来,“我宁愿不进沈家的门,也要好好教训你!” “好大的口气!” 忽听一声威严断喝,继而沈淑人哭着往那人身边跑去告起状来,“母亲!她欺负我!她打了我!” 小七眼皮一跳,知道是关氏来了,忙垂下剑去,低眉唤道,“舅母。” “怎么,出去几年,出息了,敢在我跟前动刀了。” 关氏面相威严,小七向来不敢直视,此时收了长剑,不敢再答话。 关氏肃色问,“淑人,她打你哪里了?” 沈淑人捂住脸颊,“她打了我的脸!” “哦?”关氏不可思议地打量了小七一眼,开口命道,“打回去。” 小七心里一凛,便见沈淑人得意地走来,高高扬起了手,继而一巴掌扇了下来。 小七的脸颊被打得火辣辣的,还没有站直身子,另一巴掌又掴了下来。 才进门不足半日,就被沈淑人打了三次。 关氏笑道,“你当淑人是无人做主了吗?竟敢这么欺负。” 沈淑人自然有人做主,小七是孤女,她无人做主。 她垂下头去,眼泪在眸中打着转儿。 她多想有母亲也这般将她护在身后,不问青红皂白,只是牢牢地护住她。 但她没有。 沈淑人又抓紧关氏的胳膊嚷起来,“母亲,我要那把剑!” 关氏不痛不痒,轻飘飘命道,“你姐姐要,你便给她。” 小七捏紧了剑身不肯给。 关氏没有想过她居然敢忤逆,好看的眉眼紧皱起来,声音不免加重了几分,“嗯?” 小七心里惧她,却还是辩白道,“舅母,这是给大表哥的。” 沈淑人闻言叫道,“姚小七,你永远别想打我哥哥的主意!” 小七垂眸,想起大表哥来,鼻尖反酸,不能自抑。 关氏哑然失笑,“晏初什么没有?此番若是成了,便是天家公子,他不会要你的东西。” 小七只担心沈晏初的安危,没想过他兵变成功会是怎样。眼下关氏一说,她才恍然意识到,她的大表哥将来有可能是像许瞻一样的人。 他将是魏国公子,将来亦是魏国国君。 她的指尖几乎掐进了龙纹里,声音愈发低了下去,“就算大表哥不要,这也是我的。” 关氏冷笑了一声,“真是好大的胆子!来呀,请家法。” 小七十岁将将住进沈府的时候,便受过好几次家法。那藤鞭抽在身上极疼,每每抽得她皮开肉绽,伤痕数月不消。 没有错也要受家法。 她们说你错了,你便错了,没有地方说理去。 小七强忍着泪,“舅母不喜欢小七 第25章 受家法 “舅母,小七知错了!” “以后还敢不敢欺辱长姐?” 小七从没有欺辱沈淑人,皆是沈淑人欺辱于她。 她疼出泪来,“小七不敢了!” 那藤鞭这才堪堪停了下来,她也不知挨了多少鞭,只是神思空空,面色煞白地蜷在地上。 听关氏道,“今日便到这里,出去罢。” 这陌生的宅院灌进了魏昭平四年正月的寒风,她凌乱的发丝在受伤的脸颊上骤然拂过。 小七忍住身上的创痛与寒凉,缓缓爬起身来,踉踉跄跄地往外走去,听见沈淑人在背后咬牙警告,“姚小七,你最好这辈子都别犯到我手里。” 日光淡薄,没有一丝暖意。 院中的雪化出一层薄薄的水来,凉风透过抽破的衣袍扑进模糊的血肉之中。 她恍恍惚惚地走着,抬头朝天边望去,这青瓦灰墙之外依旧是浓烟四起,鸡犬不宁。 这就是她一心想回的魏国。 眼前一黑,那青天白日再看不见了,脚底一滑,便往一旁栽倒。 忽地一双手有力地托住了她,“小七!” 是大表哥回来了吧,她抓住救命稻草般抓住那人,“大表哥......” 但那人身上没有血腥气,那人身上是淡淡的香草味。 那便不是大表哥罢? 隐约听关氏在后面低声叱骂,“出息!” *** 虽才受了家法,但是该侍奉的一样也不少。 晌午关氏要饮羹汤,她便要去煮羹汤。 沈淑人要吃甜糕,她便要去蒸甜糕。 倒是宸嬷嬷来了,说老夫人要表小姐去侍疾,小七这才暂时从这些杂务中脱出身来。 宸嬷嬷引她去了沈母旁边的耳房里,却并不提要去侍疾的事,只是要她在房内候着。 耳房里有炉子,还算暖和,宸嬷嬷还吩咐婢子给她上了药,伤口也比方才好受了一些。 小七心里却很不踏实,她规规矩矩地坐在席上,等着外祖母的吩咐。 好半天都没有人来,紧绷的身子这才慢慢松快下来,自怀里取出云纹玉环来,轻轻地在掌心摩挲。 心里千回百转,良久过去,却只是化出一声长长地叹息来。 她打算走了。 沈家从来不欢迎她,她的家不在这里。 起了身,并没有什么好收拾的。 来时两手空空,只有一把长剑。 如今连长剑也没有了,要走倒也十分方便。 她凄然一笑,打定了主意便去拜别沈母。 沈母的精神还算不错,小七进屋的时候,宸嬷嬷正搀着她起身靠着卧榻。 小七扶额跪拜,抬头时温婉告别,“外祖母,我要走了。” 这一拜,拉扯得伤处生痛。 沈母望着她神情复杂,小半晌过去才叹了一声,“你要去哪儿?” “去给父亲母亲守陵。” “可有地方住?” 小七笑着点头,“父亲留下了宅子。” 说是宅子,不过是山间柴门小院两间罢了,但自在清净,便已足够。 “不等宴初了吗?” 小七垂眸笑笑,“不等了。” 她想,不等了,有大表哥的玉环相伴,亦可慰藉余生。 便听沈母怅然一叹,“文君离家的时候已经有了你,你今年应有十六了罢?” 文君是她母亲的闺名,她常听父亲这般唤母亲。她记得母亲娟好静秀,举止温淑,对得起“文君”这个名字。 小七点点头,“是,外祖母。” 她已经十六岁了。 《离骚》中言,“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为此萧艾也。” 萧艾呀,是这世间最低贱的野草。 她这十六年,当真是犹如萧艾,生于山野,命如草芥。 “你过来。” 小七抬眉,见沈母泪眼婆娑,正朝她伸着手。 那双保养得极好的手也瘦得脱了相,甚至淀了不少暗沉的斑。这急景流年呀,桑榆暮景,至少三年前小七还不曾在她手上见过。 但即便如此,那也是一双十分干净的手。 小七侍疾多年,军中三年,做惯了粗活,她的一双手是粗糙的。 旁人都觉得她不干净,她自己便也觉得自己是不干净的,起身时犹豫了一下,到底没有去接。 沈母叹了一声,“不怪你不与我亲近,你母亲的错,我不该怪在你身上。” 小七没有问母亲到底有什么错,沈母从前与她没什么话,她从前也没什么可说的,既要走了,便更没什么可说的。 她忍着脊背撕裂的伤口又肃拜了一回,“小七这便走了,外祖母多保重。” 她垂头退了几步,转身朝房门走去,然而背后那垂暮之人哽咽了起来,“你与你母亲一样,都是不辞而别。” 小七步子一顿,眸中登时泛起泪意。 她从未听母亲提起过外祖母与舅舅一家,但母亲临终时摸着她的小脑袋,口中叫的却是“母亲”二字。 小七想,外祖母与她亦是血脉相连。 她缓缓转身问道,“外祖母,母亲当年犯了什么错?” “文君呀,好好的婚事不要,却与你父亲私奔了,把你外祖父气的......”沈母双眸泛红,神情哀恸,“你外祖父当年被燕人刺穿了肺腑,原是能养好的......竟一病不起,被你母亲活活气死了!” 说到此处,沈母掩面痛哭了起来。 原来如此。 因而当年外祖母才将她们父女拒之门外。 也难怪舅母说她与母亲一般不知廉耻,说她是不值钱的。 小七垂下泪来,“外祖母不要伤心了。” 见沈母朝她招手,小七便走到榻旁,由着沈母轻抚脸上的红痕,“我都听说了。” “孩子,你没有错。” 小七闻言心里竟有一丝委屈,除了大表哥,没有人为她说过一句话。 从前外祖母也是没有的。 她在沈 第26章 怎么能向着外人? 沈母愈发握紧了她,轻叹道,“小七,你外祖父去的时候,你母亲不在跟前,你就留在我身边,替你母亲为我送终罢。” 宸嬷嬷也含泪劝道,“表小姐就留下来吧,这么多年,老夫人都惦记着文君小姐和你呢!” 小七从来没有被坚定地选择过,就连大表哥也从未对她有过什么承诺。如今外祖母坚定地要她留下来一起等,她心中不忍,便也留下来了。 她想,便陪外祖母等一等舅舅与大表哥的消息罢。 沈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我虽不中用了,但只要还能喘一口气儿,你舅母便不敢怎么样。你且宽心住下,夜里就睡在外祖母这里,我们祖孙俩儿好好说说话。” 小七点头应是,当日便留在了沈母屋里。 沈母虽已年老重病,但沈家主母的威严还是在的,因而关氏与沈淑人一时也不敢再公然寻小七的麻烦。 倒是沈宗韫十分殷勤,药草、新衣、首饰一样一样地往她落脚的耳房送来。 小七一样也不肯收,样样拒之门外。 小七越是闭门不纳,沈宗韫越是疯狂往她耳房里送。 沈家家大业大,搬来安邑时光是珠宝珍品便有几大箱,沈宗韫成日钻进箱子里挑挑拣拣,挑到满意的便凑到沈母房里来,借机送给小七。 沈母虽觉得没什么,总说,“宗韫给你,你便收着。” 但小七一再谢绝。 沈家的东西,她向来不碰。 沈宗韫不肯带走,她便都留在沈母房中,绝不在自己住处留下一星半点。 果然,关氏与沈淑人很快便来算账了。 母女二人给沈母请了安,便冲小七阴阳怪气起来,“真是好手段,跟了宴初三年,如今宴初在外征战,生死不知,这又开始勾着宗韫了。” 小七跪坐沈母一旁,端着药碗的手一顿,垂眸没有回话。 沈宗韫低声解释,“母亲,是我自己......” “住口!”关氏拂起袖子蹙眉斥道,“我关青词怎会养出你这么个败家子!” 迫于母亲的威势,沈宗韫不敢再说什么。 关氏继续道,“这都是沈家的公产,所有的东西,一样不剩地全拿回去!” 沈淑人温婉提醒道,“不但是祖母这里的要拿回去,姚小七房里更是要好好搜一搜,免得私藏了什么,和偷可没有什么区别。” 关氏闻言点了头,便有两个婆子将沈母房里的首饰全搬走了,沈淑人又亲自带了两个婢子进耳房搜查去了。 小七没什么好担忧的,手中的药碗端得稳稳的。 她什么都没有拿,不必担心。 不久便听耳房内猛然尖叫起来,即便小七心里坦然,依旧被这尖叫声惊了一跳。 顷刻便见沈淑人提着裙袍跑了过来,手中举着一支山桃花簪子,叫道,“姚小七,你敢偷我的簪子!” 小七怔然站了起来,开口时不卑不亢,“这是我母亲的遗物。” 母亲留下来的,当年一入沈府便被沈淑人抢走了。如今不知怎的,竟出现在她的耳房里。 不用想便知是沈淑人做的手脚。 小七肃色,“我没有偷。” 沈淑人秀眉一拧,“鬼话连篇!你没有偷,又怎会藏在帛枕下面?” 关氏讪笑起来,慢条斯理道了声,“沈家可容不下梁上君子。” 小七脊背挺直,不肯自认。 倒是沈母沉声说了一句,“小七不会偷。” 小七心里一暖,外祖母是头一回护她。 沈淑人不满叫道,“祖母为何护着她?她在外三年,军中什么人没有,还不知要学成个什么样子,她现在坑蒙拐骗可是样样精通......” “说什么浑话!”沈母抬高了声音,抬手重重地拍了一下案几。 她原本病重,此时益发止不住地喘了起来,待缓过来才继续道,“小七在外都是跟着宴初,怎会学坏!” 关氏沉着脸,面色便不好看了,一时没有再说话。 沈淑人揶揄道,“祖母不知,我差人打听过了,姚小七曾被燕人俘虏多日,听闻燕国公子许瞻暴戾霸道,杀人如麻,那么多魏军都死了,怎么偏偏就她活了下来?她呀,指不定早沦为了燕人的玩物!” 小七脸一白,却听沈母厉声喝道,“休要胡言!” 这一动怒,又止不住地咳了起来。 小七忙去为沈母抚背,轻声唤道,“外祖母......” 关氏不痛不痒劝道,“君姑不必动怒,气坏了身子可就不好了。” 沈母不曾理会关氏,待缓过气来又道,“淑人,那是什么样的簪子,给祖母看看。” 沈淑人便也行至榻前,双手奉给了沈母,还撅着嘴道,“祖母可要给孙女儿做主。” 沈母拿起那支山桃花簪子在眼前仔细端量,片刻眼中含着泪花,“这是文君的,我见她簪过,她很喜欢......” 室内一时安静下来,无人说话。 沈淑人就要伸手去拿,“如今早就是孙女儿的了。” 沈母沉下脸来,“文君留下的,自然是小七的。” 说着便将簪子塞进小七手中,小七攥在手心,握得牢牢的。 沈淑人急了,又要从小七手中夺去,“祖母怎么向着外人?” 沈母冷声斥道,“青词,看看你养的女儿,可有一点儿规矩?” 见沈母斥责沈淑人,关氏没脸,只得喝止,“淑人,不得对祖母无礼。” “如今你夫君与长子皆在外谋事,存亡未卜,你们却搅得家翻宅乱,真是丢尽了沈氏祖宗的脸面!” 关氏落了个没脸,只得拂袖带着自己的一双儿女悻悻走了。 小七握紧簪子跪了下来,“多谢外祖母护着小七。” 沈母摸着她的脸,手指轻颤,良久长叹了一声,“小七呀!” 小七不知道外祖母这一声叹里究竟想到 第27章 受辱 城中接连两日都没有消息,只是打得愈发厉害。 听说原先驻扎在城外的三军进城了,魏王的虎贲军本已抵挡不住,不久又听说魏国的几位公子纷纷率军赶来安邑勤王,双方人马混战起来,把个安邑城搅得天翻地覆,鸡犬不宁。 即便躲在城郊宅中,厮杀惨呼声依旧不绝于耳。 至夜,火光滔天,照亮了整个安邑。 外头局势越不明朗,沈母越是忧心如酲,不能安眠,亦不能安心养病。 小七见状不忍,便劝慰她,“外祖母不必担心,舅舅与大表哥不会有事,我出去打听打听消息。” 沈母叹息不止,“你是女儿家,就躲在家里,不要出去。叫家宰出去打听便是。” 小七笑道,“家宰年纪大了,还是我去。” 她依旧扮成男子模样出门,一路所见,皆是铁甲骑兵挥刀砍杀,也不知是哪方人马。 战祸四起,马嘶人哀,步卒奔逃,安邑城血流成川,千万座民宅皆在熊熊烈火中毁于一旦,四下冒着滚滚浓烟。 小七冒死出来一趟,却并没有打听出什么消息来。 好不容易安静了一夜,次日城内又乱了起来。 小七忙出去打听,说是魏王带着自己的小朝廷跑了,沈大将军率人追杀去了,但并不知往何处去了,也不知双方伤亡情况。 若再问起右将军沈宴初来,再无人知道了。 眼下安邑城虽没有了两军厮杀,但城内丝毫不见消停,溃兵败将趁乱四处搜刮民财,流民匪寇亦是借机放火杀人,黔首百姓比两军交战时更难以存活。 小七匆匆回了沈家,告诉外祖母安邑快要烧完了,当务之急只能赶紧出城避难。 关氏最是不爱折腾,原本随官眷们一同从大梁出逃时她便不肯,沈府是富室大家,哪儿是那么容易搬的。 那么多的家产珠宝,只怕一离开大梁,便要被匪徒流寇给抢得苇席子都不剩下一张。 因而当初还因了逃难的事与沈母大闹了一场,后来燕军兵临城下,实在没了办法,这才舍弃千万家产不情不愿地西逃安邑。 如今安邑又待不得了,还要带着沈母这样的拖油瓶,关氏愈发地脾气不好。先是赌气不肯搬,她不搬,沈淑人与沈宗韫便也不敢搬。 沈母身子不好,如今儿子又不在身边,不得不受着新妇的气。 小七一个人带不走沈母,何况有关氏在,小七不敢擅专,唯有陪在沈母身边用心侍疾。 只盼着这一仗快些打完,少死些人,舅舅与大表哥也能快些活着回来。 沈母接连生了几场大气,愈发起不了身了,一日三餐吃不下什么,几乎只靠粥水参汤吊着一口气。 小七想方设法去庖厨为外祖母做些能滋补身子的。最初庖厨有好些食材可用,能炖出乌鸡参汤和燕窝山药粥来,次日却连老鸭都没有了。 晌午到了庖厨外,依稀听见里面有人说话,似是关氏的声音,她便凑近了去听。 果然是关氏在朝一旁的婆子吩咐着,“药量减半,也不必再去买什么滋补品,到底是岁数大了,早些死了也好少受些罪,不必用心。” 隔着木纱门,看见关氏自腕间褪下一支翡翠手镯套在那婆子手上,婆子受宠若惊,掩不住心中惊喜,忙叩谢道,“多谢夫人!” 小七记得从前沈母康健时,关氏每日晨昏定省,颇为敬重,没想到如今竟生了坑害君姑的念头。 想来是因礼崩乐坏,故而世道浇漓,人心不古。 小七不敢把这话告诉外祖母,怕她听了再气出个好歹来,只得亲自侍奉汤药,不许那婆子沾边。借着出去打探消息的空当,趁机买只老母鸡回来。 如今外头大乱,安邑几乎是待不得了,商铺药铺若不曾烧毁,也大多关了门。 及至平明时分,火便烧过来了,直接烧到了沈家宅子西墙根,关氏这才不得不命人收拾细软家当奔逃。 沈母身子不好,走不了远路,最妥善的法子便是暂时离开安邑往乡下避难,关氏却偏偏命人东去大梁。 她自有自己的一套说辞,说什么,“如今燕军退了,大梁才是最安稳的,何况沈家的祖宅家产皆在大梁,哪有不回大梁反倒再往西去的道理?” 小七数日前才因忤逆尊亲受过家法,心里是不敢再去顶撞关氏的,但关系到沈母的身子,她不得不壮着胆子劝说关氏,“舅母容禀,外祖母很不好,受不得车马奔劳,若是舅舅知道了,只怕要......” 关氏眸色一沉,眼锋便扫了过来,“怎么,拿你舅舅吓唬我?” 小七硬着头皮道,“舅舅记挂外祖母,只怕无心打仗了......” 关氏扬起手来作势要掌嘴,不知想到了什么,那一巴掌竟没有扇下去,只是叱道,“如今沈家是你来做主了?真是记吃不记打!” 小七无法,只得护着沈母上了马车,在车内铺了厚厚的锦衾,一路往大梁赶去。 还没有出城,这七八辆马车便被盯上了,却没什么别的法子,只得作劲打马疾疾奔出城门。 谁知将将出城,那伙人便一拥而上,将车内的财物洗劫一空。 沈母身子本就差极,受了惊当场昏死过去。 为首的见沈淑人衣着华贵,容貌姣好,便起了劫色的心思,将她拽下马车扛起来便走。 沈淑人骇然大叫,“母亲!母亲救我!宗蕴!救命!” 哪里见沈宗韫的影子,他的马车早翻了,想必不是撞昏在车里,便是方才乱中被劫匪掳走了。 关氏大惊失色,仓皇下了马车踉跄扑来,“放开我的孩子!畜生!放开我的孩子!” 关氏不过是个妇人,哪里敌得过这些健壮剽悍的流寇,被人一推便轻易推倒至一旁。 此时沈淑人已被人欺身压下,那艳丽的长袍不过几下功夫 第28章 出卖 “老子裤带子都解开了,奶奶的,昏了!” 那匪寇叱骂了一声,兴致顿失,将关氏髻上的金钗玉饰、指间的宝石戒指,腕上的翡翠镯子,还有腰间的璎珞玉佩一股脑儿地全扯了去。 再一打量,其人耳间还有一对价值不菲的明月珰。那匪寇哪里晓得耳坠子是怎么回事,只知道用力拉拽,一把下去便将关氏的耳朵拽得鲜血淋漓。 关氏痛得醒来,另一只耳坠子又被猛力拉拽了下去,她白眼一翻,惨叫了一声“天爷”,复又昏死过去。 关氏浑身上下被搜刮了个干净,那匪寇弃了她赶紧撑起麻袋专心兜财宝去了。 小七素知乱世艰险,每每出行皆扮作男子模样,因而适才躲过一劫,无人留意到她。 但她一个人万万难敌。 小七身形娇小,力道不够,因而每每杀人,只能巧取。 她守着沈母,一双眸子却在冷眼静看。环顾周遭,见匪寇抢了财宝婢子大多四散而去,在场的不过四五人了。 想来这些人不过是临时聚到一处谋财罢了。 这倒好办。 当即将沈母交给宸嬷嬷,趁匪寇不备摸到沈淑人的马车,自座下抽出那把青龙宝剑来,紧紧握在手心。 沈淑人的衣衫已被撕得破破烂烂,仍奋力哭喊挣扎着,她身上那人力大无比,她岂能挣脱得了。 小七步步逼近,见沈淑人兀自睁大杏眸,“小七!救我!救我!啊!” 沈淑人打过她也辱过她,但她是大表哥的亲妹妹。 小七没有犹疑,少顷手起刀落,一剑刺穿了那匪寇的五脏六腑。 匪寇发指眦裂,应声倒地,腹中的鲜血溅了沈淑人一身。 其余匪寇闻声望来,戒备地抓紧了手中的大刀, 小七在风里立得稳稳地,一把青龙宝剑横在身前,杀气凛凛。 剑锋夺目,在日光下闪着刺眼的寒光,其上沾染的血仍旧滴滴答答地往下坠落。 她大喝一声,碎玉戛冰,干脆利落,“听着,这是沈复沈大将军的亲眷!将军若知妻女被辱,掘地三尺亦要将你等碎尸万段!” 匪寇左顾右盼,逡巡着却又不敢前进一步。 小七稳稳地举着剑,凝眉断喝,“快滚!” 匪寇不敢招惹大将军,有的人背着财物仓皇跑了,有的跑了数步又将财物送了回来。 但总算散了。 沈淑人华袍破烂,蜷在地上紧紧地抱着自己,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是掩面哭泣,眼珠子下雨似的怎么都停不下来。 小七扔了一件袍子给她,“姐姐以后可还欺我、辱我?” 沈淑人无力地摇头,“不......再也不了......” 这一场劫难总算过去,财物被洗劫了个十之八九。但好在沈母没什么大碍,关氏与沈淑人虽受了辱,却也都活着。沈宗韫的脑袋撞中了车身横木,慢慢也醒了过来。 只是随行的丫头婢子但凡有点姿色的皆被人掳走了,听话的或可带回家中侍奉,反抗的则就地奸杀。 怕再遇上流民强盗,赶紧归拢了剩余的行装细软,来不及惙怛伤悴,急急忙忙地挤上马车便往前赶路去了。 启程时共七八辆马车,此时不过只余下两辆了。 众人还没有从方才的惊险中缓过气来,一路也没什么话。 经此一劫,关氏与沈淑人对小七虽没有十分亲近,但终归是好起来了。那把青龙宝剑,沈淑人也再没有抢回去。 大约她也知道了,她拿着不过是因为喜欢,但小七拿着却可以救命。 沈母的状况愈发不好,受了一场大惊已是要命了,又连日赶路,连汤水都不进了。 她总握着小七的手,好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小七便伏在她的耳边,轻声道,“外祖母想说什么,小七听着呢!” 老人嘴唇哆嗦着,良久眼角滑下泪来,低低地叹了一声,“小七啊......外祖母......快......不行了......” 小七轻轻拭去她的泪,抚着她的额头劝慰,“外祖母,再遇见有人家的地方我们就不走了,小七给外祖母煎药炖鸡汤......” 沈母无力地应了一声,“好,好......” 又过了大半日才到青木镇,小七忙停下来找客栈。 但青木镇的情形也很不好,唯一的一家客栈已经上了锁,好不容易找到一处空宅子,那宅子的主人必是逃难去了,许多家产财物也都没有带走。 安顿好沈母住下,小七叮嘱宸嬷嬷先给沈母喂水煮清粥,她握着剑便赶着出外找医官,却见镇上已经贴满了告示。 皆是捉拿她的海捕文书。 与从前在燕国见过的一般无二。 甚至有人正手持她的画像满城搜查,口音不似魏人。 此处距离大梁不过两日的路程,再一打听,原来燕军趁魏国内乱已跨过黄河,此时正直逼大梁城下。 听闻督军便是燕国公子许瞻。 小七越听越心慌,抱着药草仓皇往宅子赶去。 她想,落到许瞻手里必是一死。 必须尽快离开青木镇。 一路心事重重,脚下生风,几次险些被青石板路绊倒,总算到了落脚的宅子。 才进门,便见沈淑人立在廊下温柔唤她,“小七。” 沈淑人近来待她不错,但也并没有如此和颜悦色过,小七一怔,又见沈淑人伸着手笑道,“姑母的玉镯子还给你,愣着干什么,过来呀!” 她手中的确是母亲留下的那对白玉镯子。 小七抬步便朝沈淑人走去。 这一日比往常暖和许多,她与关氏母女的关系也好了许多。 她想,都会好起来的。 待等到大表哥回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小七双手抱着给外祖母买来的药草,才到院中,忽地铺天盖地的一张网落了下来,堪 第29章 辕门射杀 沈淑人盈盈笑道,“大公子说了,活捉魏俘,两国便能停战——那么父亲和哥哥也就无事了。” 小七眼底迸泪,“姐姐,让我留下来给外祖母养老送终罢。” 沈淑人掩唇轻笑,“我会告诉祖母,你嫌弃她年老无用,不愿再榻前侍疾,不辞而别了。” 透过那张网,小七抓住沈淑人的袍袖,苦苦哀求,“姐姐,我会乖乖听话,不要丢下我......” 沈淑人那细长葱白的柔荑施施然拨开了她,眸底冰凉,“姚小七,这辈子都不要再犯到我手里了。” 小七大叫,“外祖母!外祖母!外......” 但一张粗厚的帕子塞进了她的口中。 那网收得死死的,旋即眼前一片漆黑,她被塞进了麻袋里。 隐隐听见外祖母唤道,“小七呢?......小七......” 小七在麻袋中挣扎,却一声都喊不出来。 只听见沈淑人道,“请告诉大公子,人与剑一并送回,还请公子早些退兵。” 她感觉自己被扔上了马,继而几道麻绳穿过,将她紧紧缚在了马背上。透过麻袋的缝隙,能看见天地之间一片清白。 那几匹马很快奔出青木镇,往大梁疾去。她身上的伤口颠簸得几欲裂开,偏偏被缚得牢牢的,半分都动弹不得。 寒风猎猎,侵骨入肌。 她被颠得昏昏沉沉,头痛欲裂,也不知过了多久,马才总算停了下来,身上的绳子似是解了,继而麻袋被人提着扔到了地上。 小七被摔得七荤八素,耳畔轰鸣。 那人踢了一脚麻袋,得意道,“末将活捉了那魏俘,特来回禀公子。” 那人踢得生痛,小七蜷着身子不敢动。 另一人答道,“公子还不曾回营。” 原先说话那人笑着提起了麻袋,“那便等公子回来,末将送公子一份大礼。” 那人说着话,便提着麻袋转身往后走去,约莫走了一百来步才停了下来,又命人取来麻绳。 小七心中惶惶,不知那人究竟想干什么。 她极力环视周遭,瑟然打着冷战。 兜兜转转,终是又回到了燕军大营。 她想,从前她是不怕冷的,如今打起冷战定是因为太冷的缘故。 不,她素能吃苦,不是因为太冷,是因了她心里惧怕许瞻。 惧怕许瞻欺她、辱她、杀她。 也惧怕燕国的人欺她、辱她、杀她。 忽而腰间被拴上了麻绳,片刻人便起了空,被拦腰吊在了什么上头。 透过缝隙,她努力向外张望,猜测这是大营辕门。 小七被吊得十分难受,忍不住挣扎起来。此时全身的重量全都压在了腰间,她的头向下垂着,一张脸因呼吸不畅很快变得发红,旋即又变得发白。 里面那张网将她束得动弹不得。 她在麻袋里悠悠打着转儿,北风一来,便是止不住地晃荡。 她在心里暗暗哀叹,小七呀,你这小半生。 这小半生飘零辗转,朝不保夕,除了颈间的玉环,两手空空,真正的一无所有。 这世上芸芸,除了大表哥,终究没有什么人是值得相信的。 半昏半醒间,也不知过了多久,忽闻数十匹马的嘶鸣划破天际,马蹄声杂乱地朝辕门逼近,溅起一片雪泥来。 小七费力望去。 见那一行人到了近前,为首的人勒住马缰在原地打着转儿,微微眯起眸子打量着辕门,凝眉问道,“那是什么?” 声音低沉,那便是许瞻。 侯在一旁的人忙上前施了礼,谄媚禀道,“正是末将为公子活捉的魏俘。” 另一人粗声粗气问,“可是那下药的魏贼?” “正是!” 小七心惊胆颤,裴孝廉没有死,而她得罪的全是燕国的公侯将军。 裴孝廉反手自背后取了弯弓,冷声道,“公子,看裴某一箭射下那魏贼!” “住手!” 听得一声断喝,然而那羽箭已登时离弦,“咻”地一声疾疾射来,继而她的麻袋倏地从辕门摔了下来。 小七被摔得浑身失去知觉,她闷哼一声,只觉得喉间一股血腥气往外呛了出来,却又被口中的帕子堵了回去。 有人朝辕门走来,那人脚步熟悉,到了近前顿住了步子。匕首一挑,将麻袋挑开,露出一张煞白的脸来。 那张脸口中的帕子被血浸泡得通红,继而沿着嘴角向下淌来。 小七目眩头昏,缓顿了好一会儿眼前才渐渐清晰起来,她强忍着头昏抬眸看去,见许瞻脸上覆着一层骇人的冰霜,一双幽黑的凤眸里透着几分阴翳,正居高临下地俯睨她。 想杀一个人的眼神是藏不住的,他也从来不屑于隐藏。 金柄匕首挑开了她的帕子,那人冷然开口,“魏俘。” 小七眸中悲凉浮漫。 是了,她是魏俘。 她如今又成了魏俘。 是被她救下的人亲自献出来的魏俘。 她紧紧闭着嘴巴,口中是滚烫的血。 她不愿被人看见。 更不愿被许瞻看见。 她的胸口摔得又闷又疼,疼得她喘不过气来。她极力放慢喘息,然而肺腑间的血依旧在汩汩地往上涌来。 那人偏偏从怀中取出帕子,铺于掌间,便就隔着那帕子捏开了她的嘴巴,想要迫她说话。 一大股殷红的血顿时从她口中流了出来,即便隔着帕子,依然沾了他满手。 他嫌恶地蹙眉,烫手似的松开了她,那只沾了血的手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处理。 小七呛咳了几声,她只觉得脑中荡然一空,旋即眼前的人渐渐模糊,他似是在说什么话,但小七耳中一片轰鸣,她什么都没有听见。 她尚卧在地上,惶恐地望着周遭,但眼前漆黑,什么都看不见了。 原本冰凉的雪地忽然一热,她感觉身下是一滩温热的血水。 第30章 你吃过不少豹子胆罢 醒来的时候好似还在营中。 她看到了槿娘。 槿娘依旧一惊一乍地说话。 “祖宗哎!你吃过不少豹子胆罢?” “你一个魏人到底哪儿来的胆子行刺公子,咱就是说中了邪都没这么干的!” “孙将军被你抹了脖子,裴将军被你捅了一刀,他俩这辈子都没倒这么个大霉!” 说到精彩处,槿娘甚至两眼放光,击起掌来。 “我槿娘真是小瞧你了呀,你还敢假传军令,害得好好一个孟将军被削了职,打发到北边草原养马去了!” “真是倒霉催的!” 她也不管小七有没有听,大惊小怪地说完,又坐在一旁叨叨起来,“天爷,你这一趟到底折腾个什么劲儿?到头来还不是半死不活地回来了!” “我可险些被你害死了!若不是陆大人说情,槿娘我哪里能活得过除夕哟!” “你可欠了我大情了!” 待煮好药汤端进了营帐,槿娘的嘴巴还是说个不停,“你最好赶紧好起来,我可不想天天伺候你,你听见没有?” 小七歉然点头,向来是她侍奉旁人,哪有旁人为她忙前忙后的。 槿娘秀眉倒竖,“你哑巴了?我说十句你一句都没有?” 小七便问,“姐姐,我喝的是什么药?” “我哪儿知道,医官给我什么,我就煎什么。好几大包呢,慢慢喝呗!” 小七又问,“治什么的?” 槿娘两眼一翻,“治哪儿的没有,你瞧瞧你身上还有点好地方吗?” “医官说你脑袋里有好大一块淤血,腹内哪里破了,我记不得了,胳膊也折了,我成日里没别的事,净给你煎药了,一天七八顿地煎呀!” 说着话又指着自己两半脸颊,“你看呀!如花似玉的一张脸都熏得黢黑呀!” 小七几不可察地轻叹一声,“公子打算何时杀我?” “那你去问公子,我怎会知道。”槿娘连连翻了几个白眼,“天爷,我巴不得你就那么过去了,这么冷的天儿,我还得跟着你在营中吃苦头!” 小七心中歉疚,便道,“姐姐不必忙了,我自己来罢。” 槿娘横眉竖目,搀她起身饮汤药,“住嘴吧你!你一只手能干什么,若被公子看见,我可是要受罚的!” 一起身便扯得五脏六腑生痛。 槿娘自顾自又伤起心来,“在易水多自在呀,真是伤天害理的!” 是了,何尝不是如此。 小七怃然,从前在魏营虽苦,但到底是自在的。 如今槿娘不得自在,她亦不得自在。 槿娘话虽不好听,但照顾起她来亦是尽心尽力。 一天七八顿地饮下汤药,也不知究竟是什么药,又苦又涩,难以入喉。 但小七不怕苦,每一碗药都喝个干干净净。 她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先要养伤,然后活着,终有一日再回到魏国去。 有恩的报恩,有仇的报仇。 正月底的雪仍旧下个不停,燕国大军又困在了原地。 小七并不知道如今身在何处,究竟在魏土还是燕关。她问槿娘,槿娘却什么都不肯说。 槿娘是燕人,她不说小七便也不再问。 小七也不知道大表哥的死生荣辱,就连她自己亦是存亡未卜。 一颗心终日惶惶不安,不知许瞻的责罚何时到来。 不。 也许是责罚。 也许是赐死。 好一些的时候,小七撑着身子在帐门小立。 雪已经停了,温和的日光淡淡薄薄地覆着大营。 纵目望去,百米之外是辕门,她便望着那高高的辕门恍然出神。 就是在那里,就是在那处辕门,她被裴孝廉一箭射了下来。 二月初的天气依旧凉的侵肌入骨,但没什么风,只是偶尔吹起一阵,卷起一片残雪来。 她明显感觉身子大不如前,嗜睡,畏冷,没有气力,常流鼻血,动辄眼前发黑,胸口沉闷喘不上气来。 她担忧自己从此再拿不起剑了。 槿娘却不以为意,“别装了,你从前什么样我能不知道,那刀架在我脖子上,连眼皮子都不眨一下的。” 小七便想,但愿如此,但愿她还是那个手起刀落的姚小七。 再好些的时候,已是二月底了。 眼看着到了春天,往燕国边关去的雪已化得七七八八,大军总算拔营了。这一路往东北走去,过春风千里,尽芥麦青青。 许瞻尚算是个守信的人,到底没有南渡黄河,依言从大梁撤军了。 年前许瞻先回,三军断后。 如今在黄河以北留了足够的守军,其余人马皆驻在晋城、信都、邺城、安平与虎牢关五大关隘布防。 小七怃然,这大好的疆土,如今尽在燕人的铁骑之下了。 但转念一想,燕军一撤,魏国安矣。 到底是好事。 许瞻好似忘记了还有她这么个人,月余不见他来,也并未召她问罪。并没有杀她的念头。 因她有伤,竟能与槿娘单独乘一辆马车。 槿娘眉开眼笑地炫耀,“你是沾了我的光,才能乘马车。不然,像你这样的战俘,可是要拴着铁链跟在后头跑的。” 槿娘说的没错,她从前便是与同袍一起被人缚了双手驱赶着往天坑去。 路旁的杏花渐次绽开,初时大红,而后转粉,盛开后白白淡淡,是这整个严冬以来十分难见的色彩。 见槿娘兴致不错,小七便问,“公子不杀我了吗?” “你别得意太早,公子如今忙于军务,脱不开身罢了。等他闲下来,定要好好整治你不可。” 定然如此了。 等他闲下来,又怎么会放过她。 见她垂眉不再说话,槿娘便正色警告起来,“你最好小心点儿,总之裴将军是不会饶你的。” 定然如此。 她刺过裴孝廉,因而裴孝廉在辕门射下了那 第31章 弱些也好,省得杀人 小七成日困心衡虑,郁郁累累,身子便总不见好。 槿娘在日复一日的辛劳中生了怨气,每每怒气冲冲地指责她,“我造了什么孽,摊上你这么个病秧子!” 小七心里歉疚,不愿再麻烦槿娘。右臂虽折了未好,但左手还算灵便,如今既能自己行走了,大多也都自己动手。 待到高阳,一行人在别馆落脚,小七与槿娘也安置在了后院的厢房。 连日鞍马劳顿,众人皆困顿不堪。 槿娘一头栽倒在榻上便酣睡过去,呼噜打得震天动地。小七睡不着,在厢房里小憩了片刻,胸口闷得她难受,当下裹紧了斗篷便去院里煎药。 如今已是二月底,天气暖了许多。别馆有一株山桃花开得极好,她见了十分喜欢。 少时家住桃林镇,每至春日,漫山遍野都是桃花。病中的父亲也是喜欢桃花的罢,因为每至花开,他都舒眉软眼地对她说,“小七,山桃开了,你去玩罢。”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若得了空闲,她便一个人跑到桃林中,桃树高大,她爬到粗壮的枝桠上恣意躺着。 那满树粉粉淡淡的山桃花多美呀,暖和的日光温温柔柔地洒在她的小脸蛋上,洒在她的小肚皮上,洒在她的小脚丫上。 就像母亲温柔地抚摸着小小的她。 小小的她真想这辈子便住在山桃树上,做个无忧无虑的小孩儿。 但不敢耽搁太久,怕父亲饿了、渴了,怕父亲无人照料,躺一会儿便匆匆跑回家去。 她会折一大捧山桃花抱给父亲,父亲会仔细插进陶罐里。但总留出一枝来,亲手插进她小小的发髻,父亲看着她的时候满眼含笑,“小七簪着桃花多好看啊!” 如今父亲故去也近七年了,再没有人为她簪过山桃花。 她心中一动,伸出左手折了一枝,垂头簪在髻上。 便似父亲当年为她簪花一样,她心里欢喜。若父亲还在,也一定还会笑着望她,说一句,“小七簪着桃花多好看啊!” “你在干什么?” 有人淡淡问道。 小七瑟然打了一个冷战,蓦地回眸去看。 是日天朗气清,山峦为晴雪所洗,鲜妍明媚,碧桃一株,开得十分明艳。 但许瞻正负手立在身后,眸光定定,意味不明。 这是小七自辕门之后第一回见到许瞻。 一个魏俘,簪什么桃花。 他必定是嫌恶不喜的。 她不知道自己簪着桃花究竟有多好看,慌得抬手便扯了下去,仓仓促促地藏在身后。 她心慌气短,垂下眸子,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公子恕罪。” 那人没有说话,她便垂头立在原地局促地站着。 好一会儿过去,那人问道,“你喜欢桃花?” 她忙回道,“不喜欢。” 先前他说要烧光魏国的荠菜。 为了吃黄河鲤鱼,他还要命人吞了大梁。 小七不敢再在他面前说实话,否则,他定然要命人将魏国的桃树全砍了。 那人微眯着眸子没有说话,只是无声地打量着她。 愈是静默无言,愈是惴惴难安,小七屏声息气,只听得见自己的心如枞金伐鼓般慌乱,忽而听见药罐子咕嘟咕嘟沸了起来。 忙转身去掀开罐盖,虽左手有诸多不便,但也不是毫无办法。把药碗置在一旁,一勺勺地将药汤盛出来便是,不必端起药罐,便不必费什么力气。 只是因为身子虚乏,左手微微轻颤。 那人问道,“怎么是你自己煎药?” 小七便笑,“我已经好了。” 他闻言上前一步,不过是抬手一推,便将她轻易推在地上。 小七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一片金星缭绕,一颗脑袋昏昏沉沉地抬不起来,却又似颅内有人在奋力击鼓一般,咚咚击打个不停。右臂疼得厉害,胸口依然如堵了巨石一般闷得喘不过气来。 她捂着胸口好一会儿才缓了过来,眼前的人渐渐清晰,她讶然望他,却听那人道,“这便是好了?” 小七面如纸白,声音飘忽着,“虽没有好全,但公子若有吩咐,小七都能做。” 她知道许瞻还算愿吃她做的饭菜,便赶紧问,“公子可想吃什么,我这便去做......” 许瞻没有理她,只是淡淡命道,“召那婢子来。” 远处立即有人应了,很快将槿娘带了过来。 槿娘最想做的事便是在许瞻跟前侍奉,如今真有这样的机会,她哪里肯放过,此时扑通一下跪在许瞻面前,盈盈笑道,“奴给公子磕头了。” 那人神情冷冽,居高临下地俯睨着地上的槿娘,一双凤目冷艳凌厉。虽只是负手立在那里,但那通身天潢贵胄的气度已然摄迫过来。 槿娘兀自笑盈盈地开口,“公子还记得奴的名字吗?奴叫槿娘,是......” 他眉心紧蹙,齿间逸出简单的两个字来,“杖责。” 槿娘骇得大惊失色,跪伏在地不住地告饶,“公子!公子恕罪!公子饶命啊公子!奴做错了什么......啊......” 便见裴孝廉一手拖着槿娘的臂弯,一手捂住了槿娘的嘴巴,往前院拖去。 许久都听见槿娘极力挣扎的呜咽声,很快呜咽便变了惨叫。 便是在后院,亦将她的惨叫听得清清楚楚,“啊!救......救命......啊!公子!将军饶命......啊!啊!啊!啊......” 小七不忍,便向许瞻求情,“公子开恩,饶了槿娘罢。” 那人薄唇紧抿,刀削斧凿般的脸庞在山桃之下没有半分温和。眉峰分明,蕴藏着锋利的寒意。 那强烈的压迫与威慑使小七不敢再说什么。 就连她自己都还是戴罪之身。 初时还能听见槿娘告饶声,后来便只余下撕心裂肺的哀嚎,再后来,哀 第32章 这魏贼乃是细作 因了他的这句话,连日来吃的药大多都停了,只余下一味不知是治什么的汤药,受了杖责的槿娘行走不便,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煎着,她也有一搭没一搭地饮着。 胸口闷疼的毛病毫无起色,想来如今还在吃的与内伤并没有什么关系。 但小七既知道自己的宿命,便也安然受着了。 她从未被人确信选择,却惯是被人决然离弃的。 只是每当夜深人静时,掌心摩挲着大表哥的云纹玉环,还是会迸出泪来,把帛枕浸得湿漉漉的。 她想,死前总要打听清楚大梁的消息。 打听清楚魏国的仗打完了没有,舅舅如今怎样了,外祖母可还好,尤其要好好地问一问大表哥如今的情形,他是不是还好好地活着。 想着想着便不敢再想下去了。 每日照旧上马车跟着众人赶路,虽总在外人面前强撑着,但身子到底是越发地虚了。 忽有一日,听槿娘说起将军们抓到一个魏国探马,眼下正押在囚车里。 小七心里一动,囚车跟在队伍最后,距她的马车不过数百步的距离,她定要找机会与探子见上一面。 机会很快便来了。 晌午时分大军扎营举炊,小七趁着众人歇脚休息,悄悄溜到了关押探子的囚车处。 虽走得慢,但仍旧累得喘不上气来。 那探子正困在囚车中闭着眼睛。 小七低声问道,“你还好吗?” 探子慢慢掀开眼皮,睨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小七笑叹,“我也是魏人。” 探子一怔,低声问道,“你怎么敢来找我?” 小七笑笑,“我想向兄长打听点消息。” 那人催她,“你快走吧,被人发现就糟了。” 她已然糟糕透顶了,不会更坏了。 小七眸中泪光闪烁,抓住囚车撑着虚乏的身子,“魏国的仗打完了吗?” 那人点头,“打完了,昭王被大将军斩于马下,死了——如今大将军做了魏王,年号武王。” 小七释然一笑,甚好。 刚强理直曰武。 威强敌德曰武。 克定祸乱曰武。 刑民克服曰武。 “武”之一字,安邦定国,御侮敌寇。 甚好。 她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人,“兄长可认得右将军沈宴初?” 探子笑着点头,“右将军已是魏国公子了。” 小七的眼泪吧嗒一下垂了下来,一时间千回百转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唇齿翕动,最终化成了长长的一声叹。 探子问她,“你为何要哭?” 她含泪浅笑,“我很欢喜。” “大王的母亲,如今还好吗?” “这我并不知道。”探子道,“大王即位,只册封了王后与公主,没听过有太后的消息。” 小七怃然,想必外祖母还是故去了。 探子又问,“你是大王的什么人?” 她摇头笑道,“什么都不是。” 那人正色劝她,“不管是什么人,但凡是魏人就快些离开这里,万万不要被我牵连。” 她笑着点点头,“多谢兄长,请多保重。” 那人一脸忧色,“你看起来很不好。” 是了,胸口闷得她喘不过气来,她的面色必定也是十分难看的。甫一起身,眼前发黑,险些栽倒。 探子低声提醒,“有人来了!” 小七转过身去,见裴孝廉正立在马上,满脸杀气地盯着她。 小七一顿,却没什么可担忧的。 她如今知道了舅舅与大表哥的消息,他们很好,她也实在没什么可担忧的。 死也无憾了。 裴孝廉冷笑不已,“魏贼,敢私下会见魏国探马,还敢说自己不是细作!” 小七平和笑道,“将军要如何处置我?” 那人似笑非笑,眼里寒光毕现,“去面见公子,自由公子来处置!” 一挥手,立即有两个兵卒上前拿她。 小七身上不适,便道,“将军先走一步,我随后便去公子面前分辩。” 裴孝廉早就恨他入骨,此时岂肯依她,“裴某没有耐性,等不及!” 那两个兵卒听令一人架着她一只胳臂往前拖去。 小七右臂尚没有好全,此时被那兵卒一拖,疼得钻心蚀骨,顿时凝出一头冷汗。 听见有人道,“裴将军对待女子不必如此粗暴。” 是陆九卿。 他的声音温和,数次救她于危难,小七是熟悉的。 小七抬头看去,陆九卿正长身玉立在裴孝廉马前,眉眼温润。 裴孝廉冷声道,“陆大人,她刺的人可是我。” 陆九卿也不恼,笑道,“裴将军不必与一小女子置气,她伤的很重,我押到公子面前便是。” 陆九卿是许瞻跟前的军师,裴孝廉不愿因一个魏俘落了他的颜面,虽心里不服,到底是轻哼了一声,抱拳道,“那便有劳陆大人了。” 那两个兵卒见状放开了小七,小七踉跄了几下,站稳后向陆九卿施了一礼,“多谢大人。” 他惯是彬彬有礼的,“姑娘请吧。” 小七心中感怀,陆九卿是第一个喊她“姑娘”的燕人。 旁人都叫她“魏俘”,抑或“魏贼”,槿娘虽从未如此喊过,但大多是一声“哎”就当做了她的名字。 小七跟着陆九卿往大帐走去,她身子虚乏,走起来便慢。陆九卿走得也并不快,还刻意慢下来等她,甚至伸出右臂来,“你可扶我。” 小七闻言心中一暖,但到底规规矩矩地没有搀他。 一路无话,总算到了中军大帐,裴孝廉早已侯在帐外等着拿人了。 陆九卿停了步子,低声提醒道,“公子面前,谨言慎行。” 小七冲他感激一笑。 但谨言慎行在许瞻面前并无半分用处。 裴孝廉见她来,上前拽起便往帐里拖去。 小七面无人色,冷汗涔涔,一个踉 第33章 入兰台 好似每一次在许瞻面前都要受审。 他是燕国公子,讯问要犯的时候自然没有任何情面可言。 小七胸口郁郁不通,她想轻抚几下顺气,但想起上一回被他挑开帛带便不敢再动,只是泛白的唇翕动着,“问了几句故人的近况。” 他继续追问,“什么故人?” 她平和回道,“家里人。” 许瞻垂眸细窥,手中的金柄匕首抬起了她的下巴,“你愿犯险去见探子,为何不直接问我?” 匕首冰凉。 小七的面颊没有一分血色,她喉间发苦,声音发颤,“不敢劳烦公子。” “沈复做了魏王,以后魏国可不好打了。”许瞻轻笑一声,“你那表姐把你卖了,自己却转身做了公主,你可恨她?” 小七怎会不恨。 可惜她一副病躯,又困在燕营。恨与不恨,实在不能怎样。 但她垂眉,正色回道,“不恨。” 便是恨,也不会叫这些燕人知道。 这是家事。 如今亦是国事。 那人显然并不满意这个回答,因而仔细打量着她,捕捉每一个细微的神情。 小七头重脚轻,几乎要撑不住了,便强打起精神来问,“公子打算何时杀我?” 他用打量猎物的眼神看她,薄唇抿出一丝凉意,“你很急?” 不是她急,是内伤不愈令她日夜煎熬,满腹忧思亦扰得她不得安宁,因而想要一个痛快。 她没有什么将来了,她的将来一眼望到了尽头。 她双手撑地,笑叹一声,“裴将军没有说错......我的确是细作,我告诉了他燕军的守备与布防......公子早些动手罢......” 那人冷凝着脸,“便是与那探马说了什么也无妨,他活不了几日。” 是了,就连她也活不了几日了。 他垂眸看她,只看到她愈发惨白的脸色,只看到她愈发剧烈的喘息,只看到她周身都在微微发着抖,若不是那把匕首挑着她的脑袋,她只怕早就栽到地上去了。 那人神色不定,“你怎么了?” 小七循声去辨许瞻的方向,他的声音分明就在眼前,但她却只依稀辨出他的轮廓,不多时就连轮廓都看不清了,眼前黑压压的一片,冒着阵阵金星。 她怕倒在他的帐中,仓皇爬起身来,她要顺着光离开这座大帐,一起身尚未站稳却一头栽倒在地上。 隐约听见那人叫了医官来,随即脚步杂乱,昏昏沉沉中似是被灌下了许多药。 许多药,皆很苦。 皆令人苦出眼泪。 她便被这许多汤药吊着,没有好,却也死不了。 小七清醒的时候便想,以她如今这样的身子,是再也逃不出去,再也拿不起刀剑来了。 大抵便是如他所说,“弱些也好,省得杀人。” 不止如此,她又回了许瞻跟前侍奉。虽不必劳作,甚至大多时候都在歇着,但定要在他跟前。 原先她与槿娘同乘,如今却不得不成日杵在许瞻车里,难免不得自在。 小七暗猜许瞻定疑心她是细作,因而才将其强留在身旁,以便随时盯视,查验她究竟有没有通敌之举。 真是多此一举。 她又不是细作,自然不会有通通敌之举。 她既总在许瞻跟前,槿娘便趁端药的工夫提醒她,“我近日听你在公子跟前说话,怎么总说‘我我我’的?你是俘虏,又不是夫人,低贱至极,自然要称‘奴’,你可记住了?” 见小七不言,槿娘又没了好气,秀眉拧着,“你听见没有?别怪我没提点你,若是到了蓟城还敢天天‘我我我’的,还不知要吃多少责罚呢!不信你试试!” 槿娘出自易水别馆,自然熟知燕国王室的规矩,小七垂眸应了,“是,我记下了。” 槿娘这才放心走了。 这一路舟车劳顿,总算在三月底赶到了蓟城。 蓟城距大梁遥远,宫城民宅亦大有不同。因靠近大海,整座城都是微咸润泽,这里的人喜食海鲜,大道两旁的食肆里多有贩卖鱼虾海蟹的,难怪许瞻到了魏国会水土不服。 得胜还朝,许瞻即携陆九卿等燕国诸将进宫述职了,命裴孝廉护送小七与槿娘先一步回兰台。 说是护送,实则是押送罢了。 兰台便是许瞻在蓟城的府邸,因他是燕宫嫡长子,世人大多称他为“大公子”,又因他的府邸唤作兰台,因而燕人也常称之为“兰台公子”。 随寺人入了兰台,一进门便是高亭大榭,处处飞檐青瓦、金顶石壁。亭台楼阁,亦是四通八达。往前走去,重重庭院皆松柏环抱,万木葱茏,玉阶彤庭,十分气派。 可这一路走去,偌大个园林似的兰台竟不见一个婢子,只有寺人埋头劳作。 槿娘暗暗观察许久,掩不住心里的欢喜,悄声在小七耳边低语,“天爷,我可总算要熬出头了!” 小七奇道,“熬出什么头?” 槿娘窃喜着,“你看,兰台府竟没有一个婢子!槿娘我呀人美心善,在兰台可是头一份儿的,难道不是天大的机会!” 言罢瞄了小七一眼,撅起嘴巴,“就算你长得还不错,但怎么说都是魏人,是上不得台面的.......你瞧眉心那颗红痣,我非得拿火钩子给你点掉不可!” 小七温静笑着,没有回她。 槿娘已往前疾走几步追上了寺人,低声问道,“内官大人,兰台怎么连个年轻的婢子都没有?” 寺人乜斜了她一眼,嘴角一勾,“进了兰台,少看、少听、少问。” 槿娘是个有眼力的,忙褪下腕上的镯子,偷偷塞进寺人手中,“内官大人,公子身边怎么能无女子侍奉,您看......奴行吗?” 寺人打量了她一眼,旋即笑了一声,将镯子还给了槿娘,“你趁早儿断了这个心思。” 第34章 公子好男风 狠话既然已经吐出了口,到底是把心里的怒气发了个七七八八。尤其想到既然到了兰台,以后机会多的是,也不再与些寺人置气。 约莫半个时辰过去,那寺人才回来,依旧没什么好脸色,只朝后翻了一眼,道了一声,“还不跟咱家走!” 寺人引她们穿过几重庭院,最后在听雪台安顿下来,房中已备好了两件一模一样的衣袍,皆是凝脂色曲裾深衣,袍缘与袖口露出一截黑底红花织锦。还有一模一样的绣花丝履,一模一样的金钿花,甚至还备好了兰汤。 槿娘见了这衣袍银钿欢喜得紧,她从前虽在易水别馆长大,也不是没见过好东西,但那些东西哪能与蓟城兰台的相提并论。 这可都是一等一的好料子,好丝履,好钿花,方才的不快一扫而光,她摸来摸去,简直爱不释手。 那寺人哂笑一声,“公子好洁,都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的,你们那些破烂衣裳都丢出去,别污了公子的眼。” 槿娘狗腿般连连应了,“是是是,都听内官大人的。” 那寺人拧着眉头,“没规矩,什么内官大人,咱家是这兰台的总管。” 槿娘忙轻扇了自己的嘴巴,“是是是,原来是郑总管大人,是奴有眼不识泰山,总管大人可千万要恕罪,奴原在易水时便听了总管大人的大名!” 见那郑寺人颇是得意,槿娘又腆着脸问,“如今兰台都是谁在侍奉公子?总管大人心好,提点提点我们姐妹,我们姐妹也好做个准备,将来必先好好孝敬大人。” 那郑寺人看槿娘到底是有几分姿色,亦有几分眼力,便低声笑道,“也罢,咱家便提点提点你。公子督军辛苦,今日回了兰台必是要命人侍奉的。你呀,只管做好准备。” 说完打量了两人一眼,便也转身走了。 槿娘一颗心几乎要跳出了嗓子眼,此时眉开眼笑地拉着小七道,“听见没有,总管大人要我做好准备!啧啧,我槿娘呀总算熬出头了!” 又道,“咱们公子将来可是要做君王的,你瞧,这可都是宫里出来的好东西,听说燕国最好的都在公子这里,即便是咱们做婢子的,穿得都比易水那些富贵人家的姬妾好。” 还兴奋地摊开衣袍在身上左右比量着,连连叹道,“哎呀,真好!公子若见了我穿这般好的袍子,还指不定惊艳成什么样子呢!” 还寻问起小七来,“你说是与不是?” 小七浅笑点头,“姐姐貌美,定然如此。” “你呀,就是嘴甜!”槿娘嗔笑一声,“可惜如今是个病秧子,先前便比不得我,如今更不用说,离我是十万八千里了。” 继而眸光一闪,急忙忙脱下袍子便往兰汤钻去,还蹙起秀眉警告道,“公子今夜传召,必是我去才行,你可不要与我争。” 小七自然没有不应的。 但想起从前尚能从军,如今果真竟成了“病秧子”,病骨支离,日日七八顿的汤药饮着,连刀剑都拿不起了。 心里一时百转千回,酸涩莫名,几不可察地叹息一声,兀自解带宽衣,便进了兰汤。 浴兰汤兮沐芳,华采衣兮若英。 蓄兰沐浴,去污避秽,是古已有之。 连赶了多日的路,早已是力困筋乏,疲累不堪,此时室内兰香充盈,水汽氤氲,泡在汤里不免舒展开来,旦一阖上眸子竟就睡了过去。 恍恍惚惚又是些兵荒马乱的梦。 梦见天地肃杀,雪重鼓寒。 梦见战马嘶鸣,刀断戟折。 梦见有人的玄鹤貂裘在风雪中翻飞,盘马,弯弓,火光中将她射在马下。 梦见被斩于天坑,梦见被拖在马下,梦见被人挑开了衣袍帛带。 一次次惊醒,一次次又卷进梦魇,依稀听见水声哗啦一响,她便从辕门重重地摔下,这才彻彻底底地清醒了过来。 槿娘已出水换好了衣袍,哼着歌谣又不知忙活什么去了。 小七再回想起方才的梦境,恍然又将这数月重过了一番,回过神来时已是一头冷汗。 槿娘还从门缝里探进个脑袋,问道,“才睡这么一会子,鬼叫什么?” 小七轻叹一声,待换好衣袍又梳洗妥当,槿娘也煎好药端了进来,一个人当镜而坐,自顾自打量着,美滋滋道,“真是人靠衣裳马靠鞍,兰台的衣裳真是称我。” “先前在高阳公子命人打我,不过是没发现我的好处。以我这样的身段儿样貌,做兰台姬妾是迟早的事。” 那金钿花亦在她髻上比划了良久,插入左边,右边便显得空当。插入右边,左边便显得空当。左打量右打量,最后把小七的拿了去,还说什么,“等见完公子我再还你。” “若公子当真要了我,那金钗玉饰的我还不都随你挑,是吧?” 小七自然也没有不应的。 她幼时家贫,没有金玉可簪。后来从军,更没有簪金戴玉的机会了。到如今习惯了素净,寻常不过一根木簪子或帛带便简简单单束了发。 槿娘在听雪台等得心尖儿痒痒,左等右等的就是不见有人来,小七便看着槿娘进进出出地来回踱着步子,看得她眼前发晕。 然而入了夜,来听雪台的郑寺人传召的却不是槿娘。 郑寺人笑眯眯道,“公子命姚姑娘茶室侍奉。” 槿娘一张跃跃欲试的脸顿时垮了下来,“总管大人没有叫错人?是姚姑娘,不是槿娘?” 郑寺人鼻头出气,似笑非笑起来,“怎么,公子的吩咐,咱家会叫错?” 继而转头笑道,“姚姑娘,请吧!” 小七望了槿娘一眼,她髻上一对金钿花垂下细细密密的流苏仍旧轻轻晃荡着,人怔怔地朝这边望着,却好一会儿没有回过神来。 小七便也随郑寺人出了门。 听那人道,“你是有福的,公子从不许女子近身, 第35章 上去暖榻 小七暗忖着,不觉竟笑了起来。 倒也有迹可循。 郑寺人不悦,“你笑什么?” 小七回想起自己方才并不曾出声,因而回道,“我没有笑。” 郑寺人闻言顿住步子,转过脸来时面色愈发难看,“你说什么?” 小七心中一凛,不知怎么触怒了郑寺人,便小心回道,“总管大人看错了,我没有笑。” 郑寺人拧着眉头,似看妖怪一般,扬起手来便朝小七嘴上轻扇一下,“你怎敢在兰台称‘我’?” 小七生于乡野,不懂王室规矩,先前槿娘虽提醒过她一回,只以为在许瞻面前称奴便是。没想到一入兰台,便是在郑寺人面前,连个“我”字都说不得了。 这规矩远比营中森严。 “记住了,入了兰台的,不是姬妾,便是奴隶。你呀,怎么病歪歪的,打起精神来,要是哪日出了岔子,可有你好受的!” 小七忙应下,“奴记下了,多谢总管大人提点。” 郑寺人继续往前走去,还警告了一句,“还有,公子不是你们这些俗物能惦记的,别生了不该有的心思。” 小七低眉顺眼地应了,她才不会生什么旁的心思,巴不得赶紧离开兰台回魏国去。 寺人在前面引着,一进门一进门地推开,最后穿过别有洞天的小院进了茶室。 许瞻正自顾自跪坐于矮榻,斟了一盏清茶饮下。 这茶室十分简朴,案上仅有一盆矮松并几只精巧茶具,一只错金铜博山炉燃着沉香,此刻袅袅生烟。 矮榻之上干干净净,除了帛枕什么都没有。 郑寺人推开木纱门,垂头拱袖禀了一声,“公子,人来了。” 禀完便自行退下了。 小七脱了鞋履,规规矩矩地立在门口,低声道,“公子请吩咐。” 榻上那人水润的凤眸抬起,薄唇轻启,倒是温和,“掩门。” 小七依言拉上了木纱门,“公子还有什么吩咐?” “过来坐。” 他鲜少舒眉软眼地说话,小七心里虽不安,却也依言行至近前。 兰台婢子的衣袍是曲裾深衣,大约是宫中的形制,与这一路在各地别馆见到的大有不同。最明显的一点是,修身束步,迈不开腿。 她跪坐榻下,等他的吩咐。 那人微眯着眸子,简单命道,“上来。” 小七依言上了矮榻与许瞻相对而坐,听那人温声道,“这是兰台。” 小七不知如何接话,便只应道,“是。” “与你想的有什么不一样?” 她在许瞻面前不怎么敢说真话,每回开口前,必定要仔细斟酌。此时听了他的问话,略一沉吟,便道,“与奴想的一样。” 那人又问,“你想的是怎样的?” 小七道,“奴从前没有想过,但见前院奢华气派,此处却十分雅致,极富野趣,想来定是公子喜欢的样子。” 她胡说了一通,那人罕见地没有愠色,又饮了一盏茶,抬眸见她垂眸坐着,十分拘谨,大约实在与她没有什么话说,顿了好一会儿才道,“进去暖榻。” 小七恍然一怔,只以为自己听错了,抬头直愣愣地望他。 “进去。” 小七回过神来,这才发现茶室之内仍有一道木纱门。 她不敢逆他,起身推开木纱门,犹犹豫豫地往里走去。 内室不大,大约是他独自休息的地方,只一张卧榻,榻上置着锦衾。两架一人高的连枝烛台上各燃着十余支蜡炬。 目光所及,一尘不染。 她呆呆地站在一旁,室内一时又静默了下来。 方才郑寺人的话犹在耳畔,说什么“公子嫌女子污秽”,还说什么“公子从不许女子近身,更不许人进茶室”。 如今公子却命她茶室暖榻。 她偷偷朝外瞄去,大约是燃了灯的缘故,透过木纱门看茶室便尤为清晰。 那人微侧的脸颊棱角分明,恰如刀削斧凿,凤眸半阖,掩去了犀利的锋芒,薄唇抿着,微微敞开的领口露出一块结实的胸膛,细软的袍子又在肩头勾出一段有棱角的骨形。 看去生冷不好靠近,举手投足却又贵不可言。 那人兀自饮茶,并没有朝内室看来。 小七的心砰砰跳得厉害,隐约觉得十分为难,又觉得十分危险。 那人问道,“在想什么?” 她局促地捏紧双手,益发地心慌气短,“奴的衣袍不干净,怕弄脏公子卧榻。” 许瞻闻言别过脸来定定地瞧了她一会儿,片刻才不咸不淡道,“那便脱了袍子。” 小七脸色蓦地一烧,下意识地抓紧了领口。 上一回还是在易水,因查出她的身份,他毫不客气地便扒下了她的袍子,如今想来仍是无地自容。 她犹自挣扎,茶室那人的声量已抬高了几分,“我来?” “不必!”小七脱口而出,“不劳烦公子!” 她紧走几步,掀开锦衾便钻了进去。牢牢地拢紧了衣袍,戒备地盯住木纱门后那人,良久不敢闭眼。 她从未盖过絮满鹅毛的锦衾,又轻又软又暖和。虽没有绣上什么花样,但那料子一摸,便知是她永远用不起的锦缎。 她本是要被赐死的魏国俘虏,不知怎么稀里糊涂地就上了燕国公子的卧榻。小七意乱心慌极不踏实,依她对许瞻的了解,那人每一次的蔼然可亲,都要跟着一场狂风暴雨。 但好半晌过去,那人并没有什么别的动静,大约果真只是命她来暖榻的,这才慢慢放下心来。 小七内伤不愈,随郑寺人绕着大半个兰台走了一路,本就累极,此时裹紧锦衾蜷在松软的榻上竟就睡着了。 梦见自己就在桃林镇,那漫山遍野的山桃开的真好呀,夭夭粉粉的一大片,一眼望不见尽头。大表哥就坐在粗壮的山桃上翻阅书简,他看的是史书兵法,翩翩公子亦是人面 第36章 姑娘来癸水了 小七惊慌醒来,才知适间不过是一场黄粱梦罢了。将将要舒一口气,却察觉那股泉眼依然向外淌着。 她突然意识到那是什么。 是血。 她太熟悉血了。 脑中随即轰然一声响。 她把那洁癖公子的卧榻弄脏了,身上的广袖曲裾定也被浸染透了。 她知道自己有多处内伤,但那处从未流血。 母亲故去得极早,从来无人教导她女子这一生都将会发生些什么,因而她什么都不知道。 暗沉沉的阴影遮住了眼前的光,抬头见许瞻一身皎玉色里袍正负手立在榻前,那漆黑如点墨的眸子神色不定,内里的情绪叫人辨不分明。 小七心中惴惴,在他面前越发觉得自己肮脏污秽,一时手足无措起来,下意识地扯来锦衾将自己紧紧裹住。 偏偏那人命道,“下来。” 小七双颊发白,却不敢逆他,踟蹰着坐起身来,又迟迟再不肯动一下,瑟瑟望着那人,益发喘不过气来。 但凡起身离了榻,那人立刻便会发现她遗下的污血。 他洁癖甚重,见此定怫然不悦。 那人嗤笑一声,长眉一挑,“怎么,想留下过夜?” 小七的脸颊乍然红了起来,她的惊惶不安在他居高临下的打量下无处遁形。 她不怕许瞻赐死,但惧怕他的折辱。 心中栗栗危惧,不由得屏气敛声,声音低得只有她自己才听得清,“公子恕罪......” “嗯?” 那人眸光一沉,果然没有听清。 小七骇得眼底沁泪,她垂下眸去求道,“公子恕罪......” 那人凝眉,“你有何罪?” 见她不答,又不动,他失了耐心,一把拽起她的手臂便将她拽下了卧榻。 所幸拽得不是伤处。 小七轻吟一声,顾不上疼,忙垂头跪稳了,“公子恕罪!” 内室一时寂无人声。 她只听得见自己的心似金鼓喧阗,又如银瓶乍破,几乎要从喉腔之中迸将出来。 她偷偷去瞧许瞻。 那人望着茵褥上那一小滩殷红怔了片刻,待缓过神来眉眼瞬间冷了下去,薄唇轻抿着,扬起手来便要朝她掴下去。 小七惊惧交织,想躲又不敢躲,只得紧紧闭上眼睛,等那劈头盖脸的一巴掌。 但那人缓缓垂下手去,那一巴掌并没有扇下来。 他大概也想不明白,因而只是凝眉问道,“怎会有血?” 血还在汩汩往外涌着,小七深埋着头,她不知道,她猜自己一定是要死了,也许中了毒,也许内伤发作,只是喃喃回道,“公子恕罪,奴不知......” 那人神情冷肃,“那便叫医官来看。” 小七羞于启齿,又不敢被人知道,头愈发地低了下去,“奴没有事,奴给公子清洗干净,公子不要召医官!” 他愈发疑惑,眉梢紧蹙,似乎还要说什么,忽听有细碎的脚步声走来,很快有寺人在外禀道,“公子,陆大人来了。” 那人冷肃的眼眸从她身上掠过,继而命道,“叫他进来。” 寺人一怔,茶室是许瞻独处的地方,多少年都不许旁人进来,寻常军师来,亦都是在正堂议事。 寺人忙恭敬应了,不久陆九卿推开木纱门,解履进了茶室,躬身施了礼,“公子......” 正要说话,却瞥见内室尚有旁人,忙止住了口。 许瞻尚在内室立着,随口问道,“何事?” “是王叔的事。” 许瞻这才回过神来,将将要转身出去,却又忽地顿了下来,“九卿,你来。” 陆九卿忙应了,上前几步进了内室。 “她流了许多血,不肯见医官。你懂些医理,看看怎么回事。” 小七的脸唰得一红。 她没想到许瞻竟叫陆九卿来看。 陆九卿应了一声俯身便要把脉,小七慌得往后一退,“大人!” 陆九卿温和笑道,“把脉,姑娘不必害怕。” 她的双手掩在广袖里紧紧绞着,指甲嵌入了掌心却浑然不觉,颤着声道,“小七无事。” 许瞻便朝榻上扬了扬下巴,陆九卿循着他的眸光看去,很快便了然笑道,“公子不必担心,是女子癸水。” 许瞻眼眸微眯,“什么癸水?” 想来他从不曾碰过女子,自然不知癸水是什么东西。 小七也不知道什么是癸水。 陆九卿便引许瞻离开内室,低声道,“《寿世保元》中写了,‘室妇十四岁,经脉初动,名曰天癸水至。’公子勿忧,姑娘这是成人了。” 小七愈发脸红,透过木纱门偷偷往茶室瞥去,陆九卿的声音亦是愈发低了,“公子不如放她回去,该怎么做,槿娘自会教她。” 便见许瞻转头朝她望来,一双丹凤眼里溢着几分若有若无的笑意,小七慌忙垂下眉来,长长的睫毛似小香扇般将那人若有所思的目光挡了回去。 料定此时罗裙定然湿透了,分明是如芒在背,却一动都不敢动,便垂着头窘迫地跪坐原处。 好一会儿过去,竟见陆九卿进了门,继而一张大氅裹在了她身上。 小七讶然抬眸,没想到陆九卿如此细心。 他还温声说道,“姑娘先回去罢。” 小七心中十分感激,一双素手抓紧大氅起了身,屈身施了一礼,却又不敢再去看他,只是细语道,“多谢大人。” 陆九卿含笑点头。 小七仓皇往外逃去,亦不敢再看茶室里的人,连丝履都忘记穿上,穿过木廊便要往住处奔逃。 及至一双脚落进冰凉的雪地,才想起来丝履尚留在木廊上。 这丝履仅有两双。 寺人只发放了两双,来时穿的全都被丢弃了,说是进了兰台便不许再穿外头的破东西。 倒也是,这里头就连寺人婢子的衣袍鞋履都是她这辈子也买不起的云锦 第37章 公子不好 好似从这一日起,许瞻待她明显好了不少。 许她在听雪台将养身子,也吩咐下去每日命医官把脉开药,右臂基本痊愈了,但因先前误了医治,胸闷气短的病根到底是落下了。 槿娘虽不甚高兴,但也没什么法子,只是一个人生些闷气。但自从得知小七尚未侍奉便来了癸水,又仿若什么不快都不曾有过一般,又开始成日往前院溜达,企图寻个机会面见许瞻。 她自视甚好,如今一打扮更是风姿无双,她才不信许瞻竟会看不见这样的美人。 她私心里盘算着,除非许瞻有断袖之癖,不然,总不可能一辈子不碰女子。 这世上呀,哪儿有什么难事,若果真有,不过是没有做到位罢了。 日日待在听雪台能有什么出息,规矩是规矩了,规矩了便别想有出头的日子。 槿娘正是深知这一点,这才有机会从易水爬到兰台来了。不然,只怕大半辈子都得耗在易水干些粗使的活计,等人老花黄了还要被人赶出别馆。 这都是极有可能的事。 若不然,她怎么不见别馆有年老色衰的嬷嬷呢?还不是清一色年轻轻水灵灵的姑娘家,这其中的门道她是一清二楚。 原先还能有一颗平常心,自觉得凡事尽力便罢了,实在不必强求。自从在兰台见识了这泼天的权势富贵,槿娘哪里还按捺得住,一门心思地削减了脑袋往许瞻跟前钻。 她自有一番打了鸡血般的信念:总之天道酬勤,只要坚持不懈,总有出头之日。 因了小七从不与她争抢,槿娘便愈发地待小七好,汤药一顿不落地给煎着熬着,自己能干的便从不要小七动手。成日里和颜悦色的,开口亦是温温柔柔地叮嘱。 “万事皆有姐姐呢,你身子不好,若下回公子传召,你便推了拒了,你放心,姐姐这里的好处可是大大的有!” 小七的心思不在这里,自然便没有不应的。 她乐得清闲,又不必做什么活计,人在听雪台将养着,身子一日比一日地好了起来。 听槿娘说离听雪台不远便是西林苑,那里养着三只白麋鹿,都是公子与他的将军们活捉回来的。 槿娘还说,麋鹿虽在草原常有,白麋鹿却十分少见,魏国那样的地方更不会有。西林苑的白麋鹿麋角大如树冠,质坚如石,逢春脱换,周而复始,犹如永生,如同神物一般。 槿娘还说,西林苑还养着公子的猎犬和青狼,也都是公子与将军们捕来的,魏国谁人会有公子这样的身手胆识,满腹的韬略,又能文能武的。 槿娘劝她多去西林苑走走,还说,“虽说郑寺人寻不着人自然就走了,却也不是姐姐有私心,去看看麋鹿长长见识也好。” 还说,“你不是喜欢桃花?西林苑那株古桃树得有上百年了,开得极好极好,你虽见过桃花,却未必见过那么老的树,没事儿去看看呗!” 还好心提醒,“只去看麋鹿桃花便罢,离那青狼远些,嚎嚎起来怪吓人的,小心吓掉你小命儿!” 小七听了十分心动,天一暖和,果真便去了西林苑。 西林苑离听雪台不远,走过去也就是一盏茶的工夫。想来兰台府实在是大,听雪台以南是亭台楼阁,以北竟是一大片园林。 看见了那棵上百年的古桃树,红粉粉的一树花夭灼如云,亭亭如盖,还有一根粗粗的枝桠拖到了地上,亦是千头万朵,红粉粉的一大片,她从未见过这般古老的山桃,心里喜欢得紧。 也见到了正在苑林食蒿食苹的几只麋鹿,她也从未见过麋鹿,白色的不曾见过,棕色的亦不曾见过。 白日里并不听见狼嚎声,大抵是夜里才会有。 小七心里喜欢,因而便常来。只是日光甚好的时候在古树下闲坐,听风,观花,看云,赏鹿,便已是人间佳事。 有一日原是十分寻常,她靠在树下小憩,忽有什么似在蹭她的一截小腿,睁眸看去,竟是一只黄色的小狗在一旁拱来拱去,毛茸茸胖乎乎的十分可爱。 小七见了亦是喜欢,抱起来爱怜地抚摸它的小脑壳,轻柔问道,“小狗,你从哪里来的?” 小狗只是哼哼唧唧,乖乖在她怀里窝着,两只小耳朵在和风里轻晃。 她不免问道,“你也没有人要吗?” 小狗呜呜叫了一声。 忽听有人笑吟吟问,“你是小七吗?” 小七蓦地转身,见一与她年龄相仿的少女明眸皓齿,光彩照人,正笑盈盈地看着她。 她答道,“我是小七。” “哥哥与我说起过你。” 那少女背搭着手走来,睁着一双盈盈美目,看起来十分娇俏可人。 想必这便是公主许蘩了。 小七原以为自己是见不得人的,不曾想许瞻竟与旁人提起过她。 可惜许蘩说的是,“哥哥说你是他的战利品。” 小七黯然垂眸。 是了,她是许瞻在魏国缴获的战利品,连人都算不上罢。 许蘩兀自说道,“我才不这么想。” 小七抬眉看她,见许蘩眸光清澈,并无半分低看她的神色,亦没有半点盛气凌人的模样。 许蘩曼声笑道,“这是雪狼,不信你唤它。” “雪狼?”小七奇道,原来小狗也能有这么好听的名字。 于是她唤了一声,“雪狼。” 雪狼闻声舔了小七一口,甚至还摇起了尾巴,许蘩见状掩唇大笑起来,坐下来便拉住了小七的手。 “和我说说魏国的事吧,我还从没去过魏国呢。” “公主想听什么事?” “你家里都有什么人?” “我有舅舅和大表哥。” “那你父亲母亲呢?” “都不在了。” “听说你大表哥是魏国公子,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小七抬起头来,眉眼清润,“这世上再没有人比 第38章 他那么好,怎么不来要你? 再细看去,那人一身玄色常服负手端然立着,肩头一只白鹤展翅欲飞,分明一副鹤骨松姿的模样,但那周身公子华胄的气度已令人望而却步。 他需感谢这亭亭如盖的古桃,千头万朵的红粉衬得他稍稍柔和,使他看起来虽贵气逼人,但到底不再那么凉薄锋锐。 只可惜生生折煞了西林苑的好风景。 小七确定适才说许瞻“不好”的时候,他必就立在身后。心里忐忑不安,便只是低着头。 “哥哥!” 偏偏许蘩起了身亲昵笑道,“小七说大表哥是世间最好的人,阿蘩想知道大表哥到底有没有哥哥好。” “可笑。”那人轻嗤了一声,仿佛当真听到多么可笑的事一般,继而说道,“待灭了魏国,叫人把沈宴初绑来给你做驸马,可好?” 小七蓦然抬头,没想到许瞻竟说出这样的话来。 可见燕国虽退军百里,但到底还是存着攻灭魏国的心思。 她一时失了神,忖道大表哥将来亦是魏国君王,怎么能屈尊做燕国的驸马。 麋鹿不知人间苦恼,兀自低着头闲闲地吃草,偶有猎犬吠叫,引得青狼低嚎。怀里的小犬便受了惊,那圆滚滚的脑袋左探右探,四蹄亦开始拼力刨蹬起来,大抵是害了怕,想要去寻它的主人。 好似听见许蘩赧然回了一句,“阿蘩要九卿哥哥做驸马。” 小七便想,若是如此最好。 许蘩嫁了陆九卿,便不必去嫁大表哥。 她原想抱好雪狼,一只手却伸了过来。 那只手修长干净,骨节根根分明,看着十分赏心悦目,然而就是那么赏心悦目的手却一把薅住了雪狼颈上的皮毛,将它从小七怀里薅了出来,片刻信手丢给了许蘩。 毫不温柔。 大抵是被他抓得疼了,雪狼委屈得“嗷呜”一声叫,钻进许蘩怀里蜷成一团,吱吱呜呜发着抖。 许蘩跺脚,娇嗔一声,“哥哥轻点儿!” 那人睨了许蘩一眼,朝裴孝廉命道,“送公主回宫。” 小七这才看见裴孝廉正抱着剑远远立在一旁。裴孝廉是许瞻的护卫将军,原本便是要跟着他的,因而出现在西林苑也并不奇怪。 那人闻声提步走来,“公主请罢。” 许蘩抱着雪狼一步一回头,见小七亦是眼巴巴瞧她,便叮嘱道,“哥哥可不许欺负小七。” 那人淡淡不理,瞥了一眼小七,命道,“跟来。” 虽是平静地说话,语气却是明显的疏离。 言罢转身往回走去,小七不敢耽搁,赶紧跟了上去。 一路从西林苑路过听雪台,又从听雪台经过水榭,那人双腿修长,步子又大,走起来脚下生风一般,小七身子不好,跟起来便尤为费力。 往往走不到十步便被他甩开一大截,胸喘肤汗,疲乏不堪,血腥气仿佛要沿着五脏六腑从喉腔中溢出来,只得用力按住胸口才堪堪好受一些。 好在那人竟还愿意慢下来等上一等,还算良知未泯。 走走停停的,又穿过两重庭院,到茶室时已不知过去多久。 小七喘息不定,多亏那人也没有什么别的吩咐。只是径自坐于案前批阅案牍,她便在只在一旁立着。 心知背后说他坏话被听了个一清二楚,待歇息了过来,便有意去讨好他。 “公子饿不饿,奴给公子做羹汤。” “公子渴不渴,奴给公子煮茶喝。” “公子冷不冷,奴去生炉子罢!” “奴给公子研墨罢......” “公子累不累,奴给公子捶捶背罢!” 那人沉得住气,惜字如金。 不但不理会她,甚至连眼皮都不曾掀起。 小七知道自己惯是不讨人喜欢,如今又言行轻率不恭,必是惹得那人生了气,便闭紧了嘴巴不再说话。 口干舌燥了多时,却也只是垂手拱袖,恭敬谨慎地立着。 又不知过去了多久,该喝药的时候没有喝药,该饮水的时候没有饮水,该用饭的时候也没有用饭,腹内早已气血翻涌,头重脚轻,早就站不住了。 其间陆九卿前来议事,说起蓟城如今不太平,先前一直避于府中养病的王叔如今又开门迎客了,除了府中三千门客,另有公子许牧亦是与之私交甚密。 也说起燕庄王如今身子不大好,似是又犯了陈年咳疾,总要多加留意宫里的动静。 说到那魏国探马已被斩首的时候,小七几不可察地叹了一声。既为那魏国探马叹惋,内里又有一丝侥幸。 她想,在燕人面前,魏人的命是最不值钱的,魏国的战俘密探更是如烂泥一样被践踏碾踩。 因了许瞻的缘故,她在燕军刀下活了下来,至今也没有死。 若是这样想,那许瞻待她还不算太坏。 活着便有退路。 只要活着,终有一日就能再见到大表哥。 陆九卿要走时,见她脸色苍白,倒是提了一句,“姑娘脸色很差,想来是从辕门摔下后未能痊愈的缘故。” 许瞻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并没说什么话,陆九卿也不好再说什么,便也走了。 小七兀自立着也不知多久,只觉得又过了好长时间,见许瞻丝毫没有放她走的意思,实在撑不住了,便小心翼翼求他,“公子,奴头疼。” 那人头也不抬,“忍着。” 她低心下意的,“公子,奴该饮药了。” 那人出口刻薄,“少饮一顿死不了。” 小七再没了办法。 她记得从前在魏军大营,身子虽好,但亦有头疼脑热的时候。但若有这样的时候,必是大表哥倾心照看。 大表哥那样的人呀,他是有匪君子,如圭如璧,亦是松柏之茂,经久不衰。她在大表哥面前从不会受一丁点儿的委屈,因而她才说,这世上再没有比大表哥更好的人了。 许蘩也许还不信,她觉得 第39章 跪下 小七只以为那人要拿书简砸她,骇得一激灵,下意识地抬起袍袖遮住脸,身子不由自主地便往后退去。 许瞻见状愈发生气,一双凤眸薄怒涌动,当即起了身命道,“跪下!” 小七不敢忤他,忙跪了下来。 身上的不适比方才更加难以忍耐,愈是屏气敛声愈喘不过气来,不得不微微俯下身子,一手撑着木地板,一手按住胸口,低声下气地认错,“公子恕罪,奴知错了......” 那人虽还阴着脸,但到底语气比方才柔和了几分,“你怎会错?” “奴不该在背后议论公子......” 那人虽还凝着眉,但语气分明又缓了几分,“仅是议论?” 在人屋檐下,小七也不得不低头,只得昧着良心说,“奴不该在背后说公子坏话。” 心里却是不服气的,她说的是实话,是真话,怎么会是坏话。 那人眸光渐敛,唇角浅浅地溢出一丝笑意来,很快又埋头批阅案上的案牍去了,不再理会小七。 小七几乎跪不住,犹豫再三终是哑着嗓子说了句,“公子......公子再不许奴出去,奴......奴就要吐出来了......” “你敢!” 许瞻声色忽地又冷戾起来,生生端出了危险。 是了,那人的洁癖已经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向来是最怕脏的。 小七忍得眼眶泛红,她抬袖掩唇,可可怜怜地望着许瞻,“公子给小七一口水喝罢!” 那人淡淡地“嗯”了一声,随手推了一下手边的牛角杯。 小七跪行上前,慌乱地拾起牛角杯几口便饮了个干净,似火烧灼般的五脏肺腑这才被一杯水浇灭下去。 待好受一些,取出帕子将他的杯沿仔细拭净了,这才送还到了青铜长案上。 这大半日过去,人已是累极乏极,困顿不堪,见许瞻有万机要忙,并不怎么理会她。小七趁他不备便悄悄卧下蜷了起来,茶室的席子亦是有一股清香,旦一阖上眸子,须臾之间便睡着了。 胸口憋闷得十分难受,梦里亦是喘不过气来,尤其心里又不踏实,那人偶尔翻阅竹简的声音亦能将她惊得醒来。 若那人并不斥责,她便继续睡去。 仿佛睡了很久,也好似只是眯了不过半盏茶的工夫,醒来的时候,身上竟盖着一张毛茸茸的毯子。 那燕国公子正在她身旁垂眸细看,眉眼中有几分缱绻,见她睁眸,那缱绻便立刻敛得干干净净,半分也瞧不出了。 那人清清冷冷地问,“谁许你受罚时睡的?” 小七面如纸白,身上阵阵打着冷战,待分辨清楚他的话,恍然想起自己在此处受罚的因由,歉然撑起身来,“公子恕罪......小七知错了......” 她的眉头皱得舒展不开,想起槿娘与郑寺人的提醒,赶忙改口道,“奴知错了......” 那人这才打算饶了她,单手挑起她的下巴来,冷声冷气地吓唬道,“再敢背后非议,便将你的嘴巴缝死。” 小七身上已经没有半分气力,任由他挑着,低声细语应道,“小七再不敢了......” 好一会儿没听见那人再说话,她的嘴巴却被捏开了,继而一股苦涩的药汤缓缓注进喉间,又缓缓在胸肺之间延漫开来。 一时呛咳起来,还未来得及吞咽下去的药汤便从唇角淌了下去。 淌在了那人手上。 黑白分明。 亦是十分可怖。 那人拧眉看去,指尖轻颤,面庞结了冰般冷着,但到底没有松开手去。 待将整碗汤药饮完,又缓上了好一会儿,小七才恢复了几分精神。 但见那人一双凤目微眯,面色晦暗,“魏俘,你弄脏我了。” 小七心口一窒,忙取出帕子要去给他擦拭。忽又想到初见时他因水土不服干呕着,她上前便去为他轻拍脊背,那时那人十分嫌恶地将她推开,斥她“谁许你碰我”,还斥她“你可知自己多脏”。 攥着帕子的手便顿在了那人面前。 那人不着痕迹地扫了她一眼,语气有几分不耐,“不会侍奉人?” 小七低声辩白,“奴怕再弄脏公子。” 那人神色愈发难看,小七不去触他的霉头,赶忙垂头为他仔细拭了起来。 那人指尖的微凉透过帕子很快便递到她手心里去了。 那真是一双完美无瑕的手呀,很大,修长白皙,指节分明。 那是一双十分贵气的手。 是从小养尊处优,不曾劳作半分的手。 小七在这样的双手面前自觉形秽,忽听那人问道,“我真有那么不好?” 声中有些难掩的偏执,但到底不再似先前的冷漠了。 就连那双手也不再似方才那般凉,甚至很快温热起来。 小七赶紧回道,“公子很好,十分好。” 那人笑了一声,语气淡淡,“不好你也得受着。” 是了,不好也得受着。 不受着又有什么别的法子。 小七心里一松,知道今日这事总算是过去了。 受完了罚,他竟还破天荒地许她乘步辇回去。 这可是从来没有的恩遇。 他生来金尊玉贵,素来霸道无礼,绝不是一个为旁人着想的人,定然是他良心发现。 小七暗自揣摩着,许瞻虽不好,但好似也没有太坏。 自然也不能指望他与大表哥相比。 这世上终究是没什么人能比得上大表哥的。 那人还许她回听雪台静养,好久也不再见他传召。听说大多时候都在宫里,大抵是因燕庄王病重,他需入宫主持国政,因而很忙。 只是苦了槿娘,虽仍旧每日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早出晚归地在前院晃荡,却总不见许瞻人影。 槿娘是个锲而不舍的,她有自己信奉的人生信条,曾无数次起誓要靠 第40章 早晚要做公子姬妾 她兴奋地坐都坐不住,来来回回踱着步子,看着不似有假。 既是如此确定,自然也不会有假。 果然,这一日还不到晌午,郑寺人便带人往听雪台送来许多华服,人笑吟吟的,说是公子赏赐的。 虽没有明说到底赏赐给谁,但小七知道必是赐给槿娘的。 许瞻向来嫌恶小七,小七比谁都清楚,即便如此,还是忍不住抬眸悄悄朝那衣袍打量。 华袍正端在后头那年轻寺人手中的托盘里,高高的一大摞,约莫要有七八件罢,花色繁多,绣工精巧,一眼望去便知是上好的缎锦,是她穿不起的。 槿娘抑制不住地两眼放光,忙接来托盘紧紧抱在身前,“有劳总管大人回禀公子,多谢公子赏赐!奴很喜欢!” 郑寺人只道是,“难得公子有这个心,你们呀,就看谁有这个造化了。” 槿娘摸下髻上的金钿花,悄悄塞进郑寺人手里,笑得眉眼弯弯,“日后全仰仗总管大人了。” 先前才入兰台时,槿娘便有意贿赂郑寺人,那时郑寺人不肯收她的镯子,如今竟收了。不动声色地将金钿花塞入袍袖里,道了一声“自然”,便也带着人走了。 待人都走远了,听雪台只余下她们二人。槿娘一双手牢牢护住华袍,干咳了几声便开始宣示起主权来,“公子送我的,你可不要打什么主意。” 大有严防死守的架势。 小七低头笑笑,“都是姐姐的,我不要。” 这样的话仿佛在沈淑人口中听到过,沈淑人亦惯是喜欢这般说话。小七出身卑贱,也知道自己的分量,因而从不与人争抢。 槿娘闻言放了心,这才将华袍堆在自己的卧榻上,立在铜镜前欢欢喜喜地一套一套往身上试。 除了腰身瘦一些,倒也都算合身。 她对此解释道,“又不曾量过尺寸,只是那么粗粗一打量,就能命人裁出相差无几的衣袍来,公子果真好眼力!” 还要问小七,“你瞧瞧,好不好看?” 小七笑着点头,“姐姐很美,穿什么都好看。” 槿娘听了十分受用,又在铜镜前左看右看,反复打量着自己,啧啧叹道,“公子眼光多好,多衬我呀!” 还冲小七眉飞眼笑,“你瞧瞧,我说的没错吧,做公子的姬妾那是早晚的事!” 小七点头应是。 槿娘也俨然把自己当作了兰台的半个主人,按她的说法就是,“公子千里迢迢将我从易水带来,又安顿在了听雪台,如今除了煎药更是什么都不必做,公子的心意都在这些衣衫华服里了。” 还提点道,“你呀,最好巴结好我,免得有朝一日我成了兰台夫人,想起你大除夕的把我捆在庖厨里,小心我叫人把你撵出去!” 小七没有不应的。 她想,槿娘心地不错,若她做了兰台的女主人,必也能善待自己。 槿娘把华袍悉数叠好全都塞进衣柜里上了锁,今日换一件,明日换一件,好不得意。还劝慰小七,“你也不必忧心,毕竟叫我了几个月的‘姐姐’,到时我定好好待你,给你安排个轻快点儿的活计,你放心就是。” 小七知道槿娘不坏,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 只是日子一天天过去,清明将至,却一直没有听到许瞻要纳槿娘的信儿。 小七一向话少,不愿打听旁人的私事,因而并没有问起槿娘,槿娘却主动来与她耐心解释,“大王病了,公子近来常在宫中处理国政,若要得了几分空闲,还要侍疾,忙得很。” 末了还要补上一句,“早晚的事,不必急。” 小七不急,急的是槿娘。 如今兰台不比易水,婢子也就她们两人,槿娘总见不着许瞻,人又闲得无聊,无人与她闲话八卦,闷急了便只能拉着小七去看西林苑麋鹿。 说是看麋鹿,实则不过是找个人与她说话罢了。 “你不知道吧?这西林苑原本便是天家林苑,当年建府的时候,就地将林苑圈进府了。说起来,兰台比起王叔的扶风府是偏了不少,还是扶风离宫门更近一些。谁叫公子便是看上了这林间野趣,才住进兰台来。” 还得意道,“我与你说过吧?兰台的麋鹿与青狼都是公子亲自捕的!你说这世间怎会有公子这般一顶一的好男儿,文能定邦,武能安国,说的便是公子了,偏又生了一副俊美无俦的好模样。” 槿娘说着话,兀自重重地一叹,“要不说燕国的女子都巴不得嫁进兰台来呢!” 小七掩唇一笑。 槿娘皱眉问她,“你笑什么?” 小七便讥,“公子在魏国水土不服,姐姐可知道?” “你懂什么!”槿娘轻斥,“公子金尊玉贵,怎受得了魏国那穷山恶水!” 还不忘提醒不番,“你是魏俘,最好少说这样的话。这里是燕国,若是被郑总管听见了,定要好好教训你不可!” 小七脸上一白,不再搭话。 槿娘还在那自顾自念叨叨个不停,说的什么小七并没有听进去,只是垂眸望着青绿绿的一片草地,被那一团团的苜蓿与艾草吸引了目光。 她俯身摘了一棵,在手中细细打量。 槿娘见状便问,“这是什么?” “是苜蓿。”小七笑道,“原以为魏国才有,没想到燕国竟也有。” 槿娘满心里只有她的公子,对什么苜蓿漫不经心,“野草罢了,能干什么?” 小七盈盈笑道,“魏人常在清明前采了苜蓿包饺子,或凉拌了佐酒。那是艾草,艾草能做青团,大表哥很喜欢吃。” 槿娘不以为意,“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燕人喜食牛羊海味,可不似魏人一样吃什么野草,又不是野人!” 甚至还含了几分警告,“你先前在公子面前做些乡野粗食,公子不是不嫌弃,只是从未吃过,觉得新鲜罢了。如今既 第41章 他以城换你,你可愿意? 的确如此。 小七垂下眸子,自进了兰台,许瞻一次也没有命她举炊。 她想起当时许瞻留下她的原因,不外是她能做点不一样的东西。但她做的吃食哪里比得上兰台的珍馐美膳,确如槿娘所说,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 她弃了苜蓿,不再说话。 日子一天天过去,好似也没有什么不同。 虽不见许瞻,许蘩倒是常带着雪狼来,来了便与小七一起饮茶叙话。 小七闲时便想,燕国民风彪悍,便是金枝玉叶般的公主所养宠物也与魏人不同。 小七从前在大梁时偶尔听关氏与沈母说话,说他们魏国的夫人公主喜欢养猫,猫比犬要温驯许多,一时大梁养猫之风甚盛。 由此可见,魏国多年不敌燕国,到底是不如燕人凶悍。但魏国上百年都不曾灭国,甚至是如今北方诸国中唯一能与燕国势均力敌的,这也恰恰说明了魏人坚韧的品性是深深烙在骨子里的。 再见到许瞻的时候,是在清明那日了。 魏国每至清明有插柳放鸢的习俗,民间有句谚语说是“清明不戴柳,死后变黄狗”,因而清明这日,魏人无论男女老少皆于髻上插柳,还要在郊外放飞纸鸢宴饮行乐,就连宫里人也不例外。 小七是魏人,即便如今身在燕国,也不想将来变成黄狗,便请槿娘帮她寻来竹篾和绢布。 槿娘听而不闻,她说燕人从不放什么纸鸢,他们只会策马去草原行猎,要不就下海去五洋捉鳖。还翻了个白眼,“要不说呢,燕人骁勇善战,哪里是只知寻欢作乐的魏人能敌的。” 槿娘是什么事都能拿来拉踩魏国的。 槿娘认为魏人只知寻欢作乐,小七却认为燕人是教化未开。 怎么不是教化未开,燕人身居北蛮之地,吃的大多是牛羊海鲜,但这里的女子竟连纸鸢都不曾放过。 不过槿娘话虽这么说,到底是寻来了竹篾和绢布,陪小七一起做起了纸鸢来。 扎牢骨架,在绢布上绘一双红鲤鱼,又以金粉描鳞,浆糊抹匀了糊于骨架,最后拴上提线,一只鲤鱼纸鸢便做成了。 她做的是金鳞赤尾黄河红鲤。 尺素如残雪,结成双鲤鱼,要知心中事,看取腹中书。 槿娘看不明白她的心思,初时虽然嘴硬,如今见了这一双红鲤栩栩如生十分可爱,顿时对纸鸢充满了好奇,硬是缠着小七再做一只。 小七兴致颇好,欣然问她,“姐姐想要什么花样?” 槿娘欢欢喜喜的,“我喜欢玉腰奴,你就做只玉腰奴。” 到底都是小女儿家,槿娘欢喜,小七也很欢喜,两人凑在一起,不到一盏茶的工夫便又做出一只玉腰奴来。 槿娘特意开了柜子换上嫩绿长袍,对着铜镜好生妆扮了一番,牵着小七的手便往西林苑去。 见小七在髻上插柳,她也有样学样,一边跑一边大笑,“你瞧,我穿着嫩绿的袍子,簪着嫩绿的柳枝,又放着鹅黄色的玉腰奴,像不像魏人?” 小七也欢喜大笑,“像!姐姐很像魏人!” 是日天朗气清,金鳞赤尾红鲤与玉腰奴在兰台上空高高地荡着,引得兰台诸人竞相驻足观看。 小七已许久没有这么欢喜了。若不是郑寺人一声断喝,这一日原该十分美妙。 “胡闹!” 小七心里一凛,循声望去,那郑寺人正阴着脸远远立着,“还不速速过来!” 若没有什么事,郑寺人是不会寻到西林苑来的,想必是许瞻回了兰台。因而槿娘见了郑寺人喜不自胜,匆匆扯回玉腰奴,先一步跑到了郑寺人跟前,“总管大人,公子可有传召槿娘?” 小七不敢耽搁,拽紧长绳便往回收纸鸢,越是着急那赤尾鲤鱼越是偏偏挂在了树枝上,绳子一拽,“砰”得一下竟断开了。 小七还想去捡,郑寺人却催道,“磨蹭什么!” 怕惹恼郑寺人,小七只得弃了纸鸢匆匆赶到郑寺人跟前,那郑寺人斥道,“没规矩!兰台是什么地方,容你们两个在这里撒欢!惊了公子的麋鹿,咱家可得叫你们两个吃巴掌!” 小七低垂着头,槿娘忙道,“总管大人息怒,只这一回。” 郑寺人也不再为难,只是从鼻子里哼出一口气来,“下回再有这样的事,罚你们去洗恭桶。” “是是是,再不会了!”槿娘连声应着,又娇媚笑道,“总管大人,槿娘都备妥当了,这就能去侍奉公子......” 郑寺人却没有接她的话茬,转眼盯着小七,笑道,“公子召姚姑娘去青瓦楼,跟咱家走吧。” 槿娘脸上的笑意登时便僵在了唇边。 小七心头一跳,只得跟郑寺人走,回眸看了槿娘一眼,槿娘一身嫩绿袍子正眼巴巴地朝她们出神。 小七想,槿娘穿着那身若草色的袍子真好看呀。 就像粉色的山桃树上结满了嫩绿的青桃。 *** 青瓦楼是许瞻在兰台的住所,看起来古朴雅拙。 上下三层,以木楼梯相连。 一楼用来待客。 据槿娘说,向来只有陆九卿与裴孝廉这样的近臣才能进青瓦楼,若要接见重臣门客或例行宴饮,大多是在前庭的正堂。 小七是从来没有来过的。 二楼是藏书阁,积案盈箱,汗牛充栋。一张宽大的曲足长案当中置着,笔墨砚台样样俱全,大概怕走水,藏书阁里的烛台全都盖以罩子。 听闻他除了茶室,大多在此处理公事。 三楼不知是什么地方,小七跟着郑寺人走到藏书阁便停步了,郑寺人推开书阁的门,恭恭敬敬禀了一句,“公子,老奴把人带来了。” 那人正端坐案后垂眸翻阅手中的竹简。 小七见了许瞻便怵,至少从前没有一次是从许瞻面前笑着离开的。她上前跪了下来,毕恭毕敬道,“公子请 第42章 此处,刺个许字怎样? 他看起来兴致不错,也并没有半分不悦,想来不必费一兵一卒便能白白得来魏国一座城池,他岂会不愿意。 他是燕国公子,悬师远征,深入魏境千里,不就是为了那一座座的城池吗? 如今拿下的,将来也都是他自己的疆土。 他欢喜,小七也很欢喜。 两全其美。 小七面色红润起来,细声软语道,“小七愿意,求公子成全。” 那人沉吟片刻,依旧笑着,“回去了干什么?” 他难得与她和颜悦色地说话,小七宛然一笑,“先前大表哥要我回家等他......我想去见他一面。” 上一回没有等到大表哥,因而一定要见上一面。 那人的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淡淡地瞥了她一眼,继而又问,“仅仅见上一面?” 大概是仅仅见上一面罢,她低头浅笑,“小七不知。” 那人眉头一挑,“要嫁给他?” 小七一怔,霍地察觉出许瞻的不对劲来。 她下意识地捏紧了手中的信简,回道,“不嫁。” 那人眼眸漆黑如点墨,伸手挑起了她的下巴,一动不动地凝着,“沈宴初可碰过你?” 大表哥拉过她的柔荑,教她写过字,使过剑,自然碰过。 那骨节分明的手指在她下颌摩挲着,清冷微凉,小七身子一僵,如实答道,“是。” 许瞻闻言即刻放开了她,拿起帕子仔细拭了手,轻笑一声,“你有十六了罢。” “是。” 他意味深长地嗤笑,“才十六......” 小七不懂他话里的深意,但她知道许瞻因何拭手。 他嫌弃她脏。 她从前碰过他的袍子,他当场便弃在炉中焚了。 她弄脏了他的茵褥,他转头便命人扔了出去。 小七长睫翕动,眉眼中的笑意尽数散去。 那人的神色慢慢沉了下去,“你可侍奉过沈宴初?” 她跟着大表哥在营中三年,自然侍奉过他的起居。但深究起来,也并不算是侍奉,大表哥照看她的时候更多一些。 她最常做的便是为大表哥举炊罢了。 就像为许瞻举炊一样。 只不过为大表哥举炊她是心服情愿,为许瞻举炊却是苟延残喘。 小七如实答道,“是。” 那人神色阴郁,垂眸冷冷地扫过来,眼底甚至浮着几分厌恶,“果然是做营妓的料。” 小七心口一窒,一阵没来由的酸楚翻山倒海地袭来,将她彻头彻尾地卷了进去。她茫茫然回不过神来,只是呆滞地看着那人,脸色一点点地白了下去。 她意识到许瞻不过是戏弄她罢了,根本没有打算放她回去。 除夕前夜他在堂前审讯,险些将她扔去军营为妓,如今又轻轻巧巧地说出了这两个字。 显然,他不杀她,便是存了这份心思。 可她一向爱惜自己,怎么会是他口中的营妓。 小七暗咬着唇垂下眸子,想辩白却不知从何处辩白,想反驳亦不知该如何反驳,满腹心酸到了口中却只逸出了两个字,“公子......” 那人从她手中夺回竹简,一把扔进了炉子里,那封来自魏宫的信简立时被火舌吞没,窜起老高的火苗来。 “你可还记得自己的身份?” 他平静地说话,语气疏离凉薄。 小七眸底迸泪,“奴是燕国的俘虏。” 他纠正道,“是我的俘虏。” 是了,是他的俘虏。 她脸色发白,声音暗哑,喃喃重复道,“是公子的俘虏。” 是了,是他的俘虏,他不放行,她便回不了魏国。 小七眉目低垂,眼底悲凉浮漫。 “我的俘虏,却总想着逃走。”他眸光微动,拔出了素日总携在身上的金柄匕首,“该在你身上留下印记。” 那匕首破金断石,十分锋利,她是见识过的。此刻握在他的掌心,发着骇人的光泽。 此时已是暮春,但小七阵阵发寒。 她的心一点点地沉下去,不知要沉宕到哪里去。 “公子开恩......奴不会再逃......” 她没有想过再逃了,何况一身的伤病,连马都骑不了。若不是今日看见沈宴初的来信,她打算就拖着这具身子在燕国熬到死了。 她感念许瞻的不杀之恩,感念他的好,因而尽心侍奉,但他仍旧把她看作最下贱的人。 不,大概连人都不算,只能算是一个物件,一个打发时间的玩物罢。 那人的问话打断了她繁乱的思绪,“你说,刺个‘许’字怎样?” 这世间只有燕国王室姓“许”。 若是有生之年被大表哥看见这个“许”字...... 小七不敢想。 只是头重脚轻,喉间发苦,胸口郁郁喘不上气来。 她想,槿娘该煎好药了罢,她该去饮一碗汤药。 眼泪在她眸中团团打着转儿,她垂着头,但她没有求饶。 那人的匕首在她脸颊轻勾描画,似在寻找一处绝佳的位置,“刺在额头,便遮住了这颗红痣。刺在脸颊,被人看见倒要嗤笑了,若是颈间......” 匕首停在她的颈窝,“你曾在我此处划过一刀。” 他的匕首继续往下探去,将她的领口挑了开来,露出不算光洁的肩头来。 她很清瘦,白皙,也伤痕累累。 匕首抵住了她的肩头,那人在垂询她的意见,“就此处罢,你意如何?” 小七泪如断珠,不停地往下滚落,她压住声中的轻颤,“公子该杀了我。” 那人反问,“为何杀你?” 抓心挠肺的,为何要杀? “奴是魏国细作,刻意扮作俘虏进入燕军大营,潜至公子身边只为刺探燕国消息。”小七捂住胸口,笑了起来,“裴将军说的没错,公子不杀,后患无穷。” 她神情认真,他一时竟辨不出 第43章 富贵险中求 那一刻,小七想起了外祖母的话。 外祖母曾忧伤地叹息,“你这孩子,与你母亲真像呀,不吵不闹,安安静静的,天大的委屈全都自己受着。我的文君但凡能哭几声,认个错,服个软,就不必闹到这个地步......” 可小七无法认错服软,也不愿开口求饶。 她不知道自己错在何处。 便等着第一刀划下去。 但那一刀迟迟没有刻进她的皮肉。 微凉陌生的指腹却掠过了她的眼尾,她陡然一凛。 那人好像拭去了她的眼泪。 她蓦地睁眸,见许瞻正垂眸定定地望她,面色竟罕见地柔和下来。 他改变主意了吗? 小七不知道。 “苜蓿是什么?” 此时刀刃相见,他竟问出一个毫不相关的问题。 “是一种野草。” “青团又是什么?” “是用艾草做的糯米团子。” 那人放下了匕首,身上杀气顿敛,人却还在离她不远处微微俯着。 “听说你要在清明采苜蓿,想干什么?” 她的声音打着颤儿,“想给公子包一次苜蓿馅儿的饺子。” “好吃么?” “好吃。” “嗯。”他淡淡应了一声,“那便去罢。” 小七还兀自喘着,她想,到底是厨艺救了自己。 赶忙起身整好衣袍,惊惊惶惶地出了书阁,踉踉跄跄便往楼下逃去。 阁中那人好似问了一句,“你便那么怕我?” 帘外雨声潺潺,木楼梯被她踩得咚咚作响,小七没有听清他的话,因而没有作答。 再紧走几步,脚底虚浮地便愈发厉害,继而眼前一黑,人便直挺挺地往楼梯下栽去。 初时神识还算清明,能听见有脚步声疾来,她不知那人是谁,但身上一轻,那人竟将她拦腰抱起。 很快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醒时人已在听雪台,室内药味很重,槿娘正进进出出地忙活,见她醒来便端了药汤过来,自顾自在榻旁坐下仔细吹温了,“你这身子呀,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好。” 小七起身接过药碗,歉然道,“有劳姐姐。” “医官来过,问起你家里人可有什么病,我又不清楚,见你一直昏睡,医官便先走了。” 小七心绪恍惚,父亲母亲年纪轻轻皆是因病亡故,她原先在魏营身子还算不错,是自辕门摔下后才感觉大不如前。 父亲经年咳嗽,但母亲是什么病,她那时年幼,并不清楚。 槿娘进进出出地又端来好几碗,在案上排成一排,“喏,都是你的。” 槿娘给她什么,她便喝下什么。 入口酸苦,没有一样是甜的。 见小七只是安静饮药,没有说什么话,槿娘幽幽道,“你知道的,公子好洁。青瓦楼可不是寻常地方,向来不许女子踏入半步。你说,公子召你到底是什么事?” 槿娘难得如此认真,小七道,“大表哥送了信来,在公子手里。” 槿娘追问,“信里写了什么?” 小七笑笑,“问了几句家常。” 便当大表哥问了几句家常罢。 大概是走不了了,就连大表哥用城池来换,许瞻都不肯放人。 小七不明白到底什么缘故,她既不值得大表哥献城,在许瞻心里必也没有什么分量。 她记得自己最值钱的时候还是许瞻满天下捉拿她,那时海捕文书上的赏金是五百刀币,没想到如今竟值一城了。 不懂。 一个出身乡野的孤女,竟价值一城。 她的确不懂。 小七记得倒在阁外时有人曾将她拦腰抱起,那人怀里很暖,臂膀亦是坚实有力。她不禁问道,“姐姐,可是公子送我回来的?” 槿娘弯腰收拾着药碗,眼神躲躲闪闪地并没有看她,“哦,是陆大人。” 小七恍然一怔,原来是陆九卿。 是了,陆九卿是燕国极少数待她不错的人,也只有他了。 尚未回过神来,便听槿娘问起,“真想回魏国去?” 小七抬眸打量槿娘,那人仍旧在拾掇碗盘,头都不曾抬起。 小七辨不明槿娘的真意,因而不言只字片语。 槿娘缓缓抬头,神色肃然,“怎么,你是吃过豹子胆的人,还怕我诓你?” 小七暗忖,槿娘最初是怎么来的?她是易水人,最初许瞻派她来是行监坐守的,她怎会有这样的好心?如今必也是奉了许瞻的命来打探口风罢了。 不过是因大表哥的一封信简,许瞻便要在她肩头刺字。若真被槿娘诓了,许瞻还不知怎么罚她。 小七含笑凝睇,不放过槿娘任何一处细微的表情,字斟句酌地开口,“姐姐这是说什么话,我是公子的人,怎会想着回魏国呀?” 槿娘亦是笑了一声,“我只问你一次,你若不要这个机会,我便再不会问你。” 小七心里一凛,忙正色道,“姐姐到底什么意思,小七愚笨,怎么听不明白。” 槿娘讥道,“你那么聪明的人,怎会听不明白。你若在兰台,公子便永远看不见我。兰台有你没我,有我没你!” 她乜斜了小七一眼,继续说道,“我哪样比你差?凭我的身段样貌,自有办法让公子喜欢。” 槿娘说的有理,神情亦正经认真,不似作假。 小七便问,“姐姐想怎样?” “你若能与魏国通信,可有法子离开兰台?” 小七心头一跳,“自然。” 槿娘手中的托盘重重地一放,“我替你送信,你离开兰台,回你的魏国去。” “姐姐不怕被公子知道?” “富贵险中求,槿娘我非要赌一回不可。” “但若公子要罚,姐姐会怎么办?” “那便是我自己的事了,不必你管。” 槿娘竟有这样的志向与胆魄,先前小七竟小瞧了她。若再仔细去揣摩推敲,却也不 第44章 笔墨赐你,一字也不许差 小七不知道她与槿娘算不算朋友,也许魏人本来便不该与燕人谈什么朋友。 她想走,槿娘也想让她走。 帮衬也好,谋私也好,利用也好,合作也好,先前的恩怨不谈,嫌隙也不谈,因了一个共同的愿望,她与一个燕人走到了一起。 雨一停,便同去西林苑采了苜蓿,也摘了艾蒿。 园中的野草被雨水冲洗得青意盎盎,地面泥泞,把丝履沾满了土黄的泥斑。 提着竹篮到了庖厨,艾草洗净后下锅焯水,其后剁碎出汁,全拌进糯米粉里,最后揉成青色团子放于鼎中蒸熟。 苜蓿洗净剁碎,拌入猪肉,加足了佐料,面皮擀得薄薄的,包出来肚皮又鼓鼓的,馅大皮薄,小巧好看。 待青团蒸熟,饺子煮好,已是小半日过去,并不需多说什么,默契地由槿娘端着往青瓦楼侍奉。 槿娘极少有这样的机会在许瞻面前露脸,因而特地换上了他赏赐的华袍,簪戴了他赏赐的金钿花。 她知道自己新的人生也许便是从今岁清明开始,因而整个人看起来踌躇满志,走起路来亦是摇曳生姿。 她回来的时候满面春光,“公子夸赞我两次,一次夸我穿得美,一次夸我做的饺子很好吃。” 还释然一笑,“公子到底是喜欢我的,先前总没有机缘,今日我去侍奉,见公子目光缱绻,数次都停留在我身上......” 她也对未来抱有畅想,她眉飞目舞地说,“公子还问我家住哪里,家里还有什么人,大约不久便会命人去易水接我父亲母亲还有哥嫂来,他们从未到过蓟城,定要被蓟城的滔天富贵迷了眼。” “他们若来,便给他们置座大宅子和田产,也不枉他们养出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好姑娘来。” “他们定然想不到,靠儿子并没什么用,到头来还得是我槿娘来给他们光耀门庭。” “将来公子南面称尊,他们的富贵寿考又何止于此!” 槿娘说起这些的时候神采奕奕,满面红光。 小七想,她不如槿娘。 她没有承欢膝下的机会,不能回报顾复之恩。 她六亲无靠,也没有衣锦荣归的机会。 她在燕国就如丧家之犬,孑然无依。 但愿求仁得仁,求义得义。 槿娘是个守信的人,她依约把小七的信送了出去。 她求的“仁”原该是唾手可及。 她是土生土长的燕人,又常在前院进出,即便离开兰台府的大门也从来无人阻拦,于她而言送信实在是最简单不过的事罢。 然而,槿娘没有求来自己的富贵前程。 信才送出不到半个时辰,她便被抓回来打了个半死。 小七也是被裴孝廉亲自捉拿归案的。 裴孝廉还是一如既往地黑着脸,他手下的人三五下便将小七捆了。 这些人力道极大,小七反抗不得,心里明白定是送信的事败露了,但定要装作不知道,先得问个明白不可。 “将军,奴犯什么错了?” 裴孝廉的声音能掉得下冰渣来,“犯了什么错你自己清楚!” 小七还想辩白,裴孝廉已拿起一块破布将她的嘴巴堵得死死的,“有什么话到公子面前分辩!” 她被押着穿过几重门厅,又穿过几重院子,尚未到茶室便一眼望见槿娘倒吊在青松上,身上的袍子血渍斑斑,人一动不动的,已不知昏死多久了。 小七心惊胆落,看着槿娘的惨状已是愕然失色。想叫起槿娘,口中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被裴孝廉推搡着跌跌撞撞地进了茶室。 裴孝廉旦一松手,她便被推倒在席子上,扑通一下摔得肩膀生痛。 “公子,魏贼已带到!” “无礼。” 那人淡淡抬头,言语清冷。 裴孝廉闻言垂头拱手,声音也低了下来,“末将知罪。” “松绑罢。” 那人平静地说话,语气疏离。 裴孝廉虽不情愿,但到底拿佩刀挑开麻绳,这才恭敬地退了出去。 小七扒掉身上凌乱的麻绳,急切地跪了下来,“公子快救救槿娘吧!她看起来很不好......” 那人抬眸,清冷得有些凉薄的眼神仍像初见时那般,听了她的话仿佛十分奇怪,不紧不慢问道,“哦,她怎么了?” 小七双目泛红,她暗咬着唇,“他们打了槿娘,她被吊在树上昏死过去,身上很多血......” 那人声音一沉,“我问的是,她做了什么事?” 小七忐忑不安,只是低着头,槿娘做了什么事,他怎么会不知道。若不是他的命令,谁又敢把槿娘打成这个模样? 明知故问,不过是逼她自己认错罢了。 她隐约知道自己是不必死的,但槿娘却有可能会死。 虽一早槿娘便说了,若受罚是她自己的事,不必小七来管。 但要离开兰台,便非要有人帮她不可。 小七轻声开口,把罪责往自己身上揽去,“奴求槿娘帮忙送信,槿娘并不知道信到底给谁,是奴的错,公子不要怪罪槿娘,请医官看看她罢!” 那人原是闲闲靠在榻上翻弄着竹简,此时闻言慢条斯理地往前探来,好似饶有兴趣般,“哦,是什么信?” 小七在他的审视下无处遁逃,声音轻颤,“奴给大表哥写的信。” “信上写了什么?” 小七咬牙,“是家书。” 那人便抖开了手中的信简,挑眉道,“一封诉衷肠的家书,认得?” 她抬头望去,原来他方才手中一直把玩的便是她的信简。 她怯怯望他,那人凤眸深处已是薄怒涌动,片刻将信简扔到了她脸上,扬声斥道,“从未听过俘虏还能与人私通书信的!” 小七脊背一凉,这才意识到这是一件多严重的事。如今沈宴初是魏国公子,她又成日在燕国公子身边,但凡在 第45章 不该生的心思,便死在心里 继而,两声,三声,四声...... 雨打芭蕉般,滴滴打在了青绿的竹简上。 红绿分明,晃了小七的眸子。 恍然一怔,好一会儿才意识到那是自己的血。 伸手往鼻尖一探,果然温热粘稠,一片腥红。 心头倏然一跳。 她想,完了。 她弄脏了许瞻的书简,也即将弄脏他的软席,进而弄脏他的茶室。 他那样好洁的人,必是要把信简的帐与她一同清算。 她几乎料到了马上到来的急风暴雨。 仓皇去寻帕子,帕子却早不知丢到哪里去了,赶紧抬手掩住鼻子,另一只手忙乱地攥着袍袖去擦拭竹简。 胸口如坠深潭一般闷闷地喘不过气,她能感受到鼻尖的血很快洇透了袖口,不知还要流出多少来。 忽听案后那人说了一句什么,她没有听清,缓缓地抬起头来,猝然撞进了一双漆黑的眸子里。 那人正定定地看着她,也不知在想什么。 小七颤着声问,“公子有什么吩咐?” 她没有意识到自己身上打着冷战。 那人眉心微蹙,命道,“躺下。” 小七不肯,只是屏声敛气跪坐席上,眼睁睁地看着那人起身几步行至近前,扣住她的后颈便将她平放在地,又拿帕子掩住了她的鼻尖,“不想死便躺好了!” 小七不想死,她老老实实地躺着,似一尾失了水的鱼般剧烈地喘气。见那人转身推开木纱门便要出去,小七撑起身子叫道,“公子救救槿娘罢!” 那人蓦地扭头看她,只是冷声重复命道,“躺下!” 他惯是气势慑人。 那一双凤目里凛冽的目光亦是骇人。 小七不敢忤逆他,低眉顺眼地躺了下来。 医官很快便奉命赶来,把了脉,也开了药,说不出到底是什么病症,斟酌良久,也只说是辕门摔下后脑中的淤血还在,五脏六腑的伤也没有好全,今日大约是受了累因而颅内充血,又压迫到了胸肺的缘故。 只能先止了血,又开了温和调理的药方,之后再慢慢察看。 小七心里空空落落的,血虽止住了,脑中却千头万绪,纷繁复杂,一时间仿佛想了许多,又仿佛什么都没有想,心猿意马的。 医官一走,茶室便清净下来。 她兀自躺着,槿娘约莫还在那棵青松上吊着罢。 身旁仍是满满的竹简,凌乱地堆成了一座小山。 忽听那人道,“不该生的心思,便死在心里。” 可什么才算“不该生的心思”呢? 她是魏人,想回自己的母国,怎么能算“不该生的心思”呢? 小七怅然低道,“奴是公子的战俘,奴没有别的心思。” 那人微微笑道,“最好如此。” 她不解,便问,“公子为何只罚槿娘,却不罚奴?” 那人平道,“你算家书,她是通敌,自然不同。” 也是,魏人通信算是家书,燕人送信便是通敌,已是家国大事了。 小七从前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大概槿娘也是没有想过的。 她才十六,槿娘也不过十九,是她们把“仁”与“义”想得过于简单。 因而才不能求仁得仁。 小七缓缓爬起身来端然跪起,继而低声开口,“槿娘不知这算通敌,公子放过她罢。再吊下去,她会死的。” 见他淡漠不语,她怃然轻叹,“奴在燕国只有槿娘一个朋友,再没有别人了。” 小七不知道她与槿娘算不算朋友,不管是帮衬、谋私还是利用,但总归身在同一个战壕,便算是“同袍”了。 她在燕国是异类,难得能有人与她作同袍。 许瞻淡淡地应了一声,虽没有明言,但大抵是应允了罢。 小七轻轻舒了一口气,她心里想,应允了便好。 槿娘不能死,起码不能因她而死。 上位者要一个人死是再容易不过的事,而许瞻饶了她,也恕了槿娘,那么,他总不算一个太坏的人罢? 或者说,便如她初见许瞻时想到的——公子定是个很好的人罢? 那时她暗暗想着,定然是的。 汤药煎得也很快,寺人毕恭毕敬地立在门口禀道,“公子,药煎好了。” 小七已极是疲累,她接了药来,黑乎乎的一碗,仰头便饮了下去。 又呛又苦,难以下咽。 细细想来,自辕门一摔,每日都是饮不完的药。 她恨极厌极了这具病恹恹的身子,从前也是跟着沈宴初在军中摸滚打爬数年的人,杀起人来手起刀落,如砍瓜切菜,如今困在兰台,饥不欲食,弱不胜衣。 即便要逃,三好两歹的亦是力不从心。 那人又问,“以后还写么?” 他漆黑的眼瞳,如化不开的浓墨。 此时也只是平静地说话,听不出什么情绪。 小七闻言微微摇头,“不写了。” 不写了,写一回便要了槿娘半条命。 不写了,写了又如何,照样送不出去。 燕国女子挤破脑袋想进的兰台,对她却是一道永远翻不出去的樊笼。 不写了。 也不想了。 这辈子也回不去魏国了。 她几不可察地轻叹一声,就老死在兰台罢。 安分守命,束身自好。 她喃喃道,“公子宽心,再也不写了。” 这一辈子那么长,却再也见不到大表哥了罢? 她的大表哥呀。 那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那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 却再也见不到了。 第46章 所有的罪一同清算 恍恍惚惚地回了听雪台,槿娘已经卧在榻上了。 白日还生龙活虎的人,此时却气若游丝。 小七怔然坐在榻旁,喃喃问道,“姐姐可后悔了?” 槿娘一张脸煞白,她半睁着眸子,声音低低地,“第一回,是在除夕,你跑了,我被打个半死。第二回,就因了我没有煎药,又被打个半死。这一回,我不过是送了封信......写信的是你,你好好的,我却险些死了。” 小七垂眸不言。 槿娘说的句句是真,她半个字也辩白不得。 她虽不曾受皮肉之苦,但她受的责罚都在内里。 于她而言,内里的责罚远盛于皮肉之苦。 槿娘兀自低叹,“听说是你求情了。” “你不必自责,这是我自己选的路,可如今,却好似也明白了一些。” 那双杏眸有些失神,似在看小七,却又似穿过小七在看什么别的地方。 小七问道,“明白了什么?” “你从来什么事都没有,就不曾想过为什么?” 这不是值得穷究的问题,小七知道答案,许瞻数日前便说过了。 许瞻要她活着,看他如何跨过黄河,吞并魏国的每一寸疆土。 槿娘双眸泛红,神情哀恸,分明笑着,泪水却夺眶而出,“我知道为什么,但我不会告诉你。” 她既不愿说,小七也并不追问。 没什么好问的。 垂着眸子,目光所及之处皆是方才流下的血渍,小七起了身要去换衣,甫一打开衣柜,陆九卿的大氅立时映入眼帘。 那是她初来癸水时陆九卿借与她的。 她早就洗荡干净,又叠得崭齐,但因一直病着,鲜少见他,因而总没有合适的机会归还。 她摩挲着那件大氅,突然转头朝榻上那动弹不得的人问道,“姐姐没有喝过桃花羹吧?” 槿娘素来话多,此时却没有说话,只是一个人盯着屋顶默默淌泪。 小七温柔地笑,“我去给姐姐煮桃花羹。” 据说西林苑那株山桃是有上百年的,如今仍旧开得极好,有粗壮的枝桠拖在地上,因而摘起来并不费劲。 她摘了满满一大篮子,煮了桃花羹,剩下的全用来酿酒了。 幼时与父母亲住在桃林镇,那里的叔伯婶婶每逢春日必要摘桃花酿酒,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名字,只约定俗成地叫做“桃花酒”。 最好的东西是不需要费尽心思取什么动听的名字的。 酒酿了满满一大罐,日子也一天天地数着,只等着陆九卿来。 他来的时候已是三日后,听过路的寺人说起陆大人与公子在正堂议事,约莫着就要走了。小七忙放下手中活计,抱着大氅与酒便往正堂奔去。 他果然已经动身走了,远远望着他的背影穿过庭院,穿过水榭,穿过楼台,小七便也疾步跟着穿过庭院,穿过水榭,穿过楼台。 紧赶慢赶,追得她满头薄汗,气息不定,她叫了一声,“大人!” 立时惊飞了枝头的鸟雀肥鸽。 陆九卿步子一顿,蓦然回身,竟朝她走来,“小七姑娘。” 因跑了许久,她的脸色难得娇红,“大人一直关照小七,小七不知如何答谢,正好桃花开了,便酿了酒拜谢大人,但愿大人不要嫌弃。” 想到陆九卿是公子身旁的军师,什么琼浆玉酿没有见过,她这种乡野粗食只怕要惹人笑话,抱着酒罐的手便有些局促起来。 “大人若饮不惯,打发给下人也是好的。” 没想到陆九卿竟接过酒罐,垂眸望她时眉眼清润,“姑娘酿的酒,九卿不会给旁人。” “姑娘的手很巧。” 小七闻言心头一暖,酿酒的时候心里是欢喜的,如今送出去心里也是欢喜的。 她心里想,若这辈子定要留在兰台,那便总要有几个朋友,难时帮衬,困时扶携,以沫相濡,那才能过得下去。 若不是因了这罐桃花酒,她大约不会再想着逃亡了。 可偏偏有了这罐酒。 将将入夜便有人来拿她,杂乱的脚步声震得木地板咚咚作响。 见是裴孝廉亲自来,小七便知不是好事。 那人好似看戏一般,眉梢眼角俱闪着几分得意,开口时亦是阴阳怪气,“魏俘,公子召你,跟裴某走一遭罢!” 他一扬起手来,身后两个护卫便拿好架势要押小七。 小七心里惴惴,转眸去望槿娘,却见槿娘只是冷眼瞧着,片刻背过身去,一句话也不说。 小七不得不跟着裴孝廉走,若小心向裴孝廉打探到底是什么事,裴孝廉不过是似笑非笑,“到了公子面前,自然便知。” 小七脑中一片空白,细想近来谨言慎行,规行矩步,并没有什么可被人拿捏的错处。 来时遇见陆九卿,向来温和从容的人,神情却有几分凝重,见她来立住了脚,神色担忧,欲言又止。 擦肩而过时想要低声提醒一句,“公子不......” 话未说完,便被裴孝廉冷声打断了,“陆大人!不早了。” 陆九卿到底是什么都没说,与裴孝廉拱手见了礼便疾步走了。 月浅灯深,温黄的烛光透过木纱门映到院中的青石板上,上了木廊脱下丝履,裴孝廉却并没有进茶室中去,只是垂头拱袖朝室内的人禀着,“公子,魏俘到了。” 进了门,小七一眼便望见案上的酒罐。 那是白日她将将送给陆九卿的酒。 她心头一跳,下意识地朝许瞻看去,那人阖着眸子斜靠于软榻,一条修长的腿慵懒随意地曲着,身上沾着酒气,看起来并没有不悦,眉宇间甚至还有几分柔和。 案上有两只银质角觞,觞边泛着湿润的光泽,显然他方才与陆九卿饮过酒了。 裴孝廉已拉上了木纱门,人却并没有走开,透过纱门能看见他只是抱剑在廊下杵着。 第47章 娼妓 可除了“勾结军师”这一宗罪,其余没有一宗不是真的。 但便是这一宗,她也要为自己辩解。 “公子,奴把陆大人看作朋友,奴并非勾结军师......” 那人目光苍冷,声音凛冽,“你是什么身份,怎配与九卿为友!” 小七心中刺痛,一股酸涩之感传遍五脏肺腑,生生地将眼眶逼得湿润起来。 她是魏国的战俘,如今又在兰台为婢,这样的人的确配不得做陆九卿的朋友。 她低垂着头,一时便将话语噎在喉中。 “饮。”那人倒了满盏,简短命道。 小七双手轻颤着端起角觞,仰起头时眸中清波流转。 第二盏的酒淌过喉间腹内,喉间腹内便似被火烧灼了一般,迫得她喘息益重。 那人不理她的不适,抬手又斟了一盏。 若这便是他的清算,那这清算并不算重。 他们俘获的魏军从来不留活口,不是当了肉盾便是就地坑杀。 即便对待自己人亦素不手软。听说燕庄王十六年那时,也就是大前年了,一位王叔欲谋大逆,被刚行了冠礼的许瞻亲手削掉了脑袋,用的便是他每日佩戴腰间的青龙宝剑。 不说从前,眼前便有活生生的例子,槿娘是正统的燕人,不也因一封“通敌”的信被吊起来打个半死吗? 小七谋的是命,是家。 他谋的是权,是国。 他是在刀尖上舔血的人,凡事都要比常人多虑十分,因而虽不杀她,却也疑她。 把她的家书看作是里通外和,把送给陆九卿的酒当作是勾结军师。 立场不同,道义不同,原也怪不得他。 这时候反而再去辩白究竟有没有里通外和,究竟有没有勾结军师,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他看到的,必是他站在自己的地位上必然应该看到的。 留她一命,已是格外开恩。 小七腹如火烧,迟迟不肯再饮,低声求道,“公子......奴知罪了......” “何罪之有?” 她的声音益发低了下去,“公子说的,奴全都认。” “还有一桩。” 小七恍然失神,已经是死的不能再死的死罪了,竟还有一桩罪。 那人眉心紧蹙,“既是我的人,便当洁身自好。” 小七兀自怔着,那人已失了耐心,抬手捏住她的下巴,轻易便撬开了她的唇瓣,一罐酒悉数往她口中灌去。 那酒倒得她满脸都是,小七躲不过,连连呛咳起来,分不清到底是酒还是泪。 她紧紧闭着眸子,本能地去抓握那人如钳子一般的手腕,那人却一巴掌下来将她的手打了开去。 酒仍旧在灌。 毫不留情地呛进了她的口鼻之中,她窒得无法喘息,又去抓握那人的手。那人素来嫌恶被人触碰,她毫无力道的抓握仍旧激怒了他。 忽听一声沉闷的撞击,继而酒不再倾灌,小七睁开眸子还不等抹去脸上的酒渍,一双纤细的手腕却被人牢牢扣住,继而被什么东西捆牢了,旋即半张身子被按在了长案之上。 她挣脱不开,只能求饶,“公子......” 她的声音被酒浸得越发娇软,不开口还罢,一开口那人眸色愈浓。 忽地胸口一凉,酒如溪流一般悉数淌进了她的领口,似被灼烧一般冰凉凉却又火辣辣的,胸前的衣袍立时浸出一大片酒渍。 小七瑟然发抖,禁不住轻吟出声。 进而一整罐酒全都倾在了她身上,将她的身形毫无遮拦地凸显出来。 她从未饮过这么多酒,早就被灌醉了,若不是被缚住双手的绑带似被锁在了某处,使她动弹不得,此时她便该瘫软在席子上了。 这桃花酒烧得她面色酡红,烧得她胸口剧烈起伏,她迷迷糊糊地睁不开眼,隐隐约约地看见许瞻似乎依旧在她身前。 那人喉头滚动,眼神渐深。 可小七已不知此时置身于何处了。 四围周遭都是山桃的味道,恍惚间好似回到了桃林镇。 云意深深,雾气微浓,那漫山遍野的山桃开得多好啊,夭夭灼灼的一大片,全是粉粉淡淡的颜色。 春和景明,惠风乍起,卷起铺天盖地的一片落英,又向下覆来,在地上铺满厚厚的一层粉瓣,她便躺在那厚厚软软的粉瓣上。 朦胧中好似有人欺身上来,滚热的指腹在她唇瓣上轻勾描绘,她心中一颤,只觉得自己浑身烫得厉害,那人温热的吐息肆意充斥在她的颈窝耳畔。 云倦瓦凉,灯枯焰弱。 桃花酒清甜的味道将整间茶室盈得满满的,她看不清眼前那人的模样。 忽地胸口凉意津津,原先被酒打湿的衣袍自那人骨节分明的指间轻易便被剥了下去。 那人在她耳畔低喃,“小七......” 只有沈宴初才会这般唤她。 旁人是从来不会的。 她好似看到沈宴初正侧身卧在一旁,他的身下亦是厚厚软软的落花,四月温柔的日光透过重重花影打在他的脸颊之上,他眉眼缱绻,温声唤她,“小七。” 连日来的惊惶不安登时散去,小七心里欢喜,她伸手攀上他宽厚的肩头,软声吟道,“大表哥......你来接小七了吗?” 恍惚间那人手上一顿,小七蓦地一凉,方才那温热的人再感受不到了,见沈宴初已转身走了,小七被缚着不能起身,心下一急,叫道,“大表哥......” 但沈宴初头也不回地走了,他朝桃林深处走去,渐行渐远,渐渐地再也看不见了。 小七心中酸涩,迷迷糊糊才睡了过去,便被一盏凉茶水泼得醒来,她一激灵,连连打了几个冷战。 见那人衣袍不似初时整齐,而自己半张身子皆袒露在外。 那人脸色十分难看,话亦是淬了毒一般,“娼妓!” 第48章 将军要动手了 小七方寸大乱,一张鹅蛋脸血色尽失,最后的酒意也尽数消散了去,被这当头的两个字击出泪来。 她拼死挣着双手,她要去掩盖住自己最后一点可怜的体面。 一双手腕被挣得通红。 那人的目光淡淡地落在她身上,似打量落入网中的猎物一般,冷嗤一声,“怎么,早就侍奉过男人的人,还会有羞耻之心么?” 小七身子一僵,浑身上下立时起了一层细细密密的鸡皮疙瘩,她听懂了他话里的暗意。 她的眼内一片惨然,她的喉间发着涩涩的苦。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苦? 是万念俱灰的苦。 是山穷水尽的苦。 是日暮途穷的苦。 她是一株无根的浮萍,因了战乱流落燕国,亲眼看着同袍受死,而自己虽活着,却是苟延残喘,她受着的是摧眉折腰的苦,是被人欺辱的苦。 湿透的衣袍使她浑身战栗,她渐渐不再挣扎。 她知道在许瞻面前,实在不必做什么无用的挣扎,没有将她丢去营中为妓已是他天大的恩泽。 她时刻记得,自己不过是许瞻的战利品。 他生杀予夺,可肆无忌惮。 兀然手腕一松,那人已用匕首将她腕间的绑带挑断开来。 小七恍惚坐起,紧紧裹上了衣袍。湿漉漉的衣袍仍是浓浓的酒味,此刻贴在身上愈发地冷。 她茫然抬头望去,见那人目光苍冷,此刻正居高临下地俯睨着她。 她本能地抬起袍袖去擦拭案上的酒水,她要把案几擦得干干净净,她不愿弄脏他的茶室,她不愿听到他即将脱口而出的“肮脏”。 “滚出去。” 那人命道。 她鼻尖一酸,却把眼里的泪全都逼了回去,垂头强笑道,“公子息怒,奴告退了。” 起了身怔忪往外走去,原先立在木纱门外的裴孝廉早已经不在了。 大概早就已经走了罢。 那便好,她想,那就不会把方才的不堪落入眼中。 将将推门要往外走去,听得身后那人低低斥了一句,“肮脏!” 这一句“肮脏”终是来了。 小七没有回头,但她能猜到他的眸中全是嫌恶,他的神情必是十分冷漠的,也必是鄙屑的,嫌憎的。 隐约记得在燕军大营初见许瞻,那时他便讥她,“你可知自己有多脏?” 如今他亦是认定了她肮脏。 为什么? 小七不知道。 每一次离开这间茶室,都是仓皇逃离,狼狈不堪。若不是被他审问施刑,便总是受他的奚弄折辱。 他对她的鄙夷和冷漠淋漓尽致。 那为何不杀她? 小七也不知道。 大表哥护在手心的,一次次被人弃若敝屣。 心里酸涩难过,只感觉周身的血液都往胸口涌来,迫得她郁郁不通。 她只是歉然朝室内那人说道,“公子息怒,是奴太脏了。” 并没有听见室内那人再说什么。 月白风清,酒酽春浓,她丝毫感觉不到。 只是那乍起的夜风当面扑来,穿透冰凉的袍子灌进她的寸寸肌骨之中,叫她连连打着冷战。 恍恍惚惚地往前走着,也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走到什么地方去了,她已经走得十分疲惫,那满满一肚子的酒水让她喘不上气来。 见有一处水榭,她便在水榭旁靠坐了下来。 这片水榭并未悬挂宫灯,但月色把周遭都映得通明,一株白木兰临水照花,红色的鲤鱼偶尔蹦出水面,一叶扁舟闲闲停在一头,原该是花好月圆的模样。 她阖上眸子,忍不住潸然泪下。 月色里忽有脚步声逼近,那脚步声比女子的重,比寺人的慢,比许瞻的急。 小七没有回头去看,这时候还能跟来的,不会是旁人。 只有最想让她死的人。 这兰台那么大,最想让她死的只有裴孝廉。 从在魏国边关起,他腰间的刀便始终准备着砍下她的头颅。 即便身子不好,但脑子没坏,她不会猜错的。 果然,一把弯刀突然横上她的脖颈,那弯刀锋利冰凉,在月色下闪着刺目的寒光。 “魏贼。” 持刀的人一开口便是杀气凛然。 “你活得够久了。” 她对自己说,你看,小七,你没有猜错罢? 是裴孝廉。 是索命的罗刹。 她没有回头,只是怔怔地望着月色,“将军要动手了。” 那人冷声道,“裴某是记仇的人,若非公子不许,你怎会在裴某眼皮底下活到现在。” 小七问道,“将军的仇还没有报完吗?” 她以为辕门那一箭便该算他报完了仇。 裴孝廉冷冷地弯起唇角,“你不死,怎算报完。” 她喃喃问道,“只许将军杀我,却不许我杀将军,这是什么道理?” 裴孝廉冷笑,手中的弯刀又向她的颈间迫近几分,“你一个魏俘与裴某讲道理?裴某不需与你讲道理。” 是了,这世道便是如此。 人为刀俎,原是没有什么道理可讲。 她浅浅笑道,“将军的刀削铁如泥,顷刻便能碎金断石,想要小七死,是再容易不过的事。” 那人颇有几分得意,“既知如此,怎么不逃,不喊,不求饶?” 在裴孝廉看来,一个人若是到了绝地必要痛哭流涕,必要磕头讨饶,必要骇得不成人样。 她不逃,是因为精疲力竭逃不了。 不喊,是因为兰台太大,来的人即便再快也不会快过裴孝廉的刀。 不求饶没有原因,她才不会向裴孝廉求饶。 向一个嗜血罗刹求饶是最可笑的事,他会在你可怜的求饶声中狞笑着出刀,求饶只会加快他拔刀的速度。 小七笑叹,“将军杀我,便是帮我,我还要拜谢将军。” 裴孝廉冷嗤,“不必在我面前装什么坚贞烈女,公子吃这一 第49章 你敢告密,连你也杀 忽地听见一声惊天动地的喊,“啊!有刺客!杀人啦!啊——” 小七心头一跳,是槿娘的声音。 不过是瞬息之间,那下坠的身子登时一紧,竟又被裴孝廉拽回了手中,听那人暗骂了一声,“娘的!” 继而反过身来冲槿娘低喝道,“叫什么!” 槿娘提着宫灯,毫不退缩,“裴将军敢在兰台动刀?” 裴孝廉冷笑,“裴某干什么,还轮得着你来说道?你皮痒了?” 槿娘上前一步,她梗梗着头,“姚小七是公子要的人,裴将军要杀,公子可知道?” 裴孝廉的眉头皱成了深深的“川”字,一时犹疑起来,气焰便消了几分,“知道如何,不知道又怎样?” 槿娘瞪着眼,“公子要留,将军偏要杀,将军今夜动了手,只怕也活不过明日。” “放屁!” 裴孝廉一把将小七抡在了地上,继而提刀黑着脸冲槿娘走去,“看来前几日不该留你,你敢告密,连你也杀!” 槿娘退后几步,又冲着青瓦楼高声尖叫起来,“啊!刺客杀人啦!抓刺客啦!” 眼见着远处乍然灯火通明,继而有人鸣起锣鼓往这边奔来,裴孝廉自知时机已过,便束手束脚起来,不敢再轻举妄动,只是粗声粗气地叱骂,“你娘的!” 槿娘又道,“这兰台谁不知道槿娘心里藏不住话,看见的,听见的,定要好好跟公子说道说道!” 裴孝廉气极,举刀便朝她挥来,“那便看你能不能活到去面见公子了!” 不多时周遭人声顿起,有寺人提着宫灯往这边赶来,高声喝问,“什么人在那里!” 槿娘又大叫起来,“啊!裴......” 不等槿娘说完,裴孝廉的大刀猛地顿住,一把捂住了她的嘴巴,“若敢在公子面前胡言,我定要了你的命!” 寺人们闻声立时朝水榭奔来,大声道,“敢来兰台行刺!快!抓住他!” 裴孝廉悻悻收刀,翻过阑干,一个猛子便扎下水去,“噗通”一声很快便不见了人影。 槿娘提着宫灯疾走几步,搀小七坐了起来,一张帕子给她掩住了鼻腔,“你不是很厉害吗?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眼皮都不眨一下的。怎么人家要杀你,你连句‘救命’都不会喊了?” 她的话还是那么多,“算你命大,要不是我跟来,你早死了!” “你自己好好算算,你到底欠我多大的情!” 忽地秀眉一蹙,左右嗅来嗅去地闻了一番,问道,“你与公子饮酒了?” 小七没有说话,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那宫灯的光就在近前,她悲戚的神色无处躲藏。 不,哪里是饮酒呀,她似个容器一般被那人毫不留情地浇灌。 她别过脸躲开烛光,这一身的酒气,袍前尽湿,大概连槿娘也会觉得肮脏罢。 槿娘也是干干净净的,她的凝脂色长袍一尘不染。 小七自觉形秽,她本就生在乡野,刑克双亲,又不受亲友所喜,在魏营摸滚打爬三年,举止粗鄙,才十六岁掌心便生了一层茧子。 她比不得槿娘。 就连这兰台的寺人都干干净净的。 难怪总要被人嫌恶,嫌恶她的肮脏。 她是这兰台最肮脏低贱的人了。 但槿娘竟抱住了她,她一改往日的咋呼,柔声道,“我也不怪你,哭什么,别哭。” 小七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她想起堂前审讯那一回,她在冰天雪地里赤脚回去,也是槿娘悉心照料。 寺人奔了过来,抬起宫灯从阑干往下望去,见水面平静,早没了刺客的身影,便又分了几路,沿着湖边继续追去。 水榭静了下来,好一会儿没有什么话。 小七抬眸,此时长夜将尽,孤月皎皎,一片银辉倾泻而下,可怜春天过去了一大半,她仍旧不能还家。心里郁郁难过,忍不住轻声问道,“姐姐,那玉盘此时也照着魏国的大地吗?” 槿娘闻言抬头,须臾正色答她,“大概是罢。以后你回了魏国,可以给我写信,你告诉我魏国的月亮是不是也这般圆。” 小七盈盈含泪,“那我一定会给你写信。” 槿娘抬手擦去她眼角的泪,好一会儿过去将她抱在怀里,轻轻抚拍她单薄的脊背,叹道,“慢慢熬着,总会回家的。但先要活着,活着才能回家。” 槿娘身上是淡淡的乳香,她的怀抱很暖和,她的手拍打起来也很温柔。 小七心里一松,她还是那个槿娘。 刀子嘴豆腐心的槿娘。 是了,慢慢熬着,总会回家的。 此刻她的头脑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明,心里千回百转间只有一个念头—— 离开这里。 离开许瞻。 离开兰台。 离开燕国。 她要等待一个出逃的机会,这个机会一来,她便要回到魏国去。 日子那么长,总有这样的机会。 她躲在听雪台不出门,一日三餐吃得饱饱的,汤药一碗碗地全都喝个干净,没有武器,便将长簪打磨得又尖又细。 她几乎把什么都准备好了,可惜唯一欠佳的便是自己那不争气的身子。 曾经生龙活虎的人,如今疾奔几步都喘不过气来。 她在干什么,在想什么,槿娘是知道的。 但槿娘只当做不知道,她说,“你不必防我,你走了,我才有前途。我巴不得你走,我比你还急。” “你也不必担心我嘴巴大,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我心里有数。” 她还说,“我见识过你的本事和天分,只是要离开兰台,比登天还难。” 槿娘总是话多,但这些话小七都愿意听。 通敌送信没有使她们决裂,她们反而为了同一个目的愈发紧密地站在了一起。 仍旧盼着能求仁得仁。 槿娘还说,“可惜我在公子面前 第50章 挟持 听雪台终日煎药,远远便能闻见浓重的药味,呛得人脑袋发晕。 大约是因了这个缘故,接连七八日都无人来过。 寻常总要路过听雪台的寺人,如今也都绕着路走,就连总来传话的郑寺人也不见了人影。 真正是门可罗雀,冷冷清清。 槿娘早就耐不住了,早晚便抱怨起来,“真是奇了怪,这听雪台的门虽开着,却似个囚笼一般,没人进来,我好似也出不去。” 要不就叹,“天爷,真是要了命了。” 小七没有可劝慰槿娘的话,她自己心里亦是焦急不安。但急有什么用,总得耐心等着。 没有旁的事可做,她便成日在院中煎药,煎了药便当即饮了。打发了时间,又滋养了身子。 这冷清在第九日被一声“汪”的吠叫打破,继而是轻轻脆脆的环佩叮咚声。 “小七!” 有人在唤她。 小七闻声放下手中的柴火,缓缓起身,见许蘩带着雪狼朝她跑来。 春光明媚,年轻的公主娇憨可爱,笑靥动人。 小七屈身施了礼,“公主来了。” 许蘩笑吟吟道,“听说你不太好,我来看看你。” 小七浅笑,“是谁说的?” “九卿哥哥说的,他要我来看看你。便是他不说,我也是要来寻你说话的。” 小七闻言心中一暖,“是陆大人。” 小七心想,陆九卿虽是许瞻的军师,终日跟在许瞻身边,但他与那腹黑阴鸷的公子终究是大不一样,陆九卿是君子,是好人。 许蘩见她笑,又拉起她的手来,“你如今身子好些了吗?” 小七点点头,“奴好了许多。” 许蘩便道,“好什么,你这脸色总是发白,身上也都是药味。不过你也不必忧心,哥哥知道你身子不好,近日都不会召你侍奉的。” 忽而又附在她耳边低语,“你给九卿哥哥送酒,我都知道了。” 因了那罐酒,她被许瞻灌醉又赶出了茶室,原是极不体面的事,不曾想如今竟连许蘩都知道了。 蓦地想起年前有一次许瞻与陆九卿帐中叙话,似是提起过公主喜欢陆九卿的事。她便解释道,“陆大人对奴多有关照,奴心里感激,才给陆大人送酒。” 许蘩非但没有恼,反而道,“小七,你教教我,我也要给九卿哥哥酿酒。” 小七心里一动,机会来了。 不由地盈盈笑道,“公主,兰台已经没有桃花可用了。” 的确,自从过了清明,西林苑的桃花大多败了,唯有地上一层花瓣尚未被东风卷走。 许蘩闻言怏然,“他说从未饮过桃花酒,虽只饮了一觞,却十分难忘。” 小七反握住许蘩,宽慰道,“公主宽心,兰台的桃花虽然谢了,但若是外头有山,山里的桃花必是将将盛开。” 许蘩奇道,“为什么?” 小七便笑,“奴自小在山间长大,因而知道。魏国如此,想必燕国也一样。公主若亲手给陆大人酿酒,大人一定欢喜。” 许蘩顿时欢喜起来,拉着小七的手便往外跑去,“你跟我来,我知道哪里有桃花!” 小七转身往后看了一眼,此时槿娘正立在门口朝她微笑。 她想,但愿这是与槿娘的永别。 但愿再也不必回到兰台。 槿娘必也是这般想的罢? 小七冲槿娘破颜一笑。 她暗暗祈求,但愿槿娘大有作为,求得她心里的“仁”。 小七是大大方方地出了兰台。 立在府邸大门的侍卫见是公主出行,也都不敢多问,任由小七登上了马车。 马车穿过蓟城大道,穿过城门,一路轱辘轱辘往城郊驶去。公主车驾自然是奢华宽敞,座下的云锦软垫厚厚软软,丝毫不觉颠簸。 最起码,小七从未坐过如此奢华的车驾。 先前虽跟着许瞻自边关撤军时乘过马车,但因是在军中,因而自然不能与公主车驾相比。 小桃灼灼,青山如黛。 许蘩掀开帷帐,一只藕断似的皓腕探出了马车,她满心欢喜,笑起来的时候如敲冰戛玉,清灵动听。 她盘得不知是什么发髻,高高耸着,满头的金钿步摇随马车奏起叮咚的声响,她时不时地回过头来冲小七笑,“你瞧!蓟城多好看!” 小七温静笑起,蓟城再好,都没有大梁好,更没有桃林好。 她握紧手中的长簪,自背后抵上了许蘩的粉颈,低声道,“公主别叫。” 许蘩一惊,老老实实地顿在当场,“小七?” 小七心中歉然,“小七该死,冒犯了公主。只是小七不得不求公主。” “你要求我什么?” “借公主的马车,送我离开燕国。” 许蘩讶然,她大概想不明白,因而问道,“小七,你想走?” 小七握紧长簪,“我想回家,公主可愿放我?” “你在兰台不好吗?” “不好。” “兰台穿的都是绫罗绸缎,吃的也都是人间珍品,将来哥哥即位,你也是要跟着一起进宫的,难道不好?” 小七笑笑,“不好。” 她宁愿粗衣短褐,也不愿穿兰台的衮衣绣裳。 她宁愿吃糠咽菜,也不想吃兰台的珍馐佳肴。 许蘩十分困惑,“我不懂,多少女子想入兰台却不能,你怎会想走?” 小七语声平和,“公主生来金尊玉贵,怎么会懂。” “你若想走,我便送你一程。但我日暮前若不回宫,父王一定会出兵寻我,只怕你就走不了了。” “公主愿意帮我?” 许蘩握住长簪转过身来,认真望她,“小七,我很喜欢你呀。” 小七笑笑,手中的长簪兀自牢牢抵在许蘩的颈窝。 她怎么会信。 她见惯了人心凉薄。 许瞻腹黑狡诈,许蘩必也不简单。如今答应帮她,不过是权宜之计,全是 第51章 把马车掀了 许蘩吃了痛,眉心微微蹙起,“你身子很差,能走多远呢?” 小七冷然,“能走多远便走多远。” 车内静默了好一会儿,许蘩竟掀开车帷冲赶车的人命道,“马夫,快点往西南去,我知道哪里有最好的桃花。” “是,公主。” 马夫应了一声,扬起马鞭便往西南疾去。 许蘩轻轻拨下长簪,紧紧握住了小七的手,叹道,“小七,如你所愿。” 小七心中歉疚不安,却不知再该说什么。 这一路再没什么话,马车也一刻不停地往西南奔走。 待落日熔金,暮云四合,小七已是十分虚乏,她极力打起精神笑道,“公主该回宫了。” 许蘩没有动,“我再送送你。” “公主不回宫,追兵很快便来了。” 许蘩温柔笑道,“追兵一定在路上了,但我若走了,你一定会死。” 小七愕然出神,她料不到许蘩竟有这般雅量。 想来也并不奇怪,许蘩在蜜糖中长大,万千宠爱集于一身,因而才有这样的菩萨心肠,也因而才能做一个淑人君子。 而小七呢,光是活下来便令她捉襟见肘,苦心竭力。她日日苟延残息,疲于奔命,她这辈子都做不成像许蘩这样的人。 她抬眉问道,“公主不怪我?” 许蘩眉眼清润,此时掩唇笑道,“你胆子真大,也很聪明。敢刺公子,也敢杀将军,虽挟持了我,又不曾伤我。小七,我敬重你,我早就拿你当朋友了。” 原来那些事许蘩都知道。 小七没有朋友,她也不敢与燕国公主交朋友。就连关氏与沈淑人都能转脸将她卖了,她怎会轻易相信旁人的说辞。 许蘩正色道,“以后若有人欺负你,你告诉我,我能护你。” 她的眼神真挚坦荡。 见小七脸色差极,她甚至将小七揽在怀中,“你看起来很不好,先睡一会儿罢。” 是了,该先睡上一觉,睡足了才有力气奔逃。 “我只想回家,公主可会趁机将我带回兰台?” “小七,你真当自己能挟持得了我吗?”许蘩笑笑,片刻劝道,“我说了拿你当朋友了,睡吧!” 是了,以她此时的身手,不说外头赶车那马夫,单是许蘩一人,亦能轻易将她推下车去。 一支长簪能有什么用? 她撑不住这鞍马劳顿,阖上眸子,迷迷糊糊地也真睡了过去。 追兵是在高阳城外追上来的。 那时许蘩叫醒了她,“小七,他们来了。” 小七蓦然睁眸,听见地动山摇的马蹄声划破天际,约莫要有几十匹马,正冲他们疾疾追来。 “是公主的马车!” 隐约是裴孝廉的声音。 还有猎犬吠叫。 小七心头一跳,当下捏紧长簪,掀开车帷向外看去,月色下那几十余人正策马牵狗追来,离她们的车驾愈发濒近。 再凝神望去,为首的不止有裴孝廉,还有她最不想看见的人。 有那暴戾嗜血的冷面阎罗许瞻。 小七霍然放下帷帘,望向许蘩,此刻许蘩正笑盈盈地注视着她,“怕了?” 小七蓦地直起身子,伸出长簪便要抵上许蘩的脖颈,却有什么东西先一步抵住了她的心窝。 “我说了,你挟持不了我。” 那容貌明媚的少女挑眉一笑,眸中尽是狡黠之色。 小七心里一凉,被她奚弄了! 外头裴孝廉已然抽出长刀厉声喝道,“停下!” 车身猛地一晃,两人险些摔倒,那杂乱的马蹄与嘶鸣声就在耳边,猎犬越发吠得厉害,显然追兵已将马车团团围住了。 小七恨极,不管不顾地便要去刺许蘩,“那便同归于尽罢!” “等等!”许蘩叫道,须臾将手中的匕首塞给了她。 小七粗粗一摸,冰凉凉的,雕着什么花纹。 她凝眉望着许蘩,“公主到底何意?” 许蘩拔刀出鞘,握住她的手绕来,将那刀锋横在自己颈间,“我也说拿你当朋友了。” 车外有人信马绕车走了一圈,嗓音冷得要结成冰,那与生俱来的压迫与威仪叫人不敢反抗分毫,那人命道,“出来!” 小七惧他。 许蘩低声提醒,“还等什么,挟我下车!” 小七知道自己下了马车便走不了了。 而挟持许蘩,也只会罪加一等。 她不肯下车,匕首稳稳地架在许蘩颈间,“你与公子说,请他放行。” 许蘩依言高声道,“哥哥!她手中有刀,放她走罢!” 那人冷然命道,“掀了!” 裴孝廉低声提醒,“公子,公主还在车里......” 少顷,车身被人一下掀翻,连那拉车的马也哀嚎一声重重地摔在地上,四蹄凌空,胡乱扑棱着。 小七的额头重重地磕上了车身檀木,麻麻疼疼地好一会儿没了知觉,少顷又开始灼痛起来,那匕首早不知甩到哪里去了,小七只觉得额际热乎乎的,似有血淌了下来。 许蘩大概也磕伤了,在一旁痛苦呻吟着。 车内昏暗,小七四下摸索着匕首,但眼前一片血色,模糊不清,匕首尚未寻到,忽听“咔嚓”一声,那公主车驾被一剑劈开,继而有人探进身来一把将她拽了出去。 小七惨呼一声,身子随之重重地摔在地上,一时间耳间轰鸣,什么都听不清。 猎犬龇牙咧嘴,疯一般地要扑上来撕咬,月色如水,周遭的马匹追兵将她围了个水泄不通,一把把的长剑弯刀泛着森森寒光。 许瞻已盘马驱上前来,那八尺多高的人坐于高头大马之上,居高临下,威慑骇人。 小七用力按压着耳畔,企图快些听清周遭的声音。 她听不清。 她挣扎着爬起身来,那人却一巴掌扇来,将她扇在了地上。 突然间耳畔通明。 小七听清了他的话, 第52章 公子救命 小七鼻尖发酸,她不再看许瞻,一双桃花眸子眼波流盼。 她望着西南方向黑沉沉的山黛,那是她回不去的魏国。 那人眸色晦暗地起了身,一身暗绯色云缎锦袍没有一丝褶皱,月色下赤黑的玉带子束得他腰身纤细,长长的玉佩流苏轻轻晃荡。 “捆了,扔进马车。” 立时便有两人上前,将小七双手紧紧缚于身后,粗糙的麻绳牢牢地勒进了她的手腕。怕她再逃,另有一人将她双脚也捆了起来。 小七意识昏沉,眼前已是一片黑暗,方才的月色、星子、火把、猎犬、人、马,全都看不见了。 偶有醒来的时候,只知道自己在前行的马车里,似是侧躺着,被缚在身后的胳膊硌得她十分难受。 伤处火辣辣地疼,因全身都疼,因而也并不知道究竟是何处在疼。 车门因被劈开,晚春的凉风毫无阻碍地灌了进来,她打着冷战,浑身瑟瑟抖个不停。 再醒来的时候晨光熹微,天色将明,小七被车马颠得生痛,隐约看出车内还有一人,那人似在用帕子清理她额际的伤口。 动作和缓。 她想,定是许蘩。 那人身上的味道有些熟悉,似是雪中的青松,淡淡地带着些木香,但到底是什么味道,她一时想不起来,也辨不分明,只确定自己定是在哪里闻过的。 她叹了一声,总不会是大表哥。 若是大表哥该有多好。 若是大表哥,他定不会要她这般难受。 迷迷糊糊的复又昏睡过去。 她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看见沈晏初身穿十二纹章大裘冕凛然立着,赤绶四彩佩挂腰间,十二旒冕冠后是清冷冷一副好相貌。 真真正正的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小七离他不过几步的距离,她想跑去告诉大表哥,她从燕国逃回来了,抬步要跑却发现一双鞋履似粘在了地上,怎么动都动不了。 她张口要叫“大表哥”,但任她再怎么叫喊,都发不出一点声音来。 小七很急,再凝眸仔细看去,见沈晏初身边不知何时站了一位身穿冕服的女子,陌生的模样却也是龙章凤姿,此时正言笑晏晏地看他,附耳悄声说着什么话。 小七在人群里四下张望,宫门巍峨,殿高百丈,一众内侍宫人伏地跪成一片,也听不清在说什么。 忽听狼嚎声四起,小七霍地睁眸,周遭一片狼群正张牙舞爪地朝她猛追。 她四下奔逃,分不清东南西北,只知自己正身处一片茫茫荒原之中,她拼命跑着,跑丢了自己的麻履,眼看着群狼就要扑了上来,她惊恐地大叫“大表哥”,脚下一崴,便重重地摔了出去。 那密密麻麻的狼疯一般地扑了上来,只听得“咯噔”一声,那饿狼咬断了她的喉管,只觉得一股粘稠滚烫的血液溢满颈间,登时骇得醒了过来。 原以为只是一场梦,但周遭的狼嚎声却此起彼伏。 小七眼前模模糊糊,隐隐约约察觉出自己正处在一片狼群之中,她极力分辨,试着去摸索身边有没有什么能防身的武器,却只摸到粗重冰凉的铁栅栏。 她心里骤然一跳,意识到自己似乎被囚在了铁笼里。 身旁什么都没有。 她去摸那支尖利的长簪,但长簪也早就不知摔到哪里去了。 那狼嚎声就在耳畔,四蹄蹬地的声音也就在耳边,她甚至能感受到那一头头狼龇牙咧嘴的模样。 离得极近,到了近前却又被拽至一旁。 反反复复,她似猎物一般被狼群紧紧盯着。 好一会儿眼前才清晰过来,却惊得她脊骨生凉。 她果然被锁在了铁笼子里,周边正有七八个寺人牵着恶狼,那些个青狼循着她身上的血腥气疯狂地要往铁笼里钻,最近的一头那呲开的狼牙几乎要咬掉她的鼻尖。 她仓皇躲去,另一头又往前扑了过来,杀气与黄土一齐窜至脸上。 小七屏气敛声,在笼中左右躲闪着。 她从前听槿娘说起过西林苑不止有麋鹿,还圈养着公子捕杀的青狼。如今看来,此处便是许瞻养狼的地方。 但最可怕的却不是狼群,最可怕的是坐在一旁的裴孝廉。 裴孝廉只想让她死,小七一向知道。 如今既是裴孝廉在一旁监守,她的小命便也留不了多久了。 她早晚要死在燕国,不是死在许瞻手里,便是死在裴孝廉手里。 见她一声不吭,裴孝廉冷笑一声,阴阳怪气命道,“胆子还挺大,再近些!” 寺人得了令,即刻牵着各自的青狼往前逼近了来,小七的铁笼顿时被团团围住。 那青狼不知饿了多久,个个儿龇牙咧嘴地将脑袋往笼中探去,撞得铁笼子砰砰作响,小七无处藏身,骇得惊叫起来。 裴孝廉嗤笑道,“会叫了?好戏还在后头呢!” 小七瑟瑟躲着狼群,哀求道,“将军饶命,奴知错了!” 裴孝廉起了身,那战靴一步步朝铁笼走来,另外几个寺人忙将青狼拽到一旁去,狼不甘心,依旧奋力要往铁笼钻去。 那人迫到小七跟前,一把拽住小七的发髻,磨牙吮血道,“魏贼,你刺我一刀,可还记得!” 小七被拽得高高扬起脸来,她从裴孝廉眼中看出了浓烈的杀意,“将军要杀我?” 裴孝廉冷笑,“杀!” 其人眼中杀气毕露,毫不掩饰。 小七惊怯不已,许瞻说的“杀”不是真杀,但裴孝廉说的“杀”定然是真起了杀心。 她拖延着时间,“将军要杀我,公子可知道?” 那人咬牙切齿,“便是公子要杀你!” 小七一张鹅蛋脸早已是面色煞白,“公子不会杀我!” 先前许瞻留她,不过是要她亲眼看着燕国铁骑踏平魏国的疆土。但挟持公主是大罪,必也惹恼了许瞻。 先前是 第53章 脏东西,过来洗干净 小七闭眼大叫,“公子救命!” 裴孝廉讥笑不已,“痴人说梦,公子不会来这里!” 其人到了铁笼之外,正要放青狼入笼,却听一声不高不低的“住手”,便叫那莽夫倏然顿住了手中的动作。 裴孝廉愕然转身,恭敬问道,“公子怎会来这里?” 却见许瞻负手立在不远处,一袭绯色云锦长袍衬得他气度高华,缨冠束顶,神情冷冽,凤眸深处薄怒涌动,在这群穷凶极恶的狼群之中,尊贵得不可言喻。 他只是负手站在那里,那通身天潢贵胄的气度已朝众人摄迫过来。 众人噤若寒蝉,就连他的青狼也不再嚎叫,支支吾吾地往后退去。 许瞻神色不定,问道,“你在干什么?” 裴孝廉咬牙,“这魏贼凶险狡诈,留在公子身边必将酿成大祸!请公子三......” 他的话尚未说完,便见许瞻扬起手来,继而一巴掌重重地落下,将他的话打回了口中。 小七吓了一激灵,睁眸望去,那一巴掌堪堪落在了裴孝廉脸上。 那人踉跄一下险些栽倒,半张脸也立时肿了起来,不禁怔然望着许瞻,半张着口好一会儿过去都说不出一句话来。 想来也是,裴孝廉是许瞻的护卫将军,一向颇得旁人敬重,大概从不曾受过什么责罚,因而这一巴掌对他来说比二十军棍还要命。 其余寺人皆深埋着头,这青狼园一时竟寂无人声。 小七从许瞻微侧的脸颊看去,那侧脸如刀削斧凿般,棱角极为分明,此时面色冷凝,薄唇抿着,生冷得叫人难以靠近。 裴孝廉肃色抱拳请罪,“公子息怒!” “滚去营中,不必再回来了。” 裴孝廉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公子息怒,末将知罪了!公子不要赶末将走!” 许瞻扬了扬手,便有两个侍卫上前要拉起裴孝廉,低声劝道,“将军,快走吧!” 裴孝廉不肯,跪行几步上前抱住许瞻的腿,哽咽着哀求,“公子!大王命末将守护公子,公子不要赶末将走!末将知错了,公子!” 许瞻眼锋扫来,神情冷冽,“再领二十军棍。” 裴孝廉还想再拖磨下去,见陆九卿已暗中示意他先行退下,不敢再多说什么,只得悻悻地被侍卫带着走了。 小七蜷在笼中不敢动弹,她戒备地盯着许瞻,身上微微打着颤儿。 那人垂眸看她,目光淡极,“出来。” 就是他,就是公子许瞻,说她肮脏,要她滚出茶室。 就是他,就是公子许瞻,将她拽下马车,用马鞭笞她。 小七知道出去之后必有重罚,因而在笼中僵持着不敢动。 那人瞳孔一缩,四周阍然无声。 陆九卿低声劝道,“姑娘快出来。” 小七不敢,在她眼里,许瞻远比青狼可怕。 那人的耐心显然耗尽了,因而凝眉命道,“既如此,上锁罢。” 立时便有寺人躬身上前,准备锁上铁笼。 小七方寸大乱,血色尽失,仓皇爬出铁笼,凄声喊道,“公子!” 那人面色冷凝,他的眸中不带一丝情愫,居高临下地睨着,“去青瓦楼。” 说完便转身走了。 小七踉跄地跟了上去,她身子不好走得很慢,旦一慢下来,那人便道,“若跟不上来,便打发去营中罢。” 她与裴孝廉不同,她是女子,去营中能有什么好下场,她听得明白许瞻的意思,去营中便是为妓。 他当真动怒了。 他的步子太大,她心慌气短,又昏昏沉沉,怎么追都追不上他。途中几回跌撞摔倒,鼻腔又汩汩滚出血来。 陆九卿疾行几步将她搀了起来,“别追了,我去劝劝公子,姑娘不会有事。” 小七拨开陆九卿,红着眼眶往前追去,喃喃道,“公子会罚我,公子不会原谅我了......” 眼看着那人渐行渐远,她筋疲力竭,又一次摔在地上,滴下来的血在青石板上喷溅出一朵朵绽开的花来。 陆九卿递来帕子,想劝什么却终是没有再开口。 小七惧怕沦为营妓,她抹了一把血又倔强地爬起去追,鼻间的血不停地流,没尽头似的,仿佛要把她周身的血流干。 她眼前一黑摔在地上,再也没能爬起来。 眼前全是黑的,她什么都看不见,头疼欲裂,意识却十分清醒。 她大口地喘着气,抓住一旁的人道,“公子,小七知错了......” 蓦地身子一空,有人将她拦腰抱起,她不知道那人是谁。 她蓬头垢面,一身血污。 一定是大表哥罢,只有大表哥才肯碰这么肮脏的她。 不,大表哥不在燕国,那便是陆九卿罢,只有陆九卿在她身旁。 也只有陆九卿。 他是燕国极少待她不错的人。 她身上的血腥味太浓,她闻不到那人身上究竟是什么味道。 但定不会是雪松味。 许瞻恶她至极,定不愿碰她一下。 那人的双手有力地托着她,她能听得见他强健有力的心跳,他的长袍是用云锦材质,他的怀抱也是暖的,她便往他怀里凑近了一些。 那人身子一僵,复又往前走去。 大抵是血流得太多的缘故,她的脑中一片空白,浑浑沌沌地便昏睡过去,醒来时人已经在青瓦楼了。 眼前仍旧模糊,但大致能看出一些轮廓。 能看到陆九卿已经走了,室内隐约只有那冷面罗刹一人。 也能隐约看到一尊双耳青铜浴缶里腾腾冒着热气,散出兰草的香味。 小七极力分辨,眼前渐渐清明起来,那人正立在浴缶一旁,一只白皙修长的手在兰汤中随意翻动,发出清泠好听的声音来。 室内陈设简单,一张宽大的卧榻上垂着罕见的鲛纱帐,一张曲足青铜书案十分厚重,一棵矮松盆景,堆着 第54章 烙印 小七低垂着头不说话,硬着头皮在原地僵持着。 那人好似意识到什么,竟转身走了,踩着厚厚的羊绒地毯,将推拉门猛地一关,发出“砰”得一声重重的响。 骇得小七一激灵。 待果真不见了那人的身影,小七这才试着褪去早就褴褛破烂的衣衫。 只是过了这许久,每一处伤皆与里袍粘连在一起,因而褪下来就分外地难。有的伤处分明已经微微结了痂,此时又被带出新的血渍来。 小七疼得一头冷汗,毫无章法的鞭痕看起来十分可怖,旦一进兰汤,立时被浸得生疼。 想到险些被裴孝廉丢下湖中,想到挟持公主出逃,想到马车一翻重重地撞上了额头,想到许瞻那一巴掌,那重重的马鞭,那险些将她撕碎的青狼,那一滴滴往下淌的鼻血,小七仍旧肉跳心惊。 兰汤渐凉,却没有衣袍可换,可此处是青瓦楼,是那人的卧房,没有衣袍小七是绝不敢从浴缶出来的。 又疼又冷迫得她不得不抱紧身子,依旧不住地打着冷战。 也不知多久过去,那道门才推开,那人走了进来,扔给她一件长袍。 是他的长袍。 但摸上去轻柔软和,与那个冰冷阴鸷的人大不一样。 那人倒也算是个君子,自顾自在案前翻阅书简,连一个眼风都不曾朝这边扫来。 小七背着身穿好衣袍,那人足有八尺多的身量,他的衣袍也实在宽大,小七身形清瘦娇小,这领口几乎要挂在肩头,再往下看去,脚下还拖着长长的一大块。 尤其。 尤其没有抱腹。 胸前空荡荡的。 她不得不抓紧领口,防止领口掉下肩头将初初长成的胸脯暴露在外。 她虽然小心翼翼,素日里衣袍也都包裹得严严实实,但想来已有两回在他面前衣衫半露,这“抓紧”竟好似自欺欺人。 她料想许瞻必以此来讥讽她。 讥讽她“天生就是做营妓的料”。 心里惴惴,脑中却偏偏把最坏的事情轮番上演了一遍,越想心里越不得安宁。 她也料到今日的青瓦楼必有一场暴风骤雨。 忽听那人命道,“过来。” 小七心头猛地一跳,却躲无可躲,一手攥紧领口,一手攥紧衣摆,低垂着头慢慢挪了过去,开口时倒是毕恭毕敬的,“公子吩咐。” 那人竟问,“还疼吗?” 旧伤未愈,又添新伤,他下手又重,怎会不疼。 但小七只是说,“不疼。” 他笑了一声,听不出喜怒,辨不明情绪,“这般硬的性子,可不是什么好事。” 小七紧紧咬着唇,到底不敢说什么。 她惯会察言观色,可也深知自己这吃亏的性子,到底是不肯示弱告饶。 他温和命道,“跪下。” 小七心里惧他,老老实实奉命跪了下来,那宽大的袍子立时向两边岔开,露出一对白皙纤细的膝头来。 小七仓皇掩饰,悄悄拽住衣摆企图盖住双膝。 她这可怜又可爱的举动尽数落在那人眼里,那人低笑一声,冲外命道,“来。” 廊下的人早就准备妥当了,闻言忙推门抬进一方双耳黄铜炉,其中燃着兽金炭,还有一支铜制长柄,顶端浑圆,也不知是什么物件儿。 但必不是什么好东西。 小七心中惴栗。 那人慢条斯理地拿起长柄来在眼前打量,片刻笑道,“你可知这是什么?” 他不常笑,他笑起来的时候原是十分好看,此时却令人脊骨生寒。 小七暗咬着唇,一声不发。 那人嫌她不言,声量便比方才微微重了几分,“说话。” 她垂下眸子,“奴不知。” 长柄浑圆的顶端朝她伸了过来,那是一枚“许”字篆刻烙印,因在炉中烧了好一阵子,此时滋滋冒着白烟,看着很新,似乎从未用过。 许瞻挑眉笑道,“亲自为你刻的。” 小七心里一滞,她猜到许瞻要干什么了。 上一回在茶室未能刺下的字,这一回定然躲不掉了。 小七双眸泛红,长睫翕动,“公子,奴知错了。” “嗯?”许瞻不经意间抬眸,似是十分诧异,“何错之有?” 小七的声音愈发低了下来,“奴不该挟持公主出城。” 那人冷目灼灼,在她身前跪坐,命道,“脱了。” 小七脸色一白,紧紧地掩住领口,仰头看他时眸中水汽弥漫,声音抑制不住地打着颤儿,“公子不要......小七再也不敢了......” 那人深邃的双眸阴郁不明,含着七分难掩的偏执,说出来的话刻薄地冷,“去营中,还是烙大印,自己选。” 小七心中刺痛,却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是含泪摇头。 却听那人笑道,“你既侍奉过沈晏初,还在乎什么颜面?” 小七不知道侍奉过大表哥和颜面有什么关系,她的泪珠不停地滚落,神情哀恸地求他,“公子开恩......小七再也不敢了......” 但他微蹙着眉,没有半分动摇,“那便去大营罢。” 小七怔然跪着,她想,到底对一个人有多嫌恶,才会下出这样的命令来。 她不知道。 但她知道,许瞻必是对她厌恶透顶了。之所以留她一命,不过是要逼她亲眼看着燕国的铁骑踏平魏国罢了。 室内一时僵持下来,没有一点声音。 她只听得见自己心跳如枞金伐鼓。 她抹了泪,松了手,那宽大的领口顿时滑下肩头,露出血淋淋的鞭痕来。 她低垂着头。 余光瞥见那枚云纹玉环。 将将抹完泪,心里又开始发酸,想哭却又极力克制着自己的眼泪。 那人拈起玉环,随口问道,“谁给你的?” 小七哽咽,“母亲留的。” 那人笑了一声放下了玉环,继而按牢了她 第55章 公子不要锁小七 小七惊惧交织,一步步往后退着,可这卧房只有这般大,她又能退到哪里去。 她的哀求声仿佛已不是自己的,“公子不要......小七是公子的俘虏,小七不会再逃了......公子不要锁小七......” 小七一步步退着,砰得撞上了那一人高的连枝烛台,哗啦一下摔掉下许多长蜡。 很疼。 她的伤口拉扯得很疼。 她的脊背亦是撞得钻心地疼。 那人不慌不忙地迫了上来,轻巧巧地便踩住了她的袍角,她紧紧掩住领口,又慌乱地扯着衣摆,企图将暴露在外的小腿儿全都遮挡个密不透风。 她的小腿儿玉杵藕段似的,从未被男子瞧过。 她光着双脚,那双脚雪白通透,纤细光洁,也从未被男子瞧过。 她的眸光小兽似的慌乱又真切,将将逼回去的眼泪又生生地迸了出来,她哭道,“公子不要锁小七!公子......” 小七极少求许瞻。 她也极少求人。 她知道自己卑贱,求人也没什么用,因而从不怎么求人。 她像自己的母亲一样,什么事都自己扛着,自己受着,自己忍着。 可她只有十六岁,她想回家,她不想似囚徒一样被困在这楼台之内。 那人一顿,须臾蹲下身来,抬手便捏住她赤着的脚腕在眼前打量,小七往回挣着,他便作劲捏得更紧。 她大口地喘着气,用力呼吸着,声音里是止不住地抖颤,“公子不要锁小七......公子不要锁小七......” 那人眼神渐深,其中藏着让人看不懂的情愫,温热的气息吐在她的耳边,低声唤着,“小七......” 他极少叫她小七。 他的声音是温柔的,他也极少用这样温柔的声音与她说话。 小七微微晃了神,她猜想,许瞻大概会放过她了罢? 但随之而来的“哐当”声,叫她心头冰凉。 那黑沉沉的铁链到底是毫不客气地锁上了她的脚踝。 他依旧捏着她的脚腕,垂眸细细地欣赏。粗重的铁锁与她细白的脚腕黑白分明,更显得不堪一握。 他笑得意味不明,“日后就待在青瓦楼,哪儿都不要去。” 小七一挣,铁索哗啦作响,发出难听刺耳的声音。 有什么东西从她鼻间兀自淌了出来。 是血。 她再熟悉不过了。 细细想来,自昨日出城至今已近一整天了,她劳累受惊也已近一整天了,没有饮过汤药,也没过有喝一滴水,这具里里外外皆糟透的身子大概早就撑不住了。 小七仓皇擦血,生怕滴到他的羊绒毯子上。 这青瓦楼的卧房过于干净,干净的没有一丝人间烟火气,她的粗鄙破败与此处格格不入。 她想,他若定要囚她,该将她囚在同样陈腐破陋的地方,不该囚在他的卧房。 指尖轻颤,血却淌个不停。 那人立时松开了手,将她放倒在羊绒毯子上,继而冲外命道,“药来!” 门外当即有寺人应了,“是,公子。” 寺人的脚步声匆匆下了木楼梯,踩出细细碎碎的声响来。 那人用帕子捂住她的鼻翼,眉头锁着,神色亦是昏晦暗不明。 小七一颗脑袋似被人灌了铅般又沉又重,她深深喘着气,歉然道,“弄脏公子了。” 那人垂着眸子,无声地打量着她,并不曾说什么话。 定然厌她至极。 小七心绪恍惚,渐渐看不清那人的神情,不等药来,便昏睡了过去。 朦胧中见夜色无涯,不知身在什么地方,而她心心念念的大表哥正横刀立马处在一片火光之中。 她想奔到沈晏初身边,一起身却被脚腕的锁链踉跄绊倒。 那温润的君子坐在马上朝她伸出了手,目光似从前一样温柔,“小七,怎么还不回家?” 她紧紧握住沈宴初的手,不由地滚滚落泪,“大表哥,小七被锁住了!” 但他用力一拉,便将她拉上了马,便如十二岁那年一般,她心里十分抱屈,钻进他的怀里失声痛哭起来。 沈宴初抚摸着她的乌发,“谁锁得你?” “是燕国大公子。” 魏人皆知燕国大公子,那个督军深入魏境万里的人。 他轻轻拍着她的肩头宽慰,“小七不哭了,大表哥正想办法救你。” 她的肩头被许瞻烙了丑陋的印记,原是万般难过。但此时被大表哥温柔安抚着,便好似不再那么难过。 她偎着沈晏初乘马在荒野里自在奔跑,方才无涯的夜色全都消失不见了,粗重丑陋的锁链也消失不见了,此时春山暖日,山峦为晴雪所洗。 小七许久都不曾这般自在了。 她安安稳稳地靠在沈晏初身前,她相信大表哥一定会救她,但她仍旧别过脸去向他确认,“大表哥一定能救小七吗?” 沈宴初笑着点头,“一定。” 大表哥永远都不会错,她心里欢喜,拭了眼泪便笑起来。 恍惚觉得鼻间又开始淌出血来,一滴一滴地落在沈宴初月白的袍袖上,似皑皑白雪里忽地绽开大朵大朵的梅花。 沈宴初忧道,“小七,你流血了。” 小七忙掩住鼻子,血却怎么擦都擦不干净,她记得母亲当年便是这样的病症。 马还在跑着,不知怎的她便被马甩了下去,身子并不觉得疼,但周遭血红一片,沈宴初的马还在向前疾驰,她倒在地上大声地叫他,“大表哥!” 但他的马并没有停。 他身前坐着旁人。 小七能看见那人细长的乌发在春风里飘扬,玫红的裙袍在马背上翻出好看的花色。 兀自醒来,已是烛残漏断,室内只有她自己。 她正躺在那人卧榻上,还穿着那人的衣袍,锦衾柔软暖和,鲛纱帐在烛光中透着朦胧的光泽。 第56章 趴下,闭眼 口中苦涩涩的,大概已经饮过了汤药。 轻轻翻身,脚腕间铁索鸣动,人却再也睡不着了。 鎏金花木窗虽关着,但透过窗子能看到月华如水,斜斜地打进楼里来。 借着月色和烛光,小七四下打量,双耳青铜浴缶已经不在了,这间卧房与她才醒来时一样,除了她与一条铁索,唯有白玉雕珊瑚屏后面挂着红通通的物件,看着似曾相识,但到底是什么看得并不清楚。 烛花摇影,冷透疏衾,青瓦楼内外寂无人声,偶尔听见逐魂鸟乍然叫起,叫得她心里发慌。 过往种种恍然似大梦一场,还不知天明之后要受什么样的责罚,将来便如同这无涯的夜色一般,茫茫然一片黑暗。 下半夜辗转难眠,小七便生生地睁着眼睛挨到天明。 及至东方既白,青瓦楼才响起了脚步声,不紧不慢地踏着木楼梯往三楼卧房来。 一听便知是许瞻。 小七心口发紧,忙掀了鲛纱帐从他的卧榻下来。 脚步声益近,她愈是如敲锣鸣金一般忐忑不安。 紧接着门向一侧推拉开,那人抬步走了进来。 小七的心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她扯紧领口,掩住膝头,跪在一旁暗暗瞧他,那真是一副俊美无俦的好模样,举手投足都是与生俱来的贵气与威压,只是孤身立在那里,那通身天潢贵胄的气度已朝她摄迫过来。 他的手里端着一只青铜鱼纹碗,但若不是因不敢直视他,才要将目光垂下来,小七是不会留意到他手中拿着什么的。 她垂着眉,双手紧紧绞在袍中,只是低低唤道,“公子。” 她的声音又低又颤,毫无底气。 那人弯腰将青铜鱼纹碗放在地上。 “爬过来。” 谁敢逆他。 小七戴罪之身更不敢惹。 她想,战俘罢了,左右留着一条命将来好回魏国,还要什么脸面。 她那不值钱的脸面早就因那匕首一挑,在他面前荡然无存。 她忙奉命朝他爬过去,拖得铁链哗啦作响。 那人虽依旧俯睨着她,但到底是一扫脸上的淡漠笑出了声,微微抬脚将那碗朝她推了过来,“饮了。” 碗中是汤药,散着一股苦涩的药草气。 小七犯下的桩桩件件皆是大罪死罪,当初的海捕文书便写明她是大案要犯,燕国尊卑等级森严,与魏国别无二致,如今小七心里却微微一松。 她想,既锁在此处,又依旧赐她汤药,想必是不会再问罪了。 小七并不问是什么汤药,忙端起碗来,老老实实地仰头喝了个干净。 许瞻嗤笑,“西林苑的猎犬都没有你听话。” 小七脸色蓦地一红,他竟将她与猎犬相比。 罢了罢了,他惯是不说人话,不必理会他的口舌之快。 她垂下头去,脑袋却轰然一响。 方才饮药,竟不曾留意那宽大的领口不过是将将挂在肩头,那人一直居高临下,胸前的凝脂雪白定然被他悉收眼底。 暗暗生恼,忙将胸口掩紧了。 那人又轻笑一声,“爬回去。” 小七方才发了红的脸立时白了下去,转念的工夫已腹诽了他不知千句百句,到底是不敢多说什么,老老实实地爬了回去。 谁叫她在人屋檐下。 罢了罢了。 那人依旧没个完,下巴朝那厚重的黄铜雕龙案几一指,轻巧命道,“趴下。” 小七顿时一凛,“公子要干什么?” 两军对阵,除非兵败溃逃,否则决计不将后背暴露给敌人,小七在军营三年,怎会不知这个道理。 不然,怎么从不曾见过骑兵走卒倒退着用后背去攻城略地的。 此时趴下,亦是束手就擒。 许瞻凝着眉,天经地义般地,“想干什么便干什么。” 这倒也是,如今她完全落在了许瞻手里,连这青瓦楼的卧房都出不去,他自然是想干什么便干什么。 忤逆许瞻是半点好处都没有,小七深知这一点,心里虽一万个不情愿,到底依言在案上伏趴了下来。 她的脑袋撑在双臂上,一双桃花眸子却朝后戒备地盯着许瞻,生怕他做出什么不好的事来。 那人淡淡命道,“闭眼。” 小七只得回过头去闭上眸子。 听得脚步踩在羊绒毯上,那人好似在她身后跪坐下来,长袍摩擦发出轻微的沙沙声,继而脊背一凉,那人竟一把将她的领口扯至腰身。 小七似一尾鲤鱼一般弹了起来,拢紧袍子,怒目圆睁,“公子到底要干什么?” 那人唇边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与你有关?” 小七一张鹅蛋脸登时一红,她皱紧眉头,他扯下了她的衣袍怎么就与她没有关系? 小七急了,“我舅舅是魏王,公子不要欺人太甚!” “魏王?”他笑了一声,那如冠玉的脸上全是毫不掩饰的揶揄之色,“哦,我的手下败将。” 小七面上的红还未消去,此刻却比方才更红了,许瞻说的好像没有错,的确如此。 但先前魏军不敌全是因了那草包魏王瞎指挥的缘故,与舅舅沈复没有关系,她又强调道,“我大表哥亦是魏国公子,他若知道你......” 那人眸光一沉,脸色便冷了下来,抬手钳住了她的下巴,“再敢在我面前提你大表哥,我叫人缝上你的嘴!” 小七知道许瞻能干出来,他没有什么干不出来的。 他就是这样的人。 她闭上嘴巴不再说话,但心里想道,大表哥是魏国公子,不比许瞻差。 相反,许瞻这样的人,没有一处能比得上大表哥。 但若大表哥知道她在燕国受了这样的委屈...... 唉,又能怎样呢? 这连年征战,魏国早便国力衰微,人马死伤无数,光是近三年魏军便折进去十几万余了,哪里 第57章 公子非礼 那人声音缓了几分,“上药!” 小七这才看见他的掌心捏着一只小药瓶。 当真奇怪,他平常碰她一下都嫌脏,如今竟要亲自给她上药。 她暗咬着唇,“不劳烦公子......” 那人斥道,“多嘴!” 她不敢再动,趴在案上,手中攥紧玉环。 那人的指腹裹着药膏,轻轻缓缓地抹在了伤处,初时微凉,很快就热了起来。 小七身子微颤,他的指腹在何处游走,何处便烫了起来。 若不是布着鞭痕,她的身子本是初雪一样白,此时却似桃花一样粉,她羞赧难当,恨不得将自己缩进长案底下。 她脸颊生红,耳畔亦生了红,只是细声道,“奴就好了,不必再上药了。” 听闻那人的呼吸声渐重,手上却不急不缓,大约并没有什么要紧事可做,也没有军务可忙,因而才有这闲工夫来给她上药。 那夜的责打好像从未发生,甚至话家常一般温声问道,“沈晏初可曾碰过此处?” 他问话时的指尖停留在她纤细的腰身。 那里并没有受伤。 小七身子一凛,膝下如有针毡一般,当即就要将衣袍拉起。 那人又按住了她,他的掌心宽大有力,仿佛亦是青铜铸成,钳制着她的薄背动弹不得。 小七能感觉到那人的目光在她身上肆意打量。 便似打量到手的猎物一般。 他以为大表哥亦如他一样似个登徒子罢? 大表哥是高华君子,才不会像他一样,大表哥从不如此,也绝不如此。 嫌她不开口,许瞻又道,“说话。” 他的指腹在她腰身轻勾描绘,慢条斯理地,似蜻蜓点水一样。 小七整个人都僵住了,全身似要烧起来一般,轻声回道,“不曾......” 她没有察觉到自己的话声早就不稳了。 那人低低地笑了一声,好似要将她的衣袍向下扯去,小七惊得心都要迸出来了。 她轻呼一声,死死地拽紧衣袍,蓦地转过身来瞪着许瞻,“公子......” 铁链声动。 日光盛极,透过鎏金花木窗打了进来,在他周身罩了一层金色的粉。 她心头狂跳。 这才留意到那人眸色极深,喉头滚动,血脉偾张,似一头饿极的北地狼王,眉眼唇齿间皆是危险的气息。 仿佛即将享用一只被猎来的白兔。 那人凤眸一眯,“趴好。” 小七从未见过许瞻这幅模样,她本能地往后退去,不肯束手就范。 “公子没有早朝吗?” “没有。” “公子无事可忙吗?” “无事。” 小七一边拖磨一边后退,然而那人只需顺着铁链一拽,便将她一把拽了回来,轻巧巧地将她的脚丫握在手心,“又去哪儿?” 她身上的衣袍过大,此时被他捏住了脚,藕断似的一截腿全都露了出来。 小七她忙不迭地去扯袍子,又心忙意乱地去蹬他,他握得牢,她丝毫不能逃脱。 那人另一只手也不闲着,此时摩挲着她细长白皙的脖颈,附在她耳边道,“再有下次,便拴在此处了。” 小七心里一颤,她只见过那些青狼猎犬才被拴着脖子,人哪里有这么拴的。 一时气急,口不择言起来,“公子无礼!” 都说公子许瞻好洁,从来不近女色,想必是世人胡言。若不是世人胡言,便是他装的太好,瞒过了世人的眼睛。 不然,怎么将她锁在卧房,又似个登徒子一般,假借上药之名欲行不轨呢? 可见耳听为虚,世人说的话做不得真,必要亲眼所见才能断定真假。 那人手中作劲,好似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无礼?” 大概从不敢有人说他无礼,因而他才觉得奇怪。 可他素来霸道无礼,只不过他自己不知道罢了。 小七怕惹恼他,虽然心里早就回答了,但此刻却不敢再说什么。 那人又道,“我便是‘礼法’。” 小七凝眉望他,无法辩驳。 如今燕庄王年迈多病,他是燕国大公子,当之无愧的储君,不日后的君王。 便是如今,因他代行国政,燕国的权力中心也早已从王宫转移到兰台来了。 他的确便是燕国的礼法。 他说什么便是什么,天经地义的礼法。 可深究起来,到底什么才是礼法? 礼便是森严的宗法等级,上至邦国建制,政法文教,礼乐兵刑,赋税度支,下至膳食衣饰,寝庙车马,农商医卜,名物典章,皆需遵从礼法。 违礼便是违法,出礼则入刑。 魏国便是如此,因而小七知道。 方才的底气顿消,小七低声道,“公子既是礼法,便放开奴罢。” 许瞻挑眉问道,“怎么?要为沈晏初守身?” 小七脸色腾地一红,她在大表哥身边三年,从不需想这种问题。 大表哥克己守礼,贤良方正,学通修行,志节清白,她自然不必去想这种问题。 许瞻不喜欢她提大表哥,方才还吓唬她,说什么“再敢在我面前提你大表哥,我叫人缝上你的嘴!” 结果,每一回还不是他自己主动提及。 小七知道如何才能保护自己,因而她说,“是,大表哥一定会来接我。” 那人眸子一眯,脸色便冷了下来,薄唇抿着,烫手般扔开她的脚,片刻拂袖起了身,“做梦!” 小七心想,大概是做梦罢,大概是罢。 但若不做梦,日日被锁在这里又有什么盼头呢? 那人随手将药瓶扔在案上,淡漠命道,“明日随我进宫。” 小七一怔,“奴也要进宫?” “母后要见你。” 小七立时不安起来,“王后娘娘为何要见奴?” 那人眉眼清冷,“你干了什么事自己没数么?” 她该知道 第58章 真是轻薄 许瞻的卧房是禁地,旁人是绝不能进的,因而若是许瞻不在,这青瓦楼里便也只有小七自己。 他也并不像自己说的一样“没什么事”,他要代燕庄王主持国事,进完早膳便与陆九卿一同进了宫,别把头忙掉便算好了,哪里有工夫成日在一旁盯着她。 汤药依旧饮着,大约是换了药方,比原先的量少,味道却更杂了一些。 一日只有两餐清淡的饮食,由寺人端来放在卧房外。 铁链并不长,那饭食离小七总还有两步的距离,小七便冲那寺人道,“内官再送进来一些。” 寺人道,“奴可不敢,公子的卧房再给奴一百个熊心豹子胆奴也不敢进。” 小七道,“我够不着,若公子回来见我饿着,定要罚你。” 这也不是没有先例的,先前从边关撤军,路过高阳别馆,正因槿娘误事没有给她煎药,便被许瞻命人拖下去打得狼哭鬼嚎的。 如今许瞻虽锁了她,但也并没有苛待她的汤药饭食,因而小七才敢唬那寺人。 寺人胆子小,果然被唬住了,木纱门推开了一条缝,伸长胳膊将碗筷递了进来。 小七道,“再往里一些。” 寺人依言又用托盘推着往里怼了怼,还问,“这总可以了吧?奴可再不敢往里了,不然将军们会把奴的胳臂剁掉。” “你先别走,我问你,槿娘现在怎样了?” 挟持许蘩出逃之前,她曾转身往后看了一眼,那时候的槿娘正立在门口朝她微笑。 她与槿娘心里的“仁”,便是离开兰台。 她确定槿娘没有告密,假使槿娘告了密,那她连蓟城都出不去,根本逃不到高阳。 那夜她一回兰台便被关进了铁笼里,青狼猎犬的嚎叫声划破蓟城的夜空,槿娘必是听得一清二楚。 但至今不见槿娘一点消息,大约好不到哪里去。 果然寺人悄声道,“被捆起来关到柴房去了!” 小七心里一凛,“她还活着吗?” 寺人道,“不知道。” 说着便赶紧起了身,“奴赶紧走了,姑娘千万不要说与奴有过什么话,不然那奴就难过了。” 小七点头,由着那寺人走了。 心里堵得满满的,拿起碗筷来却什么都吃不下去,索性不再吃什么。 但见薄暮冥冥,似有雨声淅沥,小七拖着铁链往鎏金花木窗边疾去,推开窗子,果然已经下起了雨。 青瓦楼视野开阔,从三楼能俯瞰整个蓟城。 威严赫赫的燕王宫尽收眼底,那殿台楼阁销金嵌宝,高亭大榭巍峨肃穆,廊腰缦回檐牙高啄,汉白玉铺造的地面在雨里依旧泛着温润的光泽,高大厚重的宫门在此处竟能看得一清二楚。 她下意识地想,那便是许瞻将来入主的地方。 一条三丈余宽的长河蜿蜒穿过蓟城,往东直达大海,远远望去,黑压压不见尽头的地方亦是海沸江翻。 此时黑云压城,风起霄涌,整个蓟城看起来波澜壮阔。 不知怎么,小七在这居高临下的青瓦楼里,竟察觉出一种暗压压的掀天动地之感。 不多时,风雨如晦,豆大的雨点砸了下来。 点了烛,就在窗边兀自呆着,那冰凉沉重的铁链锁着她,哪儿都去不了,也没有什么事可做。 后来寺人又送过两回汤药,一回晚膳,她也只把汤药饮下了,晚膳依旧没有动过。 至少亥时前许瞻都没有回兰台,小七心想,他不回来才最好,索性卧在羊绒毯上打算先睡了。 帘外的雨依旧下着,小七却许久都不曾睡着,心事重重,令她翻肠搅肚。 也不知什么时辰了,楼下总算响起了脚步声,小七知是许瞻,赶忙闭紧眸子装作熟睡。 少顷那人进了门,那雪松香混着雨水的味道离她愈发地近,最后停在了一旁。 能闻见酒气的味道,想必在宫中宴饮了。 微凉的指腹在轻轻摩挲她的脸颊,小七眼皮乍然一跳,险些露出马脚,忙又归于平静。 那人低低笑了一声,愈发过分起来,那身大袍子本就遮不住一双小腿,她方才蜷紧身子已经极力遮盖了,此时竟被那人轻易掀开了去。 小腿一凉,小七心头狂跳,原想不动声色,谁知那人竟又将手覆在了她的臀瓣。 这个道貌岸然的登徒子又在轻薄她! 小七似垂死病中惊坐起般,猛地弹了起来,抓紧领口冲他叫道,“公子在干什么!” 铁链被她拽得哗啦一响,在这寂然夜色里尤显得突兀。 那人丝毫不觉难堪,面色仍如往常一般平静,“还以为能装到什么时候。” 打眼朝那人望去,那人只着了一件松垮的云纹里袍,领口半敞,露出结实的胸膛。 好一副醉玉颓山的模样。 此时又离她极近,小七脸色一红,“公子轻薄。” “嗯?”那人伸手挑起她的脸颊,“什么是轻薄?” 小七避开他的目光,“公子该给奴自己的衣袍。” 他笑了一声,眸光落在她的胸口,“在青瓦楼不必穿什么衣袍,连这件也是多余。” 小七耳根发热,小声道,“这便是轻薄。” 那人垂着眸子,无声地打量着她,片刻笑道,“会有的。” 说着话,那人已拽过来她脚腕间的锁链,怕再被他捉住,小七忙收回脚去,“公子不要!” 那人挑眉,“不要什么?” 小七垂眸咬着唇,她是个自重自爱的人,那样的话她才说不出口。 那人竟好脾气地丢下了铁链,起身便要走了。 小七才偷偷地舒了一口气,却听那人道,“既喜欢,那便继续锁着罢。” 原来是要为她开锁。 是了是了,天明便要进宫,自然是要开锁了。 总不能戴着铁链进宫,那像什么样子,不够给他丢人现眼的。 只要开了锁 第59章 疼么? 此时已是翌日平明,这场春雨总算停了,唯有屋角飞檐断断续续地垂下雨水来,打破室内的静默。 那人别过脸来俯视着她。 她美不自知。 她从不施粉黛,即便总是素白的一张鹅蛋脸,眉心那颗痣却总红的要滴出血来。 那是最好的妆点,胜过一切胭脂花钿。 她的唇不点自朱。 她的眸子总是清波流盼,那是一双十分好看的桃花眸子。 她身上裹着的是他宽大的衣袍,因抱着他的腿,未能抓紧领口,因而暴露出白皙的肩头。 想必一双膝头也在衣袍外头。 想来人面桃花,也不过如此罢? 她抬着那双盈盈美目,此刻就撞进了许瞻那双漆黑的凤眸里。 那人眉心微动,转过身来,“干什么?” 小七依旧没有松手,她眼巴巴地望着他,似个被铁夹困住的小兽,“公子打开小七罢。” 那人一扫脸上的淡漠笑出了声,须臾微微点头,果真跪坐下来给她开了锁,信手将锁链扔在一旁。 他看起来很好哄。 她也总算暂时得了自由,才看出来脚踝已有了一圈淤青。 那人摩挲着她的脚腕,问道,“疼么?” 小七惯是嘴硬,分明是疼的,却不肯在他面前示弱,因而回道,“不疼。” “嗯。”许瞻淡淡应了,“盥洗更衣罢。” 小七洗净了脸,简单挽了一个垂髻,没有簪饰,也没有胭脂水粉可用,自然,入宫受责岂用得着浓妆淡抹。 因而,除了没有合适的衣袍,便算是准备妥当了。 谁知那人竟早就备好了,扔来一套暗绯色的曲裾深衣。 触手一摸,便知是极好的料子。 她这辈子也没有穿过这般好的料子。 自被关进了青瓦楼,没有旁的衣袍可穿,每日所着皆是许瞻的衣袍,他的衣袍宽宽长长的,连件抱腹与衬裙都没有。 分明是最有洁癖的人,一向也最嫌弃她不干不净,却偏偏将她关进自己的卧房,要她穿自己的衣袍,还要亲自为她涂抹药膏。 她抱着那件暗绯色袍子立在原地,她从没穿过绯色,尤其...... 尤其这样的绯色是他素日最喜欢的。 那人见她犹疑,便问,“不想穿?” 小七垂眸踟蹰,神色为难,“奴去宫中是受责,穿这样好的袍子似乎不妥。” 许瞻顿了片刻,“无妨。” 小七心一横,也罢,不过是个犯下死罪的俘虏,左右是难逃一死,不妨穿得好些,也好下辈子再投生个好人家。 这样想着,穿什么倒也无所谓了。 小七抱着袍子便往白玉雕珊瑚屏后去,许瞻并没有拦她。 白日便瞧见此处挂着什么红色的物件,当时看不分明,如今绕来,总算看了个清楚,人却不禁怔在当场。 那竟是她的赤尾红鲤纸鸢。 清明那日这纸鸢落在了树头,来不及想法子去取便被郑寺人叫去茶室,后来再去寻,纸鸢却早就不见了。 没想到,如今竟在青瓦楼中。 这种不入流的东西怎么看都与青瓦楼格格不入,就如她一般。 小七鼻尖一酸,天杀的,如今就连她的纸鸢也成了许瞻的俘虏。 她装作不知情,回过神来换好衣裳,里里外外总共三件,暗绯色的外袍并没有什么花色,倒是宝蓝色的宽大领口与滚边上绣着暗色的云纹,腰间系着的是大大的宝蓝色丝绦,长长地垂至腿畔,束得腰身盈盈一握。 小七几不可察地皱起眉头,穿成这般受责当真不是一个好主意。 那人催道,“磨蹭什么。” 小七忙道,“就来了。” 绕过屏风,见许瞻已经换好衣袍在等她了。 不经意抬眸,人却蓦地止住了步子,一时顿在当场。 她的衣袍竟与许瞻身上的一样。 除了束腰,她是丝绦,他是玉带。 小七恍然一怔,而那双凤目已然望来,薄唇似乎抿出一丝笑意,但因消逝得太快,她辨不分明。 “跟来。” 那人丢下一句便转过身先一步出了卧房,小七忙垂下眸去,跟在他身后一步步下了楼梯。 楼下侍奉的寺人投来惊奇的目光,待回过神来面面相觑,继而又低声窃窃私语起来。 小七低垂着头出了青瓦楼,许瞻的王青盖车正侯在楼外。 他身边的护卫将军已经换了人,听说是叫周延年。面相虽有些冷,但到底比裴孝廉那莽夫和善许多。 小七没有见过王青盖车,抬眸瞧去,那车身宽大厚重,其上金支秀华,庶旄翠旌,四匹雄马皆佩有鎏金银狩猎纹铜当卢,俊美健壮,十分威风。 此时天光大亮,她随许瞻登上了王青盖车。 车内宽敞,设有短案,一座青铜方鼎小炉稳稳地嵌在案几之中,燃着的兽金炭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其上有拱形小铁架子,正咕嘟咕嘟煮着热茶。 小七垂眸坐在一旁,离许瞻远远的。 那人阖着眸子不知在想些什么,倒也不曾为难她。 车外的周延年扬鞭打起马来,十六只马蹄在青石板路上踩出参差不齐的声响,车衡与轭上悬着的六銮金铃在惠风里响起清脆好听的叮咚声。 一路上没什么话,晃晃悠悠地也就进了宫门。 宫门因塑有金马,因而叫做“金马门”。 昨日雨中远眺,小七见过燕王宫,如今当真进了宫门,却又是另一番感受。 见许瞻仍阖着眸子,她悄然掀开帷帘朝外看去。 宫门巍峨,殿高百丈,耸入云霄的楼阁飞檐镶嵌着厚重的鸳鸯瓦当。 青石板路上尚且存着积水,高高长长的甬道似没个尽头,延绵也不知几百里。 人在此处,当真是渺小如尘埃。 她正望着出神,听那人问道,“从前可进过魏宫?” 小七赶紧垂下帷帘,坐 第60章 卑贱 小七依言为自己斟了一盏,抬起袍袖遮在面前饮了。 她生于微末,十余年都在侍奉人,后面虽不再侍奉,却也在军营摸滚打爬,因而极少饮茶。 茶味半苦半涩,她不知有什么好喝的。 饮完了茶,再没什么话了,那人只是阖着眸子,小七也只是静默坐着。 又走了大概半盏茶的工夫,忽有滚滚的车轮声自后头响起,细细听去,那赶车人出口的话竟有几分魏国乡音。 小七心头一跳,忙掀起帷幔探出脑袋朝后望去。 约莫是三辆马车排成一列,风尘仆仆的,那形制看着亦是魏国的车驾。 定然是魏国的使臣。 她极力凝神远眺,企图看清马车里的人,但车帷垂得极低,里面的人全然看不清楚。 小七一颗心又急又盼,一双素手死死抓住车窗,抓得她骨节发白。 她恨不得当即跳下马车拦在魏国车驾面前,她要去拜见魏使,她要去问问魏国如今的情形,她要去问一问大表哥。 哪怕见不到,便只是听一听魏国的乡音,见一见魏人的面孔,那也是好的。 那也足够宽慰余生了。 “坐正了。” 车内那人沉声命道。 小七心里万般不愿,但还是垂下帷幔依言在车内坐稳了。一双手捏拢着,抬眉试探问道,“公子,后头可是魏国的车马?” 那人掀起眼帘,一双墨色的丹凤眸子泛着审视的光,“与你何干?” 小七暗咬着唇,从齿缝里挤出四个字,“奴很想家。” 那人面色冷着,“先想想怎样应付过今日罢。” 小七黯然垂眸,是了,今日都未必能活着出宫,何必去想这些虚无缥缈的。 便是见了魏使,又能怎样呢? 终究是战俘,归国已是遥遥无期。 小七不再说话,只是后头那清晰可闻的乡音,那不急不躁的车马声,刀锯一般拉扯着她躁动不安的心。 初时觉得甬道很长,长的不见尽头,如今却恨不得更长一些,好叫她再好好地再听听那熟悉的魏音。 但不久马车便掉头去了别处,方才魏国的车驾也不知要赶到哪里去,渐行渐远,渐渐地便再听不见了。 小七秀眉不展,几不可察地轻叹一声。 听周延年“吁”得一声勒住了马,马车稳稳停了下来,周延年在外禀道,“公子,到万福宫了。” 想来万福宫便是燕国王后所住宫殿。 高高的汉白玉石阶一尘不染,那人下了马车拾级而上,当先走着。 小七在他身后随行,只看得见他暗绯色的袍角拂地,在石阶上荡起一圈圈好看的涟漪来。 再看自己,自己脚畔亦是荡着一样的暗绯色涟漪。 他有心等她,因而走得并不快,她跟起来便不必费什么力气。 进了殿并没有直接面见燕王后,宫人引着他们进了偏殿等候。 才进偏殿,便听见有婢子的哀嚎声此起彼伏,不住地告饶,“娘娘饶命!啊!娘娘......娘娘......婢子再也不敢了!娘娘饶命啊!啊!” 小七被这挨打与惨叫声激得头皮发麻,隔着素纱屏风,能看见那婢子双手被缚,正被吊在梁上挨板子。 每挨一板子,那婢子便被打得晃荡不止,哭喊求饶声便也愈发撕心裂肺,“啊!救命......娘娘饶了婢子吧!婢子......婢子再也不敢了......啊!啊!啊......” 另有年老的宫人便斥,“在宫里便是要多做少说,你既敢在背后非议王姬,便应知难逃一死。” 此时许瞻坐在软席上,小七便小心地跟着立在许瞻一旁。 在这威严赫赫不见尽头的宫墙里,好似也只有跟在许瞻身旁才能将将安下心来。 在这里,他是唯一的指望。 她捏着手里的袍袖,眸光不由自主地往他身上瞟去。 他穿着那样的华袍。 她穿的亦是与他一样的华袍。 难免要惹人非议。 宫人端来金托盘,掀开镂着花鸟纹的金盖子,垂头恭谨禀道,“娘娘为公子备好了早膳。” 小七望去,那是热气腾腾的饼饵(即馄饨,在春秋战国时称“饼饵”),米糕,还有烘肉脯,另有一盘切得薄薄的贝肉,一盘凉拌小菜,绿油油的并不知是什么菜。 小七吞咽了一下口水,肚皮不合时宜地叫了一声,她的脸一红,忙垂低脑袋。 昨日她并没怎么吃过东西,今日早早便进了宫,也没有吃过东西。 许瞻离她很近,大概听了个清楚,但也只是微微向后瞥了一眼,并不曾理会她,慢条斯理地吃起了贝肉和饼饵来。 他吃相十分优雅,小七越发饿得厉害,便垂眸不再去看。 也没心思多想什么,那婢子每惨叫一声,她的心便突得一跳。 虽还没见到燕王后,但已对其惧了十分。 那人得闲还问了一句,“怕了?” 丝毫没有给她分一口肉脯的打算。 小七硬着头皮回道,“不怕。” 她是魏人,身后是魏国,她才不会漏了怯被许瞻看扁,更不会给魏国丢脸。 那人挑眉睨了她一眼,笑了一声没再说话。 又过了半盏茶时间,那婢子声息渐弱,渐渐便没了声音,有一年老嬷嬷禀道,“娘娘,这贱婢死了。” 小七提心吊胆,死一个人多容易呀。 没一会儿过去,又有人进殿禀道,“禀娘娘,昨日盗珠钗那宫娥死活不肯认错,才受了掖廷一道罚就断气了,人将将已经拖出王宫,扔去喂狗了。” “善。” 珠帘后那母仪端方的妇人不过一声“善”,便算草草了结了两条人命。 小七脸颊发白,方才死去这两个宫娥,一个不过是说了不该说的话,一个不过是盗了一支珠钗,竟就似刍狗草芥一般顷刻之间命就没了。 第61章 拖去掖廷打死 小七垂眸,她原便知道这衣袍穿进宫中十分不妥。但许瞻那样的人,还不是他说什么她便得听什么,即便心知不妥,亦只能不妥下去。 根本没有反抗的余地。 周王后不命她起身,她只能伏在地上,一双膝头压迫得她胸口闷闷地喘不上气。 小七不知该如何回话,只得越发地低声回道,“娘娘息怒,奴不知宫中规矩,也万万不敢僭越。” 周王后又问,“是你挟持的阿蘩?” “......是。” “你还在除夕行刺过远瞩?” “......是。” “你还假传军令,杀了孙辞,刺了裴孝廉。” 原来除夕宴饮时被她杀死的那将军叫孙辞,从前无人与她说过,她亦是头一回知道。 小七屏气敛声,一旁宫人婢子亦是寒蝉仗马,悄无人声。 与方才那盗窃珍珠和胡乱说话的宫娥相比,她简直是罪恶滔天,小七也自知罪无可恕,因而伏地,“......请娘娘责罚。” 不见许瞻说上一句话,自然,他不火上浇油便算他大发慈悲了。 方才竟还觉得他是指望,罢了,小七对他也从来不抱什么指望。 便听周王后沉声朝左右命道,“拖去掖廷打死。” 那暗绯色的长袍愈发显得小七面如纸白,但既已料想到自己必是这个结局,因而果真等到这一刻时,便也没有那么惶恐惊怯。 两个粗壮的宫人已上前来拽起了她的双臂便要往外拖去,她没有求饶。 许瞻只是眉头微蹙,他并没有开口说什么,那双凤眸连眨都不曾眨一下。 嗬,果真指望不了他。 小七兀自起了身,抬头正视周王后,平和说道,“娘娘,请恩准小七自行走去掖廷罢。” 仿佛正在说与自己无关紧要的事。 “哦?”周王后道,“你不怕死?” 小七忍住心头苦涩,站得腰杆挺直,声音亦似敲冰戛玉,“魏人不丢魏国的脸。” 周王后点点,算是许了。 小七伏地一拜,“拜谢娘娘。” 她稳稳地起了身,没有再看许瞻。 长长的花鸟纹红毯自主座案前直通殿门,小七便踩着这长长的毯子转身往殿门走去。 她心中凄怆,朝着日光无声说道,“拜别舅舅,拜别大表哥。” 那两个宫人在一旁紧紧跟着,寸步不离。 旦听大殿内响起周王后的声音,“果真有几分胆色,亦有十分风骨。” 小七一顿,回眸朝主案望去。 周王后一反方才的愠色,眉眼竟然柔和下来,“上前来,孤好好看看。” 小七心中虽不解,但依言垂头行至周王后案前,复又跪下身来。 “抬起头来。” 小七大胆抬眸,见周王后眉眼温蔼,那双与许瞻有几分相似的眸子端量了她好一会儿,最后点了点头。 小七不知她点头究竟是何意,又听她道,“你既穿了这身袍子,孤便不会杀你。” 小七心里蓦地一松,知道自己不必再去掖廷受死了。 也是这时才恍然明白许瞻命她穿这件衣袍的缘故。 是这身与许瞻一样的袍子救了她。 留了一命,算是好事。 周王后慨叹不已,“你舅舅既是魏武王,那你至少也该是个郡主。可惜未曾受封,倒流落到燕国来了。” 小七怃然,她若在魏国,即便不受封什么郡主,至少能回桃林为父亲母亲守陵。 那一方是世外桃源,她愿一人孤独终老。 而如今呢,被烙了印,拴了脚,囚在那人人艳羡的兰台里,不知何时才是个头。 周王后又对许瞻道,“昨日魏使递了国书,说是魏武王要送公主给你父王,愿以两郡四县为嫁妆,与燕国结成姻亲之国,永世为好。远瞩,你意如何?” 小七心中一动,魏国的公主只有沈淑人,难道舅舅竟要将沈淑人送来燕国为夫人吗? 沈淑人心气极高,又怎会甘心嫁为姬妾。 何况,燕庄王年迈多病。 许瞻笑道,“魏国早晚都是燕国的囊中之物,两郡四县也不过弹丸之地罢了。” 周王后含笑点头,“正是。” “听说魏使今早已经进宫了。远瞩,你既代行国政,自由你来定夺。” 小七眼角一跳,原来方才在甬道见到的果真是魏国使臣的车驾。 那人笑道,“燕国攻楚也需整顿兵马,便先假意应了亲事,拖住魏国,先拿到那两郡四县。” “既是姻亲,便引魏国的兵去取楚国,若魏国不肯,我燕国大军他日伐魏,亦是朝发夕至。” 那人谈笑之间,便轻易定了魏国的前途。 小七的心高高悬着。 她定要想办法去见魏使,她要告诉魏使,燕国公子使诈,她要告诉魏使,不要和亲,不要将魏国的公主葬送在这虎狼之地。 周王后笑道,“只是,魏使提出要换回小七。” 蓦地听见自己的名讳,小七登时回过神来,抬眸去看周王后。 周王后目光慈霭,“小七,你可愿回去?” 小七心头突突狂跳,忽然想起一个梦,梦里大表哥好似说正在想办法救她。 原来那个梦是真的,舅舅和大表哥没有忘记她。 迫不及待地要回一句“小七愿回”,心中突然一凛,下意识地便朝许瞻看去,正见那人凌厉的眼锋朝她扫了过来。 小七将要出口的话便生生地噎了回去。 她跪坐席上,心念急转。 听周王后又道,“如今魏使就在长乐宫,你去看看罢。” 许瞻起身应了,见小七还跪在一旁,凝眉问道,“不走?” 小七怔忪起身,下意识地跟在许瞻后头亦步亦趋地走着。 临出殿门前,暗暗回眸朝燕王后看去,那雍容华贵的妇人此时亦向她看来,眸光意味不明,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第62章 奴在想公子 小七要去求周王后,求她放自己回魏国。 她是王后,是公子的母亲,她说的话公子定然会听罢。 而身前那人亦是脚步一顿,青松般挺拔的脊背沐在万福宫的光线之中,一大片玄色的影子落了她一身。 他没有回头,但问,“在想什么?” 如一盆凉水当头浇来,小七求周王后的心思就这样被生生地浇灭。 她的心思怎会瞒得住许瞻。 他满腹机谋,看人亦是洞隐烛微,直达心底。 上一回在茶室,他问,“沈晏初要以城换你,你可愿意?” 那时小七摸不清他的路数,只因回了一句“小七愿意,求公子成全”,他险些在她身上刺下“许”字。 后来也没能逃得过去,终究因了旁的原因左肩烙上了独属他的印记。 小七想,总要护好自己,完完整整地回去。 她赶紧跟了上来,低低回道,“奴什么都没有想。” 出了大殿,已是巳时。 纵目望去,桂殿兰宫比屋连甍,亭台楼阁柱壁雕镂,高门大榭绮疏青琐,飞檐反宇之上奇珍异兽展翅欲飞。这大好的春色青天白日的,她心里却空空落落,如有所失。 方才周王后并没有提及到底许不许她去见魏使的事,但许瞻大抵是不会准的。 但若见了魏使,定要想尽办法转告许瞻的阴谋。 结亲是假。 要那两郡四县才是真,要魏军为其冲锋陷阵才是真。 小七跟在他的身后一步步下了高阶,提起裙袍登上了王青盖车,车内短案上置着一架两层的竹镂雕漆金食盒。 待坐稳了,那人道,“吃罢。” 小七打开食盒,内里放着的是与晨时他在偏殿所食一样的。 饼饵,米糕,还有烘肉脯,一盘切得薄薄的贝肉,一盘凉拌小菜。 甚至连漱口的浓茶都备好了。(《延寿书》有用浓茶漱口的记载,“凡饮食讫,辊以浓茶漱口,烦腻既去,而脾胃自和,凡肉之在齿,得茶漱涤,不觉脱去而不烦挑剔也。盖齿性便苦,缘此渐坚牢而齿蠢且自去矣。”) 揭开小盖,饼饵还冒着腾腾热气,也不知是什么时候送到马车上来的,方才从殿里出来时,心事重重的竟不曾留意。 方才还腹诽他,没想到他竟肯想着她,想的也很周到。 小七偷偷抬眉去瞧许瞻,他鹤骨松姿地端坐一旁,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神情。 她暗暗想道,他好似也并没有那么坏罢。 还行。 那人薄唇轻启,“吃饱带你去见魏使。” 小七心里一动,他竟还愿意带她去见魏使。 那么,他真是一个很不错的人。 对罢? 不,不对。 他一心要算计魏国,怎么能算是好人。 不算。 她饮了一口热汤,又吃下两只饼饵,总觉得那人的目光正在暗暗窥她,她悄悄去看,果然如此。 不,他在正大光明地看她。 甚至先发制人质问了一句,“看什么。” 罢了,他称自己便是“礼法”,那他说的做的自然都对。 小七垂眸,即便抬起袍袖遮着,也总觉得有几分窘促,又吃下几口小菜,几块贝肉,便搁下了银箸。 以茶水漱了口,抬头正要说话,见他仍旧定定地瞧着她,小七便道,“奴吃饱了。” 吃饱喝足,连带着那人也顺眼许多。 那人挑起帷幔,朝外命道,“端走罢。” 便有宫人垂头应了,躬身上前将食盒与漱盂从短案上端了出去,继而周延年打马动身往长乐宫赶去。 小七规规矩矩地坐着,那人也并不再说话。 王青盖车的鲛纱帷幔轻轻拂在脸上,她微微别过脸,阖上眸子感受着宫墙内的风,也沐在四月末温和的日光里。 马蹄在青石板路上踩出参差不齐的音律,车身四角的赤金铃铛叮咚作响。 她暂得自由,未受责罚,又即将见到魏人,就要听见魏音。 自魏昭平三年冬以来,实在没有比这更令人欢喜的事了。 她的眉梢眼角全都漾起笑意。 “在想什么?” 那人温声问道。 小七睁开眸子,见许瞻正舒眉软眼地瞧她,她有心哄着他,便道,“奴在想公子。” 那人饶有兴味,“嗯?” 小七垂眉,细语道,“奴在想,公子很好。” 那人笑了一声,“是么?” 小七昧着良心点头,“是。” 他自顾自斟了一盏茶饮了,片刻又用那牛角杯挑起了她的下巴,垂眸审视着她的眼睛,似笑非笑,“比你大表哥还好么?” 你瞧,他又提起了大表哥来。 小七道,“那是不一样的好。” 眼见着便到了长乐宫,那人倒也不再细问下去。 待下了马车,便见魏国的车驾正停在大道一旁。 小七的心跳地又急又快,她已有五月余不曾见过魏人了。 跟着许瞻登上九丈高阶,旦见那大殿之内金碧辉煌,一条绣着谷纹的红毯直达主座,主座一张长案,案后是一块高大的紫檀龙纹曲屏风,座上的老者便是燕庄王了。 长毯左右两侧分别是一列单人曲足食案,席间坐满了人。 案后是两列高高的青铜连枝烛台,便是白日,其上依旧蜡炬轻曳,将偌大个正殿映得光华夺目。 初时小七垂头不敢乱看,只是跟在许瞻身后向燕庄王施礼跪拜,继而又跟着许瞻落了座。 才想抬起头来好好看一看魏使,许瞻却扣住了她的后颈,附耳命道,“低着头,不许抬起。” 他能带她进殿,许她旁听军国要事,已是他格外开恩,小七心里感念,自然只有顺从的份。 她依言垂下头去,那人温热的喘息竟还留在耳畔,激得她耳垂一阵酥痒,在外人看来倒格外亲昵。 小七微微向一旁别开脸,轻声提醒他,“ 第63章 吻她 小七脑中轰然一响,再听不见燕庄王在说什么,也听不见许瞻在说什么,她的眸中清波流转,片刻眼泪决堤一般奔涌而下。 她早把许瞻的命令抛在了脑后,这富丽堂皇的大殿是燕宫最奢华壮丽的地方,但她那满含泪珠的眼里只看得见沈宴初一人。 她启唇无声叫道,“大表哥......” 沈宴初锁眉望她,神情怃然,那修长如玉的手置在案上,下意识地捏紧了角觞。 小七此刻才晃然发觉自己的衣袍是多么地扎眼——她在许瞻身旁,犹如公子姬妾。 这身衣袍在周王后面前救了她的命,此刻也在沈宴初面前要了她的命。 她的指甲掐进了掌心却浑然不觉。 她意识到许瞻早就知道魏使便是沈宴初。 他在向沈宴初宣示主权。 他在向魏使展示他的战利品。 筵席已开,十余个舞姬鱼贯而入,伴着乐人击奏,在殿内翩然起舞。 殿内一时凤管鸾笙,清歌曼舞,魏燕两国众臣推杯换盏,好一幅四海升平的景象。 一旁的人不动声色,“谁许你抬头?” 小七忍泪低声,“那是我大表哥。” 那人眸光一沉,“住嘴。” 小七不敢再说什么,只得垂下头去。 听那人又冷声道,“收起你那不值钱的眼泪。” 小七抹了泪,透过舞姬婀娜窈窕的身姿悄悄去看沈宴初。 而沈宴初望了她一眼,眉眼缱绻似有千言万语,继而起身悄然离席了。 小七与沈晏初朝夕相处三年,看得懂他的意思,知道他定会在殿外某处等她。 她心头狂跳,亦要起身。 但许瞻按住了她的腿。 他的手背青筋暴突,骨节发白。 冷峻的眉眼如三冬冰雪,眸光清冷得近乎凉薄,薄唇抿着,没有一丝温度。 小七鼻尖发酸,她的眸中盈盈含泪,低声求道,“公子,求你......让我与大表哥说几句话罢!” 她的眼泪吧嗒吧嗒地垂至他的手背,“公子......” 许瞻没有看她,亦未言只字片语。 小七朱唇轻颤,拼命把泪水咽回去,却怎么都咽不回去。口中的气息滚烫酸苦,无穷无尽。 不久那人朝她命道,“回兰台。” 继而起身拜别了燕庄王。 小七怔然望着沈宴初的食案与软席,他还没有回来,然而此时她却要走了吗? 见她不动,那人冷肃的眼眸从她身上掠过,神色已然冷漠到了骨子里。 “魏俘。” 他自唇齿中逼出了两个生冷的字来,昭示着他已经动了怒。 小七不敢耽搁,起了身跟在他身后往殿外走去。 甫一出大殿,便见沈晏初正立在不远处。 小七就要喊他,就要朝沈晏初奔去,但许瞻停了步子,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拽着她便往前走去。 小七甩不开许瞻,被迫地跟着他往前疾去,一双眸子梨花带雨一眨不眨地凝望着沈晏初。 她轻声喊了出来,“大表哥!” “小七。” 沈晏初不由地往前走了几步,立即被身后的人拉住了,“公子不可!” 许瞻的步子便愈发地快,她的手腕被他掐得生疼,眼看着就要往高高的汉白玉石阶下去,小七目不转睛地往后凝着沈晏初,连眨眼都不敢,生怕一眨眼就再看不见了。 那石阶多高呀,她被拉得踉踉跄跄,几次险要摔下去崴了脚,那人冷声斥道,“看路!” 下了高阶,离殿门便越发地远了。 小七不肯回身,她眼看着殿外那绝代风华的大表哥越来越远,渐渐地看不清了。 看不清他俊美的面庞,看不清他温润的神情,看不清他的唇齿是不是依旧在温柔地唤她“小七”。 她被拉扯地摔在地上,身前那人停下步子,居高临下地俯睨着他,面色阴鸷冷凝,“起来!” 小七仓皇爬起,她怕自己的狼狈全部落进大表哥眼里。 她不愿自己狼狈,不愿自己不体面。 她是女子,亦有自己的倔强与风骨。 她被拉上了王青盖车,华贵的帷帘旦一垂下,便将万福宫外的人遮挡得严严实实,再也看不见一丝半点。 周延年已打马掉头启程,小七的双眸早已哭得通红,即便隔着帷帘,她仍旧依依不舍地往万福宫门望去。 听身旁那人讽道,“怎么,被赐死都不哭,见了沈晏初便哭成这般。” 小七含泪望他,“我连与大表哥说句话都不能吗?” 那人一把将她的领口扯下左肩,“自己看看,这是何字?” 小七垂眸望去,那篆体“许”字赫然烙在肩头,笔画繁复,丑陋无比,早已结了痂。 她喃喃道,“许字。” 那人又逼问,“你是何人?” 她的声音越发低了下去,“是公子的俘虏。” 那人忽地扣住她的后颈,迫使她高高地扬起头来,声音刻薄低冷,“死在心里。” 他说的是她的心思。 从前他便说,不该生的心思,便死在心里。 小七哭道,“两国已经停战了,公子为何不能退还战俘?” 那人声音陡然凌厉起来,“姚小七,你可还记得自己怎么来的?你原该死在天坑里,若不是我选中了你,你早该死了!没有什么交换战俘,对沈宴初来说,姚小七已经查无此人!” 小七崩溃大哭,她拔了簪子便抵住自己的喉咙,说出了埋在心底多时的话,“我宁愿死,都不愿留在兰台!” 那人胸口起伏,“你想干什么!” “我要回魏国,我要大表哥带着我的尸首回魏国!” 那人喝道,“你敢!” 有什么不敢? 她孤形只影,孑然一身,有什么不敢? 她笑了起来,尖利的簪子蓦地便往脖颈刺去,殷红的血顺着雪白的脖颈往下淌着 第64章 你属狗 小七愕然瞪大眸子,待她明白许瞻在干什么,不禁剧烈挣扎起来。 她身量娇小,许瞻高大,她完全推不开那人宽厚的胸膛。 小七生了气便用力去咬他的唇瓣,他受了疼便掴了她的臀,她依旧狠狠咬他,他这才不得不暂暂松开,眉头凝起,“你属狗?” 小七怒目瞪他,“登......” 她要斥许瞻登徒子。 怎么不是登徒子。 都说他嫌女子污秽,二十年从不近女色,如今还不是碰了她? 仗着自己是大公子,打着自己便是“礼法”的名义,还不是恣意妄行? 许瞻却并没有给她开口机会,当即俯下身又吻了上去。 一股血腥味在贝齿口腔之中漫开,那人缓缓松开了她,因唇上破了数处,显得格外妖冶。 小七大口地喘着气,她的双手依旧处在他的束缚之中,她的唇间也兀自沾着他的血。 那人问道,“你以为沈晏初会娶你么?” 她十分清醒,“大表哥不会娶我。” “那何必还钻破脑袋想回魏国?” “因为我是魏人。” “魏人如何,燕人又如何,这天下迟早一统,你信与不信?” 小七不信。 魏国地处中原,又有黄河天堑,屹立总有数百年了,燕国也打了魏国上百年,谁人见过魏国就此覆灭。 想要这样一个大国覆灭,岂是那么容易的事。 过了许久,那人才肃色道,“逃或者死,并没什么用。你敢离开兰台,燕国铁骑必定踏平魏国,掀翻沈家的朝堂,你信与不信?” 信。 小七信。 许瞻什么都能干得出来。 灭了魏国或许不易,但推翻沈氏另立新君却并不是那么难的事。 便是如今,上任魏王曹氏的子嗣亦有隐姓埋名流亡他国的,曹氏若得燕人扶持,必对燕人马首是瞻。 何须结亲,燕人必将魏国的兵马牢牢控于手心。 旁人便也罢了,如今是舅舅为王,武王一朝旦一覆灭,舅舅与大表哥若不死,便也只能流亡别处。 万万不可。 小七好似陷入了一片茫茫沼泽之中,大半个身子皆被沼地吞没,死死挤压着她的五脏六腑。 她想挣脱,想呼救,整个人却更快地往沼地陷去,灭顶,窒息,半点希望都无。 唯有方才颈间扎破的伤口依旧火辣辣地疼,提醒着她仍在马车之内。 但那人给了她一根稻草。 他说,“给你一个回魏国的机会。” “要还是不要。” 小七凝神看他,“要。” 不管是什么机会,她都要。 只要能回魏国,她也什么都干得出来。 那人正色道,“若想回去,便赚够五百刀币,赚够了便许你回去。” 小七知道兰台寻常寺人的俸禄一年才有十枚刀币。 五百刀币便是要劳作五十年。 五十年,连乌发也要变成白丝了啊。 果真只是根稻草。 她的眸中雾气翻涌,眼泪团团打着转儿,“公子玩笑,小七都未必活到五十年。” 她这具身子,哪里撑得了五十年? 也许五年,也许十年,最多十五年罢。 她不知道。 但母亲是二十有五那一年亡故的。 那些年在桃林日子虽然清苦,但有父亲疼爱照顾,母亲才得以活到二十五岁。 但小七呢,她比不得母亲。 她活不了那么久。 许瞻平道,“若侍奉得好,便没有那么难。” 怎样才算侍奉得好,还不是全凭他的意思。 “只这一次机会,不要便再没有了。” 小七怔然望他,在他乌黑的凤目里看见他们两人的模样。 在他的眸子里,她离他极近,一样的宝蓝领口,一样的绯袍,他单手扣住她的双腕,那绯色袍袖便堆到了肘间,露出藕断似的小臂来。 她的颈间尚覆着他的帕子,帕子上洇着血。 她眉心的朱砂痣十分夺目,唇瓣上亦沾着鲜艳的红。 她记起那个梦来,梦里许瞻亦是身着这样的华袍。 恍恍然竟似新婚燕尔。 蓦地想起方才殿外等她的大表哥,那芝兰玉树一般的人,她竟连一句话都没能与他说,硕大的泪珠顺着眼角骨碌一下便滚了下去。 那样清冷高华如圭如璧的人,终究是再也见不到了。 小七还没有答话,面前的人又开始逼问,“你要是不要?” 她赶紧回道,“要。” 少顷又轻声问道,“公子是个守信的人罢?” 她知道问这话亦是多余,但还是要给自己添几分安慰。 那人似笑非笑,“这是君子协定,我不再关你,亦不再锁你。但若你背信毁约,我必直取大梁。” 这是唯一的机会。 小七仰起头来,眸光定定,“公子可愿答应小七一个条件?” “说。” “小七尽心侍奉公子,公子对小七也要守礼自重。” “什么?” 那人不可思议地锁眉望她,大概从未有人对他提出如此离谱的要求。他一向自清至极,更无人敢对他说什么“守礼自重”罢? 果然,那人反问,“你可记得自己的身份?” 小七暗自咬唇,她自然记得,她还能猜得到他下一句大概又要称她为“魏俘”了罢。 “没有一个战俘能完整地从燕军大营走出去,你已是个例外。” 他身上发烫,小七便也被他烤得发热,她挣着双腕,企图挣脱他的束缚,硬着头皮道,“公子不要再碰小七了!” 那人瞳孔一缩,讽道,“要给沈晏初守身?” “是!” 只要提到大表哥,他必是不悦的。 小七凝眉瞪他,她知道如何保护自己。 果然,他的脸色阴郁地要化出水来。 他乍然作劲捏着她的下颌,“我说了,再敢在我面前提你大表哥 第65章 新的谋算 车内一时静了下来。 他仿若无事一般自顾自斟了茶细细啜饮,信口问道,“你猜,你舅舅为何不敕封你为郡主,或是公主?” 小七不答他。 她自己是什么出身,在沈家又是什么境遇,只有自己是最清楚的。有关氏与沈淑人在,她这辈子都不可能做什么郡主公主。 但也并没有什么关系,沈淑人如今是魏国公主,不也要嫁给燕庄王那个生了病的老头子吗? 可见做公主也并没有什么好。 她只盼着回桃林,山间柴门自在地过余生。 但那人所想与她显然完全不一样,那人道,“魏国的郡主在燕国为奴为婢,他们却毫无办法,丢不丢人?” 小七心头一凛,原来如此。 她抬眉望向许瞻,那人拈起帕子拭净了唇上血渍,继而挑开帷幔,将帕子扔了出去。 她心口一窒,她想,她在许瞻心里终究是不干净的,是个“脏东西”。 但这不算坏事,于她而言,他的嫌恶是好事。 她守着处子之身,待攒够了五百刀币便能干干净净地回魏国,干干净净地见大表哥。 那人兀自闭目养神,那棱角分明的脸也只有阖上一双犀利的凤目时才能显出几分柔和来。 王青盖车四角垂下的赤金铃铛叮咚作响,十六只马蹄在燕宫的青石板上踩出清清脆脆的声响。 终究是离长乐宫越来越远。 也离她的大表哥越来越远。 小七乖顺坐着,心里却百转千回。 她暗暗盘算,总得先想办法见大表哥一面,把许瞻的阴谋全盘托出。 一个人成不了事,要偷偷离开兰台,必须借槿娘的力。 而如今槿娘尚被关在柴房,许瞻又盯得紧,要脱身便好似只有装病一条路可走。 转念一想,倒也不必装病。 她这身子内里的伤没有好全,究其原因到底是辕门那一摔伤了根本,后来断断续续地饮着汤药,但时有时停的,至今也并没有什么起色。 眼瞧着自辰时至现在一滴汤药都不曾饮过,的确也该发病了。 若是昏倒,抑或争点气再流些鼻血,便能回听雪台将养,那槿娘作为兰台唯一的婢子,自然要回来照顾她的汤药。 心里想得清清楚楚,人也已经到了兰台。 听周延年“吁”地一声勒住了马,便见许瞻径自下了王青盖车。 那人还在生气,并不理会她,甚至连一个眼风都不曾往后扫来。 小七想,不理会才好,他若总盯着,倒妨碍了她施展演技。 悄悄掀开帷幔向外瞧去,兰台真是坛宇显敞,高门纳驷,便是在府邸之外亦能感受到森严的压迫。 她是如论如何都不愿迈进兰台的大门。 于她而言,这地方形同牢狱罢了。 小七心里闷闷的,提起裙袍便跳下马车。 这一跳,果然叫她险些流出鼻血来。 她已经感觉到血腥气就在鼻腔之中了,可惜差了些火候,竟没能流下。 若定要跟他到青瓦楼的话,她有把握在到青瓦楼之前便叫他相信——她一如从前一样发了病。 守在双阙的带刀侍卫恭谨施礼,“公子回来了。” 许瞻淡淡应了一声,自顾自上了台基往府里去了。 小七提起袍摆紧跟上去,那人身量高步子又大,不需多久就轻易将她甩在身后。 若是嫌她慢了,倒也能停步看上一眼,开口时声音清清冷冷的,“跟不上便叫周延年扛你走。” 小七心里不是滋味。 她成什么了? 再紧跑了几步,鼻尖一酸,那早就候在鼻中却迟迟不肯落下的血吧嗒一下坠了下来。 她伸手接住了血,暗暗松了一口气。 缓缓停下步子,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血一滴一滴地坠到手心来,头顶的青天白日刺得人睁不开眼,心里的窃喜却盖过了短促的喘息。 小七的手微微发起抖来,她低声叫他,“公子......” 还不待抬头,一片黑影已压了过来,继而是绯色的衣袍与垂至脚踝的玉佩闪进眼帘。 她身子一轻,旋即天旋地转,原是被那人打横抱了起来。 不说人怎样,但他身上的雪松味真好闻呀。 忽而竟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隐约觉得他的怀抱十分熟悉,好似从前便被他如此抱过一般。 但分明是没有的。 若是细想,便断定是没有过的。 他嫌女子污秽,恨不得敬而远之,尤其曾数次要将她打发到军营里去,说她低贱浮荡,是娼妓,是脏东西。 因而自然是没有的。 日光虽盛,小七却凛然生寒。 她下意识地望着许瞻,那人眉峰蹙着,薄唇抿着,那双凤眸神情复杂,此时此刻,他在想什么呢? 小七辨不分明。 她低喃道,“公子,奴想回听雪台。” 那人没有说话。 小七当他没有听见,抬手去抓他的手臂,“公子......” 那人垂眸望来,依旧没有说话。 他不应,她便一直不肯松手,依旧叫道,“公子。” 她以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方式要密会魏使,就一定要回听雪台。 青瓦楼就在他的眼皮底下,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脱身。 那人凝眉不展,半晌过去,总算淡淡地应了一声,“嗯。” 她心里一安,十分清醒,“公子,奴与槿娘在一起久了,想要槿娘陪着说说话......” 那人又是淡然应了,“知道了。” 小七这才垂下手去,心里骤然一松,继而歉然叹道,“弄脏公子了。” 便见那人眼角一红。 她的脸颊贴在他的胸口,能感受到他胸膛的起伏比方才更甚。 他的胸膛宽厚结实,他的双臂强劲有力,那是一双能安邦定国的手,亦是一双能搅弄风云的手,是一双能挽雕弓射天狼的手。 第66章 我不要 鼻尖的血好似不再淌了,她安然靠着,阖上眸子浅浅睡去。 睡醒时人已在听雪台,许瞻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但槿娘回来了。 小七记得初见槿娘时她是珠圆玉润的,便是才入兰台那会儿,槿娘亦是比她丰盈许多。 便是清明之前,郑寺人曾奉命往听雪台送来的许多华袍,槿娘穿起来腰身亦是大多有些紧巴。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槿娘竟瘦成这般。 她的双颊瘦出了颧骨,领口处可见锁骨亦是有棱有角,腰身呢,她的腰身比初见时瘦出了一指多宽。 此时槿娘当镜而坐,怔怔忪忪地梳着毛躁的乌发,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看起来神魂恍惚。 小七坐起身来,轻声说道,“姐姐,你瘦了许多。” 从铜镜里能看到槿娘的眸光定定地朝她看来,那张泛白的嘴唇喃喃张开,“第四回了呀。” 小七怀疚不安。 是了,第四回了。 槿娘第四回因她受责。 她依旧愣怔着,也不知在问谁,“是你跑,又不是我跑,到底为何罚我呀?” 小七扶着案几起了身,缓缓走到槿娘身边跪坐下来,轻轻握住了她的手,只唤了一声“姐姐”,却不知该说些什么来宽慰她。 槿娘没有拂开她,只是怔然道,“我不是你的什么姐姐,我得叫你一声祖宗,叫你一声天爷。” 小七心中益发难过,益发不知如何开口了。 想从前,槿娘也是一个心思简单的人。 她总有许多话要说,她在易水别馆有自己的小姐妹,她常偷闲去找小姐妹们吃茶叙话。 留在许瞻身边是她唯一的目的,并也打算穷极一生来求得成全。 而蓟城虽好,兰台虽好,不过数月工夫便把一个妙龄女儿磋磨成这般模样。 可见权力吃人。 槿娘的目光黏在她身上,久久都不曾挪开,“这是公子最喜欢的绯色,你穿着......真好看呀。” 小七垂眸去看那身袍子,她还未来得及换下。袍袖上尚还沾着自己的血,领口虽看不见,但她亦是知道有血。 原先定是极好看的,但沾了血便只余下污浊。 槿娘眸中没有什么神采,“你可知,只有兰台夫人才配这么穿,姬妾都是不配的。” 少顷却又补充道,“不,大抵连兰台夫人都不能。” 小七的心思不在到底谁配穿这件袍子上面,因而没有接槿娘的话茬,只是加紧了手上的力道,低声说起,“大表哥来了,他就在四方馆。” 槿娘戏笑她,“你走得了吗?” 小七垂着眉,“我不知道。” “你若不知道,便不要再走了。”槿娘幽幽说道,“我这条小命,折腾不起了。” “姐姐。”小七握紧她的手,灼灼地望着她,“我只要两个时辰,两个时辰后定然回来。公子知道我发病了,不会召我侍奉,姐姐!” 槿娘缓缓转过头来,定定地看了她好一会儿,那好一会儿的工夫里她究竟在想什么,小七无法知道。 也许想了许多,也许什么都没有想。 因而听雪台静默了真是得有小半晌,槿娘才说了一句似乎与方才无关紧要的话,“那你把这件袍子借我穿一穿。” “姐姐应了吗?” 槿娘笑着点头,声音轻飘飘的,“应了。” 小七破颜一笑,当即扯开那宝蓝色的丝绦,将那第一重绯袍,第二重蓝袍悉数脱了下来,全都塞进槿娘怀里,“都给姐姐。” 槿娘抱着袍子徐徐起身,悠悠一叹,“我没什么大志向,只想在公子身边侍奉,我出身低贱,不敢妄求做夫人,做个姬妾也就满足了。” 小七正色道,“姐姐人美心善,定然会的。” 槿娘又是一叹,“做不得姬妾,做个近身侍奉的婢子也是好的。” 小七不知该如何宽慰,早在除夕那夜,她便提醒过槿娘,她说公子并非良人,但槿娘偏生不信。 单从小七自己来看,自落进许瞻手中便是一身的病痛,便是日复一日的折辱与奚弄。 这样的人,怎么能算良人。 小七正兀自失神,槿娘已换上了绯袍,她立在铜镜前左右端量,扯着长袍转了几圈,笑问,“小七,你看,好看吗?” 小七点头,“好看。” “你愿给我吗?” “都给姐姐。” 槿娘的笑意不达眼底,“我喜欢,但我不要。” 她扬起下巴,眸中又恢复了往日的斗志,“我要等到名正言顺的那一天,我要正大光明地穿出去。” 小七便想,人这一辈子就是得有点儿事儿干,若没了斗志,那活着便也似行尸走肉,那便没什么意思了。 穷其一生为一个目标努力,结果成与不成,看的是机缘,是运气,是天命。 但人,总得悉心毕力。 她要干什么,她心里明明白白。槿娘要干什么,槿娘如今亦是明明白白。 小七运气很好,她想要的机会很快就来了。 这一日酉时,听槿娘说章德公主来了兰台。 章德公主便是许蘩,许蘩是许瞻的同胞姊妹,原本来兰台是常有的事。只是因在高阳被掀了马车,撞到车身受了伤,因而这几日才没有来。 槿娘打探地清楚,说公主正与公子一同用膳,车驾此时就停在府外,就连赶车的马夫也不在一旁。 若是等到府外的带刀侍卫换岗,那便是连个喘气的都不会有的。 小七心里一动,此时天色将暗,便于藏身,眼下便是最好的机会。 当即与槿娘交代一番,扮成了寺人模样,潜至府门,趁侍卫换岗时偷偷溜进公主的车驾。 前脚刚上了马车,侍卫后脚便换了岗。 小七怀中如揣小兔,砰砰地跳个不停。好在有惊无险,总算没什么事。 兰台是大公子府邸,其外禁声,亦不得 第67章 密会大表哥 夜色中小七一把钳住了许蘩的手,用了十分的力道。 许蘩回眸挑眉一笑,开口时却佯作无事,“哥哥,阿蘩回宫了!” 而后如常将垂幔落下,吩咐马夫道,“走罢。” 隔着垂幔,见阙楼那人淡淡颔首。 马夫打马起步,车里好一会儿无人开口,就只是大眼瞪着小眼,彼此琢磨着。 直到离阙楼远了,许蘩才道,“还不松手。” 小七这才松开手来,微微垂头算是施礼了,“冒犯公主,还请公主不要怪罪。” 许蘩好似已经习以为常,因而并没有怪罪,反倒闲话家常一般平静问她,“你要去哪儿?” 小七低声,“四方馆。” 四方馆是燕国接待外国来使的地方,沈宴初白日虽在宫中议事宴饮,眼下入了夜定然是要住进四方馆的。 许蘩眸光微动,“你要去见魏使?” “去见大表哥。” “私自离开兰台,不怕我告诉哥哥?” 小七凝眉望她,“公主不会。” 许蘩哑然失笑,“你怎知我不会?” “公主说已把我当朋友了。” 许蘩掩唇笑了好一阵子,笑得小七心里发慌,她险些以为许蘩不过是用这样的话来戏弄于她。 上位者戏弄下位者原是不必借用什么由头。 想戏弄便戏弄,全都由了自己的心意。 就像她那不做人的哥哥许瞻一样。 小七秀眉微蹙,静静地望着许蘩,她的额上尚还留着一道浅浅的疤。 那是因她而起的一道疤。 谁料许蘩笑问,“这一回还用簪子挟我吗?” 小七的心微微一放,旋即垂下眸子,“对朋友不必如此。” 许蘩若有所思,盯着她沉吟道,“难怪......” 小七心里一凛,“难怪什么?” “那日你进宫,我原以为母后必是要罚你的,没想到母后言语之中竟对你很是赞赏,她说你是‘风骨峭峻’。” 小七并不赞同,她如尘土蓬蒿,怎配得上这一句‘风骨峭峻’。 周王后并未赐死,只是因那身衣裳救了她一命罢了。 小七默了好一会儿,见许蘩挑开帷帘冲马夫命道,“绕道去四方馆,我要去找魏使说说话。” 马夫应了一声,调转马头朝另一方驶去。 小七心中感怀,“来日一定厚谢公主。” 许蘩笑道,“不必说来日,我帮你不过是因为喜欢你罢了。只是,若叫哥哥知道你装病逃出来密会魏使,哥哥不会饶你。” 小七何尝不知。 但大表哥就在蓟城,今夜若不得相见,再见就要五十年后了。 五十年。 灼灼璞玉,静世芳华,全都要葬送在兰台里了。 她这身子,又哪里撑得了五十年,因而拼死也要一见。 小七轻叹,“我本就有病,公子也是知道的。” 忽闻许蘩细声说道,“我见他了。” “公主见过谁了?” 公主的双眸清澈灵动,月色里闪着细碎的光泽,“魏国公子。” 小七会心一笑,“大表哥是不是像我说的一样?” 许蘩眉眼清润婉转,“你说的没错,但哥哥亦是最好的人。” 不,不是。 小七在心里否定许蘩。 许瞻怎能算是最好的人,甚至连“好”都算不上。 只能说他还算一个偶或心存良善的人罢。 说着话的工夫便到了四方馆,许蘩解下斗篷为小七披了,又给她戴上了兜帽,低声叮嘱道,“你便当自己是章德公主,去见你相见的人罢。” 小七心头一热,章德公主是许蘩的封号,她竟愿许自己用她的封号,穿她的斗篷。 她不禁慨叹,这兄妹二人真是完全不一样的人。 下了马车,拢紧兜帽便垂头往馆舍走去,见是公主车驾,侍者忙躬身施礼,“公主万福。” 小七道,“带我去见魏使。” 侍者应了一声,忙在前头引路。 四方馆楼宇馆舍虽多,但并不算大,因而绕过连廊水榭,很快便到了一处厅堂。 堂中秉烛,那琨玉秋霜的人此刻正跪坐案前提笔落字,在直棱窗上映出温文尔雅的影子来。 小七心中砰砰乱跳,素手推门,愈发情怯。 闪身进了厅堂,将门掩紧。 厅堂那人蓦地抬头,定定地望着她,搁下羊毫,缓缓起了身,“小七?” 小七鼻尖一酸,眼泪排山倒海般涌了出来,她拉下兜帽,声音轻颤,“大表哥!” 沈宴初朝她疾步奔来,她亦朝沈宴初疾步奔去。 四方馆的厅堂就这么二十余步的距离,小七却觉得比那宫中的甬道还要长。 旦到了跟前,却倏然止步,连沈宴初的衣袍都不敢碰上去。 大表哥是一尘不染的。 那人眉如墨描,似远山深沉,微微蹙起时仿佛压抑着万般心事,“你还好吗?” 小七抬袖擦泪,用力地点头,“大表哥,小七很好!” 但那眼泪似爆发了山洪似的,怎么擦都擦不干净。 “你的脸色很差,你病了吗?” 他仍似从前一样温润,也似从前一样怜惜她。 小七含泪笑道,“摔了一下,受了点伤,不要紧的......表哥宽心,小七近来一直在吃药,很快就能好起来。” 便见沈宴初神色怃然,蹙眉垂眸轻叹。 小七有千般万句话堆在心口,此时却不知该从何说起,便只先捡最要紧的说起,“大表哥,表姐果真要嫁给燕庄王吗?” “是。” “可燕庄王已年老多病,表姐也肯吗?” “这是国事。”沈宴初几不可察地叹了一声,“魏国已是千疮百孔,联姻能为魏国赢得一线生机,淑人是公主,她明白这个道理。” 弱肉强食者的天下,何尝不是如此。 小七轻叹,“我藏在章德公主的马车里偷偷出来 第68章 嘉福郡主 沈宴初的声音温和但坚定,他说,“小七,不会有这一天,再给魏国一些时间。” 小七信他,大表哥的话她没有不信的。 她便冲沈宴初破颜一笑。 那人的话就在唇边,将要出口时却又几经犹豫。 小七眼波流盼,轻声问道,“大表哥要说什么?大表哥的话,小七都信,也都听。” 她想,先前许瞻曾在别馆堂前审讯,审的就是关于她到底是不是沈宴初细作的问题。从前她不是,如今她愿意是。 若沈宴初开口,要她留在蓟城做魏人的眼睛,她不会有半分犹疑,不会推辞,不会回绝,也不会去寻什么为自己粉饰的蹩脚托词。 她是魏人,魏人便该这么做。 她不会有一句埋怨。 她温柔地注视着沈宴初的眸子,柔顺懂事的模样令人心疼。 那人一时没有说话,但胸口的起伏暴露出他此时正在叹息,他说,“兰台公子说你已是他的姬妾,可是真的?” “我不是!”小七暗咬着唇抬起头来,“小七清清白白,不做他人姬妾。” 更不会做许瞻的姬妾。 绝不。 那人眸中划过一丝恍然,越发心疼地垂眸望她,“小七,到底该怎么救你?” 这真是个难解的问题。 大表哥若强行带她走,许瞻定以此为由向魏国开战。 魏国打不起了,小七知道。 再打下去,魏国就完了。 沈淑人和亲是国事,而今她的事亦成了国事。 是国事便不要再去计较个人的得失。 在家国面前,个人实在是微不足道。 小七心头一痛,抬眸时却冲他笑道,“大表哥,我回不去了。” 沈宴初缓缓自怀中取来印绶,那一贯温润的声音全是无奈,“父亲已敕封你为嘉福郡主,可我不知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但愿滞留燕国期间,你能好过一些。” 手中的印绶重比千金。 小七想起那日在王青盖车里许瞻讽她的话,他说,魏武王为何迟迟没有敕封,不过是因了魏国的郡主流落在燕国为奴,委实是要在大国之间丢人现眼的。 而今魏国处境已是艰难无比。 但许瞻错了,怎么没有敕封? 有啊! 小七心里窃笑,这世上哪有人总是对的,智者会有错,圣人亦会有错,何况还是不做人的大公子许瞻。 转念却又因自己的想法骇了一跳,她总在提兰台那人,也总在想兰台那人。 提的虽不是好事,想的也都是那人的坏处,但终究在大表哥面前不该去提,更不该去想。 小七赶忙回过神来,手里的印绶便要退还回去,低声道,“大表哥,小七不愿做对魏国不利的事。” 沈晏初握牢她的手,“不必多想。” 小七盈盈望他,他的目光清醇甘和,此刻亦正温柔垂眸。 她最好的大表哥,不知要娶怎样好的女子啊。 她在沈宴初的桃花眸子里看见如今的小七,粉黛不施,一根木簪束发,斗篷之下是男子衣袍。 她与大表哥有一样的桃花眸,那是沈氏家族的特征。 她就像从前的小七一样,一直都留在大表哥身边,从来都不曾离开过。 要是真如这般,该多好呀。 但只有她知道,此时衣袍之下的姚小七已经烙上了许瞻的印记。 她有些出神,恍然间,见沈宴初抬起手来,在空中顿了片刻,最后停在了她的颈间。 她曾用长簪刺进颈窝,虽已上药结痂,但伤口依旧分明。 翩翩公子,自是文人墨士,却也能纵马横刀斩将夺旗。 他的手能写出这世间最好看的小篆,含筋抱骨,体正劲挺,亦能握起刀剑上阵杀敌。 他的指腹有握刀的茧,却也十分温热。 真正的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许蘩还不肯承认,非要将许瞻与大表哥比肩。 这如何能比? 比不得。 该杀,又是阴魂不散的许瞻。 为甩开杂念,小七坚定抬头,“大表哥,我能为魏国做什么?” 他微微俯身,附耳低语,“蓟城有我们的细作。” 小七心头一跳,她便知道魏国决计不会甘为燕人的鱼肉。 身边的人又道,“但我愿你永远都不必知道细作是谁。” 小七一急,忙道,“我在兰台近身侍奉,更有机会得到宫里的消息。” 但沈晏初捧住了她的脸,神色肃然认真,“小七,记住,绝不以身犯险。” 他身上依旧是浅浅的木蜜香气,他的鼻息暖暖地扑在她耳边,他距她极近,旦一别过脸去,便能蹭上他温热的脸颊。 “大表哥......” 有人叩门,“公主,该回宫了。” 她想起母亲临终时心心念念地想着自己的母亲,便问他,“大表哥,外祖母她......” 沈宴初长叹一声,“祖母已经不在了。” 原来外祖母果真不在了,她临终前亦是十分想念自己的女儿,曾要小七伴在身边养老送终,可惜竟也未能。 年轻轻的便没了夫君,数年后又没了女儿,新妇强势表里不一,唯一的外孙女才将将解开心结,人便走了。 到底是可怜的。 小七点点头,她仰起头来,眸中水波流转,“大表哥,我要走了。” 那人神伤,他说,“护好自己,等我来接!” 小七心头一烫,她真想扑在大表哥怀里,他就在她身前,她能听清他强劲的心跳。 真想好好抱抱他呀。 她一人处境艰难,轻易便被人踏在脚下,但她一句委屈也没有说,也并不问他还要多久才来接,她不问也不催。 有他这句话在,便足够了。 她与自己的母亲一样,不吵不闹,安安静静,天大的委屈全都自己受着。 这也许并不是什么好事。 最起码,在许瞻面 第69章 狗洞 月出东山,于斗牛之间徘徊。 此时已经不早,章德公主的车驾将小七送至兰台后门便也就打道回宫了。 后门是小七与槿娘一早便约定好的,她去四方馆一来一回至多两个时辰,槿娘只需提前在门内守着,待响起叩门声便悄然放她进兰台,她笃定无人能察。 小七之所以确信,是因了许瞻从不命她带病侍奉。 尤其,是日病发是他亲眼所见。 小七也确信槿娘必藏于门后,只因她们有同一个“仁”。 里应外合,万无一失,不会出错。 小七信步潜至后门,拉住衔环兽首(即门环)轻轻叩起。 门内无人回应。 再叩。 兰台高门紧闭,再叩亦无人回应。 小七陡然一惊。 再去推门,门已经上了锁。 小七心里一凉。 槿娘反水了。 仔细去想槿娘应她的神情,那瘦出颧骨的人曾定定望她,幽幽说着,“我这条小命,折腾不起了。” 槿娘穿着那件袍子,她还说,“我喜欢,但我不要。” 她说她要等到名正言顺的那一天,要正大光明地穿出去。 如今分辨起来,才明白槿娘的笑意不达眼底。 槿娘必是去向许瞻告发了她私逃兰台,这才将她锁在门外。 小七不怕许瞻责罚,唯怕那君子协定变成一纸空文。 心里千回百转,生生地将她逼出眼泪,怃然长叹了一声,“槿娘啊!” 不恨槿娘反水,她恼恨自己的轻信。 燕人到底是燕人,燕人与魏人怎会做成朋友。 离开兰台长路漫漫,费尽心思都未必成事,槿娘大概是等不及了。 或者,她怕自己再因此受责。 她只需向许瞻告发,告发姚小七私逃兰台,私会魏使。 公子好洁,必不能忍。 槿娘取而代之,何其简单。 可笑。 可悲。 可叹。 人不能眼巴巴地等死,小七只能自救。 也许还有补救的机会。 那便趁许瞻拿人之前,先一步潜回听雪台去。 当即沿着高墙四下打量,只想着寻一棵不算高的树攀爬进去,便也解了燃眉之急。 然而沿着墙根走了许久都不见有树,却也不必意外,为防刺客盗贼,墙外无树才是常理。 又急又惧,如热锅玄驹(即蚂蚁古称)。 小七不甘死心,继续往前走去,天不亡她,不多时竟叫她发现一个狗洞。 狗洞是为猫狗进出府邸所留矮门,并非给人行走。 与那罗刹相比,狗洞算什么,不怕。 狗洞也没什么了不得的。 小七无所畏忌,半分都不曾迟疑,缩紧了身子不管不顾地往洞中钻去。 洞口不大,但她身量也小,蹭了一身泥土总算入了洞。 她想,只要进了兰台,就一定有办法。 许瞻审讯小七多回,小七自然总结出一套经验来。休管他问什么,她只需咬定自己没有去过四方馆,没有密会魏使,她咬定了就不会松口,他该是没有什么办法的。 毕竟他并没有打算要她死,好似也没有打算赶她走。 但若真要赶她走,她倒要拜谢槿娘了。 眼见着就要钻进来了,忽而犬吠之声乍起。 小七在矮洞里陡然一凛,便听那猎犬疯一般地吠叫,兰台之内顿时灯火通明。 她看见了许瞻的宝蓝色衣摆与玄色缎履,两条长长的玉佩打着璎珞,好似串着密密的宝珠垂到了袍摆。 她的十指在地上死死抓着,不知嵌进去多少泥子砂砾。 兀自一顿,便要往后退去。 “进来!” 那人喝道。 从声音里能分辨出他此时已经动了怒气。 小七两眼一黑。 这回是真的要完了。 她被抓了个现行。 她在狗吠声中爬出了洞口,就势跪了下来。 许瞻便立在身前,月色里如青山般挺拔的脊背没有一丝晃动。 其后是七八个寺人提着宫灯,牵着猎犬。 她看见槿娘垂头跟在许瞻身后,提着宫灯微微发抖。 槿娘没有抬头,但兰台只有两个婢子,她知道不会有旁人,那就是槿娘。 心里什么都明明白白了,方才的惊惧渐渐退去,人便也坦然了许多。 小七怃然打量着周遭,这是兰台的西林苑,这里养着他的猎犬和青狼,那狂吠与狼嚎声此起彼伏,骇得人头皮发麻。参天的古树遮住了月光,月光却在一旁的水墨湖上映出明亮的光泽。 那人眼风扫来,声腔疏离凛冽,“人不做,做起狗来了?” 小七垂着眸子,无话可说。 她在众目睽睽之下钻了狗洞,的确没什么好辩白的。 他抬手示意,那七八个宫人当即躬身退下了,犬吠声逐渐远去,狼叫声也渐渐消停,周遭很快暗了下来,只余下一盏宫灯发出晦暗的烛光。 那人问,“去了何处?” “四方馆。” “见沈宴初了。” “是。” 他的唇齿间逸出两个冰凉刻薄的字来,“娼妓。” 小七眸中支离破碎,一股酸涩之感兜头浇来,生生地将她的眼眶逼得湿润起来。 娼妓。 他总是这般看她。 从前斥她低贱浮荡,如今亦讥她与娼妓无异。 是了,若不是心里认定了她是这样的人,便不会动辄便要将她送去营中了。 那人当真是厌她至极。 他又讥了一句,“就这么急着去自荐枕席? 她忍住声中的轻颤,“那是我表哥。” 他阴鸷笑起,“他定见过你身上的‘许’字了罢?即便如此,他也要你?” 小七怔然望他。 那人不急不缓,轻描淡写,“听闻你母亲便是背弃母家与人私奔,是与不是?” 小七的脸刷得一白,身形一晃,仿佛被抽走了三魂六魄。 她的出 第70章 铁项圈 那人闻言眸子一眯,缓缓俯下身来,“魏俘。” 初时,他只叫她“魏俘”,后来,后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开始叫她“小七”,小七茫然失神,她已经记不清了。 她许久没有听过“魏俘”这两个字了,再后来,他只有动怒的时候才会这样叫她。 那人的目光冷冷瞥来,便似他的青龙宝剑一般,好似要将她寸寸割开,剜去她的皮肉,破开她的肺腑,全都剁碎了喂他的猎犬青狼。 “你早把我的话忘了。” 他说过什么话,小七记不分明。 但他说过许多吓唬她的话,譬如,“到了燕国,自然杀你”“掐断你的脖子”“缝上你的嘴”,他还说过,“魏俘,你是我的”。 还有许许多多,她不记得了。 但那人抬手扣上了她的后颈,在她的脖颈之间细细摩挲。 借着月色与宫灯,能看出他的眸光泛着十分危险的气息。 眼角眉梢,似笑非笑,似在打量将将捕获到手的猎物。 小七心中猛地一跳,就是不久前,就在青瓦楼,他将她的脚腕拴上了铁链,当时就如此时一般在她的颈间揉搓,那时他说,“再有下次,便拴在此处了。” 小七蓦地回过神来,而后瑟然打了一个寒战,人便心慌气短起来。 不需怀疑什么,她激怒了许瞻,许瞻便什么都能干得出来。 她极力屏气敛声,但愈是屏气敛声,便愈是心慌气短。 若不是他的掌心尚将她牢牢扣住,她必要退得离他远远的。 那冷厉的凤目叫人不敢直视,她旦一垂眸,那人偏偏手上作劲,迫她抬头。 分明恨不得捏碎她的颈骨,开口时却沉声静气,“想起来了?” 小七一句话也不肯答他。 “魏俘,晚了。” 他抬起了另一只手,他的手里握着什么东西,好似在垂询她的意见一般,“试试罢?若不合适,再命人打一副金的。” 她心里刺痛,这才看见那人手里握着的是项圈。 与西林苑猎犬一样的项圈。 难怪总如此待她,不过是因了在他看来,她与他圈养的猎犬别无二致。 小七眼里噙泪,她的傲骨与体面被他毫不留情地践进了泥里,但她倔强地仰着头,不肯说一句求饶的话。 她从前也告饶,也求他,但没有哪一次哀求是有用的。 他这个人一旦做了决定,就从不会因她的告饶退让。 “吧嗒”一声,项圈上了锁。 粗陋,阴凉。 他缓缓起了身,“我眼里容不得脏东西,去罢,下水洗净。” 小七剖心泣血,怔然失神,她喃喃问了一句,“公子,小七当真那么恶心吗?” 周遭犬声不止,他大抵是没有听见罢,抑或是她以为自己已经说出口的话,实则压根不曾发出声来。 因为他见她依旧跪在地上没有动,便拽起了她的项圈,将她一把拖了起来。 她来不及站起身,便被他往湖边拖去。 他力道很大,走得又急,小七全然被他拖拽着前行。周身的重量全都压到了铁项圈上,她被勒得喘不过气来。 她面色惨白,无声痛哭。 她想,小七呀,你真是该死的人啊。 你生来便不被人所喜,不该在这个世间存活。 你这样肮脏恶心的人,便该被人愚弄、背弃、折辱。 茫茫然失着神,恍惚看见槿娘也追了上来,她好似拖着哭腔,“公子饶了小七吧!公子......” 何其可笑呀,将将背弃了她的人,此时在为她求饶。 那人步履未停,仍旧拖着她疾疾往前走着。 小七只听见西林苑的青狼复又嚎叫起来,适才平息下来的犬吠声又响了起来,将兰台扰得鸡犬不宁。 很快连这些也听不见了,耳间回荡的都是“娼妓”二字,都是“私奔”二字,都是“自荐枕席”四字。 先是前两个字在耳畔回响。 继而是后四个字在耳畔回响。 后来这二字四字又打破了次序,在脑中周璇反复。 她被这八个无形的字死死地捆缚住了,又听见一声,“进去洗净!” 忽而身上一轻,整个人好似飞了起来,紧接着“砰”得一声,冰凉的水立时将她淹没。 小七意识到自己被扔进了湖里。 是了,她是“脏东西”,该把自己洗干净。 可该怎么洗呢? 她不会游水,她整个人都没在了湖里,她不知道该怎么洗。 心里依旧在想着那八个字。 但她想不明白。 她想不明白自己为何陷在了兰台里。 她原是十岁跟着病重的父亲去了大梁,在沈家住了两年,十二岁开始跟着大表哥去了魏军大营。 这三年一直都在大表哥身边。 因而她本就应在大表哥身边。 为何后来成了战俘,便不能再回大梁,也不能再回到大表哥身边了? 为何连见一次都不行,连一句话都不能说。 小七想不明白。 她见的人是自己的亲表哥。 见表哥一回便成了“娼妓”吗?便是“自荐枕席”吗? 她连大表哥的衣袍都没能碰一下,她很想扑在大表哥怀里,她很想要大表哥好好抱一抱她,但就连抱一下都没有。 这便是“自荐枕席”了吗? 抑或槿娘告密的时候,便说了这样难听的话。 她在许瞻眼里一向不干净,槿娘说的话,许瞻没有不信的道理。 抑或对许瞻来讲,休管槿娘说什么,她的出逃便是原罪。 小七溺在水中,冰凉的湖水刺得她肌骨生疼,她不记得如今是什么时候了,如今是燕国的什么年号。 仿佛是燕庄王十几年,数日前进宫她还见过燕庄王,那是个有疾的老者,记得沈淑人不久之后便要嫁过来给燕庄王做王姬。 沈淑人也是背弃她的人 第71章 暴室 原以为这一生就止于此夜了。 此夜曾月色如水,四方馆里人淡如画,小七见过了大表哥,诉过了衷肠,并没有抱憾之处。 至于后来在兰台发生的事,狗洞啊,项圈啊,背弃啊,欺辱啊,她会在过奈何桥的时候,向孟婆多讨几碗汤。 她原也是个“要饭的”,想必孟婆不会不给她。 恍惚间似乎看见有人穿着宝蓝色的衣袍,那打着璎珞的玉佩与宝珠在水里轻荡。 是那个人罢? 不断下坠的身子蓦地一轻,旋即腰身一紧,忽地一下就出了水面。 口鼻之间陡然透了气,乍起的夜风吹得她瑟然一抖,周遭的犬吠声震耳欲聋,槿娘轻声啜泣,一切好似都在提醒着小七,她又回到了最难堪绝望的地方。 到底为什么还要活着? 她想不明白。 那人的衣袍也都湿了个透,惯有的雪松香被湖水洇得淡淡的,几乎闻不出来了。 小七分不清脸上的到底是水还是泪,只是冻得连连打着冷战。 她有无数个被冻得堕指裂肤的日夜。 魏昭平三年冬第一回出逃燕营,被他缚了双手系于马后拖行。 清晰记得马跑得很快,她瘦削的身子在雪地里不住颠簸,拖出了一条长长的印痕来。 那时她浑身是雪,破烂的衣袍几乎被雪洇透了,四肢百骸都被冻得失去知觉,那一夜她紧闭眸子拼命捱着,总想着以后必定会好起来,因而熬得住,也熬了下来。 如今,却不知是为何捱下去了。 呛咳出许多湖水,原本凉彻肺腑,咳出来的时候竟是暖的。 听那人道,“不懂水性,怎么不说。” 语声比方才柔软许多。 小七心绪恍惚,是了,她在山间长大,没有人教她游水。 她没有答他。 那人又问,“你可知错了?” 但小七没有错。 见自己的亲人有什么错? 因此她怔忪许久,最后低低喃道,“我没有错。” 那人闻言默了片刻,连道了几声,“好!好!” 须臾将她扔到一旁,声音不冷不热地,“自今日起,不再有君子协定。” 她这辈子只有君子协定这一条出路,君子协定没有了,她便什么出路也没有了。 她这一生的咽喉都被许瞻紧紧地遏住了,毫无翻身的可能。 方才被折辱都没有哭,被扔进湖里都没有哭,此时却流出泪来。 她想,方才怎么就没能淹死? 若是淹死,便一了百了,不必再想着逃回魏国,也不必再想着如何在兰台辗转求生了。 她知道许瞻并不难哄,也许认个错他便不会再为难责罚。 然而周身发着抖,认错的话却说不出口。 认了错便是认了他的话,便是认了“娼妓”,认了“私奔”,认了“自荐枕席”。 若是认了错,那这颈间的项圈算什么,方才被丢进湖里又算什么? 她死也不认。 甚至脱口而出,“是公子错了。” 那人笑了一声,好一会儿过去才淡漠吩咐,“既无疾,便不必再喝药了。” 言罢转过身去,朝槿娘命道,“跟来侍奉。” 小七如一具残破的人偶趴在地上,眸光支离破碎中,看见槿娘提着宫灯紧跟那人离去,她回眸时眉眼生光,掩不住满心的欢喜。 这便是槿娘一直所求的,做公子姬妾,或则做他近身侍奉的婢子。 她以最简单粗暴的方式迅速求得了自己的“仁”,那自然没有不欢喜的。 小七怆然长叹,却也没有怨恨,这世上谁人不是为自己活着。 她出逃是为自己,密见大表哥是为自己,次次也皆是为了自己。槿娘并没有犯过什么大错,却次次因她受责。 而今槿娘为了自己出卖她,她也不该心生怨恨。 只是心里明白了,人心便是如此。 沈淑人如此,槿娘亦是如此,不分到底是魏人还是燕人。 信了沈淑人,转眼便被沈淑人卖了。 信了槿娘,转眼也便被槿娘卖了。 她们都把她卖给了许瞻。 不必生怨,要怨便怨自己不长记性,怨自己轻信盲信。 春寒料峭,长夜未央,小七就在湖畔蜷着,湿透的衣袍都要被风吹干了,人却没有地方可去。 从前还能回听雪台,而如今听雪台是槿娘的。 不,也许过了今夜,槿娘就要从听雪台搬出去了,搬去他的青瓦楼住。 青瓦楼的卧榻有昂贵的鲛纱帐,有锦衾茵褥,青瓦楼的地上遍铺羊毛长毯,槿娘定然喜欢。 大表哥将她视若珍宝,许瞻将她当作低贱娼妓,她犯了错,他便换一个不低贱的槿娘侍奉,多简单的事。 想了半夜,都想不到自己该往何处去。 可怜如今魏国回不去,兰台也没了立足之地。 生与死的念头在心里辗转,她没有将来,她的将来就似这漫漫长夜,不见光明。 她甚至想,倒不如就投进这一池湖水里,也算有了个去处。 但想到大表哥温热的掌心,想到大表哥的玉环,想到大表哥对她说“护好自己,等我来接”,她便下定决心。 直到东方既白,听见有脚步声一深一浅地走近。 那人声音嘶哑,无力唤道,“小七,你怎么还在这里?” 听声音便知是槿娘。 小七依旧蜷着没有动,亦没有答她的话。 她该在青瓦楼侍奉她的公子,不该来看笑话。 槿娘缓缓跪坐下来,她听起来亦是神思恍惚,“小七啊,这里冷,我们回听雪台吧。” 许久不闻小七说话,槿娘怅然叹了一声,自顾自开了口,“小七,你可知道什么是暴室?” “暴室啊,那是专门惩戒犯错宫人婢子的地方。” 她从前总是咋咋呼呼说话,如今开口竟似个垂暮老人。 “我从前只知道宫里 第72章 背弃 小七寒心酸鼻,片刻回过神来。 连槿娘都知道她心里的人是沈晏初,许瞻那样的人怎会看不分明。正是因了他看得分明,所以才不许她提“大表哥”,也不许她私下见面。 “我便是个傻子也什么都明白了。”槿娘怅然叹道,“明白了,也就放下了,不去想了。” 天光愈发亮了起来,能看清槿娘红肿的脸颊全是血条,她的颈间亦有深深的勒痕,露在外面的双腕横七竖八都是一道道的伤。 小七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她因槿娘的出卖受了罚,槿娘亦因自己的出卖在暴室受了一夜责打。 可好似也并没有什么可欣慰的。 没有。 反而是无尽头的悲伤。 悲的不是自己,也不是槿娘一人。 悲的是这世间毫无还手之力的女子。 小七喃喃叹道,“槿娘,你这是何必呀。” 槿娘鼻子一酸,唰地一下又掉下泪来,“小七,我后悔死了!你打我吧,骂我吧,只是不要再怪我了!” 她伏在小七腿上,歉然流泪,“小七,我们还做朋友罢......” 小七身上阵阵发冷,开口时却平和笑着,“你是燕人,燕人怎么会与魏人做成朋友。” 数月前,裴孝廉曾建议许瞻赐鸩毒,他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话是没错的,小七是魏人,魏人便是魏人,与燕人永不可能是一条心。 她望着越发分明的天色,喃喃叹道,“我杀了许多人,许多人亦杀过我。” 她取过他人的命,他人诛的是她的心。 槿娘哭道,“小七,以后我再不会有二心了!” 小七抬眸看她,她哭得厉害,她的肩膀一颤一颤,止不住地抖动。 她轻轻去抚摸槿娘散乱的乌发,只觉得掌心指腹黏黏腻腻。 这黏腻她十分熟悉,黏腻的是血。 槿娘的头上亦是血。 小七顿然头皮发麻,暴室果如其名。 “你向公子告密,公子该奖你,为何却又罚你?” 槿娘打了一个寒战,她失神说道,“公子说,我不该背弃姚姑娘。” 小七怔然问道,“姚姑娘?” “是,公子是这么叫的。” 小七默然无言。 她是魏俘,是娼妓,是低贱浮荡的脏东西,从来不配他叫一声什么“姚姑娘”。 她不领这个情。 槿娘继续道,“公子说,背弃姚姑娘的便该死。” “但公子没有要我死,他留了我一条命,他说我的命是因姚姑娘留下的,日后该怎么做我自己知道。” 这真是天大的笑话了。 小七头疼欲裂,还是强撑着回她,“这样的话你不必当真,你去做你想做的事,我也做我不得不做的事。” 这样的话何必当真呢,他自己轻贱了她,又不许别人背弃她。 槿娘不肯,她依旧伏在小七膝头不肯起身,“若不是因了你,今夜我走不出暴室。他们说要砍断我的腿,要毒哑我的喉咙......” 她说着话,又哭了起来,“还险些将我丢给那些寺人糟践......我再也不可能侍奉公子了!” “我的命是你给的,我以后都跟着你。” 蠢话。 小七记得槿娘最初是怎么来的,最初在易水别馆便是奉了许瞻之命来监视她。如今非要说这般蠢话,不过还是换个由头来监视她罢了。 这又是何必呢? 她也无处可去,不必再命人来监视看管。 她蜷在地上微微动了一下身子,方才还阵阵发冷,眼下又忽地烫了起来。 槿娘去拉她,“天要亮了,我们回去吧!” 小七望向天边,是呀,晨光熹微,天色将明。 这一夜狼嚎犬吠,她的事想必早就传遍了兰台,很快就会有寺人路过,他们会看见血淋淋的槿娘,会看见她颈间的铁项圈。 兰台仅有的两个婢子,到底是连最底层的寺人都不如了。 可她头重脚轻起不了身,整个人骨软筋酥,一点气力都无。反而卧在冰凉的地上是难得的舒服。 她打起精神低喃,“槿娘,你回罢,我起不来......先睡一会儿,睡醒了便回。” 槿娘也许还在说什么,但小七疲累至极,耳畔的声音渐渐飘忽远去,渐渐地什么也听不见了。 好似睡着了,又好似还有片刻的清醒。 鼻间是浓浓的血腥气,身下的人高低不平地徐徐往前挪着,依稀记得兰台的路大多由青石板铺就,怎么走起来会高低不平呢? 小七努力睁眸。 眼泪啪地一下滚了下来。 她身下的人是槿娘。 是在暴室受了一夜刑罚的槿娘,此时正一瘸一拐地背着她往听雪台去。 她烧得口干舌燥,但仍旧对身下的人说起,“槿娘,你我何苦啊......” 何苦彼此为难。 槿娘大概听见了罢。 那一身伤的人脊背一僵,须臾双肩轻颤。 她也在忍声痛哭吧。 这一日的天色亮得比寻常晚了许多,天色青青的,似在酝酿一场急雨。 蓟城春日一向雨少,旦一落下便是雨僝风僽。 豆大的雨滴噼里啪啦砸到鸳鸯瓦当上,顺着青黑的屋檐急急滚了下去,在屋檐上挂起一幔白白的水帘。 小七偶尔睁眼,见外头烟雨迷蒙,黑压压的一片,窗外的木兰树在狂风里四下打着摆子。 颈间勒得难受,她伸手去探,触手冰凉,颈间的铁项圈仍在。 槿娘亦在昏睡,她血淋淋地卧在地上,就似一块被人随意丢弃的破布人偶。 这吃人的兰台。 这吃人的燕国。 这吃人的世道。 小七烧得舌敝唇焦,她裹着被子去取水喝,亦试着去喂槿娘。 槿娘昏迷不醒,连水都喂不下去。 小七不敢想,这样的槿娘是如何一步步地将她背回了听雪台。 第73章 抓心挠肺 那人好一会儿没有说话,小七以为他已经走了。 谁知那人又问,“你便非走不可吗?” 小七轻叹一声,还走什么,就因了一次次的走,才落到了今时今日的地步。 被人锁呀,拴呀,轻贱呀,活成这般模样,连人都算不上了。 还走什么。 她梦里亦是无奈叹息,“不走了。” 那人闻言竟似有几分惊喜,立即向她确认起来,“不走了?” 小七发着热,答起来亦是含含糊糊,“不走了......” 那人长长舒了一口气,可听起来竟有几分心酸,“不走便什么都依你。” 小七愁眉不展,“可公子十分嫌恶我,我只怕自己撑不住。” 那人又是静默良久,久到小七就要睡过去了。忽地额际一凉,那人竟伸手抚平了她的眉心。 他的语声轻柔,“他怎会嫌恶你。” 小七十分确定,“我怎会不知道。” 她的脑袋很沉,很想继续睡去,但那人偏偏还要引她说话。 “那我们说好了,君子协定依然作数。” 小七便笑,“你不是公子,你说的不作数。” 那人低低笑了一声,没有说话,依旧轻抚她的脑袋。 小七好心提醒他,“大表哥,离我远些。” 那人怔怔问道,“为什么?” 小七心中歉然,“我不干净,怕弄脏你。” 那人的手兀自一顿,好一会儿没有听见声音,只是喃喃问道,“小七,你知道抓心挠肺的滋味么?” 小七知道。 譬如在长乐宫的时候,在四方馆的时候,在每一次想见大表哥而不能的时候。 譬如,只能将“山有木兮”闷在心里的时候。 譬如,她想抱紧大表哥却只能循规守矩克己复礼的时候。 每至这种时候,便是抓心挠肺的时候。 她很累,没有答他。 身旁的人许久没再说话,她昏昏沉沉地便也睡着了。 再醒来已不知是什么时候,槿娘已经在里里外外地忙活了。 鎏金花木窗开着,木兰极盛,晌午明媚的日光透过窗子打进来,在长案上留出好看的光影。 可惜。 可惜这大好的春光与她并无丝毫关系。 娼妓。 私奔。 低贱浮荡。 这八个字又开始在脑中辗转反复,眼前所见亦全是被拖拽项圈的画面。 小七怆然长叹,心酸莫名,如枯木死灰。 见她醒了,槿娘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她斟了一盏热水端至近前,笑道,“姑娘可算醒了,先喝口水润润嗓子罢!” 槿娘素日总叫她“小七”,如今竟叫她“姑娘”,小七听得奇怪,眉头下意识地蹙了起来,“你叫我什么?” 槿娘扶她坐起,回话时亦是顺口自然,“姑娘。” 小七抬眉打量,槿娘脸色苍白,双颊的红肿虽消退了,但横七竖八的血条仍在,看着仍是十分骇人。 “为何叫我‘姑娘’?” 槿娘垂头拱袖,“公子命奴侍奉姑娘。” 小七轻嗤。 都是如此低贱的人,还要分出个三六九等么? 大可不必。 “去找你的公子,我不需什么人侍奉。” 槿娘垂眉,正色回道,“奴的主人是姑娘,不是公子。” 继而自袖中取来一支木牍,双手呈了过来,“公子给姑娘的。” 小七没有接。 眸光朝那木牍扫去,其上空白,却又盖着许瞻的大印。 她从前不曾见过这样的木牍,但既是盖着许瞻的大印,她便不要。 与他有关的,她不要,也不稀罕。 “他的东西,我不要。” 她不接,槿娘也不好再劝,只是默然将木牍搁在案上,转过身又一瘸一拐地出去了。 不多时又一瘸一拐地端来一碗药汤,低声劝道,“姑娘喝药罢。” 小七背过身去,“他的药,我不喝。” 槿娘叹息一声,“姑娘,到底身子是自己的。” 小七不再说话,槿娘没办法只能先将药端走了。 不久又端来清粥小菜,小七依旧没有起身。 但知槿娘身上有许多伤,心中不忍,劝了一句,“槿娘,顾好你自己。” 槿娘平静笑道,“奴为姑娘活,顾好了姑娘,奴才能顾自己。” 小七心里百味杂陈,到底没有转过身去看她。 人各有命,她自身难保,顾不上旁人。 临近日暮,听见院中有人说话,低声细语的,不知是谁。 是谁都好,不是许瞻便好。 少顷槿娘进了内室,行至榻前低声说道,“郑总管来了。” 见小七没有说话,槿娘又小心道,“说是公子请姑娘去茶室。” 小七睁开眼睛,一句话不说,一动也不动。 郑寺人已经进了门,此时隔着竹帘躬身笑道,“公子请姚姑娘去茶室,姑娘不必紧张,是好事。” 小七紧紧闭着嘴唇,未言只字片语。 郑寺人又谄媚笑起,“姚姑娘快随咱家来吧,公子知道姑娘身子尚未痊愈,还命咱家专门备了步辇。咱家用这项上脑袋担保,好事,绝对的好事!” 槿娘悄悄推了推小七,“姑娘快去罢。” 小七平道,“转告公子,魏人但求一死。” 郑寺人的谄笑戛然而止,讷讷道,“这......这......” 见小七不再理会,郑寺人也只能悻悻走了。 槿娘只是叹气,她从前话痨,如今却一句多余的都没有。 不到一盏茶工夫,槿娘又来报,“姑娘,周将军来了。” 周延年是个不善言辞的人,隔着竹帘也只是躬身抱拳,“公子请姑娘。” 见小七并不理会,周延年挎着刀单膝跪地,“姑娘不去,末将不起。” 可不可笑。 那夜已被踩入烂泥里的人,如今个个儿对她毕恭毕敬的。 小七心 第74章 公子认错了 小七屈身施了礼,“大人。” 陆九卿眉眼清润,“姑娘身子好些了吗?” 他惯是彬彬有礼的。 除了第一回。 记得他在天坑旁说的第一句话便是,“身量不高,心性倒硬,就你了。” 那时她蹒跚到了马下,强撑着冻得发麻的身子向他施了礼,也这般叫他“大人”。 他曾俯身握住她腕间的麻绳轻巧一提,将她拽上了马背。 细想起来,小七不是许瞻选中的。 小七是陆九卿选中的,是陆九卿将她从燕卒锋利的刀刃下救了下来。 没有陆九卿,才真正是没有如今的小七。 小七低头浅笑,“已经好了。” 陆九卿道,“你的脸色依旧很差。” 是了,这数月来药汤断断续续地饮着,好一阵子,出上点儿事情,便又不好了,因而从未不曾真正好过。 自然也不会有什么好气色。 对此她反倒十分坦然,至多像母亲当年一样罢,早早没了也就早早了却人间烦恼。 因而小七温静问道,“什么事要劳烦大人亲自来?” 陆九卿温声道,“公子设了宴,请姑娘去。” 小七笑着摇头。 不去。 陆九卿亲自来请,她也不去。 “奴身子不适,大人请回罢。” 陆九卿便问,“关乎君子协定,姑娘为何不去看看呢?” 君子协定只约束君子,对许瞻半分用处都无。 他高兴了,便认了君子协定。 他不高兴了,便废了君子协定。 小七微微拨开领口,将颈间丑陋的於痕展示给他看,“小七愚钝,请大人看看,这也是君子所为?” 陆九卿眸光避开。 小七在兰台的境遇陆九卿大多知道,因而她也不惧被他看见那原是见不得人的淤青。 相反,他看见了倒好,叫他知道他那“霁月光风”的公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小七依旧笑着摇头,“公子不算君子。” 那人登时“嘘”了一声,低声道,“姑娘慎言。” 小七噗嗤一声掩唇笑了起来,“大人不承认吗?” 陆九卿思量片刻,“公子的手段是有些极端了,但心是好的。” 见小七仍垂眉立在树下一动不动,陆九卿的声音便愈发低了下来,“是公子要认错,酒菜都备好了,姑娘便看在九卿的面子上。” 公子竟会认错? 真是天大的奇事。 小七抬头看他,木兰树下的陆九卿微微笑着,日光透过花隙落了他一身,他一身温润的气度。 心里突然生恼,天杀的,整个燕国也只有陆九卿一个君子。 “大人言重了,小七跟大人走。” 陆九卿这才笑着舒了一口气,在一旁引着,“郑总管已经抬来了步辇,就在听雪台外,姑娘随我来。” 跟着陆九卿出了听雪台小院,果然已有一架步辇与四名寺人在候着了。 陆九卿搀了她一把,她牢牢地坐稳了。 少顷寺人将步辇抬起,那四下垂着的纱幔在四月的清风里荡起,陆九卿就在辇旁走着。 余光瞥去,能看见轻柔的纱幔拂上了他的脸颊。 因有寺人在侧,这一路也并没有什么话,但有陆九卿在,小七心里便也踏实许多。 可待到了茶室之外,陆九卿却不再跟来,只是道了一声“姑娘宽心”,便不再往前走了。 小七心里不安,便唤他,“大人。” 陆九卿冲她微笑点头,仍旧是一句,“姑娘宽心。” 小七下了步辇,却兀自在木廊徘徊。 她来过茶室数次,没有一次安然离开。 她无法宽心,也不敢进门。 木纱门内那人恩威难测,方才因了陆九卿那句话才来,以为自己如今已是破罐子破摔,什么都不怕了。 可果真到了门口,胆量却半分也无了。 她怕。 怕许瞻再审她、辱她、轻贱她。 怕许瞻再斥她娼妓、私奔、自荐枕席。 双手在袍袖中紧紧地绞着,指尖掐进了掌心却浑然不觉,蓦地转头去寻陆九卿,陆九卿却已经不在了。 唯有楹柱后露出的一角袍摆,昭示着他还在那里。 正踟蹰着,忽而木纱门被推开,那立在门口的阎君罗刹正薄唇轻启,命道,“进来。” 他的声音不疾不徐,不冷不热,从中并不能辨出什么情绪。 罢了。 她没有什么错,错的是他,因而不必心慌惊骇。 奉命迈步进了茶室,小七只是低眉顺眼地垂头站着。 须臾,那人将门掩上了。 陆九卿再看不见,茶室里只余下她与许瞻。 那人温声问道,“可好些了?” 小七不曾抬眸,长睫颤动并没有答他,只是回道,“公子吩咐。” 那人也不恼,又温声问她,“还疼吗?” 小七不知道他问的是什么,随口回道,“不疼。” 那人一顿,好一会儿没有说话,片刻在长案之后落了座,继而命道,“过来坐。” 小七奉命在案旁跪坐,这才看见长案上置着五六样精美的晚膳,还有两幅碗筷。 那人舒眉软眼地问,“饿了罢?” 小七的双手依旧藏在袖中,不动也不说话。 蓦地颈间一凉,那双骨节分明的手竟触上了她的脖颈。 小七心中一颤,挨了烫一般往后退去。 这一圈淤青皆是因他,他竟还敢再碰。 那人眉心蹙着,神情不定,“干什么。” 小七垂着头,“奴不干净。” “到底谁教你称‘奴’的?” “兰台都是这样说的。” “你从前说什么,如今便说什么。” 因不怎么有人叫她小七,她从前与旁人说话时,都是自称“小七”。 小七这个名字与她的人一样低贱上不得台面,但小七是她自己。 小七摇摇头,轻言浅笑,“奴 第75章 贪心 小七头脑清明,面前的杯盘碰都不碰,只是回道,“奴是奉命来侍奉公子。” 许瞻闻言面色铁青,重重地放下了银箸。 “砰”得一声,把她吓得一激灵。 这场高热将将褪下去,自醒来还不曾吃过一丁点儿饭食,先前医治的药汤也并没有饮下过,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颊益发白得没有一丝人色。 她能感觉到双手在袖中抑制不住地打着颤。 以为许瞻又要斥她,要将那银箸砸到她身上去,她已经做好了被银箸砸的准备。 不曾想那人却道,“这是命令。” 那人声音沙哑低沉。 既是命令,那便没有不从的。 小七拾起银箸,吃下了那块牛腩。 牛腩炖得软烂入味,除了有竹笋和香蒲,又不知加了什么香料,吃起来鲜嫩可口。 小七便想到了从前有一回也吃过一次这样的炖牛腩。 仿佛是头一回进入燕国边关的别馆,她尝了一口别馆的炖牛腩汤,尝过便自惭形秽起来。 她生于乡间,见识浅薄,便是在大梁将军府中向老嬷嬷们学过两年的手艺,也万万比不上兰台庖厨的十分之一。 她垂眸掩唇嚼着牛肉的时候便想了这么多,一副银箸探来,那人又给她夹了一只虾,蘸着少许的紫苏酱。 “吃过海虾吗?” 小七摇头,幼时在桃林钓过小河虾,个头很小,远不如盘中的大。 他的神色不知何时已柔和了下来,“晌午才从海里捕的,尝尝。” 小七依言夹起海虾。 海虾肉质紧实,鲜美多汁,比起河虾更多了几分清甜。紫苏性温,能解表散寒、行气和胃,庖人所制的紫苏酱清爽微辣,与新鲜的海虾一起食用,十分惊艳。 但小七腹内空空,这辛辣入了肚便不适起来。 见她吃完,他还算满意,又亲自盛了一碗鲜菇汤,推至她的面前。 许瞻举止异常,小七益发不安,终是忍不住问道,“公子到底想干什么?” 那人笑道,“先吃完。” 说着话,又给自己盛了一碗鲜菇汤,自顾自喝了起来。 大概是雨后新出的野菇,因而十分新鲜滑嫩。小七从前在营中也采过野山菇,蒸熟凉拌了佐以肉酱,抑或炖成野菇汤,就着粟米饭吃。 她做的野山菇汤佐料简单,自然比不得兰台的庖人。 那又怎样,大表哥很喜欢。 她想尽快知道许瞻肚子里到底盛着什么坏水,装着什么诡计,便也听命将鲜菇汤喝了个干净。 她已经饱了,但许瞻还往她盘中夹了几块清蒸笋尖,“多吃些。” 笋尖脆爽多汁,大抵也是这几日才冒出来的。 小七轻声道,“奴已经饱了,公子有什么吩咐便直言罢。” 他自行斟了一觞酒,开口时语气淡淡,“可见过木牍了?” 小七自袖中取了木牍出来,徐徐放在杯盘一旁,问道,“公子这是何意?” 那人眸光罕见的柔和,“随你写。” 小七想,随她写,那必定是回家。 她只想回家,再没有别的愿望。 小七眉心一动,轻启朱唇正要说话,那人却早把她的心思摸透了,在她开口前便重点强调了注意事项,“除了回家。” 小七垂下头,将将生出希望的心也渐渐往下坠去,好一会儿将木牍推给了他,轻声道,“那奴再没有别的要写的。” 那人没有生气,复又将木牍推了回来,不疾不徐道,“君子协定还作数。” 小七抬眸看他,那人目光灼灼,又递来一支狼毫,“随你写。” 就差把“只要不再生气”挂在嘴边了。 不怪她见钱眼开,若是君子协定还在,只有钱才能解决她的困局。 小七没出息地心头一热,这个人虽总是霸道无礼,亦总是出口伤人,但偶尔也能说句人话,亦能偶尔做点儿人事。 这样的时候不多,小七敏锐地察觉到这是极其难得的机会。 因而确认道,“公子当真由着奴写?” 她在许瞻的一双凤目里看见自己亦是目光灼灼。 那人点头,“当真。” 小七心潮澎湃,她接过狼毫笔,恨不得写上“明刀五百”。但转念一想,满了五百她便能回家,而许瞻又不许她提回家,因而便不能写五百。 那便收着些,写个四百九罢。 她果断落笔,狼毫一勾,便写出“四”的一笔来。 她的小篆是大表哥亲自教出来的,她知道自己会写出十分好看的小篆来。 藏头护尾,凝练劲挺,体正势圆。 那人提醒,“收着,一百之下。” 小七笔尖一顿,抬眸质问,“才出口的话公子就反悔了?” 许瞻微微凝眉,“谁知你如此贪心。” 小七心道,小气。 小气鬼。 但百枚刀币已是她的十年。 小七当即挥笔写下了“一百明刀”。她写得飞快,虽不再体正势圆,但总算把这十年落定了。 有许瞻的大印,他反悔不得。 小七抬头看他,见他此时正微微笑着。 “可还赌气?” “奴怎敢与公子赌气?” 他道,“那便是还气。” 小七垂头不说话,只想拿着木牍赶紧离开茶室。 那人又问,“如何才不气?” 她是被生生地踩进了烂泥里,哪里是气与不气的事。 “奴是娼......” 她原想提“娼妓”的话,他却很快打断了她,“那是气话。” 从来没听过他辩解什么,这个人生来便是金尊玉贵,十分皮肉里九分都是傲骨,他也从来不屑做辩解的事。 他说他就是燕国的礼法。 向来都是他说什么便是什么,旁人只有恭敬听从的份儿。 那人竟破天荒地又补了一句,“以后不会再说。” 那人又道,“也不会再吓唬你。” 第76章 刺客 小七没有不应的,垂眉依言说道,“我。” “以后还喝汤药吗?” “公子说不许我再喝。” “无病不喝,有病还不喝么?” 小七把木牍紧紧握在手心,答应得也痛痛快快,“都听公子的。” 那人眸中显而易见地含着笑意,又问,“搬去青瓦楼守夜,一月两明刀,愿是不愿?” 小七有心揶揄他,“公子不嫌小七脏了?” 那人脸色一沉,“你怎么如此记仇?” 小七笑笑,再不说话。 室内静默了好一会儿,那人轻缓垂问,“你想怎样?” 她心里惦记着赚钱,因而浅浅笑道,“小七身子不好,为公子守夜是苦差事......” 偷偷抬眉瞟了许瞻一眼,那人眸色一深,似墨一般浓得化不开,此时正垂眸窥她,意味不明。 “说。” 那人耐心催道。 小七腆着脸,“两明刀不够。” 管许瞻同不同意,必要趁他今日认错,好好地敲上一笔。 来日方长,需为自己多多争取薪俸才是良计。 没想到那人“嗯”了一声,竟痛痛快快地应了,“那便三枚。” 小七不贪心,像兰台其他寺人需辛劳一年才十枚明刀,如今她只需在他卧房之外守夜,一月便有三枚,这样的好事可真是不多见。 这般好说话的公子也真是十分罕见。 小七一双翦水秋瞳抬起,细细打量着许瞻。 那人凤目如炬,灿若星辰,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在其中掩着,若隐若现,难以分辨。 酒使他的面色生了少许的红。 其人眉目如画,削薄的唇畔沾着一点酒渍,在烛光下闪着晶亮的光泽。他含着笑意,手中的酒觞微微轻晃,举手抬足难掩贵气风流。 烛花摇影,钟鸣漏尽。 小七低声开口,“公子醉了。” 她寻了个要去喝药的由头便退出去了,这杯盘狼藉自有寺人来收。 那人并没有拦她。 转身拉上木纱门时秀眉一抬,见那人缱绻的目光紧追而来,星眸微转,波光潋滟。 这一夜过去,仿佛许多曾不以为意的都有了微妙的变动。 但无论如何,小七开始试着与许瞻和平共处起来。 没有落笔的君子协定束着两人,她安心侍奉,他也克制有礼。 他是燕国将来的国君,满腹的韬略谋算,必是深知讲信修睦才是长存的正道。 小七奉命从听雪台搬到了青瓦楼,他的卧房依旧是老样子,但案脚上锁着的铁链早就没有了。 赤尾红鲤纸鸢依旧在屏风后的壁上挂着,那是青瓦楼唯一的亮色。 她不必做太多活计,白日只需清扫他的卧房,那是他不许旁人进入的禁地。若是他在,便只需在一旁侍奉笔墨,偶尔炖一次鱼,给他做些粗茶淡饭。 若合了他的心意,便自竹筒抽出木牍来,狼毫一挥,写上“刀币一枚”。 他的小篆劲骨丰肌,苍劲有力,他的大印使最不值钱的木牍成为与明刀一样的货币。 他甚至还得意道,“说了不难,便是不难。” 小七心中一暖,不禁握紧木牍,垂头盈盈笑了起来。 她极少在许瞻面前笑,好的时候又觉得他似乎也没有那般差劲。 好在他白日留在兰台的时候不多,听说魏使就快走了,但燕庄王的身子却益发不好,甚至连朝会都极少出席了。 有一回听见许瞻与陆九卿议事,说起公子许牧频频出入扶风府,与扶风往来十分密切。又听说称病不出数月的王叔,如今亦开始蠢蠢欲动起来。 小七得闲便问起槿娘,“扶风是什么地方?” 她不知道扶风,槿娘也不欺她没见过世面,反而笑道,“扶风是王叔的府邸,姑娘以后便知道了。” 小七便分析公子许牧原来是与王叔私下来往。 燕国各方势力亦是错综复杂,而兰台便地处权力的中心。 自二月到蓟城,小七第一次感受到权位斗争的险恶无常。 九关虎豹,窥窃神器。(即凶残的权臣。《楚辞·招魂》:“虎豹九关,啄害下人些。”) 权豪势要,十面埋伏。 燕庄王十六年四月二十九,馀事勿取,诸事不宜。 戌时,许瞻匆匆回了兰台,陆九卿与周延年其后跟着,进了正堂便闭门不出。不久,众门客亦匆匆前来,赶在正堂议事。 膳食茶水皆是寺人进出侍奉,小七不得近前,因而并不知道他们究竟在议什么。 她便在青瓦楼候着,及至亥时许瞻才回,看起来神色疲累。 小七为他更衣时,便问了一句,“公子可遇上了什么事?” 那人并未睁眸,好一会儿过去才道,“不该你问的,便不要问。” 燕国的军政要事,他自然不会轻易对外人吐露。 尤其她还是个魏人。 小七垂眸,再不说话。 是夜月黑风高,青瓦楼外悄无人声。 小七侍奉那人歇下了,这才拉上木纱门在外守夜。 卧房之内一烛如豆,听着那人呼吸均匀,大抵是白日过累,因而早便睡熟了。 小七一时半会却睡不着了,青瓦楼静得她的心发慌,她便从枕下摸出木牍来,趁着卧房透过来的烛光细细摩挲。 他的小篆入木三分。 他的大印红白分明。 如今,她已经有一百零四枚明刀。 距离回国,只需三百九十六枚。 最多三十多年,也许不必,也许十几年便足够了。 她心里充满希望,盘算着回魏国后有什么一定要见的人,有什么一定要做的事,有什么一定要说的话,她都在心里想了一遍又一遍,怎么想都不会腻烦。 迷迷糊糊正要睡去,乍然有什么东西“砰”得一下似打到了窗棂上,声音低沉,若睡得沉了必是察觉不出。 青瓦楼侍奉的 第77章 起杀心 青龙宝剑削铁如泥,刺客的大刀竟被断成两截。 小七倒吸一口凉气,他方才那一声闷哼,必是替她受了那一刀。 若再晚上一瞬,断成两截的必然是她自己。 一时竟说不清到底是她救了许瞻,还是许瞻救了她。 她从未有一刻如此深切地感受到她与许瞻的命运紧紧连在一起。 刺客不知有几人,除了最初破窗进来的,木纱门外还有幢幢黑影,个个儿举刀朝他挥砍了过来。 小七从前知道许瞻金贵得很,也听说过他能会挽雕弓射天狼,他身边总有护卫将军在,因而极少见他拔剑。 她也从未见过许瞻与人短刃相见的模样。 他的掌心常扣住她的脖颈,记得那是一点茧子都没有的。 这暗沉沉的夜色里,青瓦楼如兵马躁动,杀声四起。 刀剑铮然如两军交战,白刃溅血。 许瞻很强。 那一双修长如玉的手到底是怎么练出如此高强的武艺来的,小七不知道。 怔怔然只看见刺客一个个败于青龙剑下,殷红滚热的血先后在木纱门上溅出大朵大朵艳丽的花来,不知究竟是谁的血。 可人太多了。 他杀不过来。 方才那一刀已然划破了他的胸口,如今右臂又被砍了一刀。 小七回过神来,她从剑台上拔出了他的金柄匕首。 初时,她想帮他一把,把匕首用力插进刺客的胸膛。 她想,方才许瞻拉了她一把,她此时也该帮他一把。 但她攥着匕首走来时,见许瞻正背对着她。 小七心头骤然一跳,脑中登时清明。 这不就是她要等的机会吗? 她从四方馆回来,被他辱作娼妓,被他锁了猎犬才用的铁项圈,这就是她要等的机会。 更遑说,这是燕国大公子。 他要吞魏灭楚,统一北地,但若他今夜便死了,魏国至少能得十年的喘息。 十年,足够魏人好好地整军经武,打个翻身的胜仗了。 许瞻没有错,但魏人也没有错。 错的是他的野心。 错的是这礼乐崩坏的世道,叫群雄逐鹿,叫人心不古,叫他们倚势挟权翻云覆雨,叫他们个个儿都想夺天下。 她是魏人。 她是魏国的嘉福郡主,她该为魏国尽心尽力。 真正的猎人从不将自己的脊背暴露给敌人,小七不是猎物,她也是猎人。 眼下实在是最好的机会。 他若死,便是死于刺客之手,与她并没有什么干系。 她能正大光明地离开兰台,没有人会起疑。 拔刀出鞘,寒光逼人。 她的刀锋对准了许瞻的脊背。 旦听那人低喝了一声,“小七!” 小七刀尖一顿。 楼下人声顿起,有人高声喝道,“保护公子!” 继而是杂乱的脚步声往楼上冲来,“末将来迟,公子恕罪!” 眼看着周延年已经带兵登上了三楼,最好的时机显然已经错过去了。 小七上前一步,将刀尖疾力扎进了刺客臂上。 刺客惨叫一声收了手,那人的青龙剑已刺入其人心口。 周延年带的侍卫已将余下的刺客重重包围,另有翻出窗口的刺客,亦被悉数斩杀殆尽。 医官来的时候,许瞻已反手扯掉了染血的长袍,褪去手臂,露出了胸膛来。 原本结实有力的胸膛,此时因伤血肉外翻,十分可怖。 那人亦是拧着眉头,面色煞白。 医官禀道,“公子伤口极深,所幸未能伤及筋骨,只是仍需以针线缝合。” 那人微眯着眸子,“那便缝合。” 医官又道,“下官先为公子清理伤口,再施以麻沸散,可暂止疼痛。” 那人问,“需几针?” “伤口很长,至少也需十针。” “不必什么麻沸散。”那人抬眸,笑问小七,“从前在魏营,可为人疗过伤?” 小七恍然一怔,从前在魏营,那已是许久之前了。 好似就在昨日,又仿佛恍若隔世。 她垂眸答道,“是。” “我们死了很多人,连军医都没剩下几个。我为同袍举过炊,疗过伤,没有什么不能做的。” “你可上过战场?” “没有上过战场又怎会成为战俘?” “沈晏初是右将军,他竟舍得你上战场?” 小七眸中聚泪,“魏国儿女,皆可上阵杀敌。” “杀敌。”那人复了一句,微微晃神,大概意识到自己便是她口中的“敌”。 医官已备齐了针线刀具,那弯钩细针在火中烤了。 许瞻却朝着小七命道,“你来。” 小七恍然一怔,那是许瞻,是燕国大公子。 即便他此时负伤,亦是有着摄人心魄的赫赫威仪。 她杀过人,杀人的时候手起刀落,但她不敢在许瞻身上动刀动针线。 但杀人不过是一个心念一刀子的事,刀线一下下地穿过皮肉却好似在凌迟她自己。 即便方才一时起了杀心,亦不过是一刀子的事情。但若要她在他胸口上一针一针地缝上十下,她万万不能。 她的双手紧绞一处,不肯应下,“公子金尊玉贵,小七下手没有轻重,不敢。” 他笑了一声,白着脸将她拉至近前,“怎会不敢。” 医官见状,知趣地躬身退了下去。 小七踟蹰不肯动手,“公子,小七不敢。” 他平静地说话,语气疏离,“你对我可有过杀心?” 他扣住了她的右手,那只手是夜曾攥紧了金柄匕首,只差分毫就能插进他的脊背。 小七陡然一凛,“小七不敢!” “有,还是没有。” 她心里惊惧,口中只是辩白,“小七不敢。” 他的语气加重了几分,“我问的是,有还是没有。” 那双犀利的凤眸一眨也不眨地审视着她,小七怔然失神,她记得许 第78章 酷刑 总有小半盏茶的工夫过去了罢? 小七招架不住那人凌厉的目光,下意识地便垂下头去。 他的伤口皮开肉绽,血肉模糊,好似在嚣张地呼喊。旦一瞧见,便骇得人头皮发麻。 那人偏生要钳住她的下巴,叫她不得不正视他的眸光,“看着我。” 因负了伤,故而他脸如纸白,但那只捏住她下巴的手力道却丝毫不减。 小七不知道他如何察觉了她的杀心。 她在脑中一遍遍复盘,她想,适才杀他是在他的身后,他身后并没有眼睛,那怎么会察觉出她的杀意呢? 她一步步往前推着,那时他正与刺客短兵相接,刺客的刀砍在他的青龙宝剑上,他拼力抵着。 那么,那么只有一种可能,许瞻在刺客的眼睛里看见了她。 许瞻看见了她正擎着匕首,锋利的刀尖直直冲向他的脊背。 只此一种可能。 不然,他怎会起疑。 小七心中惴惴,脸色一分分地白了下去,几乎要缴械投降。 她暗咬着唇,硬着头皮细声道,“公子......小七不敢对公子撒谎。” 寺人已开始清理刺客的尸首,木纱门上大片的血渍依旧在,而他的卧房之内,素来一尘不染的羊绒毯子被溅了许多肮脏的污血。 那人神色清冽,总算点了点头,“小七,永远不要对我起杀心。” 那双幽黑凤眸里透着丝丝凉薄,“不然,我怕会忍不住先杀了你。” 小七恍然点头,她知道许瞻定然能干得出来。 魏人在兰台本就有瓜李之嫌(即处在嫌疑的地位),不该再与刺杀扯上半点关系。 那人依旧没有松手,“你可记住了?” 小七猛地回过神来,见他面色冷凝,当真是没有半分柔和。 小七长睫抖颤,“公子的话,小七不敢忘。” 那人手上作劲,咄咄逼问,“记住了什么?” 小七被逼得无处遁藏,她在他的审视下起了誓,“姚小七永不对公子起杀心,永不!” 她的话声微微发颤,“不然便叫我五......” 她的誓言没有说完,那人便打断了她,“便叫你永远回不得魏国!” 小七脑中轰然一响,眼底不争气地迸出泪来,喃喃重复道,“便叫我永远回不得魏国。” 那人缓缓松开了手,小七心里一松,恍然歪倒在地。 她竟起了如此恶毒的誓言。 对她而言,不能回国是比五雷轰顶不得好死更恶毒的誓言。 那人默了片刻,将银针交付到她的手心,声音亦是缓了几分,“来吧。” 小七的手心抑制不住地颤抖。 她神色复杂地打量着眼前的人,看见他平和下来的目光,心里的骇惧便消了几分。 她低声唤了一句,“公子......” 却再没能说下去。 小七知道自己躲不过去,便也硬着头皮为他缝合起伤口来。 她方才没有说谎,这数年在魏营,没有什么是干不得的。将士死伤千千万万,哪里有那么多的军医呀,何况就连军医也死了许多。 魏人没有什么办法,只能自己动手。 手里的刀针在火中烧过之后,缓缓刺进了许瞻的皮肉,继而是银丝寸寸穿过,所经之处,殷红的血自针口顺着他的胸膛往下淌去。 第一针下去,那人眉头紧锁,按在青铜雕花长案上的手青筋暴突,骨节发白,却连一声都不吭。 真是一副惨烈强硬的形骸。 真有一身打不折摧不毁的傲骨。 他生来便至尊至贵,必是精金美玉般养着,怎会有这样的形骸与傲骨。 小七想不明白。 第二针下去,那人凝眉咬牙,身形微晃。 她的手法并不娴熟,尤其眼前不是旁人,是曾审过她、罚过她、笞过她、囚过她的人。 她心肝乱颤,指尖发抖,她要比那人更早地生出冷汗来。 小七跪伏在地,“公子......求你......” 那人脸色煞白,却并不曾睁眸,分明似极了酷刑,薄唇开启时却轻描淡写,“刀线穿过皮肉,便算你杀过我了。” 小七眸中雾气翻涌,“公子要小七死实在是再简单不过的事,何必吃这份罪......” “小七,起来。” 他似说着无关紧要的话,“还有八针。” 小七怔然直起身来,那人握住她持银针的手,按至自己的胸膛。 他曾抱过她一回,因而小七记得他的胸膛是温热暖和的。 若是再追究下去,他曾数次将她欺在身下,也数次贴她极近,这数次里的每一次都是滚热灼人。 而今却是凉的。 小七指尖瑟瑟,意乱如麻。 一个活生生的人忍着极痛跪坐面前,咬牙忍受着她生疏粗劣的缝合,竟连一声闷哼都不曾逸出。 小七不是军医,她知道自己只会加倍他的痛苦。 但他生生地忍着。 不过是因了“刀线穿过皮肉,便算你杀过我了”。 杀过一次,便不能再杀,他定然是这个意思罢? 可他纠结于这个问题干什么。 她的想法于他并不重要,甚至是微不足道的,他不值得为了她的想法受这份罪。 小七重新去端量许瞻,那青山远黛般的眉峰紧紧蹙着,额际青筋暴突,那惯是风姿俊秀的脸颊血色尽失,他极力咬牙隐忍,脸颊被咬得愈发棱角分明。 他的额际,脖颈,胸口,腰腹全都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他是个疯子。 他的手段总是极端到令人发指,遑说待她如此,他待自己亦是如此。 他总说心性太硬,不是什么好事。 那他呢? 他的心性是比磐石还要硬上十分。 这两针就好似扎在她的心头一般,她长睫翕动,对自己那一闪而过的杀念十分懊悔。 她想,许瞻罪不 第79章 抱紧 那人闻言抬头,一张脸如十面阎罗般煞白。 他的声音沙哑,沙哑的不似人声,“你知的是什么错?” 小七微微抬头,眼里含泪,“小七不该对公子起杀心,公子恕罪,小七再也不敢了。” 若不能恕了她的罪,至少他该放过自己。 那人垂眸不言。 小七便依旧跪伏,声音轻颤,口中不停,“公子,小七知错了,求公子恕罪。” “公子,小七知错了。” 她眼里的泪仿佛怎么流都流不完似的,将她额下的双袖浸得一片湿。 “起来。” 那人平和命道。 “公子不恕罪,小七不敢起。” 那人微微叹息,总算松了口,“召医官来罢。” 小七如蒙大赦,仓皇起身,不敢再抬头望他一眼,踉踉跄跄往外奔去。 青瓦楼的尸首污血早就处理干净,若不是身后那人依旧满身的血,她真要怀疑这一夜的刺杀是否从未发生过。 楼下站着数人,粗粗掠了一眼,好似是有陆九卿与周延年,裴孝廉竟也在,还有几个不识得的老者。 医官亦在楼下候着,见她白着一张脸奔来,顿时提起袍摆便往卧房疾去,把那木楼梯踩得砰咚作响。 小七恍恍惚惚地跟着回来,那人阖着眸子,看起来很不好。 并不问他的意思,医官自作主张给他上了麻沸散,他乍然睁眸已是毫无人色。 小七从未见过这样的许瞻,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下意识地扶住了他,轻唤出声,“公子......很快就好了......” 那人登时抓住了她的手,他的手背青筋脉络纵横,他的指节亦是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小七几乎被他捏碎了手骨,却不忍有片刻抽离,只是微微靠着撑住他的身子,轻柔哄道,“公子,就好了。” 她记得父亲临终前药石无效,亦是十分痛苦,十岁的她没有什么能做的,就只是抱住父亲,轻轻地安抚。 她安抚过了,父亲便好了许多。 父亲走得很平静,合上眼睛前只有一声不甘心的叹,“小七呀......” 好一会儿那人才平静下来,大抵是麻沸散生了效。 医官自是驾轻就熟,很快将血处理干净,又将一下下地缝合完好。 许瞻每一次微小的轻颤、胸口每一次刻意压制的起伏,小七都感同身受。 她不知道自己已是泪流满面。 她想,定是自己见过太多的生死,才会有这种感同身受的体会。 这种悲悯之心,亦不分魏人还是燕人。 只因他们都是人,有人的血肉之躯,有人的喜怒哀惧。 医官缝完伤口,又仔细绑了帛带,整理好医箱便躬身告退了。 那人低声唤她,“小七......” 他的声音微微发着颤。 小七忙应声,“小七在呢,公子吩咐。” 他的薄唇亦是发白,他勉强笑了一下,“靠近点。” 小七又靠近几分,他的身子就那么靠着她,她尽力撑着。 一时竟有些失神,她想,许瞻也是人,他也会受伤,总有一天他也会死。 在锋刀利刃面前,人的血肉之躯何其脆弱。 这脆弱不分高贵还是低贱。 她感到那人周身的重量逐渐向她倾来,她几乎要歪倒在地上,忙张开双臂在他的胸前脊背寻找支撑。 “抱紧。” 他说。 小七脸一热,发现自己果真竟似在抱他一般。 但她分明不是,她只是在撑着他,也撑着自己不要歪倒罢了。 那人显然已是疲累至极,她不忍再去伤他的心,依言再抱紧了一些,轻声劝道,“公子该躺下来,好好睡一觉。” 那人不肯。 他甚至向前俯身靠在了她的肩头。 这大半夜过去,他的下颌冒出了许多胡渣,此时他的胡渣便扎在她的颈间,有点微微刺痛,微微酥痒。 他的声音很沙哑,听起来交杂着许多说不清也道不明的情绪,“小七......” 小七应道,“公子吩咐。” “你身上是什么味道?” 小七鼻尖一酸,她身上是难闻的血腥气,这许久过去,她身上定然还有难闻的汗渍气,刺鼻的药木气。 她险些忘记自己是他口中的“脏东西”。 他也总要她洗干净。 小七温静笑道,“公子先睡吧,小七去洗干净再来侍奉。” 他抬手抱住了她,“是雪松。” 小七怔然。 雪松,雪里的青松。 初见他时,便是魏昭平三年冬的大雪中。 他这一身坚硬的骨头亦似雪里的青松,掰不折,压不弯。 她总在他身边,自然沾染上了他身上的雪松味。 他轻叹,“多好闻呐。” 都是痴话,血腥气与苦药味早把这卧房盈得满满的,哪里还闻得见一点雪松香。 小七没有回话。 她不知道该怎么回他。 他又问,“小七,你还恨么?” “公子在问什么?” “恨我对你做下的。” 小七低喃,“不恨了。” 一时恍然失神,是不恨了吧? 他对她做过诸多的事,但这穿过他皮肉的四针,也足够抵消她的恨了。 他忍痛笑了一声,“好,不恨了。” 须臾又叹了一句,“那先前便是恨的。” 是,先前是恨的。 恨他的囚禁。 也恨他的折辱。 但若说他便没有什么“好”吗? 不,他待她也是好的。 是另一种好。 是她不喜欢的那种好。 可在大表哥接她之前,她有公子的“好”可以受,便也能好过许多罢。 小七垂眸,这一夜过去,她也十分疲累,因而微微靠在他的肩头低语,“公子不要多想了。” 他应了一声,又长长地唤了一声,“小七......” 第80章 幕后主使 此时他是病人,小七便也垂眉顺眼地应了。 自描金漆柜中取来一床锦衾,就在他的卧榻旁安置下来。 青瓦楼的卧房有一层厚厚的羊毛毯子,因而睡在地上并不冷,反倒十分暖和。 连枝烛台的蜡炬大多吹熄了,只留下孤灯一盏。听着那人的呼吸声渐渐平和下来,便知那人已经安枕。 小七一时半刻却怎么都睡不着了,脑中一幕幕的全是这一夜的惊心动魄。 抓到窗棂上的铁钩子。 扎进木纱门上的飞镖。 险些砍劈她最终却落到公子身上的那一剑。 破金断石的青龙。 他甩飞的袍袖。 刀枪争鸣。 幢幢黑影喷溅出牡丹花一样的血。 她的杀念。 他的问责。 她在他的血肉之躯上穿针走线。 他下颌的胡渣。 他的叹息。 小七望向天边,此时钟鸣漏尽,夜色依旧暗沉。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对还是错,但这世间原也并非黑白分明。 对也好,错也罢,好似都不再那么重要了。 若是错了,那便将错就错,没什么了不得的。 卧房之内灯枯焰弱,人寂影残,那人的呼吸声并不平稳。 后半夜,麻沸散失了效,他痛极叹气,扣在榻手处的指节白得骇人,却连一声呻吟都不肯发出来。 小七不忍见他如此,因而起身跪坐一旁,抬手轻轻抚拍他的肩头,抚拍他的脊背,就似从前轻轻抚拍病重的父亲一般。 她照顾病重的父亲多年,知道该怎么侍奉病人。 她很轻柔,那人在她轻柔的抚拍下渐渐平静下来。 “小七,说话。” 那人命道,声中压着微颤。 他定是想要她说说话好分散掉他的痛苦,小七轻声道,“公子想听什么,小七便说什么。” “说你的从前。” 小七浅笑,“我的从前并不好,但若公子想听,我便给公子讲。” 那人脸如纸白,凤睫翕动,“想听。” 她的从前他早就遣密使打听清楚了,竟还想听。但母亲的事她不愿在他面前提起,他知道她的母亲曾背弃家族私奔,因而小七不讲母亲的事。 那便从十岁进大梁开始讲起。 可十岁之后便是与大表哥在一起了,想必他是不愿听的。 那还是从母亲说起。 小七不善言辞,因而也不求什么逻辑,想到哪里便说起哪里,“我三岁时母亲便亡故了,我不太记得母亲的事,但父亲十分爱重母亲,我想,他们定然不是外人说的那般不堪,也不是公子想的那般不好。” “我十岁的时候随父亲去了大梁,那时父亲已经病重,就快不行了,可他还要送我去舅舅家,父亲想给我找一个依靠,让我好好活下去。” 她笑着娓娓道来,仿佛曾经的苦难也都算不上是什么苦难,“可我从小不被人喜欢,是因我自己的缘故,并不是因父亲母亲的缘故。” “父亲是最好的人,我常在大表哥身上看见父亲的影子,但他们从未见过,相貌也没有半分相似之处,我想,大抵是因他们都是温柔的人。” 那人微微一叹,“原来是这样。” “你父亲也是魏人吧。” “父亲是楚人。” 但父亲在娶母亲之前是什么人,又是做什么的,小七并不知道。 那人又问,“进魏营前,你都在干什么?” “侍疾。” “一直在侍疾么?” “是,为父亲,为外祖母。” 后来,为饱受摧残的魏国。 那人神色复杂,“你没有为自己活过么?” 小七笑着摇头,“没有。” 那人摸索着握住了她的手,长长地叹了一声,“以后……” 以后要怎么样,他的话凝在唇边却没有说下去。 小七在他身边数月,不曾见他轻易去许诺什么。 只有一份未落到案牍上的君子协定,他虽生气时曾扬言作废,但到底是在遵守。 君子之言,便是一言九鼎。 他不说,她也不问,少有的温暖在青瓦楼的卧房里流淌。 天光将明时,寺人来禀,说是陆大人与裴将军连夜盘查,如今已在楼下厅堂候着回禀公子了。 小七小心搀他起了身,里袍之外只披了件大氅,一步步往楼下走去。 他身上负伤,走得很慢,小七一旁搀着,能感到他身上的重量朝她微微倾来,却又在极力克制。 才到厅堂,陆九卿与裴孝廉已躬身候着了,“公子。” 许瞻微微点头,示意他们二人落座,小七扶他在主案靠了下来。 见那两人不开口,许瞻便问,“查出了什么?” 陆九卿正要回话,裴孝廉却一把按住了陆九卿的臂膀,死死地盯着一旁跪坐的小七,冷着脸道,“公子议事,魏人怎能旁听?” 许瞻瞄了一眼小七,她只是低垂着头,便要起身了,“奴去为公子与大人备些早点。” 眼下不过卯时,哪有这么早便用早膳的。 许瞻道,“无事,一旁侍奉。” 裴孝廉还要劝阻,“公子!” 许瞻沉声,“你在军中多日,还是沉不住气。” 小七心想,上一回从高阳回来,因裴孝廉要放狼杀她,记得许瞻掴了裴孝廉一掌,将他打发到军中,还说以后都不必再回来了。 没想到,不过一月,人就出现在了兰台。 仔细想来,裴孝廉此人虽鲁莽,但武力高强。自从做了许瞻的护卫将军,许瞻并不曾遇过刺杀,更遑论还是直入青瓦楼。 周延年虽好,也许在许瞻心里终归是比不上裴孝廉的。 小七便推断,如今的蓟城必很不太平。不然,裴孝廉不会回来。 许瞻既说了这样的话,裴孝廉也只得讪讪地住了嘴。 陆九卿禀道,“公子,都是死士,虽查不出身份,但有意 第81章 背过手去 小七听得心惊肉跳。 她知道蓟城有魏国细作,但不知道大表哥竟敢与王叔联合在蓟城谋事。 陆九卿亦是笑,“王叔也去过四方馆。刺客必是燕国的刺客,但幕后主使却与魏使脱不了干系。” “真是小瞧了他,竟在我燕国翻搅风云。”他说着话,手便扣住了小七的后颈。人笑着,语声凉薄,“听见了吗,你那大表哥,他可不是个简单的人。” 小七脑中一片空白,难道竟是她误了大表哥的事。 可若没有那一声“公子”,死的人里定然也有她。 裴孝廉连连冷笑,“魏人哪儿有什么好东西!” 许瞻命道,“辰时进宫,魏使必在。” 陆九卿忧道,“公子伤势重,还是暂缓几日再进宫。” 那人只道了一句“无妨”,话音落下便抬手示意他们二人退下了。 一时厅堂之内只余下了许瞻与小七。 他笑问,“会是沈晏初么?” 小七垂眸,“我不知道。” “四方馆那夜,你与他说过什么。” 她的声音低下来,“说的都是家事。” 那人掌心作劲,迫她抬头,“什么家事,说来听听。” 小七心中郁郁,才不过几个时辰过去,他又要审她了。 终究是怨不得他,也怪不得他,是因了魏人与燕人之间永远隔着一道天堑。 若没有这一场刺杀,没有查出幕后主使,许瞻也许总会待她好起来。 可若没有刺杀,若大表哥没有任何动静,便是好的吗? 都不好。 这是个死局。 她要回魏国,沈晏初必要谋事,沈晏初要谋事,许瞻便不会束手待毙,她便过不好。 一个解不开的死局。 她告诉沈晏初的是许瞻的阴谋,因而沈晏初才迅速起事。 所有问题的症结只有一个人,便是许瞻。 若没了许瞻,一切的问题都将迎刃而解。王叔亲魏,不管背后有怎样的利益交换,至少能暂时解了魏国的困局。 即便只是短暂地解决困局,那也是好的。 短暂的,却是魏国亟需的。 她神色忧伤地望着许瞻,避重就轻地答他,“我问大表哥家里的近况,问起外祖母,问起二表哥,问表姐是不是真要嫁过来。” “只这些?” 因着身上的伤,他的脸色很不好看,但也并没有似从前一样严厉审问,就好似只是与她随口闲聊。 “大表哥说舅舅敕封我为郡主......” “封号是什么?” “嘉福。” 他笑了一声,“嘉福。” 长乐未央,永受嘉福,是极好的寓意。 但那人道,“敕封郡主,把你与魏国绑得更紧了。” 小七没有想过绑得紧不紧的问题,她是魏人,流着魏血,原便是该与魏国绑在一处。 她低声,“大表哥只想让我好过一些。” “那你有没有告诉他,我打算借魏兵攻楚?” 小七眼波流盼,片刻如实答道,“说过。” “蓟城若没有魏国的人,沈晏初便不会这么快就搭上王叔。小七,你告诉我,蓟城的细作是谁,住在何处?” 他真是才高识远,天生睿智。 这么一会儿功夫,他竟能想到这么多。 可沈晏初没有告诉过她蓟城的细作到底是谁。 不是防她,是为了护她。 小七确信。 但若沈晏初有心要她为细作,自然会告诉她蓟城的细作到底是谁,也自然会告诉她如何与蓟城的细作联络。 他垂眸望她,“说真话。” 小七心里难过,她轻声说,“公子,小七真的不知道。” 好一会儿过去,他点点头,“好。” 他信她了吧? 沈晏初的谋划她并没有参与进去,今夜的刺杀她也没有参与进去,她没有对他说谎。 她的刀线穿过了他的皮肉,便算是杀过他了。 杀过了便不恨了。 “背过手去。” 那人温和命她。 小七怔怔地将双手背在身后,那人已牢牢地扣住她的双腕,下一瞬,就连她的脖颈亦是被牢牢地扣在他的掌心。 他的目光直达小七眼底,他在用这个动作告诉小七,她是谁。 她是他的战俘。 他是她的主人。 她身上烙着主人的姓氏。 她该安分,该守矩,该为主人鞍前马后。 她该为自己的主人活。 他说,“不求别的,但你得是我的人。” 小七明白他的意思,他的人便不能在他背后动刀,亦不能对他称谎欺瞒。 若是他日仍有党派纷争,仍有夺权暗刺,她得留在他的阵营。 许瞻是燕人。 可小七是魏人。 魏人原不该卷进燕国的争斗,也不该参进哪一个党派。 魏人原不该叛国,魏人的心里只该有魏国。 可她竟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 因为他的话并没有错。 早在魏昭平三年冬她便该与同袍死在天坑之内,如今的姚小七原是该查无此人。 心里是这般想着,翕动的唇齿已本能地应和,她怔怔地回道,“小七是公子的人。” 他轻叹一声,此时是放松下来了罢? 但依旧将她的双手紧紧扣在身后。 他的声音很沙哑,听起来交杂着许多说不清也道不明的情绪,“小七......” 手腕被扣得久了,勒得丝丝发疼,她轻声道,“公子再歇一歇吧,小七去给公子备早膳。” 他低声叹,“不急。” 也不知为何,明明才历经了他的审问,但见他这般模样,总觉得他强硬的皮囊下,定是一颗孤独脆弱的心。 他这般霸道强硬的人,也会有如此脆弱的时候吗? “公子,小七手疼。” 那人闻言竟松开了手,她乍一得自由,却不敢去推他。 她想起许瞻是救过她的,他 第82章 不动心 自这日始,许瞻留在燕宫,已有数日不曾回兰台。 想必宫里的形势亦是十分紧张。 到底有没有顺着蛛丝马迹查出幕后主使,如今四方馆里的人是否安然无事,王叔还有没有其他阴谋,这一切都浑然不知。 那说想要喝鱼汤的人还好不好,也全都不知道。 偶尔陆九卿会来,寻些案牍,再来青瓦楼取些公子衣物。 小七便趁机向陆九卿打听,“大人,公子遇刺的事可查清了?” 陆九卿笑而不答。 要么便只是说,“姑娘知道太多,终究不是好事。” 陆九卿说的对,从前裴孝廉便是因她看到的听到的太多,因而才总要她死。 但大表哥的事,却也不全然是朝堂的事。 总也算她的家事。 若问起许瞻来,“公子还好吗?” 陆九卿便笑回,“宫里医官诸多,姑娘不必忧心。” 想来只有许瞻才是傻子,只有许瞻才事事都不避她。 他的军师、他的将军是连半点儿消息都不会向她透露分毫的。 一时竟不知该如何评判那人,到底是太过自负,还是对她太过信任。 她是魏人,他总不记得。 小七又问,“公子在宫中可有人侍奉?” 他必是有人侍奉的,但若旁人侍奉得不称意,她便能借机去宫里。 那便有机会再见大表哥。 假使没什么机会与大表哥说话,那见一见亦是佳事。 陆九卿笑道,“公子怎会无人侍奉。” 小七一咬牙,索性摊牌了,“公子可称意?若没有称意的,小七可以进宫侍奉......” 陆九卿低笑,“公子没有吩咐,姑娘安心在兰台养病。” 陆九卿什么要紧话都不肯说,小七无法,便也不再为难他。 只是四方馆已然牵扯进了燕国的朝堂之争,若沈宴初脱不了身,只恐会有性命之忧。 不确定沈宴初安然无恙,小七无法安枕。 偏偏在兰台什么消息都打听不出来,连个外头的传闻都没有。 槿娘从前消息还算灵通,如今一次次为她打听,却一次次空手而归。 只需几回,小七便也明白了,大抵是许瞻有意封锁了兰台的消息。 槿娘一瘸一拐地,小七也不再差她出去。 许瞻既不在青瓦楼,那便不必守夜,小七仍旧回听雪台与槿娘一起住。虽不必做什么活计,人却一门心思地琢磨如何进宫。 有一日门客忽然往庖厨送了许多鱼来,说是一大早海里才捕捞的,赶紧先送来兰台。 小七心里一动。 她盘算着,许瞻喜爱吃鱼,入宫前便说想喝鱼汤,如今他身上有伤,又在宫里辛劳,必也顾不上回来喝什么鱼汤了。 她却可以做出烤鱼干来。 将鱼处理干净,以烧酒、海盐、蜜糖腌制半日,继而晾晒至半干,再架于青铜铁炙炉上烤焙。 木炭烧得足足旺旺的,摆扇驱风,一盏茶的工夫便烤好了。 魏人向来将鱼肉置于夹砂红陶炉箅之上,而后横搁于炉塘中间烘烤。到了兰台才知,兰台有王侯才配使用的青铜铁炙炉。 这烤器上盘下炉,皆作浅盘之状。 炉子敞口平底,下有三足撑立,可烧木炭,比魏国的炉箅不知高雅实用多少。 她的小鱼干是魏人传统做法,从前用的是黄河鲤鱼,细细密密的刺挑起来颇是费力。如今发现燕国的海鱼肉质紧实,刺又极少,更适合腌制烤干,做成下酒小食。 她私心里想,燕国虽傍山临海,却未必能做出有魏风的小鱼干来。许瞻若吃了她的烤鱼干,想必心里是欢喜的,也许会命人接她进宫侍奉,那她便能趁机见上大表哥一面。 君子协定只是约定了不许私逃,但偷偷见大表哥一面总是行的。 知道大表哥还好好活着,她自然也就放心了。 最不济,许瞻也要因她送小鱼干的心意多给她写几枚木牍。 怎样都是稳赚不赔。 又过一日,陆九卿又来,小七赶紧去问他,“大人,公子的伤怎样了?” 陆九卿笑,“公子好了许多。” 他的口风很严,要紧的话依旧是一句不说。 小七也笑,抬头时眸中透着晶亮,拿出一早备好的油纸包,稳稳妥妥地交给陆九卿,“公子进宫前想喝鱼汤,我便烤了小鱼干,有劳大人带给公子。” 总共两包小鱼干,皆用油纸细细包好,又用红绳子打好了结,看起来精巧玲珑,她自认不会比燕宫的差,也不会令许瞻失了颜面。 陆九卿接过油纸包,含笑应了,“姑娘放心。” 小七悄声道,“一包给公子,一包给大人。” 还悄悄叮嘱他,“大人藏好,不要叫公子知道,便没什么事。” 陆九卿笑着点头,“姑娘真有一双巧手。” 小七垂头浅笑。 这一日自陆九卿离开,小七便一直坐在水榭长廊上等。 一庭春色,满地落红。 左等右等,就是不见宫里来人。 她等,槿娘便也陪着她等。 把将将煎好的药端给了小七,便在一旁坐了下来。 自槿娘从暴室回来,她们已极少在一处闲坐,更不必说琐谈几句知心话了。 槿娘温柔问道,“姑娘在等公子?” 小七饮了药,“是。” 槿娘微笑地望着天色,“姑娘动心了。” 脚下清波微漾,落着飞红。这一池春水清清楚楚地映着古朴雅致的亭台水榭,映着葱葱茏茏的参天秀木。 三重曲裾深衣惯是能将女子的体态束得娇媚动人,但无人知道衣袍之下的躯体早就已经伤痕累累。 衣中的人也日复一日地清瘦下去。 小七是,槿娘也是。 可槿娘的话小七不以为然,她心里有人,又怎会对公子动心。 小七凝眉提醒,“进了兰台,少看 第83章 说一句假话,便扒一件衣袍 槿娘点头,“奴要侍奉姑娘,能往哪里走。” 可见世人皆是不易。 不,女子尤为不易。 小七怃然,“你如今有什么非做不可的事吗?” 槿娘幽幽叹息,“奴的事便是跟着姑娘,侍奉姑娘。” 小七低叹,“我也是奴仆。” 她的郡主是不被承认的,不被许瞻承认便不被燕人承认,她与槿娘一样,都是这兰台的奴仆。 槿娘笑她,“不是奴多嘴,终究是姑娘自己看不明白。” 记得槿娘从前也说过相似的话,那时槿娘便问她,“你从来什么事都没有,就不曾想过为什么?” 那时槿娘的眼泪夺眶而出,她说,“我知道为什么,但我不会告诉你。” 从前槿娘不说,小七便也不问。 如今既又说起这些似是而非糊里糊涂的话,小七便想知道在槿娘的眼里,到底是什么样的缘由。 有的时候自己看不明白的,也许旁人一句话就能说个清楚。 小七便问她,“我到底看不明白的是什么?” 但槿娘只是垂着眸子笑,“总得是姑娘自己去感受,自己感受的才是真的,旁人说的再好、再坏,都没有用。” 这话不假,旁人说的未必就是对的,就是真的。 她垂头望着脚下偶尔跳出水面的锦鲤,又自顾自叹道,“奴蠢,奴痴,奴连自己都闹不清楚。” 小七别过脸去看槿娘,槿娘素面朝天,从前多讲究的一个人,没有一日不把自己妆扮得妥妥当当的人,如今憔悴的似是苍老了好多岁。 颧骨显得高高的,脸颊上的血道子虽浅了一些,但仍旧骇人。 原先行走起来摇曳生姿的人,而今一瘸一拐。 她顾影自怜,心里定然也有不甘罢? 小七问她,“你的腿还会好吗?” 槿娘笑着摇头,“不知道。” 一时各想各的,无人再说话。 又不知过去多久,看天色已是落日熔金,暮云四合,兰台那厚重的大门才“吱呀”一声由着寺人拉开。 小七凝神望去,王青盖车在门外稳稳地停着,那面如冠玉的大公子神采英拔,似临风玉树,抬脚迈进了门。 身后跟着的四五人仿佛都与那广阔的庭院融为了一体,只看得见那人着了一身鸦青长袍,腰间束以朱色玉带,龙章凤姿,金相玉质,四方方的步子迈着,好一个鳌里夺尊绝代风流的人物。 那人一眼便望了过来,步子一顿,长长的赤绶四彩在腿畔翩翩一荡。 分明是在外能四方征战,亦能朝堂翻云的人,竟有着瑶林琼树流风回雪之姿。 若不是那双总是打量猎物般的凤眸依旧犀利,小七险些被晃了神。 可仔细一想,他既回了兰台,想必是不会有机会进燕宫了。 槿娘忙起了身,垂头拱袖往后退去。 而那人负手立在水榭之下,仰头朝她命道,“跟来。” 话音甫落,转身便朝青瓦楼踱去。 原跟在他身后的人大概是陆九卿与裴孝廉,只是远远地立在后头,此时并没有跟来。 小七忙起了身,小步穿过水榭长廊,那曲裾的裙袍束得她迈不开腿,没一会儿工夫便落下他一大截。 那人原是虎步龙行,此时却也不急,步子慢下来耐心地等她。 不过是隔着四五步的距离一前一后地走着,虽无人开口说话,但小七也并不担忧。 她想,吃人嘴短,但凡有几分良知,吃了她的小鱼干便要多赏她几枚木牍,不需多,一枚便够了。 总不会连一枚都不给罢? 那便算她看错了人,以后连鱼渣都不会再给他半粒。 小七低头走着,因想着心事,没多久便也就到了青瓦楼。 寺人开了门,她复又跟着许瞻进了楼内。 那人穿过厅堂上了楼梯,小七便也跟他上了楼梯,目光所及之处,见那人鸦青色的袍摆在木楼梯上荡出极好看的涟漪来,他的赤绶四彩与长长的玉佩在腿畔若隐若现。 行至藏书阁时那人蓦地一顿,转身进了阁里。 小七险些撞上他的脊背。 行至那青铜书案之前,那人转过身来,小七亦是止住步子,仰头望他,“公子吩咐。” 见她隔着四五步,那人便命,“往前。” 小七依言往前走来,那人却一把揽住她的腰身,欺身将她压至案上,案上原堆了累累的书简与笔墨砚台,此时全被他随手一挥扫到了地上。 小七大惊失色,忙去推他,“公子要干什么?” 他垂眸望她,将她不安分的一双手腕牢牢扣住,他的胸口在剧烈地起伏,继而轻捏她的下颌俯身便吻了下来。 小七似一尾鲤鱼一样作力扑腾,那人强压着她,“想进宫侍奉?” 小七一怔,立时安静下来,忙道,“是!” 那人笑意浅淡,在她耳畔轻喃,“你若进宫,便这般侍奉。你可还愿再去?” 温热的鼻息使她耳畔生红,他的话却使她面色发白。 他的手已探向她的腰间,几下便将她腰间的丝绦扯了开来,小七奋力挣着,“不愿!” “公子怎能如此无礼!” 那人轻笑,眼中却半丝情愫都无,“听好,说一句假话,便扒一件衣袍。若三句都是假话,便将你扒个干净。” 小七眉头紧蹙,“我没有说假话!” “进宫到底要干什么!” 小七叫道,“侍奉公子!” 那人当即撕下了她青绿色的外袍,小七心里一颤,知道他绝无戏言,一双盈盈美目沁出泪来。 “再答!” 小七咬紧牙关,她铁了心不能说真话。倘若他听了她的真话,必定要做出更过当的事来。 她的声音开始发颤,“侍奉公子!” 那人毫不客气,登时又撕下她的第二重袍子。 小七骇得轻吟出声。 那人摸向她的胸口,冷 第84章 我给你的,你就得受着 好一会儿没有动静,那人不再逼问她,也没有再去撕她的抱腹。 小七霍然睁眸,见那人淡淡地点了点头,抹去她的眼泪,总算放开了她,“我便当是真的。你既为我做了许多,我也领你的情。” 小七兀自起身,忙乱地整理被扯破的衣袍,沉重的喘息打破了她极力维持的平静。 “那鱼叫什么名字?” “小鱼干。” “俗气。” 那人轻笑一声,悠然于案前跪坐,一双凤目扫来,“笔墨侍奉。” 小七拽紧衣袍俯身捡起笔墨砚台,又将他的书简、竹筒、木牍,一一奉至案上。 心有余悸,因而屏声息气。 那人袍袖轻甩,提笔在木牍上写了“明刀一枚”,在小七的注视下盖上了腰间的大印。 抬手扔给了她,平道,“有一句忠告。女子心性这般硬,并不是什么好事。” 都告诉她这也不是好事,那也不是好事,那到底什么才算好事。 小七没有驳她,到底什么才算好,什么不算好,她有自己的判断。 缓了这好一会儿,人也总算平复了下来,因而壮着胆子道,“公子将是燕国君王,断事想必是公明正大。” 他抬眉望来,“想说什么?” 小七忐忑不安,因而只是低着头,“可是,我处处遵守君子协定,却没有什么能约束公子的。” 他定然觉得十分奇怪,因为他剑眉一挑,看起来诧异莫名,“约束我?” 小七大胆抬头,“是!” 他凝眉望来,便耐心等她说下去,大概想看她到底能说出个什么花花来。 小七沉声道,“公子无礼,从未尊重小七,动辄欺辱奚弄,不算公明正大。” 纵然壮着胆子把心里话说了出来,心里却慌得要命。 她琢磨着许瞻是什么样的人,他一出生即是嫡长子,只要活着便是君王。难得没被养废,又学了一肚子权谋算计。从前督战号令三军,如今辅世长民主持国政(辅世长民:辅佐国君统治百姓)。 这样的人,想必从来无人敢在他面前挑衅生事。 从前陆九卿便衷告他,说公子脾气差,小七自然领教无数。谁料到那人此时并没有生气,反而嗤道,“你还委屈上了。” 怎会不委屈? 她请陆九卿为他带去小鱼干,那小鱼干都是她一条条洗干净,一条条腌制好,一条条地烤出来的。费时又费力,没有一句感谢的话,反倒平白遭了一场羞辱。 那人又说,“没把你扒光算我手下留情。” 小七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眼泪在眸中打着转儿,迟迟不肯掉下来。好一会儿过去,她起了身,把手里的木牍扔还给他,转身便走,“我不稀罕!” 他这辈子也别想再吃她做出来的东西。 听身后那人问道,“衣衫破烂的便出门,不怕被人笑话?” 小七道,“我一个战俘怕什么,坏得只会是公子的清誉。叫世人都知道,一向不近女色的大公子,竟然强人所难......” 那人声音一沉,“回来!” 小七窃笑,他显然对自己的清誉十分在意。 她徐徐转身,见许瞻微眯着眸子,正定定地朝她看来,手中一支狼毫笔随意捻着。 “不再见亦不再提,我便不再动你。” 他说的是沈宴初。 说的是她不再见沈宴初,也不再提起沈宴初。 她心里最想问的原是“公子可查清了刺杀的主使”,然那人一回来便开始审她,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去问。 但许瞻既这般说起,想必四方馆里的人安然脱身了。 自然,沈宴初文经武略不比许瞻差,出手之前必会想好退步抽身之法,便是先前魏国兵变亦是如此。 想到此,心里原该欢喜,但许瞻却不许提他也不许见他,这份欢喜好似又被冲淡了许多。 见她不语,那人又问,“可算公明正大?” 可小七遵行君子协定皆是为了回大梁,回大梁是干什么,回大梁是去见大表哥。如今大表哥就在四方馆,距离兰台不过半个时辰的光景。 他算是公明正大了,但这公明正大依旧不够襟怀磊落,亦不算平心持正。 因而她垂眸答道,“不算。” 室内一时又安静下来,好一会儿无人说话。 那人亦是静默许久才起身走来,在她身前站定。小七下意识地往后退去,她本能地察觉出如今的许瞻越发危险。 他有洁癖,从前碰她一下都会嫌脏,而今他好似时不时地便凑得离她极近,亦时不时地逾矩,做出许多不合礼法的举动来。 当真奇怪,这人的洁癖竟能好了? 才将将退了一步,那人的掌心便惯常性地落在她的后颈,旋即微微用力扣紧,迫使她不得不止住步子,亦不得不扬起头来,对上他如一潭深水似的眸子。 那人薄唇轻启,怔然问道,“小七,有那么难?” 小七几不可闻地低喃,“公子不知,我与母亲一样,大概活不过二十岁。” 扣在她颈间的手不再用力,好似只是轻轻放在那里。 她轻叹着,“我只有一个待我好的人,他就在蓟城。” “我怕再见不到了。” 那人的眉眼软和了下来,刀削斧凿般的脸看起来也不再那么冷峻,那漆黑的眼瞳犹如化不开的浓墨,他说,“不会。” “我活着,你便会活着。” 小七记得他曾说“你在我眼里如同死物,不必有什么名字”,亦曾说过“到了燕国,自然杀你”。 如今他竟说出“我活着,你便会活着”这样的话。 总还算是一个不错的人。 小七还未来得及慨叹一声,那人已抬起另一只手,修长的指骨根根分明,干干净净,实在没有一丝瑕疵。 这只手捏着方才的木牍,竟穿过领口插进她的胸脯之间,呓语 第85章 看着我,不许退 小七僵着身子,“不是公子给的,我就得要。” 她可以选择,想要的才要,不想要的为什么不能不要呢? 许瞻低低笑了一声,“难道你还有别的出路?” 没有。 姚小七都查无此人了,她哪里还有别的出路。 见她闷闷地垂着头,许瞻便笑,“生气了?” 话音甫落竟解下外袍给她披了,甚至还要拉着她的手在案旁落座。 人虽坐下了,手却下意识地抽了回来。 那人便问,“为何抽回?” 小七平和解释,“小七从小孤僻,鲜少与人接近,因而才不讨尊亲喜欢。” 那人眉心微动,“你也没有碰过沈宴初?” 小七温静笑起,“没有。” 许瞻不信,反问道,“怎会没有?” 小七正视着他,“没有便是没有。” 他又反过来问,“那沈宴初可碰过你?” “只握过两次手。” “哪两次?” “我随大表哥去军营的时候,他拉我上过马。” “那时你几岁?” “十岁。” “另一回呢?” “大表哥给我玺绂的时候。” “再没有了?” 小七摇头,“再没有了。” 那人眉宇之间竟难掩的高兴,“我从前问你可侍奉过沈宴初,你为何不说?” “说什么?” “这么说你没有侍奉过他。” “不算侍奉,大表哥照顾我更多一些。” 他顿了好一会儿,小七见他薄唇轻启几回,很快又阖上了,许久才低声问,“你从未在沈宴初面前宽衣?” 小七脸颊一红,垂下头去,她没想到许瞻竟问出这样的话来。 她一向把自己的衣袍裹得严整,在外也大多以男装示人,从不许外人看一眼。 她从小没了母亲,许多话父亲并不方便与她说,只是将她送到大梁的时候,将她的领口提得高高的,叮嘱她擦亮眼睛,不要轻易跟人走。 如今想来,大抵是因母亲当年跟父亲走了,多少年都不得沈家的宽宥,临终前都不曾见过沈家的人,因而父亲心里十分后悔罢。 她那时虽小,但也明白父亲的意思,她穿衣袍的时候总是把领口提得高高的,恨不得把脖颈都全部掩住。 只有许瞻,只有他一次次扒下她的衣袍,要她以最低贱的姿态示人。 小七摇头,“从未。” 那人暗暗舒了一口气,挑起了她的下巴,“看着我。” 小七依言看他,那双总是犀利凉薄的凤眸此时柔缓缱绻,她能看出来他的眼里含着笑意,他并不吝啬将这份笑意落进她的眼底。 他又说了一遍,“看着我,小七。” 他垂眸细窥,他的目光在她面上细细端量,却并没有再说什么话。 他没有说看他什么,也没有说看着他到底要干什么,但他既说了要看他,小七便奉命看他。 她此时离他极近,他身上的雪松香益发分明,他的眸色比初时更深,他的心跳比往常要快,他的喘息亦比素日要重。 小七便问,“公子要小七看什么?” “你真是个傻子。” “我怎么是傻子?” “说你是你便是。” 小七不与他争辩,他兴致颇好,那她便也会好。 她垂着头,“公子不罚小七了?” 他坐正了身子,少顷又俯身上前,摩挲着她的粉颈乌鬓。那漆黑的眼瞳,犹如化不开的浓墨,他温和地低笑,“不罚。” 他微凉的手在她后颈上轻柔地摩挲,她鲜少见他如此温柔。 但她本能地往后微避,她觉得自己是不干净的。 偏偏他问起,“我从前斥你的话,你可会怪我?” 小七垂眸,“小七不会怪公子。” “看着我。” 他还是这样吩咐。 小七在他的眸子里看见自己,她是十分乖顺的,亦是十分冷静的。 她想,若此时眼前的人是大表哥便好了。 是,若此时眼前的人是大表哥,她不会如此冷静,她会脸红,她的心跳会毫无章法地乱跳,她会想去亲一亲大表哥。 想到此,她的目光顺势往那人唇上看去。 他的唇是薄的,大表哥的唇亦是薄的。 但大表哥的唇不如他这般犀利,大表哥整个人都是温润的。 她没有亲过大表哥,不知道大表哥的唇是什么味道,但她想,必定是大表哥身上惯有的木蜜香味。 仅仅是这样想着,她的心便开始乱跳起来,她的脸颊亦是红得要烧起来。 她忙垂头往后退去。 偏偏那人微微收紧了手上的力道,迫得她半分也退后不得。 许瞻问她,“为何要躲?” 小七道,“我不知道公子到底要我看什么。” 他的唇角微扬,眉眼亦是清润的,寻常总低沉的声音如今十分温和,“你看着便是。” 他要她看,她便睁眸去看。 看着看着便一分分、一寸寸地把自己折了进去。 他正在肆意诱惑她,“小七,你有过抓心挠肺的滋味么?” 恍然似在何处听起有人这样问过,她相信自己一定听过这样的问话,但究竟是什么时候听过,又是在哪里听过,一时却想不起来。 她当然有过抓心挠肺的时候。 这样的时候实在太多了。 父亲走的时候,不被沈家接受的时候,与大表哥离散的时候,被人折辱的时候,想见大表哥而不能的时候,太多了,多的数不过来,也不知该从何说起。 但这却未必是他口中的意思。 小七细语,“我不知道抓心挠肺是什么滋味。” 他很有耐心,闻言并不恼,只是解释道,“大概是求之不得,欲罢不能的滋味罢。” 是了,求之不得,欲罢不能。 她自然有过这样的滋味。 那人又问,“你对沈晏初会有这样的滋味吗?” 第86章 玺绂给我 小七不善言辞,也不善于与人交往,一时便不知再该说什么了,只是离他近在迟尺,令她十分为难。 何况,他的指腹还在她唇瓣上逗留,抑或轻缓按压,抑或细细摩挲,仿佛那是一块值得把玩的红玉似的。 整个人都在被他的指尖带动着走,他的指尖每动一毫,她的脸颊便红一寸,她的心便如敲锣打鼓般砰砰咚咚跳个不停。 如他所言,只能看着他。 他的确有一副俊美无俦的好相貌,但这又有什么好看的。大表哥那才端端是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许瞻是比不上大表哥的。 单从他做下的那些不入流的事,又怎配与大表哥相提并论。 许瞻做的不入流的事可实在太多了。 她想想,他灌她酒,剥她衣...... 旦一想起自己衣不蔽体,脸颊耳畔俱是唰地一红,她仓皇拨开许瞻的手,“刺杀的事公子可查清了?” 他淡淡不理,只说自己的,“你的心跳得很快。” 小七不敢抬头看他,一张鹅蛋脸红得要滴出血来,她才不会承认什么心跳的很快,心要是不跳不就是死了吗。 话一出口却成了,“公子怎会听见?” 他笑了一声,愈发仔细地打量着她,“脸红什么?” 小七道,“公子耽误小七赚明刀了。” 他看起来很大方,“要多少,我给你。” 既如此,小七便狮子大开口起来,“五百。” 那人眉头一挑,“给你一千要不要?” 小七腆着脸道,“要。” 那人笑了一声,“要点脸吧!” 小七这才听出来是被他戏耍了,不由地皱起眉头,“公子小气!” “我小气?”他先是颇为诧异,片刻竟赞同地点了点头,“把你玺绂拿来。” 小七恍然一怔,兀自抬头,“什么?” 那人伸出手来,“玺绂。” 他知道沈宴初给过她郡主玺绂。 是了,他自然是知道的。沈宴初给了她尊贵的身份,这身份也必定是要许瞻知道才能使她少吃一些苦头。 不,分明是方才被他蛊惑了,她自己提起过这一茬。 果然果然,没有一万个小心是轻易就要掉进他挖的坑里的。 小七摇头,她鼻尖发酸,紧紧护着小荷包,“那是我的。” 那人大言不惭,“你都是我的,你的自然也是我的。” 他抬高了几分音量,正大光明地强迫她,“小七,给我。” 小七不想惹他,恍然从腰间取了玺绂,又心神恍惚地交给了他。 到底是嘟囔了一句,“公子总是强人所难。” 她的唇瓣鲜翠欲滴,一张一合,实在好看。 许瞻有心逗她,便道,“什么玺绂,我若不认,这就是一块破玉罢了。” 郡主玺绂是魏王亲赐,亦是魏国公子亲手交付,是经天家认证的,怎么在他眼里竟成了一块破玉了。 许瞻这个人,他这个人总是不怎么说人话。 小七想到自己过往被他欺辱的种种,归家又迟迟不见盼头,心里一时十分难过,脸色便也发了白,方才的脸红心跳也都渐次退去。 她轻声道,“公子的大印也不过是块破玉。” “哦?”那人笑起,取来自己的大印端量片刻,须臾在她脸颊上盖了上去。 小七心尖一颤,他的大印微微发凉,朱红的印泥黏黏腻腻。 “没有我的大印,那些木牍才真正是一文不值。” 纵是小七不想认,可他说的到底没有错,她一时竟无法辩驳。 她还指望着拿着木牍回国。 那人自顾自收起了玺绂,与他的大印放在一处,还恍若什么事都不曾发生一般,凑到她的耳畔,“小鱼干,很好。” 小七闷闷的,她才不会再给他烤小鱼干。 她才不。 若不得不烤,那她定要给他下足了巴菽,非叫他窜上个一天一夜不可。 燕庄王十六年农历四月二十六日,宜入宅嫁娶,忌移徙扫舍,祭祀祈福。 这一日正是许瞻的生辰。 天还未亮他便离开了兰台,并没有说何时回来。想来最近燕国正当多事之秋,他又需主持国事,必然要宵旰忧勤。 小七虽赌气不再给他做小鱼干,但他既说好吃,她左右没什么事,便也有心去给他做。 她与自己说好了,是因闲来无事才给他做,绝不是因了旁的缘由。还得看他说不说人话,做不做人事。 若是好的,她才会给。 若他不好,她便不给。 依旧是将鱼处理干净,以烧酒、海盐、蜜糖腌制半日,继而晾晒至半干,再架于青铜铁炙炉上烤焙。 木炭烧得足足旺旺的,摆扇驱风,一盏茶的工夫便烤好了。 烤好了便用油纸细细包起,扎上好看的红绸带。她想,她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小鱼干便当作他的生辰礼。 生辰礼备好了,许瞻却一直未能从宫中回来。 小七没什么事,晃晃荡荡地竟就走到了水榭,她去哪儿,槿娘便跟着去哪儿。 这水榭便是前一日等许瞻的地方,一旁是碎花亭,其外一株高如伞盖的木兰树,此时仍旧开着硕大的白木兰。 其间有案几软席可坐,小七自顾自在软席上坐下歇脚。 槿娘在一旁立着,“新药方看来是有用的,姑娘近来看着好多了。” 小七笑着点头,“是好多了,不怎么流血了。” 槿娘温柔问道,“姑娘在等公子吗?” 乍然被戳中心事,小七脸色微微一红,旋即摇头否认起来,“等他干什么,我只是无聊。” 槿娘笑道,“公子生辰必是在宫里宴饮,还不知什么时候才回呢!” 小七伸手拉槿娘落了座,“槿娘,你陪我说说话。” “姑娘想听什么?” “你从前总有说不完的话,你说什么我便听什么。” 第87章 兰台夫人 槿娘又道,“据说春日宴已办过十年了。” 十年,那也就意味着周王后至少为许瞻相看了十年。 槿娘说着话便叹起来,想必是想起了自己这辈子再没有一丝半点的机会,因而心中抱憾罢。 “燕国的贵女们熬走了一批又一批,竟还未能叫公子娶回个兰台夫人。” “这些年,四围的小国也总有进献公主的,但公主们也大多充实了大王的后宫,抑或进了王叔或其余公子们的后宅。” 她嗤笑一声,“有人私底下以为公子好男风,可也并不见公子有过男宠。” 槿娘叹道,“公子已是二十有一,料想今岁的春日宴必会比往年更盛几分。不为别的,至少公子继承大统,还得早些有嫡长孙才行。” 乍然一声惊雷,没一会儿功夫碎花亭外竟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来。 见小七不说话,槿娘便问,“姑娘在想什么?” 小七怔然,“没想什么。” “奴先前以为公子必会带姑娘进宫,可后来一想,即便公子待姑娘不同,但姑娘的身份终究是不合适的......”槿娘低声劝道,“兰台夫人应是大国公主,至少也得出自簪缨门第,姑娘不要怪公子。” 小七先前只想过大表哥要娶的人定是如此,她竟没有想过,许瞻是正统的燕国大公子,他将来自然更是如此。 小七垂眸笑道,“这是什么话,我到底是要回魏国的。” 好一会儿没有说话,槿娘劝她,“起风了,姑娘当心受凉。” 小七兀自坐着失神,却见槿娘仓皇起了身,恭谨向后退去行礼,“公子。” 小七蓦地回头,原是许瞻回来了。 他自顾自进了碎花亭,在她对面缓缓落座,因着饮了酒的缘故,脸颊竟有几分微红。 他只是默然坐着没有说话。他不说话,小七便也不曾说话。 小七往外看去,天色青青,四月底的雨肆意捶打着湖里浮萍,红鲤争相跳出水面,溅起一圈圈的涟漪,亭外的白木兰在风里摇曳,周延年抱剑立在一旁,只是望着远处,并没有往亭里看来。 碎花亭里很安静,那人临湖听雨,面色平和,大概很享受这为数不多的安宁。 小七心神不宁,“雨大了,公子回去罢。” 她自顾自起了身,撑起油纸伞候在一旁等他。 许瞻倒好说话,亦随她起了身,信步缓行到亭外,却又立在那里好一会儿没有动。 古人用芝兰玉树来形容翩翩公子,可许瞻立在那里,却说不上他与那株木兰相比,到底谁算芝兰玉树。 小七抬眉望他,见他摘下一朵木兰捏在手中。 他的半边衣袍已淋上了雨,他那修长白净的手此时已沾了不少雨水。 小七心里奇怪,忽觉髻上一动,她讶然抬眸,那朵木兰已插进了她的髻中。 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 魏国没有木兰,因而小七从前不曾见过木兰。兰台的木兰倒是许多,不知是因为木兰多,因而叫兰台。还是因为叫兰台,因而木兰多。 小七从前不喜欢木兰。 她喜欢魏国的山桃花,喜欢大表哥送她的云纹玉环。 她想,自己大概是不会喜欢木兰这种素净的花罢。 那人目色罕见的温柔,他竟说,“再好一些,我带你去草原行猎。” 小七没有应他,她正是因为清楚自己的归宿与分量,因而才不会像槿娘一般生出妄念。 她撑起伞来,“公子回罢。” 他身量太高,小七伸高了手臂亦是撑不住他,手忙脚乱的,宽宽的袍袖堆至肘间,一时半边身子便都淋了雨。 那人竟接过了伞。 小七自觉地跟在后头,哪知那人伸过手来,一把将她拉在伞下。 甚至还护住了她的肩头。 他的反常令小七手足无措。 春雨细细密密地下着,在兰台的青石板上荡起一圈圈的涟漪,她的丝履踩在浅浅的积水里,溅起小小的水珠来。她微微提着裙摆,一步步拘谨地走着,生怕溅上那人干净的袍角。 那人玄色的衣摆此时也沾了些许雨水,袍角那只白鹤在他腿间轻曳,分明是身在高位铺谋定计的人,却倒似谪仙一般萧然尘外。 他平日总迈着四方方的步子往前走,此时步伐很慢,似在等她。 春寒料峭,乍暖还寒。 小七几乎被他揽进了怀里,他的怀里很暖,他身上的雪松香在雨里益发分明。 她从未与他这般近地行走,以往也有距离极近的时候,但那不过是在他的茶室,他的卧房,抑或他的王青盖车。 往往是被他压在身下,抑或被他握在掌心。 他在外从不曾如此靠近她。 那人笑问,“在想什么?” 雨水打在油纸伞上发出吧嗒吧嗒的声响,但那人甫一开口,便叫人耳中再没了旁的声音。 小七身子僵僵的,“什么都没有想。” “你总不说真话么?” 小七垂着头,“小七说的便是真话。” 忽地天旋地转,那人已将她一把拦腰抱起,小七低呼一声,本能地扑腾起来,“公子!” 她这一扑腾,顿时将履底的雨水甩到了那人脸上去,那人一凛,步子倏然停了下来,一时垂眸瞥着她,好一会儿没有说话。 小七规规矩矩不敢再动,歉然道,“公子恕罪,小七弄脏公子了......” “那便老实不要动。” 她压低声音叫道,“公子快放我下来!” 那人依旧不理。 小七不由地朝四下看去,周延年与槿娘正远远地跟在后头,垂头不敢端量,路过的寺人亦是纷纷侧目避让。 “又不是第一次,怎么,醒着便不行?” 小七不明白他的鬼话,但最了解他的为人。若是再敢胡乱扑腾,必要惹他不悦。 那人又说,“你既已是郡主,有什 第88章 开个价 虽不知以后怎样,但她暗猜许瞻大抵是知道她终究要回魏国,因而才承认她的身份,以免燕国大公子苛待魏国郡主的事传出去惹起世人非议。 定然如此。 总觉得自昨日起,许瞻待她好似与以往又不太一样了。但若要小七说说具体哪里不一样,小七又说不出来。 他既待她好,她便也受着这份好。 他稳稳地抱着她在雨里走着,春末雨意潺潺,虽下的不大,却被风卷起斜斜地打进伞里来,打到她的肩头脊背。 小七顺势往他怀里凑了凑,她告诉自己,这是因为雨吹进来的缘故,并非别的缘由。 她似小兽一般乖乖蜷着,就紧紧靠在不久前他受伤的地方。 那里她曾亲手缝合了四针。 她想,他在她肩头做过标记,如今她也在他的胸膛做过标记了。 总也算是扯平了。 他的心有力搏动,好似击鼓迎敌,又好似鸣金收兵,她因靠得近,听得便尤为清晰。 遑论心跳,他这个人亦总是在攻击与防御之间不断地转换阵脚。 她悄悄抬眸去看,那人真是有一张刀削斧凿般的脸呀,许氏王族大多肤色偏白,因他饮了酒,面上竟难得的红润。 他的眉峰很高,剑眉很浓,他的眼窝深邃,他的睫毛也很长,他有一双天生的凤眸星目,惯是能摄人心魄,他的鼻梁高而坚挺,薄唇抿着,下巴坚毅。 上天造人时,怎就如此偏爱许氏。 好身量,好相貌,好地位。 真是好一副鹤骨松姿。 真是人间顶尖好颜色。 小七把他一张脸看了个遍,终归是在伞里藏着,他又往前看路,必是不会发现她的窥视。 那人果然也并不垂眸望她,只是唇畔微扬,似含着几分笑意。 罢了罢了,小七不再看他。 木纱门吱呀一声推开,许瞻抬步上了木廊,方才在伞中不曾留意,他竟带她来了茶室。 她从前在茶室可并没有什么太好的体验。 乍然到了檐下,耳畔雨声顿时小了起来,一时寂无人声,如此亲近反倒令人觉得窘迫。 那人伞都未收,抬手便随意丢在了外头。 小七看见那把油纸伞在庭院里翻腾了好几下,才静静地躺在了水里,片刻功夫又被风吹得连翻了几个跟头,最后被那棵青松拦住才算消停了下来。 小七挣了两下,那人倒也不为难她,叫她安稳地落了地。 抬眸望去,茶室案上竟置好了六七样小鼎,两幅杯盘银箸,甚至还有酒樽。 小七就在一旁站着,那人竟牵了她的手去案旁落了座。 从前她大多坐在他对面,今日他竟引她坐在自己身旁。 当真奇怪。 她方才只顾胡思乱想,这才察觉他的春日宴竟没有穿素日最喜欢的绯色长袍,不过是一身玄色绣白鹤的袍子,看起来低调岑寂。 虽说他穿什么都掩不住那份天人之姿,但是日宫中都是贵女,哪有这般去相看的。 那人自顾自斟了两盏酒,一盏自己留了,一盏推至她身前,“陪我饮一杯。” 小七奇道,“公子不是在宫里饮过了?” 那人便笑,“宫里是宫里,家里是家里。” 分明什么都没说,也都是寻常的话,却总觉得有股子暧昧意味。 小七细声,“公子有伤,还是不要再饮了。” 那人又笑,“生辰怎能不饮。” 小七不肯,说起酒来便想到从前,就是在茶室,就是在此处,他曾亲手灌她桃花酒,还浇了她一身。 小七记仇,别以为过了月余就给忘了。 她便说,“我还要守夜,不能饮酒。” 他还是笑,“许你以后不守夜。” 小七摇头,“守夜能赚钱,我喜欢钱。” 他笑了一声,抬袖自竹筒中取出一只木牍来,提笔便书了“刀币百枚”。凝思片刻,又将那“百”字划掉了,重写了一个“十”字。 小七瘪嘴,堂堂大公子,还真是抠门。 但不管怎么说,他的小篆苍劲有力,入木三分,尤其此时更是格外优秀。 他拂袖盖了大印,将木牍扔给她,“来不来?” 别说,他掷木牍的模样还真是贵气风流。 十枚刀币亦是她劳作一年才能换来的血汗钱,不过陪他饮几盏酒便能得来,简直不要太划算。 小七笑眯眯地接了过来,“来来来。” 果然对酌一盏。 那人问她,“魏人的舞,你可会?不曾见你起舞。” 他兴致好的时候最好说话,小七趁机道,“那是另外的钱。” “多少?你开个价。” 小七不知道一支舞能值多少钱,怕要多了他不肯,因而不敢多要,琢磨了片刻,“一枚。” “你倒不贪。”他笑了一声,又写了一支木牍,上书“刀币两枚”。 有钱能使鬼推磨,古人诚不欺我。 小七很快收起木牍,起身便跳起舞来。 她起的是魏国民间的采桑舞,魏人常在采桑时节以此舞求雨祈福。采桑舞不难,但讲究的是翘袖折腰,刚柔并济,若有长服曳地更好,长服曳地能翻卷出好看的袍摆袖花来。 他定定地望着她,眉眼柔缓缱绻,若再细看,却又幽深不见底端,似一口深井般要将她吸卷进去。 小七蓦地便红了脸。 他生在燕宫,长在燕宫,什么样的莺歌燕舞不曾瞧过,自己出自乡野,竟为了贪图两枚刀币跳起了如此上不得台面的民间舞曲。 真是后悔,在他面前丢人现眼。 小七戛然而止。 那人却并没有怪罪,只是微笑朝她招手,引她落了座,温声问道,“回魏国后,你会干什么?” 回魏国后要干什么,小七早就在心里想了无数遍,他愿意问起,便是愿意放她离去。 是极好的事。 第89章 亲一口,就给你 方才的不快顿时消散,小七欢喜起来,“我会养一条狗看门,还要酿许多桃花酒。” “那你以何为生?” “我会像父亲母亲一样去镇上卖酒,桃林的人喜欢饮酒,路过的客商也喜欢饮酒,会有人去买。” 她娓娓道来,“他们饮酒的时候会说些南地见闻,说南面的人与北境大不一样,那里的人大多乘船,亭台楼阁大多建在水上,但那里也连年打仗,也到处都是无人收敛的尸骨。” 她极少说这么多的话,因而他便侧耳倾听着,“桃林很小,但在大梁总能见到从西边来的货商,他们长得长眉深目,贩卖的货物也都与魏国不一样,他们的衣袍总绣着繁复的花样,他们不束发,只用绸带裹着,绸带上会镶嵌各色的宝石,他们说的话,我们大多听不懂。” 他听得很认真,燕国距西方遥远,中间除了隔着魏国,还有十余个小国,他大抵是未曾见过,因而竟有些失神。 他的目光好似被黏在了小七身上,竟片刻也不曾移开。 “听说西南也有许多小国,最大的叫古滇国,那里宝藏无数,美人也有无数,那里的人作战不骑马也没有战车,他们骑的是大象,公子见过大象吗?” 他笑着摇头。 史书记载,数百年前黄河流域便有了野生象群,那时古商国曾捕获野象驯养,并专门将其用于战场。书中所载古商国在征讨东夷与羌人时,便是因了大规模使用战象从而将其灭国。 只可惜,这百年来北方气候不断转冷,加之过度捕杀,黄河流域已经不再有大象了。 便是魏国这样温润的中原都绝迹了,燕国地处寒冷东北,就更没有大象了。 但燕国有最快的战马,有坚甲利刃,有雄兵百万,他们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想必是不会把大象放在眼里。 小七继续道,“但那里高山险阻,瘴气很重,宋人曾试图攻打,还未开战便因瘴气死了数十万人。” 见那人只是含笑望她,手中的角觞轻轻摇晃。 小七脸一白,她想许瞻是什么人,他是燕国公子,满腹的权谋算计,动辄便要烧了魏国的山,夺了魏国的河,直取国都大梁的人,又怎么会不知这天下间的形势。 北方南地东夷胡羌,只怕这世间的舆图尽数都在他的脑中,她却把过路客商闲聊的话当作难得的见闻说给他听。 因而问他,“公子都知道,为何还愿意听我胡说?” 那人的双眸中含着温柔的星光,“你很了不起。” 许瞻从未夸赞过她,这应是第一回罢。她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地方是了不起的,她普普通通,十分平凡。 那人又道,“我很喜欢听。” 小七断定他已经醉透了,他曾有一次斥责她,便是命她不许揣度他的心思,他也极少把自己的喜怒哀乐挂在脸上。 因而小七才断定他醉了。 她拂袖又为他斟了一盏,盈盈笑道,“夜深了,公子若还想听,就得加钱了。” 那人眼含笑意,“你只认钱?” 须臾提笔蘸墨,在木牍上随手写了几个字,因了醉酒落笔字迹难辨,写完还不忘盖了大印,随手扔给了她。 对他而言,这木牍是他自己发行的,给不给,给多少,凭的全是他的意愿。小七欣然拾起木牍垂眸看着,依稀能辨认出是“一枚”来。 她暗暗盘算着,如今她手中已有刀币一百一十七枚了,再有三百八十三枚,至多再有三十八年便能回魏国了。 但若像是夜一般,许瞻兴致好了,也许就在这两三年了。 日子就得有盼头,有了盼头人也就有了希望。 他问,“小七,高兴吗?” 他双颊微红,温柔看她。 小七冲他一笑,“高兴。” 那人含笑点头,“你说要当垆卖酒,那谁为你涤器呢?” 小七垂眸笑道,“自然会有旁人。” “会嫁给大表哥吗?” 他竟以“大表哥”来称呼他并不喜欢的沈宴初,小七不知为何也比初时多了几分欢喜,她也有了几分醉意,闻言便笑,“也许会罢。” 也许会罢,小七不知道。 过去沈宴初是魏国右将军,她已然不敢肖想。如今他已是魏国公子,她更不敢再生什么妄念。只是因为醉了酒,满腹的心事便也趁酒流露几分。 他从案上抽来一枚木牍,上书“刀币一百”,不知是何时写好的,就连大印亦是盖好的,抬眉循循善诱,“想要吗?” 小七心潮澎湃,一百刀币是她十年的薪俸。 像这样的木牍她只需要五枚就能换回自由。 只要五枚。 她缓缓地抬起头来,撞进了一双漆黑的眸子里,她克制住因激动而产生的轻颤,“想要。” 他胸口微敞开,似醉玉颓山,那骨节分明的指尖轻点自己的脸颊,低沉轻和的嗓音带着难以拒绝的蛊惑,“亲一口,就给你。” 小七心口一烫,旋即毫无章法地乱跳起来,她从未想过许瞻竟能说出这样的话。 他扬言自己便是礼法,说自己想干什么便干什么,欺辱她的时候也毫不客气,如今过了生辰,长了一岁,竟还客气起来了。 转念一想,那人是坏透了,不过是知道她急需明刀,想看她为几枚刀币折腰罢了,因而才趁机戏弄她,就像方才花钱买她一支舞一样。 他那点儿心思,她怎么会不知道。 可再仔细打量许瞻,他虽醉了酒,但一双凤眸里的神情却十分认真,不似作假。 茶室一时又安静下来,烛花轻曳,侧听檐声,只听得四周檐上一片轻脆的滴水声。 她想,此时已是春意阑珊,过了这几日,便是五月了。 那木牍上清清楚楚地写着她想要的东西,也明明白白地盖着他腰间的大印。 她只是没有想到亲他一口便值自己十 第90章 有变 小七怔了一瞬。 从前章德公主许蘩也问过她一样的话,就在逃往高阳的路上,那时候呀,她连一丝犹豫都没有的,她说,“不好。” 可如今竟犹豫了起来。 她一时竟想,兰台并不是不好,兰台里的人也并不是不好,好像……好像…… 好像她也有些认同了许蘩的话。 ——我哥哥是最好的人。 不,也并非完全认同。 大体是好的,但定非最好的。 这世间最好的人是大表哥,这是永远不会错的。 若果真如许瞻所说,这天下终将一统,那燕土与魏土好似并没有什么不同,燕人与魏人好似也并没有什么不同。 她心里一惊,没想到自己竟有了如此可怕的想法。 可见人终究是会变的。 因了她这片刻的犹豫,许瞻竟几不可闻地舒了一口气,也许她的犹豫于他而言到底是一种安慰。 他生来金尊玉贵,素来霸道无礼,十分皮肉里有九分傲骨,想要什么也无不是手到擒来,极少流露出如此柔软脆弱的情态。 他今夜很不一样。 小七却因这一夜赚了一百一十二枚刀币兴致极好,她轻声细语地问,“公子有什么心事?” 他若真有心事才好,他有了心事,她便好好为他纾解,那他提笔蘸墨,也许又能给她十年。 他的指腹轻轻摩挲着她的脸颊,却并没有说什么。 他不说,小七也不再去问,只是见他醉极,便为他宽了衣,又去内室铺好了卧榻,茵褥与锦衾铺放地软软和和整整齐齐,转过身来冲他笑道,“公子早些歇了罢。” 那人尚立在原地出神,也不知在想什么。想来是因醉极了,这才与寻常的举止不同。 灯枯焰弱,人寂影残。 小七揣好了木牍,兀自俯身收拾起案上的狼藉杯盘,端起木托盘正要起身走了,听室内的人低低唤道,“小七。” 隔着木纱推门,小七问道,“公子还有什么吩咐?” 那人好一会儿没有说话,小七当他睡着了,便打算走了。 谁知那人又道了一声,“你跳得真好。” 他说的是方才那支舞罢。 她虽跳的不好,但既是魏国的舞,那魏国的舞自然好。 他没有嘲讽她身姿笨拙,没有出口笑话,也是他待她的好。 小七回眸浅笑,那人的目光如胶似漆。 她步伐轻快地沿着木廊走着,想起了碎花亭外那人为她簪上的木兰。 心里一动,便从髻上摘了下来。 借着月色与宫灯,她垂眸细细打量着。 不由叹道,木兰端端是刚烈强硬,这大半日过去了,竟还似将将摘下时一般,没有丝毫颓败的迹象。 她已许久不曾戴过发钗花钿了,就连簪子都不曾有过,每每只一根绸带束发,手心的木兰竟是她唯一的妆点。 从前不曾留意,如今忽地察觉起来。 细细追溯,大概是从挟持章德公主那日起,便是如此了。 好似是有些不对的。 哪里不对,一时竟说不出来。 她转身朝茶室望去,隔着闲情雅致的庭院,隔着傲骨挺拔的青松,茶室内一灯如豆,在这个春夜里散出暖黄的光来。 小七笑笑,这一夜终将安安稳稳地过去,实在不必再多想什么。 可槿娘若是忍不住了,便会不冷不热地说上几句,“公子说的没错,姑娘真是个傻子。” 小七便问,“我怎么是傻子?” 她心里是一万个不服,她打小就机灵着呢,她才不傻。 槿娘闻言愈是吃吃发笑,“那姑娘可知公子的心思?” 小七抬起眸子,“公子知道自己做了不好的事,想要弥补罢了。” 要不许瞻怎会问还恨不恨这样的话,他知道自己举止过分,心里定然是愧疚的。 槿娘又笑,“那姑娘可知道为何裴将军定要杀你?” 这也不是什么难题,裴孝廉要杀她的因由她比谁都清楚,“裴将军记仇,忘不了我刺他那一刀。” 槿娘噗嗤一笑,她笑了好一会儿,直到笑出了眼泪来。 小七便问,“姐姐到底在笑什么?” 槿娘便叹,“奴笑姑娘傻,笑姑娘看不分明。” 小七凝着眉,“我看不分明,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槿娘仰起头来,眼波清明,还真的分析了起来,“这些木牍原不过就是几片竹子罢了,公子给多少都行,姑娘竟能当了真。” “这是什么话?” “公子不会许姑娘走的。” 槿娘云淡风轻的话却叫小七心里一沉,“为什么?” “公子所做都是为了留下姑娘,奴能看得明白,姑娘却看不明白。” 小七心里五味杂陈,她怔怔道,“我与公子有君子协定。” 槿娘哑然一笑,“姑娘不信便与槿娘赌一把。” “赌什么?” “奴赌公子不会放姑娘走,若赌输了,奴随姑娘处置。” 小七恍然一怔,好一会儿没有回过神来。仔细回想许瞻近来的言行,他举止的确亲昵暧昧,甚至数次与她提过“以后”。 以后,以后到底该是什么样的? 待她回过神来要再去问槿娘,槿娘却早就走了。 次日许瞻又是天色微明便进了宫,披星戴月地才回,一回来便进了藏书阁,想必是在忙宫里的事。 小七既不必守夜,侍奉完便打算回听雪台了。 许瞻却叫住了她,“就在一旁坐着,若是累了,便去榻上睡。” 小七不肯去他榻上,便依言在案旁跪坐下来。 他惯是很好伺候,并不怎么使唤她,但她既在一旁,闲坐着也没什么事,便自觉地研墨斟茶。 小七侍人多年,自有八分的眼力。 那人果真十分受用,偶然掀眸能瞧见他眼里若有若无的柔光。 静夜沉沉,浮光溶溶。 那人端 第91章 陷阱 听见楼下寺人低喝,“公子已睡下了,陆大人!” 须臾有人闯入,疾疾往藏书阁奔来,一双缎靴踩得木楼梯咚咚作响。 青瓦楼只有一楼厅堂才会客,藏书阁与卧房都是极为私密之地,向来不许旁人进入。如今陆九卿深夜叩门,必是蓟城出了十万火急的大事。 小七忙坐起身来,室内仍旧燃着烛,一旁的人闻声搁了笔,左手按于剑台利落地拔出青龙宝剑,旋即起了身迈步往门口走去。 他的袍袖拂至她的脸颊,依旧是淡淡的雪松香。 他便孤身立在卧房外,推开木纱门居高临下地负手睨着。 陆九卿的脚步很快迫近,“公子,急报,公子牧出动了!” 许瞻别过脸瞥了小七一眼,其人眸中杀气顿敛,语声温和,“榻上睡罢,天明带你进宫。” 旋即袍摆轻拂,持剑往楼下走去。 小七心头一暖,最初做小鱼干便存了进宫的念头,如今他果真要带她入宫了。 他到底不是坏人。 依稀听见陆九卿低声禀道,“探马来报,公子牧星夜集兵,眼下正往宫门去了!但宫里内应是谁,还未查实。” 脚步声杂乱,他们低低的谈话声不能完全辨认,“传命,即刻起烽燧,通传虎贲军死守宫门。” 待到了厅堂,低低的话声便益发听不清了,但很快听见青瓦楼的门开了又关,想必人已经走远了。 小七早听槿娘说起过燕国王室公子诸多。王叔那一辈如今尚活着又有封地的只剩下三人,其余的若非因宫变死了,便是被流放或逃亡他国去了。 便是如今就有一位燕国原来的公子在魏国避难,听说还在一个郡中做起了太守。 燕国如今是北方独一无二的大国,国君的位子自然许多人眼红。这些年在外虽征伐不断,内里却也十分混乱。 还听说燕庄王十四年那时,也就大前年了,十八岁的许瞻刚行了冠礼,便亲手削掉了一位王叔的脑袋。 初见许瞻时他不过二十,如今过了生辰也才二十一,竟如此杀伐决断,朝堂国事亦是措置裕如,得心应手。 听说在许瞻之上原是有个小公子,还没出生便没了,因而许瞻一出生即是大公子。 自诸侯争霸以来,天下四分五裂,礼乐早就崩坏了。各国自有自己的官制、货币、文字、车轨,没有统一的定制。 燕国不设太子,大公子即是太子。亦不设东宫,兰台即是东宫。这都是百年的惯例了,燕国无人不知。 燕国原偏居东北寒冷之地,自东北往西南地势居高临下,一泻千里,易守难攻,地缘战略价值巨大。 史书中载,“马者甲兵之本,国之大用。” 盖因高寒之地出良马,东北之地天地壮阔水草丰美,是天定的养马之地,因而燕人极善牧马养兵,个个骁勇好战。 又因与北地羌人通婚交好,每年皆有万余匹马通过市马与迁移的方式进入燕国,这些北地来的马皆是皮厚毛粗,极耐严寒。 凭借地缘优势与兵肥马壮,燕国先后吞并了原先的赵、齐之地,国力大增,一跃而成北方第一大国。而魏国步兵居多,除了滔滔黄河,并无险关可守,对燕国骑兵几乎毫无还手之力。 燕国内乱,无疑是魏国反击的最好时机。 小七的心怦怦乱跳,她真想立刻把燕国宫变的消息传至四方馆。 若大表哥知道,必会有所作为。 旦一起身,才发觉自己正披着那人的外袍。 绣着金色暗龙纹的玄袍。 定是方才她趴在案上睡着时,许瞻为她披上的罢。 方才他提剑出门时,还温声嘱她榻上去睡,实在不该在背后给他捅刀子。 心神一晃,人便怔怔地坐了下去。 可到底是心慌意乱,辗转不能安枕,兀自秉烛上了三层楼台,悄然推开那扇鎏金花木窗往外看去,燕宫火把通明,暗沉的宫墙被照出暖黄的颜色。 遥遥能看见宫门内外金戈铁马,刀枪铮然,血光四溅,有人被长矛挑飞,有人被一剑刺死,有人被踩在马蹄之下。 攻城的定是公子许牧的人马,一波波的人穿过长长的甬道,穿过宽旷的宫中大道往宫内冲去,一重重的宫门随即关得严严实实,将许牧的人马逼停在四方方的殿庭(宫殿阶前平地)。 继而一片火箭自宫墙两侧从天而降,烟焰蔽天,公子许牧的铁甲骑兵纷纷倒地,大溃而散。 从青瓦楼望去,燕王宫火光滔天,经久不息,燕庄王十六年春的这一场逼宫就此画上了句号。 小七突然明白许瞻为何住在青瓦楼,这里不止是燕国的东宫,更是燕王宫最好的了望塔,立在高台,宫中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小七凝神往天边看去,此时月白风清,一天星斗。 不知公子许牧还活着没有,但若活着,亦是死罪。 而青瓦楼却是烛残漏断,寂无人声,唯有西林苑的青狼与猎犬发出低低的嚎叫。 天已拂晓,长夜将尽,宫里的火光渐渐暗了下去,惟高高窜起的浓烟仍旧昭示着这一夜的惨烈。 此时有寺人在外叩门,“姑娘,宫里来了人,说奉了大公子之命来接姑娘。” 小七心里欢喜,那人是夜动身之前,的确说过天明便带她进宫。 即便时辰似乎不太对,也没有什么可疑的。 “我梳洗一番,这就来了。” 寺人又道,“马车就在门外,似是很急。” 也能理解。 许瞻数日前才受伤未愈,眼下又逢宫变,刀枪无眼,难免又要负伤。 小七来不及多想,只惦记着给他备下的生辰礼尚未送出去,只想着他说小鱼干极好,此番进宫又不知何时才能出来。 忧心他等急了,赶忙取出早就备好的生辰礼便跟着寺人下了楼。 马车端的已在府门外候着了 第92章 我的人,我来杀 原来那人果然受了伤。 另一个宫人已急急推着她登上马车,旋即一声“驾!”,马车立时离开兰台疾去。 小七是去过燕宫的,知道从兰台往燕宫该走哪条路。 这一路跑得飞快,却不像往金马门的方向,越走小七心里越慌,想掀开帷幔看看到底是往何处去,一掀帷幔,发现小窗竟是个假的。 小七这才留意这并非寻常的马车,方才天色不明看不清楚,如今才看出来除了方才进门的地方,其余四下都封得严严实实。 小七心中一凛,立刻意识到这两个宫人绝非许瞻的人。 抬手去摸长簪,脑中轰然一白。 手便慢慢地从一头乌发上滑了下去。 髻上空无一物。 她连一支簪子都没有。 就连他亲手簪的那朵木兰亦被她放在了枕边。 是了,许瞻为防她用簪子伤人,早就不许她簪戴尖锐钗饰了。 这才察觉出生辰那晚的不对劲来,说什么“以后”,还不是一直在防她。 可再一想,他是什么人,怎么会不防。 环顾车内,车内什么都没有,更不提能护身反击的利器了。 小七推门,门被那宫人顶得死死的。 “两位大人要带我去哪儿?” 那宫人也不再装了,索性露出了爪牙,“我们家公子遇上了难事,借姑娘去帮个忙。” 小七紧紧抱着小鱼干,“你们家公子是谁?” 宫人冷笑,“自然是公子牧。” 原来是假宫人,难怪比从前宫里见过的要更壮实一些。 公子许牧便是牵扯进青瓦楼刺杀案中的人,也是今夜宫变的人。方才立在楼台见甬道内公子许牧的人马死伤殆尽,没想到正主却逃了出来。 她心里惴惴不安,隐约知道自己要给许瞻带来麻烦,却想不出办法脱身。 可“借”她并没有什么用,她对许瞻而言不过是个闲时拿来戏耍的战俘,“借”她并不能保住公子许牧。 听着外头已经有了兵马铠甲的声音,忽地车门开了一条缝,一个宫人闪了进来,手里拿着麻袋与绳子,一句话不说就要捆她。 小七从前是能一搏的,她身形娇小,沈晏初便教她杀敌时专挑要害,只使巧劲,往往能一刀毙命。 如今她身子孱弱,又手无寸铁,连搏一搏的念头都不敢有。若惹恼了这些亡命之徒,只怕这两个壮实的假宫人必先要了她的命。 真如许瞻所说,“弱些也好,省得杀人。” 是省得杀人了,连自保都不能了。 她不敢反抗,任由假宫人将她捆了,只是双手抱紧了油纸包,求道,“大人,别弄掉了我的小鱼干。” 那人并不碰什么小鱼干,只就势将她上半边身子捆了个结实。 不久马车七拐八拐,也不知拐到什么地方去了,霍地一下停了下来。 那假宫人将麻袋利落地套在她身上,一把将她拽下了马车,低声催喝,“快走!” 麻袋细密,天色未明,小七连路都看不清楚,跌跌撞撞地往前走着。 只听见脚声杂乱,刀甲摩擦,有人低低说话,“公子快上马,现在还能出城门!” 不见那公子说什么,她自己倒被人踢了一脚,“上马!” 旋即便被人提上了马背,她双臂无处着力,唯有双手抓紧了鱼干。 原以为又要似之前一样,似货物一般被人横在马背上,谁知一旁竟有人好心地将她扶起坐正了。 呸,什么“好心”,都将她借来出城门了,怎配得上“好心”二字。 听见胯下的马打着响鼻,身后的人双臂拽起缰绳便踢马往前疾去。 又是七拐八绕,好似上了大道,逐渐听得人马嘶鸣,透过麻袋隐约看见火把通明,周遭密密麻麻全是黑幢幢的人影。 不知到了什么地方。 听他们方才的话,眼下大抵是在蓟城城门了。 只闻“咻”的数声,有七八支羽箭亟亟擦过耳边,好似射在了青石板地上,继而又响起了砰砰的声响。 许牧的人顿时勒马停了下来,一时逡巡着不敢上前。 从高处传来断喝声,“公子牧,再往前一步,裴某手中的箭可不长眼!” 小七心口发紧,听出来那是裴孝廉的声音。 裴孝廉这个人,素来下手狠辣,他说要杀就一定要杀。 不但要杀公子牧,还定要顺手杀了她。 身后的人高声道,“我与你一个破将军说不着,叫大公子出来说话!” 小七这才知道身后的人便是公子许牧,可惜被麻袋罩着,她什么都看不见。 少顷听见有人立在高处说话,“许牧,你还有什么遗言。” 那人依旧是惯常的冷静,好似这世间的事没有哪一样是他不能运筹帷幄的。 许牧便笑,“做兄弟的送兄长一份大礼。” 那人亦笑,“丧家之犬还能有什么大礼。” 许牧与身后诸人相顾大笑,攥紧麻袋一把扯了下来。 晨光熹微,东方既白,这突然大亮的火把刺痛了小七的眸子,她闭紧双眼,好一会儿才适应过来。 这才看出来她与许牧的人马正在城门之内。 那身量颀长的人此时正在城楼负手立着,如青山般挺拔的脊背没有一丝晃动,一双凤眸淡淡地俯视下来。 许牧扬声道,“兄长好好看看,这算不算?” 甚至还朝左右命道,“给大公子照亮了。” 立时便有人点起了风灯,怼在小七脸前,小七被灯光刺得双目生痛,便朝一侧别过脸去。 她别过脸,许牧偏偏掰过她的下巴,迫她正对着城楼上的人,“众将瞧个清楚,这便是我兄长的软肋!” 她看见许瞻神色清冷疏离,半分情愫也无,开口亦是凉薄冷冽,仿佛根本不认得她,“我当是什么,一个战俘,没什么用的东西,算什么大礼?” 城楼 第93章 看见了吗?他要亲手杀你 “高声求他!”许牧的剑又逼近了几分,“我不要你的命,只是借你出城。出了城门,自然放你。” 如今小七信了槿娘的话,信了那人当真是能挽满雕弓射天狼。 她微笑着看着城楼上那人,长长地叹了口气,片刻垂下头去,对身后的人道,“公子,我不求他。” “为何不求。” “想给自己留一点脸面。” 许牧嗤了一声,“与命相比,脸面算什么?” 是了,对许牧来讲,谋逆叛乱只有一死,与死相比,脸面算什么。 夺权的人首先得要活着,活着才能谋事,也才能成事。今日他若能出城,必会逃亡他国,休管魏楚还是北羌,待他年时机到了,再反杀蓟城。 近百年间,这样的事实在不少见。 小七怃然,她与许牧不同。 魏人姚小七早就查无此人了。 她的命算什么,她的命不值钱。 与命相比,她想要脸。 许牧轻笑,“你看见了吗?他要亲手杀你。” 小七亦笑,“看见了。” 隐约记得什么时候,他还说“我活着,你便会活着”这样的话来。 如今她也记不清了,到底是说过的吧,也许是自己做了一场痴梦,他终究是不曾说过这种话的。 她看见了许瞻张弓拉箭,连一丝犹豫都无,直直朝她的额心射了过来。 他一箭射来,亦是贵气风流。 但凡他有分毫的迟疑,小七也不会心碎神伤。 可他没有。 就在这一晚,就在青瓦楼,她竟觉得许瞻待她不错,觉得他到底不是个坏人。 她轻声问许牧,“公子,你想吃小鱼干吗?” 许牧怔了一瞬,“想吃。” 那支羽箭穿云破雾,杀气腾腾,须臾工夫直逼近前。 小七闭上眼睛,声中哽咽,“这包小鱼干,送给公子了。” 她听见许牧说了一个“好”。 可那个“好”字尚未说完,便化成了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继而她身后一凉,许牧已摔至马下。 身旁有人赫然大叫,“公子!” 小七霍然睁眸,她还不曾见过公子许牧的样子,他便死了。 他死了。 那支羽箭直直插进了他的脑门,血流了他满脸,已看不出最初的模样了。 小七惊骇莫名,一颗心突突狂跳,浑身发抖,久久回不过神来。她想,许牧亦是王室公子,亦是尊极贵极的人,竟就这么死了。 可见许瞻当真心狠手辣。 人命是不值钱的。 兵败的时候甚至不如牲畜财帛。 然,这一箭原该射中小七。 是她别过脸与许牧说话,问他想不想吃小鱼干,才导致这一箭射中了许牧的脑袋。 不然,定要射中她的额心。 是,许瞻是要告诫世人,燕国大公子没有软肋。 因而这一箭是真。 杀姚小七也是真。 只听得一声,“杀!” 进而是更多的“杀!” “杀出去!” “杀!” 顷刻之间人马躁动,杀声四起,许牧的人已举刀打马冲向城门。 登时是更多的羽箭向下射来,许牧的人刀剑尚未见血,便大叫着摔在了马下。 小七的马受惊在人群中狂奔,她被缚着无处着手,那马不过一奔便将她高高远远地甩了出去。 耳畔的刀枪争鸣声戛然而止。 手中空空,那包小鱼干已不知甩到哪里去了。 只看见漫天的羽箭下雨般地落了下来,周遭忽地斥满了惨呼嘶鸣。 混乱中有人接住了她。 一双手臂结实有力。 小七愕然望去,那人一身黑衣,连帽斗篷将他裹得严严实实,周身只露出了一双桃花眸子。 这双桃花眸子她看了整整五年。 那是她的大表哥。 方才那一箭射来她都没有哭,此时看见沈晏初却唰得一下滚出了眼泪。 “大表哥!” 若不是双手不得自由,她定要紧紧地抱住他。 那夜四方馆不曾有过的拥抱,她定要在此刻补上。 她看明白了,在这蓟城,生死不过是旦夕之间的事,这个平明时分见过的大表哥,来日也许再不会有。 她没有去问沈晏初为何会在城门,但她知道魏使不该出现在这里,正如数日前不该卷进青瓦楼的暗杀一样。 魏人不该卷进燕国的争斗。 扭头看见许瞻转身往城楼下去,叛军纷纷摔下了马,这一场城门处的厮杀结束得干脆利落。 她真想说一声,“大表哥,带小七走罢!” 她真想说,“大表哥,救救小七!就叫小七跟着你罢!” 但她没有说,她想,沈宴初若能带她走,就定会带她走,不必她多说。 她知道沈宴初一定会。 他不说便是有万般的莫可奈何。 她只能说,“大表哥快走!” 沈晏初将她稳稳地放在了地上,没有挑开她身上的麻绳,就好似她方才只是被马甩到了这里。 他附耳低道,“去找良原君,听他的吩咐。” 小七没有听过良原君的名字,不知良原君是谁,但猜想必是大表哥在蓟城的细作。 上一回在四方馆,沈晏初便与她说过蓟城有魏国的人。 但能称“君”的人,必是身在高位。 难道魏国的细作竟打进了燕国权力的中心吗? 她还想问良原君是谁,该去何处相见。但沈晏初已经转身隐入暗处,就好似他从来都不曾来过。 小七望着暗处久久不能收回目光,她还能看见沈晏初便站在那巷子的拐角,一身夜行衣也掩不住他温润如玉的模样。 此时天光大亮。 这一场城门射杀自开始到结束不过是一刻钟的工夫,便已结束得悄无声息。 虎贲军已经开始清理叛军的尸首,方才还在马上怒吼“杀!杀!杀!”的人已如破骨烂肉,任人拖 第94章 奴愚钝 他的身后总是跟着护卫将军,最初是裴孝廉,后来是周延年,如今是裴孝廉与周延年。 她看见裴孝廉的眼里依旧斥满了嗜血杀意,他们路过许牧的尸骨时顿立片刻,那人的青龙剑鞘轻拍许牧的脸颊,轻笑了一声,“你的命才是大礼。” 裴孝廉俯身仔细探了许牧的鼻息,躬身向那人禀了,“公子,死透了。” 是,利箭穿透额头,人已脑浆迸裂,必是半分气息也无。 如今许牧死了,许牧的人马也都死了。 他们继续朝前走来,踩着满地逐渐凉却僵硬的尸身,就如踩着一地破布,朝着小七走来。 小七心中惊惧,再去看方才巷子的拐角时,那温润如玉的大表哥已经看不见了。 大表哥走了。 小七本能地往后挪去。 许瞻几步便到了近前,垂眸望她片刻,腰间的青龙剑拔出剑鞘,轻易便将她的麻绳挑了开来。 小七屏声敛气。 那人蹲下身来问她,“他们可曾伤你?” 小七讷讷回道,“不曾。” 他又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她没什么好撒谎的,也不敢在这要命的罗刹面前撒谎,因而实话实说,“有人扮作宫人,谎称公子召奴进宫,奴不疑有他,便上了马车。” 她心里遑惧,知道自己什么都不是,又有心与他保持距离,下意识地便称起奴来。 裴孝廉冷笑一声,“公子不许你出兰台,你半夜三更如何出来!公子牧的人连皮毛都未伤你分毫,为何不伤?公子不要被这魏贼迷惑了!” 那人凝她,似在判断真假。 可许牧为何没有伤她,她怎么会知道。 小七怔然跪起,“公子牧只是借奴出城,并不想杀奴。” 裴孝廉拔出弯刀架上了她的脖颈,咄咄逼问,“如何借的?是‘借’还是勾结!” 小七打了一个激灵,“是借。” “怎么偏偏借你,不借旁人!怎么不是勾结!” 小七怃然垂下头去,低低喃道,“奴不知道。” 那人推开了裴孝廉的大刀,“住嘴。” 裴孝廉还想争辩,压声劝道,“这魏俘留不得,公子该当机立断,一剑杀了她!” 小七困心衡虑,却没有什么可辩白的。 那人声音一沉,“备马车。” 周延年很快赶了车来,那人拉起了小七,“上去。” 裴孝廉阴阳道,“末将多嘴,仍要说一句——今夜最不该出现在城门的人是谁,公子应当知道。” 许瞻自然知道。 小七怔忪立着,最不该出现在城门的人便是她,她也知道。 一个身份最敏感的人,一个最无用的人,怎么就在许牧宫变这夜出现在了城门,连她自己都辩不清楚。 眼前的这些人,都是成日玩弄权谋的人,他们谁能不明白。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她早就有了瓜李之嫌。 那人一顿,“回兰台。” 他率先上了王青盖车,小七瑟然立在车下。 从前她什么都不知道,才能腆着脸与他同乘,如今又怎配。 蓟城春四月的清晨依旧寒气料峭,方才那满地的尸首,现下已被处理得干干净净了,一个个不知道都拖去哪里了。 总之纵目望去,再看不见一人。 裴孝廉手中按刀,冷眼瞪她。 这城门上下的虎贲军上百,唯有她是个外人。 那人挑开帷帘,居高临下朝她望来,“还不上来!” 小七心头骤然一跳,登上了王青盖车,不敢落座,就在那人跟前垂头跪了下来。 帷幔一垂,便与外头隔成两个世界。 那人问她,“可想过去四方馆报信?” 小七有过这样的念头,但这念头不过只有一瞬,便再没有了。 她恍然摇头。 那人又命,“抬头。” 小七抬起头来,鼻尖泛酸。 她被许瞻审过多次,从未有一次如此感到委屈。可见是人不该生妄念,不该有期待,没有便不会抱屈,有了才会失望。 一时怅然若失,克制着自己的委屈,平声道,“奴没有想过。” 那人又问,“是不是我的人,你竟看不出来?” 他问的该是去兰台接她的假宫人罢? 她当时不曾看出。 一心只想着带小鱼干进宫见他。 “奴愚钝,愿受公子责罚。” 那人凝眉,“你会杀人,我是知道的。为何束手就擒?” 小七心里难过,怔然垂下眸去。 那人又命,“抬头。” 她奉命抬头,低声道,“奴身上没有可用的利器。” 何况这孱弱的身子,怎去杀人。 的确是无用。 那人将信将疑,好一会儿没有再开口。 他到底是不曾信她的。 每一句的审问,每一回的静默,都是对她的不信。 小七不忍再彼此为难,失神片刻,便道,“公子可知道有一味药?奴知道有一味药,喝下就再也说不出话了。” 她微笑着娓娓道来,好似在与故人闲话家常,“奴从前在外祖母家,见有人喝过这样的药。那女子好像是个媵妾,因为偷听了舅母说话,便被毒哑了。” “若哑了,便不会乱说话了。” 她继续笑道,“鸩酒也好。” 她心里想,年前便是该饮下鸩酒的,饮下也好,饮下便不会有后来这许多是非。 忽听那人问,“你想干什么?” 她低头浅笑,“奴不愿再给公子添乱。” 那人默然,“小七,我不曾疑你。” “是,公子不疑奴,是待奴好。” 喜欢一样东西的时候,好是应该的。不喜欢一样东西的时候,不好便是应该的。 她温婉笑起,她也就是这样的东西罢了。 留在兰台终究是没有什么意思了,她不会赚够刀币,也受不住一次次的猜忌。 她低眉顺眼地跪在他的 第95章 权力场 那人久久不曾说话,开口时声音缓和了几分,“我从未想过杀你。” 小七释然一笑,她微微点头,“公子不会放心奴,将军们也不会。” 若不然,她怎会连一支簪子都没有。 就连母亲留下的桃花簪都没有。 “公子也许可以把奴交给裴将军。” 裴孝廉下手利落,虽憎恶她,想必会给她一个痛快。 那人眉心微蹙,“这样的话,不许再提。” 她笑着看许瞻,“公子不怕奴果真背弃公子吗?” 她想,她会听大表哥的话,她会去找良原君。 虽还不知良原君是谁,但总会知道的。她会去问槿娘,槿娘会告诉她。 那人摩挲着她的下巴,“你会么?” 那只手是微凉的,没有一丝的瑕疵。 那只手能翻搅风云,予夺生杀,宰割天下。 他不杀她,她总会去面见良原君。而今她心中矛盾,还不愿去背弃他。 两处为难,倒不如再想个折中的主意。 “奴不知道。”她温声道,“但公子不应留魏人在身边。” 她说完话,双手抵额伏地磕了头,便起身挑开了垂幔,裴孝廉正骑马跟在一旁,初升的日光将他的铠甲笼着,但并不能使他冷凝的脸温和半分。 小七强笑,“裴将军。” 裴孝廉眼锋扫来,抿着嘴没有说话。 “奴跟裴将军走。” 裴孝廉挑眉冷嗤,“你要去哪儿?” 小七道,“将军要奴去哪儿,奴便去哪儿。” 那人眯起眸子,指节顶着刀鞘,自唇齿间迸出几个字来,“裴某要你死。” 小七点头应允,“都随将军。” 裴孝廉拧眉打量,连连冷笑着,少顷禀起车内的人来,“公子,末将可要将人带走了。” 车内的人问,“你活腻了?” 声音不高不低,听不出其中的喜怒。 裴孝廉呆怔片刻,“啊?” 小七臂上一紧,跟着便被许瞻一把拽回了车里,“从前假传军令,现在又能替我做主了?” 小七垂眸没有回话。 只听见车外裴孝廉凑上前来悄声问道,“周将军,难道杀她不是公子的意思?” 周延年声音亦是低的要被马蹄盖住,“公子怎会杀姚姑娘。” 裴孝廉不服气,声音下意识地抬高了几分,“方才在城楼上,分明是公子射的箭!公子说她无用,是公子要杀!” 车外一阵短暂的躁动,透过帷幔,似是裴孝廉与周延年比划了几下,“裴将军,公子怎会杀姚姑娘?” 裴孝廉便骂,“娘的!你怎么话都说不明白!” 周延年向来话不多,也的确不善言辞,此时虽被裴孝廉捶打了几下,依旧还是不急不恼地低声,“裴将军回头去问公子便是。” 裴孝廉愈发急得跳脚,“娘的!裴某怎能去问公子,这不是讨打吗?” 周延年又提议,“要么便去问陆大人。” 看着裴孝廉一把抽出大刀便要去砍周延年,“你娘的你是哑巴?” 周延年讪讪道,“末将愚笨,说不明白。” 裴孝廉压不住火气,偏偏周延年话极少,听着又木讷讷的,车内公子又在,不好多说什么,只得狠狠锤了周延年一拳,“娘的,得空裴某必与你好好比划比划!” 周延年也不说话。 车里也无人说话。 方才车外的对话好似正是车里的人在争辩。 一个人心里在叫嚣,是想杀,也杀了。 一个人在心里否定,不想杀,也没有杀。 一句话不说,却已争了个面红耳赤。 不。 小七不必去与人争辩,她有自己的双眼,也听从自己的判断。 那人自然也不屑去争辩,他是什么人,他心里的都是国家大计,是这一夜的宫变,是如何揪出幕后的主使,他岂会为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争辩。 根本不必多此一举。 一路无话,很快就回了兰台。 那人当先在前头走着,自顾自上了青瓦楼,小七不知自己该不该跟他进去,便只是垂头拢袖跪在木纱门外。 “进来侍奉。” 小七闷闷地进了卧房,那人已扔了外袍疲惫地靠在矮榻上。 他身上有伤,又奔忙了一宿,必是极累了。 “净手,备兰汤沐浴。” 小七微微抬头,这才见他脸上手上皆沾着不少血渍。 她垂头应是,在浅腹蟠龙盘中将帕子洇湿,跪坐一旁默然为他擦血。 这一张脸当真是如刀削斧凿一般,棱角分明,剑眉长,鼻梁高而坚挺,嘴唇薄而好看,他的皮肤是白的,他的后颅因靠在榻上,看起来颈间喉结突出。 只有一件单薄的里袍,露出半块结实的胸膛,胸膛上的伤口尚未愈合完好,但因包扎着帛带,看起来才不会那般可怖。 好在一双凤目阖着,掩去了周身的锋芒。 小七不敢再看下去。 就是这个人,就是他杀伐果决,方才射杀了公子许牧。 不,他原是要亲手射杀她。 是因了巧合,那一箭才射中了公子许牧。 血将那浅腹蟠龙盘染得通红,这一夜过去,他该杀了不少人罢。 那人沉声问道,“在想什么?” 他问话的时候不曾睁眼,辨不出情绪。 小七恍然一怔,回道,“奴什么都没有想。” 那人缓缓睁眼,甫一抬手,小七猛地一激灵便朝后躲去。 被那人抓了个正着,那人凝眉睨她,好一会儿过去才问,“怎么,怕我了?” 小七踧踖不安,忙伏地请罪,“奴去换干净的水。” 那人没再说什么,只浅浅应了一声。 她磨磨蹭蹭地换了一盆新水,侍奉他净了手,他手上的血很快又将浅腹蟠龙盘染了个红透。 小七指尖轻颤,就是这只手,于城楼上张弓拉箭。 那人兀自说道,“这便是 第96章 进宫 他说,离他们远远的。 离权力场远远的。 离沈晏初远远的,离不曾谋面的良原君也要远远的。 就如是夜,若离许牧远远的,便也不会有这样的是非。 但他也说,“你死我活,十分寻常”。 但在他面前,死的必是旁人。 连她也是,她也并没有什么不同。 小七兀自发怔,许瞻勾起了她的下巴,“可记下了?” 她的手上微微一顿,心里亦是百味杂陈。 心里比谁都清楚,若当真卷进了燕宫的权力场,他一定会杀了她。 背弃他的人不会有善果。 他连自己的王叔与兄弟都杀,又岂会对一个战俘手下留情。 绝不会。 她应了一声,“奴记下了。” 那人摩挲着她的下颌,极其认真地盯着她的双眸,冷峻的眉眼中蕴藏着锋利的寒意,不容许她有一丝一毫的犹疑和掺假,“记得死死的,烙进你的脑子里!” 小七被他的威势摄迫,忽地就想起了烙在肩头的许字印记,浸在蟠龙盘里的手下意识便攥紧了帕子,低声回道,“奴记住了。” 但她也记得大表哥要她做的事。 不能背弃许瞻,但更不能背弃大表哥。 小七兀自发怔,许瞻又抬高了她的下巴,墨黑的眸子紧紧盯着她,一字一顿道,“以后,不该你看的,不要看。不该你问的,也不要问。若非是我,谁都不要轻信。” 小七暗忖,难道大公子许瞻便是可信的吗?她只记得他毫不迟疑往她脑门上射来的那一箭。 凭什么他便是可信的,旁人便是不可信的。 倘若这世上只有一人可信,那她只会信自己的大表哥。 她信的是沈晏初端方的品行,信的是沈晏初的高风峻节。 她的双眸虽被迫望他,眸光却并未落在他身上。 那人见她失神,不知她在想什么,却不再为难,只是生了几分忧色,“你若记不得我的话,早晚要把自己折进去。” 小七鼻尖酸涩,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应该信谁的。 大表哥要她进来。 但许瞻不要她进来。 她不知道该信一个一直待她好的人,还是信一个险些杀了她的人。 一个迟迟不肯放她走,还辱她、拴她、锁她、囚她的人。 但此时此境,好像定要做个保证才能过得去这一关。 小七道,“奴会记得公子的话。” 这时候寺人已备好了兰汤,躬身在门外禀道,“公子,兰汤已备好,可以沐浴了。” 青瓦楼有专门供他沐浴的湢室(即浴室),那人这才松开了手,起了身便往外走去,还吩咐了一句,“梳洗更衣,今日可随我进宫。” 原以为经此一遭,他不会再带她进宫,谁想到他还记得昨日的承诺。 端的是善恶难辨。 依言盥洗梳妆,青瓦楼并没有铜镜,她草草梳了妆,把一头乌发挽成了垂髻,照旧是一根素丝带简单束起,梳妆妥当便候在卧房外等他。 待他浴完,已是金乌高挂。 他穿着正式的冕服。 遵循古礼,衣大裘而冠冕。 上玄下赤,衣画裳绣,九章纹肩挑日月,背负星辰。腰间是朱绶四彩,黄赤绀缥,单是在那负手立着,并没有什么表情,那周身的威仪已是赫赫摄人的君王气度。 小七尚怔然跪坐着仰头看他,那人垂眸望来,辨不明内里的情绪,“跟来。” 她不敢拖磨,应了一声“是”,忙起身随他一起往下走去。 他的冕服袍摆在木楼梯上起伏跌宕,她想,不久的将来,他还要穿上十二章纹君王冕服。 许瞻是主战派,待到燕国朝局已定,必然要去攻楚灭魏。 没有一个魏人愿意看见神州陆沉,社稷颠覆,亡国灭种。 出了青瓦楼,他的王青盖车已然在府外候着了。 那人先一步登上马车,转头见她在一旁垂头站着发怔,双手拢在袍袖之中十分拘谨,并没有上车的打算,竟然向她伸出了手。 小七愕然相望,还在犹豫的空当,被那人扣住手一把拉上了马车。 她不明白。 那只手平明时分还拉过弓箭,如今竟若无其事地来拉她的手。 她闹不清楚面前的人究竟在想什么,有时弃她如敝屣,有时又肯施舍一点好。 她坐得离他远远的,深深地垂着头。 这一路并没有什么话,那人阖眸端坐,那如冠玉的脸上看着并没有什么气色。 权力到底有什么好,值得人趋之若鹜。 赢的人日理万机,不得安寝。 输的人一败涂地,亲族不保。 并没有什么好。 马车一路进了金马门,巡防的虎贲军阵容整齐,见了王青盖车纷纷退至一旁垂头施礼,那夜半的宫变而今半点都瞧不出来,甬道宫墙全都干干净净,连一滴血都不见。 若不是在青瓦楼台亲眼所见,若不是亲历了城门射杀,燕庄王十六年春四月的宫变仿佛果真从未有过。 许瞻问她,“知道进宫干什么?” 小七垂眸低声,“奴不知。” 那人平道,“魏使明日便走了。” 小七心里骤然一跳,原来大表哥这就要走了吗? 大表哥在蓟城时,她心里是踏实的,总觉得再不济也有大表哥在,即便是再坏的境遇,再不明朗的前途,也总有大表哥。 知道大表哥在,好似她便有了退路。 她在兰台,如垂饵虎口。 蓟城亦是豺狼当道,虎穴龙潭。 然而大表哥竟要走了。 独独留下她自己。 驷马有条不紊地沿着宫中大道往前驶着,王青盖车四角的赤金铃铛在惠风里叮咚作响,日光盛极,将车身晒得暖暖的。 但小七想,那人许她来见大表哥,她该心存感激。 马车渐缓,不久在长乐宫外停了下来,车外裴孝廉禀 第97章 砸他! 小七纵目张望,的确不见沈宴初。 但许瞻既肯带她进宫,想必沈宴初也迟早会来,那便耐心等着。 焦急中又等了许久,总有一盏茶的工夫了,才见魏国使臣的车驾往长乐宫外驶来。 那魏国的车驾呀自有魏国的形制,依旧如初见一般,在宫中大道上纵成一列,日光下赶车人扬鞭打马,发出温暖的乡音。 小七按捺不住,身形一动,脑袋便往窗外探去。 车外的裴孝廉冷着提醒,“公子的话你最好记住,若敢出一点动静,裴某可不会客气。” 裴孝廉说不会客气,就定然不会客气。 小七依言回了车内,一双素手却死死抓住车窗,抓得她骨节发白。 沈宴初若回了魏国,还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相见,她定要好好地看看他,从他下了马车开始,到他上了九丈高台为止,她定要看个清清楚楚。 看他簪着什么样的玉冠,穿着什么样的长袍,看他腰间佩戴的璎珞玉环, 忽地指节挨了重重地一敲,小七吃痛低呼一声,忙收回了双手。 裴孝廉道,“收回去!裴某面前别耍小聪明!” 隔着帷幔看见裴孝廉手中的弯刀摆弄了一下,这才知道方才敲她的正是那人的大刀。 小七悒悒不乐,却也只能忍了下来。 想必是许瞻依旧不信她。 明知裴孝廉憎恶她已是达到了极致,依旧留他在车外把守,看管她如同要犯。 她垂头按揉一双发红的柔荑,好一会儿依旧痛得缓不过劲来。 待回过神来,才惊觉魏使的车驾早就停了下来,有四五人跟着沈宴初已路过王青盖车,往长乐宫的高阶上走去了。 只看得见他们穿着魏国的袍服,四月底的风灌满了他们宽大的袍袖。 小七眼眶蓦地一红,她错过了大表哥。 但愿今日离开燕宫之前,还有机会再看上他一眼。 隔着帷幔,裴孝廉阴阳怪气地哂笑起来,暗戳戳道了一声,“不知廉耻。” 小七心中生恼,却还是平静问道,“裴将军,如何是不知廉耻?” 那人嗤笑,“你便是不知廉耻。” 小七恼极,这厮小人! 猢狲! 老贼! 衣冠狗彘的搅屎棍!(出自明代陈继儒的《小窗幽记》,人不通古今,襟裾马牛;士不晓廉耻,衣冠狗彘。意为猪狗不如。) 这一夜便是这厮在许瞻跟前煽风点火,屡屡想要她死,他到底算什么东西! 诚如公子许牧所言,一个破护卫将军罢了! 一股无名火气自心头猛地窜起,瞬时蔓延至四肢百骸。 她是好脾气能隐忍,即便不算有玺绂封号的一郡之主,却也是上过战场杀敌的人。 魏人在燕国就这么任人践踏欺辱么! 她缓缓掀起了嵌在短案中的青铜方鼎小炉,被砸得发红的素手轻掀帷幔,平声问道,“将军家中可有母亲姊妹?” 裴孝廉冷哼,“裴某家丁旺盛,自然有!” 小七笑着,“将军的母亲......” 旋即直起身来,将青铜方鼎小炉猛地朝裴孝廉的后脑砸去,咬牙切齿道,“怎么教养出你这么个睚眦必报的禽兽来!” 这青鼎炉因是青铜所铸,因而极硬,内里又盛满了兽金炭,炭虽不曾燃,但亦是哗啦啦倾了他一身。 裴孝廉被这一炉子砸得发蒙,好一会儿没反应过来,刚要转头,小七又猛地一炉子砸了下来。 她用了十分的力道,裴孝廉的后颅立时淌下血来。 那人大怒,裂眦嚼齿低喝一声,“魏贼!” 登地转身将小七扑在身下,一把拔出大刀便要朝她颈间劈去。 小七亦是怒目低喝,“你敢在宫里动刀!” 宫中动刀是死罪。 何况此处正是长乐宫殿下,大殿之内有王公,有魏使,有燕国百官,裴孝廉握刀的手攥得青筋暴突,到底是不敢造次。 饮恨起身,反手抹了一把血,咬紧牙根逼出一句话来,“别落到裴某手里,不然定叫你往阿鼻地狱走一遭!” 必是恨她入骨。 那人已撕下里衣自顾自往头上包扎,那素白的布条很快便染了红。 小七冷笑,“燕庄王未薨,裴将军便早早戴了孝,可是要咒大王死?” 裴孝廉身形一僵,继而大怒,一把从头上扯下布条便往小七脸上摔去,“魏贼!” 他只不过是发泄愤恨,因而将布条摔了过来,小七却牢牢攥在了手心,“将军好心,竟把罪证交于了我,我必转交公子,请公子治罪!” 裴孝廉目眦尽裂,低喝一声,转身便要去掐她的脖颈,“魏贼!你到底想干什么!” 小七道,“我要见魏使,想要将军暂离此处。” 裴孝廉拧眉片刻,“仅仅如此?” 小七笑着扬起手中的布条,“将军辕门那一箭已算是报过一刀之仇,将军需起誓,以后不得再为难我!” 裴孝廉脸色铁青,向来是他要挟旁人,哪有旁人要挟他的道理。他仗着自己魁梧力道大,直接猛扑上去要夺下布条。 小七一闪,抓牢青鼎炉作势要砸,“将军!我现在大喊一声,公子听见必会出来,到时,将军定是死罪!” 裴孝廉便不敢再动手,人退后一步,声音亦缓了下来,“魏贼,这才是你的真面目。” 小七不卑不亢,“是将军逼我。” “公子被你蒙骗至今,只怕将来燕国因你生乱。”裴孝廉肃然道,“裴某杀你,不是因那一刀之仇,是为公子而杀,也是为燕国而杀!” 小七徐徐放下了青鼎炉,望着裴孝廉前额那不断淌下来的血,不紧不慢地将布条藏在怀中,“将军不必给自己找托辞,我只问你,你应还是不应?” 裴孝廉冷脸不言,一手挎刀,牙关咬得咯噔数下响。 嗬,这莽夫也有被人拿捏的 第98章 大表哥,我害怕 人虽在笑,话却决绝。 她在与裴孝廉进行一场不见刀枪的较量。 那人横眉立目,前额的血还在往下缓缓淌去,想必方才被青鼎炉子砸得狠了。 小七没什么怕的,她孤身一人,什么都没有。而裴孝廉家中兴旺,还是个护卫将军。 小七死得起,裴孝廉死不起。 燕国的律法如何她不清楚,但诅咒大王的罪名裴孝廉必担不起。 轻则赐死,重则诛杀九族。 那人虽鲁莽,但却不是傻子。 这片刻之内,小七能想到的,那人必也想了好几个回合。 终究是裴孝廉先退让了,虽还是一身危险的气息,但到底是微眯着眼睛点了头,“好。” 小七脑中清明,“公子若问起将军是如何受的伤,将军如何作答?” 裴孝廉暗暗咬牙,“是裴某自己撞了头,与旁人无关。” “哦。”如敲冰戛玉的一声,“那将军便该去清理好伤口,免得露出破绽。” 应了便该暂离此处,留她单独与沈宴初见面。 裴孝廉朝她伸出手来,“但布带得给裴某。” 小七不肯,一双桃花眸子端端正视着她,毫不退让,“将军的品行,我不信。” “但若将军信守约定,我回魏国时自会奉还。” 裴孝廉极力克制着恼怒,却毫无办法,只得悻悻地下了王青盖车,将要走开时,又别过脸朝车内说了一句,“裴某不会走远,便在暗处盯着。公子不许你说话,亦不许你下车,你最好记得。” 小七平和回道,“那将军便看好了,魏使走了,将军才能回来。” 裴孝廉又是冷哼一声,捂着伤口转头不见了。 小七缓缓舒了一口气,裴孝廉岂是那么好招惹的人,适才但凡哪里出了错,必是被他杀死在王青盖车上了。 心有余悸,想到许瞻生性多疑,一点马脚都能被他瞧出来,小七忙将青鼎小炉子嵌进短案里,又把掉落的兽金炭收拾妥当,好在那莽夫的血并不曾滴到马车上来。 方才的争斗好似从不曾有过。 这才放下心来,在马车里静静候着,那莽夫果然藏好了一时再没有来。 小七急切地往大殿内瞧,殿内不知在议什么事,久久也不见人出来。 但心里揣测着,昨夜才有宫变,明日魏使又要归国,眼下既是正式的朝会,必有许多事要议,想必还要好一阵子。 她想,大表哥必在殿里与许瞻周旋,亦与燕国朝臣周旋。 他那样风姿卓越的人,必如庖丁解牛,左右逢源。 果然总有大半日过去,眼看着日上中天,朝会才散,殿内诸人陆陆续续地走了出来。 小七一眼便看见沈晏初。 殿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眼看着他与魏国使臣下了九丈高台玉阶,穿过宫阙,沿着铺满绒毯的宫中大道走来,离王青盖车越来越近。 小七的心砰砰乱跳,一双柔荑紧紧握牢云纹玉环,若不是许瞻已警告过她不许出声,亦不许下车,她真想拽下帷幔,叫一声“大表哥”。 不必说什么,只一声“大表哥”便是最好的告白。 他必是什么都懂。 他走得越来越近,身后的使臣低声正在说着什么,小七没有去听,她的眼里心里只有走在最前头的端方君子。 他经过王青盖车,小七以为他就要走了。 没想到他竟然停了下来。 他颀长的身影沐在晌午的日光里,好似谪仙一般周身发光,他淡淡的影子透过帷幔覆在她身上。 小七伸手去触帷幔,就好似触在他的衣袍。 帷幔是暖的,她的掌心、指腹是暖的,他的衣袍便也是暖的。 她能闻见他身上若有若无的木蜜香。 他竟然温声开了口,“还记得我的话吗?” 小七心神一晃,大表哥竟知道她就在车里吗? 他身后的使臣并没有作答,那这话便是对她说的罢? 小七心口一烫,一只芊芊素手紧紧把在窗边,压低声道,“大表哥,我记得!” 那人又问,“该去找谁?” 小七眼底迸泪,沈晏初当真是在与她说话。 她回他,“良原君。” 那人伸出手来,下一刻,竟牢牢地覆住了她紧绷的手背。 小七乍然一松,仔仔细细地感受着他的抚摸。 用周身的感官仔仔细细地感受他。 时而轻轻缓缓,蓦地又紧紧攥住,继而又温柔地似要化出水来。 他的手能提笔,亦能握刀,掌心微薄的茧子是那般的真实可亲。 她想起不久前在藏书阁,许瞻问她,“沈宴初可碰过你?” “只握过两次手。” “哪两次?” “我随大表哥去军营的时候,他拉我上过马。” “那时你几岁?” “十岁。” “另一回呢?” “大表哥给我玺绂的时候。” “再没有了?” 那时她摇头回道,“再没有了。” 如今却有了第三回。 若是可以,她希望会有第四回、第五回,希望再有百回千回。 小七贪恋地垂眸凝视,帷幔在他修长如玉的手背上微微轻拂,她笑着盈出泪来。 此时心中温暖却又凄怆,还有三十八年才能回大梁。 三十八年呐。 那时的大表哥还愿意握一握小七的手吗? 她的眼泪垂到沈宴初手上,她不知道。 但愿那时依旧白头如新,倾盖如故。 沈宴初轻声应道,“好。” 他那温暖的掌心在她手上流连,使臣催道,“公子该走了,有人正往这边盯着。” 那人的手很快剥离开来。 小七手背兀自一凉,怅怅然如失去了最珍爱宝贵之物。 她低低唤道,“大表哥,我害怕......” 却也不敢多说什么,裴孝廉必躲在暗处监守。 沈宴初暗叹 第99章 都是假的 小七这才恍然发觉玉环早已被她攥得发了潮。 怔怔然又不知过去多久,燕国的朝臣才陆陆续续往阶下走来。 路过的百官并不知车里有人,一路三三两两地窃窃私议。 有人说,“燕国内乱的事瞒不住,魏使知道,很快楚国、齐国、宋国、北羌也会知道。” 有人摇头叹息,“如今大王病重,只怕蓟城的祸乱才将将开始。” 还有人说,“公子牧不知深浅,一介庶子,竟敢与大公子相争。十四年春的宫变死了多少人,整个蓟城尽是累累尸骨。前车之鉴,不该这么快便忘了。” 又有人说,“但如今蠢蠢欲动的,又岂止公子牧一人。” 有人提醒,“大人慎言呀。” 这一波人走过去了,又有人路过马车低语,“公子牧没能出城,又遭了灭门之祸,所有家眷皆被诛尽杀绝......” 有人又道,“大公子雷霆手段,杀伐果决,不知是幸事还是歹事。” 另有人说,“休管是福是祸,但要统一北地,非大公子不可。” 这一波人过去,又有人走来,“大公子残暴好战,他日若登大位,必穷兵黩武。到时,定是燕国不幸,亦是万民不幸。” 又有一人附耳低声,“若要治乱兴亡,国富民安,非良原君不可。” 这是小七第二次听到“良原君”这三个字。 悄然往外看去,见一人气度不凡,却已昂首从车前走过,小七并不曾看清楚那人的模样。 只是听见一声温和沉稳的话,“这样的话,切记不可再说。” 众人摇头叹气不止,经过了王青盖车便也渐渐再听不见了。 小七挑起帷帘向殿前望去,许瞻与陆九卿正沿着殿阶走来。一身冕服玄赤并重,在这百丈之高的殿台上,龙章凤资,萧萧肃肃,尊贵得不可言喻。 谁能想到这样的大公子,夜半才杀人无数。 见那人眼光移来,小七忙回过神,端坐车中开始煮起了茶。 裴孝廉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回来,陆九卿也在车外告了辞,许瞻一人登上了王青盖车。 见她低眉顺眼垂着头,他笑了一声,“见过魏使了?” “见过了。” “说过话了?” 小七心中一跳,旋即摇头,“奴不曾说话。” “那哭什么?” 小七仓促垂头,方才她定是哭红了眼睛,一眼便被他瞧了出来。 她低声道,“奴只是想家了。” 那人应是信了,并不再追问下去,端坐正中,问起了别的,“方才听见百官议论了?” “听见几句。” “说的什么?” 小七没想到他会问起百官的议论来,心里知道百官的话大多不好,甚至还有人要取而代之,许瞻听了必然不悦,那便必要朝她撒气。 她双手奉茶,凝思片刻,字斟句酌道,“言公子有气魄,也说公子良善,是燕国之福。” 他低笑一声,接过茶来啜了一口,奇道,“良善?” 小七便知他心里是不信的,因为他大抵也知道自己的确并非良善之人。 小七垂眸,细声答道,“是。” 马车在宫中大道稳稳地走着,赤金铃铛音声如钟,车外寂然不闻人声,小七只听得见自己紧迫不安的心跳。 那人手中捏着茶盏,“你什么时候能对我说实话,什么时候才算是我的人。” 他沉声道,“如今不是。” 他只是简单平和地说着话,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 说不出他是欢喜还是愠怒。 他什么情绪都没有。 小七便问,“公子要奴来,是听大人们的议论?” 那人饮着茶,“是,也不是。” 小七原本以为是他好心,许她来见沈宴初一面,没想到依旧是另有深意。 可再一想,他这般机关算尽的人,又有什么事是没有深意的? 就连那日穿着一样的衣袍去宫里,那衣袍也是另有深意。 能登高位的人,要做君王的人,岂是那么简单。 到底是她愚蠢。 总以为那便是待她好了。 她心绪微恍,问道,“公子要听真话?” 那人不急不慢,仿佛正在等她开口,“说来听听。” 她垂着头,“奴是魏人,做不了公子的人。” 那人顿了片刻,却并不生气,只是道,“你的话说得太早了,我的人该是什么样的?” “公子的人该是正统的燕人,该出自兰台,该与公子一条心。” 她想,自己终究要回魏国去,那里是她的根。 多久都要等,哪怕是一具腐烂的尸骨,那也要走。 他只是饮着茶,许久没有说话。 马车一顿,沉重的宫门被缓缓推开,王青盖车四角垂下的赤金铃铛发出空灵的响声来。 那人搁下了茶盏,“我若不放,谁都带不走你。” 小七心里一凉,好似又回到了最初的问题上,“奴不明白,奴只是个战俘,公子留着到底有什么用。” 那人眉心微蹙,“既知道自己是战俘,便不必再问那么多。” 小七怅然垂下头去,低声说道,“奴总是要回魏国的,那里有奴的父亲母亲。” 有她父亲母亲的坟。 这个清明无人清扫,年节无人烧纸钱。 那明年呢? 明年清明亦无人清扫,明年年节亦无人烧纸钱。 三十八年之后呢? 到那时坟头早就长满了荒草,不,到那时也许坟头都不见了,早就被夷为了平地,连寻都寻不见了。 每每念及此处,心中都悲怆不已。 她的眸光落至他腰间,她的玺绂尚且还悬在那里。方才在殿内,想必沈宴初也看了个清清楚楚。 她心中郁郁不解,真真正正的战利品。 人是,玺绂亦是。 那人早把她的反应看在眼里,嗤笑一声,“沈晏初待你不错,只可 第100章 滚下去 小七心里咯噔一声,她已经支开了裴孝廉,许瞻人在殿中,到底又是怎么知道的? 若不是裴孝廉食言,必是他在宫中还有线人。 自然,燕宫将来都是他的,燕宫诸人必然也都是他的。 安插线人并不奇怪,甚至来往诸人,上至文武百官,下到宫人婢子,无一不是。 小七眸中雾气翻涌,她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公子要干什么?” 那人啪地一下扔了刀鞘,抬眸时目光凛冽,“沈宴初碰过的东西,不要也罢。” 小七头皮一麻,就要抽回手去,那人兀自扣紧她的手腕,将她压在案上,于腕间比划着,“不如就挑断手筋吧。” 她急促喘息着,眼泪在眸中团团打着转儿,好一会儿过去再忍不住,哗地一下淌了下来。 她心里有个人在说话,那个人说,小七,你真蠢。你怎么会轻信了这个人的鬼话,你该坚守本心,不该有片刻动摇,可你曾经动摇过。正因你动摇过,所以你如今才会哭,所以你才显得更愚蠢。 那个人还说,你自取其辱,你活该。 那个人说着也哭了起来,她说,都是假的,全都是假的,你终究回不去魏国,你也被你的大表哥舍弃了。 那个人的哭声最后凝成了一句话,小七啊,你真是一个可怜的人啊。 她要挟裴孝廉不再为难她,是抱了好好活下去的念想,是抱了三十八年后终将回到魏国的念想。 而今君子协定是假的,她在燕国已成了不存在的人。 她哭得双眸通红,但到底没有哭出一点声音来。 她维持着她不值钱的体面。 她神魂恍惚,不禁失声笑道,“公子嗜杀残暴,不配做北地之主。” 那人蓦地沉了脸色,冷笑一声,“魏俘,这才是你的真话!” 继而冲外命道,“停车!” 赶车的裴孝廉勒住了马,“公子有何吩咐?” 那人目光苍冷,冷冷地瞥着她,“滚下去。” 小七兀然起了身,掀开帷帘便探出身去。 到底是该庆幸罢。 庆幸那人撵她下车,庆幸那人不曾当真挑断她的手筋。 但对一个死人而言,这种庆幸毫无意义。 却听那人又命道,“跣足。”(跣足,即脱掉鞋履。许慎《说文解字》曰:“跣,足亲地也。”) 小七身子一僵,在外跣足如当众剥衣。 她想,那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是了,他曾险些将她发配营中为妓,在外跣足也并没有什么好奇怪的。 小七怔然脱掉了鞋袜,露出一双清瘦纤细的脚来,眸中的眼泪被她堪堪逼了回去,逼得她长睫翕动。 这便是她一直想不明白的地方。 许瞻对她只有鄙薄嫌恶,她对许瞻亦是深恶痛绝。最简单的莫过于将她杀了,抑或将她送还魏国,他偏不,偏要留着她添堵。 他心里添堵,便给小七不痛快。 因而小七不明白。 再一想,她在燕国已是最低贱的人,做过最低贱的事,跣足也没什么了不得的。 许瞻休想打垮她。 除了她自己,没有人能打垮她。 小七没有再看许瞻,提着丝履兀自掀开帷帘跳下了马车。 裴孝廉得意地嗤了一声,大概没想到公子这么快便替他出了这口恶气。 他扬鞭打马,恨不得立刻将她甩出二里地去,叫她好好地丢人现眼,受尽唾骂。 那高车驷马在蓟城大道上亟亟跑了起来,朱轮华毂,金装玉裹,四角的赤金铃铛在空中荡起好大的弧度。 大道两旁的平头百姓纷纷退避一旁,恭恭敬敬地向着王青盖车躬身行礼。 小七赤着脚踩在青石板上,四月底的青石板路冰凉入骨,她不知该往何处去。 她垂头望着手中的丝履,履底软和,履面用的是上好的云锦,还绣着好看的花鸟纹,她从前不曾穿过如此好的丝履。 但再好也不是自己的。 这是兰台的丝履。 小七将丝履安放道旁,她想,路过的穷姑娘也许看得见,她们若不嫌弃,也许还愿穿上脚上。 她不识得去兰台的路,初时只是沿蓟城大道往前走着,蓟城大道又宽又长,不需多久脚底便磨出了血泡。 路人见了她纷纷侧目,虽不曾高声说些难听的话,但那交头接耳的目光却将她剥得干干净净。 小七记得数年前跟着病重的父亲初去大梁,便看见一女子衣袍不整地赤足游街。 她骑的是木头所削制的东西,看着有一对长长的耳朵,但不知是驴还是马。 那女子形容已是十分痛苦,但路旁的人仍旧不间断地向她抛掷手中所能抛掷的一切,小七记得有烂菜叶,有臭鸡蛋,还有人双手抱桶冲她泼去乌黑的水。 他们个个儿怒目圆睁,破口咒骂。 她没有听见他们在咒骂什么,因为父亲捂住了她的双眼,亦捂住了她的耳朵。 小七便问,“父亲,她做错了什么?” 父亲长叹一声,好一会儿才道,“是这个世道错了。” 她那时年幼,不明白父亲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大梁十分陌生,但父亲清瘦的怀抱依旧温暖,她唯有闻着父亲衣上苦涩的药味才有短暂的踏实心安。 她知道父亲即要将她送到从未谋面的外祖母家,便抱紧了父亲问,“父亲能不能不要丢下小七,小七害怕。” 那时的父亲已是瘦骨嶙峋,隔着衣袍能触到他凸出的肋骨。 她记得父亲的眼泪断珠似的垂到她脸上,他的声音沙哑,并没什么力气,“小七不怕......父亲会在天上看着你......” 血泡磨破了,道上的砂砾石子咯得她足底生疼。 小七仰头望向天边,这青天白日,光明灿烂,黑色的屋顶瓦当长长地向天边延展,遥遥看不见尽头。 蛾儿雪柳黄 第101章 良原君竟是他 “良原君车驾在此,还不住手!” 忽听有人大喝,众人慌忙退避两旁,让出一条宽宽的通道来。 “这是谁家的姑娘?” 小七这才怔然放下袍袖,见是一个三十余岁的儒雅男子,不曾见过,但亦是龙章凤姿的模样。 那人俯下身来,目光温和地望着小七,抬手拨掉了她髻上的菜叶。 这便是大表哥要她去见的良原君了。 没想到竟如此巧合。 原以为成日被困在兰台,是没有机会相见的。谁想到许瞻将她撵下马车,竟叫她遇上了良原君。 那人垂眸望着她的脚,“你的鞋履呢?” 她的脚原是纤细白皙,如今脚底尽是污泥血渍。她在那人的注视下局促起来,一双脚不自在地藏进裙袍之内。 她的眼泪在眸中打着转儿,好一会儿抬起头来笑道,“弄丢了。” 良原君问道,“他们为何打你?” 小七垂眸,“不知道。” 她甚至没有仔细想过今日的祸事究竟从何而起。 “他们打你、辱你,你为何不哭、不喊?” 她见惯了炎凉世态,素知哭和喊是最没用的事。 哭了、喊了,他们便不打了、不辱了吗? 不。 他们只会打得更厉害,也只会辱得更嚣张。 小七微笑摇头,没有答话。 那人声音益发温和起来,“你可认得我?” 小七如实摇头,“不认得。” 那人伸出手来,在她的袍袖上轻捻几下,“上好的云锦,你看着年纪很小,是谁家的姑娘?” 小七垂眸,“我是魏人。” 单是魏人两个字便足以令人望而却步了。 良原君一顿,片刻笑道,“你是兰台的人。” 小七纠正他,“我是魏人,不是兰台的人。” 兰台的人便是许瞻的人,她不是许瞻的人,不会为许瞻谋事,因而不是兰台的人。 良原君朝她伸出了手来,“你若无处可去,便跟我走罢。” 小七不敢去找沈宴初,也不愿去兰台,她如丧家之犬一般,的确无处可去。 但她没有起身,只是提醒道,“可我是大公子的战俘。” 良原君只是泰然一笑,并未答话,一双睿智的眼眸仿佛早就洞悉一切。 小七又问,“良原君不怕大公子?” 那人笑道,“我会怕自己的侄子?” 小七抬眉,原来他便是许瞻与陆九卿口中的王叔。 好似所有人都突然对上了一般,良原君便是王叔,是这蓟城唯一能与许瞻抗衡的人。 他依旧伸着手,温和笑着,“上车罢。” 小七朝良原君伸过手去,那人掌心宽厚温热。 赤露在外的脚旦一踩在青石板上,砂砾硌得血泡生疼,她脸色一白,双足微微打着颤。 那人问她,“还能走吗?” 她忍痛迈开步子,暗暗咬着唇应道,“能。” 正往前试探挪着,良原君已一把将她拦腰抱起,大步往马车上走去。 小七一慌,下意识地抓紧了他的袍袖,“良原君!” 那人笑了一声,“不害怕,在我眼里,你还是个孩子呢。” 小七心里略略安定,不禁朝良原君打量去,那人轮廓相貌比许瞻更端凝沉毅,稳重老练。 叔侄二人并不相似。 尤其,良原君的眼里没有锋芒。 他身上是儒雅清隽的书生气。 当真奇怪,良原君是要与许瞻谋权的人,他身上不该有这样的书生气。 待上了马车,那人将她稳稳放了下来。 “我有个女儿,与你一样乖巧懂事。” “她才七岁,叫阿棠。” “只愿她像棠棣之花一般尊贵繁茂。” 小七心想,许家的女子都有很好听的名字。 章德公主名为许蘩,良原君的女儿名为许棠,皆出自《诗经》,寓意美好。 而她的名字。 小七,是天生就该被人踩践在脚下的。 良原君顿了好一会儿,又道,“如果还活着的话,便该七岁了。” 小七心里一惊,抬眸去看,他半垂着眸子,看不清他眸底的神情。 小七想,若能看清一个父亲的神色,那父亲的神色里必是十分忧伤。 她不知该如何劝慰良原君,却恍惚间在良原君身上寻到一丝父亲的气息。 他没了女儿。 小七也没有父亲。 同病相怜。 她只是低声道,“君侯节哀。” 除了这样的话,再不知该如何宽慰他了。 良原君笑道,“无妨,早就过去了。” 马车一路前去,小七却并没有说起大表哥吩咐她的事。 说了便是站了队。 魏人不该卷进燕国的争斗里,她一早便知道,许瞻也告诫过她。 她心里重重纠结,亦是重重的矛盾。 她想,再等一等罢。 再等一等。 她低垂着头,见自己一双血淋淋的脚在这车中分外扎眼。 一路上没什么话,不久听得“吁”的一声,马车也就停了下来。 必是到了扶风府了。 良原君是个儒雅的人,他先一步下了马车,又拨开帷帘冲她伸出了手,“来,我背你走。” 小七有几分讶然,一个君侯竟要来背她,背一个低贱至此的人。 她犹犹豫豫地没有上前。 那人依旧是笑,“你脚上有伤,便当自己是阿棠。” 说着话已经转过身去,将后背留给了小七。 真正的猎手不会将自己的脊背留给敌人,良原君并没有因她是兰台的人而防备她。 小七心中动容,良原君没有把她当作敌人。 她攀上了良原君的脊背,他的脊背宽厚结实,背起她来毫不费力。 再一想,他不过比许瞻大上十岁,今岁也才三十有一。 那人拢住了她的膝弯,稳稳地往府中走着。 扶风府远不如兰台大,没有青瓦楼一 第102章 君侯 寺人婢子见了他来,莫不纷纷行礼,“君侯。” 若直起了身,大多也朝她看上一眼,却并不多说什么,各自忙手中的活计去了。 小七不安,便问,“君侯不怕有闲话吗?” 那人笑道,“扶风无人会说闲话。” 都说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从兰台与扶风的家风上,便能窥见一二。 一人专制。 一人宽仁。 难怪一人主战,一人主和。 小七轻舒一口气,大表哥是不会错的。 还没有到正堂,便见几个婢子簇拥着一位雍容华贵的妇人走来了,想必便是扶风夫人。 那妇人盈盈朝着良原君施了礼,却又在小七身上打量,“君侯回来了。” 小七微微一挣,想要下来。 良原君却没有松手的迹象,只是对那妇人笑道,“她的鞋袜丢了,去寻一双阿棠的丝履来。” 那妇人略有所思,随后温蔼地应了,“君侯稍等片刻,丝履一会儿便取来。” 见良原君依旧背她往正堂走去,小七便问,“方才可是君侯夫人?” 那人笑道,“是,夫人是宋国平阳公主,是个不错的人。你安心在扶风住下,不必忧心。” 小七不知道自己能在扶风住多久,她私心里倒想留在这里,大表哥要她来见的人,定是可以信任的人。虽还不能说是自己人,但也必不会待她太差。 到底会活得更容易一些罢? 定然会的。 小七心头一暖,轻轻应了,随良原君进了厅堂,没想到良原君竟径直将她放置了案几之上。 厅堂一向是会见宾客或与门客议事的地方,主案更是主人办公进膳之处。 这时候婢子已经端来了浅腹花鸟青铜盘,其内盛满了温水。 小七慌得便要起身,“君侯......” 良原君就蹲在身前按住了她,“阿棠。” 小七一顿,他唤着的是阿棠的名字。 他思女心切,把小七当成了阿棠。 她便不好再推拒。 但良原君抬起了她的脚,将她一双脚放进了青铜盆中,他甚至拂起袖子给她清洗起伤口来。 小七挨了烫一般缩回脚去,“君侯!” 早就磨破的脚底乍一入了水,丝丝发疼。 “阿棠先天不足,生下来就体弱畏冷,她总穿的厚厚的,天凉的时候,常赖在我怀里,有一回她要我陪她玩,她问我,父亲,你看阿棠的小脚丫白不白,香不香?” 忆起往事的时候,他大概是欢喜的,他温柔笑着,“我说,阿棠的小脚丫长得多好呀!” 可良原君只是笑了这一下,再开口的时候已是无尽头的悲怆,“后来她被恶犬所伤,那么小的孩子,她的脚都被......那时她才四岁,我把她抱在怀里,我说,阿棠不疼,阿棠不疼......可她还是走了......” 他垂着头,小七看不见他忧伤的神情,但想必他已经心碎神伤,泣下如雨。 小七心里难过,一个四岁的孩子被恶犬所伤,那该多疼啊! 从前听旁人提起王叔,只以为是个老谋深算的狐狸,抑或是个只知夺权的饭囊酒瓮,但他显然不是。 她面前的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鲜活的、忧伤的、心碎的父亲。 他轻柔地为她清理足底的泥沙血渍,他此时想到的定是他的阿棠。他心里的缺憾多年无法弥补,因而看到赤足受伤的小七时,才会如此善待她罢? 她能共情良原君,是因为她自己便有一个如此心碎的父亲。 她轻声劝慰,“君侯不要伤心,还会再有的。” 他微微摇头,“再不会有阿棠了。” 是了,没有人能代替一个孩子在父亲母亲心里的位置。 那是独一无二的,是不能取代的。 她再不知该如何劝慰,心想,也许只能一动不动地,由这种方式来缓解他的思女之情了。 他十分轻柔,她丝毫不疼。 不久平阳公主到了正堂,见状怔了一瞬,倒也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将丝履交给了良原君,温柔说道,“君侯,兰汤备好了,君侯说完了话,便叫这姑娘去罢。” 良原君怅然点头。 平阳公主轻叹一声便也走了。 那人捏着丝履,好一会儿没有动。 小七垂头望着,粉白白的缎面上绽开了两朵棠棣之花。那花绣得多好呀,针脚细腻,用尽了心思。 “这是夫人为阿棠做的。你大概奇怪,阿棠怎会有这般大的丝履。” 小七抬眸瞧他,那人眼眶微红,兀自叹道,“自她走了,她的母亲每年生辰都要亲手为她纳履,每年都有,够她穿许多年了。” “穿上了,她便有一双完整的脚。” 那真是一双珍贵却又沉重的丝履啊。 他说着话,便握住了她的脚腕,温和道,“穿上试试,看合不合脚。” 小七不好推拒,她便想,也许此时在良原君眼里,这个坐在长案上的人便是长大的阿棠。 他要亲手为阿棠穿下母亲做的丝履。 定然如此。 她连一声拜谢的话都说不出,她想,若果真是阿棠,她不会对自己的父亲说一声“多谢君侯”这样的话。 那双白白净净的脚伸进履中,不大不小,竟将将好。 良原君笑着端量,“多好看呐。” 小七细语道,“真羡慕阿棠,有人想着,也有人念着。” 有人念着,便好似还活着。 不像她,虽活着,却又好像早就死了。 因而她羡慕早就已经不在的阿棠,羡慕她有总记挂着她的父亲母亲。 良原君正色望她,“听着,扶风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 小七原想问他,“君侯不怕开罪大公子吗?” 但再一想,他是许瞻的王叔,是与许瞻谋权夺位的人,不必问这样的问题。 她没有回绝,却也没有应 第103章 风声鹤唳 燕庄王十六年四月三十日,平治道涂,馀事勿取。 遥夜沉沉,扶风府月华如练。 用完晚膳已经不早,平阳公主将她安顿妥当,拉着她的手说了好一会儿话。 “这是阿棠的闺房,她很小的时候便住在这里,就在这张绣榻上。” 小七悄然打量着这件屋宇,这几年过去,室内的陈设依旧是崭新干净的,想必婢子每日都要精心洒扫。 榻脚处仍然置着婴儿摇床,其上雕刻着“长命富贵”的字样,却仿佛是天大的讽刺。 平阳公主几不可闻地轻叹,“那么好的孩子,竟就走了。” 小七不知怎么宽慰她,只得道,“夫人年轻,又与君侯是琴瑟之好,一定还会再有的。” 平阳公主微微摇头,“不会了,阿棠走的时候哭坏了身子,后来生慎之又大出血,不会再有了。” 小七歉然垂下头来,“小七不会说话,夫人请不要怪罪。” 平阳公主笑道,“无妨。” “扶风多少年都没有新人进来,只有一个赵姬,是我王兄送来的,君侯并不喜欢,不过是来传承香火罢了。” “你今日没有见赵姬,她才生下一个小公子,眼下正在月内,再过上十几日,就能办满月宴了。”(月内,即坐月子,最早可以追溯至西汉《礼记内则》) 小七心想,平阳是宋国的公主,宋国疆土不大,这些年正是因与燕国结为姻亲之国,这才能在列国争霸中得以保全自己。 大抵是平阳公主因子嗣伤了身子,因而宋国国君为加强与燕国的联系,才又往扶风送了赵姬来。 列国之间利益纵横,关系亦是错综复杂,宋国能往扶风送人,自然就能往燕宫送人,只不过小七并不清楚罢了。 她正垂眸猜想着,却猛地被平阳公主的话拉了回来,“君侯心里喜欢你,我能看出来。” 小七一惊,“夫人误会了!” 平阳公主温蔼地笑,“我嫁进扶风已是十年,从未见过君侯为谁濯足。” 小七生怕平阳公主心生误解,忙辩白道,“夫人请不要怪罪,君侯是把小七当作阿棠了。” 平阳公主柔声道,“我不是拈风吃醋的人,君侯欢喜,我便也欢喜。君侯虽不说,我却看得明白,因而想问一问你,小七,你愿不愿留在君侯身边?” “做他的女儿也罢,做他的姬妾也好,总之留下来。” 到底是平阳公主大度也好,是试探也罢,抑或还有其他的目的,但小七知道自己的归宿,也清楚自己的斤两,她开口时声音平和坚定,“夫人,我是要回魏国的。” 魏国有她要等的人。 平阳公主轻叹一声,微微颔首,到底也不再多说什么,嘱咐小七早些歇息,便也就走了。 她走了,小七却睡不着了,辗转反侧许久,穷思极想,脑子里一幕幕全是进蓟城后的事。 出逃。 雪里拖行。 鸩酒。 堂前审讯。 雪夜刺杀。 下毒。 杀将军,伤公子,夺青龙。 盗马。 海捕文书。 假传军令。 手刃猎户,斩杀流寇。 那辕门一箭。 入兰台。 密信大表哥。 水榭暗杀。 挟持公主。 困于青狼中。 烙印。 铁链。 入宫受责。 见魏使。 密会沈宴初。 敕封郡主。 钻狗洞。 铁项圈。 背弃。 落水。 暗杀青瓦楼。 刀线穿过他的皮肉。 小鱼干。 采桑舞。 城门围杀。 被弃于闹市。 这一路走来,当真是步步惊心,当真是如履薄冰。 这一桩桩一件件历历在目,兰台那人的一声声一句句也犹在耳畔。 心中烦乱,愈发难以安枕。 忽听有人敲门,那人奶声奶气地问道,“小七姐姐,你睡了吗?” 小七蓦地坐起身来,推开门,见是一个四五岁左右的小男孩,粉雕玉琢十分漂亮,颈间套着一条赤金长命锁,衣履亦是上好的缎料。 此时正扬起头来笑眯眯道,“我听说家里来了个美人,就住在姐姐房里,这才趁母亲不留意,赶紧过来瞧瞧。” 说着在她脸上端量一番,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她们没说错,真是个天仙一样的人。” 小七抬袖掩唇一笑,这小孩儿倒有意思,才四五岁罢了,哪里知道什么是美人,什么是天仙。 何况,从没有人说过她是美人。 她便也觉得自己是不美的。 槿娘甚至还很嫌弃她眉心那颗红痣,扬言早晚要用针把它点了去。 她猜想这便是君侯家的小公子许慎之了。 俯下身来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小孩儿眼睛亮晶晶的,“我叫许慎之。” 果然如此。 许慎之言罢便拉住她的手往外走去,“我睡不着,姐姐陪我去玩捉迷藏!” 小七初来扶风,原不好四处闲逛,只是许慎之人虽小,力道却大,拉着她时竟似一头小牛犊一般。 他生得可爱贪玩,小七不好拒绝,但因脚上有伤,一会儿工夫就被他甩下了。 小七对扶风不熟,低声唤许慎之,但黑灯瞎火的,许慎之早不知躲到哪里去了,一点儿声音都没有。 但若许慎之在夜色中摔伤,抑或落了水,定要出大乱子,小七自己也是难辞其咎,忙四处寻去。 路上有婢子路过,问她,“姑娘要去哪儿?” 小七道,“我去找小公子。” 婢子便笑,指着一处灯火通明之地,“小公子往那边去了。” 小七赶忙沿着婢子指的路往前寻去,她不识扶风的路,左拐右拐竟误入了一处书阁。 彼时阁中列烛如昼,里面有人正在说话。 “蓟城风声正紧,诸位不该在这个时候来。” 第104章 保命 门客又道,“君侯仁德,不愿再起祸事。可燕国若是落入暴君手里,那可就完了,还望君侯深思啊!” 其余众人亦是齐声劝道,“君侯深思!” 良原君道,“远瞩手握重兵,发兵不过是旦夕之间的事。” 另一门客听起来是个老者,“君侯背后是宋国的军队,况且,魏国公子亦愿出兵相助。只要提前引兵至城外二三十里处,一声令下,朝发暮至,有何可惧?” 乍然听见魏国公子四个字,小七心口一凛,原来大表哥竟愿意出兵助王叔夺权。 有人又说,“先生说的是,都是血肉之躯,只要找准合适的时机,围杀兰台绝非难事。” “公子牧已为君侯趟了路,在下仔细计算过,兰台的人从营中出发至宫门最快亦要半个时辰。” “宫里有君侯的人,大公子的马蹄再快竟能快得过君侯吗?” 夜风乍起,吹得小七打了一个寒战。 看来良原君亦要起事了。 当真如许瞻所言,这便是权力场。 但要卷进了权力场中,成王败寇,生死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赢的人活的好好的,败的人满门伏诛。 暴戾嗜血也好,文质清雅也好,手上都将沾满血渍。 他们随意翻一翻手,搅动的便是王城的风云。 不止燕国如此,便是舅舅与大表哥亦是踩踏着累累白骨才在魏宫南面称尊。 与因权力争夺死去的人相比,那些因保家卫国而死的将士才算得上是死得其所。但因保家卫国而死的,他们又岂会知道自己拼了命保全的家国亦是如此的肮脏不堪。 当权者踩着同袍的尸骨去谋夺更大的王权。 权力场,便是修罗场。 历朝历代,莫不如是。 忽听有人曼声问道,“你在干什么?” 小七骇然一惊,慌忙转身,见平阳公主牵着许慎之端然立于廊下,此时的许慎之正睁大双眼望着她,悄声叫道,“小七姐姐。” 堂内登时有人按刀喝问,“什么人?” 继而有人推门冲了出来,拔出大刀,“什么人敢窃听君侯议事?” 小七肃然一凛,那门客的大刀已架上了她的脖颈,不容她说什么话,押着她便穿过木廊进了内堂。 良原君端坐主位并未开口问话,与堂内诸门客一起朝她望来。 小七屏气敛声,知道自己是夜所听尽是政要机密,她虽不是兰台的人,却出自兰台,如今赶巧进了扶风,又赶巧听见他们谋事。 这一切都巧得不合常理。 她不知该怎么为自己辩白,但想必这堂内诸人定要将她当成了兰台的细作。 只有刻意安插的细作才会如此“赶巧”。 可她又偏偏不是。 如今既被发现,轻则受罚,重则受死。 小七稳住了心神,虽被那带刀的门客押住跪了下来,但依旧扬起头来向主座上的人辩白,“我不是有意偷听君侯议事,实在是因走迷了路,才误入君侯书阁......” 门客之间鹰视环顾,一时间堂内杀气凛然。 有门客疾疾起身,“此人不知听去多少,君侯必要杀之以绝后患!” 说着便举起大刀要砍劈过来。 这已不知是第多少回被人用刀架住了脖子。 小七紧闭着眸子,已是碎心裂胆,浑身微微发颤,却不肯告饶一声。 那大刀的杀气直逼耳畔,便是就此死了也好。死了便不必再焦思苦虑,不必再郁郁难解,也不必再忧心兰台的人。 但她暗暗揣度良原君必不会要她死。 即便是把她当做了阿棠,也不至就这么要她死。 翕动的长睫暴露出她极力掩饰的惊惧,她双手紧紧绞着。若她此时睁着眼,便能看得出来,自己一双素手被绞得通红。 果然,良原君一开口便叫那门客猛地刹住了大刀。 “住手,不是外人。” 杀气顿敛。 方才那年老门客道,“君侯莫要心软,但凡从扶风出去半个不好的字,兰台都定要置君侯于死地!” 小七倏然睁眸,见说话的是一白发老者,其人面目冷肃,话音甫落,便朝着那持刀的门客暗暗使了个眼色。 继而趁良原君未留意,比划了一个斩杀的手势。 方才那持刀的门客即登时抡起了大刀。 那杀气复又迫来。 真是要命。 片刻的工夫便要被人砍杀两回。 这一回那大刀劈来又狠又急,显而易见是要下死手了。 即便良原君阻拦,想必也快不过那人的大刀。 小七眼皮猛跳,在蓟城好好活着怎么就那么难,一急之下叫道,“是魏使命我来见君侯!” 堂内立时静了下来,那大刀也霍地停在了她的颈间。 小七脸色发白,她站了队。 话一出口,便没了退路。 走到这一步,早就违背了她的本心。 若不是撞见是夜书阁的密谋,也许还能再等一等,再想个明白,再想个万全之策。 既不负大表哥,又能保全自己。 她想,总能两全。 但还没有找到这样的两全法,就被一步步逼到前面来了。 她就好似被卷进了洪流里,被一个浪头一个浪头地推着往前走。 才想出去喘一口气,又被接踵而来的浪头砸进了水里。才要溺亡,又被另一个浪头翻卷出来,得以喘上一口气。 周而复始,无处逃脱。 站在了良原君面前,便意味着要背弃许瞻。 可若不站出来,只怕适才已被那刀客砍掉了脑袋。 别无他法,唯保命尔。 众门客面面相视,惊疑问道,“魏使?” 那白发老者还想进谏,但良原君已挥了手,“今夜便到这里,诸位先回。” 门客最多只能说一句“君侯三思”,也无他法,因而只得拜别,陆续起身离去了。 小七心神不定 第105章 大公子来了 小七没想到良原君竟如此直白地发问,一时怔然摇头,“魏国公子是我大表哥,他要我来见君侯,听君侯的吩咐。” 那人温和笑道,“嘉福,我已经知道了。” 第一次有人称她为“嘉福”,从前从来不曾有过。 兰台的人从不承认她的郡主身份,甚至连她的玺绂都一并收走。她在那人跟前是个伺候人的俘虏,是连个婢子都不如的。 她对良原君便有了几分感激,感激他将她当成个人看,感激他的承认。 良原君眉眼宽和,“我知道你总会站在我这边,我一直在等你开口,你不说,便是没有决定,因而我不问。” 小七正视着他的双眼,他的双眼温润,依旧没有任何的锋芒。 是,她会站在良原君这边,不为自己,是为魏国。 “君侯信我?” 良原君正色点头,“我与远瞩之间必有一战,你听去也并不打紧。” 是,远瞩便是许瞻。 小七心绪恍然,她忽地便想起公子许牧来。 许牧虽是王室公子,但只因宫变便被一箭射死。 那么她呢? 她这样的身份,要死便如同被碾死一只蝼蚁。 恍惚听见良原君问道,“我不明白,远瞩怎么舍得丢下你自己走?” 良原君问的,大抵是许瞻将她撵下马车的事。 小七垂下眸子低声言道,“是小七从小不讨人喜欢。” “你是很好的姑娘,怎么会有人不喜欢你?” 他的话蓦地击中了小七的心口。 她的眸中泪珠一滚,从前好似并没有人说她好。 她心知自己不是,但依旧心怀感激,低声道,“君侯说得不对,我是最差劲的人。” 那人竟抬手为她擦了泪,他不嫌弃她不干净,他用温热的指腹去擦,“不,阿棠若是能长大,我愿她的相貌品格皆如你一般。” 小七的话便哽咽在了喉咙处,她这般差劲的人,怎配如君侯的女儿。 那人切切问她,“告诉我,你想要什么?” 小七抬眸,那人眉心微蹙,眸光澄澈,可她要说的却是最难的事。 她低声道,“我想回家。” “为何不去见魏使?” “大公子说我要敢逃走,定率军踏平魏国。” 良原君微微一怔,随之沉吟点头,“他竟这么说。” 落在她肩头的掌心微微加重了几分,“你信我么?” “信。” “你才第一次见我。” “是大表哥要我见的人,我便信。我想,君侯总会帮魏国,也许也会帮我。” 良原君正色颔首,“好,嘉福,你信我,我也不会负你。” 忽地心中一亮,好似拨开云雾见了青天。 那便不必再去讨好许瞻,不必奴颜婢膝,不必低眉折腰。 小七破颜一笑,“君侯要我做什么?” 良原君道,“嘉福,我甚少见你这样聪慧有胆量的姑娘。我不会命你做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你都知道。” 也许是罢。 她并不聪慧,不过有几分胆量,但真到了箭在弦上的那一步,她总会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无非是通风报信。 她在许瞻身边,最容易得到第一手消息。 书阁里的灯光淡了许多,小七便与良原君相对而坐,她心中怃然,贪恋着扶风府里这片刻的安宁。 因了大表哥的缘故,她对良原君没有不放心的。 也许也并非全因为大表哥,也许只是因了她心里计较着——仁君总比暴君好。 魏国要图存,需要燕国有一位主和的仁君。 良原君又道,“我猜用不了多久远瞩便来扶风要人了。” 她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细声问道,“君侯会把我交给大公子吗?” 话一出口,她便有些后悔了。 她该了解许瞻这个人。 他似玩弄猎物一般玩弄她,还不到宰杀的那一步,必然不会轻易放手。 良原君兀自叹了一声,“远瞩的性子。” 你瞧,就连良原君也是知道的。 小七怅然无言。 良原君道,“嘉福,回兰台,就当什么事都不曾发生。” 她的声音愈发低了下去,“君侯,我不想回兰台。” “我当你是阿棠,不会要你等太久。” 小七不知道“不会太久”究竟是多久,是一月,半年,还是一年,两年? 可在兰台,已是度日如年。 她点点头,她原也知道自己仍需回兰台。 但见过了良原君,知道了自己肩负着使命,知道了将来大有希望,好似日子便不再那么艰难了。 她一向乖顺懂事,不会哭闹,但也从来不是一个认命的人。若是一个认命的人,十二岁那年便不会背着小包袱跟沈晏初走。 正因了自己不认命,才一次次挣扎,去寻求逃生的机会。 她该去赌一把。 为什么不与老天赌一把? 哪怕拼上性命也要赌一把。 赌一把,便有赢的机会。 认了命,便连一丁点儿的机会都不会有。 从前她一个人逃,如今身后有足以与许瞻抗衡的力量。 认了命,人也就完了。 良原君约莫也是因了她这副乖巧懂事的模样,想起了他的阿棠,他似父亲一样轻轻抚摸着她的乌发,仿佛在说给她听,仿佛也是说给自己,“不会太久。” 是,小七想,但愿不会太久。 兰台那人来得比预想的还要早。 戌时,寺人来禀,说是大公子来了。 寺人说大公子骑马进了厅堂,阴着脸,一句话也不说,连马也不下。 小七脸色兀自一白,良原君拉她起了身,“嘉福,不要怕,你躲在屏风后面听一听。” 她依言跟在良原君身后往厅堂走去,月色里他顿足回身,握住了她的肩头。 他的眼神似一口深渊旋涡,要将她席卷进 第106章 向叔叔要人 眼见着那人盘马在软席上踏出满地泥土来,良原君却和颜悦色,并未生恼。 不等寒暄,那人便挑明了来意,“兰台丢了人,听说在扶风,王叔可见过?” 良原君笑道,“什么人?” 许瞻不急不躁,“魏人。” 良原君仍笑,“哦,是嘉福。” 夜风袭来,吹得厅堂之内烛火骤然几晃,晃得东倒西歪。 许瞻信马迫近,冷然一笑,“兰台的东西,王叔不要动半点念头。” 良原君依旧不恼,眸光里的神色辨不分明,“既是你的人,叔叔自然双手奉还。” 许瞻挑眉,青龙宝剑在他修长的腿畔微微晃动,高头大马上的人随手挽着马缰,似笑非笑,端的是睥睨天下的王者姿态,原本十分宽敞的厅堂倒显得狭小了。 他说,“王叔知道我在说什么。” 他说的不只是一个普通的魏人,他说的是燕宫里的君位。 小七听得出来。 良原君这才微微收起唇畔的笑意,肃然提醒,“远瞩,我是你叔叔。” 那人轻笑一声,“古往今来,叔辈犯上的,还少么?” 不说历史,单说燕庄王十四年春便有王叔作乱,被这马背上的人亲手斩杀。 休管是不是王叔,谋逆是滔天的死罪,没有任何情面可言。 权力场便是修罗场。 他动起手来连眼皮都不会眨一下。 他真是毫不客气,一把便将良原君的面具撕了开来。 良原君肃立不言。 许瞻居高临下俯睨。 叔侄二人好一会儿不曾说话,目光交锋之间,似有千军万马刀戟相向。 此间摐金伐鼓,旌旆逶迤,犹胜于战场厮杀。 就那么四目相对,小七却能听得见刀枪相撞的铮然之声。 诚如良原君所说,他与许瞻必有一战。 这时候平阳公主端着两只绘金青铜小碗进了厅堂,竟对这其中的较量视而不见,温婉笑道,“大公子是稀客,叔母将才煮了甜羹汤,快下马来饮一碗吧。” 许瞻笑道,“叔母有这闲工夫,怎么不把那魏人带来。” 平阳公主往屏风后瞥了一眼,若有所指,“嘉福脚上有伤,走的慢,这就来了。” 她往这厢看了,许瞻自然也循着她的目光望了过来,屏风后虽没有烛光甚暗,但隐约能见到有人影。 那人没有一句废话,直接驱马迫了过来,登时将这价值昂贵的八扇山水屏风踏在了脚下。 霹雳哗啦碎了一地,就好似踏在了小七身上。 小七惊骇不已,朝一旁躲去。 那人勒住了马,就在一旁盘桓。 小七愕然抬眸望他,见他竟然唇边含笑,俯身朝她伸出手来,温柔说道,“小七,上马。” 依旧是一副琨玉秋霜,渊清玉絜的模样。 可他眸中的冷意骗不了她。 她心里是一万个不情愿。 但也不敢犹疑,她记得良原君的话,“回兰台,就当什么都不曾发生。” 罢了。 连良原君他都不放在眼里,若惹他生怒,她大概是承受不起的。 盈盈拜别了良原君与平阳公主,她踩着松松软软的丝履上前一步,握住了许瞻的手。 他作劲一拉,便将她拉上了马。 他的马在厅堂之内肆意践踩,眸中阴翳,唇畔含笑,“小堂弟满月,王叔要请我来喝酒啊!” “噗”得一声,那马竟在绒毯上留下一坨粪便。 但良原君并未生恼,小七见他亦是面含笑意,云淡风轻回道,“自然。” 许瞻笑了一声,打马往外走去。 出了厅堂,下了高阶,月华如水,风掠过她的发髻,掠过她的眸子,亦将她的青丝拂乱。 那人的双手拽紧马缰穿过她的腰身,将她拘在身前。 她恨不得将自己缩成一团,离他的双臂再远一些。 穿过庭院,穿过水榭,穿过亭台,及至到了扶风大门,他的马如入无人之地。 门外停着他的王青盖车,周延年手中执辔,正在马车一旁候着。 那人已翻身下马,小七还兀自顿着,怔怔然回头看了一眼,“扶风”二字大篆牌匾之下,厚重的大门仍旧大大敞开。 这一夜良原君的话还犹在耳畔——扶风大门,向你敞开。 小七心绪恍惚,垂眸时意识到自己正独自坐在马上。 这是许瞻的汗血宝马,膘肥体壮,日行千里。 一双素手悄然抓住了马缰,此刻真想夹紧马肚一口气逃去大梁,现下出发,说不定还能追上魏国的车驾。 真想回家,真想远远地离开许瞻。 然她手上一松,没有驱马。 也是在这一刻,她想,她不再是姚小七,她只是个魏人。 为魏国生,为魏国死。 为魏国求生机,为的是民族大义。 她该赴汤蹈火,该破釜沉舟。 那人讽了一声,“怎么,不舍得走?” 言罢已掀起袍摆登上了王青盖车。 她的心里百味杂陈,恍然下了马,就顿足在马车后头。 周延年低声道,“姑娘上车罢。” 小七双手拢在袍袖之中没有动。 周延年又低声催道,“公子已在等姑娘了。” 她是被许瞻撵下马车的,既下来了,便没有再上去的道理。 不愿,不敢,也没有脸。 她与车内的人已不可能再并肩而立。 因而轻声回了周延年,“将军启程吧,奴就跟在后面。奴走得快,跟得上。” 跟在马车后面,她能丈量从扶风到兰台的距离。 周延年尚立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车上那人已发了话,“上来!” 那人的声音低冷沙哑,薄怒涌动。 嗬,你看,在许瞻眼里,她不过是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战利品。 要她滚,她便得滚。 要她上,她便得上。 可她不是战利品,她是个活生生的 第107章 有人便够了,要心干什么? 然而此时却并没有什么好怕的,她稳稳地走着。 要审,由他。 要叱,由他。 要辱,由他。 要弃她于闹市,要锁她于危楼,皆由他。 她必有绝地反击的机会,她也必死死抓住,给他致命一击。 待到那时,便都由她。 “你定要与我较劲么?” 身后那人声音低沉,夹杂着几分说不清也道不明的情绪。 风清月皎,这一天星斗把那人的神情映得纤毫毕现。 可她是一个鲜活的人,她有自己的想法和执念。 战俘的确该死,但若没有死,两国停战便该放还母国。 可他不杀,却也不放。 “小七。” 那人低低唤道。 她往前走着,没有回头,没有止步,只当自己不曾听见。 他若待她有一点好,她也不会跟着良原君踏进扶风的大门高槛。 可惜没有。 没有一点好。 零零星星的一点好也全都是假的。 蓦地腰间一紧,双足一空,她被人拦腰抱了起来。 小七厌恶他的触碰。 她死死抓住那人的手,指甲深深地掐了进去。 她恨不得将他掐死。 把他的手掐掉一层皮。 “公子放手!” 那人愈发收紧了手,不肯放开。 她突然说道,“良原君亲手为奴濯足。” 小七知道如何令他嫌恶。 嫌恶了,自然便会松手了。 那人身子一僵,此时却并没有放开,只是声音冷了几分,“上车,我与你有话说。” 周延年的马车很快赶了上来,他在此起彼伏的犬吠声中将她抱上马车,鲛纱的帷幔在春夜的风里左右招摇。 这王青盖车依旧是白日里的模样,只是案上好似多了一双干干净净的丝履。 她蜷在一旁,与他所坐之处形成两个极端。 那人没有追究濯足的事,只是平声问道,“在你眼里,我只是暴戾嗜血的人么?” 小七垂眉不言,难道不是? 同室操戈,诛杀的是自己的父辈兄弟。 动辄征战,屠戮的是魏国的兵卒百姓。 难道不是? 那人问,“王叔答应给你什么?” 她想说,“是公子给不了的。” 但她没有说。 那人又问,“你应了他什么?” 她觉得悲哀,她想说,“是公子不会应的。” 但低头咬牙,到底是什么都没有说。 良原君能给她的,许瞻给不了。她能应良原君的,许瞻也不会允她应。 她什么也不说。 既背弃了他,也不去诱导他。 不去诱导,便是她唯一能为他做的。 那人凝眉,许久方道,“所以王叔终究是要反了。” 她捏着袖口,总算启唇说了一句,“君侯不会做这样的事。” 马车里静默了好一会儿,那人面色难看,他大概已经克制良久,听了这话终于不愿再克制下去了,“你叫他‘君侯’?” 小七不答。 自然是叫君侯,不然叫什么。 继而又想到,好似只有良原君的人才唤他君侯,外人都是称他良原君,与许瞻亲近的人大多称其为王叔。 许瞻笑了一声,“为你濯足,你便信他?” “那你可想过,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你见了不过半日,便信得死心塌地?这世上有这样的人吗?” 小七垂眉,怎么不会有? 他不信,他便认为这世上没有。 他薄唇抿着,面色铁青,眼眶却微微泛了红,“你不信我,却信一个谋面不过半日的人。” 小七驳他,“君侯是好人。” 他怒气顿起,“魏俘!做不了我的人,也不要做我的敌人!” “你可听清了!” “但若有一日你站在了我的对面,我会毫不犹疑要你死!” “便似杀许牧一样!” 他极少一次说这么多的话,此时一把将她拽了过来,毫不温柔地按上短案,旋即扣住脖颈倾身覆下,似猛兽一般啃噬她的唇舌。 他惯是以这种方式罚她。 上一回从宫中出来,亦是因一言不合,那人便将她按在这短案上无休止地责罚。 小七最是憎恶这种责罚。 她不喜欢与人过于亲近,因而拼了命去推他、躲他、掐他,他手中的力道微微收紧,捉住她一双胡乱抓挠的手按在头顶。 不止如此,发了疯般还去撕扯她的衣袍。 燕人大多高大结实,尤其他又是人中龙凤,那身量力道自是能射狼擒虎的。 小七真的生了气,她挣脱不开那人的束缚,便死死地咬住他的薄唇,片刻一股浓浓的血腥气在贝齿之间弥漫开来。 那人吃痛抬起了头。 “你敢咬我!” 小七双眸泛红,策目切齿,“这世间怎会有公子这样的人!” 他双眸微眯,“我是怎样的人!” 小七抬高了声音,“不得人心的人!” 那人冷嗤,“有人便够了,要心干什么!” 那人摁住了她,将她足上的棠棣丝履扯下,从窗口远远扔了出去,“多此一举!” 竟会有这般凉薄寡情的人。 竟能说出这般刻薄寡恩的话。 小七一早便知许瞻不是良人,但如今听了这样的话依旧是脊骨生寒。 他是天生的暴君。 他的眼里没有“仁义”二字。 他若果真做了君王,不会再有魏国的活路,连苟延残喘的机会都不会再有。 这样的人不配与沈宴初比,也不配与良原君比。 那人已一把扯开了她腰间的丝绦,几下便将她的双手紧紧缚了起来。 小七腹内气血翻涌,一张鹅蛋脸早已是面色煞白。 他要干什么? 赶车的人不知车内的事,依旧悠悠打着马往前驰去。 而那人扯开了她的外袍,正要去撕那第二重衣袍。 她突然想起逃亡安邑那 第108章 只有公子是恶人 身上一轻,似是被人缓缓地托了起来,眼前那人薄唇轻启似在说着什么,但她听不见。 手上一松,腕间的丝绦被人解开了。 有温热热的水滴打到她的脸上。 一滴。 两滴。 三滴。 又有数不清的水滴。 大抵是下雨了吧。 她从前不知道雨水也有温热的。 继而又有人赶着车奔来。 她只觉得头很疼很重,眼皮沉甸甸的,面前的人益发看不清了。 隐约记得沈宴初曾站在长乐宫外王青盖车旁,他说,“小七不哭,活着等我。” 她茫然失神,心里重重地叹了一声。 无尽头的抱屈、怅恨、悲惜,齐齐兜头浇来。 那时不知,原来那便是最后一面了。 *** 大风吹雪,惊沙猎猎。 战鼓擂响,声震山川。 戍台烽火,兵马躁动,雪重鼓寒,将军挥戟,继而杀声四起,马作的卢,弓如霹雳,短兵相接,白刃溅血。 嘶鸣哀嚎,不绝于耳。 燕军一路西进,斩关夺隘,跨过黄河直逼大梁,妄图宰割天下,分裂山河。而魏军粮尽援绝,人疲马乏,早已是败兵折将,望风瓦解。 这几十年征战莫不如此,整个魏国东北之地流血漂橹,伏尸百万,真是死了好多人呐。 小七从重重尸骨里爬出来,她的脑袋痛极沉极,好似被人一箭射穿,正汩汩冒血,顺着额头,顺着眼睛,顺着脸颊往下淌去。 茫茫四顾,阒无人声,只有数不清的鹰鹫老鸦在低空盘旋。 魏国的“沈”字大纛早便折断,将军的令旗亦不知埋在了哪里,来时还活生生的同袍,此刻全都死在了脚下。 不见沈复,也不见沈宴初。 这茫茫荒原竟只余下她一人。 她在地上捡起一把剑,高声叫道,“大表哥!” 她的声音在战场回荡,无人应她。 她又喊,“舅舅!大表哥!” 她心里惶惧,却并没有哭。 见惯了生死的人实在没有什么可哭的。 她潜意识里觉得舅舅与大表哥是不会死的,因而更不必哭。只是捡起长剑护身,跌跌撞撞地走着,她不知该往何处去,便只是往前走着。 脚下尸骨无数,有同袍也有燕人。 她若瞧见还睁着眼喘气的燕人,必抬起长剑狠狠地朝燕人的心口刺下去。 小七痛恨燕人。 燕人是敌寇,是外侮,是逆夷,是侵略者。 他们要宰割山河,要鞭笞天下,因而一次次进犯,一次次攻伐。 小七痛恨燕人,痛恨令无数魏人抛家弃子战场迎敌的燕人,痛恨攻城略地屠杀战俘的燕人。 她痛恨一次次战争的发起者,痛恨许氏王朝。 魏人不愿做亡国奴。 没有魏人会喜欢燕人。 她突然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她在一重重的尸首中寻找“许”字大纛。 许瞻必在他的大纛之旁,若活着,她便一剑将他杀死。若死了,那便将他摧身碎首。 然而上穷碧落下入黄泉,四处茫茫都寻不见。 忽闻喜乐喧天,小七蓦然回首望去。 一顶正红色八抬鸾轿正踩着横乱的尸首往这方走来。 小七心想,刀枪无眼,怎会有人在战时大婚,怎么不看黄道吉日。 她提着长剑凝神向鸾轿望去,风吹起轻纱帷帘,轿内的人却盖着绣龙凤的红盖头,见不着那女子的脸。 而迎亲的人正立在大纛一旁,她方才遍寻不得的大纛,此刻竟高高立了起来,在烈烈北风里鼓动飘荡。 那人一身君王冕服衬出通身不凡的气度,十二旒冕冠堪堪遮住了他一双眸子,却看不真切那人的脸。 不知嫁夫的是谁,亦不知娶妻的是谁。 冷风吹来,掀起盖头一角,露出那女子的朱唇来,须臾之间又盖得严严实实。 那下颌与朱唇,小七定是在哪里见过的。 越是仔细去想,仔细去忆,头便越发疼得厉害,忽然一支利箭凌空射来,她躲闪不及,那利箭正中她的额头。 小七惊叫一声,登时醒来。 她没有死。 睁眸望去,人已不在战场。 在兰台,在听雪台。 但兰台于她而言,又何尝不是战场。 帘外雨意潺潺,春意阑珊。 身下松软暖和,轻纱帐低低垂着,一股浓重的药味斥了满屋。 头依然很疼,略略绷紧的触感使她意识到伤处已被包扎好了。 听见身旁有人低低叹了一声,“小七......” 她循声望去,那人正坐在轻纱帐外。 是公子许瞻。 她依稀想起在这之前发生过的事。想起进宫见了大表哥,想起被弃于闹市,想起因何去了良原君的扶风府,想起又是为何跳下了马车。 恍恍惚惚竟也似大梦一场。 那人喟然,“你何必如此......” 是啊,若不是毫无办法,她又何必如此。 他的话戛然而止,他挑开轻纱帐定定地望来,好半晌过去才道,“既有君子协定,我便遵从君子协定,总会许你回去。” 小七怃然,一行清泪自眼角缓缓滑下,“那是假的。” 正因君子协定是假的,她没了盼头,才最终投了良原君啊。 那人几不可闻地叹,“那是气话,你竟听不出来。” 哦,原来那是气话。 小七双目泛红,到底是人在生气时才会吐露真言罢? 可真也罢,假也罢,进了扶风,就已经回不了头了。 她知道自己该干什么,她是魏人。 要为魏国求生机。 小七失神低喃,“奴想要干干净净地回去。” 那人恍然一怔,“干干净净?” 是了,她要干干净净地走,倘若被他碰过,她便不干净了。 “公子却总这般罚奴。” 那人闻言神情复杂,手中的轻纱 第109章 你不走,我娶你 她心中酸涩,眼中空淡淡的没什么神采,并没有看他,只是喃喃说道,“公子也好。” “哪里好?” “公子不杀奴,便是好。” 那人低声,“这不算什么好。” 是了,这并不算什么好。 可除此之外,他便没什么好了。 他又问,“我不去要你,你便不会想着回来罢?” 小七心中恍惚,没有答他。 她真想永不回兰台。 那人茫然若失,眼底悲凉浮漫。 他说,“那我答应你,你若不愿,我便不会再碰你。” 他到底是不是君子,小七已经不屑去想。 说他是君子,他总口出恶言,屡屡反悔君子协定。 说他不是君子,他又愿意恪守礼法,不曾真正碰她。 是她愚钝,分不清他到底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真便真罢,假便假罢,她也不去计较了,平白耗费心神,只是回道,“多谢公子。” 他的双眸不由地恍惚起来,眼神仿佛十分遥远,“小七,你的将来该是怎样的?” 她还能有什么将来。 进了修罗场,生死不知,前途未卜,没有将来。 但她说,“奴的将来,该在魏国。” 那人默了良久,怅然低叹,“你为什么非走不可。” 这一叹,攫住了她的心口。 但她眼明心亮,又是十分理智的。 父亲要她擦亮眼睛,她便擦亮眼睛,什么好话软话都动摇不了她。 那人神色凄凄,眸中氤着澹澹水色,“我不再把你当战俘......早就不把你当战俘了。” 他甚至说,“你不走,我娶你。” 小七心中刺痛,她背过了身去。 藏在罗衾中的手绞紧了被角,眸中的泪登时滚了下来。 什么都晚了。 那人少有地言辞恳切,“你气我向你射箭,我原也不是杀你。你气我将你赶下车去,我知你也是在说气话,不该扔下你。不该碰你,不该把你逼下马车,皆是我的错。” 小七双目紧闭,只是暗自垂泪不答。 见过了旁人的好,便对比出他的不好来了。 那人轻轻掰过她的身子,抬起手来去拂她的泪,她别开脸避了过去。 那人手上一顿,和声细语,听着竟有几分可怜,“小七,你不要再气了。” 小七心里有两个人蹦了出来,那两人唇枪舌战,打得激烈。 一人说,“小七,他不是良人!” 另一人说,“从未见他认错,既认了错,便算是良人。” 一人驳斥,“不是!认了错也不是!” 另一人道,“可他说要娶你。” 一人道,“你敢嫁给这样的暴君吗?你忘记了你的国家,忘记了你的使命,忘记了你的大表哥吗?” 另一人道,“你才十六,又是女子,何必去管什么国家,管什么大义,小七,你只要管好你自己。” 一人道,“叛徒!佞贼!” 另一人道,“姚小七已经死了,什么叛徒佞贼,都与她没什么关系了。” 小七被这两个人吵得头痛欲裂,她捂住伤口,复又背过身去。 那人眸色黯然,声音沙哑,“小七,你说话。” “小七......你只想走,可曾问过我的伤势,你一次也不曾问过。” 何必去问他,他在城楼张弓拉箭,矢无虚发,神武非常,看起来伤处早就好了。 他低声下气的,“不气了,好不好?” 小七不曾睁眼,只轻声道,“奴头疼,不能回公子的话了。” 他坐在榻边,久久也不再言语。 室内一时寂无人声,只听得雨打窗棱,声声切切,似是无数把锋利的刀子,一刀一刀地扎进了心口,扎得人千疮百孔。 总有大半日过去了,天色阴沉沉的,不知道如今是什么时辰。听着槿娘进了门,毕恭毕敬道,“公子,陆大人来了,说是有事要回禀公子。” 榻旁的人这才动了一下,并没有立即起身,那话仿佛已在唇畔思虑了良久,是低低的、罕见的温柔,“过两日我带你进宫见母亲,母亲想见你。” 小七没有回他,也没有转身看上一眼。 如今听见周王后,离她已是十分遥远。 他说他的母亲想见她,她又有什么可见的。 她这样的人呐。 他兀自一叹,起身走了。 听雪台黑压压的,还下着潇潇急雨,在直棱窗上敲出细细碎碎的声响,槿娘点起了烛火,这才感觉温暖许多。 槿娘秉烛过来,低声道,“姑娘,魏使已经走了。” 小七怃然,原来大表哥已经走了。 她便问,“什么时候走的?” 槿娘道,“前日便走了,那时姑娘还没醒。” 一股难言的酸楚从她的心口蔓延到四肢百骸,她心里郁结难纾,所有的委屈不甘遗憾,到最后不过化成一声再简单不过的话,“哦,也该回去了。” 走了也好。 他平平安安地离开蓟城,平平安安地离开燕国,便算好。 槿娘拿起帕子轻轻擦了她的泪,轻声劝道,“姑娘不要与公子置气,公子心里是有姑娘的。” 小七没有说话,槿娘也不去逼她,她便自己说自己的,她从前话极多,约莫早就憋坏了。 “公子心里,大概从没有过旁人。” “如今是公子,将来可是君王啊!” 她说着又长长地一叹,“嫁给公子,那是多少女子的梦啊!” “有的人求之不得,怎么会有人避之不及,奴实在不懂。” 小七笑出了眼泪,她笑槿娘看不明白,“姐姐,你怎么会知道,我在你的公子眼里,只是个可有可无的‘东西’,早就不存在的死人呐。” 槿娘愣怔了许久,喃喃道,“不会,奴看不错。” 小七双目肿痛,她阖上了眸子,“姐姐,我有些冷,生炉子罢。” 第110章 狼崽 第二日,依旧是雨疏风骤。 自来了蓟城,好似还不曾遇见过如此频繁的阴雨天。 听雪台的天色暗沉沉的,重檐瓦当被雨水打得哗然鸣响。 这样的雨天少有人来,只有槿娘依旧忙得脚不沾地。 小七想起先前槿娘曾与她有过一个赌约。 那时候的槿娘便说,“这些木牍原不过就是几片竹子罢了,公子给多少都行,姑娘竟能当了真。” 言语之间十分笃定,“公子不会许姑娘走的。” 她说,“公子所做都是为了留下姑娘,奴能看得明白,姑娘却看不明白。 她还说,“姑娘不信便与槿娘赌一把。奴赌公子不会放姑娘走,若赌输了,奴随姑娘处置。” 那时的小七还不信,从前她相信君子协定,因而十分勤勉,不过一月便攒下了许多刀币。 她翻出木牍,一片片地捏在指尖,翻来覆去地数着,原来竟已有一百二十枚了。 却也只几片木牍,她甚至连货真价实的明刀都没有见过。 想尽办法赚来的东西,没想到竟是个笑话。 当真愚蠢。 小窗坐地,侧听檐声,小七兀自一叹。 起身挪到了青鼎炉旁,槿娘一早便将炉中的兽金炭添得足足的,人并不冷,心却是凉的。 槿娘见了还说了一句,“姑娘有伤,怎么不好好卧着,有什么事吩咐一声,奴来做就是。” 小七笑着点头。 那木牍捏在掌心片刻,到底是一片一片地丢进了青鼎炉里。 火星子噼里啪啦地爆响着,遇见竹片呼地一下窜起老高的光焰来,那上面苍劲有力的黑色小篆,朱红的许字大印,很快就被这熊熊的火苗吞噬殆尽。 毕毕剥剥,劈劈啪啪。 槿娘惊叫着扑了过来,“姑娘怎么烧了?这都是回魏国唯一的指望啊!” 她撸起袖子试着从火里拨弄出来,那火烧得多旺呐,把槿娘烫得吱哇乱叫。 小七便笑,“姐姐省些力气。” 槿娘秀眉紧拧着,“姑娘到底想干什么?没了木牍,以后还怎么回家?” 她心里笑槿娘,从前是她痴傻,如今却是槿娘糊涂了。 小七喃喃细语,“没什么用了,竹片而已。” 槿娘怔怔地望来,“怎么会没有用......公子既然说了有用,就会有用的。” 你瞧,槿娘也不会说谎。 小七冲她微笑,“姐姐赌赢了。” 大抵是日复一日的劳作,使槿娘记性大为衰退,她早把从前的赌约忘记了吧,反倒来问小七,“什么赌赢了?” 小七笑道,“姐姐不记得,便当不曾有过罢。” 槿娘手中一顿,到底叫她取出了几支黑成了炭的木牍来。 她跪坐一旁轻叹,“姑娘,这样下去,你可怎么办呀。” 小七摩挲着槿娘发红的手,怅然纠正她,“不要再叫我什么‘姑娘’了,我与你一样,都是婢子罢了。” 槿娘不肯,“那怎么成,这是公子的吩咐。” 小七便笑,“姐姐,你叫我小七。” 槿娘倒是个实在人,见她神色认真,便也应了,悄声道,“私下里我便叫你小七,在外人面前,可不能依你,不然,吃罪的可是我。” 小七点头,“是,是。” 槿娘把木牍放在一旁案上,温柔问道,“小七,你想吃点什么?我见庖厨今日有鱼,也有虾子,还有几只老鸭,你想吃什么,姐姐去给你做。” “我从前为外祖母侍疾,煲过萝卜老鸭汤,外祖母喜欢喝,说能驱走寒气......我做过,却没怎么喝过。” 去岁小年夜是她的生辰,她也为许瞻炖过一次萝卜老鸭汤,还煮了一碗长寿面。 那一晚,那人赐给她一只牛角杯。 原该盛满鸩毒的牛角杯,却不过是一杯酒而已。 那人好似的确从没想过要她死。 “姐姐,我想喝萝卜老鸭汤。” 槿娘宠溺地望她,笑道,“那你等着,姐姐这就去给你炖老鸭汤。” 话音落了,槿娘又取来一张薄毯给她披了,将门掩紧,把风雨挡在外头,撑了伞便也走了。 这一日,她如愿喝上了萝卜老鸭汤,也到底把那黑成了炭的木牍烧了个干净。 夜里雨水依旧不停,木兰树下也仍有人影。 芝兰玉树般。 若果真要去确认一番,推开窗子那人影却又不见了。 转念一想,更深夜静,谁又会在这料峭的雨里痴傻杵着。 兰台不会有这样的人。 第三日雨停,槿娘抱来一只小狗。 圆滚滚的小东西,哼唧哼唧地叫。 槿娘笑着解释,“西林苑的母狼才下的小狼崽,将将断了奶,公子想着姑娘大概喜欢,便叫我送了来。” 小七不语。 她才不会喜欢狼。 凶残嗜血的狼,看一眼便已叫人生了退却之心,她怎么会喜欢。 上一回逃至高阳,回来便是被关在笼中险些被青狼撕咬个干净。 槿娘说着话,便要往小七怀里送,见小七没有接,她又说道,“从前章德公主有一只小狗,叫雪狼,公子见姑娘是喜欢的。” “你放心,虽是狼,但若从小跟着主人长大,它便当自己是犬,不会伤主人半分。听说北羌还有人自小便在狼窝里长大呢!” 那灰涂涂毛绒绒的小东西东瞅西看,一双懵懂的大眼睛倒叫人觉得可怜。 才断奶就离开自己的母亲了,怎么不可怜。 但狼便是狼,跟着主人长大又能怎样,喂是喂不熟的,要不怎么会有“白眼狼”这种东西。 小七道,“我不会养,它有自己的母亲,为何不跟着自己的母亲呢?” 槿娘低声道,“公子给的,姑娘还是收了罢,省得又闹得不高兴。” 话音才落又补充了一句,“毕竟公子是好意。” 槿娘的伤也才好没多久 第111章 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小七不愿听这种话,便揶揄她,“姐姐喜欢便自己留着。” 槿娘脸一白,立即住了嘴,手中的狼崽一时不知该往哪里放,就只是任由它好奇地东瞅西看。 片刻又将狼崽送了过来,“公子给的,你便留下,多好的事儿呀!” 小七想起从前许瞻的话来,那人说,“我给你的,你便得受着。” 她便也接过了狼崽,应道,“哦,好。” 槿娘眉开眼笑,“公子若知道了,必定高兴!小七,你给它取个名字吧!” 小七莫名一叹,她哪里会取名字,连她自己的名字都叫不出口。 见槿娘目光炯炯地望来,她摸着狼头,低声开口,“那就叫小八。” 她取了个与她一样低贱的名字。 槿娘一呆,片刻道,“姑娘还是再想一想罢。” 狼崽哼唧哼唧叫了两声,不知到底是赞同还是反对。 小七笑道,“就叫小八。” 槿娘也不再说什么,安顿好了她与小八,便又忙活去了。 半晌又端着汤药凑了过来,“方才公子来了,公子问,姑娘给小狼取了个什么名字。我便说,姑娘说叫‘小八’。公子好一会儿没有说话,公子大抵以为姑娘会起一个像雪狼那样的名字。” 小七垂着眸子,“我本来也不想要。” 槿娘便笑,“公子后来也觉得‘小八’这个名字很好,他说既是姑娘的狼,便叫小八。” 小八很粘人,因才出生没多久,大抵果真以为自己是犬,倒是温顺,瞧不出一点狼性,总窝在小七身边蹭来蹭去。 但小七并不怎么抱它,抱得多了容易生出感情来,因而极少去碰。 除了小八,那人还命郑寺人送来许多锦衣缎履,她不拒绝却也不用,大多都由槿娘收了。 从前送到听雪台的,全都进了槿娘的柜子里,如今槿娘也什么都不要了。 全都束之高阁。 除了母亲留下的桃花簪与沈宴初的云纹玉环,小七并不看重身外之物。 身外之物都是留不住的。 将来兰台与扶风一战,输的人连尸骨都不会剩下,要这身外之物干什么。 兰台若输,就连这府中的亭台楼阁也都将化为灰烬。 她还是以帛带束发,穿婢子的衣袍,比从前还要乖顺听话。 那人又往听雪台送来木牍。 先前的一百二烧成了灰烬,他又重写了新的,将从前的补了,又额外多给了一百。 这便有了二百二十枚明刀。 小七拿在手中的时候,心里百味杂陈。 如今也不过是些竹片罢了,盖了大印也并没有什么用。 皆是死物。 哄她玩而已。 他愿意哄,她便也收下了,盈盈道了谢,也并不多说什么。 从前还与他谈礼法,谈条件,如今什么都不提。 随手放在案上,不多看一眼。 槿娘唠唠叨叨地把木牍收了起来,“你从前恨不得成日带在身上,怎的就堆在这里,仔细被小八叼走了,哭都没地方哭去。” 她清醒了,槿娘又憨傻了。 收到了什么地方,小七也不去问,由着槿娘去收,没什么所谓。 入了夜又下起了雨。 借着烛光,能看见木兰树下依旧人影微晃。 先前只当是自己眼花,如今却确定,树下的一定是个人。 是个人。 没有错。 因为她听见有人在咳。 极力压抑的咳声,在雨里几乎听不分明。 但她却听得清晰。 不是槿娘,不是小八。 不在室内,是在雨里。 也许是裴孝廉,也许是郑寺人,也许是府中带刀侍卫。 但必是暗中监视她的人。 不用想便知,青瓦楼那人虽明面上送东送西的,到底是疑神疑鬼惯了,约莫猜到她与良原君的关系,这才暗中命人监视罢了。 那人还说什么得人心是多此一举,小七轻嗤,似他这般无耻行径才真是多此一举。 小七吹熄了烛台,怏怏背过身去,不再去看那个令人讨厌的身影。 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再醒过来又不知是什么时辰了。 蓦地想起那个身影来,抬眸朝窗外看去,檐下的防风灯笼自顾自燃着,在风里晃出颤颤巍巍的光泽。 但树下那人已经不在了。 大抵是被雨淋跑了。 槿娘早就睡熟了,听得见她此起彼伏的打鼾声。这鼾声并不令人烦心,却使这冰凉凉的雨夜平添了几分人气。 小七起身下了榻,夜色里踢了一脚毛茸茸的小八,它哼叫了几声复又睡了过去。 推开木纱门,没有月色,没有星子,夜雨凉风,吹得人瑟然打起了寒颤来。 自鸳鸯瓦当延展出来的屋檐宽大,将将好能遮住木廊。燕国的殿堂屋宇大多有此设计,先前小住的易水与高阳别馆亦大多如此。 铺满青石板的庭院积满了水,荡起一圈圈大大小小的涟漪。 窗边的木兰已谢了白花,傲然立着,枝干虽粗,那也藏不住人呀。 小七愁肠百转,就靠在木纱门边,沿着木廊缓缓地坐了下去。 往事暗沉,目不忍视。来路又山高水远,步履艰难。 小七忽地痛哭出声。 檐下的雨愈发下得急了起来,在木廊溅起高高的水雾,不久便打湿了她的裙摆。 忽地耳边雨声乍远,有人撑伞走近,就立在一旁。 小七抬眸,是公子许瞻。 那人的伞遮在了她的脚边,将雨水堪堪挡在外头。 并没有说什么话,只是跪坐一旁,将她揽入了怀里。 那人掌心冰凉,衣袍泛着潮意,好似已在雨里待了许久了。 三更半夜的,他竟出现在听雪台。 她并没有逃跑,何苦他亲自来监守。 当真是多此一举。 他的怀抱依旧温暖,可小七抗拒他的怀抱。 她去推他,试着挣脱, 第112章 我亦能为你濯足 又说这种鬼话。 她想要回家,他给不了。 她想要燕国不再起战事,他也给不了。 她想要的他从来给不了,他能给的只是他想给的,不过如此。 却又总说这种鬼话。 他还在咳。 她能感受到他的胸膛被咳声带得剧烈起伏。 小七虽没有回他的话,但到底不再挣脱了。 他不好时,她钻心刺骨。他好时,她亦是一怀愁绪,悱恻缠绵。 但他的确是个很好哄的人。 也很好骗。 他大概以为她果真不生气了,待她也愈发地好。 再过一日,便带她进了宫。 那王青盖车一如从前,而今坐于其中却总感觉很多地方都不一样了。 从前用来煮茶的小吊炉,如今那人竟给她煨起了雪梨汤。 他要她饮汤药,她便饮汤药。 他要她喝雪梨汤,她便奉命喝雪梨汤,没有不从的。 见她总垂着眸子不言,他便问,“你怎么不说话。” 小七微笑,“公子要奴说什么?” 那人兴致不错,温柔说道,“想说什么便说什么,要木牍我也都会应你。” 小七心神一晃,她要那竹片干什么。 她垂着头,轻声道,“奴从小话少,公子请勿怪罪。” 她不说,他便主动引她说话,说的问的也都是些没什么用处的话。 譬如,“你可喜欢小八?” 小七笑道,“是,奴喜欢。” 又譬如,“伤口还疼么?” “不疼了。” 又譬如,“从前喝过雪梨汤吗?” “奴不曾喝过。” “那每日皆叫人给你煮,可好?” 小七并不喜欢雪梨汤,因为她不喜欢吃梨。 但她仍旧浅笑回道,“好。” “兰台的庖人手艺甚佳,你愿吃什么,便叫他们给你做什么。” 可小七心想,他这是又何必呢? 她从前都是为别人举炊的,吃惯了粗茶淡饭的人,实在没有福气受别人的好。 她怔然无言,那人便又追问过来,“怎么不说话?” 小七便笑,“是。” “是什么?” 是什么,她只是随口一应,方才出神,她也不知应的是什么。 那人顿了好一会儿,“你与从前不一样了。” 她肩负使命,总不能要他看出她的不一样来,因而解释道,“奴吃不惯燕国的饭食。” 那人立即说,“那我叫人去请魏国的庖人,可好?” 你瞧,他还是要留下她。 她点点头,“好。” 那人几不可闻地轻舒了一口气,又问,“你为何不抬头看我?” 小七微微抬头,浅笑回他,“公子威仪,奴不敢直视。” “你可知今日进宫是为了什么?” 小七笑答,“奴不知道。” 那人一笑,眸光温柔,“到了你便知了。” 小七又垂下了眸子,“是。” 他大抵也不知再该说些什么了吧,静默良久都没有再开口。 也不知行至何处了,那人又说,“你若想给大表哥写信,你便给他写,我叫人为你送去。” 她没有什么可与大表哥写的,该做的事,大表哥已经告诉她了。 她只需按照大表哥的叮嘱,及时向良原君报信便是。 因而,并没有额外需要在信里去写的。 她笑着点头,“是,奴记住了。” 那人定定地望她,“进了宫,便不要再称奴。” 小七依旧垂着眸子,“是,奴记住了。” 她想,她不是一个好细作。 她心性太硬,总不会伪装。 可再一想,好似这么做又是理所应当的。 若一副奴颜媚骨的讨好模样,那他定要起疑。 她不去取悦他,恰恰是做她自己。 也但愿他不曾起疑。 可他伸过手来的时候,小七还是本能地朝后一躲,那是猎物对天敌的躲避,她没能伪装下去。 不免想起了最初在燕国中军大帐,她因为躲了他掷来的麻饼,硬生生地又挨了他一下。 她心里惴惴,指尖又一次掐进了掌心,偷偷抬眸见那人正眸光定定地朝她望来,垂下去的手里正捏着一只朱红漆木兰的小梳子。 她暗暗咬唇,想解释一声,却又觉得没什么好解释的。 一个玩物罢了。 一时便将话语噎在喉中,人依旧低低地垂着头。 那人兀自端量着手中的小木梳,好一会儿才道,“我做的。” “木兰亦是我画。” 他竟那么喜欢木兰。 他的府邸叫做兰台,兰台中遍植木兰,那日他的生辰,还亲自为她簪了一朵木兰,如今他手中的朱色木梳子竟也绘着一朵白色木兰。 但小七不喜欢木兰,她喜欢的是那漫山遍野的山桃花。 他笑问,并不强求,“不喜欢?” 小七也笑,“喜欢。” “为何躲开?” 小七轻声,“奴以为公子要打。” 那人怔然一顿,“我怎会打你?” 小七不知,只是下意识觉得他要打她,也就下意识地躲开了。 她歉然笑道,“奴不懂规矩,公子恕罪。” 那人并没有怪罪,“过来。” 小七不愿靠他太近,因而抬头问他,“公子有什么吩咐?” 那人眉头锁着,“你定要与我如此生分么?” 原本也是生分的,生分些好,他下手时不必迟疑不定,她动手时也不会拖泥带水。 小七温声道,“公子要奴干什么?” 他攥着手里的木梳,在指尖反复摩挲了几下,到底是没有再给她,只不轻不重道,“无事。” 似是无关痛痒。 她这才想明白,方才那不一样之处究竟是什么。 不一样的不是马车。 是人。 待到万福宫外下了马车,那人甚至牵起了她的手。 拾级而上,她看见他的袍摆荡在她的腿畔。 第113章 家宴 小七心口一窒。 他身在高位,说出这种话来只怕不知用了多大的勇气。 他生来便是王室大公子,衣食住行自有得力的宫人婢子侍奉,这样的念头只怕平生都不会有过。 便是年前在绛城郡守府与易水别馆,亦都是她来侍奉濯足沐浴。 可细细琢磨,他说的话多了,最后也全都是他自己食了言。 一句话罢了,原也不必当真。 见他凝眸望来,目光灼灼,约莫是要等她说一句。 若是从前,她心里定是欢喜的。 除了母亲坚定地将她生下来,这十六年间她从未被人坚定地选择过,从来也不曾。 因而从前若听到这样的话,她定然欢喜。 有人待她好,她怎么会不欢喜。 可立在眼前拉着她的人,他并不是真的待她好。只是怕她果真站在他的对立面,怕她果真做了王叔的人,是他心里不安,因而才要假意待她好。 他好与不好,小七又怎会不知道呢? 早在魏昭平三年冬她便知道,公子许瞻,并非良人。 她亦是如此劝过槿娘。 正是因了心里过于清楚,因而感恩戴德的话她说不出,违背本意的话她也不肯说,她从那人掌心抽回了手,冷静地连自己都觉得陌生,“奴福薄,公子不要再说这种话。” 她垂着眸子,没有去看那人的面色,那人默然立着,过了片刻也就往前走了。 甫一上殿庭,便见许蘩和一个胡服少女绕过廊柱跑了过来。 那少女并不束发,满头的小辫子散着,戴满了一串串红红绿绿的玛瑙珠子。身着红色丝质镶毛边窄袖长衣,衣袍下端开衩,露出一截奶白绣花纹的袴裤来,脚蹬着一双小靴子。与魏人燕人皆大是不同,看起来十分娇憨可爱。 那胡服少女亲昵喊道,“远瞩哥哥!” 许蘩笑道,“哥哥带小七来了。” 那胡服少女闻言在小七身上瞟了几眼,秀眉倒竖,“什么小七,难听死了!” 许瞻沉声,“阿娅!” 那叫阿娅的少女嘟着嘴巴,上前一把挽住了他的手臂,脑袋在他胸前蹭来蹭去,“阿娅一直想着远瞩哥哥,若不是阿翁和阿父不舍得,阿娅早就来蓟城了。” 那人身子蓦地一僵,人便停在了原地,低斥一声,“胡闹!” 许蘩见状便掩唇笑起来,“自己表妹,有什么要紧?” 小七没再看见那人五彩斑斓的神情,因为此时许蘩已经拉住她的手往前走了。 犹听见身后的阿娅仍缠着那人问道,“远瞩哥哥是送给阿娅的吗?” 小七想起他左手心里是有那支朱红绘木兰的小梳子的。 那实在是一支好看的木梳子。 圆润的弧度,细密均匀的齿子,通体是他喜欢的朱绯色,其上的白木兰伴着青叶,好似果真开在枝桠上一般。 说是他亲手做的,也是他亲手画的。 能张弓拉箭的手,却也是一双笔墨精妙雕文刻镂的手。 那少女又道,“阿娅很喜欢!” 那便是他送给了阿娅。 许蘩道,“小七,今日家宴,你与我同坐,好一阵子不见,我们好好说说话。” 上一回来万福宫还是受责,小七没有想到这回竟是家宴,王室的家宴与她沾不上半点关系,她一迟疑,低声问道,“公主,怎么是家宴?” 许蘩盈盈笑道,“怎么,你不知道?” “那奴就在殿外侍奉。” “那怎么行,母亲要你来,你是一定得来的。” 甚至还附在她耳边悄悄私语,“哥哥带你来,自然是有用意,你不要担心。哥哥可从没带过姑娘进宫家宴呢,小七,你是第一个。” 若早知道是他的家宴,她是不会跟来的。 如今已到了万福宫外,想退都不知该往哪里退了。 又听身后阿娅委屈巴巴问道,“远瞩哥哥怎么能带战俘来赴家宴?” 那人低斥了一句,“你知道什么。” 阿娅又道,“阿娅不知道,表哥便告诉阿娅。” 没有听见那人说话。 许蘩向她介绍起来,“阿娅是北羌的郡主,与我同龄,也是这两日才来蓟城。” “因是姨母家的姊妹,十分亲近,所以每年都会来宫里小住。阿娅是个直性子,没什么坏心思,只是爱黏着哥哥。” 小七想,像许瞻那样素来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人,竟有人敢去黏他。 听起来总觉得有些奇怪。 这时候许瞻与阿娅已经跟了上来,小七朝阿娅看去,阿娅已经不再挽着那人的手臂了,只是人拉拉着脸看起来不太高兴。 及至到了殿外,宫人躬身恭谨请道,“公子,公主,郡主,娘娘已在等着了。” 许蘩欢喜地拉着小七往殿里去,小七却悄悄拽住了许蘩的袖子,顿在廊下踟蹰不前。 许蘩小声问,“小七,你怎么了?” 小七十分为难,附耳低道,“公主,奴不进殿,就在殿外候着。” 许蘩亦是低声,“你不要怕,有我在呢。” 小七垂着头,许瞻却转身走了过来,“怎么不进殿。” 小七绞着手嚅嚅回道,“奴不知是公子家宴,就在殿外侍奉。” 阿娅嘻嘻一笑,“还算有自知之明,一个战俘,怎配进殿?” 那人冷声,“住嘴,谁与你说这样的话?” 阿娅瘪着嘴巴,立刻委屈起来,“远瞩哥哥因为她要凶阿娅?” 许蘩小声提醒,“阿娅,不要再提战俘的事,是母亲要小七来。” 许瞻不再理会阿娅,也不容小七再说什么,拉住她的手便往殿里走去。 殿内主位是周王后的凤座,两列不过几张小食案,看来果然是家宴,并没有外人。 她在这殿内格格不入。 伏地叩拜了周王后,许瞻便拉她去了左方尊位,温声道,“坐吧。” 就连许蘩 第114章 你要脸不要? 小七左右为难,但那人握紧了她,拉她落了座,“听话,不必多想。” 这一顿家宴吃的如坐针毡,她好似除了为许瞻斟酒布菜,再没有旁的事可做。 她从未参加过王室宴饮,也知道自己不该出现在此处。心里乱七八糟的什么都想,真要去捋清楚到底在想什么,脑中却好似又一片空白,仿佛什么都不曾想过。 好在席间周王后只是与她的儿女们闲聊些家常话,又招呼宫娥为小七布菜,没有多问什么话。 坐立不安着,想起方才进殿前许蘩的话,她说哥哥从未带姑娘家进宫宴饮,目光便下意识地落到他身上。 那人十指流玉,捏着角觞随意晃荡,那玄色绣龙纹的长袍没有一丝褶皱,即便跪坐着,亦能看出那是一双十分修长的腿。 他肩膀宽阔但腰身窄,那朱红的腰带上还悬挂着他的大印与她的玺绂。 殿里的人正在闲闲叙话,言笑晏晏,那人忽地微微侧过头来,温热的气息就在她的脸颊,“在看什么?” 小七的脸颊蓦地一红,这才意识到自己竟一直在偷偷瞧他。 抬眸望那人,那人目光亦是鲜见的温柔。 她想,她并不是有意去看他,不过是因了在这大殿之内无处可看,又不好四处乱瞧,显得自己没有见过世面,不知规矩,这才看了他几眼罢了。 她垂眸不答,见他杯盘已空,便去为他斟酒布菜。 那人笑了一声,反手竟还为她盛了一碗热羹汤,附耳道,“想看便看。” 小七心头一跳,此举若是落在周王后眼里,还不知要怎么想。 偷偷去瞧周王后,还好周王后并不曾留意,依旧与阿娅说着话,小七这才放下心来。 偶尔听见阿娅喜笑盈腮地说起,“远瞩哥哥,阿娅小时候你还抱过阿娅呢!” 身旁那人只是淡淡道,“不记得了。” 阿娅嘟着粉淡淡的小嘴巴找周王后告起状来,“姨母,表哥说他不记得了。” 席间,趁许瞻去更衣,阿娅凑了过来,朝她举杯时抬袖掩住口唇,悄悄在她耳边道,“你一个战俘,身份低贱,怎么好意思坐在表哥身边呀?你哪里配?” 小七朝阿娅看去,在旁人看来她笑嘻嘻的,她的窄袖遮挡着,只有小七看得见她眸中的鄙夷与嘲讽。 小七没有回话。 阿娅眼里闪着狡黠的光,又道,“你要脸不要?” 她有意激怒小七,好要小七在周王后面前失了体面,小七才不会中她的诡计,只是平和地望着阿娅笑。 小七笑,阿娅便笑不出来了,索性不再装,声量也抬高了几分,“你是哑巴?” 这时候许瞻已经回来,阿娅便也佯作去为周王后敬酒,识趣地走了。 周王后笑道,“远瞩,去看看你父亲罢。” 许瞻应了,舒眉软眼地扫了小七一眼。 周王后又道,“阿蘩,阿娅,你们也跟着哥哥去。” 阿娅几步溜到凤座旁,亲昵地偎在周王后身上,嘻皮笑脸道,“好姨母,可别忘了阿娅的事。” 周王后含笑点头,“快去罢。” 待三人的身影都消失在高阶之下,周王后这才朝小七招手,“小七,过来坐。” 殿内除了几个宫人婢子,并无旁人,小七依言来到周王后案旁跪坐下来。 周王后微笑着上下打量了她一番,温蔼问道,“小七,你怎么连个簪子都没有?” 记起许瞻要她入宫后不许称奴,小七笑回,“回娘娘,小七不习惯簪戴。” 周王后便笑,“怎么会有女儿家不喜欢簪花步摇?你看阿蘩和阿娅,谁的髻上不是满满当当的?” 小七温静笑起,她怎么能与公主相比。 她唯一的家当便是母亲的桃花簪和玺绂,都被他收走了。 良原君赠的棠棣丝履,亦被那人丢下马车。 心里酸酸的,却也并不多说什么。 周王后又问,“可是远瞩不给你?” 小七摇头,“公子赏赐许多,是小七自己的缘故。幼时家贫,常用帛带束发,时间久了也就习惯了。” 周王后轻叹一声,自髻上拔下了一支凤钗,亲手插进了小七髻上,温柔端详,“你瞧瞧,多称你。” 可小七心想,凤钗是什么人才能用的,不管是什么人能用的,到底不是她这样的人能用的。 但周王后的好意,她不好不识抬举,便也没有推拒。 周王后微微颔首,言语之间竟几分暗示,“远瞩至今不知女子的好处,孤初时往兰台送过几回美人,他碰都不碰一下,全赏赐给底下将军们了。” “后来孤又趁他宫宴醉酒,留他在这万福宫里......虽不光明,但那也是世家大族的贵女,险些被他动了刀刃。” “贵女原该嫁的也是高门望族,被人衣衫不整地架了出去,羞愤之下就悬梁自尽了。孤也只能重金安抚,又以县主之礼厚葬了,这才算交代过去。” “你说人命到底值不值钱,命好,就能嫁进兰台,命不好,花一样的年纪说没就没了。” 人命不值钱,小七一早就知道,只是没想到就连世家贵女亦是如此。 周王后说着便怅然叹气,“孤十分忧愁,难得远瞩待你不同,你可留在他身边。” 旁人都以为兰台公子待她不同,她们又怎会知道这“不同”到底是怎样的“不同”? 她明白自己的分量,因而只是低眉顺眼地应了。 她应了,周王后便总算舒了一口气,抬眼灼灼望她,问道,“你可侍奉过远瞩了?” 小七如实道,“每日都在侍奉。” 周王后闻言十分欣慰,拉着她的手笑,“那日你穿着与远瞩一样的袍服,孤心里便什么都明白了。” 她明白了什么,小七并不十分清楚。 周王后又悄声道,“远瞩性子孤傲,从来不会哄人。 第115章 你不知道叫孤母亲意味着什么 周王后一笑,“孩子呀!” 她怎么会有许瞻的孩子,她是连被碰一下都不愿的,何况那人总是罚她。 小七垂下眸子,平静回道,“没有。” 周王后一顿,倒也没有别的情绪,只是轻轻将她垂下的一缕乌发拂至耳后,温蔼道,“听说你受过很重的伤,好好养着。将来有了孩子,也就名正言顺了。” 小七心想,她不会有许瞻的孩子。 她要干干净净地回魏国,来时一个人来,走时亦是一个人走。 “你怎么不说话?” 小七乖顺垂眉,“娘娘说的是。” 周王后轻轻拍着她的手,“你这孩子,孤甚是喜欢,不必担心远瞩欺你,一切都有孤为你做主。” “有了孩子,先做夫人,将来远瞩登了大位,你亦是大有作为。” 小七不清楚周王后的“大有作为”指的究竟是什么,但她说的“先做夫人”,便是先做兰台夫人。 她心中一跳,数日前许瞻还说什么“你不走,我娶你”这样的鬼话,而今看来,竟是连周王后都默许了吗? 她这样的出身,怎么可能做兰台夫人。 周王后见她若有所思,莞尔一笑,“孤的意思,你可明白?” 小七低声,“娘娘抬爱,但小七生于微末,粗俗鄙陋,不配做夫人。” 周王后笑着摇头,“都争着抢着要去兰台,你竟不要。” 小七鼻尖一酸,周王后什么都不知道罢了。 周王后与许蘩是许瞻的母亲与姊妹,她们只看得见许瞻的好,她们不知道在许瞻手底下求存是一件多难的事。 “是小七鄙陋,公子亦是不喜。” 周王后笑叹,“你是魏国郡主,怎会鄙陋?孤看远瞩待你十分不同。” 小七几不可闻地叹,“小七只是公子的奴仆,不算郡主。” 许瞻并未真正承认过她。 就连她的玺绂都是尚未在手里焐热,便被那人收走了。 周王后道,“你呀,你真是个傻孩子。” 小七不觉得自己傻,她看什么都看得明明白白。许瞻不是良人,他不值得托付,小七比谁都看得明白。 “他碰过了你,便不会再去碰旁人了。这是孤的孩子,孤懂他。” 大概是罢,小七不知道。 见小七不怎么说话,周王后又道,“你看起来并不欢喜。” 是了,她心里愁肠百结,实在欢喜不起来。 周王后并无愠色,与她说起话来似是一个和蔼的母亲,“因何不欢喜,与孤说说,也许孤能帮你呢。” “娘娘。”小七低喃,“小七是魏人,终究是要回魏国。” 周王后手上一僵,怔了好一会儿才问,“你不想留在燕国?” 小七微微摇头,“小七想回家。” 她最初也无心定要许瞻死在权力场,便如最初,他没有要她死,她也不愿要他死。 只要他不做君王,他可以不必死。 良原君是仁君,他必不会杀许瞻。 她始终在寻找一个两全之策,既不辜负沈宴初,又能保全自己。 不,她在寻找的是个万全之策。 最好还能保许瞻不死。 一个说要娶她的人,是唯一一个坚定要她的人。 她这么多年,不就一直想要一个坚定要她的人吗? 如今果真有这样的人。 选择过她的人,她不该要他死。 她心里那两个人又蹦了出来,一个人说,“公子已告诫过你,永远不要卷进权力场。你瞧那历朝历代,哪个卷进权力场的女细作有什么好下场的,从来没有。小七,如今回头还来得及。” 另一个人竟也难得地达成了一致,“小七,权力的争夺终究是男人的事,你要听公子的。” 第一个人应声附和,“你不嫁他,也不要做他的敌人。” 小七想清楚了,便抬眉问周王后,“娘娘......娘娘能帮小七吗?” 周王后静默良久,紧握她的手,“孤原是想着,有朝一日听你叫孤一声‘母亲’呢。” 她的话令小七心酸莫名,“小七没有这样的福气。” 周王后似是有些失神,“小七,你还太年轻了,你不知道叫孤‘母亲’意味着什么。” 是了,小七并不知道叫周王后“母亲”会意味着什么。 大抵是做公子姬妾罢。 可姬妾也能叫王后“母亲”吗? 许瞻没有姬妾,因而她也没有机会听过他的姬妾该如何称呼他的母亲。 “孤喜欢你什么都不图,可什么都不图却并不是好事。”她说着话兀自一叹,“小七,不是孤不帮你,是远瞩不会放你。” 你看,所有问题的症结只在于许瞻一人。 小七含泪望她,“娘娘的话,公子也不肯听吗?” 周王后微微颔首,“旁的话也许听,但这件事他有自己的主张。他认定了你,就不会放手了。” 小七的心顿然宕到了谷底,忍不住潸然泪下,哽咽道,“娘娘,我想回家。” 周王后叹息,“好孩子,你只管养好身子,远瞩会待你好,会的。” 正说着话,许瞻已经回来了,望着小七髻上的凤钗唇角含笑,“母亲,不早了。” 小七忙抹了泪。 周王后点点头,“回罢。” 小七抬眸望着周王后,迟迟不肯起身。她想等周王后劝说许瞻几句,即便无用,那也要劝上几句,才好叫她真正地死心。 那人温和地催她,“小七,回家罢。” 小七无法,伏地肃拜了周王后,旋即起了身,跟着许瞻往殿外走去。 这青天白日的,殿内依然列烛辉煌,宽宽长长的绣花绒毯向外直铺九丈高阶,宫人婢子垂头拱袖跪在两旁,这便是天家的权贵。 忽听身后一声叹息,“远瞩。” 身旁的人顿步回身,“母亲。” 小七亦转身向后看去,见周王后神色复 第116章 生儿育女,试试便知 那人点头应是。 已经出了殿门,还听见周王后叹了一声,“可惜。” 她到底在可惜什么,谁又能知道呢。 殿外日光明媚,暗色的宫墙外有几株低矮牡丹开的夭夭灼灼。 小七亦是一叹,原来如今已是五月底了。 宫阙参差,浮云缭绕,从没有那么一刻,令她觉得这天地如此广袤,而这宫墙如此之高。 身在其中,显得有多么渺小呀。 公子的王青盖车依旧在宫门候着,周延年也依旧在车旁静立。他的护卫将军守在万福宫门外,并不曾进来。 许瞻拉她上了马车,她便也乖顺地坐在一旁,悄悄地拔下了凤钗,就在袍袖之中捏着。 从万福宫到金马门,要经过重重宫阙,重重阊阖,亦要经过古朴巍峨的甬道,那甬道呀,高高长长的不见个尽头。 是那人率先打破了沉默,“她们都很喜欢你。” 他温和笑了一声,“父亲,母亲,阿蘩,就连王叔也是。” “你可喜欢她们?” 燕国尊卑分明,与魏国别无二致,而他所提尽是燕国至尊至贵的人,哪里轮得着她说一声喜欢还是不喜欢。 那是犯上。 小七答道,“奴见了她们,会给她们磕头。” 那人又问,“那我呢?” 小七心神一晃,“奴听公子的吩咐,尽心侍奉公子。” “仅仅如此么?” 小七低头浅笑,笑意却不达眼底,“是。” 她垂着头,没有去看那人的神情,但那人默了良久,良久都没有说话。 马车很稳,并不怎么颠簸。 他欲言又止,又是好一会儿才道,“母亲与你说的话,你......” 小七却从袍袖中取出了簪子,“王后娘娘赏的,还给公子。” “既是母亲给的,你便收着。” “奴不要。” “为何不要?” “奴配不上这样的好物件。” 那人语声破碎,“小七,你还在生气。” 小七摇头,“奴没有生气,不是自己的,心里不安宁。” 那人沉吟了好一会儿,“我做什么你才肯不气?” 小七垂眸,不知该怎么答他。 她若是个合格的细作,此时便该说,“小七没有生公子的气,公子给小七的,小七都很喜欢。” 她的确做不了细作啊,这世间并无人教她。 因而只是轻声说道,“公子不要问了。” 可那人须臾的工夫又问,“那你要梳子么?” 他的掌心摊开,白皙修长的指间是那把朱红绘花的小木梳。 红白分明,当真夺目好看。 原来他并没有给阿娅。 她鼻尖酸涩,几乎忍不住要伸出手去把木梳接来。 她能想象出自己簪戴这把小木梳的模样,她猜想一定好看。 她爱如珍宝。 她宁愿他不要再待她有一丁点儿的好,他每待她好一分,她便难过一分。 她被道义、歉疚反反复复地拉扯着。 她若是个合格的细作,她便该说,“要,小七很喜欢。” 可她不是。 她知道自己终究要辜负,因而也不去糟践。 小七笑着摇头,“奴不要。” 她什么都不要,也什么都不亏欠。 一根帛带足矣。 那人握住木梳,在手中摩挲了好一会儿,最终点了点头,道了一声,“好。” 话声之中极力掩饰着黯然失落。 小七没有抬头,便没有去看他的神色。 车内又静默许久,大抵是早就出了金马门罢,马车忽地一停,车身微晃。 那人眉头一蹙,还不等问话,阿娅已爬上了王青盖车,掀开帷幔盈盈笑道,“远瞩哥哥,阿娅要与远瞩哥哥坐在一处。” 那人眉心依旧蹙着,“你有自己的马车。” “这是姨母的意思,表哥不信,便去问姨母。” 她搬出了周王后来,许瞻便不再说话,只是端坐车中,眉间微微凝着,薄唇亦是抿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阿娅见状凑到他身边,“远瞩哥哥把梳子送给阿娅,阿娅必会好好爱惜。” 那人垂眸望着手中的木梳,这半日的工夫,他还一直握在手心。 他自己也定然很喜欢这把木梳罢。 阿娅蹭着他的胳臂撒娇,“远瞩哥哥......” 那人笑了一声,点点头,到底是给了阿娅,“不值钱的东西,留着罢。” 阿娅欢喜地接了过来,“哥哥亲手做的,这世间独一份儿,怎么是不值钱,在阿娅心里,是比王宫内库所有金银珠宝加起来还要贵重的!” 她说着便簪在了自己髻上,粲然笑道,“远瞩哥哥,阿娅簪着好不好看?” 小七微微抬头去看,与她想象中的一样。乌黑的青丝正中簪着一支朱红的木梳,那栩栩如生的白木兰呀,就好似将将绽开一样,愈发衬得那北羌的少女明媚动人。 那人果真亦去端量,少顷笑道,“好看。” 阿娅越发喜笑盈腮,转眸望着小七,“小七,你看,我好不好看?” 小七垂眸浅笑,轻轻回道,“好看。” 公子佳人,怎不好看。 阿娅倍加蹭着那人,“听说兰台有小狼,阿娅也想养小狼,远瞩哥哥能不能送给阿娅一只?” 那人点头应了,“好。” 阿娅很欢喜,又转脸命道,“小七,你去车外与周将军坐,我与远瞩哥哥有悄悄话说。” “是。”小七应了,掀开鲛纱帷幔出了车子。 蓟城大道,云淡天高。 道旁的百姓莫不纷纷避让,躬身施礼。 听车内的人说道,“阿娅去了兰台,远瞩哥哥打算把阿娅安置在什么地方?” “兰台屋宇众多,你看上哪里便住哪里。” “可姨母说,要阿娅住在青瓦楼。” 那人好一会儿没有说话,阿娅便撒起娇来,“表哥,这总 第117章 掌嘴 继而那人低叱,“下去!” 阿娅娇憨叫道,“我偏不!” 她偏不下,那人也没有什么好办法。是自己的表妹,北羌的郡主,又有周王后做主,打又打不得,骂又骂不得。 小七想,阿娅与许瞻,便似自己与沈宴初。 是这样亲密的关系。 少顷帷幔被一把掀开,那人阴着脸下了马车,脸色冷的能结出冰霜来,瞟了一眼小七,自顾自下了马车。 一旁原本有几个侍卫骑马跟着,他从侍卫手中夺了一匹马便自行跑了。 他赶不走阿娅,便自己跑了。 周延年忙将车辔交给侍卫,带着其余人翻身上马一路跟去了。 他的马骑得很快,玄色的衣袍在风里翻飞,溅起阵阵尘土来。 听车里的人叫道,“小七,进来呀。” 小七依言进了马车,见阿娅笑道,“我问你,你可亲过远瞩哥哥?” 小七心口一颤,她是亲过的。 是四月二十六日他生辰的那夜,他拿一百刀币作饵,说“亲一口,就给你”。 那夜他胸口微敞开,似醉玉颓山,那骨节分明的指尖轻点自己的脸颊,低沉轻和的嗓音带着难以拒绝的蛊惑。 那时她心头滚热,毫无章法地乱跳起来。 她为了一份假的君子协定,真就亲了他的脸颊。 阿娅的目光亮晶晶的,好整以暇地瞧着她。 小七摇摇头,“没有。” 阿娅噗嗤一下便笑了,她笑了好一会儿,“我亲过。” 她抬眸去看阿娅红彤彤的唇瓣,其上的口脂有些许擦到了一旁,显然她并没有说谎。 “你知道姨母怎么与我说的吗?” 小七依旧摇头,“不知道。” “你这个人真没趣儿。”阿娅拧着眉头,“不知道你便不会问吗?” 是了,她的确是一个没趣儿的人。 她不像阿娅一样明媚灵动,也不如阿娅娇憨可爱。即便阿娅的心地不如许蘩纯良,但毕竟是个敢作敢为的人,她敢去顶撞许瞻,敢搬出周王后来压许瞻,还敢去亲那样的一座冰山。 阿娅背后是北羌,在燕国又有周王后依仗,自然敢作敢为。 而小七呢,小七是一棵无根的蓬蒿,却又背负了太多不该由她背负的,她永远做不成有趣的人。 她垂着眉没有说话,阿娅便推搡了她一把,“你问呀!” 小七便问,“王后娘娘与郡主说的什么?” 阿娅挑眉笑道,“要我做兰台的人。” “以我的家世身份,进了兰台是要做什么,你该知道。” 小七知道,大抵是做兰台夫人。 娶了阿娅,就是娶了北羌数万的骑兵。 何况,他终究是要娶妻生子。 若与良原君相争,不说别的,光是子嗣这一块便落了下风。 蓟城的高门贵女他自然能拒绝,自己的表妹却未必能拒绝。 见她没有说话,阿娅生了气,一巴掌轻扇到了小七嘴巴上,“你是哑巴吗?” 虽打得不重,但极具侮辱。 小七脸一白,“郡主是要做兰台夫人。” “你既知道,便先叫上一声‘夫人’我听听。” 小七抬眉望她,阿娅依旧好整以暇地等着。 她低声道,“夫人。” 阿娅轻嗤一声,“怎么了,本郡主做夫人,你不高兴?还是说,你一个魏国来的战俘,竟生出了别的打算?想攀上燕国大公子?” 小七轻声,“奴没有别的打算。” 阿娅秀眉一皱,命道,“那你再好好叫几声‘夫人’,我听听你到底有没有别的心思。” 小七不肯叫,阿娅便又来扇她的嘴巴。 小七眼底沁泪。 阿娅凶巴巴道,“你若不想说话,不如以后都不要再说话!索性吃一副哑药,便再不必讨人嫌了!” 小七心里堵得难受,眼见着阿娅并没有放过她的打算,便道,“奴下车走,不惹郡主生气。” 阿娅闻言却忽地又恼了起来,柳眉倒竖,责问道,“什么?表哥走了,你也要走?是我讨人嫌了?叫你们一个个的都走了?” 说着话,哭着扑上来薅住小七的发髻,便去打她,“我初来乍到,怎么一个个儿地都来欺负我?” 她明显在撒气,因了方才许瞻弃车走了的缘故。 下手也没个轻重,不管究竟打得是哪儿,脑袋,肩头,脊背,双腿,看着哪里顺眼便打哪里。 小七护住脑袋蜷在一旁,她那颗脑袋自辕门一摔便屡屡受伤,从没有好过。 但她愈是护着,阿娅愈是打得厉害。 阿娅是北羌女子,自小骑马射箭,身强体健,打起人来比得上半个男子。 小七蜷在马车上只觉得脑袋嗡嗡作响,眼前阵阵发黑,耳边的声音忽远忽近,好似有什么东西在堵着,叫她十分难受。 隐约听见阿娅还在哭,“若在北羌,谁敢这么欺负我?怎么到了蓟城,连个低贱的俘虏都来欺负我!” 小七鼻尖一热,有血淌了下来。 因每日有汤药饮着,原已经许久不曾淌鼻血了。 车身一晃,王青盖车忽地停了下来,正打她的人手上一顿,继而好似是有人上来了。 “远瞩哥哥,你怎么又回来了?” 那人声音冷着,“你在干什么!” 阿娅哭着抢白,“远瞩哥哥,她打我!” 听见有人命她,“小七,起来。” 小七捂住头起身跪了下来,见阿娅满面泪痕,正抽抽搭搭地与许瞻坐在一处。 许瞻面色冷凝。 小七想,他是阿娅的亲表哥,将来的夫君,必是要给阿娅主持公道的。 阿娅已开始哭着质问起来,“你凭什么打我?欺负我初来乍到,比不得你先来的,还辱我为北地蛮夷!就因为这把梳子,你若想要,我给你便是,你怎么能动手打我!我祖父是北羌王,父亲是王储,怎么就叫你一 第118章 恶人自有恶人磨 好一张伶牙俐齿的嘴巴。 小七低眉,她是杀过人也挟持过公主的,好事坏事都做过,不好的事少说也有一箩筐,许瞻没有不信阿娅的道理。 她对许瞻不抱期望,但为自己的清白,还是要辩白一句。 计较着他必不会信,这辩白也就苍白无力,“奴没有打郡主。” 可是想想,连她自己也是个郡主呢。 如今却还要跪在别的郡主面前称奴。 阿娅听了这话十分生气,“该你说话的时候你不说!不该你说话的时候你偏要说,长着一张嘴就是在表哥面前污蔑我吗?” 小七垂着头,她看见殷红的血一滴一滴地垂了下去。 阿娅难以置信地伸过手来指着小七,“为了栽赃我,你还刻意搞出血来?” 她一指,小七下意识地往后一躲。 阿娅气急了,还要再说什么,生生被那人打断了,“阿娅,回宫去吧。” 那人声音沉静,清冷异常。 阿娅叫道,“远瞩哥哥,我不回宫!” 他的声音抬高了几分,几乎是喝了出来,“回去!” 阿娅哭唧唧地,“表哥,我不回宫,姨母知道了一定会怪罪阿娅的!阿娅出宫前,姨母交待过阿娅,要去兰台跟在表哥身边,姨母说要做主叫阿娅嫁给表哥的!” 那人黑着脸冲车外喝了一声,“裴孝廉在哪儿!” 裴孝廉忙应道,“公子,末将在!” 阿娅不知许瞻要干什么,便只是睁着一双杏眸盯着他,“表哥怎么不信我,反倒信一个外人,信一个魏......” 她的话未说完,便被许瞻揪住领口毫不客气地丢了出去,便似丢小鸡仔一般,一个活生生的大姑娘就这么被他单手掷了出去。 阿娅惊恐地尖叫一声,“啊!表哥!” 小七心头猛地一跳,她以为先前被他赶下马车已是了不得的事,她不过是个不起眼的魏人,没想到与阿娅相比,她的责罚竟然显得微不足道起来。 一个北羌郡主,竟被他当街丢出马车,一点脸面都不留。 这事若传开,不止对他名声不好,只怕也要恶化与北羌间的亲厚关系。 但并没有重物落地的声音,反倒是听阿娅又一声惊叫,“姓裴的,你怎么敢碰我!” 继而是哐哐两耳光响了起来。 裴孝廉瓮声瓮气道,“是公子命末将接住公主,若不是末将,郡主此时必定摔折了腿。” 阿娅气道,“你还敢说!莽夫!” 必是阿娅打了裴孝廉。 没想到裴孝廉这样的人也有吃瘪的时候。 真是恶人自有恶人磨。 小七正兀自出神,有人用帕子捂住了她的鼻尖,继而将她放平抱在了怀里。 清冷的雪松香如旧,温热宽阔的胸怀也如旧。 小七抬眸望他,他眉头紧锁,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车身一晃,赶车的人已经打马起步了。 还听见阿娅在背后喊道,“表哥!阿娅怎么办!” 裴孝廉的声音也响起来,“公子要郡主回宫,郡主便回宫去。” “裴孝廉,你住嘴!” 裴孝廉又嘟囔了一句,“这是公子的吩咐。” 阿娅简直要气炸了,“裴孝廉,我非要阿翁打死你不可!” 小七头疼,便也闭着眼睛。 那人愈发将她往怀里揽来。 听那人问,“你是能杀人的,她打你,你便由着她打么?” 原来他竟信了她的话。 他竟能信她。 可不由着阿娅打,她又用什么来反抗呢? 小七无人撑腰。 她心神微晃,问道,“公子竟信小七?” 那人低声,“为何不信?” “奴是外人。” “你不是外人。” 怎么会不是外人,她是魏人,是被俘的魏人。 是抬手便能射杀的魏人。 是不值钱的脏东西。 与槿娘相比是好一些,但不能与阿娅比。 阿娅是他亲表妹,与阿娅相比,她可不就是外人。 小七的好处是总把事情看得分明,低微的出身与过往经历只教给她一件事,便是认清自己的斤两。 正是因了把事情看得过于分明,才不会轻易被几句好话蒙蔽了头脑。 她低喃道,“奴不疼,挨过去就好了。” 这些年,好似也都是如此。 再苦再难再疼的时候,挨过去也就好了。 总会熬过去的。 那人良久没有说话,他大概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罢。 什么都不必说,她眼下脑中耳畔皆是一片轰鸣,最好是一句话都不要说。 可她仍旧要提醒他一句,那人洁癖,免得再生嫌恶,“奴卧一会儿就无事了,公子当心弄脏自己的衣袍。” 但那人并未将她推开,他神情愀然,怅叹一声,“小七......” 叫了一声小七,却又并没有往下说下去。 须臾的工夫,有什么东西塞进了她的掌心。 四方方的,细腻润滑,微微生凉,好似是一块羊脂。 她知道了这是什么。 是她的玺绂。 她原本多想要那块玺绂呀,那是大表哥给她的,大表哥给她的还有一个十分好听的封号,嘉福郡主。 长乐未央,永受嘉福。 但如今她也看得明明白白,诚如许瞻所说,他不认,这玺绂也不过就是一块破玉罢了。 她微微笑道,“公子留着罢,奴拿着没什么用。” 那人握紧了她的手,他握得紧,她掌心的玺绂便也愈发硌出了几分痛。 他声音低沉,“我认了你是魏国郡主,永不反悔。” 不知是不是听错了,她竟从那人的声音里听出了几分怜惜。 小七不由地恍惚起来。 他也会心生怜惜吗? 可他那样的人呀。 “你拿好了,不会再有人欺负你。” 然她形单影只,空有其名。 一块玉 第119章 争夺 王青盖车在兰台稳稳停下,雄壮的驷马打着响鼻,十六只马蹄依旧在原地踏出不疾不徐的声响,与四角的赤金铃铛混在一处,奏出动听的乐章。 随侍的将军们“吁”得一声勒马停了下来,立在府邸大门的侍卫高声通传,“公子回来了!” 寺人备好车凳,立在一旁躬身侍奉。 那人要抱她下车。 私心里想由着他抱,理智却又告诉她,要将他远远地推开。 因而果真去拦他,去推他的手臂,“公子,奴自己走。” 那人垂眸望来,“不许再推。” 凤目深邃,眉如墨描,如远山深沉。 冠冕堂皇的理由很多,眼下就有一个,她道,“公子身上有伤。” 那人的眉眼骤然有了光,唇畔含了一丝清浅笑意,“无妨。” 这个理由不行,便还有别的,小七道,“公子不该自毁名声,更不该在外人面前......” 她原先想说的是“软肋”。 但话至嘴边却生生咽了回去。 他是一个没有软肋的人,也不该有软肋。 她更不该自诩为他的软肋。 那人蹙眉,“听话。” 他依旧将她抱在怀里,踩着车凳下了王青盖车。 小七再不好去寻别的由头了。 人将将在车下站定,忽听一声尖叫,响起了阿娅的声音,“远瞩哥哥,阿娅崴脚了!” 那人身子一顿,随后缓缓转过身,问道,“你怎么还没走?” 想来是阿娅方才与裴孝廉斗完嘴便依旧上了后头的马车,一路不声不响地跟到了兰台。 阿娅嘟起红润润的小嘴巴,一瘸一拐地跟了上来,“姨母命阿娅来,阿娅怎么能走?” 许瞻没有理会她,照旧抱住小七抬步要走,谁知阿娅跛着上前,双臂一伸,拦在了两人跟前,气呼呼叫道,“阿娅崴了脚,表哥抱阿娅!” 那人大抵是从未遇上这样的怪事,漆黑的眼瞳阴翳地几乎要化出水来,压着声道,“阿娅,回宫去。” 阿娅梗梗着头,“我有最要紧的话要对表哥说。” “你说。” “表哥站得太高,阿娅够不着。” 见那人只是立着不动,阿娅十分笃定地说,“我敢打赌,表哥若是不听,就一定会后悔。” 那人原是将信将疑,微眯着眸子俯下身来,阿娅果然附耳上来,在他耳畔悄声说了句什么。 小七没有听清,但他身子一倾,她下意识地便抱紧了他。 那人闻言垂着眸子,无声地打量着对方,目光淡淡,却又流露出几分微凉。 阿娅狡黠地望着他笑,没有半分退让,甚至又张开双臂,等着他来抱自己。 “远瞩哥哥,阿娅脚疼。” 好一会儿才见许瞻开了口,“我不会抱你,你若要进兰台,自己走进去。” 他到底是退让了。 然而自阿娅进了兰台,兰台便开始闹腾起来。 原本说不过是小住两日便回宫,不曾想竟就在兰台住了下来。 先是大摇大摆地闯进了听雪台,四下一打量,见听雪台并没有什么好东西,唯一只毛茸茸的小狼崽东瞧西看,惹人怜爱。 阿娅便问,“听雪台怎么会有狼崽?” 女子的直觉向来最准,阿娅一来,槿娘便把她当成了敌人。 槿娘是坚定地与小七站在一处的。 此时她笑着抱起了狼崽,“是公子送给姚姑娘的,叫小八。” 一开口,便难免流露了几分骄傲。 在她看来,她与小七是一同从易水来的,公子偏爱小七,自然也就偏爱她槿娘。从前兰台女子甚少显不出来,这人一多,自然要好好站站队,好与不好自然也就显出来了。 便不说侍奉小七是公子的吩咐,单说二人这小半年早就成了生死之交,哪是旁人能比的。 上赶着倒贴公子的人多了去了,阿娅也不过是其中一个。旁人之所以未能成功,她却能进兰台来,不外是因了沾亲带故,又有北羌与周王后撑腰罢了。 但可不见得公子就愿意要她。 就比如说,公子连只狼崽都没有送过这阿娅。 阿娅挑眉撇嘴,“小八?” 槿娘笑道,“是呢,是呢!” 阿娅伸出手来,干脆命道,“给我!” 槿娘抱着小八不肯松手,因抱得紧,把小八勒得嗷呜一声,“这可是公子送给姚姑娘的。” 阿娅嗤之以鼻,“什么姚姑娘,一个战俘罢了。我是北羌郡主,我要什么,你们就得给我什么,我不为难你们,便是你们的福气,难道要一只小狼都不肯给?” 阿娅说的有道理,即便是北羌的郡主,在兰台之内也是寺人婢子们的主人。 槿娘陪着笑,“西林苑还有好几只狼崽,郡主想要,只需说一声,公子自然会给。” 眼见着阿娅的脸色阴了下来,小七忙去拉槿娘,还没开始劝,阿娅已从腰间抽出小马鞭,一鞭子便冲槿娘的手臂抽来,“没规矩的东西!” 槿娘吃疼,险些没抱住小八,这一辩倒把小八打得嗷嗷叫唤。 阿娅掐着腰叫嚣,“我不要别的,我只喜欢这一只!” 为一只狼崽挨打并不值当,小七拉住槿娘的袍袖,低声劝道,“姐姐,快给她罢。” 槿娘只得松了手,阿娅这便将小八一把夺走了。 阿娅又问,“你方才说,它叫什么?” 槿娘生了气扭头不答她的话,但阿娅的厉害小七是见识过的,她不想惹事,便回了一句,“它叫小八。” 阿娅噗嗤笑道,“难听死了!本郡主要给它改个名字。” 眼珠子一转,旋即皓齿朱唇轻启,“就叫小七,你看怎么样?” 小七脸色煞地一白。 槿娘气道,“郡主怎么能用姚姑娘的名讳为一只狼命名?若是公子知道了......” 槿娘不喜欢阿娅,阿娅更是不 第120章 春宵帐暖 阿娅生在羌地草原,从小善骑射,使得一手好马鞭。 此时这马鞭就在她手里攥着,谁要敢忤逆她的话,她便抡起马鞭笞打。 想来,这正是她独自出宫,连个嬷嬷婢子都不带的缘故。 她来兰台亦是主,自然无人敢欺负,挥起马鞭来又虎虎生风,兰台的侍卫寺人又哪有胆子去招惹她。 槿娘到底位卑言轻,忍着一股气不敢再冲撞。 阿娅笑得轻佻,随手勒住了狼崽,转头又来挖苦小七,“你又不说话了,长一张嘴有什么用?不如没有!” 小七低眉顺眼的,“郡主觉得好听,便叫小七。” 名字终究不过是个称呼罢了,没什么打紧。 阿娅若真有胆子,怎么不管这狼崽叫许瞻。 到底也是个色厉内荏欺软怕硬的主儿。 阿娅闻言简直笑的直不起腰来,“果然名儿贱,人也是贱的!” 说完话,人便抱着狼崽袅袅娜娜地走了。 小七脸色益白。 她想起了关氏叫她“不值钱的”,沈淑人叫她“要饭的”,许瞻叫她“脏东西”,裴孝廉叫她“魏贼”。 如今也才知道,她在旁人眼里原来一直是十分差劲的人。 若只一人这般辱她,她便觉得是那人的错,是那人不知她的好。 她觉得姚小七幼时侍奉父亲,十岁侍奉祖母,十二岁进军营,即便十五岁被俘,也从来没有做过背弃国家的事。 她原想着姚小七还算是个不错的人。 可若都这般辱她,那便是自己的错,是自己果真不好。 眼泪在眸中滚了几滚,唰地一下就滚了下来。 她是天煞孤星,幼时便克死了双亲,在沈家寄人篱下,过得连丫头都不如。若不是自己不好,外祖母怎么不待见她,裴孝廉便也不会屡屡要杀,许瞻便不会总欺她辱她罚她,槿娘也不会背弃她。 终究是自己不好。 同袍那么多人皆被坑杀殆尽,怎么就叫她自己活了下来。 槿娘犹气得跺脚,终究是一句难听的话也没法说,只咬着牙恨恨道,“若叫公子知道了,公子岂会饶她!” 小七背过身去悄悄抹了眼泪,将小八的窝收了起来。 若叫公子知道了,那能有什么了不得的。 他们才是一家人。 这一晚的青瓦楼响起了清越嘹亮的羌地牧歌。 听说阿娅买通寺人,直直闯进了公子卧房。 槿娘好奇,偷偷溜去青瓦楼外打听。 回来时说的绘声绘色,好像人就在现场一般。 “听人说,袍子一褪,身上薄如蝉翼,一头的青丝散下来,只簪了一支红木梳,好看是极好看,就是......真不知道,北羌女子竟如此豪放......” “白日里穿着那荒蛮的胡服看不出来,没想到,身段倒丰满妖娆......” 说着又悄悄附耳过来,“寺人说,动静极大!” 她一刻不停地说个没完,“按说公子这样的身份地位,到底没有哪个世家大族的贵女敢没皮没脸地凑上来,这才一直一个人。没想到,这就破了戒。” 她啧啧叹道,“到底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呀!那草原来的,虽十分骄纵跋扈,但在闺帏之事上......论床上功夫,想必到底比咱们燕人女子豪放许多。” 小七心绪恍惚,怔然不语。 她想,许瞻也会罚阿娅吗? 他也会捧住她阿娅的脸,要阿娅好好地看他。 他也会亲她,会宽她的衣裳罢? 但阿娅是表妹,想必他会温柔许多。 想必他不会嫌阿娅肮脏,不会斥责阿娅是脏东西。 他也定不会在阿娅身上烙印,不会在阿娅颈间锁上铁项圈。 她虽不知槿娘说的“床上功夫”究竟是什么,但从槿娘挤眉弄眼的神情里,隐隐约约倒也有几分明白。 她从前只觉得那并不是一件好事,抑或说,那定是一件苦不可言的事。 就像看见沈淑人被人骑在身下时十分痛苦一般。 难道阿娅竟不觉得痛苦吗? 槿娘还在絮絮叨叨,“她的牧歌唱的好,公子喜欢听,今晚便唱了两回,是从未有过的事。” 她自己也是不无遗憾的,还不忘来安慰小七,“小七,你也不要多想,世家大族蓄养姬妾,狎玩家妓从来都不是新鲜事。就连王叔不也有姬妾吗?听说赵姬才诞下一子,也快满月了,你去过扶风,自然也是知道的。” 是了,小七知道,平阳公主与她提起过。便是那夜许瞻策马直驱扶风厅堂时,亦是说起过要去喝满月酒。 槿娘又叹,“公子二十一年不沾女色,原来竟是喜欢北羌那骄狂野蛮的。王后娘娘若早知如此,只怕早就寻了百个千个送到兰台了。” 槿娘既提起了周王后,小七便也想到了周王后。不日前进宫,周王后的话还言犹在耳。 她说,远瞩至今不知女子的好处。 如今也大抵是知道了。 知道了便与先前不同了。 槿娘又道,“这可是第一个爬上公子床榻的女子,偏偏是公子的亲表妹,又处处搬出王后娘娘的名头来,公子能说什么?左右是什么都说不得。” “唉,公子将来做了君王,姬妾就更多了,十个八个是打不住的,你可要做好心理准备。” 小七心里如撞金伐鼓,马仰人翻。 推开窗子,青瓦楼内月浅灯深,那内里的人儿想必仍是如槿娘所说,是红绡帐暖,是春宵苦短罢? 小窗坐地,侧听檐声。 她心里那人在说,小七,你看,这世上没有人是可信的。 没有。 只有傻子才会信那人的鬼话。 说什么,“你不走,我娶你。” 说什么,“你不是外人。” 鬼话。 她为自己心里的动摇羞愧不安。 月上中天,钟鸣漏尽,暗沉沉的天色不 第121章 反击 天光才明,阿娅便来了听雪台。 她哼着昨夜在青瓦楼唱起的牧歌,朱颜绿发,红光满面,依旧袅袅娜娜地走路,走得摇曳生姿。 小七兀然趴在窗边,忽听有人在院中唤道,“小七,快来呀!” 小七一凛,凝神望去,唤她的人却并不曾向屋中看来,只是垂头朝后唤着,“蠢小七,快来,我们进去找另一个蠢小七!” 片刻工夫便见毛茸茸的小狼崽晃晃悠悠地跑了进来。 是了,阿娅已把小八的名字改作了小七。 小七冷眼瞧着。 见那小狼崽吐出嫩红红的小舌头,憨态可掬,可怜可爱,阿娅有心去逗它,便去拨弄它的舌头犬齿,还笑着,“小东西,让我瞧瞧你的小牙厉不厉害。” 狼毕竟是狼,即便还是个小崽,依旧有狼的本性。 阿娅的手旦一进了小八的嘴巴,小八当即咬了一口,便听得阿娅“啊!”的一声尖长的惨叫,继而生了气,一脚将小八远远地踢开,骂道,“你敢咬我,小畜生!” 小八被踢得嗷叫几声,在院中打了几个滚儿,蜷在一旁瑟瑟不敢动弹。 阿娅余怒不消,一边揉着手指一边教训小八,“没规矩的小东西,早晚把你扒皮炖了!” 正巧槿娘端着汤药进了院,见状微微屈膝,浅浅施了一礼,笑道,“郡主真是好大的度量,竟和一只狼崽置气。” 阿娅冷笑不已,“贱蹄子,鞭子挨得不够,又皮痒了?” 槿娘又笑,“兰台那么大,郡主怎么偏偏来了听雪台?该不是指桑骂槐,骂给姚姑娘听吧?” 阿娅忽地娇笑不已,“我看上听雪台了。” 槿娘一怔,“听雪台是公子安置姚姑娘住在此处,怎么郡主也要来?” 阿娅又笑,“不是本郡主要来,是本郡主要你们搬出去。” 槿娘简直匪夷所思,“什么?郡主要住进听雪台?” “本郡主要在听雪台养狼,你们两个贱婢搬去后院与寺人同住。” 槿娘气得险些蹦起来,“这可是公子的意思?” 阿娅噗嗤一声笑,盈盈拢着自己耳畔的秀发,忍不住翻了个白眼,“问表哥干什么,你们大抵还不知道,我与表哥已有了夫妻之实,用不了几日,我便是兰台夫人。我的意思,自然便是表哥的意思,你们可明白了这个道理?” 小七恍然若失,原来果真如此。 槿娘却不肯,“奴虽是婢子,却只听公子与姚姑娘的,既不是公子的意思,那就请郡主暂且等着,等公子回来了再好好问问公子!” 阿娅简直笑出泪来,“笑死人了,远瞩哥哥军务繁忙,哪有那个工夫来管你们两个婢子的闲事?如今远瞩哥哥不在,兰台就是本郡主说了算。” “最好识相点,自己搬出去。若是本郡主命人动手,保不齐就把你们那些不值钱的家当全都丢出去!” 槿娘横眉怒目,“不搬!” 阿娅嗤笑一声,“那咱们便试试!” 言罢直接闯进门开始往外扔起东西来了。 当先砸烂的是小七的药罐。 继而她们的衣袍缎履,罗衾帛枕,通通被扔了出去。 槿娘气不过,扑上去拦她,拦着拦着便扭打到了一起。 阿娅哭着抡起了马鞭,“贱蹄子,你也敢打我!” 小七想,这兰台风光真好呀,从这方鎏金花木窗中往外看去,能遥遥望见远处青山灼灼,浮草如烟。 她能想象得到,此时通往魏国的路亦是天高云阔,大道黄沙。 她仿佛看见自己的马就在那大道之上奔腾,那大道两旁秀木成林,四只雄健的马蹄踏得尘土飞扬,柔顺的马鬃在风里萧萧飒飒。 她仿佛看见自己策马亡命。 她该对酒当歌。 马鞭鸣动,身旁的人还在打,阿娅哭喊的声音亦在耳畔,“你们都欺负我!你们都欺负我!我要告诉姨母,告诉表哥,要告诉阿翁,把你们大卸八块,丢去草原喂狼!” 是吗? 小七缓缓转过头去看阿娅,她正抡着手里的马鞭四下乱抽,槿娘也杀红了眼,两只拳头不要命地抡着。 槿娘夺了马鞭,将阿娅掀翻。 阿娅气极,又猛地将槿娘扑在身下,挥起拳头左右开弓,声嘶力竭叫道,“敢欺负我!敢欺负我!” 两人彻底厮打到了一处,抓头发、掐嘴巴、抡拳头,不是阿娅压着槿娘,便是槿娘压着阿娅。 撞倒了烛台,撞翻了陶罐,撞歪了铜镜。 稀里哗啦,听雪台乱作了一团。 阿娅吃了亏才想起了喊人,朝着门外大叫道,“来人呐!来人!快打死这两个贱蹄子!来人!” 小七缓缓起了身,她想,够了。 够了。 闹事的,该闹够了。 扭打的,该打够了。 想走的,也该走了。 一切都够了。 她单手提起了陶罐,一步步朝两人走去。 那陶罐中盛着的是槿娘昨日插好的木槿,随着她的步子晃荡出清清凌凌的水声来。 还记得昨日槿娘插花时眼笑眉舒,“你知道我的名字是怎么来的?” 小七随口回道,“是你母亲取的。” 槿娘便笑,“自然是母亲取的!” 她解释说,“我生时家门口开了一株木槿,母亲说木槿这种花皮实好养,给水就能活,母亲便给我取名叫‘槿娘’。” 她转头好奇地问,“你的名字又是怎么来的?” 小七也笑,“我不记得,只知道父亲在家里排行属七,他是回不了家的人,便叫我‘小七’。他说倘若这辈子再回不了家,念起我的时候,便也似回了家。” 槿娘便好奇问她,“可你父亲好好的人,怎么会回不了家呢?” 她问,可小七也不知道呀。 就连小七自己不也回不了家吗? 她自记事起便没有见过父亲的家人,从来 第122章 咬人的狗 该闹事的,依旧还会来闹事。 该受欺负的,依旧还会受欺负。 这什么北羌郡主,在她眼里,不过也是个不入流的草包。 听雪台的时间仿佛已经静止,槿娘还愣在当场,微微张着嘴巴,她大抵是没想到方才一直静默窗畔的小七,竟下了狠手。 阿娅受了委屈,愈发不要命地哭喊起来,也不管自己疼与不疼,捡起马鞭跳将起来,闭着眼一顿乱抽,叱骂道,“啊!敢砸我!咬人!咬人的狗!你这咬人的狗不露齿!啊!” 小七漠然观望,她原只知道魏国有老话这样说,原来北羌也有。 想来这世间的狗都一样,不咬人的才朝人龇牙咧嘴,真正咬人的是不会提前暴露自己的本事。 不分东南西北。 狗是如此,人也一样。 阿娅方才被陶罐砸得蒙了,此时又被血糊住了眼,鞭子抡了好一阵,一下都没有抡到人。 越是出不了这口恶气,便越是气的浑身发抖,索性弃了马鞭,恶狼一般扑上去掐住小七的脖子。 如今的阿娅虽早就没了才进听雪台那会儿的劲头,也早不似那会儿的春色满面了,目下的阿娅张牙舞爪,面色尤为狰狞。 她扑上来便掐小七的脖子,她是羌人,体格健壮,便是被砸懵了仍旧有不小的力道。 她扑得又疾又快,小七被她生扑在地,脑袋“砰”得一声撞在地上,钻心蚀骨地疼,耳间亦是嗡嗡作响,旋即淌出鼻血来。 阿娅亦是下了死手。 槿娘见小七吃了亏,登时滚爬起来,旁的地方不好下手,便自背后死死拽住阿娅的发辫,几乎要把阿娅的头皮掀掉,策目切齿地喝道,“疯子!放开小七!” 阿娅那满头的小辫子抓起来亦是十分趁手,槿娘抓得松了立即再捋起一把来,好似那发辫就是为她的手生的一般,瞪得像铜铃般的双眸泛红,“放开小七!” 阿娅吃痛,整个脑袋被迫往后扬着,嘴里惨叫着,“啊!贱蹄子!松开!松开!贱蹄子!天杀的你!啊!” 小七睁眼望着槿娘,她想,槿娘这辈子也没有为谁这么拼过命罢? 槿娘出于易水,随大军至蓟城,入了兰台,欲侍公子而不能。 从前是婢子,如今亦不过是婢子。 燕国等级森明,槿娘必是死罪。 但槿娘边拽边哭,她恨不得把阿娅拽成两半,“疯子!放手!” 阿娅面如土色,掐住小七的手也就松了六七分。 再受不住,旦一松手就与槿娘一同往后栽仰出去。 小七缓缓坐起身来,急促地喘息,眼见着槿娘与阿娅都挂了彩,还倒在地上不曾爬起,耳畔轰鸣,黏稠稠的鼻血还兀自淌着。 阿娅挣扎着起身想跑,被槿娘一把拽住腿,扑通一下又栽倒下来,一边哭一边叫,“我定......定要你死!” 小七用那轰轰作响的脑袋想道,是了,这梁子结下了,阿娅定然要告状,向她的表哥,向她的姨母,向她的阿翁阿父告状。 她与槿娘都得死。 那不如拉上阿娅一起死。 她将血抹去。 她的身旁就是马鞭,她便顺手抓起了马鞭。 她用马鞭死死勒住了阿娅的脖颈。 阿娅登时被勒得脸红脖子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双手四肢只是胡乱地在空中刨蹬着,口中发出“呃......呃......”的声响。 小七一脸冷意,“先送你去鬼门关里趟趟路!” 她下了死手。 槿娘心惊胆裂,忙上来掰她,“小七!快松开!她是北羌郡主!” 小七淌着血森森笑道,“姐姐,只许郡主杀人,不许人杀郡主?” “哪有这样的道理!” 槿娘压声叫道,“她要死了!要出人命了!” 小七不理,手上下着死力,口中却说着轻飘飘的话,“死了好啊!” 眼见着阿娅翻了白眼,槿娘捧住小七的脸,紧紧盯着小七的双眸,“她死了你怎么回魏国啊!你不见大表哥了吗?” “你要回去嫁给大表哥啊!” 小七眼眶一酸,怔怔然松了马鞭。 片刻淌下泪来,“姐姐,我回不去啊!” 阿娅倒在地上倏地一下喘上气来,头上还汩汩冒着血,却再没了方才的嚣张气焰,蜷在地上咳了好一会儿,待想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顿时张着嘴巴大哭了起来。 槿娘慌得掩紧了门,用力握住小七的手,低声道,“闹大了,只怕寺人就要来了,闹大了可就不好了。” 小七垂眸望着阿娅,马鞭轻轻拨弄着她被血黏成一处的发辫,“你哭什么呀?” 她的声音不高,听着却凉森森的。 阿娅的哭声戛然而止,她捂住脑袋朝后缩了缩,瘪着嘴巴叫道,“魏俘!明人不说暗话,你是不是想杀我?” 小七细语,“不能杀吗?” 阿娅立时瞪大了眼睛,“你敢!” 她手里的鞭柄抵住了阿娅的厚唇,左右碾着,“那你试试。” 阿娅的唇在鞭柄下碾出奇怪的形状,她吃痛下意识张开了嘴,那鞭柄便碾在了她的贝齿上。 阿娅是被当成明珠一般捧在手心养大的,哪里有人敢砸她、勒她、辱她,只有她欺辱旁人的份儿,哪有旁人欺辱她的份儿。 她大抵是这一辈子也不曾见过这阵仗罢,也果真意识到眼前的人绝不是一个任她搓扁揉圆的俘虏,一时便呆在了原地,张口结舌不能言。 那根平时她总攥在手里笞人的马鞭,此时正无情地碾压着她的唇齿。 小七道,“还叫它‘小七’吗?” 阿娅双目发红,却又红的有几分诡异,好似是血,又不知到底是哪里的血。 是头上淌下来的血,抑或是眼里迸裂的血丝。 阿娅咬着牙,“不叫了。” 小七又道,“那你再重起一个名字。 第123章 签字画押 小七逼她,“只叫阿娅还不行,要叫给兰台所有人听。” 阿娅点头如捣蒜,“我叫!我叫!我头疼,你放我回去!” 小七笑,“既来了,便不急着走。” 阿娅已是胆战心摇,声音都颤了起来,“你......你还想干什么?” 小七又问,“以后可还叫‘魏俘’?” 阿娅哭得喘不上气,却一滴泪都流不出来了,“不叫了......呜呜......不叫了......” “若还叫呢?” “我阿娅说到做到,不会再叫就是不会再叫!” 小七又敲她的牙,“我问你,若还叫呢?” 阿娅心里憋着气,也发了狠,连脑子都没过就脱口说,“那你就敲掉我的牙!” 小七点点头,“我记下了,你也记个清楚。我是个有怨报怨,有仇报仇的人。” 阿娅脸色发黑,“我头好疼,你快放我回去......” 小七道,“话还没说完,你回哪儿去?” 阿娅又哭了起来,她挣扎着胡乱扑腾,拼了命地要往外跑,“来人啊!来人啊!杀人了!来人啊!” 槿娘疾步追上去捂严实了阿娅的嘴巴,几下就将她摁住了,“姑娘还没有说完话,你往哪儿走!再嚎当真敲掉你的牙!” 阿娅呜呜乱叫,怎么都挣脱不开。 她愈是乱扑腾,槿娘愈是摁得用力,最后总算老实下来,不叫也不刨蹬了,槿娘这才松开了手。 阿娅似一尾上岸干涸的鱼一般,瘫在地上大口地喘气,委屈的巴巴掉眼泪,“呜呜......你们......你们都欺负......我......呜呜......” 小七问她,“以后可还来闹事?” 阿娅哭道,“不来了......呜呜......不来了......你们都欺负我!你们......你们都欺负我......” 小七又问,“若是公子问起,你如何受的伤,你怎么说?” 阿娅气得双眼猩红,破了皮的嘴巴不住颤抖,“是......是阿娅自己撞破了头......” 小七点点头,“姐姐,给她寻笔墨来。” 槿娘应了,忙去寻了空白的书简与羊毫,依言丢到了阿娅跟前。 阿娅梗梗着头去睨小七,却又被槿娘摁住后颈抬不起来,不禁愤愤问道,“你又要干什么?” “把你方才说的全写下来,签字画押。” 阿娅简直两眼发直,一股无名火冲到脑门,“我从来不签什么字画什么押!” 小七轻言浅笑,“你不写,在公子面前胡言乱语怎么办?” 阿娅哭道,“我不会写字!” 槿娘讥笑起来,“羌人野蛮,只会跑马弄枪,不会写字也是寻常。” 小七亦是噗嗤一声笑,“那就劳姐姐代她写。” 槿娘应了,提笔落字,把阿娅方才所应承的一字不落全都写了下来,写完便推给了阿娅,“郡主按个手印?” 阿娅拧着眉头,捏紧了手心,“你们写的什么,我怎么知道,糊里糊涂地就能按了手印?” 小七温温柔柔地将阿娅的手拉来,阿娅唇上就是现成的血,蘸得足足的,轻轻巧巧地便按在了书简上,还笑,“你当旁人都像你一般无赖?” 阿娅气得发昏,却不敢不从,“现在......现在总能放我走了吧?” 小七起了身,“再敢来闹事,必打断你的腿!” 阿娅抽抽搭搭道,“听清了,我听清了。” “走吧。” 阿娅好不容易爬起身来,捂住脑袋踉踉跄跄地便往外奔去,听雪台的门甫一推开,人便蓦地转过身来,“给我等着!” 她脸颊上淌了好几道血,此时大多已凝固了。颈间被马鞭勒出来的一道痕清晰可怖,她此时横眉竖目,眼中恨意凛凛,又冷笑一声,看起来张牙舞爪,尤为可怖。 槿娘还要上前,小七拉住了她,“叫她走。” 此时陆陆续续已有寺人赶来,见状忙问,“郡主怎么了?” 又有人惊呼,“郡主受伤了!” “快去请医官来看!” 寺人们团团围着阿娅,犹见阿娅回眸,口中吩咐着寺人,眼光却落在小七身上,满眼眶的恨,毫不隐藏,“去大营请大公子来!” 而今听雪台归于平静,这屋内的人才开始惴惴不安起来。 适才的强硬荡然无存,刻意伪装的平静也烟消云散。 屋内一片狼藉,血滴与满地破碎的陶罐昭示这方才的打斗。 这打斗不是与旁人。 是与北羌的郡主,燕国王后的亲外甥,大公子的表妹。 这事藏不住,很快便要被许瞻知晓,也必将很快传进燕宫,传去北羌。 若到那时,她与槿娘必都是死。 两人怔然立着,好一会儿无人说话。 忽地一声惊雷,朝外望去,天色阴云密布,眼看就要下起雨来。 槿娘倏地回过神来,幽幽问道,“那简上画的押有用吗?” 小七垂眸望着手中的竹简,那竹简还未来得及卷起来。 槿娘仓促写下的小篆不算工整,但盖了阿娅的血印,按理是有用的罢。 但到底有没有用,小七也不知道,恍然道,“信便有用,不信便无用。” 而信与不信,原也不在于这画了押的竹简上头。 就像那君子协定一般。 槿娘怔怔点头,好似是这么个道理。片刻过去,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喃喃道了一句,“祖宗啊,我们惹大祸了!” 话音将落,便跌跌撞撞地冲去院中,将被扔了一地的罗衾衣袍疾疾捡起往屋里抱来,人才进了屋,豆大的雨点顷刻便砸了下来。 小七朝槿娘看去,槿娘的衣袍被抽破数处,脸上亦被阿娅抓得破了相,发髻早就乱糟糟的了,却还颤着手去收拾地上的陶片与血渍。 第124章 审判 槿娘局蹐不安,心里定是怕的。 怎么会不怕呢? 她是拖家带口的人,易水还有父母兄姐子侄甥女。这滔天的大罪判下来,只怕要生灭门之祸。 小七柔声细语,“姐姐,人是我打的,与你有什么关系呀!” 槿娘白着一张脸,“你说什么鬼话。” 小七轻抚着她凌乱的乌发,温声说道,“方才是我想杀她,与你无半分关系,你是为了帮我,这才搅和了进来。公子不会杀我,你不要再卷进来了。” 槿娘的眼泪咕噜咕噜地打着转儿,“你肯为我顶罪?” 那眼泪转着转着就滚了下来,“若不是我先动了手,今日便打不起来。” 小七哄着她,“不说了,你动手亦是为我。” 槿娘低声开口,“先前在暴室,公子便说,留我一命是要我护你、顾你、侍奉你。小七,你不必替我担责,有公子这句话在,我也没什么好怕的。我不怕与她打起来,公子总会做主。” 小七笑叹,“你家里还有许多人呢!” 槿娘愀然,因小七说到了她的痛处,“难道你就不怕死?” 小七笑道,“我就只有一个人,尸骨烂了,也不会有人知道。” 说起一个人来,眸中忍不住阵阵泛酸。 有时候忍不住想,她原本只想回家,燕国的事与她又有什么关系呀。 可有时候又想,她是魏人,怎么会与她没有关系呢?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人就在这其中被反复地撕扯、挣扎、撑持,好似一头找不到出口的困兽。 槿娘点点头,愣怔怔地没有再说话。 那时候,小七不知槿娘究竟在想什么。 骤风急雨噼里啪啦地朝朱窗门扉之上砸来,砸得人心慌意乱。 满地的狼藉也不必再收拾了,她们就在矮榻上彼此偎着,等待着即将到来的审判。 风声鹤唳。 密密麻麻的雨点好似追兵。 屋内没有掌灯。 黑压压的什么都看不清楚。 忽有细碎碎的脚步在雨中响起。 槿娘蓦地抓紧了小七的手,侧耳问道,“小七,是不是有人?” 小七点头,“是。” 槿娘声音发颤,“他们来了。” 是,他们来了。 来的若是宫人,那便是进宫受死。 来的若是兰台将军,那便还有回旋的余地。 小七从未有一刻那么希望来拿人的是裴孝廉。 若是裴孝廉来,便是许瞻已经断了阿娅去宫里告状的路,许瞻不会要她死。 小七起了身,轻声宽慰槿娘,“不怕,早晚得来。” 她点亮了烛台,静静地等着。 但门外的脚步声便就停在门外,并不曾砸门,也不曾闯来。 若是裴孝廉,早就砸门了。 槿娘小声问,“会是宫里的人吗?” 烛光下的槿娘长睫翕动,在眼下映出一排细细密密的影子。 小七低喃,“也许是吧。” 屋外寂无人声,屋内也静默不言。 一道闪电劈来,把听雪台内外照了个透亮。 那门外黑压压的尽是带刀侍卫的影子。 窗外雨势依旧很大,青石板上亦是积下了一层不浅的雨水。 槿娘骇得一激灵,死死抓住了小七的手。 她必也将门外的黑影看了个清楚。 小七笑,“姐姐不怕。” 她做好了赴死的打算。 她们在屋内静等,栗栗自危。 屋外的人立在雨里,蓄势待发。 直至雨声渐歇,屋外的人忽然敲起了门,“嘭、嘭、嘭”的三声似无常追命,小七的心几乎要从喉腔中迸将出来。 门外的人问,“姚姑娘可睡下了?” 不是宫人的尖细,亦不是裴孝廉的粗声粗气。 小七的心兀自一放,那是周延年的声音。 轻轻舒了一口气,虽连这道门都不曾出过,却知道了必是许瞻将阿娅拦了下来。 当真是百味杂陈,千头万绪。 小七起身缓缓将门打开,暗沉沉的雨夜里是周延年与五六个侍卫。 她盈盈施了一礼,“周将军。” 周延年道,“公子请两位姑娘去青瓦楼。” 小七温静地笑,“是,这就随将军去。” 周延年亦是温和的,“姑娘不急,雨停了再去。” “无事,免得公子等急了。” “便是公子交代的。方才雨大,末将本不想敲门,又怕时间久了姑娘不安,这才先禀姑娘一声。” 小七闻言心头一暖,周延年倒是个心细的人。 说话的工夫雨已停了,槿娘也撑伞到了檐下,提着宫灯道,“姑娘,我们走吧。” 周延年与其余侍卫一旁带路,小七与槿娘在后头跟着。 这一场雨来得又快又急,却并没有积下太多水,兰台自有自己的一套排水系统,雨水沿着一只只朱雀石雕的嘴巴往外淌去。 前头是将军长靴踏地的声响,她与槿娘的丝履踩在青石板上,便被那咚咚响声与残雨的滴答声淹没了去。 她察觉出积雨将丝履浸透,她的脚底湿漉漉的,一踩便踩出一股浅浅的水来。 但心事重重,也并不把这足底的水放在心里去。 夜色极黑,也不知是走到什么地方去了,惊雷一响,又是一阵骤风急雨,生生将她们的油纸伞掀翻卷出去老远。 小七周身被浇了个通透,一时冻得瑟瑟发抖,周延年赶忙将自己的斗笠蓑衣给了她,又命身后的侍卫匀给槿娘一套。 披了蓑衣,戴了斗笠,这才有了些许暖意。 黑灯瞎火的,踩着雨水又走了好一段,这才到了青瓦楼。 青瓦楼厅堂烛花摇影,不算通明,但隔着直棱窗能看见堂内的人清晰的影子。 影子有几分重合,大抵是坐在一处。 也许正依偎着。 听见阿娅娇娇弱弱的声音响起,“远瞩哥哥,阿娅好疼... 第125章 信与不信,都会护你 小七垂眸,自青瓦楼那一夜过去,那人当真待阿娅不同了。 也果真应了周王后那句话,他知道了女子的好。 小七解下蓑衣斗笠还给周延年,没有说道谢的话,道谢的话在心里,不必多说。 多说反倒扰了堂内的人。 鞋袜尽湿,似在仍踩在水里。袍子也全都湿透,凉冰冰地贴在身上。 人就立在廊下却迟迟没有进厅堂。 她脱了丝履,赤脚踩于木廊,湿透的袍袖用力捏拢,挤出许多水来。 她想,她不该进门打扰堂内的人。 她不该进门弄湿长毯。 她该在此处等待召见。 槿娘就跪在她身后,有槿娘陪着,她的心不慌。 雨势虽小了许多,仍随着风吹到廊下里来,把人凉得彻彻底底的。 瞥见那一处影子一动,主座上的人起了身,不疾不徐地朝木纱门走来。 阿娅还在后面委屈巴巴地唤道,“远瞩哥哥......哥哥你去哪儿......” 小七垂着头,却见那人沿着长毯徐徐走了过来,那通身威仪赫赫的气度,好似傲睨万物,俯视众生,益发令人胆寒。 眼见着那人的缎履渐渐逼近,她心头鹿撞。 她想,他定也要砸她的脑袋,要掐她的脖颈,好为他的好表妹出口恶气。 门一推开,那人俯下身来,那如青铜所铸的双手旦一伸来,小七乍然一凛,打了个激灵。 她想,若不是因了方才在雨夜里行走太冷,便是因了他周身的气场太过压抑。 她想,他要来掐她了! 但身上一暖,一件长袍披了上来。 那人给她披了衣袍。 那是一件厚重华贵的绣白鹤的玄袍。 那人捧住了她冰凉的脸,垂眸打量着她,他的神情复杂,辨不分明,小七眉头微微凝起,便也紧盯着他。 片刻他说,“小七,上兵伐谋。” 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 小七懂他的意思,他是想说,不该用如此低劣的手段对付阿娅。 他压低了声,“她若死了,必起战事。” 小七头皮一麻。 燕国与北羌世为婚姻之国,魏国又是燕国的囊中之物。若果真起了战事,燕国岂止要帮北羌,许瞻也必借着北羌的兵马去侵吞魏国的疆土。 他不会有丝毫顾忌。 他大抵还要感谢她亲手送上这样的好机会,因而他才说上兵伐谋。 她动手时没有想那么长远,如今却开始真正地后怕起来。 不是一两个人之间的小事,是两国之间的大事。 她恍然取出了槿娘画押的竹简,“公子可要听奴分辩?” 可那人一推,将竹简推了回来,“小七,不必分辩。” 小七怔然望他,他选择相信他的表妹罢。与阿娅的伤相比,她与槿娘的伤实在不算什么。 那也不必难过,她神色平平,温静浅笑。 不去争辩,也不哭诉自己的委屈。 她当真砸了人,也当真要杀人,没有什么好争辩的,也没有什么可委屈的。 她笑道,“公子放槿娘回去罢,是奴打的人,也是奴要杀的人。” 魏人敢作敢当,绝不贪生怕死。 可那人说什么呀,那人却说,“不管你做了什么,我都会护你。” 小七心头一酸,眸中水光盈盈。 “为什么?” 夜色中那人眉如墨描,似远山般深沉,仿佛压抑着万般心事,“不为什么,因为你是小七。” “公子什么都不问,便信小七?” 那人说什么呀,那人竟说,“信与不信,都会护你。” 小七心慌撩乱,他向来是个多疑的人,竟说出了这样的话来。 她低喃道,“小七是魏人。” 那人声腔坚定,“是,便是魏人,也会护你。” 小七方才不难过,如今却难过起来。 那人已别过脸朝槿娘淡淡点头,“走罢。” 槿娘伏地叩拜,知道了小七无事,她也无事,便没什么可担忧了,垂首躬身也就退下了。 可对小七而言,她更关心的不是自己的生或死,她关心的是燕国到底打不打魏国。 就为了方才那句,“她若死了,必起战事。” 她不禁问道,“若真有那么一日,公子一定会出兵伐魏罢?” 那人凝视她的眼眸,好一会儿没有说话。 没有说话,便是什么都说了。 良久过去,那人说,“我会护好你。” 夜风吹来,吹得人瑟瑟发抖,小七下意识地抓紧了他的袍子,“公子能不能不打?” 那人低叹,“不能。” 她原想,即便骗骗她也好,他若骗她不打,或眼下不打,几年都不打,那也好呀。 可他连骗都不肯骗。 究竟算是好事还是坏事,小七不知道。 但她却也什么都明白了,统一北地是他一定要做的事,他不会因任何人做出让步。 她原还因他的好对背弃他生了愧疚之心,如今却想,实在不必。 她黯然垂眸,“小七是魏人,与魏国同生死,共进退,公子不必护小七。” 不必。 她背负使命,原该认错服软,不该说出如此强硬的话。 可她定要说。 闷在心里会死。 那人满目忧色,“小七,你可以是燕人。” 可小七想,魏人就是魏人,怎么可能变成燕人。 那是亡国奴。 小七不愿做亡国奴。 她一人做事一人当,不过是坦然赴死,没什么可怕的。 这时候阿娅已扶额出来,红着眼睛道,“表哥答应要为阿娅做主。” 那人淡淡点头,旋即拉小七起了身。 小七恍恍然跟着他进了厅堂,正堂并没有旁人,不过只有三人,连个侍奉的都无。燃着的烛台也不多,但足够看清堂内诸人的神色。 看来原是一场不被人知的审 第126章 偏护 那人总算开了口,“说够没有?” 他平静地问话,语气疏离,小七在藏书阁外看不见他的神情,却能看见阿娅。 阿娅委屈巴巴叫道,“表哥......” 须臾听得那人说道,“该打。” 阿娅不可思议地站起身来,捂着脑袋叫道,“表哥,你在说什么?是阿娅受了欺负!” “我虽在大营,但你都干了些什么事,以为我当真不知?” 阿娅又是一顿,开始狡辩起来,“阿娅心思纯良,不懂远瞩哥哥的意思。” 他骂道,“不知廉耻!” 阿娅闻言又哭了起来,“表哥怎么骂阿娅?” 那人连连逼问,“昨夜谁许你来青瓦楼,白日为何又去听雪台?不许你进宫告状是要给你留几分颜面,你最好知道!” 小七心头一动,原来他昨夜并不在兰台。 那想必从青瓦楼传出来的那些艳俗的话也不是真的。 小七便想,阿娅真是个疯子。 为了留在兰台,也为了占得先机,竟肯牺牲自己的清誉。 若在魏国,清誉对女子来说是十分了不得的事,这也是为什么在安邑城外,沈淑人与关氏险些被匪寇玷污后,依然要将她献出去的缘故。 这种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最好都死了,都闭上嘴了,这世上再无人知道,再才最好。 阿娅大抵是被他的问话惊住了,好一会儿没有反应过来,“表哥不是要给阿娅做主吗?怎么把那魏人和燕人都放走了,怎么不审她们两个,倒审起阿娅来了?” 那人齿间又逼出几个清冷的字来,“审的便是你。” 阿娅呆若木鸡,“远瞩哥哥要审我?” 那人果然开始审起来,“自己画的押可还记得?” 阿娅声泪俱下,“表哥!字是那个燕人写的!是那个魏人逼我画押!她们合起伙儿来欺负我!魏人凶险!想勒死阿娅!表哥看阿娅的嘴巴,被那魏人生生戳地血肉模糊呀!” 那人怒气顿起,“再说‘魏人’二字!” 阿娅又哭,“表哥……” “她与你一样,亦是一国郡主!” 阿娅不服,扬头叫道,“她只是个战俘,怎配与阿娅相比?” 那人压着声斥道,“住嘴!” 伴着他的叱责,听得阿娅痛叫一声,那人又道,“好好看看这是什么!” 小七向阿娅瞧去,见阿娅被砸得一愣,呆怔地打开手里的物件。 那是小七的小荷包,里面是她的玺绂。 阿娅愣愣地翻过去看玺绂底端,照着其上篆刻的字喃喃念了出来,“永受嘉福,什么东西?” 那人沉着脸不言。 阿娅约莫也知道了手里的究竟是什么,又叫道,“表哥,她只是个俘虏!就连这郡主不也是因为母族造反才......” 她的话未说完,堂内又响起了角觞掷地的声音,“她是我要娶的人!” 小七心中一震,她想去好好看看许瞻此时的神色,可他坐于主座,此处只能瞧见他的衣角。 她怔怔地在楼梯上坐了下来,见阿娅亦是目瞪口呆,好一会儿才道,“远瞩哥哥要娶她?” 那人端坐主案,那片袍角一动不动。 若能看见他的神色,小七想,他此时必是神情复杂的。 阿娅脸色煞白,“表哥不要那十万铁骑了?” 小七猛地回神,她从前没有听说过什么十万铁骑,原还想等着阿娅继续说下去,那人却道,“明日进宫去,早些养好伤回你的北羌。” 阿娅几步爬到他身旁,哭道,“姨母要阿娅来,是想要阿娅陪伴表哥,天长日久自然会有感情,表哥怎么会不知道。” 那人冷着,“阿娅,母亲要你来小住,不是要你来生事。” 阿娅哭眼抹泪的,好似梨花带雨,“远瞩哥哥不要赶阿娅走,阿娅不会再惹事了!远瞩哥哥!” 从木楼梯上看去,那人抬起了手。 阿娅只当他要为她擦去那盈盈一眶的眼泪,因而望着他时益发得楚楚可怜,轻声细语唤道,“远瞩哥哥......远瞩哥哥,阿娅害怕,远瞩哥哥疼疼阿娅......” 谁料到那骨节分明的手指并未去拭她的眼泪,竟抬到她的髻上,将那木梳子一把拽了下来。 大概是扯到了阿娅的青丝,阿娅啼啼哭哭十分可怜,“远瞩哥哥,阿娅好疼!” 那人道,“这便是我厌恶女人的地方!” 淡漠又凉薄。 小七是第一回听到他心里对女子的想法,才入兰台那日,便听郑寺人说过,公子好洁,嫌女子污秽。 原来他厌恶女子竟是因了女子之间的明争暗斗,令他觉得难以忍受吗? 若细细想去,他生在燕宫,这么多年,自然见过王姬之间的勾心斗角。好似在他之前,还有一个小公子,正因了那小公子胎死腹中,他才一出生即是大公子。 那小公子是哪位王姬的,又是如何死的,外人只怕是不敢去揣测的。 由此却也可知,燕宫里的争斗远比想象中的血腥可怖。 小七一时想到这些,却也只是暗暗猜测,不敢随意便对他下了定论。 他是个复杂的人。 绝非一两句话便能赅括。 似他这样的人,他的是非功过大抵不会轻易由旁人下定论,他气傲心高,顾盼自雄,也许死前也定要说上一句“善恶在我,毁誉由人,盖棺定论,无藉于子孙之乞言耳”才肯合上眼。 阿娅可怜巴巴地去揽住他的手臂,“阿娅好疼......远瞩哥哥,阿娅好疼......” 那人一把推开了她,“听着,明日一早进宫去。若敢在母亲面前说半句不中听的,日后都别想再踏进兰台一步。” 阿娅吞声饮泣,小可怜虫一样抹眼泪,“可若姨母问起阿娅头上的伤,阿娅又该怎么回姨母的话?” 那人淡漠 第127章 我愿意娶,你可愿嫁? 第二日一大早,许瞻便命裴孝廉将阿娅送进了宫里。 阿娅虽十分嫌恶裴孝廉,但急着进宫告状,却也没有办法。 在听雪台都能听见阿娅凶巴巴的叫声,“姓裴的!我必叫巴图鲁好好教训你!” 巴图鲁又是谁,她们并不知道,但阿娅进了宫,宫里定会为她讨一个说法。 果然,人是一大早进的宫,巳时便有宫人来了兰台,说是王后娘娘请大公子与姚姑娘进宫。 小七心里惴惴,跟着许瞻进了宫。 一路上没什么话,好似又回到最初。 那时她进宫受责,知道许瞻是她在宫里唯一的指望。 这一回来,亦是如此。 不敢去指望他,却也只能指望他。 但若他不肯为她说话,那她也不会心生怨意。 她一早就知道,凡事指望自己,听其自然,人就不会心生失望。 待到了万福宫,周王后却并不在正殿,由宫人引着到了一处内殿。 不在正殿倒好些,不在正殿便没有那么肃穆可怖。 到了帘外,宫人却只请了许瞻进殿,说,“娘娘请公子进殿叙话。” 许瞻淡淡应了一声,垂眸瞥了小七一眼,宽慰道,“无事,很快就能回家。” 他说的不是“回兰台”,他说的是“回家”。 在他看来,兰台是他的家,也是她的家罢? 可小七知道,兰台不是她的家。 她低低应了,那人已抬步进了内殿。珠帘微晃,在他肩头晃出好听的声音,他的缎履在谷纹绒毯上踩出沙沙的回响。 小七便跪在殿外候着,隔着珠帘,听见那人向周王后问候施礼。 周王后问了几句前朝的近况,许瞻也一一作答,看着不像要责问的模样。不久开门见山,问道,“阿娅进了宫便哭,说在兰台待不下,孤一看,那脑袋上被砸了一个大包,嘴巴也破了相。” “阿娅说是被人打的,孤问谁打的,她支支吾吾地却不肯说。兰台谁敢打郡主,下手还这么黑,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七如寒蝉仗马,不敢出声。 昨日许瞻警告过阿娅不许在周王后面前提起“小七”这两个字,阿娅果真不曾提,但兰台谁敢打郡主,想必周王后一猜便知,这才召她一同进宫,却又并不传见。 却听许瞻淡淡笑道,“阿娅淘气,自己撞到了案角,旁人谁敢打她。” 周王后颇是奇怪,“哦?果真如此?” 许瞻又笑,“都是小姑娘家的玩闹,母亲不必挂怀。” 小七那日已经动了杀心,许瞻是知道的,没想到,他竟将其归结为玩闹。 他夜里所说“信与不信,都会护你”,原以为只是一句空话,没想到在周王后面前竟也如此护她,一时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周王后亦笑,“是,小七是魏人,阿娅是羌人,都不在自己家里,你要一碗水端平,不要叫谁受了委屈才是。” 隔着珠帘,见许瞻微微点头,“是。” 周王后徐徐道,“母亲很喜欢小七,可阿娅又是亲外甥女,她自小生在草原,性子难免顽劣了些,但心地是纯良的,不会闹出大风浪来。任哪一个受了委屈,母亲都是心疼的。” 许瞻并不赞同他母亲的话,“母亲放心,只有小七受委屈的份儿。” 他的话周王后也并不赞同,“你瞧,这便是明显的偏袒了。小七可是能杀人的,阿娅何曾杀过人。” 那人语声淡淡,“母亲不放心,便把阿娅送回北羌。” 周王后道,“这是什么话?” 那人道,“原也只是小住,如今母亲怎么竟有了留下她的想法?” 周王后面色一沉,“你要一统,离不了北羌的铁骑。” 许瞻轻笑,“燕国雄师百万,兵强将勇,还缺那区区十万人马?” 周王后有些生怒,声音亦扬了起来,“你不缺,良原君还不缺吗?不要因小失大,白白便宜了旁人!” 那人凝眉不言。 小七心头一跳,她亦知良原君的大志,他若能得北羌这十万兵马,想必是如虎添翼。 听周王后又道,“娶了谁,便是娶了谁的兵马,远瞩,你怎么会不知道这个道理。” 珠帘后那人面色冷着,默然不语。 周王后的话不容置喙,“你愿娶小七,都由你,但阿娅你也要一并娶回去。” 那人冷然回绝,“母亲,我宁愿灭了北羌,也不会为那十万兵马去娶阿娅。” 周王后闻言重重地拍了一下长案,斥道,“糊涂!” “娶回家养着便是,你愿碰便碰,不愿碰便不碰,不难!” “良原君子嗣众多,你却连女人都不肯碰,单这一项,你如何与他比?” 小七微微抬头,珠帘后那面如冠玉的公子锁眉不言,神色晦暗,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周王后言罢已起了身,临走时问了一句,“远瞩,你愿娶她,她可愿嫁你吗?” 那人神色益发晦暗,因她愿与不愿,他大概比任何人都清楚。 小七低垂着头,宫人拨开珠帘,那人已走了出来。 在她身旁立着,静默良久才道,“回吧。” 大半段的路程他都默着没有说话,方才殿里的谈话他也并没有提及。王青盖车悠悠出了金马门,又沿着蓟城大道往兰台驰去。 到底是那人先开了口,“母亲的话,你可都听见了?” “奴听见了。” “母亲问,你愿意娶,她可愿嫁?” 他恍然问着,有些失神。 “如今我也问你,我愿意娶,你可愿嫁?” 小七心里酸涩,他不该问这样的问题。 她也不知道怎么就到了这一步,忽然就面临着嫁与不嫁的问题。 许久之前,好似是他生辰那日,他说“小七,不急”。 她便也以为不急。 可也不知怎么,突然就被推到了这一步。 第128章 嫁不嫁 小七神不守舍,朱唇轻启,赶紧在袍袖里掐紧了双手。 她真怕自己脱口而出,回他一句“公子,我愿”。 但指尖掐进了血肉里,人也就清醒了几分。 她说,“那我也问公子一个问题。” 他说,“你问。” 她问的还是夜里在青瓦楼廊下问的问题,“公子能不能不打魏国?” “小七,这是国事。” “公子只需答我。” 那人沉默良久,语重心沉,终是也回了一样的答复,“不能。” 她心里一滞,眼里有水光兀自闪了一闪,支离破碎的。 一早就知道的答案,原也不必多问。只是如今一再确认,心里还是十分难过。 车内郁郁沉沉,压抑得令人喘不过气来。 那人试着捉住她的手,“小七。” 小七愀然。 若定要她答方才的问题,她如今也只有一个答案,那就是“不嫁”。 不嫁。 也只有这一个答案。 他心里应当也是明了的,明了便不该再问。 可他依旧不死心地追问她,就如她不死心地追问他一般。 就这么简单的两个字,她却怎么都说不出口。 若在从前,她连想都不必想,连一刻的犹疑都不会有。 从前她想嫁的人是沈宴初,即便后来沈宴初做了魏国公子,她心里也未必没有肖想过。 可如今这“不嫁”的话却迟迟说不出口。 她心里的挣扎大抵也如他方才心里的挣扎。 一时困心衡虑,郁郁累累,终是低声道,“那公子也不必再问我。” 那人黯然魂消,“小七,这不是交易。” 小七知道这不是交易,可人与国,又怎么能分开呢? 她低垂着头,一时便将话语噎在喉中。 她不忍说出伤他的话。 她从前说“公子弑杀残暴,不配做北地之主”,定是伤过他的,因而她不愿再出口伤他。 那人捧住她的脸,以额相抵,神情哀恸,“说话呀小七,小七......” 他情凄意切,喉头滚动,他的声音听起来好似要哭。 她亦是心如刀割,“公子不要再问了。” 那人怃然神伤,眼尾泛红,将她揽进了怀里,须臾却又放开了手,眼睛能看往别处,那双手却不知该放于何处。 他大抵是想起了曾经应过她的话,“你若不愿,我便不会再碰你。” 好半日过去了,最终点了点头,“那我便不会再问你。” 他算是君子罢? 曾经应她的话,他大多都做到了。 那便是君子。 她忽地就想起有一回,好似是个春日的夜,他曾问,“小七,你有过抓心挠肺的滋味吗?” 他还说,“大概是求之不得,欲罢不能的滋味罢。” 从前她不确定自己究竟有没有这样的滋味,如今却真真实实地活在这样的滋味里。 每一日皆活在这样的滋味里。 他大概也正溺在这滋味里脱不了身。 但这却又是一个解不开的死局。 他有他的求不得,她亦有她的罢不能。 他不开口,她也没有说话。 眼底蓄泪。 喉间发苦。 车内好似并无一人。 马车到了兰台外,周延年勒马停了下来,守在府外的侍卫一如从前一般向内里通传,“公子回来了!” 那人兀自坐着,没有下车,只是问道,“你如今有多少明刀了?” 若是从前,她定记得十分清楚。昨日赚了多少,今日赚了多少,她会一枚一枚地数个清楚,她会仔细观察木牍上的小篆,他的小篆写得真好呀,笔笔画画苍劲有力,与他坚硬的心性一般无二。 但如今有多少刀币,她没有再留意过。 他重新送来的新木牍,她随手堆在案上,好像都被槿娘收起来了。 她也没有问过槿娘到底有多少。 小七如实回道,“奴不记得了。” 那人便笑,“是二百二十枚。” 她抬起眸子,亦浅笑点头,“是。” 大概是罢。 那人又道,“母亲留阿娅在宫里养伤,她不会再来,你不必忧心。” 小七点点头,“是。” 他说了不必忧心,那她便不必忧心。 那人又道,“我近日都在营中,你若有事便差周延年寻我。” 他寻常大多在宫里主持国政,若在大营,大抵是又要起战事了罢? 小七恍然点头,“是。” “过几日扶风满月宴,王叔已送了请帖过来,你与我一同去罢?” 小七怃然。 去扶风自然好。 正大光明地去见良原君,那自然好呀。 可心里又极尽挣扎。 总觉得不去,便能回避很多问题。 譬如说,不去见良原君,也许就不必去做不得不做的事。 假使有不得不做的事,那真希望这样的事越晚越好。 她一边盼望着良原君登极燕宫,厚待魏国,一边又盼望着兰台的人...... 若兰台的人一定要死,那也不要因她而死。 就为那一句“她是我要娶的人”,也许就为这一句话。 他的目光温柔坦荡,她几乎要迸出泪来,仓皇垂下头去,“是。” 他依旧坐在车内,伸手挑开了帷幔,“小七,回家罢。” 到底哪里才是她的家呀。 魏国才是她的家呀,兰台怎么能算作“家”? 她低垂着头没有再去看他,穿过帷幔下了马车,眼里噙着的泪一遇风登时滚了下来。 兰台内亭亭如盖的木兰枝桠伸出墙来,她记得府门处的这几株,春日时节绽出的是红粉粉的颜色,硕大的一朵朵在日光中肆意招摇,也有几分料峭小桃风的模样,可在朦胧的泪光里也渐渐再看不清晰了。 周延年打马起步,那人的王青盖车銮铃作响,小七忍不住止步回眸,那人竟亦在怔然望来 第129章 狗皮膏药 燕庄王十六年农历五月二十一日,忌嫁娶求嗣,忌祭祀祈福,忌入宅出行。 这是扶风府满月宴的日子。 小七一夜不眠,就眼睁睁地望着窗外。 心里满满当当的全是事,想着到了扶风该见什么人,该说什么话,良原君想必会问她兰台的近况,也许还会问起许瞻在军中到底在筹谋什么。 有些她是确信知道的,有些并不清楚。 他既要忙军务,便是要起战事。那要打谁,怎么打,何时出兵,出多少兵,有多少战车,备了多少粮草,她便要寻机会问个清楚。 从前虽站了队,但因了那人的缘故总摇摆不定,如今安心定志,再没什么能动摇她了。 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槿娘的鼾声此起彼伏,小七便想,她若像槿娘一样便好了,活得简单。哪怕粗衣淡饭,箪食瓢饮,亦能安贫乐道。 一翻身便压到了香囊,那是槿娘特意为她缝制的,因近端午,原要放些艾草苍术菖蒲之类的香料驱虫辟邪,她全都悄悄换成了药物。 如今没有利器防身,便只得在药物上下功夫。 听见鸡鸣,继而西林苑的猎犬开始吠叫,一旁的小八蹭得她的脚心痒痒的。 是了,小八已经被郑寺人送回了听雪台。 眼看着那鎏金花木窗外天光渐白,对面屋檐雕刻阳文篆书“大乐”二字的瓦当已泛出明亮的光泽。 此时天光乍亮。 寺人敲响了听雪台的院门,槿娘警醒,闻声蓦地坐起,掌了灯,趿拉着鞋履小跑着去开了门,听她问起来人,“总管大人这么早来,可有什么事?” 郑寺人的声音亦是不高,“公子回来了,请姚姑娘盥洗梳妆,一同去扶风府赴宴。” 槿娘忙应了,回来时端着雕花托盘,其上蒙着绣云纹的盖布,四角坠着朱红流苏,不知内里盛着的是什么物件。 槿娘见她已经坐起身来,小八也在一旁东看西看,便笑,“眼下乌青,没有睡好罢?是不是我又打鼾了?” 小七摇头,“是我自己睡不着。” 槿娘便道,“你呀,总是胡思乱想,那羌人已被公子撵走了,公子又有心要娶你,天大的好事,真不知你还有什么要操心的。” 说着话便掀开了盖布,欢声道,“快看,公子为你备下的衣袍!还有那把梳子!” 她稀罕地伸手轻抚,幽幽叹道,“是公子最喜欢的绯色呀!” 小七怔然出神,她伸手摩挲着袍子,绯色的华袍上绣着暗银色的木兰,腰间的丝绦亦是宽宽的银色丝绦,系着大大的酢浆草结。 他当真是爱极了木兰啊。 她已暗示了不嫁,他竟还肯要她着如此显眼的衣袍同行。 去的不是别的地方,去的是他的政敌家。 他是个机谋睿智的人,向来是思深益远,谋定后动,原不该如此。 他若输,该在千军万马中输。 不该因姚小七的背弃而输。 槿娘喃喃问道,“小七,你可知送梳子是什么意思?” 小七拿起木梳在手中细细端量,那把原先他要送她,她没有收,后来被阿娅索走,又被他要回来的红木梳子。 她想过自己簪戴会是什么模样,她实在喜欢。 听槿娘径自说道,“在燕国,梳子便是约定终身。” 小七心想,在魏国,在魏国也是如此呀。 她兀自握在掌心。 茫茫然地任由槿娘侍奉着盥洗梳妆,将这绯色长袍穿戴齐整,腰间的酢浆草结束得腰身更是纤纤盈盈,不堪一握。 怔怔然地任由槿娘伴着去了青瓦楼,见那人眸光一亮,旋即神色如常,只道了一声“走吧”,先一步上了马车。 小七忧心忡忡地踩着马凳跟上,数日不见,亦是没有什么话说。 从兰台到扶风有好一段路,两个人好一会儿也都静默着,几日前的晤谈使他们克己守礼,无人试着去打破沉默。 忽地听见马蹄声又急又快,在王青盖车前停了下来,有娇憨的少女声叫道,“停下!” 旋即马车一停,周延年在车外禀道,“公子,是阿娅郡主。” 那人的眉峰无意识地蹙了起来,蹙得紧了。 听得阿娅叫道,“远瞩哥哥,阿娅也要跟你一起去!” 不等许瞻回绝,车身微微震动,阿娅已然拨开帷幔进了马车。 日前的训斥她早就抛在了九霄云外,好似从未发生过一般,此时一屁股凑到那人身旁,无比亲昵地抱住许瞻,“远瞩哥哥!” 那人眉心蹙得愈发厉害,抬手将她拨开一旁,“不在宫里养伤,出来干什么。” 阿娅嘟嘟着嘴巴,说什么,“阿娅一年也就来蓟城一回,极少遇见满月宴这样的热闹事,远瞩哥哥怎么能不带阿娅去看看?何况,这也是姨母允了的,姨母说,要阿娅多跟着远瞩哥哥出去见识见识,免得将来召见那些高门望族的命妇们失了体面,哥哥可不要丢下阿娅。” 小七心里一动,她还没有嫁进来,就提到了什么“召见命妇”这样的话来,想必是周王后的意思。不然,她一个外族人,怎么会知道燕宫里的规矩。 许瞻脸色冷凝,“荒唐!” 阿娅歪着脑袋,又挽住了他的手臂,一双杏眸眼波流转,无辜地眨巴着,“怎么荒唐,又不是阿娅自己越礼,是姨母说的呀!” 她挽着他,他便似被人定住了一般,浑身僵直不能动,“松手!再胡言乱语,这便命裴孝廉把你送回北羌去。” 阿娅挽住他的手臂不肯松开,还笑眯眯地撒娇撒痴起来,“表哥表哥,阿娅不胡说了,阿娅乖,表哥带阿娅去嘛!阿娅还没见过满月的小孩儿呢!表哥......” 那人抬袖将她推开,“你不知礼法,不知男女大防么?” 他平静地说话,语气疏离。 阿娅却浑然不觉,虽 第130章 杀机 小七转眸朝阿娅看去,阿娅唇边含笑,眼中却杀机四溢。 小七心口发紧,她与阿娅不过见过数面,却已经是死敌了。 数日前阿娅在听雪台受尽委屈,却未在许瞻面前讨到任何便宜,甚至还被强行送回宫里,她出不了这口恶气,报不了这切骨之仇,自然不会善罢甘休。 难怪顶着满头的伤还要半路截马车,不过是借着凑热闹的由头,择机谋杀。 醉翁之意不在酒也。 若就跟在许瞻身边,定然不会有事。可即便她不去见良原君,良原君也定要寻机见她。 一旦离开许瞻,那北羌大汗定要痛下杀手。 小七不再看她,跟着许瞻进大堂。 这大堂便是上回许瞻驱马进来的地方,那汗血宝马踏破了价值昂贵的八扇山水屏风,还曾在此处留下一坨粪便。 如今的主座后已换了崭新的紫檀卷云纹绣寿字围屏,木地板上的簟席与毡毯也早就换了,原先的大抵是丢弃了。 今日扶风宴饮,良原君是主,自然当屏而坐,许瞻是客,由侍者引着坐在左下首位,其余宾客也都由婢子引着陆续落了座。 食案上已经置好了美酒冷盘,不久侍者击手,有两列着水蓝曲裾的婢子各自端着青鼎小汤罐与几样附盖小盘进了大堂。 趁众人说笑的空当,良原君朝一旁的平阳公主笑道,“叫奶娘来,抱嘉儿给大公子看。” 平阳公主望了小七一眼,并不曾说什么,笑着应了便走了。 只这一眼,小七便知平阳公主定有话要说。 众人言笑晏晏,小七没有去听他们的谈话,余光却总瞥见阿娅那不善的目光如影随形。 她心里琢磨着如何寻机会去见平阳公主,又能甩开阿娅与那北羌大汉。心里盘演着无数可能,亦暗暗想着对策,一时却并没有什么好主意。 很快赵姬便与奶娘一同抱着婴孩来了,赵姬笑着抱给许瞻看,“大公子瞧,这是君侯的第三个儿子,嘉儿。” 小七只知道许慎之,以为良原君只有两个儿子,没想到许嘉竟是第三个。 那与良原君相比,作为君位唯一正统的嫡长子,许瞻的确是子嗣单薄。 不,不是单薄,是压根没有。 小七朝那襁褓中的婴孩看去,粉嘟嘟的小脸吹弹可破,一双眼睛眨巴眨巴,小嘴巴啾啾的好似在说话。 这个叫许嘉的孩子,生来便是王公贵族,真是好命。 在座宾客大多盛赞许嘉天庭饱满地阁方圆,是大福之相。 她悄然抬眸去看许瞻,那人面色沉静,说不清是什么表情,却抬手捏了一下那婴孩的小胖脸。 小小的婴孩不认生,也不恼,被他捏了一下倒咯咯笑了起来,藕断似的小胳膊小胖手抡起来挥舞着,倒好似要人抱抱一般。 众人见状亦是俯仰大笑。 赵姬望着许嘉的目光温柔地要化出水来,“嘉儿,你瞧呀,大公子多喜欢你呀!以后长大了,可要好好听大公子的话。” 许嘉依旧咯咯笑着,一双圆滚滚的眼睛滴溜骨碌朝四下望着,众人又是大笑,赞公子嘉将来必是个聪慧机敏的孩子。 小七忍不住抬眸看许瞻,他眉目舒和,唇畔带笑,她想,他亦是想要一个孩子吧? 忽听主座有人问道,“嘉福,你想抱一抱他吗?” 小七转眸去看良原君,见良原君正眸中含笑,温润望来。 小七欣然点头,她还没有抱过将将满月的小孩儿。 赵姬将许嘉端给了小七,小七忙小心抱在怀里,怀里的婴孩白白软软的,若不是有襁褓护着,她真怕不小心把他摔了下去。 听赵姬笑道,“君侯喜欢嘉福郡主,这个‘嘉’字,还是从郡主的封号中取的呢!” 小七讶然朝良原君望去,良原君含笑点头。 然。 嘉福的封号是沈晏初给的,良原君却又从这个封号里取了一字。 一个“嘉”字将小七与沈晏初、良原君莫名地联系在了一起,好似在叫嚣着向许瞻宣告,“你瞧,我们三个才是一伙儿的。” 良原君神色如常,小七心里却咯噔一声,下意识地便向许瞻望去,许瞻果然眸光一滞,堪堪朝她打量过来。 那若有所思的模样,令她心里一寒。 她能想到的,许瞻想必想得更为深远。 他也许想到了他们三人大抵已经有所勾结了。 他定然想到了。 最初青瓦楼刺杀,便查出良原君与许牧皆去过四方馆,四方馆里的人是谁,是魏使,是沈晏初。后来很快,她又在良原君家里住了大半日。她与沈晏初在蓟城有一个不得不叫人注意的连接点,那就是良原君。 许瞻若果真起疑,那也并没有冤枉了她。 可那人却并不曾问起什么。 这时候阿娅揶揄起来,“怎么,良原君喜欢你,莫不是也想要你进门做个什么姬妾,叫什么‘姚姬’?” 她说着便讥笑起来,“难听死了!” 阿娅的话虽不中听,但把火往这一条线上引,倒也能消去他几分疑虑。 小七将婴孩还给了赵姬,又听良原君道,“远瞩,你已二十有一,也该有个孩子了。” 但大公子不近女色,堂内诸人无有不知的。似是王叔好心关怀一句,焉知不是在提醒众人——大公子没有子嗣。 果然许瞻脸色微微沉了下来,方才的笑意已然消失不见。 阿娅噗嗤一声掩唇而笑,“那有什么,良原君与平阳公主婚后多年,才这几个,不算多。” 阿娅性子直,这番话倒将了良原君一军,许瞻听了笑而不语。 阿娅说着又凑到许瞻耳边,悄声道,“远瞩哥哥,姨母叫宫里老嬷嬷看过了,说阿娅极好生养,信不信,阿娅必能一年给表哥生一个。” 小七心想,一年生一个,那是比猪还能生的。她偷偷去看许 第131章 借刀杀人 目光猝然一遇,小七忙看往别处。 席间,有不识得的年轻公子上前祝酒,笑道,“两位郡主一位丰姿艳丽,一位似天外仙子,兄长真有齐人之福!” 许瞻只是似笑非笑地饮了酒,并没有答话。 小七环目四顾,果然少见女宾,唯许瞻一左一右坐着两人。 只是什么齐人之福不齐人之福的,他不近女色世人皆知。 阿娅翻了个白眼,压着声嗤道,“什么仙子,淡得跟一抹烟儿似的!” 她说的是小七。 小七容貌清丽,又从不施粉黛,沈晏初便曾说她是仙姿佚貌,但也没有像阿娅说的什么淡的像一抹烟。 她一直惦记着适才平阳公主的暗示,又想着那北羌大汉满面的杀机,没有工夫去理会阿娅。 不然,定要驳她一句,“艳俗!” 到此为止,筵席总还算平和。 一时间推杯换盏,觥筹交错,还有人对酒当歌,舞剑助兴。 不久许慎之颠颠儿地跑进厅堂,拜见了他的父亲与许瞻,也问候了在座诸人,其后凑到了小七跟前,“小七姐姐,你与大公子穿同色的衣袍,可是要嫁给大公子,做慎之的大嫂嫂?” 小七脸颊一红,她是从没听过什么“大嫂嫂”的叫法,而阿娅眼锋冷冷的,拉拉着脸不说话。 倒是许瞻闻言捏着许慎之胖嘟嘟的小脸,问,“慎之,你想要小七姐姐做嫂嫂么?” 许慎之用力点头,“想要!大公子与小七姐姐郎才女貌,佳偶天成,最是相配。” 许瞻听了这话好生揉了一番许慎之的脑袋,许慎之也笑眯眯地瞧着他,又道,“大公子什么时候娶嫂嫂,给慎之也生个小子侄,慎之带小子侄与嘉弟一起玩。” 许瞻含笑点头。 小七想,他到底是喜欢小孩子的吧。即便不喜欢,也总要有人为他传宗接代。 许慎之趁他高兴,又道,“上回躲猫猫小七姐姐输了,慎之想和小七姐姐出去玩,堂兄许不许?” 这小家伙说话奶声奶气,又睁着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十分惹人怜爱。 小七猛地收回神来,眼下正是面见平阳公主的好时机,只是出了这厅堂,那北羌大汉还在外头等着杀她。 她还没有想到什么两全的主意,下意识地抬眸去看良原君,见良原君正含笑冲她微微点头。 忽地腕间一紧,一旁的人握住了她,开口时竟有几分宠溺,“去吧,快回。” 许慎之欢欢喜喜地谢过许瞻,拉小七起身便往外去,犹听见阿娅低低说道,“表哥既娶不得,何苦还在孩子面前说这番话,平白惹出闲话来。” 堂内宾客还在推杯换盏,把酒言欢,小七没听见那人说什么。 也许那人什么都没有说。 才出厅堂不久,将将绕过庭院,便见那北羌大汉鬼鬼祟祟地跟来。 小七心头一跳,反过手来紧抓住许慎之,“慎之公子,快带我去见你母亲!” 她的命不值钱,但许慎之的命必然值钱。这大汉敢杀她,却未必敢杀扶风小公子。 借他一百个胆子。 她把许慎之抓在手里,就是把自己的身家性命抓在了手里。 许慎之叫道,“小七姐姐慢点儿!” 她们走得越急,那大汉便也追得越急。 原也还隔着好大一段距离,结果许慎之步子小,追不上她,被她拉拽着扑通扑通地摔跟头,摔得嗷嗷大哭。 那北羌大汉很快就跟了上来,起初还贼眼溜溜左右观望,到最后索性拔出了明晃晃的大环刀当面撵来,嘴里还叽里呱啦地叫嚣着什么话,一句也听不懂。 小七跑得气喘,心里却又奇怪,在府中跑了这好一会儿,左右竟不见人,连个侍者都不见。即便大多去了正堂侍奉,也不该四下连个婢子都无。 小七便问,“慎之公子,府里的人都去哪儿了?” 许慎之亦跑得喘不过气来,哭咧咧叫道,“我......我......我不知道!” 许慎之原还是答应要带她去见母亲,连摔了两跤之后早就摔迷糊了,无头苍蝇一样四处乱窜,“小......小七......姐姐......他是谁......是要砍你......还是砍我......” 越跑反倒越偏僻了。 小七道,“自然是砍你!” 许慎之愈发大哭起来,“母亲!母亲救命!” 小七无语,“你母亲到底在哪儿?” 许慎之嗷嗷哭着,拉着她又换了一条路跑,也不知到底逃窜到什么地方去了,眼见着那北羌大汉举刀就要劈来,离她们不过两尺的距离,小七胸中如擂鼓鸣金,一颗心几乎要跳将出来。 完了完了完了! 那北羌大汉身长得有九尺,重达二百余斤,这一刀下来,必是被劈成两半! 她心里那两个小七难得又达成了一致,抱头叫嚣起来,完了!要死透了! 许慎之直接高声大喊起来,“啊——啊——啊——” 忽地柳暗花明,眼前的门一开,见平阳公主正与几个婢子立在门口,小七与许慎之如遇救星,往里一扑,撞入平阳公主怀里,喊道,“夫人救命!” 许慎之一身的尘土,满脸是泪,“母亲!那个人要杀慎之!” 平阳公主揽紧许慎之的脑袋,厉色喝道,“来人,拿下!” 那大汉登时刹住了双脚,手里的大环刀硬生生地砍进了门楣,即刻又有两三个黑衣人扑来,将那大汉作劲摁在地上。 那大汉十分强壮凶猛,即便被黑衣人强行按着,亦是数次险些将人掀翻,双眼瞪的似铜铃,叽里呱啦也不知在说什么。 平阳公主问道,“什么人,敢在扶风放肆!” 那大汉又是一通叽里呱啦,小七欺他不会燕人的话,便道,“这是北羌郡主带来的羌人,今日潜入扶风,不知到底 第132章 娅姬 平阳公主眸光一闪,手中的帕子蓦地一紧,“哪里来的十万兵马?” 小七沉声,“夫人借我君侯上房一用,北羌自然会把兵马送来。” 平阳公主虽不解其意,但见她神色坚毅,也并不多问,只是唤了随身侍奉的婢子,命道,“带郡主去上房,一切听郡主吩咐。” 那婢子看着十分伶俐,闻声笑着应了,带小七沿着长廊往上房走去。 听见身后有人蹑手蹑脚地跟来,婢子便问,“嘉福郡主可是与君侯有约?” 小七笑道,“君侯要我在卧房等他,方才席间饮酒,我正好也有些头晕......” 她们的声音不高不低,但总能确保后面的人听个清楚。 婢子掩口而笑,“是,君侯偏爱嘉福郡主,上一回郡主来,君侯还跟夫人说起想留郡主在扶风呢!” 小七羞涩笑道,“是君侯垂爱。” 说着话,两人相视笑了起来。 不曾想初次见面的人,竟有这般默契。 听着身后的脚步声愈发地近,小七没有回头去看鬼祟的阿娅,不多时也就到了上房外,婢子推开门,曼声笑道,“那便不打扰郡主与君侯了。” 小七浅笑点头,婢子恭谨退下了。 小七深吸一口气,余光向后瞟了一眼,那后头跟着的人穿着缠枝蔓草纹的瑰红曲裾,正是阿娅今日出宫特意换上的汉家衣袍。 小七笑了一声,径自抬步进了屋内,将门虚虚掩着。 背对着房门,自腰间取出香囊。 这只小香囊呀,是槿娘特意为她缝制的,原要在端午前放些艾草苍术驱虫辟邪,她全都悄悄换成了药物。 有毒药,也有迷香。 纤纤素手打开香囊,取出迷香置于莲勺宫香炉里,不紧不慢地燃了起来。 淡烟袅袅,发出阵阵异香。 将将阖上莲盖,那脚步声便在门外停了下来。 小七以丝帕掩住口鼻,缓缓将外袍褪下肩头,对着屏风笑道,“君侯久等了。” 还不等听到屏风后的人开口说话,门外的人便一脚踢开房门闯了进来。 阿娅在小七这里数次吃瘪,在许瞻面前又讨不到任何好处,乍一见眼下这场面,几乎是狰狞地笑了起来。 她大概恨不得立刻将眼前的丑事公之于天下,叫那前堂的宾客尽知,也叫她的远瞩哥哥看清楚这魏人的真面目。 对她而言,这样的机会实不多见。 她张牙舞爪地指着小七,胸口因激动而剧烈地起伏,脸色都红得异样起来,“魏俘,你敢私会良原君!你不要脸!” 小七缓缓转过身来,似笑非笑地望她,“你在说什么,我只是来换一件袍子。” 阿娅不信,她眼里闪着精光,尖笑着冲去屏风后寻人,“真是一对奸夫淫妇!良原君!出来!怎么,敢做丑事却不敢出来见人了吗?” 小七粉面含笑,“郡主可是饮醉了酒?” 未曾寻到人,阿娅猛地回过身来,咄咄逼问,“魏俘!你把人藏哪儿了!” 小七帕子不离鼻尖,清灵灵笑着,“藏什么人,我听不懂你的话。” 阿娅冲上前来,想要去抓她的手腕,“走!跟我去见表哥!” 小七轻巧一闪,阿娅一个踉跄,她双手撑着案几,笑得愈发狰狞,“姚小七,你完了!你与良原君私通,叫表哥知道了,你这辈子都休想再进兰台!” 小七奇道,“这房里连人都没有,说什么私通。” 阿娅闻言发出一声怪笑,脸色益发红了起来,叫嚣道,“进了良原君的卧房,没有私通也是私通!表哥有洁癖,他不会再要你!” 原来阿娅也不傻。 她也知道进了男子卧房是一件说不清道不明的事。 小七淡淡望了一眼那莲勺宫香炉,盈盈问她,“你生在蛮夷之地,大抵没怎么进过王室公子的卧房,你好好闻闻,君侯的卧房香不香?” 阿娅果然深吸了一口,“眼瞎心盲的蠢货,放着表哥那样的绝色人物不要,却与良原君勾......” 话未说完,人就软了下去,扑通一下歪在了地上,愕然指着小七道,“你......你敢算计我?” 小七冷道,“你若不是想杀我,便不会跟来。” 阿娅的声音愈发低了下去,指尖颤着,“你......你......” 她定是燥热不已,因为她伸手便去解自己的袍带。她的手也定是酸软无力,因为她去解袍带的时候不住地轻颤。 小七跪坐下来,好心地去宽阿娅的衣袍,“我来帮你。” 她愈是不急不躁,慢条斯理,阿娅愈是惊恐万状,话都说不连贯了,“你......要干什......什么......” 指尖一捏,轻易便扯开了阿娅腰间的丝绦,“想把你送给良原君。” 阿娅的脸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她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什么?” 甚至极力抬高声音,又一遍问道,“什么意思?” “送给良原君,做他的姬妾。”小七平和说着话,继而又敞开了她的两重外袍,“你说‘姚姬’不好听,可‘娅姬’也十分难听,但你总会习惯的。” “你疯了!”阿娅大口喘着气,惊恐地瞪大眼睛,“你......你要把北羌的兵马送给良原君吗!” 小七笑道,“那是国事,不必你来操心。” 进而,就连她的里袍都解开,只余下短短的抱腹与衬裙,“君侯这就要来小憩,你放心,他是个温和儒雅的人,定会好好疼你。” 阿娅想跳起来打她、撕她、咬她,却四肢酸软,就那么瘫在地上,连一个字都骂不出来。 若是还能哭,想必她是会好好哭上一场的。 她最会哭,也知道怎么才招人疼。 “巴图鲁!”她大概想起了自己唯一的帮手,因而拼力叫道,“巴图鲁 第133章 鸿门宴 小七垂眸望她,烧红了脸的阿娅春光乍泄,衣衫不整地瘫在地上,大口地喘息,她的双腿夹紧搓动着,全然忘我地抚摩着自己。 她早就迷糊了罢? 此时断断续续娇喘,“救......救我......远......远瞩哥哥救......救我......” 小七温柔宽慰,“不急,很快会有人来。” 她心里想,你看呀阿娅,你要杀我,我却留了你一命,还为你寻了个好去处。 是了,今日阿娅纤毫毕露,丑态百出,做扶风的娅姬已是她这辈子最好的去处了。 可这又怪谁? 全怪阿娅自己。 她若安分守己,便是因那十万兵马,也迟早会嫁给她的远瞩哥哥。 可她偏偏生事。 掩门出去,日光盛极。 彼时平阳公主正立在廊下,小七望了平阳公主一眼,“夫人可以叫人去请君侯了。” 平阳公主问,“这便能得十万兵马?” “阿娅的嫁妆就是十万铁骑,这是北羌王的话。” 阿娅嫁了良原君,那十万铁骑自然也是良原君的。 她想,许瞻手中的燕国大军所向披靡,大抵是不非得要这十万人马。 平阳公主颔首,朝一旁的婢子命道,“去请君侯罢。” 婢子躬身应是,先一步走了。 小七问道,“夫人今日请慎之公子带我来,到底是什么事?” 平阳公主笑道,“已经无事了。” 也不知为何,小七心里顿生出几分不安来。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却又不知到底哪里不对劲。 好似要发生什么大事,这大事原本她该知道,此时却又刻意要瞒她一般。 平阳公主温蔼劝道,“快回去吧,再迟些,大公子该急了。” 是了,出来久了,那人定要起疑了。 小七拜别了平阳公主,疾疾往厅堂赶去。 这偌大个扶风仍不见一个寺人婢子,再往前走,却见甲士林立,正往厅堂疾去。 人影幢幢,刀枪铮铮。 有埋伏。 小七心里警铃大作。 那为首龙章凤姿的人不是良原君又是谁。 她失声叫道,“君侯!” 那人蓦地转身,“嘉福,你怎么在这里?” “君侯这是要干什么?” 良原君没有答她,反倒温和地说,“嘉福,我给你看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盟约。” 那人自袖中取出一卷锦帛,小七摊开那锦帛看,自右向左,不过是十六个字。 “有生之年,不起战事。结为姻亲,永以为好。” 左下盖着良原君与沈宴初的大印,沈宴初的大印小七常见,一笔一画她都牢牢刻在了心里,半分也做不得假。 见她兀自发怔,那人握住她的肩头,“你可会把今日的计划告诉远瞩?” 小七心中踟蹰,心里的人又开始较劲、撕扯。 一个人说,“这是大表哥要你找的人,大表哥要你听他的吩咐,你要听话,你不能把扶风的密谋告诉公子。” 另一人问,“那你便要背弃公子吗?” 一人大声道,“魏国要求存,只能靠良原君!” 另一人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另一人说,“可他说过,你是他要娶的人。” 那双握在她肩头的手微微收紧了,良原君言辞恳切,“我与魏公子有盟约,嘉福,你知道该怎么做。” 她第一次来扶风便撞见了书阁密谋,那时她问,“君侯要我做什么?” 那时的良原君说,“嘉福,我甚少见你这样聪慧有胆量的姑娘。我不会命你做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你都知道。” 她并不聪慧,不过有几分胆量,但真到了箭在弦上的那一步,她总会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良原君从也没有开口逼她去做什么,但她知道,如今便是她要为魏国做的。 而这一身黑衣打扮的死士,个个儿手中兵刃凛凛。 小七双目泛红,“君侯不要杀大公子!” 良原君道,“嘉福,你放心。只夺兵权,不伤他半分。” 小七仰头审视着良原君,她要从良原君的眼睛里、神情里、从他的每一处细微的形迹里判断他话里的真假。 但良原君没有丝毫的躲闪,他坦然地直视着她。 小七想,她该信良原君。 许瞻让出了兵权,便不会再起战事。 良原君要了兵权,便不会杀许瞻。 眼前的人又道,“我会送你回大梁。” 可小七想,回大梁也好,不回大梁也罢,她私心是不愿许瞻死的。 可许瞻若没了兵权,便没了燕国大军,很快连北羌的兵马都不会再有,那他又会落到什么样的境地呢? 他会死吗? 小七喃喃问道,“君侯有了兵权,会如何处置大公子?” “他依旧是大公子,愿在兰台便在兰台,愿去边关便去边关,都随他。” 他的话不似作假,这也的确是一个失了权势的公子最好的选择了。 不死,也没有流亡。 可她觉得一切的发展都太快了。 数日前许瞻还问她愿不愿嫁,今日便面临要不要他死。 心里千绪万端,一片混乱。 面前的人催道,“嘉福,快回去,就当什么都不知道。” 小七心里七上八下,茫茫然如失魂落魄,也不知到底怎么到的厅堂。 这才不过一盏茶的工夫,扶风府的形势已然颠倒逆转。 许瞻还坐在原处,他的军师与将军亦坐于厅堂下首。初时来赴宴的老者走了几个,大抵是醉酒回去了,适才还坐在他身旁那娇俏的北羌少女此时也不见半个人影。 许瞻附耳过来,“方才出去,可见有什么异样?” 他的气息带着酒意,就在耳畔,温温热热的,活生生的,吹得她酥酥痒痒的。 小七心如刀割。 她不明 第134章 围杀大公子 她的眼泪就在眸中凝着,她怎么忍心去骗他。 他不该待她有一点儿好。 燕人怎么能信魏人,许瞻怎么能信姚小七。 她想,裴孝廉有一句话是对的——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小七垂眸,掩住心里的兵荒马乱,“公子问的是什么?” 那人问,“可曾见过甲士?” 她说,“不曾见过。” 那人又问,“可曾见过剑客?” 她依然说,“不曾见过。” 她知道自己的话会有什么后果,但她依然这么说了。 她的双手绞在袍袖之中,指尖重重地掐进了掌心之内。 此刻她是个魏人。 也只能是个魏人。 那人手中的杯盏捏紧了,“那你看这堂内的人,与方才可有什么不同?” 小七乍然回神,悄然抬眸望去,心里陡地一惊,这才发现堂内留下的,除了陆裴周三人,大多并不识得。 若是许瞻的人,她总该见过,总该有几分眼熟。 他若这样问,那便意味着堂内没有他的人。 小七脸色发白,“这是嘉公子的满月宴,良原君怎会做那样的事。” 那人沉吟片刻,在她脸上打量,“我要你的真话。” 她轻声道,“公子不信小七。” 小七心里酸涩,他向来是个警觉多疑的人,那他便该多疑下去,除了他自己,除了他的军师与将军,除了与他刀山火海一同过来的人,他谁都不该信。 他该风声鹤唳,该草木皆兵。 可那人握在杯盏上的手微微一松,似暗舒了一口气,“信你。” 小七恍然一怔,她仍是不明白,他怎么会信她呀? 她的谎话十分拙劣,她的神情亦是恍恍不安。 她不是个合格的细作,许瞻不该信。 他又问起,“那你可见过阿娅?” 小七咬牙,“她去赵姬房中见嘉公子了。” 她如坐针毡,只想丢盔弃甲从这大堂里奔逃出去。 她害了他的表妹,害他丢了十万兵马,如今还要骗他,还要害他丢了燕国的军权。 又是好一会儿过去,却见陆九卿到了案旁,附耳在他身旁说道,“扶风有异动,公子该走了。” 小七抬眸环视,见座上诸人神色诡异,想必俱是包藏祸心。 那袖里也必定藏刀。 可那人没动,他说,“阿娅还未回来。” 陆九卿低声,“公子不要再管,回头再来向王叔要人。” 那人凝眉。 陆九卿又催,“我向王叔告辞,两位将军断后,今日凶险,公子快走!” 那人旋即起了身,佯称要去更衣,拉住她的手便稳步往堂外走去。 堂内一时静默着,小七瞥见有人上身直挺,手压刀鞘,似要拔刀起身。 她益发心神不宁,既盼着良原君能夺了兵权,又盼着牵她的人不要出事。 她心里揣度着,裴孝廉与周延年十分勇武,必不会叫他有事。 待出了厅堂,许瞻稳健的脚步忽地急促起来,她被他拉着跌跌撞撞地跟着,依稀听见陆九卿与众宾客在说着什么,裴孝廉与周延年已起身跟了出来。 才至院中,便见扶风的大门紧紧阖着,几十余黑衣人自屋檐围墙滑了下来。 那人身子一顿,拔出了青龙宝剑。 他没有回头责怪她,反而一把将她护在身后。 他的脊背坚实宽阔,将她藏在自己的影子里。 还是那句话,真正的猎人不会将自己的后背暴露给敌人。 许瞻没有将她当作敌人。 这庭院上方布满了钢丝,与青瓦楼刺杀那夜的情形别无二致,适才这些黑衣人便是顺着这一条条的钢丝举刀滑了下来。 这青天白日的,竟布下了天罗地网。 一声嘹亮的口哨响彻扶风,不知是谁人吹起。 黑衣人个个儿蒙面,杀气腾腾,前仆后继地举刀挥砍。纵然他那把青龙宝剑削铁如泥,可又怎么敌得过这几十人的大刀。 刀刀致命,下的都是死手。 裴孝廉杀红了眼,暴喝一声,“大胆!谁敢杀大公子!” 可他们要杀的便是大公子。 他那身绯色的袍子被划了数道口子,他一定淌血了,那血洇在红袍上便是一道道的玄青。 小七头皮发麻,良原君骗了她。 良原君不是夺兵权,他是要杀大公子! 有人举刀朝许瞻的脊背劈去,刀锋闪着寒光,杀气凛凛,又快又急。 可小七不愿许瞻死。 她私心里不愿许瞻因她一败涂地。 原也该如此。 若没有姚小七,他便什么软肋都不会有。 他也是个有血有肉的人呐! 他也会受伤,他也会死。 方才若是早些提醒他,他早就脱身了。 小七心里愧疚,她连想都没有想,自背后一下牢牢抱住了他。 她的脸颊贴于那人宽阔坚实的脊背,他的衣袍是浓浓的血腥气,青龙宝剑上的殷红亦是绵绵不绝。 她第一次主动去抱他,却是去为他挡刀。 可她身量将将到他的胸口,那大刀劈来时,从她发髻中间砍了下去,继而划至她的脊背。 她的发髻散了下去,被削去了一大段。 那朱色木梳被劈成两半,吧嗒一下摔到院中。 她的后背火辣辣地疼。 听见一声惊惶的“小七!” 她立即被那人揽进怀里,丝毫犹疑也无。 因了那人相护,那黑衣人的刀不过是在她背上划破了一道不深的口子,锋利的刀锋压下来大多被他承受了。 小七的眼泪唰地一下滚了下来,沈宴初为救亡图存没有错,许瞻要一统北地也没有错,良原君要卷甲韬戈(即停止战斗)建一个和平安稳的国家也没有错。 到头来这世上最该死的是魏人姚小七。 背弃了一个待她好的人,也背弃了她的大表哥。 小七只看见 第135章 扒下你的衣袍! 他们三人靠背站在一起,裴孝廉与周延年将他往身后护着,他们要在扶风府里杀出一条血路。 浴血奋战,遇神弑神,遇鬼斩鬼。 小七憎恶裴孝廉是自魏昭平三年冬便开始了,可如今满身血渍目眦尽裂的裴孝廉看起来也不再那么可恨了。 那一日在长乐宫外,裴孝廉说,“公子被你蒙骗至今,只怕将来燕国因你生乱。” 他还说,“裴某杀你,不是因那一刀之仇,是为公子而杀,也是为燕国而杀!” 裴孝廉没有说错。 她看见那断成两半的木梳被黑衣人踩在脚下,被踢出去老远,她多喜欢那把木梳啊! 她没有真正地从他的手里接过那把木梳,他也没有再真正地给过她。这日赴宴,他只是要郑寺人与衣袍一起送来,她也知道自己回了兰台必是要取下还给他的。 如今他的心意全被人踩在了脚下。 小七泣涕如雨,她看着那金尊玉贵的人满身血污与人殊死搏杀,看着木梳被踢得远远的,她的魂仿若被抽走了,她竟对那个人生出了怜悯之心。 那一刻,小七觉得他是可怜的。 而她也彻彻底底地卷进了这吃人的修罗场里。 这吃人的修罗场,卷进来,不知什么时候就得折进去。 她磕磕绊绊地冲进了那片厮杀的战场,她的脊背疼痛难忍,她的袍角沾满了血,她的乌发乱七八糟地散着,有那么一大把被削去了半截。 她能听见杀声就在耳边掠过,她扑在地上,颤着手捡起了残缺的木梳。 没有人来杀她,但刀剑争鸣就在咫尺。 她踉跄地去找另一半木梳,那一半木梳有他亲手画下的白木兰。 他画的真好啊,活色生香,似酒酽春浓。 那人好似在问她,“小七!你在干什么!” 她也不确定是不是那人在问,她回头去看,她看见许瞻正持剑跟在她的身后,短兵相接,白刃见血。 是他在身后相护。 小七如万箭穿心。 他也许是疑她的,因为他叫她去找良原君。但他也说不管信与不信,都会护你。 他神色复杂,他问,“你在干什么!” 她把木梳握在手心,没有叫他瞧见。 她想,不能叫他瞧见,她要藏起来,藏起来便是她自己的。 他不知道她私藏了木梳,她便能安然当作那是她自己的。 她在尸首之下翻找着残缺的另一半,那人已拽起她的胳臂命道,“快走!” 忽听门外马嘶人沸,杀声四起,继而有人疯狂撞开了门,高声喝道,“杀进去!保护大公子!” 他的人顷刻涌进了扶风。 他拉住她往外亟去,可她还没有找到那一半木梳。 他拉住她,她便磕磕撞撞地跟着,背上的伤口丝丝地疼,双眸还急切地在尸山血海中寻找。 她想要那把木梳子。 但被压着踩着,早不知弄到什么地方去了。 他身上浓浓的血腥气早就掩住了雪松香,他手上青筋暴起,他的马青盖车就候在门外,他一把将她拉上了马车。 将将上了马车,那一直强撑着的人便倒下了。 那么霸道强硬的一个人,此时面色煞白,阖目躺着,一句话都不说。 犹听见扶风之内杀声不断,车外的人扬鞭打马,疾疾跑了起来。 他遍体鳞伤,皮破血流。 小七想,她该为他止住血。 她的小香囊里便有金疮药。 他是那么好洁的人,她也该为他清理伤口。 她取出帕子,但那帕子早被血洇透了,她从里袍撕下一段干净的软布,伸手便去解他的领口。 那人乍然睁眸,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干什么!” 他的眸中全是戒备。 小七心里蓦地一酸,她想,人呀真是复杂。他信她的时候,她很难过,不信她的时候,她依然很难过。 她攥着手里的布带低喃,“奴只想给公子止血。” 那人面色冷凝,睨着她的香囊问道,“你拿的什么?” 怕他多想,小七忙解释,“奴有金疮药。” 那人夺过香囊查验,片刻一把往她脸上甩去,“知道今日有埋伏,才提前备好了药!” 小七一怔,低声开口,“奴不知道。” 那人牙关咬着,声音嘶哑凛冽,“跪下。” 他已有许久都不曾命她跪了。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大概是从将她丢进水墨湖的那一日开始罢,她记不清了。 她奉命跪了下来。 那人单手撑剑坐正了,兀自审了起来,“方才在扶风,我问你什么。” “公子问奴可曾见过甲士与剑客。” 那人神情疏离,“如今我再问你,你可曾见过。” 小七暗暗咬唇,“奴不曾见过。” 那人笑了一声,复了一句,“不曾见过。” 小七掐着掌心,她曾无数次被许瞻审讯。 她知道自己不该再骗他,可她不得不说假话。若此时便被他审了出来,还如何再图魏国的大业。 她怃然应了,“是。” “你宁愿包庇王叔,也不愿在我面前说真话,是么?” 小七含泪摇头,“公子......” “扒下你的衣袍。” 小七蓦地抬眸,“公子答应过小七,不再......” “扒了!” 他的剑重重地杵着车身,神色冷漠,半分情愫也无。 小七骇得一激灵,鼻尖兀然一酸,眼泪夺眶而出。 他定是觉得她不配穿这身绯色的衣袍,腰间的大大的酢浆草结原似一朵盛开的木兰,此时却像是一个笑话。 她不敢去忤逆他,颤着双手怔然扯开了酢浆草结,怔然去褪自己的领口。 受伤的脊背生痛。 那青筋暴突的手指用力钳住了她的肩头,“可识得这个字?” 小七身上轻颤,“‘许’字。” 他仿 第136章 他是那十殿阎君 两个人的脸一张比一张白。 也不全然如此。 至少他的脸上溅满了殷红的血渍,此刻那血渍已然凝结,殷红也渐渐变得乌黑。 小七看得出他的耐心几乎耗尽了。 她衣衫不整地被迫仰望着他,身上兀自起了一层细细密密的鸡皮疙瘩。 她知道他在等她的回答。 若等不来一个满意的回答,这场审问便不会完。 可她声音发颤,到底是坚守住了最初的话,“奴什么都没有看见。” 难怪他曾说她是天生的细作。 那人目光沉沉,好半晌过去,终是淡淡地点了点头,“好。” 松手扯开了自己的领口,露出遍布伤痕的胸膛来。 鲜血淋漓,十分可怖。 那先前遇刺留下的疤痕尚未痊愈,此时在那疤痕之上又添了新伤。 那人问,“可还记得这是因谁留下的?” 小七朱唇翕动,眸中水气一阵阵地翻涌,低低喃道,“因奴留下的。” 那人又问,“我若死了,你能保全自己么?” 小七没有想过。 没有人告诉她以后会怎样,沈晏初没有说,良原君也没有说。 她大概是个弃子。 她曾经把希望寄托过许多人,有沈晏初,有良原君,但好似只有许瞻在意她的生死。 如今她与许瞻袒胸相见,心却不在一处。 那人双目恍惚,“你从来不问我的伤,亦不问我会不会死。” 都是血肉之躯,又有谁不会死呢? 她心里愧疚,小心拉起了领口,“奴为公子止血罢,公子流了许多血。” 那人一头冷汗,薄唇紧抿,连点血色都无。 他这辈子都不曾如此狼狈过罢? 小七硬着头皮倾身上前,手将将落至他的伤口,便被一巴掌拍开。 心中的酸涩无法抑制,她的声音几不可闻,“奴......奴给公子止血......” 她又试着上前为他上药,但那人嫌恶地将她推到一旁。 她原在跪着,此时被他推倒,背上的伤口被撕扯得生痛,手里的金疮药没有拿稳,啪地洒了一地。 她暗咬着唇,爬起身来复又跪了下去。 这时有人策马追了上来,在车外低声禀道,“公子,刺客身上皆烙着公子牧的家徽,面上看似是公子牧遗下来的死士。” 那人骤然生怒,手中的青龙剑重重地砸向车身,“砰”的一声骇得小七一激灵,“谁在养许牧的死士,用你的脑子想想!” 陆九卿低语,“公子息怒,扶风也死了许多人,王叔受了伤,把自己择得干干净净......” 那人打断了陆九卿的话,“那便再查!” 车外的人忙应下走了。 那人因这一怒呛咳了起来,小七忙上前给他抚拍脊背,那人仍旧一把将她往外推去。 这一推将她的脊背磕上了短案。 她疼得低呼了一下,脸如纸白,却没敢叫出声来。 再不敢去碰他,小心翼翼地垂头跪在一旁。 他已是厌她至极。 一路无言,很快回了兰台。 寺人抬着步辇将他送至青瓦楼,小七跟在后头,因这满腹的心事重重,背上的疼痛反倒不那么分明了。 上了三楼就跪在木纱门外,医官也很快来了。 她听着医官为那人医治疗伤,那一身的伤定然很疼罢?可他连一声都不吭。 真是一副惨烈强硬的形骸。 真有一身打不折摧不毁的傲骨。 可再强硬的躯体,也是由血肉铸成。 没有人生来便如此强硬,那他这二十一年又经历过什么,叫他生出了这一身不挠的傲骨,小七不敢想。 酉时陆九卿又来,就在门外躬身禀着,“王叔进了宫便哭,说自己若有杀心,万不会在扶风动手,何况自己并无杀心,说到底是亲叔侄,怎会起杀心,太后娘娘便发了话。” 隔着木纱门,那人问,“什么话。” “太后说,良原君生性仁厚,怎会在满月宴上生事,必是有人蓄意陷害。”陆九卿一顿,“太后要保王叔。” 好一会儿不曾听见那人说话,不知他在想什么。 陆九卿又道,“还有阿娅郡主。” “说。” “平阳公主不肯放人。”陆九卿稍顿片刻,见内里的人没有说话,又继续回道,“阿娅郡主已经失身了。” 那人声音陡然凌厉起来,“谁干的!” 门外的人低声,“是王叔。” 有什么东西稀里哗啦地响了起来,好似是医箱里的刀针落了地,“她好好地去看许嘉,怎么就折在了扶风!” 门外的人益发小心敬慎,“是被人点了迷香。” 小七心里咯噔一声,她方才被许瞻夺走的香囊里仍有迷香,那是她用来防身的香囊,她留着有用,因而并未处理。 那人静默良久,突然低笑一声。 小七胆丧魂惊,许瞻定然是想到了。 果然那人问道,“看看这是什么?” 小七悄然抬头往里看去,木纱门里的人抬手丢给医官一样东西,她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里。 那是她的香囊。 果不其然,医官诚惶诚恐说道,“公子,这是催情迷香。” 小七冷汗淋漓。 那人了然轻笑。 这时候又有寺人来禀,说是王后娘娘身边的郭内侍来了。 那郭内侍恭谨禀道,“公子,娘娘的意思,万不能要北羌的铁骑落入良原君手里。” 那便是要阿娅死了。 再疼爱的外甥女,不也照旧得死。 “那便听母亲的。” 那人平静说话,疏离凉薄。 听周王后的,便是不留了。 郭内侍躬身应是,又问,“公子可还有什么要交代的?” 那人只是道,“去罢。” 没什么可交代的,他甚至连问一问阿娅的死法都没有。 寺人很快走了,脚步 第137章 抚遍她每一寸肌骨 水花四溅。 她呛咳数声,挣扎着坐起身来,伤口乍一浸在水里火辣辣地疼。 她瑟然打着冷战,怛然失色地望着许瞻,低低叫道,“公子......” 那人俯睨着她,黑目蒙着一层冷意,“恶毒!” 小七从前在魏营见过有人砍树劈柴,原是费力吃苦的事情,但若沿着纹路去砍,轻易就能叫那木头开裂。 她从前只知林木如此,不知人的心也是一样的。 她的心也因他的话一寸寸地裂开。 “你亦是女子,怎会生出如此肮脏的心思!” 她心口一窒,脸色一点点地白了下去。 她想,她原是最不愿生事的人呐。 她恨不得一句话不说,一个人不见,恨不得日日躲在桃林祖屋里。 她低声辩白,声音微颤,“是她要杀小七。” 那人的声音陡地扬了起来,“她不会杀人!” 小七眼眶一红,也许是罢。 阿娅不会杀人,只有姚小七会杀人。 巴图鲁要杀她的时候,许瞻不曾看见。但姚小七杀人的时候,许瞻却是亲眼目睹。 原也怨不得他,谎话说多了,他怎还会再信。 她眸光黯然,将将垂下头去。那人却凤眸微眯,向后一把拽住了她的乌发,“你点香的时候就没想过,阿娅就是十万铁骑么!” 小七被拽得疼了,却不敢叫出声来,眼泪在眸中盈盈凝着,迟迟不肯落下。 手里紧紧攥着木梳,木梳的齿子按进了她的掌心,她却不觉得疼。 这是她该受的。 几缕短些的乌发蝉鬓自他指间垂落,悠悠拂在她的脸畔,那是今日被那一刀所断。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 她的伤口无人缝合包扎,但她也并没有为那一刻的挡刀有过一丝后悔。 她垂着眸子,任由他拉拽。 目光所及,浴缶里的水已是一片浅红。 但不过须臾工夫,那人到底松开了手,她还不等偷偷喘上一口气,那人却探向了她的腰间,她遽然一凛,企图去拦,“公子!” 那人一顿,另一只微凉的手兀自伸进她的领口,在她肩头的烙印上摩挲着,“知道什么是战俘?” 他用烙印提醒她卑贱的身份。 原也怨不得他。 她本也是卑贱的,只是心高气傲,总生出不该有的心思,因而常常忘记自己的卑贱。 肩头的那只手已径自滑向了她的胸脯。 她是清瘦的,但胸脯却拥雪成峰,十分丰美。 她很听父亲的话,总把领口拉得高高的,胸脯是她的禁地,从来也没有人碰过。 因他指节的揉捏,她连打了几个寒战,眼底蓄泪,忍不住闭紧双眸,却又不敢再动。 那如青铜所铸的手已扯开了她腰间银色的酢浆草结。 那绯色的衣袍被大大地敞开,露出乳白的里衣来,她的抱腹与衬裙尽数被那人扯去扔在一旁。 她瑟缩着身子,身子却仍然止不住地战栗。 她企图抱住双肩,掩住胸前那起伏的雪白,但那人箍紧了她的手腕,他的手似钳子一般,她不敢去挣。 周身的血液翻涌,齐齐往胸口涌来,她稳不住自己的喘息。 她瑟瑟求道,“奴知错了......” 他不曾理会,因她的认错一文不值。 他在为她汤沐。 他那双手,掌心宽大,指节瘦长挺直,根根分明,那双手在她身上每一处摩挲袭绕,露在外头的肌肤被他带得似火烧燎,藏在水里的躯体被水掩住了酥痒,也掩住了她不为人知的难堪。 他的袍袖湿了,他也全然不在意。 他的手在水里一寸寸地轻勾描绘,在那最隐秘之处覆盖徘徊,小七低吟一声,泪便滚落下来。 那里亦是最隐秘的禁地。 那夜她跳下了他的王青盖车,他说,“你若不愿,我便不会再碰你。” 可她再不敢提一句“公子说过不会再碰小七”这样的话。 她想,她与远在魏宫里的人,大抵是再也没有什么可能了。 魏人尤重清白,料想沈宴初亦是。 浴缶里的水渐渐凉去,身后的人喘息声却益重。 薄背一凉,尚挂在肩头的衣袍被那人褪了下去。 继而身子一轻,被那人一把抱起。她紧紧蜷着身子,掩住自己的禁地,少顷便被那人扔上了卧榻。 她扯来锦衾妄想盖住自己,却被那人无情掀开。 那双凤目眸色极深,此刻命道,“趴好。” 小七于心有愧,不敢逆他,强忍着泪背过身去趴了下来。 她不敢想。 不敢想此时身上的每一处纤悉毕露,皆落入那人眼中。 她身子微颤,一张脸埋入锦衾,刻意去掩饰自己的窘迫。 他的锦衾茵褥干净松软,盈满了好闻的雪松香。 忽地腰间一沉,身上一烫。 那人竟欺身胯在她身上,她陡然一凛,想要起身,却被那人一把摁住不能动弹。 她以为那人就要侵犯,但那人并没有。 伤口一凉,片刻是钻心地疼。 他正在为她上药。 她暗暗舒了一口气,手里紧紧攥着木梳,僵硬的身子本能地发起烫来。 那人修长的指尖触到她的肌肤,她的肌肤便似要着起火来。 那人呓语似的贴在她的耳廓,“你是内应么?” 她心口发紧,庆幸自己此时正背对着他,不会叫他看见眸色里的慌乱。 她极力稳住心神,佯作平静地答他,“奴不是。” 可是与不是,很快就能见分晓。 颈间蓦地一疼,那人如饿狼一般在她的脖颈上狠狠咬噬,小七哝哝一声,齿间逸出了“公子......”二字。 她原不知道自己竟会发出这般娇媚难堪的声音,被他咬噬之处兀自也生了红。 那人闻声掰正了她的身子,欺身覆来,将她压在身下 第138章 奴等公子 这是一桩将将开始的温柔事。 方才的责问好似都过去了,也不再与她追究了。 可还有一桩最致命的事一直悬在小七心头。 陆九卿还在查兰台内应的事。 就似他的青龙宝剑,或似他的金柄匕首,屠刀利刃,随时都要砍下来。 她想她也许该施一次美人计,她此刻该攀住他的腰身,该轻轻拭去他额际的薄汗。 最初见他的时候,他的体肤无瑕可击,衣袍一尘不染。 而今他皮开肉绽,他的伤也大多因她而起。 她该在陆九卿来之前哄住他,稳住他,他那么一个老谋深算的人,一个成日疑神疑鬼的人,竟很好哄,也十分好骗。 可小七不会。 她不知道美人计该是什么样的。 她十分青涩,不敢去环住他宽阔结实的脊背,也不敢去覆上他的蜂腰。 她甚至不敢抬眸去看他深邃的凤目,不敢去看他那高挺的鼻梁,不敢去看他那如刀削斧凿般的脸。 他的下腹青筋毕现,他正要欺身而入。 那是滚烫灼人的躯体。 忽闻一声,“公子可睡下了?” 木纱门外有寺人小声问起。 那人顿然止住,垂眸细赏她丰美的胸脯,握在掌心上下拨弄,口中却不急不躁地问着来人,“何事?” 他的声音低沉嘶哑。 “公子,陆大人说,查到了。” 那人手心兀自收紧,小七一疼,抑制不住地低吟一声。 那人眉心蹙着,目光沉沉,却问起了小七,“你猜是谁?” 他温热的鼻息喷到她脸上,宽大的掌滑至她的腰身,在她腿间肆意拿捏,眸中的情欲却已经消了七八分。 小七心惊肉跳,如寒蝉仗马,轻细的声音随着他的捏弄打着颤儿,“奴......奴猜不到......” 那人起了身,衣袍略整,丢给她一件松垮的里袍,“你不妨一同去听。” 小七慌忙跟着起了身,披了衣袍,那衣袍是他的,又长又大,她披在身上松松垮垮,大半个肩头露在外面,却连个抱腹衬裙都没有,甚至连根束腰的丝绦绑带都无。 那人嫌她慢,转身睨着。眼瞳漆黑,如化不开的浓墨。 她心口发紧,忙不迭地拢紧了衣袍随他往楼下走去。 神思恍惚,没有心思去想自己还是蓬头赤脚的模样,衣不蔽体,被她紧紧抓握着,她几乎预见了自己倒戈卸甲破败不堪的结局。 一步一趋地跟他走着,过长的袍摆险些将她绊倒。 好在那人给她留了脸。 才至藏书阁,那身姿颀长的人便顿住了步子,不曾向后凝她,只道,“就在此处跪听。” 小七抓紧衣袍奉命跪了下来,眼见着那人负手下了楼梯,厅堂之外黑影幢幢,必是裴孝廉带着兵甲严阵以待。 她所在之处,就在两层正中,能把厅堂的话听个清清楚楚。 听见陆九卿禀道,“公子,查清了。” “说。” 陆九卿踟蹰着,好一会儿没有开口。 那人眉梢带怒,声量便抬高了几分,“说话!” 陆九卿低声,“公子息怒,是姚姑娘。” 小七心里咯噔一声,她知道自己完了。 厅堂之内静默了好半晌,才听得砰的一响,似是角觞被重重地摔在了地上,继而又摔出好几道声响来。 那人漠然命道,“整顿兵马,子时剿杀良原君。扶风上下,一个活口都不留。” 若能看见他的神色,他的神色必也是十分冷漠的。 裴孝廉得了令,当即高声应道,“末将领命!” 旋即带着侍卫兵甲往外去了。 陆九卿迟疑问道,“亲族也不留吗?” 那人声音凛冽,“留着干什么?” 陆九卿低声,“微臣担忧此举有损公子清誉。” 许瞻嗤笑,“我有何清誉。” 小七屏气敛声,大气不敢喘一声。 不久,便听见陆九卿应声告退了,那人提步上楼,踩得木楼梯咚咚作响,也踩得小七的心如枞金伐鼓。 烛光下那人青色的阴影罩住了她,小七低垂着头不敢抬起,那人却一手掐住她纤细的脖颈,“你仍旧想要我死。” 方才榻上乍现的温柔已荡然无存。 可小七想,他原本也是个暴戾弑杀的人呐。 她浑身轻颤,却说不出什么话来。 那人力道极大,小七向来知道。但此时扣在颈间的那只手不过用了寻常的三分力气,可就连那三分力气都不过是撮盐入水,很快就消散了个干净。 他喃喃问道,“我究竟为什么要留着你呀。” 薄薄的悲凉在他眉宇之间浮漫开来,他的眼眶竟微微泛着红,“你为何要卷进来!” 是了,她不该卷进燕国的争斗。 可偏偏人就卷进来了。 她好似一夜扁舟身在激荡洪流之中,该往哪里去,又不该往哪里去,她自己也做不了主,就只能随着那洪流往前飘荡。 若这洪流将她完好地带到岸上,那是天大的幸事。 可孤零零的一叶扁舟,又有多少可能安然脱身呢? 没有可能。 她因魏国卷进了燕国朝堂的争斗,便是被卷进了这暗涛汹涌的洪流之中。 她早已是细作了。 细作的宿命会是怎样呢,若被发现,只有一死。 原以为就要被那人这般掐死,但竟没有。 有软帛裹住了她的伤处,继而那软帛穿过双臂绕到前来,雪山般的胸脯在他的注视下耸立着,那人手上作劲,将那布帛用力一勒,堪堪打了个死结。 胸脯被勒得扁扁的,小七疼出泪来,却饮气吞声,不敢说一个“痛”字。 似玉般的手触于那扁扁的雪山,命着她,“不许松开。” 她惶惶不安,费力喘着息怔怔应道,“是,奴不松开。” 那人自顾自取来青龙宝剑,神色缓了几分, 第139章 圈套 月浅灯深。 胸脯上的布帛勒得她喘不过气来,脑中却一片清明。 只有良原君救得了她,也只有良原君救得了魏国。 良原君若死了,她永远都别想再回家。数年之内,许瞻也必起灭国之战。 这辈子只有这一次机会了。 那人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渐渐得再也听不见了。 定是走远了罢。 小七朝外看去,此时不过亥时四刻,距离子时还有整整一个时辰。 她怔忪起身,双膝跪地时久如针扎一般酸麻,爬上三楼,推开那扇鎏金花木窗向外看去。 小七先前便知道,青瓦楼是蓟城最好的了望塔。 此时许瞻已策马出了兰台,他身后跟着周延年与众侍卫。他必是先要与裴孝廉整军会合,子时再去扶风。 月黑风高,残星数点,又是一个杀人夜。 残缺的木梳就藏在木纱门外的玉簟下,翻开他的衣柜,他的柜中竟有合她身形的袍衫,虽没有抱腹衬裙可穿,但总算合身,足够她去一趟扶风。 自剑台取了他的金柄匕首,断开了他在布帛上打的死结,裹紧了衣袍便卒卒下楼,几十余的台阶走得跌跌撞撞。 青瓦楼外并无侍卫看守,想必全都跟着裴孝廉走了。 甚至连个寺人都没有,寺人想必也回了后院厢房睡去了。 小七心里一缓,是天要助她。 疾疾往马厩奔去,迎面竟撞上槿娘。 槿娘压着声问,“小七,你要去哪儿?” 一切仿佛都回到了魏昭平三年冬的除夕夜,那时小七也是这般疾疾奔逃。 那时的槿娘在易水别馆皑皑的雪夜里扭着走来,她哼着曲子,穿着崭新的棉袍,淡胧胧的月色下看起来好好妆扮了一番,那时她问的是,“你去哪儿了?” 如今她亦是这般问她。 小七道,“姐姐,回去,就当你不曾见过我。” 槿娘上前一步,想去抓住她的手,“你到底要去哪儿?” 小七朝后一退,“你最好不要问。” 槿娘急了,“小七!你哪儿都不要去!” 小七笑了一声,“是公子要你监视我。” 名为侍奉,实则监视。否则阿娅大闹听雪台那晚,他为何对槿娘一句斥责都没有。 这才是公子许瞻。 槿娘脸色一白,“不是监视,是侍奉!可我必须劝上一句,这么晚了,姑娘就该在兰台,切莫再沾染是非!” 她甚至指着天起誓,“槿娘对姑娘没有二心,若再有,便叫槿娘遭五雷轰顶,万箭穿心!” 时不我待,剿杀良原君已是急如星火,小七拔出金柄匕首来,“槿娘,我有自己的事要做,你若定要拦我,我只能杀了你!” 槿娘跪了下来,“奴不会拦姑娘,但姑娘是魏人,不该卷进去!” 槿娘什么都知道,小七也什么都知道,可箭早就上了弓弦,她已经回不了头了。 夜色里的匕首依旧发出骇人的光泽,听闻这把匕首是锻造青龙宝剑时一同所铸,同样的削铁如泥。 她想,若在那密不透风的马车里有这样一把匕首,她便不会被挟持到许牧的马上罢? 她身子差极,但她杀敌也向来不靠蛮力。 她相信自己能取巧,能杀了那两个假宫人。 然而那时的她什么都没有,竟连一支发钗都无。 匕首在手心攥出了汗渍,她向前横刀,悲戚喝道,“槿娘,回听雪台去!” 槿娘眸中含泪,怅然伏地磕了头,“拦不住姑娘,便祝姑娘得偿所愿。” 小七鼻尖一酸,不再理会槿娘,握紧匕首往马厩奔去。 一路如入无人之地。 因许瞻喜静,故而兰台虽大,寺人却不多,无人也没什么可起疑的。 马厩也没有人。 甚好。 快马穿过兰台,守门的侍卫倒是问道,“姑娘要去哪儿?” 小七拔出匕首给他看,“公子忘记匕首了,我为公子送去。” 侍卫又道,“公子带了青龙剑,大约不需要匕首。已经很晚了,姑娘还是不要出去了。” 小七笑道,“公子原说要带的,那定然有用。只是走得太急竟忘了,快开门罢。” 侍卫便也不再拦她,推开大门,还好心叮嘱了一句,“姑娘若见到了公子,定要早些回来。” 小七冲他笑笑,打马疾出,往扶风奔去。 她去过扶风,知道该怎么走。 夜色缭绕,屋宇参差,惊起一片鸡鸣狗叫。 她扬鞭驱马,恨不得再快一些。 再快一些,要赶在许瞻的人马围困扶风之前向良原君报信。 她记得路,记得扶风已经不远了,大抵再有一盏茶的工夫也就到了。 方才暗沉沉的夜色有了些许光亮,继而那光亮越发分明,她抬头向天边望去,此时月上中天,就要到子时了。 远远的,她看见有人孤身一人立于马上,那人身量颀长,按辔徐行,似乎正在等人。 她的马跑得极快,想勒马停步已是来不及,又往前了几十步才将将停下。 当真是来不及了,月色下的是她此刻最不想见的人。 燕国大公子许瞻。 他趋马向前,不疾不徐。 那是一副怎样的神情啊,仿佛是意外,仿佛又在意料之中,有难以置信,又似早便知如此。 有愠怒,有痛心,有不忍,有万般无奈,忧心如酲。 戚戚然,怏怏然,怅怅然,怔怔然,那么多的情绪全都堆积在了他的脸上。 “为什么不等我。” 那人茫然问道,片刻双眸泛红,滚下泪来,“为什么总不听我的话?” 这是小七第一次见他哭。 他连刀线穿过皮肉都不肯吭一声,此时却在她面前滚下泪来。 她心如刀刺。 可又何必问为什么。 只因她是魏人,只因他要灭了她的母国。 这是赤裸裸明晃晃 第140章 捆了,扔上马 星夜冒死奔扶风,她哪有什么选择的余地。 她会不知道留在兰台安安稳稳等他才是最好吗? 她知道。 她知道背弃了许瞻早晚是一死。 可她身负家国,肩挑道义,她要为魏国求存啊! 于许瞻而言是背弃,于魏国而言却是一线生机。 她怎么不知道,从撞见良原君书阁密谋的那夜她便知道。 未曾寻得两全法,人便被推着拉着拽着入了局。 但若要死,又何必定要去料想到底是怎么个死法。 不过一抔黄土,不必多想。 然。 她想过自己会死,却没想过是先奸后杀,亦不曾想过要毒哑挑筋扔去慰军。 小七悲不自胜,身上的伤痛敌不过心如刀割,她强撑着身子,“我也为公子挡过刀。” 那人低笑一声,“不挡那一刀,又怎么洗清嫌疑?” 小七茫然失神,原来他是这样想的。 也不怪他这样想,良原君不也是这样做的。 受了伤,才将自己择了个干净。 可她扑上去抱住他的时候,她想的不是洗清嫌疑。 她想的是不要他死。 她若不去挡,他也许此时就不会立在马上。 心里一阵没来由的酸楚翻山倒海地袭来,将她彻头彻尾地卷了进去,恍恍然回不过神来。 “他应了你什么?” 那人盘马踏步,这般问她。 小七兀自怔着,“他应的不是我,应的是魏国。” “嗯?” “他答应有生之年,不起战事。” 月色下那人凝眉一叹,“他说什么,你便信什么?” 怎么不信,沈宴初的印信清清楚楚地盖着。她的眼泪在眸中打着转儿,好一会儿抬起头来笑道,“我见过大表哥与良原君签的盟约。” 那人眼底悲凉浮漫,“他能给的,焉知我给不了?” 这是真正的鬼话。 都知道他给不了。 小七知道,许瞻自己也知道。 若问陆九卿与裴孝廉,陆九卿与裴孝廉定也知道。 小七惨然一笑,心里有千句万句的话,到底都辗转成了一声轻叹,“公子给不了。” 月色如水,这周遭鸡飞狗跳,兵甲幢幢,却寂然好似只余下他们二人。 那人默了良久,不再看她,也不知在想什么,只淡漠地朝着左右吩咐,“捆了。” 这无疑是裴孝廉最喜闻悦见的,他直言不讳地问,“公子,可要送去营......” 他大抵是要问可要送去营中犒劳三军罢? 曾经有一回,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了,过去的事,她如今总是记不清楚,记得许瞻是这般命过裴孝廉的。 那人眼锋一扫,裴孝廉已顿然住了嘴,他翻身下马,亲手去捆小七。 因了除夕那一刀之仇,也因了长乐宫外将他砸了个头破血流,裴孝廉下手十分粗暴,粗糙的麻绳紧紧地勒住了她,道道皆嵌入了她的皮肉。 她如今十分清瘦,原也没什么皮肉,一身的肌骨便被这麻绳勒得生疼,几乎喘不过气来。 但与他们所言的“结果”相比,这些实在是无关重轻,不足挂齿。 小七坦然受了,她在燕国活得辛苦,早该有一个结果。 善果也好,恶果也罢,终究是要有一个果,便不必总如此艰难。 “扔上来。” 那人又命。 裴孝廉一把提起小七,将她扔上了许瞻的马背。 薄背的伤口黏黏腻腻,额间的血一滴滴地垂下,她此时正趴在马背上,那人的手扣住了她脊上的麻绳。 那人冷然开口,“连夜命人打一架金笼子,不必太大,天亮送到青瓦楼来。” 裴孝廉忙应了,“是!” “今夜的事,我若从任一人口中听到,在场诸人,不留活口,你等可听清了?” 众将士低头应是,“末将领命!” 那人打马往兰台疾驰,小七想起了被沈淑人出卖那日,她也是如此被人带回了燕军大营。 那时她被缚得牢牢的,半分都动弹不得,那时她被颠得昏昏沉沉,头痛欲裂。 如今亦是被颠得昏昏沉沉,头痛欲裂。 他的马很快,她全靠那人拽着才不至于被甩下去,然而那人打马时的鞭尾却时不时地扫到她身上。 月色生凉,这一路马蹄的疾驰又惊起了蓟城的鸡鸣狗叫,小七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到了兰台,她心神恍惚,好似被他从马上拽下,继而扛在肩上,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被丢在青瓦楼卧房里了。 他丢下她的时候并无怜惜,因而她重重地一摔,摔得七荤八素,若不是这地上尚有一层厚厚的羊绒毯,她大抵是要摔昏过去。 她望着许瞻,那人脸色冷凝,曾给过她温柔的眸子里此时半分情愫都无。 可到底不是被送去大营,这便是他的好了。 他再一次用铁链拴上了她的脚腕,他的青龙剑挑断了她身上的麻绳,他什么都不说,胯在她身上便动手撕扯起她的衣袍来。 小七挣着,袖中的金柄匕首霍然拔了出来。 那人一顿,眸中猩红。 不久前,就是在这间卧房里,有一场星夜刺杀,那时候她便是握着这把匕首对准了他的脊背。 他已经警告过她,不要对他起杀心。 他甚至要她亲手缝合他的伤口,他说刀线穿过皮肉,就算她杀过他了。 到底是她自己食了言,是她背弃了许瞻。 那人声音凌冽,“给你医病,不是叫你杀我的。” 是,从前他说“弱些也好,省得杀人”。 小七眸中沁泪,攥着匕首的手微微发颤,那匕首最终还是横在了自己颈间,“公子开恩,要小七自己死罢。” 那人握住她的手腕,轻易便将匕首甩了出去。 他的话刻薄低冷,“你怎配要这份‘恩’。” 小七心中酸涩,是了,是她自己背弃在先,原也 第141章 强取豪夺 小七惨叫一声。 痛。 痛极。 痛之入骨。 痛得令人发指。 他在做他是夜尚未做完的事。 但那时的温柔荡然无存。 仿佛被人活活撕裂,进而又似那捣衣杵,杵杵将她捣烂,又或似那舂米槌,槌槌将她舂碎。 她知道有温热的血流了出来。 血是她最熟悉不过的东西,她不会认错。 她被迫趴在凉冰冰的青铜雕花案上,以一种极为难堪的姿态背对着他。 她的发髻被拽开来散落下去,他便又随意抓起一把向后拽去,他另一只手死死地将她按在青铜案上,她毫无翻身还手之力。 她越是极力忍耐,他便越发霸道暴烈。 便越发扯紧她的发髻更为蛮横地索取。 她的头颅被迫高高地扬起,和着她刻意压制的呜咽声,似一只濒临绝望的小兽。 痛极。 酸极。 绝望之极。 她后悔自己卷进燕国的争斗,后悔自己被一步步推着成了魏国的细作。 在这暗沉不见尽头的长夜里,她不知道该不该怨大表哥。 也许她什么都不知道会活得更好一些,可她安身立命之处,动辄百死一生,在这危险的境地里,不知道远比知道还要可怕。 她夹在魏燕两国的缝隙里,左右为难,怎么做都是错。 想起刺杀青瓦楼那夜,许瞻曾问她,“沈晏初是右将军,他竟舍得你上战场?” 那时小七眸中聚泪,她说,“魏国儿女,皆可上阵杀敌。” 那时能做的牺牲,如今便不能了吗? 战时杀敌,安时潜伏,为魏国活,原也是魏人该做的事。 何况她还是被魏王敕封过的郡主。 若定要牺牲一人,连沈淑人都在牺牲,她又算什么? 她的眼泪一串串地落到案上,聚成一堆,继而又向四周漫延淌去。 她的胸脯被死死压着,那青铜雕花案上的纹理都刻进了她的身体。 她想握住颈间唯一的云纹玉环,那枚玉环也许可以给她一点儿支撑,那枚玉环也许能告诉她,她还是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被人挂念着、爱护着的人。 她该忍着,该忍下去,总该忍到回魏国的那一天罢? 可双手被牢牢缚着,她无法握住玉环。 初时血少,可那人并不曾停止。 后来血竟多了起来,身后的人没有丝毫停下来的意思。 他定是憎她至极,也厌她至极。 那人用马鞭笞打她的臀,“叫!” 他的声音里是毫不掩饰的寒意,似一把锋利的匕首,一寸一寸地将她的心剖开划烂。 小七还记得有一包小鱼干,是给他的生辰礼。他原也没有向她要过生辰礼,是她情不自已。 她若知道自己早晚要成细作,便不会叫自己轻易动了心。 可她初时偏偏不知道。 她以为自己是不必做细作的,若是不必,至少她是自由的。 她可以选择回去,也可以选择不回去。 她可以选择离开,也可以选择留下。 她若动了心,便由着自己动了心,不必去想什么国家大义,不必去想什么上阵杀敌。 可她初时什么都不知道。 她止不住地逸出轻吟,却又极力克制住自己。 她死死咬着唇,不肯发出一点儿声响。 她的唇齿之间全是血腥气。 小七不肯叫,也不肯求他,他便愈发粗暴,他的指尖几乎要按进她的血肉里。 听人说,床笫之欢是风流佳事。 小七不懂,到底是什么人造出了这样的谣言,分明是人间极刑,竟能鼓吹成风花雪月。 是了,是极刑。 “叫!” 那人阴冷的嗓音又一次在夜色中幽幽响起。 她不开口,那人便扬鞭抽打,好似她只是一匹不肯听话不肯前行的马驹。 她忍不住哭出声来,可一出声便是抑制不住的呻吟。她不愿听见自己发出如此难堪的呻吟,因而死死咬着嘴唇。 她心里的两个人亦在哭泣。 一人在说,小七,求公子啊,你求他,他会停下来。小七,公子会怜惜你的。 可另一人说,小七啊,不要怕,再忍一忍罢。你是魏人,死也要死的壮烈,死也要死的有风骨。 可小七不知要忍到什么时候,她很痛,缚在背后的双手早就没了知觉,脊背的伤口随着他每一次的撞击尽被绳结反复磋磨。 那里想必已经血肉模糊了罢。 月色逐渐西斜,室内唯一的一点光线也消退了下去。 她忍不住想,若再给她一次机会,再回到白日的扶风,那时候的小七 还会为他挡住那一刀吗? 她不知道。 他是待她好过的。 他亲手做木梳,他送给她小狼崽,他也说过要娶她。 若再回到白日的扶风,她确信自己依然还会做出一样的抉择。 就为那曾经的好。 可就为了那曾经的好,她上下皆遭着蹂躏,身心皆经受着煎熬。 若不曾动过心,此时便不会痛心入骨罢? 她能感受到有温热的血沿着脊背缓缓淌下。 马鞭落在她的臀上腿间,如疾风骤雨。她依旧被按在案上,不知道鞭梢何时要落,又要落至何处,不知道那一鞭子是轻还是重。 许瞻在惩戒她,在调教她,在驯服她,就如驯兽一般。 他会驯服不听话的野兽。 他的西林苑便驯养着青狼猎犬,他自然有自己驯兽的法子。 如今她与兽也并没有分别。 人用了万年千年才会使用的双手被他缚着,用了万年千年才穿上的遮羞布被他撕扯了个干净。 她好似不再是姚小七,只是一匹不听话的马,一只不听话的猎犬,一头野性难驯的狼。 他就像那麻绳一样,始终嵌在她的身子里,猛烈进出,好像没有停下来过。 也许 第142章 禁脔 怎么不是? 再没有入夜时那温柔的轻抚和吻,她甚至都没有上过他的卧榻。 东方已白,那人总算起了身。 自子时以来,已是三个时辰过去了。 她被索取了整整半夜。 浑身的汗渍,混着血迹,小七已如一团烂泥,从青铜案上堪堪滑了下去,摔在了他的羊绒毯上。 脚踝间的铁链哗得一响。 痛极。 累极。 乏极。 她无力地蜷起身子,紧紧闭上了眸子,拼命控制住眼泪,她不忍看自己残破的模样。 从前她用刀线穿透他的皮肉,如今他亦用自己的躯体穿透她的皮肉。 那时她不知道这便是人间的酷刑,她不知道该还的都得还。 那人亦是一身汗渍,却仍不肯放她,抬手捏住她的下颌,垂眸冷冷地瞥来,“睁眼看清,你到底是谁的人。” 她不睁眼,他便一巴掌轻甩过来,迫她睁眸。 小七惊惧交织,喉间发苦。 她怯怯地望着许瞻,抖颤着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定是要她亲口说出“奴是公子的人”这样的话。 但如今的小七已说不出来。 她已是个孤魂野鬼。 他低沉地笑起,那双阴鸷的眼眸阴暗如这无边的黑夜,“既不愿做我的人,那便做个禁脔罢。” 脔者,肉也。 那人轻笑,“一块肉罢了。” 他的话淬透了毒。 小七心中刺痛,好似被人抽走了三魂六魄。 没能做成他的新嫁娘,却成了这兰台不见天日的一块肉。 一块供他使用的肉。 到底是谁错了,可好似并没有人有错。 许瞻没有错,她也没有错。 若一定要分个谁对谁错的话,错的是他们各自的立场。 她有她的大义,他有他不容侵犯的君威。 周身的血液都往胸口涌来,迫得她喘不过气,她的眸中支离破碎,旋即眼泪又一次决了堤。 悲哉。 惜哉。 哀哉。 天光大亮,有人在门外低声禀道,“公子,笼子带来了。” 是裴孝廉的声音。 那人披了袍子,衣袍微整,随口问道,“几寸高,几尺宽?” 裴孝廉道,“禀公子,三尺高,五尺宽。”(一尺约等于三十厘米) 小七头皮发麻,周身瑟瑟。 三尺高,五尺宽,那才多大呀。 那人默了片刻,抬手扔来一床锦衾将小七覆住,命着门外的人,“蒙眼进来。” 门外的人应了,很快听见木纱门“吱呀”一声推开,有两人抬着笼子摸索着进了卧房。 不久又听见重重的一声响,应是笼子落了地。继而又是木纱门掩紧的声音,脚步声远去,来人已悄然下了楼。 身上一凉,锦衾被那人掀至一旁。 缚了她一夜的麻绳这才将将被挑断,颈间顿时松快几分,紧勒的胸脯也乍然被放了出来。 那人锁着眉命道,“起来!” 小七起不来,那被缚在身下多时的双臂早已失去知觉多时,岂止起不来,连动都动不了。 她想求他,但他神色冷峻,目光苍冷,睨着她的凤目便似在看一块死物。 或者如他所说,他看的不过是一块肉罢了。 求饶的话便噎在了喉间,她将将背弃了他,她是怎么敢开口求他的,便是开了口,也只会引他嗤笑。 她缓了好一会儿,双臂渐渐有了麻痛的感觉,继而似千万只蝼蚁噬咬一般,可这千万只蝼蚁的噬咬都比不过这一夜身下的肿痛。 她试着将双手挪到身前来,看见那双手早就泛出了骇人的紫。 她用那双又麻又痛的胳臂抱紧双肩,掩住胸口,她把自己蜷成一团。 已是负恩背义的人,不起身便是忤逆,也许在他看来,这半年来这个叫姚小七的人始终都在忤逆他。 他是大公子,至少在燕国,从来无人敢这般待他。 就连良原君那样的人,面上不也对他恭敬有礼吗? 那人将铁链从案脚解开,那如青铜所铸的手筋脉毕现,将铁链挽在掌心,须臾拽住锁链将她拖起。 那只脚被拽离了地面,她整个人都被拖着往屏风后去。 她哪里还像一个人。 若是个人,此时该挺立直腰。 哪怕刑场赴死,那也该堂堂正正地行走。 她被拖着,如一块破布人偶。 这便是女细作的下场罢? 那血肉模糊的脊背又一次在地上拖蹭,臀上被笞得皮开肉绽,此时也在冰凉的地上磋磨。 到底是她心软,甫一开始便该将那把匕首刺中他。 心软的细作能有什么好下场。 小七茫然失神,被拖拽到了屏风之后。 那白玉雕珊瑚屏华贵无比,谁又能想到其后赫然置着一架赤金笼子。 小七从前极少到屏风后来,那里只有一堵墙,几只高大的漆花鸟纹的衣柜,墙上还悬挂着她的赤尾锦鲤纸鸢。 她第一次见到那纸鸢挂在墙壁的时候便觉难过,如今她也似那纸鸢一样被困在此处。 除此之外,再什么都没有,连扇窗户都无。 那人语声淡淡,“进去试试。” 小七心神具碎,她望着笼子怔忪出神。 她见过西林苑的猎犬与青狼,它们的笼子都要比眼前的大上许多。 那人还说,“若不合身,再为你打一架小的。” 他多好心啊! 她垂下眸子,不等他再催,奉命爬了进去。 笼子通体由赤金打造,低矮狭小,栅栏细密。 即便她身形娇小,在里面也只能蜷着。 你看,那叫裴孝廉的人亦是十分用心。 却也并没有什么可计较的,不必计较笼里还是笼外,也不必计较笼身是大还是小,她再也回不去,人也真正地成了“脏东西”。 那便蜷着,没有衣袍蔽体,终究也是要蜷着的。 她没 第143章 囚笼 小七眼底迸泪,半年过去,她到底是走到了这一步。 她如今才知道那句话的意思,“敕封你为郡主,把你与魏国绑得更紧了。” 的确如此。 也难怪沈宴初要说,他不知这敕封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如今看来,大抵是坏事罢。 她没有做过一天的嘉福郡主,却成了兰台见不得天日的禁脔。 小七从前只知道要清白,要干干净净地回魏国去。 隐约也知道男女之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但她不知道竟是这般痛苦。 她终日待在那小小的金笼里,翻身都难。 窗子关得严严实实的,木纱门也关得严严实实的,屏风也把她遮挡得严严实实的。 真是人间至苦。 未时有脚步声在木楼梯上响起。 小七的心霍然悬至半空,骇得睁大眼睛,可屏风遮挡得严实,她看不见外头的情形。 被折腾了一夜不得安枕,白日又困在笼中滴水未进,她昏昏沉沉,愈发地心慌气短。 但那脚步声轻缓,听起来不是许瞻的。 那便是寺人的罢? 不管是谁,不是那人便好。 木纱门一开,片刻有人轻轻唤她,“小七,你在哪儿?” 她的心这才微微放了下来,是槿娘。 “姐姐......” 她虚弱地开口,原以为声音足够大,但发出来却只在嘴边。 槿娘循声找来,见状怔然呆在了原地,“小七......” 小七冲她笑笑,“姐姐,吓着你了。” 槿娘呆若木鸡,张口结舌一时不能言语。 小七喃喃问道,“你怎么还肯来看我呀?” 她一身的伤,笑起来也十分难看。 她以为槿娘进不了青瓦楼,便是能进,也不会来看这一块肉。 槿娘素来是有大志的。 但大约是她想错了罢。 槿娘失了魂一样,暗暗垂着泪在笼子旁跪坐下来,“小七,你怎么不听我的话......” 是,她没有听公子的话,也没有听槿娘的话。 她听的是沈宴初与良原君的话。 总有人告诉她,小七,你该怎么做,你不该怎么做。她只有十六岁,耳边的声音太多了,她也不知到底该听谁的话。 好似谁都是对的,又好似谁都是不对的。 她想为槿娘擦眼泪,伸手却够不着槿娘的脸,怅然垂下手去,人却温静地笑了起来,“他没有罚你,我很高兴。姐姐不哭,我都没有哭呢。” 她不劝还好,她一劝槿娘愈发哭出了声来,槿娘摸着她的脑袋,“你怎么就到了这个地步……” 槿娘的抚摸多温柔啊,她像母亲一样温柔地抚摸着她,有槿娘的抚摸,身上的伤便也不那么疼了。 她真想要槿娘抱一抱自己,她记得槿娘的怀抱柔软暖和,大抵也是像母亲一样的。 她难过地闭上眸子,轻声说,“姐姐别碰我,我很脏。” 槿娘怅然叹气,将一只碗端到她嘴边,“小七,喝汤药罢。” 卧房因门窗紧闭,因而白日屏风后并没有多余的光亮,小七这才看见槿娘是端着汤药清粥来的。 从前盼着喝下汤药总能回家,如今被囚在这笼子里成了禁脔,还喝什么药呀,她盼着早点解脱,早点去见故去的父亲母亲。 她低低地叹,“姐姐,不喝药了,给我一口水喝吧。” 槿娘劝她,“怎么能不喝药呢,你身子不好。” “身子好起来,以后还要回去见大表哥呢!” 小七鼻尖发酸,“大表哥不会要我了,没人再会要小七了。” 鼻尖发酸,但也并没有哭。 她安静地笑,笑得令人心疼。 “听姐姐的话,喝了药,总会出来的。” 可她这样的人,出去了还能干什么呀,她不敢想。 她不喝药,槿娘拗不过她,只能端了水来。 她在这逼仄的笼中蜷了一整日,四肢酸麻胀痛得早就不似自己的了。好不容易强撑着半坐起来,颤着手接过牛角杯饮了几口水。 饮了水,才发现喉间腹内早就如火般烧燎。 她又蜷下去了,见槿娘还在伤心垂泪,她也流下泪来,“姐姐,我不想在这里......” 她哽咽着,“我想回家。” 槿娘掩面痛哭,“再等等,公子会放你出来的!” 乍然听到公子二字,小七骨软筋麻。 “再等等,公子是真生了气,但总会消气的,小七,总会过去的......” 槿娘的话,大抵是她自己都不信的。 小七想,自满月宴开始,到星夜奔去扶风报信,她没有一桩事是值得许瞻原谅的。 就连为他挡过的刀他也不信了,不然便不会将那粗糙的绳结打在她的伤口上反复摩擦。 她无力地阖上眸子,轻声道,“姐姐,不要再提公子了。” 槿娘抹泪点头,“好,不提了。下回来,我给你带些药来。” 说着话,端出了一碗粥,一小盘苜蓿。 “你说从前在魏国时会吃苜蓿,我便去西林苑摘了一些,你尝尝是不是魏国的味道。” 魏人会吃苜蓿,但大多吃在清明前后。如今已是五月底,这苜蓿已经老了,咬不动了。 槿娘还在一旁呢喃,“原先不知道,怎么那麋鹿也吃起了苜蓿。” 小七笑,苜蓿原本就是牧草,麋鹿自然能吃。 魏国也不是人人都吃,是穷苦人才吃,是四方征战的兵卒才吃。 不信便去问娇养闺中的沈淑人,你可认得什么是苜蓿,你可吃过苜蓿,大抵是要被她训斥一通的。 别的小七大概不愿吃,但槿娘做的凉拌苜蓿她定是要吃一口的。 吃了苜蓿,就好似回了大梁。 她颤着手去夹起苜蓿来,在口中慢慢嚼着,嚼得她满眼泪花。 过往种种,好与不好,真如沤珠槿艳,活 第144章 公子不要捆小七 那人薄唇微抿,周身气场阴沉骇人。 小七总盼着赶紧离开这狭窄逼仄的金笼子,可眼前的人远比这笼子可怖。 她对那人畏之如虎。 她战栗得愈发厉害,抱紧了身子不肯出去。 出去便会有无止境的刑罚。 小七不怕死,但畏惧他的刑罚。 那人轻笑一声,“还是不听话。” 小七打了个冷战,那人已拽起她脚踝间的铁链向外收紧。 她颤着声儿求道,“公子......” 那人没有理会,依旧往外拽着,她被迫爬出了笼子,被囚困了一天一夜的身子却没有得到片刻的舒展,她垂头跪着,企图掩盖自己赤裸的身子。 那人居高临下,衣冠整齐,一尘不染。 她呢? 她跪伏地上,肮脏污秽,一缕不挂。 那人漠然命道,“爬去湢室。” 不怪他凉薄,是她自己犯了大错。 她若只是个细作,那不算悲哀。 悲哀的是,她是一个动了心的细作。 脚踝的锁链在无人的夜里发出清晰的响声,脊背的伤约莫是结了痂,身下还兀自肿痛着,她在那人的注视下,在这满屋刺目的烛光里,缓缓往湢室爬去。 那人在前头引着,手中还拽着锁链。嫌她慢了,被往前拉拽。 湢室里的双耳青铜浴缶已备好了兰汤,此时正袅袅冒着奶白的水汽。 她起身要进浴缶,但肿痛使她抬不起腿来,那人也不多说,掐起她的腰身轻易便将她掷进了水里。 伤处遇了兰汤顿时火辣辣的,她不敢叫出声,便咬牙忍着。再过了一会儿,也就没那么疼了。 水是温的,不烫也不凉。 笼中蜷了良久,那四肢原都不似自己的了,直到在这兰汤里才是真正地舒展开了身子。 不,那人就在眼前垂眸瞧着,她不敢舒展,依旧蜷着自己,她的双臂环住肩头,紧紧遮住了胸脯。 他亲自动手为她汤沐。 昨夜,大约也是这么个时辰,他也在这湢室里,在这双耳青铜浴缶里为她汤沐。 他那双手,掌心宽大,指节瘦长挺直,根根分明,那双手在她身上每一处摩挲袭绕,一寸寸地轻勾描绘。 那时的他虽因阿娅的事生恼,但总还算温柔。 而今他没有丝毫怜惜。 他嫌她的乌发沾了血,便将她的脑袋全按进兰汤。 小七不会游水,也不会憋气,被按在水里不能喘息。她没有双手供她挣扎,唯有双肩脊背徒劳地耸动,不过是片刻的工夫就险些叫她险些窒了息,出了水便是好一顿的呛咳。 呛得她双眸通红。 小七以为这样的刑罚亦是永无止境,她几乎做好了一整晚皆被灌进兰汤的准备,她想,即便此时窒息,也比在长案上挨那人的刑罚要好。 她已经破烂撕裂,无法再承受他的施责。 但只这一次,那人便松了手。 她那苍白的脸被兰汤一泡,总算有了几分颜色。 她记得昨夜浴缶里的水一片浅红,而今夜更甚。 他清洗她背上的伤,也清洗她身子的每一寸。 他尤喜欢她似能弹跳的胸脯,也尤喜欢那不堪一握的腰肢,也尤喜欢那娇嫩温润的隐蔽之地。 因而为她汤沐时,那人修长分明的指节大多停留在此三处。 亦是她最敏感的三处。 她瑟然忍受着,不敢反抗身旁的暴君。 他觉得洗干净了,便将她拽了出来,小七栗栗危惧,惊骇地轻呼出声。 她以为那人要将她扔在地上,抑或拽着锁链将她拖回笼中,但那人只是一张薄毯裹了,抬步便将她扛进了卧房。 她不知那人究竟要干什么,瞪大双眸,提心吊胆地戒备着。 那人竟将她放在案旁,屈尊为她擦起了湿透的长发。 那张青铜雕花长案是她的噩梦,她看见这张长案便毛骨悚然。 但此刻他竟将她放在了这长案一旁,她总觉得不会那么简单。 那人说,“鬒发娥眉,生的极美,原不需什么金簪玉饰。” 小七原不知道自己竟有一头极美的乌发,从前无人与她说过。 恍然想起魏昭平三年冬星夜从燕军大营出逃,半路被他拦在马下,那时他勒马止步,拔出青龙宝剑冲着她的脑袋一剑劈来。 那长剑杀气凛凛,力道极大,却并没有削掉她的脑袋,只是“叮”得一声将她的长簪撞了出去,记得她头上一松,一头青丝在风中散落开来。 她在魏营女扮男装三载,无人知晓她的女儿身。 那也是她第一次在许瞻面前散开长发。 后来,他没收了她的簪子,她平素不过只以一根帛带束发。 原先觉得自己可怜,没想到竟是那人喜欢。 她心里才有一分松快,没想到那人随手挽起一缕青丝打量,颇有几分惋惜,“却断了一截。” 小七的心顿然又被提了起来,他依旧认定她挡那一刀是为了洗清嫌疑。 他擦得细致,那一头的青丝竟被他擦得干净。 可擦干了之后他要干什么,她双肩微颤,惶然等着。 她知道他不会那么好心的只是要她兰汤沐浴。 果然,那人不急不躁地取了麻绳将她的双手捆了起来。 麻绳就堆在案边,他取之十分轻便。 他身在高位,尊极贵极,偏又顶着那一副祸国殃民的好皮囊,举手投足贵气风流,就连捆缚欺辱她这样的举动看起来也似个端人正士,似个大雅君子。 他那双手十指流玉般,能提剑杀人,能走笔成章,亦能将她牢牢地缚起。 他乐在其中。 捆了她,锁了她,囚了她,她便困在他的掌心之间,再不能离开兰台,再不能背弃,不能出逃。 他那样的人,好似做什么都会取得世人的原谅。 他说他就是礼法,那便做什么都没有不对的。 第145章 在她身上作画 那人抬手托起了她的脖颈,温声命她,“抬头。” 青瓦楼不知何时多了一面立着的铜镜,此刻她一抬头便看见了自己在铜镜里的模样。 铜镜中的魏国少女仍旧跪在地上,一双素手被高高束起。 她没有衣袍蔽体,周身皆暴露在那人眼下。 红色的血痕也都在背后,铜镜中的身子看起来完好如初,与寻常并没有什么不同。 而身旁的公子金尊玉贵,举手投足都是与生俱来的贵气。他穿戴整齐高贵,便尤显得她放荡低贱,淫靡不堪。 可是那个人,再不会说什么“留下来,我娶你”的话。 她眼底沁泪,不敢再看。 那人却偏偏要她看。 那修长冰凉的手从后面扣住她的咽喉,继而抬起她的脸来迫使她直视铜镜。 她在铜镜里看见那人自案上拿起了狼毫,就用那狼毫蘸着药粉往她的伤口抹去。 抹她的脊背,抹她的臀骨,也抹在她撕裂的禁地。 初时伤口见了药烧燎般地生疼,很快便麻了起来,不再那么疼。 狼毫笔抹得人酥酥痒痒的,她身上兀自起了一层细细密密的鸡皮疙瘩。 她躲着,避着,那人只需单手扣住她的腰身,便叫她逃脱不得。 “你敢动。” 那人轻描淡写地威吓她。 他惯是不怒自威,小七不敢动。 他尤喜欢用狼毫去拨弄她那最不能见人的秘处,他甚至细细观赏着她临深履薄的反应。 她能受得了疼,却受不住这份酥痒。 她本能地瑟缩,微微地在他掌心扭动着,那人却轻笑一声,用那湿漉漉的笔尖划向她的脸颊,“我什么都没做,怎就发了浪。” 小七脸色煞白,滚下泪来。 他从前便将她看作娼妓,她该记得,后来怎么竟就忘了。 那人慢条斯理地吩咐,“看着镜子,不许哭,不许动。” 那冰凉的狼毫蘸了朱砂在她胸前勾勒描画起来。 小七身上微微战栗,那人笔尖一顿,“再敢动一下,便滚回笼子里。” 她咬着牙强忍不适,不敢再动。 那人落笔生花,竟在她身上画起了朱红的木兰。 他的笔尖碰到哪里,哪里便起上一层细细密密的疙瘩。 从臀中勾出一条玄黑的枝桠来,绕至胸前绽开两朵,腹下一朵,腰身一朵,臀瓣两朵。 勾勒,晕染,着色。 妙手丹青,笔底春风。 他把她当做了绢帛。 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 他画的木兰多好啊! 玄黑的枝桠,朱红的花萼,墨绿的木叶,就与那把木梳画的一般无二。 不,他画的比木梳上的还好。 可木兰这种花,原是花叶两不见。 那人芝兰玉树般立在她身前,居高临下地打量着,似笑非笑,甚至提笔又在她脸颊上勾画了一朵。 小七忍泪不敢哭,沾着水雾的长睫翕动,到底是把泪咽了回去。 他弃了笔,下颌抵在她的颈窝,他的胡渣蹭着那纤细白皙的脖颈,抬起她的脸来,“这是什么花?” 她声音轻颤,“木兰。” “好看么?” 她咬唇不回。 好看。 但不该画在她赤裸的身子上。 他取了大印盖在她脸上,觉得不够,又盖在她的胸口,盖上她的玉杵,温热的鼻息吐在她耳畔,“魏俘,你是谁的?” 小七心中悲凉,怔然回道,“奴是公子的。” “是我的什么?” 是他的什么? 他说是他的禁脔。 是供他使用的一块肉。 可禁脔这两个字她怎么说的出口。 她的眼泪滑了下来,紧紧闭着嘴巴不肯再回话。 那人高高在上地俯视她,面色清冷,如朔风掠过。 她尚双腿并拢跪在地上,双腕却被交叠紧束高高悬起,一身的木兰花淫靡放荡。 那一双手肆意抚弄拿捏,她胸前的木兰便也肆意绽放。 他就好似将木兰抓在掌心,抓出了奇形怪状,万般姿态。 她低吟一声,忍着战栗。 “说。” 那人声音清清冷冷的,不轻也不重,那内里的威严却叫人不敢反抗。 他在等她亲口说。 她心里酸涩无比,低声道,“奴......奴是......是公子的禁脔。” 他笑了一声,“听不见。” “奴是公子的禁脔。” 她声音轻颤,遮掩不住。 那人淡淡地应了一声,“你记住了。” 他的手没有停过,她的身体感受到一股股奇怪的麻痒,她忍不住瑟缩着身子躲避他的抚弄,那人却咬住她的耳垂,低低地警告着,“还敢动。” 小七低低求道,“公子放开奴......” 那人反问,“为何放开?” 另一只手已滑向下腹的木兰,“留给沈晏初用?” 听到沈晏初三个字,小七愈发难过,忍不住又迸出泪来。 沈晏初是温润如玉的君子,他永远也不会这般待她。 她恍然若失,她想,这世间究竟是怎样的女子才配得上她的大表哥啊。 她想不出来。 一个高华君子,必要配上一个玉洁冰清的淑女才对。 她下意识地抬眸去看铜镜里的自己,那里的自己一丝不着,皆由着身后那人肆意玩弄。 怔怔望去,面上竟有几分不正常的潮红,那定是脸颊的朱砂被眼泪冲淡了颜色罢。 她心里郁郁不解,镜中的姚小七轻贱浮荡,连给沈晏初侍奉羹汤都不配了。 那人手上力道不减,依旧缠绵在她耳边,“你可知那盟约上的‘结为姻亲’是何意?” 小七蓦地回神,仔细去听他的话。 她从前只留意到“有生之年,不起战事”,没有去想后半句的意思。 可她不回话,他便不往下说下去,她忍受着极为屈辱的姿势,轻颤着绛 第146章 惩戒 那人一耳光扇了过来。 小七半边脸都麻了。 她又惊又怯,垂眸掉下泪来。 适才难过,竟忘记了自己的身份。 那人薄唇抿着,脸色凝着,“你方才说,你是什么?” 她的声音低不可闻,“奴是公子的禁脔。” 那人眸色愈浓,指间作劲,“再说。” 小七泪如雨下,“奴是公子的禁脔。” 他扣住她的脖颈,迫得她高高地仰起头来,“看看自己这副模样,沈晏初可还会要你?” 她紧闭着嘴巴不肯回他。 眼泪吧嗒吧嗒地垂到那人手上,那人钳起了她的下颌,“说话。” “大表哥......” 她原先想说,大表哥不会骗她,公子也不是骗子,是她出言无状,说错了话,请公子不要怪罪。 “还叫大表哥!” 那人的声音骤然抬高,小七骇得一激灵。 她自然要叫大表哥,她叫了许多年,不叫大表哥又叫什么。 她怯怯地望着许瞻,盈着两眶的泪,发白的唇翕动着,不敢再开口。 他命,“叫他‘沈晏初’。” 小七不肯。 直呼魏国公子名讳,是不恭,是不敬。 她不肯,那人便生了怒。 “叫!” 小七不从,咬着唇死不开口。 那人冷笑一声,反手将麻绳自梁上拽下,她顿时瘫倒在地,双臂早就酸麻僵硬,恍若那根本不是自己的躯体。 不容她好好地喘上口气,那人依旧将她按趴上了长案。 那青铜雕花长案冰凉厚重,她遍体生寒,全身抑制不住地战栗,她想要逃开,那人却如昨夜一样,掌心用力压着迫着,她丝毫也逃脱不得。 一忍再忍的泪再也隐忍不住,骨碌骨碌滚了下来,她颤着声开口求他,“公子不要!” 那人一双眸子幽黑如墨,含着毫不掩饰的偏执,开口说话亦是凉薄无情,“禁脔不该说人话。” 她是禁脔。 可她骇惧他的惩罚。 她的双手被缚了许久,已然发了红,发了紫,但她仍试着转身去拉他的袍袖求他,“奴知罪了......求公子不要再罚......” “晚了。” 那人目光冷凝,不理会她的告饶,将她按了下去,旋即沉腰侵入。 小七惨呼一声,眼泪奔涌。 她能感觉到昨夜撕裂的地方再次坼裂开来。 他又一次对她用了刑。 他心里大概全都是对一个背叛者的恨罢,因了她的背叛,他险些死在政敌之手,他自然是恨的。 他心里大概也全是对一个不听话的禁脔的恨。 她知道自己不够听话,可她是个人,她有自己的思想,有自己的意志,有自己的坚守。 若事事全都听他、从他,一味地俯首恭耳,唯命是听,那她便不是一个人,那便是一具傀儡,一具泥塑,一具木雕。 他将将给她上过药,她想,也许他原本是没有打算在今夜使用她的。 但因了她的不听话,她的不听话激怒了他。 从前他总说要做他的人,如今大约不必,如今他要驯兽,要将她驯化成一只听话的豢宠。 大抵是这样的罢? 他没有丝毫温柔,与昨夜一般暴烈入侵。 小七紧闭双眸,死咬下唇,极力克制着痛苦压抑的低叫,然而她的隐忍是无用的,她便似身陷兵荒马乱之中,时时被一股无法克制的力量冲破,继而不得不吟出声来。 他无休无止地索取。 无休无止地惩罚。 身下一热,有血流了出来。 好多血。 她脸色惨白,趴在案上一动不动。 她想缴械求饶,想开口求他,她想说,“公子,小七好疼。” 但她不敢开口。 她心里想,比起那些女细作来,能留在兰台已是他格外的宽待了。 他厌她至极,必不会因她的求饶心软半分。 脑中空白,耳畔轰鸣,喉间发苦,心中生凉。 她满脑子里想的都是过去他的好。 他抱过她,他爱喝她炖的鱼汤,他还说小鱼干也极好。 他要她跳一支魏国的采桑舞,他拿木牍哄她,他说,“亲一口,就给你”。 他胸膛的伤口她亲手缝过四针,他要她做他的人。 想到过去的好,眼下的苦便好似没有那么苦了。 总能缓解几分。 她木然地承受着。 她以为这刑罚如昨日一般永无尽头,但身后的人缓缓停了下来。 他松开了按在她脊背上的手,好一会儿没有说话。 她依旧趴在案上没有动,只有费力的喘息,就像一尾已经死去的鱼。 她的血比朱砂描画的木兰还红。 室内是死一样的寂静,好似这青瓦楼里根本没有人。 半盏茶的工夫过去,是那人率先开了口,“你可后悔过?” 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恍惚。 可后不后悔原也由不得她自己。 她已经输了,后悔也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她若说了后悔,难道他便不罚了吗? 她想,她若说“后悔”,只会引来他的嘲讽。 他大概会想,你瞧,魏人不过如此,轻易便能打断她的筋骨,轻易便能叫她跪下,叫她再也站不起来。 她已到了这般地步,那还有什么可后悔的。 后悔了便能叫她变回那个完整干净的小七吗? 不能啊! 她没有答他,那人将她掰过身来,“说话。” 他的问话并不严厉,甚至还有几分疼惜。 可方才她告罪求饶,他不也说晚了吗? 她低低回道,“不后悔。” 那人恍然一怔,“再说一次。” 再说几次都是一样的,她说,“奴没有什么后悔的。” 那人神色复杂,默了片刻,到底是点点了头,“好。” 他用布帛勒住了她的胸脯,就如前夜一般勒得紧紧 第147章 大表哥啊 小七心里益发酸涩。 曾经他也这般抱她。 他抱过她有许多次。 从前他的胸膛是宽厚温热的,如今那布满伤痕的躯体却兀自生凉。 今时今日,人与心境也都全然不同了。 先前有一次,她说,“想必公子不会得到人心。” 那时他嗤笑不已,“有人便够了,要心干什么,多此一举。” 人心是什么? 人心所归,惟道与义。 便是城高池深,兵革坚利,米粟广聚,但若人心尽失,亦要使人委而去之,使众叛亲离。 人心便是民心。 他不要民心,终究不是长久之道。 他依旧将她锁进了笼子里。 那时小七怅然想着,他不会有民心,也永不会有姚小七的心。 他有的只是这一块肉。 青瓦楼那一盏盏连枝烛台的灯大多熄灭了,只余下一盏朱雀矮烛,发着晦暗不明的光。 燕国六月依旧夜凉如水,逼狭局促的笼子冰冷刺骨,她多想有一件袍子遮掩自己的身体。 隔着屏风,她看不见那人。 但她能听见那人宽了衣,已于软榻睡下了。 她记得他的软榻上有十分柔软的茵褥,他的锦衾亦是十分的暖和。从前在燕军大营,那时她还是个战俘呢,记得那时他还肯施舍给她一张薄毯。即便挟持章德公主出蓟城,他也肯许她在青瓦楼的卧榻上将养。 如今却不肯了。 她的初夜就在那冷硬的长案上,初夜之后便被囚进了笼中,没有卧榻,没有薄毯,甚至连件遮羞的衣袍都没有。 胸脯被勒得死死的喘不过气,她想伸手解开,但却终究不敢。 小七听见那人已经睡去,卧房里响起了均匀的呼吸声,她的眼泪却止不住地滚了下来。 她想起来那份盟约,许瞻的话就像一根刺一样深深往她心里扎去。 她只知反驳许瞻,却没有想过但若盟约是真的,她又该怎么办。 这世上的事到底是经不起推敲揣摩的。 一细想,心便愈发的凉。 她先前只知道蓟城有魏国的细作,到底细作是谁大表哥没有说。 后来城门射杀许牧,大表哥命她去见良原君,也没有说去见良原君到底是干什么。 她只以为是去听良原君的吩咐,以为自己是为魏国办事。 良原君呢? 良原君也没有给她一个确切的命令,没有说你一定要干什么,也没有说一定不能干什么,只告诉她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她自己都知道。 她能知道什么? 她一无所知。 因而她无法判别自己的对错,也无法去评断旁人的对错。 她是被沈淑人卖过的,也是被槿娘卖过的,那到底有没有被大表哥卖给良原君,她实在不知道。 便也不知道自己的背弃究竟值不值得。 不知道自己因了背弃所失的身、所受的苦究竟是不是一文不值。 可大表哥最后一句话是“护好自己,等我来接”。 他既说了要来接她,又怎么会将她卖给良原君。 到底该信谁,小七不知道。 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事全压在心里,越想越难过,心中酸涩郁结,浑身上下亦没有一处是自在的。 鼻间一热,有血静静地淌了下来,她想起来自己已是数日不曾饮过汤药了。 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将来。 屏风后不见天光,但料想此时必是后半夜了,她想翻身舒缓舒缓蜷压着的身子,却也翻转不开。 听见鸡鸣,引起一片犬吠,再不久这室内曦光乍现,约莫是东方已白。 听见那人起了身,很快由寺人侍奉着盥洗沐浴,小半个时辰过去,那人便踩着木楼梯走了。 他甚至没有过来看一眼。 没有过来看看她还好不好,没有想着给她一口水,没有给她打开绳索与胸脯上的布帛。 他好似不记得屏风后还有一个人。 小七兀自一叹,可她又想,小七啊,你只是一个禁脔,一块肉,一个脏东西,你不该多想。 青瓦楼安静下来,她昏昏沉沉的不知什么时候竟也睡了过去。 迷迷糊糊的好似两国开战了,戍台烽火,人喊马叫,混战中也不知哪个是自己人,哪个是敌人。 魏国的兜鍪上是白缨枪头,将军穿的是银白的披风,这是刻在小七骨子里的记忆,哪怕有一日她忘了自己是谁,也不会忘记魏军盔甲的模样。 而此时的战场硝烟弥漫,马嘶旗动,却看不出到底是谁的大纛,将士身上也寻不见特别的标识。 小七潜意识里却知道厮杀的必是魏燕两军。 是许瞻打过来了。 她骑在一匹马上,就愣愣地待在尘烟之中,周遭弓如霹雳鲜血迸飞好似与她并没有什么关系,她不知道自己为何出现在此处,手里也无寸铁可用。 但既然打起来了,必定能找到大表哥罢? 大表哥好认,他那盔甲外的白色战袍在战场翻飞的模样恍若天人,小七曾日日瞧见,也夜夜梦见。 小七驱马极目四望,竟真的看见了那身披白袍的人。 她慌忙策马去追,可那人望尘莫及。 小七大喊,“大表哥!” 他忙着打仗,耳边必是斥满了刀枪剑戟铮铮相撞之音,必是斥满了马嘶人吼哀嚎遍野之声,因而他必定听不见。 小七拼命打马追去,她泣不成声,“大表哥!大表哥!你不要小七了吗?” 可那人的马比她的更快,他越来越远,小七怎么都追不上。 她急出了一身的汗,不顾死活地跟着他冲进了战场之中,“大表哥!” 那人竟回了头。 可小七看不清他的脸。 她从尸山血海里朝沈宴初奔去,那人勒马转身,可他说的还是从前嘱咐她的话,“小七,去找良原君!” 她的眼泪流得满脸都是,一时间痛心泣 第148章 下贱 她踉踉跄跄地追着,她企图抓住沈宴初的战靴,抓住他银白的披风,可那人终究挥剑远去。 小七声嘶力竭地大哭,“大表哥还会来接小七吗?” 那人阵中杀敌,依旧回眸答她,“小七,我会接你!” 他眸光坚毅。 小七溃不成军。 她就跪坐在地上大哭起来。 她已许久不曾大哭了。 她在燕国的一切委屈不平,尽数都在这哭声里了。 她在燕国不敢放声大哭,在兰台亦不敢放声大哭。 她只有在那片故土,只有在沈宴初跟前才敢大放悲声。 忽地好似大雪盈了尺,她冻得瑟瑟发抖。又好似炎日高照,叫她燥热难耐。 眼见着沈宴初已经策马走远了,那马上的银披风,飘着银缨的兜鍪再也看不见了,小七哭得喘不过气来,她喃喃问着,“大表哥,你不要小七了吗?大表哥,不要丢下小七......大表哥......” 她兀自哭着,只听见有人焦急唤她,“小七!醒醒!” 她不知道是谁唤她,这世上还有谁会这样唤她呢,若果真再没有人要她了,那她何必再醒过来。 “小七!” 耳畔的声音益发分明,眼前弥漫的硝烟却逐渐远去,有人在轻轻晃她,她倏然醒来,好一会儿才看清眼前的人。 那是槿娘。 槿娘的唇瓣一张一合,好似在说着什么话,小七听不分明。 她还在想方才的梦,在想梦里的大表哥。 梦里大表哥依旧说会接她回去,可他到底弃她而去。 他有他的不得已。 若有一日,他当真因为他的不得已放弃了她,那她该怎么办呢? 小七不知道。 她的眼泪洇透了槿娘的帕子。 那四肢酸了又麻,麻了又酸,胸口勒紧的帛带也叫她喘上不上气来。 槿娘送的菌菇粥她喝不下去,不过又是小饮了几口水。 槿娘掉泪,“你什么都不吃,怎么能熬下去啊!” 熬不下去才好,熬不下去便能从这笼子里解脱出去吧? 槿娘没有办法,劝不了她又被寺人催着,只能叹着走了。 那人白日便回了兰台,一进卧房便到了屏风后,将她从笼子里拖了出来。 小七浑身酸软,没有一点气力,轻易便被拽了出来。 便是出了笼子,她依旧蜷着自己。 这是面对天敌自我保护的姿势。 那人微凉的指尖在她身上随意摩挲着,她栗栗发抖,下意识便蜷得更紧了。 那人拉开她一只手,见那不曾打过死结的布帛依旧完好地系着,问道,“疼么?” 早就勒得生了红,怎么会不疼。 先前阿娅第一回来兰台时曾在马车上对她大打出手,那时那人将她抱在怀里低语,“你疼不疼,我怎么会不知道。” 因此他定是知道的,刻意问出这样的话,不过是要她认罪服软,要看她的笑话。 他拉开她,她也没有一分力气去挣。 任由他拉着,低垂着眸子,打起精神回道,“奴不疼。” 大概是许久不怎么说话,又没怎么进过食,她的声音嘶哑难听。 那人在她胸口摩挲,笑得凉薄,“不疼,便系着。” 小七心里一滞,一股酸涩之感传遍五脏肺腑,生生地将她的眼眶逼得湿润起来。 但她没有哭。 脸面已经没有了,但内里的骨气不能丢。 她不去看他,他的罚她坦然受着。 那人笑道,“今日进宫见到王叔,他倒问起了你,说嘉福可曾受伤?说吓到你了,要请你去扶风赔礼。” 小七心头一暖,她以为自己已经被舍弃了,但没想到良原君还记得她。 那她便不算一个孤魂野鬼。 不管沈宴初与良原君的盟约究竟是不是与她有关,但被人记挂着总是一件好事。 若这世上再没有人记得姚小七这个名字了,那她便真的成了青瓦楼里不见天日的禁脔,那她便是真正的死了。 她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 若一个细作一定要死,她但愿这世上有人记得。 可身旁那人又笑,自顾自说道,“我对他说,没有什么嘉福,兰台但是有一块美肉,不知王叔愿不愿尝一口?” 他平静地说话,疏离凉薄。 她的眼泪不可抑制地沁了出来。 他继续说,“兰台的东西,王叔什么不想要?他是狐狸,极善伪装,轻易不会露出自己的獠牙,偏生总有些蠢货把他当成了一个谦恭仁厚的人。” 可小七想,即便果真如他所言,那一个表面谦恭仁厚的人也总比一个内里暴戾嗜杀的人要好上许多。 那人挑起她的下巴,似笑非笑问起,“王叔想吃肉,你可想去?” “我给你一次出去的机会,只问你一次。” 小七抬眉,见他眸色渐深。 “送你去扶风,你可愿意?” 小七怔怔地望他,他神色认真,不似作假。 “王叔倒是爱重你,可你大概是不能再做姬妾,像你这样的......只能做个没有名分的家妓。” 他已是厌她至极,因而想要把她送给良原君了。 仔细想想,却也两全其美。她已是扶风的内应,送回扶风便不会再探知一点儿兰台的消息,也再没有任何可能刺杀许瞻了。况且,又能卖给良原君一个人情。 但到底能离开兰台,去扶风也是好的。 良原君既与沈宴初有盟约,大约会愿意差人送她回魏国。 家妓也好,禁脔也罢,若能离开兰台,总算是一件幸事。 她心里百味杂陈,强颜笑道,“奴愿意。” 那人亦笑,“下贱。” 小七怃然,双眸不由地恍惚起来。 他又诓骗了她。 她该记住,永远也不能相信许瞻。 永远也不能。 那人顺手拉过烛台,那滚烫的蜡油顿 第149章 滴蜡 她喃喃道,“好。” 那人闻言益发将蜡油往她身上倒去。 她木然地受着他的责罚,没有再向他求饶。 初时滚烫,把肌肤烫得发红,很快凝结成块。 原先是一小滴,很快就连成一大片。 她原先阵阵发着冷,很快被烫得发热。 乍冷又热,热了又冷,人便不住地打起了寒战来。 大抵是再没什么地方可滴了,那人才停了手。那微凉的指尖抚弄着已经凝得发硬的蜡油,半晌却没有说话。 小七心神恍惚,混混沌沌,她心里乞求着,今日的责罚大约该结束了罢? 但愿结束了。 可那骨节分明的手抚上了她的脖颈,他在摩挲她的后颈。 她心里发慌,瑟瑟打着冷战。 颈间一疼,那人将她的云纹玉环拉在了手中。 小七蓦地一惊,她强打起精神来想去抓回玉环。 那人目光沉沉,正无声地打量着她。 她惶惶望他,“我的......” 那人冷凝着脸,将玉环在指间摩玩,“谁给你的?” 她费力地喘着气,“母亲给的......” 那人拆穿了她,“是沈宴初给的。” 小七怔忪失神。 那个黑压压的夜晚正逢魏国兵变,通天的火把将安邑城照得亮如白昼,四下浓烟滚滚,血流漂橹,那时候马上的沈宴初俯身握住了她的手,这枚玉环便顺势塞入她的掌心,就连他的亲信将军都不曾看见。 许瞻不可能知道,他在魏国的密探也不可能将如此隐蔽的事查探清楚。 因而她说,“是奴的母亲留下来的。” 那人眼瞳漆黑,“我在沈宴初身上见过一样的。” 小七心里七上八下,她想从他手里夺回来,但腕间的麻绳尚未解开,她也没有一丝气力,她连碰都没有碰上去,就重重地垂下了手。 那人看起来沉静,一双凤目有意无意地扫着她尚画着木兰的身子,“还想着再嫁给沈宴初么?” 云纹玉环是唯一属于她的物件了,她原也没什么东西,只有一支桃花簪、一块玺绂,还有一架纸鸢,全都被许瞻收走了。 她什么都没有,唯一剩下的就是这枚玉环。 这是她的指望。 是支撑着她走下去的唯一指望。 她没有答他的话,但眼里的泪珠儿把心里的话全都说出来了。 她倔强的目光在告诉他,这是她的玉环,她不愿给他,不管她将来在哪儿,她宁愿死了也不会留在这里做他的禁脔。 她的身子每况愈下,她知道自己发起了高热。 她在心里对自己说,小七啊,不要怕,不会太久了。 你与母亲一样,不会熬太久了。 但她显然惹恼了那人,那人面上波澜不惊,指间却用力一拽,生生将那坠着玉环的线给拽断了。 颈间登时火辣辣的疼,必是被线勒破了皮肉。 她抑制不住地叫了一声。 她原以为人在疼痛时必然会发出惨烈的呼嚎,可她没有,她叫出来的声音十分衰弱。 眼泪便就决了堤,身上没有一处是不疼的,没有一处是不酸麻的,没有一处是完好的。 她蜷紧了身子,双手遮住了脸。 她在哭,但她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她压抑着自己,不肯叫那人看她的笑话。 她心里兀自叹着,这真是一具残破的躯体呐。 这样的姚小七,到底是为什么要活下去,她不知道。 只为了一句“护好自己,等我来接”,只为了这一句虚无缥缈的话吗? 可她天生愚笨,护不好自己。 忽而颈间一凉,有什么坚硬的东西兀自扣上了她的脖颈。 那人随手抚着,慢条斯理,“你该戴的是铁项圈。” 旋即上了锁。 黢黑,粗重,丑陋,冰凉。 西林苑的猎犬项上便是一样的铁项圈。 小七怆然。 不多久前,他曾拽着那铁项圈将她扔进了水墨湖。 他还在茶室设宴,亲手为她盛汤布菜,为了要她不气,那时他认了错。 她原以为只那一回,再也不会有了。 没想到如今还是锁在了她的脖颈。 听那人问道,“喜欢么?” 小七寒心酸鼻,她的眼泪在眸中团团打转儿。 她不说话,那人便揉捻着她的下颌,似要将她捏碎在掌心一般。 “说话。” 她若说“不喜欢”,他会说“我给你的,你就得受着”。 从前他给她木牍时也是如此,他说他给的她就得要,就得受着。 他始终都是这样的人,他没有变过。 那便不说不喜欢,她低低喃道,“喜欢。” 可那人嗤笑,他说,“下贱。” 君威难测在此刻体现得淋漓尽致。 小七眼底蓄泪,不敢抬头。 她想,他没有说错。 姚小七是个下贱的人。 忽听一声脆响,玉环碎成了两半。 那人竟把她的玉环摔了。 小七痛哭出声,压抑隐忍的心绪再也克制不住,她仓皇挣扎着去捡,但那人单手扣牢了她的项圈,便是扼住了她的咽喉。 她喘不上气来,清瘦的手徒劳地伸向玉环,却再也够不着了。 那玉环呀,是她与魏国唯一的关联了。 许瞻轻轻巧巧地便摔成了两半。 一向都是如此,她视若珍宝的,他弃之如敝屣。 他是罗刹。 他毁了姚小七,也毁了姚小七的一切。 小七痛心泣血,她极力地伸手去够,她的手暴出青筋,骨节泛白,颤颤巍巍,她哭着叫,“母亲!” 人在最绝望灰心的时候,先想到的总是自己的母亲。 她多想躲进母亲怀里,要母亲好好抱一抱她。 母亲会温柔地抚拍她,会温柔地与她说话,母亲也许会说,“小七,我的好孩子,母亲抱一抱你罢。” 可她没 第150章 驯养 这一日是个折转。 也不。 小七这一生的折转都是从报信扶风那夜开始的。 原以为被困笼中已是人间惨事,但不久有人推门而入,继而笼子一晃,被抬了起来。 她就蜷在笼子里,不知要被抬到哪里去。 下了木楼梯,转了几个弯,大抵是到了厅堂,她神志不清,昏昏沉沉的,也不知到底被抬到了哪里。 抬笼子的人没有说话,脚步声很快也不见了。 黑布将笼子遮得严严实实,小七看不清周遭的环境。只知道似乎是个黑暗潮湿的地方,静得不见一点儿声响。 高热使她口干舌燥,她捱得久了,好像也已没有口水可以吞咽。 恍恍惚惚的阖眸昏睡起来,睡着了人事不知,总能好受许多。 梦里大抵什么都会有罢? 但她的梦里只有僵卧孤村,兵荒马乱。 只有一具具横陈的白骨,一道道迸飞的鲜血。 也只有永远追不上的,那银白色的人与马。 往往醒来已是冷汗淋漓,又开始冷得打起寒战来。 又过了不知多久,听见门上锁声响动,有脚步声缓缓走来,不疾不徐。 那是公子吧? 她隐约闻见了雪松香。 那雪松香也曾叫她贪恋。 笼上黑布一掀,她看见了衣冠整齐的许瞻,也看见了四围的环境。 那是暴室。 什么刑具都有,该有的有,不该有的也都有。 但并没有旁人,犯人只有她自己。 这周遭暗沉沉的,唯有一扇小小的窗口,投进白日的光亮。 小七心口酸涩。 那人点了烛,开了锁,轻轻一拽项圈,便将她从笼中带了出来。 并不与她说一句话,只将她丢进水里冲泡了个干净,拉出来便按在矮榻上索取。 她腕间的绳索是这时才解开的,胸口的布帛也是这时才扯下去的。 但项圈与踝间的锁链仍在,那是他不肯松开的。 那是她属于他的凭证。 她低眉顺眼,俯首贴耳,完全倒戈卸甲,放弃了抵抗。 她也没有任何力气再抵抗,假使他现在再说出什么刻薄刺耳的话,她也不会再想着去反驳。 他施加的刑责,她默然承受。 他说的话,她也全都认下。 他大抵是满意的,也不会要她死,因而赏赐给她一碗水,一碗粥,一碗汤药。 她爬不起身来,那人便往她口中灌去。 他灌,她便饮。 他还会赏赐她一次沐浴,一次更衣。 她体无完肤,他还好心地赐她一件衣袍。 只是一件里袍,宽宽大大的,聊胜于无。 穿也罢,不穿也罢,好似并没有什么关系。 没有人会到这里来,许瞻若不来,这暴室一整日都不会有人来。 他来了亦只有一件事可做。 虽不曾真正将暴室里的刑具一样样地用在她身上,但他身上的刑具却比什么都可怖。 在暴室里也不知过了有多少日,只看见小小的窗口里日月流转,她的伤口大多结了痂,好似也逐渐适应了那一份钻心蚀骨的痛。 暴室虽不大,好在再没进过笼子。 那每一个日夜里被迫蜷在狭小的笼中不得伸展的四肢,竟在暴室舒展开了。 但她永远蜷在墙角,将自己抱成一团。 她下意识地仍旧保护着自己。 他每回只在夜里来,依旧会赏赐她一盏水喝,一碗药喝,再赏赐几口饭食。 也仍旧会赏赐她一次沐浴,一次更衣。 她的一切都被他牢牢掌控。 但他什么话都不会与她说。 因而这许多天也从未有人与她说过话。 他骑在她身上的时候,眼里冰冷得毫无半分感情。 他只是在单纯地发泄。 她在他的掌中似个人偶一样,一动不动地任他摆布,眼泪却克制不住地吧嗒吧嗒往下垂。 他对她鲜少温柔,一贯粗暴凶蛮。 他甚至不愿去看她的脸,不愿看她咬牙痛苦的模样,往往命她跪趴,自背后欺入。 暴室里的每一夜,每一分,每一秒都漫长得不见尽头。 她感到身子一次又一次被撕裂,也一次又一次地有滚热的东西流出。 她知道是血。 却也苦苦咬牙支撑。 他往往这时候才肯停下来。 他原是不必再捆她,她并不会逃出暴室,但他依旧会将她捆起。 她的胸脯腰腹双腕尽是一道道的勒痕,旧的勒痕未消,新的勒痕又来。 他好像十分喜欢她的身体,总将她捆成各种奇怪的形状。 他乐此不疲。 那粗砺的麻绳穿进她脆弱的躯体,也穿进她最隐秘的禁地,她一动都不敢动,动一下都是火辣辣的疼。 有时候就只是将她捆着,将她吊着,在他夜里到来之前,一捆便是一整天。 她并不挣扎,她很疼,她会淌下眼泪,但绝不会哭出声来。 他从前总说要将她送去大营做妓。后来有一次,也记不清是什么时候了,他好似说以后不会再说这样的话,也不会再吓唬她。 如今殊途同归,不过是做了他一人的营妓罢了。 她身上总有很多淤青,旧的淤青未消,新的淤青又来。 但穿着袍子便也什么都看不出来了。 她似一具破败的人偶,木然承受着一切磨难。 渐渐地也不再期盼着有人会来接她回家。 她好似在这世间凭空消失了,再没有听过“小七”这个名字。 她大多时候都蜷在墙角昏睡。 她没有了思想。 一个魏人的意志已经消磨殆尽。 她存在的唯一意义好像就是等他来。 等他使用。 再过了许久,内里的伤口也愈合了。 她竟感觉不到身下的痛了。 因为她在那人身下被迫承欢的时候,发出了淫靡的呻吟。 涌出的也不再是血, 第151章 求我 从前他说,“禁脔不该说人话。” 因而将她一个人锁在这暴室里,剥夺了她与人说话的权利。 但随着那一声声压不住的呻吟,那一汪汪止不住的春水,他比她更早地察觉到了她的变化。 他开始有了几分温柔。 她的身子一次次地沦陷,但清醒的时候记得自己还是一个魏人。 她应该想办法离开这黑灯下火的地方,因而她的意志也应该迎合他。 他总算开口与她说话,是在一个雨夜。 那是一场考验。 那一夜雷轰电掣,风雨如晦。 那人开了锁,进了门,点了烛,就立在矮榻旁,一手负在身后,另一手拿着什么物件,在烛光下微微泛着金光。 那人命道,“过来。” 小七顺从地爬到他跟前。 腕间的铁链哗哗作响,项圈上的铁链亦是哗哗作响,宽松的一层袍子旦一趴下来便露出了内里的春色,他何处没有见过,何处没有抚过,她整个身子都是他的,因而不必去做毫无意义的遮掩。 那人的手在她颈间兀自摩挲,先前因拽拉玉环勒出的伤早就结痂退掉了,但因了成日锁着粗重的铁项圈,纤细白皙的脖颈已被磨出了一圈轻薄的茧子来。 那人高高在上地立着,轻轻扯住项上锁链,令她高高地抬起了头来,淡淡问道,“想见我么?” 这是那人月余以来第一次开了金口。 那双墨眸幽深,正在窥着她的神情。 她温顺垂眸回道,“想见。” 她垂下眸去,那人便在锁链上加了几分力道,她不得不再次抬头睁眸望他。 “见我干什么?” 他挑眉,他的声音不疾不徐,不咸不淡。 好似只是与她闲聊一件十分寻常的事。 她面上一红。 因为在这暴室里只有一件事。 那人笑了一声,并不逼她作答,那无一丝瑕疵的手轻抚着她的脑袋。 “你是谁的?” 这样的话他问过总有四五回了。 从前她说,“奴是魏人,做不了公子的人。” 那是从前。 从前不会撒谎,如今却学乖了。 如今她知道了自己该说什么,该做什么。 她没有片刻犹疑,几乎是脱口而出,“奴是公子的人。” 她自然是他的人了。 毋庸置疑。 那人轻轻捏着她的下颌,“我的人?” 难道他竟不信了吗? 抑或他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 他本就身量颀长,此时又居高临下地把弄着她。她这样跪趴着,那锁链却使她不得不费力仰望。 他高高在上,她却是极低的姿态。 这也正是他们目前的写照。 她与许瞻不是平等的。 从来都不是平等的。 她仰得脖颈酸疼,因而低下了眸子,她不知道他想要什么样的回答。 那人复又扯了一下锁链,问她,“喜欢项圈么?” 她依旧温顺,低声答道,“喜欢。” 他又笑,竟俯下身来,吧嗒一下给她开了锁。 小七失神,她早就该听他的话,若早听了他的话,就不必受这么多苦了罢? 但她还没来得及舒上一口气,那人却又云淡风轻说道,“叫裴孝廉去打了一副金的,试试。” 小七心里一凉,这才看见他手里的物件。 那是一副赤金项圈。 项圈很细,垂着一条不长不短的金链条,链条更细。 他拨开了她不再顺滑的乌发,亲手给她箍了上去。 颈间生凉,但到底比那铁的轻巧许多。 可若被囚在这不见天日的暴室里,究竟是铁的还是金的,是沉重的还是轻便的,是精致的还是丑陋的,好似并没有什么所谓。 他囚着她,她便只是个禁脔。 那人垂眸打量着她,抬手将那宽大的领口剥了下去,她胸前束着的绳索此时全然露了出来。 他有意无意地拨弄着她耸立的雪峰,顺着绳索向后滑向了她的脊背,顺着脊背又滑至后腰,又顺着绳索渐次往下划去。 她已经习惯了他的抚弄。 可他指腹所触之处,她的肌肤仍似火一般灼烧起来。 比起那毫不留情的侵犯,她唯有在此时才感觉到他几分的温柔。 颈间垂下的金链子贴上了她的胸脯,她瑟然轻颤了一下。 那人笑道,“是不是我的人,试试便知道了。” 她知道他要怎么试。 他每回到暴室里来,并没有别的事。 外头暴雨如注,一道闪电沿着小窗打了进来。 小七望见他眸色愈深。 他的手扣在了她的玉杵之内,那处的绳结已是十分温热湿滑。 她瑟缩了一下,并没有躲开。 她能掌控自己的思想,却把持不住自己的身子。 那人问她,“想要么?” 若答他“不想”,那这股间的绳索他这一夜都不会解开。 他调教她日久,大抵就是为了此时她的顺从。 她被缚得难忍,低低应道,“想。” 那人轻笑一声,“想什么?” 他方才没有逼她回什么,眼下却定要逼她说个透彻。 小七低眉,“想要......” 他如蜻蜓点水一般,在她身上轻勾描画,“那便求我。” 她身上发着烫,喃喃细语,“求公子.....” 他不依不饶,挑起了她的下巴,“求我干什么?” 她长睫轻颤,几不可闻地哀求,“求公子要小七......” 那人喉头滚动,心神乱了起来。 “宽衣。” 就好似一场交易,她听话地为他宽衣,那人亦为她挑断了绳索。 被束缚了一整日的身子总算得到舒展。 那人将她推倒,欺身覆下。 这是他第一回许她正对着自己。 他端量着她的每一处,端量着纤细的脖颈上箍着的项圈,端量着雪白的肌肤 第152章 弃子 小七心中一颤。 整个人好似陷进了布满水草的深潭漩涡,周身皆被缠绕得死死的,她陷在这幽潭里半晌都挣脱不出,堵得她胸口郁郁不通,几乎喘不过气来。 那人垂眸细窥,审察她的反应。 “阿蘩嫁去魏国,至少可保魏国五年太平,你不高兴?” 小七喃喃细语,“奴高兴。” 自然高兴。 她在燕国所受的苦,不就是为了魏国的太平吗?如今魏国要太平了,她怎么会不高兴,不欢喜。 可她隐隐想哭。 满心的委屈几乎抑制不住。 大表哥从来不曾承诺过她什么,从来没有。 不,有。 他唯一有过的承诺是,“护好自己,等我来接。” 何时来接,如何来接,以什么名义来接,接回去又怎么安置,他从来也没有说过。 心里兀自一叹,能配得上大表哥的,也只有许蘩了。 燕国的公主,真正的金枝玉叶,有少女的娇憨纯良,亦有大国的雅量气度。 虽不能嫁给陆九卿,但她终将知道嫁给大表哥会有多好。 先前她借许蘩的马车去四方馆,曾在车中与许蘩有一次叙谈。 许蘩提起沈宴初的时候双眸灵动,月色里闪着细碎的光泽,她说她见过魏国公子了。 那时小七便问,“大表哥是不是像我说的一样?” 许蘩眉眼清润婉转,“你说的没错,但哥哥亦是最好的人。” 是呐,魏国的公子,那是真正的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呀! 小七恍然失神,却换来那人用力的撞击。 撞出了她的轻吟。 也撞出了她的春水。 她呜咽轻颤,她的身子屡屡向许瞻乞降。 那人低喘,袭绕着她生了薄汗的脖颈,“不打了,你可欢喜?” 有风从小窗吹来,吹得烛光晃了又晃,在金项圈上投下了青色的光影。 不打了,是她一直在求的事。 若先前便决意不打了,就不会有这后来发生的事了。 若先前便决意不打了,她大约早就应了他那句话了吧? 那句。 “你不走,我娶你。” 但如今再不会有这样的话了罢? 姚小七不必再做一个细作,她可以做姚小七自己了。 可她自己又是什么,她只是一个不见天日的禁脔。 一个屡屡背叛过他的人,遑说他自己不会再娶,他的母亲也必是不会再应的。 姚小七的一生,已经误了。 她心里翻江倒海,唇畔却温静笑起,“奴很欢喜。” 她不知道此时心里的百般滋味到底是什么,是如释重负,无可奈何,还是嗟悔惋惜。 也许只是心口一片空白,那千头万绪,那追悔不及,通通压在了心底,连声叹息都不敢叫身上的人听见。 可整个人却茫然了起来。 好似不必再回魏国,但兰台也没了她的立足之地。 此时好似只有这方寸之间,唯有这阴暗潮湿的暴室才能叫她容身。 这一场由扶风发起的明争暗夺,只有她是唯一的受害者。 至此,她好似才知道了自己的着落。 疾风劲雨击打着那扇小窗,打得她的心砰咚作响。 那人的话亦句句敲在她的心头,他说,“与魏使晤谈,他并没有提起你。” 她眼底沁着泪,不敢淌下来。 没有提她,她便是被放弃了罢。 是了,两国既要结亲,要回一个战俘想必不是难事。从前多难呐,从前魏国连吃败仗,就连那时,大表哥都肯用两郡四县换她,如今要结为姻亲了,他竟也不提了。 是姚小七已经不再有用了罢? 两国不起征战,细作哪还有半点存在的必要。也许在大表哥心里,姚小七这个人已经死了。 她被大表哥丢弃了,也被魏国丢弃了。 丢弃得无声无息,连片浪花都没有。 小七怃然失神。 她是个真正的孤魂野鬼了。 这世间好像就只有她一人了。 孤零零的。 可悲。 可怜。 可泣。 她心里的人在叫嚣,小七,你真可怜呐!沈宴初好好的,良原君也好好的,只有你不是好好的。 另一个人只是叹息,小七,你这到底是何苦呢? 她想起眼前人曾说的话,“被人卖了,还要替人数钱。” 大公子是对的啊! 大公子从来也不曾骗过她。 从前的小七多蠢呐,她竟为了沈宴初一次次背弃了大公子,一次次置他于险地。 他怎么会不恨她的背弃,怎么会不恨她的愚蠢。 他一次次地训示,一次次地告诫,叫她不要卷进燕国的争斗,她偏偏不听。 他是大公子,燕国将来的君王,与他的性命相比,他对她施加的惩罚算什么? 实在是微不足道。 她犯下的事足够她死上一千次一万次了,足够她受万箭穿心剥皮抽筋之刑了。 但他没有。 她一时分不清到底是她可怜,还是身上的人可怜。 这个雨夜他没有折腾太久,她也十分温顺,由他摆弄。 他要,她便给。 以往她若承受不住总忍不住低泣,但这一夜他没有要她哭。 她举目无亲,只有公子了。 不知他此时的心里是在可怜她,还是在讥笑她。 她背弃了公子,她也被大表哥背弃。 那公子的确该嘲讽她。 可他大抵没有嘲讽,也许在他心里,是可怜大过了嘲讽。 因为他不再往她身上捆什么绳子了。 她心里隐隐感激。 这世上只有眼前的人还肯要她,但眼前的人又能留她多久? 他也终有厌弃她的一天。 他留着她,不过是因为“你这身子,倒能一用。” 可这身子已是瘀痕累累,残破肮脏,他又能用几时? 第153章 三喜临门 她日复一日地待在暴室之内。 也不知道在暴室究竟待了有多久,有一个月,还是两个月,她记不清楚。 只觉得雨季已经过去,每至夜里就日渐凉了起来。 他大概也没有想好到底该如何安置她,因而依旧将她留在暴室。 但他还肯留她,她便觉得自己仍旧是有归属的。 她庆幸自己仍有归属。 她想乞求他的宽宥。 她想听他叫一声“小七”。 想问他,“公子可想吃小鱼干?” 想听他说一句,“小鱼干极好。” 想问他,“公子可想看魏国的采桑舞?” 想听他说一句,“你跳得真好。” 想听他问一句,“小七,高兴吗?” 想听他说,“小七,明日带你进宫见母亲。” 想听他说,“小七,回家。” 但他没有。 若只用身子便能换取他的宽宥,那倒是一件简单的事了。 她主动去侍奉,竭尽全力去迎合,可他好似并没有原谅。 她从前不知道,单是“小七”这两个字,就是他最好的情话了。 但他再没有叫过她“小七”。 他也没有叫过她“魏俘”。 他只是在使用她。 可终究怪不得他,一块供人使用的美肉,原也是不必有什么名字的。 但只要他还愿意留她,给她一方安身之地,那便是好的。 可坏消息还是一个接一个地来。 有一日,忽地听见年轻少女如清泉般的娇笑声打头顶跑过,清清脆脆的小铃铛叮咚作响,十分好听。 有慈祥的声音跟了上去,“郡主慢一点儿!” 那少女跑得快,扑通一声摔在了地上,铃铛声便也乍然一响,少女“哎哟哎哟”地叫着,“嬷嬷,好疼呀!” 听着竟与阿娅的声音有几分相似。 是羌人的娇憨气。 那嬷嬷脚步急促地追了上来,大约是扶起了她,慈蔼又怜惜,“若公子知道您又摔了,定要心疼了。” 那少女笑嘻嘻的,“表哥知道疼人,姨母可高兴坏了。” 嬷嬷便笑,“这都是郡主的福气。” 那便是阿娅的姊妹了罢,听起来这新表妹很得那人喜欢。 阿娅没了,北羌竟很快送了新人过来。 你瞧,这世间没了谁都照旧。 没了阿娅照旧。 没了小七也照旧。 旧人走了,自然会有新人进来。 那是活在日光下的,清清白白的,堂堂正正的人。 少女清甜的嗓音与铃铛声渐渐远去,小七却兀自失了神。 她原先不知道这暴室到底在什么地方,如今才发现是在地下。 难怪总是潮湿阴冷,暗沉少见天光。 与外头的人相比,她就像一只活在地下的耗虫。 她周身不过一件宽松的袍子,那每日袭绕胸脯的金链条便是她的抱腹。 她连衬裙都没有。 如此的不堪。 她在暴室数月,外头已不知发生了多少事了。 阿娅没能带来北羌十万兵马,想必如今已是新郡主的嫁妆了。 那想来不需多久,这新郡主就要做兰台夫人了罢? 她猜定然如此。 但事实却远非如此。 夜里他来,依旧给了她药与清粥,依旧赐她沐浴更衣,也依旧欺身而入。 她心里想说的话,一句也说不出口。 那便留在心底,什么也不说。 这暴室之内唯有沉重的喘息与隐忍不住的轻吟。 许久过去,那人起了身,他说,“沈淑人要来了。” 是了,早就传说沈淑人要嫁进燕宫为王姬,这许久过去,也该有信儿了。 她从前替沈淑人惋惜,她还想,燕庄王年老多病,沈淑人怎会甘心呢? “眼下正住在四方馆。” 四方馆是列国使臣落脚之地,如今安置在四方馆,想必很快便能入宫。 她跪坐起来,静静地听他说话。 她从前没有好好听他的话,十分懊悔,因而如今便分外珍惜。 生怕他不理会自己。 那人说,“她是你的表姐。” 小七轻声地答,“是。” “她待你好么?” 沈淑人待她不好,抢她的东西,打她,辱她,欺负了她两年。 才从匪寇手中救下沈淑人,沈淑人转手便将她卖了。 卖给了眼前的人。 小七如实答道,“不好。” “她要嫁进兰台了。” 小七心里荡然一空。 那铺天盖地的酸涩登时蔓延至五脏六腑,也延展到四肢百骸。 大表哥要娶许蘩,许瞻也要娶沈淑人了。 娶那个叫她“要饭的”,叫她这辈子都不要犯到她手里的人。 她拼力维持着面上的平静,垂头浅笑,“贺喜公子。” 双喜临门,怎能不贺? 错了,是三喜临门。 他不但要娶沈淑人,还要娶北羌新来的郡主。 这是魏、燕、北羌三国的大喜事。 整个北地呈掎角之势,辅车相依,首尾相援,必将紧紧地联合在一起。 将来攻楚,定能一击必中。 那人说,“跟我出去罢。” 从前总想着出去,可如今他真要带她出去了,小七心中却生了怯。 出去。 要去哪里? 她不敢离开。 但若离开暴室,怕连公子也不再要她了。 这里就像她的龟壳,她躲在龟壳里,就不怕被人丢弃。 她呢喃道,“奴想留在这里。” “为什么?” “奴不知道该去什么地方。” “去青瓦楼。” 她乖顺地跪着,“青瓦楼不是奴该去的地方。” 青瓦楼是他的,是兰台夫人才配进的地方。 她就像一头被驯化好的小狼,柔声细语地说,“奴就在这里,不会离开。” 那人默了片刻,到底是应了,一个人走了。 暴室的门阖上了,依旧落了 第154章 出来 一阵风透过小窗吹来,唯一的一盏蜡炬灭了,暴室开始陷入无尽的暗色之中。 她在这夜色里感到安心。 胸口的金链条依旧束着她,虽并不紧,但躺下的时候仍然硌得难受。 她早已习以为常。 听着雨声,眼睁睁地在夜色里熬着。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也不知是什么时辰了,雨夜听不见敲更声,也没有公鸡打鸣,因而分不出是什么时辰。 但不能入睡已是寻常,她就似习惯了待在黑暗之中一样,也似习惯了身上缚满了绳索一样,她已习惯了这暗沉潮湿的暴室。 夜半雷声依旧,忽地锁声一响,有人进来了。 小七身子一凛,蜷在角落里。 她不知道来的人是谁,只知道那人来过一次,便不会再来了。 那来的又是谁呢? 她在夜色里戒备地窥觑。 但若来的是旁人,她也没有任何办法反抗。 她在暴室,就似待宰的羔羊,如砧板上的鱼肉。 任人宰割,随心所欲。 一道闪电乍然劈来,将来人照亮。 那八尺余的身躯立时映出了一道高高长长的影子,那人禀着烛,摇曳的烛光下是那刀削斧凿般的脸。 她心一缓。 是公子许瞻。 可随之心头一跳,又立时生出了怯意。 他去而复还,亦定不会有什么好事。 他也许又查探到了来自魏宫或扶风的消息,那消息与她有关,但又定然是不好的。 她也许又要被他拖进笼子里,抑或反剪了双手吊上刑架。 小七窥望着他,他秉着烛一步步地朝她走来。 那人走着,每一步都踩在她的心口。 她在夜色里跪了下来。 那是对上位者的跪拜,是对主宰者的服从。 她几乎想到了那人会拽住她的项圈,就在暴室进行一次不见尽头的讯问。 她心里人荒马乱,兵戈扰攘。 她垂下头去,双手在袍袖里紧紧地绞着。 但那人没有。 那人在她面前停住脚步,一件大氅罩了下来,将她裹了个严实。 那悬着的心顿然一松。 那人将烛台交给了她,只说了两字,“拿着。” 看见烛台,便想起了那满身滚烫的蜡油,但他命她,她便没有不从的。 双手端稳了烛台,等着他的处置。 忽而身上一轻,那人竟将她抱起。 小七意乱心慌,却不曾有半分反抗。 他已许久不曾抱过她了。 他的怀抱一如旧时温暖。 他大抵是从雨里来,但衣袍却并没有一丝湿气。 他抱着她起身往外走去。 她很轻,他不必费一点力气。 回望那暗沉沉的暴室,那一排排冰冷丑陋的刑具,那骇人的木马,那沉重的锁链,那叫人头皮发麻的长鞭,就连那笼子也依旧在一旁置着。 心里一时百感交集,她被笼子抬进暴室,竟是由他抱着出去。 可外面的人会怎么看一个禁脔? 她人不人鬼不鬼的,已经不愿再见人。 那赤金的笼子与项圈皆是裴孝廉奉命打造,那裴孝廉自然也知道她的处境。他是喜闻悦见,他知道了就定然会广而告之,告诉陆九卿,也告诉周延年,还定会在兰台的侍卫与寺人之间说个痛快。 那兰台便无人不知,那个叫姚小七的魏人,如今是公子囚起来的美肉。 槿娘亦见过她赤身裸体的模样,槿娘若也与旁人言语,便愈发会作证裴孝廉的话。 她不敢见到槿娘,也不敢再见到裴孝廉。 她僵着身子,十分拘谨。 心里的畏惧与慌乱也全都压在心里。 出了那道门,竟是列烛辉煌的厅堂。 多熟悉的厅堂呐,遍地通铺着软席,当中一块长长的宝蓝色云纹地毯从门口直达主座,主座一张长案,一块高大的龙纹屏风赫然立着。 原来她不在别处,她一直都在青瓦楼地下。 去过青瓦楼的最高处,也去过青瓦楼的最底端。 进了卧房,那人将她放了下来。 卧房还是原来的模样,并没有变过。 铜镜亦在。 那屏风还是从前的白玉雕珊瑚屏。 墙上悬着的赤尾锦鲤纸鸢还在。 宽大的卧榻上垂着昂贵的鲛纱帐。 雕纹剑台上置着他的青龙剑与金柄匕首。 两侧高高的连枝烛台曳着昏黄的光。 那张曲足青铜书案十分厚重,那里有过她最难堪的曾经。 她好像看见那个不着一缕的姚小七正被按趴在案上索取、笞打。 看见那个被吊着双手的姚小七被画了一身的红木兰。 看见那个蜷成一团的姚小七被泼了一身滚热的蜡油。 看见赤金的笼子。 看见断成两半的玉环。 她好像依旧看见那人抬手捏住她的下颌,垂眸冷冷地瞥来,“睁眼看清,你到底是谁的人。” 她好像依旧听见那人在耳旁说,“既不愿做我的人,那便做个禁脔罢。” 她好像依旧听见那人说,“王叔想吃肉,你可想去?” 听他说,“像你这样的,只能做个没有名分的家妓。” 听他说,“下贱。” 她站在这卧房里的时候局促不安,袍袖里的指尖深深地嵌进了掌心,这过去的月余历历在目,她惶然去看铜镜。 铜镜里的小七,因长久不见天日,脸庞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唯有眉心的红痣昭示着她仍是一个活人。 她比原先更瘦了,只一件宽松的外袍在身上垮垮地裹着,掩住了身上的淤青,但掩不住那金晃晃的项圈与链条。 纤细的小腿与脚踝在微微岔开的袍子里若隐若现,她赤着一双脚,她的脚踝亦锁着铁链。 她与这青瓦楼格格不入。 有一股眼泪就聚在眸中,将出未出,将下未下,她微微急促地喘着,她并没有去拢紧自己的衣袍, 第155章 阿奴 楼外依旧风雨如晦,那人问她,“你想回家吗?” 从前总惦记着回魏国,也总惦记着去见大表哥,她早就没了自己的家,以为大表哥会给她一个家。 但那是从前了。 如今大表哥默认她要留在燕国为奴。 小七眼里水雾弥漫,却垂头温顺笑道,“奴没有家了。” 她没有家,只有公子了。 但公子不是她的。 公子是沈淑人与阿拉珠的。 她也不算公子的人,她只是一个禁脔呐。 她真怕那人撵她出去,怕嫌她碍眼,怕惹他不悦,她便赶在那人开口前说,“公子只管吩咐,奴什么都会做。” 那人眸色复杂,并没有说什么,只道了一声,“睡罢。” 小七忙起身,先在鱼纹盘中洗净了手,继而乖顺地侍奉他脱了履,侍奉他宽了衣,把茵褥锦衾都整理得松软舒适,又侍奉他上了卧榻。 她从小就会侍奉人,侍奉完父亲,便去侍奉外祖母,侍奉完外祖母,又跟去大营侍奉大表哥,侍奉完大表哥,又来侍奉公子。 她这十六年,有十几年的时间都在侍奉人。 她见过许蘩的手,也见过沈淑人的手,她们的手如葱白美玉,没有一丝瑕疵。 便是阿娅那样总拉弓骑马的手,也是细皮嫩肉的。 唯有她,她那一双手因了经年累月的劳作,虽然纤细,却早早就生了茧子。 她心里祈祷,但愿他不会嫌弃这样的一双手。 她想,她尽心侍奉,但愿他会留下她。 掖好被角,垂下了鲛纱帐,她便打算退下了。 但那人自帐中拉住了她益发纤瘦的手。 那人说,“榻上睡吧。” 小七心里一颤,她身上实在肮脏,她觉得自己只能缩在墙角,睡在地上,绝不配上他的卧榻。 怕令他恶心、厌弃。 别的都能奉命,唯这一样不行。 她缩回了手,小心回道,“奴给公子守夜,公子夜里有事,便叫奴。” 那人默着,没有再坚持。 小七却也不敢到木纱门外去,天亮时必然会有寺人上来侍奉他盥洗,抑或有人在门外禀报政务。 她怕被人撞见,也怕被人看见颈间的项圈。 吹熄了灯,只余下一盏。 她就像一只不敢面人的耗虫,躲在了暗不见光的屏风之后,她在那里感到片刻的安心。 她如今贪恋黑暗。 暗夜里不会有人瞧见她的不堪。 屏风后并没有羊绒毯,她便蜷在凉森森的木地板上。 如今,好似已是九月里了。 她在暴室总不能安枕,到了青瓦楼里却安然睡了个整觉。这一夜没有做什么梦,醒来的时候天光大亮,身上盖着一张鹅毛毯子。 那人已经不在卧房,大约去宫里主持国事了。 一旁置着一张小食案,案上有清粥小菜和汤药。 她并不饿,甚至有些恶心,但依旧把清粥小菜全都吃了个干净,汤药也饮得见了底。 她想,她吃完便不会引他不高兴。 白日那人不在,卧房只有她自己,她将那人的茵褥锦衾收拾完好,依旧在屏风后躲着。 她觉得在这里躲着也是安全的。 青瓦楼轻易不许人来,纵是白日亦十分安静。但小七不觉得孤寂,她在暴室日久,早就习惯了一人独处。 如果那人不与她说,她可以十天半日的不说话。 心里的事太多,常令她郁郁难受,但没有人与她说话,她便也没有什么好与旁人讲的。 她把什么都压在心里。 近晌午时,却听见有人跑上了三楼,哼着牧歌,细细碎碎的小铃铛欢快地作响。 必是那北羌来的新郡主了。 小七不敢见人,拉高领口掩住身子,愈发蜷在角落里避着。 木纱门一开,那少女自顾自进来了。先前只在房里溜达,不一会儿竟钻了进来,自顾自问道,“咦?小八,墙上怎么有条鱼?” 小八。 小八是她的小狼崽。 先前被阿娅抢走了,后来又被许瞻差人送了回来。 而今,竟是新郡主的了吗? 小七悄悄抬头去看,小狼正在新郡主怀里抱着,这几个月过去,已经长大许多。 听到新郡主与它说话,甚至哼唧哼唧地应和了起来。 新郡主踮起脚尖取下了赤尾锦鲤纸鸢,拿在手里把玩了好一会儿,一转头看见一角的小七,奇道,“你是谁?” 小七将脸埋在袍袖里。 新郡主又凑了过来,拉开她的袍袖问,“你叫什么名字?怎么会在表哥房里?” 她叫姚小七,可如今她的名字却耻于被人所知。 连公子亦是不愿再叫起这个低贱污秽的名字。 小七垂着眸子,眼神避开,低低答道,“奴没有名字。” 那郡主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她,“你是侍妾吗?” 小七摇头,“奴不是。” “那你是什么?” 小七心里慌乱,“奴是婢子。” “你怎么不抬头?” 那郡主伸手抬起了她的下巴,认真端量着。 抬眸才看见那郡主的模样,她与阿娅长得很像,也与阿娅一样的异域妆扮,却比阿娅讨喜许多。她的双腕戴着细碎的银铃铛,稍稍一动便发出好听的声响。 小七下意识地掩紧领口,怕被瞧见那见不得人的项圈和链条。 那人说,“你不是燕人,你生得真美,是南国女子的模样。” 小七从不觉得自己美,除了许慎之没有人说过她美。 她已不见天日许久,被摧残蹂躏亦是许久,不知道什么是“美”,也不知道什么是“不美”。 小狼在新郡主的怀里朝她呲牙嚎叫,曾经她的小狼崽,如今也将她看作了敌人。 少女自顾自说道,“我叫阿拉珠,她们都叫我珠珠郡主,你也可以叫我珠珠郡主。” 原来她叫阿拉珠,真 第156章 给阿奴个名分 知道了女子究竟是怎么回事,也知道了怎么待一个人好。 他自然知道呀,曾经她也受过他的好。 这才是最难过的。 一个没有见过光的人,不会知道光有多好,那便不觉得暗夜难熬。 可她见过光。 她知道公子冷峻的皮囊下有一颗温柔的心,她知道公子宽厚的胸膛有多么坚实可靠,也知道公子的怀抱有多么温暖。 如今这片光已是旁人的了。 见过光的人,长夜便分外难熬。 她安静地垂着头,靠在墙角,发着呆又不知有多久了。 午后听见楼外阿拉珠娇媚的清音响起,“表哥!飞起来了!纸鸢飞起来了!” 小七惘然,定是那人从宫里回来了。 “表哥!快看!阿拉珠会放纸鸢了!” 没有听见那人的声音,小七忍不住起了身。 长久不动,一双腿又酸又麻。 偷偷躲在那扇鎏金花木窗往楼外看去,见阿拉珠正拽着她的赤尾锦鲤纸鸢奔跑。那满头的小辫子上嵌满了琉璃与琥珀珠,在日光下发出闪闪夺目的光泽。 她的珊瑚额箍上镶嵌着玳瑁、犀角与翡翠,吉祥八宝的垂链轻晃,她的绿松石耳坠串成长长的一串,随着她的跑动在秋风里甩出好看的花样。 她脆生生地笑着,腕间银铃叮咚,绣着金光粼粼花鸟纹的大红色胡服在青石板上衣袂翻飞。 这郁郁沉沉的青瓦楼、这死气沉沉的兰台一下子便活了起来。 真是一个鲜活的人呐。 一旁的嬷嬷笑道,“郡主不要贪玩,明日大婚,眼下该进宫准备着了。” 那嬷嬷眼熟,若没记错,大抵是周王后身边的人。 阿拉珠娇嗔着,“嬷嬷再等等,今日未嫁,我便还是表妹,明日进了门,便该是夫人了。姨母教导珠珠,做了兰台的夫人可就不能像在北羌一样了!” 嬷嬷慈蔼点头,“是,王后娘娘疼爱郡主,光是嫁妆,都为郡主备下了与章德公主一样的呢!” 毛茸茸的小八就在阿拉珠身后跟着,四只小蹄子窜来窜去,那少女没有看见乱窜的小东西,竟冷不丁被绊在地上,小八被压疼了,嗷呜一声夹着尾巴跑了。 阿拉珠倒在地上放声大笑起来,还不等嬷嬷来扶,便似个小马驹儿一样立刻爬了起来,弯腰捧腹地指着小八叫,“表哥!小八跑了!” 真是一个不娇气的人。 若是阿娅,早该咧着嘴巴呜呜哭了。 公子喜欢的便是不娇气的人罢。 小七怃然神伤。 她藏在木窗后,只露出一双眼睛。 她看见公子负手立着。 那人舒眉软眼,唇畔含笑。 他的目光都在阿拉珠身上。 可小七心想,这样鲜活的人,谁又会不喜欢呢? 忽听少女惊叫一声,绳子一断,那赤尾锦鲤的纸鸢在天边远远地荡了出去。 约莫又是半盏茶的工夫,那人的脚步声才在木楼梯响起。 同时响起的还有银铃叮当的声音。 听见阿拉珠在门外与那人说话,“表哥房里怎么藏着人?” 那人步子一顿,没有说话。 阿拉珠却不依不饶,非要问个清楚不可,“表哥藏的什么人?” 那人平道,“不早了,你该回宫了。” 阿拉珠便笑,“阿奴是不是表哥喜欢的人?” 那人顿了片刻,“什么‘阿奴’?” 阿拉珠盈盈笑道,“屏风后的人,她说她没有名字,我见她听话乖顺,便给她取了‘阿奴’的名字,她很喜欢呢!” 那人又是默了好一会儿才道,“她不叫阿奴。” “不管叫什么,表哥都不必防备珠珠。” 阿拉珠慢慢悠悠道,“母亲常说珠珠与旁人不一样,与阿娅姐姐也不一样。阿娅虽是姐姐,却一贯骄纵,从小便被阿翁阿父宠坏了。珠珠不一样,珠珠度量大,能容人,姨母说珠珠虽是羌人,却是识大体懂道理的人。” 那人声音缓了几分,问道,“你想说什么?” “藏在青瓦楼到底不是个办法,表哥既喜欢她,为什么不要她进门做个姬妾?” “珠珠不是拈风吃醋的人,但那魏国公主却不一定了,表哥不给阿奴名分,只怕阿奴以后不好过呢!” 他们谈话的声音透过屏风听得清清楚楚。 小七心乱如麻。 不久听见那清清脆脆的铃铛声踩着木楼梯离去了,那人进了卧房,径自到了屏风后来。 小七缩在墙角,愈发埋住脑袋不敢抬头。 她本就身量娇小,这数月来又瘦了许多,蜷着便越发缩成了一团。 那人微凉的手轻轻扣上了她的后颈,他没有用力,只是要她抬头。 他问,“阿拉珠的话你都听见了?” 小七歉然,“奴不是有意要郡主看见的,奴没有藏好,郡主就到了屏风后来。” 她总觉得自己的身份是见不得人的。 他也没有问她愿不愿做姬妾的问题,从前她是绝不肯为人姬妾的,她在四方馆时对沈宴初说的亦是一样的话。 父亲要她擦亮眼睛,要她堂堂正正地嫁人,父亲不许她与人私奔,也不许她做什么姬妾。 但那都是从前了。 如今他实在也不必问,她是禁脔,他不必给她什么名分。 他要的只是一具身子。 对他来说,这便足够了。 他也正是这么做的。 可小七也庆幸她的身子依然有用,他若不要她了,她便当真再也无人要了。 那她便成了真正的孤魂野鬼。 而今他就要娶自己的妻子了,她在青瓦楼终究十分不便,隐约觉得自己留不久,却又怕许瞻果真要她走,便轻声道,“以后奴可以藏在柜子里。” 那人没有说话。 小七小心翼翼地打量他,他眉心蹙着,神情看起来亦是十分复杂。 究竟是什么样的神情 第157章 大婚前夜 她懂事得令人心疼。 那人微不可察地叹着,那双原扣在项圈上的手顺势向上捧住了她的脸,他的额头抵住了她。 他没有说话,她只听得见他的轻叹。 她不知道许瞻这一刻在想什么,兰台就要双喜临门,他也将要有魏国与北羌的兵马,扶风前所未有的安静,实在没有什么是值得他忧心的。 听闻燕庄王身子不好,那大抵是在忧心他的父亲罢。 或者是因了楚国屡屡寇边犯境使他劳心。 若在从前,她定要问上一问,问问他遇上了什么事,如果他要斥一句“多嘴”,那也没什么,她压根不会往心里去。 那时候的姚小七有更重要的事做,才不会因了他的一句斥责难过半天。 可如今她只有眼前的人。 她想问一句,却怕他的防备伤到自己。一个做过细作的卑贱者,实在不该多嘴,不该去问他的事,更不该自取其辱。 她心事重重地想着,那人却忽地重重吻了下来。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再也不曾吻过她了。 是从燕庄王十六年农历五月二十一日的漏夜,那一日扶风围杀大公子,那个深宵她快马奔去扶风。 那一日诸事不宜。 忌嫁娶求嗣。 忌祭祀祈福。 忌入宅出行。 他吻得极深,霸道强势。 信手剥下了她的领口,腰间的丝绦一拽,那被金链环绕的胸脯便暴露在他的面前。 他压倒了她。 就在这屏风后要了她。 他来势猛烈,他的心里好似有重重的不甘不知该往何处发泄,因而便在她身上发泄。 小七想,你瞧,他何必要你做什么姬妾,随时随地,只要他想,就能要你。 心里这般想着,身子却在他的攻势下泛滥成灾。 可他还肯要她,便不会丢弃她。 那便是好事。 真想听他再叫一声“小七”。 但并没有。 他要了几乎一整晚。 她承受不住每每要哭,却想到他并不喜欢哭,便强忍着咬住唇不敢出声。 她的身子还是她唯一有用之处,她不愿惹他厌弃。 双手死死地抓着木地板,一身的薄汗,浑身酸软得几乎要散了架。 颈间一疼,他似狼一样在她脖颈上用力噬咬,小七疼得逸出声来,“公子......” 她若不叫他还好,她一开口越发地催情发欲。 那宽大的掌心,细长的手指在她肩头的“许”字烙印上反复摩挲,好似一松开手,那烙印就不见了似的。 这烙印是要跟着她一辈子的,就如同她自己,若他不弃,大约亦是要跟着他一辈子的。 总觉得这一夜与寻常不同,但到底是哪里不同,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直到曦光乍现,那人才兀自停下。 这白玉雕珊瑚屏后的木地板早已是泥泞不堪,她顾不上小憩,慌忙用袍袖去擦拭这满地的狼藉。 小七不知道旁人是怎样的,但却知道他有洁癖,而她每一回都要弄脏他的卧房。 她借着烛光,小心去察看那人脸色,生怕她的不洁令他心生不悦。 烛光下那人好像并没有不悦,却也没有满意的神色,只是坐在一旁默然看着。 眉如墨描,似远山般深沉,仿佛压抑着万般心事,却并不曾责怪什么。 擦得干净了,她便抓好衣袍缩到一旁,低低地垂着头。 此时已是钟鸣漏尽,人寂影残。 长夜将完。 那鎏金花木窗外天光渐白,青瓦楼飞檐上的异兽逐渐能看得分明,蓟城寻常人家的鸡又开始喔喔打起鸣来,带起西林苑一片吠叫。 亦是那人打破了这夜的宁静,“恨我么?” 她低垂着头,长睫翕动暴露了她心里的不安宁。 是恨过罢? 被他粗暴侵犯的时候。 被他捆缚笞打的时候。 被他锁在笼中的时候。 被他摔碎玉环的时候。 被他囚在暴室的时候。 那时一定是恨过的。 可相比起她犯下的罪,这点罚实在不算什么。 她轻声回他,“奴怎么会恨公子。” 她没有恨,她知道了公子没有错,错的是小七。 因而不恨。 要恨也是恨自己的愚蠢。 他怔然点头,“那便好。” 她偷偷去瞧他的神色,那人眸光幽深,一望不见底。 她如今揣摩不透他的心思。 良久,那人又道,“天亮她们就嫁进来了。” 他开口时十分平和,好像兰台的嫁娶与他并没有太大干系。 可小七不敢抬眸看他。 低贱的身份令她窘迫。 她不知道他要如何处置,心里不安,便愈发蜷得紧了。 但谁想他竟问了一句毫不相干的话,“魏国的山间如今可有荠菜了?” 小七稍稍安下心来,抬眸温婉笑起,“公子想吃荠菜饺子吗?” 那人一时没有答她,她便继续道,“只是冬春才有,小年便能吃上。” 也不知为何,她竟提到了小年夜。 她的生辰便是小年夜。 去岁的小年夜她煮了长寿面,煲了老鸭萝卜汤。那时他问,“小年这晚,燕国一向吃饺子,魏人吃饺子吗?” 魏人也吃呀,但因了是她的生辰,因而家里才不吃。 但今岁的小年,她可以去雪地里挖嫩得出水的荠菜,可以为他包荠菜猪肉馅儿的饺子。 她原本还想问他,“公子喜欢吃鱼,如今可想喝小七炖的鱼汤?” 但眼前的人并没有应她的话。 想来也是,兰台的庖人俱是能人巧匠,何须一个禁脔出来班门弄斧。 她讪讪地垂下头去,再不说话。 不久听那人说,“沐浴更衣,睡一会儿罢。” 小七如释重负,轻轻应了一声“是”,扶着屏风起了身,股间酸胀,缓了好一会儿才往湢室去了。 第158章 小七,回家吧 寺人已提前备好了兰汤,此时仍旧袅袅冒着热气。 这数月劳乏衰惫,脑中的弦时刻紧绷着,已经许久都不曾好好地舒展过身子了。 宽衣进了浴缶,兰汤温热,十分舒适。 但过往种种,却半分也不敢再去回想。 长长地叹了一声,阖上眸子竟就在兰汤之中睡过去了。 梦里依旧在暴室之内,昏暗不见天光。梦见那一排排的刑具,梦见自己被麻绳捆得严实吊在木架子上,也梦见自己骑着木马,一整日不得消停。 梦见沈淑人穿着大红的嫁衣,拽着她的项圈要她在兰台爬,那涂着红艳口脂的朱唇笑着,曼声说,“要饭的,你到底还是犯到了我手里。” 也梦见了阿娅,阿娅惨白着一张脸,衣衫不整地朝她逼来,“贱人,你害我,你自己又好到哪儿去了?” 小七与她辩白,“阿娅,我没有要你死。” 阿娅尖声笑着,发出十分刺耳的回响,那惨白的脸上忽地七窍流血,十分可怖,伸直了双臂便迫上来要掐小七。 小七骇得醒来,惊出一身的冷汗。 此时已是巳时,日光从鎏金花木窗打进了青瓦楼的卧房里,许瞻正负手窗前,长身玉立。 那人背着身,逆着光的身影似青山般挺拔。 他就那么站着,没有一丝晃动。 他今日大婚,穿的是上玄下赤的大冕服。 许久之前,好似才去安邑沈家那日,她在兰汤之中做过一个梦。 梦见那人车驾銮铃作响,回眸时冕冠垂珠前摇后晃,梦里他便穿着这般吉服,她亦是穿着大红色华袍。至今,她犹能记得那大红的裙摆在她脚下荡出极为好看的涟漪。 他穿着大冕服多好看呐! 但却并不是娶她。 她想问一句,“公子的身子好些了吗?” 话至嘴边,又咽了回去。 她夜夜皆能瞧见他的身子,他身上的伤口大多愈合了,但那一道道的疤痕却留了下来。 皆是因她而生的疤痕。 因而并不必多问。 怔然垂头,却发现自己正在那人榻上。 他的卧榻干净松软,透着好闻的雪松香。 他喜爱雪松的味道,是因为青松在雪中依旧能傲然挺立罢? 小七不知道,她从也没有问过。 项圈仍在,金链也仍在,她身上是一件柔软合身的素色衣袍。 从燕庄王十六年五月二十一日的漏夜始,她几乎没再穿过合身的衣袍了。大多是一件松垮的袍子聊以裹身,有时甚至什么都不必穿。 小七起了身,静静地将他的卧榻整理完好。 那人许久没回过身来,大概是在想今日大婚的事。 她便垂手拱袖默然立着,没有打扰他。 约莫半盏茶的工夫,那人缓缓转过身来,温和地唤她,“小七。” 小七眼眶一热。 当真是许久都没有再听过他叫“小七”这两个字了,他的声音低沉宽厚,说“小七”的时候实在好听。 尤其,尤其听起来竟有些难得的温情。 她心里一动,那人肯叫她小七,便是原谅她曾经的背弃了吧。 但愿如此。 她朝许瞻浅浅笑道,“公子。” 那人问,“饿不饿?” 小七说,“饿。” 那人拍了拍手,不久便有寺人在门外禀道,“公子,面来了。” 小七不知道是什么面,便躲在烛台后瞧着。 那人推开门,亲手接过了雕花托盘。 其上置着覆盖的青铜盏。 那人便端着托盘放上了长案,一旁坐了下来,“吃罢。” 他的眼里泛着温和的光,小七也已许久不曾见过如此温和的光了。 她依言在案旁跪坐,拂袖掀开盖子,竟是一碗热汤面。 几块嫩牛肉,几根青菜,还卧着一颗蛋。 那人笑道,“补你的生辰。” 小七心口一暖,抬眸看他。 去岁小年没能吃上长寿面,也从未告诉过他自己的生辰。 他竟知道。 拾起银箸挑起了面来。 这数月来,她每日只有入夜才有一碗清粥,像这般热乎乎的清汤面她有许久都不曾吃过了。 许久了。 半年多了罢。 兰台的庖人厨艺极好,面条劲道,汤底醇厚,嫩牛肉肥瘦相间,她很喜欢,但吃了不足一半。 那人目光一刻不离地注视着,温声劝她,“再吃些罢。” 她许久不曾感受过他的温情,此时心里暖暖的,歉然解释道,“奴吃饱了。” 那人微微点头,“好。” 继而那双白皙修长的手伸了过来,小七心头一跳,垂下眸去。 她还想着,昨夜他要了整晚,今日是他的大婚,他竟又要吗? 好在那人并没有。 他的手覆在她的项圈上,摩挲了好一会儿。 他的指尖触至她的脖颈,微微发着痒。 小七没有躲开,就由着他在颈间徘徊。 微微抬头,见那人眉心微蹙,神色十分复杂。 他在想什么? 他还会有烦心的事吗? 小七猜不出来。 忽的吧嗒一声。 继而颈间一松。 那人竟解开了金项圈。 进而脚踝一松。 踝间的锁链也打开了。 小七忍不住想,他要待她好起来了吗? 大约是罢? 给她开了锁,给她长寿面,要她睡他的卧榻,那便是要对她好了。 可那人说,“小七,回家吧。” 她怔怔地抬眉,懵懵望他。 “回哪个家?” 从前随他进宫家宴,他说要回家的时候,指的是兰台。 从前他说回家便是回兰台。 如今她就在兰台,他又要她回哪里去呢? 他说,“回大梁的家。” 小七闻言心如刀绞,她在大梁没有家呀。 她在这人世间也已经没有家了。 眼底便沁出了泪来,她想问一 第159章 丧家之犬 小七这才看见一旁的矮案上有叠得整齐的衣袍,也有一只小包袱。 她迫回眼泪,打开了小包袱。 里面有母亲留给她的桃花簪子,有沈宴初留给她的郡主玺绂,还有那枚云纹玉环。 云纹玉环原被他摔成了两半,此时也都被赤金镶嵌完整。 还有几件换洗的衣袍,一双缎履,几枚刀币。 他的金柄匕首。 甚至还有药草。 他把曾占有她的东西全都还回来了。 甚至备下了路上要用到的衣物,要喝的汤药,也预想到了也许可能遇到的危险。 那把金柄匕首,她曾两次要刺杀于他,如今他却留给了她,那便是真的要她走了。 她想,她的确该走了。 兰台就要迎来它的两位女主人。 她不该再留在这里,给他增添困扰。 眼泪就在眸中团团打着转儿,她垂着眼帘,将眸里的一眶水遮住,然而那水却似洪流一般,仍旧不争气地滚了下来。 她系起了小包袱,可除了桃花簪子,那玺绂,那玉环,于她而言都没有什么用了。 但小七记得有一把绘着木兰的红梳子,曾在扶风被刺客劈成了两半,有一半没能寻回来,有一半她就藏在这卧房的木纱门外。 那人催道,“走罢,你的事没有出过青瓦楼,无人知道。” 他说的是笼子、项圈、暴室的事罢? 她原以为兰台必是人尽皆知,原来竟没有吗? 他给她留了脸,留了体面。 青瓦楼里的不堪,只有他自己知道。 槿娘也知道一些,但槿娘不会说出去。 她抱着衣袍去屏风后换上,男式的素色衣袍十分合体,蹬上了小靴子,把那不算柔顺的乌发挽成了一个髻,先前被刀削掉的乌发垂下几缕,落在脸畔。 好似有人曾经说起过,“鬒发娥眉,生得极美,原不需什么金簪玉饰。” 她打量着这屏风之后,她曾在这里度过数个日夜,这九个多月来一直要离开的地方,也终将要离开了。 她并没有最初预想的那般欢喜。 心里那两个人此时又达成了一致,一人说,走吧,讨人嫌的东西。 另一个人也应和着,快走吧,脏东西。 换好衣袍,背起小包袱,就似最初在燕军大营一般,跪伏在地朝那人磕了头。 “拜别公子。” 他温和地说,“小七,保重。” 她眸中水光盈盈,向许瞻温静笑起。 却见那人眼尾泛红,亦是冲她温柔一笑。 她没有再说话,背着小包袱走了。 掩上了木纱门,掀开了玉簟一角,那一半木梳犹自在玉簟下安然藏着。 俯身捡起木梳藏进怀里,回头望了一眼,隔着木纱门,那芝兰玉树般的人兀自立着。 沿着木楼梯往下去,路过藏书阁,路过厅堂,大约也路过地下的暴室了吧? 那夜风大雨急,她不曾留意到暴室的门到底在哪里。 出了厅堂,便见青天白日,九月的日光仍旧刺得她睁不开眼。 她有近四个月不曾出过青瓦楼,总觉得好似哪里不一样了。 是哪里不一样,是兰台的木叶已然泛出了黄色吗? 不是。 她立在廊下,环顾周遭,周遭悬满了大红的绸带。 哦。 今日兰台公子连娶魏国公主与北羌郡主,是三国的大喜事,因而寺人早就将兰台布置妥当了。 从前觉得青瓦楼古朴素净,唯有那赤尾锦鲤纸鸢才是唯一的亮色。 如今这满目的红绸带生生刺痛了小七的眼。 耳畔好似犹有人问起,“我愿意娶,你可愿嫁?” 分明是不久前的事,距离这一次的问话好似已经过去了千万年之久。 裴孝廉正黑着脸挎刀立在廊下,他大概仍想寻机杀她罢? 寺人已着了新袍进进出出地忙活,路过她时,亦会眸色惊异地瞟上一眼。 小七心里惶惶,她想,他们定然是知道些什么,不然看她的神色怎会像看一个怪物。 可青瓦楼里的人说,她的事旁人是不知道的。 她低垂着头拽紧了小包袱,仓皇往外逃去。 不敢去瞧路过的寺人,也不敢去看兰台的一草一木。西林苑的猎犬不知听见了什么声音,正远远地吠叫,青狼亦被引得嚎了起来。 她第一次正大光明地离开兰台,却像个过街老鼠。 亦像个丧家之犬。 步履匆匆地走着,脑中一片空白,脚底发着飘,不敢抬眸,不敢回头。 气喘吁吁地到了大门,府门外正停着他的王青盖车与仪仗,王青盖车缀着大红的绸带,仪仗队亦是不见尽头。 周延年正在府外牵着一匹马恭候,见了她忙上前递来缰绳,“姑娘的马。” 小七原是没有马的。 这马亦是公子给的。 当初进燕军大营时是个将死的战俘,只有一身被抽烂的破袍子,一双浸透了雪水的烂靴子。 来时两手空空,走时竟有了满当当的小包袱。 她想,公子到底不是个坏人。 她怔怔地接过缰绳,回头看了一眼青瓦楼,楼台上那人正负手立着,遥遥朝这边看来。 那青色的高楼上飞檐走兽依旧,那篆刻“大乐”二字的瓦当也依旧,木兰依旧,高门长戟依旧,这兰台里的人,兰台里的狼,也都依旧。 她在兰台发生的一切,都好似从未发生过一般。 那无法评判的公子,那话多的槿娘,那凶狠的将军,那龇牙咧嘴的小狼,都留在了这喜气洋洋的高门之内。 蓟城兰台双喜临门,就要迎来两位夫人。 唯有她自己,孤零零地立在这燕庄王十六年的白露秋霜之中。 来时孤身一人,走时亦是孤身一人。 小七心里空空的,胸腔中似有一股洪水要奔泄出来,但到底没有奔泄的出口,便就沉沉地压在心里。 第160章 洞房花烛夜 九月初九,长长久久,这真是个极好的日子呀。 小七抬头望向天边,这一日的蓟城天朗气清,日光祥和。 蓟城大道又宽又长,她看见魏国的鸾轿在大道中间迎面走来,轻软的大红帷帘被秋风掀开,露出沈淑人的凤冠霞帔与大帛吉服来。 那夜许瞻驱马进扶风要人,因为“到底要做谁的人”这个问题起了争执,她曾一气之下跳下马车,昏迷之中做过一个梦。 梦见一顶正红色八抬鸾轿横穿战场朝她走来,而迎亲的人正立在“许”字大纛一旁,那人一身君王冕服衬出通身不凡的气度,十二旒冕冠堪堪遮住了他一双眸子,而那大纛高立,在烈烈北风里鼓动飘荡。 那时不知嫁夫的是谁,亦不知娶妻的是谁。 只记得那新嫁娘的下颌与朱唇十分熟悉,原来竟是沈淑人。 周遭的百姓比肩接踵,翘首要观兰台夫人的芳容。 身旁有人兴奋议论,“快瞧!前面的是魏国公主!后面的是北羌郡主!” “真是天大的福气,竟能嫁给大公子!” “可惜看不见模样!” 有人低声,“公子娶妻看的可不是模样,看的是家世,是兵马!” 鸾轿里的美人闻言掀开盖头朝外睨来,当真是眸光动容,顾盼生姿。 只这短短的一瞥,便叫众人阖上了嘴巴。 片刻人群又沸腾起来,低声啧啧称叹,“美!魏国真是出美人!” 又有人道,“原先兰台还有一位魏国郡主,听闻公子喜爱得紧,如今却没什么消息了。” 有人纠正,“什么郡主,虚名罢了,不过是个俘虏,连块封地都没有!” 小七低着眸子,是,不过是个虚名,外人比她自己看的都明白。 “既是魏人,又是俘虏,说不定早就死了!” 有人神神秘秘地补充,“就不久前,还有一位北羌郡主,不知怎的,来了蓟城没几日,也是莫名其妙就死了。” 是,高门大户的,死一个人实在寻常。 若阿娅没有死,那今日嫁来兰台的便是阿娅了。 有人低斥,“敢妄议兰台,不要命了!” 众人慌忙噤声不言。 小七牵着马,远远地退到路旁。 又有人踮起脚尖指着后头叫道,“你瞧瞧,北羌郡主的嫁妆竟比魏国公主还多出六车来!啧啧!啧啧!” 另一人便叱骂,“啧你娘,猪头!” “北羌是甥舅之国,魏国是败兵之地,远近亲疏,岂能同日而语?” 原先说话的连连点头称是。 小七循声朝后望去,阿拉珠的车驾仪仗十分排场,除了万福宫跟来的十余个宫人婢子,还有北羌的一众武士跟随。 一个北地郡主的牌面架势竟远远超过了魏国公主,大约正是因了阿娅不明不白地死在了燕宫,因而周王后才愈发要去补偿阿拉珠。 是为了稳住北羌王,也是为了弥补自己对亲姊妹的亏欠罢。 不然那老嬷嬷又怎么会对阿拉珠说,“这都是郡主的福气”呢? 可见王室之内亦是利益当头。 可偏偏沈淑人与阿拉珠并没有分出个高低先后来,想必将来兰台之内又是好一番的争斗。 那惊天动地的喜乐,那延绵不见尽头的红妆,那威严赫赫的仪仗,穿过锦衣华裳的名门望族,也穿过黑压压的平头百姓,把蓟城大道堵得死死的。 小七想远远地避开人群,但万头攒动,填街塞巷,观者云集,躲也无处可躲,避也无处可避,见有一处拱桥,便仓皇牵马躲在了拱桥之下。 方寸之间,竟能得片刻的清净。 一待就是大半日。 从晌午待到日暮。 白日围观的百姓早就四散而去,这拱桥之外也少有行人。 但她怕人,便就在桥下躲着。 遥遥听见兰台黄门鸣鼓,金屋笙歌。 想必鸾轿已入了兰台。 公子的大婚就要开始了罢? 忽地一声爆裂,烟花自兰台上空骤起。 初时一朵两朵,后来连绵不断,数不胜数,将整个蓟城映得流光溢彩。 想必这夜,青瓦楼定是鲛纱窗下,红绡帐暖。 烟花的爆裂声就在头顶耳畔,那七彩的颜色全都映在水里。她不必抬头,便能看见那满天焰火的模样,也不必细想,便能知道今夜兰台热闹的景象。 马就在一旁,饮完了水便打着响鼻等着。 它大概在等它的新主人牵它离开,去吃草,或去马厩歇下,若没有马厩,便去干燥的地面上卧一卧也好。 但它的新主人并没有动身的意思,就坐在一旁黯然失神。 蓟城九月的夜真是凉啊,她记得魏国九月还是温暖的。自怀里取出那半断开的木梳子,握在掌心摩挲。 初时木梳子还是暖的,片刻的工夫也就凉了下来。 忽地听见有人问她,“小七,你怎么还不回家?” 蓦地转头去看,月色如水,那本该在兰台圆房的人此时却与她同在这桥底下。 是见她仍没有走,又亲自来驱赶罢? 他如今是避她不及了。 小七藏起木梳,低眉笑笑,“奴歇歇脚,就走了。” 她想,就走了。 不必他辛劳一趟,亲自来催,亲自来撵。 那就先离开蓟城罢,离开了蓟城,一路往西南去,进了魏国边关,便去桃林。 真怕他再催。 也真怕他以为她贪恋兰台的富贵荣华。 正要起身告辞了,却听那人问,“你饿不饿?” 她是饿的。 除了那碗热汤面,双足丈量了半座城,好似什么都没有吃过。但她不肯被他看笑话,因而浅笑摇头,“不饿。” 但那人已经递来食盒,自顾自打开了,青铜的小盖子旦一掀开,便冒出了腾腾热气来。 那人又递来一双木箸,“才煮好的饼饵。” 乍起的烟花在他脸上映出 第161章 待宰的羔羊 初时只以为是庆贺大婚,原来竟是命人放给列国的使臣与潜伏在蓟城的细作看的。 小七心里一酸,她也是细作。 她心里知道,是细作这个身份使她无法再留在兰台了。 夜里还亲密无间的人,至此已十分陌生客气。 她是一个素有自知之明的人,最不愿给人生乱添烦。不过吃了两只饼饵,便将青铜碗放回了食盒,“奴这就走了。” 那人问她,“打算去哪儿?” “奴回桃林。” 小七记得从前有一回,曾与他说起过要回桃林当垆卖酒。虽不知到底能不能好好回去,但他既问起,便随口说了一句,好安他的心。 那人又问,“怎么不去大梁?” 她细声道,“奴的家不在大梁。” “不见沈宴初?” 沈宴初的名字就像一把盐巴,陡然洒上了她千疮百孔的心口。 她笑着摇头,“不见了。” 那人仍问,“为何不见?” 她垂头浅笑,没有回他的话。 实在不必再见了,她不必再去见沈晏初,沈晏初也未必就愿意见她。 她已是魏国的耻辱。 在魏宫看来,也许活着的姚小七倒不如死去被人称颂。 她起了身,朝他深施一礼,背起小包袱,牵着马就要走了。 那人声音飘忽,“小七,你不问我为何要来?” 小七一顿,借着月色抬步走去。 她不问。 她怎么不知道他为何要来,他来催一个细作快点离开,离开兰台,离开蓟城,离开燕国。 便是个丧家之犬,她也想再给自己留一点脸。 月色如水,人淡如画。 她与马沿着石阶一步步登上拱桥,烟花兀自在夜空爆裂,大红的颜色将天幕映得透亮。 那人尚在水边罢? 小七不知道,她没有回头看他。 他必不会在此处逗留太久,他很快便会回到兰台,那里还有两位新嫁娘等他的召幸。 好似看见裴孝廉与周延年正带人挎刀肃立一旁。 拇指顶刀鞘,手腕压锋刀。 她被魏国所弃,亦被燕国所不容。 她在夜色里走,如一只鬼魅。 原先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去哪儿,如今知道了,她想,她总要先出城门,离他的大婚远远的。 至于出了城门再去哪儿,她没有想好。 那便先出了城门罢。 上一回来城门还是射杀许牧那夜,那一夜的宫变死了许多人,虎贲军死了许多,许牧的亲兵门客亦是死了许多,宫门内外尸山血海,许牧满门被屠戮殆尽。 如今数月过去,蓟城之内还有几人记得许牧一家? 可见王室无情。 可见权力无情。 可见是世风不古,礼乐崩坏。 城门无人拦她,她总想逃离的地方此时畅通无一丝阻碍。 出了城门又去哪儿呢? 她实在无处可去。 城墙根靠着不少无处歇脚的行人乞丐,他们有的有前路要走,有的有归途要去,有的就只是把这城墙根当成了遮风避雨之地。 而她呢? 她既没有前路要走,亦没有归途要去,她就如这墙根的乞丐一样。 她拉着马就在城墙靠了下来,蓟城高大的城墙能稍稍抵挡住九月的凉风。 兰台的烟花仍旧在夜空爆裂,这一夜蓟城的沸腾必将传遍九洲四海,叫那燕魏楚羌之人,叫那西戎百越之地,亦能人人尽知。 周遭鼾声如雷,兰台的喜庆与底层的黔首并没有什么关系。 他们吃不饱的,照旧吃不饱。穿不暖的,照旧穿不暖。天一明,该赶路的要继续赶路,该奔波的要继续奔波,该讨饭的还要想方设法去维持这一日的生计。 她阖上眸子靠着,轰然的烟花与瑟凉的秋风令她不能安睡。 仍旧卧在地上蜷了下来,她想,总该睡上一觉,天明了守城的虎贲军便该撵人了。 迷迷糊糊将要睡去,忽地腰间一紧。 夜色里有人用刀鞘抵住了她的腰,声音压得极低,“上马。” 小七睁眸看去,那人身材高大魁梧,一身的夜行衣又头戴斗笠,看不清他的脸。 但裴孝廉的声音无人比她更清楚。 她与裴孝廉之间的恩怨至今日,已不是三言两语便能说得清楚了。 先前的恩怨不提,单是五月底扶风围杀,裴孝廉脸上便挨了长长的一剑。 即便是现在,那道疤痕依旧可怖骇人。 见她仍未动,裴孝廉的刀鞘又作劲几分,扼住她的手腕,“上马!” 小七被他拽了起来,恍恍惚惚地上了马,那人竟也翻身上马坐在身后,拽住缰绳,夹紧马肚,低喝了一声,“驾!” 那马便扬起蹄子沿着驿道跑了起来。 小七不知道裴孝廉要将她带到什么地方去,他腰间的刀亦朝前抵住了她的脊背,随着马跑,那刀鞘便于她脊背上下磨动。 她问,“将军要去哪儿?” 她猜,裴孝廉若不是要杀她,便是奉了公子的命要连夜将她送出蓟城。 到底是嫌她拖磨,嫌她碍眼罢。 身后的人冷声道,“知道了又能如何。” 是了,如今的姚小七在裴孝廉跟前就如同待宰的羔羊,毫无还手之力。 何况,她根本也没有想着还手。 从前求生,如今求死。 因而裴孝廉要做什么,好似与她也没什么关系。 兰台乍起的烟花被远远抛在了身后,这一路远山如黛,月色将无人的荒野映得微微发亮。 那人的双臂拽紧缰绳在她的腰间摩擦,也不知到了什么地方,那人骤然勒马停下。 四野空空,不见人烟,唯有不知名的鸟兽发出细沙沙的声响。 那人揽住她的腰身,将她一并带下了马,好似她只是被狩来的猎物,一落地便将她扔在了地上。 包袱里的匕首刀币与玺绂兀自相撞,撞出铮铮 第162章 别逼裴某动手 斗笠将他的眼睛遮得严严实实,但小七依然能感受到那遮不住的冷意、恨意、杀意。 那人喝问,“帛带在何处!” 小七懵然问他,“将军说什么?” 这数月来,她独自活在了另一方天地,与世隔绝,鲜少说话。因而对于裴孝廉所在的天地里曾发生过什么事,又有过什么纠葛,一时竟记不明白,也想不清楚。 脱节太久,几乎是空白的。 裴孝廉便生了怒,单手扣住了她的脖颈,“别跟裴某装蒜!那条带血的帛带!” 其人凶神恶煞,小七骇得头皮发麻。 这方天地里的一切兀然想起,似潮水一样齐齐往脑中涌来。 是射杀许牧的次日一早,她曾于长乐宫外用青鼎小炉砸破了裴孝廉的脑袋,那时他流下许多血,曾在里袍撕下一块布帛系在头上。 她有意吓他,要诬他诅咒燕庄王早死,利用的便是那条帛带。 那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自小七有了那条帛带,裴孝廉即便恨她恨得牙根生痒,亦不敢再轻举妄动。 只可惜,当日被许瞻撵下马车后遇上了良原君,沐浴之后,那衣袍一换,帛带早不知弄到哪里去了。 他是习武的将军,常年使刀握剑的手,他的掌心是厚厚的一层茧子,他最惯常的举动便是拇指顶刀鞘,手腕压锋刃,这时候毫不客气地圈住了她的脖颈。 就似圈住一只瘦骨嶙峋的羔羊,轻而易举,毫不费力。 但若他有心掐断,也只需使上几分力气,她便会在兰台震天动地的烟花里死得不声不响。 但他只是扣住了她的咽喉,并没有下死手。 小七如实解释,“已经丢了。” “放屁!”那人勃然变色,“要命的东西,你还能丢了?” 唾沫星子都喷到她脸上去了。 小七骇得一激灵,指尖下意识地抓紧了小包袱,“将军息怒,果真丢了。” 裴孝廉便以为帛带就在她的小包袱里,懒得多费口舌,一把将包袱夺来,三两下的工夫便扒了个底朝天。 那人粗手粗脚,小包袱里的东西全叫他一股脑儿地倒了出来。 她的桃花簪、匕首、玺绂、刀币、衣袍,全都四仰八叉,七零八落。 他在包袱扒拉,把她的衣袍全都抖开查看一番,没有寻到便扔去一旁。 甚至把她的药草全都扬了,随着秋风乱七八糟地散落进满地的枯草里。 他好似个匪寇,甚至抢走了她的刀币。 小七没有叫喊,也没有阻拦,就那么怔忪地望着裴孝廉。 都由他。 留着药草也无用,荒郊野岭的,并没有药罐煎煮。 留着刀币也无用,她还不知能走多久,也无处可花。 他还抢走了她的簪子、匕首、玺绂,他把她为数不多的东西全都塞进了自己怀里。 公子的匕首他不敢碰,因而除了匕首和换洗衣袍,他什么都没给小七留下。 小七眼里蓄泪,开口时便带了哭腔,“都给将军,我只要那支簪子。” 那是母亲留给她的。 那支簪子呀,先前落到沈淑人手里,后来落到许瞻手里,如今不过一日,又落在了裴孝廉手里。 这世间好似没有什么东西是一直属于姚小七的。 可姚小七呢,姚小七都是被扔弃的人。 裴孝廉语声冷厉,“不交出布帛,你什么都别想要!” 那人翻遍包袱未果,又迫了过来,一把揪住了她的领口,咄咄逼问,“帛带在哪儿!” 小七眼里凝着泪,盯着裴孝廉低声辩白,“将军......果真找不到了。” 裴孝廉喝道,“魏贼,你惯会撒谎!” 是了,在外人看来,她一贯是会撒谎的,光是扶风围杀便叫她清白不了。 她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的魏国细作。 因而她的辩白也就苍白无力,“我没有撒谎!” 那人心念一转,忽地明白过来,夜色里打量着她的衣袍,“魏贼,你藏在了身上!” 小七心里一凛,“没有!” 那人持刀鞘抵着,愈发逼近。 他的斗笠压来,迫着她向后仰去,“自己交出来,别逼着裴某动手!” 小七屏声息气,“将军不信,便去问良原君,也许扶风有人知道......” “还敢提扶风!” 裴孝廉暴声打断了她,是了,他必是十分痛恨她,也必是十分痛恨扶风。若不是因了她在扶风撒谎,他们便不会身陷险境,又在脸上留下了骇人的疤。 怎会不恨。 怎能不恨。 话音旦落,那人已揪住领口将她压倒在地。 小七低呼一声,脸与脖颈立时栽进了荒草里,戳得她身上骤起一层鸡皮疙瘩。 兰台的烟花仍旧高高升起,继而在暗黑的天幕里砰砰炸裂,爆出斑斓夺目的颜色。 乍然升起,而后归于寂灭。 她被摁在地上,不必仰头便能看得清清楚楚。 她问,“将军不怕公子知道?” 月色里裴孝廉扯下了脸上的蒙布,将那刀疤暴露出来,“这辈子你都别想再见公子!” 小七怅然失神。 大约是。 大约这辈子也不会再见到他了罢。 裴孝廉会杀她。 在这无人的荒野里,无人会知道一个叫姚小七的人是怎么死的。 待到天明,也许有人会发现她早已僵直的尸首。 也许不会。 也许十天半月之后,她早被野兽撕扯干净,吞噬得只余下几块骨头。 可她已经没什么力气了。 数月劳累疲乏,昨夜又折腾一宿,巳时不过吃了半碗汤面,入夜咽下两只饼饵,除此之外,再没有什么了。 她没有力气再去反抗裴孝廉了。 她毫无挣扎,望着兰台的烟火滚下泪来。 这一夜,青瓦楼内必是金屋笙歌,洞房花烛。 公子有公子的清 第163章 我是查你的人 长夜未尽,满天清辉。 忽闻“咻”的一声,一把飞刀就叫那莽夫顿然停了手。 裴孝廉戒备地环顾周遭,喝问,“谁!” 但周遭并没有人。 没有脚步,没有人影,也无人说话。 裴孝廉的手压上了刀柄,“谁在装神弄鬼!” 依旧无人应他。 裴孝廉暗暗拔刀,他的弯刀在月色下闪着惊心夺目的寒光。 斗笠中的双目警觉着四下,另一只搜身的手却并没有停下。 又是“咻”地一声,第二把飞刀击中了他的刀鞘。 又快又准。 撞出“砰”得一声,继而发出嗡嗡的颤响。 “娘的!” 裴孝廉暗骂一声。 但到底他在明处,扔飞刀的人在暗处,怕吃了闷亏,终究是不敢再有什么举动,朝草里的人低低喝了一声,“魏贼,不交出帛带,你我不算完!” 话音将落,竟在夜色里遁了。 周遭很快安静下来,促织低鸣,叫得人心慌意乱,走兽的低嚎好似不远不近,惊得马蹄慌张。 但方才掷飞刀的人,却迟迟没有现身。 不知那人是谁。 小七仍趴在荒草里,城内的焰火刺出了她的眼泪来。 那里有多沸腾,多吉庆,此处便有多萧瑟,多荒寒。 满目凄凉。 寂然不动。 就如死透了一般。 良久过去,也不知是什么时辰了,有人用小石头扔她,“死了吗?” 清冷冷的声音十分陌生,小七没有听过这样的声音。 她没有动,那人便又扔来一块小石头。 轻重拿捏得好,打在身上也并不疼。 小七动了一下,问他,“你是兰台的人吗?” 她的声音不高,但那人依旧听了个清楚,回道,“不是。” “那你是谁?” “过路的。” 连过路的都能使一把好刀。 这便是胡话了。 小七笑叹,她这样的人,大抵只有路人还愿意帮一把了,“多谢你救我。” 那人道,“前面有座山神庙,不怕被狼吃了,就去那里落脚。” 听着树枝一颤,那人再没有声音了。 兰台烟花渐消,蓟城逐渐安静下来,这漫漫长夜也不知何时才能终结。 她想,她该赶紧离开这里。 裴孝廉是个记仇的人,他睚眦必报,不会善罢甘休,这一次没有拿到的东西,但若寻到了机会就必定很快追来。 也许不久之后,也许就在明夜。 小七打起精神来强撑着起了身,小包袱依旧敞着,只剩了匕首与几件被抖得七零八落的袍子,其他什么都没有了。 簪子没了,药草没了,刀币没了,玺绂也没了。 摸了摸怀里的木梳子,万幸木梳还在。 马被走兽所惊,不敢低头吃草。 她该感激裴孝廉,感激他的良心还没有丧尽,还给她留下了一匹马。 捡起小包袱,把匕首与衣袍都归拢了起来,昏昏沉沉地爬上了马背。 她该去找那处山神庙,先在庙里落脚。待天色一明,再做打算。虽不知到底要去哪里,但总是该离开蓟城,去往裴孝廉追杀不到的地方。 促织的夜鸣愈发清晰,那走兽的肉垫也愈发逼近,骇得人脊背发凉,骇得马惊惶不定。 这一夜月朗星疏,看不见北斗,辨不明方向,但为了避开走兽,只是驱马跑着。 好在并没有走多远,约莫二里路的模样,竟果真见到了方才那人说的山神庙。 月色下的山神庙破破烂烂,看来已经废弃了许久。 隐约可见火光,想必庙里有人。 小七牵着马悄悄在门外观望,庙里有人正生火烤肉,一股焦香的热气扑面而来,顿时把秋夜的寒凉扫去五分。 凝神一看,是个男子。 但低头戴着斗笠,正津津有味地啃鸡腿,看不清模样。 想必不是裴孝廉那狗东西。 这时候的裴孝廉定是夹着尾巴逃回了兰台。 尚在门口犹豫的工夫,却听那人开了口,“吃吗?” 没有杀气。 再细细分辨,话声好似正是方才救她那人。 她抬眸去看,那人正冲她伸着一只鸡腿。 斗笠将火光挡了出去,在那人脸上打下一片青黑的影子,只看得见那人清晰的下颌线,隐约露出的嘴巴上尚沾着些许烤鸡的油渍。 荒郊野岭的,但若离开这里,一时半会儿可再寻不见落脚之地了。她在营中三年,同袍皆是男子,没什么可避讳的。 吃。 自然要吃。 头都饿昏了,为何不吃。 小七牵马进了庙,接过鸡腿坐在墙角。 那人手上青筋可见,亦是习武的人。 那人见她坐得远,便问,“你不冷?” 自然冷。 燕国的鬼天气,九月就已这般冷。 小七背着小包袱便也挪到了火堆旁。 夜里生凉,正好烤火取暖。 火堆上还烤着一只残缺不全的鸡,一条腿在她手里,另一条腿在那人嘴里。 鸡肉烤得很香,此时正滋滋冒着香气,那人甚至还洒了盐巴与胡椒,配料齐全,一看便知是惯常在外行走的。 吞咽了口水,像那人一样大口撕吧着吃了起来。 小七已有数月不曾大口吃过肉了。 成日的清粥寡菜,快把她熬成仙了。 这山野外的烤鸡腿怎么就那么好吃啊! 那人又问,“喝两口?” 小七抬头看他,他手里正抓着一个驴皮酒袋。 喝。 自然要喝。 那人一把扔了过来,“老黄酒,没毒。” 有毒没毒都得喝,她渴得七窍都生了烟,为何不喝。 拧开盖子便往口里灌去,果然是老酒,一口下去整个五脏六腑立时都火辣了起来。 仰头咕嘟咕嘟又灌了好几大口,将才在外头受的冷风凉气被这老黄酒驱得干干净净。 第164章 第二次追杀 她是魏人姚小七,因战败流落燕国,如今蒙兰台公子所赦,才得以归故里。 身世不算清白,却十分清楚,没什么可查的。 那人说完便走了,小七并未往心里去。 柴火烧得噼里啪啦,火星子四下飞溅,随着那人的背影往外看去,月色如银,山神庙外树影幢幢,看不见的山鸮叫声凄厉。 听着那人的脚步声就停在门口,大抵是打算在外头歇下了。 鸡腿吃完,又从篝火上取下残缺的鸡架,这鸡架滋滋冒着油花,比方才烤得还要入味,小七就着老黄酒狼吞虎咽的,直到吃恶心了才算完。 一旁还堆着不少柴火,也全都添进了火堆,秋风吹来,火苗猛地晃荡几下,顿时窜得老高,继而烈烈烧了起来。 真是暖和。 地面尚算干净,小七枕着小包袱,朝着柴火堆就势蜷卧了下来。 这是她早就习惯的睡姿,好似只要蜷卧着,就能把这世间的危险全都抵挡出去。 明知不会,但所求也不过只是一份心安。 入肚的老黄酒后劲极大,而今卧在地上,那辛辣的滋味仍旧久久不消。 也许醒来还要担忧身家性命,还要担忧明日的汤药饮食,但醉意上来,也什么都不必再管了,飘飘乎好似遗世独立,渺渺然恍若已经羽化登仙。 这酒到底使她睡了个好觉。 醒来早已天光大亮,柴火堆早成了一片灰烬,夜里吃鸡那人也早就走了。 她的马蜷在一旁打着响鼻,小包袱还在,被压得扁扁的。 酒已经醒了,却口干舌燥地厉害,从包袱里取出金柄匕首藏在袖中,起身走到庙门口,见山雾迷蒙,不远处的松下就有溪流,正好饮马喝水。 牵马出了山神庙,穿过松林到溪河,水很清,也并不深,但因处在沟谷,地势不平,其间又布满了大大小小的卵石,因而也算有汩汩奔流之势。 小七焦渴难耐,自顾自地捧了溪水饮下,将将解了渴,又盥洗了一把。山里溪水很凉,但她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也并不觉得不可忍受。 喂马饮了水,便由它在一旁吃草。 她盘算着此地离蓟城不远,距离昨夜裴孝廉劫她之处也不过只有几里路,那莽夫若要寻来决计不是难事。因而先要喂饱马,饮足水,再赶紧逃离这座山往边关奔赴。 这一别,便离兰台越来越远了,也离兰台里的人越来越远了。 大概果真要如那莽夫所说,这辈子也别想再见到公子了。 自怀里取出残缺的木梳子,握在掌心轻轻摩挲,才不过一两日的工夫,在兰台的日子却已经离她十分遥远了。 可实在也顾不得再去想兰台里的人,她身无分文,想必这一路会十分艰难。 然而裴孝廉来得比她预想的还要早。 忽地头顶一暗,背上一掌袭来,不过是眨眼间的工夫整个人便往溪流栽去。 小七心头骤然一跳,猛地惊觉是有人将她推进了溪中。 水并不深,但仍叫她半边身子都浸透了水。 刺骨的冷意顿时袭遍周身,身后的人咬牙切齿,“魏贼!帛带究竟在哪儿!” 小七头皮发麻。 又是裴孝廉。 必是今日许瞻不曾进宫,才叫他得空溜了出来。 那人的膝头死死抵住了她的腰,她被压在水里不得翻身。 她极力地仰起头来,使冰凉的溪流不必呛进口鼻之中。右手已摸索到了匕首,反手向背上的人扎去。 这金柄匕首,当真是个好东西啊! 割裂了那人衣袍,刺入了那人皮肉,她还要扎透那人的肌骨! 听见裴孝廉闷哼一声,压在她腰身上的膝头登时松动下来。 但他既然吃了大亏,又怎么肯就此收手,当即喝了一声“魏贼!”,扣住了她的手腕,夺得匕首便远远甩了出去,进而扼住她的胳臂便往后反剪。 小七听见关节响动,剧痛使她惨呼一声,原以为胳臂就要被他掰折。谁想到身后的人却乍然哀嚎起来,旋即起了身,呛啷一声,拔刀出鞘。 小七猛地从溪流里爬起,见烟岚云岫,那夜里吃鸡的人正拔剑立在风里,斗笠上的绑带随风招摇。 夜里看不清,如今青天白日之下,才看出吃鸡的人身形颀长清瘦,一身的青布袍子与这山水几乎融为一色,难怪方才不曾见他的身影。 只是斗笠垂着,依旧看不见那人模样。 凉风袭来,小七连连打了几个喷嚏,她的衣袍发髻大多湿了个透。 再去看裴孝廉也没有好到哪里去,那莽夫袍摆长靴亦是湿透,大腿淌血,应是她所刺,臂上竟还插着一支飞刀,想必便是吃鸡的人方才所掷。 不过是须臾间的工夫,两人便打了起来。 一人青衣。 一人黑袍。 一人长剑。 一人弯刀。 一人清瘦。 一人魁梧。 一人侠气。 一人凶悍。 一时竟分不出个上下高低来。 袍袖翻飞。 松针四溅。 刀光剑影。 疾如流星。 短兵相接。 杀气汹汹。 最终还是裴孝廉因伤再次逃遁而去。 吃鸡的人并没有追,收了剑立在原地。那身青色的袍子如旧,不曾沾血,可见在方才的打斗中不曾受伤。 小七缓了一口气,在草里捡起匕首,翻身上马往山神庙奔去。 山神庙能遮风避寒,可以暂时做个藏身之地。 马拴在了庙外,所幸包袱还没有湿,藏在庙像后换上了干净的衣袍,那寒战却一直没能停下来。又取了一件干净袍子披在了脑袋上,这才将将有了几分暖意。 不多时听见外头响动,她藏在庙像后偷偷去瞧,原来是那吃鸡的人。 此时抱来一堆柴火,正架好了用火折子生起火来。 那人没有抬头,只问,“不冷啊?” 第165章 魏宫来人 他说着起了身,“那人受了伤,一时不会再来。我借你的马,去找吃的。” 既要借她的马,想必他自己是没有的。那要怎么查她,全靠一双脚吗? 小七好奇问道,“你没有马?” 那人步子一顿,微微别过脸,露出明朗的下颌来,“一路跟来,已累死了。” 难怪适才还说自己跟丢了,想来亦是如此。 那人说完话便出了山神庙,不久听见马吭哧了两声,继而是一声低低的“驾”,她的马便踩着满地野草嘚嘚跑远了。 周遭一时安静下来,只听见山涧鸟鸣,篝火仍熊熊燃着,夜半的烤鸡尚在腹中,因而并不算饿。 小七靠在篝火旁等着,将睡未睡。 朦朦胧胧中往庙外看去,见一个小姑娘正坐在溪流旁玩水,扎着羊角髻,赤着小脚丫,只有一两岁的模样,可惜背着身子,小七看不见她的小脸。 虽看不见模样,却莫名想要与她亲近。 日光透过松树打在她小小的身子上,亦是十分乖巧可爱。 小七心里想,这么小的孩子怎么独自一人坐在溪边,无人看管,那多危险呐! 细细看去,那小姑娘就坐在她方才被推下水的地方。 蓦地心口发紧,正要去喊她离开,忽听杂乱的脚步声逼近,小七一激灵,霍然醒来。 再纵目去看庙外,那溪流旁并没有什么小姑娘,侧耳去听,反倒那杂乱细碎的脚步声却是真的。 听着来者不善。 小七暗暗拔出匕首,掩在袍袖之中。 不多时,便见一行人进了庙,四五个人俱是风尘仆仆的模样。 当先的倒是个面相和蔼的中年人,朝她微微低头,和善地开了口,“向小兄弟问个路。” 竟是熟悉的魏音。 只是蓟城之外,又在荒郊野地,远离驿道,怎么会有魏人。 见小七没有说话,那中年人又笑着解释起来,“我们要去蓟城一趟,做点儿小买卖,结果走迷了路,竟到了山里。向小兄弟打听打听,不知到蓟城还需多久。” 说是做点儿小买卖,那几人手中却并未携带什么货物。再仔细分辨,这中年人声音尖细,听着不是什么货商,倒像是个宫人。 后头那几人亦是差不多的模样,穿的是寻常百姓的粗布袍子,蹬的是麻履,袍子倒沾满风尘,然而麻履却是崭新的,哪里像是远道而来。 何况,后头几人腰间俱是粗布裹着的大刀。便是垂手挡着,亦能叫小七看个分明。 越看越是心惊胆寒。 魏人。 宫人。 是魏宫来的人要杀她! 可魏宫里有谁? 有大表哥,有舅舅,有舅母。 大表哥是魏公子沈宴初。 舅舅是魏武王沈复。 舅母是魏王后关氏。 若果真如此,那杀她的人定是魏国关王后。 关氏为何要杀她,自然是为了她将将嫁进兰台的好女儿沈淑人。可魏宫里的人会千里迢迢寻到蓟城山野,专为来杀她吗? 大可不必。 眼下蓟城便有魏宫来的人,随沈淑人一起嫁进了兰台。 那要杀她的人便是她的好表姐沈淑人罢? 小七不知道。 沈淑人也好,关氏也罢,但定不会是大表哥。 这几人来问路,不过是要借机确认她的身份。 蓟城魏人不多,一旦验明正身,必要杀之后快。 小七暗自庆幸自己身穿男装,又以衣袍裹着脑袋,若不开口,他们大约无从查实。 她摇着头,装起了哑巴。 那几人见状对视一眼,中年人又问,“小兄弟不能说话?” 小七张着嘴巴,指着喉咙摇了摇头。 那中年人眸中精光一闪,便笑,“无妨,劳小兄弟指个路。” 身后上来两人,一左一右便要来拉她双臂。 大抵是不敢在庙里行凶,因而才要将她带出去罢。 小七手中的匕首骤然握紧,她吃过烤鸡也饮过酒,又睡得足足的,杀一两个人大约不成问题。 何况,小七杀人凭靠的从来不是蛮力。 遥遥听得马蹄声近,那吃鸡的人大约回来了。 小七心中有了数,衣袍下的匕首已露出了锋芒,左手边的人将将攥紧了她的手臂,金柄匕首便已凌空划开了那人的喉管。 血花四溅,喷了她一脸。 右手边的人惊疑不定,一时踟蹰不前,正愣怔的空当,小七已然横刀划了上去。 出刀要快,是适才在溪边与那吃鸡的人学会的。 不过是眨眼之间,这两人便倒地身亡。 后头的人回过神来,索性不再伪装,自黑布裹着的刀鞘里拔出大刀,步步朝小七逼来。 庙门处忽地另起剑声,“几位要干什么?” 斗笠压得极低,依旧看不清人脸。 但那锋利的长剑却在这破败的庙里发出骇人的冷光。 中年人喝道,“格杀勿论!” 吃鸡的人使得一手好剑,这几个宫人哪里是他的对手。 柴火堆被打飞了,火星子在庙里四下飞溅,忽而砰的一声重重地响,庙像被宫人撞倒,稀里哗啦碎了一地。 几个宫人亦倒得横七竖八,有的死透了,有的还在地上痛苦哀嚎。 吃鸡的人正要挑剑抹了中年人的脖子,小七忙拦下了他。 剑锋依旧压在中年人颈间,小七逼问,“谁派你来的?” 那中年人脸色苍白,眼里闪着精光,“大公子。” 第166章 你到底有多少仇人? 小七心口一窒,“哪个大公子?” 燕国有大公子许瞻,魏国也有大公子沈宴初。但不管是哪个大公子,此时都不该出现在此人口中。 小七确信许瞻不会杀她。 放她走便是要给她活路。 即便这世上的人都要她死,公子也不会要她死。 不然,报信扶风那夜她早便死了,何须等到现在,再干这些偷鸡摸狗不入流的勾当。 她笃信不是许瞻的手笔。 那这人口中的大公子又会是谁? 小七拿刀鞘狠狠敲了一下中年人的脸,“说清楚!” 她下手重,那人“啊呀”一声,龇牙咧嘴摸着脸呻吟了好一会儿,脸颊竟然肿得老高。 原本是面色发黑的男人,竟被敲出了诡异的红肿。 小七心急,又一刀敲了上来,“快说!谁派你来的!大公子是谁!你又是什么人!” 这一刀连带着敲中了中年人的鹰钩鼻子,中年人又是“啊呀”一声,两眼一翻,险些晕厥过去。 见他仍不招供,小七举起匕首来专去敲他的鹰钩鼻,中年人的鼻子嗤得一下被砸出了血来,若不是尚被长剑抵住了脖颈,必然要跳起脚来,“你敢如此羞辱咱家!” 自称起“咱家”,首先是魏宫里出来的。 既又说“敢羞辱”,看起来倒是个管事的。 又一刀鞘砸了下来,小七喝道,“哪个大公子派你来的!再不说,割掉你的鼻子!” “说!咱家说!”中年人整张脸都红了麻了,忙不迭道,“咱家说!别砸了!姑奶奶哟!” 小七蹙紧眉心,疾言厉色,“少啰嗦!” 那中年人单薄的眼皮一眯,“杀你的人多了!有大王!大公子!王后!也有北羌王!新夫人!都是!都有!” 话音一落,狞笑几声,竟径自往利刃上一抹。 片刻血流如注,张目结舌再不能言,须臾亦绝息身亡。 小七恍然怔在当场。 除了北羌王是一个人,魏燕两国,大王有两位,大公子有两位,新夫人有两位,就连王后也有两位。 这死宫人把水都搅浑了。 但他的话依旧似根尖刺一般,狠狠地扎进了小七心里,她尚在原地怔忪着, 吃鸡的人已借几个宫人的衣裳将长剑抹了个干净。 插剑入鞘,清清冷冷道,“魏人自然是听魏人的吩咐。” 小七如又遭了当头一棒。 想起不久前许瞻在暴室说的话,“与魏使晤谈,他并没有提起你。” 是因为已经舍弃了她,故而才不再提起,可又怎至于赶尽杀绝啊。 什么大公子,不是许瞻,亦不会是大表哥。 她听了大表哥的嘱咐才落到今时今日这般境地,大表哥怎还会命人来杀? 即便如此笃定,但依旧委屈得几乎要哭出声来。一双桃花眸子被眼泪鼓得通红,却死死压着,不肯叫它滚下来。 吃鸡的人丢来驴皮袋和油纸包,“吃完你就该走了。” 小七下意识地接来,暗暗咬唇,压着哭意,“我不饮酒。” 那人纠正道,“是姜汤。” 哦,是了,她被裴孝廉按进水里受了凉,因而才回了山神庙,也才披戴衣袍裹住了脑袋。 眼下,脑袋上的衣袍已然沾满了肮脏的血渍。 小七缓缓扯下袍子,抬手丢进了火堆里。原本已经被打散的篝火,依旧爆着火星子,遇见衣袍忽闪了几下,竟又兀自燃了起来。 偷偷抹了一把泪,又将金柄匕首抹净了血花,照旧藏进了袍袖。 拧开驴皮袋,咕嘟咕嘟仰灌了下去。 热乎乎的姜汤,顿然驱走了内里的寒意,五脏六腑都跟着滚烫了起来。 油纸包里的是包子,又白又薄的皮儿透出了褐色的油花,必是十分好吃。 她忍着泪大口吃起了包子,真香啊,一口下去,是实实在在的牛肉馅儿,香喷喷的汤汁儿,口中吃着包子,那满当当的糟心事好似就离她远去了。 一旁那人问,“你到底有多少仇人?” 小七闻言再忍不住,双手握着剩了一半的包子失声大哭起来。 她的仇人实在太多了。 她也不知道怎么就有了那么多的仇人。 那么多人怎么一个个儿的全都要来杀她。 她张着嘴巴嚎啕大哭,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得连气都喘不上来。 那人静坐一旁,居然揶揄起来,“哭的像个傻子。” 小七闻言哭得愈发厉害,满眼的泪花决堤似的往下奔涌,继而又呛咳起来,咳得面红耳赤,两只手却还牢牢地抓着肉包子不肯丢下。 她意识到自己许久都没能如此痛快地大哭一场了。 有多久了。 半年。 一年。 还是三年呐! 自父亲亡故,她再也没能好好地痛哭一场。 就连闻知被魏国所弃都没能痛快地哭一场。 就连闻知沈宴初要娶章德公主也没能痛快地哭一场。 就连,就连闻知公子许瞻要娶沈淑人与阿拉珠也不敢痛哭一场。 这所有的事桩桩件件全都压在心里,压得她直不起腰,也喘不过气。 而今竟在一个相识不过两日的人面前痛哭流涕起来。 不,也不算相识,她连吃鸡的人是哪里人、叫什么都不知道,连他的相貌都不曾见过,那便不算相识。 但若今日分离,他只需将斗笠摘下,便就是个不认得的陌生人。 忽地那单薄的脊背覆上了一只手。 继而那手轻缓缓地拍打了起来。 这么一个看起来杀人不眨眼的江湖侠士,竟肯给她拍咳。 真是见鬼。 咳声渐缓,可有人哄着,便总是愈加想哭。 她闭眼张嘴大哭。 把这几年没哭过的全都补上了。 没有泪了,亦要干嚎。嚎几声又想到姚小七悲惨的过去,想到不见尽头的将来,便又涌出泪来。 第167章 捕杀 捡起小包袱挎在肩头,小七先一步出了庙门。 想起那个梦来,不免又往溪流处看了一眼,松树在风里轻轻招摇,松果时不时地掉进清泉之中,但并没有什么小姑娘。 她牵起马便要走,转头又看了一眼那吃鸡的人。 见他仍旧抱剑立在原地,便问,“你跟我一起走吗?” “我既在查你,自然你去哪儿,我便去哪儿。” 小七咬了一口包子,“你有钱吗?” 出门在外,没有钱可是寸步难行。她自己是两袖空空,什么都没有的。 也许他有。 但若他有,那便约他同行。 既能帮衬自己,又能给吃给喝,想想还真是一桩美事呢! 但那人说,“没有。” 小七手中一顿,“那你怎么买的包子?” “路上打了兔子,换的。” “一只兔子就换了这几个包子?” “两只。” 啊这。 看起来并不是一个会过日子的人。 小七噘着嘴巴,手里的包子也不香了,“可没有钱怎么吃饭?” 斗笠下那人嘴角微翘,“我说了,吃你的马。” 小七凝眉瞪他,“我才不会让你吃!” 那人只是笑,自地上把那几人的大刀捡了起来,“可以换些盘缠吃食。” 小七又道,“可你还没有马。” 他的马既然已经累死了,总不能一路跑着跟她去大梁罢? 斗笠下的人倒是胸有成竹,“你先走,我自然能追上你。” 小七原想问他,“不怕跟丢了?” 但料定那人必是有法子的,因而也并不多问。 翻身上马,沿着小路先一步往山谷之外奔去。 扬鞭打马,翻山越岭,一口气奔出五里。 青山灼灼,秋风万里。 勒马立在山头,忍不住回望蓟城。 那千门万户里,约莫仍旧市列珠玑,户盈罗绮,也仍旧是宝马雕车,凤箫声动。 那高门长戟的兰台府,那耸立云端的青瓦楼啊,那里有至高无上的权力,亦有不见天日的深墙,她好似被困在那里许久,又好似从来都不曾去过。 她的马在山头盘旋,袍摆翻飞,拢不住的碎发在脸颊招摇,燕国九月的山风吹得她睁不开眼。 如今的公子许瞻又在忙什么呢? 他定然还在权力场中斡旋行走,也定然在列国之间纵横捭阖。 不知道他在茶余饭后,是否还会偶尔想起一个叫小七的魏人呐? 这一念乍起,便被她死死按了下去。 山间云雾渐消,白露秋霜乍起。 小七掉转马头,沿着驿道打马疾奔。 脚踩马镫,手拽缰绳,小包袱在背上颠簸拍打。 枯藤老树,西风烈烈,古驿道被奔腾的马蹄溅起一道道黄沙。 昏鸦。 劲马。 一带山如画,有竹篱茅舍人家。 横桥流水,茅舍荻花,见有老大伯孤舟捕鱼虾。 离蓟城已经越来越远,也离兰台越来越远,连个黑点都看不见了。 约莫又奔出了五十余里,天色将暝,想找处歇脚的地方好好卧一卧,但这周遭荒寂,并无人烟,驱马往山里走去,四下查看,竟叫她遇见一处山洞。 下了马进洞查看一番,洞内干燥,大小能容下两三人,是能过夜歇脚的好地方。 极目四望,并不见吃鸡的人追来。想来是自己跑得太快,那人又没有马,因而又跟丢了。 不指望旁人,是她这大半年用血泪换来的教训,故此也并不指望吃鸡的人。 料定是夜也必有人追杀。 在营中三年,小七知道如何求生。 当即取出匕首便在洞口挖起坑来。 金柄匕首实在好用,削金断石,十分灵便。只是短小了些,在挖土刨地这一块还不够趁手。 但有便比没有好。 吭哧吭哧凿了好半晌,凿出个大洞来,但若用作陷阱,还远远不够。 谁知道来的是一个还是一群。 晨间在溪流里受了凉,此时刨坑才出了汗,虽觉得疲累,但身上竟舒服许多。 冷不丁有人在耳边问话,“你和地有仇?” 鬼头鬼脑的,骇人一跳。 小七猛地一扭头,吃鸡的人悄无声息地凑了上来。 小七暗忖,果然武艺高强,两条腿竟也跑得这般快。再想着他既来了,不必再孤军奋战,心里到底是安定了下来。 见那人手里提溜着布袋,鼓鼓囊囊的,大抵是用那几个宫人的佩刀置换来的伙食。 小七继续埋头撅着土,语声下意识地便轻快起来,“没有。” “那你在干什么?” “捕猎。” “捕什么?” “敌人。” 吃鸡的好心问道,“要不要帮忙?” 小七也不与他客气,“那你快点儿。” 吃鸡的人倒也是个干事儿的,放下布袋,抽出剑便开始撅起坑来。 他有力气,剑又锋利,不需多久便钻出个大洞。砍了树枝,两头削得尖细,一头插入洞中,一头候着来敌。 捡柴取水的工夫,竟还在附近寻见一只捕兽夹子。 捕兽夹子就置在洞口,两人合伙又薅了草,将陷阱掩得天衣无缝。 此时月出东山,于斗牛之间徘徊。 挖了好半日的坑早都饿了,小七打开布袋瞧去,哪里有什么伙食干粮,不过是一只断了脖子的野鸡,一只陶罐罢了。 小七便问,“你用刀换了什么?” 那人道,“马。” “我没有看见你的马。” “藏起来了。” “藏在哪儿了?” “你看不见的地方。” 真是个奇怪的人。 山洞里架起柴堆生好了火,烧了热水将鸡毛烫去,又架起陶罐煮起了鸡汤来。 那人十分利落,一看便是常在外头行走的。 小七已许久没有喝过鸡汤了,虽不如从前沈府炖得软烂,但在这荒郊野 第168章 手下败将 这回听得清清楚楚,是裴孝廉那莽夫的声音。 小七噗嗤一笑,活该。 吃鸡的人抱剑起了身,“你的猎物落网了。” 小七擎着火把,与吃鸡的人一同到了陷阱之外,见那一身夜行衣的莽夫正歪在坑里惨叫,火光把他扭曲惨白的面孔映得一清二楚。 山风一吹来,乍然连打了几个寒战。 见她来,裴孝廉怒目圆睁,“魏贼!你敢算计裴某!” 他身上此时应该有不少伤了。 小七粗略一算,早间裴孝廉大腿与手臂各中了一刀,眼下脚踝被捕兽夹子咬合得死死的,不知哪只腿脚又被尖刺穿透,竟还能赤目圆睁地叫喊。 真是皮厚耐操的人。 若他此时起得了身,定要跳着脚叱骂一通不可。 小七朝他呸了一声,“禽兽!你不来,谁会算计你?” 这一声“禽兽”叫裴孝廉炸了毛,他拄着弯刀,提着捕兽夹子,强撑着站起身来,“有本事拉裴某上去,与裴某真刀实枪地打一次!” 吃鸡的人抱臂冷笑,“只会偷袭欺负女子,你又算什么本事?” 裴孝廉吃了大亏,如今又连连吃瘪,哪里咽得下这口气,当即忍痛伸手往洞口爬去。 他的手旦一抓住了洞口,便被小七剁上一脚,她穿的是公子备的小靴子,内里柔软,鞋底结实,剁上一脚裴孝廉便闷哼一声。 月色下裴孝廉脸上的疤狰狞可怖,他从牙缝里逼出两个字来,“魏贼!” 陷阱外的人居高临下,“裴孝廉,你只会说‘魏贼’两字吗?” 陷阱里的人金刚怒目。 陷阱外的人笑,“你要多读书,不然连骂人都不会。” 陷阱里的人冷嗤,“你又会什么!” 陷阱外的人平和地俯睨着他,“我会说,裴孝廉衣冠狗彘,是匹夫、是竖子、是小人、是猢狲、是禽兽、是老贼!” 火把映得她的脸熠熠生光,原本在暴室苍白的脸,竟泛出了难得的红润。她当面斥骂裴孝廉,骂得酣畅淋漓。 但没有一句冤枉了他。 听见吃鸡的人在一旁低笑,她一直紧绷的心将将松缓了下来。如今待宰的羔羊已变成了陷阱里的人,自然骂也由她、打也由她、杀也由她。 忽的脚踝一紧,接着身子一空,她正被裴孝廉扣着脚踝往陷阱下拽去! 小七惊叫一声,整个身子往下坠去。 进而腕间一紧,吃鸡的人抓住了她。 那人的斗笠依旧垂着,但小七自下而上隐约看见了那人的模样。 隐约那是一张非常清秀的脸,五官亦是十分周正,但因在夜色里,因而不能看得分明。 隐约察觉那是与许瞻和沈宴初都不一样的人。 加之那一身的青袍箬笠,自带一股烟雨江湖之气,不带一点权欲的杂色。 好似听见吃鸡的人清泠泠说了一声,“还看。” 小七这才意识到自己一直在极力窥望斗笠下的脸。 她整个人悬在空中,腕间被吃鸡的人往上拉着,脚踝被陷阱里的人往下拽着。脑袋昏沉,耳畔轰轰鸣响,鼻间一热,淌下了血来。 那熟悉粘腻的感觉,仿佛已经许久不曾有了。 她想起自己自离开兰台便没有再饮过汤药了,这几日总提心吊胆被人追杀,一日好比从前的两日。 裴孝廉大力拽她,“魏贼,下来受死!” 小七另一只脚胡乱地踢蹬,“裴孝廉!放开!” 只觉得好似蹬到了裴孝廉的脸,只蹬了一下,便被那人扼住了双脚,那人齿缝里逼出了四个字,“魏贼!下来!” 吃鸡的人却忽地松开了一只手,小七觉得整个身子顿时开始往下坠去,惊叫一声,仰头望去。 原以为吃鸡的人不管她了,没想到那人竟是腾出手来从怀里摸出一只飞刀,作势要往裴孝廉身上掷去,声音不高不低,“松手。” 飞刀在月色与火把中闪着凛凛寒光。 他的飞刀厉害,裴孝廉早间便吃过一次亏,此时又处在下风,即便不甘不愿,也并没有什么好法子,咬牙切齿的,只得悻悻松开了手。 小七身子一轻,被吃鸡的人一把提了上去,慌忙仰头止血。 好在吃鸡的人扔来一张帕子,小七忙用帕子捂了,但身上阵阵发冷,止不住的寒战。 陷阱里的人一改口风,口气亦是缓了几分,“放我上去,公子还等裴某回去。” 小七道,“你敢出来,就别想回去。” 裴孝廉白着一张脸,“你到底想干什么?” 小七道,“我要公子知道你每天夜里溜出兰台到底是在干什么。” 裴孝廉不以为意,“公子不会知道。” 小七笑,“你天明前赶不回去,公子便会知道。” 裴孝廉的脸色愈发煞白,策目切齿地叱骂,“魏贼!” 其人脸上的长疤在月色下分外狰狞可怖。 吃鸡的人侧头悄声问道,“太吵,吊起来倒可安睡。” 小七这才看见他手里居然有一根粗粗长长的藤条,也不知是从何处寻来的。 吊起来好呀,吊起来不必看守,她就能睡个好觉了。 小七亦别过脸,在吃鸡的人耳边悄声道,“好。” 吃鸡的人便往陷阱垂下活扣,“想出来就伸手进去。” 裴孝廉一身的伤,自然想要出来。却又没有别的主意,只得咬着牙将一双手伸进了藤条扣中。 这便是束手待毙了。 吃鸡的人一收,那藤条立时便扣得死死的,继而如拖野猪一般,作力将裴孝廉拖了出来。 真是血淋淋的一个人。 吃鸡的人不等裴孝廉挣扎,便连同他的双脚一起捆了。 洞旁不远便有树,三下五除二,又将裴孝廉倒挂在树上。 裴孝廉的腿脚原本便才负了伤,那是钻心蚀骨的疼。旦被吊起,双脚乱蹬乱刨,气得大声咆哮起来,“魏贼 第169章 七公子眉心亦有一颗红痣 小七心头一跳,原来如此,难怪裴孝廉总能寻来。 若再回想,第一回策马将她掳至山间,不曾杀她。第二回在溪流之畔,亦不曾杀她。第三回便是今夜,尚未杀她便掉进了陷阱里。 小七挑眉,“公子可许你公报私仇?” 那人依旧嘴硬,“不过是因了看不惯你。” 小七攥紧了匕首,“你如今落到我手里,服还是不服?” “不服!” 小七抽出匕首便在他臂上划了一刀。 与青龙宝剑一样的利器,不需使什么力气,便划进了裴孝廉的肌骨之中。 裴孝廉咬牙闷哼,身上每一处的伤都在匕首之下揪疼起来,令他冷汗顿发。 小七又问,“服还是不服?” 那人声音都打起了颤来,仍似钉嘴铁舌,“不服!” 小七扼住他的手臂,执起匕首又划了一刀,月色下能看出鲜红的血汩汩淌了出来。 裴孝廉臂上青筋暴突,浑身战栗,几乎要昏厥过去。 小七再问,“裴孝廉,你服还是不服!” 他的声音软了下去,“不服......” 她扼住他的手臂,“抬头看看,上面是什么字。” 裴孝廉强打着精神看去,纵然血肉模糊,仍能看出臂上端端刻着一个“七”字。 他又恼又恨,目眦尽裂,“魏俘!” 小七浑身发冷,强撑着卸了他的弯刀,“我现在便能将你千刀万剐,但念你是守护公子的人,我不杀你。今日取了你的刀,皇天为证,裴孝廉是姚小七的手下败将!” 裴孝廉的声音愈发低了下去,“你......” 想说什么却再没有说下去。 小七足底虚浮,转过身才走两步,眼前一黑便栽到了地上。 弯刀匕首哗啦作响。 身上忽冷忽热的,做了许多梦。 梦里都是打打杀杀,谁的头掉了,谁的手断了,谁的胸膛被剑刺穿了个孔,谁身上血花四溅,一次次骇地惊醒,迷迷糊糊一身的冷汗。 梦见庙像碎了,梦见被人推进江流,梦见被一箭射中了脑袋,梦见被人举刀追砍。 梦里旁人死得五花八门,她自己亦是死得五花八门。 唯一一个好梦,是梦见了那个小姑娘。 她好似就在这山洞里,大约怕冷,因而小小的身子全都钻进了她的怀里。 小七心里奇怪,上一回见她还是在山神庙外的溪畔,那时她正在玩水。怎么不去找她的父亲母亲,倒跟着她到了这深山老林里,那得吃多少苦呐! 她的小脑袋圆滚滚的,扎着小小的羊角髻,抬起小脸时小脸亦是胖嘟嘟的,又粉又白,十分惹人怜爱。 她的小身子好软和呀,小脑袋亲昵地蹭着她的胸脯,小七忍不住与她靠得更近。 想起来扶风那个叫许嘉的小公子,那是她第一次抱小婴孩。 那个叫许嘉的孩子,生来便是王公贵族,实在好命。记得那日在座的宾客大多盛赞其天庭饱满地阁方圆,是大福之相。 小七很喜欢小孩儿。 可她这样的身子,常年离不得汤药,动辄便淌鼻血,大约不会有孩子。 但若有,那也必将是个苦命的孩子。 一个生来便注定卑贱的孩子。 那这样的孩子便不该有。 小七将怀里的小孩儿抱紧了,温声问她,“你怎么会来找我?” 小孩儿奶声奶气地叫她,“母亲抱。” 她一开口,把小七的心都叫化了。 可小七不得不纠正她,“你认错人啦,等我好一些,就带你去找母亲。” 她自己也才十六岁呢,又不曾嫁人,怎么会做母亲。 蓦地想起父亲临终前曾嘱咐她要擦亮眼睛,不要轻易跟人走,小七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辜负父亲的嘱托。 想必是辜负了吧。 如今的姚小七不再清白,肮脏又低贱,是不可能再嫁给好人家了。 那么,便算辜负了父亲的嘱托。 兀自叹息一声,小孩儿又往她怀里钻了钻,哭唧唧叫道,“母亲......不走......” 小肩膀哭得一抽一抽的,真叫人心疼。 小七便去哄她,轻轻摸着小孩儿的小脑袋,温柔道,“不哭了,不哭了。” 忽地一声惊雷,轰隆隆在头顶炸响,小七猛地醒来。 人已经在山洞里了,身上盖着好几件袍子,怀里却并没有什么小孩儿。 知道了方才不过是黄粱一梦,心里却依旧空落落的。 柴火依旧烧着,洞外却下着雨。 秋雨分外的凉,这老林子古树参天,黑压压的看不出是什么时辰。 吃鸡的人正在一旁炖汤,陶罐咕嘟咕嘟地响着。 连吃了好几日的野鸡,原先觉得十分鲜香,如今闻见却觉得有几分恶心。 身上忽冷忽热的,约莫又发起了高热。她这具破败的身子呀,能坚持到收拾裴孝廉已算给足了面子。 小七坐起身来,裹紧袍子往外挪了两步,伸手接了雨水解渴。 人蔫蔫的并没有什么精神,却也奇怪。 身上很冷,五脏肺腑却是热的。 秋雨落在手里分明很凉,入口吞咽竟又觉得十分舒服。 抬眸洞外看去,夜里吊在树上的人已经不见了。 小七便问,“那人走了吗?” “走了。” “还活着吗?” “皮糙肉厚,不容易死。” 山风掠来,冻得她打了一个哆嗦,抬手用袍子裹住了脑袋,只露出了一双桃花眸子。 鸡汤浓郁的香味把山洞盈得满满的,小七便就待在洞口,望着老林子出神。 天色暗沉沉的,除了洞里的篝火,不见别的光亮。细雨斜风卷翻了木叶,把参天的古树打得淅沥作响。 只是寻常的林中雨夜,却使她的心前所未有的安宁。 “你眉心有一颗红痣。” 身后有人说话。 是,她眉 第170章 谢玉 小七笑道,“我不认得你家七公子。” “所以我在查。” 又回到最开始的问题了。 但小七料想,如果她不问“你在查什么”,那他便不会答“查你是谁”,她也不必再问“我是谁”,他便不必说“正在查”。 到最后又要陷入死循环,什么都问不出来。 因而小七便不问。 非把他憋坏不可。 好在那人再开口时先问了句不一样的,“你得的什么病?” “不是病,是伤。” “何处受伤?” “我从辕门摔下来过,摔到了脑袋,他们总给我喝汤药,但我并不知道喝的到底是什么。” 那人默了许久,山洞一时静了下来,只听见鸡汤咕嘟咕嘟地滚沸着,听见秋雨穿林打叶,马还在树下避着雨,说是避雨,也实在是避无可避。 但山洞里的篝火和鸡汤总算叫这深秋的雨夜有了几分人间的烟火气。 那人又道,“你与别人很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说不上来,但我没有见过。” 小七心里一动,他见过她如一条死鱼,也见过她手起刀落,见过她嚎啕大哭,想必从前没有见过这样的人。 但那人说,“你就像蒲苇,没有什么能打倒你。” 这话小七是认同的。 蒲苇柔软如丝,不易折断,回望这些年,莫不如是。 她坚韧地活着,坚韧地挣扎求生。 长夜无聊,不知为何,竟因为这几句对话生出了几分亲近。 好似许久前便见过,许久前便认得了一般。 但分明是没有见过的。 小七问他,“你不像燕人,也不是羌人,看着也不是魏人,那你是哪里人?” 那人的话语总是简短,“楚人。” 关于楚国,她知道的不多。 于是又回到了最原先的问题上来了,“你到底在查什么呀?” “查你是谁。” “我是魏人呀!” “你不是魏人。” “我母亲是魏人,我自然也是魏人。” “那你父亲可是魏人?” 父亲亦是楚人,小七是知道的。 她注视着那人没有回话。 “所以我在查。” 他的逻辑十分严谨,说的话好似也很有道理。 小七便问,“那你又是谁?” “查你的人。” “你叫什么名字?” “谢玉。” 谢玉,真是十分好听的名字呐! 小七挪回洞中,凑到谢玉身旁,篝火把他的衣袍烤得暖暖的,火光下他唯一暴露在外的嘴角微微抿着。 她说,“谢玉,我想看看你。” 那人不肯,他说,“见过我的人,大多都死了。” 小七才不怕死。 她的仇人便有一箩筐,指不定哪日突然就成了冢中枯骨。 她才不怕呢。 她伸手去掀谢玉的斗笠。 那人下意识地便箍住了她的手腕。 他的手很凉。 他也并没有用力。 只是箍住了她,好阻止她进一步的举动。 小七温柔笑道,“我不是你要找的人,但我想看看你。” “你怎么知道不是我要找的人?” “我生在乡野,比谁都清楚自己的身世。” “你身上可有父亲母亲留下的遗物?” “只有一支桃花簪子。” “簪子呢?” “被裴孝廉抢走了。” 但桃花簪子也是母亲留下的,与父亲大约也没什么关系,要从簪子入手,想必也很难。 她生在桃林,后来去大梁,再后来又去了魏营,父母早亡,祖宅也并没有什么东西了。要查什么,恐怕已经无法入手。 那人说,“我只告诉你我的名字,但不要对旁人说起。其余你也不要再问,对你没什么好处。” 是了,知道的太多并没有什么好处。 从前便是因了知道的太多,这才被迫入了局,也才被迫卷进了权力场中,险些不能活着出来。 而今长脑子了,什么都不再去问,对她来说亦是明哲保身之策。 山里天气奇怪,连下了三日的秋雨,这老林子里的地面就没有干燥过。 小七的风寒也没有好过,断断续续的发烧,人软塌塌的没有力气也就赶不了路,因而便被困在了山里。 谢玉要去附近的镇子上取药,但小七抓住他的袍摆不肯松手。 她眼巴巴地望着他,可怜兮兮的,“等你回来,我就无了。” 谢玉虽不说什么,但到底不再走了。 非小七夸大其词,追杀她的人从来没有断过。 裴孝廉是第一拨,自被卸了刀后虽再没有来过。 魏宫里的人是第二拨,自山神庙被杀后虽亦没有再来过。 这之后便是第三拨,但第三拨不知是谁的人,小七总能听见捕兽夹子“吱呀”一声,也总能被“阿呀阿呀”的惨叫声惊醒。 后来谢玉趁雨声稍歇,砍了许多树枝,亦是两头削尖了,把洞口围了一圈。 于是小七便总看见蒙着脸的黑衣人贼眼溜溜地来,很快又提着一条血淋淋的腿一瘸一拐地逃。 她窝在洞里数着,这样的黑衣人前仆后继的,总有四五个了。 他们不必去洞外狩猎,自有野鸡小兽打此路过,被捕兽夹子夹住腿脚,抑或扑通一声掉进陷阱。 但大多还是野鸡。 因而便成日吃鸡。 烤鸡、炖鸡、叫花鸡。 连喝了几日的鸡汤,小七看见鸡就反胃,她泪眼汪汪地叫道,“谢玉,我不想吃鸡了!” “那你想吃什么?” “只要不吃鸡,吃什么都行!” 这日,总算叫她喝上了山菇汤。 雨后才出的野山菇,当真是鲜美呐! 软些的洗净了撕成条,硬些的便用匕首细细切了,一股脑地倒进陶罐里煮着。 谢玉有一只宝贝小罐,内里盛满了盐巴与胡椒,还有几种不知名 第171章 菌子先生 谢玉采的山菇并不都好。 小七因了对他充分信任,从来也不查验。 有一回,他竟煮了一罐漂亮的山菇。 小七不知,美滋滋饮完汤,惬意地观赏这深山老林里的雨,忽见她的马嘴巴一张一合地说话,问她,“汤好喝吗?怎么不给我喝?” 小七愣愣地瞧着,那马见她不说话,居然跑进山洞一屁股坐了下来,好似与她是故交旧友一般,用她的袍子抹了把马脸,径自抱怨了起来,“淋死了,给我腾地方烤火!” 小七被马屁股挤到一旁,险些被拍成肉酱。 原在洞口已经扭断了脖子的野鸡,乍然抬起了脑袋,小眼珠子嘀哩咕噜转了两圈,直勾勾地盯着小七,忽然大叫一声,“啊呀!救命呀!啊呀!” 竟就飞一般地扭着两条鸡腿跑得不见踪影了。 罐子也长了腿,从火堆上跳了下来,便朝野鸡追去,大叫道,“救命呀!烤死我了!救命呀!” 见鬼。 小七扭头去看谢玉,竟见谢玉头上长了赤色的长翎,双臂竟也一寸寸地化成了青色的羽翼,继而那双修长的腿也不见了,变成了一双细长的爪子。 啊! 小七抱头尖叫起来。 谢玉竟变成了青鸾! 青鸾扑棱着双翅,长长的翎羽约莫有八九根,此时扇子一般全都大大展开,甚至扫到了她脸上,扫得人酥酥痒痒的。 小七便去抓他的翎羽,青色的翎羽上竟是银白的纹理,真是好看。 此时似那马一般,居然也开口说起了话来,“上来,我驼你上天。” 还有这样的好事。 小七抓着翎羽便爬上了青鸾的脊背,青青绿绿的羽毛,暖暖和和的脊背,真是舒坦呀! 见他头翎好看,她便去拔他的头翎,青鸾吃了痛反过来啄她的手,顺势又啄了她的脸,他啄得不疼,却啄得小七放声大笑。 他果真驼她到了云巅,云巅风大,她抓紧翅膀紧紧贴在他身上,高声说,“谢玉,再高点儿!” 青鸾果真飞得更高了一些,她能感受到凉滋滋的云彩扑面而来,揪着他的羽翼,她竟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和谢玉歪在一起。 她扒拉着谢玉的双袖,问他,“谢玉,你的翅膀呢?” 谢玉目光沉沉,没有说话。 只是没想到,中了一次野山菇的毒,纠缠她数日的风寒倒好了。 这一日雨势已小了许多,小七学谢玉用树枝木叶编了一个斗笠,拄着缴获的弯刀,牵马跟着谢玉一块出了山洞。 厚厚的落叶之下藏着许多山菇菌子,小七用弯刀拨弄着,非得给谢玉普及一下山菇的知识不可。 说什么,“我吃了多年山菇,还从没有中过毒,拜你所赐,这可是开天辟地头一遭呢!” “只能吃丑的,好看的不能碰。” 她用刀扒拉出各种各样的菇子,一一讲解起来,“这是肉蘑,魏人常在夏末入秋采了晾干,冬天就能炖汤,若保存得好,能吃一整年呢!” “最常见的就是草菇,有草的地方就有,能吃。” “这是榛菇,魏人用榛菇炖鸡,又滑又嫩,最是鲜美。” “这叫青头菌,你看,与你衣袍一样的颜色,能吃。” “这是羊肚菌。” “这是鸡油菌。” “你以后在外行走,可得记住了。” 见谢玉跟在一旁并不说话,她便睨他,“谢玉,你记住没有?” 谢玉竟好脾气道,“记住了,菌子先生。” 什么菌子先生,奇奇怪怪。 她从前话少,如今在谢玉跟前,话竟多了起来。 约莫是因了他们平等,不必去琢磨哪句话该说,哪句话又不该说,也不必忧心说了会不会被斥一句“多嘴”。 想说的话脱口就能说出来,想哭的时候张开嘴巴就能嚎。 谢玉就似这山涧清泉,虽看不见脸庞,但他的心思是能一眼辨个分明的。 不多久竟看见一条河流,溪水颇湍急,激石作声,又在一处平缓之地积成一小块水洼,小七惊喜叫道,“这里一定有虾!” 牵马跑了两步上前查看,果然水边有不少灰褐色的虾子正在草里浮游。 连吃了几日的鸡和菇,总算要改善伙食了。 谢玉亦是高兴,斗笠外虽只露出唇角,亦能看出那唇角扬起的模样,他问,“你怎么知道此处有虾?” 小七得意笑道,“幼时父亲教我的。” 幼时家贫,她与父亲靠山生存。 冬春吃荠菜,夏秋有鱼虾山菇,叔伯们若上山打了猎,也常送来山鸡野兔,逢年过节,亦会送来许多现宰的猪肉。 她还跟桃林的嬢嬢们学会了腌制腊肉,腌好了能吃许久。 她指挥谢玉寻了细柳条粗略编成个浅口小箩筐,袍摆掖在腰间,挽起裤腿儿来乐颠颠地便下了水,小靴子就踩在石头上,露出两段白藕似的小腿来,心里欢喜,秋雨打在上头也不觉得冷。 草壮虾肥,弯着腰一箩筐下去,捞出来十余只活蹦乱跳的大虾子。 谢玉拿陶罐子接了,顺嘴问起,“你还记得你父亲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父亲就是个文弱书生,她记得父亲总在养病。 每逢暮春家里会来生客,若在此时,父亲总将她打发走,舒眉软眼地对她说,“小七,山桃开了,你去玩罢。” 生客是谁,并不认得。 但除此之外,家里平静得如一潭死水。 小七回头笑,“谢玉,我不是你要找的人。” 他的斗笠边沿垂下一串串雨珠,“是与不是,我总会查出来。” 小七又捞来一箩筐虾子,滤去了水,全都倒进了陶罐里,“父亲穷得都揭不开锅了,不会是你说的七公子。” 谢玉不再说话。 他大概也没有想好,追查了许久的人若并不是自己要找的,又该再往何 第172章 白日追杀 雨声暂歇。 方才一路在林子里走,积水早将小靴子浸湿了。此时水流湍急,便是踩在石上,仍旧将小靴子湿了个透顶。 捕完了虾,又将陶罐里的全都倒回了小箩筐,就着河水清洗干净。 他们运气很好,竟还寻见了地耳与秧草,采了许多,一并洗净了。 近处寻了干燥的地方安顿,谢玉去捡柴生火。 谢玉真是个厉害的人,虽下了许久的雨,但他仍旧能带回干燥的柴火来。 生起了火,架起了陶罐,泉水一沸,先将地耳草煮出了香味,继而鲜蹦活跳的虾子全都倒入地耳汤里。 一会儿的工夫,虾子也生了红。 秧草入了陶罐微微一烫,又洒了盐巴和香草调味,那鲜美浓郁的鲜气约莫要窜出四五里地去。 就在这山间,就在这雨后的老林子里,这简简单单的虾子汤呀,却远胜于燕宫兰台的八珍玉食。 而野鸡、兔子、山菇、虾子、地耳、秧草,无不是天地的馈赠。 取之无禁,用之不竭。 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 忽而万道金光,云岫尽出,纵目望去,那白皑皑的一片山峦竟覆着雪,难怪才九月底,便已山寒水冷。 吃饱喝足,两人打算略作休整便动身出山了。 一双小靴子踩起来咣咣都是水,裤管袍袖亦是湿透的,贴在身上十分难受。 小七支开谢玉去远处喂马,拧尽了袍袖与裤管上的水,偷偷瞧他走远了,又赶紧脱了靴子在火旁烘烤着。 赤足踩在草里,简直冻得贝齿打战。 心里暗暗盘算着日后。 下了山先去寻驿道,沿着驿道总能找家客栈落脚,抑或路过柴门小院可以投宿。 她要狠狠地吃一碗热汤面,还要再狠狠地啃几个现烙的大饼,要狠狠地吃一斤酱牛肉,还要再狠狠地啃一整根儿烤羊腿。 谢玉若要饮酒,她也能与他“喝几口”。 但绝不再吃山菇! 绝不再吃鸡! 也绝不再吃山菇炖鸡! 她还要尽情地沐浴,要足足泡上一个时辰。 还要借身干净的粗布袍子,拱在被窝里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觉。 若仍有刺客来,那也不必担心,一两个毛头刺客完全不是谢玉的对手。 明日一大早便动身赶路,先至边关,再入魏境,其后...... 其后不再去大梁了。 靴子被火烤得暖暖的,小七正兀自想着,脚踝却猛地一疼,她下意识地叫了一声,垂头一看,一条花纹蛇正咬在她脚踝上。 小七骇得头皮发麻,手里的靴子猛地朝蛇打去,那蛇顽固,虽松了口却吐着信子不肯走。 小七自背后抽出弯刀便要去砍它,一起身却歪倒在地。 眼前发黑,伤口亦淌出的竟是黑色的血。 这蛇有毒。 她才叫了一声,“谢玉!” 谢玉的剑已打中了蛇的七寸。 方才还吐信子挑衅的花蛇竟倒在一旁死了。 她两眼昏花,才可怜巴巴说了一句,“谢玉,有毒.....” 那人已撕下干净的里布扎住了她的小腿,俯下身来就要去吸。 可真到了她的小腿边,依旧是顿了一下。 他的斗笠还没有晾干,抵在腿上湿漉漉的,他微微抬头,也不过是犹疑了片刻的工夫,冰凉的唇瓣便贴上了她的脚踝。 小七一激灵,“谢玉!” 谢玉按住了她,“别动。” 她感到伤口周遭的血正被他一丝丝地吸了出去,初时血色乌黑,逐渐变了殷红,直到彻底成了鲜红的颜色,他才堪堪停了下来。 那人身形微晃,起身时脸色发白,斗笠外的嘴巴却兀然发着黑。 小七担忧望他,“谢玉,你还好吗?” 他说,“无事。” 还搀她去河边清洗伤口,帛带包扎完好,将将起身,数支羽箭凌空疾来。 谢玉蓦地转身,抽出长剑,“砰”“砰”几下将羽箭挡了出去。 羽箭之后马声嘶吼,地动山摇。 听声估摸要有数十人。 斗笠下的脸微微朝她别来,声音压低,“快走!” 小七拾起大刀,怀里的金柄匕首也出了鞘,“我与你一起!” 谢玉断然催她,“上马!” 杀手已来。 个个儿人高马大,彪悍凶猛,一身的黑衣又蒙着面,只露出高颧骨小眼睛来。 小七仓皇上了马,小包袱早不知到哪儿去了,连小靴子都来不及穿,赤脚踩上了冰凉的马镫,伸手去拉他,“谢玉,一起走!” 谢玉曾说,“没查出我要的结果前,没人能杀你。” 她也曾问,“你的武功很高吗?” 记得他说,“不高。” 小七心里隐隐不安,大抵是知道谢玉一人不会是这十余个大汉的对手,何况方才为她吸蛇毒,于他又怎会不受影响。 但谢玉的长剑毫不客气地往马臀上拍去,她的马仓皇奔逃,惊起一片飞鹭。 燕庄王十六年九月二十五日,第五拨杀手白日追来。 小七于马背回眸,见那十余个虎背熊腰的黑衣人匍匐马上,马蹄溅得水珠八方飞扬。 七八人与谢玉交战。 四五人朝她疾疾追来。 这燕国高岭之地,古木参天,遮天翳日,雪山沟谷间,溪河奔流不息,千里松林,蓊蓊郁郁,广袤的大草甸一望不见尽头。 这色彩斑斓的高岭雪山啊! 人在这其中渺小得不值一提。 那青袍衣袂翻飞,身若惊鸿,那长剑动若飞龙,嘶嘶破风。 真希望谢玉好好活着。 可他以寡敌众,腹背受敌,又能撑到几时呀。 落木萧萧。 刀光血影。 小七看见谢玉倒在了地上。 那身青色的衣袍上沾满了通红的血渍,那斗笠照旧遮住了他的脸。 眼眶蓦地一酸,两行清泪在风里滚了下来。 她 第173章 孩子 小七记得她有许多这样的时刻。 第一回是在燕军营外的天坑之旁,那时她与同袍像蚂蚱一样被麻绳串在一起,那大刀砍下来,一刀便砍死一人。 她至今犹记得前头滚热的血嚯地溅了她一身,也记得有人一脚踹中了她的膝弯,那大汉的弯刀兜头朝她劈砍下来。 第二回是初去扶风,夜里撞见了书阁密谋。那时她被良原君的门客持刀押进书阁,险些被砍了。 第三回亦在扶风,那日满月宴围杀大公子,刺客的刀削断了她的发髻,自脊背生生地划了下去。 不,远远不止这三回。 若要再算上裴孝廉的砍杀,那便数不清到底有多少回了。 自耳畔掠过的杀气,那是破了风的声音。 旋即便要划开衣袍,破了丝缎。 继而刀入肌骨,便要发出闷顿的响音。 她实在太熟悉了。 那也没什么可惜的罢? 她想。 不幸却又幸运的小七,早便该死却一直未死的小七,苟活近十个月了,不亏。 身后的马蹄声愈来愈多,愈来愈杂乱,夹杂着猎犬吠叫,惊起了一片飞禽走兽。 小七的马缓了下来,好似不必再逃了。 后头的刺客越发地多,说明了什么? 说明谢玉死了。 那她又能逃到哪儿去呢? 实在不必徒劳。 胯下的马嘶鸣一声,兵器相撞之音猛地自背后响起。 小七脑中荡然一空。 她还在想,那是什么样的声音? 她背上怎么会有刀剑铮然的声音。 旋即那猛烈的撞击令她浑身发麻。 哦。 她想起来了,那是裴孝廉的弯刀。 不久前,她与谢玉曾将裴孝廉倒挂树下,卸了他的弯刀。 弯刀是她的战利品,自出了山洞便系在后背,没想到竟为她挡了一下。 然而,不过是减轻了几分力道,杀手的大刀仍旧砍进了她的脊背。 那单薄的脊背曾为公子挡过剑,也曾挨过麻绳的磋磨。 她以为自己早该适应了钻心蚀骨的痛,然而这一刀劈来的时候,仍叫她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喊叫。 那是人的本能。 人啊,大抵是最耐不住疼的。 小小的一根针扎破手指,小小的一根刺踩进足底,皆能令人叫出声来。 恍恍然如被劈成了两半一般,整个脊背自后颈至腰间都好似不是自己的肌骨了,伤口跳着,火辣辣地烧燎着,汩汩的血与豆大的冷汗争前恐后地冒了出来。 马还兀自跑着,她疼得受不住了,下意识地捂住小腹,整个人都趴上了马背。 她把自己完全交给了这匹马。 它若要驮她上雪山,那便驮她上雪山。 它若要驮她下悬崖,那便驮她下悬崖。 它若要停,那便由着它停下,便由着杀手一刀刀将她劈砍成泥。 隐约听见有人高声呼喊,“小七!” 可又笑自己痴傻,这深山老林,这雪谷草甸,千里之内,连处人烟都无。 这里不会有人叫她小七。 她趴在马背上等着第二刀的到来。 但第二刀迟迟未来。 她听见猎犬震耳欲聋的吠叫声逐渐逼近,也听见杀手连连哀嚎着坠了马。 若她回眸朝后望去,她会看见一切。 看见雪山皑皑。 看见劲马。 看见玄袍。 看见青龙剑。 看见翻飞的大氅。 看见健壮的猎犬。 看见高高溅起的水珠。 她会看见大公子许瞻纵马张弓。 会看见他支离破碎的一双凤眸溢满了惊惶。 会看见他的人马与杀手短兵交接,血光四溅。 但小七没有。 她脑中空白,耳畔轰鸣,一张煞白的鹅蛋脸血色尽失,她痛得起不了身,转不了头,但仍拽紧了缰绳,本能地跟着马往前奔逃。 仿佛听见有人在喊“小七”,却又坚信能喊出“小七”的人必不会出现在这里。 她的脑中混混沌沌,眼前亦是暗黑一片。 只知道要离开这里,躲过了追杀,再回去找谢玉。 该死的是她。 谢玉不该死。 谢玉只是来查她,他原本不必卷进这一场场的刺杀之中。 是她害了谢玉。 一个不曾谋过面的人,怎么能为她而死,怎么能因她而死啊! 小七失声痛哭。 她的马亦是本能地逃窜,她不知被马带到了哪里。 忽而身上一空,整个人天旋地转,似是离了马,继而往坡下滚去。 新添的刀伤好疼呐! 花蛇咬过的地方,赤着的双脚也都好疼呐! 是因那一块块的石子都要硌进皮肉里了罢? 可腹内亦如刀绞呐! 她不知滚到了什么地方,也不知马去了哪里,她拼力睁眼观望着周遭。 一片高高密密的雪松林,一眼望不见尽头,遥遥可见那披云戴雪的重山峻岭,映着暖黄的日光。 她想,燕国真有一片广袤的疆土。 她在心里大声地喊,小七,不要睡。 不要睡。 藏起来。 找谢玉。 小七,不要睡。 她打起精神来去寻藏身之地,竟见不远处有棵雪松树干中空,约莫遭过雷击,看着倒能容身。 小七挣扎着起身,拄着弯刀,才走两步便踉跄栽倒在地,她拼力地爬,爬也要爬进树里藏好。 她十分清瘦,雪松竟能装得下她。 她藏在雪松里瑟瑟发抖,浑身止不住地打摆子。 不知到底是因了冷,还是因了疼。 但没有一处是不冷的,也没有一处是不疼的。 她想,但愿能逃过去,但愿能再找到谢玉。 若他活着,便送他走。 若他死了,便带着他的尸骨走。 他不该留在那草甸里任由野兽撕咬吞噬。 伤口大抵还在淌血,心知杀手和猎犬必会循着血腥味追杀过来 第174章 小七,我带你回家 她哭得可怜巴巴,小七莫名的心酸,也不知为何,竟就跟她一同掉下泪来。 小孩儿低低哭着,“母亲......我很疼......” 上一回她的小身子还热乎乎的,这一次竟微微发凉,小七张开双臂将她揽住, 企图用自己血肉去温暖她,但她自己身上亦是发凉。 她下意识地去哄,“母亲也疼......” 也不知为何,竟就把自己当成了她的母亲。 混混沌沌的又昏迷过去,好似什么时候见那小孩儿晃晃悠悠地起了身。 小七心里不舍,想握住她的小手,却抓了个空。 她走得快,一会儿工夫就出了树洞,走进了雪松林里。 小七大声问,“你要去哪儿呀?” 她以为自己声音很大,说完却发现话声就停滞在喉间,怎么都说不出话来。 她想去追,但整个树干将她牢牢地嵌住了,怎么都出不来。 她急出了一头汗来。 那小姑娘兀自转过身来,小小的身子上沾满了血,“我要走了。” 小七唰的一下流下泪来,“你还会回来吗?” 小孩儿摇摇头,转过身就走了。 小七眼睁睁地看着那小小的人儿踽踽往雪松深处走去。 她会怕吗? 她还是很疼罢? 兀自想起怀里还有一半木梳,小七想,她该把木梳交给小孩儿,那么像公子,那便是公子的孩子罢? 忽而猎犬声响,她朝小姑娘大声地喊,“快走!快走!” 小孩儿回头望了一眼,她却再看不清小孩儿的脸了。 身下一热,粘稠的血自腿间涌了出来。 半昏半醒间那猎犬的吠叫声渐渐逼近,好似听见有人就在跟前喊她。 “小七!” 潜意识里蜷紧了身子,在树洞中瑟瑟躲避着猎犬的追捕。 几近冻僵的身子忽地一暖,连带着脑袋也暖了起来。 有人就在耳边唤她,“小七,我带你回家。” 可她有家吗? 她没有家。 但她记得自己有一个同伴,他叫谢玉。 他大概已经死了。 有急促的跳动声,似枞金伐鼓,就在她耳畔鸣响。 那是什么声音? 她记得这声音很熟悉。 这声音曾令她畏惧,也曾令她贪恋。 好似是公子许瞻的心跳。 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见坚毅的下颌,紧抿的唇角,看见刀削斧凿般的脸,看见那人泛着水汽的凤眸。 方才见到的那个孩子与他长得真像呀,那双凤目简直如出一辙。 他还不知道自己有过一个女儿罢? 但他的女儿在他来的时候就已经走了。 他的女儿哭着说很疼,小小的身子上全都是血。 但小七想,走了才好。 走了便不必来这世上受罪。 她这样低贱的身份,孩子便也是低贱的。便是活下来,也不会被她的父亲所喜,不会被兰台的两位新夫人接受。便是活下来,也必将与她一起为奴,与她一起跪在旁人脚下。 那便不如走了。 意识清醒的片刻,那千般滋味万般心酸齐齐浇来,逼得她心如刀刺,她恨不得扑在地上大哭一场,唯有大哭一场,才能叫她这郁郁不通的五脏六腑得到片刻纾解。 真想大哭一场。 就像在山神庙那样嚎啕大哭一场。 哭那个不曾面世的孩子。 哭那个因她而死的谢玉。 也哭这个颠沛半生孑然无依的自己。 但在许瞻面前,她连滴眼泪都不敢掉。 他会嗤笑她是个“脏东西”。 他会斥责她,“你为何总是惹事?” 他会命她住嘴,命她不许哭。 他会说,“我不会要一个禁脔的孩子。” 她与谢玉在那深山老林里待了快十天,险些忘记自己曾是青瓦楼里囚禁的一块肉。 她是一块肉,她腹中的孩子更是一块肉。 她极力克制着自己的颤抖,压抑着自己将下未下的眼泪。 他疾步往前走着,在高耸云端的雪松林里大步往前走着。他的人与猎犬紧紧地跟着,他的大氅紧紧地裹着她。 猎犬依旧在吠叫,马蹄声也由远及近地赶来。 大概接应他的人到了罢。 短暂的清明很快消逝,她阖上眸子,复又陷入了无边无际的暗黑之中。 这无涯的暗黑之中又是没有尽头的噩梦。 梦里斥满了血腥、杀戮、背叛、荒冢与白骨。 梦里再也没有什么孩子了。 那溪水畔戏水的小姑娘,笑眯眯唤她母亲的小姑娘,哭着喊疼的小姑娘,再也没有了。 大梦醒来时,已在驿站之中了。 屋舍里的炉子烧得极旺,衾被把她裹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了一颗脑袋。 身上干干爽爽的,看起来已经擦净身子,也缝合了伤口。 口中是浓浓的汤药味,那便是也已经饮过汤药了。 袍子柔软,也很暖和。 小七下意识地去怀里寻那半木梳,木梳已经不在了。 她极力回想,最后一次摸到木梳是在树洞里,她混混沌沌地好似将木梳取了出来,取出来送给那个小姑娘。 大抵便是那时候掉进了树洞。 想来这世上终究没有什么东西是属于她的。 真真正正地什么都没有了。 身旁有人兀自叹息,她转眸去看,见公子许瞻正垂眉坐在榻旁。 那人脸色发白,双目通红。 他因何双目通红呐? 小七不知道。 因而便去反思自己。 她仔细去想,自离开兰台,自己有没有做过什么惹他气恼憎恶的事。 有呀,怎么没有。 他要她回自己家去,大半月余过去了,人却依旧没有出关。 他必定要嫌她拖磨。 她把他的护卫将军搞得半死不活,刺了字,也卸了刀。 他必定要嫌她心黑、恶毒。 第175章 公子哭了 回去。 回哪儿去? 她向来只有“走”,没有可以“回”的地方。 他的手轻轻地抚着她,就似她曾轻轻地抚着那个小孩儿胖嘟嘟的小脸一样。 她问,“公子要小七回哪儿?” 那人说,“回兰台。” 小七闻言心酸透骨。 兰台。 一个曾无数次想离开,后来又最不想离开的地方。 她曾把兰台当做了唯一能庇护她的巢穴。 然而这天下之大,沃野千里,唯有兰台也是她最不该回去的地方。 她生于山坞村野,她该像谢玉一样,该属于那苍莽天地,抑或只存于遐方绝域,不该囿于一方水土,亦不该困于高门大院。 她的头脑此刻无比清明。 但却也不敢明着回绝,便只低低道了一声,“公子恕罪。” 那人的眉头愈发蹙得厉害,他俯身以额头相抵,良久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小七,我不放心你。” 小七冲他浅笑,“公子不必担心。” 生死有命,他实在不必担心。若当真死于追杀,那并不是坏事。 于她而言,死了不是坏事,活着也未必是好事。 她的声音轻快起来,“奴很快就回家了。” 回桃林当垆卖酒。 也给谢玉留一只小盒子。 有水珠“吧嗒”一下滴落至她的额头,继而那水珠从额头滑至脸颊。这一滴还没有停下,便有第二滴、第三滴的水珠滚落下来。 驿站没有漏雨,小七知道那是什么。 他一样压抑着自己的哭声,克制着自己急剧起伏的胸膛,但那眼泪却似决了堤一样肆意奔涌。 小七心想,公子也会有这么多眼泪吗? 公子也会哭吗? 他竟会为了她而哭吗? 可她这样的人呐! 她没有抬手为他擦拭眼泪,她怕看见那双含泪的眼睛,定然是与那个小姑娘一样罢? 脸上的泪多了,便也分不清到底是谁的泪了。 良久无人再说话,炉子里的焰火向上“噌噌”地冒,发出毕毕剥剥的声响。屋舍外头有人挎刀立着,在木推门上映出黑色的影子。偶尔听见驿站的马在夜里换腿休整,间或打个喷嚏。 外头有人轻声叩门,“公子,该回了。” 是啊,夜深了,他该回去了。 那人怔然起了身,他的脊背腰杆向来挺得如青山般笔直,就算身在暴室亦是如此。 可小七见他身形一晃,起身时竟踉跄了一下。 他扶住额头阖眸缓了好一会儿,到底是叹了一声,“周延年留给你。” “那是公子的将军。” “留给你。” 那人向来如此,说什么便是什么,她也无从置喙。 见她并不说话,他便也转身走了。 不久听见外头响起了猎犬吠叫,马蹄声,低低的说话声,继而打马起步之声渐行渐远,很快驿站便彻底静了下来。 门外依旧有人影挎刀立着,似棵松一样,一动也不动。 不久又听见有人上来,踩地木楼梯吱呀作响,被门外挎刀的人抬剑拦了下来,“干什么?” 说话的是个婢子,“将军,奴来问问姑娘可要喝水饮粥?” 挎刀的人冷着声,“放这儿,我送进去。” 婢子只得依言放下了托盘,很快叩门声响起,挎刀的人温声问道,“姑娘睡了吗?” 小七应道,“将军。” 挎刀的人声音依旧温润,“姑娘许久不曾吃东西了,喝些粥吧。” 难以想象,一个将军也能说出这么温和的话来。 “有劳将军了。” “那末将便进来了。” “将军请进。” 周延年端着托盘轻声推门而入,目不斜视地置于案上,忽地一顿,拘谨问道,“姑娘可能起身?” 小七含笑点头。 大概能吧,自醒来后她还没有试过。 他大概从进了门的那一刻就开始后悔了,“末将叫那婢子进来侍奉。” 小七道,“不必了,我有事想问将军。” “姑娘但说无妨。” “我来这里有多久了?” 周延年道,“两日。” 小七又问,“将军可见过一个人?” “姑娘说的是什么人?” “一个穿着青袍,总戴着斗笠的人。” “不曾见过。” “我想去找他。” “姑娘为何找他?” “他是很重要的人。” 一个救过她,也陪伴过她的人。 一个让她从向死到向生的人。 周延年小心道,“姑娘伤势很重,医官嘱咐一定要好好将养。” “将军,我要去找他。” “那姑娘说说,他有可能在哪儿,末将先差人去找。若实在找不到,姑娘养得好一些了,再亲自去,可好?” 这的确是个好法子。 都是许瞻身边的护卫将军,周延年与裴孝廉完全是不一样的人。 裴孝廉也许是个恶人,但周延年的的确确是个好人。 小七怃然,“就在雪山谷底,你们第一次看见我的地方。” 她想了想,又补充道,“他的青袍上有很多血,也许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了。但有剑,也有飞刀,也许能认出他来。” 周延年应了,转身便要出门,但小七又叫住了他,“将军,要快些。” 她眼眶一湿,“去得晚了,也许连尸骨都找不到了。” 周延年面色动容,抱拳应了一声,临出门前却又回头说道,“姑娘昏迷了两日,公子便在此处守了两日,不曾合眼。” 原来如此,难怪方才那人起身时竟站不稳。 “公子的心,姑娘也许不知,但末将是知道的。” 周延年说完话便阖上门走了。 不久果然听见有人驱马奔出了驿站。 可周延年又知道什么? 他什么也不知道。 他知道暴室那三月她是怎么熬过来的吗? 他不知 第176章 小七,我只要你的孩子 次日天才擦黑,兰台里的人便来了。 他的脚步踩得驿站年久的木楼梯吱呀作响。 一步步走来,步步皆踩在小七心头。 怅然抚摸着小腹,那里已经十分平坦。 惜哉。 痛哉。 哀哉。 兀自一叹,眼角便滚下了泪来。 她在心里对那个并不存在的孩子说,好孩子,你再等等,你父亲就来了。 你还没有见过父亲罢? 你长得与他真像呐! 你为什么不再等一等呢? 你若再等等,总也能见上一面,也不枉你来一遭。 那人的脚步声已在门外了,小七恍然拭干了眼泪,撑着身子跪坐下来。 说不清心里究竟是什么滋味,好似盼着他来,又好似希望离他远远的,越远越好。 人就在这矛盾中溺着,挣着,千绪万端,全都堵在心里。 听周延年低声施礼,“公子来了。” 那人亦是低声问,“姑娘还好吗?” 周延年道,“好,只是不怎么说话。” 那人不再言语,周延年便也识趣地踩着木楼梯退下了。 他在外人面前,竟肯称她一声“姑娘”。难怪他也说,你的事没有出过青瓦楼,无人知道。” 是给足了她脸面了。 那人推门而入,带进一股寒凉的秋风来,吹得案上的烛台猛地一晃。 他很快便掩紧了门。 缓缓行至案旁,默然跪坐下来,良久才开了口,“汤药都饮过了吗?” 小七点头,“饮过了。” 那人又问,“吃得可合你口味? 小七依旧点头,“奴有一口吃的就行。” 她过惯了苦日子,从来没有什么讲究。 珠翠之珍能食,箪食瓢饮亦能。锦衾罗褥能住,庙里山洞亦能。 那人温声解释,“先喝几日的羹汤,待伤口好些,再好好滋补。” 他从雪松里救她出来,又带回驿站养伤,小七心里感激。 因而他说什么便是什么,小七没有不应的。 他安排的,定是他认为最好的。 小七笑着问他,“此处离蓟城已经很远了,公子怎么会来?” 他白日定要在宫中主持国事,夜里便该回青瓦楼歇息,千里迢迢地来这偏远不见人际的驿站,又是图了什么? 那人从怀里取出一盒药膏,“来给你换药。” 小七恍然一怔,片刻抬袖去取小盒,“奴自己来。” 那人握紧盒子没有给她,细长白皙的骨节依旧,温和却不容她反驳,“我来。” 他来。 他来便意味着要在他面前宽衣解带。 小七垂眉。 自青瓦楼出来,她心里的衣裳已经穿上了,嵌上了,烙上了。 她心里的领口是拉到了下颌的,腰间的丝绦亦是打成了死结。 如今要她宽衣,无异于剥了她的皮。 她心绪恍惚,怔忪着没有动。 一双清瘦的柔荑虽低低地垂在膝头,却好似死死地拽紧了领口。 那人并不逼她,只是耐心解释,“小七,只是上药。” 小七默了良久,他便也静静地等着她。 罢了。 她想。 她身上何处是他不曾见过的? 何必再僵持下去。 反倒再遭他的耻笑。 免得他想,出了兰台,你倒清高起来了。 她垂头背过身去,默然解开腰间的丝绦,将原本要烙死在颈间的领口自颈间剥开,恍恍然从双肩剥了下去。 仿佛小兽将脊背亮给了猎手。 是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 身后的人握住了她瘦削的肩头,在她耳畔安抚,“小七,不怕。” 是了,不怕。 他哪有那些赤面獠牙面目可憎的杀手可怕。 杀手皆是来要她的命,但许瞻从未要过她的命。 因而不怕。 即便如此宽慰自己,可当那人温热的指腹抹着药膏从她的颈窝一直滑到腰身的时候,她仍是禁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那真是一道很长的伤口。 若她能真切看见,便知那必然也是一道十分可怖的伤口罢? 外翻的血肉也许曾经见了白骨,又被一针针地缝合了起来。 那鱼骨线缝合在躯体上的模样,必是骇人又恶心的。 这一道斜着穿过她脊背的伤口,令她想起那一身的木兰来。 那玄黑的枝桠自臀中勾勒出来,曾绕过了她大半张脊背。 那朱红的花萼,墨绿的木叶,一朵朵地在她的胸前、腹下、腰身绽开。 想及此处,又是愀然不得纾解。 但那人不会知道她在想什么,他的指腹抹着药膏,小心地在伤处游移,就似他当时曾一笔笔地勾勒,晕染,着色。 他问,“可知道杀你的人是谁?” 小七低声,“奴不知。” 的确不知,除了裴孝廉,其余的都不认得。 那人说,“不会再有人追来了。” “公子怎会知道?” 他没有答她。 大抵是要杀她的人都死了,但若幕后的人没有死,约莫也受到了他的警告,不敢再起杀心。 大抵是这样罢? 她微微笑着,也不再说话。 他说的话,她如今都信。 他说不会再有人追来,那便是不会再有。 她信。 心里几不可闻地暗叹一声,若早点信了公子,该有多好呐! 可偏偏没有早点信公子。 一时脑中空空荡荡的,怅怅然失了神,不知道何时那人已经停了下来。 那人拉起了她的衣袍,将她的衣袍拢在一起。 就好似他方才并没有触碰过她一般。 那人轻轻掰过她的身子,她这才回过神来。 缓缓地抬起头来,撞进了一双漆黑的眸子里,那双眸子里有水光兀然一闪。 他正定定地望着她,“小七,你哭了。” 小七浅笑摇头,“奴没有哭。” 他亦是有些失神,“你在我 第177章 她有几分像你 小七闻言滚下泪来。 “哦。” 她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公子可见过她的模样?” “见过。” “她长什么样?” 那人默了良久,小七以为他不会再说了,因而抬头看他,但见他双眸泛红,语声哽咽,“她有几分像你。” 她端量着那个孩子像极了公子,与他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可公子却说,那个孩子有几分像她。 像她没什么好。 她一直是个不讨喜的人。 相貌不讨喜,性情亦不讨喜。 她不会告诉许瞻果真有过那个孩子,既已经没有了,何必再去惹他烦忧。 她笑着垂眉宽慰他,“公子会有自己的孩子。” 兰台有两位新夫人,一位魏国郡主,一位北羌郡主,她们血统高贵,背后是国家抑或兵马,她们会为他生下康健的孩子。 但若他肯,他会有许多孩子。 会有公子,公主。 就似许嘉一般,出生即有高贵的身份。 那人听了这话,眼里的水也淌了下来。 他的头颅缓缓靠在她的颈窝,一双手臂将她轻轻揽住,他避开了她的伤口,压着自己的声音,“小七。” “我只要你的孩子!” 小七没有正面回他。 没有说,“公子要,小七便给。” 也没有说,“小七不会再要公子的孩子。” 她知道自己不能再回兰台,何必还再与他谈论孩子的事。可他心碎神伤,小七不忍再伤他。 那个已经不在的孩子,证明了她与许瞻曾经有过最亲密无间的关系。 即便这份亲密曾令她生不如死,可想到那个孩子,好似什么也都释然了。 她想回到天地之间,兰台之外。 她不答他,他也不去逼她。 就似曾经他说,“小七,不急”。 他大约也知道急不得。 他有燕军铁骑,百万雄兵,一声令下,可朝发夕至。 他于庙堂之上,殿陛之间,文武百官亦无不奉令承教。 唯有家事情事是急不得的。 再过几日,小七伤势好转,驿站的庖厨开始每日炖起了羹汤。 先是牛头羹、羊大羹、小豚羹(小猪)、凫大羹(野鸭)、小豆白羹,亦有乌鸡汤、老鸭汤、猪肝汤、葵菜汤、萝卜汤。 待伤势再好一些,又开始烹起鱼虾海蟹来了。 每日也都有粥,鲍鱼粥、生笋粥、海蟹粥、扇贝粥、板栗粥、鳜鱼粥。 每日也都有枣羹、藕羹、八宝羹与榛子糕。 小七在二楼屋舍里养伤,总能听见庖厨切菜剁肉的声音,也总能闻见鸡鸭鱼肉香味。 咸的、鲜的、甜的、香的。 好似这驿站的庖厨从天光乍亮到入夜为止,一刻都没有停下来过。 有一味叫做“炮羔”,据说是将羊羔宰杀后去掉内脏,填充进枣,裹好涂泥以火烧烤,烤熟后去泥,又用米粉涂于羊身,放入油中煎炸。这还不算完,最后还要加入香料炖煮,蘸甜酱食用。 这种炮羔小七是从来不曾吃过的,十分喜欢。 庖人每回来厢房送羹汤时,总是喜眉笑眼的,说什么,“这驿站建了总有上百年了,雪山底下的,最是不起眼,哪里见过这么些好东西。” 周延年颇是得意,“公子有心,都是每日命人从蓟城运来。” 那庖人便问,“不知驿站住的是哪位贵人,我们底下人伺候着心里也好有个数。” 周延年便肃声警告,“不该你问的,不要多嘴。” 庖人忙弓着腰点头应了,陪着笑道,“是是是,不敢再叨扰将军了。” 这样的将养不用多久,小七便胖了起来。 她有了精神,气色也好了,便总催着周延年去雪山谷底寻找谢玉。 周延年照旧一次次差人搜寻,别说人了,连块骨头都不见。 但小七定然要找,周延年也没有二话。 小七心里便笃定谢玉死了。 虽然伤心,仍是央周延年为她去寻一块老梨木。 周延年是个认真办事儿的,一盏茶的功夫不到便寻来了老梨木,小七便用金柄匕首认真雕起了小盒子来。 她不但要做出一个周周正正的小盒子,还要在上头雕一只青鸾,就按照那日山菇中毒时看见的一般。若实在雕不出来,那便雕一只野鸡,想必谢玉九泉之下也不会怪罪。 她成日琢磨着小盒子,没几日,槿娘也来了。 槿娘一来,她便有了说话的伴儿。 是好事。 槿娘来驿站的时候戴着羊裘帽,一身厚厚的棉斗篷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进了屋见了小七便掉泪。 “天爷!先是好几个月没有你的消息,只以为你不在了。再后来公子大婚,听寺人说见你背着包袱走了,我还高兴了好一阵子,公子愿意放你走,不就是你一直求的吗?” “公子娶妻,你也回去见大表哥,真真儿是两全其美的事儿了!” 屋子里炉火烧得旺,槿娘说着话便热得脱了棉斗篷,这厚厚的棉斗篷一脱,便露出内里瘦削的身形来。 槿娘原本也是丰腴的,想必在兰台过得并不好。 她继续叹,“谁知道两位夫人才嫁进来没几日,章德公主的车驾便往魏国大婚去了,如今大抵是早就红鸾天喜,洞房花烛了。” “造孽!原以为你也该回魏国去了,只要见到大表哥,大表哥必不会薄待你。你......哪儿想到你就成了这般模样!” 她依旧话多,说着说着便开始恨铁不成钢起来,“祖宗!你怎么当初就不听我的,但凡听我一句,兰台夫人岂能有旁人的份儿?” “我的活祖宗!你还对我喊打喊杀的!” 她说着说着便气哭了,“留我自己在兰台,天天受那些腌臜阉人的气!那些个魏宫来的老东西,还有那些个燕宫跟来伺候羌人的婢子,哪有什么好 第178章 宠她 槿娘还自顾自发着委屈,便听破旧的木楼梯响了起来,周延年在外禀道,“姑娘,小豚羹和鲍鱼粥来了。” 槿娘的哭声戛然而止,肚子忽地咕咕大叫起来。 看她一脸菜色,身形瘦削,便知道她在兰台受尽了委屈,只怕极少填饱肚子。 周延年端了托盘进来的时候,槿娘的眼珠子都发直了,周延年为此还特意警告了,“这是姑娘的,你若要吃,自己去庖厨啃胡麻饼。” 槿娘翻了个白眼,“你怎么那么话多!” 周延年不再理她,掩了门便去廊下立着了。 庖厨一日三顿的羹汤肉糜和甜粥点心,小七哪里吃得完,往往是她吃一小半,其余全进了槿娘的肚子里。 因而一胖便胖了两个。 如今这雪山下的驿站几乎已经成了一个小兰台。 兰台的公子,兰台的将军,兰台的婢子,兰台的侍卫。 吃的都是兰台送来的新鲜食材,荤素搭配,营养均衡。屋子里的炭火从最初驿站的黑炭换成了兰台的兽金炭,一天到晚没日没夜地燃着。穿的都是兰台新做的小锦袍,絮了厚厚的棉花,十分暖和。 你瞧,有人专门举炊,有人专门守护,有人专门在屋内陪她闲谈说话。 公子想的已是十分周到了。 旁的事不知道,但在小七换药这件事上,他的的确确是一个亲力亲为的人。 这燕国北地的十月,早晚间已是十分冷峭了。何况自兰台到此处驿站,单程约莫要两个时辰的路,但他放着医官不用,也放着槿娘不用,打着上药的旗号,每夜定来不可。 说什么,“别人我怎会放心。” 驿站上下全都领了军令,他不来,无人敢进屋上药。 小七心里鼓着气,却并没有什么办法。 好在他举止尚有几分君子风范,除了上药,并不多碰一下,也就忍了。 他每回来都会给她带甜食。 有时是一小包桃干,说,“从宫里带出来的,你喜欢桃花,想必也喜欢吃桃干吧?我不确定,但想着你可以尝一尝。” 当着他的面,小七忍着没有吃。 那人看着虽有几分黯然,但并没有多说什么。 待他走了,小七才打开油纸包。红粉粉的果肉渍得微微发皱,其上还覆着一层白白的糖霜,咬一口慢慢地嚼着,桃子的清香、蜜糖的甜全都溢在口中,那是夏天才有的味道呐! 她一口气把桃干吃了个干净。 许瞻来的时候便问,“桃干可好吃?” 小七不肯承认,信口胡诌起来,“都给槿娘了。” 那人并没有说什么,只是次日一大早槿娘便遭了殃。 小七在屋里听见周延年揶揄槿娘,“与你比,猪都甘拜下风。” 槿娘登时炸了毛,透过窗子看见她叉起了腰来,“你管得着?” 周延年道,“旁的也就罢了,公子亲自给姑娘带的桃干,你怎么好意思全都吃了?” 槿娘险些跳起脚来,“你有病罢!” 小七忙隔着窗子解释,“将军,是我一人吃的。” 周延年低低应是,立在一旁不再说话。 槿娘却被惹毛了,抓着周延年便好一顿猛锤,“你再说!你再说!你再说!” 周延年生生地挨着,不说话也不还手。 他是将军,行伍出身,槿娘那花拳绣腿的哪里打得疼他。 槿娘见打不疼他,一肚子的气无处撒,抓起他的手吭哧一下便咬了下去。 周延年闷哼了一声,“姑娘怎么咬人?” 还从未有人叫槿娘一声“姑娘”,小七见窗外的两人相隔极近,一动不动。 片刻木门一开,槿娘满脸通红地冲了进来,那两片红晕好一会儿都不曾消下去。 甚至还悄悄在小七耳边道,“他的脸怎么红了?” 小七便道,“必是冻的。” 槿娘哼了一声,“怎么不冻死那活祖宗!” 桃干的事算过去了,下一回许瞻又带了梅子来。梅子寻常在七八月才有,没想到他竟在这时带来新鲜的梅子。 他几乎把自己能想到的好东西全都给她带来了,也许并不贵重,但心意却是十分难得的。 有一回他白日便来了,带了几块番薯。 进门时抖落了一身的雪,好似早就约好了此处相见一般,眉眼清润,含着笑意,“小七,下雪了。” 燕国的十月,竟已经开始下雪了吗? 若在魏国,大多在十一月底才陆陆续续有几分雪意,往往十二月底才下得最盛。若是个好年,那每逢年关,雪必定积得厚厚的,将地里的庄稼覆上厚厚的一层。 可在许多年头,整个冬日连一片雪花都不见,次年便是大灾之年,禾苗旱死,流民载道,白骨盈野。 燕国地处东北,气候严寒,听说每每冬雪不断,因而大抵是不会有魏国那样的担忧罢? 而他竟冒着雪来。 小七抬眸望他,“雪天路滑,公子不要来。” 他闻言一笑,“总要给你换药。” 你瞧,他总仗着换药的名义。 小七的眸子便垂了下去。 “驿站自己种的番薯。” 他拿着番薯自顾自地在炉子上烤了,笑道,“我第一回吃番薯,还是你烤的。” 是呐,初见许瞻的时候,他在魏境水土不服,她为了活命,总想方设法地去讨好他侍奉他。 为他烤番薯,煮豆浆,炖鲤鱼,从雪地里挖了荠菜入粥,他因她能举炊的手艺,这才留她一命。 他来的时候,周延年与槿娘总是识趣地回避。因而此时屋子安静,唯听见火苗把番薯皮烧得噼里啪啦作响。 并没有人开口说话,就静静地围坐炉边,好似不必多说什么,却什么都已经说了。 炉上的番薯烘烤久了逐渐皱了皮,溢出糯香的味道来,把驿站小小的屋子充盈得严严实实。 那白皙修长无一 第179章 吻 小七真正地与他放下芥蒂是因了那只小匣子。 是放下了芥蒂,甚至亲近了几分。 那一日他来的时候,小七的木匣子已经成了型,正仔细往上雕纂青鸾。 那人的大氅依旧落满了一身的雪,进了门也并不扰她,只是径自在炉旁坐着,舒眉软眼地朝她望来。 炉子里的兽金炭烤得她脸颊生红,她在那人的注视下颇不自在,因而抬头抗议,“公子不要再看。” 那人唇角微扬,好奇问道,“在干什么?” 小七双手抓着木盒,“我要雕一只小匣子。” 那人垂眸打量着,又问,“雕出来盛什么?” 小七笑道,“我有一个朋友,我想把他盛进来。” 那人闻言眸光微动,“你朋友叫什么名字?” 那人生性多疑,他不会以为这只小匣子是用来盛他的罢? 想得美。 他若薨了,自有世间最昂贵的棺椁和庞大的王陵。便是没有,小七也不会费心给他做什么匣子。 自然可能。 列国的公子们若受了君王猜忌,抑或宫变失败,若没有奇奇怪怪地死了,便是寻机逃到他国流亡去了。若是如此,自然不会再有棺椁王陵了。 兰台公子便没有这种可能吗? 自然有。 想到此处,就好似腹诽了他一般,小七笑眯眯地抬头,“他叫谢玉。” 那人闻言点了点头,又问,“你雕的是什么?” “是青鸾。” 那人唇畔一勾,“你可见过青鸾的样子?” 小七有几分得意,她睨着那人,“自然见过。” 自然见过,甚至还骑青鸾上天,还拔过青鸾的翎羽呢! 这样的好事,可不是什么人都会有,就算是燕国大公子也未必会有。 那人毫不留情地指出,“可你雕的是野鸡。” 小七的脸腾地一红,她垂眸仔细端量,匣子上的小东西又矮又胖,呆头呆脑,双翅僵硬,尾羽短促,这不就是野鸡吗?哪里有半分青鸾的样子。 越看越像,忽地又想起被谢玉扭断了脖子的山鸡霍地一下抬起了脑袋,小眼珠子嘀哩咕噜转了两圈,大叫一声“啊呀!救命呀!啊呀!”,竟飞一般地扭着两条鸡腿跑得不见踪影了。 她破颜笑了一声。 那人也在笑。 她抱着谢玉的小匣子笑得前仰后合。 那人看着她笑得齿牙春色。 她有多久都不曾这般酣畅淋漓地笑了,至少入了魏军大营后便再未有过了。 那人垂眸望来,目光缱绻,恨不得将她卷进自己的眸子里去。 小七笑出泪来,她想,谢玉喜欢吃鸡,他不会嫌弃。 哪知道那人竟伸出手来,“小七,我来帮你。” 小七抬眉去瞧,那人目光赤诚,眉宇之间并没有嘲讽之意。 她知道许瞻妙手丹青,能作一幅好画,也见过他巧夺天工,做出最精巧好看的木梳。他若肯帮她,想必能把这野鸡变了青鸾。 她立时便将小匣子递了过去,“公子可见过青鸾?” 此时轮到那人得意起来,“自然见过。” 他那双手呀,果然落刀有神。 垂眸专心雕着,却道,“掌灯来。” 此间尚是白日,但因下雪,屋内的确暗沉沉的不够亮堂。小七忙点了烛,端着烛台为他打过光去。 “看不清,近些。” 小七便又凑近几分。 “再近些。” 小七又凑近几分。 “再近些。” 小七几乎与他靠在了一起。 她自己尚未察觉,但那人别过脸来,他的唇不可躲避地印在了她的额头。 小七挨了烫一般,蓦地抬头望去。 堪堪撞进了那人温柔的眸子里。 她心头撞鹿,她在那人的凤眸里看见了自己仰着脑袋面红耳赤的模样。 脸颊耳畔颈窝就好似着了一场泼天的大火。 她想,那是因了她离烛台太近的缘故。 是了是了,就是因了这个缘故。 可她听见还有更强劲的心跳就在身旁。 是他的心跳。 也不知溺在彼此的眸子里到底多久,也不知何时那人弃了匣子,自然而然地捧住她的脸,俯身吻了下来。 他向来强取豪夺,因而小七总把他的亲近当作惩罚。 她不懂得这有什么好的。 他极少给她这样的吻。 一个长长的温柔缱绻的吻。 他什么都没有做,他只是一手揽住了她的脑袋,一手覆上了她的蛮腰,他只是铺天盖地地吻着,什么都没有做,却叫她泛滥成灾。 便是自这一日起,好似什么都不一样了。 雪山底下那年久未修的老破驿站,有一个人不辞辛劳总来,另一个人也总翘首盼着那个人来。 有的话不必明说,却已开始心知肚明。 出了兰台,槿娘好似也活了过来。 她的话比原来还要多,好似要把攒了数月的话全都一股脑儿地倒出来,最好是倒个干干净净,她心里才会痛快。 成日好吃好喝的,槿娘约莫是明白了什么。与小七围坐炉边叙话时,贼头贼脑地问,“你该不是有了身孕?” 小七摇头,“没有。” 从前有,但如今没了。 槿娘啧了两声,“鬼才信,这都是滋补气血的好东西!你若不是有了身孕,公子能一趟趟地往这破驿站跑?” 可小七想,他来才不是因了这个缘故。 “我从前与你说过,你还记得吧?我有长姐也有嫂嫂,她们有身孕的时候就是这么个吃法,天天鸡呀鱼呀猪呀,一个劲儿地猛吃!我那几个外甥侄子,个个儿生得肥头大耳的!” 槿娘瞟了一眼门外,见周延年照旧在廊下抱剑立着,又压低了声音,“我有经验!” 槿娘的确是个理论经验十分丰富的人,她第一次来癸水便是由槿娘指导,告诉她要留意什么,该做什么,又 第180章 暗涛汹涌 小七是第一次听说沈淑人的封号。 灵璧。 高贵的美玉。 多好听的封号呐! 就连“淑人”二字,亦是取自《诗经》。 淑人君子,其仪一兮。 品性善良的好君子,仪容端庄始终如一。 但沈淑人算得上是君子吗? 她不算。 她怎么会算是君子。 明争暗夺,出尔反尔的人,不算君子。 但在许瞻心里,到底是不是君子,是不是淑女,大概并没有什么所谓。 他有宏图伟业,既要伐楚,便定然需要列国之间的合纵连横。 因而他需要的是兵马,是名副其实的公主和郡主。 小七初时闻言酸涩,但从他的国家大义上去想,这却总是件好事。 他需要沈淑人与阿拉珠,难得沈淑人与阿拉珠又皆受他所喜,那便是好事。 这世间没有什么人是不能取代的。 他有了喜欢的人,很快也会有自己的孩子,她们的孩子血脉高贵,亦有家族仰仗。 他会慢慢忘掉一个叫姚小七的人,而姚小七也该有自己的天地。 这样想着,便也释怀许多。 槿娘又道,“原以为灵璧公主与珠珠郡主不会对付,公子既不曾给她们分出个上下高低来,两个人自然谁都不会服谁,必然要处处争先,处处出头。可谁知道,面儿上亲的跟什么似的,一句不合的话都不说,就连进宫向王后娘娘请安,都是手挽着手去的,活似亲姊妹一般。” 哦? 小七与沈淑人相处了整整两年,沈淑人是什么样的人她怎么会不知道。 沈淑人想要的东西,那都是明抢的。 如今封了公主,做了夫人,竟成了个中高手了。 想必是有高人指点。 先前的魏昭平王虽逃亡至安邑,但魏宫里伺候的人却仍是在的,那些宫人嬷嬷在宫里侍奉多年,个个儿早都是成了精的人物。知道沈淑人迟早要嫁进燕宫,必定早早就开始调教起来了。 槿娘还自顾自说着,“真是作怪!这先后两位北羌郡主虽是一母同胞的亲姊妹,都未必像兰台这两位看起来要好呢!” 至于阿拉珠,小七也打过一回交道。 大婚前一日,阿拉珠与许瞻在青瓦楼里说的话,她在屏风后听得一清二楚。 说什么,“母亲常说珠珠与旁人不一样,与阿娅姐姐也不一样。阿娅虽是姐姐,却一贯娇纵,从小便被阿翁阿父宠坏了。珠珠不一样,珠珠度量大,能容人,姨母说珠珠虽是羌人,却是识大体懂道理的人。” 甚至还建议许瞻收了她做个姬妾。 若不是真正的大度容人,便是心机深沉,暗藏歹意。 小七恍然想到了什么,好似有什么星星点点的事情要串联起来,抑或又有什么一直含糊不明的真相即要大白。 但这念头只是疏忽闪了一下,很快便消逝了。再要仔细去琢磨,却再不是方才的真意。 她便问起,“阿拉珠到了兰台,可有问起阿娅的事?” 槿娘点头,附耳说道,“自然问过,问过我,也问过寺人,不过都是悄悄问的,不许我们出去透露半个字,因而连公子大抵都是不知道的。” 你瞧,阿拉珠并没有那么简单。 小七抬眉,“问的是什么?” 槿娘瞅了一眼窗外,周延年的身影依旧在廊下杵着,她的声音越发地低,“问阿娅郡主是怎么死的,何时死的,生前在兰台与什么人有过节。问不出来便审、便打,她身边的老婆子都是王后娘娘宫里跟来的,十分厉害,平素是不离身,就连那北羌武士都藏在暗处护她周全。” “处处小心,可不像当时阿娅那般,一个人便敢去听雪台闹事。” 她说着话,又瞅了一眼窗外的人,悄然道,“就连他都未必能打得过呢!” 窗外的人微微一动,也不知听见没有。 槿娘又挽起袍袖来给小七看,“要不你看我身上这些伤是怎么来的?” 那一双手臂不堪直视,原来的伤痕还留着一道道深深浅浅的印痕,而今又比从前添了许多新伤。 小七点头,若是如此,那么阿娅死在蓟城的事,北羌王定然是心里有疑,因而这么快便送了阿拉珠过来,既是要与燕国结为姻亲,却也暗藏了查明阿娅死亡真相的目的。 “可问出了什么?” 槿娘摇头,“从我这里是什么都问不出来的,没想到寺人的嘴巴比我还严,都说不知道,说在兰台过得极好,颇受公子爱重。” 说着又补充了一句,“必是公子的吩咐。” 小七曾于山神庙中审问魏宫来人,那中年人死前叫嚣,“杀你的人多了!有大王!大公子!王后!也有北羌王!新夫人!都是!都有!” 这话真真假假,如今因了槿娘的话细细想去,雪山谷底追杀她的人虽蒙面遮脸,但那魁梧的身形,那高颧骨小眼睛,不都与阿娅身边的巴图鲁十分相似吗? 他们北羌人长相迥异,与魏燕两国皆十分不同。 魏燕两国虽有国别之分,虽有身型口音上的差异,在长相上却并没有什么明显的分别。 就算是楚人,小七虽并没有见过多少楚人,便以谢玉为例,楚人身形纤细,相貌灵秀,就似从江南烟雨中走出来的一般。 杀她的人里,果然有北羌人,只是不知道到底是不是阿拉珠的授意,也不知道阿拉珠如今对于阿娅的事查到了几分。 阿娅的死与她有脱不了的干系,若果真有一日查到了她头上,阿拉珠决计不会善罢甘休。 但不管杀她的人到底是谁,许瞻既说了不会再有,想必便不会再有了。 小七兀自出神,却听有人登上了木楼梯,不久周延年道,“姑娘,庖人送来了板栗鸭和冬笋粥,问姑娘饭后可想吃松仁甜羹和烤板栗?” 槿娘闻言霍地起了身, 第181章 和解 小七第一次推开驿站二楼的门,那是燕庄王十六年十月底的一个大清早。 驿站养的鸡咕咕打着鸣,槿娘还在一旁酣睡,那此起彼伏的呼噜声从未令她厌烦过。 槿娘的呼噜声令她确信自己尚在人间。 小七悄然起了身,兀自裹紧了貂裘大氅,推门站在楼台上凭栏向远方眺望。 那一片连绵壮丽的雪山矗立在那里已不知有多少个年头了,初升的日光与其交相辉映,云与雪山尽被染得通红,庄严肃穆,无比神秘。 人在雪山面前有多么渺小呐,人的生与死,在雪山面前不值得一提。 魏境没有雪山,小七从前也没有怎么见过雪山,可也不知为什么,她觉得那片从未见过的雪山是懂自己的。 她长久以来就好似一个容器,娇小清瘦的躯体里盛满了无数的东西。有过家国,有过道义,有过情爱,有过善良,有过坚守,也有过背弃,然而家国道义全都抛弃了她。 因而她痛苦挣扎,连人的尊严也都丢了个干干净净。 她无数次想把躯体里的痛苦尽数排解出去,然而不能,她的过去使她一次次想要挣脱逃离,而面对如今的公子又一次次地使她沉沦到过去之中。 她自卑敏感,比常人更轻易体会到人间的哀苦。 她无法与自己和解。 但那延绵不见尽头的雪山,这驿站里逐渐响起的人声、鸡鸣、犬吠、麻雀叽喳,那庖厨传出来亲切的切菜剁肉声,那温暖的炊烟袅袅升起,这一切都充满了生命的力量。 它们好似在问她,小七呀,你在难过什么? 它们好似在说,小七呀,你并没有那么不好。 也不知为何,这一个无比寻常的驿站清晨竟使她不可抑制地流出了泪来。 近日薄薄的雪因了天气太冷的缘故还没有化开,驿站的屋宇瓦当便也就覆满了一片白色,这驿站好似已与雪山连在了一起。 她在风里站立良久,廊下的周延年并不曾开口扰过她。 她问,“将军,你平时站在这里的时候,会想些什么呢?” 身后的人低声回道,“并不会想什么。” “你也会看这片雪山吗?” “会看。” “你看雪山的时候会想什么呢?” “末将会想,这就是燕国的疆土,可那么大的一片疆土,是住不了人的。” “燕国有多少这样的雪山?” “十之有三。” 她此时正在雪山脚下,这驿站的确鲜有人来,因而不管是屋舍还是楼梯,大多有些年久失修了。 也许再过不久,这驿站就垮了,塌了,也就废弃了。 “末将会想,今岁冬天来得太早,只怕北地的牧民又要冻死很多牛羊牲口了。” 周延年向来不会多嘴,方才问他平日会想什么,大约那时他早已想过了许多,只是一时不曾想起,是因提到了雪山,他才想到了自己平日所想的。 魏国是没有雪山的,小七不懂,但燕国的严寒她已经见识过了,因而问道,“牧民为什么不早早往南避寒呢?” 她想,若是入冬早,牧民早些带着家当牲口往南转移,便不会冻死了罢? 周延年望着雪山神情凝重,“往南?到蓟城吗?蓟城就那么大,盛不了那么多人。牧民就得住在高岭草原,不然没有牧草可吃,照样要死。” 原来如此。 这世间芸芸,各有各的悲苦,各有各的不易。 “姑娘不知,这便是公子为何定要南下的缘故。” 南下扩张疆土,去寻新的牧马地,去寻更宜人的地方居住。 这天下四分五裂多少年,诸侯林立,经年混战,也许建立一个统一的国家也没有什么不好。 她想起许瞻曾经说的话,“魏人为何不能成为燕人?” 他是雄才英主。 他有一统的大志。 若有人当真统一了这万万里的疆土,叫那边关不再受侵犯,叫那三军不再起征战,叫那八纮同轨,叫那江山永固,叫那列国的布衣黔首都能安居乐业。 若是如此,那才是好事啊! 再不必分什么魏人、燕人、楚人、羌人,都是同一个国家的人,说同样的话,读同样的书。 车同轨,书同文,行同伦,地同域,量同衡,币同形,这便是他的大志罢? 可惜她从前狭隘,并不懂得这个道理。 但列国的君王必也不懂这个道理,不然何故屡屡纷争? 也许是他们每一个人都过于懂得,是他们每一个君王都想要吞并天下,囊括四海。 心里有什么突然十分通透,亦十分畅快。 她恨不得抓住许瞻的手,亲口告诉他,“公子,小七已经懂了。” 恨不得亲口告诉他,“公子,小七也可以是燕人。” 但她的理智又将她的澎湃压了下去,她的理智告诉她,小七,你走吧,你走了,他才能安心实现他的宏图霸业。 不然,他必是每晚还要往这驿站里跑。 不然,他必是还要与你再生那些小儿女的心思。 你不必担忧,他有自己的夫人,也将有自己的儿女,他的大志、他的霸业自然有他的妻妾儿女与他分享。 走吧,小七。 今夜他来,与他告个别。 小七并不曾回头,但人却是笑着的,她又问起了周延年,“将军,这里是什么地方?” 周延年道,“这里是雪岭。” 雪岭。 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地名。 小七温静笑起,她该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她该知道自己是在何处与公子告别。 她也会告诉小匣子里的人,告诉他,谢玉,你知道我们是在哪里见的最后一面吗? 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在一个叫雪岭的地方。 第182章 小七,叫我远瞩 许瞻的马晌午便到了。 那时小七已备好了驿站的松子酒。 她原本不知许瞻到底何时才来,因而松子酒是一早就备下了。 他若入夜来,便入了夜饮。 他若白日来,那便白日饮。 他来的时候,小七正站在楼台,看着他胯在汗血宝马之上,厚厚的裘皮大氅上落满了皑白的雪。他最爱的绯色长袍在袖口与腿畔露出一大截来,他腰间佩挂着的赤绶四彩长长地垂在腿畔。 仰头看她的时候,真是好一副遗世独立的姿容。 分明是龙章凤姿的人,却又有着松骨鹤仪。 她想,身在修罗场之中的人,原不该有这般山野隐士的气度。 可身在修罗场中的人,又该有什么样的气度? 该充斥着对权欲的贪婪,充斥着病态的野心,该是贪位慕禄、极情纵欲却又欲壑难填的,眼神该是浑浊贪鄙的。 可他却没有。 没有便是因了这世间的一切都理应是他的,名正言顺,心安理得。 想要的信手拈来,得不到的亦能强取豪夺。 无人会暗诽一句,更无人去诋毁他。 他就是天地正义。 他就是燕国的礼法。 谁又能想到这样的人在暴室里却有骇人的兽欲。 小七温静地垂眸望他,那人亦是定定地朝她看来。 他翻身下马,暗绯的长袍在风雪里荡出大大的涟漪来,他将马鞭扔给身后的人便疾步朝楼上走来。 木楼梯被他踩得吱呀作响,那人到了跟前才缓下脚步,小七盈盈笑道,“公子来了。” 他伸手揽住了她的腰身,冷峭的寒气掩住了原本的雪松香,语声温润,“快进屋,当心受风。” 小七随他进了屋子,案旁的兽金炭仍旧熊熊烧着,正温着的松子酒与烤板栗漫出了浓郁的香味。 小七侍奉他解了大氅在一旁衣架子上悬着,便由着那人牵着手至矮榻上落了座。 小七浅笑问他,“公子来雪岭,要走多久呀?” 那人道,“两个时辰。” 就好似已经相识了多年一般,静静坐于炉旁叙起话来,“那来回要四个时辰呐!” 那人笑着点头,“但想到要见你,并不觉得远。” 小七鼻尖酸涩,眼里便有了泪意。 “这一路也下雪吗?” “是,蓟城不怎么下,但越往北走,雪便不曾停过。” 她婉顺地笑着,“公子不要再来了。” 那人微怔,“为什么?” 她的十指在袖中紧紧攥着。 因为她要走了。 走了便不会再回来了。 那他便不必再扑个空,不必再来一个空荡荡的老驿站了。 但她不能说个明白,若说个明白,只怕他又改了主意,再不许她走了。 故此不说。 她笑着问他,“公子冷吗?” 她极少问关于他的问题,不问他要干什么,不问他在想什么,也从不问他的伤势,大抵是这个缘故,因而当她此时每一句话都在问起他的时候,他的眉宇间是难掩的欢喜。 他亦是笑着,温柔看她,“不冷。” 小七伸出手来,她第一次倾身上前捧住了他的脸颊。 她从来不敢做这样的事,因而双手是微微发着抖的。 第一回被陆九卿带回中军大帐的时候,她曾试着为水土不服的许瞻轻拍脊背。她照顾病重的父亲数年,知道该怎么侍奉病人。 但那时那人却抬手一把推开了她,那双好看的凤目里全是嫌恶,他开口时话声清冷,“谁许你碰我?” 甚至还轻笑一声,说,“你可知自己有多脏。” 他觉得她脏,她便也觉得自己是脏的。 因而自那之后,她再不敢主动碰他,生怕他嫌恶自己。 可如今她心里却并没有什么好怕的,她在雪山之下好似已经感悟到众生的平等。 也许身份地位永不会平等,但生与死都是平等的。 她的眸中清波流转,捧在了他棱角分明的脸上。 这是怎样一张如冠玉般的脸啊! 怎样一双摄人心魄的眸子啊! 他曾给过她迎娶的承诺,也给过她无数次的极刑。 身和心都在他这里,可若一定要分出个先后顺序来,那一定是先动了心,身子才跟着投了降。 他们还有过一个不曾出生的孩子。 她都不知道那个孩子是何时来的,是在那张冰凉的雕花长案上,还是在青瓦楼底下那不见天光的暴室。 但却知道,没有一次是在他那张松软暖和的卧榻上。 从未有过。 永远是在长案、暴室、暴室、长案。 他永远面着她负伤的脊背,唯有一次被允许看见他的脸。 那一次是在他大婚的前夜。 过去的不幸到底是过去了,这样的不幸未来也不会再有。 今日告了别,便永远不会再有了。 那人大抵是有几分吃惊的,也许还有几分的欢喜罢,他抬手覆在了她的手上。 他掌心宽大,将她的手覆得严严实实。 她温婉笑着,“公子的脸很凉,手也很凉。” 那人水润的凤眸在她的眼里缱绻痴缠,他说,“小七,叫我远瞩罢。” 远瞩是他的字,她只听过周王后与良原君这般唤过。他是要做君王的人,她怎会称他的名讳。 她是最有自知之明的人,她不会。 但若被旁人听到了,终将会是她的罪。 小七笑着摇头。 那人依旧坚持,“我想听你说一次。” 小七轻言浅笑,“公子不曾饮酒,就已经醉了。” 她口中清醒地拒绝着,心里却想,若是从前,她大约会很欢喜。 但从前是指多久之前? 是他生辰那日罢。 那日他醉了酒,似醉玉颓山,他用木犊哄她跳舞,哄她亲一口。 她亲了。 当时只道是假意,哪知那时才是真心呐。 第183章 拜别大公子 那人劝道,“你身子不好,怎能饮酒?” 小七斟满两盏,一盏双手奉至他的案前,一盏留在自己手边。 “为公子去寒。” 她温婉笑着,朝他举起角觞,拂起袍袖当先饮下了。 他并没有饮酒,只是定定地望着她。 他不饮,她也不再劝。 烤架上的板栗哔剥作响,发出诱人的香气,但火候不到,依旧是不能吃的。 小七拂袖又斟了一盏,自顾自掩唇饮了下去。 酒意使丰润起来的面颊渐渐生了红,她平和笑着,“魏国山里也有许多松树,没见过到底是什么人种下了,但自我记事起,好似除了山桃,到处都是松树。” 她又斟了一盏,“入了秋,父亲会带我去山里捡松塔,我们把松子剥下来,一个个砸开,取出藏在里面的松仁来。我们不怎么酿松子酒,大多捣碎了和在粟米饭里。” “公子大概没有吃过这样的粗饭,都是穷苦人才吃的。”她如今说起自己的出身十分平和,就好似在说旁人的事。 她不再以此为耻。 “才蒸熟的松仁粟米饭是最香的,什么佐料都不必放,那香气亦能盈出数里。父亲会差我给叔伯嬢嬢们送去一些,我与父亲素日总受他们的关照。余下的就不怎么舍得吃了。” “再余下来的,我们便团成一个个小团子,在炉子上烤着吃,烤出来的仍旧很香。” 她又斟了一盏,“都说松果便是长寿果,但父亲母亲都死得很早,因而长寿果的说法我是不信的。” 她仰头饮了下去,“小七是在泥土里长大的,与公子永远不会是一样的人。” 她啰里啰嗦地说了这么多的话,无非是要告诉他,他们不是一路人,终究也不会再走到一起。 频频饮了这么多的酒,也无非是要告诉他,公子,你瞧,酒里并没有毒。 想要告诉他,公子,如今你可以信小七。 但若他不饮,那也没什么关系。 她温柔笑着,自顾自地说话,也自顾自地饮酒。 他不需答她,也不必应她。 即要自由,她心里欢喜。 今日说完了话,也饮完了酒,明日便能各奔东西。 她与许瞻彼此猜忌防备十余月,向来是不怎么促膝长谈的。 唯有一次是在他生辰的那夜,那夜她说了许多,但也只有那一回了。 与那一夜相比,今日说的并不算多。 她抬眸向外看去,窗外又下起了雪, 那人按住了她的角觞,手背青青的脉纹清晰可见,“小七,你有些不对劲。” 小七盈盈笑道,“我只是想明白了。” 这酒使她想起了父亲。 饮了酒就好似又回到了桃林山间,父亲牵着她的小手,她提着小竹篓,一双小脚丫踩在厚厚软软的松针上,她呼吸的是秋日松油独特的香气。 踩在厚实的大地上,远比踩在冰凉的铭字砖上更令她觉得自己是鲜活的。 她仍旧想要再饮一盏,那人却不肯松手,垂眸细窥,“明白了什么?” 她想明白了许多,可好似并不能完全对他说尽。 她浅浅笑道,“明白了公子。” 她好似说了,又好似什么都没有说。 但那人并没有再去深究,只是端起了松子酒一饮而尽。 她拾起一只皮色大开的板栗,板栗烤得滚烫,她下意识地便去捏耳朵,胖鼓鼓的板栗在两只手中来回拨弄,她弯唇笑起,“幼时都是父亲来烤,父亲也会烫得捂耳,他会有意逗我,他会说,小七,父亲的手烫疼了,快给父亲吹一吹。” 忆起父亲的脸,她满心欢喜,却又止不住地掉下泪来。 她知道自己不该在今日落泪,亦不该在公子面前落泪。他冒了两个时辰的风雪来,她不该如此扫兴。 可是想到父亲,她便确信自己是有人爱着的。 父亲是爱她的。 若不爱她,又怎么病骨支离了还要一路颠沛送她去大梁呐! 她想,小七不差,小七没有那么差劲,父亲是爱小七的,即便父亲早就不在了,他亦把所有的爱都给了小七。 她有父亲留给她的爱,便不该自暴自弃,自轻自贱。 父亲的爱够她怀念一辈子,她不该被任何人任何事打倒。 正如谢玉所说,她要做比丝还要坚韧的蒲苇。 她正因意识到这一点,便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好,因而即使眼泪还在淌着,人却依旧在笑。 她不是因过去的悲苦而哭,她是发自肺腑的欢喜。 她很快便抬袖抹去了泪,剥开板栗递给许瞻,“熟了。” 那人怔然接过板栗,塞入口中细细嚼了起来。 雪兀自下着,山里却并没有什么风,松子酒的香味依旧浓浓的,炉子里偶尔窜出来的火苗把板栗皮烫得卷起边来,烤熟的板栗更添了几分秋日的山野之气。 她含笑望他,望着他咽下板栗,又饮下了一盏松子酒。 她想,就该到这里了。 她与许瞻的缠夹不清,就该到这里了。 她受过他的好,也受过他的不好,如今雪岭驿站便是最后的围炉闲话,一同饮过了松子酒,也一同吃过了烤板栗,所有的好与不好便该到此为止了。 因而当那人握住她的手,与她商量说,“小七,我们生一个孩子吧。” 当他说出这句话的手,小七的心波澜一漾,却又立时静如止水。 她温柔地点头,不使他有半分的疑虑,“公子会有许多孩子。” 那人肉眼可见地欢喜起来。 酒尚未饮完,板栗也尚未吃完,叩门声轻轻响了起来,那是陆九卿在说话,“军中传来急报,请公子即刻回蓟城大营。” 他来了还不到半个时辰呢。 小七握住了他的手,他的双手已经暖和了过来,不再似才进门时那般凉了。 她的声音十分轻柔,就像要送 第184章 贵客来了 许瞻一走,槿娘与周延年也就冒了出来。 周延年依旧在廊下抱剑立着,槿娘也依旧顶着一张红扑扑的杏脸钻进了屋子里。 闻见满屋子的酒香,竟叹了一声,颇是可惜,“原以为公子能留下来过夜,哪知道才这么一会儿功夫就走了。” 怕小七多想,甚至还安慰起来,“听周将军说,是东南起了战事,公子原也是忙得脱不了身,但竟还抽空来,我看,公子的脸色越发不如从前了。” 末了还十分羡慕地补充道,“小七,公子待你是真的好。” 好与不好,不过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罢了。 小七笑着点头,“是,公子很好。” 她心里想着,东南起了战事,那便是又与楚国打起来了。 为扩大疆域,兼并土地,攻占城池,掠夺他国的兵马财帛,列国之间的征战无休无止,不是你来侵袭我,便是我去征伐你。 兴,是百姓苦。 亡,亦是百姓苦。 天下若不能一统,那这样的征战便永远不能停止。 她想,但愿公子许瞻能早日实现他的不世之业。 忽听槿娘又问,“小七,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兰台呢?” “你若能回兰台,公子便不必两头奔劳。雪岭距离蓟城很远,战事一起,公子是脱不开身的。” 继而嘟囔了一句,“周将军也能回去打仗了。” 你瞧,人活着都有自己的奔头。 公子许瞻要一统,良原君要夺位,沈宴初要保魏国太平,谢玉要查出她的身世,周延年想要回营中建功立业,槿娘也想要与令她脸红的人共进退罢? 就连裴孝廉屡屡追杀,不也是有自己的奔头吗? 他们都有,唯如今的小七没有。 小七便笑,“那明日便走。” 她回的如此痛快,倒叫槿娘十分惊讶,“果真明日回去?” 小七点头,端起一罐不曾开封的松子酒给槿娘,“这半月周将军与诸位将士都十分辛苦,姐姐心疼,我怎会不知道。我还有一壶松子酒,姐姐送给周将军,请他与将士们共饮吧。” 槿娘欢欢喜喜地应了一声,抱着松子酒便出门了。 将士们也都很欢喜罢,他们明日就能归蓟城,要回兰台的回兰台,要回大营的回大营,去哪里都要比窝在雪山脚下的老驿站要好。 她能听见楼下对酒当歌,高声痛饮,渐渐地酩酊烂醉,鼾声如雷。 她拎起小包袱,背起弯刀,大大方方地往楼下走去。 她的弯刀是从裴孝廉身上缴获的,包袱里也只不过是一把金柄匕首,一只雕了青鸾的小匣子,几件换洗的棉袍。她在雪岭驿站不缺吃喝,因而并没有刀币可带。 楼下众人醉倒一片,睡得横七竖八。 不必担心他们醒来,她在松子酒中放入了足量的柏子仁。 驿站便植有侧柏,此时正是柏子仁熟透的时节,旁人也许不知道柏子仁有催眠的功效,但小七生在山里,她最是清楚的。 松子与柏子味道相差无几,将军们若不是精通此道,定然是分辨不出来的。 将军们在此守着,防的是刺客,并非监守。何况自来了驿站,她安心住着,从来也没有人觉得她会跑。 小七正大光明地走出了屋舍,正大光明地去马厩牵了马,也正大光明地奔出了雪岭驿站。 大风吹雪,惊沙猎猎。 她的大氅在风雪之中不断地翻卷,又随着马的奔跑垂落下来。 翻卷。 回落。 复又翻卷。 复又回落。 马毛带雪汗气蒸,风头如刀面如割。 小七却不觉得冷,她因自由而欢喜。 她想如从前一般酣畅淋漓地策马疾奔,但脊背的刀伤撕扯着,迫得她不得不慢下来。 但她想,没什么可急的。 驿站的人约莫明日一早才能醒来,兰台的人也总得数日之后才会知道她已经离开的消息。 到那时,她定然已经奔出了百里。 她在雪山谷底穿行,穿过白茫茫的路,穿过那一片高高的雪松,穿过广袤的草甸,溅起飞雪,溅起尘土,穿过已经结冰的溪流,溅起大大小小的水珠。 白日,便借着天光赶路。入了夜,便由着天璇星指路。 一路往南,离驿站越来越远。 把燕国的一切都远远地甩在了马屁后头。 一人一马不眠不休地赶路,直到次日方觉出了疲累来,马也跑不动了,走走停停的怎么都驱不动了。 晌午总算到了一处小镇,从城门看小镇名叫栖霞,四四方方的并不大,但好在五脏俱全。 问了路,有好心人将她引到了客舍(春秋战国时客栈称为“客舍”,如《史记?商君传》中载,“商君亡至关下,欲舍客舍”)。 小七并没有刀币,便与店家商议,用那把弯刀换两日的食宿。店家亦是大方的,见那弯刀价值不菲,不但给了一间上好的客房,许她留宿几日,还多找回了一些留作出行的盘缠。 伙计把她的马牵去了马厩喂着,回了客堂又端来了热腾腾的汤饼和几两熟牛肉。待小七吃完,引她去了二楼客房歇息,此时客房里已经生好了火炉子。 伙计临走前还说了一句,“客官要有别的吩咐,尽管招呼小的就是。” 小七最是能凑合的人,也只要了热水沐浴,其余并没有什么好吩咐的。 伙计动作麻利,很快便搬来一只浴桶,又倒满了热水,见再没什么事便掩了门走了。 小七吃饱喝足,舒舒服服地泡了个澡,沐浴完便锁门去矮榻睡下了。 累极了什么梦都没有做,也不知是到什么时候了,忽听客舍人声躁动,有人正哐哐四下叩门,“出来!快点儿出来!” 小七蓦地睁开眸子,金柄匕首就在手里攥着。 客房外灯火通明,人影攒动。 她急忙穿戴严实,持刀 第185章 你,抬起头来 说话间的功夫,那砸门声就在跟前了,小七的房门亦被砸得砰砰作响。 她想,既是丢了佩剑,那便是要查盗匪。她又不是盗匪,因而不必招惹麻烦。 若是惹出了人命,必要暴露行踪。 小七忙收了刀,就藏在客房的席子下。砸门声益发响了起来,门外的人叫道,“开门!再不开门便按盗匪处置!” 小七忙开了门,匆匆瞥了一眼,见是两个带刀的壮汉,虽只是着了粗布麻袍,眼里的精光却骗不了人。 那握刀的姿势,与裴孝廉没什么两样,一看便知是行伍之人。 店家在一旁小心翼翼地陪着,一句话也不敢说。 那人侧目训诫,“看什么!” 小七再不敢多看一眼。 先前被叫出来的人一个个地被押去了客堂,她垂头避着,由着那两人将她往楼下押去。 客堂已跪了不少此处投宿的人,此时大多栗栗危惧,虽低垂着头暗暗窥视,但一个也没有敢出声说话的。 不知这贵客是谁,也不知到底是谁盗走了佩剑。 楼下的一拨看守着客堂的人,另一拨便在客房里翻找。不久,有人匆匆回来,说房内不曾寻到失窃的兵器。 紧接着又开始盘查起客堂里的人来,他们一个个地搜身,一个也不放过。 有投宿的妇人紧紧揪住领口哭道,“大人,奴家不是盗匪!奴家没有偷东西!” 搜身的人岂管是男是女,一巴掌将妇人扇在地上,扇得妇人嘴角流血,妇人迟迟起不了身,只是哭道,“夫君,奴家......奴家再活不下去了呀!” 跪在一旁的男人却是横眉怒目地不敢言语一声,其余投宿的人益发如寒蝉仗马,不敢反抗。 眼见着就要搜到小七这边来,小七心如兵荒马乱。 忽听有人喊道,“找到了!” 众人忙循声望去,见那佩剑就在门槛之内。只是门槛处黑灯瞎火的,看不清佩剑的模样。 那领头的问道,“怎会在此处?可看见是谁人偷放?” 店家慌忙摇头,“方才还没有,小的不曾见过。” 小七暗暗放下心来,那贵客的佩剑既寻回来了,大抵很快就能放众人回去。 果然,那领头的人拾起了佩剑,朝众人道,“都滚罢。” 小七舒了一口气,正要悄悄起身随众人一起上楼,谁知道有人突然用那佩剑压上了她的肩头,“你留下!” 小七心里骤然一跳,低眉顺眼地问,“大人有什么事?” “这是你的?” 小七微微抬起头来,见那人手里的正是那把与店家交换的弯刀,不知怎么会落到这人手中,又不知到底这人与弯刀到底有什么缘故。 难不成是裴孝廉的人。 小七心头突突猛跳,后悔适才将匕首藏在了客房里,硬着头皮道,“小人捡来的。” 那人冷嗤了一声,命道,“上去!” 若当真是裴孝廉的人,那她是一点办法都没有的。冰冷的长剑仍旧架在她的脖颈上,她由着那人押着上了楼,在一间客房外停了下来。 方才还吹胡子瞪眼的人,此时恭恭敬敬地朝着屋里的人低声禀道,“公子,人带来了。” 不知屋里的到底是哪国公子,押她的人说话没有一点儿口音,她一时分辨不出来。 但定不是兰台公子。 许瞻身边的人她必是眼熟的。 屋内的人没有说话,但出来一个年轻人,将小七带了进去。 她低低地垂着头,跪在主座那人身前。 心中惴惴,不得安宁。 那公子命道,“抬起头来。” 小七透骨酸心。 虽不曾抬头,却知道了眼前的公子是谁。 那是她听了整整五年的声音呐。 是待她好了五年,临了却又放弃了她的人。 她怎会认不出来。 小七剖心泣血,迟迟没有抬头。 那人伸手抬起了她的下巴,“小七!” 早就想见的人,今时今日再见,却又是全然不一样的境地了。 也再不如从前欢喜。 她低下头去,平静地行了礼,“公子。” 她第一次叫沈宴初“公子”,从前从未这般叫过。 跟了五年的人,心却不在一处了。 吩咐她听命良原君,扶风围杀败露后又弃她不顾,那便不再是从前的大表哥了。 从前想问他的话,也不再开口去问了。 问他怎么忍心丢弃她吗? 问他是不是要杀她吗? 到底是什么因由、是什么结果也都不那么重要了,燕国的事她不再去计较,魏国的事自然更不必去计较了。 他是魏国的大公子,他心里只有国事,她也只是他棋盘上的一颗子。 棋子由棋手摆布,为国事牺牲,她懂这个道理。 因而不问,不去自取其辱。 可眼前的人却说,“我一直在找你。” 她闻言抬眸,见他神色忧伤,略显苍凉。 他伸手摸着她微凉的脸颊,他双目泛红,眸中雾气翻涌,“小七啊,你去哪儿了呀?” 她就在兰台呀。 她在青瓦楼底下。 她眼底蓄泪,低垂着头,一时便将话语噎在喉中。 她笑道,“我很好,公子不必担心。” 如今她再不会说出什么“大表哥,你带我走罢”这样的话来。 无知又愚蠢的话。 那人闻言愈发神伤,“真不该让你卷进来!他们找不到你,我便亲自来找,一寸寸翻找,总能找到。” 是了,如此偏远的小镇,不大可能有兰台的刀。 他查的也不是什么盗剑的人,查的只是带刀的人罢了。 可到底是什么都晚了。 但他既这样说,便是不曾丢弃过她。 那便好。 心里便比昨日还要好受一些。 小七平和笑着,“我没有偷大表哥的东西,大表哥若没有什么吩咐了,小 第186章 大表哥也想要小七吗? 这都是从前的小七不敢肖想的,不敢肖想他的怀抱,不敢肖想他的亲吻,更不敢肖想果真有一日得以留在他身边。 有那么一瞬,小七甚至想,即便沈宴初身边也同样没有她的位置,但若跟着他,大约会更好一些吧。 她是为魏国牺牲过的,他会对她有怜惜。即便只是给她一席之地,也会要她安枕无忧地活着。 不会锁她、囚她、缚她、辱她。 可正是因了她曾为魏国牺牲,因而他该知道这个小七已经不是最初的小七了。 她肮脏、污秽、残破。 她不再清白、干净、完整。 她曾匍匐在兰台公子的脚下,也曾不知廉耻地取悦他。 苟合取容,承欢献媚,摇尾乞怜。 这样的小七只能孤独终老,再不能跟人走了。 她被迫地仰起头来,别过脸去躲避沈宴初的亲吻。 但他的吻比方才益重,喘息也比方才粗重,他温热的鼻息扑在她的耳畔,几乎吻遍了她每一寸的颈窝。 他几乎要亲断她那不堪一握的脖颈。 小七心中酸涩郁结,眼里盈盈蓄泪,最初她以为这样的事便是罚,因而十分抵触许瞻的触碰,也屡屡惹他不悦。 她以为只有许瞻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可像沈宴初这般霁月光风不萦于怀的高华君子,也会做出这样的事吗? 她恍然失神,不禁喃喃问道,“大表哥也想要小七吗?” 也想要她这具伤痕累累的躯体吗? 那人顿然,锁眉垂眸望她,“我早便有意娶你。” 早便要娶,那最早是在何时呀? 是在魏营,在安邑,还是在长乐宫外相见呢? “那早为什么不娶呢?” “我在等你长大。” 她强迫自己平静,内里的翻腾之气却无论如何都压制不住。 她及笄了,长大了,也晚了。 她的眸中清波流转,微笑着抬起手来,一只素手缓缓将领口拉下了肩头。 冰肌雪骨,那“许”字烙印赫然其上。 她坦然望着沈宴初,好似说着与自己无关的事,“大表哥该知道,一个细作会有什么样的下场。” 他怎么会不知道呀,城楼下命她去见良原君时,他便该知道,也该什么都想到了,但他仍旧命她去听良原君的吩咐。 一次还不够。 长乐宫外最后一次相见,她在王青盖车之中翘首等他,他没有别的话,第二次命她去见良原君。 她是魏人,她义无反顾地投进了燕国的权力场,她没有一句怨言。 可到底葬送了自己,也辜负了兰台公子那一句,“你不走,我娶你。” 一步步的也就到了现在。 那人眸子微红,长长的睫毛微微翕动着,他低叹一声,“小七......” 也许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罢。 适才他说什么“我早便有意娶你”,不过是因了不知她曾经沦落到了什么地步罢了。 他若知道她曾被囚在笼子里,被锁在暴室里,若知道她曾被迫成了兰台公子的禁脔,那他绝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他不会要一个肮脏残破的姚小七。 与他相处数载,她懂得沈宴初。 她了然相望,报复般地问道,“大表哥还想要小七吗?” 沈宴初神色怃然,良久说不出一句话来。 她非要看看他的难堪模样,愈发要给他添柴加火。 指甲纤柔,眉儿轻纵。 她背过身去,将领口完全地褪下双肩,露出脊背两道长长的刀疤来。 一道浅一些,一道新鲜的,仍旧泛着红。 若他来得早,他还将看见那数不清的淤青。 青色的、红色的、紫色的。 若来得更早一些,他还将看见那一道道的勒痕。 颈间、胸前、双臂、胯股、两腿。 但若更早,他还能看见那一条条骇人的鞭痕,看见她身下溅血的模样。 从前父亲给她拉高领口,如今她竟主动揭开伤疤给沈宴初看。 不给他看,今夜大抵是出不了这道门了。 可那人却在她的意料之外,他竟并没有嫌恶她,甚至将她的领口拉了上来。 他的指尖触到她露在冬夜的肌肤上,她能察觉到他的指尖微微发着抖。 身上一紧,那人自背后紧紧地圈住了她,“小七,我带你回魏国。” 他声中轻颤,“无人再敢欺负你。” 若在从前,她听了这样的话该多欢喜呀,她会感恩戴德,会热泪盈眶。 她会坚信大表哥是自己的救赎,也坚信自己仍有归属。 但如今她自己也能回魏国,不必定要谁来带她、护她、送她。 能活便活,不能活便不活,一切看命。 没有什么事是她一定要做的,也没有什么人是她一定要见的,她看起来没有奔头,却也无拘无碍,活得安闲自在。 灯枯焰弱,人寂影残。 栖霞小镇这一夜的躁动早便平息,周遭寂静,投宿的人鸦雀无声。 小七轻言浅笑,“大表哥,小七想自己走。” 那人不肯,低低叹着,“我带你回家。” 小七眼里泪光隐隐,“回哪个家啊?” 都说要带她回家,但没有一个真正是她的家。 兰台不是。 大梁也不是。 可他说,“我在哪儿,哪儿就是你的家。” 照旧与他从前说的一样。 沈宴初曾是她心里的神只,他的话,她向来都信,什么都信,他嘱托的事她也没有不应下的。 要她回家,她便回了家,回去便被沈淑人卖了。 要她去见良原君,她便去见良原君,见完便把自己搭进去了。 可他还说,“小七,无人能取代你。” 但从前再信的人,如今却不信了。 尤其不信什么“无人能取代你”的话。 这世上没了谁都照旧。 小七如今信许瞻。 第187章 温柔的疯批 进宫。 进了宫干什么? 进了宫去侍奉他的母亲,还是做他的姬妾? 他的母亲惯是欺负她,还是关氏的时候便成日拿沈氏家法来打压她,轻贱她。 如今成了关王后,又怎会再给她一点好颜色? 何况安邑出逃那日,她是亲眼看见匪寇侵夺了沈家的财帛,欺辱了沈家的母女。 从前沈淑人便是因了这个缘由不留她,关王后又怎么容得下她这样一根肉中刺。 这是小七无法被饶恕的罪业。 至于做人姬妾,她亦是万万不能。 她平和望他,没有说话,但与他一样的桃花眸子里全都是拒绝。 若眸子也会提笔,那她的眸子里定然写满了“不进宫”三个字。 原也是心有灵犀的人,沈宴初怎会看不懂她眸子里的话,那如墨描般的眉峰仿佛压抑着万般心事。 小七不知他在想什么,也不知他接下来打算如何处置她,就与他对峙着。 良久过去,那人忽然打横将她抱起,迈步便往卧榻上去,“无人能再把你从我身边带走,无人!” 小七极力挣着,他原本也没有用力,没想到竟叫她轻易挣了出来,就势在榻上滚了一圈,撑起身来道,“大表哥已经把小七送给良原君了!” 她想用他曾经做过的事来制止他。 他闻言又蹙起了眉头,“这是什么话?” 她说出了那份盟约,“有生之年,不起战事。结为姻亲,永以为好。是谁与良原君结亲?” 他眉心不展,“小七,我怎会把你送出去?” “那大表哥要送的是谁?” “沈氏宗亲中不缺女子,但怎会是你?” 他的神情不似作假。 但不管真假,盟约中的人不是她,那便好。 她心里一松,沈宴初没有卖过她。 他也并没有什么过分的举动,好似方才抱她来榻上就只是为了要她在榻上这一件事而已。 他的声音沉着,“就在这里睡。” 小七不肯,“我要回自己房里睡。” 他垂着眸子俯视她,不应允也不退步,又开始僵持起来。 大约在他看来,小七是从来不会忤逆反抗他的。 这话没有错,小七什么都会听他的。 他若要小七往东,小七就一定会往东。 他若要小七跪下,小七就绝不会起身。 但好在他从未要小七跪下。 即便到了今日,他的行事做派还是从前的大表哥。 但说到底,不要小七跪还不是因为小七听话,因而不必她跪。 他在外人面前是魏国大公子,是魏国将来的君王,自然与许瞻一样,是说一不二的人。 若非小七总在是非问题上与自己较劲,她其实是最知道如何随机应变的人。 沈宴初与许瞻的不同之处在于,他本质上到底是个温柔的君子。 她已故的母亲是沈宴初的姑母,她与沈宴初是表兄妹,单单朝夕相处便是三年,有这样的情分在,沈宴初便不可能对她动粗用强。 因而她只是放软了身段,也放轻了声音,“大表哥,小七跟你进宫。” “但小七想回自己房里睡。” 这才是从前的小七。 他果真点头允了,“马车就在外面,明日一早便走。” 小七心头乱跳,忙起身往外跑去,一脚碰上了案几,碰得她倒吸一口凉气。 门外守着的人大抵是把屋里的叙话全都听了个清楚,也总算开了门。 她跑回自己的客房,第一件事便是将门栓牢,又自席子底下取回匕首,背起小包袱便打算开溜了。 但客舍里是不敢走的,走廊里立着好几个横眉立目的带刀武士。 环顾左右,也只有从窗口跳下去了。 吹灭了蜡烛,在矮榻上生生地坐了小半个时辰,直到外头没了响动,大抵都以为她已经睡了,这才悄悄起身去推窗子。 木框的老窗子吱呀一声,在这沉沉静夜里分外的响。 小七如履薄冰。 唯有心里祈祷着,万万不要被人听见。 霍的门栓响动,小七心惊肉跳。 竟有人在开她的门! 她侧耳听着,赶紧将小包袱扔在暗处。 咣当一声,门栓轻易便被挑开了,一个时辰前带头查盗贼的人手中的刀尚未收回,此时正门神一样站在门口,声音冷峭,“什么事?” 这个人一直在她门外看守,客舍的门栓在他面前形同虚设。 小七佯作平静,“炭味太大,开窗透透气。” 得亏因了炉子里烧的是最普通的黑炭,若是无色无味的兽金炭,那连这样的由头都不会有。 那人径自进了屋,如入无人之地,关严实了窗,又拨弄了几下炭,说起话来意味深长,“末将就在外头,有事叫我,不必姑娘亲自动手。” 说完假模假式地抱了抱拳,转身将那道门阖上了。 小七愣了好一会儿,意识到自己根本跑不了了。 这才想到之前在许瞻眼皮子底下之所以能一次次逃跑,不过是因了许瞻压根不曾真正地防备,也不曾真正地命人监视。 他派周延年来,甚至只是为了护她周全。 只要不离开兰台,她便是自由的。 但沈宴初不是。 他的看守是真正的看守。 她掉了魂儿一样地捡起包袱,恍恍惚惚地回到了矮榻上,抱着小包袱愣愣怔怔地坐着。 那道门压根不必再去栓上,简直毫无意义。 白日睡了大半日,经此一遭愈发难以入眠,辗转反侧了也不知多久,听见栖霞小镇的鸡鸣了好几回,犬夜吠了好几回,待天光微明才将将要睡,谁知道门外那人已经开始叩门了,“姑娘该起了。” 于是瑟瑟发抖的店家敬小慎微地端来盥洗的温水与帕子,才洗完了脸,那人又道,“贵客已在客堂等着姑娘了。” 小七似个要犯一般被 第188章 大表哥在干什么啊! 小七的肠子都悔青了。 成日被拘在沈宴初身旁,小包袱和匕首也早被没收了。 沈宴初仍旧把她当成了那个还没长大的姚小七。 他什么都要管。 给她穿魏国男子制式的长棉袍和短棉袄,给她戴毛茸茸的伶鼬皮毡帽,给她穿小棉靴,把她捂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和一只鼻子来。 他说穿什么,她就得穿什么。 他说穿多少,她就得穿多少。 但越往南走,便不似雪岭那么冷了。尤其晌午时候,她总因穿得太厚觉得燥热,沈宴初却不许她脱。 说什么,“一凉一热,总要受风。” 小七一肚子气,气得鼓鼓的。 她恨恨地想,就连许瞻都没有这么多事。 可越想却越恼,许瞻也不是个好的,他许多时候不也只给她一件松垮的单袍子吗?那是连抱腹和衬裙都没有的。 没有一个好东西。 她鼓着腮帮子扭头看车外,虽将将还腹诽了许瞻一通,但下意识地仍是希望后头能追来兰台的人。 许瞻只怕东南军务缠身,没有余力追来。 那最好是周延年来。 周延年是许瞻身边为数不多的好人,他若追来,她总能少受许多罪。 最次也是裴孝廉那个莽夫。 小七甚至想,哪怕裴孝廉追来也是好的。 只要是兰台的人追来,那便是好的。 总比像个要犯一样被押进魏宫里好,毕竟有关王后在,魏宫也不是人待的地方。 但这一行人马并没有走驿道,他们专抄小路走,约莫怕人瞧见,又急着回大梁罢? 兰台的人想追来只怕不是易事。 小七忍不住想,沈宴初才与章德公主大婚,竟能出来这么久,也不知寻了什么样的由头。 抑或什么由头都不必寻,进了魏宫,燕国的公主又能怎样,照样也要矮人三分。既嫁了人,大概是不好过问夫君的事了。 转念又想,沈宴初既要她进宫,说明他是与魏武王同住宫里的,宫外并没有自己的府邸。 到底是半道才成了王室,与兰台那正统的大公子终究是不一样的。 虽走的是小路,但因入了冬,路上杂草大都荒了,往南走又并不怎么下雪,因而马车跑得极快。 小七被颠得脸色发黄,却听沈宴初问道,“在看什么?” 她闷闷地缩回了脑袋,“看山。” 他伸手过来,将她的毡帽拉得低低的,“入冬了,山有什么好看?” 小七便不再说话。 那人握住了她的手,“你和从前可大不一样了。” 小七想,从前她就是个傻子,如今经了这么多事,傻子也该长点儿脑子了。 不,远不止是个傻子。 她还眼瞎心盲。 看不清奉为神只的大表哥竟是这样的人。 父亲故去时她还是个十岁的孩子,孤零零的一个人,无人看管,这时候有人教她读书,教她写字,告诉她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那时她觉得没什么不好。 她觉得自己有人要,也有人疼,可如今她何须再要人来管束自己。 那人道,“你觉得我将你盯得紧,因而不自在、不喜欢,却不知我是在护你。” 小七暗气暗恼的,忍不住抱怨,“可也不必总叫人跟着,我还是战俘的时候,都无人这般盯着。” 那人仍旧温和,“有许多事,你未必看得分明。” “谁待你好,谁又待你不好,你总会知道。” 他还说这些无关痛痒的话,小七一肚子的火气蹭蹭往上窜,“我睡觉大表哥都要命人守着,我如今很热不想穿棉袄,也不想戴毡帽,却也要听大表哥的!父亲都不曾这样管我!” 那人见状却笑,“是为你好。” “怎么是为我好?” “难道你想被人瞧见,再抓回兰台去?” 她心里反驳着,回兰台也比去魏宫好。 可回过神来又一想,兰台有沈淑人和阿拉珠,更不是人待的地方。 她心里气鼓鼓的,转过头去再不说话,可一只手腕仍被沈宴初扣在掌心。 真真正正地是插翅也难飞了。 马车轱辘轱辘地跑着,一路再没什么话。这小路寂无人烟,除了外头将军随从们的打马声,偶尔惊起的鸟兽声,再没有旁的声音了。 约莫是到未时左右,才总算有了人声,小七心里憋闷得慌,赶紧探出脑袋去瞧。 眼下已到一处城池,抬眼望去,城门上头标着大篆“桑丘”二字,城门守军不少,此时正手持画像对进城的人一一盘查。 小七心里一跳。 再凝神仔细打量,城墙上张贴的画像正是自己。 画像仍是两人。 一人男子装扮,一人女子装扮,相貌一样,眉心皆有一颗红痣。 小七心头顿时狂跳起来。 从前出逃也曾见燕国大小城池贴满了海捕文书,可如今见了这画像就活似见了亲人一般,她恨不得扑上去亲上两口。 海捕文书都到了此处,那便意味着兰台的人也该到了。 这一回文书来得又快又急,可知许瞻在寻人这一块早就有了十足的经验。 小七顺势往城楼上张望,她想,也许此时许瞻与周延年就在桑丘城楼了。 听见那冷脸的人在马车外头低声禀道,“公子,正在查人。” 忽而那只一直被扣住的手腕一疼,她被人拉了回去。 眼见着手腕早都发了红,小七拧着眉头叫,“疼!” 因看见文书,心里有了底气,因而话声也比素日要大上了许多。 沈宴初揶揄道,“城门有你想见的人?” 小七又鼓了一肚子的气,没好气道,“没有!” 那人略一用力,便将她拽上了膝头,小七挣着,却见那人另一只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只点了朱砂的笔。 小七想起曾被许瞻缚了双手吊在梁上,又被狼 第189章 城门盘查 那人在她弹起来前止住了笔,笑道,“进城时不要说话,可记住了?” 小七胸脯急剧起伏,正要与他分辨几句,却见沈宴初已伸出食指,向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说话的功夫便到了城门,听得守军大声盘问,“车上的是什么人?” 赶车的人勒马停了下来,客客气气地与守军说,“军爷,我家主人是桑丘郡守的门客,家里人眼下生了病,正要进城医治,还请军爷行个方便。” 那守军随口问道,“生的什么病?” 赶车的道,“麻风病,见不得人。” 守军偏偏不信,拿着文书便要上车查看,赶车的人还要拦,沈宴初却开了口,“无妨,请军爷进来便是。” 那守军果然凑了进来,先抱拳致了歉,“军令在身,还请大人勿怪。” 沈宴初装模作样地拿帕子掩住口鼻,咳了两声,喘着气道,“舍弟得了麻风病,怕传给军爷,不敢见人。” 小七暗暗翻了个白眼,从前怎么不曾发现沈宴初如此会做戏。 那人又咳了几声,转头对她吩咐道,“还不抬起头来。” 小七抬起头来,真想对那守兵大声说,“我就是大公子要找的人!快带我去见大公子!” 人还没有开口说话,那守军已嗷叫一声奔命似的逃开了,眼珠子都险些掉在马车里,直到远远地立稳了,才横眉抡手凶道,“快走!快走!有了这种病就不要出来祸害人了!” 有别的守军凑近了问,“怎么了?” 先前那守军连忙拦住了他,“要命!麻风病!” 一旁排队等着进城的人闻声全都惊叫一声,躲瘟疫似的远远地逃开了。 自从在栖霞小镇落到了沈宴初手里,小七没有一日不气的像个蛤蟆,此时恼了,恨不得推开车门就去投奔桑丘守军,身后的人却又轻轻巧巧地扣住了她,笑道,“听话,进城医病。” 小七闻言愈发柳眉倒竖,要去抽回手来,却被他箍得死死的。 赶车的人听了命,大摇大摆地打马进了城门。 隔着小窗,小七眼巴巴地望着守军越来越远,一旁的人却仍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小七叫道,“我有麻风病!公子可不要碰!” 沈宴初又笑,“小兽要咬人了。” 她跟沈宴初多年,何时有过忤逆的心思,更遑论动一下手了。 他不说还好,他一这般说,小七心里的气无处可撒,果真抓住他的手臂狠狠咬了下去。 这五六日的怨气全都在这一口里了。 沈宴初却并不生气,只是笑,“咬了人可就不能再生闷气了。” 他也知道自己在生气。 小七就似一拳头打在了棉花上,愈发气地哭了起来。 即便咬了人,对她的现状也毫无改变。 虽从不缺她吃,也不短她穿,出行是马车,夜里住客舍,但她仍旧似个要犯一样被拘着、押着、扣着。 想到就连许瞻都不曾如此待她,越发难过得止不住眼泪。 不想适才拼了力都未能挣脱开,此时沈宴初竟自行松了手。 她嫌热,他也果真摘了她的毡帽。 若她此时定要把棉袄脱了,想必他也不会反对的。 总藏在毡帽里的乌发原本似男子一样束成了髻,此时被他扯去了绑带,顿时全都散了开来。 那人温柔地抚摸她的脑袋,甚至还来抚慰她,“小七不哭了,到了魏宫,自然无人再管束你,也无人再监守你。” “但总要先回家。” “回了家便不会再有人欺负你,亦无人再敢碰你。” 她只是哭,他便自顾自地说,“不必担心母亲,你平时跟着我便是,母亲不会再为难你。” “至于章德公主,也没什么好担忧的,听说你们还算朋友,她也不会为难你。” 他既要说这些,那小七倒要好好问一问了,她扯起沈宴初垂下的袍袖好好抹了一把泪,顶着一脸的红麻子,睁着一双哭的通红的眼睛,问道,“那大表哥要给小七什么名分?总不能不清不楚地跟着!” 哄人谁不会,他给不了什么,小七便要什么。 她偏要看看沈宴初能编造出什么鬼话来不可。 与兰台那人一样,分明都娶了两个夫人了,还说什么要再给他生个孩子,你瞧,这是什么鬼话? 是人说的话吗? 她定要好好看看她的好表哥左右为难的模样。 他若要说,做个姬妾,或者先只是跟着,以后再慢慢图个对策。那她必要狠狠地拒绝,更好狠狠地嘲讽一番。 呸! 鬼才跟他进魏宫! 姚小七才不做人姬妾! 她宁可去桃林给父亲母亲守一辈子陵。 大约也只有如此,才能真正使他闭上嘴巴。 可小七却没有想过,但若沈宴初有更好的法子,她又该如何应答。 她想,沈宴初才不会有什么好办法,他向来瞻前顾后的,想的都是他的魏国,对她又何曾有过什么好办法? 但若有,便不会留她自己在燕国了。 可沈宴初竟说,“淑人与北羌郡主一同嫁进兰台,并没有高低先后之分,倒是一个好先例,你与章德亦可如此。” 他完全不按常理出牌。 那倒好看了。 许瞻的妹妹嫁给了沈宴初,沈宴初的妹妹又嫁给了许瞻。 她呢? 她先跟过许瞻,又要去嫁沈宴初了吗? 他们二人到底谁是郎舅,谁是妹夫,他们自己可分得清? 谁又甘心矮人一头,尊称旁人一声“大舅哥”呢? 若在从前,小七想,定是沈宴初要叫许瞻一声“大舅哥”。不为别的,只因魏国势弱,沈宴初又有君子作派。如今却不好说了,沈宴初亦是能在蓟城搅弄风云的人,又怎会甘居人下。 小七竟隐隐期待他们二人同处一室的模样,那必是棋逢对手,虽不见兵戎, 第190章 真是个小狸奴 可小七最不喜被人碰。 此时与数日前在栖霞的形势又不一样了,如今小七虽在沈宴初的管束之下,气势却占了上风。 她像个刺猬一样,沈宴初一碰上去她当即就炸了毛,大声叫道,“救命!救......” 她借机呼救,好引起守军的注意,若能再跟来重新盘查一回,那就更好了。 若不能,至少也好让他的手下都知道他到底是什么人。 不是君子,不是! 没有等她叫完第二个“救命”,沈宴初果然弹开不再碰她,但捂紧了她的嘴巴,“小七!” 小七往城门看了一眼,周遭车马人声吵嚷,守军并不曾朝马车看来。 小七怒目瞪着,使劲去掰沈宴初的手,掰不开便挠。 她如今没有匕首护身,唯一双手使得上力气,她便把所有的力气都用在了十指之间,“大表哥非礼!” 沈宴初目光醇和,虽被挠疼了,却并没有指责之意,反倒是轻言浅笑,“真是个小狸奴。” 他大抵以为小七仍是那个慕他多年的小姑娘,如今不过是气他罢了,气他与良原君的盟约,气他管束太严,待消了气自然还是那个尾巴似的小七。 他也不觉得自己的亲昵有什么失当,他大抵以为这原本便是早晚要发生的事,或者是原本早就应该发生的事,至少在安邑兵变那夜,他还塞给她一枚云纹玉环,要她回家等他。 即便他没有说等他到底是干什么,也许只是如每一个往常,也许是要表明心迹,但小七在安邑并没有等到他。 因而,不管原本该发生什么,此时都不该再去发生。 点过朱砂的脸开始发痒,小七心里有气,发痒也不肯对他说,只是拼命地忍着,省得再给他机会说什么“小狸奴”。 她才不是什么小狸奴。 可越想越是黯然神伤,她这些年的处境与狸奴又有什么两样。 进了城才发现,桑丘的形势远比城门紧张。主道上有不少守军,此时正手持画像挨家挨户地盘查。 下了马车要住店,客舍查得也严,说是没有官府的符节,不但不能入住,还要拿去见官。(战国时期的通行证称为符节。《周礼》记载:“门关用符节,货贿用玺节,道路用旌节,皆有期以返节。凡通达于天下者必有节……无节者,有几则不达”) 从前住店,她没见过沈宴初有符节,那个冷脸的叫夏侯承的将军更是没有过这东西。 小七窃喜不已,忍着脸上的麻痒先一步与店家说,“我家哥哥没有符节。” 声如敲冰戛玉,十分得意,只差把“快把我拿去见官”说出口了。 店家闻言果然神色有异,与那伙计使了个眼色,伙计戒备地盯着这一行人,看来得了机会马上便要出门报官去了。 哪知沈宴初却温和地笑,“舍弟有病爱说胡话,店家勿怪。” 说有病也罢,说胡话也罢,小七挠着脸等着看沈宴初的好戏。 又哪知那夏侯承竟从怀里掏出了一块剖开的竹节,看着是竹节,却是由青铜制成,其上刻着错金银的铭文,粗粗扫去一眼,大抵是写着持节的是什么人、从何处来、又要去哪儿。 原来那便是符节。 魏宫在蓟城安插细作的事,小七是知道的,虽不知细作到底是谁,想必下至屠户,上至高官,形形色色的什么人都有,办理个符节简直轻而易举。 小七哭丧着脸,眼睁睁地看着夏侯承在店簿上登了记,又是什么法子都没有了。 那店家客客气气地在前头引着众人上了楼,她的手腕仍被沈宴初牢牢扣着,眼见着沈宴初箍着她要进客房,小七忙扯住店家的衣袖,“我有病,可不能传染给哥哥,老先生再开一间客房。” 店家便来寻求沈宴初的意思,沈宴初竟然没有反对,由着店家给她在一旁独开了一间。 待安置妥当,沈宴初却仍扣住她到了案前落座,轻斥着,“你如今会自作主张了。” 小七不服气,“我想自己住。” 沈宴初便问,“进了宫也要自己住?” 小七虽一句也不与他争执,心里却反驳了八百句。 她才不进魏宫呢! 在宫外都管得这般严厉,衣食住行皆是由他说了算,进了宫便是到了他自己的地盘,更是要由他随意摆布了。 小七赶紧转移了话题,“大表哥,我想洗脸。” 那人还没有消气,只清清冷冷回道,“不许。” 可她脸上都起红肿了,又痒又难受,便忍不住哭了起来,“大表哥,我脸痒!” 那人在她脸颊上打量一番,见她果真起了许多红色的疙瘩,这才允了她去一旁客房里洗脸沐浴,却仍旧规定了时间,“一盏茶。” 一盏茶也是老规矩了,小七哪里能不应。 急急忙忙跑进隔壁栓牢了门,匆匆几把就洗净了脸,忍着麻痒开始寻找逃跑的机会。 一盏茶的功夫能做些什么。 小七四下环视着客房,左右寻不见能为自己所用的武器。尤其这夜落脚的地方正在三层,除非摔成肉酱,否则窗口逃生是想都不能想。 一时没什么更好的主意,掏出帕子,从竹筐里取出一块黑炭球,原是要写“救我”,奈何笔画太多,黑炭又不趁手,只得写下了“小七”二字,裹住炭球便从窗口偷偷地扔了下去。 她心里盘算着,在外巡逻盘查的守军手里大多都有风灯火把,若夜色太浓恰恰看不见,那便等天明了总能看见。 若天明了也偏偏没有看见,那便说明方才裹着炭球的帕子滚到了路旁边角。 那也没关系。 燕军看不见,沈宴初的人便也看不见,但若兰台的猎犬寻来,总会闻见有她气味的帕子。 兰台的猎犬十分厉害,在雪山谷底那样偏远少有人迹的地方寻人都不在话下,想必在此处 第191章 可是我痒! 那不就是方才自己扔去求救的吗? 小七心里咯噔一声,又没戏了。 那夏侯承正抱臂靠在栏杆上,阴阳怪气道,“公子在等郡主喝茶呢。” 小七拽下布帛,捏在了手心里,闷声闷气道,“要你管!” 转身正要走,又听夏侯承似笑非笑说,“郡主缺纸笔,可与末将说,末将这里什么都有。” 小七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转身去了沈宴初下榻的客房。 进了门果然见沈宴初正坐在案前慢条斯理地煮茶,闻见门声并不曾抬眸。 小七手里攥着炭球,老老实实地站在一旁,低声细语叫道,“大表哥。” 那人温声道,“过来坐,小七。” 小七怏怏然跪坐一旁,垂着眉不说话。 那人平和问起,“我是势必要带你回家,难道你竟不肯?” 小七在袍袖里绞着手,“大表哥看管过严,小七不想做犯人。” 那人不以为意,“若非如此,你怎能回去。” 她气道,“可那个夏侯承实在讨厌!” 又似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沈宴初根本不因她的恼怒而生出一丝半点的气。不管她说什么,他也总有十个百个的理由来说服她,不会有半分妥协的意思。 就如此时他亦是风淡云轻,“你不喜欢他,他却能救你的命。” 小七气鼓鼓的。 那人推来一盏清茶,“烧了罢。” 他说的是写了她名字的那块布帛。 小七老老实实地将炭球扔进了炉子里。 饮了茶,不久伙计又送来鱼汤小菜与粟米饭,照旧是他要她吃多少,她便吃多少。 要她吃鱼,她便吃鱼。 要她喝汤,她便喝汤。 她想吃鱼尾巴,他偏觉得鱼腹的肉鲜嫩细滑,便要她吃鱼腹。 他还要她吃鱼眼睛,说吃了鱼眼睛聪明,看人看事会更分明。 她不想吃粟米饭,他偏认定不吃粟米饭内里便要亏空,便定要她吃粟米饭。 她只想吃两口,他偏要她吃半碗。 真是头大。 光是吃饭便磨磨蹭蹭地用了好一阵子。 才到戌时桑丘守军便又查了过来,彼时楼下人马躁动,火把通明,虽查看了店簿,仍旧每人一幅画像逐间客房排查起来。 这是个好机会,小七心里不得平静,琢磨着总要想出个法子与守军接上头不可。 不然离开了桑丘,又不知何时才有机会逃脱了。 却见沈宴初不慌不忙地取了羊毫,拂袖蘸了朱砂,温和命道,“过来。” 小七磨磨蹭蹭地不肯动。 那人便问,“难不成果真要回兰台,日日与淑人待在一处?” 提到沈淑人,小七心里发毛,沈宴初是知道小七怕什么的。 如今沈淑人又是兰台夫人,势头远比从前在沈府更盛,哪儿是小七能招惹的。 她磨磨蹭蹭地往前凑了凑,那人又挖苦起来,“还是说,要等着回兰台做许瞻的姬妾?” 小七撅着嘴巴不理会他,任由他的羊毫笔下雨一般往她脸上落去,眉心的红痣想必被朱砂隐得一点痕迹都看不出来了。 不止如此,为了躲过盘查,他连她的脖颈和双腕也没有放过。 不是点在他自己身上,他是无关痛痒的。 脸上如何看不着,但是那双腕密布的红点便骇得她头皮发麻。 客房便有一面铜镜,小七远远地瞄了一眼,赶紧移开了目光。 她心里嘀咕,难怪城门的守军只见了一面便吓得逃开了,这副鬼样子不逃才怪。 可这朱砂落在身上就是痒的难受,小七忍不住去挠,沈宴初便道,“若是挠花露了馅儿,可得把你藏在柜子里了。” 小七扁着嘴巴,“可是我痒!” 沈宴初却说,“忍着,人走了便许你洗去。” 她就似得了风疹一样,不但很痒,还起了许多红肿的疙瘩。 从前可不这样,许瞻在她身上画木兰时都没有起过红疙瘩,怎么偏偏沈宴初点些红点子就又痒又肿。 想到此处,小七一激灵,“该不是大表哥在朱砂上做了手脚!” 那人蹙着眉头,“荒唐!我没有那闲工夫。” 看他模样却也不似作假。 正说着话,盘查的守军已经到了门口,听那夏侯承客客气气地说,“我家主人是郡守门客,如今带着内弟在客舍落脚。” 说着又悄声道,“有麻风病,不敢惊扰了军爷。” 守军不信这个邪,嗤了一声推门而入,“什么病都得查!” 夏侯承点头哈腰地应着,“是是是。” 身上的红肿毫不消停,小七挠着手腕瞅着门口,便见客房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当先进来的守军登时一顿,方才的威风不再,“啊!”了一声,见了鬼似的逃了出去。 小七暗恨,桑丘的守军真是没出息,问都不问一声,这就吓跑了。 但凡问上一句话,她就能放出点消息来。可惜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一个个就逃命般抱头鼠窜。 若有机会再见到兰台那人,她定要好好地告上一状。 那守军一走,夏侯承便阖上了门。 沈宴初也总算许她洗净了脸,又抹了什么药膏,过了一炷香的工夫那一脸的红肿才消退下去。 原以为这一夜就过去了,谁知道竟查了两次。 第二次盘查是在子时,桑丘的守军长了脑子,完全没有一点动静,人就到了客房外。 想必是起了疑心。 小七不过才睡下不足半炷香,猛地就被沈宴初提溜起来了,那朱砂笔急雨一样又将她点了个满脸。 那很快便痒起来的脸令小七叫苦不迭,可有人查便有机会说话,人是又难受又暗暗期待着。 门外的夏侯承有意提高了声音,“我家主人已经睡下了,军爷劳苦,小小心意请不要见怪。” 守军不理,径自推门,见门是栓着的,便大力砸起 第192章 步步惊心 小七依言起身开了门,守军已不是戌时来的那一位,看衣着似是个统领模样,举止亦颇为老练沉稳。 除此之外,口鼻之间还以布帛蒙面,遮得严严实实,显然是有备而来。 见小七出来,竟未被她那布满麻子和红肿的脸骇得后退,只是微微皱了一下眉头,继而细细与画像对比起来。 小七恨不得直接告诉他,“我就是画像上的人!难道你看不出来?” 可夏侯承就持剑立在面前,阴冷着一张脸,虎视眈眈地睨着她。但凡她胡乱说话,他就要砍过来似的。 小七欲言又止。 那统领已开始盘问了起来,“你叫什么名字?” 这实在难得的机会,是有人盘问她,因而她才要说话,并不是她主动投靠守军,便是目光不善的夏侯承也不能说什么。 她只需说一句,“我是小七!” 只需说上这四个字,就能正大光明地跟着燕军统领走。 他们今夜就会送她去见兰台的人。 即便客房之外力量对比悬殊,进客舍秘密盘查的不过三人,沈宴初的随从却有七人,那也不必怕。 客舍之外必还有更多的守军,但凡有一点异动,他们必将冲杀进来,把沈宴初的人马杀个片甲不留。 小七抑住心里的激动,张口便道,“我......” 将将说了一个“我”字,那夏侯承便递来了符节,把她的“我”字接了上去,“我家主人的符节,军爷请过目。” 小七暗骂一声,真不知该说他是有眼力好,还是没眼力好。 那她也要说话! 今夜不与守军接头,沈宴初必不再住店,也不会再进城门,他必绕开追兵沿着小路出关。若入了魏宫,那可真是乌鹊进了笼子,浑身插满翅膀也扑棱不出去了。 小七又开了口,“我是小......” 夏侯承又打断了她,“是小狸奴。” 小七恨得几乎跺脚,她与沈宴初在马车里的话被夏侯承听得一清二楚。如今他的主人就在屋里,他竟敢说出“小狸奴”这样的话来。 这岂是他一个将军能说的话。 夏侯承在沈宴初身边,就好比是裴孝廉在许瞻身边,裴孝廉虽总称她“魏贼”,但似“小狸奴”这样亲昵的话是绝不敢也不肯说的,不然,料想许瞻定要一巴掌将他扇到大营里去。 统领奇怪地又打量了她一眼,又问,“可去过蓟城?” 小七抢先回道,“去过!” 统领便问,“何时去过?去蓟城是干什么?见过什么人?又何时出的城?” 小七心里一箩筐的话即要脱口而出,但再多的话此时也抵不过一句,“我就是大公子要找的人!” 可她一句也来不及说,沈宴初已到了身后,他亦是装模作样地蒙着口鼻,温和答道,“庄王十四年便去过了,狸奴身子不好,蓟城素有名医,不为别的,治病罢了。” 那统领问,“到底是什么病?” 沈宴初道,“麻风病。” “得了多久了?” 沈宴初又替她答了,“也有半年了,总治不好。” 好罢! 小七一句也插不上嘴,但要开口,必定被旁人打断,天衣无缝地接上一句。 她抬手挠脸。 这一脸的红疙瘩使她似得了风疹一样生痒难耐,沈宴初怎么不知道,夏侯承亦是知道。 因而无人拦她。 她挠了脸,手却迟迟没有落下。 就轻轻拢在领口,由着袍袖慢慢缓缓地在小臂处微微敞开。 她浅浅笑着。 有意给统领看。 她只有一张脸布满了可怖的麻子,她的脖颈、手背、胳臂是什么都没有的。 这一回的秘密盘查来得又快又急,沈晏初情急之下只顾得上她的脸。 沈宴初是什么人呐,小七转转眼珠他都知道她在想什么,如此明显的心思又岂会不知,因而冷着声道,“狸奴,哥哥告诉你几回了,既有病,便捂好自己。” 可已经晚了。 就是这片刻的功夫,足够那统领看在眼里了。 那人眸光一聚,登时抓住小七手腕,撸起袍袖查看。 皓腕凝霜雪,说的便是她了。 臂上哪有一星半点的麻子。 小七心头狂跳,总算有人发现了麻风病是假的! 她就要得救了。 那统领的手当即按在了刀柄上,可一个“假”字将将出口,一把长剑便“噗嗤”一声从他的胸口穿了过来。 血花四溅,刺了个通透。 还不待另两个守军反应过来,夏侯承的长剑又串烧似的,将那二人一并刺死。 小七骇得口不能言。 魏国的公子将军在燕国杀了守军统领,只怕将将结亲休战的魏燕两国,又要再起争端了。 沈宴初却面不改色。 真是在战场上杀过敌拼过命的人呐,也真是造过反杀过君王的人呐! 小七险些忘了,还在魏昭平三年的时候,沈宴初就已经是右将军了。 高华君子的外皮,似个儒雅书生,那一双修长如白玉的手,却不知到底有过多少人命。 眼下如往常一般扣住了她的手腕,不过简单命了一句,“处理干净,即刻动身。” 两个随从应声处理尸首,其余人等已跟着沈宴初岌岌往楼下奔去。 小七心慌气短,踉踉跄跄地跟着沈宴初。 燕庄王十六年十月底的某一个子时,桑丘大雪,满地清白。 她不得不跟着沈宴初的人马趁夜色奔逃。弃了马车,与沈宴初同乘一骑。 月色如银,疾驰的劲马在皑皑飞雪之中横穿。 地白风色寒,雪花大如手。 便是逃命,他也竟肯将她裹进自己的大氅,竟也没忘要拉低她的帽檐。 小七满腹怅然,百般的滋味都在心头,一重重地压下来,又一重重地迸裂开,再压下,复又迸开,压下,迸开,人就 第193章 糟践 风声雪声马蹄声交织一处,实在杂乱,他没有听见。 颠簸的马背令她头昏腹痛。 这接连数日的南行皆有马车可乘,除了处处受他管束,从不曾有什么不适。 他管教她,但也将她护得很好。 她便以为自己这具孱弱多伤的身子已经好了,因而总想逃去、远离,去桃林过什么自在的余生。 可她大抵是哪儿都去不了。 身下忽地一热,有什么涌了出来。 那是血。 血到底是什么样的感觉,大约无人比她更清楚。 自辕门一摔,她曾流过数不清也量不完的血。 但彼时的血与此时的血不同。 她藏身雪松时曾有过这样一回,而今距离小产也不过只有一月的工夫。 她知道那是血。 她捂住疼痛的小腹,紧紧抓住沈宴初的手,低低叫道,“大表哥!” 那人闻声勒住了马,他的手因在雪中拽着缰绳时久因而冰凉入骨。 马嘶鸣一声高高扬起了前蹄,溅起的雪雾扑得他满脸都是。 他将她揽紧,问道,“小七,怎么了?” 她的声音几乎要被另几匹马的嘶鸣掩住,她白着一张脸,“大表哥,我好疼。” 沈宴初驻马四顾,此处正在荒野,不见人烟,也不知在什么地方了。 夏侯承的高声被北风吹散几分,“公子,此处无法防守,不能停下!” 是了,久在军中打仗的人自然知道,但若此时有人追来,是连一点防守之地都没有的。 无异于敞开腹背请人射杀。 夏侯承知道,沈宴初又怎会不知道。 但他仍旧停了下来。 他朝着十丈远的古树缓缓打马走去,行至树下,将小七稳稳抱了下来,大氅撑开,为她挡住了风雪。 夏侯承的马在胯下连连打着转儿,又劝,“公子,只怕有追兵要来!” 那人没有理会,冷声命道,“解了你的大氅。” 夏侯承愣怔片刻,仍是听命滚鞍下马,脱下大氅在地上铺了开来。 沈宴初就势将小七放了上去,又朝左右吩咐,“去附近看看有没有人家,再去寻个赤脚郎中。” 有三人应声打马岌岌奔去,其余人留在四围哨守。 天光已明,能看出这株古树孤零零地立在这里少说也有四五十个年头了,伞一般的树冠早就在风里落尽了木叶,此时枝桠全覆上了一层厚厚的雪。 这周遭皑皑,天地壮阔,十里开外都是一大片的白,想要找个人家大抵很难。 他把自己的大氅亦解下来裹住了她,但她仍旧蜷在地上浑身发抖。 风大雪急,是太冷了,也太疼了。 他连人带大氅一同抱进了怀里,两张冰凉的脸贴在一起,立时生了丝丝暖意,他眉心蹙着,声有怜惜,“小七,回了魏宫,什么都会好的。” 大表哥的怀抱亦是宽厚暖和。 她想,也许是罢。 去哪儿都好。 旦要有一间暖和的屋子,不必太大,有一张卧榻便够。 她要躺在软和的茵褥上,裹紧厚厚的鹅毛被,要把炉子填满兽金炭,她想在那样一间暖和到淌汗的屋子里好好地睡一觉。 她在沈宴初的怀里渐渐失了意识,嘴里还在喃喃叫着什么,也许是在叫大表哥,也许是在叫公子,也许是在叫早就故去的父亲。 她不知道,也渐渐听不清。 抑或什么都没有叫,连一丝声音都没能发出来。 醒来的时候已在一间木屋子里了,一看便知是猎户偶尔进山落脚的地方,没有炉子,但炭盆里烧着柴火,倒是暖和。 沈宴初坐在一旁,夏侯承正在灶台上煮着汤药,除了汤药还烤着什么肉,草药的苦味和烤肉的焦香把这狭小的木屋里斥得满满的。 其余人大概在外头哨守,没有看见人影。 见她醒来,沈宴初温声道,“醒了。” 小七点点头,开口时声音沙哑,“大表哥......” 他迟迟没再说话,她便也默着。 不久夏侯承端来汤药,放在一旁,便也径自垂头退去了门外。 屋里一时只有他们二人,沈宴初搀她起了身,“饮了汤药,就好了。” 小七依言饮下了汤药。 汤药热,他为她吹温。 他惯是将她照顾得无微不至,从前是,如今竟亦是。 “他待你好吗?” 虽没有提名讳,但小七知道沈宴初问的是许瞻。 可这却是一个十分复杂的问题,抑或说,公子许瞻便是一个十分复杂的人,很难用一个“好”或“不好”来定义他。 至于待她,也很难用一句话来说到底是“好”还是“不好”。 那便随口答了一句,“好。” 答完便知道,自己原本想说的是个“不好”。 他平和的声音下藏着几分隐隐的不平,“若待你好,又怎会如此糟践你的身子。” 小七的眼眶蓦地一红。 糟践二字便似一把利剑狠狠地穿透了她的五脏六腑,亦穿透了她的四肢百骸。 她知道许瞻待她的不好远远大过了好,但还从未想过他对她的所作所为是“糟践”。 是糟践吗? 她问自己。 自庄王十六年五月二十一日她趁夜往扶风报信,怎么不是糟践。 在青瓦楼的日日夜夜她已是连想都不敢再去回想了。 身旁的人又问,“小七,你疼吗?” 小七恍然失神。 “他在你身上烙印的时候,你疼吗?” 疼。 “他笞打你的时候,你疼吗?” 疼。 可她一句也不敢承认。 沈宴初的声音止不住地严厉了起来,“你这身子,怎么能要孩子!” 小七鼻尖酸涩,大表哥什么都知道了。 他都知道她这样的身子不能要孩子,但在雪岭驿站,兰台那人还是要她生个孩子。 他分明没有说 第194章 误会 她在魏营三年,原本也是能在天地间打马疾驰的人,原本也是能拿起针线救急扶伤的人。 那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姚小七变了。 好像自遇见公子许瞻开始,姚小七便开始破破烂烂了。 她成了病秧子,不能策马、不能疾奔,她开始离不开汤药。 她若不听话,等待她的便是锁链、项圈、马鞭、笼子,等待她的是无休无止的索取、捆缚、折辱、囚禁。 如今再想到那日在马背上流出来的血,又岂止是小产那日才有过的体会。自扶风报信那一夜始,她至少有一个月的工夫都在流血。 她原有一双良质美手。 那双手能提刀杀人,能煮鱼烹鲜,能写出体正势圆的小篆。 可那双手被紧紧缚在身后的时候,她什么都做不了。 如砧板上的鱼肉。 连翻身都难。 可任哪一样,沈宴初都不曾对她做过。 沈宴初从不曾要她疼。 因而她也从不知道风花雪雨原也是人间极刑。 她眼底蓄泪,不敢抬头,“大表哥,不再提他了。” 沈宴初微微一叹,轻轻抹去她的眼泪,“小七,你怎会认为旁人会比自己的哥哥好?” 是啊,她想,她怎会认为公子要比大表哥还好? 公子不好。 只因说了一句要娶她,送了一回木梳,一只狼崽,烤过一回番薯,她便把他曾做过的事都忘记了。 一个忘记过苦难的人,迟早还要因自己的愚蠢吃苦头。 “你十六岁,你果真像姑丈说的一样,真正地擦亮了眼睛吗?” 小七眼睛红红的,她没有完成父亲的遗愿。她识人不清,也没有擦亮眼睛。 她好似什么都做不好,好似做什么都是错的。 那一刻她想,若魏昭平三年冬没有俘入燕军大营该有多好,她这样摇摆不定又没有什么主心骨的人,就该跟在大表哥身后。大表哥会告诉她,小七,你该做什么,又不该做什么,你该吃什么,该穿什么,他什么都会为她安置妥当。 就似这五六日一样,她什么都不必去想,什么也不必忧心,一切都有大表哥呀。 他会护她周全。 不使她忧心明日要去哪里,又要逃往何处。 亦不使她忧心明日可有衣穿,可有饭食,可有水饮,可有榻眠。 在大表哥身边,她是连汤药都不曾饮过的呀! 但想到魏宫之内亦是明枪暗箭,却又生了退意。 小七盈着一眶的眼泪不肯落下,“大表哥,可小七不想进宫。” “那你能去哪儿?” “我想回桃林。” 不去兰台,也不进魏宫,这天地之大,总有她的一席之地。 她要赤脚踩在湿漉漉的大地上,挽起裤腿,种菜酿酒,捉鱼捕虾。要养一只大黄狗看护她的柴门小院,要喂几只鸡鸭,耕几分薄田。 她胸无大志,不必什么锦衣玉食,就愿做个山野粗人。 像父亲一样,去观山,追云,听雨,踏雪。 可眼前的人又说,“除了魏宫,不管你去哪儿,他都会带走你。” 她低声道,“他许我离开兰台,也许我回家。” 她说的毫无底气。 他也只用一句话便粉碎了她尚存的幻想,“既要放你,这连夜的盘查又如何解释?” 小七垂下眸子,她该知道许瞻的心思。 许瞻仍要她回兰台,也仍要她生孩子。 他不会再放她走了。 她不说话,逃避着他的问话,他便挑起了她的下巴,“小七,说话。” 小七被迫正视着他的双眸,那是与她一样的桃花眸子,此时他的眸子里是万般的情绪,任是哪一种情绪都能将她溺在其里。 他抬着她的下巴,却并没有任何轻佻过分的举动,他只是与她推心置腹地谈话,迫使她正视她一直在回避的问题。 小七却不知该说什么,唯一能说的便是求他,“大表哥,不要再提他。” 那人凝眉点头,“不提了。” “你以为是魏国不要你,但我从未有一刻放弃过你,直到现在。因此,押也要把你押回去。” 她喃喃问道,“在大表哥心里,小七是个怎样的人啊。” 在他心里,也会像许瞻一样,认为她是个脏东西吗?认定她不过是一块肉吗? 如果从前没有,那如今呢? 如今她烙了别人的印,做过别人的禁脔,也怀过别人的孩子,这样的小七真真正正地是个脏东西了。 沈宴初眼尾泛红,他温柔地抚摸着她的脑袋,“是个敏感脆弱的小姑娘,会哭、会害怕、会生气、会咬人,但也是我大魏最勇敢的姑娘,是大表哥最想保护的人。” 你瞧,一个是总要伤她的人,一个是只想护她的人。 你瞧,公子许瞻可从不曾夸她一句“勇敢”呢! 小七破涕为笑。 原来她是个勇敢的姑娘。 即便被人踩在了脚底下,也依旧咬牙挺了过来。 她想起谢玉的话,“你就像蒲苇,没有什么能打倒你。” 是了,可也活得十分艰难。 但躲在大表哥身后,便不会那么艰难了罢? 小七抬眸仔细端量着沈宴初,他的眉眼清润温和,与从前的大表哥并无半分不同。 她轻叹一声,小声问道,“大表哥也会欺负小七吗?” “你是我护着长大的,是我等了五年的人,是姑母唯一的孩子,是家人,我怎会欺负你?” 小七的眼眶蓦地一酸,紧紧抱住他,“大表哥......” 她想,大表哥并没有变,变的人是她。 是她自己不愿再受他的管教。 她爱他敬他的时候,认为他是君子,不爱不敬的时候,便认为他是强盗。 可笑的人是她。 她与沈宴初才是一家人。 他亦是一声长叹,将她抱紧在怀,“你可知为何淑人最终 第195章 不要杀! 小七不再想着逃,也不再与他对着干。 他仍旧给她安排一切,给她穿干净的棉袍子,戴暖和的伶鼬皮毡帽,穿合脚的小棉靴。 热的时候只嫌弃棉袍捂得难受,如今冷了才发觉出棉袍的好来。 那赤脚郎中说了,以姑娘这样的身子,自然需捂得厚厚的,若叫寒气侵体,以后是连孩子都要不得的。 因而她也不再怪先前沈宴初不许她脱衣摘帽的事。 他不再随时随地扣着她,但该饮下的药,该吃下的肉,仍要按他的来。 小七乐得有人管她。 大表哥是为她好,她心里知道。 有一回沈宴初突然问起了玉环的事。 安邑兵变那夜赠她的云纹玉环,从前她是一直戴在身上的。那样的玉环他有两枚,一枚赠了她,另一枚成日垂在他的腰间。 许瞻正是因了见过沈宴初身上有一样的玉环,这才将她的摔碎了。 小七如实回他,“被人抢走了。” “谁抢的?” “兰台的人。” 他闻言眸光一沉,大抵以为是被许瞻抢走了。 小七连忙解释,“是一个叫裴孝廉的护卫将军。” 他微微点头,只是平和说了一句,“他敢抢我的东西。” 那是,裴孝廉那个莽夫,除了他家公子的东西不敢动,其余没有什么是不敢抢的。若给他一个机会进宫,那他定要把整个燕宫内库都要搬回自己家里。 但没多久,沈宴初便把自己的玉环戴上了她的脖颈。 还叮嘱她,“不许再丢了。” 她将玉环握在掌心,她想,这一回她定要好好护着,再也不会弄丢了。 她与沈宴初好似回到了当初,她还是那个乖巧懂事的小七,他也仍旧是个高华君子。 从前是怎样的,如今仍是怎样的。 就连夏侯承也不怎么监视她了。 因着身子不好又总下雪的缘故,一行人不得不在这山间木屋里暂留几日。 夏侯承一天总要催上好几回,说什么,“此地不宜久留,公子该走了。” 要不就说,“公子离开魏国日久,该动身了。” 不然便是在屋外与旁人低语,“已经两日了,只怕要生什么变故。” “公子是借了巡防边关的名义出来,深入燕境颇久,若是暴露身份,必要再起战端。” 他们甚至寻了一辆马车来,不知是买的,还是偷的,定要逼沈宴初带小七出关不可。 但沈宴初不动,便无人逼得了他。 夏侯承与其余诸将成日急的似热锅上的蝼蚁,却又无计可施。 真正逼他们动身的人在十一月初一来了。 那一日仍旧雪虐风饕。 夏侯承带着一身的雪闯进门来,“公子!追兵来了!” 一旁的人问,“多少人?” “十几人。” 他总用最温润平和的语气说最不留情的话,“一个不留。” 便见夏侯承抱拳应了一声,蒙了面便出了门。 小七愀然。 因为一个姚小七,已经死了太多人了。 不管是要杀她的,还是来寻她的,都已经死了太多人了。 原不该如此。 忽而眼前一暗,沈宴初已用帛带蒙住了她的双眼。 那帛带散着微甜的木蜜香,这熟悉的香气原该令她感到踏实,但她的心头却隐隐不安。 她摸索着抓住了沈宴初的手,“大表哥!” 沈宴初笑着安抚她,“小七,闭上眼睛不要看,杀完了就带你走。” 这是一条不使她看到杀人见血的帛带。 却令她想起了曾也有一条相似的帛带。 有人曾用这样的帛带紧紧勒住了她的胸脯,勒进了她的皮肉,勒得她身上红肿,勒得她喘不过气来。 而今这条帛带只是轻轻地覆住了她的眸子。 吱呀一声,柴门被阖上了。 眼睛看不见,耳中便比寻常听得更要清楚。 小七听见杂乱的马蹄声逼近,到了这木屋之外齐齐勒住了马,在马的嘶鸣声里,她听见了周延年的声音。 不久前最想听见的声音,如今却最怕听见。 因为今日出现在此处的人,都会死在魏人的剑下。 她听见周延年说,“公子只要姚姑娘,桑丘统领的死公子不与诸位追究,还请诸位行个方便。” 眼眶蓦地一酸,她的耳畔回响着这句话。 公子只要姚姑娘。 她分明是一个谁都不要的人,如今却都来要她。 要一个破破烂烂的人,一个一身伤病的人,这又是为了什么。 她想不明白。 魏人无人答他。 周延年又道,“公子不问诸位是谁,通关住店的符节在此,足见公子的诚意了,在下带了人便走,不伤诸位分毫。” 小七的眼泪咕噜一下滚了出来,洇透了眼前的帛带。 公子不问,也不追究,他大抵知道了杀桑丘统领的人是谁,也大抵知道了到底是谁在带她走。 他不追究,便不起战事。 只为了一个姚姑娘,这又是为了什么。 魏人依旧无人应周延年的话。 她的双手在袍袖之中紧紧地攥着,指尖掐进了掌心却浑然不觉。 周延年的人没有杀心,但沈宴初却已下了死命。 那叫周延年的人大概还在等着沈宴初的人前去拿取符节罢? 他大概想着给了符节,便能带她回去见公子。 和和气气的。 平平安安的。 忽地一声惨叫在风雪之中荡开。 继而短兵相接,杀声四起。 小七听着外头的人一个个地倒下了,他们惨呼着,哀嚎着,呻吟着,闷哼着,很快扑通扑通地栽倒进了雪地里,再听不见爬起来的声音。 燕人的声音越发的少了。 没有杀心的人,怎么能敌得过领了死命的人。 她没有亲眼所见,但能料到外头白刃溅血的模样。 她的心 第196章 我爱重你 刀断戟折。 天地肃杀。 这北地的风雪当真是惨烈呐! 小七含泪跪在沈宴初脚下,“大表哥,不要杀!他不会告诉公子!” 夏侯承拔剑恨道,“妇人之仁,必要害了公子!也必要害了魏国!” 她是妇人之仁,可周延年不该死。 周延年是燕人,可也是好人。 人呀,原也不必非得分出个魏人燕人来。 都一样,都是父母妻儿子孙,都是人。 沈宴初垂眸望她,“小七,你起来。” 小七不肯,她求完沈宴初又去求周延年,“周将军,你说话呀!” 风夹着雪糁子细细密密地砸到身上,苍白的一张脸冻得发红,一双素手也兀自发着抖,她却不觉不出冷来。 她眼巴巴地望着周延年,可周延年不肯求饶。 求饶便是向魏人求饶。 他是想上阵杀敌的人,他也有燕人的气节,因而他不肯。 最为难的人永远是小七。 她抱住沈宴初的腿,猎猎北风几乎要将她的声音吞没,她怔然说道,“大表哥,不要再因小七杀人了。” 小七福薄,哪里担得起这么多人命呐。 她不知道沈宴初有没有听见,她只看见沈宴初颀长的身子立在风雪之中,他垂眉俯视她时,一双眸子里杀气渐消。 他缓缓放下长剑,手覆在她的脸颊上。 他的手很凉,沾着黏腻的血。 他说,“地上凉,站起来。” 他从不曾要小七跪,因而小七也从不曾将他看作公子。 在这冰天雪地里,她忽地惊觉出此间的不同来—— 她与沈宴初不止是表兄妹,更是平等的。 她尚还愣怔着,夏侯承已提着剑来,恨不得亲自动手,“公子不该留燕人!” 其余诸将亦应声附和,“公子!” 但沈宴初收了剑,“周延年,你走罢。” 周延年不过是许瞻身边的护卫将军,向来默默无闻。有裴孝廉的时候,周延年从未出过什么风头,跟着许瞻进宫的也大多都是裴孝廉,他与沈宴初极少有机会打照面。 沈宴初竟认得周延年。 可想而知,他在蓟城的细作网有多么庞大精细。 周延年大抵没有想过沈宴初竟肯放他,也大抵没有想过沈宴初竟知道他的名字。 他拄着剑原地立了好一会儿,凌乱的发丝在风里胡乱地飘荡,他恭敬地朝沈宴初躬身抱拳,“周某从不曾见过魏公子,但请公子立即动身回魏国!” 是了,他们在此地已经耽搁许久,周延年都能追来,想必更多的追兵就在后头了。 何况西林苑有嗅觉最厉害的猎犬。 周延年说完便踩着雪翻身上马,疾驰数丈远,忽地勒马止步,转过身来。 蹄下白雪盈尺,他的马在丈许方圆之内频频打着转儿。 他冲着小七高声问道,“公子问姑娘,驿站答应公子的话,可还记得?” 小七鼻尖酸涩。 她记得呀。 她什么都记得。 一桩桩一件件的全都记得。 那人说,小七,我们生一个孩子吧。 她说,公子以后会有许多孩子。 她并没有应过公子。 她红着眼眶,亦是高声回道,“将军问公子,公子答应放小七回家,公子可还记得?” 周延年的马尚在原地踟蹰不肯向前,沈晏初已将她一把抱起,早就冻得僵硬的身子在他温暖的怀里忽地有了知觉。 他说,“小七,我们走。” 是了,是该走了。 深深浅浅地踩着积雪回了木屋,她被沈宴初用被子裹得严严实实,炭盆里的柴火渐渐熄了下去,但这透风的山间木屋到底是比外头暖的。 屋里屋外无人说话,但见夏侯承与诸将开始往外赶车牵马。他们近来打了几只狍子,此时也都悬在鞍上好做路上的干粮。 他们没有问何时起程,收拾完了便全都挎着刀剑杵在屋里。 这狭小的木屋子挤满了人。 他们在等自己的主人启程。 即刻。 马上。 分毫也不能再等。 沈宴初也没有说话,他将那毛茸茸的毡帽扣上了她的脑袋,帽檐拉得低低的,掩住了双耳,连人带被褥一同抱起,大步迈出了木屋。 雪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覆住了满地的鲜血,覆住了燕人窄口的衣袍,也慢慢覆住了他们再也生动不起来的脸。 若不是变成猛兽口中的野味,他们的尸骨将永远留在这里。 山是不知名的山,地是不知名的地,人也是不知名的人。 周延年已经走了,这茫茫的天地间再看不见他一丁点儿的身影。 “驾!” 这一声喝断然响起,马嘶鸣着往前跑了起来,车轮子轱辘轱辘地往前奔着,众人骑马紧跟其后。 小七尚在沈宴初的怀里微微发着抖。 他身上的木蜜香已完全被血腥味掩住了,再闻不出一星半点儿来。 她想起从前每一次与燕军交战,他的战袍都如此时一样染透了浓浓的血渍。 他为魏国杀敌,也在为她杀人。 他那一双手即便隔着被褥,仍是结实有力的。 他温声哄她,“小七不怕。” 小七不怕。 极少有人对她说这样的话。 旁人都以为她是有胆识有风骨的人,她自己也不怎么在外人面前露怯,天大的事与畏惧全都压在心里。 可人是肉做的,心也是肉长的,这世间哪儿有天不怕地不怕的人。 他说,“我定带你回家。” 可这条回家的路,势必是一条尸骨横陈的路。 小七闭紧双眸,“大表哥,我心里不安宁。” 他安抚她,“睡一觉,什么都不要想。” 可她哪儿能睡着呢? 那疾疾的马蹄声一下下地全都踩在她的心上,踩得她心慌意乱,惊悸不安。 她攥住沈宴初的衣袍 第197章 杀魏公子 雪雰雰而薄木兮,云霏霏而陨集。 更多的燕人在次日晌午便追来了。 那惊天动地的马蹄声如战鼓擂响,声震山川。 人马沸腾,杀气凛凛,惊得鸟兽飞散。 拉着车的马亦是骇得躁动不安,连连嘶鸣。 夏侯承沉声禀道,“公子,足有百人。” 小七头皮一麻,抬眼去望沈宴初。 那人脸色冷凝,薄唇抿着,并未下令。 没有下令,便是下了令。 没有要退,便要迎敌而上。 夏侯承肃声朝左右命道,“护公子先走,我与诸位壮士断后!” 言罢起身上马,与其余将士打马持剑向后方奔去。 疾风割脸,暴雪如瀑。 那五人黑衣棕马,破风决绝而去。 义无反顾。 悲哉。 壮哉。 那满地高高溅起的雪雾,即要染成赤红的血色。 他们是笃定了自己会死,因而要为主人求生。 小七眼眶一红,她曾说夏侯承实在讨厌。 那时候的沈宴初笑言,“你不喜欢他,他却能救你的命。” 如今她又与她的同袍并肩站在了一起。 好似又回到魏燕厮杀的战场,好似又看见雪重鼓寒,将军挥戟,好似又看见马作的卢,弓如霹雳,看见了魏国的好儿郎鲜血迸飞,尸骨如山。 可如今他们却不是为魏国而战。 如今也不是他们要杀燕人,而是燕人要杀他们。 那一个个曾经监视看守她的将军,此时一个个为她而战,也为他们的公子赴死。 这就是魏人。 她曾为魏国背弃兰台,魏国也从没有抛弃她。 没有战鼓,却听见撞金伐鼓。 没有大纛,却似看见马嘶旗动。 她不后悔做魏人。 她想,若有来世,来世也要做魏人。 马车疾疾向前奔去,她心惊肉跳,仰头去看沈宴初,他就在身旁正襟危坐,如墨描绘的眉峰深深蹙着,他必知道自己的将军此时正断刀折剑,倒在马下。 他的手就压在剑柄上。 修长的指骨根根分明,手背的青筋清晰可见。 若不是要护她走,他定然要与他的将军一同冲锋陷阵。 小七双目盈泪,“大表哥!你该骑马自己走!” 他斥了一声,“胡言!” 沈宴初极少对她说重话,此时斥她胡言,她却没有一丝抱屈。 但她疚心疾首,心如刀刺。 她的眼泪唰地一下滚了下来。 她哭不是因了被训斥,而是为沈宴初心疼,也为往后方冲去的将士心疼。 他不会走,是因了将军不会在战场做逃兵,也因了大表哥不会弃小七。 这样的大表哥,她竟疑过他,怨过他,竟然也恨过他。 忽地马蹄声急,赶车的人禀道,“公子!数十人追来!” 小七哭道,“我跟他们回去!大表哥快走!” 忽地手中一凉,她看见沈宴初眼尾泛红,“小七啊,不怕,朝着大梁走!” 她泪如雨下。 她知道手里的是什么。 那金柄匕首雕着与青龙剑一样的纹路,她曾用那把匕首斩杀多人。 曾被沈宴初没收,如今他又交还到她的手心。 好似又是诀别。 小七紧紧抱住他,眼泪将他的领口打湿,“大表哥不要死!” 他还是那句话,“护好自己,等我来接!” 他在燕宫告别时也与她说过一样的话,从前总以为无人坚定要她,而今才知道这八个字有多么难能可贵。 他是用自己的命来践行这八个字。 远不必什么甜言蜜语。 可他身份贵重,他是魏国未来的君王,他若回不去,魏国又该怎么办啊! 她哭着,“大表哥是魏国公子!要活着回去!” 马车霍地一停,赶车的人已与追兵交起手来。 苍啷一声,沈宴初拔剑出鞘。 “小七,永不要回兰台!” 你瞧啊,他连最后一句话都是在叮嘱她。 永不要回兰台。 她眼里雾气翻涌,双眸恍惚,他便在这一片波涛汹涌的水汽里持剑跳下了马车。 车外人马躁动,追兵已然将他们团团围住。 方才早已远去的哀鸣与剑影,又在风雪之中绽开。 她闭紧双眸不忍再看,忽地车身一晃,有人打了马,她随着马车疾疾往前逃去。 车内的木蜜香气已经没有了,门外赶车的人、随行骑马的人也已经不在了。这没有目的马车空空荡荡的只余下了她自己。 这年冬天,远比魏昭平三年冬还要冷啊。 车后马蹄声起,继而车身一晃,有人上来了。 小七猛地回神,叫道,“大表哥!” 门外无人应她,小七心头一跳,拔出匕首来。 透过缝隙看见一人身形魁梧,正驱马往前奔着。这四下白茫茫一片,早就分不出个东南西北来了。 但必不是夏侯承,夏侯承若能活着,他定要先去保护沈宴初。 那又是谁? 那人的兔毛毡帽将脑袋罩得严实,从背后辨不分明。 她举着匕首喝问一声,“是谁!” 车门乍然被撞开,灌进一室的风雪来。 那人弃了缰绳闯进车厢,帽檐低低压着眼看不清到底是谁,但其人脸上长长的一道疤她是见过的,阴冷冷的笑声她亦是再熟悉不过。 “怎么,区区一月不见,不认得了?” 小七心里咯噔一声,原来是裴孝廉。 难怪大开杀戒。 她举着匕首,“裴将军,我跟你走,你不要杀大表哥!” 裴孝廉冷笑,“裴某不认得什么大表哥,也不曾看见魏公子,裴某看见的都是该死的山里流寇罢了。” 小七心里荡然一空。 魏国公子不能杀,山里流寇却可杀。 握住匕首的手微微发抖,她的声音矮了下来,“裴将军,求你不要杀他!” 那人嗤 第198章 杀裴孝廉 她在雪里睁眸望他,裴孝廉阴冷的神情不似玩笑。 也是,他怎是个会开玩笑的人。 他要杀便是真杀,要打也是真打。 自除夕那一刀至今,她与裴孝廉之间的旧仇新怨越积越多,已然多得数不清了,也再难分出个谁对谁错来。 小七应了,“那将军便划一刀。” 那人却不应,“一刀不够,得两刀。” 也是,她在裴孝廉臂上划过两刀,如今也只有在她脸上划两刀,大抵才算扯平了。 她问,“将军说话可算话?” 那人挑眉讥笑,“自然。” 人命要紧,她不怕破相。破了相好呀,兰台的人必也不会再要一个破了相的禁脔。 是两全其美的好事。 可裴孝廉的讥笑似乎暴露了什么。 暴露了他心里的得意与张狂。 他似有什么奸计就要得逞。 小七身子不好,但脑子没坏。 方才心急,不曾细想。这北地的风雪一吹,她的脑子比谁都清明。 沈宴初一行寡不敌众,毙命不过是弹指一挥的事。而眼前的裴孝廉不急不缓,好整以暇地要与她算账。待他真的下了军令,沈宴初与夏侯承大抵早就死了。 再说军令是兰台所下,与他裴孝廉并没有什么关系。 周延年一回去,到底是谁在带她走,兰台怎会不知道。 兰台若要沈宴初死,裴孝廉做不得主。 兰台若不要沈宴初死,裴孝廉仍旧做不得主。 除非他假传军令。 借公子之名,来报一己私仇。 她怎能信一个总是出尔反尔的小人。 小七仰起脸来,问道,“将军,如今公子又在哪儿呢?” 那莽夫哂笑一声,比划着手里的匕首,“公子忙于东南军务,脱不开身,别指望公子会来。” 又道,“落到裴某手里,算你倒霉!” 小七又问,“是公子要杀大表哥吗?” 那人嗤笑,“自然是公子要杀!” 你瞧,魏燕已是姻亲之国,如今楚国大军压境,兰台又岂会因她一人再与魏国起战事?好叫燕国腹背受敌吗? 休想她上当! 膝头小腿下的雪渐渐化开,渗进了她的棉袍,小七声音打着冷战,“将军,小七怕疼,让小七自己动手吧。” 她如今不过是个待宰的羔羊,裴孝廉也压根不将她放在眼里,手中的匕首一掷,咣当一声扔到了地上。 小七冻得发抖,捡起匕首牢牢攥在手中,“将军说划在哪里,给小七指一个地方。” 那人眼睛一眯,“有几分胆量。” 言罢果真俯身靠近,粗大的手指捏住她的脸颊左右端量片刻,旋即指点着一侧,“便在此......” 那是与他脸上的刀疤一样的位置。 因扶风围杀他挨了那一刀,便也要小七同样挨上一刀。 他的话尚未说完,蓦地瞠目结舌,发出“呃”的一声来。 那金柄匕首已然穿破衣袍刺进了他的腰腹,此时正汩汩冒出了血来。 小七杀人向来取巧,从来不靠蛮力。 此时一人跪地,一人俯身,正是她最顺手的姿势。 裴孝廉险些栽倒,垂头望着尚未拔出的匕首,愕得目瞪口呆,下意识地暴喝了一声,“魏贼!” 发出来的声音却没了原有的力道。 匕首在他腹中猛地一绞,裴孝廉口中吐血,扑通一下歪倒在地,口中仍在咒骂着,“魏贼!” 小七拔出匕首,声音冷峭,“裴孝廉,最后一次了。” 她想,昨日追到木屋的不该是周延年。 若来的是裴孝廉,她才不会求一句情。 她会说,“大表哥,杀了他!” 她会说,“大表哥!杀了裴孝廉!” 她还要将他的尸身扎满窟窿,大卸八块,扔去山里喂虎狼。 那莽夫捂住伤口,殷红的血从他粗大的指缝之间溢了出来,越捂血越多,好似破了个大窟窿,怎么捂都捂不住了。 但他仍问,“什......什么......” 他大概在想,她说的“最后一次”究竟是指什么。 小七没有答他。 是最后一次不杀裴孝廉。 只因他是公子许瞻身边不能缺少的人。 虽鲁莽,却能救公子许瞻于水火的人。 她踉跄起身,仓皇奔至车前,一双手哆哆嗦嗦地去解辕马。 她要乘最快的马返回去找沈宴初,她要告诉追兵,大公子要找的人就在这里,她回兰台去,但不要杀魏公子! 木辕冰凉刺骨,她指节打颤。 还未解下辕马来,方才倒在地上的裴孝廉暴喝一声,已然自背后将她扑在身下。 小七惊叫一声,旋即被死死地压进雪里。 十一月的寒气钻心入骨。 那莽夫却也真是条汉子。 那一刀绞了他的肺腑,竟还能起身反扑。 那莽夫大口地喘着气,锋利的长剑就贴在她的脸庞,咬牙切齿道,“魏贼......你.......敢杀我!” 她在雪里极力扑腾,却难动分毫。 忽地头上一凉,伶鼬皮的毡帽亦被那人拽下来,远远地甩了出去。 整个脑袋都暴露在风雪中,寒颤全都打进了骨子里。 虽不曾受伤,但那身魏人形制的棉袍子已然被雪洇湿了。原先十分暖和,沾了雪水便分外的冷。 那人微微起身,一把将她翻了过来。小七甩掉了脸上的积雪,这才看见那人双目赤红,面色发黑,腰腹上下尽数被血染了个通透。 重伤的裴孝廉已然起了杀心。 若方才还只是要伤她的脸,此时定是要索她的命。 小七没力气再挣,也没力气再与他周旋,打颤的贝齿哆嗦着,叫了一声,“将军......” 那人杀红了眼,如铁钳一般扣住了她的手腕,大刀扬起,瞠目喝道,“裴某要断了你的手!” 第199章 谢玉,我冷 她好似进了马车,一件暖和的袍子裹住了她,马车好像也动了起来。 辕马在跑,身后人声骤起。 “在前面!追!” “追!” “快救裴将军!” “驾!” 也不知过去有多久了,她身上逐渐生了暖意,人也逐渐缓了过来,马车的颠簸愈发明显,身后的人嘶马沸也愈发清晰。 “追上去!将军重赏!” “站住!” “别让她跑了!” “驾!” 她裹紧那件暖和的袍子将将坐起,赶车的人已破开车门。 天旋地转的功夫,身子一轻,她已被那带斗笠的人抱起跳下了马车。 旋即听见辕马哀鸣连连,往悬崖坠落下去。 她滚了一身的雪。 竟与那戴斗笠的人滚进了雪洞里。 雪洞狭小,她与那人挨得极近。 上头人马嘶鸣,有人惊道,“掉下去了!” 有人推断,“多半活不了了!” 有人咒骂,“娘的!公子要活的!” 有人分析,“底下雪厚,未必会死。” 有人请示,“将军,可要去崖底下找?” 有人下令,“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人马声远去,大抵是要绕道去悬崖下追捕。 与外头相比,雪洞还算暖和,但她身上依旧阵阵发抖。 她低低道,“谢玉。” 那人道,“在呢。” 小七忍了一日的眼泪唰地一下滚了下来,“你还活着。” 谢玉微微笑道,“活着。” 小七低低哭了起来,“你怎么才来呀。” 他若早点来,大表哥便不必死了罢?裴孝廉也不敢欺负她了罢? 谢玉亦是低声,“受了伤,走不动了。” 是了,他在雪山谷底险些死在那些北羌大汉的刀下,方才滚落时亦牢牢地护住了她,她并没有受伤,却不曾问过一句他的伤势。 但他能出现在这里,想必伤势已经好了。 “谢玉,你来的时候,可见过大表哥?” 外头的日光一寸寸地暗了下去,他的脸照旧隐在斗笠里,看不分明他的神色。 他默着没有说话。 “他穿着魏人的袍子,他的眼睛与我的一样,身量,他的身量与你差不多高,与他一起的只有一个随行的将军,他极出挑,很好认,在人群里一眼就能认出他来......” 她语无伦次地描述着今日的沈宴初,又问起眼前的人,“谢玉,你有没有看见他? 谢玉默了片刻,“他没有死。” 小七心里顿时燃起了一团火苗来,急切问道,“那他在哪儿?有没有受伤?” 谢玉不说话,她便求他,“谢玉,你带我去找他吧!” 可谢玉说,“他被燕人带走了。” 小七一怔,眼泪断珠似的往下掉。 大表哥被俘了。 他会被就近带去郡县,继而被押至蓟城。 其后呢? 他也许不必死。 但他也会受辱罢? 他是魏国将来的君王,他不该落到这个地步,不该被列国耻笑,成他一生的污点。 她抹去泪,“谢玉,我要回兰台了。” 可谢玉说,“你不该回兰台。” 他们都说她不该回兰台,她也知道自己不该回兰台。 可回了兰台才能换回她的大表哥呐! 他还说,“回去了大概再也出不来了。” 将将抹去的泪又滚了出来,她止不住地哭,“谢玉,我该怎么办?” “你该回家。” “不管大表哥,自己回家吗?” “我不知道。” 是了,连她自己都不知该怎么办,谢玉又怎会知道。 她拢紧袍子擦干了泪,“送我去最近的郡县吧,那里会有兰台的人。” 她知道谢玉不会拒绝。 他果然也并没有拒绝,只是顿了好一会儿才应了,他说,“好。” 谢玉搀她出了雪洞,背着她一步一步地下了山。 崖上的雪真厚啊,他深深浅浅地踩着,有时只到脚踝,有时能没了他的膝头,但他稳稳地背着,也稳稳地走着。 她的脑袋在他脊背上微微轻晃,勾住他脖颈的双手却渐渐松了下去。 她想,大表哥,再等一等小七。 再等一等。 谢玉就快带我去找你了。 她想,小七是多幸运的人呐,遇见了大表哥,也遇见了谢玉。 遇见了他们,往后余生,足够她好好活下去了。 恍恍惚惚听见谢玉问,“你睡了吗?” 小七睁开双眼,雪已经停了,也早就入了夜了,但周遭的白雪映得天地上下一片清明。 他的斗笠轻轻蹭到了她的脑袋,“你不要睡,我与你说话。” 是了,这冰天雪地的,睡着了也就冻死了。 她打起精神来问他,“谢玉,你为什么而活?” 她与谢玉相识的时日不多,他总说要查她。可除了查她,难道他在这世上便没有什么事情可做了吗? 她的身世没什么可查的,而他也总会有自己的事。 “他们都说我有一个未婚妻,是在我才出生的时候就定下来的。” 他往前走着,踩得满地的雪咯吱作响,“但我并没有见过她。” 你瞧,这世上的人活着,各有各的使命,也终将各有各的归宿。 小七问,“她在哪儿呢?” 身下的人说,“我正在找她。” “你去哪儿找呢?” “先找她的父亲,找到她父亲也就找到她了。” 第200章 江南春色极好,你想去看看吗? 正好。 她去了兰台,谢玉便能安心去找他的未婚妻。 他不必再跟着她,也不必再查她的身世了。 各人都有各人的路,各有也都有各人的活法。 那像谢玉这么好的人,他的未婚妻会是怎样的呢? 定也是与他一样好的人。 如这夜的雪一般,干干净净,清清白白。 小七低喃,“谢玉,但愿你快些找到她。” 他总是戴着斗笠,她也总是看不见他的神情。若能看得见,她想,他此时一定是舒眉软眼的。 谢玉没有答她的话。 这山里静寂,黑压压的林子连个走兽都没有,唯听见他一双脚将雪踩得咯吱作响。 月白风清,这清清脆脆的响声真好听啊。 这是死里逃生的声音。 她一笑,哈出来一道白白的雾气,她抬起沉重的眼皮去看谢玉,你瞧,谢玉也有呢。 这是活着的雾气。 昏昏沉沉将要睡去,忽听谢玉问道,“你可去过楚国?” 她不得不打起精神来回他的话,“没有去过。” 她的声音低低的,已经没有什么力气了。 谢玉笑道,“楚国雪少,终年与春天一样,水里的是稻米莲花,山里的是青竹绿茶。楚人住的是青砖瓦巷,乘的是乌蓬轻舟,吃的是稻米鱼蟹,烟雨迷蒙的时候是最美的,与魏燕两国都大不一样。” 小七心想,这世间还有那样的好地方吗? 谢玉又问,“江南春色极好,你想去看看吗?” 小七轻轻道,“想去。” 谢玉又说,“那我带你去。” 她想去呀,不管是魏国还是楚国,她想挽起裤腿赤脚踩在潮湿的大地上。只要在山野之间,不管是哪儿都好。 她知道自己去不了,而谢玉也终将去找自己要找的人,可她还是很欢喜有这样一个念想,“那等我从兰台出来!” 但能不能从兰台出来,小七并不知道。 也许很快就能出来,也许需要一年、三年、五年、十年。 也许这辈子也出不来了。 但有了这个念想,心里便也就有了盼头,她欣欣然又道,“等我从兰台出来,那时候如果你还愿带我去,我就跟你去。” 身下的人依旧不声不响地走着,半晌才应了一声,“好。” 他一直走着,他的脊背很暖和,小七勾住他的脖颈,隐隐约约听见谢玉还在说着什么话,到底说的是什么,她并没有听清。 接连多日的逃亡使她分外疲累,她低低叹着,阖上了沉重的眼皮。 她想,睡一觉吧,小七。 谢玉会送你去郡城,有他在,你不必有什么担心。 也不知有多久,听见谢玉在唤她,“小七。” 这是她第一次听见谢玉叫她的名字。 她冻得身子发僵,迷迷糊糊问道,“到了吗?” 谢玉停着,“不能再走了。” “哦。”小七轻声应道,“你累了就歇一歇。” “我不累,但再走下去你会冻死,就在这里过夜吧。” 她睁开眼好好打量了一下,这才发现她与谢玉已在一处猎户的小木屋里了。 难怪比方才要暖和许多。 屋子很小,有一张火炕,火炕也不大,铺着灰狼皮,絮了芦草的被褥在一旁卷着。 这种火炕在魏国并不多见,大抵是为了冬天取暖,因而火炕旁就是灶台,一旁还堆着一箩筐的番薯和青萝卜,也许还有别的,夜色暗着,看不分明。 谢玉将她放上了火炕,又用被子给她裹紧了,她打着寒颤蜷成一团,但有狼皮铺着到底暖和了一些。 眼看着他要出门去了,小七心里不安,忙问,“谢玉,你去哪儿?” 谢玉一顿,“外头有柴火,我去搬一些,不走远,就回来了。” 谢玉最是会野外求生的。 他能生火,能烤鸡,能煲汤,还能打蛇,除了不怎么识得野山菇,这山野之中的事好像没有什么是能难倒他的。 他有一身好武艺,也有一身好教养,也不知他到底出自什么样的人家。 此时他抱进了一捆干柴,掩紧了门便在灶台生起了火,那番薯亦被他扔进了火堆里烤着。 柴火呼呼地烧着,火炕很快暖了起来,小七迷迷糊糊地睡着,闻见小小的木屋都是番薯的焦香味。 她记得被谢玉叫醒吃了半块红薯,才出炉的烤番薯烫得嘴巴肚皮都暖暖的,身上明明被烘出了汗,可依旧阵阵发着冷。 似睡非睡中暗暗地叹,这一日一夜全都在雪里折腾,棉袍子到现在都没有干,大抵是又发起了高热。 她记得谢玉就坐在火炕旁,不住地往灶膛里加柴。 一拨柴烧完了,又往里填上一拨。 偶尔醒来的时候,能看见谢玉依旧戴着斗笠,灶膛里的火映出他清晰的下颌角来。 她低低喃道,“谢玉,我冷。” 恍恍惚惚中好似后来有人隔着絮满芦草的被子拥住了她,那人规规矩矩的,一动也不动。 那时她真正地暖和了起来。 但到底有没有这回事,她记得并不清晰,也并不真切。 次日醒来的时候已是晌午了,火炕上只有她一人。 灶膛依旧在烧着,火炕把她洇湿的棉袍子烘得干干热热的,谢玉不知从何处挖来了生姜,此时正在灶台煮着热辣浓郁的姜汤。 那人没有抬头,“我找到一匹马,不用一个时辰就到长陵了。” 小七怔怔出神,她想,好啊,到了长陵,不久就会到兰台,到了兰台,很快就会换回大表哥来。 大表哥将出燕关回大梁,她呢? 她便走一步看一步。 生死好坏,也都将听凭兰台那人了。 谢玉盛出了姜汤,“那里有医馆。” “我可以先进长陵买药,你在此处再将养两天。” 小七捂住被子坐起身来,这一夜她被火炕烘得口 第201章 谢玉,我想看看你 但这个念头一生起来,立时被她死死地压了下去。 这辈子是再也不敢想了。 她该去盘算喝了鸡汤之后的事。 如何进城门,如何买汤药,如何去找兰台的人,接下来又怎样去蓟城,到了蓟城再该怎么去找大表哥,她都该提前想得清清楚楚。 若运气好,长陵城门也许能遇见周延年。 若运气不好,大约还要再碰到裴孝廉的人。 这重重的心事压在心头,哪里还能再匀出一星半点儿的地方给谢玉。 两盏茶的工夫萝卜鸡汤也就炖好了,两人烤着灶火,各怀心思地饮了汤,吃了肉,并没有说什么话。 吃饱喝足了,真想就势窝在火炕上再好好地睡上一觉,什么都不再去想,就只窝在这方寸之间偷生苟活。 也许谢玉也会有这样的念头罢? 他总在外行走,不知有没有哪一刻也想要收起刀剑,在山野之中搭一间柴门小院,自由自在地过这一生呢? 小七不知道。 她只知道谢玉的名字,没有见过他的脸,也没有问过他的身世,竟就把他当成了最能信赖和托付的人。 她听见谢玉问她,“你仍要回兰台吗?” 小七点点头,“我不想再有人因我而死了。” 斗笠下的神色被掩得严实,但见谢玉起了身,他平和说道,“趁晌午不冷,我送你。” 出了门,牵了马,一同骑马往长陵去。 燕庄王十六年十一月初的日光浅浅薄薄地打在身上,这雪可真厚呀,马蹄埋在雪里跑都跑不动,就只能深一脚浅一脚地摸索着往前走。 风依旧猎猎吹着,她坐在谢玉身前,裹紧了谢玉的白袍子,因而并不觉得冷。 一个时辰的路走了两个时辰之久,到了长陵城外,天色早已暗了下去,城门垛口俱燃起了火把,守军很多,依旧持着画像严厉盘查。 谢玉勒住了马,一路上没说的话,大约都要在此时说了。 “我要回楚国了。” “不找你的未婚妻了吗?” “不找了。” “怎么不找了?” “我大约知道了她是谁。” “那你为何不去见她?” 马在驿道上徘徊,将蹄下的白雪一寸寸地碾落成泥,她听见谢玉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她选择了自己要走的路。” 是了,这世上的人各有各的路途要走。 有的人高歌猛进,快步流星。 有的人受制于人,身不由主。 有的人肘行膝步,跪着爬着也要前行,但看你选的到底是什么样的路。 谢玉道,“你所以痛苦,是因你是有大爱的人。你这样的人,注定不会没于山野。” 小七愀然,不没于山野,便要在权力场中沉浮。 她眼下选择的,不就是一条前往权力场的路吗? 进了长陵的城门,与身后的人、身后的江湖再也没有什么关系了。 她将前往的是不见兵刃亦能杀人于无形的地方。 在那里,在宫墙之中,兰台之内,那是将古老的兵法运用到淋漓尽致的地方。 如公子许瞻所说,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 在那里,刀剑是最无用的东西,是最下等的谋略。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不是一个有大爱的人,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如周王后所言,是一个风骨料峭的人。 但她知道自己走的是一条不归路。 入夜的寒风铺天盖地地卷来,冻到了人的骨子里,是谢玉当先下了马。 城楼的火把远远地映着,他双臂张开,将她稳稳搀抱了下来。 小七立在风雪之中,抬起头来冲他一笑,“谢玉,我想看看你。” 她心里有股难言的苦涩,“看完了,我就走了。” 她知道自己不是谢玉要找的人,但总要看看这一路负她前行的人到底是什么模样。 他年相见,好叫她能一眼认出谢玉来。 谢玉兀自立着没有回话。 她又一次朝谢玉的斗笠伸出了手。 但这一次谢玉没有箍住她的手腕。 她踮起脚尖,她的双手握住斗笠边缘轻轻地抬了起来。 谢玉的脸就那么暴露在眼前。 那真是一张如白玉般的脸呐! 如那夜月色里所见,真是如山水般俊秀干净的人呐! 可是,可是她的眼眶莫名地湿润起来。 她在谢玉眉心看见了与她一样的红痣。 她踮着脚伸手去摸那颗红痣,也不知为何,眼泪蓦地就淌了下来,“你怎么......会与我一样啊?” 谢玉的神情百般复杂,他只是抬手给她抹了泪。 小七期盼着他能告诉她一个因由,一个答案,但他压低了斗笠,良久都没有说话。 他不说,必是此时不能说。 不能说,或不必再说。 他不说,小七也不再逼他。终究说与不说,她都要进长陵这道城门。 她欲言又止,到底是拢紧袍子,转身走了。 她朝着城门走,听见谢玉的马在身后逡巡不前,哼哧哼哧地打着响鼻。 她转身回眸,借着火光与天地之间的雪色,见谢玉仍旧牵马立在原地。 那白色的衣袂在风雪里翻飞。 她心里空落落的,“谢玉,以后还会再见到你吗?” 但谢玉说,“我不知道。” 她的声音低低的,“谢玉,我一个人害怕。” 她不该说自己害怕,她说了这样的话,是想要谢玉如何答她呢? 若谢玉说,那不要进长陵,不要回兰台,江南春色极好,你可以与我一起去看。 若他说了这样的话,她果真便能不进长陵,不回兰台,果真便能与他一起去楚国了吗? 她知道自己不会。 所求的也不过是个安慰。 就像大表哥告诉她,“小七啊,不怕,朝着大梁走。” 谢玉大抵也是懂她的吧? 第202章 押送 一进城门,便立即被长陵守军接管了。 她转头去看谢玉,夜色无涯,谢玉一人一马立在风雪之中。 那斗笠之下的人此时此刻在想什么呢? 他或许在想,今夜该去何处安顿,明日又该何时起程。他将从这一片冰天雪地里动身,回到那方烟雨迷蒙四时充美的沃土。 听他说,那里春色极好。 小七冲他笑着。 黑沉沉的城门长长地吱呀一声,被人推着慢慢地阖上了,谢玉的身影也就慢慢地消失在了城门之外。 她想,但愿有生之年还能再见谢玉。 也但愿有生之年,能与他同去江南。 看那里到底是不是如他所说,水里的都是稻米莲花,山里的都是青竹绿茶。那里的人是不是都住青砖瓦巷,是不是都乘乌蓬轻舟。 腕间脚踝霍然一凉,被人锁上了沉重的镣铐。 没有人管她有没有发热,也没有人给她买汤药,核实了身份后,当晚便被押进了城墙里的牢房。 小七是第一次知道城墙里也有牢房。 狭小逼仄,没有窗子,没有矮榻,落脚处铺着一堆乱七八糟的稻草,这暗沉潮湿的地方唯有一盏油灯摇摇晃晃地亮着。 缺了口的破陶碗在一旁歪着,也不知多少人用过了,大抵也不会有人为犯人清洗,因而还留着经年积攒下来的食物残渍,黑油油的叫人发呕。 她拖着冰凉沉重的铁镣铐,裹紧了谢玉的白袍子,靠着墙角缓缓坐了下去。 她告诉自己,没什么忍不得的,到底是能暂避风雪的地方。 牢房镣铐算什么,刀山火海也要走一遭。 与谢玉离别的第一个夜晚就在长陵城墙的牢房里挨了过来。 发冷、发热。 复又发冷,复又发热。 昏睡、惊醒。 复又昏睡,复又惊醒。 也不知昏睡多久,亦不知醒来有多少次,她裹紧袍子咬牙挨着,待挨到长陵城内开始鸡鸣狗叫的时候,便有人来带她上路了。 一辆专用来押解要犯的马车,狭小密不透风,周身无一丝缝隙,连个小窗都没有。 她想,不透风好啊,不透风便能把这十一月的风雪挡在外头,那便能让她活着到蓟城去。 她被长陵守军推搡着上了车,两副镣铐冻得冰凉,上车的工夫又重重地往身上砸去,砸得骨节生痛。 仓皇间裹在身上的袍子险些被人踩在脚下,她死死地抓在手里,一分也不肯放松。 不是什么锦衣华袍,但真正属于她的东西不多,她要带走。 咣当一声,马车也落了锁。 她知道这世上尚还活着的人,除了沈宴初与谢玉再不会有人待她好,因而对于旁人施加的苦难、苛待、凌虐也并不会寒心难过。 好,自然是最难得的。 不好,才是这人世间最寻常的事。 她懂得这个道理,因而心里不会有什么不平。 押车的燕人已经打马起程了,轮子辚辚滚转得飞快,小七在那狭小的马车里摸索着盖紧了袍子,回头去望,却望不见长陵城门在什么方向。 她心里说,谢玉,我就要走了。 你也动身去江南了罢? 那里春色极好,必不会似燕北这般寒冷。 押车的燕人昼夜不停地赶路,她就卧在马车里面昏睡,几乎没太有十分清醒的时候。 往往是被人叫醒了给几口吃的,他们给她什么,她便吃什么。 给干的掉渣的胡麻饼,她便吃干的掉渣的胡麻饼。 给凉到牙齿打战的凉水,她便喝凉到牙齿打战的水。 她分外地想念那一夜的烤番薯,烤得香甜流油的番薯沿着喉管入了腹,烫得她的嘴巴肚皮又热又暖。 她也分外地想念那一锅萝卜炖鸡,他把鸡肉炖得软软烂烂的,放足了佐料,清甜的萝卜咬一口也全都是浓郁汤汁的味道。 他那只宝贝小罐子可真好呀,内里盛满了盐巴与胡椒,还有许多不知名的香草。她想,以后她也要有那样的小罐子,也要装满盐巴胡椒,也要盛许多香草。 再遇见谢玉的时候,她要与谢玉比一比,看谁的小罐子香料更好,看谁炖出来的鸡汤更鲜美。 她想,总会有这样的机会。 也许只要半年,也许一年,也许两三年后就有这样的机会。 她也分外地想念那一夜的火炕。 穷冬烈风,大雪数尺,足肤皲裂而不知。 可正因了那些曾有过的“好”,因了要去江南的念想,因了知道自己到底要干什么,有那么一股劲儿一口气始终在撑着她,就足以使她挨过如今的艰难困厄了。 她心里的人说,小七啊,小七,你要挺过去,你要挺到大表哥平平安安地回大梁。 他用命救你,你也要活着救他。 过一座郡城便换一拨押车的人,她也只有在换人的时候才能下这密闭的马车。 她靠着谢玉那件袍子熬了多日,原本是月白的颜色,早就脏的不成样子了。 她竟没有死。 没有死便撑着,熬着,咬牙忍耐着。 小七清醒的时候想,早知道回去的路这么难,当初便不该往边关走那么远。 走的越远,回的越难呐。 再后来,接管她的人也不知换到了第几拨人马,她只觉得自己已然熬到了极限,靠着过往的好,靠着美梦靠着念想也再不能撑下去了。 就是在这时候,好似被人解开了镣铐,好似下了马车,也不知到了什么地方,就只是无尽头的昏睡、昏睡、昏睡。 偶尔有意识的时候,好似有婆子在给她换衣裳,喂汤药。 她便想,如今已在兰台了吧? 若已在兰台,那便不必再受罪了。 她要尽快去见公子许瞻,去求他放大表哥出关。 她既已经回来了,想必公子许瞻不会再为难大表哥。 但真正醒来的时候却是在个十 第203章 公子愿意见我了吗? 婆子点着头又不知比划了些什么,好在听懂了她的话,因而也就迈着小碎步出了门。 小七抱紧袍子头晕目眩地等着。 也许就要镣铐加身,也就要被塞进那狭小逼仄的马车里,那也没什么,她休整了数日,总能撑到进兰台。 不久脚步声近,她心里七上八落,清瘦的指节下意识地将袍子抓紧。 忐忑不安,因而越抓越紧。 吱呀一声木门推开,小七眼皮忽地一跳,忐忑不安的心顿时舒缓下来。 进来的竟是陆九卿。 一双素指缓缓放松了下来,原来如今接管她的人是陆九卿。 若是陆九卿来,那她便能少吃些苦头了罢? 定然是的。 陆九卿与周延年是公子许瞻身边为数不多的待她不错的人。 果然,你瞧,那人一进门竟垂眸拱袖,十分歉然,“底下人不懂事,姑娘受苦了。” 小七撑着身子屈膝施了礼,“陆大人,陆大人可见过魏公子?” 陆九卿微微点头。 小七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大表哥依旧活着,人也就在蓟城了,那她便没有来错。 “大人可知道,魏公子身边......还有人与他一起吗?” 她只识得夏侯承,其他随行的魏国将士们却连个名字都不知道。若还有人活着,必也是与大表哥关押在一起的。 但陆九卿说,“没有。” 小七寒心酸鼻,若没有,那便是都死了。 她忍着泪意,“大人,我想见公子。” 但陆九卿说,“公子已经知道姑娘就在城外了,姑娘不必着急。” 可小七怎么会不急。 沈宴初是魏国大公子,滞留燕国如同质子。若兰台以他为质,向魏国要兵要粮,只怕要多少兵马就得给多少兵马,要多少粮草也得给多少粮草。 二公子沈宗韫性情软弱,易被拿捏,难成大事。将来魏国要在诸国之间求存,唯有依靠沈宴初,别无他法。 若兰台胃口更大,要魏武王举倾国之兵伐楚,只怕魏武王也没有什么好对策。 沈宴初一日不回魏国,列国必要虎视眈眈,魏国也必要再生内乱。 小七又道,“那我去兰台等公子。” 可陆九卿说,“公子军务繁忙,近来都在大营。姑娘先在驿站养养身子,待好些了再见公子。” 她心里一凉,“是公子不肯见我吗?” 从前的雪岭驿站距离兰台来回足足要四个时辰,那时公子许瞻竟接连去了半月,风雪再大都没有误过。 如今她就在城外了,距离大营也只有半个时辰的距离,他竟一次也没有来过。 那便是知道她想要干什么,因而才要陆九卿在此处监守,不许她去兰台,也不许她进大营。 陆九卿是军师,监守这种事怎么都轮不到他来做。大抵是因裴孝廉受了重伤,周延年又犯了大错,许瞻信不过旁人,因而才命陆九卿来。 陆九卿温和道,“姑娘只管等着,时机合适了,我自然会带你去见公子。” 小七心里不安,又问,“若魏公子有事,陆大人能不能与我说一句?” 但愿他没有事,但若有事,她总得知道,也总得去想办法。 好在陆九卿并没有拒绝。 小七无法,只得滞留在驿站里。 虽是陆九卿的人马接管,但陆九卿平时并不来。 她算是要犯,虽不曾再戴镣铐,但终归是不许出门的。想要打听外面的消息比登天还难,甚至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好在屋里屋外有哑婆子侍弄汤药,又能浣衣端水,并不曾苛待她,甚至还把她的白袍洗净了。 苦涩的汤药一碗又一碗地喝,也不知道到底在喝什么。 身子虽好一些了,但人仍旧轻飘飘的没什么力气,也依然十分畏冷。 她想起辕门一摔后,也是这般光景,记得有人说了一句,“弱些也好,省得杀人。” 她推想,这汤药里大概便有类似的草药。 能叫人有声无气,力困筋乏。 那也没什么关系,他给的,她便受着。 既要求他,哪怕给的是鸩酒,那也要感恩戴德地喝下去。 无人来,她便等着。 原先焦躁不已的心,先是慢慢静了下来,继而又开始胡思乱想,阵阵发慌。 他既不愿见她,必是动了怒。 即便愿意见她,也必定与先前在雪岭时的光景大不一样了。 他必定不会再待她好了。 可再往深处想,抓捕沈宴初会不会只是以她为名,进而去攫取背后更大的军国利益呢? 越想越是脊背生凉,心慌意乱。 这一等就是十日。 陆九卿再来的时候,她心里已分不清到底是什么情绪占了上风,是期待,焦灼,慌乱,还是畏惧,她自己也分不清了。 只是紧着最担忧的事问,“陆大人,大表哥还好吗?” 陆九卿道,“没有大事,只是吃了些苦头。” 小七怃然,没有大事便是活着,但又说吃了苦头,想必是受了好一番折辱。 心里越发地不安宁,因而试探问道,“陆大人,公子愿意见我了吗?” 小七背弃兰台的事便是由陆九卿亲自查出来的,即便如此,陆九卿也依旧温和,“我要先问你几句话。” “大人请问。” “公子若问你,你可知错了,你该怎么回?” “奴知错了。” 陆九卿摇头,“不要称奴,叫自己‘小七’,他会怜惜你。” 陆九卿从前便关照过她,此时亦是为她着想,小七心里感激,因而笑着应了,“小七知错了。” “若公子问你,你知的是什么错,你该怎么回?” 这的确像是许瞻的口风,好似许久前他便问过一样的话。但到底是多久之前,又是什么境况下问的,她却想不起来了。 “小七不该跟大表哥走。” 第204章 拜见公子 “可是我想救大表哥。” “所以不能提。” 从前许瞻总不许她提“大表哥”三个字,虽不许她提,但他自己却总是挂在嘴边,因而小七便问,“但若公子主动提起呢?” “你不提,公子便不会问。” “不提他,便能救他吗?” “姑娘只需侍奉好公子,魏公子自然就无事了。” 若只是如此,那倒十分简单了。 小七最会侍奉人,她这一双手没有什么是不能做的。 粗活能干,能砍柴,能举炊,能浣衣,能擦地。 细活也能干,能守夜,能侍疾,也能伺候盥洗更衣。 这没有什么能难倒她的。 她如今对大营里的情形一无所知,有人提点她,告诉她到底该说什么话,做什么事,她十分感激,因而赶紧应了,“都听大人的。” 陆九卿说公子好洁,小七便听陆九卿的,由着哑婆子提水沐浴,难闻的草药味洗得干干净净,一头的乌发也洗得纤尘不染。 陆九卿说大营里都是将士出入,她便听陆九卿的,黑带子束了发髻,又换了男子衣袍,除了身形娇小,与男子没什么两样。 她想,都听陆九卿的,定然不会再有什么问题。 她见了许瞻好生侍奉,给他炖鱼汤、煮豆浆、烤番薯、温清酒,给他濯足洗衣,铺榻守夜,把他伺候得高高兴兴的,他自然就放了大表哥,她便也能早些脱身,去最想去的地方,做最想做的事。 她抱着白袍登上马车,哑婆子竟也跟着她一起,她并不多问。 若是跟来监视她的,那也是理所应当,便不必多问。 是日所乘马车已不是原先那辆了,有门有窗,算是宽敞,还铺了一层羊毛毯子,也有绒毯可用来取暖。 此处驿站距离蓟城大营不过半个时辰,心里杂七杂八地想着事,并不觉得远。 听见营中号角吹响,马蹄声动,这工夫也就到了。 她与哑婆子是没什么话的,只是临下车前哑婆子要走了她的白袍,手里拿着荷包比比划划的,不知到底想干什么。到底是不能抱着袍子面见许瞻,便也给了哑婆子。 进了营门,左右是演武地与校场,方才在马车里听见的号角与操练声也越发地真切了起来。 这便是燕军在蓟城南的大本营了,她第一次来。 她在许瞻身边时,对燕国军队有所了解。燕国大军有三部,一部为驻扎各郡县的守军,一部为镇守边关的边防军,再有一部便是她如今所在的蓟城大营了。 蓟城大营是拱卫都城的卫戍部队,亦是战时调度的指挥中心。但若说燕国最高的军事指挥中心在哪里,却并非单指某一个地方,而是许瞻的中军大帐。 他的中军大帐在哪里,指挥中心便在哪里。 马车门一开,扑面而来的寒气冻得她连连打了几个喷嚏。哑婆子搀她下了车,陆九卿已在一旁候着了,笑着说了一声,“姚姑娘跟我来吧。” 她亦步亦趋地跟着陆九卿往中军大帐走去,营中是平整的青石板路,盈尺的雪被清扫至中道两旁,还不曾融化。 沿着这青石板路往前走至正中,那建于三尺高阶的便是许瞻的中军大帐了。 就好似是魏昭平三年冬第一次见燕大公子许瞻一般。 也是陆九卿带她来,也是这样的一身男子装扮。 她的一双手在袍袖中紧紧攥着,上了石阶还不曾进帐,却出来个侍卫,拱手说道,“公子正召陆大人进帐议事。” 陆九卿微微一怔,转头对小七道,“姑娘帐外等候片刻。” 小七忙点头,小声道,“小七等着大人。” 见陆九卿随侍卫进了帐,小七便立在帐外等着。 此时不过申时,天色却阴阴的要下起雪来。 说是片刻,却已是许久过去了。 了望塔的人已经换了一拨,奔进大营的探马一身风尘踉跄下马,再换了新的探马疾疾奔出辕门,进大帐议事的人也没有断过,他们一脸沉重地来,再陆陆续续地走。 雪已经开始下了,小七也已有些站不住了,一双腿在风雪里战栗发抖,冻得皴裂的手又发了红,生了疼,却总不见陆九卿出来。 她在石阶一角坐了下来,无人召她,她便在外头等着。 她想,公子日理万机,只怕自己也是案牍劳形,哪里能腾出工夫来见她。 那也没什么关系,军国大事要紧,她有求于人,因而不怕等。 雪在她身上覆了一层又一层,初时她还抬手去扑打,后来雪下得急了,扑打不完了,开裂的口子的手也冻得通红了,她便不再去扑打了。身子靠着大帐,脑袋埋在膝头也能取暖。 哑婆子顶着风雪迈着小碎步来,扑打掉她身上的雪,把白袍给她裹紧了。 谢玉的白袍已被哑婆子裁剪成了合适的长度,针脚细密,缝得熨熨帖帖。 也好,如今她就能正大光明地披在身上了。 哑婆子比划着要她回马车上等,可小七想,公子随时都会传召,她若回了马车,公子只怕会不高兴。 因而她没有回马车,仍在帐外等。 小七没有回,哑婆子便也没有回,坐在一旁给她搓手捂耳朵,她的双臂膝头也早就冻僵了,但哑婆子给她揉搓着,慢慢也就缓了过来。 原本以为哑婆子不过是来监视她的一双眼睛,没想到竟也暗暗照料着她。 从申时等到酉时,营中早就燃起了火把,呼啦啦的火被风吹得东倒西歪,有侍卫开始往大帐里送酒菜了。 不久听见里面有将军们大声争论,也大声说笑,必是已经开席饮酒了。 哑婆子也已经走了。 她便想,公子大抵是忘了她还在外面等候召见。 是了,他军务繁忙,想必已经焦头烂额,她这点儿事他怎么记得。 她劝自己,小七啊,那也没什么 第205章 奴想救他 也不知道为什么,鼻尖酸酸的就有几分想哭。 可又想,大表哥此时的处境必不好过,那她还是要等,那便再等等吧。 今日等不到,那便等明日。 明日等不到,那便等后日。 既已在中军大帐外了,那总能见得到他。 入了夜便越发的冷,迷迷糊糊中好似到了长陵外的那张火炕上,灶膛里的柴火呼呼地烧着,锅里煮着萝卜炖鸡,她窝在那张狼皮上,掩紧了絮满芦草的被子。屋子里并没有人,但隐隐约约听见脚步声走进,必是谢玉抱着柴火进来了。 有人轻轻推她,她不醒,那人便仍推。 小七激灵一下醒来,借着火把的光好一会儿才认出那是哑婆子,此时正端着一碗热腾腾的姜汤要她喝。 原来哑婆子方才离开是去伙房煮姜汤了。 喝下姜汤,顿时便驱走了几分寒意,但仍旧无人召她。 她便仍旧等着。 真想回家呀。 可她能回哪儿呢? 燕国没有什么地方是她能去的,大帐里的人若不见她,她也并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一个孤魂野鬼。 一个丧家之犬。 好似就只能在外头等着。 雪夜不见月光,也辨不出眼下是什么时辰。脑袋沉沉的,身上也没有力气,哑婆子要她靠着,仍是给她搓手捂耳朵。 又不知有多久过去了,陆九卿才总算从大帐出来,温和叫她,“姚姑娘。” 两瓣脸冻得有些发僵了,但她仍旧冲他笑着,“陆大人,公子还是不愿见我吗?” 陆九卿低低地叹,“公子传召,姑娘快进去吧!” 那便是公子愿意见她了。 小七应了一声,双腿早就冻僵酸麻了,旦一动弹便似有千万只蚁虫在咬噬。她脚底虚浮,晃晃悠悠的,哑婆子便搀着她扶着她。 扑打掉一身的雪,又缓了好一会儿,这才与陆九卿告了别,哑婆子在外头等着,帐外守着的护卫挑开帘子,引她进了大帐。 这外头云起雪飞,天寒地冻,但帐内温暖如春。 青鼎炉里熊熊烧着炭,酒气还没有散去,冻了快两个时辰的身子却连打了两个哆嗦。 那人目光沉沉,就如初见时一样靠于矮榻。 长长的青铜案上堆着数不清的竹简,榻后垂着的是六尺见方的四海舆图。 他只是靠在那里,并没有说一句话,一身玄色绣朱红蟒纹的长袍使他威严赫赫,那周身强烈的压迫与威慑叫人不敢抬头直视。 她见了许瞻便矮了七八分。 皴裂红肿的手在炉子的烘烤下发起了痒,冻得苍白的脸也慢慢有了几分人色,髻上残留的雪化成水珠,正顺着额头一滴一滴地往下淌来。 小七抬袖抹去脸上的水,跪下来伏地磕了头,“拜见公子。” 那人不叫她起身,她并不敢起身。 陆九卿只告诉她要好生侍奉,但到底该怎样侍奉,侍奉些什么,到底怎么做才能讨得那人欢心,她并不清楚,因而就跪在地上等他的吩咐。 很久过去,那人才问,“来干什么?” 他的声音低沉冷峭,看起来清远疏淡,并没有什么别的情绪。 至少与在雪岭驿站时相比,他眼锋扫来时,看的完全是一个素不相识的人。 “小七来侍奉公子。” 她以为自己的声音是温顺坚定的,可在那人跟前却没有任何底气,甚至微微发着颤。 那人笑了一声,一双凤眸微眯,含着几分讽意,“你是什么人?” 小七心里一凉,陆九卿说的不对。 许瞻没有按照陆九卿的话来。 她是什么人,原先是个战俘,后来是个禁脔,再后来,再后来与他便没有什么关系了。 她就只是沈宴初的表妹,要跟着大表哥回家。 她低垂着头,心里阵阵泛酸,到底再不敢称自己“小七”,喃喃回道,“奴是公子的战俘。” 那人凤眸扫来,淡淡问了一声,“如何侍奉?” 陆九卿也没有教过她怎样回答这个问题。 但她想,她在许瞻面前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便是鱼汤了,他曾说喜欢喝她炖的鱼汤,也说小鱼干极好。因而,他既问她如何侍奉,她便答道,“奴给公子举炊。” 但那人笑了一声,却说,“营中不缺庖人。” 她又说,“奴去浣衣,洒扫,劈柴。” “营中不缺。” 那人平静地说话,语气疏离凉薄。 是了,蓟城大营什么都有,强兵悍将众多,粮草辎重富足,能在帐前效力的更不必说,简直多如牛毛。 大营什么都不缺,更不缺她这一个病病歪歪的人。 他生冷难以接近。 小七一双手在袍袖中紧紧攥着,再不知自己该说些什么了。 却听那人问道,“有事求我?” 她要来干什么,他心里明明白白。 但陆九卿不要她提大表哥,她便不提,她的声音低低的,“奴无事求公子。” 那人笑了一声,没有再问下去,也不再理会她,自顾自翻阅起了手边的竹简。 是夜北风呼啸,雪糁子扑棱扑棱地打在帐上,帐内烛火东倒西歪,摇曳不止。 小七眼里湿湿的,她觉得是不该来大营自取其辱的,便是长陵城墙里那处昏暗潮湿的牢房都比这暖和的中军大帐自在。 她心里哀叹,小七,多余啊。 你真是个多余的人呐! 往外走要引人追杀,回来了也并不受待见。 这山高水长,天地壮阔,却没有你的一寸立足之地。 踟蹰了好一会儿,终是打算退下了,强撑着起了身,微微一晃站稳了,默然转身往外走去。 听见主座上的人问,“去哪儿?” 她也不知道去哪儿,她只是暂且离开大帐,并没有地方可去。 这才是最悲哀的地方,姚小七连条退路都没有。 真想去江南呀 第206章 恶心 那人轻笑一声,他早知她的来意,也大抵早就知道了她会如此反应。 “怎么救?” 她不知道怎么救,只会说,“奴尽心侍奉公子。” 那人似笑非笑,并没有一丝强迫之意,“如何侍奉?” 狼毫笔顶抵得她下颌难受。 小七抬眸,那一双凤眸淡淡地扫着她。他就似在打量到手的猎物一般,眉眼间都是势在必得,又好似对什么都了然于胸。 他不慌不忙,也不强人所难。 但她却在这样的凝视下生了退意,她好似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想推开那支狼毫笔却又不敢,声音不免就越发低了下来,“奴不知道。” 她几乎是低声下气的。 那人好心问道,“可要我告诉你?” 小七怔怔地望着他。 那修长无一丝瑕疵的指骨轻轻巧巧地捏着狼毫笔,从她的下颌一寸寸、一厘厘地往下滑去,激起了她一身细细密密的鸡皮疙瘩。 滑过她的脖颈,滑入她的领口,滑过她的锁骨,最后插进了她的胸脯之间。 她脸色煞白,身子僵直,却屏声敛气,一动也不敢动。 他低沉的声音就在她的耳畔,意有所指地问她,“还救么?” 他要与她做交易。 他并不要别的,她也没有别的可以与他交易,就只有这一具身子。 他大抵是也只要这一具身子。 小七心里阵阵泛酸。 她想起来,大表哥总把她捂得厚厚的,谢玉也总给她衣袍被褥,他们都将她裹起来,唯有公子,唯有公子许瞻想要脱下她的衣裳。 她怔忪地出着神,眼前的人又道,“想救,把袍子扒了。” “不想救,就出去。” 他的话冷冰冰的,没有一丝往常的情愫。 她眸中凝泪,仓皇低下头去。 她没有犹疑,她想,想救啊,也要救啊,不救就不会回来了。 她会不知道在外头好吗? 她会不知道被人护着、哄着、宠着好吗? 她知道啊。 她也知道不该回兰台,不该进大营,她什么都知道。 在哪儿不比在这里好啊。 跟着大表哥没有挨过冻,跟着谢玉也没有挨过冻,却在他的中军大帐外吹了一个时辰的风雪。 她噙着泪仓皇脱了白袍,解了腰间绑带,一双生了冻疮的手微微抖着,解了绑带,便去脱棉衣。 她阵阵地发冷,脱一件衣袍便打一回寒颤,外袍子褪下肩头堆在腰间,又去脱里袍子,里袍子褪下亦堆在腰间,肩头的“许”字烙印昭昭在目,插在胸口的狼毫笔亦宛然呈在眼前。 “无人强迫你,把眼泪咽回去。” 那人话语平淡,隐隐透出难以察觉的冷来。 小七心里一滞。 是了,并无人强迫她。 帐外风雪呼号,她寒心酸鼻,唇齿也要打起冷战来。 他不说停,她便不敢停。 她垂眸闭眼,不敢去看眼前金尊玉贵的人,更不敢看淫秽不堪卑贱如泥的自己。咬牙解开了抱腹,初乳菽发,在他的眸光中微微颤抖。 他笑了一声,“好。” 小七不知他这个“好”含着什么样的意味,但这其中的冷漠疏离使她瑟瑟发抖,她抬眸小心地细窥那人。 那人的脸色并不好看,不,他的脸色十分难看。 在他眸中看不见一丝怜惜,眉眼之间反倒是不屑于掩饰的冷漠、鄙夷、嫌恶,如千百把利刃般一下下地刺了过来。 小七心里咯噔一声,他的目光停留在那枚云纹玉环上,好一会儿都没有说话。 她竟忘记了。 忘记了大表哥在逃亡路上又送了她一枚云纹玉环。 云纹玉环一共两枚,一枚被摔碎了由赤金镶嵌,一枚完好的总悬在沈宴初腰间。 许瞻亦是见过的。 如今这枚完好的玉环就挂在她的胸脯之间,说也说不清楚,辩也辩不明白。 他手里的狼毫笔尖在她胸脯上下随手扫着,亦在那枚云纹玉环上扫着,那浓黑的松腴(指松烟墨)在她苍白的肌肤上留下难看的痕迹。 他有些出神,“你竟为他做到这般地步。” 但声音依旧是平和的,“原来如此。” 小七心中酸涩郁结,她深深地埋下头去。 她心里切切地祈祷,祈祷这一夜就这么过去吧,她要裹好衣袍,拉高领口,她要去外头过完这剩下的一夜。 冻死也好,怎样都好,总好过在这里。 那支狼毫笔也没有再乱扫下去,他很快就弃了笔,与她靠近了几分,那俊美无俦的脸庞微微俯来。 上一回他这样做,是给了她一个悠长的、温柔缱绻的吻。 但这一回他并没有碰她,与她隔着寸余的距离,他笑着说,“小七,你不干净了。” 小七眼底蓄泪,不敢抬头。 她不敢说自己是干净的。 沈宴初曾在栖霞客舍吻过她的脖颈,即便后来再不曾碰过她,那在许瞻看来,也是不干净的。 便是眼下就干净了吗?眼下她袒胸露乳,被他用松腴扫得乱七八糟。 那人眼尾泛起了薄薄的红,夹着一声几不可闻的叹,“你身上有了别人的味道。” 小七恍然一怔。 他说的并没有错。 她戴着沈宴初的玉环,披着谢玉的袍子,千真万确是有了别人的味道。 公子许瞻是一个有洁癖的人,姚小七该是什么味道的,他记得清清楚楚,分毫不差。 有一回青瓦楼遇刺,他俯身靠在了她的肩头。胡渣扎在颈间微微酥痒,那时他问,“小七,你身上是什么味道?” 那时他抬手抱住了她,他说,“是雪松。” 因而在他看来,小七就应该与他是一样的味道,也只能与他是一样的味道。 都该是雪松的味道。 大抵是太冷了吧,身上一直在微微发着抖,她想拉起衣袍来取暖,但那 第207章 验身 她被这“恶心”二字击得丢盔卸甲。 他把她身子的异样看得一清二楚,便以为她在沈宴初面前也是如此。 如今与魏昭平三年冬第一次见他的情形多像呀。 她第一次进他的中军大帐时蓬头垢面,冻得鼻尖通红,粗糙的袍子被马鞭抽得露出了内里絮着的棉花,小棉靴底沾染的雪泥在炉子的烘烤下化出一滩黑水。 那时他轻嗤,“你可知自己多脏。” 那时的小七的确是肮脏,卑贱,粗鄙。 可今日呢? 今日陆九卿要她兰汤沐浴,她便兰汤沐浴。陆九卿要她穿戴得干干净净,她便也穿戴得干干净净的。 她想,陆九卿是最了解许瞻的人,他说的话必定没有错。 她洗得干干净净,也穿得干干净净,即便这大半日过去了,她依旧能闻见自己身上还有着隐隐的兰草味。 可他却仍旧嫌她肮脏,嫌她恶心。 怎么不嫌弃呢? 你瞧,从一进帐到现在,他并没有碰过她。 唯一触碰她的,不过是一支狼毫笔。 小七喉间发苦,眼泪在眸中团团打着转儿。 当真是如芒在背。 她强忍着泪,低低地垂头,极力压着声音里抖颤的哭腔,“奴去帐外侍奉,公子有事再叫奴。” 烛花摇影,映得那人神色不定,他慢条斯理的,“不急。” 继而冲帐外命道,“召裴孝廉来。” 门外的侍卫闻声应了。 小七恍然失神,眼泪断珠似的往下掉。 她想,方才帐内发生的一切,说过的每一句话,帐外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至此,他压抑了许久的声音才陡得凌厉起来,“这副轻贱浮荡的模样,要人都来看一看么!” 她骇得一激灵,惊惶狼狈地拉起衣袍穿裹严实。 不久听见脚步声近,裴孝廉的声音在帐外响起,“公子,末将来了。” 身旁那人道,“进宫寻个老道的嬷嬷。” 裴孝廉问,“公子要能干什么的嬷嬷?” 那人神情冷肃,“能验身的。” 裴孝廉高声应了,“末将这就进宫。” 脚步声去。 小七脑中轰然一白。 她轻声问道,“公子要验什么?” “验你的身子。” 那人薄唇微抿,言语清冷,“可有过别人。” 小七瑟然打了一个冷噤。 她暗暗咬唇,真想弃甲而逃啊! 这十日她曾想过许多,想过回兰台之后可能会有的种种处境。 她想过沈淑人与阿拉珠必会处处为难,也想过公子也许仍会要她再生一个孩子。 她甚至想,若公子仍要,她也会给。 她的身子只有过一人,好似也一直在为他守着。 这是魏人几百年来的风俗教化,是刻在她骨子里的东西。她守着自己的身子,也遵循着魏人的教化。 但没有想过见公子的第一夜,他竟要外人来验她的身。 小七兀自出着神,听主座上的人又道,“押到一旁帐子里候着。” 旋即进来两个带刀侍卫,一左一右要来拿她。 恍恍然起了身,那棉袍之下的躯体冷得不成样子,她的声音飘忽不定,却透着内里的决绝,“奴自己走。” 她说了自己走,侍卫竟然没有再拿。 怔怔然向外去,头晕目眩,一双腿如灌了铅,才至大帐正中便一头栽了下去。 这一摔,人又清醒了几分,不等他们来拿,她自己爬了起来。 她挺直了腰身。 如论何时,哪怕赴死,她都要给自己争口气,也要给自己挣脸面。 方才的折辱仿佛不曾发生,小七双手交握袖中,端然往帐外走去。 夜色无涯,漫天的风雪扑面而来,她反倒不觉得冷了。 帐外已有人候着引她往一旁的小帐子里走,她便在那方寸之地坦然等着。 心里那两个人此时又蹦了出来,一人问,“小七,你可后悔来这里?” 另一人许久不言。 一人兀然叹道,“真不该来。” 另一人宽慰道,“验身便验身,你没有做过的事,怕什么。” 原先那人愁眉不展,“可进宫的人是裴孝廉呀!” 另一人心里陡然发毛,片刻道,“是他又怎样?给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贿赂嬷嬷,欺瞒公子。” 原先那人怅然不语。 另一人便笑了,“就算当真与大表哥不清白了,又能怎么样?小七,怕什么,公子能把你怎么样?大不了杀了,卖了,送人了,你不也就解脱了吗?” 原先那人释然点头,“是,若这样想,那也没什么可担忧的。” 人虽神色自若地等着,不叫人看出一丝的惊惶,心里却是七上八下,局蹐难安。 直到辚辚车轮打破了蓟城大营夜里的宁静,听着两三人下了马车,大约先去了中军大帐回禀,继而前前后后地朝着这小帐子疾来。 细细碎碎的脚步踩在青石板上,踩得小七心惊肉跳。 片刻帐门一掀,进来两个老嬷嬷,提着风灯,满脸凶相,开口说话也是阴阳怪气,“老奴奉命来给姑娘验身,得罪了。” 小七头皮发麻,她的担忧没有错,裴孝廉带来的能是什么好人啊。 话音一落,那两个婆子便撸起袍袖上前来,风灯就置在腿旁,发出刺目的亮光。 一个将她按在地上,双手如钳。 一个掀开她的袍子,扒了她的亵裤。 摸其乳。 探其秘。 闻其味。 察其肤。 她们好似与她有仇,十分粗暴,一根手指就叫她疼出了一头冷汗。 小七不知道验身是这么个验法。 她闭紧双目暗暗咬牙,她在心里告诉自己,“小七不怕,不怕。” 她忍着疼宽慰自己,“来日总会去江南。” 验身那嬷嬷冷笑不已,与钳人那嬷嬷说,“早就不是处子了。” 第208章 求生 不多久有两人进了这小帐。 抬进来一只浴桶,又往里倒了半桶热水。 方才验身的老嬷嬷还没有走,此时进了小帐,扯着嘴角笑道,“姑娘身上脏,不洗干净是不能进大帐侍奉的。” 小七木然立着,身上的战栗从未停止。 她想,小七啊,江南春色再好,你也去不了。 你只会带来无尽的杀戮。 你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但你不要怕。 那老嬷嬷又道,“姑娘是自己进去,还是老奴请姑娘进去?老奴下手可没个轻重。” 小七脱了棉靴,袍子不曾褪去,她抬脚进了木桶。 木桶里的水比寻常沐浴要热,那也没关系。 正好。 正好她很冷。 那便好好地烫一烫这具冰凉的躯体。 她想,小七啊,这世上不会有绝路。 你熬过去了,挺过去了,你报了大表哥的恩情,以后的路再慢慢地想,再慢慢地走,你总会找到一条适合自己的路。 但在这之前,你不要怕。 你知道,公子也不是坏人。 他只是在生气。 他气你一次次地欺骗,气你一次次地逃离,气你应了他再生一个孩子,转头又收下了大表哥的玉环,如今又为了大表哥宽衣解带。 小七啊,你将心比心,公子怎能不气啊。 木桶里的水已经凉了,她想要出来,但那嬷嬷却摁住了她的肩头,拿腔作势道,“公子说不干净,还得洗。” 她便仍旧在桶中泡着。 水凉到了五脏六腑,止不住的寒颤一茬一茬地来,原本便苍白的一张脸,愈发冻得没有人色。 她睁着一双桃花眸,想念那张能把人烘得燥热的山间火炕,脑子却也十分地清明。 她想,这婆子才是真正地放屁。 公子是夜都不曾来过小帐,何时说过这样的话? 必是裴孝廉那个搅屎棍搞的鬼。 他买通了这两个老婆子,要她们验身的时候往她身上泼脏水,泼完了脏水还要再使离间计。 她想,小七,公子不是个坏人。 但若他是个坏人,你早就死了八百回了,哪里等得到今夜在大营受辱。 难道你在公子面前就没有什么好办法了吗? 你没有做过的事,难道就解释不清楚了吗? 难道只靠这两个婆子的嘴,就能瞒天过海吗? 小七啊,你为什么不试一试呢? 你该要公子信你,你该将裴孝廉挫骨扬灰,你该断了这两个恶婆子的手! 也不知在这凉水里待了有多久,忽而又有人进帐,连倒了两桶热水。 那恶婆子又在调嘴弄舌,“公子说不干净,还要再洗。” 多余的水溢了出去,新添的水烫得她几乎待不住。 她心里的人说,小七,你也许对公子没有办法。但你是那么聪明的人,怎能被这两个恶婆子拿在这里? 小七,你要想办法从这木桶里出去,不然你连今夜都熬不下去。 老嬷嬷钳子般的手尚按在肩头,她像一尾鱼,出溜一下滑进了桶里。 水登时没过了她的脑袋。 初时她能听见有人低叫,仍能感到有人往外拽她,初时她也死死地把自己埋在水里。 很快这憋闷窒息的感觉便没有了,那乍冷又热筋疲力乏的身子也轻盈了许多,恍恍惚惚的,好似回到了桃林。 桃林真是世外仙源呐。 那夭灼的山桃漫山遍野地开,红红粉粉的大一片,她在这与世无争的地方生活了十年。 眼眶湿湿的,无数次想回的桃林,此时回来了。 她甚至看见了父亲。 黛瓦老宅,山桃亭亭如盖,木廊下的长案仍如多年之前。 父亲着了青衫,还是旧时模样,正与来见他的陌生客人煮酒说话。 云淡风轻,倒似山间野鹤。 小七心里蓦地一酸,这酸涩委屈蓦地达至了四肢百骸。 她泪流满面,轻轻地往父亲身边走,她生怕惊走了树下饮酒的人。 若在从前,她必要扑到父亲怀里,她要哭着大声对父亲说自己的委屈,她要好好地问一问父亲,问父亲为什么要自己走,问父亲为什么不要小七,问父亲为什么要留小七自己在这世间受罪。 但如今却不能了。 隐忍不住的眼泪呛得鼻尖生疼,她紧闭着嘴巴,害怕自己痛哭出声。轻手轻脚地在父亲身旁跪坐下来,笑着叫他,“父亲。” 她笑得难看,心里却是欢喜的。 她以为父亲会看不见她,但父亲缓缓地转过了头来,他的脸与她一样苍白,他眉心的红痣与她一样红,父亲亦是眼窝湿润,他放下了手中的角觞,仍似从前一样温蔼。 他轻唤了一声,“小七啊。” 缓缓抬手为她温柔拭泪,“你怎么哭了?” 小七的眼泪决了堤,“父亲,小七很想你。” 父亲将她揽在怀里,“有人欺负我的小七吗?” 她心里说,有啊,父亲,公子在欺负小七。 她没有说出口,但父亲似听见了她心里的话,因而问她,“谁家的公子欺负小七啊?” 小七哭得眼睛通红,“是燕国大公子。” 父亲闻言笑道,“原来是那个孩子。” 小七心里奇怪,因而抬头问道,“父亲认得他吗?” 那客人笑道,“公子险些杀了他。” 她听着奇怪,不知这话究竟何意,公子杀他,公子是谁,他又是谁,为何而杀,为何又不曾杀。 还想细问下去,父亲却道,“小七,你出来太久了,快走罢。” 小七哭道,“父亲,我害怕,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父亲笑指着那灼灼青山,问她,“小七,你看那山石够强硬吗?” 小七循着父亲所指懵懂望去,是,山石是极硬的。它们屹立天地之间,千万年都不曾崩烂。 父亲又问,“难道这世上便 第209章 不是不喜欢公子 昏昏沉沉的,好似有人正拦腰抱她疾步前行。 熟悉的雪松香就在鼻端,她从前多贪恋这宽阔坚实的胸膛呐。至少直到在栖霞,她亦是十分怀念。 她也不知此时的怀抱究竟是真是假,只是委屈地抽泣起来,“公子……” 她想起方才父亲问她,“谁家的公子欺负小七啊?” 她恨不得此时就抓住眼前的人去向父亲告状,告诉父亲,“就是他,就是这个大坏蛋。” 父亲必会给她好好出一口气,若父亲不能,父亲那个客人定然是能的。 那客人身上带的刀可不是普通的刀,那人,便也定不是普通的人。 可她眼皮沉沉的,连眼睛都睁不开,又怎么抓他去向父亲告状,她轻叹一声,“公子不要欺负小七……” 抱她的人好似微微一顿,她好似听到那人亦是温声应了,“不欺负。” 她抓紧那人的衣袍,从而更加靠近几分。 那人又道,“不再欺负小七。” 小七好像找到了自己的路。 不做山,做水。 而她的身子远比她的脑子更加清楚如何做水一样的人。 如何去滴水穿石,如何去劈山凿河。 她在朦朦胧胧中勾住了那人的脖颈。 那人一僵。 她不知道此时到底有几分真情,几分假意,但她的身子的的确确地比她的脑子先一步行动了。 这也许是她从前想做,但却从来不敢去做的事,但趁着此时,她便这样做了。 那人的怀抱比先前更加牢实,似乎还在微微叹息,“小七......” 她连连打着喷嚏,喷嚏声是真切的,那人胸膛的起伏亦是真切的。那便当成真的,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她想,你瞧,小七,公子是好哄的。 他从不是一个难哄的人,那你从前为什么不能好好哄他呢? 你若好好哄他,他亦会好好待你。 山与水是能共存的。 她喃喃道了一声,“公子,小七好疼。” 隐约听见那人声腔和软,“医官就要来了,再等一等。” 再醒来的时候,外头风声已停,中军大帐还似入夜时候那般暖和,公子的卧榻也似青瓦楼那般温软,厚厚的鹅毛被将她好生裹着,青鼎炉也在一旁熊熊燃烧。 公子与医官立在帐门,正低低地说话。 听见医官叹道,“真是捡回了一条命,只是姑娘小产后怎不好好调理呢?” 摇曳的烛光映得那人神色不定,那人眉心蹙着,“小产?” “公子竟不知道?” 那人怔然,“何时小产?” 医官小心回道,“总有快两月了,没有清理干净,如今身子亏空得厉害,宫寒又重......怕是......” “怕是什么?” “怕是再不能生养了。” 那人兀自失神,良久才应了一声,医官已经退下大帐去开药了,那人都不曾转过身来。 他大抵是没有想过这一点,小七心里却是有数的。 上一回桑丘出逃,她曾出过一回血,那时那个叫夏侯承的冷脸将军去请了赤脚医官来,那医官说的也是一样的话。 大表哥总要她穿得厚厚的,谢玉亦想方设法地为她取暖。但自长陵一路北上,除了陆九卿接管的那十日,她几乎没怎么暖和过。 她是个不怎么将委屈宣之于口的人,天塌下来也只会咬牙承受着。她若是阿娅那样的人,在城外驿站的时候就该哭着闹着见公子了。即便城外没有,那在帐外等候的时候,也早该闯进大帐了。 他应该知道了曾经梦里见过的那个孩子是真的,他大抵也应该知道,一个才小产过的小七,是不会与旁人在一起的。 小七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他该知道。 可小七又是什么样的人呢? 如今她自己也说不好了。 她心里的人是公子,却也接受了大表哥的玉环,也应下了与谢玉要同去江南。 那人一直立在帐门,那苍冷孤寂的背影,令她心里莫名一痛。 她心里的人说,小七,去抱抱他吧,他是一个没有过孩子的父亲。 她头晕脑胀地坐起身来,撑着孱弱的身子轻轻走到那人身后,张开双手抱住了他。 就像水环住了山。 那人紧绷多时的脊背蓦地一松。 她说,“小七只有公子,没有旁人。” 那人缓缓转过身来,一双凤目中泛着支离破碎的水光,他怃然问道,“小七,你为什么又不等我啊?” 这话在他的心里大约已经问过无数遍了罢? 他那样骄傲的人,十分皮肉里九分都是傲骨,这样的话他无人可问,大约只是在心里一遍遍地去问自己。 他是燕国大公子,生来金尊玉贵,素来霸道无礼,他大抵如论如何也想不明白这个最简单不过的问题。 他们好似又回到了雪岭驿站,仍旧围在火炉旁推心置腹地谈话,烤着板栗,温着松子酒,那时他说,“小七,我们生一个孩子吧。” 那时的雪岭就像个小兰台,她与槿娘在驿站吃得白白胖胖。 若那时她没有走,就不会再遇见大表哥,就不会再遇见谢玉,就不会再死那么多的人。 若是那样,那她会养好身子,以后还会再做一个母亲。 那人茫然失神,“我果真有那么差么?” 他也许在问小七,也许在问自己。他那样骄傲的人,大抵是从未怀疑过自己。 小七心头酸涩,“公子是人中龙凤。” 那人怅然阖上眸子,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滑了下来。 小七心中一疼,抬袖为他拭去眼泪,“小七走,不是不喜欢公子......” 不是不喜欢。 第210章 宰了,喂狗 他身量太高,她须踮着脚。 可不是因了不喜欢,那到底是因了什么。她没有说下去,他也不再问。好似她说下去也好,不愿说下去也罢,他茫然失神地立在那里,好似被人抽走了三魂六魄。 他心里的困惑太多,也许并不是只为了等某一个答案。 他好似正垂眸看她,但目光好似已从她的眼里穿透了过去,他似乎什么都没有在看。 他手中握着千军万马,也握着千千万万人的生杀之权,他处在权力场的中央,他一声令下,就能伏尸百万,他这辈子好似做什么都如运诸掌。一个有雄才远略纬武经文的人,他大抵从没有什么困惑。 这一年来,小七见过公子许瞻千万般的模样,却独独不曾见过他似此时这般。 他此时只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与她一样孤独的人。 他也许是孤独的吧? 他原本会有一个孩子陪伴,听他诉说所有心里的话,但如今已经没有了。 那以后呢?以后也许也不会再有了。 小七也不明白为什么,面对这样的公子许瞻,她的心里亦是十分难过。一双眸子红红的,扑簌扑簌滚下了泪来。 她身上没有力气,因而靠上他的胸膛。 她的颅顶只达到他的胸膛,因而她不知道她说的话能不能被他听个清楚。 她低喃道,“是因了小七低贱,肮脏,不敢留在公子身边。” 他也许听见了罢? 因为他不久便抬起了手来,那只能握千军万马的手此时轻轻扣住了她的脑袋,他的声音飘忽着,微微嘶哑,好似也没有什么气力,“你恨我入骨了罢?” 他的困惑有许多,这是他的困惑,焉知不是小七的困惑? 但他实在是一个过于复杂的人,小七对他亦是有千头万绪,不是一个“爱”或“恨”就能说个明白。 此时此刻,眼前目下,唯有心酸心疼独占心头,“小七怎会恨公子?” 他恍然说道,“我使你自戕。” 他也许好好想过,他给的爱她怎么竟不要,他大抵是想明白了,因而才放她离开兰台。可她走了之后呢?他又不放心、不舍得,因而去追她。 他是天之骄子,未来的君王,他想不明白,他要的人怎么会不要他。也想不明白与一个败兵之国的沈宴初相比,自己究竟差在了哪里。 小七抓住他的衣袍哽咽,“不是自戕,是自证清白,是宫里的嬷嬷冤枉小七......” 她十分委屈,“是公子不信小七,但小七不恨公子。” 大概这个回答使他稍微宽了心,那人低低一叹,“信你,信你。” 信她便好。 她也轻轻叹了一口气,头昏脑涨使她有些支撑不住,她便用力抓住他腰间的衣袍,那人约莫也知道她此时虚弱,因而问了一句,“你累了吧?” 小七如实应道,“头很疼。” 那人恍恍惚惚地拦腰将她抱上了卧榻,他这一夜就好似一个没了灵魂的木偶。 这温软的茵褥锦衾很快使她的不适缓解下来,但那人只是坐在案前,眸子低低垂着,没有看案牍,也并没有说什么话。 不久有人在帐外禀道,“公子,药煎好了。” “哦。”他应了一句,“那便进来吧。” 医官端着木托盘进了帐,带进一股凉风来,托盘上大大小小的碗总有四五只。 那人说了一句,“这么多。” 医官小心回道,“姑娘原先的伤病不曾痊愈,如今又亏空得厉害......” 那人淡淡点头,抬手示那医官退下了。 那人扶她坐起身来,目光落在那四碗汤药一碗参汤上,不轻不重的,似是随口问起,“你跟沈宴初多日,他竟不肯给你吃点好的么?” 逃亡多日,沈宴初已将他所能给的都给她了,就连他的将军们都搭进去了,怎么会不肯给她好的。 但她如今不愿再伤他,因而不提沈宴初的好,低声回道,“小七最初并不想跟魏公子走,也一直在想办法见公子的人。” 他并没有问下去,神色亦似方才一样恍惚,平静地不见一丝波澜。 小七继续解释道,“只是魏公子看管极严,又总有人追杀......” 事实也的确如此,她并没有说谎。那后来又何故为了沈宴初回蓟城,又何故在颈间佩戴着沈宴初的玉环,好似又说不通了。 故而她说着说着声音便低了下去,“我只能一路跟着往边关走。” 小七也不知道他究竟是信还是不信,因为他并没有仔细追究,只是道了一声,“趁热喝了吧。” 她赶紧应了,捧起药碗来便饮,饮完一碗,缓了几口气便去饮另一碗。 她腹内空空,药味又极苦,第二碗才喝下一口便险些干呕起来,她忙背过身去,捏住鼻子咕咚咕咚灌了下去。 呛出了眼泪来,她便悄悄抹去。 接连饮完四碗汤药,她苦得脸色发黄。 又是缓了好一会儿,那参汤也入了腹。 她只盼着自己快些好起来,她甚至小心地抬头望他,“小七养好身子,再给公子生一个孩子。” 但那人并没有说话。 没有说到底是好还是不好。 他大抵是不信的,她在他面前实在没有说过几次真话,一次次应诺了,又一次次反悔,因而他的不信亦是应当。 何况,医官才说了她宫寒严重,是生不了了。 小七在他的沉默里只觉得自己似个跳梁小丑,便也静默坐着,不再言语了。 这漫漫的长夜终将过去,天色微明,校场已有了人马声,那人恍然起了身, “再睡会儿罢。” 他说了一句,便起身走出大帐,他的背影沐在泛白的天光之中,听他问起帐外的人,“那两个老东西在哪啊?” 帐外的人禀道,“回公子,还扣在那帐子里。” 第211章 请姑娘进帐 不久便听见那小帐里响起了婆子的哭喊声,“冤枉啊!天大的冤枉啊!是姑娘自己进的水,与老奴有半分干系都没有啊!我要见公子!公子救命!” 又有一个声音尖细地叫道,“将军要给老奴做主啊!裴将军!是......” 不等她叫完,余下的话便化成了一声短促又凄惨的“啊!” 继而又是数声“呃”,再便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天光大亮,中军大帐就要有人进帐议事了。小七被安顿在附近的营帐里,并没有人再来为难她,不再有人给她上镣铐,帐外也无人监守,但有或是没有,她都不会再走了。 帐子虽不大,距离中军大帐也并没有多远,她若愿意,甚至从小窗就能看到大帐门口。 兽金炭一天到晚的烧着,也有哑婆子跟着侍奉汤药,并不会受什么委屈。 但许瞻极少来。 哑婆子不能说话,她也没有什么话可说,就成日卧在帐子里将养,好一些的时候会透过窗口去看中军大帐。 白日里大帐仍旧有探马一拨一拨地来,但如今东南战事如何,却一点消息都无。沈宴初如今又是怎样的境况,亦是半分消息都不知道。 小七隐隐盼着能在窗口看见许瞻的身影,最初是因了大表哥的缘故,后来是为了什么,也说不清楚了。 也许只是想看他一眼,不为别的人。 偶尔能看见,但那人并不曾往这边看来,一次也不曾有。 她便盼着自己快些好起来。 小七最是好养活,她什么都吃。 哑婆子端来的饭食参汤她没有不吃的,甚至拿汤药当水喝,要哑婆子去请医官多开几副药。 她恨不得立刻便能身强体壮,健步如飞。 也恨不得赶紧养好身子,再还给他一个孩子。 每一回饮完汤药,都会有两片桃干可吃。桃干是宫里的东西,除了他,别人是不会有的。 因而许瞻虽不曾来,但小七心里却也有几分宽慰。 有一回透过小窗看见了一身红衣的阿拉珠,她大大方方地进了中军大帐。帐外的侍卫连回禀一声都没有,便恭恭敬敬地掀开帐帘请她进门了。 小七便在窗口怔怔地瞧着,总有半个时辰多了,才见阿拉珠满脸红晕地出来。 小七也不知是什么滋味,但想到她如今所看到的不过是兰台的寻常罢了。阿拉珠是他的表妹,是他的新婚夫人,身后又有北羌十万兵马,他总需要子嗣传承,因而与沈淑人相比,阿拉珠的确是最好的人选。 也许不久就能听见阿拉珠有孕的消息传来,再不久,也还能听见沈淑人有喜。那必将是兰台的喜事,也更将是燕国的喜事。 她自己呢? 她就像个异数。 她什么都不是,她没有名分,好似也是见不得人的。虽距离中军大帐不过十余步,但那大帐里的人似乎已经把她忘了。 一个屡屡弃信忘义,又不能生养的病秧子。 他追捕她,也许只是为了将她困在身边。她自发“逃走”与他主动“丢弃”终究是两码事。 他那样骄傲的人,可以自行丢弃,但不能允许被人背弃。 可那也没有什么好惋惜的,她知道自己最后的归宿在蓟城,因而不求别的,但求能安安稳稳地活下去,若能如此,已是极好。 她十分乖顺,不争不抢,不哭不闹。 她小半月都没有出过这座营帐,那人便也小半月都不曾来。 有一回她问起哑婆子,“哑婆婆近来可听过魏国公子的消息?” 哑婆子摇头摆手。 想来也是,事关魏公子的定是军国机密,一个小帐侍奉的婆子怎会知道。 哑婆子出门前,她第一次问起了许瞻来,“公子瘦了许多,如今仍旧很忙吗?” 哑婆子步子一顿,继而慢慢转过身来,冲她点了点头。 她便想,你瞧,小七,公子的确很忙,他并不是厌弃你。 草药参汤又连喝了四五日,身子比才来大营时还要好一些了,她试着走出了这座营帐。 哑婆子并没有拦她,这大营里的人也不曾拦她。 她仍旧穿着男子衣袍,蹬着小棉靴,一根布带就将满头的乌发束了起来。 大营里的雪已是极厚的一层,但有人走的地方被清扫得干干净净。 这一日倒是个晴天,暖洋洋的并没有风,小七抬起头来,青天之上金乌高悬,快至晌午的日光刺得她一时睁不开眼。 她怔怔地想,真快呀,如今竟已是十二月了。 点将台上排队布阵,操练兵勇。校场此时正快马飞驰,张弓射箭,这上万的刀戟金甲,无一日不是厉兵秣马,枕戈待旦。 单单一个蓟城大营便是如此,称霸北地,攻克楚国想必亦是指日可待。 她踩着营中的青石板路一步步地到了中军大帐,帐内有人声,她便立在门外。 她不急着进帐,因为她并没有别的事,她来也不过是等着有了合适的机会进帐侍奉。 这一日是暖和的,了望塔中的燕军比往日松弛许多,进出大营的探马亦都是面带喜色。 想必大败楚国。 打了胜仗是好事,大帐里的人定然欢喜。 他若欢喜,那她便也欢喜。 裴孝廉进帐的时候在她身边微微一顿,只是侧过脸来瞥了一眼,并没有说什么。 不说什么,便是没有为难。 小七想,以后终究会好起来的。 她垂眸望着自己的一双手在日光里发出几近透明的色泽,心中轻轻一叹,这苦难的一年就要过去了,她期盼着即将到来的庄王十六年能过得平静安稳一些。 不久竟是陆九卿从帐里出来,见了她笑道,“姑娘气色好多了。” 小七低头浅笑,“托大人的福。” 很快帐里的将军们也全都说笑着出来了,待他们下了石阶走远一些,小七轻声问 第212章 主奴分明 小七回过神来,为他斟了一盏热水,“公子累了,该好好歇一歇。” 他缓缓坐起身来,接过牛角杯饮了。见她只是乖乖跪坐一旁,眉眼之间含着和婉的笑,便温声问道,“你有什么事吗?” 从前他是不会这样问的。 从前也大多是他命人召她来,她来便是应当的,因而从不会问她有没有什么事。 如今他这样问,是客气了却也似疏离了。 若在从前,小七也不会主动来找他。 若不得不找,听了这样的问话,必要心里堵着气,说一句,“奴会有什么事,奴没有事。” 但如今她想,她该做一个水一样柔软的人,而不是像山一样强硬的人,因而她温静笑着,“小七来侍奉公子。” 那人也笑了一下,“你身子不好,回去歇着吧,我没有什么可侍奉的。” 小七仍跪坐在地没有动。 她试着问道,“公子饿不饿?” 那人薄唇轻启,尚未答话,她忙又问了一句,“公子想要喝鱼汤吗?公子想不想吃小鱼干?” 她记得许瞻曾说小鱼干极好,许牧宫变那夜,她也将小鱼干用油纸包得齐齐整整,打了细致好看的红丝绦,那夜她原想进宫给他。 她想,也许他此时会愿意吃小鱼干吧。 即便不愿,大抵也不会辜负她一片好意。 但那人只是笑道,“魏公子已经出关,你不必再挂心了。” 小七恍然一怔,她还什么都没有做,也还没有开口求他,他竟放沈晏初走了。 他也大抵以为她今日来侍奉不过是为了沈晏初罢,因而对小鱼干也没有什么兴致。 不,也不止是对小鱼干没有兴致,他如今话少了许多,好似对什么都意兴阑珊心灰意懒。 他说完话便合上了眼睛,不知在想些什么。 小七心中感怀,她怎么会不领他的情。然而在感激之外,更多的却是愧疚与疼惜。 她没有叩头拜谢许瞻,因为她今日来原本便不是为了沈宴初。 因而她不拜谢。 她的拜谢只会将这座山愈发伤得千疮百孔。 她柔声哄道,“小七给公子炖鱼汤吧。 可那人仍旧不曾睁眸,只是朝她挥了挥手,“不必了,回去将养身子吧。” 小七不好再留,顿了片刻只得起了身,“公子若要小七侍奉,小七就来。” 还没有出帐,便见有人来报,“公子,夫人来了。” 兰台有两位夫人,不知此时来的是谁。小七忙跟着出了帐,在侍卫身后小心回避着。 将将出门,便看见阿拉珠满面春色地走来。 她仍旧穿着羌人的大红色短袍服与长靴子,额头颈间的是数不清的玳瑁、犀角与琥珀,那一对粉色琉璃耳坠尤为夺目,腕间脚踝那一串串的银铃铛,随着她轻快的脚步发出细碎动听的声响。 阿拉珠若在兰台,便是兰台最明媚的颜色。若在大营,那便是大营最夺目的一抹。小七垂头躲着,她在那耀眼红色的映衬下好似一只灰突突的耗虫。 她因此是不明白公子的。 不明白他有了日光似的阿拉珠后,何故还会再去追捕一只耗虫。 忽的那铃铛声在一旁顿了下来,那娇憨的少女清凌凌地问了起来,“咦?这不是阿奴吗?” 小七愈发垂下了头去。 阿拉珠笑道,“阿奴,你好生俊俏,我竟险些没能认出你来!” 小七无处躲藏,只能屈膝施了礼,“夫人。” 阿拉珠只是笑,“先前便说要表哥给你一个名分,哪知你竟走了。也好几个月过去了,我只以为你早就回了家,没想到竟躲在大营里。” 阿拉珠的话听起来坦坦荡荡,就好似她对先前羌人的追杀并不知情。若不是果真不曾做过,那便是一个城府极其深重的人。 阿拉珠话音才落又掩着唇笑,“我说表哥怎么成日不回兰台,原来是大营里藏了美人。” 小七低声解释,“夫人误会了,奴是才来大营。” 阿拉珠亲昵地拉住她的手要往大帐走,“我已命庖厨备了晌午饭,都是北羌才有的,阿奴,你也一起来。” 小七不肯,“夫人好意,可奴该回去喝汤药了。” 哑婆子在阶下,亦是急的比比划划。 正说着话,帐门一挑,许瞻颀长的身影已到了门口,依旧是没什么精神,“在说什么?” 阿拉珠见了他粲然一笑,“表哥,珠珠喜欢阿奴,想要阿奴一起进膳,阿奴却不肯赏脸,不如表哥说一句,阿奴定会听表哥的话。” 小七垂着眸子,她是最不想给许瞻惹麻烦的,但若他命她进帐,她自然也没有不听的。 那人不觉得有什么不妥的,只是淡淡点了点头,“进帐罢。” 阿拉珠欢欢喜喜地拉着小七一同进了帐,先是到了主案一旁,见案上堆满了竹简,又自顾自地收拾了起来,还道,“公子日理万机,十分劳累,阿奴,你在公子身边侍奉,可要照顾妥当。不然,我与淑人姐姐在兰台,可怎么放心呐!” 小七忙上前去,“是奴疏忽了。” 将长案收拾整齐,便退至一旁跪坐。 不一会儿有侍从鱼贯而入,端来了丰盛的膳食。粗粗扫上一眼,主菜是烤鹿腿与手把肉,小菜是凉拌沙葱,还有一种什么菜并不认得,另有马奶酒与酪浆,又有几样奶酥与奶皮子,果然都是北羌特有的吃食。 但杯盘只有两份,一份是公子的,一份是夫人的,并没有多余的。 阿拉珠兴致勃勃的,“阿翁知道表哥一定会打胜仗,因而提前往蓟城送来了百头黄牛百头黑羊庆贺,另有送往前线犒劳将士的五百头黄羊,也已到了城外,只得着大公子亲自发话了。” 小七心中不免感慨,北羌真是家大业大,也真是出手阔绰。公子要成大业,定然是需要这般豪阔的岳丈 第213章 公子,夫人的耳坠 既是赏赐的,那便不能不要。 小七笑着接过肉来,但肉拿在手中,却仿佛烫手似的,迟迟没有往口中塞去。 阿拉珠开始劝起酒来,“表哥吃鹿肉,半月前阿翁派北羌兵来蓟城时,还专门差呼勒将军送来许多人参和鹿茸,就是专给表哥滋补的。” 见许瞻只是端坐着没有动,阿拉珠又问,“是不是不合表哥胃口?” 那人眉心微微蹙着,“吃不惯,撤了吧。” 阿拉珠奇道,“怎会吃不惯,前阵子表哥还与阿父一同吃手把肉,一同喝马奶酒呢!” 帐内一时竟冷了下来。 阿拉珠大概没有想到今日会是这般情形,她灵俏烂漫又不失端庄大度,甚至邀请奴仆一同进膳,她不会想到此时竟会冷寂下来。 她是夫人,总是要找回自己的脸面的,因而转头又冲小七笑道,“阿奴,你吃呀!” 小七忙应了,抬起手里的肉便欲往口中塞去,但那只修长有力的手却箍住了她的手腕。 他并没有朝她看来,眸光似是落在那马奶酒上,声音低沉却也不容置疑,“她叫小七。” 手里的肉就顿在唇边,悠悠打着颤儿。 阿拉珠有几分愕然,片刻笑道,“怪珠珠没有弄清楚,珠珠从前问她,她说没有名字,珠珠见她乖巧,便叫她阿奴,她也是应了的。好好好,表哥勿怪,那便再不叫‘阿奴’,只叫小七。” 小七夹在许瞻与阿拉珠之间十分为难,亦不想与阿拉珠起什么冲突,眼见着阿拉珠的脸色有些挂不住了,只好道,“奴侍奉公子与夫人进膳。” 她想要挣脱开那宽大的手掌,但那宽大的手掌却连带着她的手腕放到了案下,小七偷偷瞧他,那人平静的面色下暗含了一股起伏不稳的情绪,“轮不到你来侍奉,回去喝药。” 小七如蒙大赦,赶紧起了身往外退去。 尤听见阿拉珠温柔问道,“表哥何时带小七回兰台?” 直到出了帐门亦不见那人答话,她立在帐外微微一停,听阿拉珠又问起,“既然回来了,总要给她一个名分。珠珠生在草原,心胸宽广,珠珠自己是不要紧的,要能多个伴儿,珠珠心里高兴着呢!但灵璧公主可就不好说了,她与小七同是魏人,又是表姊妹,只怕见不得表哥待小七这样好。” 听着还抽泣了起来,“名分是极重要的,别的不提,单说阿娅姐姐,无名无分地殁在了蓟城,阿翁阿母每每想起来都好一顿伤心......” 小七心想,阿拉珠真不是一个简单的人。 她这一回来,不但借北羌王的威势提高了自己在兰台的地位,也利用了周王后对阿娅的愧疚之心进一步接近了许瞻。既不声不响地打压了沈淑人,又因为名分的事在许瞻心里赢了一个宽容大度的好名声,实在是一举多得。 “阿翁还催呢,说好几个月过去了,怎么珠珠的肚子还没有动静......阿翁他老人家还等着抱重孙子呢!” 好一会儿过去,仍未能听见那人说话,却听阿拉珠娇笑了几声,柔声细语说道,“珠珠来之前,姨母专门差宫里的老嬷嬷教习房中秘术,表哥若不愿,便叫珠珠来试一试吧......” 小七听得懂这样的话,因而不敢再听下去。 见裴孝廉正朝中军大帐走来,哑婆子也已经朝她招手了,她忙下了石阶避开裴孝廉回了营帐。 哑婆子拉她回了矮榻坐下,又往炉子里添了炭,食案上又是四碗汤药,一碗参汤,还有一只小碟,里面盛着两片桃干。 小七怔怔地坐下,一碗一碗地饮下汤药。 那药多苦啊,每一口都苦到了心坎上。 饮完汤药便卧下了,哑婆子端着桃干比划着要她吃,她也没有吃。 总又有半个时辰过去,才听见阿拉珠言笑晏晏地出了大帐,那细细密密的银铃铛清脆悦耳,一声声的也都敲打在她的心坎上。 人家都有母家仰仗,唯独她是没有的。 她孤零零地飘着,就像一个游魂。 原还能腆着脸去大帐侍奉,如今终究是不好再去了。她只叮嘱了哑婆子一声,“公子若有吩咐,哑婆婆叫醒我。” 辗转反侧地睡不着,好不容易睡过去却又不踏实,就这么睡一会儿醒一会儿地等着,但这一日中军大帐并无人来召她侍奉。 午后又有将军们进帐议事,不久又听见他与将军们一同去了演武场,约莫一个时辰才回来。 小七心里犹豫了许久,她想,她总该去侍奉的。 这样想着,便整理好了衣袍,又洗净了手,这才移步去了中军大帐。 上了石阶,却不好擅闯,因而依旧候在帐外等待召见。 侍卫通禀之后很快挑起了帐帘,小声道,“姑娘请吧。” 此时天光将暝,已有人在帐内掌灯点烛,许瞻正倦倦地靠在矮榻上,很快又有人端来了深口蟠螭纹兽耳铜鉴,内里盛满了白袅袅的水,似是已经准备濯足了。 小七忙上前去,在铜鉴一旁跪坐下来,轻声道,“小七侍奉公子。” 那人道,“你身子不好,不必来。” 小七仰起脸来笑,“什么都不做,心里不踏实。” 她想,她总是要给自己找点事做才行。 肉是什么都不必做的,肉专供人享用,做个容器便是。 但若要做人,那就得做事。 她不会被阿拉珠小瞧了去,她要让阿拉珠知道,她不需要什么名分,她留在公子身边,不是靠着一副躯体。 没有母家做后盾,那她凭着一双手也要挺直腰杆做人。 不等他再说什么,她已抬起他的脚来褪去了鞋袜。 公子生来好洁,他的双足亦是十分干净,她的一双手在他白皙的足底轻柔地濯洗着,好使他得以在多日的疲累后得到片刻的舒缓。 她从前便说过,她很 第214章 与君闲坐,灯火可亲 那人接过耳坠捏在指尖端量着,好一会儿道,“不怎么见你戴过。” 他依旧平平的,神色平平,声音亦是平平,没有一丝一毫被戳破秘事的慌乱。 是了,他自然是没有见过的。 她没有这样的好东西。 遑说什么好东西,她两手空空,什么也没有,连坏东西也没有。 连母亲留下的桃花簪子也没有了,成日不过就是一根黑带子束着发髻,看习惯了也就不觉得有什么了。 可她却又不肯在许瞻面前露了怯,因而笑道,“我从前大都在魏营,一向是不戴的。” 那人依旧兀然出神,小七不知他到底在想什么。 待大多收拾妥当了,已有侍卫进帐送来了晚膳。 他要进膳了,那她便该走了。 小七端起铜鉴来,温静禀道,“明日再来侍奉公子。” 那人声音仍旧不高,“留下一起吃吧。” 她笑着应了,“那我把铜鉴端走了再来。” 那人却道,“不必你做这样的事。” 侍卫已走过来接走了铜鉴,小声道,“姑娘给我。” 小七在浅盘中洗净了手,这才在案旁跪坐下来为他布菜盛汤。 大抵是因了晌午的肉与马奶吃得过于油腻,因而晚膳清淡,不过是蟹肉粥与一盘蒸山药,一盘糖拌葑菜。 葑菜并不是多新鲜的食物,百年前就已经有了,有一首叫《鄘风·桑中》的情诗,里面提到的“爰采葑矣?沫之东矣。云谁之思?美孟庸矣”,说的便是葑菜。 葑菜酷似萝卜,去皮后的茎肉鲜滑细嫩,尤其雪后的葑菜更是甜美。 许瞻到底是个心细的人罢,他虽没有明着吩咐下去,但是夜送进帐中的杯盘却有两份。 小七只给主座上的人盛了一碗蟹肉粥,又布了几片糖拌葑菜,自己面前的杯盘并没有动过。 她心里却没有什么可难过的,甚至隐隐有几分欢喜。 她想,公子不再为难她,他们和和气气,安安稳稳的,这不就是她一直以来最想要的“与君闲坐,灯火可亲”吗? 那人依旧不曾动碗筷,只是道,“你看起来很欢喜。” 小七轻言细语,“是,小七欢喜。” 那人便也笑了,“他走了,是该欢喜。” 他以为她的欢喜是为沈宴初,可小七却不知该怎么来为自己辩白。就似多日前她曾大着胆子说“小七养好身子,再给公子生个孩子”一样,他不曾主动提及的事,她说出来就显得尤为可笑。 若她此时说,“小七欢喜不是因了大表哥,是为公子欢喜。” 但若她此时说了这样的话,好似又十分可笑。 她总想给自己留一点脸,因而也不再辩白。 听那人又问,“阿拉珠为难你的时候,你也欢喜么?” 你瞧,他那么通透的人,怎么会看不明白阿拉珠是在为难她。 她心里的人突然冒了出来,那个人说,小七,你说了要做水,如今怎么又成了山。你该与公子好好说话,你该与公子披襟解带,倾心吐胆,就像为他跳采桑舞那夜一样,就像在驿站喝松子酒时一样。 你把心里的话都告诉他,他听也好,不听也罢,信也好,不信也罢,你尽力就是,就算他不听不信,又有什么关系? 难道还能比在暴室更坏吗? 不会。 但若能比暴室更坏,那便是你的命。 她盈盈抬起了眸子,柔婉地说话,“公子护小七的时候,小七是欢喜的。” 他护着的时候,她怎么会不欢喜呢? 回了兰台,小七便只有公子了。 她大着胆子说完,却不敢再看他了。只是垂眉跪坐着,一双素手放在膝头。 帐内一人高的连枝烛台扑棱着温黄的光,青鼎炉里的兽金炭亦烧得哔剥作响,青铜盏里的蟹肉粥依旧冒着鲜香的热气。 忽而手背一暖,那骨节分明的大手覆住了她的小手。 那人绯色的衣袍拂至她的腿畔,她心头一晃,他已许久不曾给过她这样的温柔了。 她兀自贪恋着这不多得的温柔,感受他温热的掌心与指腹在她指尖上微微地动了几下。 但这温柔并没有多久。 忽的臂上一轻,那人只是握住她,将她的手放至了案上。 面前的小碗被他盛满了蟹肉粥,一旁的小盘子亦被他夹上了糖拌葑菜。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他此时望着她的时候眉眼是柔缓缱绻的。 他说,“你幼时吃的是松子饭,而我常吃蟹肉粥,你尝一尝。” 他记得她爱吃桃干,也记得她说过幼时常吃松子饭,他什么都记得。 小七犹自怔忪着,他已掰开了她的指尖,将漆木小勺塞进了她的掌心。 她心头一暖。 她端起小碗,用那漆木小勺舀了一口蟹肉粥。 粥米香滑软绵,那粥中的螃蟹肉膏丰腴,咸淡适中,顺喉入胃之时,除了温暖鲜美四字,已不知该用什么来形容。 那人问她,“小七,喜欢吗?” 烛光将小七的眸子映得亮晶晶的,她赧然点头,“喜欢。” 海里生的与山里长的全然不一样,但她确确实实很喜欢。 她若有椿萱在堂(即父母健在),必要写信禀告一声,告诉他们,“父亲母亲,兰台蟹肉粥极好,你们若来,公子定会款待。” 那人便也笑,他也吃起了蟹肉粥。 他出自王室贵族,吃相一贯十分端雅,小七忍不住悄然去打量他,连枝烛台下,那人刀削斧凿般的侧脸益发棱角分明,当真是清减了许多。 她午时只饮了汤药,并没有吃什么饭食,那一小碗的粥很快见了底,那人抬袖竟又盛来一勺蟹肉,“吃好。” 蟹膏细腻,蟹肉滑嫩,她敢说她这十六年从来不曾喝过这样好的粥,那满满的一勺蟹肉没几口也很快入了肚。 那人眉眼温柔,又盛 第215章 不做姬妾 这真是一个灯火可亲的冬夜。 在这个冬夜里,她与公子许瞻好似是平等的。 他不为难,不强求,不折辱,她亦能欢欢喜喜地与他说话。 他们言和意顺,春风和气。 小七不知道将来是不是仍会有这样温暖的时刻,但愿仍有。 又听那人说道,“过两日便回兰台。” 你瞧,终究是要回兰台的,早晚都要回。 大营似能避世,但又能避多久呢? 于她而言,好似在哪儿都是一样的。 小七笑着应了,“是。” 他竟又问,“你可愿去?” 可到底愿还是不愿,又能怎么样呢? 他是兰台公子,总是要回兰台去。 她呢?她自然也要跟他回兰台去。 小七温婉地笑,“公子要小七去哪儿,小七就去哪儿。” 那人便问,“你没有自己的主意?” 小七笑着摇头,“没有。” 她如今没有自己的主意。 人所以痛苦,便是因了太有主意,若没有主意,自然就没有痛苦了。 她在外奔波流离日久,如今唯求安稳,更不需要什么主意了。 她说没有便是真的没有,她没有诓骗他。 那人哑然点头,不久又问,“小七,你心里有过不平么?” 小七不知道他说的“不平”究竟指的是什么,但怎么会没有呢? 就如她想去江南,但这辈子并没有机会可去,这便是不平。 就如她想做母亲,但这辈子并没有机会再做母亲,这亦是不平。 也许还有许多,但若不去想,便不觉得意不平。 她想,人所以觉得烦忧,就是因了思虑太多。但若不去思虑,那便不会觉得有什么烦忧了。 想来知足常乐,说的便是这个道理。 因而小七回道,“没有。” 那人低叹一声,良久没有说话。 小七便想,难道他也会有意不平吗? 也许有吧。 他既不再说话,大约是已经累了。小七便开始收拾起杯盘来,这样的事她做了多年,十分娴熟,杯盘整整齐齐地堆放于托盘上,只等着一会儿告退时端走。 又自炉子上取了热水冲茶,她能瞥见那人的目光始终在她身上流连缱绻,好似不管她干什么,他都要好好看一看似的。 “公子盥漱吧。” 那人恍然接了茶水,仿佛有重重心事一般,再开口时问起,“回了兰台,该如何安置你呢?” 许瞻从前并不怎么过问她的意思,什么事都是他说了算,她没有什么是能自己做得了主的,是夜他问,她却不知该如何回答,只是低头浅笑着,“小七听公子的。” 他要怎么安置,也都听凭他,她不会反抗,也不会心怀怨愤。 他给她的,她坦然受着。 可他偏说,“我要问你。” 若定要问她,她也没有什么主意。 可是,她还记得父亲的话。 父亲不要她与人私奔,亦不要她做姬妾。 因而她抬眸望着许瞻,小心回道,“小七只侍奉公子。” 她顿了顿,硬着头皮道,“不做姬妾。” 说完了这话,却仓皇垂下了眸子。 因为她眼底沁泪,她意识到自己仍是那个倔强的姚小七。 即便再怎么做水一样的人,也改变不了自己的本心。 她也仍记得有人曾附耳低言,“留下来,我娶你。” 而如今只能跪伏在地,一声声地唤着旁人“夫人”。 这亦是不平。 但却是不能宣之于口的不平。 是永不为外人道的不平。 是她咎由自取,但却没有后悔过。 因为夏侯承六人用性命佐证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她的母国从来也不曾抛弃过她。 因而虽不平,却也不悔。 她静静地垂头等着公子的裁决,等他说一声“好”,或一声“不好”。但心里却知道,不管他说的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她也唯有受着。 她等了许久,那人却并没有回她。 不说,便是什么都说了,她便知道了那人的裁决到底是什么。 她咽回了眼泪,端着托盘起了身,当作什么也不曾发生一般,垂眉告退了。 那人在背后兀自一叹,“你连名分都不要么?” 小七鼻尖一酸,真想挺直腰杆大声说一句“不要”,说一句“姚小七不做他人姬妾”,可那话在唇边辗转了良久,到底咽了回去。 她稳稳地端着托盘,缓缓转过身来,柔顺笑道,“都听公子的。” 又是静默了好一阵子,烛花摇影,映得那人脸上神色不定,终是自矮榻起身,跟她出了大帐。 是夜月白风清,一天星斗,十二月的朔气扑面而来,小七瑟然打了一个寒战。 正要迈下石阶,那人却握住了她的手腕,帐外立着的侍卫见状忙端走了托盘。 继而微凉的手在夜色里被握在了那人掌心,那人冲着阶下问道,“裴孝廉何在?” 裴孝廉闻声很快便从一旁的阴影里冒了出来,依旧是粗声粗气地抱拳说话,“末将在,公子吩咐。” 那人抬起手来,朝裴孝廉扔去了什么,那东西在空中划出了一道好看的弧线,那人清冷冷地命道,“送回朱玉楼。” 小七循着那东西看去,见裴孝廉摊开掌心,月色下那东西闪着晶莹剔透的光芒。 原来竟是阿拉珠那枚十分好看的琉璃耳坠。 小七仰头朝许瞻望去,火光中那人脸色冷凝,一双凤眸漆黑如点墨,薄唇抿着,周身的气场阴沉骇人。 “转告一句,许瞻的卧榻,容不下女人的东西。” 小七心中顿时清明起来,原来竟没有。 是日这中军大帐里并没有什么房中秘术,这琉璃耳坠亦是阿拉珠有意留在了他的卧榻。 话是有意说给她听,耳坠也是有意留给她看。 许瞻 第216章 小七,宽衣 小七抬起手来,绯色衣袍下那人强劲的心跳似就在她的掌心。 她问,“公子在忧心什么?” 那人怅然垂眸,“忧你。” 小七心头一烫,软语温言地劝他,“公子不要为小七忧心。” 那人默了片刻,问她,“你如今可有最想做的事?” 大表哥回了魏国,谢玉回了楚国,她也回了燕国,一切都似回到了魏昭平三年冬,各人都在各人的轨道上,各人也终有各人的归途,因而她并没有什么很想做的事。 寒风乍起,小七鼻尖冻得红红的,她下意识地与那人靠得更近一些,“小七只想侍奉公子。” 那人声音听起来有些惘然,“这不是你想做的。” 你瞧呀,她如今说的是真话,公子却不信了。 但不管他信还是不信,她仍旧轻喃了一声,“是小七想做的。” 那人宽大的掌心轻轻摩挲着她滚圆的后庭(即后脑勺),竟问她,“你不委屈么?” 小七温婉笑起,“公子大抵不信,但在公子身边,小七不觉得委屈,小七心里是欢喜的。” 她的指尖正覆在那人心口,她能明显感受到那人的心口怦然一跳,继而如千军万马般躁动个不停,那人顿了好一会儿,未曾说话。 她的脸颊仍旧紧贴着那人胸膛,好似有人正在她耳畔击鼓奏乐,长歌奋进。 明月如霜,好风如水,小七在这样的奏乐声中卷甲韬戈。 忽地腰间一紧,继而身上一轻,那人将她拦腰抱起,大步往帐内走去。 小七心头鹿撞,脸颊耳畔全都生了红。 她知道公子要干什么。 他的卧榻十分松软,她窝在他的锦衾茵褥之中,整个人都要陷进去了。 这是她第一次以这样的方式上他的卧榻。 那人将她压在身下。 烛光下他喉头滚动,眸光益浓,似一口幽黑的深潭,一眼望不见底。 他竟又问她,“小七,你可愿意?” 他不确定她的心意,因而才问她的意愿。 她的脸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胸口剧烈起伏着,一颗心也几乎要从喉间口里蹦将出来。 那人亦是喘息粗重,他垂眸细窥她的眸子,她也在他的凤目中看见自己红脸微喘的模样。 她在那人的注视下无处遁形。 她想垂下眸子不去看他,他偏偏挑起她的下颌,偏偏要她正视自己。 他分明已经迫不及待,却仍要一个答案,“说话。” 他好似正在蛊惑她,也好似正循循善诱。 她溺在他深潭似的眸子里挣脱不得,但沉沦也并没有什么不好。 人不过是短短的一辈子,实在不必活得过于清醒明白。 她在公子的眸子里看见自己微咬着唇,她的唇瓣鲜翠欲滴,她的声音低不可闻,“小七愿意。” 分明抬手就能扯开她的绑带,可他偏不,他说,“小七,宽衣。” 小七愿意为他宽衣。 她从前在他面前甚至什么都不曾穿过。 她心里的人说,小七,你能为大表哥宽衣,为什么不能为公子宽衣?你若有片刻的迟疑,定又要把这座冰山伤得体无完肤。 她解开了绑带,解开了袍子,那一双能提刀杀人的手,能举炊写字的手,此时也在他的注视下解开了里衣。 她一身肌肤如白玉。 她的抱腹完好地裹着丰美的胸脯。 她看见公子眸中如有赤焰在烧。 他骨节分明的手落上她纤细白皙的脖颈,他的手也仿佛像着了火,甫一触碰便使她挨了烫,烫出她一身细细密密的小疙瘩来。 他的手在她的胸脯粉颈之间摩挲,那里空空如也,没有玉环。 腹内的火烧得他声音沙哑,“小七......” 他似一头忍耐许久的饿狼,捧住她的脸便吻了下来。 十分用力又十分温柔。 温柔是比暴室温柔,用力是比在驿站强势霸道。 她的抱腹早就不知被他扯到哪里去了,胸乳菽发温软如绵,蛮腰盈盈不堪一握,娇臀丰腴,玉杵纤细,皆在他宽大的掌心里化成万般形状。 她在他这温柔又霸道的吻里泥泞得一塌糊涂。 他引她覆住他的蜂腰,他腰间的玉带亦被这帐内的春光灼得生了暖。 “小七,宽衣。” 他如此温柔地命她。 她在渐弱的烛光里摸索着去解他的玉带,他的玉带是怎么扣起来的呀,她看不见亦不会解。 她愈是解不开,愈是撩拨得他欲火难耐,那一双葱白似的手似狸奴抓挠着他的心肝肺腑,抓来挠去,抓挠个不停。 他眸中猩红。 三两下的工夫便扯下了玉带,三两下的工夫便褪去了衣袍,他身上的伤早就愈合掉了痂,她曾在他胸前穿过的针线依旧留着不深不浅的印痕。 他在她肩头烙过印,她也在他胸口穿过针,早就扯平了。 如今他欺身而上,她辗转承欢,也并没有分出个高低贵贱来。 她双目迷离,他那一双凤眸里却有了神采。 他忍了许久了罢? 从燕庄王十六年的九月初九,至今已是三月,他忍了三月之久,但仍极力克制着。 他的下腹青筋毕现,他在那一声声压抑不住的低吟中,在那一汪汪成灾的春水里确认了小七的心意。 他吻遍她的每一寸,也抚过她的每一寸。 山与水若要定较出个上下高低来,那赢的到底会是山还是水? 无人去计较思量这个问题,这一夜她与公子融为一体,原也不需去较量。 一个干干净净的小七,如雪般的身子上唯有公子许瞻的痕迹。 他一次次冲锋陷阵,她可怜怜缴械投降。 他嘶哑着嗓音问,“小七,你可欢喜?” 这人间极事一次次撞出了她的眼泪,她的手覆在他宽厚的脊背上,她低低呻吟,“欢喜.....” 第217章 兴风作浪 小七是被许瞻以锦衾裹严抱回了小帐,哑婆子眼里冒着重重的血丝,看起来亦是一夜未睡,但她红光满面的,高兴得好似有了什么天大的喜事一般。 她早把炉子烧得旺旺的,又备好了清粥小菜,招呼着小七填饱肚子。 小七一身的筋骨都散了架,眼皮早就睁不开了,草草吃了几口倒头就睡。 这一觉睡得极沉,就好似怎么都睡不醒似的。 梦里依旧在公子身下,他极尽强硬,也极尽温柔,那根骨分明的手寸寸摩挲,温热的喘息声就在耳畔,这长长的一觉仿佛又把昨夜的温存缠绵重过了一遍,因而便越发地困顿疲累起来。 也不知睡了多久,好似有人在耳边说话,“小七。” 好似还有人在摩挲她的脸颊,她被那只手摩挲得痒痒的,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就道,“公子不闹。” 梦中并不知道是谁,但隐约觉得会是公子。 听闻有人正在低低地笑,笑声离她极近,小七蓦地清醒过来,转回身一看,原来公子许瞻正坐在榻旁,一夜不眠对他好似没有半点儿影响,那人甚至神色奕奕,舒眉软眼地望着她。 他的嗓音依旧低沉诱人,他说,“你累坏了。” 小七的脸颊唰的一红,她此时腰肢酸痛,身下依旧似火烧火燎了一般,忙撑着小心地坐起身来,“公子怎么会来?” 至少这半月来他是从来也不曾踏进过这间营帐的。 那人温声道,“来叫你进膳。” 小七向窗口望去,此时落日熔金,暮云四合,滚红的云霞烧透了半边天,她睡了一个踏踏实实的好觉,早已饿了,而正巧有人相邀。 她欣然应了,正要起身下榻,哪知那人连人带被一起将她抱入怀里,小七低呼一声,“公子,会被人瞧见!” 他才不理会有没有人瞧见,大营是他的,那数万将军甲士亦是他的,他没有什么可惧的。 便罢。 那人稳稳地抱她出了营帐,她扒开被子钻出脑袋向天边望去,那暮霭沉沉云兴霞蔚在此时看得愈发清楚。 她想起雪岭驿站的那个大清早,她第一次走出屋舍便看见金光照耀的一片雪山,这山啊,云啊,它们并没有开口说一句话,却好似能抚慰她,治愈她,也好似当真能看懂她。 脚步一停,那人不再往前走了。 小七转眸向公子许瞻看去,他并没有抬头看云霞,那一双凤目垂着,目光所及唯她一人。 她看云霞,他竟也由着她看这一片云霞。 那一刻,小七心里感慨万端。 她想,公子也许不如谢玉懂她,但他宵旰忧劳,却仍愿为她停下脚步。 那小七也算是个幸运的人呐! 即便回了兰台,有这般宽阔的胸膛可依,有这般坚实有力的臂膀可靠,又有什么可忧可惧呢? 她想,她会永远记住庄王十六年十二月初蓟城大营的这片晚霞,也永远会记住公子许瞻的眸子里,在此时此刻映着的只有锦衾中的姚小七。 不久暮云收尽,这才一同进了中军大帐,等候多时的庖人急急忙忙端来热乎的晚膳,有他幼时常吃的蟹黄羹与炖牛腩,也有她幼时吃过的松子饭与鲤鱼汤。 一个二十余年养尊处优的人,竟亲自为她盛粥布菜。 这又何尝不是与君闲坐,灯火可亲呢? 她想,魏国饭好,燕国海鲜亦更美味啊! 不多时有人进了帐,恭谨禀道,“公子,夫人身边的素娥姑姑来了。” 那素娥是原先在沈府侍奉关氏的,如今竟跟着沈淑人一同嫁到了兰台,不知入夜才来又有什么非做不可的事。 见许瞻点了头,侍卫便请素娥进了大帐。 很快进来一个二十七八岁左右的婢子,端着个大托盘,其上鼓鼓囊囊的以缎布覆着,看不出其中之物到底是什么。 这素娥虽年纪大些,倒是身段窈窕,体态风流,即便看见小七正在公子身旁落座亦是神色如常,并没有什么奇怪错愕,反而笑着盈盈拜道,“拜见公子。” 许瞻淡淡点头,并不曾命她起身。 素娥不见异色,就地跪着笑回,“夫人知道公子明日要携表小姐回兰台,心里十分高兴,因而命奴给表小姐送来了衣裳钗饰,好叫表小姐体体面面地回去。” 说着又跪伏下去连连告罪,“夫人说,白日进营被人瞧见总是要污了公子清誉的,这才命奴入了夜来。扰了公子与表小姐进膳,是奴的过错。” 沈淑人主仆实在聪明,有意无意地提及进大营的时机,显得魏国灵璧公主知书明理智圆行方,反倒是那总在青天白日里来的珠珠郡主冒冒失失横冲直撞了。 想来兰台之内的争斗才是真正的不见硝烟兵刃,却明枪暗箭,匿影藏形。 素娥望着小七温柔笑道,“表小姐可要看一看?” 看与不看对小七来说并没有什么所谓,但既问到了她,便也点了头。 素娥端着托盘跪行至案前,又亲昵道,“一整年不见表小姐,夫人心里甚是想念,这几日还与奴说,等到表小姐回兰台,姊妹之间定要好好地叙叙旧才是。” 缎布一掀开,里面的倒是好东西。 衣袍丝履俱是好料子,环佩步摇亦都价值不菲。 素娥还道,“夫人担心表小姐受欺负,早早便叫人将淑德楼收拾干净了,说表小姐回了兰台,就住在淑德楼。家里的事都交给夫人,有夫人照拂着姊妹,吃穿用度都是极好的,公子只管安心前朝军务,不必担忧。” 一个个真是不简单的人呐! 这云淡风轻的一句话却意味深长。 既暗指了阿拉珠会欺负小七,又明示了小七回兰台的归宿—— 就住在沈淑人的淑德楼。 沈淑人若不是想要拉小七入自己阵营,便是要将她拘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 哦,甚至还想 第218章 奴是媵妾 他听了素娥这一番话,又在想些什么呢? 小七不知道。 他大抵还会记得她曾被沈淑人卖过一回的事吧? 也许也以为灵璧公主温良敦厚,友爱姊妹,是个能安定后宅的好夫人。 公子心里所想,她一向不知。 但她到底是如何被一张网束住了手脚,如何被塞进了麻袋,又如何被人送回了燕军大营,又如何被人吊在辕门,继而一箭射了下来。 她自己又怎么会忘记呢? 她怎么会忘记当时的惊骇、无力与绝望。 没有沈淑人,就没有如今的药罐子姚小七。 那人好似对沈淑人的安排颇为满意,竟问起素娥来,“魏夫人还说了什么?” 主人高兴,素娥也高兴,烛花下她的脸红扑扑的,“夫人还说,表小姐从前在母家没怎么享过福,如今姐姐来了,自然要好好补偿,夫人要表小姐不要忧心。” 小七垂眸不言。 她们一个个的都会在公子面前装腔作势,唯有她不会。 正因不会,这才一次次吃尽了苦头。 她还在想,公子听了这样的话又会如何做想呢? 他竟问,“你叫?” 素娥一赧,“奴叫素娥,是关王后身边最得脸的,如今又是灵璧公主的......” 她支吾了好一会儿,那张姣好的脸红红的,“又是公子的媵妾。” 她的声音低若蚊蝇,但足以被许瞻听得清楚。 因而他笑,“我的媵妾?” 素娥含羞,“是,奴是公子媵妾......” “哦。”许瞻又问,“魏宫的婢子平日如何侍奉?” 素娥笑道,“与兰台一样,不外是侍奉王后娘娘进膳、盥漱、濯足、汤沐罢了。” 她顿了一顿,又轻声道,“不过奴是不必做这些的。” “好。”那人淡淡应了,继而话锋一转,“侍奉郡主盥漱罢。” 素娥一怔,一时未能明白他的意思,“郡主?” 许瞻似笑非笑,“怎么,魏武王亲封的郡主,你们自己倒不认了?” 素娥脸一白,忙陪着笑,“是是是,是奴蠢笨。” 话音旦落赶紧抬手拂袖取了热水冲茶,斟了两盏,一盏端至小七跟前,笑道,“请郡主盥漱。” 一盏端至许瞻身前,“请公子.........” 话未说完,那牛角杯一歪,乍然将热茶倾至了那人腿上。 “啊!” 素娥低呼一声,水蛇似的凑上前来,整颗脑袋几乎要埋至那人腿间,轻轻柔柔地为他擦拭起来,“公子......公子恕罪......” 举手投足,三分小心,七分妖娆。 小七冷眼瞧着,依旧不言。 这素娥看起来比阿拉珠的房中秘术还要厉害,想来是嫁进兰台前,关王后已经悉心叮嘱过了,无论如何都要帮灵璧公主争宠固宠。素娥常年跟在关王后身边,年纪虽大些,但身段极好,又尤为放得开。 她们一个个的都会在公子面前献媚取宠,唯有小七不会。 小七不会,却也根本不屑做如此丑事。 她瞧着许瞻面色铁青,眉头紧锁,目光沉沉。 他命,“抬起头来。” 素娥闻言抬头,双目迷离,脸色红的似要滴出血来,显然已经动了情。 真不知她此举到底是为了沈淑人,还是为了她自己飞上枝头,但她显然不知道公子洁癖。 小七瞧着许瞻抬起手来,那只修长如白玉似的手抬了起来,一巴掌朝素娥的杏腮扇去。 素娥尖叫一声,捂着脸重重地摔到一旁。 他的声音冷得几乎要结出冰来,“贱婢!滚去雪里跪着!” 小七惊得心头猛跳,她朝素娥看去,素娥的一半脸已经打得出了血,约莫也是骇得四肢瘫软了,整个人堆在地上竟怎么刨蹬都爬不起来。 门外的裴孝廉此时问道,“公子,可要拖出去?” 许瞻薄唇抿着。 裴孝廉已领会到他的意思,立时带了两侍卫进帐,一人拽起一条胳臂,似拖死物一般将素娥拖了出去。 素娥原本已经吓得懵了,此时霍地回过神来,哀哀戚戚地哭道,“公子饶命!公子饶命!奴会冻死的!啊!放开我!放开我!公子恕罪,奴知罪了!公子......” 人已被拖下了石阶,还听见裴孝廉粗声粗气道,“魏人都这般无耻!” 素娥仍哭喊不止,“公子饶命啊,奴是魏国关王后的身边人,公子不看奴,也要看王后娘娘的面子啊!公子......公子......” 哭喊声戛然而止,大抵是被裴孝廉堵住了嘴巴。 小七兀自怔着,听那人道,“还不过来更衣。” 与方才比,他的神色声量已缓和了许多。 小七忙起身去宽他腰间的玉带,她仍旧解不开,想到方才素娥的举动,愈发急得脸红耳赤起来。 那人问,“可吓到你了?” 小七忙摇头否认。 她解不开,那人索性自己去解。 三两下解开了玉带,三两下扯下了衣袍,继而信手一扔,那袍子在帐内翩然飞起,很快便落进了青鼎炉里,倏地一下被炭火吞噬,登时窜起了老高的火苗来。 小七呆呆立着,一时竟不知该怎么办。 那人愀然,“小七,兰台已不是从前的兰台了。” 是了,他不喜欢女子,因而从前兰台一个女子都没有,就连底下侍奉的也全是寺人。 如今呢? 如今兰台有两位夫人,她们带来的媵妾与婢子穿行在兰台的每一个角落。年老的或许还能循规蹈矩,年轻的却各怀鬼胎,妄想有一日能攀龙成凤。 许瞻孤身立着,只着了一件单薄的里袍,领口微微敞着,胸膛的疤痕清晰可见,他的肩头勾出一段有棱角的骨形,整个人比从前清瘦了不少,看起来愈发的颀长,却也是愈发的苍凉 第219章 以郡主之名 那人将她打横抱起,疾步上了卧榻,她又一次陷入了那厚厚的锦衾茵褥之中,身上的衣袍顷刻间被他扒了个干净。 那松姿鹤骨的人覆身而入。 叫那袅娜小蛮腰轻吟出声。 公子要,小七哪有不给的。 他仍旧一次次冲锋陷阵,她也无数次缴械乞降。 他在以自己的方式确认他并非孤身一人,她便也用自己的方式回答了他—— 小七与公子如鸾凤和鸣,融为一体。 是夜小雪。 公子大汗淋漓,小七她呜咽轻颤。锦衾茵褥又不知湿透几回,也不知更换了几回。进出大帐送兰汤沐浴的,也依旧没有数过究竟几回。 也不知到了什么时辰,听见裴孝廉在外低声禀道,“公子,人快不行了。” 身上的人猛地用力,将她撞出吟声,“留条命,叫人送回去。” 帐外的人低声应是。 这一夜又不曾入眠,天光便已大亮。 小七瘫软成泥,一次次无力地告饶,“公子......不要了......公子......” 那人喘息粗重,仍旧不曾停下,人却俯在她耳边低喃,“小七,你可愿意与我回兰台?” 小七没有听清他的话,兀自哭唧唧地告饶,“不要了.......公子......不要了.......” 那人乍然作力,“不愿与我回兰台?” 小七沙哑的话声与那温热的春水一同出来,“回......回兰台.....” 那人这才满意地笑,掰过她的脸来,神色认真,“听着,不做姬妾,不是奴仆,以嘉福郡主的身份客居兰台,可好?” 小七恍然回神,客居兰台,那便不是公子许瞻的人。 那她便仍旧是一个清白自由的人。 他必是挣扎了许久,才做了这样的决定,大抵也唯有此法,才足以使她与兰台夫人抗衡。 他竟肯。 他竟愿。 小七怔忪问道,“公子不怕小七再跑?” 那人闻言将她翻过身去,那根骨分明的手轻易便将她的双腕箍住,旋即猛地自背后欺身而入,“你敢?” 小七连忙告饶,“小七不敢!不要了!公子不要了!” 好在这时帐外有人禀道,“公子该起了。” 又是裴孝廉那个莽夫。 许瞻这才放了她,轻轻一巴掌拍在她的臀上,她却仍趴在榻上,爬不起来了。 似他这般素来被人侍奉惯了的人,竟亲自为她裹了抱腹,穿了衬裙,竟也亲自为她穿了长袍,梳了发髻。 他甚至不知从何处取出了一把木梳来,摊在掌心问她,“这回可要?” 那朱红的木梳几乎与先前一样。 那栩栩如生的木兰呀,就好似将将绽开,红白分明,当真夺目好看。 她有一种失而复得的欢喜。 她多喜欢这把木梳子呀! 她连一丝犹疑也无,轻声道,“要。” “喜欢?” “喜欢。” 那人低笑,木梳亲手簪于她的髻上。 雪仍旧细细密密地下着,王青盖车就停在中军大帐之外,那人给她裹了狐裘大氅,将她抱上马车。 车里短案上嵌着的小炉子熊熊烧着兽金炭,这一路并没有什么话,她就伏在那人腿上酣睡,好休整这一夜的辛劳。 王青盖车一路稳稳地往蓟城走着,不缓不急。 那人没有扰她,只是偶尔醒来,能看见那人垂着眸子,也不知看了她究竟有多久了。 待到兰台,许瞻抱她下了王青盖车,郑寺人满面和气地迎了上来,“两位夫人已经在正堂摆好了筵席,就等着公子与姑娘入席了。” 许瞻浅应了一声,握牢了小七的手往正堂走去。 她曾如丧家之犬般仓皇逃离兰台,如今被公子许瞻正大光明地牵手跨进了这道高门。 九月初九那大红的绸带早就撤了个一干二净,除此之外,兰台几乎一切如旧。 那高亭大榭依旧,那玉阶彤庭依旧,青瓦楼上的飞檐走兽依旧,那篆刻“大乐”二字的瓦当也依旧,木兰依旧,高门长戟也依旧。 唯有兰台里的人是不一样了。 素白的雪兀自下着,而她有狐裘大氅裹身,那宽大温暖的手牵着她一步步踏雪前行,好似在与她说,“小七,你看,你与公子一起,不怕。” 正堂外早有人立在廊下等候,一个似花开富贵,一个红衣胜火,此时正言笑晏晏,翘首以盼,见了许瞻与小七忙疾步出来相迎,“公子和小七回来了!” 身后的婢子婆子亦总有七八余人,此时也全都喜气洋洋地跟着。 沈淑人亲昵地挽住了小七的手臂,“真好啊小七,还能在兰台看见你!姐姐已经等你许久了!” 小七浅浅一笑,不动声色地将那双涂满丹寇的手拨弄了下去,“天冷,姐姐当心冻着。” 沈淑人脸色一冷,讪讪地将手缩回了大氅之中。 到了正堂,果然已经摆好了筵席。 那宽宽长长的朱红云纹地毯从门口直达主座,主座一张青铜雕花长案,一块高大的龙纹屏风,左右两侧分别是一列单人曲足食案,阿拉珠在左,沈淑人在右。 沈淑人引着小七往她下手处去,盈盈笑道,“坐在姐姐这里,我们姊妹好好说话。” 阿拉珠也笑,“灵璧姐姐不要与珠珠争抢,珠珠与小七见过多次,十分投缘,小七与我一处才对。” 小七只是低眉浅笑,并不答话,一双十分暖和的丝履一步步地踩在云纹长毯上,由着公子许瞻将她牵至主案,在众人的注视下落了座。 沈淑人与阿拉珠愕然相望,张目结舌不能言。 沈淑人欲言又止,“公子......这于礼不合......” 阿拉珠亦问,“表哥可想好了给小七什么名分?” 许瞻看起来兴致颇好,笑道,“这是嘉福 第220章 针锋相对 公子话音一落,周遭鸦雀无声。 堂内诸人皆面面相觑,相顾无言,沈淑人与阿拉珠更是脸色都变了,唇边笑意僵着,险些挂不住脸。 堂外的雪越发下的大了起来,但并没有一丝风,大如手的雪片瀑布落玉似的扑簌扑簌往下落。堂内数只方鼎青炉烧得极旺,因而即便门户大开,亦并不觉得冷。 他说完话,便吩咐起一旁侍奉的郑寺人,“愣着干什么,还不侍奉郡主进膳。” 愕呆的郑寺人赶紧回过神来, 他大抵是想到了最初小七与槿娘入兰台时,来自于他的严厉提点,他大抵也想到有一回因了小七称奴不称奴的事,还给了小七一嘴巴子。 哪知道数个月不见,回来就成了公子的座上宾。 郑寺人最是一个善于察言观色的人,不然便不会四十来岁的年纪就做了兰台的主管。这不过才一会儿的功夫,他迅速捕捉到了兰台的风口。 与两位夫人相比,这位无名无分的嘉福郡主才真正是目下公子最看重的人。 大抵也是公子真正的夫人。 郑寺人齿牙春色,亲自为小七布好了杯盘,又盛了汤布了菜,笑得眼睛几乎都睁不开了,“是是是,老奴侍奉郡主,这是老奴几世修来的福气呀!” 说着又朝一旁的寺人吩咐了下去,“去,赶紧去,煮上热姜汤,好给嘉福郡主去去寒。” 寺人亦是个能观形察色的,连忙躬身笑眯眯地应了,“是!嘉福郡主稍等,奴去去就回!” 言罢一路小跑着出了正堂。 在这之前,小七只以为回了兰台必是处处受沈淑人与阿拉珠为难,哪里想过会有这般局面。 她转头去看向许瞻,许瞻面色缓和,似是颇为满意。她凑近了些,附耳问道,“公子,这是不是太张扬了?” 那人只是将她的手扣于自己腿上,舒眉软眼地望来,“填饱肚子,回青瓦楼。” 他温热的鼻息扑在她的脸颊,隔着绯色的华袍能明显察觉他那修长的腿亦是温热的。 她与许瞻附耳低语,举止亲昵,在外人看来更是了不得了。 沈淑人率先发难,“公子说笑,父君敕封小七,正是大兄长亲自所请,淑人怎会不知。” 你瞧,她开口便提沈宴初。 沈宴初是什么人,是魏国大公子,是横在小七与公子之间的一根刺。 这根刺两日前将将消亡,只怕又要在公子心头长出来。 想来亦不奇怪,沈淑人比她年长两岁,自小在关氏身边耳濡目染,又以灵璧公主之尊在魏宫大半年之久。既是早早地便知道了她要出嫁燕国,魏宫必是早早地便开始调教了起来。单看她身后那几个目露精光的嬷嬷,就知道她已不是从前在沈家时那么简单了。 也到底是出自关氏,见惯了大场面,方才黑着的脸色很快隐了下去,此时哑然一笑,话锋一转,“然,淑人既是兰台夫人,就不得不为公子多想一想。于公于大,小七既是魏国郡主,若果真无名无分地留在兰台,说出去定然要污了公子清誉,也到底是要被列国耻笑的,冤枉公子有失大国气度。” 她顿了一顿,眸光在小七身上扫了一眼,又徐徐笑道,“不必什么三书六礼的,不管嘉福到底有没有封地做陪嫁,也总得纳进门才不会叫人非议,再白白地留下些是非话柄。” 你瞧,许瞻提郡主,沈淑人便也提郡主,她不但要提郡主,还要以郡主的身份、要以兰台的清誉拿捏许瞻——不管怎样,都得纳进门。 是纳进门,不是娶进门,高低都得给个姬妾的名分。 做了姬妾,就要矮人一头,就要受她压制。 但你又挑不出什么不是来,她处处都在为公子与小七着想。 阿拉珠连连点头,“灵璧姐姐说的对,我听母亲说,没有名分的女子是留不住的。在北羌,人家用一头牛轻易就能换走了。” 她们说她们的,许瞻不理,小七也不理。 寺人很快就端来了姜汤,许瞻饮了半碗,她也饮了半碗。 郑寺人又殷勤地夹来几块炙肉,一碗蟹肉羹。 许瞻吃,她也吃。 沈淑人绞尽脑汁费尽口舌地分析利弊,主座上的人却没有半点回应,沈淑人又有些挂不住脸了。 稳了稳心神又道,“于私于小,也是我这做姐姐的照顾不周,不止父君要怪罪,兄长亦是要修书一封来斥责淑人。公子知道,兄长待小七是最好的。” 沈淑人最知道是什么能拿捏小七,也最知道是什么能勾起许瞻的怒火,不必别的,唯有沈宴初一人罢了。 果然许瞻手中汤匙一顿,脸色也并不好看。 至此,沈淑人才觉得今日的话算是点到为止了,她轻轻舒了一口气,再开口的时候仍是十分温柔娴淑,“公子若觉得淑人说的还算有几分道理,便随便听一听。若觉得淑人说的没有道理,便当淑人胡言,不必往心里去。” 她说得实在有理有利有节,叫人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嗯。”许瞻浅酌一口,微微点头,“魏夫人思虑周全。” 闻听公子夸赞,堂内气氛这才算松快了下来。寺人婢子在一旁盛汤布菜,躬身侍奉着为主人们斟了酒。 沈淑人嫣然一笑,“公子谬赞,小七自小没了父亲母亲,如今既然与淑人同在兰台,没有人会比我们姊妹更亲了,做姐姐的怎能不多想几步?小七被俘,一直是兄长心里最不平的事,淑人就算是为了兄长,也得好好地照看小七呀!” 真是个温良恭让的姐姐呀。 也真是个雍容华贵的夫人呀。 就连她身后的两个老嬷嬷亦是听得连连点头。 她甚至还问起了小七的意思来,“小七呀,你说,姐姐说的对与不对?” 小七放下了银箸,自顾自为许瞻斟了酒。 她想,她与公子是 第221章 长舌妇人 许瞻饮酒笑道,“这便是嘉福与你们二人不一样的地方,她心里装的是国家大义,你们眼里却只有后宅的争斗。” 沈淑人与阿拉珠俱是脸色一黑,这一番话下来,三人的心胸格局高下立判。 阿拉珠不服气,辩白道,“表哥看低珠珠了,表哥是燕国大公子,若是后宅不宁,又怎能安心去前朝?因此,不是我与灵璧姐姐眼光短浅,而是安定后宅恰恰需要我与灵璧姐姐。” 沈淑人亦是接话,“公子素有大志,但有大志的唯公子一人便够了,女子就是要安于后宅,不然......” 沈淑人一笑,意有所指,“什么家国心胸,对公子而言可不是好事呀!” 小七心中一凛,沈淑人指的是从前的扶风围杀,点的是小七曾经的背弃。 沈淑人亦是魏人,她岂止是魏人,她是魏国的公主,眼下为争风吃醋,竟能说出这番话来。 小七脸色一白,“两位姐姐不必再争了,小七陪伴公子,不需三书六礼,也不必有什么名分。” 阿拉珠闻言噗嗤一下掩唇笑了,“就连北羌的女子也是需要名分的,小七不要,难道竟有别的心思吗?还是说......还想着以后再出去嫁别人?” 嗬。 真是杀人诛心。 这也正是公子所担忧的罢? 沈淑人亦笑,她与阿拉珠在很短的时间内抱作了一团。她屏退了众人,冲着阿拉珠点头,看起来十分赞同,“傻妹妹,却也不是你‘想要’还是‘不要’这般简单,你是个清心寡欲的,但就不为自己的母家想一想吗?” 她说着眸光一沉,声音亦是严厉了几分,“当年姑母的事闹得厉害,还没有给你一个教训,叫你去做一个清清白白的人吗?” 这句话就似一根刺,被沈淑人一分分、一寸寸地扎进了小七的心里。 母亲私奔,是小七在沈家多年都抬不起头来的根源。如今被沈淑人当众解开,就如被当众剥衣笞打。 堂内的局势一变再变,不是主座的人占了上风,便是左右的夫人占了上风。想来这与两军对阵也并没有什么不同。 此起彼落,此消彼长。 却也是宫闱内宅的残酷之处,真正的不动一刀一枪,却能搅弄风云,亦能推波助澜。 阿拉珠惊得张开了嘴巴,“啊!这......怎么,小七妹妹的母亲竟然不清白吗?” 甚至倾身与沈淑人靠近几分,好似只是两位夫人之间的低声谈话,“我与灵璧姐姐原是极力想留小七妹妹的,你瞧,我们姊妹三人一同侍奉表哥,说出去真是一桩天大的美事!甚至连小七妹妹叫什么称号,住在哪里,都细心做了布置.....可是......兰台的姬妾不管怎么说也都得有个清白的出身呀!” 沈淑人正色点头,“正是这个道理。” 两个人一唱一和的,索性聊了起来。 阿拉珠道,“姐姐勿怪,可珠珠却听说,魏昭平年间,小七妹妹在姐姐家里过得并不算好呢!” 沈淑人便笑,“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呀!到底都是父辈的事,我这做小辈的却不怎么清楚,但听祖母讲,小七不受母家喜欢,也都是因了她母亲的缘故。” 说完忙又补白道,“哦,小七是个好姑娘,我们兄弟姊妹间玩得是极好的。阿拉珠妹妹没有见过,我大兄长那可是一等一的好人物,他原便是要娶小七的。” “这里没有外人,我也不怕说些家丑,家弟宗蕴更是与小七感情深厚。武王元年春,大梁兵败,家弟就是在西逃安邑的路上与小七表露心迹的。” 虽是她们二人之间的闲话,主座上却能听得清清楚楚。 小七脸色渐冷,沈淑人这滔滔不绝的一番话,把自己摘了个干干净净,看着倒真正的端庄敦厚,是个处处为姊妹着想的人,却句句不离大兄长沈宴初,又平白无故地说什么与沈宗蕴感情深厚,好似姚小七自始就是个行事风流不自爱的人。 阿拉珠啧啧不已,“灵璧姐姐不说,珠珠还真是一点儿都不知道呢!” 小七悄然去看公子许瞻,那人脸色冷凝,若有所思。 沈淑人兀自叹道,“说起来,这些年,小七对兄长十分爱慕......” 阿拉珠奇道,“还有这样的事?” 沈淑人神神秘秘地笑,“一个姑娘家,竟为了我兄长孤身去魏营三年,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主座上的人重重地放下了角觞,在雕花青铜长案上击出了砰得一声响,那人缓缓立起身来,神情冷冽,凤眸深处薄怒涌动,薄唇抿着,周身的气场阴沉骇人。 他怒斥一声,“长舌妇人!” 堂内诸人顿时如寒蝉仗马,垂下头去不敢再说一句话。 “再叫我听见一句是非,便休书一封,送回你母家去!” 也不知他说的到底是沈淑人,还是阿拉珠,但她们二人俱跪伏在地,瑟然不敢辩白。 那人扣住小七的手腕,拉她起了身,不再理会堂内诸人,径自往外走去。 外头雪花如瀑,他的掌心微凉,小七却顿下了步子。 公子虽令她们住了口,可方才提及了她的母亲,却叫她心中窝了一口恶气。 活着的人不容玷污。 母亲已故,更不许他人玷污。 她转过身来,端然直立,曼声开口,“表姐可知什么是‘清白’?” 沈淑人一怔,抬起头来。 “表姐若要与小七论清白,小七便与你好好论一论。” 什么是清白? 沈淑人自己就是最不清白的。 元月逃亡时在安邑城外,关氏母女打扮得花枝招展,被匪寇压在身下衣衫不整的模样,那可真正是历历在目,叫人难忘。 若不是她出手相救,沈淑人早被人吃干抹净了,一个残花败柳名声败坏的公主,又 第222章 算账 漫天的雪兀自下着,在对面的屋檐瓦当上覆了厚厚的一层,对面之外又是什么,也全都隐在了雪里,丈把远的距离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原在廊下守着的寺人已经听命不远不近地避开了,负责洒扫的也穿了棉袄棉靴在堂外大力地除雪。 那身姿如松容颜如玉的公子就在她身旁,虽仍扣着她的手腕,但并没有拦她。 小七腰杆挺直,不卑不亢。 阿拉珠好奇问道,“咦?安邑城外到底是什么样的事?” 身后的寒气被公子高大的身躯拦去了六七分,小七笑,“是一桩我救了人,却被人卖了的事,珠珠夫人想要听一听吗?” 阿拉珠愕然,“哦?还有这样的事?” 沈淑人猛地攥紧了手里的帕子,人也肉眼可见地发起抖来,“小七!休要胡言!” 小七微微笑着,不急不躁,“是,我是胡言,因而表姐不必怕。” 沈淑人缓缓起了身,方才的抖瑟已经不见了,她竟忽地哑然笑了一声,“我怕什么,我为父君不值,为兄长不值。” 她手里的帕子攥了又松,松了又攥,“兄长定不知道,他教养爱重你多年,竟......” 沈淑人没有说下去,小七便问,“竟怎样了?” 沈淑人用沈宴初自保。 她大抵是要说,竟教养出了一个污蔑王室、污蔑公主的,一个喂不熟的白眼狼。 也大抵是要说,兄长教养爱重你多年,你今日竟在燕国公子与北羌郡主面前自爆魏宫的丑闻。 就好似两军对垒,她们在无声地博弈,对峙,在无声中厮杀,血战。 她能用安邑城外的事扼制沈淑人,沈淑人也能用沈宴初这三个字来扼制她。 可若提到沈宴初,他亦是一个不能用简单的一两句话就能评判的人。 他究竟是一个好人还是一个坏人? 若是好人,却也引她入了局。 若是坏人,却也为她孤军深入。 但他的的确确是一个好兄长,他庇护了姚小七总有三五年之久。 而姚小七呢? 姚小七为魏国背弃公子,也为沈宴初重返蓟城。 姚小七堂堂正正,无可指摘。 她仰不愧天,俯不愧地。 她没有对不起任何人,更不曾做过一件对不起沈家的事。 她不欠沈家,是沈家欠她。 她心安理得,因而眸光澄澈,坦然自若,“魏宫未能厚待我,我却对魏宫尽瘁事国。” 沈淑人竟一时没能说出话来。 小七又道,“母亲是我的底线,亦是表姐姑母。污蔑了母亲,便是污蔑了魏宫。魏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但愿表姐知道这个道理。” 沈淑人的指尖几乎将帕子攥烂碾碎,她脸色发白,暗暗着咬唇,终究没有再说什么。 小七转身便走。 那滔天的雪还兀自铺天盖地下着,几乎使她睁不开眼。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原本由那人扣住的手腕一空,那人将她的手握在了掌心。 才出正堂,便被那人拦腰抱了起来,继而大步往外走去。 小七回头看了一眼,堂内的夫人们瞠目结舌,脸色铁青,十分难看。 她转过头去,靠在那人胸膛。 穿过木廊,阶下的雪才覆上薄薄的一层,立时被寺人清扫去了。去往青瓦楼的路也全被雪盖住了,但早早地被寺人扫出了一条青石小径。 他大步走着,往青瓦楼去,廊下恭候的裴孝廉早就撑伞追了上来。 小七不自在,因而微微挣着叫了一声,“公子。” 一开口便呛了一嘴的雪。 这燕国的鬼天气,可真不是人待的地方。 “什么?” 他问。 风雪里的人面色看不清晰,但眉心蹙着,不知是因了这风雪,还是因了方才的风言风语。 她声音低了下来,“我要自己走。” “不许。” “怎么不许?” 那人只是道,“你走得慢,我等不及。” 到底是等不及干什么,他并没有说。 小七悄悄去瞧后头撑伞的裴孝廉,那莽夫亦是冷着个脸,一双眼睛朝她睨着,好似在说,“魏人无耻。” 她愈发不自在起来,悄悄去扯许瞻的大氅,恰巧那人大氅一掀,连同她的脑袋一同严严实实地掩住了。 他怀里可真暖呀,顿时便将这凛冽的寒意全都隔了出去。 她听见公子的心口强有力地搏动,她忍不住将手伸进他的衣襟,去叹他的心口。 想到他曾问起,“小七,你可有过抓心挠肺的滋味?” 她的指尖下意识地便在他心口上抓挠了起来。 她想,他如今若再要问她,她定会作答,“有啊!” 有啊,公子。 若他再问,“你为谁抓心挠肺过?” 他若这样问起,她定会作答,“为公子啊!” 她兀自出神,指尖从心口滑上了那人的胸膛。 柔软的里袍勾勒着他肩头的骨形,肩骨折拐之处,却没有锋利的棱角。 他真有一副宽阔坚实的胸膛呐,他的胸膛就好似青铜铸就,坚不可摧,那微起的骨节突兀挺拔,哪怕一身麻袋都掩不住那绝世的姿容与风流的气度。 从来都是公子抚摸她,她好似从未好好地摸索过公子。 她在公子的大氅之中藏着,严严实实密不透风。 她想,这是燕国最尊贵的人呐,这是她的公子。 他好似雪里白鹤,人间谪仙。 瑟兮僩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公子的脚步微微一顿,那心跳声比适才愈发地厉害。 他竟顿住不走了。 小七扒拉开大氅,钻出脑袋来看他,揽住她的双臂倏地一松,她险些掉了下去,一双手紧紧抓住了他的腰身,问道,“公子怎么不走了?” 那人喘息比才出门时重了许多,他似一头即将捕食的野兽, 第223章 罚你 沈淑人把刺扎进了他的心口,只怕又要花费许久的工夫才能拔出来了。 小七秀眉一蹙,“表姐说什么,公子也都信吗?” 枉她方才胡思乱想,竟还要说一句什么“为公子啊”。 她才不会再说。 日后他若要问,她便说,“没有!魏人姚小七不为任何人抓心挠肺!” 就没有。 偏没有。 永远也没有。 去他的山,去她的水。 没有就是没有。 她气鼓鼓地阖上大氅,把那龙眉凤目沈腰潘鬓堪堪隔在了外头。 那人仍未抬步,不知在想什么。 她悄悄拨开大氅,只露出一双灵闪闪的眼睛,在滔天的雪里暗暗观察他。 却见那人温和道,“小七。” 他一开口,小七心里的气登时消了两分。 那人垂眸,“你看,梅花开了。” 哦,是呀! 一株红梅,凌寒独开。 这暗沉沉的高台楼阁被雪覆了厚厚的一层,那屋檐瓦当大多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了,那路过的木兰树有着华盖一样的枝桠,那枝桠之上亦堆了一层厚厚的积雪,愈发衬得那绽开的红梅鲜艳夺目。 苔枝缀玉,有翠禽小小。(出自姜夔《疏影·苔枝缀玉》) 他说,“与你一般。” 她还在想,梅怎会与她一般呢? 那人低语,“有冰肌雪骨,亦有冰魂雪魄。” 这句话蓦地击中了她的心口。 原来在他眼里,小七竟是这样好的人吗? 她一向最爱山桃,可山桃娇嫩脆弱。 后来觉得木兰亦是极美,可木兰刚强易折。 原来在他眼里,小七不是山桃,也非木兰,她竟是不畏风雪严寒的梅花。 而眼前的人呢? 似公子这般要谋取天下的人,竟也会为暮色云霞与雪里的梅花驻足。 那么,他也是个有柔情的人罢? 适才心里的气便又消了五分。 雪愈发下得紧了起来,撑伞的人道,“公子该回了。” 是了,该回了。 寺人将小径扫得干干净净,公子大步走着,小七有十分的安稳。 才进青瓦楼,那人大氅一掀,轻甩了鞋履,抬手便将她扛上了肩头,穿过一楼大堂,一路踩着木楼梯拾级而上,直奔卧房。 想来他这便是要与她算账了。 小七的心砰砰乱跳,抓住他脊背的衣袍似一尾鱼般胡乱地扑腾起来,“公子放下小七!” 那人不言,那宽大的手掌却顺势打了她的臀瓣。 “啪”的一声脆响,在寂若无人的青瓦楼里格外的清晰。 小七的耳畔蓦地一红,不禁咬唇叫嚷着,“公子不信小七,却信表姐吗?” 那人开口威胁起来,“再动,就在此处要了你。” 他的手掌就覆在她的臀上不曾放下,隔着衣袍仍旧使她发了烫。 在他面前,什么冰魂雪魄全都冰消瓦解。 她顿时消停下来,老老实实地不敢再动。 她才不愿在此处被他扒光衣袍,袒胸露乳,不然来往禀事的先生将军、侍奉的寺人定是要看个清清楚楚。 他那双腿十分修长,因而步子极大,须臾工夫就上了三楼,木纱门吱呀一声开了又关,她在那人肩头险些撞上门框。 时隔三月,小七又一次回了青瓦楼。 青瓦楼内一切如旧。 宽大软和的卧榻如旧,那张厚重的曲足青铜书案如旧,那棵矮松盆景也如旧。 雕纹剑台上置着他的青龙宝剑,却缺了一把金柄匕首。 两侧高高的朱雀烛台如旧,通地的软席子上铺着的长绒羊毛地毯也如旧。 哦,仍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榻旁多了一只圆腹窄口的长陶瓶,内里插了几枝鲜翠欲滴的红梅,在这卧房之内悠悠散着清香。 那人将她轻轻丢上卧榻,扯去她腰间的丝绦,几下便扒了她的衣袍。 小七的脸颊红得要滴出血来,明知他的心思,却仍旧硬着头皮问道,“公子要干什么?” 那人不言,将她翻过身去,长长的丝绦便牢牢地将她的双手缚在了身后。 小七心里惊骇,想去挣开双手,“公子不要罚我!” 她最怕这样的罚。 在这座青瓦楼里,她有无数次被缚住双手捆牢胸脯,也有无数次被那粗糙的麻绳穿过股间,勒进皮肉。 因了她的背弃,他曾施加过无数次这样的惩罚。 她的脸陷进了温软的锦衾里,一丝不着使她微微战栗,她看不见身后的人到底是什么神情,是欲望,是怜惜,还是只有憎恶和报复,也不知他是不是还似当初一般只把她当成了一个禁脔。 她用力挣着。 但那人握住了她的手,他的喘息益重,他说,“小七,我没有罚你。” 她不信,这怎会不是罚呢? 她此时不得自由。 她眼里沁出泪光,“公子是在罚小七。” 忽而他的吻落上了她的脊背,激得她起了一身细细密密的疙瘩。 他仍旧说,“不是罚。” 小七心里一安,低低喃道,“公子,小七害怕......” 她细声求道,“小七愿意侍奉公子......” 她想说,小七愿意侍奉公子,但请公子放开她的双手。 若被缚住,她会觉得自己像一只被捕获的猎物,像一个无法反抗的容器。 蓦地被那人翻过身来,她的双臂被压在身下。 他已经宽衣解带,里袍领口半敞着,露出了一块结实的胸膛,肩头亦被勾出一段有棱角的骨形。 他垂着眸子,摩挲着她的脸,他说,“小七,我爱重你。” 他从未与她说过“爱重”二字。 从未。 可他却又重重地一叹,“为什么嫁我的人不是你呀!” 小七心头一软,不再计较到底得不得自由,轻声软语哄道,“小七会一直陪伴公子。” 第224章 公子他日日娇宠 茵褥松软,如在云端。 但双手被覆在身下仍旧压得酸麻。 他迫得她一次次流出眼泪,除了告饶完全没有办法。 她只能求他,“公子......不要了......不要了......” 他竟然也真应了,“好......小七......就好了......” 他嘴上虽一次次这般作答,身子却在一个时辰后才停了下来。 小七浑身似散了架,阖上眸子想要好好睡一觉,但那人却好似根本不觉得疲惫,将她抱起便往湢室走去。 她已经毫无力气了,公子带她去哪里,她便去哪里。 她就像一匹轻纱缎带,在他那双有力的双臂上如若无物。缚手的丝绦在背后长长地拖着,似乎在他眼里,这沾满他痕迹的躯体是世间最圣洁之物。 “换了。” 换了什么不知道,要谁来换也不知道。 听见他好似这般吩咐了一句,人便被抱着进了湢室。 那双耳青铜浴缶极大,缶身能容两人,此时正袅袅冒着兰草的香气。 小七想,也好,她就躲在兰汤里不出来,免得公子再生了别的念头。 谁曾想,公子竟与她一同入了水。 他仍旧抱住她没有松手,腕间的丝绦他也没有扯开,他甚至一寸寸地为她清洗起身子来。 小七不安地扭动着,“公子放开,我自己来。” 他哪里经得起她的扭动,那一向运筹帷幄的手此时捏住她的胸脯威胁,“再动,便在此处要你。” 小七想去敲开他,双腕却还缚在身后不曾解开,她想咬断他的脖颈,他却坐在她的身后,那她岂能够得着。 她哭唧唧的,“公子......不要了.......” 就是不要了,她筋疲力软,这数日都不曾好好睡过觉。 她不开口便罢,一开口那千娇百媚的声音越发地催情发欲。 她听见公子许瞻重重地吞咽了一下口水,那坚硬的躯体在水里抵着,他低笑了一声,“那你说句好话。” 小七哭丧着脸,“我不会说好话。” 她一向嘴巴笨,哪里会说什么好话。 她是连郑寺人都不如的,更别提沈淑人与阿拉珠了。那一个个的,全都有一身甘言美语巧舌如簧的好本事。 背后的人突然俯过身来,那张典则俊雅的脸凑至眼前,“那你亲我。” 小七面红颈赤,她想起许久之前他也要她亲上一口。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呀? 哦,那是庄王十六年四月二十六日,那一日是他的生辰,白日燕宫举办春日宴,入夜前他回了兰台,他还说“宫里是宫里,家里是家里”。他还在雨里折了一枝木兰簪于她的髻上,还用木犊哄她跳采桑舞,哄她“亲一口,就给你”。 只此一次,她素来皆是被迫承受,是再也没有主动亲过他一回的。 她这样的性子,从前是做不来这种事的。 可眼下呢? 她的身子早就对他倒戈卸甲了。 不管她的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是愿还是不愿,是肯还是不肯,他只要一撩拨,甚至什么都不需去做,那玉杵之内每每都要泛滥得溃不成军。 她想,她是心先输了,身子才输了。 那她输得便没有什么错。 不必去计较从前的调教与驯养,这世上没有什么是一个巴掌便能拍得响的。 她为家国大义背弃过公子,而她的家国大义却也正是公子最欣赏她的所在,因而公子称赞她是冰肌雪骨,亦是冰魂雪魄。就连万福宫娘娘也曾赞她风骨料峭,赞她有几分胆色,亦有十分风骨。 小七想,清官也难断家务事,这世上终究没有什么是简单到三言两句就能说清楚的。 各人有各人的家,各人有各人的国,各人也有各人的民族大义。 庙堂之上的人谋的是权、是国,这世间黔首谋的是命,是家,是前程。 各有各的立场,因而无人有错。 那错的是什么,借父亲的一句话来说,“是这个世道错了。” 是了,是这世道错了。 错的是这诸侯混战的世道,错的是这礼乐崩坏的世道。 在这混乱的世道里,上位者视下位者如猪狗草芥,下位者对上位者颠越不恭。 在这个世道里,人命如牲畜财帛,是最不值钱的东西。太平时尚有一口薄棺,战乱时白骨盈野,连个收尸的都没有。 而一个魏国的战俘,竟在燕国活到了现在。 因而公子爱重她,她亦爱重公子,这并没有错。 名分又算什么,待战乱一起,什么都是沤珠槿艳,过眼云烟罢了。 小七仰头去亲了公子的脸颊。 那人的心砰得一跳,如鼓角齐鸣。 他的手便是那能指挥千军万马的大纛,那大纛箍住了她的下颌,那水润的薄唇便攻伐至她下颌,继而用力地吻了上来。 公子又想要她。 兰汤温温热热的,掩住了公子的雪松香。 她一整个身子都控在了公子的掌心。 公子要,小七没有不给的。 原先累得睁不开眼,此时被他吻得清醒过来。 因而就在这湢室,就在这双耳青铜浴缶里,公子又将她吃了个干干净净。 他一次次攻城略地摧坚陷阵,小七一次次偃旗息鼓伏首乞降。 她的声音娇软得似乎早已不是自己的,她的身子也似完全长在了他身上。 小七想,她是公子的,焉知公子不是她的? 她的双手不知何时已经松开了,她也不知何时出了兰汤,她只是竭尽所能地迎合他,抓紧他,抱住他,好使他尽快地鸣金收兵,结束这一场场昏天暗地的战斗。 第225章 说一句假话,便上一道绳子 半睡半醒间,只觉得身子始终满满的。 那人会在耳边低低唤她的名字,也并非是为叫醒她,只是想要唤一声她的名字罢了。 小七呀,一个并不怎么好听的名字。 可每每他唤起这个名字的时候,却平白地使这个名字高贵了起来。 他生气的时候会叫“魏俘”。 因他有洁癖,又觉得什么都是脏的,因而气坏了也会斥她是“脏东西”。 若是牵扯到了沈宴初这根刺,他愈发会口无遮拦,恼极了便斥她一句“娼妓”。 因而,他其实也不必多说什么,单单是“小七”这两个字,便是他最好的情话了。 忽听有人踩着楼梯来到了木纱门外,片刻响起了郑寺人谄媚的声音,“公子可睡醒了?” 身旁的人声音低沉微哑,“何事?” 小七蓦地醒来,见自己正窝在公子怀里,脑袋还枕着公子手臂。 她抬眸去看公子,公子亦正在垂眸望她。 他眸色温柔,几乎要化出水来。 郑寺人愈发点头哈腰起来,“禀公子,嘉福郡主的汤药煎好了。虽是医官重新开的方子,但却是老奴亲自煎的,保管药到病除。” “嗯。” 那人应了一声,郑寺人就要推门而入。 小七骇了一跳,这人怎么就进来了? 她忙去扯锦衾,锦衾却被那人压在身下,眼见着郑寺人已经进了门,她似一只受了惊的小兽一般仓皇蜷起躲在那人怀里。 那人宽肩蜂腰,藏她完全不在话下。 只听见那人低低地笑。 小七脸色刷的一红。 片刻听见案上微响,来人好似还往青鼎炉里添了炭,继而蹑手蹑脚地离去了。 那人明知故问,“醒了?” 小七一脸绯色,“我的衣袍在哪里?” 那人又笑,“穿衣袍干什么?多余。” 这是什么话,青天白日的,岂有人不穿衣袍。 那与山里野人有什么两样? 他自己身上都有一件,却连片布帛都不肯给她。 小七脸色愈发红了起来,“我要穿。” 那人下巴一抬,指着长案道,“先饮汤药。” 小七才不肯裸着身子去饮药,那人目光灼灼,指不定心里在打什么歪主意。她又去扯锦衾,“没有衣袍,我不饮。” 那人倒也不再为难她,径自起身端了药碗来,“要我喂你?” 小七赶紧裹着被子起身,玉杵之内已是火辣辣的疼,也不知方才趁她入睡,那人究竟要了多久。 她扁着嘴巴坐稳了,只露出一颗脑袋来,自那人手中接过药碗咕咚咕咚便灌了下去。 新药方比从前还苦,苦出她一汪的眼泪。 但那人依旧递给她一片蜜渍桃干,甚至还宽慰她,“总会调养好,你宽心。” 也许会罢,她不知道,但母亲的确在她三岁时便亡故了。 那人大抵也知道了她在想什么,温和说道,“我活着,你便活着。” 他从前也说过一样的话。 你瞧,不管先前待她怎样,至少跟着他的时候,她的身子的确越来越好。 公子总是没有骗过她的,她一直都信公子。 那人上了榻,闲闲问起,“打算先说点儿什么?” 小七抬眉,见那人凤眸微转,波光潋,不禁问道,“公子想问什么?” “先说你两位好表哥,还是先说安邑城外的事?” 你瞧,才还念着他的好,他这便开始“算账”了。 还以为他早就算完了,没想到才将将开始。 可恶。 白白要了她那么久。 小七掩紧了被角,“公子既信表姐的话,那小七也没有什么可说的,公子叫人拿我下大狱罢。” 那人把弄着她的下颌,“你可真是刚烈。” 小七凝眉瞧他,暗忖着,成日疑神疑鬼的,可不是什么好人。 那人去捏她的耳垂,又去抚摸她的唇瓣,不急不慢道,“你可进过大狱?” “不曾。” 那人笑,“有一种刑罚叫凿颠,你可知什么是凿颠?” 颠是人的头顶,凿便是用铁器打孔,魏国也有凿颠之刑,小七怎会不知。 那人偏生慢条斯理地解释了起来,“那施刑官就像铁匠用凿掏隼眼似的凿人的头顶,只消一下,顷刻就能毙命。” 那人还道,“女子亦有女子的刑罚,你可想听听?” 小七拧着眉头,听他大放厥词。 “铁裙之刑可听过?” 小七不说话,他自己倒饶有兴味地讲解了起来,“叫铁匠制成一件铁衣,好生穿女犯人身上,再将那铁衣放至火炭之上烘烤,铁片受了热,那犯人很快就蒸熟了。”(铁裙之刑出自《明太祖实录》,据说由朱元璋发明,他的妃子碽妃也是唯一一位受到这种刑法的女人) 小七听得心里发毛,那人却笑着问起,“还敢再说进大狱么?” 小七老老实实回道,“不说了。” 那人又笑,拽下了她裹得密不透风的锦衾,“如今我们不下大狱,但说一句假话,便上一道绳子,可好?” 他说好,小七还能说不好? 也不知什么时候,他手里竟多出了许多麻绳。 小七道,“公子问话,小七不会撒谎。” “嗯。”他淡淡点头,看起来压根不信。 倒也是,她有前科,每回受审必是咬紧牙关,极少在他面前说什么真话。 真真假假的,他自然起疑。 “沈宴初碰过你何处?” 小七心头顿然一凛,“我与公子说过,只碰过手罢了。” 那人果然不信,一根麻绳穿过了胸脯,紧紧打了个死结。 小七脸色一白,低低叫道,“公子又不信。” 她说起来没有一点底气,因为在栖霞镇沈宴初曾吻过她的脖颈,这是打死都不能说的,公子若是知道,定要把魏宫掀了。 那人不理。 第226章 腰要断了 小七满面桃色,比那日大营中的云蒸霞蔚还要红上几分。 她还来不及躲闪,那内官便到了,好在只是躬身在门外回话,并不曾进来。 “禀公子,娘娘听闻嘉福郡主回了兰台,十分高兴。娘娘问嘉福郡主身子怎样了,若是休整好了,请公子明日带嘉福郡主一同进宫,陪娘娘进早膳,娘娘说有几句知心话要与嘉福郡主讲。” 如今已经无人再叫她“姚姑娘”了,就连宫里来的人也恭敬地称一声“嘉福郡主”,想来是公子已经命人进宫通禀过了。 小七不禁心中感怀,她想,公子真是一个于大处能经天纬地,亦能在小处细致用心的人。 可不,那人的指尖拨弄着她耸立的椒乳,竟被他拨弄得弹跳了几下,小七的脸色红得几乎要烧将起来,赶紧别过脸去不忍再看。 她心里又想,看起来道貌俨然的公子怎么竟是这样的人。 倒像个登徒子似的。 此刻他正垂眸观赏着自己的杰作,看起来十分满意,随口答着,“嗯。” 门外的内官迟疑片刻,又请示起来,“这......敢问公子,老奴如何去回娘娘?” 那人平道,“知道了。” 内官没有领会,又迟疑片刻,愈发小心起来,“那,老奴去回娘娘,公子明日回携郡主一共进宫早膳......” 那人再没有回话,内官便也赶回宫复命去了。 小七将将放下心来,那人却掰过她的脸颊,掌心的麻绳就在她颈间胸前轻轻摩挲着,激得她肌肤阵阵生痒。 她使劲咬住唇,免得使自己叫出声来,再被外人听见。 那人轻笑,“小七,继续。” 你瞧,内官才走,那人又开始问起了话来,“你那二表哥叫什么?” 小七如实答道,“宗蕴。” 那人挑眉,“能呼二表哥名讳,却呼不得大表哥名讳,厚此薄彼可取不得。” 他是什么都能扯到沈宴初的头上去,不管什么样的问题,也不管到底是什么事,统统都能扯上去。 于小七而言,这是一场只会输得她片甲不留的审讯。 不管她答什么,答得到底是对还是错,是真还是假,他是都要把那一堆的绳子用到她身上去的。 小七拧着眉头看他,“公子不喜欢大表哥,就不要再提这样的话了。” 那人才不理会,一根麻绳又缚住了她的腰身。 她的腰身本就盈盈一握,连一丝多余的皮肉都没有,此时又被他束成了柳条似的,轻轻一碰就能折断。 小七益发喘不来气,低低叫道,“公子,要断了!” 那人道,“想要松些,就来悦我。” 小七才不会什么取悦,她宁愿勒断气也不肯。 她便硬着头皮与那人僵持,但她僵持与否对那人根本没有任何影响。 她僵持她的,他把玩他的。 木纱门外又有脚步声响起,有人禀道,“公子,珠珠夫人染了风寒,身子不适,说想念阿翁阿母了,闹着要回北羌去......” “嗯。” 那人应了一声,手在她臀瓣上肆意抓握。 门外的人又试探着问,“公子要不要去看看?” 那人笑了一声,托住她的下颌,俯首用力地吻了上来。 听着门外的人踟蹰了好一会儿,以极低的声音问道,“公子的意思,你可听明白了?” 另一人抓耳挠腮,“不明白呀。” 原先说话那人急得险些顿足,“这可怎么办?” 公子嫌吵,别过脸去命道,“备上马车,好生护送。” 门外的人欲言又止,“公子,只怕......只怕北羌那边会生事......” 公子闻言斥了一声,“蠢货!” 门外的人再不敢多嘴,赶紧应了一声退下去了。 小七想,且不说阿拉珠到底是不是染了风寒,即便果真如此,似阿拉珠那么聪明的人,又怎么会一生气便回了北羌去。北羌有十万兵马都送到了燕国,留在北地的还余下多少,又怎么会闲的没事再来找事。 不是蠢又是什么? 小七兀自出神,那人宽大的手掌忽然覆至她的秘处,她激灵了一下,面颊滚烫,就要躲开,那人却扣住了她的一双手腕,三两下工夫便上了一道绳子。 小七急道,“公子没有问话,我也没有撒谎!” 那人舒眉软眼的,“我说了算。” 那倒是。 公子一向强势霸道,小七能有什么脾气,她是一点儿脾气都没有的。 脚步声去,门外总算安静下来,公子又开始了他的问话,“说说,到底是怎样的感情深厚。” 小七腮帮子都气得鼓了起来,低低辩白,“我与二表哥能有什么?” 那人拨弄着峰尖,声音低沉沉的,“好生回话。” 小七被他拨弄得娇喘不已,“公子......不敢欺瞒公子......我与二表哥话都说不上几句。” 那人竟信了,不曾再给她上麻绳。 想来他心里的刺唯有沈宴初一人,压根不曾将沈宗蕴放在眼里。 自然,除了沈宴初那样的人物,这世间儿郎岂有人能与他相提并论。 说话的工夫,又有人声在门外响起,“公子,魏夫人来了。” 小七心里一颤,仓皇想要去躲,“公子,不要叫表姐看见!” 那人倒是一副不恤人言云淡风轻的好作派,“慌什么。” 须臾工夫沈淑人就登上了木楼梯,温温柔柔道,“听说公子与妹妹还没有进膳,淑人不才,亲自去庖厨为公子与妹妹煮了魏宫的羹汤,公子进一些吧。” 沈淑人轻言软语地说话,仿佛早间在正堂的针锋相对从也不曾发生过一般。 想来是有魏宫老人的调教,她如今与从前已然大不一样。 小七僵着身子,一动也不敢动。 公子却毫不理会,拽 第227章 我要给你封地 这一日一夜过去,青瓦楼里便没有断过人。 不是寺人送膳送药送兰汤,便是大人将军们来禀军务政事。 听陆九卿说,安插在楚国的探马来报,楚人已出使魏国,或许有意与魏人结盟。但年关将至,想必年前不会再起战事了。 又说,扶风仍旧没有什么动静,倒是平阳公主常入宫与太后娘娘说话。 小七精疲力竭,无暇他顾,只是半睡半醒间隐约听见一些。再后来睡得沉了,便什么都听不见了。 次日一大早被一阵叩门声惊醒,又是那裴孝廉粗声粗气地说话,“公子该起了,王后娘娘还等公子进宫早膳。” 许瞻浅应一声,“知道了。” 小七睁眸看去,公子已穿戴整齐。 他穿的是他最爱的绯色长袍。 他惯是钟爱绯色衣袍,这样的绯色衣袍他有许多,那白玉雕珊瑚屏后的衣柜里便不下十件。 她有时会想,公子为何会喜欢如此夺目又内敛的颜色呢? 大抵是因了他内里是一个任性恣情纵横张扬的人,却又身居高位,因而不得不沉稳持重的缘故。 小七卷着锦衾望他,那真是如芝兰玉树一般的人呐! 那样的人原与她是不会有任何关系的,也不知怎么,竟成了这世间最亲近的人。 是能敞胸露怀,亦能坦诚相见的人。 那人转过身来,眉眼柔缓缱绻,“小七,带你进宫见母亲。” 你听,他说的是“母亲”,不是“我母亲”,是因他潜意识里将她当做了真正的兰台夫人了罢。 犹记得从前有一回随他进宫家宴,周王后与她说了一句,“你不知道叫孤母亲意味着什么。” 后来她知道了,只有兰台夫人才配叫周王后一声“母亲”。 便是今日进燕宫,她这样的身份也是只能跪在地上称一声“娘娘”的。 案上的木托盘里整整齐齐地叠放着一件与他一样的绯色曳地长袍,她想起初次进燕宫,亦是一样的情形。 小七没有推拒。 公子给她的,想必是已经做了万全的打算,因而她穿戴这样的衣袍亦不必有任何的忧心。 那金尊玉贵的人呐,竟亲自为她穿衣束发。 抱腹。 衬裙。 里衣。 外袍。 他能一件件地将其扒下,亦能一件件地为她穿裹。 他束得发髻十分简单,没有簪饰,唯一根素簪,一把木梳子罢了。 那朱红的木梳上是他亲手所绘的木兰,有圆润的弧度,细密均匀的齿子,其上的白木兰伴着青叶,好似果真开在枝桠之上一般。 那人跪坐身后,那骨节分明的长指轻轻摩挲着髻上的木梳,亦轻轻摩挲着她的脸颊,他温热的鼻息就在她的耳畔,他说,“嘉福,我要给你封地。” 小七一怔。 他叫她嘉福。 可她是魏人。 兰台公子怎能给她燕国的封地。 她怔然望着铜镜里的公子,那人的声音低沉温和,“你没有封地,我便给你封地。你没有人,我便给你人。蓟城大营方圆百里都是你的,必不叫旁人小瞧了你去。” 小七心中动容。 他到底在想什么? 蓟城内外寸土寸金,蓟城大营更是他的军事指挥中心,他竟愿意把那片千金难买的地段给她。 昨日在正堂时,沈淑人曾暗戳戳提了一句,“不必什么三书六礼的,不管嘉福到底有没有封地做陪嫁,也总得纳进门才不会叫人非议,再白白地留下些是非话柄。” 不就是暗指她不过是个有名无实的郡主罢了。 沈淑人说的原也没有错,她的郡在何处?地在何处?人又在何处? 什么都没有。 唯有一块玺绂,还被那姓裴的莽夫抢走了。 许瞻定是将沈淑人的话全都听进了心里去,因而要给她真正的体面,给她名副其实的土地和权力。 她轻声道,“小七终究是魏人,公子怎能给小七封地。” 那人淡淡笑道,“我给你的,你要了便是。” 小七道,“朝中不会有人同意,大王与娘娘也不会同意。” 那人在她脸颊轻啄,“你不必忧心。” 她想,姚小七竟会有这一日吗? 魏宫没有给过的封地,公子给了。 是给,不是赐。 给的是封地,也是平等的身份。 就好似做梦一般,恍恍然,怔怔然,云里雾里的,久久都没有回不过神来。 那人携她出了木纱门,踩着木楼梯一步步地往下走去,他的绯色衣摆在腿畔荡出好看的涟漪,她自己呢,她自己的曳地裙袍亦拖出轻沙沙的声响。 出了厅堂,这外头雪霁天晴,整个兰台的飞檐瓦当与高台大榭俱覆了一层厚厚的白。 王青盖车已在青瓦楼外候着了,那冷脸的裴孝廉依旧牵马立在车外。 廊下立着的人却忽地跪了下来,齐声叫道,“郡主。” 小七扭头去瞧,那跪着的两人十分亲切。 一人着黑袍挎长剑,一人裹得似头胖花熊。 一人稳厚宽和,一人欢喜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 一人是周延年,一人是槿娘。 小七心头一暖,她甚至看见哑婆子正远远地立在廊下,朝她慈蔼地笑着。 她抬眸望向公子许瞻,那人笑道,“都给你,也只听命于你一人。” 小七鼻尖酸涩,她原本是什么都不要,一夜之间,却突然什么都有了。 有了身份,有了封地,也有了自己的人。 她的一切都是公子许瞻给的。 上了王青盖车,一路往燕宫驰去。 辚辚的车轮压得积雪咯吱作响,寻常一炷香的工夫便能到金马门,如今在雪里走了小半个时辰。 青鼎小炉里的兽金炭熊熊烧着,那人将她揽在怀里,问她,“小七,你欢喜么?” 欢喜呀! 怎么会不欢喜。 她 第228章 你得生孩子 厚重的宫门被值守的虎贲军用力推开,发出厚重杳远的声响。 王青盖车沿着那高高长长的宫墙甬道一路前去,那覆满了皑皑白雪的燕王宫仍旧如千百年来一样古朴巍峨,那身姿窈窕的宫娥穿着粉嫩的宫装在雪里发出脆生生的笑,又给这嵯峨的宫门平添了几分生机。 听一旁的人说,“快到小年了。” 是呀,如今距离小年也不过十余日了。 去年这个时候,她又在哪里呢? 她仔细去想,去年此时,她还是个俘虏,还跟着公子的马车一路往东北赶去。待到小年那日,好似已经路过绛城到易水了。 这一年步履艰难,停辛伫苦(即经历了很多艰难困苦),如今回想,仍旧唏嘘不已。 都是在公子的马车里,今日的境况却已然与当时大不一样。 忽听那人又问,“你从前是怎么过生辰的?” 小七笑,“小年夜我与父亲一起吃长寿面。” “你与父亲在一起时不过十岁,是父亲为你煮面吧?” 小七低头浅笑,“父亲身子不好,都是小七来做。” 那人轻轻握起她的手,借着从帷幔进来的日光仔细端量。 日光将他羊脂玉般的手照得通透,除了青铜般的脉络清晰毕现,他的手白得几近透明,那真是无一丝瑕疵的手呐! 她做惯了侍奉人的活计,掌心已经生了一层薄薄的茧子,因而在那人的端量益发无处可藏,就连指尖亦是拘谨的。 但那人并没有嫌弃,他反而微叹了一声,“那时候,你还是个孩子。” 是啊,她早早就开始侍奉父亲了。 那人捧住她的脸,以额相抵,“今年在兰台,为你好好办一次。” 小七点头应了。 公子将她的生辰记在心上,她心里欢喜。 听见赶车的人说,“公子,到万福宫了。” 那人将她的大氅裹得严实,牵起了她的手,“走吧,去陪母亲进膳。” 小七紧跟着公子的脚步下了王青盖车,她与公子穿着一样的衣袍,披着一样的大氅,由他牵着于九丈高阶拾级而上。 早就在殿外候着的宫人忙跑进殿内通禀,很快又迎出来引他们进殿,“公子,郡主,娘娘已在等候了。” 那人脚步一顿,“小七,不必忧心。” 小七温静地仰头望他,“有公子在,小七不忧心。” 那人便也笑,“你总有一天会叫‘母亲’的。” 小七想,也许是罢,她不知道。 兰台已有两位夫人,未来的新王后也必将从这两位夫人中诞生。她并不会计较攀比,但叫一声“母亲”却也是她心中所想。 她的手完全被裹在公子手中,她不知道如何回公子的话,因而只是冲着公子笑。 若真有那一日,公子必也是欢喜的。 一进大殿,便有宫人婢子分别上前侍奉着解下了大氅。 那雍容华贵却又威严赫赫的周王后已端然坐于凤座,左右下手亦分别置了小几,这殿堂虽大,但数口炉子里炭火都烧得足足的,因而丝毫也不觉得冷。 许瞻携小七往前去,至凤座前俯身施了一礼,俄而朝她温和说道,“向母亲问安罢。” 从前每每拜见周王后时皆要行跪拜大礼,如今要似公子往常一样说一句“母亲安”,小七是万万不敢,也万万不能的。 公子能问母亲安,小七不是夫人,因而不敢僭越。 见周王后只是定定地朝此处望来,并不曾说什么,也并没有欣慰抑或不悦,至少在此时的小七看来,她猜不到周王后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小七抽回手来,跪伏在地恭谨施了礼,“王后娘娘长乐无极。” 凤座上人含笑点头,“你是魏国郡主,不必行此大礼。” 继而招手道,“坐吧。” 许瞻扶她起了身,宫人已引他去往左手食案,“公子请上座。” 那人正要牵她同去,又有宫娥曼声笑道,“嘉福郡主请这边来。” 小七跟着宫娥在右手食案后落了座,心里一时也不知作何感想。 从前只需跟着公子,若定要入宫家宴,也因算个婢子可坐在公子一旁侍奉。有什么话什么事,皆有公子为她挡去,她只需躲在公子身后,不必劳心。 没想到如今郡主身份被承认,却不得不与他分席而坐了。 此时宫娥们捧着雕花托盘鱼贯而入,那一样样精美的食器一一放置小几上来。一小盘饼饵,一小碗山药鸭羹,一小碟燕窝松子鸡,另有两盘盐焗小菜用来佐食。 小七悄然抬眸去瞧许瞻,她想与那人说,“公子,我在此处颇不自在,我想与你坐一起。” 那人正冲她微笑,好似在说,“小七,有我在,你忧什么,又怕什么?” 她心里一安,暗暗舒了一口气。 她想,若此时殿内果真有这般对话,那公子一定会如此作答。 小七兀自出着神,忽听周王后含笑问道,“怎不见两位夫人来?” 许瞻也笑,“她们话多,怕扰到母亲。” “岂会。”周王后不以为然,“你早早便在兰台立府了,阿蘩又九月底出嫁魏国,母亲一人在宫里十分寂寞,有人来吵母亲,母亲还觉得热闹呢!” 许瞻点头,“这不是难事,明日便命她们来宫里多陪母亲住段日子。” “你呀!”周王后嗔道,“你有经世之才,在主持国政这上头是当之无愧的上根大器。然,在儿女之情上却是真正的什么都不懂。你是新婚燕尔,诞育子嗣才是最要紧的事,哪里能让新夫人留在宫里,你可明白?” 许瞻含笑点头,“是,要母亲挂心了。” 周王后又叹,“自九月大婚,东南便起了战事,你没日没夜地待在大营,就不知道好好心疼心疼新夫人吗?这三个月之余,肚子都死沉沉地没有一点儿动静。” 第229章 扣留 小七心里一凛,顿然明白了周王后的意思。 若能生养,自然也算好。 若不能生养,那自然便不好。 燕国大公子需要的是能诞育子嗣的女人,若不能,那他再喜欢娇宠也是无用的。 少顷,周王后转过脸来,温蔼问道,“嘉福,你如今身子怎样?” 先前在蓟城大营里,医官说她身子亏空厉害,宫寒又重,只怕是不能生养的。可这样的话,又如何回禀周王后呢? 小七正踟蹰着,许瞻已先一步作了答,“先前受伤亏损,已将养的差不多了。” 周王后仍是慈和地笑,“远瞩,母亲在问嘉福。” 既是王后问话,谁又敢信口胡言。话在嘴边斟酌了好一会儿,小七才垂眸回道,“禀娘娘,已经好多了。” 周王后嗔怪道,“‘好多了’是怎么个‘好’法?身子是最要紧的,孤看你脸色不好。宫里有专为妇人贵妾把脉的贺医官,医术上佳,孤已命他来了,此时就候在殿外。” 你瞧,先前说了那么多,最终都不过是要将话题引到小七身上来,就连医官都已提前召来了。 今日绝不是进宫早膳那么简单。 必是阿拉珠早就告过状了。 宫人得了令,很快便引了那姓贺的医官来。 凤座上的人依旧和和气气的,“叫医官好好看看,若好了皆大欢喜,若不好,再好好调养就是,宫里的医官总比外头的老道。若全都由着你们胡来,孤几时能抱上孙子,燕国又几时才能有王储?” 小七心里七上八下的,如有人在心头疯狂凿洞击鼓,她惶然抬眸去看许瞻,那人脸色晦暗,握住角觞的手被他纂得骨节发白,他显然也知道周王后今日的用意。 那姓贺的医官跪坐案前仔细把了脉,不久躬身至凤座前禀道,“回禀娘娘,贵人气血略亏,脉象虚浮,倒不算大碍。只是宫寒厉害,只怕是......很难生养的。” 周王后闻言脸上的笑意顿然冷了下来,轻摆了一下手,医官便恭恭敬敬地退下了。 这一顿早膳食之无味,小七只不过应付着吃了几口。 而对面的人呢,对面的人杯盘之中依旧满满当当。 公子也没怎么吃过。 良久都无人说话,不说倒也似什么都说了。 不久有宫人进殿禀道,“禀娘娘,百官已在长乐宫等大公子了。” 便见许瞻起了身道,“母亲,那我带小七走了。” 周王后眸光冷着,声音亦忽地扬了起来,“你与百官议事,带她干什么!听说你昨日回了兰台便闭门不出,就连议事都在青瓦楼,这可是为君之道!” 这话说得已是极重了。 殿内的宫人婢子闻言皆跪伏在地,如寒蝉仗马,不敢出声。 许瞻面色难看,却也不曾忤逆,只是立着没有说话,殿内一时又僵持了下来。 周王后叹了一声,挥手屏退了众人,再开口时声音也软和了几分,“阿蘩出嫁,母亲独居宫中寂寞,不需两位夫人陪伴。母亲看上了嘉福,想要嘉福在宫里小住一些日子,正好叫医官好好地调理身子,你可愿意?” 小七心里不安,绯色袍袖下的双手下意识地便掐进了指尖,直到掐至生痛,才乍然松手。 这才察觉手心已起了一层薄汗。 她生怕公子应了。 她笨嘴拙舌,行为粗鄙,一个人在宫里应付不来。 她白着一张脸,巴巴地望着公子,贝齿间的唇肉被咬出了一股血腥气。 好在公子坚定,他说,“母亲,小七不能留宫里。” 周王后寸步不让,“孤,留的是嘉福。” 她一旦称孤,便是要与他公事公办了。 许瞻又道,“她不曾在宫里住过,不知宫里规矩,怕惹母亲不悦,以后......” 周王后打断了他,“宫里嬷嬷那么多,不知规矩,便教她规矩,有什么难?再者说了,跟在大公子身边的人,早晚都是要有规矩的。你也趁这个机会,好好地同阿拉珠与魏夫人在一处。” “仗打得再好,国事理得再好,若没有子嗣给你稳固国本,能有什么用?早晚都得落到旁人手里!” 话越说,越有了恨铁不成钢之意,“远瞩,你是多睿智清醒的人呐,这样的话何需母亲来说,你自己比谁都清楚。你父王身子虽不好了,但人总归还在,旁人不敢生事。但若大限一至,祸事必起,内争外患,母亲忧你啊!” “耽于美色,反倒赔上身家性命,那才是真正的不值,真正地要母亲寒心,到时候你的整个母族,都要为之陪葬!” 周王后的话句句在理,没有半分错处,那身姿如玉的人面色沉重,一言不发。 是了,溺于美色,又岂是为君之道。 “嘉福是个心有大义的人,她知道该怎么做。”周王后看起来已经乏了,她起了身,兀自一叹,“去长乐宫罢,百官都等你呢。” 那人朝她望来,眸中满是忧色。 小七冲他一笑,“公子宽心,娘娘会关照小七。” 她并不知道留在燕宫到底会好还是不好,也并不知道周王后会不会关照,更不知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离开,她自己心里也没底,自己也是十分忐忑,但不愿他为难,亦不愿他们母子二人因她生了龃龉,她不过是要公子宽心。 宫人又催道,“公子,该去长乐宫了。” 那人这才打算动身了,“那便请母亲照拂小七。” 周王后淡淡应了,“无人会欺负她。” 那人点头,眸光黏在小七身上,温声道,“明日来看你。” 小七温静点头。 眼波流转,一双桃花眸子水光盈盈。 她想说,“我等公子来。” 她想说,“我一定等公子来,公子也一定要来。公子不来,小七便等,一直等,等到公子来。” 那水光越 第230章 敲打 天色阴阴,又下起了雪来。 小七鼻尖酸酸的,她眼睁睁地看着那龙章凤姿的人出了大殿,在丹墀(大殿前的空地)立了好一会儿,雪在他肩头一片一片地覆下,他最终还是走了。 那鹤骨松姿渐渐消失在高阶之下,渐渐地连发髻玉冠都看不见了。 她纵目望去,这宫墙多高多深呐,那雪里延绵不见尽头的长戟高门与亭台殿宇,显得人有多么渺小呐。 忽听凤座上的人命道,“随孤进来。” 小七回过神来,见周王后已由婢子侍奉着往内殿走去,她忙抹泪起身,疾步跟了上去。 及至内殿,周王后自顾自往软榻上落了座,婢子斟了热茶,又端来果子,见妥当了便躬身退至珠帘之后等候吩咐。 内殿是寻常用来休憩安寝之处,因而并不算大,虽布置得依旧华贵,但到底比外殿馨香亲切一些。 周王后轻叹一声,“坐吧。” 小七依言在她对面跪坐下来,垂着眸子十分乖顺。 见她眸子仍旧红着,周王后便道,“哭什么,孤可斥过你一句?” 小七回道,“娘娘不曾。” “你不必委屈,你瞧瞧你今日这幅打扮,这幅作派,不知道的都以为你是兰台夫人呢!” 小七如坐针毡,低眉望去,那上好的绯色云锦袖子正在她手中攥着。 “从前远瞩未娶,你这般穿着便也罢了,孤不会说什么。他愿娶,孤原本也是应了的。只是今时早已不同于往日,说轻了是不懂事,若与你较真,这便是僭越!” 小七低声道,“小七不敢。” “孤知你不敢,必是远瞩的主意,因而不曾当众要你难堪。但你自己就没有自己的主见吗?即便是远瞩要你穿,到底该穿还是不该穿,你这么聪慧的人,怎么会不知道?” 小七低眉垂眼的,她想,周王后说什么,她只管听着,一句也不会去反驳。只要不惹王后生怒,不管是对她还是对公子,都不算是坏事。 那雍容华贵的夫人又道,“远瞩不是寻常人家的郎君,他一人关系三国的太平安稳。即便他娶的是国家,是兵马,但人既然已经嫁进了兰台,便不能因了你而薄待明媒正娶的夫人。你说你与不是?” 小七都应了,“娘娘说的是,是小七僭越了。” “远瞩啊,孤近来为他费心劳力,他并不领情。他从前不近女色,孤要为他忧,如今过于沉溺美色,亦是孤所忧。你瞧他眼下那片乌青,你竟不知劝阻么!” 小七的脸一阵青一阵白。 周王后说着抹起了眼泪来,“今日他能为你青瓦楼议事,他年就能因你不早朝。孤与先生们悉心培养远瞩多年,除了这一桩,没有一桩是不满意的,偏偏此时闹出这样的事。嘉福,你可会懂做一个母亲的心呐!孤的心哀哉!痛哉!亦是无尽的悲哉!” “你若能生养,孤定然保你,将来远瞩即君位,孤也定尽心为你谋一个好前程。可你偏偏不顾惜自己的身子。一个女人啊,没有孩子,以色侍人,又能有几年的好光景呢?” 小七心中空落落的。 她怎么不想要一个孩子,她曾经也有过一个孩子呀。 就在与谢玉一起躲雨的那个山洞里,那软软糯糯的小身子窝在她怀里,她真想好好地亲一亲。 后来在雪山谷底的雪松里,那个孩子的感受更加真切,那个孩子可可怜怜地偎着她的时候,她好似果真将她的孩子抱在怀里。 如今她才十六,竟就不能再做母亲了。 她比旁人更觉得难过。 她也想为公子生一个孩子。 她想告诉周王后,她还很年轻,公子也一直在为她调养身子,她总会好起来的,但周王后此时未必会愿听她的鬼话。 如今的周王后迫切地想要稳固国本,也迫切地想要得到北羌的归顺。在她看来,儿女情长荒唐可笑,子嗣才是先务之急。也唯有了子嗣,才能有大公子的千秋大业。 那妇人仍在说,“扶风的事,孤隐约知道一些。阿娅也是个可怜的孩子,年纪轻轻的,比你大不了几岁,来了一趟蓟城人就没了。你说,孤岂会不加倍补偿在阿拉珠身上?” 小七怔然失神,不知周王后对她曾经的背弃又知晓几分。若周王后得知她曾误国欺君,为魏燕之间的盟约隐瞒消息,通风报信,今日必也不会与她说费这一番口舌。 妇人叹了一声,“她昨日进宫便哭,这大婚三月,竟未能与远瞩圆房,便算是因了军务繁忙,那打了胜仗,也回了兰台,总该圆房了。听说远瞩竟当众抱你回青瓦楼,一日一夜未能出门,且不说耽误国事,只独擅其美怙恩恃宠这一项,便已是你的罪了。” 妇人气急了在软榻扶手处疾拍了几下,惊得小七心惊肉跳,这一身与公子一样的衣袍便越发使她不自在起来。 “远瞩是君,他既给了你京畿一带,给了便给了,孤不计较。只是子嗣这一块,孤却是一定要好好计较一番的。” 小七低垂着头,不知该回什么话。 忽听珠帘外有宫人道,“禀娘娘,大公子送来一个婢子,一个护卫,说是侍奉嘉福郡主的人,请娘娘务必留下。” 想来定是槿娘与周延年了。 他们从兰台随车跟来,进了宫便一直候在万福宫外,定是公子不放心她,因而要槿娘与周延年留下贴身侍奉。 周王后冷笑一声,“倒是想得周到,从前何曾见他为孤送过什么。宫里不缺侍奉的,要他无故献殷勤。” 宫人便道,“那老奴去把人撵了。” 周王后瞟了一眼小七,“罢了,留一个婢子罢,不然他不会放心。护卫就不必了,要什么护卫,万福宫里难不成还有什么盗匪流寇?” 宫人忙躬身应是,迈着小碎步退出去了。 小七想,周王后虽不悦, 第231章 叫夫人们同来 她在心里反驳,哪有什么“迷惑君心”?她何曾迷惑过公子?什么时候要,什么时候不要,还不是由着公子予取予求,她何曾做得了主? 周王后不去怪罪公子,却来怪罪一个毫无还手之力的女子。 但小七仍旧点头称是,“娘娘慈悲,小七明白。” 周王后又道,“生养不了,就是个不中用的罐子,任是远瞩再喜欢,孤也不会由着他胡来。” “你且安心在宫里住下,孤已命医官为你调理诊治。若调理得好,自然皆大欢喜。若调理不好,你毕竟是魏人,以魏国郡主之尊客居兰台,终究是不妥的。” 小七恍然一怔,妇人的言下之意不能更明了了。若调理不好,只怕连兰台也是不许她再留。 正说着话的工夫,有婢子在珠帘外禀道,“娘娘,衣裳带来了。” 周王后浅应一声,“这样的衣袍,你是不能再穿了,随穗姑姑去换了罢。” 小七如芒在背,应了一声,忙起身告退,随着外头那婢子从后门去了后小殿。 雪还兀自下着,后院那暗色的宫墙和枝桠覆着极厚的雪,两殿相通之处原清扫出了一条小径,此时又盖上了一层轻薄薄的雪来。 她的缎履踩在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脆响,那曳地的绯色长袍亦在皑皑白雪上拖出了好看的花色,小七轻提裙摆,免得雪泥弄脏。 她心里想,与公子一样的衣袍,她竟是最后一次穿了。 那叫穗姑姑的笑道,“郡主是大公子爱重的人,娘娘心里也是爱护的,只是娘娘忧心大公子,就不得不深思远虑,若是哪句话说的重了,郡主不要往心里去。” 小七笑道,“娘娘的教诲句句在理,小七一字也不敢忘。” 穗姑姑含笑点头,对她的回应大抵是满意的。 穿过后院,很快到了后小殿,槿娘已在廊下候着了,见穗姑姑走在前头便似个宫娥一样规规矩矩地垂头拱袖立着,待穗姑姑一走过去,立时冲小七露出一口大白牙来。 还从斗篷里伸出手来拉小七,用肩头去蹭小七,待穗姑姑一转过身来,却又赶紧规规矩矩地垂头拱袖跟着。 穗姑姑道,“娘娘有心,专门命人将此处收拾妥当,好给郡主居住。” 后小殿毕竟在万福宫,虽不能与前殿相提并论,但也布置得富贵气派。 只是再好的地方,也不过是一座囚笼。 穗姑姑将衣袍给了槿娘,又道,“娘娘恩德,郡主什么都不必担忧,吃的用的都与从前章德公主的一样,郡主只需把身子调理好,将来好给大公子诞育子嗣。还有一样,每日进膳必得与娘娘一起,郡主可记下了?” 你瞧,与软禁又有什么分别? 再说,女子活着唯一的用处,难道便是诞育子嗣吗? 小七不能苟同。 父亲也从未说过这样的话。 若没有一次次的追杀,她在山间与谢玉炖鸡煮虾,不也十分快意自在吗? 心里虽这般想着,但仍温静应了。 穗姑姑便也不再多说,施了一礼便走了。 槿娘悄声道,“公子很不高兴,黑着脸去了长乐宫,却又没有什么好办法,只叮嘱我定要尽心侍奉。公子说若是不起战事,他白日都留在宫里,郡主若有什么事,要我只管跑去报信。” 小七抱住槿娘兀然一叹,“姐姐......” 槿娘看起来十分得意,“小祖宗啊,我早就说了,公子待你不同,你还不信。如今槿娘我还得说,公子可爱死你了。” 小七破颜一笑,是,信,信,信。 公子心里是有她的。 怎么会不信。 她与槿娘还没有说上几句话,医官便来了,一来就是三人。分别把了脉,又凑在一处仔细会诊了,他们声音很低,说的也都是些听不太懂的话,不久两人先走了,留下一人针灸。 槿娘问那医官,“大人,郡主的身子约莫多久能好?” 那医官凝眉捋须,“只能调理调理看看了。” 槿娘又问,“最快要多久?” 医官沉吟着,“最快也得一两月。” 小七心里生凉,白日公子所说小年夜要与她一同在兰台过生辰的话,大抵也是不能实现了。 针灸十分痛苦,汤药也是极苦的。好在周王后倒是个守诺的人,每每饮了汤药,也果然命婢子往后小殿送来桃干。 她这一日除了晌午与入夜去前殿陪伴周王后一同进膳,其余时候不是在针灸、针灸、针灸,便是在喝药、喝药、喝药。 就连夜里也不闲着,夜里也仍要熏艾、熏艾、熏艾。 针灸虽疼,喝药也苦,但不是不能忍受,唯有熏艾到底是有些难堪的。 每每熏艾,她需静卧榻上,周身不过只有两块窄帛带,一块用来裹胸,一块遮挡秘处。 帛带太窄,她连翻身都不敢。 小七受罪,却只需静卧便是,乏极了还能合眼小憩。但槿娘受罪,却是因了槿娘熏艾受累,一夜都不得合眼。 槿娘困得直打哈欠,她醒来时便劝,“姐姐歇息吧,总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好的,不必急在这一时。” 槿娘不肯,那粗大的艾条在她身上各个穴位游走,“什么时候针灸,什么时候喝药,什么时候熏艾,这都是医官定好的,这一晚上要熏六根艾条,是错不得的。” 槿娘说着,又打着哈欠悄悄朝珠帘外努嘴,“都盯着呢!” 因而这后小殿尽是药味、苦味、艾草味,成日成夜的都不能消散。 次日一早珠帘外便有人催了,“嘉福郡主可醒了?娘娘还等着郡主进早膳呢!” 槿娘一激灵清醒了过来,“穗姑姑,就来了。” 穗姑姑又道,“快一些,千万不要让娘娘等急了。” 槿娘赶紧应下,“就来了!就来了!” 慌里慌张地侍奉着小七起身更衣盥洗,小七 第232章 公子抱恙 小七眼巴巴地望着殿门,天光仍未大亮,只看得见那人的袍角在雪里微微翻动。 宫人已出去回禀了,不久又匆匆进了殿,“娘娘,大公子说,要看看嘉福郡主。” 周王后嗤了一声,似笑非笑的,“你瞧,陪不陪孤进膳并没有什么要紧。” 转而闷声道,“嘉福有孤照看着,叫他安心去前朝议政。若忙完了,便早些回兰台陪陪两位夫人。” 话音一落便挥手示意小七退下了,小七虽不甘心,却也不得不起身跟着穗姑姑往后门走去。 远远听见那老宫人拦道,“大公子!娘娘未请大公子进殿!” 那人脚步声急促,正往殿内疾来。 小七步子一顿,转头往后看去,隔着厚重的彩绘描漆屏风能看见公子一身玄色绣白鹤的大氅闯了进来。 那面如冠玉的人呐,他进殿便问,“母亲何时才肯放小七出宫?” 周王后重重地拍了一下案几,声音冷着,“怎么,孤若不放,你还能把这万福宫拆了不成?” 小七随公子进宫家宴数回,他们母子二人无不是和和美美的,从未见有如此争执斗气的时候。 她立在屏风后面不肯走,穗姑姑却低声催促起来,“郡主不要再听,当心娘娘知道了生气。” 是了,周王后那样好强的人,怎么会愿意他们母子龃龉不合的时候被外人瞧见。 槿娘也扯了扯她的袍袖,示意她赶紧回后小殿。 小七无法,虽看不够那人的模样,却也只能跟着穗姑姑走了。 再不知道前殿里的人说了什么,后来又是什么时候走的,也不知是不是不欢而散,她一回了后小殿,又是无尽头的针灸、喝药、熏艾。 她是上过战场的,那一双手握牢匕首轻巧巧地就能放倒彪形大汉,可她却也是一个十分怕疼的人。 那一根根的银针扎进肚脐四围,也一根根地扎进她的脊背、膝头,她咬牙忍着,也总是疼出一头的汗来。 槿娘忙前忙后地侍奉着,除了端水煎药,便在一旁陪她说话。 槿娘会说,“小七,要忍着,等你好了,就能出宫了,也就能见公子了。” 是呐,等她好了,就能出宫了,那便没有什么是不能忍的。 槿娘定还要再羞答答地说上一句,“我呀,我也就能见周将军了。” 是呐,她与槿娘都有盼头,都想早些出宫去见自己心尖上的人。 晌午去前殿陪周王后进膳,又被周王后耳提面命了一番,说什么,“远瞩二十年不曾忤逆孤一回,如今竟开始与孤有了嫌隙,这可都是你的功劳。” 小七垂着头不敢回话。 周王后又道,“你怎不吃?是宫里膳食不合你的胃口?” 案上水陆毕陈,盘盘俱是珍肴异馔,可周王后诫勉不倦,小七怎能吃得下去,因而只是轻声回道,“膳食极好。” “那便吃!”周王后重重地将银箸置于案上,“若是远瞩见你瘦了,又要以为孤这个做母亲的苛待了你!” 小七骇得一激灵,忙夹菜饮汤,“娘娘不曾苛待。” 妇人大抵还在心里与公子置气,因而说完了这几句便唉声叹气地走了。 小七暗暗舒了一口气,也想起身回后小殿了,那老宫人却低声道,“郡主该吃完再走,免得又惹娘娘生恼。” 小七心里堵得满满的,待出了后门往回走时,见后面有一株白梅开得正盛,这几日心事重重,这白梅又被雪覆了,因而不曾瞧见,此时不免就在白梅前停步驻足起来。 槿娘贼眉鼠眼地朝四周观望一番,见无人跟来,赶紧在白梅前悄声祈福起来,“快好起来吧小七,我天天提心吊胆的,怕不能活着出宫见周将军了。” 小七凑到槿娘耳边,低声问,“姐姐也害怕吗?” 槿娘拍着胸口,悄声回道,“小祖宗,这是吃人不见血的地方,我又不是铜浇铁铸的,能不怕吗?” 说着愈发低声,“王后娘娘也太吓人了......” 小七噗嗤一声笑了。 这牢笼一般的宫墙多高多深呐,好在有槿娘作伴,日子便也没有那么难过。 正说着话,听见前殿后门有人提醒,“外头冷,郡主该回小殿针灸熏艾。” 小七脚底抹油,赶紧和槿娘溜回了后小殿。 医官已经在等了,继而又是大半日的针灸、喝药、熏艾。 日子一天天的周而复始,始而复终,她并没有旁的事可做。 但周而复始的并不止她一人,你瞧,还没有入夜,穗姑姑又来叫了,“娘娘已在前殿等郡主晚膳了。” 小七最怵头的便是陪王后进膳,说是进膳,不过是当面受训罢了。何况早间他们母子二人的事还没有个说法,王后不痛快,自然要在她这里找个出口好好地发泄一番。 果然一落了座,周王后便问,“你可见过远瞩抱恙?” 小七未料到周王后当先问起了这样没头没尾的话来,因而如实回道,“公子康健,极少见他抱恙。” 自然了,她是没见过谁有公子那样的好体魄的,他就像青铜浇铸过似的,便是身负重伤也从未见他倒下。 周王后闻言叹气,“是呀,远瞩康健,这么多年都不曾见他抱恙。” 忽地转过头来轻笑了一声,“今日却病倒了,政事都没有议完,竟就出宫了。” 小七心里荡然一空,“娘娘,公子是什么病......可要小七去侍奉?” 周王后幽幽道,“大抵是相思病吧。” 那柔弱无骨又戴了子母绿戒指的手轻轻捏住了小七的下巴,左右细瞧。 小七被她打量得发毛,长睫翕动着,僵住身子一动也不敢动。 那妇人面上没有什么表情,朱唇轻启,却啧了一声,“你倒是生了一张极美的脸,竟把远瞩迷得七荤八素。” 小七敛声屏气,不 第233章 小别胜新婚 接连几日,都不见公子再来万福宫。 听说公子成日称病不朝,就连长乐宫都不去了。 公子来,周王后见了糟心。 公子不来,周王后便真的急了。 她成日郁郁不快,连带着看小七也愈发不顺眼。 不是嫌小七举止粗鄙没有吃相,便是嫌她一身药味难闻,不然就是嫌她一脸的狐媚模样,要不就嫌她跪得不端,坐得不正,还要嫌那腰呀臀呀的。 左右都要讥讽一句,“远瞩又不在,你好好走路,扭什么,扭给孤看么?” 不管怎样,也都是要揶揄上一句,“嘉福,你有通天的本事。吾儿一向孝顺,孤这辈子都没遇见吾儿与孤置气这么久,这可都是托你的福。” 小七在周王后面前愈发地煎熬,她比谁都盼着他们母子二人赶紧和好。 他们和好了,她也能少受一些罪。 好在没有等太久,僵局第一次被打破是在小七进宫的第六日。 穗姑姑,哦,不,她原本叫穗娘的。她年纪并不算大,看着与沈淑人身边的素娥差不多,但因是王后的身边人,故此不管是年长的还是小一辈的人,都尊称她一声穗姑姑。 这一日晌午去正殿进膳前,穗娘特意来后小殿交代了一番,说是大公子已病愈,携珠珠夫人进宫家宴,叮嘱小七务必坐于王后娘娘身边,但是不要说话,只远远地看上一眼。 小七想,那也没有关系,她在宫里住的心慌意乱,即便远远地看上一眼也是好的。 槿娘比她还要欢喜,细细给她理好了衣袍发髻,仍是简单束发,唯簪了木兰梳子。 槿娘盯着铜镜里的小七越看越欢喜,啧啧称叹,“小祖宗呀,你瞧,这脸色多红润呀,公子见了定然欢喜!我敢打赌,你就快好了!” 小七也欢喜,针灸虽疼,汤药也苦,接连六整夜的熏艾确实使她筋疲力乏,但身子却也真正地轻快了起来。 是了,是了,她很快就会好起来,槿娘的话总是没错的。 到了前殿的时候,众人都已落了座,穗娘要她从屏风后悄悄进殿,最好不要惊扰了贵人们。 旦一绕过屏风,便一眼望见了那龙章凤姿的公子,他坐在左手处,身旁的阿拉珠一身华服,满头珠翠,与他挨得极近。 他如今愿意携夫人进宫了。 小七没有惊扰众人,依言在周王后身边跪坐下来,不需她出一点儿声响,自她一出了屏风,公子缱绻的目光便牢牢地黏在了她身上。 他的眸色是复杂的,但她至少能分辨出个一二来。她能分辨出那其中有深切的担忧,也有了无尽头的牵挂。 公子望她,她便也悄然冲公子温静笑起。 公子目光缱绻,凝瞩不转。 小七眼波盈盈,转盼流光。 她想告诉公子,小七很好,公子不必忧心。 她还想问公子,听说公子抱恙,如今可好了? 公子定要答她,我能有什么事,你也不必忧心。 若他如此作答,便是真的没有事。那她就还要再说,公子,你瞧,我好了许多,大约很快就能回兰台了。公子还记得来的时候说要与我一同过生辰吗?若我生辰便好了,我便与公子一同回兰台。 她冲公子宛然笑着,公子目色温柔,也浅浅含笑。 他必是在说,我怎会不记得,待到小年,我必与你一起。 忽见阿拉珠捏起一瓣橘子往那人口中送去,声音清脆似银铃一般,“珠珠给表哥剥橘子,表哥尝尝,可甜了。” 也见公子微微别过脸,不曾去接。 周王后便好声劝慰,“远瞩,阿拉珠是你明媒正娶的夫人,她给你,你便吃一块。” 那人不肯,开口时声音清清冷冷的,“母亲知道,别人碰过的,我是不要的。” 因他好洁,总觉得别人碰过的都不干净了,因而总把什么“脏东西”、“恶心”挂在嘴边,也不知到底是那人的好处还是坏处。 如今他虽不曾像斥她一样直白,但话里话外亦是嫌弃阿拉珠碰过的东西。 想来,他觉得不干净的,也并不是针对某一个人。 他是真的觉得不干净。 阿拉珠心思通透,闻言果然脸色一白,那仍在他嘴边的橘子便僵在了原处。 周王后脸色稍稍一沉,便道,“你吃了,还能少一块肉不成?” 那人未答话,依旧朝小七看来。 他那一双眸子就似一口不见底的深潭,内里的水草死死地缠住了她的腿脚,她若想挣脱出去,他必要作劲拉她,直到将她扯到潭底,再叫她逃不出去。 然小七偏偏不去挣脱,不需那水草牵缠,丝来线去的,她早就在他的目光里深深地溺了下去。 忽听周王后沉声道,“嘉福,你在孤身边也不是一日两日了,还是那么没有眼力,就不知劝一劝大公子吗?” 小七忙回过神来,可她怎知如何劝公子。 这是公子的本性,他不情愿做的事,亦是她的不情愿。 周王后不止是上位者,更是公子的母亲,为了他们母子二人不再生嫌隙,她没有不奉命的道理。 隔着两张食案,中间有四五步的距离,小七温声劝他,“万福宫橘子甘甜,公子为何不尝一尝呢?” 那人闻言浅应一声,竟果真接过橘子咬了一口。 公子不吃,殿内另两人脸色难看。公子目下吃了,那两人的脸色却愈发难看了起来。 公子不听母亲的,却听小七的,这亦是小七的罪。 周王后面有愠色,冷声命道,“穗娘,送嘉福回去针灸。” 小七望着公子泫然欲泣,穗娘已过来搀她起身,“郡主,请随奴来。” 那人脸色冷凝,眉梢带怒,几乎与她同时起了身,“母亲!” 周王后便笑,“嘉福在母亲身边,你不必有什么担忧。你瞧,母亲把她养得多好啊!自母亲 第234章 妯娌之间 小七由穗娘簇拥着绕过屏风往后门去了,再无法去看尚留在殿内的大公子。 但她想,不过五日,那她再等五日便是。 总算生辰能见到公子,即便不能回兰台,那也是好的。 她照旧针灸、喝药、滋补、熏艾,身子肉眼可见地丰腴了起来。 小年前一日还不到晌午,穗娘突然来了,送来两件衣袍,一套金钿步摇头面。说是要郡主好好打扮打扮,娘娘要带郡主出门。 只是没说到底去哪里,又要去见什么人。 小七素来不施粉黛,并没有什么可打扮的。 那两件袍子一一摆在雕花木托盘上,一件是桃红绸缎绣金纹芍药华袍,一件是银白绸缎暗纹汉袍,一件鲜艳夺目,一件素雅干净。 穗娘笑言,“郡主进宫时未带行装,还好宫里还有章德公主从前未曾穿过的新袍,娘娘便要奴挑选了两件,请郡主自行挑选。” 小七没什么犹疑便选了银色暗纹汉袍,见穗娘点头笑道,“郡主果然不是个喜好出头现眼的人。” 小七心里一凛,周王后不过是用衣袍来试探她到底有没有僭越之心罢了。 她心里想,她不屑于去与旁人争风吃醋,也不屑于去出头现眼。若当真要僭越,亦不会在这种细枝末节的小事上费心思。 槿娘还要为她簪戴金钿步摇,小七从未簪金戴银,也不习惯,因而满头青丝,仍仅以朱木梳子装点。 穗娘满意地点点头,说,“哪怕这样素净,也挡不住郡主的好颜色,难怪大公子喜欢。” 小七便问,“穗姑姑可知道娘娘要带我去哪里?” 穗娘笑道,“郡主不必担心,到了便知道了。” 待穿戴妥当,穗娘便引她往宫门去了。那株白梅依旧开得夭灼,积雪也仍将这暗压压的宫墙庑殿覆得严严实实。 周王后已在凤辇上等她,见她来,不免又是轻斥了一句,“磨磨蹭蹭的,竟叫孤等。” 小七施礼告了罪,周王后也不再理会,那总在王后跟前的老宫人已经吆喝着动身了。 她登上了后头的步辇,一路跟着经过丹墀,下了九丈高台,出了万福宫门。 这是她自被扣在万福宫以来第一次出这道宫门。 盈尺的雪被清扫至大道两旁,暗色的宫墙和枝桠依旧覆着极厚的一层,岁末的大红宫灯沿路悬在一座座宫檐之下,昭示着庄王十六年就要结束,而庄王十七年就要到来。 她想,公子寻常也都是从这道宫门进来见他的母亲,也是从这道宫门出去回兰台。 而今,她与公子走的是同一道门,也是同一条路,也许很快也要与公子一同回兰台了罢? 不久便在一座宫门前停了下来,那宫门上的牌匾以苍劲有力的小篆书着“桂宫”二个大字。 宫娥们侍奉着周王后下了凤辇,小七也赶紧跟了上去。 周王后嘱咐了一句,“一会儿见了太后,不要给远瞩丢脸。” 小七心里倏然一跳,周王后竟要带她见太后。她对太后的情形一概不知,唯一听说过有关于太后的话还是从陆九卿口中知道的。 五月底扶风围杀后,良原君曾进宫面见太后大哭了一场。 记得当时陆九卿在青瓦楼回禀公子,“太后说,良原君生性仁厚,怎会在满月宴上生事,必是有人蓄意陷害。” 因太后要保良原君,因而良原君这才脱了身。 小七嘴上应了周王后的话,心里却暗暗盘算着,大公子与良原君是燕国权力场两大势力,大公子是燕国当之无愧的嫡长子,手握燕国大军,又背靠北羌。 而良原君呢,他背后的势力错综复杂,不止与魏国结盟,也有宋国兵马朝发夕至,远的不说,单看眼前,良原君背后是有太后作仰仗的。 太后出自卫国王室,因而燕人皆称其为卫太后。 听说良原君是卫太后亲生嫡次子,这么多年,因仁厚孝顺,颇得卫太后喜爱。 蓟城这两股势力,可谓旗鼓相当,势均力敌。 小七提起裙袍,随周王后一步步拾级而上,才至丹墀,便听见大殿之内载笑载言,还有孩童嬉笑着叫道,“祖母也抱一抱慎之!” 原来殿里还有良原君一家。 小七见周王后的脚步微微一顿,那戴着子母绿戒指的手蓦地攥紧了袍袖。 听其暗暗叹了一声,继而携着她的手往殿门走去,声音也软和了几分,“远瞩的祖母,你不必怵。” 小七心里一暖,她想周王后虽时不时地讥她几句,但到底是公子的母亲,到了要紧关头,还愿意宽慰她一句。 小七柔声应了,“有娘娘在,小七不怵。” 周王后微微别过脸来瞥了她一眼,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声,“你倒是个懂事的。” 小黄门已先一步进殿通传去了,“启禀太后,王后娘娘来了。” 甫一进殿,便见殿内其乐融融,那凤座上抱着小婴孩的老妇人想必便是卫太后了,看着慈眉善目的,此时正用拨浪鼓逗弄那孩子,“嘉儿,看祖母手里拿着什么?哎呀,吾的小嘉儿!” 许慎之紧紧偎在一旁,那小脑袋上下磨蹭着老妇人的肩膀,“祖母偏疼弟弟,慎之可要伤心了!” 卫太后笑嗔不已,“都是祖母的好孙儿,都是祖母的好孙儿,祖母疼弟弟,也疼慎之!” 良原君没有来,只有平阳公主携仆妇们坐在右侧软席,见周王后来,众人皆起身伏地施了礼,“王后娘娘长乐无极。” 周王后问候了卫太后,便携小七在左侧软席上落了座。 小七惯是不愿出头的,因而若无人问她话,她便静静地跟在周王后身边垂头跪坐。 见许慎之与许嘉仍旧缠着卫太后,周王后便笑,“这是什么日子,娣妇竟拖家带口地进了宫?” 平阳公主温柔笑起,“太后娘娘想念孙儿,便要臣 第235章 弄虚作假 这正是周王后一直以来最烦忧的事,眼下守着良原君一家被问起,周王后心里大抵更不是滋味儿了。 偏偏平阳公主奇道,“王后娘娘,怎么,兰台还是没有好消息吗?” 周王后闻言便笑,“小叔年近不惑自然急,远瞩才二十有一,以后即位了,好日子还长着呢!孤有什么可急的?” 一句话把平阳公主怼得绿了脸,许慎之奶声奶气道,“祖母,坊间都说大公子不近女色,只怕等慎之长大了,大公子还是不能生出弟弟来!” 周王后脸都黑了,平阳公主赶紧斥道,“你这孩子,说什么胡话,还不快向王后娘娘谢罪!” 许慎之撅着嘴巴不肯,“母亲,可慎之没有说错话,慎之在外头听见许多人都这么说。” 周王后笑道,“这就是良原君的好家风,要个孩子在太后面前嚼舌根!” 平阳公主脸一白,冲着那孩童疾言厉色起来,“慎之!” 许慎之这才乖乖地跪在地上磕了头,看样子还是十分委屈的,“王后娘娘恕罪,慎之知错了。” 平阳公主赔笑道,“童言无忌,娘娘莫要与一个孩子置气。” 周王后轻笑一声,“到底是童言无忌,还是有人教唆,孤能不知道?” 说着招呼了人来,声音冷峭,“长辈们说话,把这些个孩子都抱下去。” 依小七对她的了解,她此时是恨不得将许慎之与许嘉架出去扔了,不,最好连平阳公主也一并拖出去,一直拖,一直拖,最好从桂宫一直拖到金马门才好。 周王后话音一落,立时来了两个老嬷嬷,一人牵着抽抽搭搭的许慎之,一人抱着咿呀作语的许嘉疾疾退出了大殿。 平阳公主一时讪讪地不再回话,见小七尚一人在对面坐着,又冲着小七笑道,“母后您瞧,这便是魏国的嘉福郡主了。” 周王后亦笑,“娣妇逾矩了,孤的人还用得着你来多嘴?” 说着朝小七招手,“嘉福,过来给太后娘娘瞧瞧。” 平阳公主也不恼,温婉笑道,“娘娘勿怪,臣妇是许久不见嘉福了。” 小七依言起身,款款行至凤座旁跪坐下来,垂眉乖顺道,“太后娘娘。” 卫太后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她一番,啧啧称赞起来,“魏国真是出美人,你们瞧,这孩子真是长了一副好模样。” 众人莫不称是,周王后轻拢鬓发,笑吟吟的,“远瞩看上的人,自然是极好的。” 真是摸不透周王后的心思。 小七心里嘀嘀咕咕的,来的时候还怎么都看她不顺眼,如今又好似她是个什么稀罕宝贝似的。 卫太后笑着拉起了小七的手来,“远瞩可疼你?” 小七温静点头,“公子待小七很好。” 卫太后又慈蔼垂问起来,“听说你与远瞩一同回了兰台,你不好好侍奉远瞩,怎么如今竟在万福宫里?” 平阳公主戏言道,“嘉福,该不是王后娘娘将你拘着不放?太后娘娘在这里,你大胆说,太后娘娘可是能为你做主的。” 她们妯娌不合,尤其平阳公主没有一句话不是在挑灯拨火(即搬弄是非),好在卫太后故作愠色,“平阳,吾问嘉福,你少说两句。” 平阳公主赶紧笑着应了,“是是是,母后说的是,是平阳多嘴。” 见卫太后还在等她回话,小七便道,“是王后娘娘心疼小七,要小七在宫里好好调养。” 卫太后微嗔,“在兰台就不能调养?非得来宫里。” 继而笑着去摸小七的小腹,“肚子可有什么动静了?” 哪有什么动静。 半点动静也无。 小七正不知怎么开口,周王后便笑,“母后不知,嘉福是有了身孕,兰台老道的嬷嬷少,儿臣不放心,这才要嘉福进宫,儿臣亲自照看着,才能放心。” 周王后这话一出,众人都变了脸色。 卫太后扶额笑道,“好啊!好啊!这天大的喜事怎么不早与吾说,害吾白白担心一场!” 小七心里惶惶不安,她悄然去看周王后,见周王后面色泰然,甚至扬起了下巴,好似在平阳公主面前掰回了一句,看着竟有几分得意。 平阳公主怔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哦,难怪嘉福面色红润,身子也比从前丰腴不少。” 周王后瞟了一眼平阳公主,又笑,“岂止如此,如今远瞩与孤的甥女阿拉珠感情甚好,约莫不久也就有好消息了。” 众人闻言又是脸色一变。 卫太后笑叹,握住周王后的手亲昵地唤起了周王后的闺名来,“灵运,你呀,你真是藏得住话!这样的好消息难道不该先着人来桂宫回禀一声吗?平白要母后心急!” 周王后作势请罪,“儿臣愚钝,还以为母后心里只有小叔与娣妇,哪里敢来母后跟前作怪呢!若不是娣妇总来母后跟前出头现眼,儿臣必是等一切稳妥了才禀告母后。” 卫太后闻言点头,“你呀,素日话少,虽不似平阳一样总来桂宫陪伴,但你的心吾都是知道的。” 周王后又道,“母后最是明理之人,将来远瞩即位,自以天下奉养母后,母后勿忧。” 平阳公主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双手绞着帕子,到底是不敢再多嘴。 卫太后频频点头,十分赞同,“远瞩亦是个十分孝顺的孩子,将来有远瞩,吾怎会不放心。” 周王后眉眼舒展,“嘉福初初有孕,不能劳累,还得养好身子,就先拜别母后了。” 卫太后忙着人备了金簪珍珠玛瑙赐给了小七,满满当当一大匣子,说什么,“既有了远瞩的孩子,便是燕国的头等大功臣,吾要好好奖励才是。” 还叮嘱周王后,“灵运,你想个好主意,总要给嘉福个名分,这孩子乖巧,吾也十分喜欢。” 周王后这厢掰回了一局,什么也都应承了下来。走之前 第236章 活祖宗 小七心道,原来公子这一点随他的母亲,要以这样的话来吓唬人。 她从槿娘手里接过雕龙绘凤的檀木匣子递给周王后,“先还给娘娘。” 周王后蹙起眉头,“给你的你就收着,还我干什么?” 小七想,这一匣子珠宝是卫太后以为她有了身孕才赐下的,有孕这话若不是从周王后嘴里说出来,那便是欺君灭族的大罪。 她虽并没有什么族人可灭,但也是万万不能拿的。若有一日东窗事发,只怕这匣子就能买下她的小命。 小七一向知道轻重,因而人便仍立在原地没有动,轻声道,“小七受之有愧,先存放在娘娘这里。” 周王后见状愈发没有好气,“拿什么腔做什么势,远瞩把京畿百里都给你了,孤还差你这一匣子珠宝么?” 那倒是,到底是家大业大,许氏王室的人好似都大大方方的,出手向来十分阔绰,从没见过有谁特别小气。 周王后既说了这样的话,小七也不再客气,谢过了周王后,抱着一匣子珠宝便走了。 谁还能嫌钱多呢? 是不是。 槿娘屁颠儿屁颠儿地跟了上来,狗腿子似的恭维着,“天爷!我早就知道你是有大福气的人!” “我给你数一数。”她掰着手指头有模有样地数了起来,“你如今是魏国郡主,又燕国最好的封地——公子真大方,像京畿这样的好地方,那可是连良原君都比不上的!随随便便出门一趟,天上又掉了这么一匣子大馅儿饼!啧啧!可与公子本人相比,这些却又都不算什么!啧啧!我要是兰台那两位,我眼珠子都得气蓝了!” 说着话,又轻扇了一下自己的嘴巴,“先前是槿娘我瞎了狗眼,还妄想与你争个高低,小祖宗,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 小七就喜欢槿娘这活灵活现的模样,她想,是呀,她还求什么呢? 她原本最不想要的,却是旁人怎么都求不来的。 人呀,富在知足,知足无求(即人知道满足就不会有过多的贪求),才能长乐。 但愿她也能似自己的封号一般,长乐未央,永受嘉福。 方才一肚子的烦忧一扫而空,小七被槿娘的欢喜感染的齿牙春色,她把匣子塞到槿娘手里,道,“你想要什么,回了后小殿自己拿,也送一些去易水给你父亲母亲。” 槿娘眼里冒光,“小祖宗,你真要给我?” 小七学着周王后的口气,拿腔捏调道,“给你的你就收着,拿什么腔作什么势?” 槿娘心中感怀,一时满眼泪花地感慨起来,“天爷,只以为跟着你要挨一辈子的打,谁想到我槿娘还能跟着你享到福!” 是了,从前又有谁能想到她俩还有这一日,槿娘光是因她挨罚就不下四次,一条小命天天在鬼门关飘荡。 从阴间飘回阳间,又从阳间飘到阴间。 如今回想,仍旧后怕不已。 小七蹭着她,“姐姐待我的好,我都记得。” 槿娘向来想得开,如今抱着沉甸甸的匣子更是奔头十足。眼泪一抹,依旧对前景十分看好,她盘算着,“我呀,想在蓟城置座宅子!蓟城地价贵极了,周将军手里虽有一些刀币,但只怕不够,我再从匣子里取几件翡翠金钿给他贴补,就能买下一套不错的宅子!” 小七好奇道,“你与周将军都想好置办宅子了?” 槿娘脸一红,支支吾吾道,“他年纪也不小了,也该成亲了。这么多年都是一个人,我心疼他。” 说着又凑到小七耳边,“你别看他笨嘴拙舌的,情话倒会许多。” 小七打心底里高兴,从前槿娘一心想要做公子姬妾,以为只有做了公子姬妾才能光宗耀祖。可这世间的路原是有千条万条,一条路山重水复,换条路也许就能柳暗花明。 周延年是个好人,槿娘跟着他,必能把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小七温声道,“那匣子都给你,你与周将军去置办一座大些的宅子,把你父亲母亲也一起接来。以后小七落魄了,也能去你家里落脚。” 槿娘欢喜地脚不沾地,恨不得当场给她磕几个响头,“我的亲祖宗!你真是我的亲祖宗!我以后只拜你这一个活祖宗了!” 回过神来却又对她的话不以为然,“说什么胡话,公子爱你入骨,你岂会有落魄的时候。” 小七想,但愿如此,但愿自己再也不会有落魄的时候。 但山高水长,前路万里,未来的事谁又做得了准呢? 槿娘见她仍旧心事重重,便宽解道,“过了小年,娘娘会放我们回兰台,也许明日宫宴之后就能跟着公子的马车一起走了,有公子在,你何必忧心?” 是了,有公子在,她是不必忧心的。 槿娘又道,“小七,以公子待你的恩宠,你早晚要为公子生四五个大胖娃娃呢!” 但她的身子如今到底怎样了,她自己也说不准。医官虽每日都来针灸把脉,却从来不曾与她说一句“快好了”,或一句“还不好”。 这一日入夜前又至前殿陪伴周王后进膳,周王后倒问起了她,“身上感觉怎样了?” 小七笑道,“轻快了许多,也不觉得冷了。” 周王后亦笑,“这便对了,宫里医官都是最好的,总有你养好身子的一日。” 言罢又召来那姓贺的医官仔细为小七把了脉。 那姓贺的医官神色轻松地抱拳回禀,“娘娘勿忧,贵人的身子越发地好了。” 周王后只关心最重要的事,“可能生养了?” 医官点头捋须,“是,贵人胜在年纪小,底子好。但为稳妥起见,仍需将养着。每日仍要熏艾,针灸也只需十日一次即可,原先的汤药生猛,微臣这就换一副温和滋补的药。” 周王后微微颔首,“善。” 姓贺的医官收拾好了药箱,躬身垂袖这便打 第237章 小年宫宴 燕庄王十六年十二月二十三日,小年,宜求子,安床,祭祀,忌出行,动土,造庙。 这一日的宫宴在万福宫正殿举办,自晌午开始,万福宫便开始筹备起来。 申时四刻,前来赴宴的宾客陆陆续续地进了殿。 因不是正旦的大日子,倒也没有外人。 卫太后偶感风寒,居于桂宫并不曾来。燕庄王身子不好,更是不必出席。听闻良原君亦是抱恙,因而今日赴宴的,不过是兰台与扶风的主人们罢了。 问安行礼按下不提,待众人彼此寒暄后落了座,宫娥们鱼贯而进,喜气洋洋地奉上了晚膳,各人食案之前俱是馔玉炊金,仙液琼浆,满满当当的一大桌。 周王后依旧留小七在左手旁落座,沈淑人见了难免揶揄起来,“妹妹这样的身份,毕竟是不明不白的,怎能坐在母后身边?” 阿拉珠却只是笑,“有母后心疼,不明不白的也并没有什么要紧。” 沈淑人闻言脸色愈发难看。 偏偏许慎之还蹦蹦跳跳地凑过去说,“大嫂嫂不如小七姐姐好看!” 沈淑人的脸拉得老长,险些未能克制住扬手揍他,但仍免不了低斥一句,“你这是什么家教!” 阿拉珠忍不住掩唇大笑,许慎之闻言却嗷得一声就哭了,平阳公主赶紧起身跑过来哄,还作势打了许慎之的屁股一下,“小孩子就会乱说话!” 沈淑人微微翻了个白眼,“慎之公子如此不稳重,将来恐难成什么事。” 此言一出,平阳公主的脸也拉得老长,只道了一声,“小孩子不懂事,侄妇不要与他计较。” 说完赶紧牵着许慎之的手走开了。 许慎之一哭,许嘉也哇哇大哭了起来。哭声此起彼伏,鸡飞狗跳的,怎么都哄不好。原先准备的歌舞也用不上了,这殿内自成一片乐章。 周王后居然也并不制止,她大抵是兴致好,因而觉得热闹。 平阳公主便请起罪来,“娘娘见谅,君侯孩子多,臣妇总被他们闹得头疼。” 周王后却不见一丝愠色,反倒好脾气极了,“无妨,孩子们哭哭闹闹的是好事,嘉福腹中的小公子听见了,早早就出来了!” 平阳公主原还想炫耀一番,不曾想,又被周王后不动声色地怼了回去。 她甚至还和蔼可亲地对那孩童说,“慎之,哭得再大点儿声,再大一点儿。” 殿内的人都在说什么话,都在做什么事,小七并不曾留意,她总偷偷去看公子许瞻。 大殿嘈杂,那人好似也并不上心,他的目光也总有意无意地往她身上扫来。 四目绞缠着,辗转相随。 她举杯饮酒的时候,他的目光便落到她素白纤细指尖上。她什么都不做的时候,他的目光便落至她的眉眼、鼻尖,落至她那不点自朱的小唇,也落至她皙白的粉颈,落至她衣袍包裹之下的丰美的胸脯。 若不是宽大的袍袖遮挡着,他的目光定还要在她不堪一握的腰肢上好好逗留上个一盏茶的工夫。 他似笑非笑,脉脉含情。 她被他瞧得心荡神摇,满面绯红。 也不知有多久过去了,见王后身旁那老宫人去了那人身边,附耳说了几句话,便见那人的目光温柔地朝她看来。 又听周王后温蔼笑道,“嘉福,去罢,去后小殿等远瞩。” 小七心中一烫,悄然抬眸去看公子,见公子亦是唇畔含笑,那墨色的眸子极深,恨不得就在这大殿里当着众人的面便将她生吞活剥。 一颗心砰砰乱跳,小七盈盈起了身,赧赧然再望了一眼她的公子,眼波流转中,好似其中有千句万句要说的话。 但再多的话也终究不过凝成一句,公子,小七等你。 槿娘亦跟上小七,要与她一起走,才绕过屏风,穗娘却笑嗔,“郡主与公子恩爱,你跟来做什么呀!不知羞!” 槿娘脸一红,“穗姑姑,奴是去看有没有什么用得上奴的地方。” 穗娘又嗔怪起来,附耳道,“娘娘早就安排妥当,你可不要去误了公子的好事。今日宫宴有专为宫人婢子们留下的海蟹和鱼羹,你跟着兰姑姑她们一起。” 果然见一旁的兰姑姑数人正在笑着等她,槿娘兴奋的脸蛋红扑扑的,扯了扯小七的袍袖,小七笑道,“姐姐快去。” 槿娘欢欢喜喜应了一声,便跟着兰姑姑等人一同走了。 穗娘便引着小七往后院去了,一路上说说笑笑的,倒十分融洽,“这一阵子,郡主在宫里住得可还算习惯?” 小七温静笑道,“宫里虽好,却总是有些拘束的。” 穗娘便笑,“娘娘早就盛赞郡主风骨嶙峋,又温良大度,如今娘娘嘴上不说,心里亦是十分喜欢的。有时候话虽重一些,也是对郡主的爱护,但愿郡主不要往心里去。” 小七垂眸浅笑,“穗姑姑说哪里话,娘娘待小七好,小七心里是知道的。” 先不说扣留她的事,至少这一段日子周王后并不曾薄待她半分。 她想,也许公子的母亲也不过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妇人罢了。 穗娘附耳过来,低声道,“娘娘说,郡主是能母仪天下的。” 小七心里乍然一惊,穗娘的意思她岂能不明白,只是这样的话未免言之过早。 她是客居兰台,前头还有两位夫人虎视眈眈,她连个姬妾的名分都没有,怎敢肖想什么“母仪天下”? 若不是周王后果真看中她,便是有意差穗娘来试探她的反应,看她到底有没有僭越的野心。 这小年夜月色如水,前殿的嬉闹声犹在耳畔,大红色的宫灯将小径两旁的积雪映得通红,亦将穗娘的脸色映得清清楚楚。 穗娘神情认真,亦仔细地打量着她。 小七正色回道,“小七从未肖想,穗姑姑千万不要再说这样的话。” 穗娘笑着应是 第238章 公子中招了 偏殿就在一旁,小七忙随穗娘进门往里走去。 内殿的落地漆花鸟衣柜里挂了不少华袍,大抵都是从前章德公主不曾带走的。 穗娘笑道,“郡主看上哪件,便换哪件,由着郡主挑。” 小七心里惦记着见公子,因而并没有别的心思,只随手取了一件绯色的。 她想,公子素来偏爱绯色,今夜见了,定然欢喜。 当然,他欢喜与不欢喜,大抵是不会与她直白地说,但从他的眉眼唇角,她如今什么都能分辨出来。 匆匆褪下外袍,正欲换衣,却听穗娘幽幽说道,“郡主不急。” 小七听了奇怪,方才还要她赶紧,如今又要她不必着急。她转眸去看穗娘,见穗娘正立在窗边向外张望,红红的宫灯透过木窗打到了穗娘脸上,那婢子不知看见了什么,此时正微微笑着。 小七眉心骤然一跳。 她从未活在宫墙之内,无人教导指点,因而不知这宫里的深浅。 她早该知道,这宫里从不是与你真正动刀动枪的地方。 从来不是。 她们一颦一笑,就是杀人的刀。 她们当面与你亲密无间,背后那一刀便要无情地捅上来。 你不杀她,她亦要杀你,她会让你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小七匆忙换好衣袍,抬步便往外去,穗娘却幽幽道,“郡主留步,后小殿已经有人了。” 小七蓦地转身,“穗姑姑这是什么意思?” 穗娘缓缓转过脸来,她脸上依旧是最常见的和善模样,“郡主不必去了,后小殿自有人来侍奉大公子。” 小七心里荡然一空,好一会儿才问,“是谁?” 穗娘笑道,“是珠珠夫人。” 哦。 原来如此。 难怪周王后一直拘着她不肯放,不过是拿她当诱饵,以李代桃,哄骗公子小年夜来与阿拉珠相会。 多日不见,公子必然大意,必然也会如王后所说“小别胜新婚”。 难怪,难怪周王后要说,“过了明晚,远瞩都是你的。” 过了“明晚”,那“明晚”的远瞩是谁的? 是阿拉珠的。 也难怪方才在宫宴中,阿拉珠要说,“有母后心疼,不明不白的也并没有什么要紧。” 是呀。 有她的母后心疼她,如今不明不白地哄骗了公子,自然没有什么要紧。 若公子心甘情愿,小七不好说什么。 但若公子事后才知那是阿拉珠,又该怎么办呢? 他那样的人,必要恼羞成怒,继而大动干戈。 小七又气又急,心焦火燎地拔步便要出殿,穗娘赶紧拉住了她,“郡主要干什么!” 小七冷眼望她,“去告诉公子,拆穿这肮脏的骗局!” 穗娘再维持不了她惯有的微笑,死死拉住小七的衣袍,任小七怎么挣脱都不肯松手,“今日是珠珠夫人的氤氲之侯,只要大公子与珠珠夫人同房,就能有孕!这是娘娘的意思,郡主可千万不要误了娘娘的大事!” 哦,氤氲之侯。 《丹经》中记载,凡妇人一月经行一度,必有一日氤氲之候(即排卵期)。于一时辰间,气蒸而热,昏而闷,有欲交接不可忍之状,此的候也。 于此时逆而取之则成丹,顺而施之则成胎。 原来一早就算计好了。 小年夜是小七的生辰,却也是阿拉珠的好日子。 什么母仪天下的王后娘娘,不也会做出这般无耻的行径! 小七忿然作色,朝着穗娘一巴掌扇了过去。 她这小半月将养得极好,有十足的力气,因而便将这十足的力气全都用在了这一巴掌上,扇得自己指尖颤抖,手心发麻。 穗娘何曾挨过这样的打,她在周王后身边多年,极善察言观色,又懂主人心思,因而深受周王后器重。这宫中诸人,就算是夫人贵妾都要对她客客气气的,谁敢动手打她。 眼见着穗娘保养极好的脸登时红肿了起来,整个人还怔在当场,愕愕然没有回过神来,小七赶紧往外疾去。 没想到穗娘眼疾手快,一把又拽住了她,“娘娘是为大局想,奴今天就是死,也要留住郡主!” 小七蓦地将槿娘推开,低斥了一句,“无耻贱婢!” 她骂的是穗娘,骂的亦是周王后。 无耻。 是彻头彻尾的无耻。 不能明公正道的,自然是行若狗彘的小人行径。 小七亦用了十分的力气,穗娘低呼一声,重重地摔到了地上,不知磕到了哪里,只是连连低吟着,好一会儿没能爬起身来。 小七拔步往后小殿奔去,穿过后院进殿门,却见那衣香鬓影的妇人此时已立在外殿了,见她来,还朝她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妇人开口时心平气和,“慌什么。” 妇人还胜券在握,“别吵到他们。” 小七冷然,“娘娘要与公子离心离德了。” 那妇人恬不为意,“孤做孤该做的,你也做你该做的,远瞩是个做大事的人,酒醒之后,他不会怪孤。” 原来他的酒有问题。 小七笑了一声,“娘娘的心,小七知道。但公子的心,娘娘不知道。” 她说着要往殿里闯去,那妇人却慢悠悠地叫住了她,“站住。” 小七步子一顿,转头看她。 那妇人慢条斯理道,“过了今日,往后远瞩哪日不是你的,你要知足。” 小七眉心紧蹙,“我不是为自己,是为公子!” 妇人挑眉,不以为意。 这时那老宫人躬身掩鼻从珠帘内退了出来,悄声道,“娘娘,公子中招了。” 小七心里一凉。 周王后笑着长舒了一口气,旋即抓起了小七的手腕,“走罢,随孤去瞧瞧,看看吾儿到底能不能与阿拉珠圆房。” 将将靠近珠帘,便闻见一股幽幽的异香。 原来并不止酒,她们还给公子点了迷 第239章 燕宫杀 小七脸一白。 她的公子此刻正朝着那娇喘的女人走去。 那人大抵是醉了酒,因为他身形微晃,足底不稳。 他一边走,一边卸了青龙剑,解了玉带,褪了那暗绯色的外袍,他朝着卧榻哝哝唤了一声,“小七!” 珠帘里的人唤着小七,珠帘外的小七心如刀刺。 她忍不住要开口告诉他,告诉他,公子,小七在这里呢。 腕间一紧,一旁的妇人捏牢了她,“孤得提醒你,远瞩是要做君王的,日后夫人贵妾无数,善妒可不是什么好事。” 小七不忍再看,别过脸去。 妇人那戴着子母绿的玉指却扣住了她的下颌,“嘉福,你好好瞧着,他也并不是唯你不可。” “今日开了这个口子,来日就有无数个口子可破。” 小七低低叫道,“娘娘疯了!” 一个要亲眼看着自己的儿子行房事的母亲,难道不是疯魔了吗? 小七见识过许多疯子,却从未见识过这样的疯子。 周王后的眸光依旧逗留在珠帘之内,那遍涂红艳艳胭脂的唇瓣却笑着,“疯了倒好,疯了就不必再操这份心了。” 小七的下颌被捏得紧紧的,迫得她不得不往内殿看去。 她的公子此时衣衫半敞,单膝上榻,那修长结实的腿抵在了那女子玉杵之间。 那女子的娇喘声益发地重,藕断似的双臂用力环住了她的公子,几乎是拼力地要将自己滚热的身子贴到公子身上去,声音柔媚,话不成话,句不成句,“公子......疼疼小七......” 百般滋味齐齐当头浇来,小七鼻尖泛酸,就要淌下泪来。 阿拉珠冒充小七,也自称小七,这让醉了酒亦中了迷香的公子如何分辨呐。 她的耳畔一直在回响着周王后的话,“嘉福,你好好瞧着,他也并不是唯你不可。” 当下又听那妇人在一旁轻蔑嗤道,“远瞩这样的人物,这世上都寻不见第二个。这些女人呐,都是不知廉耻的。见了他,一个个儿不要脸地往上贴。” 小七心中讶异,一个君姑怎会对新妇(先秦时期对儿媳的旧称)有这般鄙薄轻贱的念头。 是因爱子至深,因而才嫌恶新妇吗? 她不知道。 她看见纱幔里的公子俯身要吻,她的脑中已是一片空白。 她想,是了,公子也不是非她不可。 公子也是人,他不是神。 他此时意识不清,自然辨不分明。 但她错了。 公子并没有吻下去。 那如流玉般的手去探了阿拉珠的眉心,他问,“你的红痣呢?” 阿拉珠没有答他的话,她整个人似没了骨头,水蛇一样的腰扭着要攀住他,“公子......疼疼我,我好难受......小七好难受......” 那人忽地推开她,声音亦冷了下来,“你不是小七!” 他踉跄着就要起身,阿拉珠挣扎着起来又去抱他,“表哥!表哥!不要走!” 那人生了怒,又一次推开了阿拉珠,那低沉沙哑的声音作力喝道,“滚出去!” 小七的眼泪咕噜一下滚了下来,她想,周王后终究算计错了。 大错特错。 她含着眼泪笑,一时也不知在笑什么。 为公子哭,也因周王后笑。 为公子哭,是因心疼公子。 因王后笑,是因她心里正讥笑王后。 这个口子今日开不了,也许以后也不会再开。 那老宫人依旧立在殿门处,方才在偏殿被她推到地上的穗娘此时也赶了过来,在躬身立在周王后身旁睁眼瞧着。 公子醉玉颓山,依旧白袍半敞。 他仓皇急着出殿,没有去穿外袍,只在案上捡起了他的青龙宝剑。 那全身泛红的阿拉珠又一次自背后抱住了他,那如蝉翼一般轻薄的纱衣掩不住她丰满的身段,她的身子几乎全都暴露在外,但她全然不在乎,她抱住公子苦苦哀求道,“表哥!求你了!表哥要了珠珠吧!表哥!求你了!” 那人眸中猩红,喘息越发地粗重,声音也越发地嘶哑,他疾言厉色地低吼,“滚!” 阿拉珠楚楚可怜地哭起来,“表哥不走,你现在也需要珠珠啊!” 那涂着丹寇的柔荑已不安分地在他腰腹之间抚摸,“表哥,珠珠不差......珠珠也很好......你试一试,表哥......” 那人额际青筋暴突,抬肘一挣,将阿拉珠撞开,旋即拔出剑来便要砍劈下去。 周王后脸色大变,“远瞩!你难道要杀北羌郡主吗!” 你瞧,永远都头脑清醒,永远都知道自己要干什么的周王后。 在这紧急的关头,她不说什么阿拉珠,也不说什么表妹,她说的是北羌郡主。 她在提醒公子许瞻,阿拉珠就是北羌,她就是北羌的兵马。 杀了阿拉珠,就是弃了北羌,就是把北羌双手奉至魏人或楚人的手里。 那人闻言向珠帘看来,那一张绝世的好容颜此时正迸着锋利的寒光,眼前的公子许瞻看起来已经完全失了控。 他暴戾。 乖张。 冷冽。 阴鸷。 杀气凛凛。 珠帘后的人俱是愕然失色,她们便似被定住了一般,一时脑中空白,身子僵直,张口结舌一句也不能言语。 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燕国的大公子一脚踹开了那半裸的阿拉珠。 眼睁睁地看着他一把将领口拉开,露出大半块结实宽厚的胸膛。 眼睁睁地看着他手提青龙剑,那颀长的双腿大步朝珠帘走来。 她们甚至连躲避一下都忘得干干净净。 她们眼睁睁地看着燕国大公子挥剑便砍。 直到那青龙长剑落下来的那一刻,才将这后小殿的沉寂乍然打破。 继而后小殿响起了一声声惊恐的尖叫。 尊 第240章 吃人 灯枯焰弱,人寂影残。 那垂头拱袖立在一旁的老宫人满头冷汗,颤颤巍巍地跪伏在地,心惊胆丧,栗栗自危。 周王后愕然失色,钳口挢舌,“吾儿怎能......怎能......” 小七回过神来,她冷眼瞧着那惊惶不已的贵妇人。 她想,这一剑不止将穗娘的身子劈成了两半,也将周王后的心劈成了两半、三半,必是劈得七零八碎的。 她原先就说了,公子的心,娘娘不知道。 但这位好娘娘不信。 她原先也说了,娘娘要与公子离心离德。 但这位好娘娘自负至极,不信她的话。 若是先前他还惦记着要做一个伯俞泣杖(意为对父母极为孝顺)的人,要与万福宫娘娘母慈子孝,那如今的大公子再也没有什么能驾驭掌控得了了。 他杀了穗娘仍不解气,他满腹的火气无处可撒,他路过了老宫人,又提起剑来,自那老宫人的脊背直直地插了进去,噗哧一声,剑进了那老者的肌骨。 那把青龙剑多长呐,整个剑身几乎没进去一半。 那老宫人惊恐的眼神投向周王后,嘴角流着血,极力叫道,“娘......娘......救......” 公子笑言了一声,“阉贼。” 继而拔出长剑,复又利落地刺了进去。 青龙剑进进出出,带出了一大片血花。 周王后回过神来,猛地尖叫一声,骇出了泪来,那依旧风姿绰约的身子猛不丁瘫在了地上,她哭道,“远瞩!远瞩,你要把母亲身边的人都杀个干净吗!” 公子的声音低沉悠远,苍苍然,渺渺然,好似飘忽于九天之外,“母亲老了,不该再留这些狗彘生乱了。” 周王后嚎啕大哭起来,从她身上再看不出一点儿雍容闲雅母仪天下的模样。 这又怪得了谁。 怪不了公子,亦怪不了小七。 是她自己不给自己体面,便也不能强求公子给她体面。 人的体面,终究都要靠自己,也终究都是自己给的。 后小殿又是一地的血。 新鲜的、殷红的血渐渐漫延出去,一寸寸地覆住了原先那已经开始生了冷的、发了黑的血。 穗娘死透了。 那老宫人也已经死透了。 妇人兀自痛哭,她的声音由初时的嚎啕也慢慢地小了下去。 珠帘内的阿拉珠裹着锦衾瑟瑟躲着,不敢发一点声,更不敢说一句话。 小七看见公子许瞻面色冷凝,他转眸望来的时候目光却忽地温软了下来。 他就似一头被激怒得发了狂的猛兽,忽在某处遇到了自己的主人,顷刻之间就温顺了下来。 他的眼睛仍旧发红,那半敞的衣袍里露出的胸膛也沾满了血渍。 他轻声道,“小七,回家。” 好似方才殿里的一切都不曾发生。 没有算计,没有争吵,也没有杀戮。 小七这才发现自己屏气凝神,一直紧紧地绞紧了衣袍。听见他的话,兀然心头一暖,紧绷的双肩这才登时松快了几分。 你听,他说什么呐? 他说,小七,回家。 她从前也最爱听公子与她说这句话。 他叫她一起回家,她如今的家在兰台。飘零了这小半生,总算有了落脚的地方。 她眼底沁着泪,红着一双眸子去抓公子的手。 他握剑的手必还沾着黏腻的血,但朝她伸来的这一只却是干净的。 他醉的酒与中的毒尚不曾得到缓解,因为他的掌心仍旧滚烫。 那人攥着她的手,踏着骇人的尸首与腥秽的血迹,大步往殿外走去。 殿外雪花大如手,腊月的寒风吹来,立时将她冻了个通透。 而她的公子呢? 他不过穿着一件单薄的里袍,在这燕庄王十六年的小年夜,他一身的火气,好似觉不出冷来。 小七跟着公子走,公子带她往哪儿走,她便往哪儿走,公子带她走哪条路,她便走哪条路。 她想,宫宴已经散了吧?前殿还有人吗?平阳公主一家人大抵已经走了罢? 她祈祷着这一夜的事不要被桂宫知道,更不要被扶风知道,否则定要为兰台惹来天大的麻烦。 雪扑在脸上冰凉,她疾步跟着。 她想问,公子,你冷不冷,我给你暖暖那握剑的手罢? 旦一张口,便被那风雪呛了满嘴。 他走得极快,那修长有力的双腿往前迈着,他恨不得立刻离开这肮脏的万福宫。 他大步流星地穿过那条小径,那株白梅伸出来的枝桠撞了他半边身子的雪。 他一脚将后门踹烂,进了前殿,凤座之后的彩绘描漆屏风“咣当”一下被他踢翻在地,他拉着她的手踏过大殿软和的长毯,破前门而出,却在那空旷寂寥的丹墀之地缓缓停了下来。 早已候在殿外的裴孝廉愕得目瞪口呆,待回过神来忙解了大氅为他裹了上去。 风小了许多,雪却依旧下得紧密。 公子掌心依旧滚烫,他的青龙剑还滴答答地垂着血,他立在巍峨古朴的万福宫外,仰头闭目了许久。 小七仰头看他。 大片的雪迎面扑在他身上,他也由着这大片素白的雪来清洗自己。 她看见公子的脸颊上有泪淌下,在宫灯的映照下泛着莹然透亮的光泽。 她的心仿佛被人抽走了似的疼,她想,公子为何而哭啊? 他被自己的母亲算计,他亦伤了他的母亲。 他不能杀罪魁祸首,因而只能杀祸首的走狗。 他无力,抱屈,窝心,是万般的无奈使他悲不自胜。 小七拢紧他的大氅,踮起脚尖用袍袖为他抹泪,“公子……” 那人怃然垂眸望她,手中一松,弃了青龙剑,那长剑在万福宫殿前的青石板上“哐当”一声砸出了铮然的声响。 小七温言软语地劝他,“公子,我 第241章 他如猛兽 不必等到明日,这万福宫里的两具尸首必将被处理得一干二净。 任你生前再怎么得脸,死了也不过一卷草席子裹了就被拖出宫去。 若有人问起,穗姑姑与那老宫人去了何处? 那凤座上的妇人只需笑言一句,“打发回老家了。” 抑或轻描淡写地说上一声,“犯了错,料理了。” 她们就似从来也没有出现在这万福宫里一样,凭空消失了,消失得没有一丝痕迹。 小七想起许久前有一回随公子进宫家宴,周王后曾说起,“孤初时往兰台送过几回美人,他碰都不碰一下,全赏赐给底下将军们了。后来又趁他宫宴醉酒,留他在这万福宫里......虽不光明,但那也是世家大族的贵女,险些被他动了刀刃。” 你瞧,周王后算计自己的孩子,已经不是第一次了,难怪公子如此大动肝火。 这一回死的不过是两个奴仆,记得上一回那贵女被人衣衫不整地架了出去,羞愤之下悬梁自尽了。 她脑中回响着周王后的话,“你说人命到底值不值钱,命好,就能嫁进兰台,命不好,花一样的年纪说没就没了。” 她一早就知道,在这样的世道里,人命算什么? 人命并不值钱。 王青盖车早已等在阶下,驷马的口鼻在寒冷的雪夜里喷出一串串白白的雾气。 她由着公子一把拉至车内,继而那人猛虎扑食般倾身覆了上来。 王青盖车里的青铜方鼎炉子仍旧稳稳地嵌在短案之中,兽金炭熊熊烧成了通红的颜色,温热的松枝清香将车内盈得满满的。 可公子身上冰凉,他一覆上来便激得她连连打起了寒战,激起了她一身的鸡皮疙瘩。 她没有躲开,她用自己的身子温暖着他。 那人眼尾泛红,额头青筋毕现,掀开她的衣袍,一把便将她的衬裙撕裂开来。 小七的心砰砰狂跳,几乎要从喉腔之内跳将出来,她懵懵然地望着眼前这一身血污的公子。 他低声命道,“小七,背身趴下。” 他口中仍有酒气,腹内的火烧了他许久了,烧得他的声音嘈嘈嘶哑,十分可怖。 小七怔忪着,不敢再去看他几近起火的眸子,脑中空空的还来不及多想什么,身子便已被他翻转过去。 他托起了她的腰身,使她跪了下去。 他这半夜在后小殿烧了太久了,也压抑克制了太久了,他像个人一样体体面面地走到王青盖车已然十分不易,旦一上车,压抑在内里的兽性顷刻爆发出来。 小七痛呼一声,迸出了泪来。 可那人的双手似钳子一般牢牢地箍住了她的腰身,她躲无可躲,也避无可避。 他用了最原始的方式。 粗野,暴烈。 她极力咬牙承受着,她那双撑着王青盖车的手原本清瘦纤细,此时因承受着全身的重量使得骨节发白。 从前被她刻意忽视的问题,此时清晰地浮现到了明面上来—— 哪怕已经承恩多次,她与公子依旧是不匹配的。 你还记得吗?公子有一把世间罕有的青龙长剑,曾也有一把短小精悍的金柄匕首。 但长剑自有长剑的剑鞘,匕鞘也有匕鞘自己的刀身呐。 她心里的人在一遍遍地劝慰,小七,你再忍忍。 等公子醒了酒就好了,醒了他就会停下来,他会像往常一样好好地拥抱你,好好地亲吻你,也会好好地安抚你。 你要等他。 你从前没有等过他,如今要等他。 她怕被赶车的裴孝廉听见,因而死死地咬紧牙关,初时一声轻吟都不肯发出,但很快便被他一次次地叩关攻伐。 夺取了她的躯体,也攻破了她的牙关。 她绞尽了脑汁,却好似并没有别的办法,好似唯有开口才能缓解那熬人的疼。 她委屈地哭出声来。 她想,今日是小年呀,是她的生辰。 去岁今日没有吃上一碗长寿面,今岁竟也没能吃上一碗长寿面。 而今夜她的公子毫不温柔。 膝头硌得疼痛,跪在地上的双腿轻颤着几乎撑不住,却又被他钳制着腰身欲倒而不能。 她低低泣着,“公子......好疼......” 但那人嘶哑着嗓音,他说,“不疼,这就不疼了......” 她想回过头去,她想看看公子的眼神此刻是否已经清明,但他伸手扣住了她的后颈,也压低了她的头颅。 小七愈发哭得止不住,你瞧,身后的人依旧没有清醒。 他依旧似一头猛兽。 她想,这一夜的阿拉珠若遇上了这样的公子,必定一击即中。 忽地肩头又是一凉,那只入了夜曾持剑杀人的手,此时将她的领口一把拽了下去。那一对可怜怜的菽乳登时弹了出来,被他握在掌心。 被握住的,便被握出千般形状。 未被握住的,便孤零零地宛转摇荡。 他的王青盖车多稳啊,那轱辘轱辘的车轮声,那嘚嘚哒哒的马蹄声,那在风雪里叮咚奏乐的赤金铃铛,那猎猎作响的金支秀华与庶旄翠旌,全都完美地遮掩住了王青盖车里的淫靡放浪。 他不肯让她歇下。 马车缓缓停了下来,赶车的人道了一句,“公子,到家了。” 但公子没有停。 公子不停下,那赶车的人便也不能停下,因而扬鞭抽马,绕着兰台的围墙继续前行。 兰台有多大呀,兰台光是一个西林苑就占地千亩。 这一夜也不知绕着兰台走了几圈,也许三圈,也许五圈。 小七不知道。 她只知道身后的人不知疲倦地要她。 要她。 要她。 还是要她。 她筋疲力乏,受不住了便哭着去求他,“公子......求你......不要了......” 她无暇去顾车外的裴孝廉 第242章 噩梦 小七恍恍惚惚地承受着,一次次地趴了下去,又一次次地被他托了起来。 茫茫然一片空白的时候,好似有温凉凉的水一滴滴地垂上了她的薄背。 怔怔然地回不过神来,她想,那是什么? 但她想不了太多,便被那此伏彼起的进犯冲散了将将汇聚一处的思绪。 后来好似已经软烂如泥,身后的人再怎么箍她的腰身也箍不起来了。 短案上的兽金炭渐渐烧尽凉了下去,她与公子那一身的薄汗却始终不曾有一刻消退下去。 小七泪流满面,她便趴在那温软的茵褥上,任他肆意地索取。 她想,罢了,都由了公子。 晨光熹微,东方既白,微亮的天光透过车窗帷幔打进了泛白的光线。 她听见蓟城寻常的人家鸡鸣犬吠,她想,这漫长而又熬人的小年夜终究要过去了。 如今,已是燕庄王十六年腊月二十四。 就要到除夕,也就要到正旦了,待到新的一年,想必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是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因为身后的公子也总算停了下来。 小七委屈地将脸埋在茵褥里,不肯去看他。 但那人却把她那柔弱无骨的身子轻柔地翻了过来,捧着她的脸,用那还算干净的袍袖去擦拭她的眼泪。 他的声音哽咽着,“小七......小七......” 一连唤了好几声的“小七”,他大抵是有什么话要与她说罢? 可他只是喃喃唤着她的名字,并没有往下说下去。 他眼里有万般的情绪,他抱屈,恼恨,他也心疼,怜惜,还有许多说不清也道不明,全都齐齐地凝在他一人眼里。 那高大的躯体压在了她娇小的身子上,那张如冠玉般的脸庞深深地埋进了她的胸脯里,良久都没有再说什么话。 她被压得有些喘不过气来,忽而胸口一凉,有水流淌过。 那是什么? 恍惚想起夜里脊背上也有这般温凉的水滴。 小七恍然一怔。 那是公子的眼泪。 他怕她看见自己在哭,怕她看见他不受控制的可怖,因而才在这一个漫漫的长夜里都不许她正对着他吗? 也许是罢。 他不说,她也是知道的。 他的眼泪淌在她的胸脯之中,这一夜早就被他烫灼得干燥的肌肤如沐甘霖。 他好似十分贪恋这对温软如绵的菽乳。 她记得第一次在公子面前暴露女儿身是在魏昭平三年的冬天,好似与今天是一个差不多的日子。 那时他在易水别馆对她堂前审讯,他曾反手甩开刀鞘拔出匕首,砰地一下就划开了她缚胸的布帛,她整个胸脯都暴露在他那漆如点墨的凤目里了。 那时的公子可当真是铁面无情呀,他用匕首重重地敲她的骨节,将她纤瘦的骨节敲得阵阵发麻。 就为了要她认罪求饶,他还吓唬她,要裴孝廉将她送去大营为妓。 公子真有一张淬了毒的嘴巴呀! 那时的小七衣衫不整,袒胸露乳,看起来十分狼狈。 如今呢? 如今亦是衣衫不整,袒胸露乳。 但她不算狼狈。 因为埋在她胸口暗暗哭泣的公子比她还要狼狈。 不。 如今她与公子之间已经不必再提什么狼狈不狼狈的话了。 小七身上已经没有半分的力气,却还抬手去轻抚他的头颅,她温言软语地问他,“公子,你怎么了.......” 他一哭,她的眼泪也止不住,但她并不知道自己因何而哭,只是眼角的泪决了堤一般兀自淌着。 也许是因承受了他毫不温柔的索取,也许是因了心疼身上那脆弱的似个孩童的大公子。 她怔怔地想,过了年关,姚小七就十七岁了。 她比公子小了整整五岁。 可在这一刻,再霸道的公子也不过是个孩童。 他似婴儿一般在母亲温软的胸脯之中如泣如诉,求取安慰。 她怔怔然轻抚着他,她想,公子酒醒了,此时却也只余下无尽头的心碎神伤了罢? 他们母子的温情与在后小殿惨死的人一同,全都沉寂在了那吃人的燕宫之中。 这满地皑皑的雪总有消融的一日,后小殿那一重重的血也必会料理得干干净净。 可公子呢? 他看似什么都有,金尊玉贵的大公子,名正言顺的嫡长子,名副其实的掌权者,他即要坐拥天下。可小七却觉得如今的他一贫如洗,他也一无所有。 王青盖车缓缓停了下来,但公子没有起身,她便也依旧等着公子。 驷马打着响鼻,十六只马蹄在兰台外的青石板路上踩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她一晃神儿想着,马蹄怎么会踏出这样的声响呢? 好一会儿才想清楚。 哦。 原来小年夜的蓟城下了一整夜的雪呀。 罢了。 什么也不再去想了,她累极了,闭上眼立时就睡了过去。 也不知睡了到底有多久,只觉得这一觉似地老天荒一般,十分的漫长。 朦朦胧胧中见公子已经起身披好大氅,似乎要走了,还别过脸来与她说了一句,“小七,你再睡一会儿,我进宫一趟,有些事总要处理干净。你醒了再来找我。” 她乏得厉害,因而只是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公子便也下车走了。 公子不在,她一人睡不踏实,只觉得周遭森然死寂,静得十分可怕。 忽地车门吱呀一响,那赶车的人竟掀开了帷幔,虽并不进来,但就那么挑着帷幔直勾勾地盯着她,把她从上到下瞧了个分明。 小七头皮发麻,想动,想拉好衣袍,想扯过锦衾,想赶紧起身逃下车去,却丝毫也动弹不得,不禁骇得大叫起来,“公子!” 这一叫猛地惊醒,见公子仍在身边睡着,那伟岸的身躯足以遮挡住她衣衫不整的身 第243章 我心甚歉 小七惊叫一声,哭出泪来,而公子已从城楼往下摔去。 她潜意识里便想,公子怎么能中箭呢? 公子这样的人不该中箭啊! 她仓皇伸手去抓公子,却连他的衣袍都不曾抓住。 眼睁睁地看着公子往城楼下坠去,那绯色的衣袍在风雪里飘袂鼓荡,心口的血将他的衣袍洇得发黑。 因了辕门那一摔,她原本十分畏高。 但此时却连片刻的犹豫都没有,她登上垛口便纵身往下追去。 她想,公子不能死啊,她要抓住公子。 她能感受到那风雪如刀割脸,亦能感受到凌空坠落的万般痛苦,她骇得紧紧地闭上了眼睛,忽地落了地,旦一睁眼,地上却只有一滩血迹,并没有公子。 她愕然望向城楼,见公子仍立在城楼之上。 她心中骇然,大声喊他,“公子!有人要杀你!快离开这里!” 但公子好似根本没有听见,小七仓忙往城楼奔去,她要拦住公子,免遭杀身之祸。 仍是将将要抓住他,那一支凌厉的羽箭便破风穿雪,一箭射中他的心口。 他仍是往城楼下坠去。 小七困在这个循环往复的噩梦里出不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公子一次次中箭,又一次次坠楼。她呢,她也一次次地跃下城门,也一次次地往城楼上奔去。 终而复始,覆去翻来。 哭着哭着便醒了过来,醒来亦是一脸的泪,怅怅然如有所失。 见公子仍在睡着,而她被拥在怀里。 哦,他还活着。 她看着公子尚沾着血渍的脸,他眉心蹙着,好似梦里也有三千烦恼事。 他又在做什么样的梦呢?他的梦里也有她吗? 雪早就停了,小七往窗外看去,这年底淡薄的日光竟也盛极,大抵已到晌午了罢。 她从未见公子如此贪睡,他总是起得比鸡还早,睡得比狗还晚。 小七几不可察地叹了一声,缓缓起身,一身的筋骨皮肉却仿佛早已不是她自己的了,肿痛,酸软,又十分沉重。 怔怔地拉起领口,胸前空荡荡的,抱腹不知被他扔到何处去了,衬裙也早就被撕成两半不能再穿,但她仍旧把衣袍理得整整齐齐。 就那么怃然又怔忪地坐着,眼泪一行行地往下垂。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而哭,但也许是因了那个令人伤心绝望的梦境。 总以为他有金刚不坏之身,原来他也会死。 是啊,他不是神,他有人的七情六欲,他自然也会死。 但若他死了又会怎样呢? 她又该怎么办呢? 她一次也没有想过。 只是愈发伤心难过,因而掩面低泣起来。 身旁的人被她惊醒,他撑着身子坐起,茫然问她,“小七……你为何而哭啊?” 他声音嘶哑,形容憔悴,好似大病了一场。 小七从未见他何时如此颓然委顿过。 她便不忍再埋怨他夜里的折磨,因而抹了泪笑,“只是做了一个梦。” 他依旧似入睡时一样愁眉不展,好一会儿才伸手去拭她的眼泪,轻声问道,“是我让你害怕了吗?” 小七心头酸涩,却不忍再给他雪上加霜,便浅笑答他,“不怕。” 她不怕他提剑杀戮,但害怕他不知节制地进犯掠夺。 可任是害怕什么,好似都不该在这个时候与他说。 他好似一只受过重击的瓷瓶,看起来已经不堪一击。 那人问她,“你还疼吗?” 她眼眶一红,垂下了眸子,“疼。” 他好一会儿没有说话,再开口时声音哽咽,“我心甚歉。” 小七心中一酸,抬眉望他,见他亦在垂泪。 他看起来惙怛伤悴。 你瞧,这才是公子。 那么骄傲的公子也会认错啊,他正为他昨夜的野蛮掠取愧怍难安。 她不知该如何安抚他,只能抬袖去为他擦眼泪,“公子不哭,我没有怪公子。” 那人眉峰兀自蹙着,他说话也没有什么气力,只是喃喃叹道,“我好似只会让你疼。” 小七心里难过,她与公子在一起时,疼也是疼的,但欢喜也是发自肺腑的欢喜呀。 可她却不知该怎样把这样的话说出口来,魏国教化对女子德行约束甚严,床帏之内的事她怎好挂在嘴边。 昨夜的境况自然极少,自回了蓟城大营,公子待她总是温柔的。 即便也会缚她,捆她,也会接连一整夜地索取,但她并没有受过什么罪。 她怎好去说,“公子不必自责,小七也愿公子这般待我。” 她说不出口来。 那人问她,“小七,你想回家了吗?” 他怅然自失,好似魂不附体。 她不知道公子说的是哪一个家,因而问道,“公子说的是兰台吗?” 他看起来恍恍惚惚的,“兰台是你的家吗?” 小七点头,温柔答道,“是呀!” 那人闻言抬眸,那双凤目里有了几分神采。 她温声地哄着他,“公子在的地方,不就是小七的家吗?” 那人滚下泪来,他噙笑颔首,“好,好。” 小七拢上他的衣袍,又抬袖去抹他的眼泪。 那人目色温柔,他抱起她来,“回家吧,小七,我想与你一起吃长寿面。” 她心头一暖,他还记得自己不曾吃过长寿面。 她偎在公子怀里,脑袋靠在公子的胸膛,双臂环住公子的腰身,由着公子将她缓缓地抱下了马车。 兰台的高门飞檐俱覆了茫茫的一片皑白,日光刺得眼睛生痛,她的公子在车旁微微一晃,稳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往大门走去。 她躲在他的大氅里,他身上的雪松香被血腥气掩得一干二净,他走得也不快,不知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小七的指尖触向了他的心口,她想,就是这此处,梦里那支锋利的羽箭将此处穿透。 忽的天 第244章 锁青瓦楼 雪很厚,摔得并不疼。 小七在雪里滚了一圈,那暴露在外的小腿与双脚便越发地凉。 下意识地朝公子看去,见那人兀然趴在雪里一动不动,小七仓皇爬了几步,赶紧将他的脑袋抱在胸前。 她用袍袖擦去他脸上的雪,将那已然敞开的大氅拢得严严实实的,轻声唤道,“公子,醒一醒,就到青瓦楼了......” 那人缓缓睁眸,似远山般深沉的眉峰仿佛压着万般的心事,那双一贯犀利的凤目此时半点儿锋芒也无。 小七心中一疼,“公子心里的烦忧,为什么不告诉小七呢?” 那人大抵也不知该说什么,亦不知该如何开口罢? 一个生来就心高气傲得不会低头的人,大概很难把自己的千头万绪道与旁人去听。因而他什么也没有说,腹中的千言万语到了嘴边也不过是凝成了一声长长的叹。 他不说,她也不再去问,就只是抱住他,用自己软和的胸口去温暖他。 很快便听见众人惊叫着疾奔过来,“公子!” 裴孝廉已当先冲到了跟前,单膝跪下来道,“末将背公子回去!” 那人没有应,由着众人搀起身来,平平叹了一声,“不必。” 听着仍旧没有什么气力。 小七也跟着站起身来,他的人来了,她便径自退到一旁,不去给他增添烦乱。 拢紧领口,掩住内里的空荡。股间肿痛火辣,但她也不会表现半分出来,赤着的一双皙白小足在雪里冻得通红,她微微蜷着脚趾,缓解她此刻的寒冷。 但公子没有忘记她还在一旁,他朝她伸过手来,“小七,走罢。” 小七握住他的手,她极力稳着地走路,不叫旁人看出自己的不适,更不愿叫公子看出她的不适来。 她想,从此处到青瓦楼不需多久,她如今身子养得好,很快就能走得到。 待到青瓦楼,她便在青鼎炉旁好好地烤一烤,公子总舍得烧炭,也总把卧房烤得似春天一般温暖,因而很快就会暖和过来。 但她原也不必去想这么多。 她从前想不到的,公子能为她想到。她能想到的,公子也全都为她想到了。 公子仍将她拦腰抱了起来,他阖眸稳了好一会儿,甚至将她的一双脚也都塞进了大氅里。 小七心中动容。 她想,公子是爱她的。 他的爱也足以抵消一切。 待到青瓦楼,陆九卿与几位老者早已候在廊下等着议事了,见公子这般模样俱是面面相觑,欲言又止,继而匆忙低下头去退至一旁。 她偎在公子怀里一步步登上了青瓦楼,寺人早已在湢室备好了兰汤。 她为公子解了大氅,宽了早就被血洇透的衣袍,为他一寸寸地清洗血渍,清洗他的脸颊,耳畔,脖颈,胸膛与双臂。 那早就干涸的血渍被兰汤一泡,满满的浴缶里尽是通红骇人的颜色。 小七垂眸望公子,公子的面色在氤氲的水汽里依旧苍白疲累,高高的眉峰亦始终不曾舒展开来。 小七怃然神伤,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抚他的眉峰,轻声道,“公子眉心要拧出皱纹来了。” 那人低叹,“小七......我不知该怎么办......” 她心里一疼,“公子到底在烦忧什么事啊?” 可到底在烦忧什么,他并没有说。 他也许在烦忧与母亲之间的处境,也许在烦忧阿拉珠与北羌的关系,他不说,小七便也不问,只是轻轻靠在他的脸畔,温柔劝道,“公子累坏了,去榻上好好歇一歇罢。” 那人叹着应了,出了浴缶,小七侍奉他擦干身子,又换上干净柔软的长袍,这才看着有了几分人色。 才至卧榻躺下,将将阖眸,便听木纱门外有人在小声地问话,“公子可睡下了?” 哦,对了,适才陆九卿便与几位老者立在廊下等候了。若不是急事,想必他们必不会又追到卧房之外来。 榻上的人顿然睁眸,“何事?” 木纱门外人影微晃,陆九卿道,“公子,急报。” 那人扶额起了身,“说吧。” 陆九卿低低道,“公子,魏楚结盟了。” 小七心里一凛,魏燕两国结为姻亲也不过是才半年的事,没想到魏国转头又与楚国修好缔盟了。 魏、燕、楚三国俱为大国,百年前也曾国力相当,后来因彼此征战不休,除了吞并周遭小国,也都有着囊括四海并吞八荒之心,因而彼此并不结盟。 而风云万变,时移事改。 这几十年来,燕国国力强盛,兵悍马壮,尤以大燕铁骑所向披靡,不断吞并蚕食天下,疆域迅速壮大,早非魏国能比,是北地当之无愧的头等大国。 而楚国呢,楚国亦是与燕国实力相当的万乘之国。 听说十几年前燕楚争霸,曾有一场恶战。那一战两国俱是损兵折将,死了总有近百万人,听说当年血流漂橹,四野尽是枯骨。也不知后来达成了什么协议,这一战之后楚国退居江南,以淮水为界,与北地分庭抗礼。 若不是因了灾年,燕国亟需南下,而楚国亦要北伐,只怕燕楚之间仍能维持数十年安稳。 如今魏楚结盟,天下局势又要大变。 你瞧,这列国之间,只有永远的利益,没有永远的敌人。 陆九卿又道,“魏大公子还递来国书,说章德公主思念故国,二月前还要陪同章德公主一起回蓟城探亲。” 又是魏公子。 那人闻言斥道,“贪得无厌的东西!” 小七骇得一激灵,跪坐一旁不敢出声。 她心里惴惴,垂头不敢看他。她不知道公子会不会因此迁怒于她,也许不必迁怒,单单只是生疑便够她受一番苦头了。 听那人回了陆九卿一句,“备马去大营。” 余光又瞥见他自顾自地穿戴整齐,抬步便往木 第245章 裴某的心思 那人将她拥在怀里紧紧揽着,将将锁住她的那只手小心地摩挲着她满头的乌发,怅然哄她,“小七,不怕,不怕,就在青瓦楼,再无人能带走你了!再也无人了!” 不知到底在哄她,还是在哄他自己。 那人滚热的体温灼着她,她能清晰地听见他的心口砰砰乱跳。 他心里是不安的,大抵也已焦头烂额了罢? 昨夜才与他的母亲决裂,人都没有缓过气来,今日便得知魏楚又结了盟,魏楚一结盟,燕国的处境便十分被动了,也许一开春就是一场恶战。 难道扶风就太平无事了吗?不,良原君虎视眈眈,他闭门不出,正于暗中蛰伏,若时机来临,必会出其不意,乘虚迭出。 真真是内外交困,弓折刀尽。 他原本该有的一切眼下全都充满了变数,因而他心绪不宁,惶惶不安。 他在害怕。 他害怕回来的时候,连唯一属于他的人也不见了罢? 她从前一次次应过他会等,但一次也没有等过他,他又怎能不怕呢? 卧房里的兽金炭烧得很暖,但锁链冰凉,她心里难过,不知到底是该埋怨他,还是为自己悲哀,原也想再说一句,“我不会跟旁人走啊。” 长睫翕动着,她到底再没有说。 原以为这一日回了兰台,能好好地吃上一碗长寿面,也能安安稳稳地睡一觉。 她还要与公子讲,医官说她就快好了,但还是要每日熏艾呀。如今医官开的药方与从前不同,但她并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药方,请公子记得去问一问。再过上个三四日,也还要请医官针灸呐! 她原本心里是想了许多,但想得再多,也没有想过这一日的踝间竟扣上了锁链。 他的下颌抵在她的颈间,他的胡渣蹭着那纤细白皙的脖颈,他仍旧有些嘶哑的声音里偏执又慌张,“小七,不怕,等我回来,回来便打开......” 他还说,“等我回来由你罚我,可好?小七......随你怎么罚,随你......” 小七怔怔地由着那人将她抱上卧榻,也怔怔地由着那人掖好了被角,怔怔地看着那人眸中那无处躲藏的眷恋、担忧与兵荒马乱,怔怔地听着那人问,“小七,你会等我罢?” 她的心倏地一疼。 他问过她数次一样的话,从前她都应了,每一回也都食言了。 这回若她也跑了,眼前的人一定会疯罢? 他会血洗兰台,大杀四方,伏尸百万。 若是那样,谦恭仁厚的良原君必会趁虚而入。 一人失道,一人得道。 一个行暴政,一人施仁政。 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亲戚畔之。多助之至,天下顺之。(出自《孟子》) 以天下之所顺,攻亲戚之所畔,那谁输谁赢,已是彰明较着(即事情或道理极其明显)。 那公子许瞻也就完了。 他将死在权力场,也将死在良原君的“仁政”之下。 她想起那个终而复始的噩梦来,梦里公子许瞻一次次中箭摔下了城楼。 这个梦好似在提醒着她什么。 小七不敢再想下去,她轻声应了,“公子宽心。” 她甚至冲他笑了一下,“我等公子回来。” 那人眼眶蓦地一红,他亦是困心衡虑愁肠百结罢? 他凝眉低声,“小七,我心甚歉。” 言罢别开脸,起身疾疾往外去了。 小七愀然,她望着木纱门推开复又阖上,望着公子的身形、公子的衣袍被木纱门掩住,也听着公子的脚步声疾疾往楼下去了,很快便看不见也听不见了。 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眼泪咕噜一下便滚了下来。 她理解公子,却也怅然若失。 而“失”的究竟是什么,她说不明白,也道不清楚。 只知道做了公子的人,就要与公子站在一起。 他要,由他。 他锁,也由他。 但若来年魏燕又一次开战,她又该何去何从呢? 她要站在魏国一边,还是立在公子身后? 她重重地叹了一声,若是从前,她必为魏国而战。 可如今呢?公子给了他所能给的一切,她会站在公子身边罢? 不久有人叩门,隔着木纱门能看见郑寺人弯腰躬身问道,“郡主可睡下了?” 小七兀自一叹,这满腹的心事,又岂能睡着。 她回过神来,起身端坐案前,踝间的锁链发出哗啦啦的一声响,“总管有什么事?” 郑寺人笑道,“公子吩咐为郡主做的长寿面,老奴亲自盯着庖人做好了,想问问郡主现在可要进膳?” 你瞧,公子军务繁忙,但他仍记得。 小七轻叹一声,“总管请送进来吧。” 木推门一开,郑寺人笑眯眯地端着木托盘进来了,弯腰迈着小碎步,恭恭敬敬地将托盘置于案上。 热气腾腾的长寿面散着浓浓的香味,卧着一颗蛋,数片牛肉,几棵青菜,兰台的庖人厨艺自然是极好的。 郑寺人谄笑道,“公子出门前全都安置妥当了,楼下就是郡主的护卫将军和那哑婆子。哦,除了周将军另还有六名侍卫,这都是郡主进宫前公子就已安排好的,如今全都在楼外隐着,有什么事招呼一声全都出来了。” “郡主放心,公子是不许淑德楼与朱玉楼两位夫人进青瓦楼的。” 郑寺人还道,“槿娘也就快回来了,公子说,等槿娘回来,就留在卧房外侍奉郡主,陪郡主说话。” 郑寺人禀完了事也就垂头拱袖退下了。 好啊,没有不好的。 公子把什么都想到了,她想了许久便也都想开了。 昨日宫宴没怎么吃过晚膳,夜里又活活折腾了一宿,目下已是晌午,人也早就饿了。 她想,她要吃得饱饱的,两年都没能吃上的长寿面,她要吃得干 第246章 郡主下回叫的时候,小声些 那莽夫上下端量着,神情十分耐人玩味,就好似在马市上估量牲口奴隶的大驵一般。(大驵,即牙商。春秋战国时期,牙商便出现在牲畜交易市场中。如《吕氏春秋》中便记载了,“段干木,晋国之大驵也,学于子夏。”) 凝视着她总有好一会儿了,这才问道,“郡主可见过公子大印?” 这莽夫素来狗嘴吐不出象牙,从前若不是叫她“魏俘”,便是怒喝一句“魏贼”,如今竟肯称呼她一声郡主了,真是黄河水清,白日见了鬼。 但公子印信她并不曾见过。 公子大印一向佩戴腰间,但他的玉带是昨夜在万福宫便解下了。后来有没有带出来,若带出来又丢到了何处,她身上乏,因而并未留意。 但裴孝廉既与她正经说话,她便也正色答他,“不曾见过。” 裴孝廉笑了一声,“那裴某便要找找了。” 小七不理会那莽夫,那莽夫便开始在青铜长案上翻找起来。 公子的卧房十分整洁,青铜案上也不过就是几堆竹简,原来的那株矮松盆景早就换成了红梅,另有她适才进膳余下的雕花托盘与一口大青铜碗。 案上没有,那莽夫便躬身去案下翻找。 小七心口一紧,那曲足案脚上便拴着她的赤金锁链,如今他俯身去寻,必然要被他瞧见。 她僵着身子没有动,祈祷着那耻辱的链条不要被人发现,也祈祷着他赶紧找完赶紧离开。 忽地锁链一响,继而踝间一紧,小七心头突突狂跳,斥道,“你在干什么?” 那莽夫将锁链拽在手里打量,片刻说道,“看见裴某打的锁链,不知到底是干什么的。” 小七脸一白,下意识地捏紧了双手。 那人说着挽起锁链又是一拽,小七被他拽得身子一晃。 那莽夫总算知道锁链的另一端在何处了,因而若有所思地笑了一声,“原来是这么用的。” 小七正色命他,“出去!” 裴孝廉没有动,手里拿捏着锁链,低声问起,“我有锁钥,郡主可要?” 小七凝眉望他,“你怎会有?” “锁链都是我打的,锁钥多打一把又何妨。一把在公子手里,另一把自然在我手里。” 还好心道,“你要,我便给你。” 那人神情半真半假,但因说了人话,脸上的刀疤看起来便也不那么骇人可怖了。 小七心里讥笑,她才不会上裴孝廉的当。 裴孝廉是公子的走狗,别是公子有意差他回来试探的。 再说了,便是有了锁钥,她留着又有什么用?难不成还能跑出去吗? 她跑了那么多次,不也一次没有成功过。 又再说了,她压根也并不想走。 就是藏身大漠里变成一粒沙子,公子也照样能把她薅出来,她费那劲干啥。 因而她高高仰着下巴,表现得十分鄙夷,好似根本不把锁钥放在眼里似的,曼声道,“不要。” 那莽夫又冷嗤了一声,“不知廉耻。” 说着便将那锁链用力拉去,他是多大的力道呀,小七轻易便被他拽倒在地,不着鞋袜的小足就那么暴露在了那莽夫的眼前。 小七恼羞成怒,“裴孝廉,我要叫人了!” 裴孝廉不以为意,怪声怪气地挑眉揶揄了起来,“郡主的叫声,裴某可听了不少。” 小七脸上一烧,竟说不出话来。 怎么不是,除了青瓦楼,不管在蓟城大营,还是昨夜在王青盖车,每一回公子要她,裴孝廉都在外头。 这竖子必定听了个清清楚楚。 小七冷着脸,“将军管好自己。” “裴某自然管得好自己,只是要劝告一声。” 他俯过身来,声音暧昧不明的,“郡主下回叫的时候,声音小些。” 小七恨得咬牙,谁知那莽夫又补了一句,“还什么冰魂雪魄,实在比那营妓还要淫荡几分。” 小七狠狠给了他一巴掌,“你放肆!” 这一巴掌清清脆脆地响了一声,但那人皮糙肉厚,她的手都打得发麻,那人却面不改色。 不止面不改色,毫不愠恼,甚至还哑然自笑,好像挨一巴掌倒叫他甘之如饴似的。 小七眸光冷凝着,“我必将你的话转告公子。” 裴孝廉哂笑一声,瞟了一眼锁链,意有所指,“你在公子眼里不过是个豢宠,公子早晚要厌弃你,到时候,有你哭的。” 言外之意已是溢于言表。 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她与公子之间的事,何需一个护卫将军来置喙。 小七恨道,“我早晚要把你的双眼剜去,双耳割掉,还要缝上你那肮脏的嘴巴!” 裴孝廉闻言简直跃跃欲试起来,“那你最好亲自动手。” 见鬼了。 这人油盐不进,与寻常大不一样。 “你找到公子大印就赶紧走,不然我定要在公子面前好好告你的状。” 裴孝廉冷笑,“这正是我要告诫你的,城外的事,最好闭紧了嘴巴,不该说的话,不要在公子面前胡言乱语。” 小七亦笑,“怎么,你也怕公子知道,是你一直在追杀我?” 那莽夫拽紧了锁链,小七险些没有稳住身子。 “我有什么怕的,我自幼便跟在公子身边了,深受公子信任。你本是魏人,屡屡背弃公子,什么追不追杀,空口无凭的,公子不会信你。” 小七抬眸,眼锋清冷冷地朝裴孝廉腕上扫去,“不如你好好看看自己臂上的‘七’字。” 裴孝廉猛地一拽,又一次将她拽倒在地,“那裴某不如也告诉公子.......“ 继而扯紧了,将那只拴着锁链的脚拽至眼前,微微俯身肆无忌惮地睨着,“公子若知道了那山洞里的人,你猜会怎样?” 你瞧,这就是她为何迟迟不曾在公子面前揭露裴孝廉追杀一事的缘故。 公子若真去查 第247章 你有个朋友叫谢玉? 他竟用“驯”这个字,想必是早就猜到公子曾对她做过了什么。 小七拧着眉头,他不松手,她便再去蹬他。 竟也奇怪,她挣的时候挣不开,蹬那莽夫的时候,那莽夫竟由着她蹬,甚至嘲她,“花拳绣腿。” 小七恼羞成怒,朝门外大声叫道,“周将军!” 楼下立时有人应了一声,“末将在!” 顿时有杂乱的脚步声匆匆往楼上疾来,听着远远不止两三人。 那莽夫忙松了手,嗤笑起楼下的人来,“周延年还真听你的。” 继而立起身来退开了数步,又一次低声告诫,“敢在公子面前进谗言,我便拉你一起死。” 言罢就要往外走了。 小七奇道,“公子的大印,你不找了?” 裴孝廉扭过头来,那双鹰隼似的眼朝她扫视一番,“自然是找到了。” 自她回了蓟城,那莽夫好似一直未有机会接近。因而今日必是已在别处寻到,却借机来公子卧房与她谈判。 脚步声已到了门外,便见周延年霍地推开了木纱门,抱拳道,“郡主吩咐!” 门外人影幢幢立了数人,个个儿都是带刀侍卫。想来郑寺人没有说谎,公子的确把人都安排好了。 裴孝廉正要闪身走开,小七却笑问,“裴将军可见过我的桃花簪子和玺绂?” 裴孝廉身子一僵,好一会儿才转过身来,“末将不曾见过。” “哦,若将军见到,记得要给我送来。” 裴孝廉脸色冷着不好看,到底是应了一句,“是。” 周延年抱拳道,“裴将军,请吧!” 裴孝廉亦是假模假样地抱了抱拳,总算退出去了。 青瓦楼这才清净下来,这一日再不曾有旁人来生事。该饮的汤药、该进的膳食,都由哑婆子不厌其烦地往卧房里送。 入夜前槿娘也回来了,整个人看着呆呆怔怔的不对劲。 小七便问她,“昨夜宴后姐姐一直都在兰姑姑那里吗?” 槿娘掉了魂一样,战战兢兢的,好似受了惊吓,“没有什么蟹肉鱼羹,连万福宫都没出,就被那兰姑姑带走了.....” 她说着哭起来,身子不住地发着抖,撸起袍袖来给小七看腕间淤黑的泪痕,“她们把我吊在那口枯井里.....那井多深呀......黑洞洞的,阴森森的,只看见鬼影子飘来飘去.......后来.....后来,突然又掉进来两个人,砸到我身上时才发现她们都死了......“ 她突然瞪大眼睛,“小七......天亮了我才发现井底全都是死人!那些死人有许多都似我一般被捆了手,她们是被人割断了绳子掉下去摔死的!” 小七听得头皮发麻。 若不是公子昨夜在万福宫生了怒,大抵槿娘也回不来了。她与枯井里的人一样,都将成为再不见天日的宫中白骨。 槿娘不是宫里人,也并未犯什么错,但见过宫闱秘事的人便不会再留。 在世人面前,王室就该尊极贵极,是一点儿丑事都不能被外人知道的。 她打发周延年送槿娘回听雪台,见了周延年,槿娘这才渐渐安静下来。 小七心中空空荡荡的,又等了许久,都不见公子回来。想去净手如厕,去沐浴更衣也都不能,因而汤药不敢再饮,水也不敢多饮下一口。 从前被困住的时候,几乎不怎么进食饮水,因而不曾有过这般困扰。 她试着用簪子去开锁扣,但那锁扣设计精巧,簪子并不能解开。 腹中鼓鼓的憋得厉害,她有些后悔没能要了裴孝廉的锁钥,忍着不敢躺下,累极了趴在案上恍恍惚惚的,也不知到底有没有睡过去。 也不知什么时候听见木纱门响,她蓦地惊醒过来,见是公子,原本一直压在心里的委屈顿时涌了出来,她可怜巴巴地叫道,“公子!” 她忘了脚踝还被拴着,起身便要迎上前去,才走两步便被锁链拽得摔在了地上。 可公子并没有过来扶她,他缓缓掩了木纱门,便立在那里定定地望来。 小七朝他伸手,“公子放开小七。” 那人恍然回神,也恍恍然地走了过来,他蹲下身子,轻轻抚摸着她的脸,“小七,我有话要问你。” 她心里着急,“公子问。” “先前在雪岭,我雕过一只匣子。” 是,是有这么一回事。 “你说那只匣子是给一个朋友的。” 小七几乎憋不住了,她如今只想净手,不知他为何突然问起如此久远的小事来,因而岌岌回道,“匣子早就不见了,公子快放开小七啊!” 那人不焦不躁,似是随口问起,“那个朋友叫什么?” 她从前在雪岭驿站时已经告诉公子一回了,只要公子不知她与谢玉单独在山洞里待了许久,便没有什么可避讳的。 她说,“叫谢玉啊。” “哦。”那人了然一笑,淡淡地点了点头,“是干什么的?” 小七心里一慌,“我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 那人抬眉,神色不定,“不知道,又怎会与这样的人成为朋友?” 她心里一酸,冷静下来,“公子又要审我。” 那人垂着眸子,无声地打量着她。 少顷伸手覆在她的玉杵之间,开口时亦是隐隐含了几分凉薄,“说不清楚,不许你净手。” 第248章 翻身农奴把歌唱 小七脸色微白。 她暗咬着唇,她想,小七,父亲给了你一副好脑子,你要想办法呀! 何时能驯服得了公子,何时才能真正在公子面前掌握主动权。 不然,即便做了郡主,有了封地,你也永远只能做他一人的豢宠。 她暗暗劝告自己,小七,你不要怵,也不要怕。 他爱重你,你便能驯服他。 也许任重道远,也许旷日长久,但你为何不试一试呢? 小七仰起头来,眸中有清波流转,“公子只当我是个豢宠吗?” 那人手一顿,眉峰蹙起,“谁与你说这样的话。” 小七扁着嘴巴,“是裴将军!” 那人目光沉沉,“裴孝廉与你说这样的话?” 小七眼里凝着泪,大声答他,“是!” 她心里的人说,你瞧,小七,你还能顺手拉那莽夫下水。 不止如此,你还能倒打一耙。 不等那人说什么,她立时又指责起眼前的人来,“何止裴将军,公子自己心里不也是这样想的吗?” “胡言!” 那人冷着脸斥了一句,转头朝木纱门问道,“裴孝廉何在?” “末将在。” 门口立时传来裴孝廉的回声,只是听起来远远不似寻常那般敲钟击鼓。 “你可认?” 门外的人倒是个敢作敢当的,闻言并不狡辩,“末将知罪。” 那人脸色越发不好看,“谁许你非议主人?” 门外的人一怔,片刻过去才开口,声音越发低了下去,“末将知罪。” 那人平道,“楼外领二十军棍,我要听见皮开肉绽的声音。” 裴孝廉抱拳低低应了一样,见没有转圜的余地,这才悻悻地下楼去了,沉重的脚步将木楼梯踩得咚咚作响。 回想从前,从前好似并不怎么见公子责罚裴孝廉,唯有一回,因裴孝廉擅自要放狼杀她,被他狠狠地扇了一巴掌,随后打发到大营里去了。 好似除了这一回,再没有其他。 难怪裴孝廉成日喊打喊杀,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不过是仗着与公子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兴风作浪罢了。 可主便是主,奴永远是奴。 再深厚的情分,不过也是公子的奴仆,公子才是兰台的主人,亦将是燕国的主人,主人的事岂能容一个奴仆指手点脚。 她与槿娘暮春才入兰台的时候,郑寺人便说了,在兰台,就是要少听、少看、少问。 是裴孝廉摆不清自己的位置。 她与槿娘都明白的事,裴孝廉却不明白。 但若有机会,她定要借公子的手好好收拾收拾那莽夫。 小七忍得辛苦,以为打岔过去了,公子必先饶过她,开了她的锁。 哪知那人捏起她的下颌,清冷冷道,“回我的话。” 你瞧,他记性好着呢! 他才没有忘记方才的审问,仿佛当真在提审要犯一般,一板一眼道,“哪里人,干什么的,为何会在燕国,可是什么细作,与你在一处多久?” 楼下军棍击打皮肉的声音与裴孝廉的痛叫忽地乍起,小七心惊肉跳,那人的指尖却偏偏还在她股间徘徊逗留。 小七道,“他只是个游侠,是个剑客,是救我的人!” 那人追问,“可见过他的模样?” 小七想,谢玉总以斗笠示人,又说见过他的人都死了,想必有他的缘故。 就连谢玉这两个字,都未必是他的真名字。 小七咬牙叫道,“他总戴斗笠,我没有见过!” 她才不会告诉许瞻,一个字都不会告诉他。 谁叫他言而无信,连开锁都不肯。 她心里生气,声音便愈发地大了起来,“但若没有谢玉,小七早就被人砍死了,公子别想再动小七一下!” 裴孝廉还在楼下狼哭鬼嚎,那人却定要在她秘处拿捏,越发地令她颤抖起来,“说真话!” 小七咬着牙,梗梗着脑袋与他对峙着,“公子不信便将我杀了!” 那人指尖肆无忌惮,口中却斥着,“嘴硬的小东西!” 小七大哭起来,她蜷着身子,紧紧地缩成一团,用那宽大的袍袖埋住脸。 那张鹅蛋小脸原本憋得煞白,却又因了他的抚弄变得通红。 一白又一红,一红又一白。 她整个人都要颤抖起来。 “忍住!”那人威胁她,“敢弄脏青瓦楼,叫你戴一辈子的玉势!” 小七哭得愈发厉害,“公子说......说不再.....欺负我,却还是要欺负我!” 她一哭,那人竟软了下来,“我不过问问,你哭什么。” 小七不理会他,只是闭眼大声哭着,好一会儿不见那人说话,忽听吧嗒一声响,那人竟开了锁,“去罢。” 小七哭咧咧地起身往湢室去,还听见那人又低斥了一句,“磨蹭。” 待她净手又盥洗了一把,却迟迟不肯进卧房了,就躲在湢室门口偷偷地张望。 见那人端坐案前,正阖眸小憩。 楼外的惨叫声已经没有了,不久听见门外有人禀道,“公子,裴将军已领完军棍,有点儿走不了路了,今夜可还需裴将军值守?” 那人睁眸,“挨了罚就能歇息,还有这样的好事?” 门外的人领会了他的意思,忙拱手要退下了,“是,末将这就请裴将军上来。” 果然听见楼下响起了一轻一重的脚步声,缓缓往楼上挪来。 那人眼风朝湢室扫来,“嘉福,你当我审完了?” 他甚少唤她嘉福,大多是在极其严正认真的境况下,才会如此称她。 小七心头一跳,慢慢吞吞地出了湢室,又慢慢腾腾地挪蹭进卧房里,似蜗行牛步(即像蜗牛爬行、老牛慢走一般,意为行动或进展极慢),浑身都写满了不情愿。 就连那一瘸一拐的裴孝廉都挪到了木纱门外,小七还没有挪到青铜长案前。 第249章 公子认罚 小七脱口反驳,“这世间,也无人比公子更多疑了!” 那人默了片刻,声音温和下来,“小七,我与你说话。” 你瞧,他退了。 小七道,“可裴将军会听见。” 那人不解,“由他听,你怕什么。” 小七扁着嘴巴,“可裴将军告诫小七,要小七最好不要出声。” 那人眸光一沉,“他与你说这样的话?” 小七补白着,“还不止,他还说.......” 那人脸色越发不好看,“还说什么。” 小七朝外瞄了一眼,那莽夫的身影清晰地映在木纱门上,想必此时已是胆丧魂惊。 你瞧,与人斗,其乐无穷。 “说小七算什么冰魂雪魄,叫起来要比营妓还要......” 她的脸一红,她是魏家女子,“淫荡”二字实在说不出口。 但公子那样心思通透的人,想必什么都是明白的。 冰魂雪魄亦是公子评价她的话,裴孝廉不认这四字,便也是不认公子。 奴不认主,阳奉阴违,裴孝廉定又要好好挨一顿打了。 那人轻笑一声,问着外头的人,“还喘气吗?” 门外那莽夫好一会儿才低垂着头回话,“回公子,末将在。” 那人道,“你可认?” 那莽夫的声音越发低了起来,听着已有了几分懊悔,“公子恕罪!” 那人啧道,“你胆子不小啊!” 木纱门外那黑影扶着阑干仓皇跪地,“末将多嘴,公子恕罪!” 那人面色冷凝,“多嘴,便掌嘴!” 裴孝廉高声道,“末将领命!” 继而左右开弓,那大嘴巴子一下一下地往脸上招呼,啪啪地响着,听着都疼。 就在这啪啪的巴掌声里,那人含笑朝她伸出了手。 趴下,不平等。 伸手,却是平等的。 小七这才由他握着跪坐下来。 一时没有什么话,就静静地听着门外此起彼伏的掌掴声。 公子就在室内,那莽夫不敢敷衍。 起初高高地扬起手来,再重重地了落下去,声音响亮,没有一下搪塞应付。 很快那手不再扬得那么高了,掌掴声也渐渐小了缓了,听着还有龇牙咧嘴的呻吟声。 公子便道,“累了,便叫寺人来打。” 那莽夫回话时声音微颤,“公子,还要掌多少?” 公子声音冷峭,“掌到你再不敢胡言乱语为止。” 那莽夫跪伏在地,明显带了哭腔,“公子,末将再不敢胡言,公子恕罪!” 那人笑了一声,“求我何用。” 裴孝廉咬牙道,“末将知错,求郡主恕罪!” 小七莞尔,“将军也会怕?我记得将军说,你自幼便跟在公子身边,深受公子信任。哪怕对我再起杀心,想必公子也不会疑你。” 她没有提九月追杀,因而不算食言,裴孝廉便也不能去提谢玉。 那莽夫的额头抵在地上瑟瑟不敢抬起,若能看得清,想必此时已是一头的冷汗了,“郡主恕罪!末将知错!” 一旁的人脸色不好看,“孝廉,你若狗仗人势,背我逞凶作乱.....” 他还没有说完,那莽夫顿时伏在地上磕起头来,那脑袋击得木地板砰砰作响,“公子!公子!末将不敢!公子!求公子恕罪!” 许瞻不语,那莽夫便磕个不停。 砸得青瓦楼砰咚作响。 你瞧,何须她亲自动手。 假力于人,借风使船,也是兵家的本事。 公子道,“去罢,再领二十军棍。” 裴孝廉如蒙大赦,忙谢恩告退,扶着阑干一瘸一拐地往下去了。 那人温声问她,“可欢喜了?” 小七垂眉,“公子总疑我,没什么可欢喜的。” 那人兀自一叹,摩挲着她的柔荑,“小七,非我疑你。” “你说,这世上会有两人有一样的名字吗?” 见他微锁眉头,小七温静回道,“怎会没有。” “公子名讳自然独一无二,但像谢玉小七这样的名字却到处都是。公子不知,有许多人家为了好养活,特意取个贱名,像彘儿(小猪)、大奴、丑夫、阿犬,在坊间这样的名字数不胜数,喊一声能出来四五个。” 那人便笑,“罢了。我只是与你确认,知道不是,便无事了。” “难道公子在何处听过还有一个谢玉?” 那人微微点头,“探马来报,前往魏国结盟的楚使便是一个叫谢玉的。” 小七哑然失笑,“我的朋友是在江湖行走的人,只会砍柴炖鸡罢了,他怎会是楚国使臣?公子不要再冤枉小七。” 那人也笑,“是我弄错了。” 你瞧,他又退了。 他退了,小七便进,“公子锁了小七,说回来任由小七罚。我一整日什么都不做,只为等公子早些回来,公子回来却疑我、审我、奚弄我。” 那人竟说,“那是我错了。” 他又退,小七便又进一步,“公子可认罚?” 那人眉眼间含着笑,温热的手在她下颌轻柔摩挲着,“你想怎么罚,都听你的。” 小七认真打量着那人,那人神情舒缓轻快,墨色的双目里含着脉脉的温情,方才进门时的疑色早就消失得不知影踪了。 小七想,不要与公子讲理,也不必与他立什么君子协定,他今日应下的话,说不准哪日又不再认了。 得让他也疼一次。 人疼了才会长脑子。 她握住公子的左手,轻轻抬起,拂起他那华贵的袍袖,露出结实有力的手臂来。 青瓦楼外月色如水,军棍捶打的闷顿声与裴孝廉的惨叫声此起彼落。 小七抬眸瞧了公子一眼,见公子舒眉软眼,正宠溺地望她。 小七冲他盈盈一笑。 继而低头。 抓紧他的手臂,张口狠狠地咬了下去。 第250章 欺负人的大坏蛋 陆九卿曾说,姑娘真有一双巧手。 是了,小七有一双良质美手。 这双手能煮鱼烹鲜,能写一手体正势圆的小篆,这双手呀,提刀就能杀人。 她就似一只猛扑在猎人身上的小兽,用那一双良质美手牢牢扼住了猎人的臂膀,因十分用力,挣得骨节发白。 那满口的俐齿伶牙仿佛正在撕咬猎人的命脉,牙关死死咬合着,片刻也不肯放松下来。 那人只是初时一挣,很快便静了下来。 他端正坐着,由着她咬。 西林苑的猎犬与青狼嚎叫不停,楼外夜枭声起,军棍暂歇,还能听见那莽夫的呻吟断断续续,室内却静得只有那人的声音。 心口乱跳的声音。 喉头滚动的声音。 忽有砰的一声杂入,那砰的一声不在旁处,就在口中,那砰的一声就在小七口中爆出了血腥味。 这一声极小,唯有小七自己才能听见。 她松了口,垂眉往去,那人原本完美的手臂眼下留下了两排深深的牙印,那牙印上正恣意绽血,好似山桃初绽,又似梅花盛放雪中。 小七缓缓抬起头来,见公子心神微乱,此时正睁眸望她。 她在那人渐深的眸光里看见自己染血的唇瓣与红痣交相呼应,竟有几分嗜血小兽的妖娆。 那人忽地拽过她藕断似的小臂,就势将她拉至腿上趴下,不等她说话,乍然掀起裙袍,扬手便打起了她的屁股来。 他打得并不疼。 但小七仍似一尾鱼般扑腾着去挣,“公子不认罚!” 那人作劲按着,那修长白净的手远比方才灼热,旦一拍上她的臀瓣,便顿时使她着了火也发起烫来。 她满面酡红,爬不起身便去咬他的腿,虽隔着长袍,仍旧使他吃痛出声。 那宽大的掌心拍在她的股间,薄唇微启,轻斥了一声,“会咬人的小狸奴!” 小七身子紧绷,反击道,“公子是欺负人的当路君!”(当路君,即狼。晋代葛洪《抱朴子·登涉》中载,“山中寅日,有自称虞吏者,虎也。称当路君者,狼也。”) 她才不认输,那人说一句,她也必要跟上一句。 那人又斥她,“伶牙俐齿的小东西!” 小七便要驳上一句,“公子是蛮不讲理的大坏蛋!” 她认定公子不会拿她怎么样,力气敌不过他,打又打不过他,自然不肯在嘴巴上吃亏,因而心里有什么话便说什么话,一句句地全都给他怼回去。 怼得他眸中火焰益盛,几乎要将青瓦楼烧将起来。 小七胸口喘着,叫道,“放我起来!我有话说!” 他不肯,她便又咬他。 那人揪着她的领口将她提溜起来,不等她坐起,已捧住她的脸俯身狠狠地吻了上去。 他吻得十分用力,恨不得这就将她生吞活剥吃干抹净。 她软得就似一滩水,随他什么姿势都不会折断她的腰身。 忽有脚步声疾奔上来,在木纱门外禀道,“公子,裴将军昏死过去了。” 那人这才放开她,呼吸不稳,指腹还在摩挲着她的粉颈乌鬓,口中却不咸不淡地问着外头的人,“打完了么?” 门外的人支支吾吾地回禀,“还......还余下一棍。” 那人淡淡应了一声,垂眸仔细窥着她的脸,灼热的指尖在她沾血的唇瓣上抚弄按压,有些迫不及待地开了口,“留一棍等着打你么?” 门外的人忙低头应答,“公子息怒,末将......末将这就去给裴将军补上!” 听着脚步声去,那人扣住她后颈,俯下身来复又再吻,他吻得依旧霸道用力。 他就好似猛兽见了血,血使他分外地兴奋与疯狂。 小七想,她不能全都由着公子。 她要牵引他。 “砰”的一声,血腥味立时在口中蔓延,小七用力地咬破了他的薄唇。 唇是多么娇弱的地方,他吃痛“嘶”了一声,倏地放开了她。垂眸望来时,那眸中早就染上了情欲,“小狸奴,为何咬我?” 小七极力稳住心神,正色道,“我在公子身上留下记号,从此公子便是小七的。” 那人愕然一怔,片刻凝眉问她,“你说什么?” 小七抓起那人手臂,于伤处狠狠吸了一口,“我说,从此公子是小七的!” 那人又道,“再说一次。” 小七跽坐起身,勾住他的脖颈,在他咬破出血的唇瓣上又用力吸了一口,声音清脆如碎冰戛玉,“公子是小七的!”(跽坐,即两膝着地,直起身来。如《鸿门宴》中写道,项王按剑?跽?:“客何为者?”) 她就要抓他的心,要挠他的肺。 那人一双凤目里霍地便似烧起了一股无名的烈火,眼见他血脉偾张,喉头滚动,喘息声益发地粗重了起来。 旋即袍袖一挥,一把将案上书简扫去,那瓷瓶亦咣当一下摔在地上,内里的水与红梅甩得四下都是。 她如寒玉簪水,似轻纱碧烟,被他轻巧地提起,继而拦腰放上了长案。 小七心如鹿撞,还不曾驯服他,自己的身子却已开始卷甲韬戈,缴械投降了。 那人俯压下来,威势逼人,一字一顿道,“敢在我身上留记号。” 小七还以为他要说出什么了不得的话,他一向是最会说狠话的。 要不就说要占黄河,要放火烧了魏国的山,要不就说扭断你的脖子,送你去大营,要不就说关你一辈子的牢笼,叫你戴一辈子的玉势。 这一回不知又要放出什么狠话来。 再说什么狠话,也都由着他说,毕竟他就像个只会吓唬人的纸老虎。除了烧山占河,其余的狠话,他一样也不敢去做。 她好整以暇地瞧着他,瞧他这一回能说出什么鬼话来。 但那人慎重其事,他捏着她的下颌说,“我便是你的。” 第251章 我陪你进修罗场 这几乎是从他心口里蹦出来的话,低沉,浑厚,泛着磁,也压着力。 小七恍然一怔。 他是大公子,什么不是他的。 兰台,王宫,蓟城,燕国的每一寸土地,每一个活着的人,每一头马匹牲口,每一件盔甲兵器,无不是他的。 他骄傲得从不低头,何时与旁人说过这样的话。 他竟肯说,“我便是你的”。 小七还兀自怔着,长袍也仍在身上,那人不过是将她的袍摆拨开,须臾缓缓欺身而入。 长剑依旧是从前的长剑,匕鞘却已不是干涩的匕鞘。 焉知这样的匕鞘放不下他的长剑? 那人吻她,也问她,“小七,你是谁的?” 小七声音娇媚,仿佛早已不是自己的,她在他亲吻的间隙回他,“是公子的。” “再说。” “是公子的.....” “再说,说完整。” “小七是公子的.......” “一遍遍地说,不要停下来!” 你瞧,那么尊贵霸道的人,他也有需要一次次反复确认的事。 他心里不安,因不安而害怕。 可他什么都有,到底因何不安呐? 小七心里百般滋味,她抱紧他宽阔的脊背,一次次地回他,“小七是公子的,公子也是小七的,公子宽心。” 那人眼尾泛红,低声下气的,“我恨不得永远将你囚在笼子里,将你捆着!拴着!恨不得在你身上上满锁......小七,我在营中议事,想的却全是你.......我病了.....我不知该怎么办.....” 小七便问他,“公子到底在怕什么?” 他的脑袋埋在她的胸脯之间,“我怕你走!” 小七眼眶一红,蓦地淌下泪来,“小七的心都是公子的,要往哪里走啊?” 胸口一凉,他大抵是落泪了,“你骗我多次,我不敢再信。” “母亲夺走了一切我想要的,一切!”他心中恼恨又无奈,“我看似什么都有,却是真正的一贫如洗。” 他长长地叹了一声,声腔悲凉,“我唯有你。” 她心中一疼,她不知道公子与他的母亲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但在小年宫宴中亦能窥一斑而知全豹,观一举即能察人心。 她看得出来周王后对公子是一种畸形病态的爱。 那是一个想要掌控一切的母亲。 她能掌控一切的时候,自然母慈子孝。她若不能掌控,自然要露出可怖的獠牙来。 一个孩童若在这样的境况里长大,那该活得多憋屈难受呐! 难怪公子嫌恶女子。 他远比不得她,比不得她在山间自在地长大。 “我人已在修罗场,非死不能离开。我若败,你也许仍会活下来,但我将似许牧,我的母族,我的将士,我的门客,一个也不会剩下,全都要死。” 是了,这便是权力场,这便是修罗场。 一死,便是一族,便是成千上万的人。 他从不许她进这吃人的权力场,她也因进了权力场险些把自己折了进去。 她想起谢玉的话来,谢玉说,“你所以痛苦,是因你是有大爱的人。你这样的人,注定不会没于山野。” 是了,不没于山野,不囿于宫闱内宅,便要在权力场中沉浮。 她一早选择的,不就是这一条前往权力场的路吗? 小七轻轻抚着公子后庭,她唤他,“公子!” 那人自她的胸脯间抬头,眸中支离破碎,雾气翻涌。 他好像个受了万般委屈的孩童,他看起来甚至还没有许慎之的年纪大。 小七撑着那厚重的青铜长案坐起身来,捧住那刀削斧凿般的脸,眸中清波流转,宛然笑道,“我陪你进修罗场。” 她从未如此坚定过。 她想,她若此时能看见自己的神情,那她必定像一个母亲。 她与此时的公子说话,就好似与那个不曾谋面的小姑娘说话,因而她眼里迸泪,“公子不怕,她一定会再来陪我们。” 她没有说“她”是谁,但他一定知道。 因为他们曾有过一个孩子,那个孩子到过他们梦里来。 他再没有说话,那钳子似的双臂用力地箍紧了她,就在这长案之上,一次又一次地要她。 他要,她便给。 她给公子一具娇软的身子,公子还给她的是人间的极乐。 那两排牙印在他臂上留下了妖艳的山桃,她在公子铺天盖地的吻里轻声吟着。 红绡帐暖,春风一度,她想起这一夜公子曾说“我唯有你”,不禁低喃了一句,“小七也只有公子啊!” 后来她枕着公子的臂弯沉沉睡去,也不知是什么时辰了,忽听脚步声响,有人在木纱门外低声禀道,“公子,宫里来人了。” 一旁的人问,“哪宫的人?” 门外的人说,“万福宫里的赵内官求见公子。” 那人并未起身,“问他什么事。” 没想到那赵内官已经跟在后头了,见状忙跪下来道,“老奴给公子磕头了,王后娘娘一病不起,十分思念公子,请公子进宫看一眼吧!” 那人便笑,“病了要请医官。” 门外的赵内官闻言叹气,抹起了泪来,“医官说是心病,是喝药也好不了的。娘娘病中只唤公子名字,听着十分伤心......” 小七抬眸瞧公子,见他怃然神伤,便轻声劝他,“娘娘虽有错,却一心都是为了公子,如今宫里宫外都不太平,公子若不能与娘娘一条心,难免要被人钻了空子,公子不该再生娘娘的气。” 魏楚结盟不说,单说蓟城便暗潮涌动。 那人轻叹一声,“去回了罢,明日一早便进宫看她。” 赵内官欢欢喜喜地磕头应了,很快便退了下去。 那人默了好一会儿才道,“小七,你与我同去。” 他心里定然不曾消 第252章 什么都不必穿,多余 小七在公子臂弯里睡得安稳,夜里没有清梦可扰,及至晨光熹微才懒懒醒来。 青铜案上的朱雀烛台发着微亮的光,公子不知何时便起了,此刻正秉烛端坐处理军务。 他不过着了一件松垮的乳白色里袍,掩不住那宽阔的肩头与结实的脊背,结结实实,却也有棱有角。 即便跪坐那里,亦能一眼看出他那窄细的蜂腰,和那一双修长有力的长腿来。 小七想,那真是一具人间少有的躯体呐! 难怪小年夜周王后要说,像远瞩这样的人物,这世间也寻不出第二个来。 而这样的人物,竟是魏人姚小七的。 青鼎炉的兽金炭烧得红红的,松枝香盈了满屋,偶尔爆出些火星子在空中噼啪作响。 是日大雪,自鎏金花木窗往外望去,能将飞檐之下的雪瀑看个清清楚楚。 小七悄然下榻,自背后跪坐下去,双臂环住那人胸膛,脑袋紧紧贴上了他的脊背,柔声呢喃,“当路君怎么不叫醒我?” 她不叫公子,不叫远瞩,她叫他当路君。 他是燕国狼,怎不是当路君? 那人笑着去握她的手,“小狸奴。” 穿过轻软的衣袍,她轻抚那人胸口的疤痕,那里长长的一道疤曾由她亲手缝合。 她想,是从那时起,他便执着于要她留下一个记号罢? 这一路跌跌撞撞的,竟也错过了那么多。 她轻叹一声,却叹到了那人心口上,那人柔声命道,“过来,让我好好看看你。” 小七似小兽一般挪到他身旁,仰头望那人。 那人放下了舆图,垂眸窥她,那温凉的指腹从她的眉心抚至她的鼻尖,唇瓣,脖颈,顺着松垮的领口下滑,将她的里袍从肩头剥了下去。 丰美的胸脯半露着,她凛了一下,忙抬臂遮掩。 那人便笑,“以后在我面前,什么都不要再穿,多余。” 你瞧,他即便做了这样的举动,说了这样的话,却也掩不住他通身的不凡气度。 他的指节所触之处,就好似在翻阅他的案牍舆图,举手投足,都尊贵得不可言喻。 小七脸颊一热,低低道了一句,“登徒子。” 却听脚步声近,门外的人躬身禀道,“公子,魏夫人来了。” 哦,是她的表姐沈淑人。 天光渐明,木纱门上映出了沈淑人精心妆扮的影子来,亭亭立在那里,看起来端庄娴雅,“公子可醒了?” 那人的手覆上了小七光滑的脊背,随口问着,“何事?” 沈淑人笑道,“珠珠妹妹从宫里回来便发起了高热,人烧得迷迷糊糊的,一直在说胡话,一天一夜也不见好。淑人已请医官看过了,医官说是中邪。” 小七想,这倒不似作假。 小年夜若不是周王后拦着,被劈成两半的人就该是阿拉珠了,她又是亲眼见了那样的情景,岂会不怕。 那人在小七身上轻勾描绘,小七在他掌中轻喘不已。 他指尖烫人,说话却凉凉薄薄的,“找个方士便是。” 沈淑人回道,“淑人亦是这样想的。只是,见珠珠妹妹不好,她身边侍奉的武士便闹着要回北羌去。” 那人凝眉,“去北羌干什么?” “说北羌有大萨满,要带回那大萨满来为珠珠郡主驱邪祈福......还说......还说珠珠郡主在燕国受了委屈,要去禀告北羌王......” 那人不轻不淡的,“要回去告状了。” 沈淑人笑着应是,“毕竟是大荒北地,民风野蛮,比不得燕魏两国的礼俗教化。” 那人笑了一声,目光在小七身上流连,“既来了兰台,还回什么北羌。叫人看住那几个羌人,敢擅离兰台,着人打断他的腿。” 门外的人忙应下吩咐去了,沈淑人又温言软语道,“淑德楼备好了丰富的早膳,是淑人命魏宫来的庖厨精心做的,想请公子和妹妹一同去淑德楼进膳,可好?” 那人平道,“今日进宫,改日再去。” 即便如此,沈淑人亦是高兴的,因而欢欢喜喜地回道,“那淑人明日一早再来请公子进膳。” 那人浅应一声,好不容易将沈淑人打发走了,门外又有人禀道,“公子该进宫了。” 那人眸光灼人,将她紧紧按在胸前,附在耳边咬牙切齿,“回来定将你吃干抹净!” 小七耳畔一红,心里道,公子真是一头永远喂不饱的饿狼。 楼外的雪还兀自下着,她与公子一同盥洗更衣,寺人奉来几味清淡的膳食,简简单单填饱了肚子。 动身前,小七当镜梳妆,见那人手中正握着那赤金锁链出神,不免揶揄起来,“公子,那锁链到底有什么用?” 那人闻声望来,“你不听话,便要锁你。” 小七噗嗤一声笑起,清泠泠道,“锁钥又不是只有公子才有。” 那人眸子一眯,“你有?” 小七梳着满头乌发,慢悠悠回道,“裴将军昨夜来取公子大印,他说他也有。” 眼见那人脸色一沉,小七又添了一把柴,“裴将军心疼小七,还要把锁钥送小七呢!” 那人淡淡说道,“还有这样的事呀。” 小七掩唇轻笑,“公子连身边到底是什么样的人都看不清楚,怎么对得起‘高瞻远瞩’这四个字呢!” 一支素簪挽起了青丝,继而将木兰梳子插至当中,好似只是与他闲话几句家常罢了,他说什么或做什么,于她而言并不是最紧要的。 那人负手便往外走去,小七奇道,“公子不等小七了?” 他云淡风轻地笑,声音亦是温润如玉,“楼下等你。” 言罢便掩了木纱门往下去了,小七侧耳,很快便听见那人问话,“那莽夫去哪儿了?” 有侍卫回道,“裴将军昨夜带伤值守,眼下才换岗回去了。” 便听公子命道, 第253章 殿前试探 那莽夫一愣,好一会儿才瞠目结舌叫道,“公子!” 主座上的人缓缓起身,“何时能打开,便何时离开青瓦楼。” 裴孝廉一头的冷汗,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公子!末将......末将何罪啊!” 那人不再理会,唤了一声,“小七,走罢。” 小七这才轻提裙袍往大堂走来,瞟了一眼跪在地上的裴孝廉,微微笑着与他打了个招呼,“裴将军是有办法的。” 便见那莽夫铁青着脸,不,他脸上色彩太多,已经分辨不出到底有几种颜色了。 有铁青,有肿红,也有灰白。 小七不再看他,由着公子牵手往外走去,王青盖车就停在楼外,车盖已覆了一层厚厚的皑白。 廊下的哑婆子已撑伞搀她上了王青盖车,犹听公子命道,“看好了,不许吃喝。” 车内的炉子烤得人暖洋洋的,这个隆冬她没怎么挨过冻。 也不知为何,小七如今尤喜雪天。 不知是因了雪使天地清白,还是因了在她的印象里,“公子”这两个字就是与燕国的雪联系在一起的。 随着一声有力的“驾”,周延年扬鞭打马,王青盖车在兰台缓缓起步,一路沿着蓟城大道奔向金马门。 小七窝在公子腿上小憩,因了雪的缘故,进宫的路远比往日要多出了半个时辰来。 原是要先去万福宫,还不到金马门,马车却停了下来。 周延年禀道,“公子,陆大人求见。” 那人旦一推开车门,便见陆九卿附耳过来,低声禀道,“一盏茶前,良原君携公子慎之先一步进宫去了九重台。” 九重台是燕庄王的寝宫,不知良原君携许慎之去了又是因了什么由头。 良原君之心,公子岂会不知。 因而原本要去万福宫见周王后,进了宫门马头一转,调头便往九重台去了。 下了马车,大雪已停,年前的日光竟穿破云雾打到了大殿上来,厚厚的积雪叫那庑殿飞檐一片金光粼粼。 许瞻携她拾级而上,才至丹墀,便见良原君牵许慎之从殿里走来。 自扶风围杀那日起,小七已有许久不曾见过良原君。 听说良原君一直称病,闭门不出,一向进宫问安的不过是平阳公主与两个孩子罢了。 如今殿前相遇,倒是良原君先施了礼,许慎之还跪下来奶声奶气道,“给大公子磕头。” 许瞻便笑,“今日大雪,王叔身子倒见好了。” 良原君道,“是,已经好多了,来看看大王。” 许瞻又笑一声,“如今父王不理国政,有什么要紧事王叔可去长乐宫禀。” 良原君温和叹道,“叔父不过是个闲人,哪有什么要紧事,不过是担忧王兄的身子。” 许瞻点点头,眸光瞥到许慎之身上,“还带着个孩子,是又有什么事要去找祖母哭吗?” 良原君在扶风围杀当日便进宫找卫太后哭的事,他如今暗戳戳地讥讽起来,自然是什么都心知肚明。 良原君也果然是只深藏不露的老狐狸,权当是听不懂他话里的意思,只道是,“快到年关了,带慎之去给太后磕头。” 许慎之仰着脑袋叫道,“大公子,慎之长大了,已经能独当一面了,不是小孩子了。” 许瞻闻言笑着蹲下身来,握住许慎之的肩膀,温声问道,“你才五岁,你说说,是怎么个独当一面?” 许慎之扬起小下巴,得意洋洋道,“父亲曾考慎之功课,慎之对答如流。父亲又问慎之当今国政,慎之亦有自己的见解。” 那人若有所思,“你有什么样的见解?说给堂兄听听。” 许慎之摇头摆尾,装作夫子一般捋起了胡须,“当今天下,唯……” 良原君轻斥一声,“慎之,班门弄斧!” 许慎之偷瞄了一眼他父亲,赶紧老老实实地站直小身子,关了嘴巴不说话了。 许瞻便笑,伸手朝良原君比了个噤声,“童言无忌,王叔不要吓唬孩子。” 继而轻轻捏着许慎之肉嘟嘟的小胖脸,又问,“堂兄问你,长乐宫有一样东西,是这世间最好的,你想要吗?” 许慎之歪着小脑袋,乐陶陶地问,“堂兄说的是什么好东西?” 许瞻笑道,“龙榻。” 小七心里一凛,公子在试探良原君与许慎之有没有谋逆之心,但若许慎之说错一个字,便不必再等良原君起事,今日就能将扶风灭族。 权力场便是如此,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蓟城这一盘棋有两大棋手,许瞻执白,王叔执黑。 白子先行,先发制人。黑子随后,焉知不能临机制胜。(围棋起源于中国,至今已有四千多年的历史,《论语》将其称为“博弈”,《孟子》也有对围棋高手奕秋的记载。根据我国现存最早的有关围棋的善本书《忘忧清乐集》所载,中国古代围棋规则是白棋先行,并持续了近两千年,直到现代才改为黑子先行。) 难道许慎之就不是这棋盘上的黑子了吗?许慎之是,就连那将将出生半年的许嘉,亦是一颗黑子。 凡在局中,便能为棋手所用。 许慎之一开口,在场三人皆悬起了心来。 三双眼睛俱盯紧了那张一开一合的小嘴巴,听着那小孩儿笑道,“那样的好东西,自然......” 第254章 训诫 自然什么? 是自然想要,还是自然不要? 可龙榻那样的好东西,这世上又有谁不想要呢? 良原君甚至比大公子还想要。 但就如公子所说,扶风府里的是一只隐藏极深的老狐狸,没有十成十的把握,这老狐狸绝不会轻易露出自己的獠牙。 许慎之自幼跟在良原君身边,由良原君亲自教导,自然不是一个简单的孩童。单从小七进扶风开始,不过是一两个时辰的工夫就被迫站了队,一环扣一环,但凡哪一环少了许慎之,便成不了什么事。 许慎之就是良原君的一把刀,一把亲生的刀,一把用稚子的外表掩锋芒的刀。 但再好的刀也未必就完全趁良原君的意,除非他要把身家性命全压在一个稚子身上,就在这燕庄王的寝宫之外平地爆出一颗要命的惊雷来。 良原君不敢。 因而不等许慎之说完,便登时将他的话头打断了,“自然是大公子的。” 许慎之仰头看他的父亲,眨巴着一对忽闪闪的大眼睛,清脆脆道,“父亲,这便是慎之要说的话。兰台是大公子的,王宫是大公子的,就连整个燕国也是大公子的,龙榻还能是谁的?自然也是大公子的!” 真是一颗聪明又机警的黑子。 良原君笑着拉住了许慎之的小手,“远瞩,可不要再逗慎之了,一个黄口小儿,能懂什么。”(黄口小儿,即年幼无知的孩童,出自《孔子家语·六本》,唐代许碏亦在《题南岳招仙观壁上》中写道,“黄口小儿初学行,唯知日月东西生。”) 许瞻起身笑道,“王叔不要小瞧,听得多了,自然懂得就多了。” 狼与狐到底谁能争得天下,鹿又将死在谁的手里,兰台与扶风棋逢对手,势均力敌,就似这年关前白茫茫的雪瀑一样,把前路遮挡得严严实实,立在当时当地,谁都看不分明。 小七心中兀自感慨,前朝的针锋相对,远比宫闱之内要凶险许多。 宫闱内宅也许博的只是君王恩宠,而前朝呢,前朝不要什么恩宠,前朝要的是权,是身家性命。 良原君肃然回道,“远瞩,叔父不过是个闲人,莫要再开叔父的玩笑。” 许瞻一双凤目俯睨着,眉峰冷着,“扶风宾客近千人,不知超出兰台多少。” 继而微微逼近,“算闲人么?” 良原君面上波澜不惊,只是微笑,“叔父素无大志,不过是喜好结交义士罢了。” 转头又望着小七,温雅笑道,“听平阳说嘉福有了身孕,如今几月了?竟一点儿都看不出来。” 你瞧,这便把祸水引开了。 小七轻轻挽住公子的手臂,盈盈笑道,“君侯挂心了,医官说才有,还要数月才能看出来呢。” 许慎之便上前来摸小七的肚子,“慎之摸摸小七姐姐的孩子!” 许瞻只是笑,伸手钳住了许慎之的小爪子,“叫什么小七姐姐。” 许慎之歪着脑袋,“可不叫小七姐姐,又该叫什么?” 许瞻笑道,“叫嫂嫂。” 许慎之不肯,振振有词地说起自己的理由来,“堂兄恕罪,慎之已有两位大嫂嫂。何况小七姐姐并不是兰台的人,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因而慎之不能称小七姐姐为‘嫂嫂’。” 良原君拽回了许慎之,轻斥一声,“慎之,又胡言!” 许慎之撅着嘴巴仰头叫道,“慎之没有胡言,小七无名无分,堂兄不娶,等慎之长大了娶!” 自从这一日在九重台外与良原君父子相遇,小七的心便没有一刻是安安稳稳的,许慎之这话无疑又是在公子的底线上蹦跶,不知最后还要闹到什么地步去。 果然见许瞻轻笑一声,抬手便扣住许慎之的脑袋往下按去,从唇齿间迸出几个字来,“我的人,你也敢惦记。” 那人力道多大呀,他只需用一两分的力气便将许慎之压得抬不起头来。 许慎之梗梗着脖子与他拼命对抗,不过也只对抗了一下便嗷得一声哭了起来,“父亲!大公子按我脑袋!” “父亲!呜呜......我脑袋抬不起来!呜呜.....我脖子要断了!” 良原君心疼却又不能动手,只是皱眉斥道,“竖子,还不赶紧向大公子告罪!” 许慎之嗷嗷地哭,两只小爪子拼命刨蹬着,要去扒拉开头顶那只大手,两条小腿儿支棱在雪里,前后左右地逡巡着,没了办法才求饶起来,“慎......慎之不敢胡言了......呜呜......大公子恕罪!” 许瞻笑道,“闭上嘴巴不许再哭,告诉堂兄,什么是‘慎’?” 此时又下起了小雪来,那小孩儿抽抽搭搭地不敢再哭,但仍旧对答如流,“慎也......乃克己慎独,明善诚身,要......要慎言......慎行......慎微......慎独......”(克己慎独,明善诚身,出自《中庸》) 许瞻又问,“你可做到了一点?” 许慎之哭得一脸泪,瘪着嘴巴呜咽,“父亲......” 良原君顿口无言,只是劝道,“远瞩,何必与这竖子计较,当心惊扰了嘉福腹中的孩子。” “是。”许瞻笑,“王叔教子无方,我替王叔好好管管。” 他笑得和容悦色,外人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与那孩子十分亲热。 见大殿里出来个内官,此时正躬身朝这边走来,小七悄悄去扯许瞻的袍袖,“公子,下雪了,我们进殿罢。” 许瞻这才放开了那小孩儿的脑袋,但仍免不了教训一句,“五岁便做五岁的事,在我面前耍小聪明,你想讨什么便宜?” 不知是在说许慎之,还是在说良原君。 良原君又是一番告罪,还拉那小孩儿叫他磕头,这才算脱了身。 那内官恭恭敬敬 第255章 吾儿有福,寡人高兴 那人浅浅应了,拉住她的手便往大殿里去。 方才在雪里待了许久,他的手冰凉。小七想给他好好暖一暖,但在宫里又不敢举止无状,再平白给他惹出什么闲话来。 好在大殿十分暖和,一进殿门便立时驱走了七八分的寒意,宫人侍奉着解了大氅,引公子与她往内殿去了。 宫婢剥开珠帘,卧在榻上的白发老者便是燕庄王了。 庄王缠绵病榻将近一年,又不理朝事,大多在九重台闭门不出,故而小七只在四月魏使觐见时见过他一次。 眼下与那一回比起来,老者虽仍旧枯瘦,但面色倒是好看了不少。 小七如今跟在公子身边久了,又在宫里小住过一段日子,不管是周王后还是卫太后,良原君还是平阳公主,该见过的人都见过了,因而再见燕庄王时已不再那么矜矜拘束。 就似看见一位生了病的老先生般,甚至觉得他远比周王后与卫太后和善许多。 是了,再尊贵的人,也不过是人。他们除了手中有至高的权力,与寻常的人并没有什么不同,他们一样会生老病死,一样会喜怒哀乐,他们甚至比寻常人多了同室操戈和勾心斗角。 就连温情都是少有的。 如此看来,所谓的尊贵也并没有什么好的。 许瞻方才在殿外的愠恼已经不见了,携她在庄王面前恭恭敬敬地施了礼,“儿臣携嘉福来给父亲磕头。” 庄王轻轻拍了拍榻旁,“远瞩,来父亲身边坐。” 公子牵她在庄王身边跪坐下来,宫娥已奉上了热茶与几样肉脯点心,三只角觞各自斟满,随后躬身退至珠帘外静立侍奉了。 许瞻问起,“父亲近日可好一些了?” 庄王慈蔼点头,“有吾儿处理国事,寡人已好了许多,不必挂心。” 继而又道,“方才殿外吵吵闹闹的,那孩子哭得寡人头疼。” 许瞻歉然低头,“扰了父亲静养了。” “寡人无妨,只是若叫有心人看见,再去坊间谣传,说大公子殿前欺负稚子,终归对你清誉不好。” 许瞻不以为然,“坊间一向爱谣传,父亲不必理会。” 庄王便叹起气来,“这是寡人唯一忧你之处。坊间有什么?坊间有人,人又是什么?是人心,民心!不要民心,终究不是长久之道。远瞩,你太年轻了,沉得住气才能斗得过良原君那只老狐狸啊!” 小七心想,是啊,若是没有民心,便是城高池深,兵革坚利,米粟广聚,亦要使人委而去之,使得众叛亲离。 她见公子垂眉不言。 他出生即在高位,加冠便有兵权,他一向不怎么把民心放在眼里。 想来也是,在他看来,这燕国的黔首无一不是他的,他管那些闾阎庶民到底在想什么、说什么,管那些干什么。(闾阎,[lǘ yán]即里巷,泛指民间、平民) 哦,他还有一句至理名言。他说,“有人便够了,要心干什么,多余。” 这便是公子治国的弱处了。 但她的公子此时并没有说他的名言,他点头应道,“是,父亲。” 庄王握住许瞻的手,“燕国需要霸主,但你要懂得平衡之道。霸主不是仁君,亦不是暴君,你要长久,就要懂得君王之术。” 君王之术是什么,小七不知道,但公子必然知道。 他亦是应了下来,“是,父亲,远瞩记住了。” 这时宫婢端来了汤药,小心侍奉庄王饮下。 趁这个工夫,许瞻别过脸来冲她笑了笑,温声道,“饮口茶罢。” 想不到,他在庄王面前受训亦能记得提醒她饮茶,小七亦冲他一笑,端起角觞来轻啜了几口。 他甚至还给了她一块肉脯。 不知是什么肉,腌制得十分入味,嚼起来很香,还有几分微甜。 他垂眸看着她吃,眉眼清润,扬着笑意,她抬袖掩唇嚼着,亦偷偷去瞧他。 这小动作哪里逃得过庄王的眼睛,他是病了,却没有瞎。宫婢一退下,庄王便看了过来,“这便是嘉福?我记得这孩子。” 小七忙将肉脯咽下,跪伏在地回道,“大王。” 庄王笑着冲她伸出手来,“嘉福,你来。” 小七起身上前,朝庄王伸出手去。 有许多人握过小七的手,却唯这双手瘦骨嶙峋,竟使她想起了临终前的外祖母来。 临终前的外祖母,亦是一双这般瘦骨嶙峋的手。 庄王叹道,“你是魏人,寡人不知该不该留你在远瞩身边,如今寡人有一句话要问你。” 庄王问,小七便认真听着。 “但若燕魏开战,你要站在哪一边呐?” 这便是从前始终困扰在她与公子之间的问题。 公子要做霸主,北地终究是要一统,因而不管魏燕之间如今究竟如何盟好,早晚必有一场灭国之战。 也因此,这个问题便不只是从前的问题,是当下、也是将来不得不直面回答的问题。 从前她不知如何抉择,如今却没有什么犹疑。 不必转眸去看公子,便知她的当路君此时必也是殷切望来。 她是公子的,公子也是他的。合二为一的人,实在不必做什么抉择。 小七温静答道,“大王,小七是公子的人啊。” 是公子的人,自然站在公子身边。 庄王大笑,连连道,“好啊!好!吾儿有福,寡人高兴!” 小七心里一动,只知自己的封号是永受嘉福,未细想过,这个“福”,竟是公子的“福”。 她去瞧公子,见公子目光缱绻,眸中似有水光。 手上一热,庄王已将她与公子的手握在了一起,殷殷叮嘱道,“寡人的话,你要记得。” “远瞩太年轻了,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你要及时规劝,要劝他厚修德行,正道宽仁,要劝他克己复礼,明善诚身,这才是君王正 第256章 下手要快 既已提到扶风,便不能再留外人了。 庄王抬手屏退了宫人婢子,独留他们三人在内殿之中,一时击着卧榻扶手,仰头长长地一叹,“寡人呐!” 这一声叹,到底在叹什么呢? 小七不知道。 也许在叹亲族杀戮,叹兄弟阋墙,也许也在叹他那一辈的父子反目。 似燕庄王这样的大国雄主,在位已是十六年整,这十六年,必是踩着无数人的尸骨、也趟着无数人的血一步步走过来的。 敌人的,亲族的,什么人的血都有。 可人已在这高位之上,要想活下去,就只能杀人。 杀个干净,便活得清净。 要不怎么都叫“寡人”呐! 小七想起前夜公子的话来,那时他说,“我人已在修罗场,非死不能离开。” 庄王所经历的一切,公子也正重蹈前辙。他也许也要像庄王一样,终究要成为一个寡人。 小七悄然去看公子,见公子垂眉,一双眉峰下意识地蹙着。 她心中兀然一叹,公子心里该有多少事啊,她真想伸手去为他抚平眉心啊。 许瞻正襟危坐,肃色说道,“魏国太不安分,才与燕国联姻,又与楚国结盟,只怕过了年就是一场恶战。我若前去督军,独留王叔在蓟城,必生大乱。” 庄王点头叹道,“去罢。还是那句话,要得天下,就要得民心。” “儿啊,广施恩德的事,以大公子的名义。” “杀人灭族的事,以寡人的名义。” 小七闻言头皮一麻,声可托于弦管,名可留于竹帛(出自汉·赵晔《吴越春秋·勾践伐吴外传》。 哪个君王不想青史流芳,彪炳千古,留有后人颂德歌功。 他到底是为公子,还是为了未竟的大业,好似已经不重要了。无论是为了什么,他都是好一个好父亲。 他用自己的躯体与名声为公子铺路。 公子就是燕国的将来,庄王与王后对他寄予厚望。大约也正是因此,公子才比寻常家的郎君活得更累,也更压抑罢。 小七见公子缓缓伏地,道了一身,“拜谢父亲。” 那声音饱含了十分复杂的情绪,小七一时辨不分明,唯有随公子一起伏地叩拜。 庄王撑着身子俯身去搀他,那一双瘦骨嶙峋的手用力地扼住了公子的手腕,在他耳边低语,“儿啊,下手要快。” 小七抬头,见庄王神色清明,那一双龙眉凤目里迸着凛冽的杀意,即便病骨支离,依然能见当年的雄姿。 遥想当年,一代雄主燕庄王亦是披坚执锐,以摧枯拉朽之势,亲率燕国铁骑踏平了北地。 那白发老者声音沧桑,却有着十足的力道,“旦一出手,就不能再留活口。” 她的公子点了头,亦在那白发老者的耳畔沉声回道,“父亲安心静养。” 见庄王已经神色疲惫,那人便要起身告辞了,“母亲也病了,我去看看她。” 庄王颔首,朝他微微摆手,“去罢。” 小七随公子起了身,又听庄王笑问,“嘉福,你喜欢吃肉脯吗?” 小七不知庄王的意思,她望了一眼公子,见公子也只是微微笑着,没有别的深意,故而也笑着回道,“喜欢。” 庄王慈蔼地吩咐着,“远瞩,把肉脯带回去给嘉福吃。” 小七心中暖暖的,仿佛这白发老者便是自己的父亲一般。 她想,怎么不是呢?公子的父亲,不也是自己的父亲吗? 小七谢过了庄王,公子已包好了肉脯,携住她的手与榻上的老者拜了别。 临出门前,却听庄王兀自叹了一声,“嘉福,但愿你能永远陪着他,不必叫他做个孤家寡人。” 也不知为何,小七听了这样的话竟鼻尖一酸。 她眼中水波盈盈,抬眸去望公子,见公子神色怃然,不知在想些什么。 宫人侍奉着裹好了大氅,殿外仍在下雪,廊下已有宫人撑伞迎了上来,恭敬禀道,“大公子,娘娘说今日雪大,当心受凉,就不要再去万福宫了。” 那人身形一顿,抬眉凝望殿外滔天的风雪,好一会儿没有说话。 宫人又道,“娘娘虽在病中,但仍为公子备好了送给嘉福郡主与夫人们的年礼,眼下都放在马车里了。” “娘娘还多备了郡主爱吃的桃干,娘娘说,郡主身子虽好了许多,但万万不要大意。药方已交给了哑婆子,每五日娘娘自会差医官去兰台为郡主针灸。” 宫人说着自袖中取出了一方丝帕,“唯有这一样,娘娘请大公子务必交给珠珠夫人,好给珠珠夫人压压惊。” 周王后也是用心良苦,知道阿拉珠受惊的事定然会传到北羌。压住了阿拉珠的惊,也就稳住了北羌的人。 你瞧,这便是父母,即便将将闹翻,心中却仍旧挂念。 那人淡淡应了一声,他没有接,小七便替他接了过来。 丝帕合着,不知内里包着的是什么。 宫人已经躬身告退了,那人还立在廊下兀自出神。 小七仰头望他,雪里的公子与小年那夜一样的忧戚。 雪簌簌扑来,将他的发髻眉头染得微微发白。 小七握紧他的手,轻声软语地开口,“公子,我们回家吧。” 那人回过神来,点头笑道,“好,回家。” 周延年撑伞护送他们往高台下去,哑婆子还候在车外,身上亦是披了一层薄薄的白。 上了王青盖车,果然见车内堆了不少精雕细刻的匣子。 那人见状不语,周延年已打马起步。 走了好一会儿,那人才唤了她一声,“小七。” 小七仰头望他,以为他有什么要紧话要说,谁知他顿了良久,只是将肉脯递了过来,温柔笑道,“吃吧。” 小七心想,他原本是要说什么呢? 要问庄王最后那一句话吗? 问她,小七,你会永 第257章 为大王送毒 片刻之后车门推开,陆九卿顶着一身的凉气进来。 他的毡帽与大氅已在上车前褪了,一双缎履也将积雪蹭得干干净净,唯有洇了水渍的履底暴露出他已在金马门外等候了许久。 此时他垂头施了礼,双目望着公子并不乱瞧,开门见山便道,“线人来报,王叔才回扶风便召了门客议事,闭门不出,线人听不清楚,不知要谋什么事。” 那人平道,“还能谋什么?” 谋什么,自然谋的是“反”。 他不说,车内三人已是心知肚明。 陆九卿压着声,“扶风不轨之心由来已久,可谓路人皆知。但素日却不曾有僭越之举,尤其宫里又有卫太后袒护,兰台要先发制人,还缺一个名正言顺的由头。” 是了,正如许慎之所说,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 那人打开了手中的匣子,笑道,“由头就在这里。” 小七心里一惊,那是良原君今日才进献燕庄王的仙丹。 他藏在袍袖之中,方才竟一直未能瞧见。 陆九卿拾起一颗丹药在鼻尖细嗅,似有所悟,“王叔进宫究竟所为何事?请公子明示。” 那人平静地说话,深潭似的眸子却波澜顿起,“为大王送毒。” 小七与陆九卿俱是脸色一变,陆九卿低声道,“毒害大王是谋逆大罪,医官可验过有毒了?” 那人又笑,“我说有,便有。” 是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公子说有,自然便有。 适才在九重台小七已知道公子要杀扶风,可到底什么时候杀,以什么样的理由杀,如何杀,由谁杀,杀了之后如何善后,如何昭告天下,想必在出宫门的这一路,公子已盘算得明明白白。 他一向运筹帷幄,不足为奇。 陆九卿下意识地窥了一眼小七,少顷回道,“微臣明白了。” 公子有什么谋划,陆九卿又明白了什么,他们并没有再说下去,因而小七也并不清楚。 陆九卿说完便告退了,小七从车窗往外看去,其人已裹好大氅跳下了王青盖车,那劈头盖脸的风雪与压低的毡帽将他的神情掩得严严实实。 忽听一旁的人道,“小七,除夕,我为你放一夜的烟花。” 小七转头看他,见他此时亦正望向窗外。 口中说着与扶风毫无干系的事,一双凤目却杀气凛凛,那通身天潢贵胄的气度赫赫昭彰,人在马车之中,却能决胜千里之外。 他天生就是权力场里的王者。 他的眸子里全是杀机、全是野心。 不,不是野心,他去扞卫原本就属于他的一切,那不叫野心。 他要杀的是异图、是觊觎、是贪婪,他要杀的是旁人不该有的豺狼野心。 他看起来云淡风轻,那一双骨节分明的手却本能地攥紧了丹药匣子。 小七伸手覆住他,那手蓦地一松,垂眸看她时目光已经温软下来。 也不知为什么,小七想起了不久前的那个梦来。 她梦见公子一次次被人射中心口,又一次次地从城楼摔下,地上是一滩又一滩的血,殷红殷红的一大片,染红了她的眼。 那只是一个普通的梦,还是在预示什么,小七不敢在此时说起,只是心里担忧,因而温婉道了一句,“公子,你要好好的。” 那人不知她的心事,只是挑起了她的下颌,在她额上印了一吻,“小七,你知我多高兴。” 真奇怪,小七从他脸上看不出一点儿高兴来,他竟说自己很高兴。 她便问,“公子在高兴什么?” 那人将她揽在怀里,“我高兴自己不是孤家寡人。” 小七心里一酸,他虽不曾提,但庄王的话想必一直都在他的心头辗转。 他心里是高兴的。 她庆幸自己此时在他身边,她庆幸自己不必似从前一样在兰台与扶风之间徘徊不决,她庆幸自己此时可以安然地窝在他的怀里,去感受他的高兴。 再狠厉霸道的人,他也有一颗赤子之心。 她也庆幸这颗赤子之心仍旧信她、爱她。 她由着她的当路君拥她,她也拥着她的当路君,她说,“公子安心做公子的事,我给公子做小鱼干。” 那人没有答话,只是双臂将她拥得更紧了一些。 王青盖车径自在青瓦楼外停了下来,雪还没有停,那人将她抱下马车,才至廊下,门外的寺人便低声禀道,“公子,裴将军没有上药,也未曾吃喝,只怕是不好。” 抬眸望去,裴孝廉仍旧被锁在案旁,挨了四十军棍,又站了一夜的岗,人早就没了精神,此时正蔫蔫地趴在地上,不知已经昏睡过去还是睁眸醒着。 那人淡淡轻笑,“他皮糙肉厚,能有什么不好。” 小七随他行至案旁,那人抬脚挑起了裴孝廉的脸,居高临下地睨着,不痛不痒地问,“死了?” 那莽夫悠悠醒转,见了他忙仓皇跪起身来,“公子......公子恕罪.......” 公子八尺余的身姿自带了强烈的压迫与威慑,叫那莽夫瑟瑟抬不起头来。 他笑问,“怎么不开锁?” 那莽夫低声回道,“末将......末将没有.....没有锁钥......” 那人奇道,“你怎会没有?” 那莽夫声音发颤,“末将万万不敢背着公子留锁钥,末将是诓嘉福郡主,想看看嘉福郡主有没有逃走的心思.....” 那人清冷冷地笑了一声,“你是什么人?” 那莽夫跪伏地上不敢抬头,“末将是公子的护卫将军。” 那人显然对裴孝廉的回话不满意,不急不躁地坐于案上,抬脚便踩上了那莽夫的脊背,愈发踩得那莽夫匍匐在地,“嗯?” 那莽夫脸色发白,声音更加低了下去,“末将是公子的奴仆,公子是末将的主人。” 那人 第258章 谁的孩子 那人冷脸斥道,“她岂是你能诓的!” 裴孝廉伏在地上,“公子,末将真正知错了!” 那人沉声,抬脚放开了地上的人,“走吧,我已不能信你。” 裴孝廉闻言愣在当场,待回过神才慌了起来,跪直身子抱住那人的腿,竟掉下泪来,“公子!公子!孝廉不能离开公子!孝廉跟在公子身边十五年,只知要为公子活!” 锁链一挣,挣出哗啦的一声响。 那人愈是不语,裴孝廉愈是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公子不信孝廉,孝廉宁愿一死!公子!公子给孝廉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吧!公子!” 那人俯身微微逼近,审视了那莽夫好一会儿,才开了口,“给你。” 裴孝廉这才止住眼泪,肃色等着,“公子吩咐,末将赴汤蹈火。” 那人扣住裴孝廉的后颈,低声问他,“除王叔,你敢么?” 裴孝廉闻言退后一步,正色理衣冠,拜伏在地,“末将以死报公子!” 除王叔不是小事,一旦失败,便要把自己的身家性命折进去,那莽夫竟连一丝犹豫都没有。 小七记起最初裴孝廉杀她,不过是因了公子身边不能留有魏人。 长乐宫外的话她至今犹记得清楚,“公子被你蒙骗至今,只怕将来燕国因你生乱。裴某杀你,不是因那一刀之仇,是为公子而杀,也是为燕国而杀!” 到后来也不知怎么,一步一步的初心就变了,公心变了私心,因而人也变得可恨。 那人起身扶起了裴孝廉,吧嗒一声,为那莽夫开了锁,“你是个忠臣,去找九卿罢。” 小七想,是了,裴孝廉的确是一个忠臣。即便做了许多恶事,仍不能否认他是一个忠臣。 裴孝廉眼眶噙着泪,朝公子抱拳久久不曾放下,大约他也知道这几乎就是诀别了。 那人重重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活着见我。” 裴孝廉手腕压刀鞘,在公子耳畔回道,“末将誓杀王叔!” 极力压着声,但压不住声中的力道。 小七嫌恶裴孝廉,如今却也因他对公子的忠诚心中感怀。 滔天的雪还兀自下着,那莽夫一瘸一拐地出了正堂,穿过木廊,很快消失在了茫茫的雪瀑之中。 每一个人好似都有自己的宿命,也都背负着使命在自己的轨道上前行,而她呢,她庆幸自己如今没有使命。 小七轻轻一叹,没有使命,真好呀。 没有使命,她就能为自己活一次。 那人轻声问她,“小七,你在想什么?” 小七笑道,“我在祈祷。” 那人目光温柔,“祈祷什么?” 小七低头浅笑,“祈祷公子会赢。” 那人一笑,“人强胜天,这世上的事,靠祈祷是没有用的。”(人强胜天,出自《黄帝四经·经法·国次》,“人强胜天,慎避勿当。天反胜人,因与俱行。”) 是了,路是杀出来的,祈祷屁用没有。 但她仍祈祷公子能赢,赢扶风,也能赢天下。 哑婆子已与寺人一同将王后所赐年礼搬进了青瓦楼,七八个匣子摞成了几堆,倒为青瓦楼平添了几分年味。 小七想起周王后单独赐给阿拉珠的年礼来,自袍袖中取出帕子,摊在手心,里面竟是一枚戒指。 子母绿的戒指,十分的眼熟。 那是周王后素日所戴,是王后身份的象征。 那只戒指曾与周王后的玉指一同抵住了她的下颌,“嘉福,你好好瞧着,他也并不是唯你不可。今日开了这个口子,来日就有无数个口子可破。” 她如今把这只戒指赐给阿拉珠,究竟是用来稳住阿拉珠的心,还是意味着阿拉珠就是她钦定的未来王后,此时无人知道。 她还给了公子,温婉笑道,“娘娘赐给珠珠夫人的。” 小七从来没有指望过什么,但此时心里仍然有些难过。她盼着与公子走到最后的人是自己,但想必这辈子也不会再有什么名分。 不会有什么名分,更不会有王后之尊,就这么糊里糊涂不明不白地跟着公子,好似一眼就能看到尽头。 坊间也许不久就会传出闲话来,说那魏国郡主真是没羞没臊,也许也会像裴孝廉一样,正大光明地议论她不过是公子的豢宠。 那人接过戒指,面上却并没有什么异样,捏在指尖凝了片刻,平平道了一声,“死物罢了。” 小七释然一笑,是了,再好的戒指也不过是个死物,她有活生生的公子,原也不需什么死物。 公子是活的。 他也从来不曾骗她。 燕庄王十六年十二月三十日,除夕,这一日从早间开始兰台的爆竹声便响个不停,蓟城家家火烧竹竿,张贴门神,户户饮酒茹葱,祛恶迎福。 兰台也早早挂起了大红的宫灯,好改岁宜新,应时纳佑。 因了小七说从前在桃林除夕这日总要立门神,兰台这样的高门府邸居然也张贴起了神荼郁垒(两位门神),甚至悬挂苇索以供二神做缚鬼喂虎之用。 燕宫一向在这日大兴傩戏,以祭祀祖先百神,祈求祛除疫病。 因庄王有疾,故而这一年的兴傩与祭祀皆由大公子代行。 阿拉珠头也不晕了,烧也不发了,与沈淑人盛装打扮,早早便跟在王青盖车后等着与公子一同进宫了。 这一日百官携亲眷进宫是惯例,因而沈淑人与阿拉珠要进宫去,兰台也无人能说什么。 小七只跟着公子,至于那两人要说什么,要干什么,她并不关心。 燕宫的傩戏小七是第一次见,因而觉得十分新鲜,她就立在九丈高台之上仔细地瞧着,她的大公子当真是龙骧虎步八面威风呐!便是远远地看着,心里亦是十分地欢喜。 他一身上玄下赤的龙纹大冕服立在高车之上,合朔伐鼓,声势赫赫。那戴着四眼黄金面具的方 第259章 诛王叔 小七脸一白,她这样的身子能不能生出孩子还两说,如今孩子连个影儿都没有,竟就被人惦记上了。 阿拉珠满面春风地笑,恨不得当即就拉过小七的手亲上一口,“小七,那多谢你了!” 沈淑人心里不服气,不免争辩道,“珠珠妹妹说得不对,你我平起平坐,嘉福的孩子怎么就能成了你自己的孩子?按理说,我是嘉福的亲姐姐,真正的自家人,嘉福的孩子自然由我抚养最合适。” 阿拉珠抬手抚鬓,有意将子母绿戒指展示给众人看,吟吟笑言,“表哥虽没有明说到底谁大谁小,但到底是有个亲疏远近的。” 平阳公主点头应和,“是呀,嫡庶有别,一府之中总得有个当家主母,得有个先后顺序。似扶风一般,赵姬生再多的孩子,也当在我之下,扑腾不出什么浪花来。兰台不早些给阿拉珠和魏夫人分出大小,迟早要出事的。” 卫太后点头,“平阳说得对,是得告诉远瞩一声,早早分清楚不是坏事。” 小七心中冷笑,起身朝卫太后微微施了礼,“太后娘娘,小七是客居兰台,连公子姬妾都不算,我的孩子与兰台的夫人有什么关系?” 众人脸色一变,平阳公主嗔道,“嘉福,你是明理的人,千万不要这般与娘娘说话。” 平阳公主以长辈的身份假模假样地劝告,小七却不领她这个情,“前几日慎之公子在九重台外公然冒犯大公子,惹得大公子不悦,夫人连自己的家事都管不好,怎么手倒伸到兰台了。” 平阳公主脸色一沉,顿口无言,“你......” 沈淑人霍地起身斥道,“不得无礼!平白丢了魏宫的脸!” 小七挺直了腰杆曼立成姿,转头对阿拉珠与沈淑人清冷笑道,“抢孩子的才丢脸!” 她活像一只炸了毛的狸奴,谁寻她的事她便伸出尖利的爪子挠谁。她有公子仰仗,她是郡主,有京畿最好的封地,她什么都有,不比这殿内任何人差,因而谁都不怵。 她敢正视着殿内诸人说,“谁想要孩子,谁自己去生。想抢我的孩子,先去问一问公子!” 她有什么可怵的,若没有这可恨的尊卑礼仪,她恨不得好好给这些长舌妇一个教训。 在座的有一个算一个,她必用角觞狠狠地砸破她们的脑袋。 殿内一时哑口无言,一个个脸拉得比驴还长。 小七言罢朝卫太后与平阳公主微微施礼,“既是太后娘娘的家宴,小七一个外人不便再留,便先告退了。” 她转身便走,哑婆子紧紧跟在后头,犹听见卫太后道,“好一口伶牙俐齿!” 平阳公主凑上前道,“娘娘,您瞧瞧,这像什么话?如今就这般张狂,以后孩子生出来,还不把这王宫掀翻了?” 阿拉珠也哭起来,“外祖母,她在兰台一向如此霸道,我与灵璧姐姐是连一点儿地位都没有的......” 沈淑人亦是掩面拭泪,抽抽搭搭应和着,“太后娘娘要做主啊!” 小七稳稳地走着,袍袖里的双手紧紧地攥在一起,殿门一开,铺天盖地的雪迎面呛来,殿内的抱怨争吵声立时被这呼啸的风雪淹没过去。 她想,小七,不必忧虑,待公子赢了,不管是扶风还是兰台,一切必将重新洗牌。 哑婆子为她裹紧了大氅,小七抬步出殿,极目望去,眼下已近酉时。 大红的宫灯燃起,将这四方方的燕王宫映得一片通红。 律回春渐,新元肇启,燕庄王十六年的最后一日就要终结了。 她大步出了万福宫,心事重重地走着,哑婆子忽地拽了拽她的袍袖,她抬眸望去,见公子此时正穿雪而来。 小七心头一烫,紧跑几步朝公子奔去,公子亦急行上前,将她一把抱进怀里。 他脸上冰凉,但吐息温热,在她耳边低声道,“小七,回兰台。” 你瞧,争什么,抢什么。 什么也都不必再说,她跟着公子上了马车,一路往兰台赶去。 此时天色已暗,公子携她登上青瓦楼。 兰台第一朵烟花骤起,砰得一声在夜空炸开。 紧接着,千门万户的鞭炮声此起彼伏地响个不停,一朵朵烟花呼啸着窜入夜空爆裂开来,将整个蓟城笼罩得严严实实。 真是一片升平盛世的好景象。 楼外有车马声响,那叫小八的狼崽兴奋地嚎叫起来,大约沈淑人与阿拉珠也已经回来了。 青瓦楼真是蓟城最好的了望台,公子便牵着她的手立在最高的楼台,此时雪已经小了许多,这漫天的烟花在空中变幻出千万种的模样。 她记得九月初九公子大婚,蓟城亦是这一幅盛世繁华的好景象。那一日的兰台黄门鸣鼓,金屋笙歌,如今与公子并肩立在青瓦楼的却是自己。 她仰头看公子,乍起的烟花在他脸上映出晦暗不明的颜色,乍起,乍起又归于寂灭。 公子将她揽在怀里,他宽厚的胸膛在雪里依旧温热。 她循着公子的眸光望去,遥遥可见扶风列烛如昼,宾客来往。 忽闻叩门声响,有人低声道,“公子,妥当。” 那人拔剑出鞘,眸中寒光毕现,“驱邪佞,诛王叔。” 第260章 公子不要上城楼! 兰台的烟花掩住了周遭的声响,那人疾行几步,霍地推开木纱门就要往外走去。 小七兀然自背后抱住了他,喃喃叫道,“公子!” 那人步子一顿,用力握住了腰间的手,温声道,“烟花放一夜,你就在青瓦楼等我。” 小七心里忧惧,脱口而出,“公子不要去城楼!” 那人身上一凛,疑云顿起。片刻转过身来,审视了她好一会儿,楼外的烟花映得那人神色晦暗不明,他的声音冷沉着,“你知道些什么?” 小七心头一跳,在他的俯察里顿时就怯了几分。 这样的目光她再熟悉不过了,他从前常以这样的目光来对她追究审问。 可她能知道什么? 她只是想起了那个骇人的清明梦来,梦里他就在城楼上中箭,摔下,摔出一地的血来。 小七眼波流转,“我什么都不知道。” 她日夜都与公子在一起,她能知道什么? 可她从前因扶风背弃过公子,想必公子对她已是杯弓蛇影,将信将疑。 公子议事从不曾避过她,就连庄王嘱托,也不曾避过她,她又怎么会在最紧要的关头去暗箭伤人。 那人神色不定,究竟在想什么呢? 他想起了五月底的扶风围杀了吗? 他想起了她曾星夜盗马报信了吗? 他想起陆九卿曾回禀说暗桩就是姚姑娘了吗? 小七不知道,只是心里惶惶,没有个着落。 那人若有所思,“哦,你今日见过平阳。” 他在想什么? 他大抵会想,她会趁今日宴饮,把诛杀王叔的计划泄露给平阳公主,因而扶风必有防备,也许会以为王叔必会布兵将他逼上城楼。 他大抵会以为,这就是方才她说“公子不要去城楼”的缘故。 公子怀疑她又一次与扶风勾结了。 她下意识地在袍袖里绞着手,轻声解释起来,“我只是做过一个梦......” 可她在权力场里说梦,实在过于荒唐,公子岂会信呀? 他不信,因而他冲门外命道,“备轺。” 门外的人应了,疾步往楼下走去。 轺,小车也。(轺,即古代轻便的小马车) 他此时命人备轺干什么,小七也不知道。 忽地天旋地转,她被那人一把扛上了肩头,继而大步下楼。 小七脑袋朝下,能清清楚楚地看着公子的袍摆在木楼梯上拂起,荡下,又拂起,又荡下。 他走得极快,他的一双脚重重地踩出咚咚的声响,踩得她的心口七上八下。 她下意识地去抓他的衣袍,“公子,公子要带小七去哪儿?” 那人扣住了她的手腕,使她无处可抓,亦无处可靠。 身上登时一凉,人已出了青瓦楼。 兰台的烟花不要钱似的放,暗沉沉的雪夜被一次次地炸开,把整个夜空炸得无比绚烂。 她在这焰火的光亮里看见楼外就停着一辆小轺,继而眼前一黑,她被公子塞进了车中。 小轺比不得王青盖车,车身很小,将将能容下两人,没有什么短案,更没有青鼎炉,冰冰凉凉的,连张取暖的薄毯都没有。 听见陆九卿低声禀道,“人都齐了,裴将军已先潜进了扶风。” 也听见公子压着声,“快马奔袭。” 陆九卿应了一声,招呼赶车的人动身,旋即骑马先一步往外驰去。马蹄声极轻,在爆竹声里几乎听不见,必是在蹄上裹了布帛。 车门一开,那人闪身进来,黑洞洞的小轺里看不清他的模样。 赶车的人扬鞭打马,小轺轻便,晃了一下便飞一般地驶了起来。 那人拉开帷帘,窗外绽开的烟花倏然映得他脸上一白。小七靠在马车一角,除夕夜的冰天雪地使她声腔发颤,“公子要带我去扶风?” 那人平道,“我带你去,总比你自己去好。” 小七眼眶蓦地一酸,她想,公子是信她的,却也是不信她的。 她想,也好,去哪儿都好。若他果真要摔下城楼,她会想办法拉他一把。 可那人拽下了她腰间的丝绦,将那丝绦撕下细细长长的一条,将她的一只手与他的一只手紧紧束在了一起。 他勒得很紧,她垂着眸子没有说话。 她疼,他自然也是疼的。 这一夜的蓟城真是沸腾呀,烟花炸得鸡鸣狗叫,寻常人家的孩童喜眉眼笑。这一辆小轺与兰台的兵马在烟花里疾疾穿行,蓟城无人察觉。 一条绑带尚觉得不够,那人又用余下的丝绦在他们二人腕间一道道地捆缠了起来。 没有了丝绦,她的衣袍径自敞开,小七很冷,另一只手在夜色中拢紧了自己的领口。 乍然明亮的烟花从被扯开的帷帘里将她照得清清楚楚,将将拢起的领口少顷便被那人扒下了肩头。 小七冻得身上瑟瑟,“公子,我不会下车!” 她想,她不会下车报信,他大可不必将她扒成这样。 那人却道,“我知你不会。” 小七又伸手去抓衣袍,但那人复又扯下。 他甚至扯去了她裹胸的丝帛,她几乎是半裸着身子在寒夜里发抖。 冷风一次次地灌进窗口,她的肩头被忽起的焰火照得如月色般皎洁,她的贝齿上下打颤,已经隐隐有了哭腔,“公子,我很冷!” 数日前,公子说除夕要为她放一整夜的烟花。 从无人为她放过烟花,因而她心里欢喜,亦十分期盼。 她当真羡慕九月初九那一夜,那一夜她孤零零地出了城门,被裴孝廉掳至山里,她的小包袱被洗劫一空,她记得自己趴在地上,脸与脖颈尽数栽进了荒草,她记得兰台的烟花高高升起,继而在暗黑的天幕里砰砰炸裂,爆出斑斓夺目的颜色。 那时她望着兰台的烟火滚下泪去。 如今呢? 如今公子也为她放烟花,她却从来没有 第261章 血洗扶风 忽见陆九卿持刀而来,带着两三人立于马上,在爆裂的烟花下朝那人点了点头。 那人宽大的掌心覆上了她的脊背,冷声命道,“鸡犬不留。” 平地里忽然骤起刀客,个个儿身着白衣头裹白毡隐在雪里,若不是有人下令,无人知道墙外有人。 光是眼前齐刷刷的便有近百人,只怕这高墙四遭还不知埋伏了多少。 既不留活口,想必已将扶风围得水泄不通。 这一声令下,无数铁爪甩出,白衣刀客飞一般地登上了墙头。 雪色茫茫,他们隐得极好。 爆竹声声,亦藏起了铁索摩擦的异响。 忽听高墙之内杀声四起,惊起了停驻此处的逐魂鸟。(逐魂鸟,即猫头鹰。古人深信鬼神的存在,将猫头鹰的叫声解读为邪恶和厄运的预兆。据传,当家中有人即将逝世时,猫头鹰会突然出现在附近,成为被称为"逐魂鸟"的使者。) 除夕夜的扶风,注定要血流成河。 她浑身僵硬正兀自出神,忽地帷帘一落,继而一个翻身被压在身下,那人撩起了她的衬裙,旋即破门而入。 小七痛吟一声,这吟声与高墙之内的嘈杂一同被砰咚爆裂的鞭炮湮灭。 那高墙之内的惨呼、哀嚎、嘶吼与呜咽,就好似金鼓齐喧。 那短兵接战,刀剑铮铮,就好似鸣锣喝道。 那具高大颀长的身子就与这一片高低起伏的声响一同兵临城下,犁庭扫穴。(犁庭扫穴即犁平敌人大本营,扫荡敌人的巢穴) 她能想象得到扶风之内必是你死我活一片血光。 扶风的人惊慌慌拿刀动杖,兰台的人呛啷啷西斫东砍,穷追猛打。 主家奔命,宾客四逃,婴孩在襁褓中竭力哭喊。 蓟城那滔滔不息的鞭炮烟花掩住了是夜的杀戮,那扑簌簌绵绵不绝的大雪完美覆住了满地的血流。 待天光一亮,新桃换了旧符,血洗扶风的真相将永不为外人知晓。 世人只知扶风借丹药谋反,被庄王除夕剿杀,而大公子干干净净,一滴血都不会沾染。 那人在她身上攻城掠地,直捣黄龙(即直接捣毁腹地),她丢盔卸甲,欲说还休。 扶风的高门被人撞出惊天的声响,门里的人急欲破门奔逃,车外的人弩张剑拔,蓄势待发。 里头的人将将撞开大门,车外的羽箭咻咻咻穿风破雪,登时便将里头的人乱箭射死。 有人疾疾奔来,在窗边低声禀道,“公子!主家逃了!” 那人霍地一停,抽身出来,袍子一理,一脚踹开了车门,斥道,“无用!” 小七慌忙掩住身子,避在车中暗处,手腕却仍与那人缠在一起。 车外的人禀,“公子恕罪,扶风修有密道,微臣不知!” 那人心念急转,须臾命道,“密道放火!” 门外的人领了命匆匆奔去,车门一掩,那人腕间作力,将她拽到身前,问起,“扶风竟有密道,你可知道?” 小七心中有气,身上轻颤,因而凝眉回他,“燕公子都不知道的事,我一个魏俘怎会知道?” 那人将她的衣袍裹紧了,“你不必生气。” 他越是这样说话,小七心里越堵得发慌。怎么好好地把她扛出来,冰天雪窖的强要了一通,一句轻飘飘的“不必生气”就算完了? 黑灯瞎火的看不清帛带的结打在何处,她使劲拽着手腕,想与那破人分开,拽得火辣辣的生疼,疼她也咬牙忍着。 她低低地泣着,她想,她是再也不会原谅这破公子了。 说要陪她一起吃长寿面,却将她锁在了青瓦楼。说要为她放一夜的烟花,却将她带来了这修罗场外。 那人却握牢了她的手,与她十指相扣,又将她的脑袋按在胸前,在耳边低语,“好小七,待回了兰台,任你处置。” 若不是还在扶风之外,若不是扶风的事还没有一个了结,她当真要狠狠地咬他一口,还要咬牙切齿地告诉他,“我不认识你!” 她要收拾个小包袱连夜逃到楚国去找谢玉,要不就一路潜行逃去魏国找大表哥,总之不再认识这个叫公子许瞻的人。 她才不陪他进什么修罗场,去他的,叫他自己去。 忽地车外又有人来禀,“公子,除了密道里的,已经没有活人了。密道放了大火,浓烟滚滚,只怕呛也要呛死。” 小七心有戚戚,扶风门客上千,这一夜虽未必都来,但能在除夕进扶风宴饮的,想必都是良原君近前最得力的人。 依她入夜后在青瓦楼上所见,高墙之内的少说也有数百。 那人暗暗舒了一口气,又问,“密道里逃了几个?” “只有王叔一人。” 那人又问,“那两个小东西呢?” 车外的人道,“尸首太多,我们的人还正在找。但平阳公主与赵姬死在了乱刀之下,微臣探过,已经没气儿了。” 小七心中惶惶,酉时还在宫里挑拨生事的平阳公主,那只满月宴谋过一面的赵姬,竟全都死了。 是了,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呐!(出自《世说新语·言语》,即整体遭殃,个体也不能保全) 她想到五月底的扶风围杀,若那一回公子果真死了,与公子有关的一切人也都将如今夜的扶风一般,满门上下,粉身碎骨,死无全尸。 而公子竟从不曾追究她。 他对她宽容至此。 这样想着,好似对他今日的夺取也不再那么生气了。 她想,不要收拾什么小包袱了,还是得陪公子走下去呀! 除夕的雪兀自下着,砰裂的烟花接连不断,听见外头一片躁动,有婴孩无力地嘶哑哭叫。 在这杂乱的声响中,小七听见了裴孝廉那粗声粗气的嗓音,“末将无能,只捉来一黄毛乳儿,呈送公子!” 第262章 杀戮 小七心头骤然一跳,裴孝廉果然是个莽夫。 他给公子带来的哪是什么孩子,而是一个不小的麻烦。 稚子无辜,可要看到底是谁的稚子。 这稚子若已死在乱刀之下,死了便也就死了。偏偏被活生生地带了出来,要由公子断他的存亡。 到底是裴孝廉真的愚蠢,还是有人在背后出主意,要陷公子于不义,一时半刻实在是说不准。 车里的人没有说话,车外的人便一直举着婴孩听候裁决。 车门虚掩,那骤然升空的烟花爆裂出明亮的光来,小七借着焰火,见那人目光沉沉,脸色冷凝,不知到底在想些什么。 想来那婴孩已哭了许久,到这时声音已经渐渐地弱了下去,在远远近近的鞭炮声里几乎听不清了。 小七是抱过那个孩子的。 她记得那个孩子有一张粉嘟嘟的小脸,好似吹弹可破,一双大眼睛骨碌碌地朝着众人转,小嘴巴啾啾着想要说话,十分讨人喜欢。 那时候赵姬还笑言,“嘉福郡主,这个‘嘉’字,还是从郡主的封号中取的呢!” 宾客都赞公子嘉天庭饱满地阁方圆,是大福大贵之相,谁能想到一夜之间竟就巢倾卵覆,家破人亡。 可见这世上原本便没有什么天生的“大富大贵”,能在乱世苟活便已十分不易。 想到自己也有过一个不曾出世的孩子,小七心里不忍,下意识地去抓公子的手,但到底不敢多说一句,免得公子再生疑,以为她与扶风不清白。 公子的手冰凉,脸色亦是冷比寒霜,此时砰得一下推开车门,命道,“上前!” 裴孝廉双手托举着襁褓忙上前一步,大抵还以为自己做了十分了不得的事要向公子邀功一般,铿锵有力地回道,“公子!末将在!” 那人微微前倾,猛地一巴掌将那莽夫扇到一旁,那莽夫多魁梧的体格,竟险些被他扇倒在地上去。 那缚在一处的手腕亦带得小七蓦地向前踉跄了一下,那婴孩被摔在地上,才弱下来的哭喊又哇得爆出一声大哭来。 裴孝廉仓皇跪地,“末将愚钝,请公子明示!” 那人声音冷峭,“这便是你的戴罪立功。” 是了,数日前,裴孝廉曾向公子求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他说要赴汤蹈火,誓杀王叔。 如今王叔密道出逃,他只活捉回一个无齿乳儿便能交差吗? 交的不是差,是将公子陷于两难的境地。 烟花下那莽夫冷汗岑岑,惶然低头回道,“末将失职!这便去密道追杀!” 车里的人压着声,“给你百人,速去!” 裴孝廉追杀自有十分丰富的经验,九月不也追得她上天入地东躲西逃吗?只是方才陆九卿已说密道浓烟滚滚,不知这一去还能不能活着回来。 可剑已出鞘见血,良原君不死,必然后患无穷。 那日在九重台,小七亲眼听庄王在公子耳边低语,“儿啊,下手要快!” 是了,兵贵神速。 要快! 要快! 要快! 是夜杀了王叔,蓟城无出其右。(无出其右,即无人能够超过他) 那莽夫不敢耽搁,肃色应是,挎着大刀带着人马疾疾奔走。 车里的人又命,“去寻密道出口,旦一发现踪迹,就地堵杀!” 有小七不识得的将军高声领了命,又率五六十人离开了扶风。 借着焰火的光小七去寻那婴孩,见那婴孩已被陆九卿捡了起来,此刻正抱在怀里微微轻晃,那孩子竟也慢慢地歇了下来。 小七知道陆九卿是个好人,可好人也不该在此时这样“好”。 他抱着的不是孩子,是良原君的黑子。 兰台着白衣戴白毡的人马已走了许多,此时尚还留在扶风外的不过十余人了,因而陆九卿与那个孩子就分外地扎眼。 她心里隐隐担忧,不知这担忧到底是为陆九卿,还是为了公子。 你瞧,车里的人说,“他看起来认得你。” 小七心里咯噔一声,公子已对陆九卿起了疑。但若陆九卿果真与扶风有勾结,那这夜的事便一定会败露。 陆九卿忙抱那孩子上前,低声道,“公子勿怪,是这孩子快不行了。” 便见公子垂眸朝那婴孩望去,那襁褓血迹斑斑,婴孩冻得浑身发紫,看起来气若游丝,果真不大好了。 小七察觉到公子微微松了一口气。 陆九卿小心问道,“公子,孩子如何处置?” 那人指尖轻触婴孩圆鼓鼓的脸颊,这一刻,他在想些什么呢? 小七想,公子是喜欢孩子的,他是喜欢的。 难道他会动了恻隐之心,放这个孩子一条生路吗? 可那人少顷抬眸,去问陆九卿,“这是谁的孩子?” 爆裂的烟花拉回了小七的思绪,庄王那沧桑有力的叮嘱还兀自在耳畔回响,“旦一出手,就不能再留活口!” 是了,公子也从来不是个妇人之仁的人,妇人之仁的人做不成大事。 是夜才至扶风,就在这小轺里,他已命过鸡犬不留。 斩草不除根,来日只会给兰台带来无尽的祸患。(便如那楚国的伍子胥与赵氏孤儿,便是因了未能斩草除根从而被复仇翻盘) 陆九卿是公子军师,他原不该这么问。 问了,公子必会猜忌。 陆九卿垂头应道,“是,微臣明白。” 焰火中小七看到陆九卿将那襁褓中的婴孩递给了一旁的将士,却听公子命道,“九卿,你亲自动手。” 乍起的焰火下陆九卿脸色一白,片刻后抱回婴孩,自腰间拔出了兵刃。 那婴孩又开始嘶哑哭着,小七垂头阖眸不敢再看,这权力场便是如此,低贱的俘虏可杀,高贵的王室亦可杀,没有什么人是天生的大富大贵之相,一把兵刃抹来,什么富贵也要完。 她不知身上因冷还是 第263章 我要报仇 是了,是了,放了火,这高墙之内的杀戮再不会为外人所知。若有还苟且偷活的,也必将被火逼到外头来。 兰台的将士向来有极快的执行力,须臾功夫,扶风大火滔天。 那火势多大呀,便是在高墙之外的小轺里,她亦被烤得浑身发热。 小七恍然失神,这一场杀戮到底孰对孰错? 哦。 原本无人有错,但输了的便是错。 你不杀人,人便杀你,这就是这样的世道。 吧嗒一下,泪水从她眼角滚了下来,她捂住闷得发慌的胸口,不敢痛哭出声。 她想,小七,小七啊,这就是你要陪公子走的路啊! 一条血腥的,永无尽头的路。 她不知自己因何而哭,却知道自己并不愿走这一条路,她茫然地望着烟花与烈火失神,她想,可她不走,这世上又有谁再来陪公子啊? 那金尊玉贵的公子在火光中走来,上了马车,正要动身回兰台,忽见高门一片骚动,有人叫道,“公子!找到了!” 那皎白如玉不染一丝血渍的手推开车门,夜色里见有人捆了一孩童押上前来,那孩童一脸的血痕被眼泪冲出了两行白白的水迹,一双与良原君七八分像的眼里迸着仇恨的目光,此时正死死地瞪着公子许瞻。 公子兴致颇好,那青龙剑挑起了许慎之的下巴,笑着告诉他,“小东西,你父亲丢下你自己跑了。” 许慎之的脑袋扑棱了两下,却扑棱不出那青龙剑的扼制,小胸膛气喘如牛,梗着头叫道,“许瞻!你杀了我母亲!我要告知天下!” 小七心中一凛,她跟在公子身边一年整了,从未听过有人敢直呼公子名讳。 以下犯上,谁人敢呐! 那人闻言一笑,雕龙的剑鞘轻拍着许慎之溅血的脸蛋,“你早晚得死在这张嘴上。” 许慎之眼里含泪,一双眸子里映着扶风的熊熊大火,他大声叫着,“我若不死!定要为母亲和阿棠姐姐报仇!” 小七头皮一麻,她只知道阿棠很小便没有了。那时良原君声腔悲怆,“她被恶犬所伤,那么小的孩子,她的脚都被......那时她才四岁,我把她抱在怀里,我说,阿棠不疼,阿棠不疼......可她还是走了......” 难道阿棠竟是被公子的猎犬所伤吗? 若果真如此,那兰台与扶风宿怨已久,早就不是权力争夺这般简单了。 可不管怎样,你瞧,庄王是对的。 活口不能留。 许慎之这样的孩子更不能留。 她见公子的脸色顷刻冷了下来,薄唇抿着,周身的气场阴沉又骇人。 陆九卿忙捂住了许慎之的嘴巴,低声告诫,“不得在大公子面前胡言乱语!” 许慎之张口便咬,陆九卿吃痛,后退一大步才甩了开来。 那小孩儿红着眼吼道,“我没有胡言!许瞻!你杀了这么多人,就不怕......” 话未说完,陆九卿复又上前捂住了他的嘴巴。 车上的人怒极,拔剑出鞘,眼看就要宰杀许慎之,忽地有人来禀,“公子,密道直通宫门,良原君已逃进王宫!” 良原君进了宫,有卫太后保全,必能全身而退。 许慎之哇的一声大哭起来,“父亲!呜呜......父亲救我!父亲!呜呜......呜呜......” 那人手上一顿,缓缓放下了长剑,片刻命道,“带回兰台,严加看管!” 有将士即刻提溜着许慎之上了马,许慎之嗷嗷乱叫,四下扭动,“放我下来!我要去见父亲!我要去见祖母!许......” “许瞻”二字未叫完,便被人用破布堵严实了嘴巴,一双脚在马背上胡乱扑腾,却又被人死死地按住。 车门一关,马车立时调头往兰台驰去。 小七恍恍然还不曾回过神来,忽听那人问道,“在想什么。” 她怔怔然不知如何作答,只低低喃道,“什么都没有想。” 那人又问,“怕了么?” 小七没有回话。 扶风的火光还映在小窗里,她拢着领口微微打颤。 她不知道自己怕还是不怕,她杀过人,也见过人杀人,但也不知为什么,心中空荡荡的,仿佛这夜亲自在修罗场里走了一遭。 那人也没有再问什么,他心里也有许多事要想。 譬如,良原君进了宫会当先向卫太后求助,卫太后必会调遣内官来扶风救人。但若得知扶风上下仅余良原君与许慎之,卫太后必会雷霆震怒,也许会去九重台找燕庄王算账,也许会即刻召他进宫问责。 那之后又该怎么办呢? 要么一个不留,要么一个不杀,杀一半留一半算怎么回事。 小七抬眸望公子,他眉心蹙着,必在为这烂摊子暗生烦恼罢? 她想去握住公子的手,告诉他,小七陪着公子呢,公子不要忧心。 可她心慌意乱,到底没有去碰。 烟花仍旧断断续续地放着,凛冽的冬风一寸寸地灌进小轺,灌进她的每一寸肌骨,她就蜷在一角,也不知为什么,眼下只想离他远一些。 这大半夜都在下雪,归时的路比来时难走许多,忽见那人抽出剑来,苍啷一声震得人心头一麻。 小七抬眸望去,见那人拂袖在左臂划了一剑。 利刃破开皮肉的声音使她心肝一跳,不需多想什么下意识地便扑了过来,“公子!” 第264章 拦路宫人 那人平平道了一声,“无事。” 他一向如此。 生来金尊玉贵,素来霸道无礼,十分的皮肉里就有九分傲骨。 他骄傲得从不低头。 小七记得自己从前便如此评判公子,可这也不过只是公子的冰山一角,他到底是一个十分复杂的人,不是三言两语就能盖棺定论的。 她不忍再因入夜的事生他的气,也不忍再因这一夜扶风的杀戮与他疏远,再强硬的皮囊下,他也不过是个孤独的人。 她记得她狠狠地咬了公子的手臂,那时公子声腔悲凉,与她说,“我看似什么都有,却是真正的一贫如洗,我唯有你。” 公子也与她说,“敢在我身上留记号,我便是你的。” 她想,这个生杀予夺的人是她的当路君,她不该在这种时候远离他,让他一个人溺在这修罗场里。 也许这就是与公子交心的意义。 小七在夜色中摸索着撕下了一截里袍,借着乍起的烟花将那人臂上肆意淌着的血看得一清二楚,也将她的两排牙印看得一清二楚。 她用干净的袍袖拭去他的血,用那截里袍为他仔细地包扎。 那人垂着眸子望她,目光温和,但抬眸望向这雪夜里噼里啪啦的烟火时,眸光却又沉沉凝凝。 他大约想到了应付卫太后的对策。 是了,天明之后便是正旦,正旦一早便是朝会。 良原君进献毒丹谋杀大王,又密召门客意图造反,因而被大王除夕围杀,水到渠成顺理成章,百官面前无需应付。 唯瞒不过卫太后那双眼睛。 这个除夕夜当真是寒峭凛凛,她过得心惊胆战。 她抱住她的当路君,就像小狸奴抱住了自己的主人,可如今究竟当路君是小狸奴的人,还是小狸奴是当路君的人,到底谁是谁的主人,谁是谁的俘虏,并无人能算个清楚。 什么话也不需说,就好好地抱住他,他便会明白她的心意。 是了,公子会明白。 那人一直紧绷的身子兀然松快了下来,敞开衣袍将她裹进怀里,轻抚着她一头的乌发,叹了一声,却并没有说什么。 温热的胸膛驱走了除夕的寒气,小七窝在他的怀里开始感觉到些许的暖意。她想,前路漫漫,她会好好地陪伴公子,也会好好地驯服他。 再不叫他疑心重重,也再不叫他动辄将她扒个干干净净。 她抬手轻抚那人微凉的脸,轻声道,“公子,什么都不要再想了,好好歇一歇,就要到家了。” 你瞧,她如今把“家”说得如此轻巧,她与公子的“家”字好似就在嘴边,她甫一张开嘴巴,这个“家”字自己就蹦了出来。 到了家,她与公子一同上青瓦楼,一同去湢室沐浴更衣,再一同在那张松软的卧榻上好好地睡上一觉。 青鼎炉必定被兽金炭烧得暖烘烘的,郑寺人也必定会备上热腾腾的守岁饼饵,过了这一夜,就是庄王十七年正旦了。 这一年的小七有十七岁了,公子呢,公子也二十有二了。 这一年,他们总会有一个孩子,有孩子来陪伴公子,公子一定欢喜。 他不必再日日紧绷着身子,不必再日日紧绷着经络,他忙完了政事军务,回家就有软软糯糯的婴孩陪他,那婴孩会奶声奶气地叫他“父亲”,也会奶声奶气地叫她“母亲”。 她会拼力保护自己的孩子,谁都别想抢走她。 若谁敢动这样的歪心思,她必拔出公子的青龙宝剑,狠狠地剁掉她们的爪子。 她想起来这一夜究竟为何会被公子扛出来,不过是因了一句“公子不要上城楼”这样的话,这句话使他疑云顿起。 她问心无愧,因而他有疑虑,她便该打消他的疑虑,使他即便于刀尖上行走亦能过得舒心一些。 小七仰头望公子,告诉他,“不久前,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公子在城楼上被人放箭射中了心口。梦里不知道究竟是谁在射杀公子,但我想,只要公子不上城楼,大抵便不会有事,因而即便公子疑我,我也要把这个梦告诉公子。” 那人兀自一叹,那张绝色的脸在她脑袋上轻轻蹭着,低喃了一声,“小七......” 他也许想说,小七,我不该疑你,他也许是想说这样的话吧,但他没有说。 他没有说也并不打紧,小七知他心意,故而并不强求他定要说上一句什么“我心甚歉”这样的话。 小七想,当路君与小狸奴也许命定不是该在一起的,但他们如今竟在一起。既在一起,便有在一起的因由,那便顺了这个因由,山中有水,水拥山行,甚好。 马车骤停,车身猛地一晃,险些使她摔出去。 听那人轻轻“嘶”了一声,小七这才察觉那人受伤的手臂因护着她,此时重重地撞上了车门。 他斥了一声,“何事!” 赶车的周延年低声回道,“公子,有宫人拦路。” 小七心里一凛,兀自抓紧了公子的衣袍。 这注定不是一个平静的除夕,只是没想到宫里的人这么快便来了。 好在周延年很快又回禀了,“好似是王后娘娘的人。” 那人哐地一下推开车门,外头的冷风顿时灌进了小轺,蓟城的烟花还滔滔不绝地燃着,乍明乍灭,将宫人的脸照了个清楚。 看着是数日前在九重台廊下为公子准备年礼的宫人,此时迈着小碎步疾疾躬身上前,悄声道,“大公子!娘娘密信!” 继而将一卷小小的丝帛双手呈送至那人手中。 那人摊开丝帛细看,其上写着,“扶风已反,速带兵围九重台。” 丝帛中昭昭然裹着王后凤钗,密信末赫赫然盖着王后印玺,半分也做不得假。 小七心里咯噔一声,先前只揣测良原君必是先一步逃往桂宫求卫太后庇护,没想到他竟直接在宫里反了。 第265章 正旦宫变 那人拔出剑来横在宫人颈上,肃色问道,“你可知谎报军情要诛几族?” 长剑锋利,立时在宫人颈上划出一道长口子来,那宫人抖如筛糠,扑通一下跪在地上,“大公子饶命!娘娘密令奴来报信,奴岂敢说一句假话!奴来时良原君已带人去围了九重台!奴胆敢欺君,便叫奴五雷轰顶!” 陆九卿驱马上前,“公子,既有娘娘密信,只怕虎贲军里已有了叛贼,大王危矣!” 那人垂下剑,眉梢带怒,脸色凝霜,“即刻起烽燧,召卫戍部队进金马门!” 他的卫戍部队就在蓟城南大营,快马至宫门只需两刻钟。 陆九卿肃声应是,立即安排了下去。 那人默了片刻,又问,“虎贲军还有谁可用?” 你瞧,他就似在深潭里挣扎的人,将将上了岸,连一口气都不能好好地喘上一喘,顷刻又被卷进了滔滔的洪流之中。 陆九卿低声回禀,“中郎将品行端正,与微臣私交甚好,绝非叛贼,公子可用。” 那人朝陆九卿伸出手去,那骨节分明的手背在焰火下映得越发皙白,不知几时竟又落起了雪来,“九卿。” 陆九卿迟疑了一瞬,须臾握住了那人的手,那人掌上用力,将陆九卿往小轺拉了过来,附耳命道,“密诏中郎将,进九重台护大王!” 雪里两手紧握,小七心中动容,她想,公子与陆九卿之间此时没有猜忌,他们是并肩作战的同袍。 陆九卿铿然应是,“微臣即刻进宫!” 那人点头,复又于掌心用力,“速去!” 陆九卿扬鞭打马,衣袂翻飞,很快消失在这茫茫的夜色里。 小七攥紧双手在心里祈祷,她但愿,但愿九卿不负公子,但愿九卿永不负公子。 她但愿,但愿公子有人可信,有人可用,但愿公子有人追随,但愿公子永不必做个孤家寡人。 那人问她,“小七,你怕么?” 这一夜一样的问题他已是问了第二回。 第一回她不曾回答,因那时她怕。 如今却要正面回他,“有公子在,小七不怕。” 她不怕,因为她也要做那个让公子可信、让公子可用,要做那个追随公子的人。 那人微微点头,“好。” 俄顷又问,“你可敢与我进宫?” 她如今懂公子。 公子不是定要带她入险境。 他是不放心她一人在兰台,也不放心她独留宫外,正如他说,他恨不得永远将她囚在笼中,将她捆着、拴着,将她的身子上满锁。 唯有将她带在身边他才能安心踏进修罗场。 小七正色回他,“公子带小七去哪儿,小七便去哪儿。” 那人含笑点头,解下大氅将她裹了个严实,抬眸冲外沉声命道,“捆了许慎之,立时进宫!” 车外有人铿锵应答,只听见许慎之呜呜叫嚷,四下乱踹,少时周延年抽鞭打马往宫门驰去。 小轺轻便却也晃得厉害,这一路小七的心惴惴不安,她紧紧地抱住公子的身躯,他使她有所倚傍,她也使他有所依靠。 远远便见金马门外人影幢幢,有虎贲军已在金马门外等候,见小轺来,虎贲军急忙上前,将那古老沉重的宫门大大推开。 裴孝廉那莽夫已在此处恭候,见状跳上小轺亲自策马,开口禀事时掷地有声,“陆大人命末将前来接应公子!” 若来接应,必是中郎将的人已经围了九重台。 车里的人问,“大王安好?” 那莽夫回道,“大王被良原君拘在了寝殿,殿内状况不明。” 那人急命,“快马进宫!” 公子的人疾疾进了宫门,穿过甬道,一路往九重台奔去。 九重台外赳赳虎贲披坚执锐,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这巍峨壮丽的燕王宫即将血流成河,唯有那大红的宫灯与满城的烟花昭示着这仍旧还是一年中最重要的日子。 裴孝廉道,“公子,到了!” 小轺一停,公子当先下了马车,小七拢紧大氅紧随其后。 听公子命道,“带许慎之。” 即刻有将士把那稚子带到了公子身前,那稚子五花大绑,捆得老老实实,这小半个时辰过去了,那一双眼睛里仍旧熊熊烧着仇恨的火焰。 若不是被破布堵住了嘴巴,那稚子此时定要恶狠狠地咒骂一声,“许瞻!我若活着,定要为母亲和阿棠姐姐报仇!” 那人抬手扯去了许慎之口中的布,却勾住了那稚子背后的绳索,一把将他提了起来,继而大步往九丈高阶上走去。 许慎之破口大骂,“许瞻!放我下来!许瞻!放我下来!欺负小孩儿算什么本事!” 那人不理,仍旧提他往阶上走去,就如同提一猪崽。 反倒是裴孝廉拔出大刀便去敲许慎之的屁股,“黄口小儿,胆敢直呼大公子名讳!” 许慎之吃痛愈发大声地叫喊,“匹夫!你敢打我!我必叫父亲好好教训你!” 裴孝廉又是一刀敲了上去,“再叫!再叫!信不信裴某割掉你的嘴!” 许慎之瞪红了眼,“匹夫!匹夫!你等着!你别犯到我手里!我必叫你好看!” 许慎之的声音惊动了殿内的人,上了高阶,丹墀已是一片骚动。 九重台列烛如昼,与檐下的宫灯一同,将这丹墀之地照得一片通明。 披坚执锐的虎贲军穿着一样的衣袍甲胄,却明显站成了彼此对立的两个阵营,而良原君此时正执剑立在殿门。 公子脚步一停,八尺余的身姿迎雪傲立,如玉树临风,手中的小猪崽于手中轻晃,不值一提。 此时望着良原君笑道,“史官何在?” 藏身廊柱之后的史官闻言出来,瑟瑟跪伏在地,声音发抖,不敢抬头,“微臣在......” 公子一字一顿道,“燕庄王十七年正旦平明,良原君许昶 第266章 杀国贼许瞻 九重台大殿已被叛军接管,内里死寂森森,犹若无人。 黄门侍郎早便跪伏在地汗洽股栗,宫婢女娥亦是骨软筋酥发竖胆寒。 史官大汗涔涔,掏出纸笔时语无伦次,连连应道,“是......是是......微臣这......” 良原君笑,“远瞩,不必心急。” 许慎之听见父亲的声音,嗷的一声大哭了起来,五花大绑的小身子极力挣着,骇得尖声叫道,“父亲!父亲救命!父亲!父亲救慎之!” 稚子惊惶,眼下却并无人理会。 良原君笑,许瞻亦笑,那结实有力的臂膀闲闲晃着手中的稚子,“哦,不知叔父有何高见?” 叔侄二人看似云淡风轻地谈话,那目光交锋之间,却似有千军万马刀戟相向。 此间摐金伐鼓,旌旆逶迤,杀气三时作阵云,寒声一夜传刁斗,远胜于战场厮杀。 小七从未在良原君眼里看见过杀机,如今看见了。 一个常年和善儒雅的人,此时终于不再伪装,那狐狸的面具旦一掀下,炯炯双目如虎视鹰瞵。 数日前,就在这九重台的丹墀,公子许瞻与良原君父子便有过一次殿前交锋,只是那时她未曾想过,不过才四五日的工夫,他们叔侄之间竟就是存亡绝续你死我活了。 竟就这么快。 良原君的声音似在地府之中传来,“到底是扶风逼宫谋反,还是兰台闯宫篡位,笔就在那里,谁赢了谁写。” 小七头皮一麻,是了,是了,史书是什么? 史书是胜利者的功劳簿,亦是失败者的耻辱柱。 败者为寇,胜者才能为王,只有赢了的人才能在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那这燕庄王十七年正旦的宫变,到底是谁来写史书。 看不见良原君的底牌,殿前的人无法知晓。 平明的雪还兀自下着,那一夜未停的烟花也仍旧不停不休地绽着,小七想,陆九卿与中郎将交好,他必比公子还清楚知此时宫里的形势。 此时双方剑拔弩张,那陆九卿又在哪里? 她拢紧大氅环顾四下,却四下茫茫不得见。 她挨个望向虎贲军,也挨个望向廊下诸人,忽见陆九卿孤身一人隐在暗处,神色看不清楚。 小七兀自攥紧了衣袍。 她心念急转,陆九卿若负了公子,那中郎将的人也不可信,蓟城大营的兵马还未赶来,九重台外公子的人屈指可数。 若连陆九卿都负了公子,那公子今夜必死无疑。 忽地烟花乍现,照亮了陆九卿的脸。 那是一张文人的脸。 也是一张十分挣扎的脸。 眉头紧锁,双目紧闭。 他立在廊柱之后,将将立在了大公子与良原君正中。 小七心里咯噔一声,陆九卿到底是谁的人? 她一手拢紧大氅,一手提起袍摆,朝陆九卿奔去。 她不知道奔向陆九卿后究竟要干什么,是要劝说他,向他提起公子的厚待,还是提起章德公主的爱慕,她还没有想清楚,就疾疾向陆九卿奔去。 她只知道祸迫眉睫。 她要以命相搏,为公子毫不犹疑地挟持刺杀陆九卿。 正旦的修罗场里,赢的人只能是公子。 她还未奔过去,便见陆九卿顿然睁眸,继而从暗处闪身出来,行至公子身边的时候已经神色如常。 小七停下脚步,她看见陆九卿如从前每一次一样垂头拱袖,恭谨禀道,“大王安好,公子宽心。” 那便是她多虑了。 她轻轻舒了一口气,始终悬在空中的心这才缓缓放了下来。 她暗暗告慰自己,但愿是她多虑,但愿是她虚惊一场。 她转眸去看公子,她想了这么多,却也才不过是须臾的工夫。 许慎之还在公子手中四下扑腾,哭咧咧地叫喊,“父亲救我!呜呜......父亲!父亲!呜呜......” 公子笑道,“弑王杀兄是大逆不道,我不会叫你赢。” 良原君凝瞩不转,蜂目豺声,“没有什么弑王杀兄。” 继而拔剑出鞘,声音冷冽,“本侯为大王铲除国贼,诛杀逆子!”(蜂目豺声,即眼睛象蜂,声音象豺,形容坏人的面貌声音) 他再不温蔼亲切地唤什么“远瞩”,他把大公子比作国贼,称为了逆子。 双方人马顿时拔刀相见,这铮铮锵锵的杀气竟盖过了烟花爆裂的声响。 内官宫娥愈发跪伏在地抖如筛糠,有胆小者已然骇出叫声。 公子冷声笑道,“叔父真有一手指鹿为马的好本事,只是这区区百十个叛贼,就能夺宫么?” 良原君大笑,“百十个?虎贲军至少一半都是我的人!” 燕宫虎贲军有上千人,直接听命于大王,没想到竟被良原君策反了半数。 真有一手好本事。 公子了然点头,问道,“中郎将何在?” 陆九卿身后立时出来一豹头环眼的甲胄将士,拱手抱拳声如洪钟,“末将听命!” 公子问,“可看清了谁是叛贼?” 那中郎将高声回道,“末将看清了。” 公子一笑,苍啷一声拔出剑来,“逼宫谋反,要杀九族。” 中郎将道,“末将记下了!” 叛军相顾失色,一时逡巡不敢上前。 良原君见状断喝,“杀国贼许瞻者,赐千金!封万户侯!” 但到底要九族还是万户侯,于叛军而言并不是多么难以抉择的问题。 九族是什么? 他们敢反敢逆,要的就是生前的富贵荣华。今日若死在殿前阶下不过就是白骨一堆,管他九族干什么? 叛军冲杀上来,忽听砰的一声,继而一声稚子的惨叫,又叫那叛军顿住了脚。 小七朝那稚子望去,那稚子已被公子摔到了青石板上,摔得七窍流血,继而迸出凄厉的哭喊,“啊——” “ 第267章 除权奸良原 烟花渐歇,平明的雪却下得大了起来,大抵是太冷了罢,小七冻得浑身发抖。 可天亮前不死一拨人,殿前的对峙不会有什么结果。 她想,人为了权力,到底能做到什么地步? 就像良原君,他亲眼看着自己的儿子就要死去,却不肯放下手中的剑。 自公子来,他没有问起任何人,没有问起平阳公主,没有问起许嘉,更没有问起赵姬。也许在他眼里,扶风的人到底还活着几个,于此时的他而言实在无关紧要。 此时的良原君只知道天亮之前必须要赢,赢了便什么都有,会有至高无上的权位,会有新的儿子,新的夫人,新的姬妾。 他甚至不需要去思虑日后住在一座什么样的宅子里,赢了便住在王宫,白日去长乐宫,入夜回九重台。 但若输了,输了便要死在这里。 因而他不问扶风,也不去救许慎之。 这雪呀,落到人身上凉森森的,小七惘然望着地上躺着的小人儿,他的小脸挨着九重台的青石板,那里已淌了一滩的血。 在宫灯的映照下,那血红得十分骇人。 他还没有死,小小的身子微微抽搐着,还在起伏喘气,那一双与良原君极像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直勾勾地望着他的父亲。 她见良原君蓦地闭上了双目,那与许慎之极像的眼角刷的一下滚下了泪来。 小七想,良原君终究也是爱他的孩子的。 他怎会不爱呢?他进出宫都将这个孩子带在身边,怎会不爱。可再爱也越不过他自己的性命和权力,就连公子都收了手,但稚子的父亲却未能为他停下脚步。 小七阖眸一叹,不忍再看。 想来,良原君的几个孩子如今也都死在了公子手里。如今他们一样,一样都没有子嗣了。 良原君剑指长空,高声下令,“杀!许!瞻!” 裴孝廉目眦尽裂,持刀暴喝,“谁敢杀大公子!” 双方人马已然厮杀起来,短兵相接,刀枪铮铮,哀嚎连连。 小七听得见弯刀划开皮肉,长剑刺入肌骨,一身盔甲的人一个个地倒进了血泊。 但裴孝廉与兰台的人马紧紧护住了公子,叛军无人能杀上前来。 良原君大喝,“杀许瞻者,赐千金!封万户侯!” 中郎将攥刀相向,“逼宫谋反者,要诛九族!” 叛军图的是什么,图的不就是千金与万户吗? 与千金万户相比,九族算什么。 良原君知道他们想要什么,也永远最会窥视人心。 蓟城大营的卫戍部队还未能杀进宫来,良原君的叛军已经杀红了眼。 一重重的人冲了上来,一重重的人又倒了下去。 那个孩子没有死在公子手里,他死在了叛军的脚下。 那小小的身子初时淌了许多血,后来沾满了靴底的尘土,再后来覆上了一层薄薄的雪,再后来一动也不动了。 惜哉! 悲哉! 哀哉! 痛哉! 公子肃立殿前,没有动手。 裴孝廉与周延年东砍西斫,赴死如归。 好似又回到了农历五月二十一日的扶风满月宴,那时候的情形与当下一般无二呐! 那时座上诸人神色诡异,包藏祸心,袖里藏刀。 那时公子说,“我要你的真话。” 她轻声辩白,“公子不信小七。” 他说信,便果真信了她。 而今在九重台外,他如那时一样,一把将她护在身后。他的脊背坚实宽阔,将她藏在自己的影子里。 真正的猎手不会将自己的后背暴露给敌人,而公子却永远也不曾有半分的犹疑。 他永远将她护在身后。 叛军杀气腾腾,前仆后继地举刀挥砍。 刀刀致命,下的都是死手。 裴孝廉怒目切齿,暴喝一声,“护大公子!” 夜色茫茫,烟花乍起,小七只得看见血肉横飞,只听得见哀嚎连连。 刀剑相撞,铮然作响,殷红的血在空中喷出骇人的弧度。 九重台殿前已是尸山血海,中郎将的人竟被杀得所剩无几。 蓟城大营的卫戍部队迟迟不见影踪,才不过一盏茶的工夫,殿前的形势已然颠倒逆转。 小七怃然望着公子,眸中泪光盈盈。 她想,公子竟要输了吗? 公子若输了,又该怎么办呢? 她茫然失神,不知到底该怎么办。 叛军要杀国贼,到底谁是叛军,谁是国贼?到头来,大公子竟成了国贼了吗? 良原君挥剑大喝,“诛国贼!杀许瞻!” 叛军亦劈刀高喊,“诛国贼!杀许瞻!” 裴孝廉横眉怒目,“除权奸,护公子!” 余下的人亦裂眦嚼齿,“除权奸,护公子!” 小七紧紧握住公子的手,轻轻唤他,“公子.......” 她原想告诉他,“不管输赢,小七都陪着公子。” 可在这生死存亡之际,她只需立在公子身边,一句多余的话都不必说。 烟花下那人面色晦暗,他因何不出剑,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小七不知道。 忽见大殿人影幢幢,继而一声中气十足的喝令,“许昶!寡人在此,你要杀谁!” 小七手上顿然一松,她竟看见燕庄王背光立在殿门,他披着君王大冕服,身后是十余个持刀暗卫,个个儿刀上已然见了血。 殿前叛军霍然停了手,持刀逡巡不敢再进。 有人在良原君耳畔禀道,“君侯,殿里只有十余人!可杀!” 良原君蓦地转身,一双眼眸迸寒光,自牙缝里逼出两个字来,“杀——你——” 继而厮杀又起,血肉淋漓。 小七噙泪问,“公子为何不出剑?” 公子含笑道,“小七不怕,他们来了。” 是了,他们来了。 顷刻间地动山摇,似有千军万马踏进宫门,倏倏然齐声山 第268章 情种 这是真正的燕宫杀。 亦是真正的修罗场。 败鳞残甲,鸟惊兽骇。 无人能逃得过这一场正旦的杀戮。 跪伏在地的黄门侍郎死得横七竖八,穿着新年吉袍的宫婢女娥亦是摧身碎首。 坚甲利兵的虎贲卫戍斩头沥血,肝脑涂地。 叛军弓折刀尽,于大殿之前马翻人仰,鬼哭狼嚎。 这时候再高喊什么“诛国贼杀许瞻”,再高喊什么“赏千金封万户”也大势已去。 这时候再没有什么高低贵贱,卑贱粗陋的死了,高门大族的死了,天潢贵胄也死了。 那一堆堆的尸骨摞成了一座座小山,渗进青石板缝的鲜血肆无忌惮地淌,兀自爆裂的烟花在满地的兵刃上反出惨白的光,九重台外已是满目疮痍。 如今是什么时辰了呀,小七不知道。阴沉沉天降着皑白白的雪,隆冬的天色迟迟也不见亮起来,她只知道除夕已尽,新的一年大约已经开始了。 有人大喝,“护君侯离开!” 她在厮杀声中听见了公子威严又冷厉的声音,“叛国佞贼,罪当万死!” 卫戍部队热血沸腾,顷刻之间有人高呼,“杀佞贼许昶!” 旋即是更多的人山呼,“杀佞贼许昶!” “杀佞贼许昶!” 良原君的人步步败退,公子的卫戍部队穷追猛打。 丹墀堆满了尸首,便从丹墀往高阶下杀去。 杀气汹汹,撼天动地。 只看得见刀光剑影血肉横飞,也不知道到底是敌是我。 混战之中,蓦地颈间一紧,小七就在公子身后被人死死捂住了嘴巴,继而被扼住脖颈猛地往后拖去。 她心里咯噔一声,想要大声叫公子,然那人勒得极紧,连一丝声音都不能发出。 小七喘不过气,也转不过头,夜色里不知扼住她的人究竟是谁,只察觉那是一双十分有力的手臂。 她极力挣扎,但再怎么挣都挣脱不出那人的掌控。 抬手去拔长簪,将将拔下便被那人一把打了出去,打得她骨节发麻。 她唯有这支长簪束发,此时长簪已去,一头被雪打湿的乌发顿时散落下去,旋即啪嗒一下,那簪于髻中的木梳子竟也掉进了这一片尸山血海里。 小七心头蓦地一凉,那是公子亲手为她做的木兰梳子呐! 这样的木梳原有两把。 第一把断了,第二把竟也掉了。 她作力抓挠那人手背,霍然挠出了几道血痕,那人吃了痛死死地嵌住她的手腕,几乎将她的手腕折断两截。 她被人拖得踉踉跄跄,拖下了九丈高阶,再不知殿前此时的状况,也再看不见她的公子。 不知要被拖到什么地方去,但很快便被人转了手,不等发出一丝声响霎时间又被人扼住咽喉,也不知怎么最后就到了良原君的手里。 颈间一凉,一把长剑横在了她的颈间,冰凉的朔气使她连连打了几个寒颤。 她看见高台之上的公子于雪里凝眉四顾,那锋利的青龙剑上正兀自闪着清冷的寒光。 小七张口便喊,“公......” 她没有喊完,颈上的剑刃又逼近了一分,身后的人道,“嘉福,我要借你一用。” 小七微微避着剑锋,惊道,“君侯!” 旋即便听良原君大声冲高台之上喊去,“远瞩!叫你的人住手!好好看看我手里的人是谁!” 迟迟不见天光,公子的神色掩在这重重的雪幕之后,小七看不分明。 卫戍部队趋前退后,迟疑着不敢上前,那八尺余的公子张弓拉箭,一言不发便要往这边射来。 小七恍然望着公子,想起许牧宫变那一夜,那夜的公子亦是居高临下,那颀长的身子立在五月的城楼上,亦是这般拈弓引弦。 那时的公子冷静地令人发指,那时他说,“一个战俘,没什么用的东西,算什么大礼?” 那时他还说,“我的东西,我来杀。” 那时他连一丝犹豫都无,直直朝她的额心射了过来。 那支羽箭穿云破雾,杀气腾腾,须臾工夫直逼近前。 那时的小七以为公子要杀她,如今的小七却知道公子不会杀。 是夜进宫前公子还问,“小七,你怕么?” 她说,“有公子在,小七不怕。” 是,小七不怕。 她知道公子箭无虚发,知道公子能挽满雕弓射天狼,这一箭射来,必能射中良原君的脑门,就似当初一箭射中公子许牧一样。 她阖上眸子,静静地等着。 她信公子。 信她的当路君。 比任何时候都信。 良原君大笑,“远瞩,你敢吗!” 他的剑已切入了她的肌肤,可这冰天雪地的,人早就冻得发僵发硬,因而也觉不出疼来,只是温热的血缓缓淌下,一凉一热,倒使她兀然打起了寒颤来。 身后的人一句句地逼着高台上的人,“敢就试试,看到底是你的箭快,还是本侯的剑快!” 陡然一声凌厉的箭响岌岌破雪而来,小七的身子乍然在良原君手里一歪,这箭响没有如预想般从耳边划过,臂上的剧痛却使她猝然爆出一声惨呼。 忽闻一声惊喝与烟花一同炸开,“小七!” 小七头皮一麻,悚然垂眸,那箭矢切破了她身上的大氅,划过了她的右臂,虽并不曾穿入肌骨,却一样使她痛不可忍。 呜呼。 痛哉。 这剧痛使她忍不住发起抖来,那一张脸在烟花下白得骇人,她颤着手去捂住伤口,那里的血已经洇透了内里的衣袍。 良原君仰头大笑,“再敢放箭,我便要你射中她的眉心!” 小七眼底蓄泪,闭紧了眸子。 她想,良原君不是许牧,他说会叫公子射中她的眉心,就一定会。 她在心里一遍遍地告诉自己,小七,无论怎样,都不要怨恨公子。 权力场哪 第269章 败逃 她不知道公子到底算不算,但她最不愿使公子为难。 余下的叛军浑身是血,将良原君护在中心步步往后退去,小七在良原君的剑锋下被迫跟随。 身后的人道,“我与魏公子有盟约,我若死了,盟约也就完了。嘉福,跟他要一匹马!” 是了,良原君与大表哥之间有过盟约,她便是因了这份盟约险些酿成扶风围杀那日的惨祸。 她想起最初为何要坚定地为良原君隐瞒围杀的消息,是因了那时她以为公子是要灭魏的暴君,而良原君会是一个仁君。 如今呢? 如今良原君的面具揭开,他与“仁君”二字毫无关系。 小七咬紧牙关,不肯松口。 良原君却捏开她的嘴巴,厉色喝她,“张嘴!” 雪扑进她的眼里,那剑锋迫得她直不起头来,颈间的疼丝丝入骨,但与臂上的伤比已经不值一提。 可她怎会向公子要马。 她是应过要陪公子进修罗场的人,纵虎归山,遗祸无穷,她上过战场,因而懂得这个道理。 她回良原君时声音发颤,但神色平和坚定,“不要!” 身后的人惊疑不定,“什么?” 她忍着痛回道,“我不会向公子要马!” 身后的人连连冷笑,“好,好,好。” 俄顷冲高台上的人喊话,“远瞩,备下快马打开宫门!不然,我要嘉福陪葬!” 晨光熹微,良原君却已是穷途末路。 他蛰伏了这么多年,还未能等来一个最好的时机,却在一夜之间被仓皇逼上了绝路。 小七不知道公子会不会给良原君马,也不知道良原君会不会果真要自己陪葬,给与不给,杀与不杀,她的心都是一样的。 她不敢抬眸去看公子,她怕看见公子眼里的挣扎。 公子若不给,她怕自己透骨酸心。 公子若给了,小七便对不住公子。 但高台之上的人并没有犹豫两难,他说,“在宫门放下她,我给你马!” 她怔然望着公子,一双腿酸软无力,几乎是被良原君拖着一步步往后退去,身后的人道,“我要出城!” 高台上的人没有犹豫,“放你出城!” 良原君笑,“好,那便备马!” 小七脑中混沌,几乎有些睁不开眼了。 恍恍惚惚地看见公子命人备马,又隐隐约约地听见良原君在耳边喝,“我要你的汗血宝马!” 哦,公子的汗血宝马日行千里,他要了公子的汗血宝马,很快就能出蓟城,也很快就能出燕国。 近百年间,王室公子流亡他国早就不是新鲜事了。 有的老死他国,这辈子再不会回来。 有的多年之后,死灰复燃,东山再起。 良原君又会是哪一种,她不知道。 朦朦胧胧中看见有人牵了公子的汗血宝马,蓦地身上一轻,似被人提上了去,她趴在马上撑不起身子,寒风里臂上的疼几乎要了她的命。 迷迷糊糊记得上一回扶风报信,亦是这般横在了这匹汗血宝马上。 好似还听见身旁的人高声威胁,“你要敢放冷箭,我便也敢要了她的命!” 好似也听见高台上的人命了一句,“放行。” 她趴在马背上,落了雪的乌发长长地垂了下去,她的身子仿佛已经不是自己的,除了一下下随着马背颠簸晃荡,她的四肢毫无知觉。 汗血宝马穿过一道道宫门,沿着落满血的青石板路往金马门奔去。 小七拼力睁开双眸往后看去,燕庄王十七年正旦的寒风如刀割脸,这滔天的大雪渐渐覆住了满宫的尸首血渍,也渐渐盖住了肮脏的人心和机谋算计。 她看见高台上的人已在滔滔的大雪里胯马追来,他身后黑压压的跟着好多人呐。 她心里宽慰自己,小七,你看,公子来了。 你不要怕,待出了城门,你就能下马,就能回到公子身边了。 他会稳稳地抱住你,小七,你不要怕。 雪里的金马门厚重地一声响,她随着良原君颠簸着出了燕王宫。天还未亮,前路暗茫茫的不见尽头。 她昏昏沉沉地随着马走,也不知几时听得城门好似开了。 小七清醒了一瞬,睁眸见天地壮阔,一片清白,十里八外,渺无人烟,遥遥望见燕王宫廊腰缦回高亭大榭全都隐在了重重雪雾之中。 她费力抬起受伤的手臂去抓良原君的衣袍,风雪淹没了她的声音,她抓紧那人的衣袍,“君侯,出城门了......” 那人没有勒马,也没有片刻的停留,反而愈发疾疾地往城外奔去。 她的手臂又疼又沉,仍拽紧那人的衣袍叫道,“君侯!” 却听那人道,“嘉福,魏公子把你许给了我,你可知道?” 小七心里一凉,良原君诓了大公子,他没有打算在城门放下她。 她抬头往后望去,天光渐亮,雪幕之中见大公子匆匆登上了城楼。 地白风色寒,雪花大如手。 他立在那里,就似大雪压青松,青松挺且直。 蓟城城楼布满重兵,皆长弓拉满,箭拔弩张,箭箭朝他们瞄来。 她的眼泪刷得一下滚了下来,在这冰天雪窖里很快凝成了冰,她想大声冲公子喊,“公子不要上城楼!” 但她声音沙哑,喊不出那么大的声响来。 隐约听见公子怒喝,“许昶!” 良原君大笑,带着他的叛军愈发扬鞭打马往城外疾奔。 劲马溅起高高的雪泥,那冰凉的积雪齐刷刷溅到了她脸上,叫她睁不开眼。 忽听利箭破空,只看见蓟城城楼强弓劲弩,万箭齐发。 良原君的人应声倒地,在白茫茫的一片天地里人仰马翻。 忽地耳间一空,什么都听不见了。 天地之间一片肃杀,她以为就到这里了。 良原君就到这里了,姚小七也就到这里了。 第270章 破局者 小七头皮一麻,愕然叫道,“君侯!” 她不知道良原君竟会有这样的心思。 那份盟约她亲眼见过,其上的字一笔一划她都记得清清楚楚。 有生之年,不起战事。 结为姻亲,永以为好。 结为姻亲的是宗室女,不是姚小七。 大表哥没有卖过她,良原君也休想再因此诓她。 马脊骨硌得她腹中疼痛,拽着良原君衣袍的手却没有松下来。 天光渐明,城外大雪盈尺,朔气逼人,公子的汗血宝马咈哧咈哧的声音撞进耳中,那拔地而起的人马将一地的积雪重重地踏起,溅起高高的一片雪雾。 小七懵然想着,良原君到底有多少人呐?这是哪里的人?又是什么人?他们可知道除夕夜扶风的惨祸,可知道这新年之初王宫之内的杀戮? 那为首的高举着手里的弯刀,“我等护君侯前往宋国!” 哦,这是宋国的军队。 她险些忘了初入扶风时的书阁密谋,有个老者曾进言,“君侯背后是宋国的军队,只要提前引兵至城外二三十里处,一声令下,朝发暮至,有何可惧?” 是啊,良原君筹谋多年,既已向庄王进献丹药,便是决意动手了,城外布兵实在不足为怪。 良原君笑,“嘉福,你可看见了,本侯不死,便没有输赢!” 是了,良原君不死,必会秣马厉兵,待时而动。一旦适逢其会,必会借宋国军队卷土重来。 因此他不能活。 燕国真是冷啊,这铺天盖地的大雪自十月始便下得没个尽头,臂上的血结成了殷红的冰霜,因而不再流了。一头的乌发落了雪,化了水,很快也结成了冰,她在马背上颠簸,这结了冰的乌发便在她的脸颊上前后左右地敲打。 她想不了太多了,一颗脑袋昏昏沉沉的在马腹颠簸,她能清晰地感受到汗血宝马腹上的肋骨与她的头颅反复地碰撞。 她拼力睁大双眸,极力使自己清醒。 她想,小七呀,不要睡,你会冻死的。 你要记清楚良原君逃亡的路,你要看清楚每一个宋人的脸,你要活着去见公子,把你见到的听到的全都告诉他。 裸露在外的肌肤冻得又僵又凉,几乎要被这凛冽的北风割成七零八碎的形状,小七不知道自己还能清醒多久,恍恍惚惚,颠颠倒倒,猛地听见良原君的声音在风雪里响起,“弓来!” 忽地头眩目昏,她看见良原君霍地调转马头朝后驰去,其人高声喝道,“把城楼正中那人打下来!” 她茫然想着,城楼正中的人是谁呀? 这样的鬼天气,谁会站在城楼正中淋雪呀? 小七心里轻轻一笑,她想,旁人或许不会,但若是公子,那倒有可能。 她下意识地透过雪幕往城楼看去,隐约看见垛口正中果然立着一人,那人如雪里青松,挺拔劲直。 小七陡然一惊,那是她的公子,是她的当路君。 他果然立在城楼。 她看见良原君张弓搭箭,直指公子。 小七心里咯噔一声,顿时毛骨悚然,她意识到良原君要射杀大公子! 她在心里大喊,小七,撞开他,用你余生所有的运气,撞开那支箭! 她拼尽全身的力气起身,起身,起身撞向良原君。 她要拜谢周王后,拜谢周王后将她的身子养得这般好。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 蓦地马蹄扬起,她与良原君一同起了空,眼见着那破风而出的利箭歪向一旁,旋即她与良原君重重地往地上摔去。 雪很厚,她滚了一身的雪,因而觉不出疼来。 周身依旧冷极寒极,伤口依旧痛极疼极,一颗脑袋也依旧沉极重极,可如今的小七只有一个念头。 那就是杀了良原君! 在宋人的铁骑追来之前杀了他,叫他再也没有翻身的机会。 她比良原君先一步爬起了身,在雪里捡起了大弓,将那锋利的弓弦一把往那人颈间勒去。 她的颈间被良原君的剑刃划破,如今她也把弓弦切进了良原君的脖颈。 她看见良原君脖颈淌血,蓦地瞪大了双眼。 她心里大喊,小七,杀了他! 别想带她走,也别想要她生孩子! 杀了他! 杀了良原君! 她心潮澎湃,一双压住弓弦的手便愈发用力,鲜翠翠的血在白皑皑的雪地上绽出一朵朵红艳艳的花来。 她心里大喊,小七,杀了他! 杀了他! 杀了良原君! 她浴血奋战,拼力杀敌,她要像在战场上一样背水一战,斩将夺旗。 她如裴孝廉一样,她也愿为公子赴火蹈刃。 她一心只想杀王叔,察觉不出这肆虐的风雪落满了她的周身,也察觉不出周身的战栗。 她已许久没有如此用力地要一个人死了,上一回是在九月底长陵城外杀裴孝廉,再上一回,哦,再上一回还是在听雪台与槿娘一起杀阿娅。 宫里兵不血刃,但宫外可以动刀枪。 倏地这湿乱乱的乌发被人往后拽去,旋即臂上的伤口骤然发出剧烈的疼,她疼出泪来,而后被身下的人嵌住伤处一把甩了出去。 与一个健壮的中年男子相比,她的力量实在过于渺小,也实在是微不足道。 这一甩摔得她头晕眼花,浑身都要散了架,好一会儿没能爬起来。但即便被摔成这般,弯弓依旧被她牢牢地抓在掌心。 那是她此刻唯一能防身杀敌的兵器。 眼见着良原君一双鹰目发着赤红的颜色,踉踉跄跄地起了身,一手捂住脖子,一手拔出佩剑,步步逼近。 血从他的指缝里汩汩溢出来,顺着他的手腕往下淌,淌至他的袖口,也淌至他的袍领,雪里的红色分外的可怖。 忽而听闻城门大开,杀声四起,公子的卫戍部队已乘风穿雪疾疾追来。 遥 第271章 一剑封喉 可宋人的马蹄远比城门的人更快,他们比燕人先一步到了近前。 有披着一身白雪的人朝良原君伸出了手,喊道,“追兵来了!君侯快走!” 是了,追兵来了。 与自己的命相比,人质的命算什么?逃亡远比杀一个人质重要。 良原君一向最能斟酌损益,即便此时脖颈被弓弦切入了肌骨,但权衡利弊是狐狸的本能,正因了他这一份本能,因而才能在蓟城蛰伏布局二三十年之久。 若不是公子许瞻出其不意,使他措手不迭仓皇造反,鹿死谁手当真胜负难卜。 这只老狐狸果断弃了小七,握住那手便要翻身上马。 突突然一支羽箭凌风破雪,一箭便将那老狐狸射至马下。 策马的宋人在雪地里疾疾打了一个转儿,立时又赶回来俯身去拉。 那老狐狸已浑身是血,仍旧手疾眼快地抓住了那宋人的手,他只需翻身上马,由着那宋马驮着他迅速离开此处。 大表哥早就告诉过她,真正的猎手不会将自己的脊背暴露给敌人,但大表哥还告诉过她另外的话——除非大祸临头,不得不四下奔逃。 良原君又一次将脊背暴露给了 那狸奴持弓在雪里戒备地观望,那狐狸背上插箭就要滚上马,倏倏然马蹄声至,那北地狼王已破雪奔来。 又一支羽箭发出了霹雳般的呼啸,又一次将那狐狸射翻下马。 继而是千万只的羽箭朝那宋人与宋马飞去。 宋人迎风大喊,“快撤!” 有的人立时驱马奔逃,有的人已被射成刺猬,有的人被马甩飞出去,有的马瘫倒在地,将这蓟城之外砸出惊天动地的声响。 一时间人嚎马叫。 天光大亮,那年轻的狼王已到了近前,勒马止步,胯下的马嘶鸣一声,高高地扬起了前蹄。 苍啷啷一声拔出剑来,一双凤眸射寒星,岿然然恍若天神,居高临下冲那老狐狸高喝,“诛国贼许昶!” 燕国卫戍策马山呼,“诛国贼许昶!” 不等那老狐狸再说一句,青龙宝剑已从年轻的狼王手中掷出,只听那老狐狸哀咽一声,颈间血花四溅,年轻的狼王已一剑封喉。 雄鸡一唱,天光大白,暗沉沉的黑夜已然过去,燕庄王十七年的正旦宫变就此卷甲韬戈。 恍恍然好似犹听九重台外有人冷笑,“到底是扶风逼宫谋反,还是兰台闯宫篡位,笔就在那里,谁赢了谁写。” 雪里的狸奴缓缓放下了手中的大弓,这般冷的天气,那弯弓竟被她的手心攥出了汗来。 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是兰台赢了。 是大公子赢了。 是她的当路君赢了。 燕国的汗青史册终究要由大公子来写。 年轻的狼王翻身下马,俯身将她抱起,抱起,牢牢地抱在怀里。 他的衣袍为她敞开,他的双手有力地将她揽在胸怀,他的脸颊蹭着她冰凉的乌发,良久过去,却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小七,不上城楼。” 这一夜的寒冷与惊变全都驱了出去。 你瞧,他知道了。 他知道她为何要说“公子不要上城楼”这样的话了。 第272章 小七,你是世间最好的姑娘 她在公子怀里将燕国卫戍的扯鼓夺旗声听得清清楚楚,亦将宋国军队的马仰人翻声听得清清楚楚。 扯鼓夺旗声震天骇地,马仰人翻声鬼哭神嚎。 在将将亲历过这一场不死不休的宫变之后,整个人只剩下了发抖。 杀声渐停,雪也渐歇,这燕国的权力中心已是茫茫的一片白。 掩住了血,掩住了这一地的横七竖八,也掩住了这一夜不能见人的宫闱内乱。 庄王十七年正旦的清晨真是冷呐! 她听见公子在她的耳畔低叹,温热的吐息在雪里凝成白白的雾气,他说,“小七,你是世间最好的姑娘。” 公子有世间最骁悍的高头大马,也有世间独一无二的青龙宝剑,万乘之主,他有驷马高车,朱轮华毂,乘肥衣轻,她没想到公子的小七也是这世间最好的。 她不过出自魏地乡野,竟也是这世间最好的姑娘吗? 他从前可不是这样说的呢! 他从前的话,她可一一记在心里呢! 她蜷着受伤的身子,极力地想与那年轻的狼王靠得更近一些,她的声音微微发颤,一开口便被这肆虐的北风卷了出去。 她仰头望他,看着他的发髻双眉皆覆上了一层厚厚的白,他那如刀削斧凿般的脸颊也覆上了一层薄薄的霜。 这尊极贵极的人呐,他就是未来的北地之主。 她轻声呢喃道,“公子,我想回家......” 她想回家。 她的家在兰台。 她想回青瓦楼,回去洗净这一身肮脏的血渍,喝一碗热气腾腾的姜汤,抑或是一盏温得正好的屠苏酒。 饼饵也好呀,她与公子都未能吃一口守夜的饼饵呢! 那就再吃一碟才出锅的饼饵,她要吃荠菜馅的,你知道,公子也喜欢荠菜馅儿的饼饵呀。 魏国的荠菜冬春便有,公子是知道的。 吃饱喝足,再以浓茶盥漱,就窝在那松软的锦衾茵褥里好好睡上一觉。但若能枕在公子的臂弯里,那就更好了。 一夜不寐,当真是困极乏极了呀。 她不知道公子听见没有,但公子说,“小七,我们回家。” 那双有力的臂膀将她一把抱了起来,她就在公子的衣袍里,与他一同上了汗血宝马。 马毛带雪汗气蒸,风头如刀面如割,但她躲在公子怀里,一点都不冷呀。(马毛带雪汗气蒸,风头如刀面如割,出自唐代岑参的《走马川行奉送出师西征》) 那高头大马大步奔驰,踏着盈尺的积雪,跨进厚重的城门,沿着蓟城大道一路往兰台奔去。 她与公子的胸膛挨得极近,她与公子的心也紧紧靠拢在一起。 她想,最坏的一年过去了,再也不会有庄王十六年那么坏了。 再也不会了。 将来呀,将来一切都会好起来。 她睁眸望去,千门万户曈曈日,已将新桃换旧符。 那冒着袅袅炊烟的人家,那满地喜庆盈盈的红纸屑,那蹦蹦跳跳点响爆竹的孩童,那一旁汪汪吠叫的黄狗,一切好似都欣欣向荣。 是了,燕庄王十七年,这才将将开始。 第273章 鸳鸯成双 臂上的伤原本冻得僵直,很快便被公子宽厚的胸膛暖和了过来,一暖和,便觉出了钻心噬骨的疼。 马背颠簸,她打着喷嚏,在公子怀里迷迷糊糊,半睡半醒。 朦朦胧胧中,只记得好似进了兰台,兰台的大红宫灯仍旧燃着,神荼郁垒两位门神手执兵刃,怒目圆睁,辟邪驱鬼,寺人正弯腰清扫一地的烟花碎屑,公子的汗血宝马踩得兰台的青石板砰咚作响。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兰台呐,兰台! 她还看见沈淑人正立在青瓦楼廊下翘首张望,她簪着魏人过年时定会簪戴的大红绢花,穿着魏人过年时定会穿的吉袄锻袍,那大红色的绢花那么大一朵,衬得人娇艳欲滴,那大红色的吉袄与锻袍呀,里面也必定絮满了厚厚的棉花。 她喜气洋洋的,看见他们一身的血却又愕然退了一步。 她好似听见沈淑人惊呼了一声,问道,“公子和妹妹去哪里了?” 哦,这一夜宫里的杀戮,外人是不知道的。 她们在彻夜的烟花声里像每一个寻常的人家一样守夜,饮屠苏酒,也像寻常的人家一样吃饼饵,她们也许也像每一个寻常人家一样称颂这太平盛世。 但若她们也知公子要进修罗场,可会心甘情愿地陪公子走一遭? 小七不知道。 只知道公子抱住她滚鞍下马,那有力的手臂牢牢地捆住了她,将她稳稳地嵌进了那宽阔的胸口,因而她丝毫也没能察觉出天旋地转来。 她记得公子在小轺里用剑刃划伤了手臂,她用那快要冻僵的小脑袋想着,那时公子为何要划伤自己呢? 想了好一会儿才想明白,公子原本也不知良原君逃至宫里到底是要干什么,他原先不过是要使一个苦肉计应付太后,没想到良原君直接反了,因而这一剑算是白白地挨了。 她不禁想到,公子虽名瞻字远瞩,却并没有通天眼,自然也不会事事都未卜先知。 旦一进入青瓦楼,春日的气息顿时驱走了楼外的寒气,公子抱她大步往楼上走去,那有力的脚步声踩得木楼梯咚咚响着。 她听过无数次这样的脚步声,从前听了心惊胆战,如今听了却神泰心安。 沈淑人疾疾地跟了上来,追问道,“公子与妹妹可受伤了?妹妹看着很不好,小童去召医官来!”(春秋战国时期的诸侯正室夫人自称“梓童”,《论语季氏》中明文规定,“君称之曰夫人,夫人自称曰小童。邦人称之曰君夫人,称诸异邦曰寡小君。”) 是了,她与公子都有伤,此时正需医官来,小七听见公子应了一声。 公子应了沈淑人的话,沈淑人便高兴起来,她忙前忙后的,顺理成章地进了公子的卧房。 小七记得从前在沈家,沈淑人是娇生惯养的大小姐,没想到进魏宫仅有半年,入兰台也不过四月,竟能把什么都安排得妥妥当当。 吩咐了召医官,又命寺人备兰汤,她亲自往青鼎炉里添炭火,还要差人去煮正旦的饵饼,把一切都布置得井井有条。 是了,魏国新年正旦的大清早,一家人总是要围坐一起吃饼饵的。即便嫁进兰台,沈淑人还是严守着魏人的习俗。 见公子抱她进了湢室,沈淑人竟也跟了进来,满面忧色地劝道,“公子累坏了,小童来为公子与妹妹更衣汤沐罢!” 说着便要上手了,见公子只是蹙眉淡淡地拒了,她又退了一步,“公子与妹妹伤成这般,淑人实在心里难受,只恨自己帮不上什么忙,只能做些小事,还请公子不要嫌弃。” 沈淑人如此低声下气,公子也难得和颜悦色,只是要她不必侍奉,又命寺人送她回淑德楼。 沈淑人闻言拭泪,竟径自跪了下来,“公子疼爱妹妹,小童心里都明白,小童不是存心要招公子厌烦,只是.....只是从前对妹妹做错事,如今不过是要尽一个姐姐的心罢了!小童就在门外侍奉,还请公子不要撵小童走.....” 她既说了这样的话,公子也不并没有多说别的,不说便算是应了,因而沈淑人欢欢喜喜地起了身,又道,“小童为妹妹带了魏国的簪花,还带了魏国的吉袍,公子与妹妹汤沐完,小童与妹妹一同侍奉公子吃饼饵,饮屠苏。” 说完便出了湢室,并未听见木纱门响,大概仍在卧房之中。 卧房里有外人,到底十分不自在。小七拉住那人的手,眼巴巴地望着,真希望那人赶紧开口要沈淑人去外头候着。 谁知那人丝毫不以为意,自顾自解了她的大氅,又一重重地褪了她的衣袍。 束腰的丝绦早就被他撕了,抱腹也早就被他弃在了小轺,因而如今要剥下她的衣衫十分简单。 好在偌大个双耳浴缶里冒着袅袅的热气,即便宽了衣袍亦没有半分凉意,只是右臂那受过箭伤的地方皮肉绽开,看着十分骇人。 那人轻柔将她抱起,稳稳地放进了浴缶之内。 小七轻轻舒了一口气,这紧绷了一整夜的身子与经络这才忽地舒缓轻快起来。 那人自己呢,那人自己亦扔了玉带,丢了长袍,将那满是血渍的衣物踩在了脚下。 她肩头的“许”字烙印仍旧十分清晰,他臂上的两排牙印也依旧赫赫在目。 她与公子是血肉交融的,你瞧,他的伤处还包扎着她从里袍撕下的帛带。 那人迈着一双修长的腿进了青铜浴缶,那人还亲手为她汤沐。 颈间那被剑划开破血之处甫一遇了水丝丝的疼,但那双能拉弓握剑的手却十分的温柔,他好似在清洗自己最珍爱的宝物,如履如临,小心翼翼。 那双手掌心宽大,指节瘦长挺直,根根分明,那双手在她身上每一处轻勾描绘,可那双手呀,很快便不安分了起来。 她的胸脯拥雪成峰,十分丰美,那双手便在她的胸脯 第274章 娥皇女英 这吻将将落下来,便听门外的人温柔问道,“公子与妹妹可好了?小童备好了干净的衣袍。” 小七的心砰砰乱跳,她想,沈淑人定然能把湢室的动静听得清清楚楚。 沈淑人毕竟不同于旁人,她在外头,就好似是沈宴初在外头一般,她睁眸瞧着,就好似是沈宴初睁眸瞧着一般,愈发使小七拘谨难堪起来。 但那人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不急,放在外头。” 仍旧抬起她的下巴吻了下来,小七伸手抵住那人的胸膛,轻轻叫道,“公子......” 那人望着她的唇瓣含笑轻啄,才啄了两下,又听门外的人笑道,“妹妹受了伤,可不要泡太久,对伤口不好呢。” 那人这才悻悻地起了身,扯来薄毯为她一寸寸地擦干身子,他可真是不安分呐,擦着她的身子还要去拨弄她的胸脯,俯身咬住她的耳垂,还要在她耳边低低蛊惑,“小狸奴,我要吃掉你。” 她面红耳热,咬着唇瓣不敢出声。 真怕自己一出声,再叫沈淑人听见那柔媚娇软的声音。 她想到二月前大表哥就要携章德公主来蓟城了,到那时,沈淑人又会不会把她与公子的事一五一十地全都告诉大表哥呢? 沈淑人看见过许多,也听见过许多,若果真都透露出去,再好一顿地添油加醋,那她便再也无脸见大表哥了。 没错,沈淑人惯是会加枝添叶夸大其词的,她保准能干出这样的事来。 大表哥若要知道,还不知要以什么样的眼光来看她,大抵是再也不会说什么“好好活着,等我来接”这样的话了。 她虽不必定要他接,但不管怎样,沈宴初都是哥哥,哥哥便不该听见这样的话。 门外的人又耐心地催了起来,“公子,医官来了。” 那人不过是裹了张薄毯,便将她一把抱了起来,小七微微一挣,低声道,“公子,表姐会看见!” 可他只是笑,“那又怎样。” 那人啄了她一口,抬步便将她抱进了卧房,彼时沈淑人正跪坐一旁,膝头前的托盘里整整齐齐地叠放着她与公子的吉袍。 见他们出来,不禁眸光微黯,试探问道,“妹妹腿脚也受伤了吗?” 小七脸一红,“是。” 沈淑人端着托盘起身,盈盈笑道,“正旦的大日子,就要穿得喜庆才好。从前在沈家,为讨个好彩头,哪一个新年不穿吉袍呀?你瞧,姐姐给你备了一样的,你试试合不合身。” 沈淑人可真是个多变的人,在家时分明娇惯得飞扬跋扈,却也有心眼转手便将她卖出去,嫁到了兰台后因有宫人教导,又变得能说会道颇有心机,可进宫家宴仍时不时地暴露出从前的性情,除夕前还在桂宫与阿拉珠争抢她的孩子,一转眼又低声下气地好似与她是有高情厚谊的亲姊妹。 不止如此,还亲手为她穿上大红的吉袍,亲手为她簪戴了大红的绢花。 她与沈淑人本就有三四分的相像,如今穿戴得一模一样,那三四分便也变成了五六分。 哦,也不,小七在铜镜里仔细端量着,见沈淑人身骨丰腴,面色红润,要远胜于她呀。 她下意识地朝公子看去,见穿戴整齐的公子此时亦正朝铜镜望来。 她想,他必也察觉到了她们二人的相似与不同了罢? 这时听见裴孝廉在木纱门外禀道,“公子可要医官侍奉?” 小七见那人这才收回眸光,命了一声,“进来罢。” 早在外等候的医官忙应声进门,查看了伤口,打了麻沸散,又仔细地上药缝合。 公子这一箭原是要射良原君,因而力道极大,虽只是在她臂膀上擦了过去,却也切开了不小的伤口。 沈淑人就在一旁悉心照看,医官要什么,她便递去什么,医官要放下什么,她便忙接过什么。 她完全不再像是兰台夫人,她甚至都没有抬头去看公子,就只是与小七并肩跪坐一处,仿佛只是一个牵肠挂肚的姊妹,也只是个待字闺中的少女一般。 是了,她虽嫁了,身形却仍是个少女。 她还温蔼地哄起了小七来,“你要疼,就喊出来,姐姐在呢!” 甚至还拂起袍袖,露出一截凝霜般的皓腕来,她便将那皓腕伸至小七唇畔,“你咬着姐姐的手,咬着就不疼了!” 她到底在打什么鬼主意? 小七下意识地朝公子望去,见公子亦正看向那截莲藕般的手腕,却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心里闷闷的,她想,公子也不过是个登徒子。 还说什么“我看似什么都有,却是真正的一贫如洗,我唯有你”,还说什么“小七,你是这世间最好的姑娘”这样的鬼话,如今不也开始看起了沈淑人吗? 可沈淑人自小养得好,与她同坐一处,高低立判,今日又温温柔柔的,难怪那人会挪不开眼。 不止如此,医官一走,沈淑人又赶紧命人端上了饼饵。 那饼饵热气腾腾的,包得精巧又好看。 沈淑人就坐在案旁为那人布起了饼饵,甚至还夹了一只放入小七盘中,柔顺说道,“从前在魏国,正旦一早定是要吃饼饵的,岁更交子,就图个喜庆团圆、吉祥如意。淑人不才,生怕自己做得不好,卯时就起了身准备,小七,你尝一尝,是不是从前的味道?” 好似有什么果真与从前不一样了。 小七悄然打量着沈淑人,见沈淑人神色坦荡,不藏心机。 但小七知道沈淑人绝不是没有心机的人,必是她身后的老嬷嬷又给她出了别的主意。 果然。 你瞧。 她脸畔一红,羞答答道,“公子若不嫌弃,淑人愿效仿娥皇女英,与妹妹一同侍奉公子。” 第275章 侍奉 传说,帝尧有两个女儿,长女娥皇,次女女英,姊妹二人同嫁帝舜为妻,还有一个共同的亲生儿子商均。 舜父顽,母嚚,弟劣,曾多次欲置舜于死地,终因娥皇女英助之而脱险。 舜继尧位,娥皇女英为其妃,后舜至南方巡视,死于苍梧。二妃抱竹痛哭,泪尽而死。 小七心里一动,原来沈淑人竟是怀了这种心思。 她们是表姊妹,如今都跟了燕公子,穿一模一样的衣袍,簪一模一样的绢花,可不就与娥皇女英一样吗? 她和自己说好了,她才不做什么娥皇女英,要做就让沈淑人和阿拉珠做去,她才不做。 她抬眉望公子,见那人若有所思,甚至还用银箸抬起了沈淑人的下颌,在那张面如银盘的脸上打量了起来。 那大红的吉袍与簪花愈发衬得沈淑人满面绯色,她此时竟像个熟透的桃子一般,亟等着那人采摘。 那人竟说,“你们姊妹如此相像,我竟头一回发现。” 小七恍然一怔,她心里想,小七,你并不是不可取代的。 就像你的粗茶淡饭轻易就能被兰台的炊金馔玉取代一般,何况眼前还是一个与你如此相像又鲜活的人。 她死气沉沉,笨嘴拙舌,而沈淑人呢,她这一辈子顺风顺水,几乎从未吃过什么苦头,因而与她相比,沈淑人是活色生香,逸态横生的。 你瞧,但看沈淑人那一双如青葱般毫无一丝瑕疵的手,便使她自惭形秽。 她做惯了粗活,沈淑人却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 听见沈淑人柔声道,“小童什么都能做,不会的便去学。公子觉得不好的,小童便改。从前有做的不妥当的地方,请公子不要再生小童的气,小童嫁进兰台,只一心一意地为公子活。” 她的话十分真挚坦荡,想必公子听了也会颇受触动罢? 公子原本也不是一个心硬的人。 沈淑人还说,“都出自一个母族,妹妹能做的,小童也不会差。公子安心去前朝,我们姊妹侍奉公子,同心同德,定会把公子伺候得舒舒服服的。因而小童才说,要与妹妹效法娥皇女英,公子千万不要笑话。” 小七垂下眸子,她想,沈淑人真是有一张巧嘴,她若也有这样一张巧嘴,那该多好,那便不必吃那么多的苦头了。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心头鼻尖俱是酸酸的,但要说就想大声地哭一场吗?也不。 不。 她只是酸涩,好似并没有什么可哭的。 她经历过那么多的事,这算什么呀,这不算什么。 公子将来是北地之主,他除了要有一位王后,还要有无数的王姬美妾,这实在不算什么。 她要跟着公子,就要明白这个道理。 正是因为明白,所以不争。 她也不是那种事事都要争一争的人。 她听见公子问,“你是娥皇还是女英?” 她也听见她的表姐低眉顺眼地回答,“小童大一些,便是娥皇,妹妹小三岁,便是女英。” 她听见公子笑了一声,“你可会侍奉人?” 她也听见她的表姐羞答答赧然回道,“宫里嬷嬷教导过,小童什么都会。” 她想,公子又会说什么呢? 公子从前是不许沈淑人进青瓦楼卧房的,如今许了。 他从前也不会多看沈淑人一眼的,如今也看了,也碰了。 这世上也哪有什么一定要做的事,和一定不能做的事?公子的洁癖也不是不能好的。 沈淑人碰了碰她,悄悄道,“好妹妹,你也说句话。” 可她又有什么好说的呢? 她没有什么可说的。 公子若要她,她便陪着公子。他身边若有了旁人,她便将公子拱手让与旁人。 小七与公子不同,公子若爱极一样东西,死都不会放手。可她不一样,再爱的东西,她也不会强留。 因而她温静笑道,“我都听公子的。” 便见公子笑了一声,“入夜再来侍奉,去吧。” 哦,他竟要沈淑人入夜来侍奉。 小七心里蓦地一酸,那她又该怎么办呢? 她无法与沈淑人一同做什么娥皇女英,也无法像沈淑人一样眼睁睁地看着她们春宵帐暖,月夜花朝。 她没有母家可回,偌大个兰台,也连个躲一躲的地方都没有。 身旁那一抹明艳的红欢欢喜喜地应了,“公子吃饼饵,吃完饼饵好好歇一歇,小童一入夜便来!” 甚至还欢欢喜喜地拉了一下小七的手,“好妹妹,等着我!” 小七不愿被人看见自己难堪又狼狈的模样,因而笑着点头,“好。” 将将离去的兰台夫人有着极好的身段,一身大红的吉袍被她穿得摇曳生姿,步步生莲,此时已袅袅娜娜地掩上了木纱门。 鎏金花木窗外堆了一层厚厚的雪,在正旦日光的映照下发出夺目的光泽,殿内的炭火生得足足的,火星子噼里啪啦地响着,盘中胖鼓鼓的饼饵已变得皱皱巴巴,原来已过去许久了。 小七不吵也不闹,只是笑道,“饼饵凉了,我去为公子热一热。” 那人没有说“好”还是“不好”,他只是轻抚她髻上绽放的绢花,又轻抚她瘦削的肩头,在那绣着玄色云纹的吉袍上摩挲着,笑问,“你从前在魏国也是这般穿戴吗?” 小七轻声道,“只有新年才穿。” 那人微微点头,“好看。” 她想起那人方才打量沈淑人的模样,那时他心里亦是这样想的吧? 他心里大概也想要称赞沈淑人一句,“夫人好看。” 她并不问,只是温静说道,“公子,我有些累,想要好好睡一觉。” 她累极也乏极了,若不是沈淑人来,她大概兰汤沐浴的时候就已经沉沉睡过去了。 她想,好好地睡一觉,醒了就不会有什么娥皇女英了。 那人温和点头 第276章 门外守夜 小七护着右臂小心地卧下,那厚厚的茵褥真软和呀,她裹紧了絮了鹅毛的锦衾,在那清清淡淡的雪松香里,一合上眼便沉沉睡了过去。 她已有许久都不曾梦见那片世外的桃林了。 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梦里全是永无尽头的杀戮,全是数不尽的尸骨,逐魂鸟与老鸦咕咕鸣叫,催魂夺命,叫得人心里发毛。 她在梦里不停地奔逃,不知何人追她,亦不知逃往何处,只是仓皇奔命,好似只要一停下来,就会血浆四溅,成为这荒野枯骨。 从前总能梦见大表哥,有时也会梦见大公子,如今梦里不过是白茫茫的一片荒原,连一个人影都看不见,这天地里好似就余下了她一人,一人绝望地奔逃。 她一次次惊醒,又一次次闭目睡去,迷迷糊糊中好似被那人揽在怀里,那人轻声地哄她,“小七,不怕,我在呢。” 又好似听见有人说,“真想去你的小时候看看,想饮桃花酒,吃你烤的松子饭,再吃一条鱼尾巴。” 她半睡半醒的,在这不急不躁的话声里,竟果真离开了那寂无一人的荒原,到了山花烂漫的桃林里去。 她在梦里看见了公子。 他长身玉立在古桃树下,正牵着一个小姑娘的手微笑望她,“小七,我找到了我们的女儿。” 她惊奇地望着那小姑娘,那小姑娘却躲在公子身后不肯出来,哦,只能望见那鼓鼓的羊角髻和一块粉色的袍角。 她想,是从前那个小女儿吗?可为什么躲在父亲身后不肯相见呢? 她不知道。 她听见公子唤着小女儿的乳名,可那乳名到底是什么,好似听见了,却又听不清晰。 但心里暖暖的,因而下意识地便往公子怀里凑去,靠着公子起伏的胸膛,听着公子沉稳的呼吸,后来这一觉便睡得十分安稳。 也不知是什么时辰了,是公子轻轻唤醒了她,“小七,该醒了。” 小七醒来,睁眸望向那鎏金花木窗外,此时天光将暝,暮云四合,连日的大雪后难得有几分余晖。 眼下就要入夜,卧房内高大的连枝烛台已经亮了起来,但青瓦楼里除了她与公子并没有多余的人。 她心里暗暗舒了一口气,心想,什么娥皇女英,大抵也不过是将才的一场噩梦。 梦醒了,小七还是小七,公子也还是公子。 她由着公子为她换药、包扎,也由着公子为她布菜、盛汤。 这一日的晚膳与寻常十分不同。 公子寻常吃的蟹肉鲍鱼一样也不见,样样全都是她喜欢的。 有她十分喜欢的炮羊羔(从前在雪岭驿站吃过,将羊羔宰杀后去掉内脏,填充进枣,裹好涂泥以火烧烤,烤熟后去泥,又以米粉涂于羊身,煎炸后加入香料炖煮),有她自小爱吃的松子饭,也有她一直想喝的老鸭汤。 其余的小菜甜点自是不必再提,但有一样是比什么山珍海味都要珍贵的。 那是两碗长寿面。 公子并没有忘记她的生辰,于七八日后也终于为她填补了这一年的空白。 她心里感激,也吃的很饱。 不管怎样,吃了长寿面那过去的一年便算圆满了。 寺人收拾了狼藉的杯盘,又侍奉着她与公子盥漱,没多久便响起了清脆脆的叩门声。 沈淑人窈窕的身影打在木纱门上,柔柔媚媚地轻唤了一声,“公子.....” 继而又柔柔媚媚地说道,“小童来侍奉公子。” 原来并不是梦。 小七也不知心里是什么滋味,这一夜竟真的要与沈淑人共侍一夫了。 她低垂着眸子藏住眼里的情绪,听身边的人命道,“进来。” 便见沈淑人迈着极小的碎步推门而入,浓妆淡抹,含羞欲滴,尽态极妍,袅袅然跪了下来,娇软软开了口,“娥皇来侍奉帝舜。” “娥皇。” 小七听身旁的人低笑了一声,白皙的指尖在青铜长案上轻叩,“你只知娥皇女英,可知道她们二人最初是干什么的?” 沈淑人一怔,小七心里一凛。 世人皆知娥皇女英的佳话,却大多不知这背后的因由。 当初,帝尧为考验接班人帝舜的德行品质,这才将娥皇女英嫁给帝舜。 说是嫁,也不过是派到舜身边做个暗桩细作罢了。 小七做过细作,也因细作的身份被囚在暴室数月,这是她最难以启齿的身份,因而如今也最怕被人提起“细作”二字。 那娥皇转头望向小七,见小七垂头不语,便问道,“女子无才便是德,淑人不才,妹妹可知道?” 小七垂头不语,那娥皇便道,“公子瞧,妹妹也不知道。” 公子笑了一声,命道,“脱了吧。” 那娥皇欣然应了,肩头的大氅一掀,竟露出了十分单薄的春衫来。 这春衫亦是精心裁制的。 宽宽大大的领口将将挂在肩头,腰身臀胯却又极窄,将她的身形束得凹凸有致,赧赧然,施施然,好一副浑然天成的媚骨。 小七怔然想着,这样的一具身子,谁又会不动心呢? 果然,一旁的人继续命道,“再脱。” 那娥皇亦是欣然应了,腰间窄窄的丝绦一解开,原本被束着的胸脯霍地一下弹跳了出来。 果然是受宫里嬷嬷调教过的,她大大方方地脱下紧身的外袍,只余下一件薄衫,那薄衫通透,尚能瞧见内里的抱腹若隐若现。 小七还兀自出神,那娥皇已如水蛇般跪行几步上前来,她大抵是要抱住公子,用她在魏宫学到的本事,好好地去侍奉公子罢? 就似周王后所说,嘉福,你好好瞧着,他也并不是唯你不可。今日开了这个口子,来日就有无数个口子可破。 阿拉珠没能破这个口子,今夜这个口子就要由那娥皇来破。 那娥皇伸过手来正要去宽公子 第277章 一入兰台误终身 沈淑人身子一僵,恍恍然转过身来,她大抵是没有想过公子竟会如此为难奚弄。 按她的预想,今夜必是求仁得仁。 她要比阿拉珠先一步破了公子的口子,她要求得公子的恩宠,求得人间的极乐,她更要求得螽斯衍庆,瓜瓞绵长(出自《诗经·周南·螽斯》,意为子孙像蝈蝈一样多,像一根藤上大大小小地结满了果子)。 因而她精心准备,绿鬓红颜,傅粉施朱,不在乎什么娥皇女英,不在乎什么体面,她姿态极低,就为了得仁得义。 她大抵想不明白,公子白日看她的眼光分明温和又宽容,他甚至称赞她们姊妹二人相像,还垂问她会不会侍奉人。 她必是欢欣雀跃地等了一天,一入夜早早便来了青瓦楼。公子要她脱,她便一层层地脱,她大抵也没有想过平白受这一番羞辱。 沈淑人如玉般的手攥着衣袍,遮挡着自己几乎通透的线条,眼里蓄了一汪的泪,心里的委屈无处可发,“公子,淑人的哥哥就要来了。” 是了,年前便听说魏公子二月前要携章德公主回蓟城探亲,二月前就来。 忽地那青龙剑重重地拄到了地上,撞得地面咚咚作响。 小七骇得一激灵,沈淑人更是踉跄往后退了好大步,听得那青龙剑的主人斥道,“我尤憎恶你哥哥!” 是了,是了,公子尤其憎恶沈宴初。 那种憎恶是发自内心的,又刻入肌骨的,他甚至在不曾见过沈宴初的时候就开始十分嫉恨他了。 单是听见“大表哥”、“沈宴初”、“魏公子”、“我哥哥”,单是这几个字,就足以惹他生恼了。 沈淑人浑身发着抖,好一会儿才哭道,“淑人好歹也是魏国公主......” 她的话没有说完,又被那长剑顿地的声音打断了,“你哪一点儿算得上公主!” 是了,是了,与章德公主许蘩相比,沈淑人算不上什么公主。 她没有许蘩的端庄,更没有许蘩的大气,她巧舌如簧,锱铢必较,她处处算计,一肚子坏水,不是要爬公子的卧榻,便是要抢小七的孩子。 哦,岂止如此,从前在沈家,小七便被她死死欺压了三年。 她会抢,会夺,会打人,扇人巴掌的时候盛气凌人,毫不手软。 若不是沈家半路造了反,像沈淑人这样的人,大概就只能做个将门千金,永远也成不了大国的公主。 公子高瞻远瞩,眼光毒辣,他看什么都十分清楚。 沈淑人心里不甘,因而哭道,“魏国与燕国结为姻亲,求的是永世交好,公子就这般羞辱淑人吗?” 那人冷笑,“永世交好,去看看你那好哥哥做了什么!” 小七心想,是了,是了,才结为姻亲,便深入魏境,才放他归国,又与楚结盟。 大表哥干的事,是公子一件也不能忍受的。他居然隐忍不发,到今日才开始与沈淑人算账。 沈淑人哭得双肩抖颤,“哥哥做的事,与淑人有什么关系?公子不要淑人,不如把淑人送回魏国!” 小七心里重重地一叹,牵一发而全身俱动,大国公子的言行举止都关系到两国的利益,沈淑人享了做公主的福,必然要担公主的责,有恩宠也好,牺牲品也罢,都是和亲公主的宿命。 就像小七,她没有享过一日做郡主的福,不也为魏国如飞蛾扑火,如火中取栗吗? 那人分明笑着,那好看的薄唇却吐出了凉薄的话来,“既嫁了,便是死也要死在兰台。” 沈淑人只知娥皇,不知娥皇是细作。正如她只知自己嫁燕国,不知自己是细作。 是细作,却也是公子牵制魏宫的一颗棋。 一入兰台误终身,误的何止哪一人? 老死,病死,戕死,总之死在兰台,再不会叫她有一星半点儿的机会去与魏人联络。 沈淑人钳口结舌,顿口无言,痴痴怔了好半晌。 她该富贵骄人,万事胜意。 她该金玉满堂,月圆花好。 她从前是不会想到自己竟是这么个结果。 那人长剑掷于案上,已不屑与她再多说什么,只冷冷道了一声,“听着,我只要小七,她别想跑,旁人也休想来。” 继而发出了一声冷峭的命令,“出去。” 小七怔然望他,这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呐? 他就似一头饿狼,能不知疲倦地索要她整整一夜。可这饿狼却也能坐怀不乱,从没有饥不择食的时候。 似他这般体魄健壮似有铜筋铁骨的人,二十余年来竟只有她一人。 你瞧他说什么话,他说她别想跑,旁人也休想来。 她至今仍然不懂,她处处都比不上沈淑人,而公子为何非她不可。 沈淑人惘然回神,喃喃问道,“小七,我是你姐姐,看在哥哥的面子上,你一句话也不肯说么?” 是了,她是姐姐。 天罗地网,守株待兔,亲手将她送去燕人手里的好姐姐。 若不是这位好姐姐,她便不必被吊在燕军大营的辕门上,因了裴孝廉那一箭摔得七窍流血。 那时候,沈淑人可曾看在大表哥的面子上,放她一马? 没有。 这一夜小七都未曾说过话,如今沈淑人既问,便也答她一句。 小七眼波流转,抬起那双泛着盈盈光泽的桃花眸子,轻言细语道,“姐姐难道不知道,人的脸面是自己挣来的。” 就像她自己,不也是在公子面前一步步地挣回了脸面吗? 沈淑人含泪一笑,“好,好。” 她失魂落魄地往外走,那昂贵厚实的狐裘大氅落在了地上,那薄如蝉翼的外袍也被她一步步地踩在了脚下,但她已经毫不在意。 从前她是被匪寇强撕了衣袍,如今衣袍就在脚下。 从前她险些被匪寇强暴,如今却是实实在在地被上位者强暴。 第278章 笑话 遥夜沉沉,月华如练。 小七心绪恍惚,怔然不语。 这一刻,好似想了许多,好的与不好的都想,欢喜的与不欢喜的也都想,却也好似脑中空空,什么也都没有想。 只是望着门外跪着的人,仿佛看见了从前也在那里守夜的自己。 那时候的小七一心只想回家,便在那守夜的时候亦要好好盘算着自己的刀币。 那时候的小七一无所有,还不曾与公子进修罗场。 她不禁想,若要那时候的小七再选一次,她又会选一条什么样的路呢? 这一时半刻,竟想不清楚,也不能抉择。 忽地一旁的人掰过了她的脸,那十指流玉在她下颌上轻柔地摩挲,他问,“在想什么?” 小七回过神来,胡说了一句,“在想公子。” 那人笑了一声,愈发抬起了她的脸,继而俯下身来,那高高的鼻梁抵着她,那鼻息温温热热地喷在她的脸颊,“我就在一旁,想我什么?” 那一双深邃好看的凤目细细地窥着她眉心的红痣,也窥着她脸上的每一处,小七能看清那人又长又密的睫毛,心头一跳,脑中一空,愈发开始胡说八道起来,“在想一句话。” 那人又笑,“什么话。” 小七的嘴巴就像已经失控了一般,脱口而出道,“公子是小七的!” 那人就似被这句话攫住了命脉,呼吸一紧,方才还算温柔的眼神立时变得危险起来,“那你牢记此事。” 小七想,她会牢记。 牢记小七是公子的,也牢记公子是小七的。 公子是什么样的人,如今她已经清清楚楚了。便是再有人来献媚争宠,她也应牢牢记住这一点,少去胡思乱想,也少去顾影自怜。 那人愈发逼近她,低低威胁着,“敢把我拱手相让,我定日夜要你,叫你不能喘上一口气!” 你瞧,他多霸道。 小七被他迫得往后仰去,还不等说上一句话,便又见那人命道,“去榻上!” 你瞧,他不会有别的事。 与她在一起时,他只有这一件事可做。 小七偷偷瞥了一眼木纱门,门外的人到底使她束手束脚,她磨磨蹭蹭地起了身,细声道,“可是表姐在外头。” 那人宠溺地笑,并不避讳外头的人,“叫她好好听一听,知道床帏之乐到底是什么模样。” 小七的脸颊蓦地红透起来,那人嫌她慢了,一把将她便拦腰抱起,几步上了卧榻,轻轻巧巧地便把她扔入了厚厚的锦衾。 小七伤处一疼,下意识轻叫一声,“公子!” 那人喘息渐重,满眼桃色,长指一挑,扯去了她腰间的酢浆草结,褪去了她大红的吉袍,她可怜的小抱腹与衬裙也一件都不剩下。 虽在公子面前早就没了一丁点儿的秘密可言,但总觉得隔着那道木纱门,守夜的人能将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 她避着外头的人,扯过锦衾将自己悄悄埋了起来。 她要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她才不愿像沈淑人一样,她才不愿袒胸露乳,她才不愿将自己的躯体主动暴露于人。 便是公子面前也不能。 这一夜红绡帐暖,如花烛洞房。 公子如以往一样一次次冲锋陷阵,她也如以往一样压抑着轻吟,门外的人形影相依,抱紧身子避寒取暖。 若茵褥湿了,公子便命守夜的人进门,问一句,“那魏宫的老嬷嬷可教过你换茵褥?” 不管是命她出去,还是叫她进门,都足够使这位魏国公主难堪了。 可再难堪,也不会有这样的事令人煎熬窘促。 小七被包在锦衾里,眼睁睁地望着沈淑人那半裸的身子微微战栗,就似婢子一般将湿透的茵褥换下,继而再从柜中取出干净的茵褥铺放整齐。 不知是贪恋卧房内的温暖,还是羡慕鲛纱张里的春宵,那守夜的人媚眼如丝,痴痴地望着公子,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好一会儿都没有走。 公子衣袍半敞,如醉玉颓山,不禁挑眉揶揄,“还不走?” 那守夜的人这才仓皇垂下眸去,丢盔弃甲,落荒而逃。 这一夜,这样的事也不知有几回。 湿过几回茵褥,那守夜的人便进了几回门。 小七只看见她眼里的光一次次地减少。 初时那如丝的媚眼,一次比一次地黯淡。 初时那窈窕袅娜的身子,也一次比一次地僵硬颤抖。 待到天光将明,沈淑人已几乎算是一个驾轻就熟的守夜人了,而公子也总算停了下来。 小七再不知门外的人怎样了,累极了就窝在公子怀里,一合上眼便沉沉地睡了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天光大亮,遥遥听见裴孝廉的声音响起在远处,“公子可醒了?大王请公子进宫理政。” 哦,小七想起来,因了沈淑人在门外,因而夜里值守的裴孝廉自觉地退去了楼梯拐角。 公子在她额上印了一吻,很快起身下榻。 小七裹在锦衾里看着那如芝兰玉树的人沐浴、盥洗、束发、更衣,那人出门前还哄她,“多睡一会儿,醒了再要槿娘来侍奉。” 小七冲他一笑。 公子这才出门。 她看见仍跪在木纱门外的沈淑人可怜怜地抱住了公子的脚,声音嘶哑地问道,“公子……公子要淑人守到什么时候啊?” 那人冷冷地睨着,“守到你那哥哥来。” 小七闻言也不知心里是什么滋味,如今不过元月初二,等到沈宴初来,还有足足一个月呐。 那人嫌恶地将缠住他腿脚的人踢到一旁,继而头都不回地往楼下走去。 沈淑人犹趴在地上,小七看见她的肩头一抽一抽的,好似正在无声地哭泣。 小七想,如今的沈淑人也体会到了绝望的滋味了吧?就像她当年在青木镇的院落里一样地绝望。 她怔怔地瞧着鎏金花木窗外 第279章 郡主和夫人打起来了 小七想,没有什么好笑话的,她从前经历的远比沈淑人难堪许多。 那时候不着一缕的小七会想,若能有人给她一件衣袍,要她裹住身子,那该多好呀! 她必会像父亲临终前一样,紧紧地拉高自己的领口,把自己护得严严实实的。 可那时候没有。 那时候无人敢给她一件衣袍,一张薄毯,甚至一块帛布。 在这混乱的世道里,女子到底是最可怜的,她不会落井下石。 她在守夜人面前端然跪坐下去,并没有答她“我要笑话你”还是“我不会笑话你”这样的话,只是张开双臂,将那暖和的狐裘大氅裹在了那人身上。 终究是大表哥的亲妹妹呐,她于心不忍。 她要告诉那人,告诉那人公子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要宽慰那人,也要劝告那人。 单那守夜人却蓦地将大氅摔到了她脸上,瞪着一双红肿的眼睛叫道,“不用你来假惺惺!” 小七讶然望她。 那人咬牙切齿的,“什么下贱的公主和夫人,姚小七,你才是最下贱的!” 她冷眼相瞧。 “你瞧瞧你多厉害呀!你数没数过我这一夜给你换过几次茵褥呀!六次!六次!六次!” 那守夜人已经顾不得自己裸露在外面的肩头了,一双丰美的雪峰因激动而颤抖着,“沈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她已经把自己说的什么“娥皇来侍奉帝舜”的话全都抛在了脑后,也已经把自己在公子面前宽衣解带的事忘了个一干二净,她此时心里全是对小七的怨恨和不满。 “真是好手段!一边吊着我哥哥,一边又在公子身下......”守夜人突然压低声音,“你知道自己叫得多么放荡吗!我听着你叫,我起了一夜的鸡皮疙瘩!” 你瞧,这便原形毕露了。 她与阿拉珠装作姐妹情深,装了这四个多月,想必早就装累了吧? 这才是真正的沈淑人,那魏宫里的老嬷嬷再怎么调教,也是青山易改,本性难移。 小七原要宽慰她的话在口中一转,笑道,“那姐姐好好听着,还要听一个月呢!” 沈淑人闻言气急败坏地骂了起来,“姚小七,你真不要脸!” 小七笑了一声,眸光扫到她微微抖颤的胸脯,“姐姐看看自己,你可要脸?” 沈淑人的脸唰得一白,像一张白绢,继而一红,红得似要滴出血来,她气得大哭,就要朝小七扇耳光,“公子欺负我,你一个要饭的也欺负我!” 小七轻笑一声,一把钳住她的手腕,“我受魏武王亲册,有公子所赠京畿千顷封地,不知这样的好地段儿,姐姐可有?” 沈淑人没有,就算在魏国有,那在燕国也没有,因而她吃了瘪,只是恼得使劲挣着手腕。 小七又问,“我有公子,姐姐可有?” 沈淑人没有,就算说破了天也没有。她也许不会羡慕小七的封地,但只公子这一样,便是她这一辈子都比不得的。 沈淑人脸色一阵青一阵黑,偏偏小七逼问她,“我有的你一样也没有,要饭的是你。” “姚小七!”沈淑人恼羞成怒,大喝一声,骤然起身,张牙舞爪地便扑了过来,“我要掐死你!” 小七身形一闪,沈淑人扑了个空,脑袋“砰”的一声重重地撞在了阑干上,愈发气得咬牙切齿,如一只被激怒的黄鼬般青面獠牙的,竟果真将小七扑在了身下。 楼下立时响起了周延年拔剑的声音,“末将在此,郡主可有什么吩咐?” 小七沉声道,“无事,我与表姐有些旧事要叙。” 周延年插剑入鞘,恭敬应是。 是,是有些家事要好好地与沈淑人说道说道了。 小七纤瘦,虽不如沈淑人丰腴,但到底杀人无数,一个闺阁里出来的女子怎会是她的对手。 她轻轻巧巧地便将沈淑人反压在身下,一巴掌将那人的脸扇到一旁,“沈淑人!你在安邑沈家抢了公子的青龙剑,还打了我两巴掌,可还记得!” 沈淑人被扇得发懵,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姚小七,你翻旧账!” 继而又是一巴掌将那人的脸扇到另一侧,“都还给你!” 沈淑人那面如银盘的脸早在夜里就哭花了,如今更是被扇得顿然红肿起来,不禁哭道,“我是兰台夫人,你敢打我!” 小七拧着眉头,“打得就是你!” 沈淑人扇不到她的脸,也掐不了她的脖子,混乱中死死掐住了她臂上的伤口,恶声恶气地叫道,“我要告诉母亲!告诉哥哥!” 掐得小七痛呼一声,楼下顿时又响起了周延年的声音,“郡主可要末将上楼?” 可见周延年一直在楼下竖着耳朵,压着剑鞘。 小七没有理会,骑在沈淑人身上,那一双膝头沉沉地压住了沈淑人的胸脯,压得那人哀嚎一声,顿时松开了手去,“啊——啊——走开啊——” 小七斥道,“鼠肚鸡肠,只会告状!” 心胸狭隘者,怎么不是鼠肚鸡肠之辈。 沈淑人哭道,“姚小七!你放开我!我快疼死了!” 小七不放,不紧不慢地与她算账,“你母亲因青龙剑给我的家法,你可认账?” 沈淑人疼得脸色煞白,啼啼哭哭地去挠她的膝头,“母亲罚你,关我什么事!疼!” 小七冷笑,又是一巴掌扇了上去,“撒泼放刁!” 矢口抵赖者,怎么不是撒泼放刁之辈。 那人顾不得反驳,痛极疼极了,一双尖爪将她的膝头挠出了血痕,只知道叫嚷着,“走开!走开!走开!” 小七分毫不挪,继续喝问,“我好心救你,你转身却将我卖给燕人,你可认账?” 沈淑人一堆胸脯几乎要被压爆了,她瞪大眼睛叫道,“你自己惹的祸,关我什么事!” 又是一耳光啪的一声落了 第280章 可怜人 听槿娘说,魏夫人回淑德楼时神魂恍惚,膳也不曾进,话也不曾说,一头栽倒在榻上就睡了过去。 人呀,遇到再难的事,只要大睡一场,睡它个天昏地暗的,醒了好似就什么都过去了,好似什么事也都没有了。 就像小七劝慰自己,睡醒了就不会再有娥皇女英一样,淑德楼里的人大抵也是这般想的,她大抵以为睡醒了就不必再守夜,那噩梦般的羞辱与耳光也都不再有了。 她依旧是金枝玉叶的灵璧公主,也依旧是金尊玉贵的兰台夫人。 她睡得很沉罢? 因为淑德楼里一点动静都没有。 听郑寺人说,那些嬷嬷婢子们静悄悄地不敢出声说话,就好似被人堵住了嘴巴。 然而夜幕降临的时候,淑德楼里的人仍被召至青瓦楼侍奉。 那婀娜娇媚的人再没有穿什么薄如蝉翼的春衫,也不再穿什么束腿束脚的裙袍,她穿戴端庄又体面,把自己裹得严严整整的。 可再体面的人进了那道木纱门,仍要在公子淡薄的眸光里剥下大氅,剥下外袍,只余一件奶白的里袍跪在木纱门外。 那挨过巴掌的脸颊因敷了一层厚厚的粉被遮掩住了,可双眸仍旧红肿。 她心里必是委屈又无助罢,小七有过这样的滋味。 她抽抽搭搭地跪着,抽抽搭搭地守夜,若被召进卧房,便抽抽搭搭地进来。 这抽抽搭搭的声音时断时续,但青瓦楼远不止这一样声音。 楼外的雪扑簌簌地落下,室内的兽金炭烧得噼里啪啦,鲛纱帐里有公子粗重的喘息,也有小七无法抑制的低吟与告饶。 西林苑偶有猎犬吠叫,引得寻常人家鸡飞狗跳。 这是沈淑人的第二夜。 小七不记得这一夜她进过几回卧房,只是每一回都比上一回的眼睛要肿上几分。 那守夜的人换起茵褥的时候,已是十分地熟练,她不敢抬头看榻上的人,匆匆换完便仓皇逃出卧房。 小七与公子的春宵帐暖,却是沈淑人的人间炼狱。 小七眼睁睁地看着沈淑人的形容一日比一日地萎靡憔悴,那一张杏脸桃腮绿鬓朱颜迅速地消瘦,那一双如丝的媚眼也很快黯然无光,没了神采。 她也眼睁睁地看着沈淑人的境况一夜比一夜地差,后来渐渐便不再哭了。 她不知道如今的沈淑人在想什么,天亮静默地走,入夜便静默地来。 静默地跪着,静默地守夜,若被召进卧房,便静默地进门。 从前在母家不曾做过的事,如今她一样也没有落下。 她似被磨光了棱角,才二十有一的人竟死气沉沉,没了一点儿生机。 有一日,已不知是第几日了,公子临出门前问起了沈淑人,“如今可知娥皇到底是什么人了?” 小七见守夜的人呆呆地跪着,好一会儿才嘶哑着声音回道,“是像我一样的人吧?” 公子笑了一声,又问,“你是什么人?” 守夜的人怃然答道,“可怜人。” 小七闻言千般的滋味都涌上了心头,不禁兀自一叹,心想,如今的沈淑人是真真正正的可怜人了。 公子不言,径自下了楼梯,守夜的人犹自怔然跪在门外。 小七下了榻,用大氅裹住了门外的人。 守夜人的肩头忽地一松,良久过去,抬眉讷讷问道,“那娥皇女英,最初到底是干什么的呀?” “我想了许久也没想明白,她们姊妹二人共侍一夫,有什么不好的?怎么公子就生那么大的气?” 小七怃然轻叹,“是细作。” 守夜人的双眸好一会儿才动了一下,“细作?” 小七点头,“是,她们是细作。” 守夜人哑然笑了一声,“魏燕两国终有一场死战,我不过是个牺牲品,谁输谁赢,都没有我的好,我做什么细作呀!” 她笑出泪来,“我父亲是魏武王,母亲是魏王后,兄长幼弟都是公子,可我才做了几日的公主啊?凭什么就要为了魏国去和亲?父兄要我嫁,母亲也要我嫁,她们说,女子不能一辈子留在母家,终究要嫁人,但你嫁的是燕庄王,是燕国最尊贵的人,嫁过去就是享不尽的富贵荣华......母亲说,淑人,母亲给你最老道的嬷嬷,要嬷嬷们好好教导你,必叫你求得恩宠,必不叫你受一丝委屈。” 她掉下泪去,“可那哪儿是嫁人呀,燕国有王后,我过来不过是做姬妾,听说庄王年老多病,那我这公主到底算什么?” “我没有那么高的觉悟,我才不想为了一时的和平牺牲掉自己,我是公主,凭什么牺牲我,蠢货才那么干。” “我才不会做细作,他们爱怎么打就怎么打,爱怎么杀就怎么杀,我只为自己活。” “我绝食、悬梁、自戕,都不能使父亲软下心来,他叫人把我关起来,一天十二个时辰地看管我,我是公主啊,竟连个犯人都不如了。” 她哭得心冷,“要不是哥哥在燕宫重新谈判,说不嫁庄王,嫁公子,我也不会应。哥哥说,燕国大公子是龙章凤姿,是金相玉质,是这世间极出色的郎君。哥哥还画了画像给我看,他说,淑人,我一看见公子瞻,就知道那必是你喜欢的人物。” 她木然地坐着,眼里的泪决堤而下,“我见了画像,真心的欢喜呀!我不再寻死觅活,我高高兴兴地与母亲一起备嫁妆,我大婚的吉服多美呀!那是十多个绣娘精心绣制了一个多月,可惜公子竟没有好好看过,他连正眼都不曾瞧过。” “大婚那日的烟花多美呀,这四海八荒都知道燕魏羌结亲了,可公子在哪儿呢?我在淑德楼枯坐了整整一晚,都没有等到他。” “你当只有大婚那日我不曾等到他吗?后来的每一日,我都没有等到他,他索性去了大营,他宁愿去大营,也不愿回兰台看我一眼 第281章 灭宋国 不管是大梁沈家,还是蓟城兰台,抑或宫墙之内,这宫闱内宅之间,从来都是争妍斗色,万艳同悲。 她所求的与君闲坐灯火可亲,于这高门深院里的女子来说,实在是山遥路远,遥不可及。 小七微不可察地微微一叹,劝道,“姐姐只要安分守己,公子不会再为难。” 那守夜的人咽泪装欢,“你说的安分守己,是守一辈子的活寡吗?” 这是一个真正的死局。 沈淑人从不是一个安分守己的人,她那样的身段样貌,也绝不是一个愿守活寡的人。可不愿守活寡,就注定不能安分守己。 可她无法去劝沈淑人,无法劝她“姐姐为什么修身养性,安安静静的一个人也没有什么不好。” 她说出这样的话,这样的话就如同去问一个饥寒交迫的穷苦人,“何不食肉糜呐?”就如她现在,也离不开公子。 “小七,我问你,你在公子身下的时候,你欢喜吗?” 小七恍然一怔,公子也曾问过一样的话,公子也问过她,“小七,你欢喜吗?” 即便他总将她用绸带捆成千姿百态的模样,即便他欲求无度,总是没日没夜地索取。 可那时欲仙欲死如上云端,那时腾云驾雾奔流而下,是唯有公子才能给的。 她从来不说自己“欢喜”还是“不欢喜”,她那似山涧清泉一样的身子会告诉公子想要的答案。 欢喜呀,怎么不欢喜。 但这样的话,终究不能说与外人听,因而她不答话。 那守夜的人笑得心里发苦,“我听得清清楚楚,还能再守活寡吗?” 是啊,魏宫里的嬷嬷教过她如何侍奉夫君,她也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她也亲眼看见亲耳听见一个从前不配与她相提并论的小七代替了她做原本该由她来做的事,她怎么还肯甘愿再守活寡呢? “母亲要我做个贤良淑德的人,嬷嬷们也要我克制隐忍,可我是个活生生的人啊,我清醒克制,就是为了一个虚头巴脑的“夫人”名分吗?我要的是人,我要名分有什么用!” 守夜人长长地叹了一声,“你有公子,也有哥哥。小七,终究是你好福气,我不如你。” 见沈淑人如此,小七心里也并没有半分痛快,只是劝她,“姐姐,会好起来的。” 守夜的人看似已筋疲力竭,“好不了了。” “大表哥就要来了,大表哥是最有办法的人,你不必过于忧虑。” 小七想,公子正因魏楚结盟的事生气,然而这件事对魏国来说却未必不是一个契机。若是魏国依仗与楚国盟好,借机与燕国谈判,只怕要逼迫公子做出什么退步来。 她笑叹一声,“哥哥呀,他可害苦了我。” 她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小七,“哥哥看着我的时候,我总感觉他是在看旁人。我最初不知道他究竟在看什么,只以为哥哥舍不得。” “哥哥送魏国车驾到定鼎门的时候,他叮嘱我说,淑人,你好好去求得燕公子的欢心。” “送亲的仪仗多喜庆呀,我以为哥哥疼我,欢欢喜喜就应了。可他又说,哥哥是你在魏国的仰仗,你要想办法把小七换回来。” 小七心中动容,兀然想到栖霞遇见大表哥时,大表哥曾说,淑人此时必是恨透了他。 大表哥也没有骗过她。 “你知道我有多恨吗?我才是公主啊,竟不如你一个孤女。”她肩头一松,人便顿时垮了下来,不由地拢紧大氅,掩面低泣,“原来不过都是为了你。” “姐姐,我与你并没有什么情谊,但仍要看在舅舅和大表哥的份上,好好与你说一句。你若愿听,便听一听。” “公子好洁,不愿碰旁人,你不再去招惹,公子便不会苛待你。” 沈淑人失魂落魄地起了身,一步步往楼下走去,口中尚喃喃念叨,“你有公子疼,有哥哥挂记,我不如你。” 小七不知道沈淑人究竟有没有听进去,只是怔忪望着那魂不附体的身影怃然失神。 忽听扑通一声,守夜的人摔在了楼梯口,她就趴在地上无声地低泣,良久都不曾爬起来。 这个元月前后,有人过得好,有人过得不好。 有人功垂竹帛,万古流芳。 有人门殚户尽,身名俱灭。 有人山重水复,道尽途穷。 有人认准了一条路便往前闯,撞得皮开肉绽,头破血流。 但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 燕庄王十七年正月十五,燕国伐宋。 小七随公子进驻蓟城大营,扮成男子模样随侍左右,日夜就在中军大帐之内,公子与军师将军们议事从来也不避她。 蓟城大营仍如年前一样,许字龙旗高高立在辕门,正月里的号角与操练依旧整齐有序,宽大的青石板路上那盈尺的积雪被扫至一旁, 那奔进大营的探马一身风雪地奔上三丈高台,传来一道道伐宋的捷报。 捷报中写,燕国铁骑一路南下,踏破宋门。 南方烽火连天,赤壁鏖兵(泛指激烈的战斗),而中军大帐之内却不过是日往月来,弹指一挥。 捷报还说,我燕国骠骑直取宋都,歼尽宋军。 公子抬起狼毫,“只屠宫城,不伤百姓。” 《孙子兵法》中言,“仁者爱人,义者正人,不仁不义,而攻守之势异也。” 小七想到庄王的话,厚修德行,正道宽仁,克己复礼,明善诚身,乃是君王正道。 公子不伤百姓,不算暴君。 小七心里宽慰,她抬眸往帐外瞧去,大营内外云起雪飞,天寒地冻,而帐内却似春和景明,杏雨梨云。 最后一个探马呈送的捷报写道,宋王于宗庙自焚,宋宫付之一炬,王室之内无人生还,而宋国百姓无不称颂公子仁德,纷纷逃离宋境,愿为燕人。 仅仅十日,宋国败亡。 第282章 谁是细作 清闲时,公子会问她,“与我在营中,你可会觉得苦?” 她自是一副遗世独立,出尘不染的模样,朱唇轻启时,恍若春山澹冶,含翠欲滴,“与公子在一起,去哪儿都不觉得苦。” 那人高兴,于是在她额上轻吻。 帐内那长长的青铜案上堆着数不清的竹简,她把竹简理得整整齐齐,她为公子研磨时,指甲纤柔,眉儿轻纵。 他常常自案牍中抬头,一抬头便与她的眸光撞个满怀,撞出她一脸的桃花,也撞得他心神荡漾。 他无人时便去屏风后要她,要她,不知疲倦地要她。 有人进帐议事时,他又道貌俨然,神色自若,仿佛是个不近女色不食烟火的君子。 她为公子跳魏国的采桑舞,营中没有曳地长服,她便着男袍起舞。她杀人时手起刀落,起舞时却有一副十分柔软的身段,那男袍亦能翘袖折腰,刚柔并济,亦能被她翻卷出好看的袍摆袖花来。 他望着她的时候舒眉软眼,那一双凤目在她身上轻勾描绘,凝瞩不转,看着看着便血脉贲张,乱了心神。 乱了心神便将她打横抱起,去屏风之后要她,要她,孜孜不息地要她。 有时候他在那六尺见方的四海舆图前负手立着,一立便是好半晌,她不去扰他,只是静立一旁默然陪伴。 想起魏昭平三年冬初入燕军大营,那人曾用一张羊皮舆图诓她,“你也是魏人,你家在何处?” 他还笑指着大梁说,“不出明年,此处便将是燕国的疆土。” 那时小七为了活命,奴颜婢膝,好一顿阿谀奉承,昧着良心说什么,“公子运筹帷幄,自然所向披靡。” 如今她却真正地希求他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希求他能包举宇内,囊括天下,使八纮同轨,天下归心。 希求他疆域万里,子民百兆,叫那四万万布衣黔首安居乐业。 而今就在这舆图前,那人指着郢都(楚国国都)问她,“你可愿陪我出征?” 记得有人问她,“江南春色极好,你想去看看吗?” 她心里轻轻一叹,是谢玉呀。 那一夜山里的雪真厚呀,谢玉背着她在月光下一步步往郡城奔走。黑压压的林子连个走兽都没有,唯听见他一双脚将雪踩得咯吱作响。 那一夜月白风清,那清清脆脆的响声可真好听呀。 她望着楚国的疆域温静笑起,“听说江南春色极好。” 她说着当初谢玉告诉她的话,“听说楚国雪少,终年与春天一样,水里的是稻米莲花,山里的是青竹绿茶。楚人住的是青砖瓦巷,乘的是乌蓬轻舟,吃的是稻米鱼蟹,烟雨迷蒙的时候是最美的,与魏燕两国都大不一样。” 她有这样的见识并不奇怪,她在去岁公子生辰时便与他讲起四海的见闻,那时他眸中带笑,含着温柔的星光,称赞她说,“你很了不起。” 他还说,“我很喜欢听。” 如今她说起江南,那人果然也认真听着。 好似她说什么,他都很喜欢听一样。 谢玉口中的江南太好,她于每一个辗转不眠的夜都在心里描绘了无数遍,因而如今抬眉望着这一副笔墨粗糙的舆图时,就似人在江南。 就似果真看到了那一片片的青山,一地地的绿竹,一田田的粉莲。 就似果真看到了一排排的青砖瓦巷,一叶叶的乌蓬轻舟,一块块稻田里游走的鱼蟹。 但不知那叫谢玉的江湖侠客,如今可还在山间烤鸡? 她想,但愿,但愿燕楚交战,不会伤及谢玉。 那夜她在谢玉的背上昏昏沉沉,却也欢欢喜喜,她说,“等我从兰台出来,那时候如果你还愿带我去,我就跟你去。” 真想去江南看一看,却不知是以这样的方式。 但这是公子的霸业。 他必要踏破楚国的每一寸疆土,也必要蚕食整个魏国的舆图。 战乱不休,百姓不宁,这是早就注定的事。 小七心里难过,抬眸望他时有几分乞求,“公子正道宽仁,不伤百姓。” 就似伐宋一样,取乱侮亡,只屠王室,不杀百姓,大约便是最好的结果。 公子竟也应了。 在大营又是数日,有一回公子与陆九卿在帐内围炉闲话,她似从前一样为炖鱼汤。 公子兴致颇好,邀陆九卿一同吃鱼。 就好似魏昭平三年冬一样,一样的燕军大营,一样的中军大帐,还是公子九卿与小七,浓浓的鱼香也一样盈满大帐。 只是魏鱼变了燕鱼。 他们一同品尝鱼汤,仍旧笑言“燕国的鱼到底是差几分意思”。 去岁除夕在易水别馆宴饮,裴孝廉那莽夫还扬言笑道,“明年春,劳诸位将军拿下大梁,日日向兰台进贡黄河鲤鱼。” 听公子笑,“阿蘩再有不过两日就回蓟城了,和亲非她所愿,大抵还在心里记挂着你,到时你多来兰台走动。” 小七心里一动,章德公主要回来了,大表哥便也要来了。 他这一来,不知是否又要搅弄风云,掀风作浪,亦不知燕魏楚三国又要发生怎样的变动。 陆九卿垂眉应是。 小七心想,自章德公主出嫁,陆九卿的心里究竟在想什么呢? 他是否也在夜里辗转难眠,是否也总想起那个端庄却又明媚的少女呢? 章德公主爱慕陆九卿,小七知道。 但陆九卿待章德公主如何,小七不知道。 她拂袖为二人斟酒,陆九卿拾起角觞与公子举杯,继而仰头饮尽。 他是文人,饮酒亦有与武将不同的风姿。 小七抬眸细瞧,蓦然见陆九卿的手背有一大片的血泡。 入目十分可怖。 她心里一凛,想起九重台前正旦宫变,有人曾在公子身后死死捂住了她的嘴巴,继而扼住了她的脖颈猛地往后拖去。 暗沉沉的夜 第283章 咦,周将军的手 陆九卿的手,是一双文人的手,他大抵没有那么大的力道。 可想起最初在天坑一旁,不也正是那双文人的手轻轻巧巧地便将她提上了马背吗? 公子疑心甚重,但若能在公子身边跟随多年的,若非果真赤肝忠胆,便是隐藏极深,不露锋芒。 陆九卿到底属于哪一种,小七不敢断定。 她最不愿以小人之心揣度陆九卿,在她最难的时候,唯陆九卿待她好过。但弄个清楚,总好过疑神疑鬼,免得成日惊心吊胆,胡猜乱想。 因而她问,“大人家中竟没有奴仆婢子可用吗?” 陆九卿温和地笑,“九卿陪伴母亲甚少,年节回来,大多亲自侍奉。” 小七心里一动,抬头对公子道,“陆大人的伤看起来骇人,公子命医官给陆大人看一看吧。” 主座那人点头,“孝廉,召医官来。” 陆九卿看起来坦荡,并不曾推拒。 帐外那莽夫高声应是,不久果然医官来了,仔细察看了伤势,又开了外敷的药膏,小七也并没有多问,医官便垂手躬身退出了大帐。 席间又饮了酒,主座那人笑道,“总得娶妻,身旁无人照料到底是不行的。” 陆九卿回道,“微臣一人已经习惯了,待公子大业已成......” 主座那人打断了他的话,“那也要有姬妾侍奉,近日进宫,我见万福宫有一女官长相颇美,眉眼间竟与阿蘩有些神似,便想到了你。” 小七心里暗叹,你瞧,陆九卿爱重章德公主,公子是知道的。 不止知道,他甚至一清二楚。 陆九卿拱手拜谢,“公子有心,只是就要伐楚,九卿实在无暇他顾......” 主座那人却笑,“名字也好,叫静姝。” 是呀,真是个好名字。 邶地就有这样的民歌,你听。(即《邶风》,邶国之风也。周灭殷商后,周武王“以商治商”,封纣王之子武庚于今汤阴邶城,号邶国) 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 爱而不见,搔首踟蹰。 静女其娈,贻我彤管。 彤管有炜,说怿女美。 自牧归荑,洵美且异。 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娴静的姑娘呀真漂亮,约我等在城角楼上。她故意躲藏让我找,我急得搔头徘徊,心里十分紧张。娴静的姑娘呀真娇艳,她送我一枝红彤管。鲜红的彤管有光彩,我爱它颜色真鲜艳。郊野采荑送给我,荑草美好又珍异。哦,不是荑草长得美,是那美人相赠厚情意。) 你瞧,竟是这样好的名字。 但那娴静的姑娘到底能不能似她的名字一般等到良人呢? 小七不知道。 帐外的朔风极力呼号着,把那厚实的帐门微微掀起,灌进一股风雪来,也把帐顶的积雪掀起了扑簌簌的声响。 小七朝外望去,这帐外零零星星地又下起了小雪。 这北国的冬天当真是冷呐! 鱼汤在小炉上仍旧咕嘟轻沸,袅袅白气遮住了陆九卿那张愁眉不展的脸。 小七透过热气去看陆九卿,见陆九卿双手垂落膝头,没有一丝攻击的姿态。 小七不禁想,陆九卿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呀?他到底是忠是奸,是黑是白,他隐在白气里,就似那夜隐在暗夜之中,叫人辨不分明。 但若这世间有一种法术,只需轻轻一点,就能把人看个分明。但若真有这样的法术,那就好了。 她见陆九卿怃然轻叹,终是不再推谢,垂头应是。 在这一刻,小七竟与陆九卿有了共鸣。 此时的陆九卿,何尝不是小年夜的公子呢? 他们一样被人强塞美色。 可公子不愿做的事,又何必定要强求陆九卿呢? 可见各人的悲欢各有不同,这众生皆苦,唯有自渡。 但愿各得其法。 就这件事,小七问过公子,“公子对陆大人,到底信还是不信?” 公子只是笑,“总要有人告诉我,他是可信的。” 原来如此,公子不过是在陆九卿身边安插一双眼睛罢了。 这双眼睛要告诉公子,陆大人没有见过不该见的人,也没有做过不该做的事。有这样的人盯紧公子,回禀公子,公子才能安心。 那叫静姝的姑娘,也大抵像所有独守空闺的女子一样。若能得主人垂怜,那是最好。若不能,这一辈子此时就已经看到了头。 可到底不能怪公子多疑,他在高位,素有大志,一着不慎就是地崩山摧,万劫不复。 他该疑,他不该轻信任何一人。 这个道理,小七懂,陆九卿也懂,正因懂得,所以才不会心有怨愤。 但公子竟吃起了陆九卿的醋来,“不过手上一点儿小伤,就叫你挂心。我受伤无数,从不见你问起。” 那人醋味极重,一双凤眸睨着她,甚至翻起了陈年旧账,“哦,你还给陆九卿送过酒,叫什么桃花酒,粗陋难听。” 素日言简意赅的人,翻起旧账来却说个没完,但小七自有小七的办法,她倾身上前,只需在那人脸颊上亲了一口,便叫他顿然闭上了嘴巴。 但于九重台挟持她的人究竟是谁,这个人不挖出来,终究是悬在公子头上的一把刀,亦是小七心里的一根刺,这根刺使她心神不定,寝食难安。 趁公子去演武场的时候,小七又召那医官来问,“陆大人的手,除了烫伤,可有抓痕?” 那医官不疑有他,如实回道,“大人烫得厉害,看不分明。” 她悄然舒了一口气,好,那便好,不是陆九卿便好。 她要找的是一只有抓痕的手。 公子身边的,结实有力的手。 她得了空便在大营闲逛,只看公子近前将军的手背。 首先看的就是周延年。 并非疑心周延年,而是因为周延年素日就在帐外值守。 自伐宋以来 第284章 哟,裴将军也被抓伤啦? 周延年慌忙收回手去,好一会儿才支支吾吾,半吞半吐地说出话来,“与人......与人打架,擦......擦破了皮......” 男人打架,向来动刀动枪,谁会动手去挠? 小七冷声追问,“是与什么人打得架?” 周延年抓耳挠腮,嗫嗫嚅嚅,“就......就......就在营里与人比武......” 周延年虽一向不善言辞,却也并不是个结巴,此时隐约其词,到底在隐瞒什么真相。 周延年是万福宫王后的远房侄子,追随公子是最好的选择,他没有犯罪动机。 不。 也不。 他原本是公子身边的护卫将军,他也想破军杀将,从而建功立业吧? 记得槿娘曾在雪岭驿站说,“早日回兰台,周将军便也能回去打仗了。” 而今周延年却成了她的护卫将军,再不能上阵杀敌冲锋陷阵了,心里岂会不恨? 因而周延年也有犯罪动机。 难道公子身边全是奸佞,竟连一个好人都没有吗? 小七心中不安,不禁凝眉斥道,“你敢撒谎,我便割掉你的舌头!” 帐外不过浅淡的一层日光,却叫周延年生了一层薄汗,他垂着头不敢说话,却听槿娘噘着嘴道,“不能割舌头!是他惹我生气,我给他挠的!” 槿娘说着话便伸出自己的手来,委屈巴巴地哭诉,“我也没讨到便宜!你看!都把我指甲给挠断了!” 小七暗暗舒了一口气,她想,好,那便好,不是周延年便好。 她便趁公子大帐议事时,去外头找裴孝廉。 那莽夫不难找,他就似个硕大的跟屁虫一般,公子在哪儿,他便在哪儿。 公子在帐内,他便立在帐门。 公子在室里,他便守在门外。 公子在车中,他便于前头驾车驱马。 如今她一出中军大帐,便看见了那莽夫。 嗬,那莽夫正环抱大刀遥望远山,痴痴赏雪。 这等粗人竟会赏雪,真是活见了鬼了。 小七不动声色地查看那莽夫的手,好家伙呀,那莽夫的手背竟也有数道不浅的划伤。 他的伤又从何而来? 谁抓的? 何时抓的? 因何事抓的? 嗬,定是在九重台前被抓的吧? 小七心中暗喜,这一番若被她查实了,定趁这个机会要了裴孝廉的狗命不可! 她先一步下了石阶,就立在中军大帐不远处,回头冲着裴孝廉一笑,“裴将军来。” 那莽夫方才便看见她了,此时几步便跟了过来,笑了一声,“郡主有何高见?” 小七暗戳戳地讽他,“裴将军在九重台护公子,劳苦功高。” 裴孝廉甚是得意,“裴某与公子一同长大,保护公子是刻在骨子里的本能,自然不是郡主这样的人能体会的。” 小七心里讥笑,本能是下意识的举动,这种本能是最容易掩人耳目的。 他怎么就不会在本能之外,生了投敌的心思呢? 她仔细回顾起来,裴孝廉被打发去杀良原君时,是才受完了四十军棍,又在青瓦楼里被锁了一天,怎么会不恨呢? 比起陆九卿与周延年,裴孝廉有作案的条件,更有作案的动机。 这莽夫可一点都不蠢,甚至还以“不是郡主这样的人”来揶揄她。 她是什么样的人? 哦,她是真真正正背叛过公子的人。 按理说,她是最没有资格对公子身边的人疑神疑鬼的。 不管是陆九卿还是裴孝廉,都已跟在公子身边多年,想必什么底细都差得一清二楚,譬如祖上十八代,家里几口人,有没有海外关系,有没有为公子典身卖命杀身成仁的思想觉悟,查得都是一等一的严。 本人的资质本事还不是头顶重要的,政审才是考公的第一道门槛。 但若查出他们有一丁点儿的可疑,庄王一声令下,便叫他薪尽火灭(柴草完了,火也就灭了,比喻死亡),满门消亡。 但只要是人,人有七情六欲,自然就会食亲财黑(人贪婪自私,爱占便宜)。 若有人啖以重利,怎么就不会包藏祸心,背主投敌呢? 因而小七起疑并没有错。 她一把攥住裴孝廉的手腕,在他那几道抓痕上仔细打量。 那人初时本能地一挣,一眨眼的工夫便老实了下来,一动一动地由小七扣着。 人僵僵的,脸红红的,那五根手指头也不知该怎么摆弄了,勾勾丫丫的,看起来十分奇怪。 那莽夫素日说话都粗声粗气的,此时竟然轻缓下来,说道,“这点儿小伤,早就好了,不打紧。” 这是什么傻子,谁管他大伤小伤,打不打紧。 小七蹙着眉头,“谁抓的?” 那莽夫道,“猫抓的,不碍事。” 这是有什么毛病,谁管他结不结痂,碍不碍事。 公子总叫她小狸奴,狸奴不就是小猫,稳妥起见,她与那莽夫确认起来,“可是我抓的?” 那莽夫强调,“猫抓的!” 好! 可算被她逮住了! 她扣牢裴孝廉的手便往中军大帐去,“狗贼!跟我去见公子!” 裴孝廉这才反应过来,一把甩开了她,“什么狗贼?你又想往裴某身上泼什么脏水?” 小七压声喝道,“裴孝廉,别装傻了!正旦宫变,你挟持了我,将我送给了良原君!” 裴孝廉横眉竖眼,亦压声辩道,“我挟持你?我刀都砍劈刃了,我有那工夫挟持你?” 小七不肯退让,“去公子跟前分辩!” 第285章 又打起来了 裴孝廉几乎要跳起脚来,他一边防备着小七一边后退,“我说猫抓的!就是猫抓的!我分辨什么!有什么好分辨的!” 小七去抓他,“营里没有猫!跟我去见公子!” 那莽夫急得跳脚,“公子的东西,我才不会碰!” 小七也急了眼,“狗贼!你才是东西!” 那莽夫慌不择路地后退,作势要拔刀出来,“哎哎哎,别过来,别逼裴某拔刀啊!” 那莽夫的刀还没拔出来,帐外的周延年见状已疾疾冲到了近前,腰间的佩剑已拔出了一半,“郡主体弱多病,裴将军可不要碰坏了郡主。” 那莽夫急赤白脸的,好似听到了什么骇人听闻的事,眼睛瞪得似铜铃一般大,“你娘的!她体弱多病?” 小七听了这话亦是心里一虚,如今她好好的,还能把良原君那样的中年男子撞下马,早就不算什么体弱多病了。 周延年不说话,仍旧握剑紧盯,那莽夫一肚子的气便全都朝着周延年撒去,一拳砸向了周延年胸口,“你娘的!你娘的你还想打裴某不成?” 那莽夫力道大,竟砸得周延年往后退了半步,周延年是个老实巴交的人,只是抱拳解释,“末将奉命守护郡主!” 那莽夫是能动手就绝不动口的人,此时冷笑一声,懒得与周延年废话,伸出拳头便又要往他胸口上砸去,这时候那立在帐外的槿娘已一阵风一样地冲了过来,拦住那莽夫的拳头,倒竖着一双柳眉叱道,“裴将军了不得!竟敢在公子帐前打人!老天爷怎么不一道雷下来劈了你!” 为防惊扰帐中的人,四个人竟不约而同地压声说话。 那莽夫气噎,环顾一圈,好似能与他打的只有周延年了,索性苍啷一声拔出了大刀。 这把大刀早已不是原先那一把,原先那把早就被小七缴了,后来在栖霞镇换了食宿,可惜才住了小半夜便被大表哥的人带走了。 这把大刀虽不如原先的,但仍在正月的日光下反出一道刺目的寒光,“娘的!一个个都来欺负裴某!” 话音未落已扎好了马步,“周延年!出剑!” 周延年不肯在帐前动刀,“裴将军只要不为难郡主,末将不会出剑!” 裴孝廉冷嗤一声,大刀就要朝周延年头上砍去,在齿缝里迸出两个凛冽的字来,“贰臣!” 周延年虽是个老实人,听了“贰臣”二字也急了起来,霍地一下拔剑出鞘,“末将誓死守护郡主!” 小七没记错的话,裴孝廉是早就想与周延年打一架的。 大约是什么时候的事,她仔细想着,好似是许牧宫变那一日的大清早。 那个清早她在马车受公子审问,起身挑开垂幔的时候,裴孝廉正骑马跟在一旁,初升的日光将他的铠甲笼着,但并不能使他冷凝的脸温和半分。 那时候裴孝廉与周延年就公子在城楼上是否真要射杀小七的问题争了好半晌,争得最后是裴孝廉狠狠锤了周延年一拳,说什么,“娘的,得空裴某必与你好好比划比划!” 如今过了近十月,裴孝廉总算寻到了一个比划的机会,也未必就是真要与周延年比划,只是有了这么一个由头,借机出出这一肚子的气罢了,一时间刀光剑影的竟就打了起来。 那莽夫体格高大魁梧,要比周延年高出半个头来,但周延年手里那把剑使得颇好,裴孝廉并不能在周延年面前讨到太大便宜。 想来也是,能在公子身边做护卫将军的,武功都是一等一的好,怎会是庸懦无能之辈。 打到两三个回合时,四围的卫戍部队三三两两地凑了过来,“裴将军和周将军打起来了!” 有人叹,“嗟夫!奇乎!” 有人赞,“呜呼,壮焉!” 有人道,“噫嘘戏!怪哉!” 一时间呼朋唤友,不亦乐乎,甚至还下起了赌注。 有人说什么,“裴将军势头猛劲,出刀又快又狠,我押裴将军胜!” 还有人说什么,“周将军是稳扎稳打,步步为营,我押周将军胜!” 是了,公子身边人打起来,可当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有人欢喜若狂,赞叹,“裴将军威武!威武!威武!” 有人心焦火燎,急道,“周将军上啊!上啊!上啊!” 槿娘生怕周延年吃亏,急巴巴地拉住小七的手,“天爷,裴将军打人了!要命了!要命了!” 打到七八个回合时,卫戍部队蜂拥而至,一时间雀喧鸠聚,热火朝天。 有人恨恨然顿足,急痛攻心,“悲哉!痛哉!惜哉!裴将军怎的阵脚乱了!哎呀我的娘我的刀币!” 有人欣欣然拊掌,回嗔作喜,“好哉!妙哉!善哉!周将军厉害!兄弟我今晚能改善伙食了!” 槿娘亦是眉欢眼笑,兴奋得两眼冒光,恨不得撸起袖子上前为周延年鼓劲打气,想叫一声“延年”又不好意思,只得紧紧抓住小七的手,附耳低低赞道,“祖宗,他多厉害呀!” 是呀,只要对公子忠心,厉害就是极好的事,公子身边便是需要顶厉害的人。 但小七仍旧忍不住在槿娘耳边争辩一句,“公子才是最厉害的人呢!” 那莽夫听得周遭的声音愈发生气,手里的大刀愈发往周延年身上招呼。 有人低叫,“裴将军强悍雄起!我的刀币要回来了!” 有人的心要跳到嗓子眼儿上了,“周将军勉哉!勉哉!勉哉!”(勉哉,即要加油呀,要努力呀!) 刀光剑影,铮然有声,在日光下刺得人睁不开眼。倏倏然人群退散,周遭顿时安静了下来,有人惊道,“嗟矣!公子出来了!” “呜呼!公子怎在帐中?” “於戏!快走快走!”(於戏[yú xì],亦是呜呼之意) 小七转身回眸朝大帐望去,见公子负手立在帐门,那八 第286章 拔暗桩 帐前的人声音不高,但足以令众人听个清楚,“军中博戏者,各领二十军棍。” 军中聚赌不是儿戏。 赵国被灭前,便有一李姓猛将因上阵杀敌压力过大,镇守边关时与人疯狂赌博,结果倾家荡产亦无力还债,索性煽动边关将士发动叛乱,竟以一己之力颠覆了一个王朝,便是后来的赵烈王。 可惜赵烈王因得位不正,在位也不过几载,便被人暴力推翻,惨遭开膛破肚而死。 方才聚赌的人也许听过赵烈王的事,但未想到今日比武押注的行为亦是博戏,因而一个个一头冷汗,恭恭敬敬地低声领命,“末将知罪!” 立即便有人将他们押了下去,黑压压呼啦啦的一大片,竟无一点儿人声,唯有那铠甲与兵器摩擦着,在这冰天雪地里发出铮然的响。 响得小七心里发毛。 听得帐前那人又道,“你们几个竟能打起来。” 他们四人亦是垂眉耷眼的,不敢吭声,只是喘息之间冒着白白的四股气,在这顿然沉寂下来的大道上益发的分明。 那人命道,“都进来。” 这四人俱是贼眼溜溜的,偷偷摸摸你瞧瞧我,我看看你,八只大大小小的脚却老老实实地赶进了中军大帐。 公子已在主座上闲闲地靠了下来,一张如冠玉的脸依旧神色不明,不紧不慢地问起,“为何动手?” 裴孝廉与周延年这一仗打得莫名其妙,在众人的呐喊助威下大抵早就忘了初时是因了什么打成这般模样。 此时两颗脑袋各自扭到一旁赌气不肯说话,槿娘更不敢在公子面前大放厥词,早就躲得远远的,帐前能禀事的如今只有小七了。 小七正色禀道,“正旦九重台前有人挟持我,公子可留意过身边到底缺了谁?” 不等主座那人答话,裴孝廉闷声闷气地先一步抢白起来,“公子若疑心末将,便打发末将与那孟将军一样去草原放马。” 那人轻斥,“犯浑。” 裴孝廉忽地委屈起来,那么高大魁梧的一个人险些红了眼,“末将没有犯浑,末将对公子是披肝沥血竭诚尽节,命都快豁出去了,郡主却污蔑末将,定要说九重台反水的人是末将......” 小七凝眉瞪他,“恶人先告状,我在公子面前还什么都没说呢!” 裴孝廉一肚子的气,“郡主骂末将是狗贼!” 嗬! 竟叫这莽夫倒打一耙,好似是她无理取闹,总在公子帐前惹是生非似的,小七提溜起裴孝廉的袍袖好生给主座上的人看,“那你告诉公子,手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还说什么猫抓的,简直胡说八道。 主座上的人果然问起,“哦?是怎么回事?” 她振振有词地解释给主座的人听,“那狗贼力道极大,几乎要勒断我的脖子,虽看不见狗贼模样,但在那狗贼手背上狠狠抓了一下,必在那狗贼手上留了疤!” 她晃着那莽夫的袖子展示给主座上的人看,“就是这狗贼!” 那莽夫闷声闷气地控诉,“公子明鉴,郡主又说末将是狗贼!” 主座上的人只是笑,笑得小七心里没底,好一会儿才问道,“公子笑什么?” 主座上的人温和笑道,“他们都在我身边。” 小七讶然,又问,“公子说的‘他们’都是谁?” 那人一一道,“九卿、孝廉、延年。” 哦。 她把公子身边的人一一怀疑了个遍,到头来竟一个也不是。 那陆九卿是真,周延年是真,一旁这莽夫也竟然是真。 竟是她看错了吗? 听得周延年微微舒了一口气,裴孝廉则甩开袍袖,重重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嘀嘀咕咕的,“还什么‘狗贼’。” 小七双手在袍袖里绞着,心里气鼓鼓的,那也是狗贼!就是狗贼! 主座那人又道,“燕军的刀剑,永不许指向自己人。你们两个,可记下了?” 裴孝廉与周延年单膝跪地,肃声应是,“末将记住了。” “既不敢正面示人,必是宫里的暗桩。”忽见主座上那人起了身,自剑台上取了青龙剑,沉声命道,“进宫!” 进宫。 进宫拔暗桩。 斩草除根,正本清源。 疾疾出了中军大帐,疾疾上了王青盖车,疾疾奔出辕门,沿着官道疾疾往蓟城奔去。 王青盖车一旁依旧是公子的将军们策马跟随,扬起的鞭子在风雪里发出凌厉的声响,奔腾的马蹄在这白茫茫的原野里溅起高高的雪泥。 自大营快马进城门不过小半个时辰,自城门入金马门也不过才一盏茶的工夫,屹立千百年之久的金马门仍旧十分厚重结实,守卫宫门的虎贲军见了公子的王青盖车一早便大大地推开。 青石板铺就的甬道被宫人清扫得干干静静,马蹄在这青石板上发出如击鼓一般的声响,小七就依偎在公子身旁,仰头问他,“小七害得将军们打架,公子可会怪小七?” 那人轻抚着她的脑袋,她的木兰梳子早就丢了,如今脑袋上如今只有一支素簪子绾发。 那人身上暖暖的,并没有答到底“怪”还是“不怪”,只是轻轻一叹,“小七,你是我的人,你可知我有多高兴。” 是呀,多久之前,公子便一直想要魏人姚小七做他的人呐! 而魏人姚小七做过大表哥的人,做过良原君的人,独独没有做过公子的人。 她一次次地逃离,一次次地背弃,也一次次地在他身上敲骨吸髓,一次次地用刀剑剜他的心割他的肉。 公子盼着魏人姚小七做他的人,也盼了很久很久了罢? 她曾在公子脚下奴颜婢膝,摇尾乞怜。 公子在她面前又何尝不是低三下四,赤贫如洗。 如今两心相依,没有比这更好了。 她蹭着那人的脸,“小七是公子的人,永远是 第287章 顺藤摸瓜 小七随公子下了王青盖车,此时不过申时,巍峨壮阔的长乐宫殿宇飞檐仍旧覆着一层厚厚的积雪。 一行人岌岌上了九丈高台,那人迎风立在丹墀,笑问,“嘉福,你说,暗桩会在哪一宫?” 公子甚少唤她嘉福。 每每唤她封号的时候,他便是要一个与他对等的身份。 小七笑道,“桂宫。” 宫里能帮良原君的,除了卫太后,大抵不会再有旁人了。 那人又问,“该怎样找这个人?” 小七从容答道,“就以寻找能为公子执笔批阅公文者为名,请宫人逐个在此处写字。” 能在九重台前犯险挟持人质的,必也是贪财好利投机取巧之人。 而能为公子批阅公文的,将来自有大把贪赃纳贿中饱私囊的机会。届时卖官鬻爵,徇私舞弊,寺人亦能改换门庭,声名赫奕。 那样的身手与力道,必是宫人,不是婢子。只需将人召至此处,但凡提笔落字,是谁受伤,一目了然。 小七继续道,“不打草惊蛇,也不大动干戈。” 引君入瓮,关门打狗。 那人含笑颔首,垂眸望她的时候十分赞赏,片刻命道,“召阖宫宫人来此,选最得力的做殿前执笔。” 左右立即有人肃声应是,疾疾前往各宫传命去了。 那人别过脸去,冲裴孝廉道,“召虎贲军来,于暗处布防。” 那莽夫亦是低声领命而去。 此时雪霁天青,日光甚好,长乐宫人搬来华盖案几与暖炉,就在丹墀之地为公子搭建坐榻,公子携她跽坐榻上,后是他的护卫将军们,另有数十个虎贲军在一旁肃立。 小七心里火热,又有暖炉,因而不冷,但公子仍命人为她奉上了绒毯。 很快便有宫人垂头拱袖匆匆列队赶来,黑压压的一片,竟一时数不过来。 这燕王宫里到底有多少宫人呐,记得四月已有许多人死在了许牧兵变里,再不久前,就在正旦宫变里,又是死了许多人。 而此时纵目望去,阖宫上下,倘若已经来得全了,单是宫人,至少仍有三百余。 案上便有笔墨,却也不是随意便能上前来写,必是先由着三大宫里有头有脸的大内官先来。 周延年引着宫人上前,一一在木犊之上提笔落字。也不需多写什么,只留一个篆体的“兰”字。 小七仔细打量着,九重台的宫人一切如常,那是自然,燕庄王身边的人自然不会有问题。 万福宫的人也一切如常,那也是自然,周王后身边的人自然也不会有问题。 她跪坐公子一旁,一颗心砰砰跳着,就等着桂宫的内官。 桂宫宫人二十余,最当先的那内官,小七曾在卫太后身边见过。 那内官话并不多,寻常身高,寻常体型,因没有眉毛,故而尤显凶悍。 此时那内官朝着华盖下的人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试探说道,“老奴从前研读过一些兵法史书,也能写一手不错的字。” 身子是恭敬的,眼里的精光却被小七看了个一清二楚。 寻常宫人哪有私下里研读什么兵法史书的,此人有心得到殿前执笔的要职,故而先一步暴露里心里的大志。 小七下意识地认定便是这人,她瞧了一眼公子,见公子眸中含笑,微微点头,就连立在公子后头的裴孝廉也不动声色地移步到了案旁。 见公子颔首,那内官欣然道,“在大公子面前献丑了。” 继而如旁人一般拂起袍袖,提笔便写。 字的确是一手好字,笔走龙蛇,苍劲有力。 疤也真是货真价实的疤,如刀痕箭瘢之深,可见曾也抓得皮破肉烂。 听得公子淡淡问道,“因何受伤?” 那内官愣了一瞬,须臾之间将伤疤掩起,神色便恢复如常,“多谢公子垂怜,老奴与人争执时不小心被挠伤了。” 公子便笑,“这么难看的伤,不怕惊扰了太后?” 小七见那内官脸色一白,有七八分的窘困。 而一旁的裴孝廉面色沉着,已将虎口扣住了刀鞘。 公子那骨节分明的长指在案上轻叩,笑问,“奉太后之命,为国贼许昶做事?” 那内官神色大变,掀开笔墨纸砚便欲往一旁逃窜,裴孝廉已苍啷一声拔出大刀,横在了那内官颈间,暴喝一声,“狗贼!” 那内官登时定住了一般,一动也不敢再动。 小七想,你瞧,擅于投机钻营者往往也最惜命。 裴孝廉扼住内官的命脉,厉色怒叱,“回公子的话!” 那内官额际青筋暴突,“老奴没什么好说的!” 忽地远处一阵骚动,有人大喝,“哪里跑!” 小七循声望去,有几个宫人欲逃往桂宫报信,已被埋伏在暗处的虎贲军死死摁在了雪里。 忽又听案前那无眉的内官仰天喊了一声,“娘娘啊,老奴先走一步了!” 不等旁人反应过来,已猛地伸直了脖颈往那锋利的大刀上撞去,霍霍然血花四溅,那内官已一命呜呼。 长乐宫外黑压压跪倒了一片,一个个抖如筛糠,骨软筋麻。 有胆小者,已骇得胆丧心惊,屁滚尿流。 公子握住她的手起了身,朝左右命道,“走罢,去桂宫。” 是了,去桂宫。 小七随那人上了王青盖车,他的护卫将军拖住了无眉内官的尸首,与虎贲军一起紧跟其后,浩浩荡荡地往桂宫走去。 那三百余宫人仍被扣在长乐宫外,这一路鲜少见人,偶有宫娥嬷嬷们出行,见了此状莫不远远地垂首避开。 王青盖车在桂宫宫门外稳稳地停了下来,赶车的周延年低声禀道,“公子,王后娘娘的凤辇竟停在此处。” 那人闻言陡然推开车门,此时日光已暗,桂宫廊下那一排排的宫灯次第燃起,宫门依旧,牌匾上那苍劲有力的小篆也依旧,而桂 第288章 报仇 卫太后不过是个看似慈眉善目的老妇人,既非先王嫡妻,又非庄王生母,却能在燕宫屹立不倒几十年,甚至与扶风前朝后宫内外呼应,妄图颠覆王朝政权。 这样的人,自然是有通天的本事。 就连周王后那样威严强势的人,在卫太后面前不也是守分安常,规规矩矩吗? 小七至今犹记得初次来桂宫,周王后曾在殿外微微顿住了脚步,那戴着子母绿戒指的手也紧紧攥住了袍袖。 她也记得周王后曾暗暗叹了一声,“远瞩的祖母,你不必怵。” 如今想来,周王后并非劝慰她,而是在劝慰自己罢了。 你瞧,适才长乐宫前的事大抵早就被卫太后的眼线传到了桂宫。逼宫谋反死罪一条,如今卫太后已无扶风仰仗,大抵是心里生了怕,这才亟亟请了周王后来,以周王后的性命逼迫公子退步,好为自己保住现有的权势赢来几分胜算。 这样的人,是断断不能再给她一丁点儿的权力。 听身旁的人命道,“我意撤掉太后近前侍奉宫人,请太后移居北苑,你去过问父亲的意思。” 北苑是燕王宫最北之地,关押的大多是犯了错的王姬美妾,小七在万福宫小住时曾听宫娥说那里因年久失修,碎瓦颓垣,破烂不堪,十分的苦寒荒凉。 听说一旦入了北苑,老死不能翻身。宫娥谈论此事时唏嘘不已,说那些曾经华冠丽服珠翠罗绮的美姬,一个个疯的疯,痴的痴,傻的傻,是连个伺候人的奴仆婢子都不如的,倒不如早早地死去,也好少受些罪。 裴孝廉领命而去,小七便陪那人在桂宫之外等着。 很快有婢子推门而出,垂手躬身禀道,“禀大公子,卫太后请大公子一同进殿叙话。” 那人率虎贲军进了宫门,一双丝履踩着石阶一步步拾级而上,他的青龙剑悬在腰间,与那垂至脚畔的龙纹玉佩碰撞,发出清脆好听的声响。 小七跟公子进了桂宫大殿,见卫太后正与周王后案前饮酒对弈,好一副和光同尘与世无争的恬淡模样。 哦,不算对弈,是头戴白帛一身素衣的卫太后一人落子下棋。 公子的护卫将军紧随其后,虎贲军已围了大殿四围。 小七见那人凤目微眯,目光沉沉,“父王健在,祖母不该戴孝。” 卫太后并不抬头,“吾老来丧子,为昶儿戴孝。” 那人又道,“王叔已死,祖母还想干什么?” 卫太后幽幽叹道,“吾能干什么,吾不过是个行将就木的老人。” 那人声音冷着,“那又何必挟持我母亲。” 卫太后这时才转过头来笑道,“日子总要过下去,灵运,你说是不是?” 周王后没有答话,只是一双眸子微微向梁上望去,片刻朝公子望来。 小七便知,梁上有人。 卫太后又道,“远瞩,你来得正好,祖母与你母亲对弈,你来瞧一瞧,祖母这下一步,该怎么走?” 问的不是棋,问的是路。 小七想要拉住他,但那人笑了一声,已然往前走去,“祖母该怎么走,该去北苑呀。” 他一步步往前走着,他的护卫将军一步步往前跟着,小七的心一下下猛烈跳着。 卫太后道,“远瞩,你不如你王叔。” 那人笑,“嗯,国贼许昶,我的手下败将。” 卫太后眼锋扫来,意味深长,“你王叔通身是胆,而你竟连独自上前观棋的胆量都没有。” 那人大笑,抬手示意他的将军们止步,拔剑出鞘,一人往前阔步走去。 周太后大惊,顿然喝了一声,“远瞩!” 小七心中鼓角齐鸣,死死地掐住了掌心。 卫太后猝然拍翻棋盘,登时有七八人自梁上滑下,一个个披坚执锐,拔剑便砍。 小七脱口叫道,“公子!” 噗通一声,公子的青龙剑已斩下了一人的头颅,那头颅连惨呼一声都不能,便似鞠一般在地上弹跳几下,继而咕噜咕噜滚远了。 四围的虎贲军蜂拥而上,公子的护卫将军东砍西斫,那七八人不过是眨眼之间就被悉数斩杀。 卫太后依旧淡然小酌,好似周遭的厮杀与她毫无干系。 那人问,“祖母还有多少人,一起放出来。” 卫太后闻言俯仰大笑,直到笑出了泪来,“吾一人也无了,尔要杀便杀。” 小七心中竟有些动容,她不禁想,这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子呀? 方才进殿时,她只以为卫太后挟持周王后不过是为了保住眼下的权势,求得一线生。方才她不过只有七八个暗卫,竟不惜以卵击石,也要与这气势汹汹的虎贲军拼上一拼么? 是为求存,还是求死,一时竟说不清楚。 是一个母亲为死去的儿孙报仇吗? 也许是罢。 这时裴孝廉匆匆进殿,在那人身旁拱手回道,“大王说,公子是燕国之主,一切皆由公子定夺。” 那人颔首,“我不杀祖母,但请祖母移居北宫。” 卫太后怆然泪下,“远瞩,吾已是一把老骨头了,不必再去什么北苑,今日便死在桂宫,一了百了。” 那人神情淡漠,“在我眼里,祖母不过是个老媪。在旁人眼里,祖母却是一个先例。” 卫太后怔然问道,“先例?什么先例?” 那人语声冷峭,“得让人知道,凡是篡党夺权,妄图颠覆我宗庙社稷的,必不得善终。太后如此,旁人更是如此,因而祖母要活着。” 卫太后恍然失神,喃喃问道,“吾死了,不是更好么?” 是了,对卫太后而言,死了远比活着受辱要好。 但公子的话并没有留有半分情面,“一个活着的先例远比一个死去的尸首有用。” 卫太后怔然失神,“灵运,你真有一个好儿子。” 周王后笑叹,手中尚且捏着一颗白子,“是 第289章 再见大表哥 卫太后在公子心里扎了一根刺。 不管是真是假,这根刺不拔出来,必将使公子弓杯蛇影(意为疑神疑鬼,自相惊扰),不得安宁。 但公子呀,他到底是个十分自负的人。 他胸有成竹,连问那人是谁都不问,只是笑道,“不管是谁,都休想在燕宫兴风作浪。” 他是云淡风轻,运筹帷幄,谈笑之间便能叫那樯橹灰飞烟灭的人。 卫太后干笑一声,她抬起手来,那保养极好的柔荑有四五只戒指,此时在大红宫灯的照耀下熠熠生光。 她在看什么? 是在回顾这不平的一生,还是在贪恋这不保的富贵? 小七不知道。 山寒水冷,这桂宫静夜沉沉,一片萧索。 那年老的妇人就在殿门处伫立良久,殿内的虎贲军仍旧不曾收起剑来,那地上的暗卫躺得横七竖八,血把桂宫昂贵厚实的地毯都染了个通透。 正如卫太后所说,这桂宫上下,只余她一人了。 再不会有那儒雅温厚的良原君,再不会有那能说会道的平阳公主,也再不会有那古灵精怪的许慎之和襁褓里的小婴儿。 再不会有人横刀自戕,也不会有人自梁上跳下,为卫太后再来战一场。 那雍容华贵的老妇人,如今踽踽凉凉,孤寂又苍苍。 周王后催道,“请母后移步。” 那老妇人端端庄庄地转过身来,没有理会周王后,倒是望着小七慈祥笑道,“嘉福,吾倒是喜欢你的。” 小七兀然回神,没想到那老妇人竟在最后提到了她,她见老妇人不过三回,不知哪点儿竟使那老妇人喜欢。 小七立在公子身边,怔然瞧着。 那老妇人朝她伸出了手,那绣满谷纹的袍袖宽宽长长,几乎垂至长毯,那是她尊贵身份的象征,“孩子,过来。” 小七踟蹰着没有动,她仰头望公子,见公子只是朝她微微点头,她又去望周王后,周王后亦只是浅浅笑着,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 她缓缓走到那老妇人跟前,那老妇人竟取下一枚红宝石戒指,仔细地戴在了她的手上,“你像吾年轻的时候。” 卫太后年轻时是什么模样,什么心性,什么志向,也许只有她自己才知道。 那葱一般的玉指轻轻抚摸着戒指,发出了一声复杂的慨叹,“但愿你不必如吾一般。” 小七心头复杂,正兀自出神,卫太后已肃色往外走去,她迎着正月底凛冽的朔风大声笑道,“宫墙之内,无人会赢!” 这声音疲惫空旷,如日暮苍远。 这宫墙之内暗室欺心,一向阴谋不轨暗藏杀机,可到底什么算输,什么算赢,身居高位者便一定算赢吗?眼前看似赢了的,将来也一定就能赢吗? 后人看丹青史册时一目了然,而对于当时当下的人,对于身处棋局之中的人,谁又能说个清楚明白呢? 虎贲军押解着曾富贵一生的卫太后往北苑去了,夜色茫茫,那延绵不见尽头的长戟高门与重檐庑殿,显得人有多么渺小呀。 这威严赫赫的燕王宫就似一口张着血盆大口的猛兽,将那孤寂的身影吞噬得干干净净。 明月如霜,寒光点点,在皑皑的积雪上映出惨白惊人的光泽,而夜风乍起,吹得人猛地打起了寒战。 有人握住了她的手,将那红宝石戒指一并扣在了她的掌心,她仰头望去,公子已来到她身旁。 那高大颀长的影子罩住了她单薄的身形,小七心里的不安顿时消散,她想,有公子在,什么都不必怕呀。 殿内横陈的尸首正被虎贲军往外拖去,在那华贵的地毯上拖出一道道骇人的血渍。 恍然间听周王后温蔼说道,“远瞩,明日阿蘩就回家了,你带夫人们一同进宫热闹热闹吧。” 是呀,从正旦开始,到今夜为止,这个正月死了多少人呀,单是这累累的白骨都能垒成一道高高的宫墙。 鬼气森森,没有一点儿人气,是该好好地热闹热闹了。 公子应了,“是,母亲。” 燕庄王十七年二月初二,魏国大公子沈晏初携章德公主回蓟城探亲。 魏国的车驾浩浩荡荡地进了蓟城,与公子的王青盖车一后一前地进了金马门。 初升的朝阳照亮了长长的宫门甬道,昨夜的鬼气被驱了个干干净净。公子的高车驷马,自有朱轮华毂,自由金装玉裹,那四角的赤金铃铛叮咚响着,在空中荡起好大的弧度。 小七听见魏人的乡音在身后的马车外响起,那是人的气息,是活人的气息,是魏人的气息。 上一回听闻这样的气息还是十六年的四月,那时候魏使来访,那时候她多想跳下马车与那魏人说几句话呀,那时候多想告诉魏使,魏人姚小七就在这里。 那时候她一心只想回家,不知身旁的人望她的时候目光复杂。 而今时今日,仍是此情此境,马车内外的人却已与去岁大不相同。 她坐在公子一旁,但公子并没有说什么。 并没有说,“沈宴初就在后头的马车里。” 并没有叮嘱她,“不许抬头看他,更不许与他说话。” 也没有似从前一样吓唬她,说什么,“但若你背信毁约,我必直取大梁。” 也没有说什么,“再敢在我面前提你大表哥,我必缝上你的嘴!” 大概在他看来,此时的沈宴初已不足为惧,再不配与他相提并论。 是了。 她敬重大表哥,但心里的人却的的确确是公子了。 她仍旧与公子穿着一样的衣袍,那暗绯的颜色如今亦是她最喜欢的,她腰间系着大大的宝蓝色丝绦,长长地垂至腿畔。过去她不敢在大表哥面前穿这样的衣袍,如今却大大方方地不怕被人瞧见。 赶车的人“吁”了一声勒住了马,继而听见身后的马车也陆陆续续地停了下来。 第290章 有喜 小七心头酸涩,几不可察地长长一叹。 她记得从前公主待她的情谊。 记得公主送她去高阳,也记得公主送她回兰台。 记得公主说,“小七,如你所愿。” 记得公主说,“小七,我很喜欢你呀。” 记得公主说,“小七,我敬重你,我早就拿你当朋友了。” 她记得公主曾踉跄着去求,“哥哥若不要小七了,便留给阿蘩罢!” 记得公主说,“哥哥可不许欺负小七。” 她对那温婉笑起的公主心生怜惜,脸上一凉,不知何故竟垂下泪来。 她也清清楚楚地记得那如花的笑靥,那一声声的“九卿哥哥”。 再金尊玉贵的公主,也逃脱不了这乱世的宿命呐。 可似章德公主这样好的人,原也不该有这样的宿命啊。 泪眼朦胧中似瞥见沈宴初正定定地朝她望来,她向沈宴初望去,自上回雪中一别,他竟也憔悴了不少。 好似没有谁过得十分好。 这时候沈淑人与阿拉珠也已下了马车,你瞧,不管是魏国的公主还是北羌的郡主,她们都一样。 她们都一样的没有神采。 没有人过得十分好,连一般的好都算不上。 魏燕两营客客气气地施了礼,沈淑人对她的哥哥也并不见有多亲昵,这六人各怀心思,假模假样地寒暄了几句,便一同往九丈高阶上走去。 小七心中沉沉,她由公子牵着手拾级而上,她与公子的绯色袍摆荡在一处,将将荡在一处复又分开。 这六人里,唯有她与公子牵着手,她察觉到众人的目光也都有意无意地落在了这一双交握一处的手上,这目光使她分外的不自在。 她有意挣脱,但公子不见有半分的松怠。 旦上高阶,便见候在廊下的周王后切切迎了出来,那贵妇人眼含热泪,朝着章德公主张开了双臂,声音发颤唤道,“阿蘩啊!” 这一声“阿蘩啊”叫那隐忍多时的公主也泪如雨下,她疾奔几步跪扑在周王后怀里,泣不成声,连连叫道,“母亲!母亲!” 小七心中感怀,不禁眼眶一红。 她想,她若有母亲,母亲必也会像周王后一般。 母亲会朝她张开双臂,她也要跪扑在母亲怀里,求母亲紧紧地抱住自己。 母亲会的。 母亲也会紧紧地抱住她,也会切切地唤她一声,“小七啊!” 内官婢子早早跪伏在地施着礼,那近身侍奉的嬷嬷不免赶紧上前去搀抱头痛哭的母女二人,“娘娘,公主,外头凉,快进殿吧!” 那母女二人这才起了身,由众人簇拥着进了大殿,紧紧握着手在凤座上坐了下来,又是好一顿低泣。 近身的嬷嬷们哄劝着凤座上的人,而内殿得力的宫人则引着众人一一落座。 许蘩拭泪笑道,“夫君心疼阿蘩,陪阿蘩一同回来省亲,阿蘩见了母亲当真高兴,母亲不要再哭。” 周王后抚摸着她的脸颊,满面的忧色“我的阿蘩啊,你瘦成什么模样了啊!” 许蘩握住周王后的手,柔婉笑道,“夫君待阿蘩很好,阿蘩没有受过一点儿委屈。只是大梁距蓟城实在遥远,这一路车马劳顿,阿蘩是累坏了,母亲不必伤怀。” 周王后这才宽慰地点了头,“是母亲疏忽了,母亲原想好好办一场家宴,为你和国婿接风,你与国婿先去偏殿歇息,家宴择日再办。” 许蘩轻轻摇头,“我许久不见母亲与哥哥,也未见过两位嫂嫂,我心里欢喜,正好一起叙叙话。” 周王后微微一叹,“也罢,也罢。” 这便招呼着众人饮茶暖身,婢子们很快便端来了佳肴美膳一一奉至案上。 席间听见周王后又问起了许蘩生养的事,“阿蘩,可有喜了?” 许蘩垂眸笑着点头,“已有一个多月了。” 小七心里一动,这实在是一件好事。 人呀,只要有了孩子,日子也就有了盼头,终归什么都会好起来的。 她会与她的夫君好好相处,慢慢地也就忘记了她的九卿哥哥。 小七悄然一叹,但愿她能忘记。 周王后又惊又喜,连连拊掌,“好啊!好啊!这可是魏燕两国的大喜事!” 旋即又朝着沈宴初嗔怪起来,“国婿,阿蘩既有了身孕,探亲又何必急在这一时,养好身子才是最紧要的。” 沈宴初垂眸应道,“外姑说的是。”(秦汉时期岳父称“妇公”,岳母称“外姑”,如《后汉书.第五伦传》:“帝戏谓伦曰:‘闻卿为吏篣妇公……宁有之邪?”) 小七就在公子一旁,与沈宴初相对而坐,能把沈宴初的神色看个清清楚楚。 这一双魏国来的新婚夫妇,从他们脸上并不能看见为人父母的欢喜。 她抬眸去看公子,见公子面色不定。 她想,公子会为许蘩高兴吗? 她看不出来。 可你说,他到底高兴还是不高兴,大抵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燕国的公主怀了魏国的孩子,大概并不能使他欢喜。 而今日的许蘩,也许终将成为当下的小七。 去了敌国,留在敌国,最终也变成敌国的人。 是了,当下的小七,是过去的小七最不愿看见的模样——她做了敌国的人。 她满腹心事,神思游离在这大殿之外,好似听不见殿内的人言笑晏晏,也好似看不见殿内的人闲闲叙话。 她似从前一样为公子斟酒,也为公子布菜,拂袖就能做的事,并不必费什么脑子。 公子不时地附耳低言几句,但他说的什么,小七未能听进心里去。 只是偶尔抬眸时,能看见沈宴初眉心微蹙,那双桃花眸子正定定地朝她望来。 他在看什么呢? 在看她与公子一样的衣袍吗? 还是看公子那只搭在她膝头的手? 还是在用他自 第291章 最冷硬的心肠 公子暗绯的袍袖几乎与裹住她那一双腿的长袍融为一体,小七忽地就想到了一个词,“与子同袍”。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出自《诗经·秦风·无衣》) 魏人是她的同袍,公子又何尝不是呢? 从十六年四月初次进宫,公子心里早就无比渴望魏人姚小七成为与他偕行的同袍了罢? 定然是的。 她竟负了公子那么久了。 公子应了,一句也没有多问。 原先搭在她膝头的那只手,不过是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去罢,去劝劝她。” 你瞧,公子如今多信她。 不多问一句,也并不叮嘱什么。 小七在筵席之中悄然起身,循着方才章德公主走过的路悄然退出大殿,但已经不见章德公主与沈宴初的影子了。 立在门外的宫娥问她,“郡主可是要见章德公主?” 小七点头命道,“带我去见她。” 宫娥垂首躬身应是,引她往偏殿走。 她在万福宫小住过大半月,这处偏殿却是头一回来。 这是公主从前曾住过的地方吧?处处都是少女居住过的模样。 不,也不,公主在燕王宫里有自己的殿宇,但周王后爱女心切,因而万福宫中才处处皆是公主的痕迹。 隔着珠帘,见婢子已经侍奉着许蘩慢慢躺下了,却并不见沈宴初,不知他又去了哪里。 他与章德公主貌合神离,也许已在另一座偏殿歇下了。 小七心中一叹,还记得吗?西林苑有一株古桃,已不知有多少年岁,那红粉粉的一树花夭灼如云,亭亭似盖,去岁春日,她与章德公主还有那只叫做雪狼的小狗初见,就在树下闲话。 她们似闺中密友一般,曾谈论起“我哥哥”与“大表哥”究竟谁好、谁不好的问题。 那时她一口咬定是大表哥好,公子不好。也一心想要回家,回家嫁给大表哥。 那一日她们的谈话没能得出什么结论,便被公子听见,公子还吓唬章德公主说,“待灭了魏国,叫人把沈宴初绑来给你做驸马,可好?” 原来那时公子便有了这样的心思,可惜这受尽万千宠爱的小公主并不知道,她还赧然回了一句,“阿蘩要九卿哥哥做驸马。” 终究时移世易,她没能嫁大表哥,公主也没能嫁陆九卿。 宫娥拨开珠帘,小声道了一句,“公主累坏了。” 小七回过神来,轻手轻脚地往榻旁走去,侍奉的婢子轻声禀道,“公主,嘉福郡主来了。” 许蘩不再睡,忙半撑着身子起身,笑着朝她伸出手来,“小七,快来。” 小七紧走几步,在榻旁跪坐下来,心里有千言万语要说,一时却不知该从何说起了。只是握住许蘩的手,温声唤了一句,“公主。” 将将握住那一双手,眼眶便红了起来。 她从前也握过许蘩的手,那时候还是一双受过娇养珠圆玉润的手,此时却似一株枯下来的山野小竹。 许蘩笑道,“小七,我许久不见你了,哥哥待你还好吗?” 小七点头,“公子待我很好。” 许蘩怃然,“我出嫁的时候,真想见见你呀!我想好好听你说说大表哥,听你说说他的好,也说说他的不好,听完就不怕了。我总来兰台,可他们都说没有见过你。” 是了,那时候,但凡她能与许蘩好好说说话,好好地安一安她的心,告诉她大表哥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使她心里有底,安心出嫁,大抵要比现在的处境好上许多罢。 定然是的。 知己知彼,便不会落到这般境况。 许蘩轻轻叹气,“小七,你去哪儿了呀?” 是呀,那时她又在哪儿呢? 她就在兰台,就在青瓦楼下,她还在那暗无天日的暴室之中,完全与外界隔绝开来。 那时无人与她说话,就连公子都不与她说话。 她想,公子,公子也曾那么狠心呀。 公子曾待她不好,大表哥也并没有待公子的妹妹好。 这世间的人与事好似无形中成了一个环,这个环有因也有果,所有的人都在这个环里,受这逃不出的因果循环。 当真是苦海无涯,日暮途远。 小七眼底沁泪,嘴上却笑,“我呀,我去大营了,我要知道公主寻我,就是两条腿走,也要走回来。” 许蘩含笑应着,“我知道,我知道。我若那时见了你,我定要告诉你,哥哥爱你至深,你切莫走了弯路。” 她一直都知道许蘩是个赤诚又坦荡的人,如今听了这番话心里仍旧额蹙心痛。那时候真该有人劝她一声,小七呀,你切莫走了弯路。 但所有人都在推着她往弯路上走,无人劝告她一言半语。 许蘩柔声道,“哥哥如今待你好,我便也放心了。” 小七握紧了许蘩的手,这样的姑娘呀,她自己过得都不好,还要来忧心旁人。 这样纯良的姑娘,原不该有如此困厄的命。 小七怃然叹道,“想起公主从前的模样,我心里很难过。” 许蘩却只是温柔笑着,“各人有各人的命,不必为我难过。” 那可怜的姑娘口中说着不难过,眼里的泪却咕噜一下滚了下来,“小七,我如今懂了你。” 她轻轻拭去许蘩的眼泪,问道,“公主懂了什么?” 许蘩那双忧伤的眸子好似洪流决了堤,好半晌过去,才翕动着唇瓣低低说了两个字,“不好。” 她说得没头没脑,小七却心领意会。 已经是许久许久之前的事了,她挟持章德公主出城,曾握牢长簪抵住了公主的脖颈,她问,“我想回家,公主可愿放我?” 第292章 严父 小七恍然。 那一晚她藏进许蘩的马车去四方馆,记得许蘩曾细声说道,“我见他了。” 那时公主的双眸仍旧清澈灵动,在月色里闪着细碎的光泽。 小七便问她,“大表哥是不是像我说的一样?” 那时的公主眉眼清润婉转,她点头承认,“你说得没错,但哥哥亦是最好的人。” 而今那双枯萎的素手下意识地抓紧了她的衣袍,“小七,他的好全都给了你,不会再给旁人了。” 你知道那人好,也见过了那人好,但那人待你却并不好,远不如你听过的、见过的好,这到底是一件十分残酷的事。 那还不如他从来没有好过,不如他自始至终就是个坏人,一个彻头彻尾的坏人。 小七兀自一叹,细声问道,“公主想见陆大人吗?” 将来呀,将来实在太久了,这可怜的公主还要孤身一人在那吃人的魏宫里熬上许久,熬上许多年呐! 也许见过陆九卿,与他说说话,诉诉衷肠,总会好一些。但若陆九卿给她一句温暖的话,给她一个温暖的怀抱,也许就能够她撑过这难捱的一辈子了。 许蘩惘然若失,一双眸子里支离破碎。 不,她岂止是眸中破碎,她整个人都破破碎碎的,好一会儿才叹了一声,“还是不见最好。” 小七心中难过,公主大抵还不知道静姝的事,但若知道公子将将赐给陆九卿一个叫静姝的姬妾,还不知要有多悲恸委屈。 她不知再该怎么劝慰许蘩,她生来笨嘴拙舌,实在不会哄人。只知道擦了她的眼泪,轻轻拍着哄着。 听有人道,“小七,你来。” 哦,是沈晏初的声音。 小七转头望去,沈晏初的脸隐在了珠帘之后,那光灿灿的明月珠帘轻晃,挡住了他晦暗不明的神情。 许蘩掩泪笑道,“快去吧,我正好要歇下了。” 咽泪装欢这四个字,在此时的章德公主脸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小七搀扶她躺下,掖好了被角,这才转身跟着沈晏初往另一旁去了。 偏殿当中是外殿,左右两侧分别又有两处内殿,适才章德公主歇息的是左侧内殿,如今他们去的便是右侧殿堂。 沈晏初当先走着,她远远地跟在其后,那人拨了珠帘自顾自在矮榻上跪坐下来,目光沉沉地望她,脸色也并不好看。 小七坐也不是,走也不是,就在殿中直愣愣地立着。 距离最后一次雪中刺杀不过三月左右,那时他为她而战,他的将军们也为她赴死,那时她曾紧紧抱住他,求他,“大表哥不要死!” 那时他为她拔剑出鞘,连最后一句都在叮嘱她,“小七,永不要回兰台!” 如今不过三月过去,再见他时,却好似已经十分陌生了。 那人问,“你哭什么。” 小七道,“我见章德公主瘦了许多。” 那人斥道,“你如今连人都不会叫了吗!” 小七骇得一激灵,这才察觉到好似从万福宫外相遇直至眼下,竟连一声“大表哥”都不曾叫过。 她从前都将这三个字挂在嘴边,如今闭口不提,若要开口,口口声声的却只有公子,他怎么会不气。 小七低低叫道,“大表哥。” 那人的口气这才缓了几分,眉头却仍旧锁着,“小七,你坐在他身旁安宁吗?” 安宁呀,坐在公子身边,她心里踏实。 但她不知怎么答沈晏初的话,因而垂眸未答。 那人朝她伸出了手,命道,“过来。” 她不敢耽搁,忙去案旁跪坐下来。 他身上依旧是木蜜香气,然于她而言,却也已经有些陌生了。 她闻惯了清冽的雪松气,竟闻不惯这微甜的木蜜香了。 忽听沈晏初问,“你以什么身份坐在他身旁?” 她不是夫人,也不是姬妾,她以嘉福郡主的身份坐在公子身旁。可郡主的身份亦是沈晏初为她挣来,因而她也不能说。 他的问题她一个也答不出来,便也更没脸再去为章德公主说话了。 那人上下打量着她,忽地单手伸来,一把将她的绯色外袍拽了下去,只余下内里的宝蓝里袍在肩头堪堪挂着,那人也肉眼可见地愠恼起来,“这是什么衣裳!” 是与公子一样的衣裳。 但这衣裳此时却扎了沈宴初的眼。 他像严父一样责问她,“一副奴颜婢膝的模样,你魏人的血性呢!” 他说的是她为公子斟酒布菜的事吗? 沈晏初待她极少疾言厉色,小七敛声屏气,怔怔然一动也不敢动,那人的诘问却又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我拼上六个将军的性命要你回家,你为何又回兰台!” 小七蹙额回道,“是大表哥被俘了,我要回来救你!” “糊涂!” 沈晏初正言厉色斥道,“我是魏国公子,能有什么事!” 小七脸色一白,是了,他是魏国公子,又是燕国国婿,即便被俘了,又能有什么事? 至多被羞辱一番,并不会有什么事。 可她呢? 她却只有一条路可走。 不知怎的,不知又想起了什么,那人冰凉的手粗暴地在她颈间摸索了一圈,她身子僵僵的,仍被那瑟瑟的寒意激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大表哥!” 第293章 她是细作 那人冷凝着脸,眸中是一片晕不开的墨色,片刻将她肩头那宝蓝的里袍拉了下去。 那“许”字烙印登时暴露在外。 小七陡然一凛,忙要去拉领口。 她是公子的人,她要护好自己的身子,不管是因了什么缘故,她也绝不叫旁人多看一眼。 但那人宽大的掌心扼住了她的手腕,垂着眸子无声地打量着她起伏的胸前,脸色冷得几乎要凝出冰霜来,好一会儿问道,“小七,玉环呢?” 哦,他在找他的云纹玉环。 她早就收起来了,早在年前去蓟城大营时便与谢玉的大氅一同收起来了。 这两个人呐,一个定要她戴,一个又定不要她戴,她戴与不戴好似都不对,那到底是该戴,还是不该戴? 她也不知道。 她也没想到今日见到沈宴初竟是这样一番景象,他丝毫不顾及另一侧的章德公主,竟亲自动手查看。 小七心中惴惴,生怕他再干出什么骇人的举动来,老老实实轻声回他,“大表哥,我怕弄丢,收起来了。” “是么?”那人笑了一声,并不拆穿她,只是恨铁不成钢地讥了一句,“无名无分,不清不白,我不知你图的到底是什么。” 是啊,小七也不知自己图的到底是什么。 可人活着,就一定要图点儿什么吗? 当年母亲抛弃亲族与父亲私奔,图的又是父亲的什么? 她什么都不图公子的,因而也并不强求什么名分。 嫡妻也好,姬妾也罢,她什么也不要。 面前的人轻笑一声,“图的是他日夜要你么?” 小七的脸唰得一白,沈宴初什么都知道。 他远在大梁魏宫,竟把青瓦楼卧房中的事知道得一清二楚。 到底是谁飞鸽传书,在密信中告诉了他这一切? 是沈淑人,还是...... 压在心里许久的疑问于此时此刻再也压不住,她轻声问,“陆九卿可是大表哥的人?” 面前的人笑了一声,没有答“是”还是“不是”,也没有十分惊异或疑惑不解,只是捏住了她的下颌,垂眸窥着她的唇瓣,俯身就要吻下来。 是不屑回答,还是不敢回答,抑或陆九卿与他并无关系,他不回答只为混淆视听?但他俯身的举动,到底是立刻把这个话题岔开了去。 小七仓皇抬起袍袖别开脸去,低斥道,“大表哥无礼!” 那暗绯的袍袖长长地垂下,将沈宴初的脸挡了出去。 那人浅淡的笑意敛去了几分,一手扣住她肩头那永难磨灭的烙印,“一个如此苛待过你的人,你竟对他死心塌地,你就这般不争气。” 他此时不过是一个恨铁不成钢的父兄,他不能理解一个满脑子只有公子许瞻的小七。 这内殿虽生着炉子,但她并不能感受到一点儿暖意,暴露的肩头与沈宴初的话都使她周身发抖。 小七拉起领口拢紧衣袍,“我该走了,公子总不见我,会着急的。” 那人摁住了她的腿,沉声问道,“你的骨气呢?” 什么是骨气呐,折不断、打不烂、压不垮、扭不弯的便是骨气。 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这便是骨气。(出自《论语·卫灵公篇》,意为有志之士决不因贪生怕死而做出损害仁义的事情,只会以牺牲来保全仁义) 她如今好似并没有骨气了。 那人又逼问,“你军人的气节呢?” 是了,她出自魏营。 她的舅舅魏武王沈复是曾经的大将军,曾多次在营中教导,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 这“志”,便是军人的气节。 她如今好似也没有了军人的气节。 那人恨恨地扣住她的膝头,一字一句地斥问她,“他打断了你的脊梁,还是打折了你这一双站不起来的腿?” 小七心头一酸,眼里沁出泪来。 才一进这间内殿,沈宴初便讽她是奴颜婢膝。 在他看来,她为公子盛汤布菜,便是谄谀取容。 但在过去的庄王十六年,在那一整年里,她都在做这样的事呐。 若不是奴颜婢膝,若不是一次次委曲求全,她如今也不会活着坐在这殿堂里。 在他看来,只有被打断了脊骨的人,被打折了双腿的人才会有一副奴颜婢膝,才会摧眉折腰,卑躬屈节。 可她不是。 她从前被迫跪下,后来早就站起来了。 不是自己挣扎踉跄起身,是公子一次次抱她起来。 小七正襟危坐,眼泪在眸中团团打着转儿,她正视着她的大表哥,“谁都打不断我的脊梁,也打不断我的膑骨!” 她端端然不肯叫眼泪掉下去,肃肃然纠正着眼前的人,“是公子爱重我,我亦爱重公子!” 眼前的人有一瞬的失神,好一会儿才在唇齿间蹦出两个字来,“荒唐!” 在他看来,爱上敌国公子大约的确是一件十分荒唐的事,至少他自己便没有去爱敌国的公主。 荒唐吗? 从前她也觉得荒唐,后来却并不觉得有什么荒唐的。 早在公子说要娶她的时候,一切的发生都不会再荒唐了。 那人已是切齿痛心,恨恨叹道,“小七,你陷得太深了!” 也许是罢,她也为自己活一次,陷进去又有什么关系。 小七垂眸不言,那人亦是静默了好一会儿,她只当他已经说完了话,起身便要走了,“大表哥去看看公主吧,她是你的夫人……” 眼前的人笑了一声,“她是细作。” 小七愕然,“什么?” 那人平和说道,“她是燕国的细作。” 小七恍然一怔,许蘩也走了她的老路吗? 她走的分明是一条最坏最糟糕的路呐。 见她怔忪,那人便笑,“燕国势强,你当她的和亲是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 他 第294章 叛国者 还问哪样的事。 大抵是与她受过的一样,终究不会是好事。 不然,许蘩就不会是今日这般模样。 但她曾受过的罪,曾吃过的苦,她在沈宴初面前却一句也说不出口来。 那人轻笑,“你也知道自己曾经受过的不是好事,但我没有许瞻那么下作。” 小七的心微微一放,许蘩毕竟是大国公主,沈晏初也不会有公子那般极端的手段。 那便好。 她缓缓舒了一口气,那便好,一个公主是万万不该吃那样的苦头。 她应过许蘩的事,无论如何也没有忘记,“公主已经有了大表哥的孩子,请大表哥善待她。” 然,那人声音冷峭,无一丝的温情,“那不是我的孩子,是燕国的质子。” 小七张口结舌,难怪许蘩要说,那么好的人,却有一副最冷硬的心肠,不禁追问道,“难道公主腹中的不是大表哥的血脉?” 那人眸中晦暗不明,“血脉有何用,你也是魏人的血脉......” 他的话戛然而止,只差没有把“但你仍旧叛国”这样的话说出口了。 殿中死寂。 小七怔怔地坐着,再不知该从何劝起。 只知这乱世之中,人也不人,鬼也不鬼,无人能在这乱世之中独善其身。 鬼就能了吗?连鬼也不能。 这宫闱内宅之中有无数的女子,她们的躯体仍旧鲜活,但与鬼却并没有什么不同。 就似活着的沈淑人,甚至不如死去的阿娅。 成为细作也罢,不是细作也罢,但在敌国,是不是都没有什么不同。 可若果真要评判到底谁对谁错,并无人有错啊。 小七只是起了身,最后劝了一句,“大表哥,章德公主是我见过最好的姑娘,求你善待她。” 她等了一会儿,没有等到那人的话,几不可察地暗叹一声,就要走了。 忽地手上一紧,那人握住了她的手不肯松开。 小七转眸望他。 那人怃然,目光并未落到她身上,但她依旧在他的眼里看见了水光。 他也在难过吗?还是在惋惜呐? 她不知道。 他的声音听起来杳然悠远,好似飘荡在九天之外,“你若有我的孩子,该有多好啊。” 也许是吧,她是魏人,魏人总比燕人可信。就似在燕人看来,燕人也远比魏人可信,这是一样的道理。 道理谁都明白,但终究再不可能。 她要抽回手来,但那只曾与她一同上阵杀敌的手将她握得牢牢的,迟迟也不肯松开。 她微微挣着,“大表哥,我要回去了。” 那人却低喃道,“小七,我有话问你。” 她的声音软下来,“大表哥要问什么话?” 他使了些力气,使她复又跪坐下来,扣住她的脖颈,俯身逼近她的脸颊,附在她的耳边问道,“若有一日,魏国要你杀公子瞻,你可还会为魏国拼命?” 小七愕然瞪大眸子,而那人眼里方才的水光已经消失不见,此时目光如炬,赫赫炎炎,盯得她无处可逃。 那人催她,“小七,说话。” 她几乎没有什么犹豫,这话仿佛是她的本能,就似她从前脱口而出“我在想公子”一样,她脱口便道,“不会。” 她怎会杀公子? 她不但不会杀,还要与公子一起夺天下。 那人抬起了她的下巴,那双与她一样的桃花眸子一片讶然,他难以置信,因而问道,“什么?” 她似有一颗铜心铁胆,此时咬定了牙关不放松,“我不会杀公子!” 那人问,“小七,你还记得你是什么人吗?” 小七红着眼眶,眼里清波流转。 她是魏人。 但魏人就一定要杀燕人吗? 她正色驳他,“要杀便去战场,光明正大一决胜负!” 暗杀算什么本事? 战场上凭真本事才能定输赢。 那人低笑,“小七,如你所愿。” 她心里一凛,直觉他说的不是什么好话,因而问道,“大表哥在说什么?” 那人的喘息就在耳畔,他压着声道,“你可知什么是‘合纵连横’?” 纵者,合众弱以攻一强也;横者,事一强以攻众弱也。(出自《韩非子》) 她成日跟在公子身边,怎么不知。 小七眼波流转,仔细端量着沈宴初的神色,那双与她一样的桃花眸子此时竟也似虎视鹰瞵,迸着凛冽的锋芒。 他一再压着声,“你听着,魏楚就要合伐燕国,燕国必败!” 小七惊心骇目,燕国骑兵所向披靡,百年来无人能敌。原只知魏楚结盟是为抗击燕国南下,竟然这么快就要分进合击挥师北上了吗? 公子的燕国啊! 十五年冬大败魏国,兵马休整不足一年。 十六年冬又与楚国交战数月,总算得胜还朝。 十七年正旦将将经历一场内乱,死伤无数。正月中又兴师动众剿灭宋国,劳筋苦骨。 这数月以来鞍马劳顿,师老兵疲,还未能休养生息,囤备粮草,又要劳师袭远再起征战了吗? 小七心中忧惧,切切问道,“魏楚何时开战?” 那人把她的忧惧都看在眼里,却偏偏不痛不痒地说话,“就在眼下。” 这又是何意? 难道他携章德公主来蓟城探亲,只是迷惑燕宫的幌子吗?他们诳时惑众,营造出一副两国交好承平盛世的景象,然而这景象的背后,也许此时魏楚联军已经压至燕国的边境了。 但燕国大军劳筋苦骨,毫无准备。 尤其这北地冬日漫长,已经没有那么多的粮草供大军远征了。 小七忧心如捣,急忙问道,“眼下是何时?” 那人运筹千里,淡淡答道,“马上。” 小七心急如焚,仓皇就要起身。她要奔去大殿,她要去见公子,她要告诉他魏楚的阴谋。 与国 第295章 身世 小七被这一声训斥骇住了。 那人不容她想什么,旋即将匕首塞进了她的手心,低声道,“杀了他,我带你回大梁!” 小七甩开匕首,“不要!” 不要! 不杀公子! 也不回大梁! 指尖的血汩汩往外冒着,伤处痛至发麻,那匕首咣当一下在地上砸出好大的声响来。 那人五根青铜似的指节将她的手腕扼得死死的,她被惹恼了,便似炸了毛一般极力地去挣,去推,去打,“沈晏初!你放开!你放开我!” 她第一次直呼他的名讳。 她从来也没有这般叫他,她甚至连个“沈”字都不肯说出口。 从前公子许瞻生恼,不许她叫“大表哥”,命她叫“沈晏初”这三个字,刀都架在了她的脖子上,她宁死也不肯。 这是照顾了她整整五年的人呐,她事表哥,亦父亦兄,不敢也不愿冒犯。 如今她也生了恼,她生了恼便不管什么亦父亦兄了,她推他打他,也头一回冒犯他的名讳。 就像她在公子面前大叫“许瞻”这两个字一样。 公子身份至尊至贵,轻易哪有人敢冒死犯这样的忌讳。 她张牙舞爪地挣扎,恨不能将那人扑倒,用她的钩爪锯牙咬住他的咽喉,那人喝住了她,“小七!” 一句话便叫她蓦地安静了下来,“你可知你父亲是谁!” 依稀记得也有人问起这样的话,问她的父亲是谁,她只知道父亲是楚人,家中排行属七,因而为她取名小七。 此时的小七脑中一片空白,是谁问她的,她懵懵然仔细地回想着,过往的碎片一片片地闪了出来。 九月九。 兰台彻夜的烟花。 她孤零零牵了一匹马。 被劫掠的小包袱。 料峭的月色。 破败的山神庙里生了篝火。 有烤鸡的焦香。 哦,那里坐着吃鸡的人。 低垂的斗笠。 侠客的青衣。 他有长剑。 亦有飞刀。 哦,这碎片一片一片拼成了一个完整的谢玉,所有的一起骤然清晰起来。 是谢玉问的。 谢玉也是楚人。 依稀还记得一段有趣的问话,“你是什么人?” “查你的人。” “查我什么?” “查你是谁。” “我是谁?” “正在查。” 七八个山洞的雨夜也清晰起来。 菌子。 鸡汤。 青鸾。 柴火堆。 谢玉说,“你眉心有一颗红痣。” 是呀,她眉心的红痣世间少有。 谢玉还说,“我家公子眉心也有一颗。” 她问,“你家公子是谁?” 谢玉说,“七公子。” 他们都问她的父亲,但她自己却并不知道父亲是谁。 她记忆里的父亲只是个儒雅的江南文人,除了桃林花开时家里会有陌生的客人,她的父亲与其他的父亲也并没有什么不同。 朦胧中似有什么就要从脑中炸开,有什么一直藏在云端的就要拨开迷雾,仿佛一直隐在水下的真相就要水落石出。 隐隐约约意识到什么,却又说不清也道不明。 她亟需有人为她破云开雾。 小七懵懵然望着沈宴初,望着他的眸子神色复杂,望着他的薄唇一开一合,继而那薄唇里吐出几个低低沉沉的字来,“你父亲是楚国七公子。” 她僵僵地呆在那里,她还记得有一个梦,才回蓟城大营被验身沐浴的那一晚,她梦回桃林,听见父亲的客人说,“七公子该走了。” 那么,父亲果真是楚国七公子吗? 那些公子王孙一个个儿金尊玉贵,生杀予夺,肆行无忌。父亲若也是公子,他们又怎会过到这般地步? 父亲那样儒雅的文人,也曾卷进过兵变吗?他去桃林是隐居避世,还是败北逃亡?为什么从来都不告诉她? 生生叫她寄人篱下,受尽冷眼,也生生叫她在燕国雪压霜欺,幽囚受辱。 小七喃喃问道,“我都不知道的事,大表哥怎会知道?” 那人长叹,“我如今什么都知道。” 哦,是了。 一个在兰台都有暗桩的人,必有手眼通天的本事,要查自己的姑丈难道不是十分容易的事吗? 但她仍旧说,“空口无凭,我不信!” 她从前最信的就是大表哥,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开始最信公子了。 人心啊,当真是会变的。 不,这世上最善变的,便是人心了。 那人哑然,须臾伸手去摩挲她眉心的红痣,那双桃花眸子神色复杂,低低叹着,“这便是凭证,小七,你是真真正正的楚国郡主。” 小七眸中一酸,这世间可有命途如此多舛的郡主? 她不信。 她眼底沁泪,兀自凝眉,仍旧驳他,“捕风捉影的鬼话,我不信!” 这样的红痣又不是独一无二,她与父亲皆有,谢玉眉心不也有吗? 若谢玉也有,那便仍算不得凭证。 那人笑叹一声,“你不信我,也不信谢玉吗?” 小七心里一激灵,她极少在旁人口中听到谢玉的名字,因而反问道,“谢玉?” 那人点头,“谢玉。” 哦,谢玉。 旁人的话也许不必信,但谢玉是能信的。 如今谢玉也什么都查出来了吗?他找到了他的七公子,也找到了他的未婚妻了吗? 年前听公子说起,“探马来报,前往魏国结盟的楚使便是一个叫谢玉的。” 那时小七还笑着驳他,“我的朋友是在江湖行走的人,只会砍柴炖鸡罢了,他怎会是楚国使臣?公子不要再冤枉小七。” 如今她也要驳沈宴初,“我认得的谢玉不是楚使!” 那人眸色漆黑,“这世上只有一个谢玉。” 温热的血断珠似的滴至角觞之中,很快便将酒水染红,她脑中空 第296章 抉择 手腕兀然一松,忽闻一旁的人闷哼一声,小七蓦地回神望去,见那人一手持匕,另一手心血流如注。 小七头皮一麻,怔忪问道,“大表哥,你在干什么?” 她的声音微微发颤,她也不知今日宫中家宴怎么就见了血。 他适才划破了她的指尖,如今也用匕首划开了自己的掌心。 与那长长深深的一道相比,她指尖的伤口已经算不得什么。 那人温声唤道,“你看啊,小七。” 小七茫然望去,见沈宴初拂起袍袖握手成拳,登时吧嗒一声落下血来。 一滴。 两滴。 三滴...... 他的血亦滴入角觞之内,将她的血滴打散,就似十六年四月青瓦楼刺杀,那刺客的血喷溅到木纱门上一般,溅起殷红的水花,继而染得通红一片。 那人一字一句道,“这是魏人的血。” 小七眼眶蓦地一酸,继而滚下泪来。 那人笑了一声,“武王元年十一月,我与大泽君歃血为盟,犹如此时。” 《春秋左传正义》中载,凡盟礼,杀牲歃血,告誓神明。若有背违,欲令神加殃咎,使如此牲也。(《周礼·天官·冢宰》中亦载,合诸侯者必割牛耳,取其血歃之以盟) 他拾起角觞,仰头将血酒饮了。 “小七,非我要你杀许瞻,我也不必告诉你联军伐燕的事。燕国已不是昭平三年的燕国,这世上没有什么百战百胜的战神,我与谢玉同立盟书,魏楚合纵,燕国赢不了。” 那人肃然,“男人的事,自然由男人做,何须你来动手。我既能深入燕地万里带你走,又岂会让你再涉险境。” “我只是恨你不争气,恨你跪在了燕人的脚下,因而要试一试你的筋骨,看它到底还能不能再站起来。” 小七惘然自失,抬袖掩面,忍不住低低地哭了起来。 心里百转千回,愁绪万端,已分辨不出究竟为何而哭了。 是因了方才大表哥的训斥与试探,是因了她与谢玉这乍然被揭开的身份,还是因了心疼公子,忧心燕国,她不知道。 只知道这百般的滋味齐齐浇上心头,迫得她胸口郁郁不通,喘不上气来。 安稳的日子才过了几天呐,她就似一个即要溺亡的人,一次次挣扎求生,一次次被吞入水下,一次次才至岸边,又一次次被卷进洪流。 小七心里无比清楚,这乱世一日不结束,这天下一日不一统,这样的日子就永远不会终结。 忽而指尖一紧,她泪眼朦胧地垂眸望去,那破开了皮肉的伤口此时正被沈宴初裹了起来。 小七潸然泪下,“大表哥......能不能不打了......” 那人眸子都不曾抬起,“不能。” 她心里沉沉一叹,在历史的洪流前,人最渺小,亦是最无能为力的。 公子有公子的大志,魏人也有魏人的立场。 难道将来魏楚就不会兵戎相见吗? 会。 会打。 要打。 也必定要打个你死我活。 这四分五裂的天下总要有一个霸主。 那人还说,“燕国不亡,魏国不宁。” 小七恍然一怔,如今的沈宴初与从前的公子有什么两样呢? 如今他要捣毁燕地,从前的公子亦要踏平魏土。 一旁的人道,“不要再陷进去,我会带你回大梁。” 小七一时困心衡虑,郁郁累累,再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只是喃喃问道,“大表哥,魏燕一家,难道不好吗?” 那人掀眸,“什么‘魏燕一家’?” 小七心慌意急地解释起来,“魏国烽火连年,兵祸不断,这些年死了有多少人了?魏燕已是姻亲,为何不能和平共处呢?” 那人斥道,“无知!” 不,她不是无知,她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懂。 她问起了公子从前问起她的话,“魏人为何不能成为燕人?” 那人脸色骤变,尚不曾包扎的巴掌高高地扬起,凌厉的掌风险些就要落下来,但到底没有。 她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懂。 沈晏初四下奔走,与燕结亲,与楚结盟,为的是什么? 他与公子一样,一样是心有大志的人,一样是想要一统北地,甚至囊括四海并吞八荒的人。 他这样的人,怎么会甘心听什么“魏燕一家”“和平共处”这样不争气的话。 这天下分崩离析,弱肉强食。 无人甘愿退后,进则生,退则死。 她几乎预想到未来数年必是尸横遍野,血流漂橹,必是生灵涂炭,满目疮痍。 这天下就要大乱了。 小七怔然失神。 恍惚听见一旁的人道,“我想不明白,魏人怎会叛国。” 她怃然望向沈宴初,那人已将角觞端至她的唇畔,冷然命道,“饮下。” 觞中仍有一半血酒,仍旧泛着赤红的颜色。 那是她与沈宴初的血。 小七不饮,不言,也不动。 “小七,听话。” 那人轻轻捏开了她的嘴巴,将血酒往她口中倾去。 这是什么样的滋味呀! 又辣又腥,呛得她连连咳嗽起来。 沈宴初与谢玉歃血为盟,饮的就是这样的血酒吗? 那人就似严父一般,声音不高不疾,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穿了燕人的衣袍,戴了燕人的戒指,就忘记自己淌的到底是什么血了。” 小七呛出泪来。 可她没有忘记,她求的与公子一样。 要一统这万万里的疆土,叫那边关不再受侵犯,叫那三军不再起征战,叫那八纮同轨,叫那江山永固,叫那列国的布衣黔首都能安居乐业。 要车同轨,书同文,行同伦,地同域,量同衡,币同形。 再不必分什么魏人、燕人、楚人、羌人,都是同一个国家的人,说同样的话,读同样的书。 这 第297章 公子,我要回家 沈宴初已经走了,小七口中还留着血酒的味道。 指尖仍旧丝丝生疼,但与被刀一寸寸割透的心口相比,那点儿小伤已经不值一提。 小七仓皇起身,跌跌撞撞地往外走去,穿过珠帘直至外殿才将步子稳了下来。 燕国真是一个多雪多灾的国家呐,她进这偏殿的时候还是青天白日的,这才什么时候,又已云起雪飞。 那白茫茫的一片,将这已经覆了盈尺积雪的重檐庑殿与宫墙新添了一层又一层,也在那被压弯了枝头的梅树上新堆了一层又一层。 而公子正冒着这滔天的雪往偏殿走来,那绯色的衣袍当真称得他是绝世的风华呐! 哦,不,他的风华又何须衣袍来称,是那衣袍因了他才尊贵无比。 他身后跟着撑伞的裴孝廉与周延年,个个儿亦是人高马大,但公子许瞻一出来,这世间便好似只余下了他一人。 小七的眼里便再看不见旁人。 她怔怔地立在殿门,看着公子紧走几步,他的缎履在地上一层薄薄的雪里踩出一个个大大的脚印。 她想起来在雪岭驿站的那个大清早,她出门立在廊下,遥望覆满金光的连绵雪山,她问守在门外的周延年,“将军,你平时站在这里的时候,会想些什么呢?” 那时周延年低声回道,“并不会想什么。” “你也会看这片雪山吗?” “会看。” “你看雪山的时候会想什么呢?” “末将会想,这就是燕国的疆土,可那么大的一片疆土,是住不了人的。” “燕国有多少这样的雪山?” “十之有三。” 周延年还说,“末将会想,今岁冬天来得太早,只怕北地的牧民又要冻死很多牛羊牲口了。” 魏国是没有雪山的,小七不懂,但燕国的严寒她已经见识过了,因而问道,“牧民为什么不早早往南避寒呢?” 那时周延年望着雪山神情凝重,“往南?到蓟城吗?蓟城就那么大,盛不了那么多人。牧民就得住在高岭草原,不然没有牧草可吃,照样要死。姑娘不知,这便是公子为何定要南下的缘故。” 你瞧,这世间芸芸,各有各的悲苦,各有各的不易。 简简单单地活一场,怎么就那么难? 燕国要南下扩张疆土,去寻新的牧马地,去寻更宜人的地方居住,这没有错。 魏国要北上夺回失地,保卫黄河,救亡图存,也没有错。 公子许瞻要做霸主,也许沈宴初也将是英主,但这天下终究只能有一个霸主。 这百年来的四分五裂已充分证明了一个颠扑不破的真理,群雄逐鹿,争霸天下,才是真正的人间祸事。 而不管心里在想什么,此时见了公子,小七的双脚不由自主地便朝公子走去。 那人往前疾走,后头撑伞的人亦紧紧跟随,雪在油纸伞上绽开六角的形状。 那人张开双臂一把将她抱进怀里,一样的衣袍沾着冰凉的风雪,她的脸颊贴在那人胸口,风雪越大,那人身上的雪松香益明。 那人舒眉软眼地问她,“小七,是谁惹你哭?” 是大表哥惹她哭,可方才殿里的话,又该怎么与公子说呢? 万万也不能让公子知道啊。 小七强压下万般烦乱的心事,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是说道,“无人惹我哭,是与公主说话,十分伤心。” 那人抬起她的下巴,垂眸在她脸上仔细打量起来。 她的眼睛哭得红红的,但想必没有别的异样吧? 她对章德公主的境遇感同身受,心里的确因公主难过,沈宴初在兰台有暗桩,公子在魏宫自然也有细作,因而章德公主的遭遇,公子大抵也知道个十之八九。 她想,但愿公子什么都不要看出来。 可那人微凉的指腹在她唇瓣上轻轻一抹,片刻道,“你饮酒了。” 是了,方才被沈宴初灌了一口酒。 但这样的事,亦是万万不敢让公子知道啊。 因而她撒了谎,“心里忧闷,饮了半盏。” 她想,但愿公子什么都不要再问。 该做什么,她虽还没有想明白,她想,总会寻到两全的法子,再等一等,总会有的。 唯有一点心里十分清楚,便是不该丢弃公子。 当路君只有小狸奴,小狸奴不该丢弃她的当路君。 但愿他不要再问,他不要问,她便不必撒谎,不必诓骗。 小七抓住他的衣袍,低低求道,“公子,我想回家......” 她想回家,回到兰台去,就躲在青瓦楼里,躲过三国纷争,不再管什么家国大义,不再管什么仁义道德,亦不再管什么是非黑白。 就躲在青瓦楼里再不出来,躲在那张松软的榻上,躲进暖和的锦衾里,卧房里的青鼎炉必定烧得足足的,她喜欢看雪一片片地落下,也喜欢听兽金炭爆出哔哩啪啦的声响。 若是公子愿意,她还想在炉子上烤红瓤的番薯,烤粉糯的板栗,在铜篦子上烤得松子一颗颗爆开。 天冷的时候,她想把自己烤得暖暖和和的,把肚子也填得饱饱的。 她喃喃地说,“我要回家......” 那人朝内殿看了一眼,终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温和道,“回家吧。” 她由着公子牵住,穿过梅树,穿过小院,穿过万福宫。 哦,见沈淑人正孤身一人立在廊下。 半月不见的沈淑人再没了从前的活色生香,即便今日仔细妆扮,依旧掩不住瘦下去的脸颊与眼下的一片乌青。 此时的沈淑人见了他们便笑,“公子,小童许久不见哥哥,想与哥哥叙叙话,晚些再回兰台可好?” 那人淡淡应了一声,好似沈淑人早回晚回与他并没有什么太大关系。 大约在他看来,沈淑人不回才是最好。 小七神思恍惚,只留意到沈 第298章 你的家到底在哪儿! 但公子是什么人呐。 十八斩杀王叔。 二十远征魏国。 二十有一,先射许牧,又诛良原。 庄王十七年前后,先大败楚国,又剿灭宋国。 一个雄才大略的霸主,定然把一切都想得清清楚楚,定然如此。 公子语声温和,“大雪封路,四月再走吧。” 哦,二月若要开战,四月大抵已能分出个胜负来。 那时候北羌已经卷进战事,大约想退也退不了了。 公子还说,“我若有空,亲自送你。” 阿拉珠可知公子的心思?她可想过四月之后又怎么办呢?回了北羌还能再回兰台吗? 阿拉珠不再问,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摩挲着柔荑上的子母绿戒指,公子也不再说,因而小七也不知道他们到底在想什么。 但自己的事已使她十分头疼,便也分不出多余的心思再去胡思乱想了。 心绪恍惚着,依稀听见阿拉珠温柔地笑,“表哥说四月,那便四月罢。” 继而款款起身,推开车门,灌进来一股冰凉的风雪。 阿拉珠已干脆利落地跳了下去,车身一晃,赶车的人扬鞭打马,十六只马蹄在燕王宫的青石板上嘚嘚往前奔着,厚重的车轮子在雪里滚出辚辚脆脆的声响。 滔天的雪仍旧不停不休地下着,宫门嵯峨,殿高百丈,这斑驳沧桑的宫墙甬道真是一眼望不见个尽头啊。 小七正兀自出神,忽听身旁的人问话,“在想什么?” 小七呢喃回道,“什么都没有想。” 她脑中荡然一片白,与这宫檐积雪一样,一清二白,是真真正正的什么都没有想。 又听那人问,“见过沈晏初了吗?” 小七心里一凛,袍袖中的手牢牢地掩着,“不曾见过。” 那人显然不信,竟命她说,“伸出手来。” 小七心头又是咯噔一声,她方才一直将那只受伤的手藏于袍袖之内,藏得严严实实,大抵是不会被发现吧? 她装作不知,依言伸出完好的手来。 那人眉心微蹙,不轻不重道,“装傻。” 小七磨磨蹭蹭地伸出另一只来,便见那人脸色冷了下来。 他问,“受伤了?” 她胡说道,“见公主簪子好看,拿在手中观赏,竟不小心划破了手。” 那人凤眸微眯,“这不是你的帕子。” 是了,她的一切都是公子给的。 她的衣袍、丝履、大的小的、里的外的全都是公子给的,她穿什么抱腹、用什么帕子,公子全都一清二楚。 她骗不了公子的眼睛,但话已经说出了口,没有见过沈宴初,又怎么会有沈宴初的帕子? 如今也只得硬着头皮辩解,“是公主的帕子。” 那人笑了一声,扼住她的手腕,旋即将帕子扯开。 那帕子原本沾了血已经凝在了伤口,此时被他一扯,十指连心,疼得她登时低呼了一声。 伤处虽已经不再流血,但那一道糊满血渍的刀口仍旧令人触目惊心。 那人的脸色一寸寸地沉了下来,好一会儿才道,“你与他歃血了。” 小七仓皇否认,“没有!” 是真的没有,是沈宴初强行划开了她的皮肉,要她认清楚自己流淌的到底是什么血。 那人道,“你饮了血酒。” 小七心慌意乱,“没有!” 是非她所愿,是沈宴初强行捏开她的嘴巴灌了下去,要她记住自己流淌的到底是什么血。 那人伸开了手,问她,“那这是什么?” 小七惴惴望去,他的指尖还留着浅浅的一点红。 是方才他的指尖在她唇上抹过,那时他还问她,“你饮酒了?” 他洞悉一切。 那一双凤目充斥着十分复杂的神色,凤目的主人兀然一叹,“小七,你又开始撒谎了。” 小七脸色一白,眼眶一红,想要辩解的话硬生生地噎在了口中。 那人怃然神伤,“你见沈晏初一次,便要对我撒谎一次。” 小七鼻尖发酸,眼底浮起一片水雾,低低道,“我没有撒谎。” 见沈晏初的事她撒了谎,但歃血的事她没有撒谎。 那人不再理会她的狡辩,只是问道,“他必是承诺要带你回大梁,你呢,你又应了他什么?” 小七轻声道,“我没有应他。” 是真的什么都不曾应,她没有应下一句话,她没有应杀公子,也没有应为魏楚拼命。 那人顿然生怒,不由地重重拍了一下短案,“还不说真话!” 小七骇得一凛,眼泪在眸中团团打转儿,“我什么都没有应他!” 那人斥了一句,“满嘴胡言!” 这满嘴的胡言斥出了小七的泪来,她低垂着头掉泪,却不敢再辩一句话。 不怪他恼,自出了偏殿,她便没有一句真话。直至上了马车,才被他一点一点儿地拆穿。 也不怪他怒,岂止今日,从前在公子面前她也少有真话啊。 那人推门命道,“回万福宫!” 又是一大股的风雪灌进了马车,冻得小七连连打起了寒颤,她抓住那人的衣袍,眸中雾气翻涌,“公子,不要回宫,我想回家!” 那人黑着脸问,“你的家到底在哪儿!” 他大抵以为她说的回家,是跟沈宴初回魏国。 赶车的人奉命勒马,继而调转马头沿着宫门甬道疾疾往回赶去。 第299章 软禁 心里七上八下,小七忐忑不安,思绪不宁。 这一回宫,又要生出多少事啊! 公子定要提剑去见沈宴初,就连沈淑人也在呢,他们会说什么话,又会做出什么事呐! 小七去握他的手,但被他一把甩开。 小七去挽他的手臂,亦被他甩了开来。 她便不敢再去碰他,指尖的伤口敞着,到底也不敢再去包扎,只是逼回眼泪,低低地求道,“公子,我想回兰台......” 那人脸色冷凝,默了良久才道,“待我问过沈宴初,便带你回兰台。” 他一见沈宴初,便会看见沈宴初唇上亦带有酒渍,亦会看见沈宴初掌心亦有一道刀口,到那时还有什么可狡辩的。 酒是饮了,事没有应下。 但公子可会信? 她不知道,就垂头跪坐一旁,双手拢在袍袖里,捏住那破损的指尖,神魂不定地只等着他即将到来的审判。 但适才殿内的话,她一句也不能说呀,说了便要暴露了谢玉。 她永远也不会忘了那一夜谢玉背着她在雪里走,问她,“江南春色极好,你想去看看吗?” 谢玉啊,谢玉不能说。 先前才传出魏楚结盟的消息时,公子盘问她谢玉的事。当时她说有两个名字一样的谢玉,这才躲过公子的追究。 说了,公子便又要问如何认得谢玉,要问山洞发生过什么,要问她与楚国又 是什么关系,要问她到底有没有通敌楚国。 那她又要在勾结魏公子的基础上,再背上重重的罪名。 撒了一个谎,便要用无数的谎话来圆。 她早知世上有因果,起心动念皆是因,当下所受也皆是果。 若是再追本溯源,那最初的谎,亦是不得不撒。 她真希望公子什么都不要再问,不问,她便不必再答,不必再说一句谎话。 公子也果真没有再问。 这一路并没有什么话,她敛气屏声,忧心忡忡,原本便未出金马门,很快便回了万福宫。 她不肯下车,那人偏要扣住她,将她带下马车。 雪仍旧在下,将适才走过的路又铺了厚厚的一层,万福宫的宫人头戴毡帽裹着棉袄奋力地清扫,她没有大氅,大抵还不如那扫雪的宫人暖和。 身边的人取下腰间大印低声命道,“召虎贲军,围了那偏殿。” 跟着的人忙接过大印压声应是,转身疾疾奔进雪里。 小七心中戚戚,怆然红了眼。 有虎贲军的地方,就有残酷的杀戮。 她跟在公子身边那么久,亲眼见虎贲军围杀公子牧,亲眼见虎贲军围杀良原君,也亲眼见虎贲军血洗了桂宫。 今日,也要亲眼见证虎贲军围杀大表哥吗? 即便今日训斥了她,逼迫了她,划伤了她,但大表哥罪不至死。 她陪伴公子杀了那么多人,以为灭了扶风便平了内乱。但内乱才歇,外祸又起,这燕宫的修罗场实在是了无尽头啊! 可小七终究不敢为沈宴初开一句口,她的求情只会使沈宴初罪不可赦。 她冻得浑身发抖,面无人色,恍恍然由着那人一路扣住她进了宫门,上了高阶,第一回来时他温柔牵引,这第二回已是攥牢她的手腕迫她前行。 风雪呛得她睁不开眼,她踉跄摔倒了一回,那冷硬的石阶磕得她膝头生疼发麻,她不敢哭,也不敢发出一点儿声响。 腕间早就生了红,指腹也早就失去知觉,她满心忧惧,仓皇起身,被那人一把拉起,继而盘跚地跟了上去。 穿过庭院,将那株红梅撞下了一树的雪,又疾疾往魏人下榻的偏殿疾去。 旦一进殿,那人便顿在了珠帘外,“等着。” 小七依言驻足,就在帘外停了下来。 沈淑人已不在殿内了,不知去了哪里。 侍卫将军掀开珠帘,那人已负手进了殿。 殿内看起来浪静风恬,如秋月春风,沈宴初仿佛早就知道许瞻迟早要来一样,已端坐案旁悠悠然斟起了酒。 即便隔着珠帘,那只包扎了帕子的手仍旧分外地扎眼。 小七心中怅怅,多希望这浪静风恬是真,这秋月春风也是真呐。 里头的炉火已比方才旺了许多,额际眉头的雪很快融化,顺着脸颊兀自淌了下来。 她便看着殿里的人一问一答。 “妹婿怎么去而复返?” “想到与郎舅还有几句话说。” “去岁一别,已是数月不见,正巧与妹婿好好叙叙。” 小七望着公子许瞻行至矮榻落了座,目光落至对面的人手上,似笑非笑起来,“席间还无事,才一会儿功夫,郎舅竟受伤了。” 沈宴初闻言便笑,“妹婿是个细心的人。” 不说因何而伤,也不多做解释,就由着对面的人胡猜乱想。 许瞻笑了一声,开门见山问道,“你与小七歃血了?” 小七的心顿然提到了嗓子眼儿里,她暗自祈祷,但愿大表哥怜惜,但愿大表哥不要信口胡言。 沈宴初朝许瞻举觞,继而不紧不慢地饮了,“你认为是,那便是。” 他不说“是”,也不说“不是”,他以这样的来混淆视听。 她见许瞻并无恼色,亦端起角觞轻啜一口,好似果真旧友相见,闲闲问起,“郎舅与阿蘩探亲,打算待多久?” 沈宴初笑,“出了嫁的人,总不好在母家待太久,最多半月便该回了。” 哦,半月之后便是二月中旬。 想必那时魏楚联军便要对燕开战了。 许瞻亦笑,“如今天下太平,想必魏国也没有什么事。阿蘩想念母亲,如今又有了身孕,车马劳顿对孩子不好,不如多待些时日,四月再走。” 哦,方才在王青盖车,他与阿拉珠说的便是四月回北羌。 想必那时三国的战事就要结束了。 沈宴初点头,“外姑与章德母女 第300章 马鞭 殿内的魏人虎视耽耽,瞠目拔刀。 小七眼皮一跳,双方一时竟剑拔弩张。 哦,她恍然明白过来。 魏国只有两位公子,二公子沈宗韫资质平庸,碌碌无能,素来胸无大志,难当大任。大公子沈宴初文韬武略,有经国之才,于列国之间左右逢源,一手合纵连横之术使得炉火纯青。 魏国的将来可以没有沈宗韫,但绝不能没有沈宴初。 你瞧,魏楚联军就要开战,而公子今日以歃血为由,借许蘩之名,行软禁之实,轻易就能逼退魏国大军,破了魏楚联军的困局。 公子高瞻远瞩,他能下一手好棋。 小七心中一亮,听公子含笑纠正着沈宴初,“郎舅生分了,不是软禁,是做客。” 魏人已持刀向前逼了一步,裴孝廉大声嗤笑,“就这几人,还敢在燕宫动刀?” 就这几人,如关门打狗,似瓮中捉鳖。 在人屋檐下,沈宴初到底没什么办法,只得挥手示意魏人退下。 许瞻又笑,“哦,险些忘了。燕宫之内,除了我虎贲将士,是不能见刀的。” 沈宴初脸色愈发难看,沉声道,“妹婿不讲武德。” 许瞻轻笑,“兵临城下了,还讲什么武德。” 话音一落,便命道,“下了魏人的刀。” 沈宴初冷着脸,再未说话。 魏人面面相觑,逡巡不敢上前。 而裴孝廉已领命率虎贲军上前,几下功夫便咣啷啷卸了魏人的大刀。 小七切切想着,公子既掰回了一局,便不会再生她的气了罢? 但愿如此。 但愿公子不再审问,也不再追究。 可这时候,沈宴初偏偏说了一句,“小七,记住大表哥的话。” 小七心中一凉,他没有说到底要记住什么话,他也不必说,就只是这一句话,便落定了他们表兄妹歃血为盟这件事。 公子果然面色冷凝,依旧扣住她的手腕将她带出了偏殿。 殿门哐当一关,二三十余虎贲军披坚执锐,将偏殿围了个水泄不通。 她如来时一般被那人攥牢,他步子极大,她踉跄地跟着。 路过正殿时,见周王后正在廊下,见他们来,温和地唤住了她,“嘉福,你近来可还针灸熏艾?” 小七紧绷了大半日的心因这一句话微微一暖,却也微微一酸。 她偶尔还饮汤药,但已有许久不再针灸,也再不曾熏艾了。 她强颜冲周王后一笑,笑着点了点头。 周王后又道,“阿蘩都有孕了,你也要争口气。” 小七依旧笑着应了。 都要她争气,不叛国投敌是争气,诞育子嗣是争气,唯独跟随她的本心活着是不争气。 小七心神不宁地跟着,跟着那人重走了一遍方才的路。 这一路他黑着脸,合着眸子一句话也没有说。 她远远地坐在一旁,亦是一句话也不敢多说。 一下王青盖车,那人便扣住她的手腕往青瓦楼疾去,他的步子依旧迈得极大,小七跟得也依旧踉跄,却不敢叫他一声。 才至正堂,那人便命,“今日不必跟来。” 身后的裴周二人连忙止步应是,远远地退了出去。 她的手腕被攥得生疼,疼也不敢说一声,而那人才走数步,顿然驻足。 他在想什么,又想干什么,小七心中惶惶,什么也不知道。 今日已免不了一场没完没了的审问,大抵也免不了一场没完没了的索取。 她不敢问。 也不敢想。 此刻的命运又一次被那人攥在了手里。 脑中忽而一片混乱,左思右想,忽而一片空白,一个字也想不了。 忽而身上一轻,那人一把将她抡上了肩头,她天旋地转,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正堂墙壁大开,她在那人肩头上被一步步扛下了楼梯。 小七的眼泪吧嗒一下垂了下去。 那是暴室! 公子又一次将她带去了暴室。 过去的那三个月历历在目,而今他又要将她囚在暴室里了吗? 终年阴暗潮湿的暴室,二月就如冰窟一般寒凉。 她一阵阵打着寒颤,一张鹅蛋脸面色煞白。 她心里的小人儿蹦了出来,小人儿说,“小七,你是太冷了。” 她听了小人儿的话,因而劝慰自己,不怕,小七,不怕,你是太冷了,你是因了太冷的缘故。 大表哥逼了她一把,也逼她好好地看一看眼前的人。 要她看清楚自己淌的到底是什么血,也认清楚公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但这一逼,是要生生地把她逼上绝路。 这暴室专门为她而设,她不在的时候,大抵有小半年都无人进来了罢? 无人洒扫,无人炳烛,也无人生炉子。那人将她扔至榻上,在那冰冷的簟席上溅起一片轻尘来。 他就似从前一般沉沉俯睨着她,冷峻的眉眼就好似秋霜冬雪,好似这暴室冰窟,没有一丝的温度。 她以为他要在这暴室审问,她心里坦荡,没有歃血,没有背弃,没有做过什么对不起他的事。 但那人不审,也一句话都不问,只是凉薄命道,“跪下。” 小七血色尽失。 自去岁十一月以嘉福郡主的身份回了兰台,她再也没有跪过了。 如今什么身份也没有用,在燕国,他就是绝对的上位者。 那上位者薄唇微抿,周身的气场阴沉骇人,骇得人喘不过气来。 她极力压制住身上的寒颤,也极力压制住心底的惶惧,怔怔然在他面前跪了下来。 那双膝头甫一抵到地上,便想起了沈宴初的话来,“我只是恨你不争气,恨你跪在了燕人的脚下,因而要试一试你的筋骨,看它到底还能不能再站起来。” 她低垂着头,藏住蓄了满眼的泪。 她想,一个断了根、忘了祖的人,难道公子就会敬重她吗 第301章 我没有背弃公子 他打偏了。 他心里的气无处可撒,必定还要打下去。 小七骨颤肉惊,两排贝齿紧紧咬着。 她想,小七,你再等一等,等公子消了气,消了气就好了。 他还是你的当路君,你也是他唯一的小狸奴。 大约是吧。 从前是,如今她并不知道。 又是一鞭凌空响起,这一鞭比方才那一鞭还要迅猛,她本能地掐住伤口,那是她唯一够得着也使得上力的地方。 温热的血顺着指节缓缓淌了下来,她竟也感觉不出一点儿疼来。 是太冷了,也太怕了,因而这一点儿的疼便也显得那么的寸丝半粟,渺不足道。 这重重的一鞭抽下来,必定也要血肉狼藉。 暴室里多冷呐,这地面就似冰砖一般。 矮榻呢,矮榻也并不能好到哪里去。 那一股股的寒气就沿着她的膝头、沿着她的两段小腿往身上窜去,窜至她的五脏六腑,也窜至她的四肢百骸,她瑟瑟然发着抖,可额际仍旧生了一层薄薄的冷汗。 那凌厉的鞭稍扫下来,溅起了一地的飞尘,将玉簟席一抽两半。 但这一鞭也并没有打到她身上去。 他又打偏了。 他气成了什么模样,必也气得手上发抖了吧? 一个张弓拉箭百发百中的人,此时竟连半步之遥的人都打不中。 打不中只会使他愈发生气,下一鞭也必要愈发地用力。 但她心里的小人儿说,小七,你不要怕,挨过去就好了。 她便也劝慰自己,小七,不怕,不怕。 公子总会消气,消了气就好了。 她闭紧双眼,听见马鞭又一次响了起来。 那一鞭落下来,必是钻心蚀骨,血溅肉飞。 她在那唯一的着力点处益发地用力,伤口的血复又淌了下来,但指腹已经被掐得肿了,掐得麻了,因而她觉不出疼。 依稀记得有人说,“你就像蒲苇,没有什么能打倒你。” 蒲苇柔软如丝,不易折断。回望她的这些年,坚韧地活着,坚韧地求生,与蒲苇并没有什么两样。 说这话的,是那个叫谢玉的人。 她暗暗地告诉自己,小七,你要像蒲苇一样坚韧地活下去呀。 去做你该做的,你问心无愧,因而心安理得。 但这一鞭也仍旧不曾落到她身上去。 愈是打不中,她便愈是骨颤肉惊,愈是害怕下一鞭的到来。 她身子紧绷,咬唇等着,好一会儿过去,却再没有听见马鞭鸣动。 那人问,“你从来不会求饶吗?” 仿佛从前也听他问过这样的话,她最初被陆九卿从天坑旁选中,便是因了陆九卿说,“身量不高,心性倒硬。” 这是姚小七的本性,她与母亲一样的倔强。 她身上流着两国的血,开口求饶丢的便是两国的颜面。 而今筋骨早已被眼前的人打断了,求饶的话是再也说不出口了。 她选择不做坚硬的山,却也无法完全地成为水。因而不山不水,不伦不类。 小七睁开眸子,在暴室待了这许久,眸子已适应了其中的黑暗,她能把那人的神情看个七七八八。 但那人面色晦暗,其中的情绪她依旧辨不分明。 可她并没有做错什么,为什么要求饶呢? 求饶不就佐证了自己有错吗? 她已是惝恍迷离,不知所措。 那人俯下身来,持马鞭挑起了她的下颌,打量片刻,问道,“血酒好喝吗?” 他平静地说话,语气疏离凉薄。 小七眼里一酸,垂下了眸子。她垂下眸子,那人便愈发将她的脸抬高起来。 腕间紧缚的麻绳使她的手渐渐发了麻,也渐渐失去了知觉。 她不得自由,她的身子自然也由着他摆弄,但她仍然要为自己申辩一句,“是大表哥迫我饮下。” 那人信与不信,她也不知道。 他若信,自然好。 若不信,她也毫无办法。 年前还信誓旦旦地以为总有一日会驯服公子,如今想来,实在是一个笑话。 姚小七永远也驯服不了一头野狼。 因而她只是为自己辩白,好似陈说上一句,心里就能安宁下来。 那人到底是不信罢,因为他问,“沈宴初要你做什么?” 那冰凉的鞭柄抵得她难受,他的声音清清冷冷的,不轻也不重,但那内里的威严却叫人不敢有半分的反抗。 她仔细回想,沈宴初只是不许她叛国,并没有旁的吩咐。 初时所说要她杀公子,也不过是个试探,魏楚联军必势如破竹,沈宴初不需她动手暗杀。 除了身份不能说,谢玉不能说,其他并没有什么不能说的,她垂眉低低回道,“大表哥不要我叛国。” 那人亦是不信的,大约不信会如此简单,大约也疑心她必定隐瞒了其他。 因为那人笑了一声,问她,“你会叛国吗?” 她眼里水汽弥漫,竟不知该如何答他。 这是一个无法回答的难题。 姚小七不愿公然叛国,不愿亦不肯。 亦不愿背弃公子许瞻,不愿亦不肯。 可若说“我不会叛国”,不叛魏国,就意味着要背弃了公子许瞻。 最难的人,始终是魏人姚小七。 不,从前最难的是魏人姚小七。 如今,楚人姚小七也一样为难。 这沉沉的担子、重重的枷锁全都往小七身上压来,压得她喘不过气。 她受了楚人的生养之恩,受了魏人的抚育之恩,如今又受了燕人的封地,吃燕人的饭,饮燕人的水,吃穿用度皆由燕人供给。 天下一家如上蜀道,而蜀道之难,亦如登上青天。 因而她斟酌再三,压着声音里的轻颤,小心答他,“我没有背弃公子。” 那人默然,好一会儿没有说话。 小七不知此时的公子许瞻到底在想些什 第302章 不信 他问的话亦有十分的道理。 小七痛心切骨,再不知如何答他,那鞭柄在她脸颊上轻拍几下,一步步逼着她,“说话。” 你瞧,公子仍然不信她。 公子说她一见沈晏初便撒谎,但公子呢?公子一见沈晏初亦是不信她。 一人多疑,一人挣扎,她与公子到底没有谁会更好一些。 可又怪得了谁,是这个礼崩乐坏的乱世所致,怪不得公子,也怪不得她。 公子苛求她一心一意,她也苛求公子半分不疑,她与公子皆是因为苛求了不该求的东西,因而才活得不痛快。 公子的爱极致又沉重,因为过于热烈,因而过于烫灼。 能为她驱走隆冬的严寒,亦能将她烫得体无完肤。 她从未有一刻如此希望公子再爱上一个人,从未有一刻如此希望再有一人来分担这一份“一心一意”。 她想,若是再有一人,便不会这么难了。 沈淑人也好,阿拉珠也好,任一人都好,但愿公子也学着去爱别人。 而她自己呢? 一个敌国的战俘,更不该苛求公子的半分不疑。 不信,便不会失望,亦不会心凉。 她未及时答话,那人便又用鞭柄微微碾压她的唇瓣。 她记得公子嫌恶一个人的时候,向来不会亲自动手去碰。就在前不久,好似就在正旦那日,他还用银箸挑起了沈淑人的下颌。 她心里的小人儿说,小七呀,你瞧,公子从来也没有爱重过你。 什么郡主,什么封地,你取悦他的时候,他什么都能赏赐你。你激怒他的时候,你便什么都不是。 不然,你看那一排排丑陋骇人的刑具,为何依旧似从前一样摆放在那里? 你于他而言,只是一块他不得不使用的美肉,因了碰不了旁人,因而才不得不使用你。 你于他而言,只是一块死都不能背叛他的美肉,因而他从来也没有爱重过你。 你在他面前,连个人都算不上,怎么偏偏竟就爱上了? 一旦意识到这一点,她的心就像这张被抽破的席子,一时间破破烂烂的,碎成了齑粉。 罢了。 罢了。 都罢了。 她忍住眼泪,平和地笑回他,“公子说什么,便是什么。” 说她歃血,那她便歃血。 说她通敌,那她便通敌。 她通通认了,没有什么可狡辩的。 她不知道自己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大表哥训斥她被打断了脊梁,但打断她脊梁的人也并没有怜惜她。 一人拉她下了水,她奋力挣扎,将将要喘一口气,又被另一人死死按了下去。 那人手上一顿,凝眉默了许久。 她一下一下地掐着血肉模糊的地方,那里已被她掐下了一大块皮肉,温热的血哗的一下沿着手心淌了下来。 她继续掐去,她要把被匕首划破的地方剔肉折骨。 她从未有一刻如此想要毁灭自己。 毁灭使她前所未有的自由,她笑,她笑出了泪来,她一字一顿,清清脆脆道,“魏人永不叛国。” 但愿,她但愿那人拔剑出鞘,一剑刺穿她的心口。 那人恍然失神,迟迟未语。 半晌才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言罢起身,轻易便将束在梁上的麻绳挑断,她的双臂兀自一松,顿时跌落了下来。 你瞧,她做不到的事,他十分地轻巧。 那人再没有多说什么,转过身便走了,那颀长的背影看起来孤寂苍凉,十分落寞,他甚至连暴室的门都忘记了上锁。 腕间仍旧少有知觉,那处的绳子他也忘记了松开。 小七身上一松,怔怔然垂头跪坐了下去,借着小窗微弱的光亮,能看见那根受伤的指腹已是血肉模糊,怵目惊心。 暴室静得可怕,连一点火星子爆开的声音都没有。 哦,连炉子都没有生,又怎么会有火星子呢? 方才一直隐忍不发的眼泪此时才咕噜一下滚了出来,她压抑着哭声,开口与自己说话,“小七,总会过去的,就快过去了。” 她曾在青瓦楼最高处凭栏望远,也如一只蝼蚁耗虫,住过青瓦楼最见不得人的地底下。 她只说了这一句,便也不知再与自己说些什么,再多的话也抵不过此时好好地哭上一场。 双手酸麻,渐渐变红,也渐渐发了紫。 在这个寒窖一般的地方,她莫名期盼起江南的春色来。 二月的江南,大约已经桃红柳绿,草长莺飞了罢? 她总在每一个透骨酸心的时刻想到江南。 想到有那么一个人,他曾给过她坚定的守护和温暖。 她想念那几乎被雪埋住的木屋,想念那张铺着狼皮的火炕,想念那个进进出出烧火熬汤的人。 想着过去的温暖,渐渐的便也不冷了,也不再惧怕了。 她垂眸望着那绯色的衣袍,宝蓝的长丝绦打成了大大的酢浆草结,那么张扬热烈不知收敛的颜色呐,她每一回穿这样的衣袍都没有一点儿好运气。 姚小七该穿粗布麻衣,该赤脚踩在泥土里,该奔跑在山野间,姚小七不该穿锦衣华袍。 孤零零一人不知待了多久,听闻有人吱呀一声推门,继而迈着细碎碎的步子走了进来。 来人没有说话,径自走到她身边,给她披了厚厚的貂皮大氅,跪坐下去便去解她腕间的绳索。 身上一暖,她怔怔抬眸望去,哦,是哑婆子。 哑婆子好啊,哑婆子不会说话,不会把暴室里的污秽透露出个一言半语。 腕间一松,那双早就变了颜色的手得到了几分松快。 哑婆子还将她的伤口仔细包扎了起来。 但包不包扎又有什么关系呢? 哑婆子比划着手势在说着什么,她没有看懂,也并不去猜,仍旧垂着眸子去想自己的事。 哑婆子去拉她的袍袖,指着门口 第303章 召幸 十岁的时候,父亲送她去大梁。 那时候的父亲因了病的缘故,早已经衣宽带松,骨瘦形销了。 但他对十岁的小七很不放心吧,父亲将她的领口提得高高的,叮嘱她擦亮眼睛,不要轻易跟人走。 而今这周遭寂寥,她一个人沉心静气,一次次穷思极想。 小七。 你擦亮眼睛了吗? 你遇到良人了吗? 她问自己。 你若擦亮了眼睛,遇到了良人,又怎么会在这里呢? 父亲一次次拉高了你的领口,又是谁一次次给你扒了下去? 小七,你没有擦亮眼睛,也未能遇见良人。 小七,你辜负了父亲。 你像母亲一样背弃了母族,但却没有遇见像父亲那样的人。 暴室那一件件的刑具在壁上那盏蜡炬下拉出来高高长长的影子,过往的一桩桩一幕幕排山倒海般全都往脑中涌来,压得她神昏意乱,迫得她凄入肝脾,搅得她心绪如麻。 她为自己感到悲哀。 就那么垂头跪坐着,一双腿压得酸了又麻,麻了又酸,也不知过去了到底有多久,外头的光线连一点儿都无了。 只知道哑婆子又来过一次,端了热乎乎的清粥小菜,也端来一盆白气腾腾的水,小七半垂着眸子亦能看清楚哑婆子忙碌的身影。 看见哑婆子迈着细碎的小步子次第点了烛,又迈着细碎的小步子往炉子里填满了炭,看着哑婆子迈着细碎的小步子走来,轻柔地侍奉她洗手。 伤处浸了水丝丝发疼,她这才留意到铜盆里的水一片血色,而指腹被掐去皮肉的地方先是一片惨白,惨白之后又缓缓渗出了血来。 恍然回过神来,她想,小七你该记住呀。 记住这道伤口究竟因何而来,也该记住,记住自己为何要把这只手掐成这般模样。 她告诉自己,小七啊,心疼疼不了多久,旁人一待你好,很快你就能抛到脑后。 肉疼了,才是真的疼了。 哑婆子给她上了药,又仔细地包扎完好。迈着细碎的小步子利索地把铜盆端走,迈着细碎的小步子拾掇出干净的小案来,又迈着细碎的小步子端过了清粥小菜。 比比划划地,要侍奉她进食。 小七不肯吃,她阖上眸子,闭紧嘴巴,怅怅然兀自坐着,把世间的所有都拒之门外。 哑婆子没有办法,虽说不了话,叹气声却能听得清清楚楚。虽不再比比划划地劝她上楼,但仍旧一脸忧色地立在一旁。 暴室的门再没有上过锁,但小七也没有再主动出去。 就在这个白日,她还一心下想要回兰台,还一心想要躲在青瓦楼,躲开大表哥的训斥,躲避公子的猜疑,也远远地离开三国的纷争,不再管什么家国大义,不再管什么仁义道德,亦不再管什么是非黑白。 她还想躲在青瓦楼里再不出来,躲在那张松软的榻上,躲进暖和的锦衾里,她还想在炉子上烤红瓤的番薯,烤粉糯的板栗,在铜篦子上烤得松子一颗颗爆开。 你瞧,最终也是到了青瓦楼。 却不是在那春和景明般的卧房,而是这冰天雪窖般的暴室。 也好,能离开他们的地方,便是好地方。 她从前就住在青瓦楼内,没有母家可回,也没有旁处落脚,而今的弹丸之地竟成了她唯一能躲身的地方。 那人极少来。 一共来了两次。 第一次是为了章德公主。 他站得远远的,比沈宴初与章德公主站得还远。 他温和地说话,他说,“阿蘩来了,她想见见你。” 哦,章德公主。 一个与她一样的可怜人。 她唯一的朋友。 但魏人就是魏人,燕人就是燕人,魏人与燕人做不成朋友。 她平静地说话,她说,“我一人甚好,不愿见客。” 暴室之内静默良久,阒无人声。 后来那人又说,“阿蘩心里苦闷,想与你说说话。” 章德公主心里苦闷,她心里亦十分苦闷,两个苦闷的人在一处,又能说出什么话来呢? 只会益发苦闷,也益发熬心。 必像吃了黄连一般苦,苦,苦不可言。 她淡淡地拒绝了,“我不会说话,怕冒犯公主。” 这暴室之内鸦雀无闻,又是好一阵的寂静。 那人又道,“她说只有你才懂她。” 是,是了,她们都是细作。 只有细作才懂得细作。 知道细作的难处,知道细作受的罪,也只有细作才知道不为人知的苦恼。 那的确可以谈一谈。 她平和笑道,“那就请公主屈尊,来暴室坐坐吧。” 那人愀然。 小七心里想,公主也有这样的一间暴室吗? 也许有吧。 假若果真有,那金枝玉叶的公主,暴室里使用的必定都是金鞭玉器。 而她呢? 她是魏地粗人,只配使用粗粝的麻绳和赤黑的器具。 她温静地提议,“请公主来看一看,公主见了,就知道大表哥的好了。” 若章德公主见了,就知道大表哥待她,大抵远比公子待小七要好。 她不怕被章德公主瞧见自己的污秽和不堪,她渡不了自己,便去渡人,能渡一个算一个。 “小七。” 那人声色悲切,叫了她的名字,却并没有再说下去。 他大约也不知道再该说什么。 也不知为什么,她竟有些欢喜,便因这份欢喜笑了起来,“我与章德公主一样,都不会背弃自己的母国。” 她再不需旁人逼着她一步步地往绝路上走,她自行毁灭。 毁灭使她自由,也使她真正地欢喜。 那人迟迟没有说话,她便也淡淡不再理会,就那么静默坐着。 一张小短案,相距不过才咫尺,两个人却好似隔着有万万里的距离,隔着有万万年的尺度。 曾也肌肤相 第304章 毁灭 这是好事呀。 有人去分这如牛负重,实在是一件好事。 但若有人能取代她这具身子,那便更好了。 长剑去寻长剑的剑鞘。 匕鞘去寻自己的匕刀。 发乎于情,止乎于礼。 一别两宽,各生欢喜,就眼下来说,没有比这更好的事了。 总有一日,她要到江南去。 再有一日,一觉醒来察觉衬裙湿了个透。 黏黏稠稠的。 是血。 她愣愣怔怔了好一会儿,好一会儿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哑婆子来的时候,她便与哑婆子说,“我来癸水了,哑婆婆下回来,记得带件换洗的袍子。” 哑婆子亦是愣愣怔怔的,好一会儿过去才点点头,忙迈着细碎的小步子去外头取袍子了。 她身子不适,就成日卧着,断断续续地流了七八日的血,也完完整整地听见羌人的每一首牧歌。她的身子干净了,那牧歌也依旧在夜里的青瓦楼响起。 那人第二次来的时候,带来了一个不怎么好的消息。 他说,“要开战了。” 小七恍然一怔,如今外面的世界已是二月中旬了吗? 若果真是,那她在暴室竟又待了半月了。 那人又说,“我要去东南督军了。” 哦,他要出征了。 好啊,她可以有一阵子都不必再见他,也不必再想法子应付他。 他最好带着会唱牧歌的阿拉珠一起走,那她在青瓦楼里还能有短暂的安宁。 不,不对,他是来告别,还是来敲打? 他没有那么好心,还好心来与她道别。他必是怕她再逃跑,因而才下来好好地警告她。 可怜这天下之大,姚小七却无一寸落脚之地。 她沉静地笑,并不看他,“公子不必忧心,走时落锁。” 落了锁她便哪儿都去不了,不会去通风报信,亦不会去密会沈宴初。 那人好一会儿没有说话,他不说,她也不催促,他军务繁忙,日理万机,待不了多久总会走的。 她能一个人安安稳稳地待到四月末。 良久过去,那人却道,“我要带你出征。” 很久之前了,曾有人说,要她亲眼看见燕国的铁骑踏平魏国,攻占黄河,直取大梁。 如今去东南,必也是要她亲眼看见燕国的铁骑踏平楚国,跨过淮河,直取郢都。 他要她亲眼看着自己的母国栋折榱崩,覆宗灭祀。 他要她亲眼看着自己的父国社稷为墟,亡国灭种。 小七心如刀割,悲不自胜。 她想,小七,你可看清了? 你爱过的,是一个多么嗜杀成性腹黑心狠的人呐! 你若还有一点儿脑子,若还有一丝良知,你就不该再爱这样的人。 她心中泣血,哀思如潮。 她想,小七,你从前到底在心疼他什么? 他什么都有,他有睥睨天下的地位,有至高无上的权力,有为他铺路的父亲,有处处为他计较的母亲,他还有两个桃夭柳媚的妇人。 他出入乘的是王青盖车,穿的是锦衣华服,食的是珍馐美馔啊! 这样的人,他怎么会一无所有? 蠢货。 你才是真正的一无所有。 你竟会心疼一个什么都有的上位者。 何其可笑啊! 她的心口好似被人乱刀扎来,又好似被人一把摁进水里,她的胸口郁郁不通,连气都喘不上来。 真想好好地大哭一场。 你真是无知、愚昧又自不量力的蠢货。 前路茫茫一片黑暗,看不见一丁点儿的光亮,但她不肯在那人跟前露出一丝半点儿的难过来。 她压着泪笑,“都听公子的。” 他伸出手来,“跟我出去吧。” 小七微微摇头,“何时动身,我何时再走。” 那人的手僵在空中,好一会儿才点点头,“也好。” 小七笑。 她在暴室与外界隔绝,不会把兰台的消息传递到燕宫,更没有机会传递到魏楚两国,他没有什么不放心的。 那人又坐了一会儿,见她神情仍似从前一样冷淡,再没有交代什么,便也就起身走了。 暴室的门开了又合,但仍旧没有落锁。 脚步声已远,小七恍然起了身,就似被人抽走了三魂六魄,恍恍惚惚地朝着门走去。 那道门只是掩着,她并没有迈出一步。 她取了长锁,“吧嗒”一声,从内里锁了门。 回过身的时候推倒了炉子,将这暴室里的被褥、大氅、软席,把一切能烧起来的,全都扔进了散落一地的红炭里。 霍的一下火光四起,那刑架、木马、绳索,全都着了火。 她笑了起来。 她要把这个叫姚小七的人杀死,把这暴室焚毁,把整个青瓦楼烧塌、销毁、付之一炬。 她整理衣袍,朝着魏国的方向正襟危坐,笑着告慰着故去的双亲。 “父亲,母亲,小七没有叛国。” 她听见门外有人大声喊叫,继而把门撞出惨烈的声响。 麻绳卷着火星子最先烧到了木梁。 刑架烧断了,扑通一下断在地上。 那木马也烧断了,丑陋的模样也轰然砸至席上,那一个个赤黑的铁具必然被烧得灼人了吧? 烧得好啊! 烧得噼里啪啦,烧得肆无忌惮,烧得轰轰烈烈,烧得她心里十分畅快,烧得就像除夕那彻夜不停的烟花。 她在烈火与滚滚黑烟中,听见有人高声叫她,“小七!” 慌里慌张,惊恐万状。 她的眼泪咕噜一下滚了下来,人却笑着,“魏人姚小七要干干净净地回家了。” 她的家不在这里。 不在兰台,不在蓟城,不在燕国。 她的家在桃林。 糊里糊涂过了这么久,她才想明白这个问题。 她没有母亲教养,没有父亲爱护,她一次次被人逼着往前走,一次次被人逼 第305章 青瓦楼塌 滚滚黑烟呛得她喘不过气来,也呛得她睁不开眼。 但她端端庄庄地坐着,她挺直腰杆,抬高头颅,被打折的脊梁一寸寸地重塑了起来。 活着的时候不像个人,但回家总得像个人。 不跪。 不趴。 不奴颜媚骨。 不摧眉折腰。 不阿谀谄媚。 亦不屈膝求和。 她听着这暴室里扑通扑通地响,该烧的烧,该倒的倒,该塌的塌,那青瓦楼的基座就在这暴室里,那粗壮的梁柱亦在这熊熊的火焰里。 椽木砸了下来。 梁柱倒了下来。 她在这一片木头的糊味里闻见了发髻烧灼的味道,那已不见光泽的乌发,那久不见天日的衣袍,也开始烧了起来。 恍惚记得有人说,鬒发娥眉,生得极美,原不需什么金簪玉饰。 而今这鬒发不会再有了。 但这火烧得真旺呀,烤得她周身都暖融融的。 她已经很久都没有这般暖和了呀。 仔细想想,是从魏昭平三年冬就没怎么暖和过了。 这一年年的冬天,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熬过来的。 而今姚小七再也吃不上长寿面了。 她笑叹了一声,乱世里的长寿面,不吃也罢。 她看见那金尊玉贵的人踉跄地冲进暴室,后面的人追着拦着劝着,“公子!不能再进了!” 他被这烈火一次次逼退,又一次次朝她奔来。 他多狼狈啊! 那双一惯冷静犀利的眼眸窝了一眶的水,那水又被火光映得通红,他撕心裂肺地喊她,“小七!” 她从未有一刻见他如此失态过,他那样老谋深算的人,那样多谋善断的人,也会有不能高瞻远瞩的时候吗? 她看见有椽木砸了下来,砸中了他的脊背。那八尺余的身量,猛地被砸倒在地。 他好一会儿没能爬起来,后面的人仓皇去搀他扶他拦他,但那人仍旧踉跄着冲她奔来。 来之坎坎,如蹈水火。 他实在是狼狈不堪呐! 血从他的额头淌下来,顺着那张刀削斧凿般的脸肆意往下淌着,亦从他的唇角往下淌着,那么好洁的一个人,身上全是尘土木灰。 她心里难过,暗暗滚下泪来。 她想,那么狠心的一个人,这又是何苦呢? 她在火光里含泪冲那人笑着,她心里说,公子,小七要走了。 跪着的小七曾在这暴室里摇尾乞怜,如今小七要站起来,要堂堂正正地走了。 她心里说,公子,你会有你的小狸奴,但不会是小七了。 鼻间堵得喘不过气,皮肉也要烫到爆裂开来。 她笑着倒了下去。 公子爱与不爱,她已经不知道了。 终究爱与不爱,也并没有那么重要了。 这矮塌在晃,椽木和梁柱砸的暴室似山崩地坼,兰台在地动山摇,隐约听见那莽夫力竭声嘶地吼叫,“青瓦楼要塌了!公子快走!” 哦,青瓦楼。 她想起除夕夜扶风的大火,那一夜的火将偌大的扶风烧了个干干净净,烧了个片瓦不留。 而这一夜青瓦楼的大火,也将暴室烧了个干干净净,烧了个片瓦不留。 昏昏沉沉,恍恍惚惚。 胸中郁郁,五脏累累。 她陷入了一个无比混乱的世界。 她看见那人抱她穿过塌陷的暴室,冲出了大火,趔趔趄趄,跌跌撞撞。 她看见父亲母亲就立在青瓦楼外,他们温柔地问她,“小七,你要去哪儿呀?” 她朝母亲伸手,“父亲......母亲......我要回家......” 她的胳膊没有力气,想抬却抬不起来。她被火烤得口干舌燥,也不知道父亲母亲到底能不能听清楚她的话。 她生怕父亲母亲又将她丢下,因而费力地抬手,费力地说话,“回......回家......带小七回家啊......” 母亲的脸模糊不清,只是抹着眼泪,但父亲的脸她是看得清清楚楚的,父亲一脸忧色,愁眉不展,但父亲朝她伸出了手,“走罢,小七。” 小七心里欢喜,好似突然间就恢复了力气,她推开那人的怀抱就要跟父亲母亲走,但听见一声压着哭腔的呼喊,“小七!小七!” 这声音就在耳畔,真真切切。 这声音真熟悉呀! 她听着这声音足足有一整年了,这一整年,从日到夜,从早到晚,几乎每时每刻都能听见这样的声音。 她那烤得发干的脸颊蓦地一凉,有凉森森的水断珠似的滴落了下来。 是下雪了罢? 燕国这鬼地方,没有别的,就是雪多。 父亲朝她摆摆手,“小七,回去吧。” “我要跟父亲母亲回家。” 可父亲说,“跟他回去吧,你还不该走。” 可小七想,她是魏人,回魏国是理所应当,怎么会不该走呢? 她不明白,因而要好好地问一问父亲母亲,但父亲母亲已经转过身走了。 那水滴还在她的双颊上淌着,她在这一声声的“小七”里缓缓睁开了眼。 黑烟滚滚,大火熊熊,周遭人声鼎沸,一片嘈杂,有人大喊着,“公子快走!” 摇摇欲坠的青瓦楼就在这一片嘈杂的声响中轰然倒地,那一刻似天崩地坍,将兰台的青石板路沉沉地往地下砸去。 那飞檐走兽,那画栋飞甍,那鸳鸯瓦当与惊鸟铃,那新年还未曾取下的大红宫灯,全都轰隆隆地砸了下来,砸得稀里哗啦,玉石俱碎。 青瓦楼里曾有的一切,那溢满雪松香的卧房,那白玉雕珊瑚的屏风,那松软的卧榻,厚重的曲足青铜长案,那大大的双耳浴缶,那曾依偎着观赏烟花的楼台,写书信的藏书阁,一楼的正堂,一切恩宠与罪孽,全都一起土崩瓦解,灰飞烟灭。 如果她此时回头,就能看见那个人神情凄怆,能 第306章 重来 但小七没有回头。 她茫然失神,她的世界一再颠倒。 她看见青瓦楼又恢复成最初的模样,看见阿娅穿着一身大红的衣袍从楼里走来,看见她便道,“你怎么不来?我一人寂寞。” 在这个颠倒的世界里,阿娅是活着的, 看见许慎之牵着许嘉的手在雪里跑,还说,“小七姐姐不好,你要是好人,怎么不救救我?” 又听见裴孝廉叫,“公子吐血了!” 继而周遭又是一片大乱,“医官!医官!你娘的医官呢!叫医官来!” “快扶公子去一旁!” 于是逃窜声、尖叫声、呼喊声,声声不断。 于是坍塌声、爆裂声、火舌声,不绝于耳。 她迷迷糊糊地想到,公子这般强硬的人也会吐血吗? 哦,想起来了,是那烧断的木椽坠落下来砸中了他的脊背。 他也是人,不是神。 他能伤人,自己也会伤成这样。 既受了伤,那他怎么不去那温暖的卧房里呢?他该在那张松软的卧榻上好好地躺一躺,等医官来把脉医治。 哦,想起来了,公子的卧房也没有了。 周遭嘈杂一片,吵得她头痛欲裂。 但她仍旧在这混乱的世界里不能出来。 看见良原君身上插箭,颈间喷血。 看见平阳公主与赵姬被烧得面目全非,惨不忍睹。 看见扶风每一具黢黑的尸首全都站了起来,在暗夜中杵着,鬼影幢幢,形容可怖。 看见后小殿里被劈成两半的穗娘啪得一下合了起来,与那背上插剑的老宫人直愣愣地盯着她,露着白森森的牙,“嘿嘿嘿嘿”地冲她笑着。 看见槿娘说的那口井,里头累累的白骨摞成了一座小山。 看见曾在燕关借宿的那个猎户慢悠悠地转过身来,说,“走......去见判官......” 她眼里含泪,原来,竟已死了那么多的人。 但若说这个混乱的世界里什么好事也没有吗? 也有啊。 她看见了曾喊她母亲的那个小姑娘,她依旧扎着两个羊角髻,穿着粉红红的小衣裳,软软糯糯,粉粉白白的,真想抱一抱她呀! 哦,她手中还牵着一个小男孩。 那小男孩长得真好看呀,她从前一定在哪里见过他,那深邃的眉眼,长长的眼睫,高高的鼻梁,薄薄的嘴巴,多熟悉的一张脸呀! 哦,他长得好像公子许瞻。 他看起来就是一个小小瞻。 她盈了满眼的泪,温温柔柔地冲那两个孩子笑着,那两个孩子也笑眯眯地望着她。 就那么彼此望着,一句话也没有说,眼泪却流了满脸。 两个孩子嬉笑着转身跑了,她并没有去追。 她还看见了那间雪里的木屋,门口堆着干柴,火炕仍旧烧得暖暖的,锅里炖着香喷喷的老鸭汤,此刻正咕嘟嘟冒着热气,但屋里并没有人,一个人也没有。 她在昏迷中恍惚不已,那间木屋里有过人吗? 她当真去过那里吗? 不,那里从来就没有人。 早在那次雪里追杀,她就被裴孝廉抓回了蓟城大营。 她一个身子孱弱的人,怎么有机会将匕首刺进裴孝廉的腰腹? 难怪裴孝廉从来也不曾杀死她,她也从来不曾杀死过裴孝廉。 脑子里的记忆被青瓦楼的碎石乱瓦打散,打散,打散了又重新拼凑到一起。 这世上从来就没有一个叫谢玉的剑客,不过都是她自己臆想出来的。 是这样吧? 她从未离开过这间暴室。 从燕庄王十六年五月至今,她一直都在暴室之内。 她从来也没有离开过这里。 从来没有什么山神庙,没有遇见大表哥,没有城门盘查,没有雪里追杀,她也并没有真正见过夏侯承这个人。 从来没有什么雪岭驿站,没有什么木梳子,也没有什么大营晚霞,更没有什么以郡主之名回兰台,没有什么当路君与小狸奴,她从没有进过修罗场, 她的修罗场就在底下,诛扶风与灭宋国,不过是她零零星星从那人口中听来的。 那些春花秋月,自始至终都是她在暴室给自己编织的一个梦。 若不然,她为什么仍旧两手空空,什么都没有。 哦,原来是这样。 小七长长地一叹,心想,好,好呀。 脑中荡然一空,有那么许久的工夫,白茫茫的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有了。 乍又听闻有人惊呼,“地动了!地动了!” 忽而那记忆又齐刷刷地涌来,才拼凑完整的又被一片一片地打散,打得七零八碎,她分不清过去的事到底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她心里那两个小人儿蹦来蹦去,一个人说,小七,睡一觉吧,不要再想了,再想下去,醒了你就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可另一个人说,你现在不就是在睡觉吗?你该醒过来,再睡下去当真就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小七听了原先说话的那人,她想,睡吧,好好地睡一觉,睡醒了就好了。 这一觉也不知睡了多久,也许一天,也许三天,也许总有七八日了,她不知道。 只觉得睡了个天荒地老,睡饱了,也睡足了,好似从未睡过这么一个好觉,因而醒来的时候已是一身的轻快。 一旁坐着个人,那人面色苍白憔悴,待在此处已不知有多久了。 见她醒来,那人眉眼之间顿时舒展,“小七,你醒了。” 小七望着他。 那人又道,“我不该疑你,你不要再气。” “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只要你不气。” “你若要放沈宴初,我也依了你。” “你想干什么,我都依你。” “但求你好好的,你好好的,我再不疑你。” 那人自顾自说着话,她不回他,他便仍急切切地说个不停。 说得急了,便 第307章 你咬一口 哦。 她孤身一人。 没有父母,没有孩子。 她贫无立锥,一无所得。 见那人神色愀然,小七不禁问道,“你看起来不太好,你怎么了?” 那人眼眶湿润,声腔悲凉,许久才道,“我很好。” 真是一个骄傲又倔强的人呐! 她轻声问,“我该叫你什么?” 那人温和地笑了起来,“叫我远瞩吧。” 小七不肯,“可他们都叫你公子,我也叫你公子。” 那人笑道,“你与他们不一样,你就叫我远瞩。” 小七仍旧不肯,“你看起来比我大许多,我叫你哥哥吧。” 那人闻言黯然垂眸,好一会儿才点了点头,“你愿意叫什么,就叫什么。” 小七便道,“哥哥,我头疼,想睡觉。” 那人轻轻地拍着她,也轻轻地哄,“睡吧,就在这里,我看着你。” 小七还是不肯,“我与你不熟,想自己待着。” 那双凤眸中真是充斥着各种各样的情绪呐,可再多的情绪最终也不过是凝成一团雾气。 “好,好。” 他口中是连连应着,人却迟迟没有起身。 就于榻旁兀自坐着,压着咳声,一双愁眉如远黛,压着万般的心事。 但他到底在想些什么呢? 小七不知道。 但他留在此处,她是不能安枕的,下意识地只想离他远一些,再远一些,离得远远的才好。 她不免催促起来,“你快走吧。” 那人点点头,“再坐一会儿,这就走了。” 说是再坐一会儿,一坐又是好一会儿。 直到有人在门外娇滴滴地问起,“夫君,全羊宴已备好了,阿翁与阿父请夫君入席。” 那人眉心愈发地舒展不开,微叹一声,“就来了。” 门外的人笑着应了,“那珠珠先去陪阿翁说说话,今晚珠珠还给夫君与阿翁阿父唱牧歌。” 透过竹帘,小七能看见阿拉珠那丰盈红润的脸。 那人怅然应了,“好。” 门外的女子欢欢喜喜地应了,袅袅娜娜地走了。 笑起来的时候那满头的玛瑙松石环佩叮咚,走起来的时候双腕脚踝的铃铛亦是锒锒作响。 环佩叮咚声渐渐远去,锒锒作响的铃铛声也渐渐听不见了,但那人仍旧不曾起身。 小七撑着要起身,那人便去搀她。他自己身子亦是不适,竟还能想到要把帛枕垫住她的脊背。 但小七仍要问他,“怎么她也叫你夫君?她也是你夫人吗?” 那人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眼底悲凉浮漫,静默良久竟未能答她。 大抵他也不知该怎样回答罢。 小七便笑,纠正着他方才的话,“那我就不是你夫人。” 至少在魏国,不管是公子王孙,还是布衣黔首,姬妾也许会有许多,但夫人却只能有一个。 那人却道,“小七,你是。” 小七问他,“那你可娶过我?” 那人的声音低了下来,片刻道,“不曾。” 你瞧,谎话连篇。 小七笑道,“没娶过就不是,我父亲说,不要我做人姬妾。” 姚小七才不做人姬妾呢! 那人眸中雾气翻涌,“小七,我会娶你。” 小七不信,只是笑他,“你娶过别人,就不能再娶我。” 她补充道,“我只嫁给能娶我的人。” 那人想要握住她的手,但小七不肯,他没有用力,她轻易地便将他甩了开来,“只有夫君才能碰我,你是哥哥,你不能碰。” 那人眼里沁泪,水光兀然闪着,他大约也在拼力克制着自己罢? 那凤目之中泪光滚滚,却迟迟也不肯掉下来。 他有什么好哭的,真见鬼。 那人也不知想起了什么,忽然说道,“我是你夫君,我有佐证。” 小七便问他,“你有什么佐证?” 那人缓缓拂起袍袖,赫赫然于腕间露出了两排深深的牙印来。 哦,那牙印看起来已有很长一段时间了,却像是已经印在了他的肌骨之中。 挨那一口的时候,定然疼到了骨子里了吧? 谁知道呢? 那人大抵早就忘记了那份疼,此刻温柔笑问,“你可知这是谁的牙印?” 她说,“不知道。” 那人定定地望着她,她分辨不出那双好看的凤目里到底都有什么。 怔怔然,怅怅然,怏怏然,看起来心碎神伤,无可奈何,却又毫无办法。 千万种的心绪,全都堆进了他的眼里。 他到底是个有办法的人,此刻挽起手臂,将手伸到她面前,“你在这边再咬一口,再咬一口,你就知道了。” 小七歪着头,“我不咬人。” 那人坚持着,“你咬。” 小七不肯,只是浅浅地笑,“我只咬自己喜欢的人。” 那人眼眶蓦地一红,隐忍多时的眼泪终于滚了下来,他几乎在求她,“你咬一口,小七。” “我不咬。” 她只咬喜欢的人,不咬,就是不喜欢。 她骨子里随了母亲,心性坚硬,是生来就那么犟的。 不愿做的事,她如今半分都不肯委屈自己。 那人怅然垂下了手臂,好一会儿道,“你以前叫我当路君。” 小七垂下眸子,“我不知道什么当路君。” 那人兀自失神,垂着眸子再不说话。 外头又有人低声地禀,“公子,筵席已备好,北羌王着人来催了。” 那人这才起了身,温声叮嘱了一句,“睡吧小七,槿娘就在外面。” 见她不说话,他便也转身走了。 那颀长的背影看起来十分萧索苍凉,出了门不知怎的又闷闷地咳了起来,外头候着的人忙为他轻拍脊背,低声道,“公子......公子又咯血了......” 第308章 你是外人 待那人真的走了,小七才有工夫好好地去看自己。 如今的小七又变成了什么模样呢? 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那张鹅蛋脸仍旧光滑干净,并没有一点儿烧灼的痕迹。 身上亦是不疼的,没有缺胳膊没有少腿,也没有哪里少一块皮。 唯有那一头被烧燎过的乌发,再没了从前的光泽。抓起一把握在手中,毛毛躁躁的,参差不齐。 小七恍然出神,她自烈火里出来,竟没有受一点儿的伤吗? 不管怎样,如今兰台的人待她都不错。 先说槿娘,槿娘是个有办法的人,她也生了一双巧手。 你瞧,槿娘将她的头发全都梳了起来,梳成一个高高的发髻,又仔细缝制了大大的木兰绢花,把那些被烧毁的发梢全都藏进了木兰里。 木兰呀,自古就为君子所爱。 屈子曾朝搴木兰,夕揽宿莽。亦曾朝饮木兰之露,夕餐秋菊落英,以饮露餐英来象征自己品质高洁,并敦品励学,以求进步。(出自《楚辞·离骚》,原句为“老冉冉而将至兮,恐修名之不立。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苟余情其信姱以练要兮,长顑颔亦何伤。”) 记得兰台遍植木兰,大抵亦有此意罢? 槿娘缝制的木兰真好呀,但小七并不喜欢。 她说,“我记得家中有一株很多年的山桃,我很喜欢,姐姐做几朵山桃吧。” 槿娘什么都依她,便收起了木兰,连夜给她缝起了山桃花。 槿娘的手真巧呀,她缝了三朵大大的山桃花,粉粉白白的,与暮春树上开的没什么两样。 高高地发髻,大大的山桃,小七喜欢,成日簪着。 槿娘还撺掇她暖和的时候去院里晒太阳,但她不愿出门,大多时候都趴在窗边,望着成日不停的落雪怔怔出神。 她不怎么出去,也极少说话,但槿娘话多,槿娘在的地方,就有人气,就有烟火气,她愿意和槿娘在一起。 但槿娘总提及公子,她说,“公子为救你被木椽砸出了内伤,因而总是咯血。” 还说,“你昏迷不醒,公子呢,公子不眠不休地守着。你大抵不知道,公子如今瘦了许多,我看着都心疼。” 还说,“原本大军就要出征了,但出了这样的事......不是什么好兆头,便也一直耽搁着。” 她还说,“终究魏公子扣在宫里,魏人不敢动,楚国暂时应是没有胆量自己打过来的。” 每每最后总要问上这么一句,“小七,你果真不记得公子了吗?” 小七不愿听公子的事,可槿娘一说便停不下来,她觉得实在聒噪,便打发槿娘去外头扫雪。 槿娘既愿意陪她,自然也愿意去外头与周延年在一处悄悄说话。 他们在一起的时候,说话总是低低的,但小七在茶室里也能听个分明。 “公子与郡主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所以你得想办法。” “我哪有办法可想?” “你的脑子是干什么用的?只知吃吗?” “要不问问陆大人,陆大人是军师,他主意多。” “那你去找陆大人,我在这里守着。” 你瞧,周延年待她也不错。 要说公子吗?公子待她也不错。 公子总把她捂得厚厚的,两层棉袍之外,还定要再裹上一件厚厚的貂皮大氅。 遑说要她多穿,就连他自己也穿得比往常要厚一层。 那么强韧有力的人,如今也有些畏冷了吧? 她总是很忙。 因为那人总盯着她,要她针灸、饮药、熏艾,宫里也总来人,哦,宫里的医官一茬接一茬地来,宫里的参药也一趟接一趟地往兰台送。 原先只是她一人喝药,如今那人也喝药,各种各样的苦药味充斥着茶室,常呛得人喘不过气来。 她开始没完没了地针灸,饮药,熏艾。 她总把衣袍捂得严严实实的,也不愿意吃扎针的苦,因而从也不肯乖乖地躺下医治。 那人哄她,“是你父亲嘱托我,要我好好照看你的。” 小七不信,“我父亲早就不在了,又怎么嘱托你?” 那人温声道,“小七,听话。” 可针灸太疼,汤药太苦,熏艾太呛。 她并不想听话,她想为自己活一次。 但看他总是咳嗽咯血,不忍使他生气,便也退了一步。 虽好不容易愿意针灸熏艾了,但也必让他离得远远的,不许他看见一分。 她有理有据,“你是哥哥,是外人,不能看。” 那人眸中的黯然一闪而过,但只要她肯,便也笑着点头,“好,不看。” 他说到做到,说不看,便真的不看。 有一回他自院中来,折了一枝红梅,抬手想要插上她的发髻。 她一歪头避开了,她说,“我不喜欢梅花。” 她如今只喜欢家里的山桃。 那人眉眼温润,依旧温言坚持,“再过几日,就没有梅花了。” 是呀,如今已是二月底,再过几日,梅花就谢完了。 燕国严寒,若是魏国,往往正月过完,梅花就不再开了。 小七不肯,“你是哥哥,是外人,不能碰我。” 那人恍然一怔,持着梅花的手便顿住了,良久才点点头,“好,不碰。” 他说话算话,说不碰,便果真不碰。 从前那人极忙,不是进宫便去大营,如今受了伤,因而大多时候都在兰台里了。 原本话便不多的人,如今话益发地少了。 他大多时候都待在茶室里,就坐在一旁,远远地看着她。 他总把她放在眼皮子底下。 但小七不喜欢被人看着,便撵他出去,她说,“哥哥出去,我喜欢自己待着。” 她原本话也不多,记得有很长的一段时间她都是一个人待着,那时候没有人与她说话,唯一照顾她的哑 第309章 我运即是国运 她依稀记得从前也为那人烤过番薯。 是有这样的事吧? 似乎是在大营,但到底是在行军大帐,还是蓟城大营,她也记不清楚了。 也许有,也许没有。 但那人看见了小番薯,咳声很快压了下去。 她听见那人的衣袍发出轻微的沙沙声,那沙沙声好似正往这边来。 她把木纱门掩住了,唯一的一条缝被关得严严实实。 她就在内室,那人就在外室,一道薄薄的木纱门隔着,虽能隐约看见人影,但到底把人隔成了两个世界。 外头的人将手扶在门上,温声道,“小七,你出来,我们说说话吧。” 小七背过身去,“但我并没有话与你说。” “那我说,你听,可好?” 小七想,她给那人番薯,是因受了那人的好,并不是旁的原因,但他既愿意说,她听几句也无妨,因而只是坐着没有答话。 “你以前也给我烤过番薯......” 他还没有说完,小七便打断了他,“我不是为你烤的,是为自己烤的。” 真是自作多情。 她因为从小喜欢吃烤番薯,这才动手来烤,见他可怜,才送他一个,才不是为他而烤。 那人好一会儿没有说话,隔着木纱门亦不知他在想什么。 他大约还想再说些什么吧,但又不知该如何接话,因此迟迟也没有开口。 小七不再等他,端起小盘子回到窗边,自顾自吃起了烤番薯。 已是二月底了,蓟城的雪仍旧铺天盖地地下着。覆住了兰台的亭台楼阁,覆住了长廊的神兽瓦当,纵目望去,却再看不见那高耸云端的青瓦楼了。 而这富有山野雅趣的茶室庭院在兰台之内自成一派,檐下垂着长长的冰柱,木廊边沿也挂了一层浅浅的雪,那株粗壮的青松仍旧迎雪傲立,那粗壮的枝桠,那碧绿的松针,那褐色的松果,全都覆了厚厚的一层。 护卫将军们一个个人高马大,就在抱剑挎刀立在廊下。 持扫帚的寺人将院落清扫得干干净净,他们驻足对面长廊下躲雪,闲谈起这场雪又要下多久,谈起半月前的地动死了多少人,也偶尔说几句对今年的祈盼。 但在他们脸上,并不能看出对未来有多大的盼头。 是了,这年头活着已是不易,过了今朝未必能有明日,终究是活一日算一日,得过且过,苟且偷生罢了。 是了,杞人忧天能有什么用,人要乐天知命,过好当下才是最最重要的事。 寺人们搓手哈气,冻得轻轻跺脚,他们仰头望天,也时不时地盯着庭院,不等雪落得厚了,便疾疾奔出长廊,在院中扫出一条小径来。 小七烤着炉子,已是两块番薯进了肚。 她还看见有一只小狸奴在雪里闪过,“喵呜”叫了一声,踩着石阶窜上屋檐,不止跑到哪里去了,唯在雪里留下一串小巧可爱的爪印。 她听见那人低低地咳嗽,而窗外郑寺人与哑婆子端来了这一日的汤药,正穿过庭院匆匆往茶室里来。 小七转头望去,那人还兀自坐在木纱门外,不知道那番薯他有没有入了腹。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过,她愿说话就说,不愿说话就不说,这道木纱门大多时候都关得严实,她不出去,也不许外头的人进来。 她心如止水,好似从来没有这么安稳过。 公子与他的军师将军们议事时,大多都在外头茶室里,并不避她。 她听见他们商议有关魏公子的事,说魏宫派使臣来蓟城谈判,说武王已撕毁与楚国的盟约,下令从燕国边境撤军,但要求放了魏公子,并接章德公主与小公子一同回国。 但听公子说,如今通往魏国仍旧大雪封路,章德公主才有身孕,受不得舟车劳苦,仍要留魏公子与章德公主在燕宫小住,只是撤去虎贲军,许他自由出入万福宫。但仍困在燕宫,不许出金马门。 魏宫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为了魏公子的安危,只得一退再退。 听说魏武王与燕庄王不辞辛劳,亲至两国边境雁门筑台结盟,以国运歃血立誓,并布告天下,约定姻亲之国,永以为好,再不起战事。 既提到国运,有人便提议,说北羌王带来的大萨满十分灵验,不如请大萨满来占一占燕国国运。(一般认为,萨满教起于原始渔猎时代,其理论根基是万物有灵论。在各种外来宗教先后传入之前,萨满教几乎独占了我国北方各民族的古老祭坛。萨满一词最早在我国史籍《三朝北盟会编》中出现,“兀室奸滑而有才。……国人号为珊蛮。珊蛮者,女真语巫妪也,以其通变如神。”) 公子不悦,斥道,“国运是什么?我运即是国运,何须问道异族,荒唐!” 即便他如今身负重伤,仍旧说得出这般霸道的话。 是了,力足者取乎人,力不足者取乎神,那人从不信什么鬼神之说。(出自唐·柳宗元《非国语·神降于莘》,是柳宗元关于治国的无神论命题,即强者只凭借人的力量,弱者才求助神明) 至少从近些年看,燕国在诸国之中势头最劲,大有席卷宇内,一匡天下的气运。 军师谋士们再不敢提什么国运,而不几日的工夫,驻守燕关的魏军已撤回了魏境之内。 一晃眼的工夫,已到了三月中。 茶室外的卿大夫们又说楚国二十万大军仍在燕关驻扎,另有战车约计千乘,不肯退兵。 楚国自古物阜民丰,是膏腴之地,因而不必担心粮草辎重的问题,年前那一战,楚国虽败,但并未伤及根本。 他们提到公子虽负伤不能督军,但燕国大将如云,铁骑亦是骁勇善战,何况还有北羌兵马在前头冲锋陷阵,在兵力上不是没有胜算,只是燕国这年冬天太长,粮食产量低下,若要远征伐楚,只怕供养不起三军的口 第310章 你还记得阿娅姐姐吗? 她凶巴巴的,拧着眉头瞪着眼,好似被惹得炸了毛。 那人望着她毛躁躁气鼓鼓的小脑袋发怔,好一会儿才道,“好,不听。” 他很好说话,小七的要求没有不应的,果然下一回便去别处听他们吵架了,小七的耳朵这才得了暂时的安宁。 那人待她不错,兰台其他人待她也都很不错。 就比如那人的护卫将军裴孝廉,就连那莽夫待她也很不错。 有一回雪停,那人一早便去了正堂议事。小七呢,小七想去院里堆雪人,但平日有人的时候,她是万万不肯出门的,便放槿娘与周延年一个小假,打发她俩去远处玩。 槿娘侍奉她把该喝的喝了,该吃的吃了,又叮嘱她不要受凉,要好好待在屋里烤炉子,说完便欢欢喜喜地拉着周延年跑了,却也不敢跑远,就躲在远处廊下偷偷摸摸地叙话。 庭院的雪多厚呀,她早就打起了这片雪的主意,一双脚踩在雪里咯吱咯吱地响,她心里欢喜,将廊下的雪前前后后的全踩上了自己的脚印。 人呀,就得头顶日头,脚踩大地,才能有人气,是不是这个道理? 她哼着幼时的民谣,在松树旁堆雪人,堆雪人呀,她从小就会,她堆的雪人身子胖胖的,脑袋圆滚滚的,憨头憨脑,十分可爱。 堆了一个不够,还要再堆上一个,一双手在雪里冻得通红,却也觉不出冷来。 也不知什么时候,有人走来,那高大的影子挡住了她身上薄薄的日光。 那个人轻声轻气地问她,“你不冷吗?” 她抬起头来,那人脸上一道疤,疤痕已有些浅了,人看起来倒是一点儿都不凶。 这是公子身边的护卫将军,她认得,就是那个莽夫。 民谣戛然而止,小七回道,“不冷。” 那莽夫就蹲在一旁看她堆雪人,好一会儿过去,鬼鬼祟祟地从怀里掏出来一样东西递给她,“给你。” 她问,“这是什么?” 那莽夫道,“你的。” 小七垂眸端量,那是方方正正的一块玉玺,细腻温润的羊脂螭(chī)虎栩栩如生,其上还篆刻了“永受嘉福”四个大字。 这四字上干干净净,没有一丁点儿的印泥,显然从来也没有人使用过。 她没有接,手中仍旧堆着雪人,“我没有这样的东西。” 那莽夫非要给她不可,抓起她的手就塞了过去,贼眉鼠眼道,“就是你的,你拿着。” 小七问道,“若是我的,怎么会在你那里?” 那莽夫呲牙嘿嘿一笑,“我捡的。” 偷的也好,抢的也好,捡的也好,好似并没有什么所谓,她不怎么关心,就把那玺绂随手放在雪里,仍旧堆自己的雪人。 那莽夫鬼头鬼脑地四下瞧着,低声道,“你藏起来,放地上干什么,要是被公子看见了,裴某可说不清楚。” 小七再不理他,只道了一句,“你走开,就不会说不清楚。” 那莽夫偏不走,又鬼鬼祟祟地问,“你果真记不得从前的事了?” 小七再不说话。 她不说话,那莽夫又贼眼溜溜地从怀里取出一样东西来,“你可认得这个?” 小七望去,莽夫手里拿着一张帕子,帕子一掀开,内里是一支桃花簪。 母亲的桃花簪,她怎会不认得,只要不是化成灰,那她便是认得的。 她伸手便去拿,那莽夫却嗖地一下塞进了怀里。 小七道,“我很喜欢,将军能不能送给我?” 那莽夫义正言辞的,“不能。” 她不免便讥讽起来,“一支木簪子,将军真小气。” 那莽夫老脸一红,四下张望,好似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一样,偷偷摸摸说道,“你想要,我送你一支好的。” 小七不肯,她才不要裴孝廉的东西,“可我想要这一支。” 那莽夫也不肯,那粗糙的大手将领口捂得严严实实的,“但这是我的。” 真不要脸。 小七凝着眉头,“你留着有什么用?” 那莽夫道,“总之你别管,我送你好的。” 说着又赶紧转移了话题,“我养了一只猫,你想看看吗?” 小七这才留意到他的衣袍上还沾着些细白细白的茸毛,真是稀奇,魏人大多养猫,因猫性子温顺,燕人民风彪悍,大多驯养猎犬,像兰台的公子还喜好驯养青狼。 似裴孝廉这般魁梧粗犷的人,竟还能养猫,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人都有。 但若有一只猫,想必会有趣不少。 小七随口问道,“它长什么样?” 那莽夫道,“白白的,毛茸茸的,大眼睛一睁,看起来可怜巴巴的,实则张牙舞爪很会挠人。” 他说着伸出手来给她看,“你瞧给我挠的,一个月也没好利索。” 果然,那人手背上还有数道深深的抓痕呢。 见小七堆着雪人不说话,那莽夫又眼巴巴地问,“如今不挠人了,你想不想看?” 小七点点头,“那你抱给我看。” 那莽夫贼头贼脑地示意她噤声,“那等明天,等公子不在的时候,我抱给你看。但不能叫公子看见,看见就不让我养了。” 你瞧,就连裴孝廉待她也不错。 不止如此,阿拉珠待她好似也不错。 待她试着从庭院再往外走的时候,阿拉珠还热情地请她去朱玉楼喝马奶酒,吃手把肉。 阿拉珠的马奶酒是从北羌带过来的,入口酸甜,奶香浓郁,一打开罐子,仿佛能闻见羌地新鲜的青草味。 手把肉也是纯正的羌地做法,煮得恰到火候羊肉肥美鲜嫩,蘸着野韭菜花酱,真是十足的美味。 只是阿拉珠与她闲聊的时候,问起了阿娅来。 阿拉珠问,“你还记得阿娅姐姐吗?” 小七摇头,“不记得了。” 阿拉珠便笑。 她笑起来的时候 第311章 复仇者阿拉珠 阿拉珠摩挲着手上的戒指,小七的目光便也落在那枚戒指上。 那枚戒指似曾相识,仿佛在哪里见过。 就连她自己好似也有过一枚,但那戒指如今在哪儿,有还是没有,她也闹不清楚了。 阿拉珠的话听起来有些奇怪,好似那个叫阿娅的人折在何处与她有什么必然的关系一样。她隐约记得印象里好似的确有个叫阿娅的人,但那个阿娅不过是一个模糊不清的轮廓,到底是什么人,长什么模样,如今又在哪儿,她并不清楚。 小七便问,“你知道了什么?” 阿拉珠笑着摇头,“没什么,一些前尘往事罢了,你若不记得了,便也不必再说,徒增烦恼。” 说着又斟了马奶酒,笑吟吟地端量着她,“若不是因了姐姐,你可知我有多喜欢你?你大约是不会知道的。” 小七不饮,阿拉珠也不劝,只是自顾自地饮着,与她笑着说话。 “你瞧瞧,南国的女子,便是成了这般模样,也依旧好看。” “我第一次见你就是在青瓦楼里,那时青瓦楼好好的,还没有塌,那时我便想,你生得真美,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人呐?我还给你取了新名字呢!” 小七问她,“什么名字?” 阿拉珠没有正面答她的话,只是伸手过来,轻抚着她毛躁躁的发髻,轻抚那娇艳艳的山桃,啧啧称叹,“这山桃多衬你呀!你呀,你就好像朵南国的山桃花似的......” 阿拉珠看起来并没有什么恶意,但小七向来不愿被人碰,故而微微向后避着。 但那只手自上而下,连同那微凉的戒指一同缓缓滑至她的眉心,滑过鼻尖,又滑至她的嘴巴,痴痴地笑道,“这张脸呐!大家都喜欢这张脸,我也喜欢呐......” 说的都是些莫名其妙的话,小七见阿拉珠脸色红润,大抵是已经醉了吧,她便打算起身走了。 但阿拉珠又道,“你说这世上的事儿奇怪吗?燕公子爱重你,魏公子也爱重你,就连我那北羌第一勇士的堂兄,不日前曾在茶室窗外见过你一眼,他极少见南国的女子,这回跟着阿翁来,只见你一眼,就记在了心里。还与阿翁阿父说,想向公子要你,要带你回北羌去呢!” 还拉住她的手问,“我堂兄让我私下问你,你可愿跟他回北羌?” 这是什么问题,小七凝着眉头抽回手来,“不愿!” 阿拉珠倒是十分通情达理,那只手在她的衣袍上轻柔地摩挲,“好好好,不愿便不愿。你是见识过公子的人,又怎会把北羌勇士放在眼里?我知道你不会愿意,这才有心逗你呢!” “可他们又不止是因为这张脸才喜欢你,你瞧,魏夫人与你也有三四分的像,怎不见他们喜欢魏夫人?想来人与人之间的际遇呀,真是大有不同。” 阿拉珠说着又笑,“好好的一个魏国公主,偏偏不知检点,元月在青瓦楼守夜的事传遍了兰台,早就抬不起头了。魏公子如今又困在燕宫,是一点儿主都不能为她做。一个丢尽脸面的夫人,以后不会再有什么作为了。” 小七素来不善于与人打交道,又与阿拉珠不熟,因而并没有什么可说的。 从前的事真真假假的,她记不清楚,但心里是一点儿都不愿听这番没头没脑的话,听了只会让她头疼罢了。 马奶酒初时奶香浓郁,后劲却大,她脸上已经冒起了两团红晕,阿拉珠却一点事儿都没有。她怕自己饮醉,再夜长梦多,横生别的枝节,这便打算起身走了。 她打着公子的幌子,“我出来久了,公子会着急的。” 阿拉珠掩唇笑着,“如今我阿翁阿父都在兰台,公子知道你在我这里,不会急的。小七,你再陪我喝喝酒,说说话。” 言罢又斟了马奶酒,自顾自地饮着。 听说羌人逐水而居,住的是穹庐毡帐,骑的是寒地劲马。为驱寒取暖,羌人往往最喜大口吃肉,大口饮酒。 阿拉珠出自北羌,亦是真的很喜欢饮马奶酒罢? 你瞧这朱玉楼虽在兰台,但内里的陈设却与羌族没什么两样。 小七是没见过羌人家中的模样的,但与魏燕两国俱是十分不同,想必便是羌族的布置。 这红黄蓝三色的绸带,大大的牛角,厚实的熊皮,异域风情的厚毡毯,大抵都是羌族才有的。 哦,室内还供奉着不认得的白瓷神像,神像前的香火正袅袅冒着白气。 见她正看神像,阿拉珠笑问,“小七,你信天神吗?” 这世上到底有没有神灵,小七并不知道,但想必是没有的,但凡真有神明,她也不会糟糕成这般模样。 她说,“不信。” “你会信的。”阿拉珠挑眉笑,“这是阿布凯赫赫,是我们羌人最敬重和信奉的天神。” 北羌是异族,羌人的名字不比魏燕,大多十分复杂拗口,小七没有听过这样奇怪的名字。 阿拉珠拉着她的手走到神像面前,双手合十,问道,“你信天神可以保佑自己的子民吗?” 天神会保佑自己的子民吗?至少魏国是没有这样的天神的。 小七兀自想起数日前茶室论战时那人的话来,“我运即是国运,我运何须问道异族,荒唐!” 人的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什么天地神明,小七也不信,她依旧道,“不信。” 阿拉珠依旧道,“你会信的。” 小七道,“一具泥塑的神像,不过是个死物。我只知道,因果循环,善恶有报。” 是了,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才是正理。 阿拉珠兀自舒了一口气,“信有信的好,不信有不信的好。这世上的一切都有神灵,天地、星辰、高山、树木、河流、水都是活着的,虎、鹰、狐、蛇也是活着的,它们都有自己的灵魂。阿布凯赫赫可以保佑我,乌布 第312章 她是妖物 小七打了个寒战,酒已经醒了四五分,只觉得周遭发冷,再不与阿拉珠说一句话,转身便要奔出去。 而竹帘响动,人已生生地被竹帘后的人拦住了去路。 帘子后面那北羌男人高大孔武,张眉努眼,那粗壮的双臂一张,叫她再不能往外走一步。 小七心里发慌,“阿拉珠,你要干什么!公子定要找我的!” 阿拉珠幽幽道,“你不要以为公子就能一直护你,有些事他是护不得的。” 公子不会护小七,小七心里知道。 适才提起他,也不过是狐假虎威,诓阿拉珠一下罢了。 她都不认得公子,与公子不过只有一块烤番薯的交情,便没指望公子会护她。 但周延年与槿娘就在楼外候着,只要喊上一声,眨眼之间他们就能进来。 定然是这样。 那北羌男人已掀开竹帘大步进了内室,魁梧的身量与重重的脚步将她一步步逼得往后退去。 小七高声冲外喊道,“周将军!” 门外立时响起了周延年拔刀的声音,“郡......” 话都未说完,旋即是“砰”得一声沉沉的响,好像谁的脑袋遭到了重击,继而一声闷哼,还有一声婢子的尖叫,尖叫没有叫完,又是一声“咚”的响,闷哼与尖叫便全都倒在了地上。 小七心惊肉跳,下意识地屏声敛气,那北羌男人叽里咕噜说了一大堆的话,她一句也听不明白,“阿拉珠,放我出去!” 却听阿拉珠笑了一声,“小七,来不及了呀。” 什么来不及,小七来不及判断她要生什么是非,当即听见“扑通”一声,方才还满面红光的阿拉珠,此时已经翻着白眼,口吐白沫,躺在地上浑身抽搐了起来。 外室的婆子惊惶冲上前叫道,“来人啊!夫人中邪了!夫人!快去禀告大王和大萨满!夫人中邪了!” 好好的人怎么会中邪呢? 小七从前不曾遇见这样的事。 一时间脸色煞白,双脚似被定住了一般一动也动不了。 忽的有人用布带勒住了她的嘴巴,一两下的功夫就在脑后打了死结。 她兀然回过神来,下意识地便去扯那布带,却被那北羌男人钳住了手,就似钳子一般钳得死死地,叫她怎么都挣脱不得。 她极力挣着,拼命撕扯着,双手也被那北羌男人缚在了身后。 继而眼前一黑,一口麻袋将她罩得严实,很快连那麻袋也被打了结,她被迫蜷在里头,一点儿光亮都看不见了。 忽地身上一歪,被人按倒在地,怎么挣都挣扎不起来。 只听得外头一阵骚动,有人用羌话叽里呱啦说了一通,俄顷有人呼道,“羌王和大萨满来了!” 听得木楼梯咚咚地响,门一开,顿时有杂乱的脚步声闯进,紧接着又是一阵叽里咕噜的北羌话。 好似有人来看了阿拉珠,说什么,“夫人中邪了!”又是好一阵骚动,有人说,“夫人被邪祟冲撞,大萨满要开坛做法!”杂乱无章的脚步声疾疾往下去,又有人说,“捉到了邪祟!快去请公子来!” 麻袋里的小七咯噔一声,原来她竟是那个邪祟吗? 这才明白阿拉珠说的什么“若有人害了阿布凯赫赫的子民,阿布凯赫赫必定会狠狠地惩戒她”,她这才明白阿拉珠的意思。 她拼力挣着,搏着,她忍不住想,以前的姚小七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她做过什么? 可害过什么阿布凯赫赫的子民? 零零星星,点点滴滴的碎片,只拼凑成一个模糊的人影,那人影穿着与阿拉珠一样的胡服长靴,再往深处想,竟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但必是害过那个阿娅姐姐,阿拉珠这才借一尊泥塑的像来向她寻仇了罢? 她不知道。 那北羌男人死死按住了她,她的身躯嵌进厚厚的毡毯,几乎要破开木地板被压进这朱玉楼的砖石里去了,一身的骨头险被碾碎,气都喘不顺畅。 朱玉楼门窗掩着,隐约听见声音远去,很快又响起了鼓声、喝声、祝祷声,隐隐约约,断断续续,听不清楚。 她被麻袋困着,那北羌男人就在一旁看守。 挣扎亦只是徒劳地挣扎,她在那北羌男人面前毫无还手之力。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只觉得这一分一秒都如一月一年般分外地长。 霍霍然门被推开,有人叽里咕噜地说了什么,继而身上一松,压着她的那个人单手将麻袋提了起来,她好不容易喘过气,又被那人扛上肩头大步往楼梯下走去。 一出门便是冰天雪窖般的寒气,黑洞洞的麻袋透进来几分光亮,她透过光亮极力睁眸张望,只知道这似乎已是朱玉楼外,一股香灰的浓呛味和铜盘银铃的撞击声昭示着此处已经开坛做法了。 那北羌男人将她扔在地上,叽里咕噜地说着听不懂的羌话。 有人道,“公子,捉到了妖物!” 哦,公子,公子也在了。 听见那熟悉的声音问道,“什么妖物?” 那人声音低沉冷峭,好似十分熟悉,却又有八分的陌生。 有人回道,“这妖物冲撞夫人,冒犯天神,兰台的厄运皆因这妖物而起!” 小七心里一凛,她怎会是什么妖物。 她在麻袋里蜷曲地挣扎,像极了一只被活捉的小兽。 忽而眼前一亮,有人扯下了麻袋,她总算看清了周遭。 周遭黑压压的一片,她看见公子,看见北羌王,看见认得的人,与许多不认得的人,燕人,羌人,萨满,婆子,寺人,什么人都有。 他们有人端然坐着,有人肃手立着,唯有她狼狈地倒在地上。 便见公子拍案而起,沉脸斥道,“荒唐!” 那北羌老者按住了那人的手,“大萨满是天神的化身,公子且看。” 这世上到底有没有天神? 第313章 谁敢在兰台动刀 她怎会是妖物呐! 她想起来朱玉楼内阿拉珠曾抚过她毛躁躁的发髻,曾拂过她的眉心脸颊,亦曾拂过她的衣袍裙摆。 而此时,曾被阿拉珠拂过的地方,全都着起了火来。 难道她也会似传说里的妖物一样,被大萨满的火烧出个真身来吗? 她不知道。 阿拉珠阴森森的笑还在耳畔,“你信天神吗?” “不信。” “你信天神可以保佑自己的子民吗?” “不信。” 那时的阿拉珠信誓旦旦,“你会信的。” 可那时小七不信,一具泥塑的神像怎会去保佑什么子民? 什么虚无缥缈的神明祖宗,这世上又有谁当真见过呢? 你知道,自古以来,能庇佑布衣,造福万民的,唯有宫墙之内那至高无上的权力呐。 她这周身上下,唯有一双手使得上力气,她死死掐着指腹,好似掐住了指腹这火便不再烧,人也不再疼了似的。 哦,她的指腹不知受过什么伤,好好的竟缺了一块肉,先前哑婆子一直为她上药,原也好得差不多了,只是还不曾完全结痂。 而此时,那指腹又被她掐得血肉模糊。 疼呀,怎么不疼。 小七眼里一湿,不由地泣数行下。 也不知怎的,那泪水在眼里的时候还是好好的,流出来时竟变成了鲜红的血色。 众人仓皇后退,惊叫低呼,“啊!妖物!妖物!流的是血泪!” 那熟悉的声音已喝道,“住手!” 继而眼前一暗,一张大氅覆住了她,周身一凉,适才的烧燎顿时不见了。 她想,被大萨满认定了是妖物的人,众人避之不及,还有谁会来解救她呀? 大氅甫一掀开,身上的火已经全部灭了。 脸颊一松,那个说要带猫给她看的莽夫已拔刀挑断了她口中的布带。 这弯刀真凉呀,骇人的刀锋上闪着凛冽的寒光,但那高大的莽夫竟十分小心,竟分毫都不曾划到她脸上去。 继而腕间亦是一松,腕间的绳索亦被那弯刀断开,有人用帕子匆匆包住了她血肉模糊的手。 小七浑身发抖,她伸回早就酸麻的双臂,将自己瑟缩进大氅里蜷成一团。 脑中空空的,但有一种灭顶的悲凉兜头浇来。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悲凉啊,仿佛一人立在杳无人迹的雪地荒原里,那里没有活着的一人,没有活着的一物,她就在那荒原里不停地往前走,不知要走到哪里,也不知到底何处是尽头。 只有严寒,没有尽头,永远都走不出去。 而如此绝望的境地恍然已有过千回万回。 这一刻,好似这张大氅就是一张结界,能将她与那无涯的苦海全都隔绝开来。 她恨不得永远都躲在这张大氅里,永远再不要出来。 她听得见刀枪相撞,听得见铜盘银铃刺耳地争鸣,听见鞭声,听见鼓声,听得见那大萨满依旧于坛前做法。 那听不明白的祝祷念咒声就在耳畔,吵得她脑袋发胀,不得安宁。可她又不敢钻出大氅去张望,周遭的人坐着的,站着的,唯有她似妖物一般蜷在地上,蜷在那一圈鸣角振铃跳掷叫呼的小萨满里。 一张脸火辣辣地疼,却又不敢去碰,真怕碰一下便碰掉一层皮,人不人鬼不鬼的,愈发要被人认定是妖物了。 她在大氅里无声垂泪,她一遍遍问自己,小七,这世间到底何处才能容得下你呀! 你如今被当成了妖物,日后又怎么再抬得起头来做人呐? 她问自己许多次,但却问不出一个答案来。 她哪里知道日后又该怎么办呢?只想着要回家,回到自己真正的家里。 她听见那北羌男人苍啷一声瞠目拔刀,说着蹩脚的燕国话,“大萨满做法,你敢生事,是对阿布凯赫赫不敬!” 北羌男人一拔刀,那莽夫亦持刀起身与他对峙,一时间兰台将士与北羌武士针锋相对,剑拔弩张,眼看着就要打起来。 她听见那熟悉的声音厉声喝道,“谁敢在兰台动刀!” 他的话用力又急促,话音才落便咳了起来。 左边的人恨不得将右边的人生吞活剥,却又逡巡着谁都不敢再进,咬牙切齿地将一把把的刀剑咣当一声入了鞘。 那人即便身上负伤,依旧是兰台之主,是燕国不二的君王。 身上一轻,有人将她扶了起来,在她耳边低声唤道,“小七。” 她自大氅里露出一双惊惶的眸子望去,是那人。 是兰台公子。 那人声音不高,但她依旧在一片杂乱的作法声里听了个分明。 他就跪坐一旁,将她揽在怀里,那双垂着的凤眸里流露出悲悯垂怜的神色。 那如鹰隼般犀利的眸子里,也会流露出这般悲天悯人的神色吗? 那人在这一件大氅之外,又为她严严实实地裹了一层。 这冰冷的兰台,到底还有人愿给她一点儿温暖。 他说,“小七,不怕,我带你走。” 他大约想将她抱起来吧? 他的双臂穿过她的腿弯,他试着将她抱起,竟没能起身。 他眼角一红,就待在原地,好一会儿不曾说话,亦不曾起身。 小七不知此刻的公子在想什么,她很轻,并没有多少斤两。 他呢?他八尺余的身量,竟抱不起一个瘦弱的小七。 他眼里神色复杂,但有与她一样的悲凉,亦有与她一样的哀恸。 她只是抖抖颤颤地抓紧了大氅,企图用大氅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好在这二月底的冰天雪地里获得几分暖意。 那人的怀抱真暖和呀,她被那人揽在怀里,分明是十分陌生的人,那宽厚的胸膛却又那么地熟悉。 就好似这样的怀抱也已有过千回万回了。 若果真有千回万回,那为何最后又十分地陌生了呐?这鬼天气要把她的脑袋 第314章 献祭 小七怃然,又是国运。 她一介女子,与国运能有什么关系? 身边的人平和地问,“燕国国运如何呀?” 那大萨满道,“方才问道天神,天神说燕国国运八百载,如今已行三百余,妖女祸国,若不除之,燕国国祚不永,区区数十年而已!”(史上燕国是周武王姬发分封给弟弟姬奭的封地,东周与西周加起来一共七百九十年,而燕国却持续了整整八百二十二年) 四下诸人莫不大惊失色,适才那兵甲之音愈发逼近,已将在场诸人合围了起来,有人高声喝道,“大燕虎贲军在此,谁敢在大公子面前造次!” 哦,原来是虎贲军。 原先临军对垒的双方人马顿时形势急转,便见那北羌老者愕然起了身,“燕羌一体,大公子千万要敬始慎终啊!” 是了,燕地北羌,乃甥舅之国,本为一体。但若虎贲军不来,今日的祸事又该以怎样的方式收场呢? 是她被献祭,还是北羌取兰台而代之? 若她头脑清明,便该好好地想一想。 但她这一日惊惧交织,神魂不宁,实在没有多余的精神去想。 小七听见那人笑了一声,微微起伏的胸腔就贴在她的耳畔,她能闻见那人身上淡淡的雪松与苦涩的草药味。 “羌王可听闻桑毂之木生于朝堂的典故?” 北羌老者与一旁的人面面相觑,好一会儿过去竟迥然不能回答。 也是,羌人世代居于远北苦寒之地,哪里会听闻中原的史实? 然小七却是知道的。 史载,纣王的先祖太戊时期,麋沸蚁动,法纪紊乱。有一回,朝中大殿长出桑毂之木,仅仅七日便有两手合抱那般粗壮,太戊便命国师占卜。(麋沸蚁动,即社会秩序很乱) 国师以龟骨占卜,说:“桑毂之木不应共生于朝堂,此乃国家灭亡之征兆。” 太戊闻言非常惶恐,因而修身养性,学习先王治国之法。三年之后,国富民安,道不拾遗,夜不闭户,狗吠不惊。 而纣王时,殷都城外曾有小雀生下大鸟的怪事,纣王亦命国师占卜。 国师说:“以小生大,乃是吉兆。预示国运昌隆,大王必成霸主。” 纣王深信不疑,凭借吉兆,极尽荒淫无道之能事,致使殷国灭亡。 因而你说,到底什么是国运? 国家之运,终究在于君王。 羌王答不出话来,公子亦并不与他解释,只是又问,“大萨满说,如何破解?” 那大萨满恳切进言,“必得烧死妖女,献祭天神,燕国才能国祚永续!” 那人闻言点头,轻轻抚着她的肩头,“小七,你看着。” 他说要看,小七便看。 她看见那人拄着长剑起了身,那颀长的身子俯睨着跪于地上的萨满,笑问,“你是天神的化身?” 大萨满点头应是。 那人缓缓抽出剑来,“用你献祭,不是更好么?” 众萨满惊愕抬头,面面相觑,铜镜银铃搅得这楼外砰咚乱响。 不及众人反应过来,便听噗哧一声,有剑锋穿透了肌骨。 小七悚然一惊,那人的青龙宝剑已刺进了大萨满的心口。 其人声音沉沉,睥睨众生,“妖言惑众,罪该万死!” 其余小萨满脸色煞白,一片骚动,一时间惊慌大叫起来,“公子杀了大萨满!阿布凯赫赫一定会降下灾难!北羌的灾厄就要来了!” 那人临风淡淡命道,“这些神棍,一个也不再留!” 北羌武士还想拔刀,立时有虎贲军疾上前来,一拨人逼退了羌人,一拨人抽剑便要斩杀小萨满。 羌王身旁那四十余岁的男人灰白着脸道,“大公子会遭天谴!灾厄一定会降临蓟城!” 什么天谴不天谴,那人大抵是不信的,因为此时他正一手持剑,含笑望她。 他的青龙剑兀自淌着艳丽的血花,继而一滴一滴地往地上淌去。 忽地血花四溅,角铃乍起,那一个个遍插翎羽的脑袋已骨碌碌沿着兰台的青石板滚了出去。 那四十余岁的男人又道,“阿父快走!快走!快回北羌!” 羌王仍旧张口结舌不能回神,那男人便催他,“阿父!” 羌王这才醒过神来,颤颤巍巍地往前走着,“快去带阿拉珠!带着北羌的人马快走!” 公子面不改色,仍旧笑着,笑得她心里发毛。 那是真正嗜血的人呐! 一声令下,伏尸百万。 他问,“阿翁既来了,又往哪儿走呢?” 第315章 哗变 燕国的二月依旧冷峭,冷到了人的每一寸皮肉,也冷进了人的每一根肌骨里。 萨满们的血沿着兰台平整的青石板四下淌去,淌到了她的脚下,浸透了她的大氅,但她并没有避开,她又能往哪里避呢? 肮脏的血渍已不足挂齿,她的心神全被公子牵引。 老羌王眼睛一眯,“大公子想干什么?” 那人笑道,“请老羌王去西林苑小住。” 西林苑是兰台北侧园林,那里养了青狼和猎犬,要说屋宇,不过是几排平房,自然远远比不得听雪台之前的亭台楼阁。 大抵是以小住为名,行软禁之实罢? 以公子的手段,他自然什么都干得出来。 北羌武士虎视狼顾,仓啷一声拔出刀来。 羌人一拔刀,以裴孝廉为首的兰台将士亦将兵器抽出了长鞘, 老羌王,“怎么,孙女婿不要我北羌的兵马了?” 那人亦笑,“北羌的兵马不是已经在蓟城大营了吗?” 老羌王俯仰大笑,“我不下令,我十万北羌兵马,无一人会为燕人拼命!孙女婿,你信与不信!” 那人轻嗤,他大抵是不信的。 人马都在蓟城大营了,受燕军将领辖制,军令如山,岂敢不听。 忽而马蹄声近,有人冲破双方兵甲,急忙忙上前禀报,“公子,北羌军哗变了!” 那人脸色微变。 老羌王又是一阵大笑,“我在,十万兵马便在!我不在,那便是十万带刀悍匪!” 不打楚国,先杀燕人的带刀悍匪。 这羌王亦绝不是吃素的。 这上百年来,诸国之间不打便合,不合便打,早已是稀松平常的事了。 即便是舅甥之邦,姻亲之国,亦是转眼之间就能一刀两断,斩尽杀绝。 局面一时僵持起来。 兰台的燕人围了羌人,羌人不敢动。 大营的羌人起了兵变,燕人亦不敢动。 此时没有绝对的东风压倒西风,亦没有完全的西风压倒东风,东风与西风俱是揎拳捋袖,舞爪张牙。 刀剑的锋芒在天光下映出刺目的朔气,无人知道今日会不会血染兰台。 燕国将将经历一场内乱,这蓟城外的十万兵马即便不会夺了燕宫取而代之,亦定然会使燕国的中枢权力机构元气大伤。 不必等楚国来伐,燕国自己就能毁在今朝。 也许,今日便会要了兰台公子的命。 小七忍不住想,适才护她的兰台公子,他会有事吗? 他有法子破解今日的困局吗? 那人的眉眼之内与言语之间,赫赫然好似他们已是十分熟悉的人了。 至少他的怀抱是十分熟悉的。 她想,若已是那么熟悉的人了,她心里但愿他能好好的。 但愿他能解了兰台之困,亦能解了大营之困。 哑婆子身上温软,似母亲一般将她护在怀里,若能开口说话,也许哑婆子此时定会说,“郡主不怕,公子不会有事。” 也许是吧? 但愿有人会说上这么一句,也好宽一宽她的心。 他若无事,那比什么都好啊。 可惜她被当做妖物,自身都难以保全,又能做些什么呢? 不。 她从来都是个无用的人,眼下也什么都做不了。 忽闻一声凄怆地喊叫,打破了祭台外的剑拔弩张。 “阿翁不要打!阿翁!阿父!” 双方的人马急急忙忙后退一步,坚甲利器之间让出了一条狭窄的小路。 便见阿拉珠被人搀扶着跌跌撞撞跑了出来,哭得满脸泪花,“阿翁不要打!也不要走!叫他们放下刀!阿翁!” 那北羌的老者道,“阿拉珠,如今是燕国大公子要强留,怨也怨不得阿翁!” 阿拉珠哭着跪了下来,抱住老羌王的腿苦苦哀求,“阿翁最疼珠珠,阿翁再疼珠珠一回吧!阿翁......大公子是珠珠的夫君啊......阿父,阿父替珠珠求求阿翁吧!阿翁......阿父啊......” 情真意切,语重心沉,感人泣下。 北羌的老者见状口气软和了几分,“燕人触怒了天神,灾厄就要来了!羌人只能回到极北之地日夜乞罪祝祷,乞求阿布凯赫赫的原谅!” 那四十余的男人便是阿拉珠的父亲小羌王了,此时低低斥了一句,“阿拉珠,不要再胡闹了!” 阿拉珠泪眼朦胧,“珠珠爱夫君至深,管他有什么灾厄,珠珠都不会离开夫君!阿翁阿父也不要走!燕楚就要开战,阿翁阿父留下来帮夫君打天下!” 小羌王凝眉问道,“阿拉珠,你嫁到燕国,到底得到了什么?” 阿拉珠一噎,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听槿娘说,阿拉珠是因父亲还不曾承袭王位,这才被封为北羌郡主。若老羌王退了位,阿拉珠便是当之无愧的北羌公主,难怪能与魏夫人一同嫁进兰台。 身份虽有大小,位份却是一样的。 北羌居于极北苦寒之地,原不必恪守燕魏这般数百年大国的规矩,如今册封的礼制与燕人相同,不外是因了周王后的姊妹嫁到了北羌的缘故。 听闻,周王后的姊妹这一回亦随羌王一同来了蓟城,如今就住在万福宫里,宫人私底下都称之为小周后。 听闻其下嫁北羌,带去了燕国的风俗教化,教习北羌王族穿深衣,梳燕髻,读燕文,习小篆,还在北羌广铸刀币,企图改变羌人以物易物的习俗。 只不过北羌气候严寒,平素又以骑马为主,除了读燕文与习小篆,其余一样也不能推行下去,但王族的妇人们倒能穿上深衣在宴饮欢聚中图个新鲜。 不管有没有推行下去,但到底说服了北羌南下归附,去岁以嫁女的方式送来蓟城十万兵马,便是小周后的手笔。 阿拉珠在这样的人物教养之下,那心眼子还不得有九百个? 可回到 第316章 完美棋局 兰台的公子将青龙剑横在身前,一双凤目杀气凛凛,“谁敢!” 真是天生的王者呐! 他的声音不高,甚至带着微微的咳意,但内里的威严,竟叫在场诸人屏声敛气,不敢动刀。 他的袍袖在二月冷峭的风里鼓荡,风掠过去的地方看得出肩上的骨形,那肩骨折拐之处,棱角锋利,看得出他比半月前要瘦了许多。 真有一身的傲骨呐! 燕国即是他的命,兰台与大营俱是他的根基,谁敢动了他的根基,他必是要殊死一搏,拼上自己的身家性命呐。 也不知为何,她看着这样的公子,眼里竟莫名地湿润起来。 她想,他那样的身子,可敌得过凶猛的北羌武士啊? 她真想说一句,她想对他说,公子,你要爱惜自己啊! 但这里远远轮不到她来说话,她在兰台似过街的硕鼠,而今这只硕鼠便躲在哑婆子的怀里悄然凝望。 那小羌王亦裂眦嚼齿地拔出刀来,还不等说上一句话,阿拉珠已扑来按下了大刀,“阿父!阿父要杀阿拉珠的夫君吗!” “这是阿拉珠要依靠一辈子的人呐!这是阿拉珠安身立命过一辈子的地方呐!阿拉珠不要任何人做主!阿拉珠自己选的路自己会走!今日若伤夫君一分一毫,阿拉珠永远不会原谅阿翁阿父!” 那小羌王咬着牙,忿然作色,“大萨满死在兰台,兰台是受天神诅咒的地方!你再胡闹,天神必将迁怒北羌族人!” 阿拉珠泪如雨下,声音发抖,人却笑着直起了身,“都说珠珠是北羌最有福气的人,阿父与母亲不舍得珠珠远嫁,就让珠珠为北羌挡去灾厄。” 小羌王缓缓垂刀,“阿拉珠,你要干什么?” 方才中邪倒地使她发髻微乱,面色蜡白,如今阿拉珠肃色整理衣冠,大有一副坦然赴死的架势,“拜别阿翁,拜别阿父。” 老羌王与那小羌王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喝问,“阿拉珠,你要干什么?” “阿翁阿父怕天神迁怒,阿拉珠不怕!阿拉珠愿代替妖物将自己献祭天神,平息阿布凯赫赫的怒火!” 这是一个对燕国一心一意的新嫁娘,是一个为救夫君坦然赴死的兰台夫人。其人声腔决绝,大义凛然,听起来十分的悲壮,与那个说“若有人害了阿布凯赫赫的子民,阿布凯赫赫必定会狠狠地惩戒她”的人,可还有一丝半点儿的一样? 小七见公子动容,必也是因了这有情有义的珠珠夫人而心有触动罢? 众人愕然不能言,阿拉珠已起身往祭台走去,铿锵锵命道,“起火!” 老羌王见状急了,“还拿什么刀,还不快拦下夫人!” 他既又提了“夫人”二字,便是又愿意认下大公子这个孙女婿。 一旁的武士刀刃渐低,侍奉阿拉珠的婆子急忙上前,连拉带劝地将阿拉珠哄了回来,“夫人对公子的心天地可鉴,老大王最心疼夫人,夫人的请求自然没有不应的!快回来,快回来,莫要伤了老大王的心哟!” 阿拉珠含泪挣着,“阿翁与阿父不退兵,珠珠今日便一头撞死!一把火烧死!” 婆子亦是迎风抹泪,“哎哟!哎哟!夫人呐!可莫要再伤了老大王的心哟!” 阿拉珠又哭,“我生是夫君的人,死是夫君的鬼!我宁死也要护夫君!” 在场诸人莫不动容,小羌王顿足弃刀,老羌王饮恨吞声,“不孝儿孙啊!何须你来献祭!” 阿拉珠哭道,“阿翁到底退不退兵!” 老羌王无奈叹道,“只要大公子肯应一个条件,北羌人马自然为大公子所用。” 兰台公子还未答话,长剑依旧横与身前,阿拉珠已切切问道,“阿翁有什么条件?” “公子今日于兰台立誓,他年承继大位,阿拉珠要做独一无二的燕国王后!阿拉珠的儿子要做名正言顺的燕国大公子,不知公子愿不愿应?” 哦。 大费周章了半天,原来目的竟在于此。 真是用心良苦,刿心刳肺。 第317章 大公子认不认? 小七知道兰台公子将来要做燕国之主,兰台夫人自然便是燕国王后。 她记得自己清醒时曾问他,“我是谁?” 那人说,“你是我的夫人。” 怎么会呐? 他有好多夫人呀! 光是兰台夫人便有两位,也许还有许多姬妾与侍婢吧? 似他这样的人物,自然会有的。 先前阿拉珠请公子入席,她听见阿拉珠叫公子“夫君”,便问他,“怎么她也叫你夫君?她也是你夫人吗?” 那时的公子不曾答话,不答话便是默认了。 她想,他娶的是旁人,并没有娶过她,那她便不是,她就这样告诉公子。可公子却偏说小七才是他的夫人。 不,没娶过就不是。 她仍旧记得父亲的话,父亲说,不要做人姬妾。 小七透过大氅去望公子,见公子眉心不展,不知在想什么。 他亦是很难吧? 他若不应,大营里的哗变便不会停。 阿拉珠高高举起了右手,朝着老小羌王高声说道,“阿翁阿父不要再逼夫君,姨母早已答应让珠珠做未来王后!” 那枚价值连城的子母绿戒指与阿拉珠含泪的眼睛一样,在淡薄的日光下发出晶莹夺目的光泽。 小七依稀记得是有过这样的一件事,她好似还将那枚戒指握在掌心,那戒指是和璧隋珠,温润细腻。 一个有母族仰仗的人,做什么都顺理成章,提出这样的要求再正常不过了。 老羌王抚掌大笑,“好!好!燕王后答应的事,不知大公子认不认?” 小七想,蓟城大营危如累卵,那人自然没有不应的道理罢? 一个就要开国承邦的人,一个将来亦要树元立嫡的人,他自然知道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 他做什么都无可厚非。 而那张不动声色的好容颜,此时此刻又在做什么计较呢? 阿拉珠握住那人横剑的手,哀哀叫道,“表哥!表哥便应了罢!” 老羌王从怀里掏出一块鹰头兵符,又在这烹油的烈火里添了一把柴,“大公子若应了,这鹰头符就给了你!” 公子身后的人低低进谏,“公子,大营!” 小七见公子缓缓垂下了青龙剑,那好看的眉眼含着笑俯视阿拉珠,“母亲既赐了你戒指,你自然便是母亲选中的人。” 哦。 他应了。 小七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分明知道这是他不得不做的抉择,却又有一股隐隐的难过堵在心口,堵得心口十分的难受,却又不知这难受从何而来。 只知道自己与他似有什么关联,到底是什么关联,却又难以名状。 槿娘侍奉她沐浴时,她曾见过自己左肩有一枚烙印,槿娘说那是她生来就有的胎记。 你瞧,这不是胡话吗? 哪有人的胎记天生就长成个“许”字? 她知道自己是魏人,魏人的胎记更不该长出燕国王族的姓氏来。 那她与蓟城许氏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呀? 分明是一个不认得的人呀,她想破脑袋也想不通。 但眼下到底有什么关系好似也都不重要了,他有自己的夫人,也选中了将来的王后,那与她便再不会有什么关系了。 老小羌王相视大笑,转头又高声向一众北羌武士宣告,“北羌的勇士们听着!我的珠珠将是大燕王后!” 原先还持刀动杖的北羌武士,顿然举刀高呼,“大燕王后!大燕王后!大燕王后!” 小羌王亦举起大刀,“小公子!小公子!小公子!” 北羌的武士齐刷刷欢呼,“小公子!小公子!小公子!” 羌人到底是有多大的野心呐! 他们要用阿拉珠控制燕国的后宫,要用羌人的子嗣控制燕国的将来。 十万兵马的嫁妆不过是羌人名正言顺地派驻蓟城的先头部队,他们背后的计划才真正地令人胆寒—— 羌人要换国。 你瞧,这世上终究没有任何一个国家甘愿偏安一隅,就连燕国都要南下寻找新的牧马地,何况是比燕国还要苦寒个十分的林海雪原? 北地的苦寒,先民早有记载。 《山海经·海外北经》中载:“钟山之神,名曰烛阴。视为昼,暝为夜”,所说便是北羌的境况,那里一年之中至少有大半时间都是漫无边际的长夜。 《大荒北经》中又载,“大荒之中,有山名曰北极柜,海水北注焉。” (有学者认为“钟山之神,名曰烛阴”所描绘的便是北极地区的极昼与极夜。而“大荒北经”的方位和“海水北注”的描述则反应了先秦时代的中华先民已初步了解了西伯利亚到北极的广大地区,甚至已经到达了鄂霍次克海以北地带) 而一本不知作者的古籍中亦有更加详细的记载:“北方之极,自九泽,穷夏晦之极,北至令正之谷。有冻寒、积冰、雪、雹、霰、漂润群水之野,颛项玄冥之所司者。”(出自汉代淮南王刘安及其门客所着的《淮南子》) 他们比燕国更需要一个温暖湿润的疆土,亦更需要去寻找一个水草丰美的牧马地。 她从前跟在大表哥身边,读过许多典籍,因而知道。 那人出自燕国王室,是最纯正的周人后裔,必是饱谙经史,胸中万卷,他腹中的经史只会比她多上个百倍千倍。 他又怎么会不知道呢? 他若没有想到,必是从前羌人伪装得太好,使他从不曾往那一处想去。 他应了,便得到了那枚鹰头符。 便有人持了鹰头符翻身上马,疾疾往蓟城大营奔去。 第318章 你可还记得沈宴初? 这一日的兰台涉艰履危,终究是化险为夷。 小七想,化险为夷便是好的,还要强求些什么呢? 人就这么短短的一辈子,倒不如过好当下,以后的事以后再去想。 公子也是这样想的吧? 她不知道。 公子话并不多,他不说,小七便不知道他的脑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而她呢? 她又有什么以后呐? 她也不知道。 她比从前还要惧怕出门,便终日躲在茶室之内,一道木纱门掩得紧紧的,从也不许外人进来。 若不是裴孝廉送她一只小猫,她甚至连窗子都不肯开。 她不肯开窗,裴孝廉便逗那只小猫在窗边叫,一逗便逗了一整天,小七被那只小猫叫得抓心挠肺,这才偷偷将窗子推开一条缝,把那小猫抓了进来。 有小猫作伴,成日紧绷的心神才稍稍缓了一些,那兰台的公子也正是以喂猫之名趁机进了内室。 他还屏退了哑婆子,亲自为她上药。 他是在祭台前救了她的人,甚至为她杀了大萨满,她领他的情,因而他要上药,她虽不言语,但也并没有推拒。 只是比起他的伤势来,她的伤算不得什么。 因裴孝廉扑得快,那一张脸只是被灼得通红,还不曾烫出伤来。 但他好像很喜欢她的脸,总执着于为那张脸温柔上药。 他好似也很喜欢她的柔荑,就连那被掐得血肉模糊的指腹也被他一遍遍地清洗包扎。 虽老老实实地坐着由着他摆弄,但抱紧小猫的手仍旧暴露出她心里的不安宁。 他们之间的话极少,不说话好呀,不说话便相安无事,便似良时美景,便似什么都不曾发生。 她依旧能叫他一声哥哥,仿佛他也不曾去许诺过旁人。 因而小七但愿他不说话,他不说话,她便把自己想说的话压在心里。 但那么个活生生的人,又怎么会不开口呢? 有一日窗外依旧落雪,那人上完药,迟迟也没有起身走。 一张软席子上相对而坐,膝头相距不过一寸的距离,那人终究是开了口,“小七,再不要赶我走了。” 他柔声细语的,倒叫她心里酝酿已久的话噎在了嘴边。 从前若不赶他走,就不会有阿拉珠的事。 可如今呢?如今不会赶他走,她却是要走的。 小七抱紧小猫,垂着眸子,“我想回家。” 隐隐约约的,好似这样的话说了总有无数次了。 那人默了许久,再开口时声音有几分不平静,“你还记得自己的家在哪儿吗?” 小七温静抬头,笑着答他,“在开满桃花的地方呀!” 公子才是贵人忘事。 生她养她的地方,她怎么会不记得呢? 是桃林,是大梁,但在哪里都不会是这里,都不会是兰台呐! 可那人眸中雾气翻涌,“小七,这里就是你的家啊!” 小七依旧笑着回他,“这里不是。” 她的家不是兰台,不是。 在哪里都不会是这里,都不会是兰台呐! 那人神色凄怆,又是静默良久,不曾再说话。 他不说话,小七便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一个天生的王者,无人真正知道他的喜怒哀乐。 茶室里静得只有火星子噼里啪啦地爆出声响,也只有那狸奴偶尔发出几声细微的喵呜,原也该是岁月静好的模样,可偏生两个人离心离德。 良久之后那人才道,“你把我忘得干干净净了。” 也许是罢,也许是忘了,但也许她从来都没有遇见过眼前的人呀。 小七不知道。 她穷思极想,但想不起关于兰台公子的一切。 却也不知究竟是为了什么,想不起来,心里却是空空荡荡的。 仿佛这一具躯体里面连个五脏肺腑都不曾有,全是空的。 恍然间听那人问起,“你可还记得沈晏初?” 小七回过神来,仰头笑道,“是我大表哥呀!” 第319章 你会等到他吗? 便见那人胸口起伏,却又极力压着,压得他急促地喘息。 压不住时那一口的腥气便从胸腔之中往上涌来,呛得他面色生红,一直用力抿着的薄唇再也克制不住,随着一阵爆咳,咳出了血来。 将她怀里的狸奴惊得周身一矮,白须抖翘,一双圆滚滚的大眼睛四下戒备,旋即叫了一声,钻出了她的怀抱,竖着尾巴在不算大的茶室里驻足张望,最后躲到案几底下去了。 那人兀自咳着,咳得很是辛苦。 在羌人的威逼之下都能控制住自己的人,此时却压抑不住自己的干咳。 小七直起身来,本能地为他拍咳。 那么结实的一个人,脊背竟薄成了这般。 那么高大的一个人,眼里竟亦能泛出点点泪光来。 你瞧呀,在羌人的威逼之下都能威风凛凛横剑喝一声“谁敢”的人,此时眼里却骨碌骨碌地噙着泪。 那人抬手要握住她,她却已经抽回了手去。 他此刻的模样就像一个受了万般委屈却又咬牙强撑的孩子,他不会嚎啕大哭,因了他的身份不许,因而他连泪光亦是忍着。 他心里大抵是想,一个即要成为君王的人,怎能轻易在外人面前落泪呢? 眼眶被他逼得通红,但他仍旧将泪珠儿生生地咽了回去。 待到咳声渐歇,他才问道,“你记得他什么?” 小七只记得大表哥在一片火光之中打马而来,将一枚云纹玉环塞进了她的掌心。 在那之前曾发生过什么,之后又有过什么事,零零碎碎的,都不记得了呀。 记得中军大帐,也记得绯色的袍角,但那到底是谁的中军大帐,又是谁的绯色袍角,她不知道。 大表哥虽不怎么穿绯色的衣袍,但,但想必是大表哥的。 小七心里虽不忍,但潜意识里隐隐有人在提醒她,小七,不能再撒谎啊! 必是她从前也撒过谎罢? 眼前的人看起来身子并不怎么好,她心里不忍再对他撒谎了,因而她说,“大表哥让我等他,我不知道去哪里等,我想回家等。” 那人黯然失神,“你会等到他吗?” 当然啦! 大表哥说要等,她就一定能等到。她跟着大表哥多少年,大表哥从也不曾骗过她。 旁的事或许从来也不敢断然下一个定论,但关于大表哥,是绝不必有什么疑问的。 因而她言之凿凿的,“我等他,他就会来。” 那人闻言,才逼回泪的眼眶顷刻之间又泛了红,“小七,你的家就在这里。” 他又说这样的话,她的家在哪里,她又怎么会不知道。 那人的面色看起来一如寻常的平静,“你在这里等他,他会来。” 小七才不信,她辩白道,“他是魏人,不会来这里。” 大表哥该在大梁,她十分确定。 可那人又说,“你信我,他今日便来。” 小七眸中一亮,顿时欢喜起来,“大表哥什么时候来?” 她眸中一亮,而那人的眸光却暗淡了下去,他索性垂下眸子,掩住自己不愿为外人知的情绪,“入夜便能来。” 小七想,真好呀,她若见到了大表哥,定要离开兰台这个是非之地。 她心里是真的欢喜,可也十分奇怪,怎么她这般欢喜,眼前的人却没有一点儿欢喜的样子。 他只是定定地望着她,不知在想什么。 是呐,他不说,她哪里会知道他在想什么。 她不是个好奇的人,从来都不主动去问旁人。 她望向窗子,外头大抵还在下雪,天光已远不如他来之前明亮,约莫再过个把时辰就要入夜了吧? 小七欢欢喜喜地起了身,去铜镜前跪坐下来,仔细端量自己的面庞与发髻。 面庞的红几乎已经消退下去,她又仔仔细细地敷了粉。 烧燎过的发髻仍旧毛躁难看,虽有槿娘缝制的山桃簪着,但到底不是自己最好的模样。 她记得自己从前虽也清瘦,这张脸到底还算圆润的。 而今呢? 而今双颊竟也凹陷许多,益发显得双眸更大了。 她梳理了发髻,整理了桃花簪,怎么看自己都是不满意的,便转头去问那人,“大表哥会不会嫌弃我?” 那人恍然,片刻怔怔回道,“不会。” 那便好,那便好。 若被大表哥嫌弃,只怕大表哥不会再带她回家了。 小狸奴不知什么时候已凑了过来,偎在她的衣袍上,那圆滚滚的小脑袋歪着,小爪子在她袍子上轻轻地抓挠。 依稀记得有人问,“小七,你知道抓心挠肺的滋味吗?” 到底有没有人真正问过她,若有,又是谁这般问过,她实在不能确定。 就这么静默着,过了也不知多久,忽听有脚步声近,有人道,“禀公子,北羌王说公子陪伴珠珠夫人的时间甚少,差遣奴来请公子去朱玉楼小坐。” 那人闻言淡淡地应了一声。 小七从铜镜里悄然瞥了一眼,见那人缓缓起了身,目光却依旧朝这边望着。 他望着她,迟迟没有动身,也迟迟没有说话。 他也许有什么话想说吧,但犹豫再三,到底并没有说。 小七没有转头去看那人,她抬起宽大的袍袖佯作整理山桃,正好挡住了那人的视线。 她想,一个明媒正娶了两位夫人的人,是不该总与她待在一处的,这也正是她最初惹出祸事的因由。 不明不白的,到底算怎么回事? 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是三岁小孩儿都知道的道理呀! 她从来都没有这个“名”,自然要惹祸上身。 因而她不去看他,不看他,最好也能离他远远的,到底是一件对谁都好的事。 听见一声无可奈何的叹,长袍摩擦发出沙沙的声,茶室的软席子被踩出了不轻不重的响。 哦,那人走 第320章 小七,是大表哥错了 再过不久,天色已暗,庭院的长廊燃起了宫灯,红红的灯笼在窗子上映出一块块圆圆的红晕。 小七已等了许久,总等不到大表哥来。 她想,大表哥不是一个食言的人,公子呢?公子看起来也不是一个食言的人,公子说大表哥入夜便来,如今已入夜,大表哥却没有来。 她不诓骗公子,公子却要诓骗她吗? 心猿意马的,便行坐不安。 脑袋上顶着大包的槿娘和不会说话的哑婆子一前一后地端来晚膳,她没有心思去吃,又嫌槿娘话多,便将木纱门掩得紧紧的,连人进都不许进来。 槿娘便隔着门哄她,“公子说会来,大表哥便总会来的!你呀,你得吃饱了才有力气等呀!” 槿娘哄她的时候总像在哄小孩子,她今年好似已经十六七岁了,怎会还是小孩子呢? 她若不理会,槿娘便凑在门外继续劝,“小祖宗,你先填饱肚子,我去外头等着,我跑得快,若大表哥来了,我就跑回来告诉你,好不好?” 小七怕人,成日只躲在茶室里头,自己是万万不敢出门的,有人去外头替她等,总比她自己干巴巴等着要好,于是这才点了头。 心不在焉地喝了小半碗鱼肉羹,又草草地吃了一块炙牛肉,两口苋菜,哑婆子见她进膳心里欢喜,又比比划划地指着饼饵要她吃,她不愿辜负哑婆子的好意,便也吃了一只饼饵,一咬咬出一口鲜香的汤汁。 喏,是荠菜猪肉馅儿的。 你知道,魏国冬春的荠菜最是鲜美呐! 小七心想,吃了荠菜肉馅儿的饵饼,大表哥就一定会来,必是如此。 哑婆子侍奉她吃饱了,又端来浓茶盥漱,不敢留下来扰她,很快便迈着细碎的小步子,端着托盘踩雪离开了。 她一次次将窗子推开细缝去看,庭院却静得什么人都没有。 唯听见朱玉楼里传出嘹亮好听的北地牧歌,也响起悠长杳远的胡笳声,昭示着兰台公子依旧留在了朱玉楼。(胡笳早在距今两千多年的汉朝就已流行于塞北和西域一带,因而首次出现的时间应当更早。东汉蔡文姬曾作“胡笳十八拍”,用的便是这种乐器。) 等着等着心便静了下去,她也不再强求,慢慢掩紧了窗子,就抱着小狸奴在炉子边默然坐着。 没什么,小七。 没什么,你总会回家的,不过是早一天还是晚一天罢了。 她这样劝慰自己。 羌地的牧歌可真好听呀,胡笳声也十分好听,她安静地待在茶室里,与朱玉楼里的公子一起听。 一边听,一边等,便不觉得等得太久。 又不知过了多久,朱玉楼的牧歌与胡笳已经停了,忽闻有细碎的脚步声跑来,“小七!来了来了!大表哥来了!” 小七蓦地起身丢下小狸奴,推开木纱门便往外室奔去。 雪依旧在下,长廊下的宫灯又覆上了薄薄的一层,她最熟悉的人正穿过长廊,穿过庭院,踩着青石板,朝着茶室一步步走来。 公子没有骗她,大表哥真的来了。 这是唯一一个能带她回家的人罢? 怎么身后竟跟着五六个虎贲军呐? 她扶着门阑,那受过伤的指腹便也就暴露在寒凉凉的门阑上。(门阑,即门框。《史记·楚世家》中便提到了门阑的说法,“敝邑之王所甚说者无先大王,虽仪之所甚愿为门阑之厮者亦无先大王。”) 那人见了她,忙在雪里疾走几步,而挎刀的虎贲军就在廊下停了下来。那人叫她,“小七!” 茶室暖黄的烛光打在他脸上,他依旧是旧时的模样。 哦,不,他也清减了不少。 他与公子一样眉心不展,他们究竟是遇到了什么难过的事呢? 小七不知道,但见了亲人心里当真是欢喜的。 安心乐意地冲着他笑,就好似从前一直等他归营一般,“大表哥怎么才来?” 那人已登上木廊,拉住她的手便进了茶室,一把拉上了木纱门,旋即将她揽在怀里,“小七!” 小七不明白,为何唤起“小七”二字的时候,大表哥与公子都是一样的心碎神伤呐? 他在雪里到底走了多久呀,周身的肌骨都泛着透心的凉,凉得她都连连打了好几个寒战。 他抱得可真紧呀,那强有力的手臂几乎要把她的身子都勒进他的躯体里。 他怃然叹着,抚弄着她毛躁的乌发,“小七,是大表哥错了。” 她不解,不解便要问,“大表哥错了什么?” 那人握住她纤细的手,在那包扎着布帛的指尖上翻来覆去地摩挲,却好一会儿都不能答话。 她心里微微一松,你瞧,大表哥并没有嫌弃这个千疮百孔的姚小七。 她抱着十二分的希望仰头问他,“大表哥,你会带小七回家吗?” 第321章 什么都给你 一个少时便没了家的人,却一心一意地只想回家去。 小七对家有着旁人永不会懂的执念,谁也不会懂。 她只要一间柴门小院,一口红泥小炉,一盏能发出暖黄色光亮的烛台,就足够了呀。 她会炖鲜美的鱼汤,会包荠菜的饺子,能磨出最细腻的豆浆来。她能捕来小虾,也能打下板栗,烤香松子,去采雨后冒出来的一地野山菇。 不需要旁人照顾,姚小七自己就能照顾好自己。 但若有一人与她作伴,也不是不行,她也能把那人照顾得很好。 但若她也有个小孩儿,那就更好了,她会疼他、爱他、护他,会待他最好。 但愿什么都会有。 会有柴门小院,会有红泥小炉,也会有一个软糯糯的小孩儿,笑眯眯地喊她“母亲”。 她要养好身子,要活得长长久久的,要看着自己的小孩儿长大,要一直护他周全,要让他过得安安稳稳的,不许任何人欺辱。 室内浅浅的雪松香与那人身上的木蜜香正面冲撞着,青鼎炉里的兽金炭自顾自燃着,那人肩头的落雪渐消,身上渐暖,髻上化开的雪水从他的额际滑了下来。 相比起雪松那样冰冷的味道,还是木蜜香更叫人暖和呀! 那人说,“小七,大表哥总会带你回家。” 她知道,她知道。 大表哥说能带她回家,就一定能,若暂时不能,那也不过是早些晚些的事罢了。 她就在那人怀里,低低道,“大表哥,我害怕。” 唉,怕呀,怎么不怕。 怕被当成妖物扔上祭台,怕被火烧着、灼着、炙烤着。 小七不怕死,却是一个十分怕疼的人。 蓟城最好的地方除了燕宫便是兰台,但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两个地方都使她莫名的惊心吊胆。 那人叹息,在她耳畔低道,“小七不怕,快了,就快了。” 好呀,好呀! 大表哥说快了,那就一定是快了。 她就似个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她要回家,也只想回家。 她轻声道,“我不记得从前的事了。” 那人哄着她,“过去的事不要再想,忘记了是好事,忘记了便是你心里并不愿想起。” 大约是罢。 但有的事不搞清楚,总是觉得很难过,因而她说,“大表哥,可我想知道。” 那人应了,“你不记得的事,我都告诉你。” 他依旧似从前一样温润,仍旧是小七记忆里的大表哥。也是呀,她极少对他开口,但若开口,便定然没有不应的。 小七道,“我只记得大表哥要我回家等。” 那人用力揽着她,好似她是个失而复得的宝贝似的,连连应道,“是,是,我让你回家等我,小七,你还记得我。” “可我把大表哥的玉环弄丢了,我不知道丢到哪里了,大表哥会不会怪我?” 那枚云纹玉环她十分珍爱,她也不知,那么珍爱的玉环,怎么就不见了呢? 她应当好好爱护,应当戴在颈间藏起,怎么竟就丢了呢? 那人怃然长叹,听起来颇是难过,“小七,你做什么,我都不会再怪你。” 是了,总有四五年了罢,总有四五年了,大表哥从来也不曾怪过她什么。 你瞧,如今他不但没有责怪她丢失玉环,甚至还将腰间的龙形佩拽下,牢牢塞进了她的掌心,眉峰不展,声音不高却坚定有力,“我的都给你,什么都给你。” 小七垂眸望去,手中的龙形佩古朴大气,玉质极佳,工艺精湛,通身雕篆的卷云纹又平添了几分仙气。 君子无故,玉不离身呐。大表哥竟将自己的龙形佩给了她。 再怎么说,龙形佩也是王室的象征呀。 她将龙形佩还给他,“大表哥,我不要。” 但那人执意要给,叫她无法再推拒,“小七,你可知我要你回家等我,到底是干什么?” 那是魏昭平三年冬安邑兵变那晚的事了,可她从来也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大表哥要她回家等,她便乖乖地回家去等。大表哥的话总不会错的,他总是安排好她的一切,她什么不必费心力多想。 因而她如实答道,“小七不知道。” 那人怅怅地叹,语声却是温柔的,“等我回家,我好娶你呀。” 哦,原来是这样。 小七恍然一怔,心里有什么仿佛一下子释然了,却又有什么地方似垒砌了厚厚的围墙,有的看得清晰了,有的却又辨不分明了。 那人依旧在她耳畔说话,木蜜香的味道渐渐盖过了淡下去的雪松气,“小七,我所有的一切,都会给你!魏国所有的一切,也都会给你!” 第322章 一个残虐嗜杀的暴君 也许会罢,小七不知道。 但她到底不过是个孤女,怎么要得起大表哥所有的一切呐? 她这一辈子没什么出息,最想要的无非是与君闲坐灯火可亲而已呐! 可她向来是不愿给旁人添烦恼的,便也不好再推拒,只能将龙形佩握在掌心。 龙形佩虽十分贵重,但大表哥不是外人,他给的没什么是不能要的。 她想拉着大表哥去案旁坐下,便说,“我给大表哥烤板栗,剥松子。” 板栗和松子也不是她凭空捏造,内室的小案上就有现成的。燕国的冬天格外的漫长,二月底的雪亦仿佛去岁似的。 若是在魏国,二月底的杏花都要陆续开了,待到三月,那漫山遍野的山桃花必将开得夭灼烂漫。 她躲在茶室时无事可做,槿娘怕她胡思乱想,便要她烤番薯和板栗消遣。她愿意烤,一人一猫总是能大饱口福。 但大表哥不肯松手,那一双手臂就将她牢牢地圈着,一刻也不肯松懈,好似一松手人就能长了翅膀飞了一样。 她又能飞到哪里去呢? 她向他求解,想要把近来脑中的碎片全都拼凑完整,想不起来心里便不踏实,“我还记得有座中军大帐,有绯色的衣袍,还有一条黑色的铁链。” 那人笑道,“大帐是父亲的,衣袍是我的,但没有什么铁链。” 哦,原来是这样。 小七微微一舒,胸口起伏。 潜意识里铁链使她畏惧,若没有,自然是最好的。 大表哥的话,她怎么会不信呢。 那便再问,“大表哥从前可来过燕国?我总觉得有一阵子,好似与大表哥待在一起。” 那一阵子仿佛总在赶路,仿佛有人总在追杀,有追兵,有马车,隐约在白茫茫一片荒野里有棵遮天的古树,她就在树下偎在大表哥怀里。 有过那样的事吗? 她不确定。 若有过,总也能试着把所有的碎片一片一片地拼凑个七七八八。 她确信自己一定会拼起来的,也一定会什么都想起来的。 但那人微微摇头,“不曾,一次也不曾来过。” 哦,原来又是她的胡思乱想。 她还记得有一个总戴着斗笠的人,那人曾给过她一条烤得油滋滋的鸡腿,那也是假的吗? 她心里空空荡荡的,若大表哥从来都没有来过,那么她如今想起的一切也都是假的。 她不甘心,又问,“大表哥可知道有一个总戴斗笠的人?” 可那人说,“怎会有总戴斗笠的人,我没有见过。” 哦,是假的。 都是假的。 小七想得头疼,便不再去想,声音也越发低了下去,“我总觉得与公子有些熟悉,却又不好去问旁人,大表哥与我说一说公子吧,在大表哥眼里,公子是个怎样的人呐?” 那人几乎是从齿缝间迸出来这九个字,“一个残虐嗜杀的暴君。” 小七闻言心里一滞,公子竟是个残虐嗜杀的人吗? 他的确拔剑斩杀了大萨满,但待她却也十分的宽和仁厚。 烛花摇影,微微曳着,将一双拥紧的身影打在了那一排木纱门上。 小七便望着那黑色的影子出神,轻轻地辩白了一句,“公子待我很好。” 灯火阑珊,月堕枝头。 箍住她的双臂一松,那人正色扣住了她的肩头,与她一样的桃花眸子却如化不开的浓墨,“傻小七,你所有的劫难都是因他而起。” 小七怔怔望他,“是什么劫难?” 不管是诚心待她好,还是果真有劫难,她总得知道,也总要把从前的事想起,哪儿能就这么糊里糊涂地过下去呀。 忽地腹上一热,她的大表哥已将手覆住了那里,那修长的五指将她的小腹覆了个严严实实。 小腹亦是十分私密的地方,遑说是亲表哥,就是亲哥哥亦是不能碰的。 小七一凛,仓皇就要往后退去。 然那人一手扣住她的肩头,一手在她的小腹上收力,“这里,曾有过两个孩子!” 也不知怎么,听了这话,竟使她眼底沁出泪来。 她竟有过两个孩子,她那么喜欢孩子,怎么会连孩子的事也忘得干干净净呢? 定然不是。 定然没有。 她眼里噙着泪,“大表哥撒谎,我没有孩子。” 那人颦眉蹙頞,万般的心事全都堆在了眉梢眼角,“小七,我何苦骗你。”(颦眉蹙頞,pn mi c,出自《孟子·梁惠王下》,“举疾首蹙頞而相告”,意为愁苦的样子) 忽有人在廊下叩门,“夜深了,章德公主问魏公子何时回宫,公主有孕,十分疲乏,已经有些等急了。” 那人眉头蹙得愈发地深,手却仍旧不曾从她腹上移开,“我还有话要说,请公主再等一等。” 第323章 快了! 小七是记得章德公主的,一个明媚娇俏却又端庄大气的姑娘。 但此时心绪混乱,似被人抽走了三魂六魄,只是怔怔然地出着神,满脑子都是孩子。 孩子。 孩子。 她竟有过两个孩子。 有孕。 有孕。 有孕。 章德公主也有了身孕。 门外的人不肯走,又催促起来,“大公子亦请魏公子快些。” 听见“大公子”三个字,眼前的人眸光一沉,声腔却仍如素日一般温润平和,“知道了。” 廊下的人无法,只得先行退了出去。 听得脚步声渐去,那人才低声笑道,“羌人实在无用,我若有那样的好机会,如今的兰台都要烧头七了。” 小七被头七的话蓦地一下拉回了神,什么头七,她才不愿看见公子的头七。 但大表哥的话也并没有错,那日营中哗变,大抵是一击必杀的好机会。 大表哥是连魏昭平王都能杀的人,自然杀得了一个身负重伤的兰台公子。 她怔忪地望着眼前的人,那人那双桃花眸里冒着危险的光,此时他俯下身来,附耳低语,“我若在兰台有十万兵马,许氏宗庙的牌位亦早换成了沈氏的祖宗。” 小七心里一凛,这一会儿的工夫过去,手里的龙形佩竟被她攥得出了汗,“大表哥带我回家,但不要杀公子。” 那人垂眸望她,神色看起来十分复杂,打量了好一会儿,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大表哥又在想什么呢? 他不说,她便也不知道,就只是恍恍然地仰望他。 那人却忽地捧住她的脸,重重地吻了下来。 小七骇得去掰他的手,大步往后退去。 大表哥原也是十分干净讲究的人,但她潜意识里却好似要为谁守着什么,因而即便是大表哥也不能过于亲昵。 亲吻便是非礼。 他捧得并不紧,小七轻易便能挣开,“大表哥!” 那人眉峰蹙起,似是惊异她的反抗,“小七,你是我带大的。” 是了,她是大表哥带大的。 若没有大表哥,她早就在舅母关氏的藤鞭下一次次皮开肉绽,成为冢中枯骨了。 他的眼里几乎要冒出火光来,“你是我的。” 但大表哥始终是兄长呀! 兄长就是兄长,她尊他,敬他,但却不会是他的。 她知道自己心里有一个人,她的心不大,小小的一个,只那个人就把她的心填得满满的。 那个人模模糊糊的,她并不知道是谁,但既有了,又怎么装得下旁人呐? 小七低低道,“小七就是小七,不是任何人的。” 燕人养出来的小狸奴不喜欢魏人沈宴初。 早就在一旁观望多时的小畜生此时喵呜一声朝他扑来,那人凛了一下,当即将狸奴往外甩去,狸奴本能地一抓,龇牙咧嘴的,竟将他的袍袖挠开了长长地一道口子,少顷被甩到了墙上去,撞出“砰”的一声响。 撞得小七心头一颤。 那人斥道,“畜生!” 他是极少口出恶言的,斥得小七悚然一惊。 也不知到底在骂狸奴,还是在骂兰台。 依魏燕两国公子的恩怨,沈宴初大约是在指桑骂槐罢? 小狸奴摔得疼了,已没了方才的气焰,呜咽一声夹着尾巴逃进了内室。 忽听院中有人道,“魏夫人就跪在此处,魏公子何时出来了,魏夫人何时再回去。” 便听扑通一下似是沈淑人跪下了,俄顷笑了一声,冲茶室幽幽叫道,“哥哥,淑人便在雪里等着哥哥。” 便见沈宴初眉峰紧锁,人却冷笑了一声,“小七,你瞧,我说他是个残虐弑杀的暴君,你信与不信?” 小七不知道。 但这么冷的天,人在外头跪着,又能熬得了多久呐。 那人这才打算离开,但仍旧凝视着她,神色认真地叮嘱,“离他远远的。在我带你走之前,都离他远远的!” 大表哥要走了,便又要留她一人在兰台了。 她当真不愿一人在兰台呀! 心里惶惶不安的,没有个着落,人亦是不由地蹙起了眉头,“大表哥......大表哥什么时候带小七走?” 他没有说一个具体的时间,但神色肃然,“小七,快了。” 他说快了,那便快了。 大表哥如今是魏国公子,必然比她想象的更有办法破开眼下的困局。 虽不知道到底是用什么法子,但总会的,小七信他。 小七握紧了龙形佩,眼巴巴地望着沈宴初转身推开了茶室的门,在廊下着了鞋履,转头朝她温柔笑了一下,旋即掩紧了木纱门。 然而脚步声并没有走远,便好似在庭院中停了下来,她听见大表哥笑道,“听说妹婿身子坏了,可要好生休养,大半夜的在外头站着,不怕再受凉吗?” 第324章 公子交锋 另一人亦笑,“郎舅总不安分,我怎能放心。” 小七心里一颤,似那只狸奴般逃进内室,将内室的门掩得紧紧的,继而悄然将窗子推开一条细缝,偷偷往外看去。 雪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廊下红红的宫灯照亮了披坚执锐的虎贲军,亦照亮了冻得发抖的沈淑人。 那连襟二人正立于庭院之中,堪堪隔着两步远的距离。 兰台的人龙章凤姿,迎风傲立。 魏宫的人松骨鹤仪,半分不输。 分明都是人间顶级的好身量好颜色,然目光交锋之间,似有千军万马刀戟相向,摐金伐鼓,旌旆逶迤,杀气三时作阵云,寒声一夜传刁斗,迸出一片刀光剑影来。 魏宫的人背对着,看不清他面上的神色,“妹婿可知,青瓦楼塌是什么征兆?” 而兰台的人虽在笑着,眸中却无一丝的波澜,“愿闻其详。” 魏宫的人笑,“兰台气数将尽,妹婿小心。” 兰台的人嗤了一声,那如冠玉的脸在月色下愈发冷艳,“堂堂魏国大公子竟也什么气数鬼神,可知魏国与北羌一样,都还是荒蛮野族,不曾开化。” 魏宫的人倒也不驳,“妹婿不信。” 言罢仰起头来望天,此时阴云已退,月华如水,“我大魏国师夜观蓟城天象,见长星袭月,天北有赤者如席,推知燕国即将战祸四起。信与不信,等等便知。”(《星经》中载:“景帝三年,天北有赤者如席,长十余丈,或曰赤气,或曰天裂,其后有七国之兵。”) 北羌有大萨满,魏宫亦有国师,唯燕国没有。 大抵是因了公子许瞻是个不信苍天不拜鬼神的人。 但这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小七说不清楚。 不久前北羌的大萨满曾于坛前问道天神,说燕国国运有八百载,如今已行三百余,妖女祸国,若不除之,燕国国祚不永,不过区区数十年而已。 虽国师观天象,萨满问天神,不管是天象抑或国运,两者竟有着相差无几的说辞。 跪在雪里的沈淑人在寒凉的夜里连连打起了喷嚏,而这厢针锋相对,似短兵相接,铮然出声,一时竟无人去理会她。 而兰台的人实在自负呐,他偏不信这般鬼话,兀自轻笑一声,“郎舅不如先盘算盘算如何离开燕宫,在燕宫为质,心里不好受吧?” 小七心里一紧,难怪大表哥方才来时,身后竟跟着五六个带刀的虎贲军,原来竟是在燕宫为质。 魏宫的人竟不见一丝慌乱,兀然端正正地立着,风淡云轻地笑着,“魏燕是姻亲之国,又有筑坛新盟,妹婿总要放我回去,不急。” 言罢又道,“国师相面,曾有一句戏言,不知妹婿愿不愿听。” 兰台的人笑,“说。” 魏宫的人道,“国师观兰台公子面相,是子嗣单薄之人。且如今身上又有重伤,亦不是长久之相。” 那莽夫登时拔剑出来,“魏人不要命了!竟敢妄议大公子!” 小七恍然一怔,也不知为何,“子嗣单薄”这四个字竟叫她想起沈宴初说的那两个孩子来。 方才恍恍惚惚的,心乱如麻,竟没有好好问一问她自己怀过的到底是谁的孩子,如今沈宴初要走了,只怕再没有机会问起。 但见月色下兰台的人眸光一沉,那好看的薄唇勾了起来,“怕什么,待阿蘩的孩子生下,就留在燕宫,由万福宫亲自抚养,郎舅便也什么都没有了。” 魏宫的人轻笑,“你要便给你,将来袭你的王位,魏燕两国真正地就是一家人了。” 跪在地上的瑟瑟发着抖,这连襟二人舌剑唇枪,竟谁都不输。 哦,不。 嘴上的工夫到底是没有用的,在谁的地盘上谁便说了算。 便见兰台的人笑道,“是,既是一家,便留你们一家在燕宫住到老。” 魏宫的人一时竟不能答话,那兰台的公子微微别过脸,朝着身后的人吩咐,“押送魏公子回燕宫。” 魏宫的人笑了一声,拱手抱拳佯作施礼,“我正要陪伴章德与犬子回去,那便告辞了。” 什么犬子,连生都没有生出来呢。 兰台的人亦笑,“连日大雪,偏生今夜月色好,不好好走上一遭,岂不是辜负了这良辰美景?” 魏宫的人侧过脸来,小七能看见大表哥的神色并不好看,“妹婿这是何意?” 此刻,那龙章凤姿完完全全地压过了那松骨鹤仪,低沉的嗓音透着十足的威严,“留公主在兰台小住,押送魏公子走回王宫。” 魏宫的人愕然一怔。 兰台的人又道,“扒了他的大氅,捆了他的双臂!” 小七怔然。 你瞧,终究是兰台的人赢了。 大氅是方才碰过她的。 双臂是方才揽过她的。 第325章 折辱 这一日,还是燕庄王十七年二月暮。 地处魏国东北方的蓟城仍旧天凝地闭,雪虐冰饕,轻易间就能栗烈觱发,堕指裂肤。(栗烈觱发,意为天气非常寒冷。出自《诗经·豳风·七月》,原句为,“一之日觱发,二之日栗烈,无衣无褐,何以卒岁。”) 在小七的记忆里,即便是魏国最严寒的时候,也从没有过这般冷呀,南国的血肉之躯哪里能熬得过这北地雪窑冰天的夜晚呐? 那人身后的虎贲军已一左一右押住了沈宴初的双臂,裴孝廉三两下便拽下了那厚实的貂皮大氅。 兰台什么都有,最不缺的大抵就是麻绳了。也许是早就备好了吧,此时的裴孝廉将沈宴初的双臂缚在了身后。 那莽夫是兰台公子的左右手,从来跟随左右不怎么离身的,方才还对魏宫来人瞠目拔刀,此时自然毫不手软,那一双适才拥过她的手臂此时被五花大捆,捆得老牢牢实实。 她的大表哥并没有一声告饶,亦没有低头弯腰,头也没有回,只是大声笑道,“小七,你瞧,大表哥的话从来都没有错。” 小七心头一痛,慌忙将窗子掩紧。 但大表哥的声音仍旧破窗而入,“一个残虐弑杀的暴君。” 这厢话音一落,那厢啪得一声极响。 小七一激灵,险些低呼出来。 回过神来复又“吱呀”一声推开了窗子,才见兰台的人放下巴掌,魏宫的人往一边踉跄晃去。 啊! 兰台的人打了魏宫的人。 魏宫的人勃然成怒,自齿缝间一字一顿地迸出了两个字来,“许瞻!” 月色下兰台那龙章凤姿的人胸口起伏,抬手捏住了那松骨鹤仪的下颌,薄唇一勾,那张俊美无俦的脸冷冷然笑道,“沈晏初,你若不是魏公子,这张搅弄是非的嘴我早就给你削去了!” 看不清魏宫来人的神色,但料想必是凝眉蹙额,十分不悦。 因了他亦是声腔冷峭地说了一句,“兰台气数已尽,许瞻,今日之辱,他日必十倍奉还。” 是夜这一巴掌,叫这连襟二人撕破了脸皮,连装一下都不肯了,什么“郎舅”,什么“妹婿”,这些虚头巴脑的称谓,在国家利益面前就如纸糊的一般,丝毫也不值一提。 兰台的人波澜不惊,那指节分明的手仍旧在魏宫来人的颌上拿捏,似打量到手的猎物一般,“你先想想,还回得去魏国么?” 小七心下难过,兰台若不放人,大表哥是回不去的。大表哥回不去,她便也回不了家了。 她的大表哥啊,看似温润如玉,实则亦是骄傲入骨的人呐,此时在兰台竟受了这般折辱。 她真该冲到外面好好地哀求兰台的人,哀求他不要再为难大表哥了。可她莫名地害怕,可恨自己竟是个胆小如鼠的人,对兰台的人有一种近乎天然的畏惧。 满心都是那句话,“小七,你瞧,我说他是个残虐弑杀的暴君,你信与不信?” 魏宫的人好一会儿竟没有说话,冻得僵直的沈淑人已扑通一声栽倒在地。 小七鼻尖一酸,滚下泪来,夜色里怔怔地掩紧了窗子,不忍再看下去。 魏人在兰台轻若鸿毛,是一文也不值的。 隔着窗子,尤听见魏宫的人道了一句,“许瞻,你待我兄妹如此,我又怎会待你妹妹好呢?” 是了,这世间因果,报应不爽,是天理昭然。 也听见兰台的人笑,“阿蘩是燕人,再不会去魏国了。” 魏宫的人道,“章德是我夫人。” 兰台的人冷着,“沈宴初,你不配。” 就这么三个字,竟叫魏宫的人良久都说不出话来。 是不配吧? 他一向只叫“章德”,是连“阿蘩”都不肯叫一声的。 但若真拿章德公主当作夫人,今夜在茶室又怎会想要亲吻姚小七? 外头静了好一会儿,也不知那两人到底在想些什么。 又听见一阵躁动,这躁动里无人说话,不声不响,而那杂乱又沉重的脚步声却离这茶室愈发地远了。 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她在兰台就好像一个异数呀,心中是万般烦恼事,但若说到底有什么烦恼,却好似又空空荡荡的说不明白。 听得那人脚步声近,她的心忽地提到了嗓子眼儿里,仓皇拉紧了木纱门,可恨门上并无一把锁,好使她将门锁紧,不使任何一人穿房入户。 那脚步踩着青石板迫近了茶室,继而踏上木廊,外室的门被轻而易举地推开,小七眼跳心惊,随着那脚步声七上八下。 那人的影子打在了内室的门上,高大大的,黑压压的,要不是有这道门隔着,那黑色的影子必将把她蜷成一团的身子吞噬个干干净净。 一个待魏国的公子、待自己的夫人都如此绝情的人,又会怎么待她呢? 她心惊胆战,不知该藏到哪里,一双手死死地抓紧木纱门,生怕那人破门而入。 木纱门陡然一动,险些被人推开。 小七心头一跳,眼里迸出泪来,心里祈求那人不要进来,也祈求这一夜快些过去。抓在门上的一双手因过于用力,故而也指节发白。 那只小狸奴与她一样害怕生人,此时躲得连个影子都瞧不见了。 门外的人声音沉沉,命道,“小七,开门。” 第326章 你用什么与我交易? 小七愈发不敢,眼泪先一步滚了出来。还没有想出什么好主意,便只是徒劳地抓紧那一道门。 她与那人相比能有什么力气,即便那人身上负伤,亦霍地一下将内室的门大大地推了开去。 这一拉扯,将她整个人都带倒在地上,赶忙爬起身来跪坐在一旁。 隐约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却又并不知道到底何处错了,但这样的担惊忍怕仿佛从前已经有过了无数次。 双手在袍袖中死死地绞着,下意识地就开始掐起那最常掐起的指腹来。 那指腹好似一直都没有好过,将将才愈合起一层皮肉,很快又能被掐得血痕累累。 便是现在,她骇得脸色发白,包扎的帛带早就被掐去了,那指腹又一次在指尖下血肉模糊。 惊惧使她觉不出疼来,她一下下地掐着,好似这样做就能缓解心里的不安似的。 大抵是罢,大抵是的。 她无端端地害怕那人的责罚,仿佛那人的责罚从前也有过了无数次。 可仔细回忆方才的事,却不知到底何处不妥。 她仰头望他,小心翼翼地问道,“公子,我是不是做错什么事了?” 她与那人生疏,下意识地便开始喊他公子了。 那人身上带着凛冽的寒气,小七心中一晃,不知这寒气究竟是因了天冷的缘故,还是那人原本就是这般的冷呢? 那人怔然在她面前跪坐下来,抬起手来的时候,她只当那人要打,本能地就抬起袍袖来遮住自己的脸。 “你便那么怕我吗?” 听见那人开口,小七缓缓放下袍袖,见那人顿在当场,神色怃然。 她硬着头皮笑,“我不怕。” 一股温热粘稠的血流却自指腹间汩汩淌下。 这是一个不动声色就能杀人如麻的人呐,她怎么会不怕呀? 她心里怕的要死。 她也想要似那只小狸奴一般,预见了危险,便把自己藏起来,藏得严严实实,藏得这天下四海谁人也找不见。 那人垂眸低叹,看起来十分难过,“我吓坏你了。” 小七极力使自己看起来乖顺,“我若做错了什么,公子要告诉我,我什么都会改。” 她不愿惹他生恼动怒,他若生恼动了怒,必也要迁怒于大表哥,她亦不愿再使大表哥的处境更艰难了。 那人怔然叹了一声,“你只信他的话,他说我是暴君,你便信了我是暴君,你从来都只信他,一次也没有信过我。” “他要你等,你就信他一定会来。我要你等......” 他顿了一顿,良久才说,“没有信过我,也一次都没有等过我。” 她连眼前的人都不认得,怎会记得从前有过什么事呢? 正如大表哥说,过去的事不要再想,忘记了是好事,忘记了便是你心里并不愿想起。 不管怎么说,这总是有些道理的。 那人兀自低叹,“你什么时候才会想起从前呢?我盼你想起,却也不盼着你想起。” “你从前说,要陪我进修罗场,大约也不记得了。” 她连眼前的人都不认得,怎会记得曾说过什么样的话呢? 就连他都不盼她想起,必是从前发生过什么十分不好的事吧。 他仍在面前自顾自地说话,自顾自地叹息,可他也使她敛气屏声,使她指尖生痛。 她心里担忧尚在雪中押解的大表哥,那人的话她一句也听不进去。 那人说了好一会儿,她便走神了好一会儿,想到大表哥如今必是走出兰台,被押着捆着往燕宫走去,这么冷的天,连一件大氅都没有呐!必是寒风刺骨,冻得他堕指裂肤罢? 小七低低求道,“公子放过大表哥吧。” 那人怅怅然好一会儿没有说话,眸子雾气翻涌,半晌才喃喃问道,“为什么?” 她埋着头,不敢看他的神情,声音却愈发地低了下去,“大表哥会冻死的。” 那人笑了一声,辨不明真实的情绪,“他不似我,身子强健,怎会冻死。” 小七跪起身来,也不知怎的,眼里便蓄满了泪,口中仍旧重复道,“他会冻死的。” 那人敛了笑,一双犀利的凤眸凝了她许久,“小七,你用什么与我交易?” 第327章 做姬妾 小七身无长物,两袖空空。 吃的住的莫不是由兰台供给,哪儿有什么可与他做交易的呐? 她绞着手,将将长出来的皮肉又被她掐去一块, 她穷思极想,自己有什么呢?好似什么也没有。 哦,也不是,她手里还有一块龙形佩,是方才大表哥所给,但那人想必不会要大表哥的东西。 哦,还有,还有! 不久前她在院中堆雪人,裴孝廉曾偷偷给过她一块玺绂,说那块玺绂原本就是她的,若是她的,她自然就能用来交易。 那沉甸甸的玺绂玉质绝佳,约莫能值不少钱,忙起身去案上取来,双手奉至那人跟前,“我有一块玉。” 那人凝眉望来,神色不定,“我有金山玉库,看不上一块石头。” 是了,他什么都不缺,怎会看得上一块石头。 那两块呢? 她有两块。 索性把龙形佩也掏了出来,全都给了那人,“我还有一块,都给公子。” 那人不语,脸色却愈发难看。 小七不知该怎么办,垂眉时候,才留意到那龙形佩早已经黏黏腻腻,被指腹淌下来的血染了个通透。 就连那块玺绂,也印上了难看的红手印。 都说公子好洁,必是嫌弃这肮脏的血渍了。 是因了有血渍,那人才看不上。不然,必会发现那是两块上好的玉石。 想到此处,小七赶紧用袍袖将玺绂和龙形佩仔仔细细地擦了个干净,继而小心翼翼地推至那人膝前,“公子看一眼,是很好的玉石。” 那人不看,也仍旧不语。眸光幽深,叫人一望不见底。 烛花许久无人剪了,再不如初时明亮。 炉中的兽金炭亦许久无人添了,茶室也渐渐冷了下去。 那只小狸奴在暗处鬼头鬼脑地打量着室内静默不语的人,极偶尔地才低低地轻叫一声。 小七如坐针毡,轻声问道,“我没有值钱的东西了,公子想要什么?” 那人这才开了口,“我放他走,但你得留下。” 小七心里一凉,兰台是吃人的地方,面前人亦是吃人的阎罗,她怎么能留在这里呀。 她的眼泪在眸中团团打着转儿,强行忍着好使自己留下一点儿可怜的体面,好一会儿把眼泪迫了回去,也把声腔中的轻颤压了下去,这才抬起头来道,“可我想回家。” 那人冷着声,一点儿好脸色都不肯给她,“想回家,沈晏初就得留下。” 她人在兰台,如在狱中,他若不肯放行,她真是一点儿办法都没有啊。 她只是喃喃又重复了一句,“我想回家.......” 那人不再说话,他不再说话,便是连半分转圜的余地都不会有了。 她低着头,眼里滚着泪,断珠似的打到袍袖上。袍袖中的手被掐得发了麻,发,发了麻,也失了知觉。 她抹了泪,“我记得有一个人,我要去找他。” 那人问,“什么人?” 她隐隐记得心里有一个人,那人好似说,“敢在我身上留记号,我便是你的。” 也记得那人还问,“江南春色极好,你想去看看吗?” 可那人模模糊糊的,她并不知到底是谁。 她想,总要走出兰台,他也许就在江南呢! 她声带哭腔,无法平稳,“我不记得了,但总能找到他。“ 不管是回家,还是去找人,都是要走。 一字不提“走”,却句句都是走。 那人恍然,道了一声,“走吧。” 小七想,他到底是个心软的人呀。 她才这样想,那人却又笑叹,“你走了,他就再也走不了了。” 小七透骨酸心,她真想大哭一场,但也不知为什么,在那人面前却并不敢痛哭出声,只是怔怔然问道,“公子到底想要什么呢?” 那人声音平着,“你知道。” 她就似一个溺了水的人,连一根能抓一把的稻草都没有,那两块玉石隔在她与兰台公子中间,将他们一分为二。 但她这辈子最不愿做人姬妾。 不愿做兰台公子的,也不愿做大表哥的。 小七低垂着头,不曾停下来的眼泪把裙袍洇湿了一片。 眸底蓄满了一汪又一汪的水,一股又一股地决了堤坝滚滚往下淌去。 那人似洞悉一切,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却偏偏道,“就留在兰台,做个姬妾。” 小七闻言怔忪出神,心口似被人一刀又一刀地刺穿、挑烂,被刺得心碎肠断,五内俱伤。 那人问她,“你可愿意?” 第328章 我不喜欢看人哭 小七不愿意。 她不愿意啊,她一点儿都不愿意。 她宁死也不愿意留在兰台,原也是宁死都不愿做人姬妾的。 她没有答话,那人便起了身,那高大大黑压压的影子罩在她身上,将她周身都罩了个严严实实。 那威严又骇人的身影,她畏之如虎狼。 小七仿佛看见了自己的以后,以后亦会被这样的影子罩个严实吧? 进退无门,插翅难逃。 他不逼她一定要现在就做出个什么抉择,非但不逼她,甚至转身就要走了。 可他走了,这夜冰天雪窖里的大表哥也就没有救了。 她既怕他不走,却又怕他即刻就走,心里还没有想清楚,却也没有更多的时间去想了,仓皇跪行几步,“公子......公子放了大表哥,小七什么都愿意。” 那人一顿,许久才转过身来。 烛花摇影,映得那人神色不定,那人似笑非笑,“做个姬妾,你也愿意?” 她想,人呀,怎么不都是过一辈子呢? 事事如意自然好啊,但这世上又有谁能事事如意呢? 度日如年也是要过一辈子呀! 小七点了头。 那便得过且过吧,只盼着这一辈子短些才好。 那人低咳数声,少顷问道,“既愿意,为何还哭?” 她忙抬袖抹了眼泪。 才抹了一把,另一汪的泪又滚了下来,好似那就是两口泉眼,抹也抹不干净,哭也哭不完。 怎么就有那么多的眼泪呐,她不知道。 那人神情淡漠,口气疏离,“我不喜欢看人哭。” 小七掩着面不敢再哭,“公子不生气,我不哭了,不哭了......” 听见那人说,“你不必做姬妾,但也永远不会有任何名分。” 那大抵与一个禁脔也没有什么区别罢? 宽大的袍袖下看不见她双眸通红,脸如纸白。她迟迟也不肯落下袖子,就那么掩耳盗铃地掩住自己的悲恸哀绝。 但不做姬妾,总也是一件好事。 不做姬妾,好似便是自由的,便能盼着总有一天能离开这里。 兽金炭几要燃尽,她身上便有些发了冷。混混沌沌的,仿佛已经经历过无数次的寒冷,如今这一点儿冷又算什么呢? 听见脚步声往外走去,继而内室的门吱呀开了又关,一阵朔风自门缝袭来,内室唯一的一盏烛也兀然灭了。 好一会儿过去,才听那人低沉的声音在廊下响起,“传令,准魏公子乘车进宫。” 廊下候着的将军领命疾去,那人却仍留在外室不曾离开。 他不离开,她便不敢放声大哭。 那只小狸奴不知几时已凑了过来,圆滚滚的脑袋在她腿旁轻轻蹭着,小七怔怔然垂手,暗夜里去摸索那只暖和的狸奴。 她把狸奴抱在怀里,眼泪止不住地往下垂,大抵打湿了狸奴的毛发,叫那狸奴喵呜喵呜地反抗起来。 她几次压不住哭声,又几次生生地将哭声咽了回去。 就如这沉沉的夜色一样,魏人姚小七看不见一丁点儿的光亮。 忍泪含悲,刺心裂肝,一阵阵的酸痛兜头浇来,叫她纾郁难释,忧心如酲。 小腹似有刀绞,疼出一头的汗来。 想到大表哥曾说此处曾有过两个孩子,益发痛贯心膂,悲泗淋漓(痛贯心膂, lǚ,以为十分悲痛。出自宋代陈岩肖《庚溪诗话》卷下:“京城失守,督将士与虏战,遂以身殉国。及归葬日,公为挽诗……岩肖每一读之,痛贯心膂。”) 外室没有点烛,也没有一点儿声响,不知那人还在,抑或已经走了。 燕人不喜欢看人哭,燕人养出来的狸奴也不喜欢看人哭,那狸奴挣了几下,从她怀里一跃而下,轻手轻脚的,也不知又躲到了什么地方去了。 再疼得哭不出来了,捂着小腹挪回矮榻,蜷着身子,掩紧被子,咬紧牙关,也不知什么时候竟睡了过去。 也不知是什么时候,这周遭依旧黑沉沉的不见一丝光亮,但这内室却暖和了起来。 迷迷糊糊地好似有人进来,就坐在榻旁。然而却只有这么一个片段,来人干了什么,说了什么,她一概都不知道。 醒来时已是天光大亮,一旁的青鼎炉烧得极旺,身上盖着两床厚厚的锦衾,指腹亦包扎着整齐的帛带,小狸奴正卧在松软的锦衾里烤火取暖,若不是双眼仍旧红肿生痛,小七几乎以为昨夜这茶室内外的事只是一场噩梦。 但愿是一场噩梦,但愿大表哥没有来过,但愿从来也没有什么交易,没有什么姬妾。 但龙形佩赫赫在案,大表哥显然是来过的。 有人轻轻叩门,“姑娘可醒了?公子要姑娘盥洗干净,去正堂侍奉。” 小七心头砰得一跳,忙坐起身。 旁徨失措,茫然若失,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哦,她如今是兰台没有名分的姬妾。 是一个再也不能离开兰台的人了。 第329章 出去 门外的人又道,“今天可是老奴亲自来侍奉姑娘,就这一回,是尽了从前公子对姑娘的心意。” 再一回神,才听出门外是郑寺人的声音。 来的人竟不是槿娘,也不是哑婆子。 小七与郑寺人少有接触,但早就从槿娘口中得知,郑寺人是兰台的总管。他这番亲自来,必是外头早就知道了她的事。 果然,郑寺人又道,“打从今日起,姑娘就与这兰台的婢子寺人们一样,再不能受人侍奉了。” 是了,她与槿娘她们是一样的了。 自她火中醒来,自己的事大多亲力亲为,并不用旁人侍奉,因而此时郑寺人的话也并没有什么使她难过的。 只是仍旧不敢见人,不敢从这间茶室里出去。但若能不出门,那便好了。 郑寺人还说,“温水和袍子就在门外,姑娘自己拿。” 夜里哭得头疼,而今仓皇下榻,好一阵的头晕目眩,待缓下来,才将门推开一条窄窄的缝,把那盆温水和衣袍拖了进来。 拖了进来,复又把门关严。 衣袍是兰台婢子们特有的,凝脂色的曲裾深衣,袍缘与袖口露出一截黑底红花的织锦,绣花丝履也都是上好的面料,你瞧,兰台吃的穿的用的,哪儿有不好的呢? 洗了脸也漱了口,自水里见着自己双眼红肿的模样,心里暗暗一叹,把那三朵硕大的山桃绢花摘了下来。 心里知道,既要去侍奉人了,就不能再这般招摇了。 隔着一道门,郑寺人又殷殷叮嘱着,“以后可不能贪睡了,公子何时起,姑娘就得何时起来侍奉。公子理政都一个多时辰了,咱们做奴的竟还偷懒,那叫什么事儿?姑娘说对不对?” 小七讷讷应道,“是,总管说得对。” 郑寺人便问,“那你可记下了?” 她老实答道,“我记下了。” 郑寺人拧着眉头,“又说错话,在兰台,只有主人们才能称‘我’,咱们得称‘奴’。从前也就罢了,若是朱玉楼夫人听见了,可有你好受的。咱家是心疼你,这才好心提醒,你可得死死地记在脑子里。别等吃了苦头.......” 话没有说完,便叹了一声,后面竟也不再说下去了。 郑寺人是好意,小七明白,因而也乖顺地应了,“总管好心,奴记住了。” 手里的山桃似真的一样,粉粉嫩嫩,夭夭灼灼,捏在手心,就似人在四月,春和景明。 只可惜,再也出不得兰台,再也不能去那弥山亘野的桃林里走一遭了。(弥山亘野,即漫山遍野。出自宋代洪迈的《容斋随笔·王蕊杜鹃》:“二花在江东弥山亘野,殆与榛莽相似。”) 再不能栖丘饮谷,船头钓虾。也不能霞友云朋,漱石枕流。 (栖丘饮谷即隐逸山林,出自《宋书·隐逸传·宗炳》:“辟宗炳为主簿,不起。问其故,答曰:‘栖丘饮谷,三十余年。’高祖善其对。”;霞友云朋一词出自宋代叶适《朝请大夫提举江州太平兴国宫陈公墓志铭》:“或栖连岗,或泛长流;霞友云朋,造物与游。”;漱石枕流出自南朝刘义庆《世说新语排调》:“王曰:‘流可枕,石可漱乎?’孙曰:‘所以枕流,欲洗其耳;所以漱石,欲砺其齿。’”) 再看不见重叠岚光,桃蹊柳陌,也看不见高山大野,满川芳草。 再吹不得那料峭的小桃风,亦饮不得那酒滴小槽红了。 抬手一扔,那绢制的山桃便进了青鼎炉里。呼啦啦一下火光乍起,眨眼之间便将其吞噬了个干干净净。 郑寺人又催,“姑娘快些换好衣裳,公子可要等急了。” 一支素簪子挽了毛躁躁的发,换了衣袍,绞着袍袖,小七双腿如有千斤之重,迟迟也不肯推门迈出去。 她被人看作妖物,浑身上下都着了火,兰台那么多人都看见了,又该怎么出门呢? 真不想出去呀,真想躲在这里,若走不了,便在这里躲一辈子。 郑寺人又问,“姑娘可收拾妥当了?” 小七忙应,“是,收拾妥当了。” “那咱家可就进来了。” 郑寺人说完话,果真领着两个寺人推门而入,慈眉善目地说,“茶室素来都是公子静心的地方,从前可轻易不许旁人来。咱家说句多嘴的话,姑娘的东西都得搬走,以后呀,可就得去外头守夜了。” 小七鼻尖一酸,她在兰台是什么都没有的。 那块四方方的玺绂已经不见了,大抵是被兰台公子拿走了,如今只有一块龙形佩尚且还属于她。 她自案上拾起玉佩,揣进袖中,垂眉温静地笑,“我没有什么东西了。” 郑寺人耐心纠正着她,“是‘奴’,不是‘我’。” 小七便道,“是,奴没有什么东西了。” 郑寺人点点头,继而吩咐身后的寺人,“公子洁癖,旁人用过的可都不能留了。榻上的被褥、地上的衣袍全都扔出去,晌午前把茶室内外全都仔仔细细地清扫干净。” 寺人们赶忙应下,便躬身垂开始收拾洒扫了。 小七在兰台唯一能藏身的巢穴就这么被人闯进来,该扔的扔了,该弃的弃了,该擦的擦了。 那只小狸奴四下逃窜,不知该逃到哪里,一下被郑寺人捉住尾巴提溜了起来,在眼前打量片刻,旋即也一把扔了出去,“公子可不喜欢这东西。” 第330章 离间计 小狸奴被摔在地上,喵呜一声狼狈地爬起,继而抖了抖身上的雪,跳上木廊,跳上屋檐,不知逃到了哪里去了。 郑寺人见她仍旧怔怔地立着,便问,“姑娘怎么还不走?公子还等着呐!” 小七低着眉,“奴不知道正堂在哪里。” 郑寺人摇头一叹,“咱家便带你走一遭。” 小七跟着郑寺人出了茶室,出了庭院,低着头往外走去。 又是许久不曾出过庭院这道门了,先前兰台里到处都是羌人,那些北羌的武士成群结伙地四下溜达,闹闹哄哄的,几乎要把兰台给占领了,如今恢复了往日的安静,竟连半个羌人影子都瞧不见。 真是奇怪。 老小羌王凭着营中哗变已经拿捏了公子许瞻的命脉,按理说,兰台只会比先前混乱上个十倍百倍,怎么竟如此好整以暇,仍似个清平世界。 这一日雪霁天青,三月初的日光不浓不淡的,亦是甚好。 小七没有大氅,但走得久了,走得身上冒出了一层薄汗来,日光里却也不觉得多冷。 远远便见那脸上带疤的莽夫正挎刀立在廊下,郑寺人引了路便也就径自走了。 待到正堂,听见里头已经在议事了,似乎有好几个生人,小七不愿见人,也不愿旁听,因而不曾进门,就立在廊下。 听里头的人说,“羌人看着五大三粗,却有几分脑子。可惜兵符只有一半,羌人也只认那老小羌王,不然公子不会受制于人。” 又有人笑道,“不会太久了,小羌王在蓟城的府邸依旧日夜笙歌,美人是两三日便送一拨新的,至今已送去二十多人了。” “专门请女闾的婆子们调教过的,都是柳腰花态,媚眼如丝。细作说小羌王夜以继日地风流,醉生梦死,十分荒淫,身子几乎要被掏空了,哪儿还顾得上什么换国大计?” 听见主座上的人笑,“身子掏空了,便送去壮阳丹,叫他不要停下来。” 众人皆笑,拱手应道,“是,公子英明。” 又有人笑,“不止小羌王如此,这一回来蓟城的北羌将军们,住的都是最好的府邸,吃的都是山珍海味,用的都是绫罗绸缎,羌人生于苦寒之地,哪里有过这等逍遥日子,一个个早就欲仙欲死了,还怎么带兵打仗?” 哦,原来如此。 难怪兰台之内竟连一个北羌武士都瞧不见了。 主座上的人又笑,“告诉老的,小羌王酒后于众将军姬妾面前起誓,要逼宫弑父,自立为王。老羌王必怒,挑起争斗,叫他们自己打起来。” 离间之计,本事子虚乌有,然能破其行约,间其君臣,而后改也。 那人深谙此道。 众人闻言点头咂嘴,莫不击节叹赏。 适才说话的都是不识得的门客,另一人的声音小七却是熟悉的,“公子嘉谋善政,亦能定谋贵决,虽年轻,却是国器,不费一兵一卒,就能叫羌人腹心内烂、分崩离析。”(嘉谋善政,即高明的计谋和让人称道的政绩。出自《晋书·诸葛恢传》:"及其入处国钧,未有嘉谋善政;出总戎律,唯闻蹙国丧师。") 说话的人是陆九卿。 听说是章德公主闺中时候曾倾心爱慕之人,而今却也纳了一位名字唤作静姝的姬妾。 然就连静姝,亦是公子所赐。 小七垂眸听着,满腹的心事。 大表哥说公子许瞻是残虐弑杀的暴君,而兰台的门客却又盛赞他嘉谋善政。可见人到底是复杂的,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终究是要自己去听、去看、去分辨。 偏听偏信某一家之言,并非智者所为,也非仁者所向。 廊下立得久了,人便冷了起来。 不经意地抬起眸子,忽见那莽夫正在门樘另一侧朝她手舞足蹈,看起来十分滑稽。 小七呆呆地朝他看去,那高大魁梧的人也不知怎么,忽地手中变出了一只活生生的小狸奴来。 小七一愕,忽地噗嗤一笑。 好似是她第一次冲裴孝廉笑。 前一夜灭顶般的难过轻易便被这一人、一猫、一声笑渡了过去。 她想,小七,没什么了不得的。 没什么。 没什么能打到魏人姚小七。 大不了从头再来。 第331章 九卿 那莽夫袖子一挥,小狸奴却又不见了。 小七早看见狸奴被他藏在袍袖里,胖乎乎的小身子凹出了圆滚滚的形状,他偏装作自己十分厉害的模样,煞有介事地把那小狸奴变来变去。 三月初的日光打在她脸上,使她脸上发出了一层白暖暖的光来,她被那莽夫的假戏法逗得笑出了声。 室内的人不再说话,一个个朝门外望来,那莽夫一慌,小狸奴喵呜一声从他袍袖中滚了出来,继而龇牙咧嘴叫了一声,连滚带爬地朝小七跑了过来。 小七弯腰抱起,不算宽大的袍袖将它小小的身子裹严了,狸奴仰头乖乖喵呜了一声,这便不冷了。 室内的人寂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议起事来。 说起了燕国地高严寒,南下开疆拓土如烹小鲜,但魏楚两国北伐却难如登天,即便侥幸攻下,只怕也守不住东北这万里的疆土。 有人便笑,南国气候温暖湿润,魏人吃不得北地的苦。譬如昨夜魏公子在雪里走了数里,竟就冻伤了。若果真在我燕国常住,还不知要冻成什么样子。 主座那人便笑,“就在燕关开市,命人低价出售厚实的羊毛里衣,专卖给魏人楚人御寒,那些南人穿惯了,就再也脱不下了。” 众门客大笑,赞不绝口。 陆九卿亦笑,“若魏楚定要开战,便拖到今岁冬天,引他们北上,再断了御寒的衣物,魏楚不战自败。” 又有人道,“若是拖不到冬天,也要熬到夏收,收服羌人,整顿兵马,又备足了粮草,燕国铁骑踏平楚国亦是如履平地。” 小七恍然一凛,抬头望天,也望向高高翘起的飞檐,自去岁就覆在瓦当上的积雪而今已是厚厚的一层,约莫到三月底才能化完罢? 这蓟城呀,这兰台呀,就好似冰窟雪窖一般,她却还要在这里待上许多年。 兰台公子的神机妙术这天下到底谁人能敌呐?他自己就是燕国最好的军师谋士,这样的人不问鼎天下席卷八荒,又有谁能称霸天下享万乘之尊呢? 图王霸业,非公子许瞻不可。 小七揣着狸奴,透过薄薄的纱窗悄然朝正堂之内望去,主座那人面色虽白,一身药气,举手投足之间,那王者之气却已是麾斥八极。 那双凤目睥睨着,似笑非笑,云淡风轻,这世间的一切仿佛尽在掌控之中。 他好似在说,“燕国是许氏的,天下亦是许氏的,谁都抢不走。” 怀里抱着小狸奴正兀自出神,正堂的人已不再议事,陆陆续续地往外走来。 小七往后退了几步,垂头拱袖远远地避开。 旁人只是好奇望来几眼,唯陆九卿顿足与她说了几句话,“我初见姑娘时,不知姑娘日后竟是这般际遇。” 小七恍然一怔,这般际遇又是怎样的际遇呢? 陆九卿并没有细说,但从他的语气中隐约察觉出她的际遇并不好。 也是,好便不必候在这里了。 他低着声,并不避讳正堂里的人,亦不避讳数步之外的裴孝廉,“魏国的事不要再管,姑娘该为自己活着。” 陆九卿是好心,她也领了陆九卿的好意。只是魏国的事可以不管,大表哥呢?大表哥是她在这世上最亲的人了,她若不管,大表哥又该怎么办呢? 小七不知道,因而昨夜管了,今日便侍奉在了这里。 但到底一个曾在她最孤苦无依的时候帮她护她的人,无法狠下心来不管不顾。 小七屈膝谢过,“大人好意,奴都记住了。” 陆九卿闻言一叹,欲言又止。 听见堂内的人正往外走来,陆九卿不再多说,微微欠身便也告辞了。 小七转眸望去,见陆九卿跟在那几个门客后头踽踽独行,那清瘦下来的身影绝类离伦,渐行渐远,愈发地显得他风华浊世,好似与那些谋士智囊格格不入。(绝类离伦,意为超群出众,出自唐代韩愈《进学解》:“绝类离伦,优入圣城。”) 她想,若章德公主爱上的是这样的人,一个温润如玉的人,那当真是很难再爱上旁人了罢? 到底是该嫁人的嫁人,该纳妾的纳妾,一对君子佳人,竟就这般错过了。 脚步声渐近,那莽夫一咳,小七回过神来,一时想起了郑寺人的话来。郑寺人说公子不喜欢狸奴,她不去触公子的霉头,便也弯下腰去,把袍袖里的小狸奴安安稳稳地放在地上,将它放走了。 起身时那人已到了宽大的门樘,眸光正朝她扫来。 小七心头砰得一跳,脑中的一切神思全都戛然而止,慌忙垂下眸去,屈身施了一礼。 那人问,“怎么不进来?” 不轻不重,不紧不慢的,并没有什么责怪的意思,好似不过是在与她闲话家常。 小七垂眸平静回道,“奴是魏人,不听公子议事。” 堂内的话虽仍旧听了个一清二楚,却也并不是她的本意。她不愿听燕国的国政要事,听了对她没有任何好处。 那人问,“燕魏楚三国终有一战,孝廉,你怎么看?” 那莽夫一怔,“公子从不问末将国事,末将愚钝,哪里懂得这些?” 那人道,“你跟我多年,听军师谋士们议事不比我少,竟一点儿长进都没有么?” 那莽夫低头抱拳道,“末将只知守护公子,国事政事一概不听。” 小七暗忖,方才堂中议的是大事,裴孝廉却只顾着做戏法,想必不会骗人。 虽是莽夫,却也是个聪明人,这大抵就是他为何能留在公子许瞻身边这么多年的缘故。 那人迎风笑了一声,必也是认同的,转头又问起她来,“你呢?” 小七也不傻,她身份敏感,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她心里有数,因而低眉顺眼的,“奴不知道。” 那人顿然,也不知在想什么,好一会儿才命道,“进来。” 第332章 反悔 小七跟着那人移步进了正堂,堂内清幽的茶香与兽金炭的松枝味道登时扑面而来。 外头冰天雪地的,这正堂之内却好似洒酽春浓。 炉火很旺,光是青鼎炉便有三台,可知那人伤后畏冷,到如今也并没有好上多少。 那人捂着胸口自顾自地落了座,随口问起她来,“冷吗?” 小七心神一晃,她这样的身份,还有什么冷与不冷的,心里忧着别的事,身上的冷便觉不出来了。夜里哭得红肿的眼睛依旧不曾消退,此时规规矩矩地低眉立着,“奴不冷。” 那人双眉蹙起,似远山一般,“谁叫你称奴?” 小七如实答道,“是郑总管。” “他说什么?” “郑总管说,兰台除了主人,只能称‘奴’。” 那人好一会儿没有说话,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便开始埋头批阅案牍。 他不说什么,小七便也不再说话,就温顺地候在一旁听命。 那人写得一手圆融有力的小篆,一字一笔却不强调什么方正规整,倒是十分的洒脱恣意,大抵便似他的人一般,从来不践律蹈礼,循途守辙,就连用兵亦是运筹出奇,兵行诡道。 她没什么事做,便睁眼瞧着。 忽听那人问,“你说要去找个人,那人可给你留过什么话?” 小七如实回道,“他说江南春色好,问我要不要一起去。” 那人手中狼毫一顿,“江南?” “是,江南。” “你从前去过江南吗?” “不曾。” “可识得江南的人?” “不识得。” 那人默了许久,笔尖的墨亦是干了许多,小七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也想要去江南看看吗? 不,他若去了江南,必是举兵南下攻城略地了,那,那他还是不去的好。 但江南必定是个好地方呐,必定是比燕国好上十倍百倍的好地方,听说是连冬天都没有的,她呀,她不喜欢北地的冷,她最喜欢暖暖和和的了。 如今那个人若再问她,她定然毫不犹疑地答他一句,“去,去江南呀,这就去。” 她如今困在兰台,不过是因了大表哥的缘故,但若大表哥也回了魏国,她便也有机会去江南看一看。 她也想为自己活一次。 离开兰台,离开大表哥,真真正正地活一次。 她总得知道姚小七一个人到底是怎样的活法,她必先要体悟了所有的活法,才能活个通透,才能知道这一辈子图的到底是什么。 活不明白,便不快活。 若不快活,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 总得找个由头给自己,假使不能求仁得仁,亦总要极力地“求”过。 “在想什么?” 乍然听那人问了一句,立时将她的思绪拉了回来。 小七便问道,“公子会放大表哥回魏国吗?” 那人几不可察地一顿,继而神色如常,反问了一句,“纵虎归山?” 一个腹中有兵甲,善谋定而后动的人,不赶尽杀绝已是手下留情,纵虎归山自然不是他能做出来的事。 小七稳住心神,她想,公子也是寻常人,是寻常人就能好好地谈一谈,如今都平心静气,为什么不好好地谈一谈呢? 这辈子说长也不长,她总得为自己争取点儿什么,因而平和道,“昨夜心急,奴有一些事没有问清楚,想问问公子。” 那人倒是大方,自顾自拾起茶盏小酌,“你问。” 小七大着胆子道,“奴以为公子是要放大表哥回魏国,才仓促应了下来,若是公子并不打算放大表哥回去,奴在兰台也总要有一个日子。因而想问问公子,奴在兰台要留多久?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回家呢?” 那人眼锋扫来,似是十分奇怪,“你知道自己来是要干什么?” 她的声音稍稍低了下去,“郑寺人命奴来侍奉公子。” 那人又问,“那你又在干什么?” 小七忙取下吊炉为那人沏茶添水,但想到开这样的口实在不是一件易事,今日那人兴致颇好,既然已经开了口,总要继续问下去,这便硬着头皮说道,“公子不给一个归期,奴也不能再应公子的话。” 那人眉心一蹙,眸光沉沉,“才过一夜,就反悔了?” 小七僵持着,“不是反悔,是重新谈一谈。” 那人轻斥,“一个连名分都没有的姬妾,我与你有什么可谈?” 小七眼皮一跳,切切地辩白,“公子说我不必做姬妾。” 那人轻笑一声,“我亦是反悔了。” 小七眼眶一红,“公子反悔,我也反悔。” 那她便还是要走。 他不许她走,她便找机会逃。天下这么大,她不信兰台的公子就能布下个天罗地网。 那人面色沉着,“魏人,你的反悔可有什么用?” 这是公子许瞻第一回叫她“魏人”,叫她“魏人”便是已经不悦了。 他不悦便能反悔,那她呢,她便只能受着吗? 哪儿有这样的道理。 小七心里亦堵着一口气,“燕国的事,大公子什么都说了算。但魏人的事,大公子说了却不一定算。” 她总会走的,走不了也不会就这么叫他得逞。 他说不做姬妾便不必做姬妾,他说要做姬妾就做姬妾,全都由他说了算吗? 不。 偏不。 她偏不。 那人咳了数声,手中的杯盏重重地拍在了案上,“沈宴初到底教给了你什么!” 小七骇的一激灵。 堂内议事时那云淡风轻睥睨一切的人已经不见了,那人已肉眼可见地愠怒起来,“只教给了你背弃、撒谎、投机取巧,教你像头驴一样倔么!” 小七怃然低头,泪光在眸底隐着,她没有与他争辩,他连谈判都不肯,争也无用,只是平声问道,“那我到底为什么要留在燕国呢?” 这是 第333章 将军是个好人 小七心口一滞,不由地酸涩郁结。 她想,这世上不会什么事情都能如了公子许瞻的愿,譬如她,她便偏不。 那人重重地翻案牍,把案牍翻得哗啦啦响,亦重重地掷笔,把狼毫笔重重地拍在案上,一拍两断。 极力压着低咳,那张刀削斧凿般的脸看起来没有一点儿血色,端起杯盏时,那杯盏仿佛也碍了他的眼,把那杯盏重重地摔了出去。 小七呆呆地看着,他一摔她便一激灵,也不知怎的,人却并没有挪动一步。 好像立在这里就会有转机,就不必做什么姬妾,就不必出去煎药,抑或就只是看看他到底还能干出什么事似的。 她不动,那人便愈发愠恼,不禁凝眉斥了起来,“快滚!” 滚就滚。 小七暗气暗恼,亦不再说一句话,转身便走,离开正堂时步子迈得极大,逃命一般地逃了出来。 裴孝廉依旧立在廊下,却再不敢给她变戏法。 寺人引她去一旁的耳房煎药,那里已经有医官配好了今日的草药,添水入了药罐,仔细叮嘱了几句便也就走了。 小七兀自跪坐下来,满心只盘算着这几日的事,这几日呐,桩桩件件真是糟糕透顶。 再琢磨着将来,将来呐,这将来也似暗夜沉沉,死路一条。 救人也好,脱身也好,她穷思极想,却总也想不出一个万全的主意来。 不久有寺人进了耳房,问道,“公子该喝药了,姑娘可煎好了?” 哦,法子没想出来,火也还没有生。 小七这才动手开始生起了火,那寺人见状急了,重重地跺了一下脚,急赤白眼道,“等你煎好了,公子早过了喝药的时辰,你到底在干什么?” 那寺人越说越气,手指头险些点上了她的脑袋,“似你这般偎慵堕懒不干活儿的,等着瞧,这个月的月例你休想拿到一点儿!” 小七心里愈发得堵,她才不要什么月例,从公子许瞻手里挣点儿钱那是比吃屎还要难的。 再说,她要了月例又有什么用?又不打算发财投资。 寺人还在一旁气急败坏地教训着,唾沫星子四下飞溅,一声粗声粗气的低喝叫他慌忙住了嘴,“大胆!你不要命了?” 哦,是那莽夫的声音。 寺人忙退后一步,拱手分辩起来,“裴将军息怒,实在是已误了公子吃药的时辰,公子的事哪里能耽误?奴监管不力,只怕要吃棍子,奴一时心急,这才........” 那莽夫冷着脸斥道,“回去告诉郑总管,谁敢欺负姚姑娘,便是与我裴某过不去,出去!” 莽夫的暴脾气,兰台没有不知道的,谁敢去招惹他。寺人不敢再辩上一句,摇头顿足应了一声,悻悻地垂头走了。 寺人一走,那莽夫并不说什么话,竟跪坐一旁烧起了柴火。 他们行军打仗的人,拿起刀剑就能上阵杀敌,安营扎寨就能起灶生火,因而此时灶前煎药没什么难的,实在是手到擒来。 灶膛被烧得噼里啪啦作响,松枝在火里的气味清香又带着几分的苦,不久这清香的烟火气渐渐被苦涩浓呛的药味取代,把裴孝廉呛得连连咳嗽,但小七却没什么受不了的。 她的鼻腔已经闻惯了药味,这具身子也早就饮惯了汤药。旁人忍不了的苦涩,她却已经习以为常。 小七问他,“将军知道我从前的事吗?” 那莽夫一怔,往灶膛里添了几根柴,片刻才回,“不知道。” 假的不能再假的假话。 他成日跟在那人身边,有什么事会不知道。若不是知道个一清二楚,又怎么会给她送猫,变戏法,还好心地帮她生火煎药。 小七又问,“将军是好人吗?” 那莽夫好似没有什么别的话,想了一会儿,依旧与方才说的一样,“不知道。” 是了,人是复杂的。 好人是什么样的,坏人又是什么样的,哪里是一两句话就能说的清楚的。 灶中的柴火烤得她暖洋洋的,紧绷多时的神经渐渐松快了下来,小七轻声道,“将军是好人。” 火光映得那莽夫脸上发红,那人虽没有明着承认,却也没有矢口否认,好一会儿才说道,“公子是待你好的,他也只待你好。” 也许是吧,还是那句话,好不好的,哪里是一句话就能说个清楚的。 到底是如人饮水,冷暖只有自己知道罢了。 她又问,“将军是个可信的人吗?” 那莽夫想了一会儿,正色答道,“可信。” 小七笑道,“那将军便是个可信的好人。” 那莽夫脸一红,有些赧然,却也是十分受用。 药罐子开始咕嘟咕嘟冒起热气来,把盖子掀得咣当作响。 小七悄然望了一眼耳房外,见并无人来,便低声问起,“我想回家,将军能不能帮我?” 小七暗忖,裴孝廉是那人身边的护卫将军,想必对兰台的一切都十分熟悉,例如那人的具体行踪,兰台的防守情况,哪里有暗门小路,何处无人看守,他定然是门儿清的。 她都给裴孝廉戴了这么高的帽子,不奢望他帮忙想一个办法,若能给她透露一两个有用的消息,她迟早会想出脱身之计来。 左右她在这里是待不下去了,早晚都得走的。 那莽夫别过脸来打量她,方才的赧然已经不见了,看起来连一点儿转圜的余地都无,“你不能走。” 怎么一个两个都不许她走,小七心里堵得慌,便问,“为什么?” 那莽夫并不说什么具体的因由,只是复了一句,“总之是不能走。” 小七心中闷堵难挨,堵得她眼眶发红,“因为我是战俘吗?魏国的战俘该死在战场上,我有许多同袍,他们都死了,我也不该在兰台苟活着。” 那莽夫轻声道,“这话你不要再说,公子若知道了, 第334章 重新谈判 小七眼前一亮,抬起眸子问他,“将军会帮我?” 那莽夫支吾道,“在兰台,我会帮你,没人敢欺负你。” 才亮起来的眸子顿时又黯淡了下去,那便还是不会拉她一把。 是裴孝廉想的太简单,真正能欺负她的人正是兰台的公子。若兰台的公子要欺负她,谁又能帮得了她呢? 但有这样的话在,她仍旧心里感激。 心事重重地起了身,谢过了裴孝廉,端着药碗回正堂时,那人仍旧在案前理政,只是一旁已经有了一碗汤药,此时正袅袅冒着热气。 小七不禁想,既有人专为他煎药,他又何必去为难她,定要她再去煎上一份呢? 真是歹毒。 不过是看不得她闲着,总要去给她找点事儿做罢了,好显得他才是高贵的主人,而她不过是个低贱的奴仆。 她把药碗放在了案角,就要远远地退开。 腕间兀自一紧,竟被那人牢牢地扣住了去。 小七下意识地一挣,只觉得那人的手十分有力。真是奇了,一个受了内伤的人,竟还有这般大的力道。 她轻易便被这只手拉得跪坐下去,不由地想,她在这个男人面前,是一点儿胜势都没有的,却还是似被铁夹夹住的小兽一般去挣、去甩,忍不住凝眉叫道,“大公子干什么!” 她知道兰台的人称他公子,只有外人才尊他为大公子。 她如今也与外人一样,只叫他大公子了。 那人蹙眉低叹,声腔之中好似有万般的无可奈何,“小七。” 啧。 半个时辰前还叫她“魏人”,如今又叫“小七”了。 那人的眸光落到那碗汤药上,温和说道,“你的。” 小七心里一动,竟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呸。 他才不是什么君子,一个连谈判都不肯的人,一个动辄就生恼反悔的人,至多是个伪君子罢了。 是了,公子许瞻不过是个伪君子。 眼下那伪君子仍旧温和命道,“饮了罢。” 可饮了汤药又有什么用,养好了身子好做他的姬妾吗? 那她不肯。 她不肯,便只是垂眸坐着。 就好似于戎马之地,二人临军对垒。她不退,那人便要退。 你瞧,到底是那伪君子先退了一步,“我总会放他回去,你不必忧心。” 小敌之坚,大敌之擒也,小七深谙此道。(出自《孙子兵法谋攻篇》,意为弱小的对战一方若是顽强抵抗,就会被强大的一方擒拿,继而成为俘虏。螳臂挡车式的自不量力只会招致毁灭性的打击罢了) 堂内寂着,那人披着大氅轻咳,炉火依旧很旺,小七也依旧低眉不答。 她不应,那人便一退再退,“小七,你也总会回家的。” 小七这才问,“大公子愿意放我走?” 那人望着堂外的青松凝思想了许久,她几乎以为他才出口的话又要反悔了。 他是上位者,什么都是他说了算。若他又要反悔,她亦是毫无办法。 那人分明神色愀然,却还是温和地笑,“等你养好身子,什么都想起来了,你就能走。” 好呐! 好呐! 实在是好呐! 小七的心怦怦狂跳,为他这个决定几乎要击节称叹,还要似他的谋士一般赞上一句“公子英明”。 她确信自己很快就能养好身子,必也很快就能想起从前来,这非但不是什么难事,简直是易如拾芥。 又想到那人既是个容易反悔的伪君子,她定要把他的话一笔一画地落到竹简上,才能放心托胆地将养身子,也才能正大光明地走出兰台。 敌退我进,敌疲我打,因而小七步步进逼,“那大公子要写下军令状。” 那人定定地望她,默了片刻,竟果真取来一卷干净的竹简,提笔蘸墨,依言写了个清楚明白。 不止如此,还要穷追猛打,迫他盖上大印,“没有大公子印信,是不作数的。” 那人微微点头,竟果真取下了腰间大印,只是迟迟不曾盖上去,抬头又问起来,“你不问问我,我有什么条件吗?” 狡诈。 敌进我退,强而避之,因而小七攒眉,“大公子说。” 那人语声平和,似是早就酝酿了许久,“在这之前,再不提他一次,再不许闹着回家,也再不提一个‘走’字。” 小七心里盘算着,这也并没有什么难的,但那人既提了条件,她便也不能不提自己的条件。 双方博弈也是兵法要术,后发制人亦能临机制胜。 小七肃色提议,“那大公子也不许再提什么姬妾的话,姚小七永不做人姬妾。” 那人竟也点了头,“我不再提。” 小七乘胜追击,“大公子应了就要写上去。” 那人没有犹疑,竟痛痛快快地应了下来,只是又道,“不许再称奴,也不许再叫什么大公子。” 他痛快,小七也痛快,“写上写上。” 于是原本一人的军令状,又变成了两人的盟约,绿竹黑字红印章,是做不得假的。 这一回的谈判算得上是称心如意,各自饮了汤药,总还算各自安好,但小七到底是个居安思危的人,依照那人的盟约又重新誊写了一份,照样要求那人盖了公子大印。 为防患未然,甚至还请了在兰台做客的章德公主进行公证,就不信那人当着章德公主的面也能撕毁盟约。 若果真还能撕毁盟约,也就太不要脸了。 第335章 再生一计 自从签订了三月盟约,小七再不提回家的事,她不提回家,那人待她便也十分和气。 自那人的青瓦楼倒了,她便总在茶室里住着,茶室不过内外两间,只内室有卧榻,她住了内室,那人便没有地方睡觉,索性一同搬到了木兰楼住。 那人甚至还叫人把木兰楼名字改了,改成了什么“未央台”。 倒也巧,正对应了那块玺绂上的字,她还记得玺绂上的字是什么“长乐未央,永受嘉福”。 那人并没有苛待她,说是要她守夜,她却是睡在里间的,她的炉子比那人的还暖,她的被褥也比那人的还要松软。 郑寺人才将茶室内外洒扫一新,便又着急忙慌地差人去布置未央台,摇头叹息不忍看,说什么,“不应该呀!真是不应该呀!老奴干了这么多年,资历也深,人脉也全,也算是见多识广的,就没见过公子睡外头,婢子睡里头的,今天算是开了眼了!” 还说什么,“真是怪事儿,自过年就全是怪事儿,开了春也全都是怪事儿!” 郑寺人还觉得奇怪,那有什么好奇怪的,又不是她自己想留,是公子非留她不可,既要留她,那不得好吃好喝地招待着。 三月盟约就是她的护身符,有了这卷护身符,她的腰杆硬气得很,就好似自己果真占了天大的便宜一般,因而把盟约藏得很紧。 才藏在了帛枕底下,觉得不踏实,又藏在席子下头,藏在席子下头高低起伏不平整,仍旧不放心,便又藏进了那人的衣柜里。 反正灯下黑,最危险的地方反而最安全。 可那人待她虽和气,侍奉人的事她是一点儿都不少做的。 大多时候那人都要她随身侍奉,要为他研墨斟茶,为他煎药侍疾,为他盛汤布菜,他的茵褥锦衾她都是要提前铺得平平整整的。 那人还要她侍奉更衣汤沐,小七才不愿意,她说那是姬妾才做的事。 还从柜子里掏出三月盟约,铺在他案前,逐字逐句地宣读给他听,说若是公子违信背约,她立刻就掉头回家。 现在就回家,即便没有马,走也是要走回去的。等到年底,总能赶上回桃林给父母烧纸钱。 盟约就是盟约,难道立下就只是当个摆设不成? 哼,就是这样,她心眼小得很,寸步也不让。 那人倒颇有君子之风,她不愿做的事,也并不迫她。只是笑了一声,便由她去了。 她整日跟着忙忙叨叨的,片刻也闲不下来,闲不下来就没有工夫胡思乱想,往往一沾帛枕,倒头就睡。 精气神虽还不错,就是身子有些吃不消。 侍奉笔墨时能睡着,烧火煎药时能睡着,她睡,他便也由着她睡,那人忙自己的,从来也不吵她。 她心里不免就对公子许瞻有了不一样的看法,大表哥说他是残虐嗜杀的暴君,可他似乎也并没有那么不堪,到底待她还算是宽厚的。 怎么不算呢? 她每每贪睡,醒来时往往安安稳稳地躺着,身上还盖着厚厚的羊毛毯子。 真是稀奇。 都说公子许瞻好洁,竟肯把自己的羊毛毯子给她。 可小七想,他也不完全是个洁癖的人。 就比如说,有一回她收拾那人的衣柜,竟见着一床沾血的茵褥,小小的一滩血迹在雪松香里似一朵凌寒开出来的红梅。 她想,若他果真好洁,柜子里怎么会留有这样的秽物。 真是活见鬼了。 不管怎么说,有了三月盟约,小七与公子总算开始和平共处起来了。 她虽是魏人,在兰台身份敏感,但那人与谋士们议事时,从来也不避她。 那人一肚子坏水,腹黑的要命,小七知道那人打的什么鬼主意,不过是要她知道许多燕国机密,知道的越多,虽说不会死得越快,但到底要惹火上身,走起来就越难。 到时候再来上这么一句,“你知道的太多,怎能放你走?” 那她姚小七岂不是玩完。 因而那人议事时,小七总是避得远远的。 那人就好似时时要与她博弈,知道她的脑袋瓜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因而她才要退出门外,那人便以各样的由头要她留在一旁侍奉。 若听得是不打紧的事也就罢了,听听也无妨。 比如听见他们提及青瓦楼的废墟如今已经清理干净了,开春之后要重建青瓦楼,只是藏书阁里的珍品与孤本损毁了,甚是可惜,甚是可惜。 但大多时候议的都是军国大计,她立在一旁,是非听不可。 还听说壮阳丹一匣子一匣子地送到了小羌王府上,小羌王愈发地放纵,原先在万福宫与姊姊小住的小周后才搬到府上与小羌王同住,却已数次被小羌王气出了府邸,光是连夜跑进金马门告状就是两次了,属实丢人,属实丢人。 连小羌王都是如此,北羌住在蓟城的将军们更不要提了,成日都是浆酒霍肉,声色犬马,满脑子的黄色废料,一身的腱子肉都睡松了,原先一个个骁勇善战的武士,而今个个成了酒囊饭袋。(浆酒霍肉,形容饮食奢侈。出自东汉班固《汉书·鲍宣传》:“使奴从宾客,浆酒霍肉,苍头庐儿,皆用致富。”) 又说小羌王要弑父逼宫的消息已经传到了老羌王的耳中,那老羌王将信将疑,却迟迟没有下手,只是以饮酒的名义请小羌王来。 探马来报,小羌王进老羌王府中时醉眼朦胧,左拥右抱,一身的腥腐臭气,把老羌王气的两眼一翻,险些倒地不起。 醒后却只是耳提面命,要他远离燕人糖衣炮弹的攻击,注意在北羌高层内反腐倡廉,小心国没有换成,自己先倒在了酒肉池林中。 还说蓟城大营如今看似平稳,只是老羌王将另一半兵符把得死死的,一旦北羌生变,这十万兵马危如累卵,到底是颗定时炸弹。 小 第336章 北羌前夜 哦。 离间不成,又施一计。 无中生有,以假乱真,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小七不由地心中赞佩。 公子许瞻是个英主啊,他是个嘉谋善政的英主,他运策决机,握筹布画,他担得起深谋远猷,廓开大计这八个字。 这个人,他哪里有一点儿残虐嗜杀的模样呐? 素日来他每至入夜前后总要去朱玉楼陪伴阿拉珠,一去便是许久。朱玉楼里的胡笳声浑厚圆润,羌地的牧歌亦是轻快悠扬,听起来就似果真到了北地的戈壁草原,迎面是那胡风浩浩,冰霜凛凛,好似于此起彼伏的牛羊嘶鸣声里,看见那无垠的龙荒朔漠卷起一阵阵浩瀚的尘烟。 这胡笳声声,莫不向世人宣示着朱玉楼里的琴瑟静好,燕人听得见,蓟城的羌人们自然也听得见,城外大营的十万北羌兵马也没有听不见的道理。 他们若听不见,自然会有合适的人专门去传达。 兰台之内风平浪静,羌人之间的争斗与公子许瞻哪里扯得上一丁点儿的关系。 小七转眸朝主座那人望去,那人轻裘缓带,在众谋士的交口称赞声中雍容雅步,夷然自若。(雍容雅步,即神态从容,举止斯文。出自《魏书·世祖纪》:“古之君子,养志衡门,德成业就,才为世使。或雍荣雅步,三命而后至;或栖栖遑遑,负鼎而自达。”) 外头的人大抵不知,蓟城之内就要掀起一场血风腥雨了。 这夜月明如水,看起来仍旧浪静风恬,那人头一次带她去朱玉楼进膳听曲。 小七原是不愿去朱玉楼的,上一回就是在朱玉楼里被阿拉珠污蔑为妖物,险些被拉去献祭什么阿布凯赫赫了。 何止是不愿去朱玉楼,她巴不得天天躲在未央台里,什么人也不必去见。 但那人好声哄她,“只这一次了,以后想听都不会有了。” 大抵是罢,她既知道这一夜老小羌王必会出事,北羌若完了,阿拉珠又是北羌郡主,又能有什么好下场呢? 重则受父辈牵连,轻则亦再不会有公子的恩宠。 若果真如此,那朱玉楼里的乐声想必便是最后一回了。 那人既好言好语地哄她,小七也不好总驳他的面子,毕竟身份在这里摆着,三月盟约也彼此约束着,你说,她还能与一国的公子较什么劲呢,便也跟着他一同来了朱玉楼。 朱玉楼内的布置与先前并没有什么不同,神像依旧在,一旁的羌人依旧吹奏着长长的胡笳,阿拉珠穿着羌人的大红胡服悠然起舞,手腕脚踝间的银铃铛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一双眸子盈盈欲笑,在公子许瞻身上痴缠缱绻。 目成眉语,眼迷心荡,顾盼生姿。 小七就在那人身旁跪坐着,垂下眸子不愿再看,心里却不由地想,阿拉珠这般娉婷袅娜的身姿,这般娇媚惹人的眼神,又有谁会不心动呢? 而似今日这般这异域的舞,这娉婷袅娜的身姿与这娇媚惹人的眼神,公子许瞻已经看过了无数回。 那人微微侧身,在她耳边低笑,“怎么不看?北羌郡主的舞以后也不会再有。” 温热的鼻息喷在她的耳畔脖颈,喷得她耳畔脖颈俱是微微一红。 也不知怎么,似这般的温热的鼻息,似这般亲昵的说话,隐隐约约的好似也已经有过无数回。 小七抬眸望着那人,心中却是思绪万千,忍不住地想,她从前与兰台的公子到底是什么关系呢? 她心里分明有一个人,那个人把她的心填得满满的,叫她再也装不下旁人。可偏生那人的影子朦朦胧胧,怎么辨都辨不清晰。 那个人到底是谁呢? 是眼前的人,还是那个带斗笠的人呐? 那双凤眸含着笑,却又似有口难言,欲说还休。 到底在朱玉楼内,是什么都说不得的。 一曲胡笳停,阿拉珠袅娜走来,就在案旁跪坐下来,亲昵地挽着那人的手臂,轻偎低傍的,仰头朝着那人娇嗔起来,“表哥,珠珠的舞好看吗?” 那人宠溺笑着,“好看。” 妇唱夫随,耳鬓斯磨的,听得小七头皮发麻。 原来这段日子朱玉楼里就是这般腻歪的,她才不想看他们二人活像唇不离腮似的,若不是那人定要她来,她才不来呢! 阿拉珠撇了一眼小七,眉毛一挑,笑吟吟道,“听说魏人会跳采桑舞,今夜正好表哥在,不如魏人也跳上一支,叫表哥好好看看,到底是珠珠跳得好,还是魏人跳得好。” 那人仍笑,“她不会跳舞。” 阿拉珠偏偏不依,“魏人出身低贱,听说生于山野,从小劳作,怎不会采桑舞?我还听说去岁春日宴,魏人独独给表哥跳了一支,怎么一场大火烧坏了脑子,如今竟不会了?” 一席话把她贬的一文不值,因了献祭的事,小七最是厌恶阿拉珠,仗着那人在一旁,不由地拧着眉头道,“舞姬才跳!” 阿拉珠闻言脸一黑,“魏人大胆!若是我阿翁知道......” 是了,阿拉珠有那老羌王与十万兵马做主,便是在公子许瞻面前,亦是腰杆挺直,丝毫不怵的。 便见那人似笑非笑,“兰台的旧事,你打听的倒是清楚。” 阿拉珠不答这话,装作不懂,赶忙转移开话题,撒娇卖俏道,“表哥,阿翁又差人来问了。” 那人笑道,“问什么?” 阿拉珠俏脸一红,垂着眼帘羞答答道,“问大公子什么时候身子才能好,问珠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怀上大公子的孩子......” 真不害臊。 小七冷眼瞧着,瞧着阿拉珠,也瞧着那人。 那人面上波澜不惊,一双凤目如点墨,看似温和,却又如深潭一般暗不见底。 听见阿拉珠解释道,“表哥不要怪阿翁,阿翁年纪大了,人老了,就总盼着要一个外孙, 第337章 你不配 那人话中的深意,小七知道,但阿拉珠大抵是不知道的。 也是,如今北羌势头正盛,气焰嚣张,那老羌王再怎么声张势厉的,亦是合情合理。 有蓟城大营的十万带刀悍匪助阵,纵是公子许瞻亦不敢轻易动手。 阿拉珠只顾得做一做王后的好梦,再做一做子嗣延绵的好梦,怎么会想到公子早已起了杀心呢? 此时的阿拉珠低眉垂眼的,“阿翁虽老,可仍有壮志。近来阿翁常与珠珠说,知道燕楚终有一战,因而才留在蓟城,只等大公子一句话,羌人冲锋陷阵,唯公子马首是瞻。” 那人颔首,“老骥伏枥,羌王有心了。” 阿拉珠闻言粲然一笑,额际耳间的松石玛瑙叮咚作响,继而转头朝小七命道,“还不为公子斟酒奉肉,你呀,真是没有眼力。” 自然,自然,侍奉公子是她的本分,小七没有什么好推辞的,这便抬袖为那人斟了马奶酒,又撕下了手把肉盛于银盘中。 侍奉完便垂下手一旁候着,阿拉珠却不算完,敲了敲自己面前的杯盘,讶道,“怎么,你眼里没有我这个夫人吗?” 小七攒着眉头,双手就拢在袍袖里不肯动,三月盟约一笔一画的写得清清楚楚,可没有哪一条款约定她要去侍奉旁人。 她想,今夜回去后,定要迫那人拟定几条补充条款不可。 她不肯动,且清泠泠地开了口,“我只侍奉公子。” 在那人面前不得脸,怎能不叫阿拉珠又羞又恼,然阿拉珠却并不直接冷脸训斥小七,只是委屈地抹起了眼泪来,“表哥.......表哥你看......表哥虽应了珠珠将来做王后,那又有什么用,眼前不过是个婢子,我却也使唤不得......” 是,虽有盟约,但在阿拉珠眼里,她依旧是个只能侍奉人的婢子罢了。 休管阿拉珠胡言胡语些什么,小七以为那人总会为她说上一句话,即便不说上一句公道的,也不要拆她的台扯她的后腿儿才是。 谁知那人却笑,“小七,斟酒奉肉。” 小七暗气暗恼,一时如坐针毡,她从小就知道,凡事得靠自己,指望外人有什么用,不在关键时刻落井下石,便是外人待你的宽厚了。 罢了。 罢了,罢了,便似那兰台公子所言,她想着,“只这一次了,以后想斟酒奉肉都不会有了。” 这便拂袖为阿拉珠斟了满满一杯盏马奶酒,亦为阿拉珠撕下了大大的手把肉。 阿拉珠掩口一笑,腕间的银铃铛撞出了细细碎碎的声响,“蘸酱呀,不蘸酱怎么吃?” 罢了。 罢了,罢了,便似那兰台公子所言,她想着,“就在今夜了,以后想蘸酱也不会有了。” 这便拂袖拾起手把肉,又为阿拉珠蘸了足足的沙葱酱与辣蒜蓉。 齁不死她。 阿拉珠微微摇头,不免谆谆教导着,“得叫‘夫人’,你呀,你虽出自礼仪之邦,却是一点儿规矩礼数都没有的。” 言罢叹了一声,假模假样说道,“倒也怪不得你,你是个乡野粗人,打小又无人教导,能长这么大已是不容易了,自然也不能指望你会些什么。但在公子身边侍奉,总是要上得了台面才行,好在我身边就有万福宫出来的老嬷嬷,以后有大把的时间教你。” 还暗戳戳地说她出身低贱,上不了台面。有这份心,倒不如去担心自己的父辈,看还能不能活过这一夜。 阿拉珠说阿拉珠的,小七一句话也不回,就只是直勾勾地看着她。 一旁那人亦只是浅斟低酌着,并不说什么话,倒好似在看戏一般。 阿拉珠见了心烦,却仍是笑吟吟的,“你这么直勾勾地看着我,是不是不认我这个夫人?你没有父母管教也就罢了,怎么你那大表哥也没有教你吗?” 小七最不喜欢旁人明里暗里地指责父母与大表哥,方才贬她诽她也就罢了,说没有父母与大表哥管教,那便不行。 她正襟危坐于那人一旁,不慌不忙,晏然自若,“你有父母亲管教,但你父母亲却只教会了你谋算害人。” 阿拉珠闻言脸色骤变,亦是跪直身子一巴掌扇了过来。 北羌的男女力道皆大,这一巴掌过来,定要把她的脸颊扇肿,小七下意识地闭上眸子微微避开,然而那一巴掌却迟迟没有落下来。 忽听阿拉珠叫道,“表哥!表哥怎么护她!放开......表哥放开!” 小七兀自睁眼,这才看见那人已钳住了阿拉珠的手腕,钳得阿拉珠眉头紧皱,腕间通红,费力地挣扎,却怎么都挣扎不开,“表哥怎么偏袒魏人?” 那人笑了一声,问道,“阿拉珠,你以为燕国的王后应该是什么样的?” 问的是清平气和,不轻不重。 这题阿拉珠会答,因而答的如行云流水,“自然是有兵有马,有最得力的家族仰仗。” 是了,在阿拉珠看来,燕国的王后该是什么样的并不重要,阿拉珠是什么样的,燕国的王后就该是什么样的。 这是杀大萨满那日,羌人用实力给她撑的腰。 但那人放开了她的手,淡淡笑道,“不能端方持重,没有高致雅量的人,做不了我大燕的王后。” 阿拉珠脸色一白,恍然一怔,片刻才问,“表哥这是什么意思?” 那人敛去笑意,一双幽黑的凤眸俯睨着阿拉珠,内里透着丝丝的凉薄,再开口时已是十分疏离,“你是这样的人么?” 怔忪之后的阿拉珠很快便回过了神来,她高高举起了手里的子母绿戒指,“阿拉珠是姨母选中的人,姨母选中的便是最适合的。阿拉珠是愿为燕国国运献祭阿布凯赫赫的人,我这样的人,表哥如今竟反悔了吗?” 那象征着王后身份的戒指与阿拉珠的珠圆玉润的手多么般配呐,此时在 第338章 我这辈子,最恶诈谋算计 小七不由地朝那人微侧的脸颊看去,那如刀锋犀利的凤眸,那刀削斧凿的轮廓骨相,那微微扬起的薄唇,他看起来生冷不好靠近,举手投足却又贵不可言。 他在朱玉楼里装了许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小七仔细回想,是从大营哗变那一日便开始了,他装得真好,也真像呀! 装得老羌王高枕无忧失了戒心,装得小羌王沉湎淫逸纵情酒色。 是夜,他终于不再装了。 他胜券在握,对自己的计谋与小羌王的暴动必是有着十足的信心。 小七忍不住想,这是一个腹黑霸道桀骜自恃的人,亦是一个肯藏锋敛锷隐忍不言的人。 这样的人,大表哥又怎么会是他的对手呢? 放眼天下,这世上又有谁会是他的对手呢? 阿拉珠神情恍惚,好一会儿工夫才从贝齿缝隙里迸出话来,“表哥不怕阿拉珠告诉阿翁与阿父吗?他们一旦知道,蓟城大营的十万兵马便要暴动了。” 那人神意自若,满坐风生,淡淡的反问了一句,“我又怕过谁呢?”(满坐风生,意为神气不凡,光采动人。出自前蜀·杜光庭《虬髯客传》:“俄而文皇到来,精彩惊人,长揖而坐,满坐风生,顾盼炜如也。”) 阿拉珠张目结舌,额间耳畔的松石玛瑙前后左右地晃荡,一时竟不能说出话来。 那人指尖在案上轻轻叩着节拍,修长的指骨根根分明,干干净净,此刻悠悠然朝乐者命了一句,“奏一首羌人的思乡曲。” 乐者领命,胡笳声起。 这北羌的思乡曲当真是凄怆呐! 听起来似雁落平沙,烟笼寒水,又似青山隐隐,败叶萧萧。悲悲戚戚的令人落泪,好似要把那肝肠一寸寸地断开。 是了,魏人有自己的故乡,羌人亦是有自己的故乡。那故乡再苦寒贫瘠,也是生之养之的地方呐,在那个叫做故乡的地方,有羌人的父老兄妹,亦有羌人的毡房与牛羊。 再不好,必也是他们死前最怀念的地方。 阿拉珠在这凄怆的乐声中起了身,身形微晃,问道,“表哥为何要听这样的曲子?” 那人唇畔含笑,冷峻的眉眼却如同数九腊月的冰雪,“送羌人一程。” 阿拉珠脸色一僵,似是知道了什么,因而问道,“公子要送谁?” 那人的指腹依旧在案上打着拍子,“夫人不急,就知道了。” 这是小七第一次听公子许瞻称阿拉珠为夫人,从前大抵是不愿承认,因而从来不叫。如今又因“只这一回,以后再也没有了”,这才慷慨地叫她一声“夫人”。 阿拉珠是多聪明的人呐,她几乎立刻就知道了北羌的祸事,因而当机立断,拔步就要往楼下奔去。 她必是要去老羌王府中报信,报信,回狂澜于既倒,支大厦于将倾。 那人并不拦她,施施然端起马奶酒轻啜。 小七攥着袍袖,在悲凉的胡笳声中提醒他,“她去报信了。” 那人笑道,“晚了。” 是了,晚了。 窗外冷月清霜,那仓促的脚步疾疾奔下,却与男子从容不迫的脚步声同时在木楼梯上响起。小七听见阿拉珠那一身的银铃玛瑙激烈碰撞,与这悲鸣的胡笳奏出愈发动人心魄的交响。 有人在门外禀道,“公子,小羌王带人杀进了老羌王府中。” 小七心里一凛,公子许瞻果真神谋妙策,机变如神。 又听见楼外响起了慌乱的马蹄音,继而有羌人叽里呱啦一阵禀报,虽听不懂到底说的是什么,但想必与适才门外回禀的话一样—— 就在蓟城,就在是夜,小羌王果真弑父逼宫。 继而那银铃玛瑙声乍又响起,将将仓皇下楼的阿拉珠去而复返,跌跌撞撞地往楼上冲来,有关夫人的什么风仪严峻,什么雍容雅步在她身上再看不出一丝半点儿来。 这哀哀戚戚的胡笳声便是为这一夜北羌的暴动鸣奏。 阿拉珠面如纸白,满头的薄汗,扑通一声在那人身旁跪了下来,一双珠圆玉润的手抓紧那人的手臂苦苦哀求,“表哥!阿父带人杀进了阿翁府里!” 那人凉凉笑道,“知道了。” 阿拉珠顿然哭出声来,“表哥救救阿翁!表哥......求求你了表哥......阿翁最疼珠珠了......阿翁不能死啊......” 就在一盏茶前,阿拉珠还曾挺着腰杆诘问公子许瞻,“表哥不怕阿拉珠告诉阿翁与阿父吗?他们一旦知道,蓟城大营的十万兵马便要暴动了。” 目下,就在这一盏茶的工夫之后,阿拉珠却要为她阿翁阿父的身家性命匍匐在公子许瞻脚下求情。 那人冷凝的目光落在阿拉珠手上,那子母绿的戒指在他暗绯色的袍袖上显得格格不入。 他连犹豫一下都不曾,毫不留情地一把推了开去。 就似他方才说的一样,“我又怕过谁呢?” 他身在棋局之中,却是这世间最好的棋手。人就在兰台之内,便能搅弄三国的风云。 而此时神色平平,自顾自地斟了一盏马奶酒轻轻啜着,沾着酒渍的薄唇在摇曳的烛花下闪着通透细腻的光泽,闲闲问起,“你想救谁呢?” 阿拉珠见那人肯问,朦胧的泪眼里燃起了几分希望,希望之外却是掩不住的慌里慌张,“阿翁与阿父!求求你表哥!阿翁与阿父珠珠都想要救!珠珠会说服阿翁把兵符交给表哥,会劝说阿翁阿父立刻回北羌,永不再来蓟城!求表哥调令虎贲军去拦住阿翁和阿父!求求表哥!表哥......求求你......” 你瞧,阿拉珠什么都明白。 是了,是了,她与阿娅都是羌人换国大计中最重要的一环,这计划里的每一步,必然都清清楚楚的。 那人眼锋扫来,慢条斯理的,“羌人的事,燕人不好插手。” 第339章 佯疾 漏尽更阑,好风如水。 “阿翁啊!” 一声悲恸的哭喊划破朱玉楼,惊起了西林苑一片犬吠狼嚎。 乐者失魂丧胆,个个跪伏在地抖如筛糠,一时悲声四起,“大王......大王啊!大王......” 那人神闲意定,悠哉哉插剑入鞘,“奏曲哀乐,送阿翁一程,尽尽心罢。” 他的声音不高,却在这悲戚戚的哭喊声里叫人不敢有半分的忽视。 羌王死了又怎样,在兰台就得听大公子的。 上位者的威严在此刻彰显得淋漓尽致,乐者不敢再哭,忙不迭地起了身来,拾起胡笳鼓乐继续奏起。 哀乐声声,悲痛沉闷,叫那北羌的郡主哭得捶胸顿足,愈发不能自抑。 门外的人还在问,“虎贲军就在府外,陆大人问公子,是杀还是留?” 杀,是杀谁? 留,又是留谁? 无他,自然是小羌王。 真正的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阿拉珠闻言血色尽失,扑过来死死抱住那人的腿弯,一脸精致的妆容早就被眼泪冲得四开五裂,浑身的玉石铃铛猛地几晃,撞出骇心动目的声响。 她睁大了一双杏眸,什么身份体面,在此时此刻全都抛之于脑后了。 是了,与命相比,身份算什么,体面又算什么? 若身份还算有用,那体面这东西简直不值一提。 “阿翁已死!羌人只认羌王,表哥若再杀了阿父,蓟城大营的十万兵马一定会杀出来的!” 阿拉珠到底是个聪明人呐! 眼前的人铁石心肠,若对她尚有几分怜惜,或许还能动一番恻隐之心,偏偏对她一丝的情分也无,再怎么告哀乞怜亦是徒劳无用。 因而即便此时正历经着天摧地塌,阿拉珠亦能立刻分析利害,为自己的父亲争得活命的机会,亦为自己的将来拼死一搏。 人呐,活着就是要搏一搏,博了才有转机,不博便要折戟沉沙,一败涂地,不博便连一分的胜算也无。 那人闻言颇为赞同,眸中甚至是少见的嘉许,“阿拉珠,你有羌人少有的玲珑心。” 这样的玲珑心用在宫闱宅斗里实在可惜。 不,不,不。 阿拉珠看似活在宫闱内宅里,实则是北羌放在兰台最好的棋子。 这颗棋子能在最凶险的时候扭转乾坤,改天换地。 你瞧,譬如此时,这颗棋子便道,“阿父不过是个无用草包,活着对燕国也不会有半分的危害!表哥便看在姨母和母亲的份上,留着阿父,留着阿父给表哥打仗吧!表哥!” 小七慨然。 生在极北之地的老羌王果然心思狠辣,兵符虽重,但他驯养的兵马却只服从羌王一人。 羌王与军权一体,兵马在,羌王便在,便能保住羌王的头颅性命。 再退一步想,诸国争霸已有百年之久,弱地小国早都亡的亡了,灭的灭了,能留到今日与魏燕楚三国并存的,又岂是等闲之辈? 可惜公子许瞻太强,小羌王又是个不争气的,老羌王心余力绌,到底付扶不起这盘木朽株。 兰台的公子俯睨着跪在地上的人,澹然笑道,“说到草包,我倒想起来一个人,先前的魏昭平王便是个草包,你可听过他的大名?” 魏昭平王,真是封存久远的记忆呀! 小七记得魏昭平王正是在安邑被舅舅沈复与大表哥起兵推翻的,就在那一夜,大表哥曾给过她一枚云纹玉环。 玉环呀,玉环,小七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叹,她与大表哥之间,好似也是一个环,一个永远也断不开的闭环。 好似不管经过什么,历过什么,总像一个环一般,最终还是要合到一起去。 小七望向阿拉珠,阿拉珠是如此重要的棋子,自然对诸国的形势了如指掌,因此怎么会没有听过呢? 你瞧,她神色戚戚,答了一句救命的话,“阿父不如魏昭平。” 这般要强的人,要她亲口承认自己的父亲不如一个被推翻身死的败国之君,想必心里亦是很难罢? 但到底还是那句话,与身家性命相比,身份体面一文不值。 那人听了称心,故此笑道,“那便留着吧,丹药供着,好吃好喝地养着。” 是了,留个傀儡,全当是个兵符罢了,并没什么不好。料理掉小羌王之前,公子许瞻必有法子夺来北羌的兵权。 他这般妙算神机的人物,定有最精妙的法子。 门外候着的人当即领命而去。 有了那人的话,阿拉珠紧绷的身子顿然一松,不禁正色整理衣袍仪容,朝那人深深地跪拜下去,“拜谢大公子。” 那人不说什么,转身便要走了,小七忙起身跟上,这夜的朱玉楼她早就待够了。 又见那人步子一顿,似是想起了什么,回过身时,居高临下地俯睨着地上的人,“我极不喜欢这身打扮,亦极不喜欢那泥塑的神像。” 阿拉珠恍然失神,眼眶红着,顷刻又迸出了泪来,“表哥也从来都没有喜欢过阿拉珠罢?” 那人不曾答话。 不说,便是什么都说了。 不答,便是什么都答了。 戚戚然的胡笳犹自奏着,其声呜呜然,如泣如诉,如怨如慕,阿拉珠失声问道,“难道就连一刻也不曾喜欢过吗?” 小七恍恍然出神,眸光朝尚且匍匐在地的羌地美人望去,想起数日前曾在雪里冻僵倒下的沈淑人,这两位兰台的夫人竟无一人过得快心遂意。 她们还都十分的年轻,将来又该怎么办呢? 无人知道,她只知因果循环,善恶有报。 种了善因,便有善果。 种了恶因,便食恶果。 唯此而已。 小七正沉在自己的思绪里,忽地身子一空,竟被那人打横抱了起来。 那双手臂结实有力,正抱着她大踏步地往外走去。 第340章 你心里的人便是我 啊! 不日前,不日前就在杀大萨满之时,那人曾于老小羌王跟前试图将她抱起,因他身子不好,是连起都起不来的。 而今,他竟身体康健,一点儿的异样也无。 小七愕然失神,公子许瞻竟是装病吗? 谁会想到一个睥睨天下的王者竟在兰台装起了病来。 他在朱玉楼装得琴瑟和鸣,不但装得老羌王高枕无忧失了戒心,装得小羌王沉湎淫逸纵情酒色,还诈病佯疾,瞒过了所有人的眼睛。 你瞧瞧,他装得多好啊! 小七下意识地打量他,窥察他,揣摩他,琢磨他。 那人本就有一身皙白的肌肤,佯作苍白是一件难事吗? 只需一味白芷罢了! 本就清瘦的身子掩唇一咳,那血浆都不知是怎么冒出来的。 哦! 他有最高明衷心的医官,医官有的是办法,搞出血浆来又有什么难? 哦! 你瞧瞧! 诈病佯疾,不也能避嫌守义,不与阿拉珠同房吗? 羌人最想要的那个将来继承燕国大业的“小公子”,二月不来,便永远也不会再来了。 简直入情入理,无可厚非。 灯火阑珊,月堕枝头。 西林苑的狼嚎先歇,犬吠声也渐次停了下去。 那人稳稳地抱着她,经过神像,路过乐者,走下楼梯,穿过廊下,路过莽夫,哀戚的胡笳兀自奏着,那人一双手臂似钳子一般将她牢牢地圈着。 一出朱玉楼,明月如霜,好风如水,将那人那绝世的好颜色映得如同一幅水墨。 三月初的风一吹,把小七的脑子吹得瞬间清明。 她都不知自己怎么就到了那人的怀里,他抱得简直是心安理得,顺理成章,而这样的怀抱恍然竟已有过了无数次。 小七心里是万万不愿承认的,身子却对那人的胸膛万分的熟悉。 那是多么熟悉的力道、熟悉的心跳和熟悉的雪松香呐! 但那也不行! 再熟悉也不行! 她要回家!回家!回家! 小七蓦地挣扎起来,就似一尾活蹦乱跳的黄河鲤鱼,“公子放开!公子放我下来!” 那人将她箍得越发地牢,“挣什么!” 他越是箍她,她越是乱弹,“公子弃好背盟,我要回家!” 那人笑了一声,宽厚的胸膛微微起伏,贴在她耳畔的呼吸声却越发地响了起来,“我何时弃好背盟了?” 小七叫道,“我不做公子姬妾!” 那人仍笑,“我何曾要你做什么姬妾。” 小七又叫,“那你更不能抱我!男女授受不亲!快放我下来!” 月色下那人的眸子泛着温柔细碎的光,他顿住步子,竟也似一个温润如玉的君子,他说,“我会娶你做夫人。” 小七亦是一顿,又说这样的鬼话,朱玉楼里的虽失了宠,淑德楼里不还有一位吗? 再说,老羌王虽死,小羌王还在。阿拉珠再尊贵,原本也不过是个郡主。如今倒好,小羌王成了正经的北羌王,想必明日一早,阿拉珠就要被册封为北羌的公主了。 便是失了宠又怎样,小羌王不能死,大小周后也仍在,阿拉珠再怎样都倒不了。 名义上的夫人亦是夫人,独守空房的王后亦是王后,这是怎么都改变不了的,因而小七才断定那人说的不过又是些诓人的鬼话罢了。 小七小声道,“我要嫁给心里的那个人。” 那人仍笑,“你心里的人便是我。” 小七才不信,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心里的人到底是谁,那人又怎会知道? 想要借她失忆行些趁火打劫的腌臜事,想都不要想。 就算是大表哥都不会是他。 切。 伪君子。 小七又挣,“不是你!装病佯疾的伪君子!再不放开便算背约了!” 那人箍得太紧了,她挣不开便去咬他。 她用力地咬,那位尊势重的人却丝毫也不恼,反倒是甘之如饴,乐陶陶地受着。 待她咬完,那人才将她稳稳放了下来,继而掀起了自己的袍袖,将左臂的印记暴露出来。 “小七,你看。” 那人的左臂有四排牙印。 两排已经由来已久,两排还泛着新鲜的血丝。 但这两排牙印却一模一样。 那人温声道,“小七,你只咬自己喜欢的人。” 哦,她记得有这样的话。 记得醒来的时候,那人说是她的夫君,她不信,那人便说自己有佐证,什么佐证呢? 他说这两排牙印便是佐证。 可牙印有什么,怎知就是她的牙印,这般霸道阴骘的人,谁敢去咬他呀! 那人还定要她再咬一口,就如此时一样挽起手臂,将手伸到她面前,“你在这边再咬一口,再咬一口,你就知道了。” 那时她歪着头说,“我不咬人。” 那时那人坚持道,“你咬。” 那时小七不肯咬,她说,“我只咬自己喜欢的人。” 而今月色下这新新旧旧深深浅浅的牙印似乎印证了那人的话,眼前的人竟是心里那个朦朦胧胧的人影吗? 可那人好似总着青衫戴斗笠,眼前的人呐,眼前的人簪金戴玉,总穿绯色的华袍。 他们不是一个人,绝不是。 那人还握住她的手,引她在那四排牙印上摩挲,轻轻一叹,“小七,我是你的当路君呀。” 当路君? 他的西林苑便豢养了许多青狼,那些青狼便是当路君。 一个好端端的人,怎么竟成狼啦? 小七心口一闷,也不知是怎么了,数不清的复杂滋味齐齐堆在心头。 她低着头,双手在袍袖里绞着,那包着崭新帛带的指腹总是迟迟不愈,此时被她下意识地捏着。 她细声说,“可我不记得你。” 似公子许瞻这样的人物,但凡她记得一点儿,想必也会起了嫁他的念头罢? 第341章 小七,你是水做的 小七鬼迷心窍地望着那人,把那人从头到尾地打量了个仔细。 那暗绯色的衣袍在三月初的夜风里鼓荡,于月色下看得愈发清晰起来。公子大印华贵威严,自腰间玉带钩垂至脚踝的长玉佩在腿畔前后轻晃,于行走处交相碰撞,夜阑人静里,竟没有什么张扬的声响。 她记得《礼记》中载,古之君子必佩玉,右徵角,左宫羽。进则揖之,退则扬之,然后玉锵鸣也。故君子在车,则闻鸾和之声。行则鸣佩玉,是以非辟之心,无自入也。 那么公子许瞻,亦算是风仪严峻圭角岸然的君子了。 自然算是,自然,肯与一个战俘立盟交好的公子,这世上也寻不见第二个呐。 那人宽大的掌心将她的手裹得严严实实,好似给了她无穷尽的力量,竟使她想起许多。 她想起了一把朱砂染就的木梳子,那木梳子绘着乳白的木兰,那木兰画的真好呀,就与暮春开在树上的一般无二。 她还想起了于夜空爆裂的满城烟花,那暗沉沉的雪夜被一次次地炸开,炸开,炸得无比绚烂。 她想不起木梳与烟花到底因何而来,但确信与木梳及烟花有关的一切都发生在脚下的这片土地。 哦。 她想起来自己也有这样的一身暗绯色衣袍,她竟然也有,她从前在营中所穿都是粗布麻袍,哪里穿过这样的好衣裳呀。 她与公子许瞻到底是什么关系呐。 还没有想起更多,那人已牵她进了未央台。 未央台的青鼎炉总是烧得极暖,鲤鱼形状的香炉里燃着的是那人喜欢的雪松香,她由着那人牵手上楼,木纱门一掩,青铜雕卷云纹长案上的木牍一推,她鬼迷心窍地就被那人放上了长案。 那人的身量真是高呀,她坐在案边,那人跪坐席上,竟还要比她高出一个脑袋来。 适才被他握住的柔荑还暖暖的,她神迷意夺地望着那人,已忘了这一夜到底怎么就回到了这里。 哦! 对了对了,就因她说了一句“我不认得你”,他就说自己有什么好法子的。 小七迷迷瞪瞪地还在猜想那人到底有什么好法子,他连棘手的魏宫与北羌都能刃迎缕解,他说有便定是有的。 后颈一紧。 下颌一抬。 少顷唇瓣一热,那人竟已俯首吻了下来。 小七心中荡然一空,继而怦怦咚咚有如鹿撞。 初时不过是一头小鹿,紧接着便有无数小鹿接踵而来,横冲直撞,把她的心撞得凹凸不平,坑坑洼洼。 哦,不,这无数的鹿不止在撞她一人,隔着几重的衣袍,她听见亦有一群鹿正在猛烈地撞击那人的心门,便似要把他的心门重重地撞开。 鹿鸣呦呦,哐哐啷啷,似要撞开心口,撞破衣袍,在他们二人之间撞出一条幽秘的通道来。 他的吻当真是温柔又缠绵呐! 缠绵缱绻,铺天盖地的,她就似被这个吻定住了一样,分明浑身僵直着一动也不能动,却又抑制不住地就要瘫软下去。 若不是那人的手揽在她不盈一握的腰身上,她必是已经倒在了这张雕着卷云纹的长案之上了。 啊,她满门心思都在那个吻上,不知他的手何时竟揽住了她的腰身。 她这才嫌未央台的炉火太热,嫌自己的衣袍太厚,燥得她微微冒汗,燥得她浑身都要冒出火来。 小七抬眸望他,在那人渐深的凤眸里看见了自己仰着脑袋面红耳赤的模样,眉心的痣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脸颊耳畔颈窝就好似着了一场泼天的大火。 哦,大火,大火,她曾在一场泼天的大火里见过他。 她心头一烫,从前竟是见过公子许瞻的。 她见过他被那泼天的大火一次次逼退,又一次次朝她奔来。 她见过这一双一贯冷静犀利的眼眸曾窝了一眶的水,那一眶的水被火光映得通红,这双眸子的主人一次次撕心裂肺地叫她“小七”。 小七不知自己为何会在火里,也不清楚那人因何救她,但不管怎样,眼前的人到底是救过她的。 她才想起这一点,身下却陡地一阵热流,她就似熟透了一般,原本便红得不成模样的脸颊此时愈发红殷殷的不敢见人。 仓惶惶去推他,那人反将她揽得越紧,“小七!” 她的胸脯全都紧贴在那人身上了,恍恍惚惚的竟觉得如此亲昵窘迫的时刻竟亦有过无数次了。 小七心中慌乱,极力挣着去推他,“登徒子!” 即便叫他登徒子,那人也依旧不肯松开,他捧住了她的脸,急切切说道,“小七,你看着我。” 小七仰头望那人,燕国大公子那运筹帷幄的等闲模样早已消失在了千里之外,那人此时血脉贲张,喉头滚动,与她一般,亦是满面的桃色。 她凝眉咬唇,慌促地垂眸,“公子又背盟了!” 那人的喘息比素日要急,胸膛之内的鹿撞愈发震耳欲聋,“不会背盟,我应过的事,何曾骗过你。” 小七不信,从前的事她又不记得了,怎知他到底有没有骗过她呢? 花言巧语的一句话,她才不会轻信。 那人心神微乱,又道,“小七,只有我知道,你是水做的。” 隔着厚实的衣袍却好似被那人看了个通透一般,小七大声否认着他,“不是!” 什么水做的,她才不是,她有脊梁也有傲骨,她才不是什么水做的。 可,可已湿透的衬裙又用什么来辩白遮掩呢? 她心慌意乱地掰开了那人的手,就要从案上起身,但那人一双修长的腿正跪坐她身前,膝头抵住了去路,叫她无处落脚。 这一小段近在咫尺的距离,使她进无可进,退无可退,一时便僵在了案上。 那人还言之凿凿地说什么,“小七,听话,你一试便知。” 试什么,他没说。 但 第342章 公子非礼,便是背盟 到底叫什么,小七并不记得,不记得却也不愿拿谎话诓他,是故只是垂着眼帘,再不去答他的话。 那人还问,“在你心里,谢玉是比大表哥还重要的人吗?” 她急于终结掉这个话题,于是胡言乱语起来,“是。” 人还是方才的人,衣袍还是方才的衣袍,青鼎炉也还是方才的青鼎炉,但也不知怎么,这未央台已不似方才那么燥热,甚至凉下来许多。 身上一凉,被洇湿的衬裙便也开始凉了起来。 那人恍然起身,眼底悲凉浮漫,“小七,你大抵还不知道,这世间只有一个谢玉。” 小七懵懵然抬头望他,不知他的话里究竟含着什么深意。 她一样的不知谢玉是谁。 也一样的不知这世上究竟有几个谢玉。 一个,或者两个,与魏人姚小七又有什么关系呢? 人各有志,她只想回家。 那人看起来十分落寞,平平静静的面孔之下暗流涌动,那里头不知掩藏了多少的不平呐。 但他既起了身,她便也有了地方落脚。 那长案烫人似的,使她片刻也不愿再多待,急忙忙退后一步,与那人离得远远的。 那人只是怔怔地立着出神,那渐弱的烛光在他脸上摇曳不定,就在此时,就在当下,他又在想些什么呢? 他不说,她也不去问,生怕那人再生出什么新的馊主意,因而仓皇逃到内室,将木纱门掩得紧紧的。 单薄的脊背就抵在木纱门上,与那人颀长的身影合在一起,他的轮廓能看得清清楚楚,但她呢?她的影子被那人覆得严严实实的,好似合二为一,从来也不曾分开过,但到底是这一道门将两人隔了开来。 什么从来也不曾分开过,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有如此奇怪的念头。 忽听木纱门后的人兀然一叹,“小七,你总会想起来的。” 也许是罢。 也许总有一日她什么都能想起来,但诚如大表哥所说,过去的事不要再想,忘记了是好事,忘记了便是并不愿想起。 那人还说,“我等你。” 他又似恢复了寻常的模样,生怕再吓着她一般,慢声细语地与她说话。 小七轻声道,“想起来了,就能回家了,公子不要等我。” 他自己便有夫人,不是非小七不可。若是实在不喜那两个夫人,蓟城还有数不清的美人。他若动了纳姬妾的念头,那些美人必蜂拥而来,挤破兰台的高门。 她要等心里的人,因而也不愿叫公子白白地等她。 木纱门后的人轻叹一声,“若想起来了,仍旧要走,你便走。” 小七心里稍稍一安,轻舒了一口气,既是如此,那盟约仍然有效,她便也仍然有得谈。 转身将木纱门推开一条缝,钻出个脑袋来,“公子,我们再谈一谈。” 那人大抵未料到她又冒了出来,那黯淡的眸光兀自一亮,顿然恢复了几分光彩,他的声音亦是十分温和的,“好,谈什么?” 小七推开木纱门,起身跑去推开了那人的柜子,鬼鬼祟祟地翻出来自己的那卷盟约,而后回到长案旁跪坐下来,“公子坐。” 哦,那人霸道惯了,从来只有旁人听他的,哪儿有他听旁人的。 你瞧,那人竟十分听话,果真依言落座,还好奇地说了一句,“你藏在我的柜子里。” 小七没有抬头,自顾自在案上铺开竹简,“下次我会换一个地方。” 继而把竹简推到他面前,一板一眼地说道,“既是盟约,便要再补上一句,公子可认?” 那人不曾生恼,和和气气的,“要补什么?” 小七正襟危坐,清泠泠的声音似敲冰戛玉,“公子非礼,便是背盟。” 就补上这一句,看他以后还敢不敢造次胡来。 那人定定地望来,神色十分复杂。 看什么看,看什么看。 谈判就是要博弈,她被那登徒子白白地占了一顿便宜,怎么还不能提出条件来吗? 得提,得理直气壮地提。 她理直气壮了,那人自然在气势上就矮了三分,这就叫声势夺人。 小七掰开他的手,将狼毫塞进他的掌心,气粗胆壮地催促起来,“公子写。” 那人素日都痛痛快快的,就连上一回谈判亦是一分的犹豫也无,哪知眼下却不肯了,一把将狼毫丢回案上,闷闷地说什么,“我不写!” 不写就是不应,不应可不行。 小七捡起狼毫,又去掰他的手。 那人力道真大呀,他把拳头攥得紧紧的,小七掰得骨节发白,吃奶的劲儿都使出来了,怎么掰都掰不开。 她偏不信这个邪,今夜这盟约补也得补,不补也得补,过了这迎头痛击的好机会,以后再谈可就难了。 “公子写!” 她往前倾身,那人微微后仰,“不写!” 堂堂一国大公子,竟连区区八个字都不敢写,若叫魏人与羌人知道,那可够丢人了。 敌疲我打,敌逃我追,那人往后躲避,小七乘胜追击,“你写!” 眼看着要将那青铜般的长指掰开,那人倏然仰倒,小七身子半悬,无处支撑,竟生生地摔进了那人怀里。 第343章 公子无耻 要命。 要命。 真是要命呐! 那人显然早有预谋,她一摔下,立时便用一双结实的手臂将她牢牢地锁住,还不等她回过神来,一个翻身便轻轻巧巧地将她压在了身下。 长长的古玉佩戛然发出叮咚的声响,那人哪里有一点儿什么受伤的模样? 可见此人佯疾做戏十分的厉害。 嗬,那人是一肚子的坏水,她早该知道,也早该防备。可惜只顾得追杀穷寇,竟然一时大意,反落入了敌寇手里。 可恨。 可恨。 当真可恨呀! 他欺身压着,她那一对圆润的胸脯都被挤扁了,挤得她喘不过气来。 她的鹅蛋脸又一次红透,手里的狼毫笔狠狠地去敲那人的脑袋,敲出了“砰”的一声响,凶巴巴地朝那人叫道,“放开!” 她以为会把那人砸疼,至少叫那人知道她的厉害,好使他老老实实地走开,离她越远越好。 谁知那人面不改色,这一记狼毫于他毫无影响,反倒是轻笑了一声,单手轻而易举地便将她的双腕扣在了头顶,说了一句什么,“小狸奴。” 什么小狸奴,她好端端的一个人,才不是什么小狸奴。 但若她成了小狸奴,此时就该用锋利的牙齿咬他,就该用尖利的爪子抓他挠他,就该竖起尾巴支棱起长须冲他呲牙咧嘴地喝一声,“喵!” 哪里容得他在这里为非作歹的。 可笑。 可笑。 真是可笑呐! 什么当路君,什么小狸奴,她真想掀开那人的天灵盖,就用这支狼毫笔仔细地扒拉扒拉,好好地看看他脑子里到底还有些什么龌龊的玩意儿。 越是不许他非礼,他反倒越要非礼,占起便宜来还没完了呢。 小七就似一尾鲤鱼般乱扭乱弹,小巧的双趺胡乱拉杂地踢打,非得把那人踢开不可,“登徒子!快放开我!” 是夜在月色下还认定他是个风仪严峻圭角岸然的君子,看来又是她想错了,什么君子,分明就是个色胆包天的登徒浪子。 恼人。 恼人。 实在恼人! 那人力道多大呀,那修长有力的腿一压,就如振落叶一般,轻易便使她一双玉杵动弹不得。 那双凤眸低垂着细细打量她,眼里冒着意味不明的火,那火灼得她全身发烫,她在他的眸子里看见自己被缚了双手的狼狈模样。 那人真是不老实,岂止是不老实,简直一点儿也不似个君子了。 那修长的指骨不止在她的下巴上摩挲,还顺着发红的脖颈往下滑去,沿着她的领口,在她的胸脯上停驻许久。 那一向发号施令调兵遣将的薄唇也不闲着,俯身便吻了下来。 小七骇得身子僵直,一动也不敢动,一身的鸡皮疙瘩全都冒了出来,一颗心好似都蹦出胸腔,活生生地提到了嗓子眼儿里。 那人那躁动的指尖在她的小蛮腰上徘徊片刻,继续往下轻勾描绘。 轻勾描绘,绘得是缠绵缱绻。 慢条斯理,就好似蜻蜓点水。 小七急的要哭出来,本能地夹紧双腿,狠狠地咬住了那人唇瓣,那人吃痛蓦地一停,她趁机去挣,企图挣开那人的束缚。 但那人似有无穷尽的力道,她在那人掌心就如同一只被罝困住的小兽,丝毫也挣脱不得,不禁拧紧眉头凶道,“公子无礼!”(罝,jū,捕兽夹子古称,至少在三千多年前便已经有了) 无礼不无礼的,于身上那人而言好似并没有什么要紧,那人如狼似虎,已是意乱情迷,因而说什么都振振有词的,你听他说什么,“什么礼,我便是燕国的礼法。” 当真耳熟,仿佛在哪里听过这般厚颜无耻的话似的,小七叫道,“公子不讲武德!公子无耻!” 她不知自己凶巴巴的模样亦能令人催情发欲,她若知道,就该咬紧牙关闭紧嘴巴,一句话也不该去说。 那人根本不理会什么武德不武德的话,只道了一声,“与你讲什么武德。” 继而又俯身吻来,还一把扯去了她束腰的丝绦,小七一激灵又是一股温热的清流弥漫开来,她这才信了那人的话—— 她果真是水做的。 羞人! 羞人! 实在是羞人! 即便如此,她也不要被那人瞧见,故而又去咬他,恨不得一脑袋将他狠狠地撞开。 那人又一次吃了痛,眉心微微蹙着,捏开了她的嘴巴,“当真是个小狸奴!” 小七陡得摇晃脑袋妄图甩开他的掌控,叫道,“我要为他守身!” 那人笑,“‘他’便是我。” 啧,这叫什么话。 “我”是谁?我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这可是个古老的哲学命题。 《道德经》已经说得明明白白,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 是说,道生万物,没有什么确切的此我与彼我。人亦如万物,繁华茂盛,变化纷纭,但仍要循环往复,最终各自回归本源。 小七企图用自己朴素的唯物主义观与那人好好地辩上一辩,告诉他什么是知人者智,自知者明,好叫他知道什么是口如悬河,什么是噀玉喷珠。(即口齿伶俐,出自元代汤式《醉花阴·离思》:“言谈处噀玉喷珠舌上挑,咽作处换气偷声使褃巧。”) 真是,她虽素日话少,难道就意味着自己是个钝口拙腮笨头笨脑的人吗? 笑话。 笑话。 真是笑话。 她姚小七可机灵着呢! 一肚子的话还没有说出口来,便听得陆九卿的声音在门外低声响起,“禀公子,老羌王身边的部将已悉数斩杀,大营没有什么事,眼下小羌王已到兰台求见公子,要向公子敬献兵符。” 那人闻言笑了一声,“好。” 小七悬了大半夜的心总算放了下来,却不敢当着那人的面好 第344章 你好像个饼饵 静姝是常来兰台的。 但总在夜里来。 因小七与公子的卧房只有一道木纱门相隔,故而静姝来的时候,小七大多知道。 譬如这一回,她因防备着那“礼法”,半睡半醒地窝在锦衾里,竖着耳朵不敢深睡,便听得有人推开了外间的木纱门。 那姑娘声音温温柔柔的,“公子,奴来了。” 小七被这温柔的声音惊醒,转头透过木纱门凝神往外看去。 这里间的木纱门不过轻薄通透的一层,隔着这一层,外头的人影清晰可见。 见外室孤灯一盏,那人披着外袍端坐案前,竟似还不曾睡下。 那姑娘跪地施了礼,这才掀开带帽的斗篷抬起脸来,“大人与昨日一样,除了入夜去料理北羌的事,仍旧规言矩步,并没有什么异动。” 那真是一张与章德公主有几分神似的脸呐,不止如此,就连身段亦有几分相仿,不知章德公主见了静姝又会想些什么呢? 小七睡意全消,她想,若生在寻常的人家,似静姝这般温静娴雅女子,陆九卿大抵也很难不喜欢罢? 不得正主,有个替身亦是好的,亦能缓解几分相思之苦。 只可惜,只可惜这样的姑娘却是个伏在身边的暗桩。 那人微微点头,却问起了与素日不一样的话,“他待你好么?” 静姝垂眸笑道,“大人待奴很好,从来也不曾苛待,连句不好听的话都没有。” 是,陆九卿好似待谁都好,但凡与他交道的,便无人说他一句不好。 那人点头,“九卿待人和气,一向如此。” 片刻又问,“可侍奉过了?” 静姝依旧垂着眸子,此时微微摇头,“大人很忙,不曾碰过奴。” 那人背对着木纱门,小七看不见他的神情,但想必他依旧是一副寂然自若的模样,开口时颇是不以为意,“他有什么可忙的。” 静姝低下头去,“大人知道奴是什么人,出入皆带奴随马车侍奉。奴见大人操心的皆是国事,除了公子吩咐去别处办事,大人也只来兰台,不曾去过别的地方,私底下也不曾与魏人羌人有过来往。就连母亲生病,他亦不再回去。” 那人淡淡应了一声,又问,“他可有过别的姬妾?” “亦是没有的。” “公主回燕国,他可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静姝凝神细思,兀然摇了摇头,“大人依旧与从前一样,没有提过一次公主,也没有什么不寻常的举动,连声叹气都没有的。” 那人闻言笑了一声,“一个没有七情六欲的人。你说,这世上有这样的人么?” 静姝大抵不知到底该如何回话,好一会儿才伏地磕了头,“是奴无用,请公子责罚。” 那人起了身,微曳的烛光将他颀长的身子在木纱门上映出了高高大大的影子,“没有破绽的,才是最该提防的。” 是,是人便要有短处弱处错处,这世上岂有人半分的破绽也无。 这大抵也是裴孝廉这样的莽夫何故屡屡犯错,依旧能留在那人身边的缘故罢。 若没有破绽,必是避影敛迹,小心地隐藏了。 到底隐藏了什么,为了什么而隐藏,最终想要干什么,这就是细作要去查明白的事。 能被公子许瞻选中又在宫中悉心培养过的,静姝必也是个聪明人,此时她复又伏地跪拜,“奴明白了。” 继而那道纤细的身影戴上兜帽起了身,“奴出来久了,怕大人起疑,这便拜别公子了。” 临出门前,忽又听那人问道,“静姝,你可记得细作最忌讳什么?” 静姝垂着眸子,“奴是公子的人,不会爱上陆大人。” 你瞧,这便是细作的悲剧,把自己的一切都交付于另一人,唯有心是万万不能的。 木纱门开了又关,静姝轻细的脚步声很快便消失不见了。 小七卷在锦衾里许久都不能合眼,眼睁睁地看着窗外天光已白,蓟城人家的鸡鸣狗吠依稀可闻,带得西林苑的猎犬也无端吠叫起来,人却再也睡不着了。 昏昏沉沉的又不知过去多久,听见内室的木纱门轻轻一开,小七一激灵,立时清醒过来,便是背着身子,依旧知道是那人来了。 那人的脚步亦是轻的,就在榻旁坐下,并不曾惊扰她,也没有说什么话。 她不知那人坐在一旁到底在想什么,但全身紧绷戒备着,竟将额头绷出了一层薄汗来。 好一会儿过去,倏然额头一凉,那似象牙雕铸般的手竟在她的汗珠上轻轻地一抹。 啊,她那两排长睫抑制不住地翕动着,愈是装睡,愈是生怕被那人瞧出来,因而愈发地闭紧了双眼。 啊,愈是闭紧了双眼,那两排长睫愈是抑制不住地翕动起来。好似做了什么亏心事一般,脖颈耳畔竟突地一红。 她自以为十分聪明,这些小把戏却早落在了那人眼里。 你听那人说什么,“你把自己包成这样,好像个饼饵。” 小七脸颊腾得一红,可不是,可不是像个饼饵。 木兰暗纹的银白锦衾将她裹着,她偏生又蜷着身子,可不就像一个饼饵吗? 索性也不再装,似只蝉蛹一样蛄蛹着坐起身来,凶巴巴道,“公子才像饼饵!” 不,你瞧他一身张扬的绯色,那他还似一匹红棕棕的汗血宝马呢! 见那人眉眼含笑,目光温柔,并不与她计较到底谁像饼饵这件事,他说,“小七,我带你进宫去见父亲母亲吧。” 那人好好说话,她自然也要好好说话,因而问道,“进宫干什么?” 那人笑道,“父亲与母亲都想见一见你。” 小七原以为自己是见不得人的,不曾想燕宫那两位至尊至贵的人竟要召见,可她又有什么好见的呢? 她不知道,但心里微微一动,不由地又问,“见我干什么?” 第345章 我永不负你 三月的日光泼进了鎏金花木窗里,未央台地板遍铺的银纹毡毯在日光下泛着好看的光泽。这内室暖融融的,没有一丁点儿的凉。 楼外咣咣锵锵,不知是在干什么。 远处砰砰哐哐,好似在破土动工。 那人还在木纱门外等着,长身玉立,如兰台那修直的木兰,不急不躁,亦不催促。 大大的宝蓝色酢浆草结束得她腰身盈盈一握,绣着银纹的宽大领口愈发显得她颈间如银碗盛雪,暗绯色的袍摆在双微微堆着,宽大的袍袖是兰台的主人才有的。 是,为便于劳作,婢子与寺人的袍袖皆是半窄的。 那人的心思昭然若揭。 她的乌发仍旧被灼得毛躁,暗绯的长帛带将长发简单束起,她是没有什么钗饰的,好似从来也没有似沈淑人与阿拉珠一样簪金戴玉,将头顶插得满满当当。 小七知道那人的意思,知道他到底想干什么。 木纱门推开,那人正在等她。 他的目光就像适才泼在毡毯上的金黄,温温润润的,闪着水蒙蒙的泽光。 他笑着说,“小七,一年了。” 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小七不知他说的是什么,因而问,“什么一年?” 那人只是笑,笑的她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便只是怔怔地仰头瞧他。 才收服了北羌的王者,看起来却并没有多少欢喜。 那人几不可察地叹,“距你初入兰台,整整一年了。” 这一声叹,她却听了个清楚。也不知怎么,这一声叹,叹得她心头一酸。 原来她在兰台竟有一年了。 但那人笑,她便也笑,“我不记得这一年有过什么事,问旁人,旁人也都不说。” 不说,便都是不好的事罢? 也许也有过几桩好事,但必是坏事多于好事,不然,便不会一丁点儿的消息都不肯透露给她。 她笑,那人也笑,那修长如玉的手自然而然地拉起了她的柔荑,“你想知道,我全都告诉你。” 好呀,好呀,不管是好事还是坏事,总得闹个清楚。 她不愿意糊里糊涂的,糊里糊涂的便分不清到底是好人还是恶人。 昨夜她鬼迷心窍地被他牵住回了未央台,今朝呢?今朝亦是懵里懵懂跟着那人往外走去。 他的掌心宽大暖和,他的双肩宽阔,腰身却是细的,他的袍摆在楼梯上荡出好看的花色。 那人就好似有什么魔力一般,她的目光就黏在他身上,脑中空空的什么也没有想。 没有去想这两只手为何就握到了一处,也没有去想今日进宫到底会发生些什么。 不必去想,有他在,大抵不会有什么事。 日出扶桑,惊起鸟雀,旦出未央台,已有了几分春意。 那莽夫正立在廊下候着,一只猫头自那人怀中探出。 有四五人正在院中咣咣咣叩石垦壤,七八人正抬着一株粗壮的桃树往院中走来。 小七问,“他们要干什么?” 那人笑,“要把兰台遍植山桃。” 山桃啊。 小七心头一热,山桃啊,她最爱的便是山桃花。 只以为桃林才有,而今兰台竟也要遍植山桃了吗? 那人没有撒谎。 懵懵然随他一步步往外走去,未央台外七七八八的寺人皆在忙碌碌挖土刨坑,一株株的山桃树俱是高大粗壮,也不知从何处移来。 怔怔然出神望着,兀然手上微微一紧,听见那人温声道,“至迟四月,便能开满兰台了。” 是呐,至迟四月,四月的兰台必将山桃夭夭,灼灼其华。 那人还问,“小七,你可欢喜?” 欢喜呀,怎么不欢喜。 但春四月,也许她已经走了。 她原想说,“盟约我好好地收着,公子不能反悔。” 但见那人难得欢喜,她便也不忍去说。 她想,他的欢喜大约远胜于她。 她随着那人往前走去,坍塌的废墟已被清理得干干净净,有人正开挖基槽,筑基砌磉。 青瓦楼已然在重建了。 小七仰头望去,头顶青天白日,冰消瓦解,她与公子的衣袍是兰台最夺目的颜色。 哦。 燕国的冬寒已经过去,蓟城的春就要来了。 那人的王青盖车多么尊贵气派呐,雄壮的驷马在兰台的高门之外安然打着响鼻,金支秀华,庶旄翠旌,四角的赤金铃铛在风中叮咚作响。 犹出着神,忽地腰间一紧,身上兀自一轻,那人已将她拦腰往车上抱去。 小七扑腾着低声叫道,“公子总不守礼!” 可恨昨夜到底不曾把守礼写进盟约里,竟叫他愈发地肆无忌惮起来。 可恨。 可恨。 实在可恨。 双手似小锤一般砸着那人的胸膛,一双脚四下乱踢,他又不是铜墙铁壁,非把他踢成个肉泥不可。 哪知那人笑了一声,竟信手将她丢进了车里。 竟然丢她。 恼人。 恼人。 实在恼人。 那宽大的袍袖与曳地的裙摆一荡,她在车里翻身打了个滚儿,好在身下就是一层厚厚的毡毯,那人又并不怎么用力,这才好端端的,不曾把一身的骨头摔散。 小七暗气暗恼的,什么人这是。 起身坐稳了,不免朝车里四下打量。 你瞧,车身宽阔,一座青铜方鼎小炉稳稳地嵌在短案之中,此时正熊熊烧着兽金炭,松枝的清香盈了满车。 也不知何故,她竟对这王青盖车十分的熟悉,仿佛早已经乘坐过无数次似的。 那人眉眼温和,“我从前常带你进宫,就在这驾马车里。” 他果真要把从前的事告诉她了,好啊,她急不可待地想要知道,因而忍不住问,“进宫干什么?” “大多是家宴,但你总与我在一起。” 小七仔细听着,忍不住往前一凑,见那人轻抚毡毯,低 第346章 春梦 小七惦记着回家,他却总说些什么“娶你”“不负你”这样的话。 虽一字不提“不走”,却句句都是“不走”。 可他捧住她的脸颊时,她那巴掌大的脸蛋便全都在那人手心,她就似个四处游荡的狸奴,竟在这一刻觉得自己好似找到了主人。 她竟然贪恋被他捧住的滋味。 踏踏实实的,安安稳稳的。 但她不肯承认,因而一板一眼地提醒,“公子可不要忘记盟约。我若想起来,便是要走的。” 那人倒好脾气地应了,说什么,“你听我的,我便什么都依你。” 总觉得听起来哪里不对劲,一时却又辨不分明。他说他的,她便说自己的,“我依公子,公子也不该趁火打劫。” 那人温和地笑,将她的脑袋枕在自己腿畔,“进宫还要小半个时辰,你好好睡一觉。” 虽也觉得枕住他十分奇怪,但她一夜不曾安枕,此时卧着亦是难得的舒服。 唉,舒舒服服的日子,谁又不想过呢? 罢了,罢了,就为那一句“我什么都依你”,她便权且听他的。 车轮辚辚往燕王宫稳稳地滚着,十六只马蹄在蓟城大道上踏出参差不齐的声响,王青盖车四方悬着的赤金铃铛在微风里响起清脆好听的叮咚声,而他身上的雪松香清晰可闻。 小七枕着那人的腿,阖眸前看见自己的衣袍与那人堆在一起,融成一色,分不出究竟哪处是自己的,亦分不出到底哪处是那人的。 适才捧住她的手此时搭上了她的脊背,竟一下一下地轻轻抚拍。 她亦是十分贪恋被他抚拍的滋味呐。 车身微晃,她在轻柔的抚拍里,竟也慢慢睡了过去。 隐隐约约好似听见有人呢喃低语,“小七啊,你的家就在兰台。” 低低沉沉的声音,仍旧夹着怅然的轻叹,辨不清是真还是梦。 可她的家在桃林,她又怎会不知道呢? 忽而一空,人便沉沉睡去,脑子里全是叫人脸红的胡思乱想。 梦见就在这驾马车里,就在一旁的短案上,她被那人欺身压下,被他东冲西突,扫穴擒渠,撞得她晃荡轻吟。 这一梦一发不可收拾,所有与之相似的梦全都当头扑来。 梦见一处十分松软的卧榻,她被那人压在榻上。 压在榻上要她。 梦见一辆晃荡不止的逼仄小轺,她在小轺里伏地跪趴。 就在小轺要她。 梦境十分真实,她甚至能看见小轺外那满天爆裂的烟火。 梦见大大的青铜双耳浴缶里袅出白气的兰汤,她被那人拘在兰汤。 拘在兰汤要她。 梦见一处暗不见天日的暴室,她被那人缚着,锁着。 就在暴室要她。 那滚热的躯体,灼人的肌肤,骇人的青筋,粗重的喘息,泥泞的薄衫,在梦里也十分的真实。 小七想,她得赶紧想起心里的那个人来,再不想起来,只怕就要在那人的温柔攻势里溺亡了。 若果真如此,又怎么能对得起心里的那个人呢? 但这样的想法在心里并没有停留太久,立时又被新一轮的梦境冲散,冲了个干干净净。 全都是叫人春汗淋漓的梦,梦里没有旁人,都是公子许瞻。 她被他叫醒的时候,依然还在被梦里的公子许瞻横冲直撞,似豕突狼奔。 那人温柔唤她,“小七,就到了。” 蓦地醒来,却一时分不清到底哪个是梦,哪个是真。 但她枕着那人的腿是真,那人身上的雪松香亦是真,她自己鼻尖冒出微微的薄汗也是真。 那人犹自抚摸她不够顺滑的脑袋,那温热无一丝瑕疵的长指亦是真。 就在适才的每一个梦里,这双手曾握住她的胸脯,覆住她的禁地,也在她身上的每一寸轻勾描绘。 想起那样的梦来,不由得脸红心跳,连抬眼看他都不敢。 仓皇坐起,拨开帷帘去看窗外。 宫门巍峨,殿高百丈,那屹立不知几百年之久的甬道高高长长不见尽头。 小七仰头看天光,那天光之下廊腰缦回,檐牙高啄,暗沉沉的重檐庑殿泛着鲜活的光泽。 清风徐来,脸上的红晕渐次消退。 她想,这真是个暖和的好日子呀! 那人在一旁叮嘱着,“父亲母亲若与你说什么,你只管应了。” 小七回过头来,她想,她可不是一个满嘴胡言的人。做得到的事自然能应,做不到的事又怎么能应下呢? 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 她可是一个十分守信的人。 因而说道,“我不知他们会说什么,怎么能随便应下。” 那人笑道,“你只管应。” 那一笑一颦,与梦里的人一模一样。 她想,看起来如此端方雅正的人,竟能做出那样的事吗? 自然,自然,单从昨夜来看,他不也总是动手动脚,可见人不可貌相。 小七道,“公子说什么都依我。” 那人笑,“是,但你得先听我的。” 要他听的,他才会依她。那他所能依她的,不还是他自己的心意吗? 嗬。 小七这才回过味儿来,秀眉一蹙,忍不住气鼓鼓地叫道,“公子诓我!” 罢了,罢了,他素来是不讲理的,与他讲理一点儿用处也无。 她虽气,却知道如何宽慰自己。 这么多年吃苦甚多,若不会宽慰自己,哪里还活得下去。 那人端正正坐着,那双深邃的凤目郑重地望她,“小七,你最该听的就是我的话。” 到底该不该听他的话,她又怎么知道呢? 但从她醒来至今,那人护她、敬她、厚待她,何况从也不曾骗过她。 那她便听一听他的话,他是燕国未来的君王,依他、顺他、从他才是正道。 但既是谈判,她便也要提出自己的条件,譬如说,“我听 第347章 叫母亲 “你说。” “听说囚在王宫里的人冻伤了,如今怎样了?” 她不提沈晏初的名讳,也不提“大表哥”三个字,这是盟约里青竹黑字早就写好的,因而她不提。 但她不提,那人亦能心领神会。 那人面色沉静,看不出什么情绪来,只是说,“宫里有医官侍疾,你不必担心。” 小七轻声细语的,“公子要待他好些,叫人给他治伤,三餐也不要苛待。日后公子若与舅舅相见,也总能说得过去。” 她提得合情合理,没有背盟,也没有什么过分的要求。 表哥就是表哥,她是以表妹的身份,尽的都是表妹的心意。 那人心平气和,没有半分不悦的颜色,痛痛快快应了下来,“小七,依你。” 三月的日光透过鲛纱帷幔映至那人脸上,愈发映得他面如冠玉。 哦,细细望去,那人有着龙眉凤目,亦有着沈腰潘鬓。 难怪他总爱通身的绯色,绯色当真衬得他风姿俊俏,一表非凡呐。 小七抬眸冲他盈盈一笑。 你瞧,能好言好语说的话,何必非得闹个急赤白脸,不欢而散。 听得赶车的人“吁”的一声勒住了马,“公子,到万福宫了。” 哦,到万福宫了。 那人仍旧握住了她的手,“小七,走吧。” 小七随他下了王青盖车,进了宫门,随他一步步登上九丈高台,宫人婢子莫不垂手躬身,恭恭敬敬地唤一声,“大公子。” 她留意到她与公子脚畔那暗绯的袍角拂地,在石阶上荡起一圈圈好看的涟漪来。 公子有一圈,她亦有一圈。 丹墀之上耸立的重檐庑殿威严万千,这威严万千的地方她竟不觉得有什么陌生。 恍恍惚惚的,好似从前已经来过这里许多次。 早在廊下候着的宫人笑吟吟地迎上来,“大公子可算来了,娘娘一早就盼着呢!” 那人微微颔首,小七下意识地握紧了他的手,仰头悄悄说道,“我不知礼数,也不讨人喜欢,会不会丢公子的脸?” 那人俯身在她耳边低语,“你不知我有多喜欢你。” 她从不曾听过有谁在她面前正大光明地说上一句,“小七,我喜欢你呀。” 从来也不曾。 从来也没有。 她生来愚钝,没有母亲教导,不告诉她,她便不知道自己是被人喜欢的。 但被人喜欢到底是世间最美妙的事罢? 定然是的。 小七心头一烫,垂眸时见一双影子偎得极近。 那人高高大大的,她似个小鸟依人。 温热的鼻息使她耳畔生红发痒,她没有忍住噗嗤笑了一声,忙歪了一下脑袋,把那人微微避开了。 虽不曾抬头,但见那高大的影子依旧离她极近,继而被他牵住的手一紧,一前一后一双人,一同进了大殿。 哦,大殿之内富丽堂皇,如贝阙珠宫,宽宽长长的飞天祥云地毯直达凤座。 凤座上的妇人华贵雍容,端端正正地坐着,满头的凤钗步摇纹丝不晃,这燕宫尊极贵极的妇人,却目光慈蔼,看起来并不威严,那如凝脂般的柔荑秀雅一抬,竟向他们招起手来,“远瞩,小七,快来。” 小七跟着那人在这细软的长毯上前行,这长毯多么熟悉呀,好似从前已无数次地在上头轻踏。 恍然出神的工夫,见那人已停步俯身道了一声,“母亲。” 小七自然而然地就要跪地磕头,但那人依旧攥着她的手不曾松开。 她惑然望他,见他眉眼含笑,“小七,见过母亲。” 小七顿然一怔,那是公子的母亲,亦是兰台夫人的母后。她身份卑贱,即便与公子同袍,亦该伏地尊一声“娘娘”。 她虽不识礼数,贵贱有序却是魏人刻在骨子里的。 兀自怔着,又听凤座上的妇人蔼然笑道,“小七,过来。” 她糊里糊涂地跟着那人一同在主案前落了座,那妇人抬手捋顺了她的碎发,心慈面软的,“远瞩肯带你来,你不知孤有多欢喜。” 与公子一样,妇人言谈之间亦是泛着浅浅的哀愁,片刻又是长长的一叹,“如今北羌既定,再不必顾虑许多。孤也都想开了,再好的都敌不过远瞩喜欢。” 小七不知该怎么回话,她望那人,那人也只是温和地望她。 虽并不说什么,却就在她身旁。知道他在,她心里便也稳稳当当的。 那妇人还问,“告诉孤,你可喜欢远瞩?” 远瞩,远瞩是他的字。 但怎样才算喜欢呢? 她一早看见兰台的山桃时是欢喜的,那人握紧她的手时她是欢喜的,那人哄她入睡时她是欢喜的,那人说喜欢她的时候,她心里更是欢喜的。 她的欢喜都是远瞩给的,那么她心里便算是喜欢远瞩吗? 小七心里还有一人,因而并不知道。 但也不知怎么,兀自想起了马车里的梦来。 她偷偷去瞧那人,见那人的眸光正在她面上打量,他也定然好奇这个答案到底是什么罢? 哦,不,不是打量,是缱绻。 那人的眸光在她面上温柔缱绻着,他大抵并不需要什么答案,那人骄傲自负,喜不喜欢的,他心里早就有了自己的答案。 小七面颊一烫,连忙躲开。 “孤明白了。”那妇人见状便笑,旋即和容悦色地拍了拍她的手,“养好身子,你是要做王后的。” 小七讶然回神,忙辩解道,“可公子答应我,会放我回家。” 妇人笑叹,“傻孩子,哪儿才是家呢?” “女子呀,总是要嫁人的。嫁了人,夫君在哪儿,家就在哪儿。” 见小七惟恍惟惚,妇人又道,“不怪你,你自小没了母亲。若你母亲还在,你也会告诉你一样的话。” 小七心里轻叹,也许是吧,但她到底没有母亲教导,母亲会对她说怎样的话,她实在不知。 夫人慈和地说话,“你若不信孤,便想一想,你母亲的母家在哪里?” “在大梁。” “那你父亲呢?” “在桃林。” “那你母亲最终住在哪里呢?” “在桃林。” 妇人哑然失笑,“这便是了,因你母亲嫁了人,自然随你父亲同住。小七,你也是一样的。” 原本也不是多么深奥复杂的话,但小七听了却豁然开朗起来。 原来也不是定要回魏国去的,是这样罢。 那妇人抬手打开案上的檀木镂花匣子,一支金灿灿的凤钗在她手心展翅欲飞。 凤钗眼熟,小七见过。 妇人轻叹,“孤从前赐你,你竟还给了远瞩,孤颇以为憾。” 原来还有这样的事,她一点儿印象都无,因而垂眸回道,“娘娘恕罪,小七已经不记得了。” 那妇人轻嗔,“叫什么娘娘,要叫母亲。” 可她怎么能叫周王后母亲呢?无名无分,终究不合礼法。 霍霍然束发的帛带一松,满头的乌发顿然散落下来,小七愣愣瞌瞌的,继而长发一挑,此时此刻,燕王宫最尊贵的大周后竟亲手为她挽起了发来。 青丝一紧,那振翅欲飞的凤钗已将乌发成髻。 宫娥早将一柄铜镜端至面前,盈盈笑着请她细看。 哦,她从未簪金戴玉。 而今,竟簪了燕宫的凤钗。 一旁的公子舒展了眉眼,“小七,叫母亲。” 啊,他还说,“你应过我的。” 第348章 怨偶 不施粉黛,是天生的蛾眉宛转,眉心的红痣鲜翠翠似要滴血,而那赤金的凤钗竟使一个山野魏人平白地高贵起来。 小七于铜镜之中端量,当真喜欢这凤钗的模样,亦看得见左右的公子与大周后皆含着温柔的笑意。 但她有多少年已经不曾叫过“母亲”了呐,细细数来,竟已有十四年之久了,因而迟迟也张不开嘴。 是了,是了,适才进金马门,她与公子是做过交易的。 她应允了公子之命,公子也应承她会善待被囚在燕宫里的人。 既是交易,便没有什么不可以的。 大周后为她理顺了乌发,发髻的末端依旧用绯红的帛带束起。 而公子呢,公子覆住了她藏在袍袖里那绞在一处的手,温润地催她,“小七。” 只这两个字,好似就突然给了她无穷的力量,她好似鬼迷了心窍,糊里糊涂地就开口叫了周王后一声。 “母亲。” 低若蚊蝇,依旧能叫人听个清楚。 大周后蔼然笑着应了,眼里竟泛起了一层泪花。 小七不知大周后因何迸泪,但见其长叹起来,“孤心里真欢喜呀,小七,你再叫一声。” 欢喜好呀。 此时,王后欢喜,公子欢喜,她自己心里亦是欢喜的。 人这一辈子,图的不就是个快快活活,欢欢喜喜吗? 覆住她的那只手轻轻一点,这一点便好似叩住了她心口的机关,她依言又唤了一声,“母亲。” 小七听见公子慨然长舒了一口气,却不敢抬眼望他。 他想听到的话如今听到了,定然也宽了心了。 此时,王后宽心,公子宽心,她自己亦是宽心的。 将来的事将来再说,她知道当下自己心生欢喜,便是好的。 忽闻屏风后有人一动,继而低咳,其声听着似有几分熟悉。 小七循声转眸望去,那里却已经没有人了,因而问起,“是谁在后面?” 若有人偷听,必会把她叫大周后母亲的事传到羌人的耳朵里,若果真如此,阿拉珠必是要闹出什么事情来的。 端着铜镜的婢子笑道,“是新来的宫人。” 小七的心微微一放,若是宫人,大抵是不会有什么事的。 一旁的人问,“父亲还是不肯来吗?” 大周后默了片刻,片刻之后嗟叹不已,“他已数年不来,孤已经习惯了。” 小七愕然,原来燕庄王与大周后竟是貌合神离,一双怨偶。 到底是什么缘故,她并不清楚。 但听说燕宫如今王姬美妾甚少,原以为是庄王年老多病的因由,如今看来,大抵另有玄机。 那华冠丽服的妇人眸光黯然,“所以母亲才希望你和小七过得,一辈子太久了,在这四方方的天地里,要没有个知心人陪着,实在是难熬啊!” 是了,住着瑶台琼室,穿着衮衣绣裳,进着珍肴异馔,一个个看似金尊玉贵,实则不过是困在牢笼里的孤家寡人罢了。 兀然想起似有人曾殷殷嘱托,“但愿你能永远陪着他,不必叫他做个孤家寡人。” 但说话的人是谁,又要她陪着谁,一时却想不起来。 那妇人理着她的衣袍,望着她慈蔼地笑,“去岁这个时候,远瞩头一回带你进宫,那时候你俩也穿着一样的红袍子。孤见远瞩把最爱的绯色给了你,便明白了他的心思。” 哦,公子没有诓她,果真有一年了。 “这样的红袍子远瞩有许多,他独爱这个颜色,就似独爱木兰一般,如今他却肯在兰台为你遍植山桃。小七,记住母亲的话,远瞩是个长情的人,他认定了你,必会待你好。” 听大周后的意思,亦是打算好好地将她留下来的。 小七意乱如麻,好似中了公子的圈套,一个圈套连着一个圈套,一个陷阱接着一个陷阱,那一卷三月盟约竟成了个无用的摆设。 自然了,他是这世间最好的棋手,轻易便能翻搅风云,给她下个套实在如探囊取物。 大周后还说,“孤不如你,孤年轻时没有遇见过这样的人。” 说到伤感处,竟淌下了泪来。 婢子忙取了丝帕为她拭泪,劝道,“娘娘保重身子,可千万不要再伤神了。” 那人默了好一会儿,“我再去劝劝父亲。” 大周后摇头叹道,“罢了,罢了,这么多年了。” 正说着话,忽有宫人匆匆进殿禀道,“启禀娘娘,小周后正在金马门外求见。” 大周后闻言冷笑一声,抹去眼泪,片刻之间便恢复了初时的威严,漠然道,“不见了。” 那宫人神色慌乱,“小周后说,念在多年的姊妹情分上,若娘娘不见,她便......她便一头撞死在宫门。” 大周后掩口嗤笑不已,眉眼间愈发地冷淡,“她算计我们母子的时候,可还记得孤这个亲姊姊?若非远瞩,只怕如今燕宫的主人都换了羌人。孤不与她计较,她还想来讹诈孤!” 哦,原来如此。 小七心想,她听见的不过是公子与谋士们的寥寥数语。原来在她安于一隅的时候,兰台之外竟是如此凶险。 难过昨夜平了北羌之后,公子的举止尤为反常。 他心里定然是十分高兴,但他身在高位,再高兴亦不好轻易地表露出来。 可他是公子,亦是个寻常的人呐。 他在外人面前一副谋无遗策的模样,但心里也会有忧心如惔的时候罢?他亦会有靡所适从的时候罢?(忧心如惔,即忧虑焦急。出自《诗经·小雅·节南山》:“节彼南山,维石岩岩,赫赫师尹,民具尔瞻。忧心如惔,不敢戏谈,国既卒斩,何用不监。”) 宫人躬身领命退出了大殿,大周后仍旧愤愤难平,“孤竟轻信了她,以为羌人当真胸无大志,愿意献兵归附燕国,竟险些中了她的奸计,毁了许氏宗庙社稷,糊涂!真是糊涂呐!” 第349章 暗涛 是了,羌人以嫁女的名义进献兵马,图谋的却是燕国的万里江山。燕国正是用人的时候,大小周后又是一母同胞的亲姊妹,又岂会不迷糊呢? 怪就怪奸人两面三刀,狡诈诡谲。 不,归根结底还是怪这天下早已礼乐崩坏,任谁都想瓜分鼎峙,进而宰割天下。 一旁那人宽慰道,“羌王也不会留太久了,北地唾手可得,母亲宽心。” 大周后神色松缓下来,握住他的手兀自叹道,“远瞩,但愿你不要再因从前的事怨恨母亲,母亲懊悔不已......” 小七抬头望公子,见他眸光微动,似含着重重的心事,薄唇轻启,却道,“母亲的心,我是知道的。” 小七记得一首歌谣,名字叫《蓼莪》。 父兮生我,母兮鞠我。 拊我畜我,长我育我。 顾我复我,出入腹我。 为人子女的,又怎会真正地记恨父母尊亲呢? 她想,公子忠孝,必亦是如此。 大周后这才缓缓舒了一口气,却也是眸中含泪,抚着胸口连连点头,“好,好,好,那母亲便放心了!” 也不知为什么,虽不知他们母子从前有过什么化不开的郁结,但见此时春晖寸草,母慈子孝,小七竟也心中动容,眼眶泛起了红来。 正说着话,又有宫人喘吁吁疾疾奔进殿来,匆匆赶到凤座前,躬身在大周后耳边低声禀道,“小周后说,若娘娘忘记了曾在阿布凯赫赫面前起的誓,她必以命献祭!” 宫人声音不高,但仍叫小七听了个清楚。 又是那个阿布凯赫赫,羌人藉着阿布凯赫赫的名头装神弄鬼,已不是头一遭了。 这世上岂有什么天地神明,一具泥塑的神像,难道还真能显灵不成? 大周后冷嗤一声,金步摇左右轻晃,撞出细微的声响,即便如此,那妇人依旧十分端庄。 “可笑,她那般贪求无厌的人最是惜命,竟与孤说什么献祭。不过又是讹诈,妄图进得宫门,告哀乞怜,保她那好女儿的后位罢了。” 哦,原来周后姊妹二人在神前起誓,要保阿拉珠的王后之位。 大周后将将被算计得险些国破,而今洞烛其奸,看人看事自然眼明心亮。 你瞧,她冷着一双凤目,冲那宫人命道,“叫她回去,守着她那尊神像哀告去罢!” 宫人忙领命退了出去,前脚才走,后脚又来了一个黄门侍郎,进殿恭谨施了礼,禀道,“大王问公子与姚姑娘可进过膳了?若还不曾,便随奴一同去九重台。” 周王后笑道,“远瞩,带小七去罢。” 那人浅应一声,这便拉她起身与周王后告了别,随黄门侍郎往外去了。 髻上凤钗沉甸甸的,轻盈的双翅微微振颤,小七踩在松软厚实的长毯上,眼里只看得见身前那一身绯袍的人。 那当真是立如芝兰玉树,笑如朗月入怀的人呐! 而这天生的龙凤,竟是要留她的人。 才出大殿,便见两个路过的婢子在廊下窃窃低语,听着似提及了“魏公子”,小七顿然侧耳听去,隐约听见一句,“仍旧还没有好,适才走的时候见他还咳着呢!” 小七恍然一怔,难道屏风后的人竟是大表哥吗? 她与公子许瞻挨在一处,又叫了大周后数声“母亲”,不知被听去了几分。 但愿不是他,也但愿他没有听见。 婢子已经走了,再没有听见什么话,小七收回心神,走过宽阔的丹墀,极目望去,于九丈高台之上,日光下的燕王宫愈发清晰起来。 你瞧,这宫墙多高多深呐。 想起方才大周后无力的长叹来,那长叹好似仍旧响在耳边。 “一辈子太久了,在这四方方的天地里,要没有个知心人陪着,实在是难熬啊!” 旁人只道这宫里是荣华富贵,个中的滋味也只有身在其中才能知晓。 不过是隔了几道宫门殿宇,这一双怨偶竟似要老死不相见。 一个个的形孤影寡,形同陌路。 身前的人蹇视高步,他日后又会怎样呢? 将来呐,将来山高水长,他也会是一个孤家寡人吗? 这一日又去九重台拜见了燕庄王,曾惮赫四海的庄王待她亦是十分的慈和。(惮赫四海,意为声威极盛。出自《庄子·外物》:“白波若山,海水震荡,声侔鬼神,惮赫千里。” 与公子一同陪庄王进了膳,庄王有疾,因而膳食清淡,却为她备好了肉脯、鱼糜和她爱吃的松子饭。 席间父子二人谈及北羌的祸乱,也提到了魏公子。 她就在公子身旁端坐,他们却并不避她。 从他们的谈话里,小七知道了魏宫已数次派使臣前来迎魏公子与章德公主回国。但兰台以章德公主初有身孕为由,既不愿离开夫君,又受不得鞍马劳顿之苦,因而才留魏公子在燕宫小住。 听他们的意思,大抵是要等章德公主诞下子嗣后,才许魏公子出关。而那时正值秋后,燕国粮草充盈,兵肥马壮,足以大败楚国。 又说起因羌人南下,燕国兵力大增,而魏人背盟致使楚军无援,不敢孤军深入,数日前已退离燕关三百里屯军备战去了。 庄王盛赞公子,是真正的经国之才,社稷之器,亦是真正的持危扶颠,救国安邦。 是了,是了,不费一兵一卒,竟叫燕国峰回路转,去危就安。 似公子许瞻这样的雄才大略,放眼世间亦是少有的。 拜别庄王时已近晌午,赶车的人“吁”的一声扬鞭打马,公子的王青盖车飞驰在宫中大道,宫人婢子莫不垂头退让,那人始终握牢了她的手,竟将她握出了一层薄汗。 小七原想提醒那人,今日在万福宫的话不能算数,她仍要与公子信守三月盟约。 不日前才签订盟约,今朝就簪了凤钗,叫了母亲,实在不太妥当。 三月的风吹开帷幔,将她的脸颊拂得痒痒的。 小七仰头望那人,但见那人眼角眉梢俱是陶然欢喜。 他过得并不快活,她常常见他长吁短叹,因而他此时的欢喜便十分难得。 小七心中一叹,不由地垂下眸去,竟不忍心再开口了。 满脑子里都充斥着周王后的话,“远瞩是个长情的人,他认定了你,必会待你好。” 大概是吧。 小七不知道公子的长情于她而言,到底是一桩幸事,还是一场厄难。 第350章 我不欺负你 肩头一紧,身子一歪,她被那人揽在了怀里。 他的胸膛宽阔结实,透过华袍温暖着她微凉的脸颊。 那人问她,“小七,你可是个守信的人?” 她说,“若公子守信,我便守信。” “自然守信。” “那公子便要认盟约。” “我认,但你在万福宫应过的事,你也要认。” “但我并没有应过什么。” “你叫了‘母亲’。” “是公子与我交易,答应医治魏公子,我这才应下的。是交易,不能当真。” “应下便是应下了,不分交不交易。” 小七蹙着眉头,“我从未见过公子这般霸道不讲理的人。” 那人笑,“你自己应过的事,我没有迫你。” 小七暗气暗恼,用力推开了那人,“公子算计旁人,也算计我。” 那人不肯承认什么算计她的话,“小七,你我之间的盟约我仍旧认,但你是母亲认定的王后,你也要认。” 小七梗着脖子,委屈巴巴地瞅着他,一汪的水在眼里咕噜咕噜打着转儿。 为了一个皆大欢喜,为了一个简单的交易,她就似一只小兽,毫无防备地掉进了那人的陷阱里。 满心的委屈不知该向谁诉,只是瘪着嘴巴,骨碌碌凝着泪,哝了一声,“公子欺负小七。” 那人俯首去拭她将下未下的眼泪,那修长无一丝瑕疵的手被她的眼泪洇得湿漉漉的,他温声哄着她,“小七,我疼你,我会好好疼你。” “你有我,也有了父亲母亲,阿蘩也不走了,我们一起疼你,不好吗?” 不好,不好,一点儿也不好。 诓了她,骗了她,就一点儿也不好。 他连夫人都好几个,以后美人姬妾也只会更多,愈发一点儿也不好。 “我不欺负你,我信你,护你,再也不欺负你。” 那人一声声哄着,恨不得把他的心肝都掏出来给她看,“那两位会有自己的归宿,以后的兰台与燕宫,都只有你一人,好不好?” 一重重的阴霾豁然化开,好似拨云见日,心里透亮亮的。 若是如此,好像也没什么不好。 “再没有青瓦楼,把青瓦楼建成桃林老宅,好不好?” 小七讶然,公子竟肯为她做到这般地步吗? 大周后说,孤见远瞩把最爱的绯色给了你,便明白了他的心思。他独爱这个颜色,就似独爱木兰一般,如今他却肯在兰台为你遍植山桃。 不止如此,他还要在兰台建一座桃林老宅。 哦,他要把桃林搬进兰台。 那她何必还心心念念的要再回桃林呐? 也许他果真是个长情的人。 小七忍不住仰头问他,“公子怎知桃林老宅什么模样?” 那人笑,一双凤目里盈满了宠溺,“你告诉我,我便知道。” 小七余气未消,因而说道,“我不告诉你。” 那人依旧笑,好似什么都难不倒他,“我早就命人快马去了桃林,约莫月底便能回来。” 从蓟城快马至燕关,进入魏境再经大梁至桃林,最快也要一月,原来他早就有了这样的心思。 那人又道,“昼夜赶工,至迟四月末便能住进去了。” 小七心潮澎湃,竟然那么快吗? 那人还说,“西林苑都归你,你愿养麋鹿,便养麋鹿。愿养猎犬,便养猎犬。你愿种花养蚕,捕虾捉鱼,全都由你。” 那人言辞恳切,目光甘和,小七眼里渐渐生出光来。 兰台有多大呀,兰台光是一个西林苑就占地千亩。听说西林苑原本便是天家的园林,那里矮山溪流,秀木成林,那人竟也要把西林苑给她。 小七顺着那人的话,不由地又被那人牵着鼻子走了,“可我不喜欢那些狼犬。” 那些青狼猎犬嚎的嚎,吠的吠,成日龇牙咧嘴,凶神恶煞的,她天生害怕那些东西,她才不想养,最好把他那些铁笼子里的也全都处理掉。 那人含笑凝睇,“那便把狼放了,猎犬也全都送走,好不好?” 小七这才破颜一笑。 好呀。 好呀。 那便没什么不好的。 不,也有不好的。 她说,“我不能负了心里的人。” 那人笑,“是我。” “你心里的人是我,要带你去江南的人也是我。” 上一回他还说那个人是谢玉,如今竟说是自己了,小七问他,“你会带我去江南吗?” 那人以额相抵,“这天下的疆土,我带你走个遍。” 小七信呀。 他素有大志,又有韬略,将来这天下的疆土都要收入囊中,带她走个遍,实在是易如拾芥。 他还说,“将来入主王宫,宫内亦为你遍植山桃,为你辟桑田溪流,为你建桃林祖屋,好不好?” 好呀。 好呀。 那便再没什么不好的了。 只是过去的事她什么都不记得了,糊里糊涂地应下又算什么呢? 必得什么都记起来了,也什么都想清楚了,才能应他呀。 小七认真道,“我还要好好想一想。” 那人心正气和的,不急也不躁,“我等你。” 他说等,便是会等的。 虽知道他是一肚子的坏水儿,但心里就是认定,他一定会等的。 听见“吱呀”一声,那古老厚重的金马门被虎贲军用力推开,策马飞舆,将青石板踏出参差不齐的声响,偶尔有马咈哧咈哧的声音撞进耳中。(策马飞舆,即驾马车疾行,出自《吴越春秋·勾践归国外传》:“车驰人走,越王策马飞舆,遂复宫阙) 哦,已经出宫了。 小七破颜,“但为公正起见,在我想起来之前,公子仍要守礼。” 那人点头,又开始哄她,“亲我一口,我便应你。” 小七才不肯,往后一仰,凝着眉头嫌弃地望着他,“趁人之危,不是君子所为。” 那人也不恼,反倒是退让一步,“那便叫我远瞩。” 小七想,远瞩是他的字,除了燕庄王与大周后,再没有听过谁还敢直呼这两个字的,再没有了。 但叫他远瞩就似唤大周后为母亲一样的难。 她低眉暗暗咬着唇,踟蹰许久都开不了口。 那人目光灼灼,悬悬而望,软语温言地鼓动她,“小七,你叫一声。” 想起不久前她初初醒来,曾问他,“我该叫你什么?” 那时那人温和地笑,要她叫“远瞩”。 那时小七亦是不肯的,她说,“他们都叫你公子,我也叫你公子。” 但那人说,“你与他们不一样,你就叫我远瞩。” 如今小七知道,在公子许瞻的心里,她与旁人的确是不一样的。 罢了,罢了,若看成交易,便没有什么难的。 小七心一横,朱唇一张,正要开口唤他。 乍然马车骤停,车身一晃。 她没有防备,一头撞进了那人的胸膛,撞得她头昏脑涨。 第351章 血祭 宫门之外,竟有刺客吗? 小七下意识地抓紧了那人的衣袍,失声叫道,“公子!” 叫公子好似是她最本能的反应,冥冥中似已这般叫过有千万次了。 那人稳稳坐着,结实的手臂牢牢地箍着她,沉声哄她,“我在,不怕。” 是了,是了,小七心里一安,确信公子定然护她周全,她是不必害怕的。 这种确信好似亦是她原本便认定的事,使她没有半分的犹疑。 俄顷听见外头苍啷啷几声拔出了刀剑来,赶车的人禀道,“公子,有神棍拦路!” 哦,只是神棍,不是刺客。 不是刺客便好,不是刺客便不会有什么事。 那人推开车门,抬手挑开帷幔,驷马前有两个小萨满拦在大道当中,此时正手舞足蹈,摇铃击鼓,神叨叨地念诵祝祷。 又是北羌。 前夜才平了暴乱,是日不到晌午竟又生起了事来。 可见羌人贼心不死,是一个都不能留的。 随车的将军们瞠目持刀,勒马逡巡,严阵以待。 倏倏然铜盘银铃相撞之音在车后铮铮响起,那莽夫惊道,“公子!小周后在马车后头!” 小七心中一凛,适才在万福宫时大周后已命宫人驱走了小周后,原以为这小半晌过去,早该打道回府了。不曾想,小周后竟仍旧藏身于金马门外。 那人一手将她揽紧,另一手已一把推开了马车后门。 后头远比前头热闹,五六余萨满已开始做起了法来,个个着神服戴面具,甩红鞭击神鼓,一身的虎蛇蜥蛙,缀满了铜盘古镜。 念念有词,神神叨叨。 铮铮锵锵,咚咚作响。 即便距杀大萨满那日已经过去许久,这杂沓鼓噪的声音依旧使小七心惊肉跳,骨软筋麻。 她躲在公子的怀里朝后望去,见那与大周后隐约有几分相像的女子此时端端正正地傲立在萨满中间。 哦,这便是小周后了。 大抵是因了北地苦寒,轻易便能叫人艾发衰容,小周后看起来竟比大周后还要老上个五六岁的模样。 当年尚是一母同胞的亲姊妹,一样的高门贵女,一样的珠圆玉润,两人的命运却大相径庭。难怪小周后一心筹谋换国,不惜赔上自己的两个女儿。 身旁的人嗤笑一声,“姨母想干什么,不必装神弄鬼。” 小周后高声冷笑,“好外甥,你害得姨母好苦啊!” 北地的严寒不但冻皴了她的肌肤,还吹哑了她的声腔。 那人眉头一挑,似笑非笑,“姨母已是羌王后,好日子才开始呢,哪里苦?” 怎么不苦,再换不了国,也回不了北羌。夫君沉湎酒色,斩杀阿公,小女儿不得恩宠,大女儿殁在蓟城。这福轻命薄,是比黄莲还要苦上个百倍千倍的。 小周后齿冷,不与他分辩,扬声喝道,“我与你母亲曾在阿布凯赫赫面前起了血誓,你母亲忘了,我得提醒她。” 那人扫了一眼左右,不可思议地笑了一声,“羌后要献祭?” 小七想,公子大抵是想起了大周后的话,似小周后那般贪求无厌的人最是惜命,岂会献祭。不过又是讹诈,妄图进得宫门,告哀乞怜,保她那好女儿的后位罢了。 他笑,小周后亦笑,笑得狰狞可怖,叫人胆寒发竖。 那妇人笑得鬼气森森,陡得拽开绑带,丢开了大氅。 啊! 大氅之下竟是一身写满血咒的白袍子,密密麻麻的,写满了看不懂的符咒。 周遭的萨满扬鞭敲鼓愈发地嘈杂,叽里咕噜的念诵声此起彼伏,愈发使得小周后这一身的血咒阴森可怖起来。 你听小周后说什么,“我以我命告祭天神,许远瞩敢废阿拉珠,便叫你破国亡宗,烟断火绝!(破国亡宗,即国家毁灭,宗族消亡。出自苏轼《东坡志林》第五卷:“用商鞅桑宏羊之术,破国亡宗者皆是也。”) 覆宗灭祀,烟断火绝,这是何其歹毒的诅咒。 那莽夫已当先暴喝一声,“大胆羌人!敢咒公子!” 小七骇然一窒,下意识仰头望那人,见那人瞳孔一缩,一脸的杀气。 紧锣密铃,鼓噪而进,小周后激怒了大公子。 她见公子抬起手来,那宽大的绯色衣袂在风中鼓荡。 你瞧,公子就要下令斩杀。 是,该杀!该杀!该杀! 兰台的将军立马横刀,蓄势待发,还不等利刃出手,那小周后竟已飞扑过来,往车门上重重地一撞。 她撞得多狠多猛多决绝呐,必是早就下了死心。 “砰”的一声巨响,脑门开花,血浆四溅,撞得那王青盖车剧烈地一晃。 小七惊叫一声,那滚热的血溅到了她的眉眼之间,亦溅到了她的华袍之上。 她眼睁睁地望着那才做了不足半日的新羌后一脸血花,一脸血花地撞上了王青盖车,登时又被王青盖车弹出了数步远,连一声惨叫也没有,一丝呻吟也没有,竟当真撞死在了燕宫之外。 哦,不,不是撞死,是献祭。 公子的王青盖车便是最好的祭坛。 大周后猜错了,一个穷途末路的人是不会惧死的。 兰台的将军们愣怔片刻,继而驱马挥刀,将那七八个仍跳神做法的北羌萨满悉数斩杀。 一时间鬼哭狼嚎,惊心惨目,马蹄与人头同时落地,在金马门外咕噜咕噜滚出数尺之远,刀剑在那一身身的铜镜银盘上击砍出了好大的声响来。 眼前一黑,那微凉的指节已覆住了她的双眸。 小七心头一跳,猛地回过神来,被那人稳稳地圈在了怀里。 哦,是公子。 第352章 不好了 兰台的人都说公子好洁,颇是严重。 他果真有洁癖吗? 他总是动手动脚的,小七没有深切的体会。 便是目下,那白玉般干净的手覆住了她的双眸,她能察觉到眉眼间黏腻的血沾满了那人的掌心,但那人毫不在意。 公子心里到底是不愿她看见如此血腥的场面,但小周后那狰狞的笑,那飞溅的血,那撞出去的躯体,那满地乱滚的头颅,却兀自在她眼前一遍遍地重演。 小七脑中一片空白,偶有意识的时候,不禁要想,羌人口里的阿布凯赫赫到底存不存在? 阿布凯赫赫当真会庇佑它的子民吗? 但若不能,小周后又何必以如此惨烈的方式献祭自己。 那歹毒的诅咒也一遍遍地在耳边回响,她说许远瞩敢废阿拉珠,便叫他破国亡宗,烟断火绝。 她想,公子会不会忧惧这样的诅咒呢? 公子不信苍天不信鬼神,但宗庙社稷是他最在意的事。 要平治天下就得立嗣树嫡,守器承祧。旁人二十有二的年纪,该早就儿女成行了,但公子许瞻如今的确是没有子嗣的。 (守器承祧,即承继奉祀祖先的宗庙。出自南朝梁沈约《立太子诏》,“自昔哲后,降及近代,莫不立储树嫡,守器承祧”) 单是小七知道的,大表哥与章德公主如今就已有了好消息。待到八九月份,魏宫便要比燕宫先一步诞下嫡长子,这是公子比不得的。 公子文德武功皆胜大表哥一筹,但子嗣凋零,却望大表哥莫及。 因而,这样的诅咒亦会使公子心生不安罢? 是了,定然是。 若不是,他便不会立生杀机。 她想起大表哥曾覆住她的腰腹,言辞凿凿地告诉她,“这里,曾有过两个孩子!” 那她的孩子又在哪儿呢? 是活着,死了,还是连生都不曾生下? 她想,待过了这一日,一定要好好地问问公子。 公子应过她,什么都会告诉她。他说会,便定然会的。 高头大马受惊打着响鼻,青石板的血四下淌着,将军们胯下的马躁动不安,刀锋吧嗒淌着血,方才还活蹦乱跳的萨满已然成了一具具僵硬的尸首。 车里的人还没有动,公子此时又在想什么呢? 小七不知道。 她稳住心神,移开那人的手,纵目往外看去。 周遭寂然,没有伏兵。 裴孝廉的马在丈许方圆之内频频打着转儿,轻易便将羌人的尸首践踏在马蹄之下,那弯刀利刃在三月的晌午迸射出凛冽的寒光,愈发使他脸颊的疤痕冰冷可怖,其人怒发冲冠,“公子,可要围了羌王府,拿下小羌王?” 但那人说,“既已献了兵符,不会是他。” 是了,小羌王逼宫弑父时,公子的人就在老羌王府邸之外,若不是因了大营的十万兵马,这一老一小定然一同身亡命殒。 能留一命已是十分不易,又怎会再有设伏刺杀大公子的胆量。 那莽夫依旧咬牙切齿,“那便是朱玉楼夫人。” 那人眉头微蹙,目光沉沉,“既保了小羌王,又何必再赔上自己的生母?亦不会是她。” 小七恍然,原来这片刻的工夫,他竟已经思虑了这许多。 但若不是羌人,又会是谁呢? 还有谁在为北羌秘密奔走,抑或说,还有谁竟在暗中操纵,今日的小周后不过是一颗受人摆弄的棋子? 那人忽道,“孝廉,上车来。” 那莽夫一怔,立时插刀入鞘,翻身下马,俄顷大步跃上马车,跪在车门毕恭毕敬地垂头道,“公子吩咐。” 那人一把扣住裴孝廉的后颈,将他拉至身前,在他耳边低声问道,“今日不曾议事,九卿在干什么?” 公子到底不信陆九卿。 裴孝廉愕然睁眸,压低了嗓音,“末将这便去问静姝姑娘。” 那人又道,“静姝来兰台时,他到底在不在自己的府邸。若不在,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 小七心中忽而清明,记得静姝来时曾说,“大人知道奴是什么人,出入皆带奴随马车侍奉。大人也只来兰台,不曾去过别的地方,私底下也不曾与魏人羌人有过来往。就连母亲生病,他亦不再回去。” 静姝是细作,是公子安插在陆九卿身边的眼睛。 她能看见的,必是陆九卿要她看见的。 那这双眼睛看不见的时候呢? 每一个更深夜阑,静姝总是要入兰台的。 这个空当,只要另有心思,亦能大有所为。 也许正如公子所说,没有破绽的,才是最该提防的。 那人沉声,“查。” 裴孝廉抱拳肃色应了,“末将领命!” 继而翻身上马,击鞭锤镫,绝尘而去。 那人俯睨着满地的尸首,冷然命道,“秘密料理了,回兰台。” 车外的人亦领了命,车门一关,赶车的人这便扬鞭打马,开始往兰台走了。 小七心有戚戚,那人已用帕子拭起她脸上的血迹来,问她,“你怕吗?小七。” 怕。 蓟城即是修罗场,怎么会不怕呢? 小周后飞扑撞向马车时,就好似大周后撞过来一样。 这才几日的工夫呐,好似已死了许多人了。 那以后呢?以后也只会死更多的人。 把桃林搬到兰台又能怎么样,兰台亦是修罗场。 小七没有答话,那人竟有几分歉然,“吓坏你了。” 小七仰头问起了别的,“小周后的事,公子不告诉娘娘吗?” 这一对亲姊妹,闺中亦是感情甚好,虽于家为国早就扬镳分路,但小周后已死,也没有瞒住大周后的道理。 念着闺中的情分,逢年过节的,料想大周后仍会为她烧纸焚香。 那人微叹,须臾捧住了她的脸,“不必叫母亲知道,再白白伤心一场。” 也罢,公子向来思虑周全。 马蹄急踏,王青盖车在蓟城大道压出辘辘轧轧的声响,车内的人默了好一会儿没有说话,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不说也好,小七亦是满腹的心事。 忽而有马蹄声岌岌然奔来,这杂乱乱的震响踏得人愈发地心神不宁。 赶车的人禀道,“公子,好似是兰台的人!” 兰台的人极少如此形色仓皇,必是又生了什么事。 须臾的工夫那马蹄声便到了近前,听得马声嘶鸣,骑马的人就在车旁猛地勒住了马,惶惶然大声禀道,“公子!章德公主不好了!” 小七心头一跳,那人已哐地一下推开车门,神色是少见的慌张,“什么!” 第353章 歹毒 来人的马嘶着,人也磕磕巴巴地说不利索了,“公主腹疼难忍,只怕......只怕孩子......” 有人对章德公主下手了。 昨夜北羌暴动,今朝小周后血祭宫门,继而章德公主胎儿难保,蓟城被搅成了一池浑水。 良原君正旦便死了,如今在池中摸鱼的到底是谁。 是魏人,还是羌人? 谁敢打章德公主的主意? 公子许瞻一手扣住车门,就要起身。 小七心口发紧,见那手背青筋暴突,骨节发白。再抬眉望去,那人凤目深处薄怒涌动,一双眸子狠戾吓人。 他大约想即刻下车,一人快马回兰台。 但他还没有出去,却又蓦然顿住身子,缓缓转过身来望了她一眼,继而冲外肃色命道,“速回!” 赶车的人高声应是,即刻并辔齐驱,策马飞舆,疾疾往兰台赶去。(策马飞舆,即驾马车疾行,出自《吴越春秋·勾践归国外传》:“车驰人走,越王策马飞舆,遂复宫阙。”) 那人双眉不展,脸色冷凝,也不知此时在想些什么。 也许在忧心妹妹,也许已开始抽丝剥茧地忖度起整件事了。 但必已是归心似箭,片刻都不想再等的。 小七温柔覆住他的手,仰头轻声道,“公主有危险,公子先走。” 那人垂眸望她时神色已缓了几分,“我不放心你。” 小七恍然一怔,竟然如此。 在公子许瞻的心里,战俘小七竟远胜于章德公主。 若不是如此,又怎会在如此紧要的关头,也不肯独独将她丢下。 高车驷马疾疾奔走,她望着那人的刀削斧凿般的脸微微出神。髻间凤钗轻晃,适才覆住他的柔荑已被他反握在掌心,忽见那人薄唇轻启,问她,“小七,会是沈宴初吗?” 他已极少与她提及沈宴初,但此时问得平静,仿佛只是与她闲谈起某个亲友故交,闲话几句家长里短。 见那人眼眸漆黑如点墨,一双剑眉似远山,微蹙的眉峰下必是压着万般的心事。 但她又能知道什么,只知他们二人各不为礼,相看相厌,虽不至深恶痛疾,但到底是势如水火,不能相容的。 公子好谋善断,心里必然已有了判断和计较。既待她好,她也受了他的好,不去误导他,因而低声回道,“我不知道,但大表哥困在宫里,听说身子还没有好。” 话虽如此,但心里却笃定不是。 你想,大表哥陷于王宫,如笼鸟槛猿,要见什么人,要说什么话,皆有虎贲军看守。他又没有手眼通天的本事,传递消息必是十分困难,怎会是他。 再说章德公主腹中的,不正是大表哥自己的亲骨血吗?那不是个普通的孩子,既能牵制魏宫,却也能牵制燕宫和兰台呐。 那人信不信她并不知道,但他目光沉沉,只是将她揽在怀里,半晌再不曾说话。 收服北羌的喜悦已然一扫而光,小七贴在那人胸口,听得见他的叹息。 小七也不再扰他,一路心事重重的,全是胡思乱想,好似想了许多,又似什么都没有想,怎么都捋不出一个头绪来。 也不知过去多久,很快便赶回了兰台。出门前正叩石垦壤的地方,已栽种了许多山桃,但车里的人忧心如焚,无暇他顾。 不然,他定要掀开帷幔,得意地问她一句,“小七,你可喜欢?” 王青盖车长驱直入,直达章德公主客居的院落。 那人牵她下车,才至院中,便见有婢子端着一盆盆的血水匆匆地进出。 小七心里咯噔一声,隐约已经知道了什么。 章德公主已经小产了。 穿过院落,上了木廊,奔至内室。 见章德公主面庞苍白,不见一丝血色,双眉痛苦地拧着,一双通红的眸子已不知淌了多少泪了。 沈淑人正跪坐榻旁掩面低泣,“嫂嫂......我可怜的小侄子.......” 哦,还有阿拉珠,就连阿拉珠也立在一旁,恍恍然似正出着神。 公子是多通透的人呐,他定然什么都知道了,疾疾的脚步顿然缓了下来,好一会儿才道,“阿蘩。” 医官婢子瑟瑟然跪了一地,不敢出声。 见他来,章德公主虚弱地笑起,“哥哥......我的孩子.......” 她笑得真令人心酸呐。 她的孩子已经没有了。 金尊玉贵的燕国公主,竟也有这般惨淡的境遇。 小七眼眶一红,跪坐一旁握住了她的手,为一个丧子的母亲哀,也为那个不能出世的孩子而哀。 她轻声地宽慰,“公主还会再有的。” 是,定然还会再有的。这么好的姑娘,日后也必将是一个好母亲。 沈淑人哭得眼眶微肿,连连诉道,“有人害公主!兰台有人害了公主!” 那人垂眸良久,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问道,“是谁?” 声音不高,却十分冷峭,愈发令那一地的人敛气屏声,如寒蝉仗马。 侍奉的医官仓皇伏地,小心翼翼地禀道,“回禀公子,有人把公主撞下了石阶......致使公主小产......” 那人神色不定,竟笑了一声,“谁。” 医官越发冒了一头的冷汗,支支吾吾不敢答话,“是......” 沈淑人抬手指着阿拉珠叫道,“是她!” 一直不曾说话的阿拉珠此时开了口,“是一个羌人,公子可信?” 又是羌人。 自金马门外血祭开始,至章德公主小产,桩桩件件都指向了北羌。 那人面色冷凝,“人呢?” 阿拉珠道,“死了。” 死无对证,那也太巧了。 沈淑人笑了起来,“公子明查,是畏罪自戕了。” 阿拉珠冷眼睨着沈淑人,“我与公主是表姊妹,感情甚好。公子还没有说话,魏夫人便要构陷我了?” 沈淑人顶着一双发红的眼睛,“羌人撞倒了公主,那么多人都看见了!还狡辩!难道旁人都是瞎子吗?若要与我论亲疏,我也与你论个明白!从母家论,公主是我的亲嫂嫂,孩子更是我亲侄。从眼前论,我亦是公主的亲嫂嫂!表姊妹算什么?我与公主不比你亲?兰台的羌人,难不成还是从魏国来的?” 阿拉珠不再理会沈淑人,转而跪地对那人道,“公子仁厚,放过了阿父,阿拉珠心中唯有感激,还有什么可求的?只盼着好好活下去,为阿父和母亲养老送终,怎么会再给自己招惹是非?” 阿拉珠是有野心的人,也许此时并无所求,但日后呢?日后谁知到底会不会再生出旁的心思来? 她大抵还不知道她的母亲小周后眼下已经没有了,纵使她没有什么可求的,她的母亲却要求她保住燕国的王后之位。 章德公主阖眸锁着眉头,脸色益发白得没有人色。而这一池子的水越搅越浑,叫人一时辨不分明。 那人不胜其扰,挥手命道,“都出去。” 医官婢子如蒙大赦,仓惶垂头告退。沈淑人与阿拉珠虽言犹未尽,却不敢忤逆,只得悻悻地走了。 室内的人前脚刚走,后脚又急忙忙来了人,“禀公子,王后娘娘身边的姑姑来了,有急事要面见公子。” 那人微微点了头,须臾便有人迈着小碎步进了门,亦是焦眉愁眼,一脸的忧思,“大公子,娘娘病了!” 一早离开万福宫时,大周后还是神完气足的,这才多久,竟就病了。 小七忧心忡忡地望着那人,那人有一瞬的恍惚,少顷问道,“怎会病了?” 那婢子道,“娘娘身子一向康健,少有不适。也不知怎的,从大公子出宫不久,忽然就摔在地上,接着就头疼,一直头疼,疼得她起不了身,也不能进膳,连水都饮不下去......” “医官一个一个地来,什么病症也查不出,只得先开了一味安神镇痛的药,娘娘这才睡下......可睡也睡不安稳,迷迷糊糊地总说些梦话,奴也听不清娘娘说的是什么。” “奴心里担忧,不知该怎么办才好,赶紧来禀告公子,但愿公子能有什么好法子......这样下去,可怎么行啊.......” 那人夜里没怎么睡,今日的事又一桩桩地当头压来,身形一晃,竟险些摔倒。 第354章 他可算一个父亲? 小七忙去搀他,“公子当心!” 那人身量高大,压得她直不起身来,那婢子想上前来搀,却又束手束脚地不敢去碰。 小七扶他落了座,见那人面色发白,很是难看。 你瞧,即便是他这样的人中龙凤,亦有许多的无可奈何。 章德公主强撑着起身,一脸苍白的人怃然垂下泪来,“哥哥.......母亲......” 小七忙去安抚章德公主,扶她好生卧下,掖紧了被角又为她拭了泪,细声劝道,“公主宽心,养好身子才最要紧。” 安顿好了公主,再转头去看那人时,也不知怎么,一时心酸莫名,竟生出了许多难过来。 她好似能切切实实地体会到他的不易与辛苦。 他好似一直都在忙。 要瞻前,也要顾后。 忙国事、政事、军事,忙天下的事。 要顾及家里的事、兰台的事、宫里的事,还要提防明枪暗箭,鞘里藏刀。 步步为营,日慎一日,几乎没有什么时候是停下来的。 纵是个青铜铸起来的人,也有倒下来的时候呐。 这样的人,身边却无人与他作伴,到底也是可怜的。 他该有一个知冷知热的人与他共渡难关,该有这样的一个人。 青瓦楼原址破土动工的砰哐声穿过偌大的兰台,穿过庭院,穿过轩窗,一声声地撞进了她的耳畔。 你瞧,他已是一日万机,却还惦记着要把桃林搬进兰台。 万福宫的婢子还在殷殷翘盼着一个好主意,但医官都没有办法的事,他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那人缓了好一会儿,开口时声音有些疲惫,“命医官好生侍奉。” 是了,除此之外,也并无他法了。 那婢子左右为难,犹豫了良久,才小心试探道,“大公子保重身子,奴......奴也是实在没有办法了,宫里的医官只怕是治不了,奴斗胆问大公子,要不要寻个方士看一看?有老嬷嬷说,娘娘看起来......看起来倒像是中......中邪了......” 方术,方术之士号称知万物,通百家,能窥天命,晓未来。素来依于鬼神之事,大多号称自己能通晓伏羲八卦,精通奇门遁甲,又好以炼丹为业,鼓吹长生不老之术。 然方士一行鱼龙混杂,虽确有贯通天文地理的能人异士,但纵观史书,不乏有昏庸之主听信方士的成仙之道,因服用丹药而暴亡的记载。 又或凭借君王宠信,极奸巨恶,在朝中党邪陷正,以破族灭门者,不可胜数。 抑或大盗窃国,在朝代更迭之际开宗立派,广收信徒,借机造反起事,改朝换姓。 以上种种,皆使狼烟四起,天下大乱。 公子许瞻是什么人呐,他是鸿骞凤立,从不循常流,只知人强胜天,又岂会信奉什么鬼神仙术。(鸿骞凤立,不循常流,意为超卓突出,如鸿鹄高飞,凤凰挺立。出自唐代李白《秋夜于安府送孟赞府兄还都序》) 那人凝眉低斥,“胡言!” 这一斥竟咳了起来。 婢子瑟然垂头,再不敢多话,只得诚惶诚恐地退出了内室,先一步赶回王宫侍疾去了。 那人却仍在咳,咳得他脸色微红,额际青筋毕现,小七忙端了水来侍奉他饮下,那人一张嘴,却吐出了血来。 小七心口发紧,她已有许久不曾听他咳嗽了,尤其知道他从前不过是佯疾称病,做戏给羌人看罢了。 “公子。” 她喃喃唤了一声,却不知再该说些什么,只是心中隐隐作痛,好似又看见他被那泼天的大火一次次逼退,又一次次向她奔来,一次次撕心裂肺地叫她“小七”。 好似又看见有椽木砸了下来,重重地砸中了他的脊背。他那八尺余的身量,猛地被砸倒在地,好一会儿没能爬起来。 她好似又看见血从他的额头淌下,顺着那张棱角分明的脸肆意往下流淌。 来之坎坎,如蹈水火。 小七想起了这一幕,这一幕使她眸中盈盈含泪。 那便不全是假的,他不是全然的装病佯疾。 他的伤因她而起。 若不是还有旁人,她真想去抱一抱他呀,想与他说一声,“远瞩,你还好吗?会有小七陪你。” 总想要回家,但她一个孤女,到底哪儿才是家呢? 比起回家,好似公子更需一人好好地陪伴照顾。 她想,那便不回了罢。 不回了,就陪着他一起,陪他走下去。 为他拭了唇角的血,就坐在一旁抚顺他的胸口,咯血带来的余震仍旧使他的胸腔急促地发颤,小七只能温言软语地劝慰,“娘娘不会有事的,公子不要忧心。” 那人怅然轻叹,握住了她的手,薄唇抿着,一脸的倦色,大抵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榻上的公主分明已是十分虚弱,却还是歉然说道,“阿蘩给哥哥添麻烦了......” 小七忍不住想,像章德公主这般矜重识礼的人,原该走最平坦的路,有最美满的生平,应该安富尊荣,一世无忧。 偏生竟是这样的命。 公子双眉不曾舒展过,“阿蘩,哥哥不该留你在兰台。” 是了,若不留章德公主在兰台做客,便不会遭歹人毒手,即便孩子是大表哥的,公子亦会护那孩子周全,叫他平平安安地生下来。 公子是爱孩子的呀。 他自己没有,妹妹的也是喜欢的。 啊,忽想起小周后死前的诅咒来,她血祭天神,就是要许氏破国亡宗,要燕宫烟断火绝。 小七浑身陡然一凛,兀自打了一个寒战。 如今许氏王族果真是一个子嗣都没有的,公子没有,公主也没有了。 将来呢,将来怎样,到底是无人知道。 章德公主黯然垂眸,“是阿蘩没有顾好自己,是阿蘩的命。” 小七劝道,“公主年轻康健,以后还会再有的,一定会有的。” 章德公主虚弱地笑,“是,会有的。” 一时无人说话,室内静得只听见炉火燃烧的哔剥声,偶尔夹杂着谁的叹息。待婢子端了药来,侍奉着章德公主饮了下去,那张清瘦的脸这才慢慢有了几分血色。 大约也是思虑了许久,听她开了口,“哥哥,我想见见他。” “见谁?” “见见魏公子。” 那人恍然,“他连叫你一声阿蘩都不肯,见他干什么?” 章德公主温静地笑,“他是孩子的父亲,我想和他说说话。” 那人低叹,“他可算一个父亲?” 章德公主轻轻摸着自己的平坦的小腹,眼泪一下子滚了出来,原本便红肿的双眸此时愈发地红了。 她强笑着,“我前日才梦见过他,是个好看的小公子,他的模样呀,与他的父亲像极了。我总觉得他还在这间屋子里,他不想走,他大概想见一见自己的父亲。” 字字剖心泣血,偏偏饮泪吞声,真叫人寒心酸鼻呐。 兀然又叹了一句,“孩子没了,他便该回魏国了。” 听着倒似要诀别。 第355章 九卿哥哥啊 是了,为迎魏公子回国,魏宫想尽了一切办法。 先是撕毁与楚国的盟约,从边关撤军。二月中燕庄王与魏武王又亲至雁门,以国运歃血立誓,筑台结盟。 原先以章德公主才有身孕,受不得舟车劳苦为由留魏公子在燕宫小住,如今孩子没有了,便没有了强留魏公子的理由。 小七不知道章德公主会不会与大表哥一同回魏宫,与这件事相比,万福宫里的大周后更令人担忧。 何况,查不出幕后的棋手,只怕兰台也不能安宁。 那人默了许久,总算应了。又叮嘱了一句保重身子,早日进宫去看望母亲,便起身要走了。 小七扶他起身,才拨开竹帘行至外室,便闻沉重的脚步声急促迫近,须臾裴孝廉的身影已出现在了廊下,低声禀道,“公子,末将回来复命。” 那人负手立在廊下,昂藏八尺,如青山般挺拔的脊背稳稳立着,没有一丝晃动,愈发使得他通身的气度不凡,“说。” 他只道了一个字,但裴孝廉在那人跟前,本能地便低下了头颅,“末将仔细盘问暗桩,静姝姑娘来兰台时,陆大人夜里......的确出过门。” 那人抬眸时目光如炬,适才的疲乏一扫而空。 他在这你死我活的修罗场里击搏挽裂,但这棋逢对手的较量亦能使他起死回生。(击搏挽裂,即争斗激烈。出自唐代陆龟蒙《五歌·水鸟》:“则有觜铍爪戟劲立直视者,击搏挽裂图膻腥。”) 他是天生的王者,他天生就该在权力场里,他天生就该握图临宇,称王称霸。 他笑了一声,“去哪儿了?” 裴孝廉道,“我们的人半路跟丢了,不知到底去了哪里。” 那人暗绯的长袍沐在三月的光影之中,开口垂问时声音冷峭,“近来他与羌人可有过来往?” 裴孝廉禀道,“年前燕楚交战,因要与北羌接洽军务,陆大人与老小羌王是有过来往的。但据暗桩说,自二月羌人来了蓟城,除了昨夜领命围了羌王府,再不曾与羌人私下打过交道。陆大人虽一向谨慎,好似也是有意避嫌。” 是了,昨夜正是陆九卿带兵围了羌王府。那在这工夫,大可借机与小周后传递消息。继而趁静姝来兰台的空当,与小周后私下合谋,也不是没有可能。 只是,陆九卿亦是燕人,何必为羌人奔走,他所图的到底又是什么? 他背后的人是谁? 是魏人,还是羌人? 小七想不明白,但知陆九卿已是在劫难逃。 那人已下了命,“拿他。” 声音低沉,不见他的神情,但必知他此时的眸光里蕴藏着锋利的寒意。 裴孝廉抱拳应了一声,“末将领命!” 还没有走上两步,蓦地听内室里的人叫道,“哥哥!” 哦,章德公主心里的人曾经就是陆九卿呐。 那人没有转身,亦没有问上一句,裴孝廉便依旧奉命挎刀往外走去。 忽而扑通一声响,内室传来了痛苦的呻吟声,小七转身望去,见章德公主摔在了榻下,脸如纸白,正朝他伸出了手来,“哥哥......” 小七急忙去搀她,章德公主却跪在地上不肯起身,声腔哽咽着求,“哥哥。” 小七鼻尖发酸,无比心疼那可怜的公主,分明是不记得的人,却好似与她早已相知相惜了多年,为那一俱虚弱的躯体拢紧了锦衾,柔声劝道,“地上太凉,公主快回榻上。” 章德公主不肯,那人不转身,她便也不起身。 小七无法,只得求那人,“公子,看一眼公主罢。” 那如青松般的身影缓缓转身,垂下眸子,无声地打量过来,“阿蘩,这是国事,不谈私情。” 是了,是细作,便是国事了。 章德公主惨然一笑,“阿蘩知道,阿蘩不会要哥哥为难,只是......阿蘩不信自己会爱慕一个负德背义的人。” 她的话揪心扒肝,那双红肿的眸子盈盈含泪。在她的心里,这一日亦如同经受了灭顶之灾罢? 她喃喃重复着,“阿蘩不信他会负德背义.......不信......” 小七眼底迸出泪光,将章德公主抱紧在怀。 将将失去了自己的孩子,又得知年少爱慕的人竟是别国细作,可怜的公主必是需要一个温暖的怀抱,也必是需要一个可依靠的肩膀,因而要好好地抱一抱她。 怀里的人浑身战栗着,“我想亲自问一问他,问完了,便不再为难哥哥了......哥哥便应了阿蘩吧!” 小七早就知道那人不是木石心肠,那人外表冷硬,却有一颗柔软的心。 他应了。 他应了,陆九卿便没有绳索加身,他来的时候如寻常一样体体面面的。 就在这一间卧房,一道屏风将卧房分成两半,小七与公子隐在了屏风之后。 来人还不曾说话,便兀然一声叹息。一双人默了良久,来人才开了口,“臣才知道公主的事,公主还好吗?” 隐约可见章德公主柔婉地点头,“好。” 再开口时,声中亦夹杂着抑制不住的轻叹,“九卿哥哥,你瘦了许多。” 陆九卿仍似从前一样温润,“公主也瘦了许多。” 公主垂头微微哽咽着,“我原以为再回不来了,魏宫啊......我当真害怕那里......但我心里有一束光,撑不下去的时候,总能想到这束光,想到这束光,便又能撑上许久。” 陆九卿迟迟不曾说话,公主压着哭腔,“九卿哥哥,你就是阿蘩的光啊。” 第356章 臣不敢冒犯 陆九卿是章德公主的光,章德公主又是否是陆九卿心里的光呢? 小七记得最近一次静姝来时,公子曾问起,“公主回燕国,他可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静姝说,“大人依旧与从前一样,没有提过一次公主,也没有什么不寻常的举动,连声叹气都没有的。” 这到底是一个没有七情六欲的人,还是一个匿影藏形包藏祸心的人,隔着屏风,看不真切。 不然,小七真想好好地探个究竟。 她在屏风后暗暗祷告,但愿陆九卿明白公主的心思,也但愿他能给这个伤心的公主一丝温暖。 她听见陆九卿声音微颤,“魏公子待公主不好吗?” 那虚弱的公主温静地笑,再多的苦难此时也只化成了一声声叹息,“他是魏人,阿蘩是燕人啊!” 她没有说魏公子待她到底好不好,却也什么都说了。 魏公子待她并不好。 若只是个寻常人家,魏人也许会对燕人好,燕人也会待魏人好。但他们这样的身份,早已不是单纯的魏人与燕人的问题了。 是魏宫与燕宫的交锋,是魏国与燕国的角力。 他们这样的身份,就一定要把国与家分个清清楚楚。 因而国不成国,家不成家,一双鸳鸯亦要闹得苦大仇深。 陆九卿喟然,“都说魏公子是温润君子,臣以为,他总会待公主好。” 公主摇头,吟吟笑着,“九卿哥哥是多明睿的人呐,好与不好,又怎会不知道呢?” 她娓娓诉着,分明在笑,却笑得人心里发苦。 陆九卿良久没有说话,不知他的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忽地脸颊一热,跪坐对面的人捧住了她,一双眸子充斥着万般复杂的情绪,似要说什么,却欲语还休,在这屏风之后,到底是什么都不能说的。 他听了章德公主的话,到底想到了什么呢? 想到了她在魏宫的苦难、煎熬,还是想到了同是魏人的姚小七。魏人与燕人之间,毕竟也是他们二人永远逃不开的命题。 她感受着那人掌心的温热,也凝望着那一双眼睛,她也有想要与他说的话,她想说,“公子待小七好,小七心里是知道的。” 公子待她的好,是跨越了国别的好,在这份好面前,没有什么魏燕的分别。 她受了他的好,便也好待他好。不是魏人待燕人的好,是小七待公子的好。 不提什么魏燕。 “九卿哥哥,你怎么不说话。” “臣,不知能为公主做什么。” “叫我一声阿蘩吧。” “臣不敢冒犯。” “我出嫁后,再没有人这样叫过我了,也从来没有听你这样叫我,心里难过,也不知该与谁说。九卿哥哥,你依了我吧。” 小七朝外看去,隐约见陆九卿微微垂头,少顷温和唤道,“阿蘩。” 此时的陆九卿,他的目光定然是清醇甘和的,也定然是怜惜心疼的。 便听章德公主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抬袖掩面,似在抹泪。 这一声阿蘩,她也不知盼了到底有多久了罢? 那人温言相劝,“公主不要再伤心,以后总会好起来的。” 章德公主声腔凄怆,断珠似的落泪,“还能怎样好呢?哥哥打算留下我,但阿蘩这一生已经到头了。” 陆九卿道,“公主留在燕国,是好事啊。” “九卿哥哥了解魏公子吗?” “并不了解。” “你跟在哥哥身边多年,也与魏公子打过交道罢?” “是。” “在你看来,他是好人吗?” “这世上没有绝对的好坏,只是各人有各人的道义。” 陆九卿说的原也没有错,公子许瞻与大表哥到底谁算好人,谁又算坏人? 他们都是大公子,都是将来的君王,他们都能铺谋定计,他们的手上也一样都沾满了血。 他们两个人,到底有什么不同呢? 没有谁就是绝对的良善,也没有谁就坏得一无是处,罄竹难书。 是因了各自的立场,各自的道义,站在公子许瞻这一边,便认为他是个好人。若站在大表哥那一边,便认为大表哥是个好人。 难道老羌王就定然是个罪大恶极的人吗? 老羌王所图谋的,不过是要自己的族人、自己的子民过得更好,因而,若站在老羌王一边,便知道老羌王也不是个坏人。 章德公主问,“九卿哥哥,你的道义又是什么呢?” 哦,陆九卿的道义到底是什么,是他今日来这里的缘由,也是室内的人都想弄清楚的答案。 小七抬眸望公子,见他垂眉凝思,大抵此刻也正在盘算计较。 陆九卿默了片刻,并没有正面作答,只是温声回道,“公主要安心将养,何苦忧心九卿。” “九卿哥哥,如今这里只有你与阿蘩,阿蘩想问一问你,你是他的人吗?” “公主问的是谁?” “魏公子。” 陆九卿怔然,好一会儿道,“公主为何这样问。” “阿蘩想知道,从前有没有看错人。” 屏风前的一双人兀自凝眸相看,端量,细窥,观望,公主想从陆九卿的眼睛里看出什么蛛丝马迹,而陆九卿呢,他此时的眼眸里,又充斥着什么样的情绪,也只有章德公主知道。 从前一颦一笑,似秋水盈盈。 如今意乱如麻,再不如从前那么纯粹。 第357章 你到底是谁的人! 两军对垒,总有一方要先败下阵来。 此时先败下阵的是陆九卿,他平和说道,“臣,是燕人。” 不答自己是不是魏公子的人,只说自己是燕人。 燕人会不会背弃燕国,不知。 小七转眸望公子,见公子眉心蹙着,显然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 但陆九卿又道,“是公子的人。” 公子的人会不会背弃公子,不知。 他的话有几分真,又有几分假,亦不知。 人之性恶,故淫乱生而礼义文理亡。(出自荀子《性恶篇》,意为人的本性是邪恶的,因而产生了淫荡混乱,而礼义法度就消失了) 他顺着适才的话说了下去,“公主没有看错。” 章德公主大抵正在等这一句话吧,她在情窦初开的年纪悄悄喜欢的人,不管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但只要不是细作,不是要背弃燕国的人,便算她没有看错,便算她不是个眼瞎心盲的痴人。 她释怀地笑了起来,“我知道,我不会看错......” 继而慨然叹了一句,“九卿哥哥,值得......” 值得什么,她并没有说下去。但小七想,章德公主想说的必是“值得阿蘩喜欢”这样的话。 若她心里的光是陆九卿,那到底有没有爱过大表哥呢?除了他们自己,旁人是不会知道的。 细细想来,魏燕两国的联姻,除了短暂地平息了战争,又为两国带来了什么? 见陆九卿缓缓起身,躬身施了一礼,“公主脸色很差,还请珍重,臣不再叨扰了。” 章德公主没有起身,也没有再留他,自始至终,他们连碰一下手都没有。唯一能宽慰她的,大抵就是那一声“阿蘩”了。 那通文达礼的人已经退了出去,章德公主仍留在原地惘然若失,眼前的人已拉她起了身,绕过屏风,到了小厅里来。 小七搀她起了身,她于矮榻跪坐许久,早就筋疲力竭,似一卷轻软的缎匹,偎在小七身上并没有什么力气。 曾也冰清玉润的千金贵体,如今真是憔悴的不成模样了。 你瞧她的双眼,这一日都不曾消过红肿。 她这样的年纪,原该目如悬珠,明眸善睐。然而她呀,眼里并没有什么光,没有多少神采。 小七将她安顿在榻,裹紧了锦衾,温言软语宽慰了几句,叮嘱她好好歇息,公子便催她走了。 章德公主握住她的手,“小七,我心里发慌,你多来陪我说说话。” 小七柔声哄着,“公主睡一觉,睡醒了我就来。” 她说来,就一定来。 待公子忙完了,她定来好好地陪陪这个伤心的母亲。 章德公主笑着点头,目送她与公子离去,仍是没能忍住开口相求,“哥哥,他是文人,不要用刑。” 她知道公子这便要去审讯陆九卿了。 是了,文人,文人有自己的风骨,不该受鼎镬刀锯,非刑逼拷,文人死也得体体面面。(鼎镬刀锯,即古代四种酷刑的刑具,指最残酷的刑罚) 那人回头冲榻上的人温和一笑,道了一声,“好。” 小七想,公子到底是个心软的人,他心里也怜惜自己的妹妹。 跟着那人往外走去,兰台那筑基砌磉的咣咣声愈发清晰了起来。 裴孝廉穿过了木廊,在那人一旁低声禀道,“公子,已命人带陆大人去正堂了。” 那人不曾驻足,淡淡地应了一声继续前行,那莽夫挎着刀不远不近地跟在身后。 小七忍不住问道,“陆大人说是公子的人,公子信不信?” 那人笑了一声,“人都长了一张嘴,不要看这张嘴说了什么,要看他做了什么。” 小七心想,那倒是的。 她自己便有这个毛病,旁人说什么,她便也容易轻信什么。 虽说当局者迷,但这个毛病总是要改一改的。 小七紧跟几步,又道,“公子审陆大人,我不该在一旁。” 那人只是说,“我何时防过你。” 这倒是的,他从也不曾防过她。 再不说什么话,一路默然跟着。 所经之路与出门前已然大不一样,那被刨出来的土挖开来的坑,已换成了一树树的山桃。 你瞧,兰台已有几分像桃林了。 及至正堂,陆九卿已然垂手立在一旁等候,见他来仍旧谦恭有礼,“公子。” 那人行至主座,不紧不慢地坐了下来,命陆九卿落了座,怕她闲着,还给她也找了点儿事儿做。 他说,“小七,斟酒。” 斟酒便斟酒,她自小侍奉人是侍奉惯了的。 小七捧来酒樽,寺人早把酒樽烧得温热热的。置了角觞,拂袖分别为二人斟满。 这一次的审讯初时还算平和,甚至看起来不过是宾主小酌,压根不算是什么审讯。 那人先说的都是些无关痛痒的话,譬如他问,“见过阿蘩了。” 陆九卿垂眸应了,“是,已经见过了。” 那人举觞轻啜,“庄王十五年冬伐魏,你我在帐中共饮,那时一如眼前,亦是小七斟酒。我那时便与你说,阿蘩总念起你,你可记得?” 小七恍然,燕庄王十五年便是魏昭平三年。原来那时候,她竟已经在公子身边了。 陆九卿神色坦然,“公子的话,九卿都记在心里,一句也不敢忘。” 那人一叹,“阿蘩嫁去魏宫,我已十分后悔。但若嫁的是你,必不是如今这般模样了。” “公主金枝玉叶,微臣从不敢肖想。” 从他的话里,听不出真正的意思。 诚然,君子就要克己守礼,但克己守礼到底算是好事还是坏事? 但凡他当年争一争,抢一抢呢? 正如适才,但凡他逾矩去握一握章德公主的手,但凡他逾矩去擦一擦章德公主的眼泪,那该多好呀。 可他方言矩行,安分守命。 那人一叹,“你在我身边有多久了?” “四年了。” “才四年。”那人眸光淡淡,平静地问话,“我从未问过你,九卿,你坚守的道义是什么?” 陆九卿缓缓抬头,“为谋天下一统,立一个太平盛世。” 那人颔首,一双漆黑的凤眸看似温和,内里却又蕴藏着锋利寒意,“你为谁而谋?” 陆九卿正襟危坐,肃色答道,“为公子。” 小七恍然一怔,一时竟没能辩清楚他说的到底是“为公子”,还是“魏公子”。 那人的眸光在陆九卿身上扫着,端量他,也审视他,“为谁?” 陆九卿仍是谦恭仁厚的,“为燕国的君王,为天下的霸主。” “燕魏楚羌,谁能做天下的霸主?” “唯我燕国大公子。” “你可负过我?” “微臣不曾。” “昨夜可见了小周后?” “微臣不曾。” “那你见的是谁?” 陆九卿顿然,好一会儿才道,“微臣就在兰台。” 那人轻笑,“你若来,我怎不知?” 陆九卿蹙眉不言,好一会儿没有回话。 那人眉梢眼角,薄怒涌动。抬手将酒觞重重地拍在青铜案上,再开口时已是十分的冷冽疏离,“你到底是谁的人!” 第358章 大狱 这重重的一声响,骇得小七一激灵,手里的酒樽险些摔下。 她猜不透陆九卿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但私心不愿公子动怒,亦隐隐不愿看到陆九卿果真出事。 他是公子的军师谋士,是公子的心腹至交,他不该出事。 小七忍不住低声劝道,“大人与公子好好谈一谈吧,公子待大人,到底与旁人是不一样的。” 有冤申冤,有苦道苦,总得好好地说个清楚明白。 可陆九卿垂着眉眼,仍旧平道,“臣是公子的人,过去是,也始终是。” 小七再不知该怎么劝,正堂问话,她一个魏人原也不该插嘴。 案上两盏角觞,一盏仍是满的,一盏已经空了,但她抱住酒樽再没有为那两人斟过。 公子今日咯血,本也不该饮酒。 陆九卿口风极紧,这一盏茶的工夫过去了,竟什么也没有问出来。 她忧心公子动怒,外人面前却又不敢去抚顺他明显比方才急促的胸口,只是暗暗地揪着心,等着最终的结果。 公子的问话已单刀直入,“操纵小周后血祭的,是不是你?” 但陆九卿不认,他说,“臣与羌人并无私交。” 公子不信,又问,“阿蘩小产,可是你想要的?” 陆九卿怅然低叹,“臣惟愿公主好。” 公子亦不信,笑了一声又问,“星夜来兰台,是行刺,还是密谋?” 行刺,便是行刺公子许瞻。 密谋,便是与羌人密谋。 他把这两个必死的选择抛给了陆九卿,但看他选什么,怎么选,但看他能说出什么更好的答案来。 陆九卿是足智多谋的军师呐,他从进了正堂的那一刻,便该猜到了今日的审问,他早该想到了最好的脱身之法。 但他没有,此时他怔怔地出神,竟没有回话。 公子是什么样的人,陆九卿最该知道。生死关头,他为什么竟不回话,小七想不明白。 但他不答话,公子便当他招供了。 公子神色不定,声音冷着,“你受兰台的恩,食兰台俸禄,也能做出背弃兰台的事。” 可陆九卿咬定了牙关,仍是说与最初一样的话,“九卿不曾背弃过公子。” 他真是嘴硬呐! 他若是颗棋子,那定然是这世间最好的棋子。 他若是个棋手,那也定然不会逊色公子多少。 公子脸色冷凝,“你也学会对我撒谎了吗?” “公子知遇之恩,九卿镂骨铭心,一刻也不敢忘。” 是了,陆九卿是军师,跟公子身边四年,兰台的每一次决策,每一次行动,每一回出征,他没有一回不在。 他有过无数次机会叛变反水,但若有一回,不需太多,只需一回,便能叫公子神灭形消,成冢中枯骨。 但他到底也没有正面回答有没有对公子撒谎的问题,公子洞明世事,岂能不知,此刻微微颔首,平和命道,“九卿,去吧。” 陆九卿抬眸问道,“公子要臣去哪儿?” “进大狱。” 那人说起大狱时,就如同说“九卿,饮酒”这般简单。 小七心里一凛,一双手下意识地抱紧了酒樽,章德公主求过他不要动刑,但陆九卿的刑罚大抵是免不了了。 陆九卿正色起了身,朝主座上的人恭谨施了一礼,就似寻常每一回与他告别一样,“公子珍重。” 公子淡然没有理会,陆九卿已转身往正堂外走去,忽又听主座上的人开了口, “请陆大人的母亲进掖庭。” 廊下立着的裴孝廉粗声粗气地应了,“末将领命!” 陆九卿脸色一白,转过身时神色凄怆,“母亲多病,请公子宽宥。” 那人笑着起了身,陆九卿眼里透着悲凉,恓恓然跪了下来,“公子开恩,不要迁怒母亲。” 小七好似从未见过陆九卿跪过,他深受公子器重,公子也从不曾拿他当臣子看。 公子信他,疑他,也拿他当挚友。 也许在从前的某一刻,公子也想过要陆九卿做自己的妹婿罢? 但那都是从前了。 此时主仆离心,挚友反目。 那人只是笑,“何时说了真话,何时放你母亲出来。但你要快,掖庭十八般酷刑,你受得住,只怕你母亲受不住。” 陆九卿兀自跪着,那人已负手往外走去,小七忙跟上他的脚步,才至廊下,便见裴孝廉带人进了正堂,“陆大人,请吧!” 第359章 我守着公子 还不知后续怎样,公子已牵住她的手绕过长廊往未央台走去。她满心思想着公子正堂的问话,想着陆九卿与他的母亲,也想着章德公主与大表哥。 回过神来时已到了公子的卧房,公子拉她落了座,前头不知公子与她说了些什么,也许说了许多,也许只是默然坐着,她恍恍惚惚的不曾留意。 但听他问,“小七,这世上有鬼神吗?” 她仰头望他,“没有人见过。” 若果真有,便该有人见过。但她从未听人说见过什么鬼神,羌人的阿布凯赫赫亦无人见过到底是什么模样。 鬼是什么模样?是青面獠牙,还是三头六臂?再坏的鬼,还能坏得过这世间的魑魅魍魉? 神又是什么模样?是慈悲庄严,还是腾云驾雾?再好的神仙,也不见他们普度众生。 “没有人见过,便是没有的。” 他靠在她身上,喃喃叹道,“小七,我有些累了。” 是了,外忧内患,祸起萧墙,他又不是铁打铜铸的,怎么会不累呢。(伤娠即小产,出自《三国志·方技传》) 小七轻轻拍打着他的脊背,温言软语地哄他,“公子累了,就好好歇一歇。” 他的声音有些嘶哑,人也没什么精神,“我不敢歇.....” “公子怕什么?” “你看见了吗,这四下的明枪暗箭,不知什么时候就再也睁不开眼了。” 人在这世间真是眇乎小哉。 渺小的如天地之间一蜉蝣,似沧海一鳞,寸丝半粟。 在外人面前那么霸道强硬的人,他也有脆弱得不堪一击的时候。 他此时当真势孤力薄,兵微将寡。 “不会的,公子福寿绵长,不会有事。” 她温柔地抚拍他,“公子睡一觉吧,睡醒了就好了。” 那人怃然,“小七,不走。” “公子不怕,我守着公子,公子睡醒了,我再走。” 那双素来有力的手紧紧地攥着她的衣袍,片刻也不肯松开。 他的下颌靠在她的颈间,他的胡渣蹭着那纤细白皙的脖颈,有温热的眼泪吧嗒一下砸中了她肩头的衣袍。 那人低低道,“小七,你不要再走了。” 小七知道他的意思,原本出宫时还说自己要好好地想一想,没想到这一日竟平白生出了这么多的变故。 她怔怔然出着神,恍恍然如有所失,心里还没有再仔细地斟酌,那不点自朱的唇瓣自顾自地就说起了话来。 她说,“我不走,就在这里。” 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在此时应了他的话。 他的胡渣蹭得她颈窝麻麻痒痒的,那温热的眼泪一点一滴地把她的衣袍洇出了一小滩,“你应了我,永远也不走。” 小七心头酸酸的,眼底沁出了泪来,“不走了,就在兰台守着公子。” 良久都没有再听见那人说话,也没有再见那人动一下,小七被他压得脖颈酸痛,不禁轻声问起,“公子睡了吗?” 那人没有回应。 大抵是睡了,他均匀地喘息,胸膛微微起伏着。 小七扶他要起身,微微一动,那人却兀然惊醒过来,愈发将她抱得紧了,“不走!小七!” 小七被他叫的眼眶酸涩,忙去安抚他,“不走,不走,公子去榻上睡,小七在一旁守着。” 那人这才长长地叹了一声,一双手臂也不再紧绷。 连哄带劝地搀他上了卧榻,安置好了帛枕,盖好了锦衾,她就似母亲一般轻柔地拍着他。 他睡着了还总是握牢她的手,他睡得也很不踏实,也不知在做什么梦,梦里眉头亦是深深地锁着,小七想,他一个人活得很辛苦吧? 便是在梦里,他也总是叹出声来。 是,母亲染疾,姊妹伤娠,夫妻离心,挚友背弃。 周遭明枪暗箭,刀头剑首。 四下皆是虎豹豺狼,尔虞我诈。 (刀头剑首,即十分危险的境遇。出自清代钱谦益《苕上吴子德舆作丁丑纪闻诗六首盖悲余之逮系而喜其狱之渐解也感而和之》之五:“刀头剑首度冬春,欲杀何当有百身。”) 他一个人,当真辛苦。 抬手抚平了他蹙紧的眉心,小七想,她得守着公子呐。 守着他,陪着他,箭在弦上的时候,提醒他躲至一旁。兵已在颈的时候,亦能一把将他推开。 不去苦想前因,也不计较将来,一心只知道公子待她好,她便不能负公子。 恍恍然就在榻旁坐着,也不知坐了有多久了。 手臂好似不再是自己的,僵僵的,沉沉的。一双腿酸了又麻,麻了又酸,也不知有多少个回合。 那人渐渐地睡沉了,握住她的那只手才缓缓地松开。小七抽回手来,靠在榻旁亦要小憩,却见哑婆子拨开竹帘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比比划划地告诉她门外有人要相见。 她轻手轻脚地随哑婆子出门,见章德公主身边的侍婢金绣正一脸焦色地躬立一旁,见她出来,忙上前小声道,“姑娘可千万疼疼公主,公主醒了,却一句话也不说,只是一个人躺着发怔,奴见了又急又担心,真怕公主想不开,再有个好歹。姑娘从前与公主要好,姑娘去陪公主说说话,好好劝劝她吧。” 小七透过竹帘,朝榻上的人望了一眼,那人累坏了,依旧在酣睡。 小七想,兰台就是公子的地盘,大约不会有什么事的。 叮嘱了哑婆子在门外守好公子,行至楼外时,又交代了廊下逗猫的裴孝廉去公子卧房外守着,见裴孝廉放下狸奴往楼上去了,小七这才放心地跟着金绣走了。 章德公主确如金绣所说,一张脸白得骇人,一双眸子睁着,恍恍惚惚的,看起来并不怎么好。 金绣小声道,“公主是喜欢那个孩子的,那是公主的盼头,可惜竟没有了。” 还说,“大公子虽应了魏公子来,但大半日过去了,也不见魏公子。若是今夜也依旧不来,只怕公主......” 金绣说着话,掩面低低泣了起来,“医官说,公主劳神伤身,实在是不大好,奴心里害怕,不知道公主能不能熬过去......” 第360章 魏公子来了 小七也不知道为什么,竟对章德公主的处境感同身受。 章德公主的苦,她好似全都经受过,因而对那可怜的人只有怜惜与心疼。 来到榻旁握住她的手,那苍白虚弱的人先笑了起来,“小七,你来了。” 强颜欢笑,笑得很苦。 小七温言道,“公主心里有什么事,都可以与我说,以后我与你作伴,好不好?” 章德公主笑叹,“好,你以后不走了吗?” 小七点头,“不走了,我陪着公子,也陪着你。” “只是我是个魏人,不知道公主会不会介意。” 她是魏人,也是魏公子的表妹,若章德公主对魏公子仍旧不喜,大约对她也会心存芥蒂。 章德公主温柔摇头,“你与旁人不一样,你是小七。” 小七也笑,“公主回了家,再不会有什么事了,养好身子,都会好起来的。” “公子在兰台种了许多山桃,等桃花开了,我教公主酿桃花酒。是父亲教我的,兰台可没有,好不好?” 公主眼眶微红,好一会儿没有说话,也不知想到了什么,许久才点了头,“好。” 小七不善言辞,绞尽脑汁与她说些有趣的话,好好地哄她,“公主喜不喜欢吃鱼,我教公主炖鱼,烤鱼干。庖厨很有意思,我教公主,好不好?” 小七还问她,“公主喜不喜欢种菜?” “公子说,西林苑归我,公主若愿意住在兰台,我就和公主一起养麋鹿,还要种桑养蚕。公主大概不会捕虾捉鱼,我都教你,好不好?” 她兴致勃勃地问好不好,公主只是应着“好”,她心事重重,大抵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致来。 你瞧,这好一会儿工夫过去,她到底问了一句,“他怎样了?” 她问的是陆九卿,小七知道。 但陆九卿的事没有定论,下狱的事更不能叫公主知道,因而温声哄她,“公主没有看错人,陆大人没有事。” 章德公主长长地叹了一声,“那我放心了,他是哥哥的臂膀,他不能有事。” “哥哥还好吗?” “公子很好,已经睡下了。” “母亲那里可有什么消息?” “娘娘是长命富贵的人,有燕国最好的医官和得力的宫人侍奉,娘娘也不会有事。” 她问了陆九卿,问了兄长,也问了自己的母亲,唯独没有问起魏公子。 没有问起,也并没有睡下。 想起方才金绣的话,“大公子虽应了魏公子来,但大半日过去了,也不见魏公子。若是今夜依旧不来,只怕公主......” 她想,章德公主心里大约亦是想问一句,“魏公子什么时候来?” 门外脚步声响,听着是男子的声音,小七转头凝神望去,透过竹帘,见竟是裴孝廉。 她出门时安顿了裴孝廉在公子卧房外守着,这才过去不到两盏茶的工夫,怎么竟就来了。 忙起身来到门外,悄声问道,“公子可醒了?” 裴孝廉亦是低着声道,“已经醒了,公子命我来看姑娘还好不好,命我在一旁守着。” 是了,如今正值多事之秋,危机四伏,连公主都在兰台出了事。 敌人隐在暗处磨刀霍霍,而鬼影幢幢,不知到底是谁。 但公子是时刻在记挂着她的。 她问,“将军不在公子身边怎么行?” 裴孝廉道,“公子被谋士们叫醒,已经在议事了。虎贲军已在兰台布防,姑娘不必担心。” 她心里一绷,忙问,“又出什么事了吗?” 裴孝廉东张西觑,悄声道,“魏公子来了,先藏起来,过后我再与姑娘细说。” 说完便鬼鬼祟祟地先一步藏在了屏风之后,果然听见廊下侍奉的婢子轻声道,“魏公子。” 旋即响起了脚步声,有人正沿着楼梯拾级而上,守在门外的金绣欢喜地跑了进来,“公主,魏公子来了!” 小七应过公子再不见大表哥,既应过了他,便不能轻诺寡信。何况髻上的凤钗十分招摇,他若见了定要斥她是个没有脊梁的叛国贼。 忙不迭地藏到了屏风之后,敛气屏声,不敢出一点儿声响。透过屏风仔细朝外望去,见金绣小心扶着章德公主起了身,继而下了榻,就在案旁慢慢坐了下来。 哦,章德公主竟抬袖打理了衣袍,拢了散乱的发髻。 就连陆九卿来的时候,她也没有过这样的举动呐。 她甚至还温声冲金绣说,“开窗吧。” 金绣一时犹豫不肯,“公主才小产,身子极虚,受不得凉。” 公主只是温柔地笑,“屋里血腥气重,他会嫌弃的。” 金绣又踟蹰片刻,没有办法,叹了一声才将窗子推开一小条细缝。 那临风玉树这便进了门来,他就立在竹帘那里,没有进来,也好一会儿没有说话。 竹帘低低地垂着,恰好垂至他的胸口,小七看不见他的神情,但却真真实实地为章德公主感到难过。 第361章 魔高一尺,道高一丈 公主望着屋里的一角,仍旧温蔼地笑,“看见了吗,你父亲来了。好好看看他吧,以后再见不到了。” 竹帘后的人问,“你在和谁说话?” 公主垂下眸去,笑得人心酸莫名,“和我的孩子。” 她的声音低低的,好似只是说给自己听。 珠帘后的人不言,章德公主温顺地解释起来,“他在梦里说,想见父亲一面。我不愿扰公子,但想着,他这一两日大抵也就走了。总之是最后一面,便了了他的心愿,公子愿来,他很欢喜。你瞧,他在笑呢。” 小七心里想,大表哥,快进来呀,快进来吧,快进来哄哄这个伤心的公主罢。你哄一哄她,她会很高兴。她愿为你理衣袍拢发髻,心里便是有你呐! 可珠帘后的人就似定在了那里一样,他漠然不动,没有进来,也没有一句话。 金绣斟了两盏热茶,还劝道,“公子赶路累了,与公主饮一盏茶吧。” 但那人并不肯赏脸进门。 真是个木石心肠的人呐。 他此时都这般冷漠疏离,真不敢想从前在魏宫待章德公主又是一副什么模样。 必是比此时还要冰冷怠慢。 章德公主笑,“不早了,金绣,送公子回去罢。” 她扶着长案费力地起身,金绣连忙上前搀扶,“公主小心。” 还没有起身,那人竟拨开竹帘进来了。 徐徐踱到案前,徐徐落了座,要他说句话好似比什么都难,默了好一会儿才道,“是个小公子。” 你瞧,他并没有不认那个已经死去的孩子。 章德公主纠正道,“只是个孺子。” 孺子,便不是小公子。(孺子,小男孩的古称。《孟子·公孙丑上》:“今人乍见孺子将入於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 但事到如今,孺子也好,公子也好,好似也没什么重要了。 都没了。 “公子很快就能回魏国了。”她温柔地笑着,“公子解脱了,阿蘩也解脱了。” 小七微不可察地叹息,章德公主竟用了“解脱”二字。 那人眉头蹙着,“你是夫人,该与我同回魏宫。” 公主摇头,“我是燕人,再不去魏宫了。” 那人道,“章德,嫁了沈家,就是沈家的人了。” “公子不必再为难自己,公子去娶个喜欢的人,以后都欢欢喜喜的。我在燕国知道公子过得好,便也为公子欢喜。” 章德公主说着话,那盈盈一眶的泪在烛火下闪着晶莹的光。 此时她心里到底是什么滋味呢?必也是百爪挠心,缠绵悱恻吧。 那人看起来神色愀然,抬起了一只手,竟缓缓地抚摸着她的脸颊,问她,“疼吗?” 是摔得疼,肚子疼,还是心疼呐? 公主只是含笑答他,“以后不会再疼了。” 那人怅怅一叹,竟不知再该说什么了。 他并没有问章德公主因何小产,也没有问到底是谁推的她,没有说过“为你做主”这样的话。 小七不知道大表哥是什么都知道了,还是根本不曾在意过。 门外有人道,“魏公子若说完了话,就请到茶室里来,我家公子请魏公子饮酒。” 案前的热茶已经消了白气,那人依旧与章德公主相对而坐,没有起身。 章德公主双手抵额,却没有跪伏下去,声中压着微微的哽咽,“拜别魏公子了。” 那人眼里有水光兀自闪了一闪,“章德,我总要带你回魏宫。” 言罢起身,再不说一句,转身竟就走了。 章德公主眼里的泪这才滚滚涌了出来,她掩面泣着,就连陆九卿走时她都不曾如此悲恸。 小七不知该怎么安抚她,只是将她抱在怀里,擦着那一股一股的泪,温声劝慰,“公主不要伤心,都会好起来的。” 什么都会好起来的,什么都会,这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儿,小七坚信这个道理。 那伤心欲绝的公主哭了好一会儿,好一会儿哭声才渐渐弱了下去,“我累极了,想去好好地睡一觉。” 小七和金绣一起将她扶到榻上,见章德公主阖眸睡去,这才轻声往外走去。 裴孝廉还在门外守着,见她出来,一路跟着下了楼梯,直至出了庭院,这才低声笑道,“姑娘猜魏公子能不能回魏国。” 小七眼皮一跳,“到底出了什么事?” 裴孝廉提防着四下,刻意压着声道,“贼人歹毒,竟把小周后的事传到了蓟城大营,妄图扰乱军心。坊间也突然谣言四起,说.....说许氏穷兵黩武,逆天暴物,惹得神怒人叛......说公子无嗣,王后中邪,都是天神降怒,还他娘的说君主失德,王后失信,燕国必有灾殃,说燕国国运就要断了......” 小七脊背生凉,幕后的人在操纵一盘大棋,这盘棋自小周后血祭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了,企图摧毁燕宫的根基,瓦解许氏王朝在燕人心里不可撼动的地位。 公主小产,困在燕宫里的人就能脱身。 而燕国大乱,诸国就能趁势攻伐。 最终得益的人又是谁呢? 是大表哥啊! 她忙问,“公子可有应对的法子?” 裴孝廉低笑,“好在公子先一步扼住了小羌王,稳住了蓟城大营,小羌王与两半兵符都在手里了,大营的羌人已经由我们的人接管,谁敢闹事?” 是了,是了,蓟城没有魏楚的兵马,唯一能借来生事的就是大营的羌人。 若羌人果真哗变,定要坐实了什么‘神怒人叛’这样的鬼话,叫千万万布衣人心惶惶,叫蓟城血流成河,伏尸百万,非得闹出大乱子不可。 何况一石二鸟,小周后虽死,这十万羌人却能保得阿拉珠稳坐王后之位。 裴孝廉得意起来,“去生事的两个贼人被当场抓获,一个咬舌自尽,另一个招了,姑娘猜是谁的人?” 小七心头骤然一跳,不由自主地反问一句,“大表哥的人?” 那莽夫笑,“正是,是魏公子的人。” 果真如此。 难怪上一回在茶室见大表哥,他说什么,“小七,快了。” 原来竟是以如此决绝狠辣的方法破开了他的困局。 不,不是一石二鸟。 是一举三全。 借羌人的势,破自己的局,乱燕国的根基。 小七心里百般复杂,一时哑口无言,竟怔怔然顿在了那里。 裴孝廉眉飞色舞的,时不时地嗤笑着,“他们当公子是什么人,蓟城不是一盘散沙,公子措置有方,身边的也都是能人异士,早把蓟城安排得井井有序!那些在坊间妖言惑众的,悉数被擒拿在案,卫戍部队还顺藤摸瓜,把魏公子在蓟城的细作揪了出来。如今在案的已有了四十余人,大人们来时大狱还在审讯,就等着连根拔起,把细作一锅端了!” 哦,难怪公子按兵不动。 他看似什么都不曾吩咐,甚至在兰台酣睡,实则是胸有成竹,志在必得。 小七恍恍然好一会儿没有回过神来,不由地问道,“大表哥眼下已经知道了吗?” 裴孝廉越发得意,“消息封得死死的,他还不知道。” 是,是,是了,若他已经知道,今夜必不会单枪匹马赴兰台。 真是魔高一尺,道高一丈。 第362章 问话 这是一个不算特别冷的夜。 月白风清,一天星斗,那一排排赭色的盔甲和锋利的大刀在月色下泛着清冷的光泽,你瞧,披坚执锐的虎贲军已在公主庭院外严守了。 想必兰台别处更多,四下皆是。 不然裴孝廉方才不会问什么,“姑娘猜魏公子能不能回魏国。” 小七心里忐忑不安,但若裴孝廉所言全都是真,那公子许瞻请君入瓮,这一夜大表哥定然插翅难逃。 是,他既这样问,想必是走不了了。 她不禁低声问道,“推公主的,也是大表哥的人吗?” 她但愿不是,但愿大表哥对章德公主尚有几分真心实意。她觉得是有的,就在将将,大表哥曾怜惜地抚摸章德公主的脸,还说总要带章德公主回魏宫。 裴孝廉道,“还不知,但真相就要大白。公子说,姑娘若愿意听一听,就随裴某到茶室去。” 自然要听。 事关公子和大表哥,她怎能不听。 没有人比她更想知道原委了。 急急忙忙跟着裴孝廉往茶室走去,三月初的蓟城仍旧春寒料峭,但心里满满当当的全都是事儿,叫她焦思苦虑,割肚牵肠,竟也觉不出冷来。 裴孝廉没有说大话,虎贲军果然已在兰台布防。光是这一路,少说也见了三四队人马正在巡夜了,想必别处更多。 一到长廊,便见他们郎舅二人的身影打在茶室大大的木纱门上。 左边的是主人。 主人的脸如青铜雕刻,棱角分明,下颌硬朗。 右边的是宾客。 宾客的脸温润如玉,不似左边的人那么锋利冷峻,小七一眼就能认出来。 裴孝廉引她轻手轻脚地穿过庭院,隐在暗处,茶室内的话能听得一清二楚。 室内没有旁人侍奉,主人亲自斟酒,宾客亦是恭而有礼。 看着是相亲相近,一团和气,言语之间却似兵戎相见,铮然有声。 宾客问道,“妹婿何故请我饮酒?” 主人把盏笑道,“既白,你我交手数次,虽为连襟,却从不曾坐下来饮一杯。” 哦,既白,是魏公子沈宴初的字。 自他先做右将军,后成了魏公子,便极少听见有人唤他的字了。 自然,除了尊亲,谁又有胆量直直呼他的名讳呢?就似无人敢直呼公子许瞻为“远瞩”一样。 宾客举杯,“是,若不是身陷燕宫,早该好好地饮一杯了。” 第一盏饮了。 主人道,“一盘死棋,竟能被你盘活,从前实在小瞧了你。” 宾客笑,“初愚钝,妹婿的话,竟听不懂。” 主人亦笑,“我想不出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才会有如此冷硬的心肠。亦不知,小七从前怎会喜欢你这样的人。” 宾客摇头,“若论心肠冷硬,谁又敌得过妹婿?” 主人声音冷了几分,“我从不曾杀自己的孩子,而你,杀了。” 宾客仍旧摇头,“章德的孩子,亦是我的,我不曾杀。” 室内的气氛一时冷了下来,主人声音沉沉,“你,命人推了阿蘩,栽赃给阿拉珠。” 宾客不认,“妹婿难道不知推章德的是羌人?” 主人冷笑,“羌人亦是你的人。” 宾客亦笑,“我是魏人,又身在王宫,羌人的事也能赖到我头上?何况,章德是我夫人,我虽防她,却不会伤她。” “你苛待阿蘩,竟还大言不惭,敢说她是你夫人。” “我苛待章德,妹婿可曾厚待过淑人?我对章德做的,远不及你对淑人做的。” 提到了沈淑人,小七心里似突然拨云见日。 公子曾说,阿拉珠有着羌人少有的玲珑心。 一个那么千伶百俐的人,一个敢做换国棋子的人,怎么会在这般紧要的关头犯下如此蹩脚又愚蠢的错误? 若是阿拉珠动手,她必去寻一个魏人栽赃给沈淑人。正如若是沈淑人动手,也定然要去寻一个羌人动手一样。 一桩与她毫无益处的事,她图的到底是什么? 因而不是阿拉珠,是大表哥,抑或沈淑人。 设计公主腹中之子,既能使魏公子脱身做自己的后盾,又叫阿拉珠永远丧失了入主万福宫的机会。 当真是明枪暗箭,杀机四伏。 她听见主人又道,“既白,你有通天的本事,能蛊惑羌人为你所用,亦能在蓟城遍布细作。” 宾客轻笑,“妹婿说的话,愈发不好懂。” “那我问,你在蓟城安插了多少细作?” “武王一朝不过一年之久,哪有什么细作。” 便见主人笑了一声,不再问下去,只道,“饮酒。” 室内好一会儿没有说话,唯听见主人的指尖轻叩长案之声,就似前夜曾在朱玉楼那般,那人修长的指骨根根分明,干干净净,在木纱门上打出了好看的光影。 然这叩击声,却叩得人心惊胆落,惶惶不安。 右边的身影一晃,宾客就要起身,“夜深了,不好再叨扰,不日魏使便该来迎,我该回去了。” 左边的人淡然笑道,“大狱里的人都没有睡下,不急。” 右边的人身形一顿,“大狱?” 左边的人笑,又斟起了酒,“就快有信儿了,先饮了这樽酒,再等等。” 那人总是妙算神机,果然,话音甫落,便有人匆匆赶来,拱手在门外禀道,“公子,已抓获魏国细作四十三人,正连夜严刑拷问。其中有人供出了一份名单,又多达五十余人,虎贲军已连夜前去缉拿。” 主人笑着颔首,“这回可听明白了?” 隔着木纱门,虽看不见室内的人到底是什么神情,但想必宾客的脸色十分难看。 精心布局的细作网,竟不声不响地被人端了,焉能不气,焉能不恼。 小七心中慨然,这连襟二人呐。 一个身在燕宫,却能铺谋定计。 一个人在兰台,却能谋谟帷幄。 真是棋逢对手,难决胜负。 第363章 真相 须臾宾客笑道,“自然,大梁的细作,亦不比蓟城的少。” 是了,哪国的都城都少不了列国的细作。 蓟城有魏国的细作,也必少不了楚国的细作,若是从前,还会有北羌和宋国的细作。 大梁呢,大梁也少不了燕楚的细作,因而实在没什么奇怪的。 主人好奇举杯,“我只是不知道,你们父子入主魏宫不过才一年之久,竟在蓟城布局了如此多的暗桩,上达三公,下至乞人,就连我在青瓦楼的事都知道个一清二楚,非三五年不能成。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乞人,即乞丐。据《孟子》、《吕氏春秋》、《列子》、《后汉书》、《桂苑丛谈》等书记载,有“乞人”、“丐人”这样的说法) 宾客不再作假,亦饮了酒,“从我知道魏昭平是个草包开始。” 哦,那大约便是在沈晏初十七岁入了魏营开始。因为自那时起,魏昭平是草包这件事,就连小七都知道了。 很快魏人便没有不知道的。 若他从那时便开始筹谋,至今已有六年之久了。 小七凝眉微叹,原来从那一年,沈晏初便有了觊觎魏宫之志,便生了拔旗易帜之心,因而十七岁的沈晏初就已经开始布局起一盘大棋。 但他韬光养晦,不露半分锋芒。 你瞧,这六年,沈家父子取先魏王而代之,进而图谋天下,若不是魏国早已千疮百孔,燕国又兵强马壮,只怕一步步蚕食掉燕土,踏平蓟城定是早晚的事。 狼贪虎视,野心昭昭。 小七脊背生凉,那她自己呢? 她同一年跟着沈晏初进魏营,她又是不是这盘大棋里的一颗棋子呢? 夜风吹来,陡得打了一个寒战。 若她也是一颗棋子,又该怎么办? 双手在袍袖里紧紧攥着,一时不敢再想下去。 左边的人说,“因而小七也是你送进燕营的。” 右边的人道,“是燕人俘虏了她,是你的人。” 她听见公子低笑,一颗心却提到了嗓子眼里。 她真想捂住双耳,真想做个眼瞎心盲的人,真想立刻从此处逃脱,逃得远远的,藏得严严实实的,什么也不想听见。 但愈发逼近真相,她竟鬼使神差地伫在原地,一步也不想走开。 谁又不想知道真相呢? 谁又不想活得明明白白呢? 人就得活个明白,就得心明眼亮,才不为人驱使,才能活得坦坦荡荡。 左边的人又道,“陆九卿选中了她。” 小七心里咯噔一声。 哦,是。 她想起来天坑旁的屠戮,想起自己的同袍被一个个地斩杀,那滚热的血好似仍旧喷溅在她的身上。 就好似兀然回到了魏昭平的三年冬,脊背上好似又挨了重重的一鞭子,那杂乱的马蹄声犹在耳边不住地回响,那高高溅起的乌黑雪泥亦是真实可见。 她记得是陆九卿选中了她,记得他说,“身量不高,心性倒硬。” 她记得是陆九卿策马将她带回了一座大帐,记得立在帐外的护卫禀说,“公子,陆大人送了人来。” 小七恍然失神,原以为是命运使然,却原来竟是有意为之吗? 右边的人笑道,“陆九卿?我想起来,似乎是妹婿的军师,从前在宫里见过。” 左边的人清清冷冷地笑,“你演技甚佳,满嘴无一句实话。但凡有点儿用处的人,全都被你利用了个遍。就连小七、连你的孩子、我的姨母,也利用了个彻底。小七跟着你,能学到什么好?” 右边的人整襟危坐,端静凛然,“妹婿,你能为燕国效死,我亦能为魏国殉道。你我是一样的人,旁人不懂,但你是该懂的。” “我忧国奉公,兴邦立事,为的是保国安民,为的是魏国的社稷闾阎,我不为自己谋一分私利。魏燕交战已有上百年了,这上百年来,魏土一失再失,魏国民穷财尽,就要亡国灭种。在国家面前,人算什么呢?人实在渺小得不值一提。魏人就该为了魏国活,这是刻在魏人骨子里的血性,是他们死也不该忘记的气节。因而,你说,怎样才算利用?”(闾阎,即里巷内外的门,借指平民百姓) 沈宴初说的都是推心置腹的话,小七心里亦是认同的。 她从前在魏营三年,见过魏人战场厮杀舍身报国的模样。 魏国的军人打不垮、折不弯、掰不断,魏人是宁死都不肯降燕,因而两国的交战从来没有真正地停止过。 左边的人静默良久,“因而,小七被俘,到底是你的一步棋。” 右边的人兀自一叹,“这世间诸人,谁又不在棋局之中?你在,我亦在。” 是了,世人皆在棋局之中。 棋手亦是棋子。 小七心中荡然一空,惘惘然好似失去了什么,但到底失去了什么,却又说不清,道不明。 就好似心口忽地被人扎了一刀,捅开一块,继而哗啦啦地被人撕破了一个大大的口子。 但到底怪不得他,怪不得大表哥。 她是魏人,原本也该为魏国尽节。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大表哥又有什么错呢? 她应承公子要留在兰台,与魏国而言,难道又不是错吗? 世人都是棋子,也都有对错。 立场不同,因而道义不同。燕人的错,未必就是魏人的错。魏人的错,亦未必就是燕人的错。 她与章德公主同病相怜,因而比旁人更懂得章德公主的苦难。 忽地又有人疾疾穿过庭院来禀,“公子。” “说。” 来人道,“陆犯受了四道大刑,昏死数次,咬定了没有背弃公子,一句也不肯招。” 公子许瞻笑了一声,“看着是个文人,倒有把硬骨头,请去掖庭见他的母亲。” 小七心中郁郁,这注定又是一个不眠的夜。 听见右边的人道,“他不是我的人。” 这是小七头一回听见沈宴初关于陆九卿如此明确的表态,若陆九卿不是,到底是一件好事罢? 是,但愿陆九卿干干净净,只做公子许瞻的人。 左边的人道,“九卿是个孝子,是与不是,总会审出来的。” 右边的人笑,“妹婿多疑,实在不是好事。他若是我的人,你早死了八百回了。” 但上位者怎能不疑,不疑便死无葬身之地。 左边的人自顾自饮了酒,“那我们再等一等罢,饮完这樽酒。” 天的确暖了,这一日檐上的积雪已化了许多,至夜里,仍旧顺着瓦当滴滴答答地往下淌来。 右边的人笑叹,“那便再等等。” 第364章 这世上可有神明? 等待最是熬人的。 室内的人在等,室外的人也在等。 想必狱中的人,掖庭的人也都在等。 室内的人看似陶陶然对酌,内里必是在交锋、博弈与较量。 小七想,上一回她与大表哥在茶室相见,也都如目下一般,一举一动也都落在了公子的眼里了。 难怪他生气。 此时月落参横,东方既白,这一夜竟就要过去了。 周遭寂若无人,她看着屋檐上的积雪雨幕似的顺着瓦当滴答滴答地往下淌,才觉出自己早已口干舌燥。 自晌午前于九重台与燕庄王共进了午膳,回兰台后的事一茬接着一茬,她在正堂、未央台和公主客居的小楼间来回奔波,公子的酒都饮过了两轮,她却好似并没有吃过什么东西。 虽不曾乱成一锅粥,但到底是什么都顾不上。 伸手去接,不多时便接了一捧,她仰头饮下,这春日的积雪竟有几分甘甜。 在这漫长又难熬的等待中,第一拨人来了。 郑寺人引着一个身着盔甲的人疾疾地往木廊走去,躬身禀道,“公子,中郎将来了。” 哦,虎贲军的中郎将,那个叫东方褚的人。 左边的人浅浅应了一声,依旧不动声色地饮着。 东方褚抱拳禀道,“回禀公子,末将率人盘查了万福宫上下,并不见可疑的人。末将又命人搜查阖宫上下,也不曾搜到什么可疑的物件。” 左边的人手中角觞轻晃,“严密监守万福宫与九重台,不得有片刻松懈。” 东方褚领命匆匆退了下去,盔甲与兵器在寂静的夜里摩擦出苍啷啷的声响。 第一拨人才走,第二拨人便来了。 郑寺人又引着人行色匆匆地来,“公子,万福宫来人了。” 不是白日见到的宫娥,是大周后身边另两个年纪长些的宫人,迈着细细碎碎的步子一路疾行到廊下,见了木纱门上打出来的影子,踟蹰了一会儿才躬身问道,“公子在见客,可方便说话?” 左边的主人道,“自家人,无妨。” 宫人应声禀道,“医官仔细查验了娘娘进过的膳食、用过的杯盘、饮过的药渣,就连殿内的摆设和焚的香都一一核查过,没有发现用毒的迹象。” 宫人欲言又止,“娘娘.......娘娘......” “娘娘还是头疼,昏迷中不住地念叨着‘血咒’......‘血咒’......还念叨着自己撞上了马车......撞得头痛欲裂......” “娘娘今日并未出宫,连大殿都不曾出去,哪里又能撞上什么马车呢......“娘娘还哭,含含糊糊地说对不起姊妹......敬姑姑想好好地问一问娘娘,到底是什么事,娘娘昏迷不醒,却也问不明白......” “老奴和敬姑姑实在没有法子,赶紧来禀报公子,还请公子拿个主意。” 小七悚然一惊,凉森森的夜陡地头皮发麻。 难道大周后果真是中了邪吗? 血咒、撞上马车、头疼欲裂,无一不与午时小周后的献祭一一对应起来。 那大小萨满紧锣密铃,鼓噪而进,一身的虎蛇蜥蛙,念念有词,念得人头昏脑眩,意乱心慌。 那小周后鬼气森森,狰狞可怖,一身血咒的白袍子朝马车撞来,撞得脑门开花,血浆四溅。 小周后凄厉的话还犹在耳畔,“我与你母亲曾在阿布凯赫赫面前起了血誓,你母亲忘了,我得提醒她。” 平明的清风吹来,小七激灵一下打了个寒颤,袍袖中的双手下意识地捏紧了,难道血咒是真,羌人信奉的阿布凯赫赫也是真吗? 从前公子是不信的,从前她亦是不信的。 如今呢? 只知道六百年前脚下这四分五裂的土地曾由殷人统治。 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先鬼而后礼。(出自《礼记·表记》)无论事务大小,皆以甲骨占卜,问道鬼神。 占卜之外,还要祈禳祭祀。殷人祭祀名目繁多,有报、登、御、岁等数十种,以求祈年祈寿,禳灾去病,驱逐邪祟。 诸多祭祀中,尤以人祭最为可怖。你想,用战俘与奴隶的血肉之躯来取悦苍天鬼神,实在残忍血腥,令人发指。 殷人为此专设了从事占卜祭祀的巫师,但因巫师权力过大,甚至能与人皇平起平坐,殷商晚期开始“灭神”。 只祭祖先,不祀神灵。 殷人最后一代人皇帝辛更为激进,认为“我生不有命在天乎?”,不止废除了巫师,连祖先也不再祭祀。 自此之后,殷人的神权时代终结。 至周一朝,开始推行礼法,敬天保民,周礼取代了墒神。 燕国建国三百余载,是周召公奭的后裔,真正的王室贵族,所奉自然是不信鬼神的周礼。 因而,你说,这世上到底有没有神明? 若有,殷人又是因何而亡? 主人问起了宾客,“这世上可有怪力乱神?” 宾客笑答,“国之大事,在祀与戎。而魏人敬重神明,牺牲玉帛,弗敢加也。”(出自《左传·成公·成公十三年》,意为祭祀和战争是国家大事,要靠神的保佑和支持;牺牲玉帛,弗敢加也,亦出自《左传》,意为祭祀是大事,牛羊牲畜以及玉帛都不能缺少) 是,宾客所答皆是真。 魏人上事天,下事地,尊先祖而隆君师。(出自《史记·礼书》) 若非国破家亡,大命将泛,魏宫绝不废祭祀之礼。因而自古以来,世人所说的保家卫国,保得便是宗庙社稷。 主人又问,“魏人的神明与北羌的天神是一回事吗?” 宾客摇头,“魏人敬天法祖,信奉的是天地祖宗。据说羌人信奉阿布凯赫赫与乌布西奔妈妈,名目虽大有不同,但无非都是天地祖先罢了。” 主人追问,“你可信当真有什么血咒?” 宾客答道,“听闻是北羌独有的古老巫术,二人在神前歃血起誓,若有违背,一人以死献祭天神,另一人必遭血咒反噬,从而饱受折磨,疼痛不止,直至死去。” 原来当真有血咒这种巫术。 小七蹙额,为大周后担忧,也为公子发愁。 她凝眉盯着左边的公子,心想,一个从不信鬼神的人,如今又能轻信什么巫术吗? 他大抵也是苦心焦思,疑信参半。 可已确信无人投毒,而大周后的症状已然药石无医,好似也由不得公子不信了。 她见公子微微点头,冲门外命道,“去请羌王来兰台饮酒。” 第365章 大人呐 哦,公子总是有办法的,什么都难不倒他。 都说十步之内,必有解药。羌人施的血咒,自然会有羌人来解。 小七暗暗祈祷,但愿大周后早些好起来,再没有什么事。 门外的人当即领命而去。 这一夜的茶室分外热闹,去羌王府的人才走,第三拨人便来了。 郑寺人在兰台来来回回地穿梭,这一波人来的时候已是气喘吁吁了,“公子,掖庭的人来了。” 掖庭的人立在廊下拱袖禀道,“陆犯请求面见公子。” 左边的人问,“受了几道刑?” 掖庭的人恭谨回道,“回公子,已经六道了。” 说的人轻巧,听的人却骨软筋麻。 掖庭的十八般酷刑,就连再强硬的壮汉都挨不过三道。陆九卿一介文人,竟生生地挨过了六道。 若不是果真清白,誓死不屈。 那便是烈火金刚,绝不肯弃甲投戈。 呜呼。 真有一副百折不摧的铁骨呐。 哀哉。 这赴死如归的气节呐。 那玄色的身影稳坐如钟,又问,“招了么?” 掖庭的人低着头回,“只说要见公子,大约是想当面回禀。” “他母亲如何了?” “老媪受不住刑,半昏半死的,不知还能不能熬到天明。” 左边的人一叹,“用那么重的刑干什么,他是个孝子,做做样子便是。停手罢,留口气。” 掖庭的人应了,少顷又踌躇问道,“公子若不愿见,末将便回掖庭继续拷打......” 左边的人道,“带他来。” 掖庭的人立时领命,穿过庭院往外匆匆奔去。 右边的宾客笑道,“看着不过是个温润似玉的人,竟真有一副铜筋铁骨,我倒希望他是我的人了。” 左边的主人轻嗤,“你在蓟城的人还少么?” 陆九卿很快便来了,他是被人抬了过来。 小七鼻尖一酸,险些泛出泪来。 她看着陆九卿被掖庭的人随手放上了木廊,连茶室的门都不曾进去过。 如今天光愈亮,能把木廊上的人看得清清楚楚。 你看呐,他一身的伤痕,皮开肉绽,血迹斑斑,素来整齐体面的长袍已经破烂得不成样子,那张文气的脸连一丝血色也没有了啊。 那待人一向宽厚和气的陆大人,此时瘫在木廊,他与一块沾满血的破布,又有什么两样呢? 主人问,“有什么话,定要见我。” 陆九卿极力撑起身来,他极力使自己看起来与往常一样得体,但他已是皮破血流,因而撑起身的时候全身都发着抖。 也不知为什么,小七眼泪一滚。 真想去扶他一把呀,去为昔日的章德公主扶一把,也为昔日的小七去扶一把。 她记起来陆九卿对她的善待,也记起来陆九卿曾待她的好。 从前的魏俘受过陆九卿的恩惠与照拂,她记得呀。 她听见陆九卿的声音亦发着颤,“母亲年迈多病......公子开恩,放母亲回家吧,罪臣以死谢罪。” 他虚弱没有什么力气,却依旧温和,也把“以死谢罪”这样的话也说得如此从容。 他的双手抑制不住地抖着,小七不知道他还能撑多久。 主人又问,“你到底是谁的人?” 小七恍然,从前也有人这样一遍遍地问她。 “魏俘,你到底是谁的人?” 如今的陆九卿与从前的魏俘也并没有什么两样。 不,如今的陆九卿远比从前的魏俘惨上千倍万倍。 室内的烛光透过木纱门打到了陆九卿的脸上,她好似看见陆九卿的眼泪垂了下来,在泛白的曦光里闪过晶莹的光泽。 他的声音不高,但室内的人也定能听个清楚,“罪臣是燕人......是公子的人......求公子放了母亲,赐罪臣一死。” 小七忍不住潸然泪下。 一个心有大志的谋士,一个不再受信任的军师,也并没有别的出路了。 这样的人,唯有一死。 死了好啊,死了好,死了就不必再受这人间的苦了。 死了便不必再受这鼎镬刀锯,不必再受这非刑逼拷了。 文人有自己的风骨,死也得死的体体面面。 室内的人静默良久,迟迟没有说话,他大约也在心中评断,评断陆九卿的话到底是真是假。 一个受了六道大刑都不曾招认乞降的人,他的话大抵是真的罢? 室内的人又问,“昨夜来兰台,为的是什么?” 是了,第一回正堂审问,陆九卿说他昨夜就在兰台,那时公子问他星夜来兰台,是行刺,还是密谋。 那时陆九卿怔怔地出神,竟没能答话。 但此时为了他的母亲,他答了公子的讯问,“罪臣在墙外,陪伴公主。” 哦,若果真如此,那么陆九卿心里便是有公主的。 小七不知道室内的人信还是不信,但她是信的,章德公主那样的姑娘,谁又会不喜欢呢?何况此时他的母亲还在掖庭受刑,他没有必要再说谎话。 室内的人还没有做出什么决定,又有人疾疾来禀,“公子,陆母已经死了。” 小七心头一震,怔然呆在当场。 陆九卿的母亲竟已经死了。 怎就死了呢? 这一朝一夕间的工夫,陆氏竟要家破人亡了吗? 若章德公主知道了,又该多么伤心呐。 章德公主不愿公子动刑,可公子不但动了刑,手下的人还把陆母逼死了。 小起见陆九卿身子趔趄,不受控制地倒了下去,心中愈发酸涩,不由自主地便冲上了木廊,将陆九卿扶在了怀里。 她从未见过陆九卿如此脆弱,他好似已经支离破碎,一具八尺之躯竟好似要碎成了齑粉。 这具躯体真凉呐! 他一点儿温度都没有。 她见陆九卿眼里含泪,口中低低地悲鸣,“母亲......九卿不孝......” 掖庭的人继续道,“还要问陆大人一句,陆母死前喊了一声‘吾儿已死’!不知是什么意思?” 小七垂眸望着陆九卿,眼泪吧嗒吧嗒地掉。 陆九卿声腔哽咽,“罪臣不孝......母亲怪罪......” 此刻天光大亮,屋檐落了一夜的雪水把木廊边缘打得湿漉漉一片,这个春日的早晨,依然那么冷峭。 她抬袖轻轻抹去了陆九卿的泪,喃喃叹了一声,“大人......” 第366章 查陆氏 大人呐。 陆大人呐。 她但愿陆九卿从未背弃过公子,却又希望他果真背弃了公子。 若端的倒戈变节,那牢狱之灾便也是罪有应得。 不必伤公子的心,亦不必伤陆九卿的心。 小七并没有说什么旁的话,一句也没有再说。 但她想,陆九卿曾待她的好,她全都回报给他。 他不可抑制地发着抖,他身上都是血呐,黏黏腻腻的血在这大亮的天光里愈发地殷红骇人。 从前的陆九卿高山景行,清风峻节。 然而从前有多么德尊望重,如今就有多么偃蹇狼狈。 甫一碰到他,他便下意识地瑟然轻颤。 他很疼吧? 旁人说他铁骨铮铮,但到底受了多重的伤,大抵只有他自己才会知道。 你瞧,他身上哪里还有一块完整的皮肉,他大约没有一处不疼,也大约已不知道到底何处最疼了。 平旦的风凉凉瑟瑟,她用袍袖掩住了陆九卿破烂的衣衫,妄图给他一点儿体面和温暖。 这样的苦,她好似已经受过了无数次,因而对此时的嫌犯感同身受。 她若到了这般境地,必定也希望有人来陪一陪她、抱一抱她,必定也希望有人给她一点儿体面,掩住这破破烂烂的躯体。 必定如此。 她听见木纱门里的主人低低念了一声,“吾儿已死。” 宾客便问,“可有什么不妥?” 是啊,有什么不妥呢? 小七怔怔的想不明白。 陆母无端被牵连进蓟城的权力场里,平白遭受了这无妄之灾,便只当这个儿子是死了,从来也不曾生养抚育。 有什么不妥的。 主人笑问,“这世间母亲,岂有咒自己儿女早死的?” 小七恍然,这世间有这样的母亲吗?好似从也不曾听过。 这世间的母亲,谁又不盼着自己的儿女过得好呢? 便是进宫见了大周后,大周后不也盼着公子好吗? 她还说,“远瞩肯带你来,你不知孤有多欢喜。” 那“吾儿已死”的话,到底是老媪临终抱恨,还是陆九卿说了谎? 小七不知道。 宾客没再说话,主人已起了身,那颀长的身影在渐亮的天色里却愈发浅淡了起来。 吱呀一声,好似鬼门大开。 那人就立在门口,居高临下地睨了过来。 不管陆九卿招不招认,撒没撒谎,那人定要给他一个了结了。 一双素手下意识地抓紧了那一身血痕的人,小七却并不敢抬头去看公子。 怕他看见她微红的双眼,怕他看见她被血渍染得发黑的绯袍,怕他看见了她的模样,干扰了他心里的决定。 公子是君王,她不该去干扰,亦不该去左右。 她来到陆九卿身边,只是怜惜眼前这个曾经守护过她的人。 她与陆九卿一同等着那人下令,她想,便是一死,有人能在一旁陪陪也是好的。 那人也许会说,“杖死。” 也许会说,“赐毒。” 也许拉出去,就在万人注视下将其凌迟、车裂。 她垂眸望着陆九卿,陆九卿大约也已知道了自己的归宿,那张如纸白的脸全是悲怆,他缓缓地阖上了自己的眼睛,眼角淌下了一行清泪来。 小七听见他叹了一声。 然而那声叹息亦是虚弱的不像样子。 但兰台的主人并没有赐死,他说,“去查。” 隐在暗处的虎贲军有四五人当即现了身,齐刷刷道,“公子吩咐。” “查陆氏,查活着的人,亦查死了的人,查这世上还有没有一个已经亡故的陆九卿。” 小七头皮发麻,难道这世上还有第二个陆九卿吗? 她只知蓟城陆氏原也是名门望族,然先辈男丁皆为燕宫战死,只余下孀妻弱子,人单势孤。至陆九卿,已是门衰祚薄,后继乏人。 但能留在公子许瞻身边的人,必得家世清白,耳目昭彰,必得忠心贯日,披肝沥血。 这样的人,也会有问题吗? 那人还命,“送至掖庭监禁,给他上药。” 虎贲军领命疾疾去查,掖庭的人也上前将陆九卿带走了。 身前乍然一空,晨间的凉意使她微微战栗,人却久久回不过神来。 那人仍在廊下负手立着,说了一句,“去换件袍子罢。” 不轻不重,不咸不淡的,辩不明其中的情绪。 小七恍恍惚惚地没有动。 那人不催,也不再说话,不知在想什么。 室内的人也并没有说什么话,也不知在想什么。 但没过多久,第四拨的人已经来了。 第四拨来的人是小羌王,小羌王亦是被人抬了过来。 满脸通红,一身的酒气,醉得人事不知,迷迷糊糊地还嘟囔着什么,“美......美人儿......真香......真软和......再......再来......亲......亲一个......” 虎贲军立在门外禀道,“回禀公子,末将去时,小羌王就已经醉得半死不活了。榻前侍奉的姬妾说,今夜不见小周后扫兴,羌王兴致极好,比往常还多吃了一颗丹药,折腾了姬妾们一宿,天亮时被灌醉了才停下来。末将不敢误了公子的事,哪怕是醉死了也得给公子抬过来。” 木纱门里的宾客笑了一声,道是,“羌人短视,离亡国不远了。” 廊下立着的人眉心不展,斥道,“带这么个废物,冷水泼醒。” 远处长廊下候着的寺人领了命,急忙取了冷水桶来,往小羌王脑门上当头浇去。 这一桶凉水下去,原本还咕哝说话的小羌王非但没有醒,反倒抽搐了几下,昏死过去了。 看着还是个高大威猛的北羌武士,只怕内里早就虚透了。 听公子问道,“北羌那国师,如今还在羌王府么?” 虎贲军忙回,“仍在,末将今夜去时,还见过那国师,也是左拥右抱,不过不吃丹药,不至于像羌王一样。” 天光大亮,那人凛然命道,“急召。” 虎贲军肃声应是,一身铠甲在寂静的兰台发出铮然的鸣响。 宾客起身,与那人并立,“天亮了,我该走了。” 那人笑道,“走得了吗?” 宾客亦笑,“你又能留我多久呢?” 廊下的人都是将来的君王,不该留的人强留下来,必将是一场新的混战。 正说着话,第五拨人也总算来了。 来人禀道,“公子,魏宫的细作全都招了。” 哦,这是蓟城大狱的人。 第367章 投名状 进出兰台的人惊得西林苑狼嚎狗吠,檐上的积雪兀自往下流淌,砸到腿旁,冰凉的水滴顿然四下溅起,溅上了她的膝头,也溅湿了她的裙袍。 恍恍然朝庭院望去,陆九卿的血与小羌王的水渍在这布满山野雅趣的院中拖出了两条弯弯曲曲的痕迹。 这艰虞浊世,王不像王,人不像人,兵荒马乱,没有一天的太平安稳。 何时才能整顿乾坤,安邦定国,建一个承平盛世啊。 到那时,再不必有什么勾心斗角,再不必有什么插圈弄套。 到那时,王就是王,人就是人。 到那时,时和岁稔,四海昇平。 怔怔然失着神,看着天光一寸寸地明亮起来,但这茶室前无声的鏖战却远远没有停息。 她听见兰台的主人问,“招了什么,与魏公子说说。” 大狱的人禀道,“魏宫的暗桩早在庄王十二年就已着手在蓟城布下了,如今已是一张成熟的细作网,上至高门大族,下至渔民摊贩,皆有魏宫的人。他们进得了王宫,也潜得进大营,负责监视燕宫与兰台,收集一切情报,再有贩夫走卒密报至魏国。这一回小周后血祭,便是......” 来人悄然抬眸瞥了宾客一眼,继续道,“便是魏公子的手笔。” “不止如此,小周后死前,魏公子便密令细作潜至蓟城大营散布消息,妄图激起羌人哗变,引起羌人与卫戍部队厮杀,好使蓟城大乱。蓟城一乱,楚军朝发夕至,便能图取天下。果然小周后一死,细作便进了大营。” 是,细作供词大多都是先前裴孝廉已经与她说过的,兰台的主人已经查实的。如今再听到也并没有什么奇怪的。 是该惊叹公子许瞻宏才大略,还是该感慨公子既白老谋深算? 他们二人的经国之才,实在是不分伯仲。 兰台的主人轻笑一声,“魏公子亡我之心不死。” 是了,这连襟二人明里敬如上宾,实则时日曷丧,恨不能毙而后已。(时日曷丧,表示誓不与其共存,形容痛恨到极点) 宾客谦逊笑起,“雕虫小技,怎入得了燕公子的眼。” 兰台的主人又问,“兰台可有魏宫细作?” 来人道,“眼下所得的供词里并没有牵扯到兰台,过去兰台防守极严,想必魏宫的手伸不进这里。只是......只是微臣猜想,兰台既有魏夫人......” 来人的话没有说话,但想必在场诸人都已了然于胸。 是了,既有了魏夫人,自然便有了魏宫的人,不必费什么心思力气就能安插在兰台,刺探青瓦楼的消息。 不,如今没了青瓦楼,那便来刺探未央台的消息。 那人笑了一声,“就没有什么新鲜的?” 来人抬头小心道,“还查出个意外。” 那人目光沉沉命道,“说。” 大狱的人上前一步,低声禀道,“先前良原君造反......在九重台,有羌人假扮虎贲军混了进来......妄图围杀公子。” 那人不由得冷笑,“又是羌人。” 来人的声音越发地低,“是。叛军原本只有虎贲军的半数,怎却越杀越多,如今想来,当真蹊跷。” 哦,小七记得。 她记得那一日站在公子许瞻身后,记得一重重的人冲了上来,一重重的人又倒了下去。 记得叛军杀气腾腾,前仆后继地举刀挥砍。 刀刀致命,下的都是死手。 正旦的平明呐,夜色茫茫,烟花乍起,那时的小七只得看见血肉横飞,也只听得见哀嚎连连。 那时的卫戍部队迟迟不来,而九重台殿前已是尸山血海,中郎将的人竟被杀得所剩无几。 短兵相接,铮然作响,殷红的血在空中喷出骇人的弧度。 是了,细细想来,原本不过半数的叛军,怎就越杀越多。 从前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从前以为屠了扶风,杀了良原,平了宋国,这一切就了了。 那么多的人都从哪儿来的? 然如今距正旦已过去了两月,良原君的人连同宋国都悉数被灭,想要再查当初的事,已是十分艰难。 来人又道,“只是人都死了,已经无从查起。” 但若是魏宫细作蓄意构陷,兰台的主人又该费心劳神了。 这时候裴孝廉凑了过来,在那人身旁附耳,“公子,还有一人。” “谁。” “桂宫娘娘。” 哦,桂宫卫太后,良原君的母亲,如今被拘在北宫,她还活着呢。 她记得,距离正旦都已经过了许久了,她随公子许瞻从大营急匆匆赶回燕宫,她记得青石板铺就的甬道被宫人清扫得干干净净,马蹄在这青石板上发出如击鼓一般的声响,那时她就依偎在公子许瞻身旁问他,“小七害得将军们打架,公子可会怪小七?” 那时那人轻轻一叹,“小七,你是我的人,你可知我有多高兴。” 她记得卫太后挟持了大周后,记得从梁上翻下来七八余宫人,顷刻之间便被悉数斩杀。 她记得卫太后由着虎贲军押着,恍恍然往殿外走去。那一身的孝布素袍迎风飘荡,末了却转身笑道,“远瞩,你当真以为只有祖母一人吗?” 公子许瞻是多么自负的人呐,他胸有成竹,连问那人是谁都不问,只道,“不管是谁,都休想在燕宫兴风作浪。” 他说得到,也做得到。 在沈宴初来之前,燕宫浪静风恬,井井有法。 那时无人多想,如今复盘,倒应了魏宫细作的话。 失神的空当,听见兰台的主人已经下了令,“去请卫太后。” 来人肃声应是,急急忙忙领命走了。 这第五拨的人才走,郑寺人又风风火火地引着第六拨的人来了。 第六拨人是北羌的国师,仓仓皇皇地到了阶下,恭恭敬敬地伏地施了礼,战战兢兢地开了口,开口时亦是满嘴的酒气,“不知大公子召小臣来,所为何事?” 分明是年逾五十的人了,却自称小臣。 可怜国之将破,国之不国。 兰台的主人负手朝下睨着,“说说羌人的血咒。” 北羌国师心神一稳,恭谨禀道,“回大公子的话,羌人在天神面前起誓,往往以命作赌,以血做引,少有什么法子解除。” 见那人凤眸一眯,眉头一蹙,那国师忙又拱手禀道,“然!然!然也并不是毫无办法,据小臣所知,只需取下咒人至亲的骨血入药,便可解除......” 兰台的主人有几分不耐,“到底是不是真?” 那国师磕磕巴巴道,“是!是!是真!是真!小臣以项上人头担保,是真!千真万确!千真万确!” 兰台的主人神色缓了几分,又问,“取何处骨血?” 那国师怛然失色,“腕间手臂,无乎不可。” 那人道,“带羌夫人来。” 小七恍然,小周后的至亲只有阿拉珠了。 如今已不再说什么“珠珠夫人”,叫她“羌夫人”,便是将她与羌人划归到了一处,与旁的羌人再没什么两样了。 裴孝廉领了命,与几个虎贲军一同押着北羌国师要走,那北羌国师钳口结舌的,已是一头冷汗,“啊......啊......将军......将军们要带小臣......要带小臣去哪儿......大公子饶......饶了小臣.....小臣一句假话都不敢说......” 便听裴孝廉粗声粗气斥道,“闭上嘴!若果真有用,自然放你回去!” 那国师还磕磕巴巴地问,“是......是......将军......将军难道要取......要取珠珠郡主的......” 那莽夫嫌这国师废话太多,腰间的弯刀一抽,刺啦一声将国师的袍袖割下一块来,一把塞进了其人口中,塞得严严实实,骇得那国师险些屁滚尿流。 西林苑的狼犬越发吠得厉害,小七最听不得那狼犬嚎叫之声,叫得她心慌气短,不能安神。 然而这嚎叫声却衬得茶室内外寂若无人。 兰台的主人还在等,等阿拉珠来,等卫太后来,等着把羌人的事查个清清楚楚,等着把正旦宫变中隐在背后的人彻底地揪出来,揪个干干净净,彻底地连根拔起。 但茶室的宾客却一再提出要走。 小七想,大表哥怎会不急着走呢? 他在兰台呆得越久,查出来的事越多,想要脱身回魏国便就越难。 他怎会不急。 必是心焦如火,急不可待。 你听,他说,“魏宫的网被兰台的刀剑击得粉碎,我在蓟城已经无人可用了。” 兰台的主人笑而不语,亦不转眸望他。 茶室的宾客娓娓叹道,“如今这天下强国,唯有燕楚而已。魏国早已破败不堪,你放眼望去,饿殍遍野,死者枕藉,千里之内尽是败井颓垣。魏人不为争霸,为的是图存。魏燕已是姻亲之国,既有雁门会盟,我辈必当谨守。但若燕国不再伐魏,他日燕楚交战,魏人必与燕人齐驱并进。” 兰台的主人笑道,“一只奸猾诡诈的魏国狐,我岂会信。” 茶室的宾客也笑,“妹婿不信我,无非是心有忧惧,忧我回了魏国再与楚人结盟。” 兰台的主人眼锋扫去,“已有前车之鉴,还能冤枉了你。” 茶室的宾客正色笑道,“我有投名状。” 兰台的主人好整以暇,“说说看。” 第368章 穷途末路 投名状,断己后路,以达诚申信,表赤胆忠肝,效犬马之诚。 宾客径自回了茶室,透过木纱门可见他在案前提笔落字。 他能写得出一手好字,他的小篆笔笔中锋,直如玉柱,弧如曲铁,犹夫千均强弩,万石洪钟,小七的小篆就是他一笔一划教出来的。 而今这小篆一笔一划地落下来,落一笔便能定一人的生死。 料峭的风使她陡然生寒,你瞧啊,眼下的兰台活似个阎罗大殿。 这投名状,即是生死簿。 那如金如锡如圭如璧的魏公子执着生死簿,一滴松烟墨落下,便叫人骨化形销,巢倾卵覆。 那轻裘缓带昂藏八尺的燕公子就似那十殿阎君,金口一开,顷刻就叫人魂飞魄散,神灭形消。 宾客起身,将竹简交到了主人手中,“楚人在蓟城的细作。” 是了,魏公子的投名状一旦公之于诸国,魏楚再不能结盟了。 主人眸光轻扫,“只有三人。” 宾客笑道,“三人,便是三条线,这三条线能钓出多少鱼来,看的是兰台公子的本事。” 主人亦笑,将竹简往空中一抛,“召中郎将。” 候在暗处的虎贲军即刻闪身出来,稳稳地接住了竹简,“末将领命!” 宾客笑道,“兰台的家事,初该回避了。” 主人亦笑,“不急,待查证属实,用我王青盖车亲自送你。” 既如此,宾客不再催促,也不再急着走。 这虎贲军将将抬步往外走去,便见裴孝廉带人押着阿拉珠疾疾进了庭院。 那莽夫道,“公子!羌夫人已带来!” 小七抬眸望去,见阿拉珠一身银白的长袍衣冠整齐,她已在为自己的阿翁守孝了罢? 哦,她穿的是曲裾深衣。 公子许瞻极不喜欢那羌人的打扮,她果然便不再穿那大红的胡服,手腕脚踝也不再戴那一串串的铃铛。 若不然,早在庭院之外,便该听见那细细碎碎的银铃铛清清脆脆地响起了。 哦,你再看,她指间的子母绿戒指还仍在佩戴着,若不是果真爱极了这稀世珍宝的模样,便还仍存着做王后的心思罢? 可你瞧那一张俏脸,从前有多么红润,如今便有多么苍白。 你瞧那一双眼下的乌青,显然这一两夜都不曾安枕。 何止阿拉珠,兰台的人谁又安枕过呢? 就连西林苑的狼犬也没有一刻是消停下来的。 这莽夫胆大心细,不但押来了阿拉珠,连医官都一同带来了。 如今阿拉珠端端正正地立在院中,问道,“推公主表妹的人,大公子查出来了?” 没有,这一夜过去,也没有一个确切的说法,但大抵与魏宫是脱不开干系的。 不是魏公子,便是魏夫人。 阿拉珠是有七窍玲珑心的聪明人,在北羌暴动的节骨眼上,她能安稳地做个兰台夫人已是求之不得,又怎会用羌人引火烧身呐? 但就是这般明显的事,与小周后血祭相比,与搜剿细作网相比,与肃反锄奸相比,反倒是显得微不足道,不值一提了。 兰台的主人兀自在廊下负手立着,去岁的积雪也依旧沿着瓦当滴落下来,小七的膝头已被这溅起的水珠湿了个透,三月初的东方逐渐冒出微红的霞光,金乌却迟迟不曾跃起。 那人不答她的话,却问起了别的,“你母亲从前可与你提起过‘血咒’的事?” 阿拉珠摇头,“不曾提起。” 那人笑问,“你母亲的事,你可知道?” 阿拉珠双手攥着,“母亲有什么事?” 那人笑意敛去,“你母亲下了血咒,咒万福宫,咒我,咒燕国。” 阿拉珠眸中慌乱,就要往前来,倏然身子一顿,那莽夫已用刀柄抵住了她的腰身,迫得她不敢向前,“母亲怎会做这样的事?” 廊下的人不言。 阿拉珠又道,“怪力乱神,大公子也信?” 那人不屑与她多说什么,也不屑于与她分辨羌人的天神到底是不是真,只是声音沉着,“阿拉珠,取你的血一用。” 医官闻言已垂头几步上前来,阿拉珠怒喝一声,“谁敢来!” 医官愕而止步,不敢再往前。 裴孝廉冷笑连连,苍啷一声,拔出了大刀,“羌人大胆,连公子之命都敢违逆!” 裴孝廉一拔刀,另几个虎贲军也虎视眈眈地拔出了刀来。 你瞧,先前羌人在兰台横行霸道,夜夜都是胡笳牧歌,阿拉珠仗着老小羌王与大营的十万兵马,是连公子都不得不让三分的未来王后。 而今,连裴孝廉都敢当面拔刀了。 可见北羌大厦已倾,阿拉珠也是势穷力竭,覆水难收了。 廊下的人神色不定,没有说话。 不曾轻斥一句,连句场面上的话都没有说。 不说话,便是什么都说了。 裴孝廉已扼住了阿拉珠的手腕,掀起了宽大的袍袖,朝那医官命道,“取血!” 阿拉珠胸口起伏,眼里迸泪,她大抵是没有想过不过才几日的工夫,自己怎么竟就落到了这般境地。她问,“表哥,我做错了什么?” 廊下的人眸光淡淡,仍旧不曾开口。 于这件事上,阿拉珠也许没有什么错,但大周后又何曾做错了什么? 在这修罗场里,还问什么对错,赢的人不必问,问对错本就是弱者所为。 那皓腕在大亮的天光里泛着洁白的光泽,忽地细小的利刃划去,继而是一声痛呼低吟。 皓腕平添了一道血痕,旋即一股殷红的血穿透皮肉,沿着刀痕汩汩往外冒了出来,冒出来又往下淌去,全都淌进了医官的小瓷瓶里。 那佩戴了祖母绿的手止不住地颤着,颤得不成样子,阿拉珠含着泪哭,她的哭声亦打着颤儿,“夫妻一场.......大公子的心......真是狠啊!” 可一场充满了算计的政治联姻,又算得上什么夫妻呢? 公子许瞻为的是北羌的兵马,北羌图的却是燕国的天下。 原本亲上加亲,如今却成了怨家债主,如同寇仇。 可你要说,公子许瞻是一个心狠的人吗? 这大乱世道,心慈手软的人早就成了冢中枯骨,还能成什么大事。 檐上的雪水一滴一滴地溅着,瓷瓶里的血水也一滴一滴地淌着,阿拉珠的脸比初时也益发一寸一寸地白了下去。 风穿透了湿漉漉的裙袍,一双膝头当真凉啊。小七惘然若失,到底说不清此时的阿拉珠与暴室里的姚小七,谁比谁有幸几分,谁又比谁更可怜一些。 瓷瓶里的血满了,医官小心置严实了,留一人简单为阿拉珠包扎,另一人将瓷瓶塞进怀中,急忙忙拜别了兰台主人,风火火地往燕宫赶去了。 阿拉珠昏沉沉地瘫倒在一旁,一双眼睛含着泪,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东方的早霞更盛了几分,那苍白无人色的脸竟也映得满面红光。 西林苑的青狼不再干嚎,猎犬还闻着人声此起彼伏地吠叫。又闻车轮声响,马蹄声近,寺人躬身垂头先一步奔进了院中,恭恭敬敬地禀道,“公子,桂宫娘娘这就到了。” 那瘫在地上的羌夫人好似这才回过神来,哀戚戚抬头问道,“珠珠身子不适,想回去躺一躺,表哥......表哥疼疼珠珠吧......” 那人漠然,声中无一丝表兄妹的情分,“事关北羌,你也听一听。” 那羌夫人木然失神,却再没了什么办法,不过是掩面低泣,行哀乞怜的话再也说不出来。 是了,还行什么哀,乞什么怜,不过是自轻自贱,自取其辱罢了。 外头车声一停,卫太后便来了。 小七已有许久不曾见过她了,那年老的妇人在北苑独居了一月之久,再没了去岁那雍容华贵的模样,发白了,人瘦了,就好似一株老树,倏倏然就干枯萎缩了。 廊下的主人不曾上前,只微微俯身浅施了一礼,“北苑的宫人不尽心,祖母老了许多。” 卫太后笑叹一声,“人总要老的,吾活到了这个年纪,这人情世态还有什么看不明白的,什么也都看开了。” 廊下的主人无声地打量着桂宫来人,“有件事要问一问祖母。” 卫太后笑道,“吾知今日来兰台是什么事,吾也一直在等,等了一月之久了。” 廊下的主人眸光幽深,一眼望不见底,“祖母请说。” 昔日的光彩又在那老妇人面上重现,“远瞩,你是人中之龙,祖母以为你早该发现了。” 廊下的人没有出声。 庭中的老妇人指间早就没了戒指玉饰,但她依旧抬起了手来。 那一双手原本养尊处优,即便上了年纪依然珠圆玉润,而今在彤红的霞光下愈发似一张苍老的树皮。 哦,这一举动当真眼熟呐。 小七记得,最后一回见卫太后是在桂宫大殿,那时的卫太后穿着一身孝布素袍立在殿门,那时的卫太后亦是这般抬起手来,那保养极好的柔荑有四五只戒指,在大红宫灯的照耀下熠熠生光。 那时小七不知卫太后到底在看什么,是在回顾她那不平的一生,还是在贪恋那不保的富贵,只记得山寒水冷,那夜的桂宫静夜沉沉,一片萧索。 这背后到底隐藏着什么真相,竟叫公子许瞻都不曾勘破? 听那老妇人发出了一声复杂的慨叹,“吾送给嘉福一枚戒指。” 是了,是有这样的一枚红宝石戒指。卫太后曾亲自戴在了她的手上,说什么,“你像吾年轻的时候。” 还说什么,“但愿你不必如吾一般。” 如今那戒指早不知去了哪里,就似不知她的玺绂与玉环到底去了哪里一样。 廊下的人神色不明,庭中的老妇人又叹,“那戒指与她的身份毫不匹配,远瞩,你瞧瞧自己身边的人,是谁也有一枚与自己身份并不匹配的戒指?” 小七恍然,是阿拉珠。 阿拉珠有一枚子母绿戒指,那象征着燕国王后身份的戒指,如今仍在她的手上。 小七见阿拉珠面如死灰,骤然发出一声凄厉的惨笑。 第369章 心头血 这一声笑宛如夜枭,尖利刺耳。 若在夜里,必定瘆得人头皮发麻。 那莽夫就立在一旁,此时被她骇了一跳,缓过神来后登时怒目喝问,“你笑什么!” 阿拉珠眸中凝泪,人却笑着,“早就听闻中原有‘墙倒众人推,鼓破万人捶’的说法,你看看,人情果真比纸还薄啊,可笑!可笑!” (所谓“中原”,意为“天下至中的原野”,古代指天子居住的地方。上古时期的王朝大多在此繁衍生息,绵延百代以上。如夏朝国都斟鄩,商朝的西毫、傲城,皆在这一范围。而周王朝历时八百年,洛阳亦是当之无二的国都。因此《诗经》里有:“漆沮之从,天子之所。瞻彼中原,其祁孔有”。) 卫太后傲然立着,那张苍老的脸嗤笑不已,“苦寒之地待久了,难得竟悟了一身狡诈的好本事。” 言语之间,颇是不屑。 想来,原是卫国公主的老妇人到底是瞧不上那出身荒蛮北地的羌人。 阿拉珠捂住伤腕,冷哼一声,挑眉揶揄起来,“卫太后如今已经不是为良原君鞍前马后的时候了,那时候奔走钻营,一心要杀大公子,而今吃不得北苑的苦,又开始投诚乞降了?” 哦,阿拉珠真是个聪明人呐,她先发制人,话里话外都在提醒着兰台的主人—— 卫太后曾与良原君一起,在九重台前起兵围杀。 但卫太后又是什么人,她是前朝余下的王者,这样的场面也不知都历经了多少回了。此刻她闻言大笑,“吾曾做过什么,远瞩都知道,吾亦敢认,坦坦荡荡,没什么好隐瞒的。” 继而陡得声色俱厉,干枯的手指着阿拉珠扬声诘问,“反倒是你!偷奸取巧!包藏祸心!借家宴之名进桂宫数次,为的是什么?你可敢在远瞩面前亲口招认!” 阿拉珠哑然失笑,“都知道万福宫与桂宫不合,我是万福宫王后娘娘的亲外甥女。我与姨母一条心,姨母不喜桂宫,我亦不喜桂宫,我避桂宫而不及,您说,我去您的桂宫干什么?” 卫太后冷下脸来,一时生了恼,气得声腔发抖,“羌人狡诈!为杀远瞩,你密令五百羌人从密道潜进王宫,妄图借扶风之手合围远瞩,残杀嘉福!怎么,这等瞒心昧己的事儿,才过去月余,竟都忘了?” 阿拉珠看似十分不可思议,“卫太后怕是年老糊涂了,这说的是什么鬼话?我是大公子八抬大轿迎进来的夫人,又是王后娘娘亲口认下的中宫!什么围杀公子,于我有什么好处?真是天大的笑话!一个要杀公子的人,公子可会信你的鬼话?” 卫太后冷笑连连,“阿拉珠,你当吾这个老婆子,一点儿后手都没有么?” 阿拉珠顿然一怔,竟一时没有说话。 她心里大抵正在计较,在盘算,亦在戒备与观望。 无人知道那老妇人的后手到底是什么,你瞧,廊下的宾主二人亦在冷眼旁观。 恍恍然那老妇人好似又回到了去岁的桂宫,举手投足皆是一国太后的尊贵气度,开口时亦是掷地有声,“你当自己有多聪明,不过是吾年轻时玩剩下的。” 话音才落,竟自袖中取出了一小块丝绢。 丝绢上究竟写着什么,小七并不知道。但阿拉珠见之,竟乍然起身,踉跄地扑上去就要伸手抢夺。 那必是事关她生死存亡的丝绢,因而她拼死也要争来抢来。 可惜她身边再无一人可用,昔日守在朱玉楼的北羌武士早被兰台的主人一步步清理了出去,而今想必与小羌王一样,早就贪花恋酒,纸醉金迷,醉死在美人怀里了。 惜哉! 哀哉! 那羌夫人才将将起了身,一旁的裴孝廉已如大鹏展翅,先一步将她的脖颈扼在了肘间。 那莽夫身形高大魁梧,力道极大,羌夫人在他手中好比一只待宰的羔羊,任由她挣扎扑腾,都扑腾不出莽夫的手心。 那老妇人上前数步,将丝绢交给了廊下的人,“这丝帛是你的好夫人暗中调兵,密令羌人冒充虎贲军围杀你们父子的铁证。” 阿拉珠脸色惨白,失声叫道,“表哥!是伪造!是这奸婆子伪造了珠珠的笔迹!这奸婆子用伪造的密令胁迫珠珠出兵!表哥是珠珠的夫君,是珠珠的天!珠珠怎会有围杀夫君的心思!珠珠冤枉!珠珠冤枉!” 她说着说着便口不择言起来,卫太后哂笑一声,不由地反唇相讥,“用到吾的时候,低声下气地叫吾一声‘太后娘娘’,如今要自保,吾反倒成‘奸婆子’!这就是羌人,永远不会与燕人一条心。” 小七怔然,若果真如卫太后所说,便可知古人的话没有错。 以权利合者,权利尽而交疏。(出自《史记·郑世家》) 阿拉珠脸红筋暴,不知是因气恼生红,还是被那莽夫勒得喘不过气,整个人似一头被激怒的孟极,险些要炸起毛发起颠来,咬牙切齿瞠目叱道,“奸婆子!你与良原君一样,好一招颠倒黑白的把戏!见北羌大势已去,便过来反咬一口!你想倒打一耙,大公子岂会信你?岂会信你一个叛国佞臣的母亲!” (一九九一年,中国人民大学的周士琦根据《山海经》中孟极的形状、毛色、栖息地环境、习性和产地等描述与如今的雪豹进行对比,考证孟极应该就是雪豹。《山海经》中对“孟极”描述为,“石者之山,其上无草木,多瑶碧。泚水与焉,而西流注于河。有兽焉,其状如豹,而文题白身,名曰孟极,是善伏,其鸣自呼”。) 卫太后竟不理会那怒极的羌夫人,只是朝着廊下的人叹道,“远瞩,祖母如今不过是个孤寡老人了,还有什么可图的?但愿真相大白,为你做点儿什么,也不枉你喊吾多年的‘祖母’。” 当真是扑朔迷离,真假难辨。 一人说是阿拉珠密令羌人假冒虎贲军围杀兰台,一人说是先有了假密令,才被卫太后胁迫羌人假冒虎贲军围杀兰台。 但不论怎样,没有阿拉珠的密令,羌人便不会潜进王宫密道。 因而羌人围杀兰台是真,阿拉珠的密令也是真。 凿凿有据,铁案如山。 这庭中二人,到底没有谁是干净的。 兰台的主人面色阴沉,眼眸冷肃,丝绢捏在手中,手背青青的纹路清晰可见。 卫太后汹汹迫人,那桂宫太后的气势忽而乍现,转过身去冲着那面色红白交替的羌夫人咄咄逼问道,“羌人早有换国大计,你要为亲姊阿娅报仇,又在小年宫宴生恨,因而你杀心骤起!阿拉珠!是与不是!” 但见阿拉珠极力推开了裴孝廉,蹒跚扑倒在廊外匍匐了下去,“是奸婆子发疯攀咬!珠珠爱慕表哥已久,恨不得倾我所有,只为表哥而活!表哥怎能信这样的鬼话!表哥.....” 卫太后冷笑不已,“不管谁入主王宫,你都要引北羌兵取而代之!你一个外族,竟妄图燕国的社稷!事到如今,还不肯招认!” 是了,何其险恶的心思,何其歹毒的阴谋。 若不是先一步调来了卫戍部队,公子许瞻活不出正旦的九重台。 那老妇人长长一叹,“远瞩,祖母早就告诉你了。九重台前的,不止祖母和王叔啊!” 是了,是了,那夜在桂宫,卫太后已说过这样的话。 那时的卫太后没有当场揭露,也许是还惦记着羌人果真能成什么事,还能捞她一把,把她从那又苦又冷又困厄的北苑捞出来。即便不能继续做她的太后,也能因了从前的合谋颐养天年。 而如今北羌大势已去,再无回天之力,自然再不必倚仗。 要能因为出卖北羌换得更好的出路,于卫太后而言,大抵是绝处逢生的唯一机会。 因而她要抓住这个机会,把阿拉珠与北羌通通踩在脚下,恨不能踩成烂泥,叫她再没有翻身之力。 阿拉珠哭着去拉公子许瞻的袍摆,他的袍摆亦被滴溅下来的雪水洇了个透,她苦苦哀求,一张失血过多的脸使她看起来十分可怜,“表哥......表哥......阿翁已经不在,阿父与兵马也都是表哥的人了......珠珠只想好好地活下去......表哥......” 兰台的主人垂眸望来,他望了阿拉珠有好一会儿工夫,在这好一会儿的工夫里,他在想什么呢? 他在分辨真假,还是在盘算阿拉珠的去路? 小七猜不出来,她头昏脑闷,肝心若裂。过往的一幕幕已令她头焦额烂,眼前的一幕幕又令她刿目怵心。 她真想逃离兰台,逃离这充斥着钻营算计的修罗场呐! 但这浊世艰难,又有何处不是兵荒马乱,又有何处不是修罗场呢? 若此时的兰台如同阎罗大殿,人间便好似那十八泥犁,当真是躲无可躲,逃无可逃。(十八泥犁,即十八层地狱) 兰台的主人居高临下,“你可认?” 阿拉珠仰头哭道,“表哥......表哥.......珠珠从不曾背弃过表哥......珠珠从也不曾.......” 背弃过他的人好似都要狡辩上这么一句,小七这般狡辩过,陆九卿这般狡辩过,阿拉珠也这般狡辩过。 可公子许瞻那样的人,谁有过背弃,谁不曾背弃,他心里是比谁都清楚的。 你瞧,他与魏公子一同立在廊下,这燕魏两国的储君都是绝代风流的人物,然而兰台主人那份与生俱来的尊贵气度,却更胜魏公子几分。 微红的霞光罩在他的周身,他尊贵得难以言喻,他就只是负着手立在那里,却与这庭中的一切好似都割裂了开来。 一句话不说亦最夺人眼球,他掩住了魏公子的光彩,叫那魏公子亦相形见绌。 那人神情淡漠,平静地说话,“取她的心头血。” 第370章 珠珠知错了 取了心头血,人还能活吗? 小七不知道。 这一回,又要取多少? 取一滴两滴,还是一瓶两瓶,还是一直取,直到把血都放干呐? 小七也不知道。 只看见攥住那人袍摆的手一顿,阿拉珠整个人已呆若木鸡,当即有人便要来拿她。 从前的阿拉珠有多威风呐,小七记得第一次见她,是才从暴室出来。 那时她躲在青瓦楼那扇鎏金花木窗往下看,看见阿拉珠穿着大红的胡服,那满头的小辫子嵌满了琉璃与琥珀,在日光下发出闪闪夺目的光泽。 北羌王族喜欢额箍,她的珊瑚额箍上便嵌满了玳瑁、犀角与翡翠,她的绿松石耳坠串成长长的一串,在秋风里甩出好看的花样。 那时的小七是不见天日的耗虫,而鲜活的阿拉珠却是兰台最明媚动人的一抹。记得她在楼外脆生生地笑,腕间脚踝银铃叮咚,绣着金光粼粼花鸟纹的大红胡服在青石板上衣袂翻飞。 那郁郁沉沉的青瓦楼、那死气沉沉的兰台一下子便活了起来。 而今她一身素白,面如死灰,恍如阎罗地狱里的归人新魂。 她匍匐在地上,一双手死死地抓住那人的袍摆,那垂至脚踝的古玉佩被她拽得四下摇晃,她想哭却好似哭不出声,张着素日红润如今却无一分血色的嘴巴,想说什么却好似说不出来。 她即将受那十八泥犁之苦,遭那剖心取肝之罪。 她就那么抓着兰台主人的衣袍,好似新魂跪拜阎王。 直到裴孝廉来拿她,她好似才猛然回过神来,原先淌不出的眼泪、原先发不出声音的嗓子此时忽地好似又恢复了过来,阿拉珠哭着大喊一声,“表哥!” 她声腔凄厉,几乎喊破了嗓子,“表哥看在姨母的份儿上!表哥!看在姨母的份儿上......不要杀阿拉珠!表哥!求你!不要杀阿拉珠......” 她不知她母亲到底对大周后做了什么,一心只想要活命,因而她慌不择路,病急了便胡乱求医,求她的表哥,也拉着她姨母的大旗。 她不知她的姨母此时正受着血咒的折磨,而这折磨便是拜她的母亲所赐。她的母亲又是为了什么,是为了保她将来的后位,用什么来保,用这世间最恶毒的诅咒,咒公子子孙断绝,咒公子破国亡宗。 一切的症结都在阿拉珠身上呐。 公子许瞻生来霸道,从不是一个甘愿忍气吞声的人。 那暗绯的长袍被她扯出了褶皱,扯出了褶皱又被拉平,拉平了复又扯出褶皱来。 可兰台的主人眸光凉薄,他俯视着匍匐在脚下的女人,虽不曾踢开,但一丝情愫也无。 他说,“阿拉珠,你弄脏我了。” 公子好洁,他的护卫将军最是清楚。他说了这样的话,心里必已厌恶至极。 裴孝廉立时拽住了阿拉珠的双臂,似拎鸟雀一般一把将她拖至一旁,厉声喝道,“羌人大胆!” 从前她举手投足,都要响起清脆悦耳的铃铛声。 如今呢,如今她被毫不客气地拖到一旁,唯有衣袍发出沙沙磨地的声响,沉沉闷闷的,粗粗糙糙的。 她被裴孝廉拉扯着,便与裴孝廉抗争着,她拼命地要往那人身前爬去,她往前爬,便被裴孝廉拖拽回去,她极力地朝兰台的主人伸着手,“表哥救命!珠珠知错了!表哥救命!不要......表哥不要......” 她的声音已经喑哑了下来,她就似要溺水身亡,拼命要抓住那唯一的根枝,“表哥!不要杀珠珠!珠珠知错了!珠珠真的知错了......往后珠珠不做夫人,表哥不愿见珠珠,就把珠珠送回北羌!珠珠去牧马放羊,珠珠再也不来了,再也不来了!表哥,求求你......” 再哪儿还有一丁点儿兰台夫人的模样,也再没有一丁点儿北羌郡主的模样了。 哦,不,阿拉珠已经是北羌公主了。 她只做过一日的北羌公主,好日子竟就到了头。 小七怔怔地望着,也不知为什么,竟生出一种兔死狐悲之感。 这人啊,生来金尊玉贵的,原该有个好命数。只因了欲壑难填,便免不了时乖运蹇,到头来一无所取,反枉送了身家性命,好一似食尽鸟投林,竟落了个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 兰台的主人漠然望着远处,一双凤眸似是傲睨万物,他轻笑了一声,他说,“再没有什么北羌,北地已是燕国的疆土。” 阿拉珠双目恍惚,不由地怆然泪下,整个人就似一具被扎破了皮的水囊,不再挣扎,也不再哀求,木然地发了好一会儿怔,好似总算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该明白北羌真正地完了。 她也许还不知道她的母亲昨日午时也已经不在了,小周后与萨满们被秘密料理了,王青盖车旦一回了兰台,便将阿拉珠与沈淑人禁在了各自的小楼里,外头的消息传不进一丁点儿来。 你瞧,老羌王死了,小周后死了,阿拉珠也要死了,北羌最有胆识谋略的人都死了,只余下一个醉生梦死的小羌王,成日缠绵在蓟城的温柔乡里。 原本就是个粗莽草包,哪还有一点儿的斗志。 羌人费尽心思要把许氏宗庙移天易日,哪曾想竟先叫自己亡国灭种。 公子许瞻不费一兵一卒,便拓土开疆,将北地那广袤浩瀚的疆土轻而易举地便据为己有。 自古高寒之地出好马,那将是燕国新的牧马地啊! 马者,甲兵之本,国之大用。 北地的马比燕国的还要耐寒健壮,还要勇猛善战,南国的兵卒铠甲可能阻挡住燕国的铁骑? 医官虽已到了近前,但逡巡着到底不敢动手。 阿拉珠眼里含泪,仰天长叹,“狠心啊!” “狠心啊!” “狠心啊......” 她一连叹三声,三声都在叹“狠心”。 情凄意切,叹得人悲从中来。 但借扶风之手杀兰台时,她自己不也是手辣心狠,口蜜腹剑吗? 这时候的阿拉珠可在心里祈求了她的阿布凯赫赫?那北羌的阿布凯赫赫可仍会保佑她的子民? 无人知道。 第371章 天作之合 乍闻那莽夫惨呼一声,小七心头一跳,蓦地抬眸望去,旦见裴孝廉捂住手臂往后踉跄退去,而阿拉珠已攥着匕首朝廊下猛扑过来。 北地的孟极扑食猎物想来亦是如此,迅猛,劲急,似风驰霆击,咆哮如雷。 来势汹汹,杀气腾腾。 适才的悲恸一扫而空,那张苍白的脸竟狰狞可怖,匕首扬起,就要扎进小七的心口。 小七昏昏沉沉,恍恍惚惚,竟一时没有回过神来,就只是腾腾兀兀地跪坐那里。 只不过是瞥眼之间的事,廊下的宾客二人已疾冲过来。 北地的狼王与魏国的赤狐亦有着最快的速度,孟极怎是他们的对手。 小七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就听见那孟极惨叫一声,被远远地摔了出去,继而一声膝头砸地的声音,她没有看清眼前的瞬息万变,自己已被那魏国的赤狐护在了身下。 髻上的凤钗金翅震颤,发出细碎好听的声响,那木蜜香气清晰可闻,比雪松香还要更近几分,小七恍然睁眸,见自己正被宾客揽在怀里,险些倒在木廊。 北地的狼王轻扫了一眼,并不曾说什么,只是立在她身前,负手望着院中的孟极,凝眉斥了一声,“死不悔改的东西!” 是了,此时的孟极在他眼里,已经如同牲畜死物,是连个人都算不上了。 但若不是牵涉到国本社稷与大表哥,公子许瞻护她,从来是不问皂白。 但从前的小七,不也有这样的时候吗? 从前在暴室,她也连个人都算不上。 因而这孟极虽要杀她,她心里却是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那魏国的赤狐已放开了惊惶的狸奴,而孟极唇角溢血,久久爬不起身,两个虎贲军已将她牢牢地压制在地,那娇俏的脸颊在冰凉的青石板上被压变了形。 孟极惨笑着,“她杀了阿娅姐姐,早该抵命了!我只恨......只恨那么多的北羌武士都没能杀死她!” 小七恍然回过神来,庄王十六年九月下,她离开兰台不足半月,却被杀手追得四下奔逃。 杀她的人有四五拨,旁的也许不确定,但如今细想,雪山沟谷的杀手却能分辨得一清二楚。 那匍匐马上的杀手个个儿人高马大,彪悍凶猛,一身的黑衣罩着虎背熊腰,脸面蒙着,只露出高高的颧骨和小小的眼睛来。 不正是北羌的武士吗? 原来从那时起,阿拉珠便生了杀她的心思。那么便是从那时起,阿拉珠便查清了阿娅死亡的真相。 阿拉珠不出手便罢,但若出手,次次皆是置之死地,赶尽杀绝。 只听得院外有老者呼天抢地地哭喊,“天要亡北羌啊!天要亡北羌啊!” 哦,是北羌的国师,他还被押在外头不曾放走。 兰台的主人声音冷肃,“还在等什么!” 虎贲军将阿拉珠遏在地上,医官匆匆上前,开了医箱,打开瓷瓶,取了利刃,那短小尖利的砭镰在霞光下发出刺目的光。 (青铜“砭镰”是中国最早的青铜手术刀,从装饰形制看,至少在战国已经出现。做工精细,刃口锋利,形制像一把缩小的“戚”或平头的“戈”。三指捏拿,操作方便,如同刀片) 阿拉珠惨然笑了起来,“公子心里只有一人,何曾看见过旁人的好?” 她大抵是想不明白的,方才的杀意和嫉恨已经消逝了,她双眼迷离,再没有一丝光彩,口中喃喃念道,“都是外族,她哪里就比我好了......” 兰台的主人落落穆穆,神色漠然,他不屑于去答一个将死之人的话。 他自己便是从死人堆里走出来的,他一路走来无不是刀尖舔血,今日将死的不过是个敌人,对敌人有什么好可怜的,也不必为一个敌人答疑解惑。 医官的砭镰迫近,他的冷漠愈发令阿拉珠心寒,她望着木廊笑了一声,用尽力气,嘶哑着嗓音大声地问,“大公子啊,你造了这么多的杀孽,当真不怕报应到自己身上吗?你看......那表兄妹二人才是真正的天作......” 小七心中一凉。 阿拉珠这个人真有一颗七窍玲珑心呐,她没有一步路是白走的,也没有一招是无所图的。那砭镰刺进她心口之前,她依然要把战火引到木廊上来。 她即要死去,旁人也休想好过。 但闻一声惨叫,继而又是“呃.......呃.......”的几声,阿拉珠的话没有说完,医官的砭镰已噗嗤一下刺进了她的心口。 人的心到底有多少血啊,原以为那血要一滴滴地淌下来,却不料砭镰一拔将出来,阿拉珠心口的血竟四下喷溅。 溅满了医官的手,溅上了虎贲军的脸,把那素白的袍子登时洇染了个透。 面色灰白,目眦尽裂,被按压在地上的四肢猛地抽搐起来,原本那么鲜活尊贵的人,眼下竟似被活活剖开的野兽,如此惨不忍睹。 小七脑中轰得一下,心头骤然一停,似被人当头一棒,本能地惊叫一声,慌忙别开脸去,骇得紧紧闭上了眸子。 才停息不久的猎犬又开始吠叫起来,那“呃......呃......”的呻吟渐弱,血在瓷瓶中的滴答声却分明清晰了起来,一滴一滴,滴得人头皮发麻,滴得人心惊胆寒。 她听见那垂死的孟极兀自呢哝,“再......再不来了.....不来了......” 她说的“不来”,是下辈子再不来燕国了罢? 不来燕国,不来蓟城,也再不来兰台。 她嫁这一场,又得到了什么好呢,她好似什么都没有得到过。 空有个兰台夫人的名头,从未得到夫君的恩宠,没有过一儿半女,到如今,竟至国破家亡,门殚户尽。 营营逐逐这一场,到底图了什么? 再回过头来时,却只看得见那暗绯的长袍在风中鼓荡。 他把庭中的血腥遮挡得严严实实。 又听几声低沉的呜叫,这呜叫声好似就在近旁,有人低低惊呼起来,“啊!狼!狼!” 小七从那人身后钻出脑袋,循声望去。 阿拉珠瘫软在地,周身地面全都是血。一双瞳孔大大睁着,再没了一丁点儿的光泽,她的四肢不再抽搐,也再没了一丁点儿的活气。 那头曾唤作小八的狼崽如今已有十几寸长了,也不知什么时候溜了进来,此时正埋头舔舐着一地的血渍。 它舔舐着它主人的血。 哦。 阿拉珠死了。 第372章 体面 心口血是满当当的一瓶。 多余的也不再去接,就任由其肆意淌着。 医官匆忙忙拜别了公子许瞻,急卒卒往院外奔去。这人身上最宝贵稀有的心头血,必要比方才腕间那一瓶更能立杆见效。 外头那苍老悲怆的哭喊顿地声仍旧,“北羌完了......北羌完了啊.......阿布凯赫赫啊!阿布卡恩都里!乌布西奔妈妈!睁开眼看看你多灾多难的子民吧!睁开眼吧.......大王啊,大王啊!” 那喑哑绝望的呐喊,哀哀欲绝,悲悲切切,真叫人怆然涕下。 小七怔然失神,她想,总有一日,魏国也会落到这般境地。燕国铁骑横扫六合,囊尽南北,魏国也必大命将泛,分崩离析,魏宫也会全军覆灭,丧权辱国。 但天下一统,到底是大势所趋。 而今魏公子就在一旁,但她好似已亲身历经了一遭。 那畜生舔完了地上的血,竟循着气味扭头猛地撕咬起了一旁的主人。地上的人一动不动,子母绿戒指几下就被吞进了狼的口腹之中,那玉葱般的手亦被狼咬断生吞了下去。 咬得咯嘣作响,听得人骨颤肉惊。 阿拉珠活着的时候,定然无数次为自己盘算过将来。 她的将来,必是风风光光地入主万福宫,在那凤座上俯视世人的叩拜,百年薨逝之后,也必是葬入王陵,立庙祭祀,享许氏后嗣万代香火。 然而她把自己的路堵死了,一点儿退路都没有留。 但凡她洁身自好,不参与羌族的阴谋,也许今日果真会被送回北地去牧马放羊。 那颗玲珑心被砭镰刺穿,那样一个有着豺狼野心的完美棋子,又怎会想到死后竟是这般悲催惨烈的结局。 可到底谁又有错呢? 没有谁能独善其身。 小七惶然不安,哀思如潮。别过脸去不敢再看,却见一旁的大表哥正目色忧伤地望她。 她知道成王之路上必要踩着累累白骨,伴着无休止的杀戮,但依然没有忘记最初的小七到底想要什么。 最初的小七想要太平安稳,就在那山水之间,茅屋之内,与一人闲坐,有灯火可亲。 大表哥是懂她的,因而才用这样的神色垂眸望她。 你瞧他那双桃花眸子里,溢满了心疼、怜惜与无可奈何。 忽而痛心入骨,鼻尖酸涩,眼底水雾渐起。 你瞧那双桃花眸子里的小七,那清瘦的身子在料峭春风里抑制不住地战栗。 那华贵的袍子沾满了污血、水渍与尘土,那东曦下的绯袍凤钗愈发衬得她面无人色。(东曦,初升的日光) 大表哥是最懂她的人,他必知道此时的小七心里到底有多惊惧害怕。 她心里一次次地迸出想要离开这里的念头,这念头才出来,又一次次地被自己压了下去。 她知道自己的宿命。 她知道自己不喜欢这里。 但不知道有朝一日,自己会不会也落到这般境地。 她想说,“大表哥,我害怕。” 大表哥也定然知道她害怕,他也许仍会像庄王十六年雪里的追杀一样,他会说,“小七啊,不怕,朝着大梁走。” 然而,她知道自己这一生都将留在兰台,生也在兰台,死也在兰台,因而不去说“大表哥,我想回家,小七想回家”这样的话。 为难他,为难公子,也为难她自己。 大表哥也定然知道自己再也带不走她,因而也不去说“护好自己,等我来接”这样的话。 也不再说,“小七,回大梁。” 他们什么都不说,是因为彼此什么都知道。 魏楚联盟一破,魏燕至少能得十年太平。 不,是魏国至少能消停十年。但兰台势要南下楚地,西取魏国,兰台又愿等多久呢?兰台可愿再等上十年、二十年,可愿等魏国休养生息,兴废继绝? 小七怔怔地出着神,恍惚听见院中那狼仍旧嚼肉撕骨,也恍惚听见外头的老者声息渐弱,忽而砰得一声,不知有什么重重地撞上了廊柱。 恍惚又听兰台的主人命道,“抬下去,给个体面罢。” 裴孝廉肃声领命,驱走了狼,差两个虎贲军将地上那残破的躯体抬走了。 小七不忍再去看死去的阿拉珠,她那染透了血的素服是为她的阿翁而穿,为她的母亲而穿,亦是为她自己而穿。 也好,死了也好,再不必吃这人间的苦,也再不必受这人间的罪。 好啊。 那狼嗷呜一声夹着尾巴逃得不见踪影,另有寺人躬身垂手开始洒扫起庭院来。 待这满地的血处理干净,兰台这一夜的修罗场再不会有外人知道。 有虎贲军疾步进院,禀道,“公子,那国师一头撞死了,已经没气儿了。” 哦,北羌的国师也殉节了。 但你说到底谁又有错呢? 各国有各国的立场与政见,各人也有各人的活法和抉择,这世上终究是无人有错。 院中一时安静下来,好一会儿都无人说话。 院中的寺人很快将血渍清洗了干净,兰台的主人没有转过身来,廊下的宾客也没有催促离开,日光比方才高了几分,也暖了几分,然而她膝头湿透的袍子仍旧冰凉。 这漫长的审讯到底还要等多久,在场诸人无人知道。 但没有一个结果,谁也离不开这里。 又过了不知许久,第七拨宫人匆匆进了庭院,笑吟吟地禀了这一夜来的第一件好事,“公子,王后娘娘饮了血药,已经大好了!” 哦,好啊! 她听见兰台的主人浅浅舒了一口气,少顷又道,“去告诉公主。” 宫人喜盈盈地俯身应是,忙转身离去了。 听那人问起,“祖母可想好了自己的去处?” 额,原来卫太后也还在院中。 卫太后长叹一声,“远瞩,祖母老糊涂了,早已经愧悔无地。便回北苑,为燕国祈福,也为你祈福。” 卫太后没有呼天抢地地去求什么,她自己想必已经释然了。 是了,不求什么最好。 不求,公子是了,不求什么最好。 不求,公子反而会给。 求了,想必就离死不远了。 在正旦宫变中,卫太后与阿拉珠的罪到底谁更大一些呢? 主谋也好,帮凶也罢,围杀公子是弥天大罪,到底是罪不可赦,因而没有谁的罪更大还是更小的分别。 兰台的主人微微颔首,“送太后回宫。” 虎贲军肃声应是,上前一步道,“太后娘娘请吧。” 卫太后走了几步,转身朝她和蔼地笑道,“孩子,远瞩不是寻常人。” 第373章 小七,跟着自己的心走 小七怔怔地望着那老妇人,等着她继续说下去,嘱托什么,或者提醒什么,就似先前在桂宫那夜,她临走前也说了类似的话,她说,“你像吾年轻的时候。” 也说,“但愿你不必如吾一般。” 但那老妇人只是冲她笑着,没有多说一句,竟就转身走了。 小七不知道老妇人最后想要说的到底是什么,也许仍似从前一样,告诉她宫墙之内,无人会赢。 卫太后也走了,她走得坦然,大抵是果真放下了对权力的角逐,也放下了满心的怨恨,因而她步履轻快。虽早比不得一月前的雍容富贵,但并不见什么萧索凄凉。 郑寺人小心地凑上前来,问立在廊下的人,“公子累了一夜了,庖厨备了早膳,老奴侍奉公子盥洗,公子进一些吧。” 是了,他是有洁癖的人,一天恨不得汤沐数次,更衣数次,他的袍子上还沾着小周后的血,昨日才闻大周后出了事,甚至还咯出了血来。这一天一夜马不停蹄,劳身焦思,想必早就十分不适了。 见那人点了头,郑寺人欢欢喜喜地招呼人奉上了温水,又朝着几个候在长廊的寺人小声吩咐道,“公子进膳,快去!快去!” 寺人利利索索地躬身朝庖厨去了,那人径自进了茶室,不久听见茶室之内有水声响起,想必是已经在盥漱了。 不久,庖人四五个端着雕花托盘鱼贯而入,兰台的主人竟还邀她与宾客一同。小七兀自垂眸坐着,宾客却没有推拒,起身时轻声说了一句,“小七,走罢。” 小七心神恍惚,她并不想进什么早膳,她又冷又累又乏,头昏脑眩,刿目怵心,此时只想远离惊扰,躲进被窝里好好地睡上一觉,睡到天昏地暗,睡到海枯石烂。 宾客也不再催她,顿然等了片刻,先一步进了茶室。 里头的人才坐下来,先前领命去查楚国细作的人便赶回来了,就在院中禀道,“回禀公子,中郎将已带人将名单上的人抓捕,的确是楚国细作无疑,在其住处,还搜出了几封来往楚宫的书信。” 裴孝廉忙接来书信送进了茶室,不知信中写的到底是什么,但里面的人迟迟没有说话。 来人继续道,“如今正在大狱审讯,楚人受不得大刑的苦,末将来时,那几个已松口招出了四五人。” 小七听见里面的人波澜不惊地命道,“掀了楚国的细作网,严刑拷打,叫他们把知道的全都吐出来。留个活口,把魏公子的投名状送去楚宫。” 来人高声领了命,听得裴孝廉笑了一声,俯首赞道,“公子英明。” 是了,公子英明。 旦夕之间灭了北羌,又把魏楚布在蓟城的细作一网打尽,摧毁了魏楚多年的布局,更摧毁了魏楚联盟。 当真是,谈笑之间,灰飞烟灭。 怎不英明。 他已是天下的雄主,已是这世间无出其右的霸主。 她听见魏国的宾客心服情愿地说话,“燕公子雄材大略,盖世无双,初自愧不如。” 兰台的主人亦是平心静气,“你虽手段不够磊落,但亦是少见的经世之才,若非道义不同,倒真要与你好好地饮上几杯。” 魏国的宾客笑道,“不提淑人,只论小七,你我也不该是敌人。” 兰台的主人亦笑,“既白,我不再留你了。” 魏国的宾客起了身,朝兰台的主人施了一礼,“我来燕国日久,的确该走了。” 好一会儿再不闻兰台的主人说话,须臾木纱门一响,宾客已走了出来。 他走得慢,到了木廊竟停了步子。 颀长的身影斜斜地打了过来,在她面前拢出浅浅的一层。 小七怔怔地望着膝头,膝头上有血,有溅起来的水珠,有大表哥的影子。 继而那影子一低,他在一旁跪坐了下来。 他知道公子许瞻不喜欢他们过于亲近,竟还在一旁停了下来,他不怕公子生恼,再也走不了了吗? “小七,你簪着凤钗多好看啊!” 她听见面前的人低低叹了一句,抬眉来看,那双与她几乎一样的桃花眸子隐隐含着泪光。 她的眼里也鼓着泪,她的长睫翕动着,心头空荡荡的,也不知该说一句什么。 不知过去的这些年,他心里是否已经想过无数次她簪着凤钗的模样? 她不知道。 他的龙形佩她还仔细地收着,就藏在卧房的衣箱子里,那枚云纹玉环却不知究竟到哪里去了。 木廊上又多了一道颀长的身影,那道身影就在杵在门樘没有动。 面前的人泪光隐隐,笑着望她,“小七,哥哥走了......” 哦,他要走了。 他这一走,也许数年都再不会来。 他的夫人留在这里,他的孩子留在这里,他的小七也留在这里,只有他一人回去了。 他欲言又止,低低嘱咐着,“你好好的。” 她还能好好的吗?她不知道。 她心里没底,她对兰台的主人又爱又怕。 但若未来魏燕两再起了战事,她夹在中间又该如何抉择呢? 她也没有什么好主意。 却又听面前的人说,“跟着自己的心走。” 小七的眼泪咕噜一下滚了下来,大表哥不再说“我定要带你走”这样的话,也不再逼她,说她奴颜婢膝,说她摧眉折腰,说她背恩忘义,说她叛国求荣。 他到底是心疼她的,也是怜惜她的,事到如今,他也似卫太后一般,真正地放下了罢? 小七想问他,问他何时启程,问他何时再来,问他还要不要再与章德公主告个别,也想说一声,“大表哥,小七害怕。” 怕这风云诡谲的蓟城,怕这吃人的兰台,也怕公子许瞻。 泪打湿了她的长睫,她的嘴唇翕动着,到底抿紧了嘴巴一句话也没有说。 你瞧,她如阿拉珠一般,也没有了退路。 第374章 好,回去 魏国的宾客抬起手来,温柔地拭去她奔涌而出的眼泪。 人这一具身子怎么会有那么多的眼泪呐! 好似怎么流都流不尽,怎么哭也哭不竭,没完没了的,只要徊肠伤气,就永远没有个尽头。 庭中的人不会知道她此时已经把什么都想了起来,这一桩事除了她自己,无人会知道。 魏国的宾客不会知道,兰台的主人也不会知道。 但终究什么都想了起来才是最糟糕的,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魏国的宾客,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兰台的主人。 门樘那人没有催迫,廊下的莽夫倒是提醒了起来,“魏公子该走了。” 是了,该见的见了,该审的审了,该拔的拔了,该死的死了,该走的也该走了。 魏国的宾客凝眉一叹,少顷冲她笑了起来,“走了。” 小七心绪恍惚,脑中仔细分辨着这两个字,这两个字寥寥数笔,不知怎么忽而就听不懂了,好似也不认得了。 她还在失神地分辨,魏国的宾客已经垂眸起了身。 你瞧,她看见了什么。 她看见魏国的宾客起身时垂下一串眼泪,那眼泪在日光下闪出晶莹的光泽,吧嗒吧嗒,吧嗒垂进了她宽大的袍袖里。 你瞧,大表哥不是一个心硬的人。 但他身不由己。 她也许曾做过他手中的一颗棋子,但就连他自己不也是魏国这盘棋里的棋子吗? 如他所言,这世间诸人,谁又不是棋子。 但大表哥待她到底是一片冰心,在这兵荒马乱的世道里,这片冰心已是十分难得。 小七在一片泛滥的水雾之中见那松姿鹤仪一样的人下了木廊,穿过青松,踩着已不见一丝血迹的青石板踽踽远去了。 模糊一片,又清晰如斯,复又模糊一片,继而渐行渐远,渐渐地化成了一个白点,渐渐地再也看不见了。 小七心中悲不自胜。 就似回到了火烧青瓦楼那夜,她是真真正正的一个人了。 她失去了两个孩子,也再不会有人带她走了。 她要病死在兰台,抑或老死兰台。 她这一声,都要一个人在兰台了。 真想放声大哭,却又把堵在心里的一切全都死死地压了下去,压了下去,憋出眼泪,把胸口憋得郁郁喘不过气来。 门樘那人命道,“小七,进来。” 她一个激灵回过神来,仓皇起身,跪坐了小半日的双腿早就酸麻不已,旦一起身,眼前一黑,踉跄一下便栽了下去,好一会儿没能起来。 小七恍恍惚惚地望着周遭,周遭的一切渐渐由黑暗变得清晰起来,她看见裴孝廉忧虑的神色,也看见兰台的主人就在眼前。 那人没有生恼,也没有嫌弃她衣袍肮脏,竟将她拦腰抱了起来,大步往茶室走去。 在外头冻了大半夜的身子,甫一进屋,才猛地一暖。 那人将她放上了软席,抬起她的下巴,打量了好一会儿,问她,“你因何而哭?” 因何而哭呐? 缘由原本有那么多,然而此时却寻不出一个合适的来遮掩。 她捏着已经结痂的指尖,下意识地掐了下去。 他还问,“不舍得他走吗?” 他问的是魏公子,是沈宴初,问的是他的郎舅,她的大表哥。 她要感谢那流不尽的眼泪,那一双朦胧的泪眼掩住了她心里的惊惶和本能的畏惧,她低低道,“公子,我头疼。” 当真头疼,没有撒谎。 是当真头疼欲裂,好似有人正在她的头颅之上劈山凿河,东砍西斫。 那人迟疑片刻,忽然问道,“小七,你可想起了什么?” 想起了什么都不会要他知道,因而她说,“我什么都想不起来......我想回去,我头疼,想好好睡一觉。” 她没有什么地方是可回去的,兰台都是公子许瞻的,从前能躲在暴室里,如今大抵只有未央台还算是她的落脚之地。 可未央台楼上内外两间,她住里间,那人住外间,抬头不见低头见,总归不便。 她想起了青瓦楼的旧事,还怎么似昨日一样,还怎么再似从前一样,就当作初识公子,当作什么都不曾发生过呢? 他垂眸审视着她,大抵以为她是不舍得大表哥离开,因而什么都想不起来这样的话,他定然是不信的。 可他到底又信过谁呢? 他没有真正信过谁,他原本便谁也不该信。 案上敞开的蟠螭纹兽耳小铜簋盛着的粟米松仁粥与荠菜粥热气渐消,粥面上结了一层薄薄的皮,一旁还有凉拌的鱼片,厚厚的牛肉馅饼,还有几样绿油油的小菜。 那是三套杯碟碗盘,想必郑寺人原先也将魏公子与她算在了进膳的人里面。 但完完整整的,一动都没有动。 她不禁想到,又是一年春天了啊! 庄王十七年的荠菜如今也成了兰台春天常见的口食,而她的状况却并没有比庄王十五年冬好到哪里去。 洇透了衬裙的袍子凉森森地贴在膝头,冻了一夜,也惊了一夜,骇了一夜,那清瘦的身子止不住地发抖,她不知道还能在那人的审视下坚持多久,只知道那指尖被掐得越来越疼,忽而黏腻,大抵又淌出了血来。 那人竟点头,温和地应了,“好,回去。” 好似这昼夜之中嗜杀的暴君已经不见了,他仍旧是那个温声软语与她说话的公子许瞻。 身上一暖,那人给她裹了大氅,继而将她拦腰抱起,朝着未央台走去。 她在那人怀里走着与方才大表哥一样的路,出了茶室,下了木廊,路过青松,那人的缎履在踏步石上踩出不轻不重的声响。 她在那人怀里回头朝着茶室望去,三月的日光已将兰台完整地覆了下来,那有着清闲野趣的庭院已经归于宁静,再看不出一点儿的刀光血影的样子来。 第375章 吓坏你了 那莽夫挎刀跟在身后,与兰台的主人一起,在三月的日光下拉出了两道长长的影子来。 该死的人已经死了,该走的人也已经走了,小羌王也许已经被送回了自己的府邸,手脚利落的寺人将国师的尸首也处理得干干净净。 融化的雪水把地面浇得湿漉漉的,遍植兰台的山桃也许很快就能开花发芽,建造桃林祖屋的人仍在开挖基槽,筑基砌磉,夜里的杀戮好似并不曾影响他们什么。 兰台的寺人就如公子的虎贲一样,他们各司其事,各尽其责,即便公子不在,也能把该办的事办的井井有条,绝不七颠八倒,杂乱无章。 几不可察地叹了一声,自北羌暴动那夜起,她便没怎么合过眼,早已累极乏极,也早已头痛欲裂,合上眼竟就在那人怀里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但睡也睡不踏实,才合上眼就霍地醒来,才睁开眼又忽地睡去,睡睡醒醒的,浑浑沌沌的,人就越发地不适起来。 隐约听见那人轻声唤她,“小七,醒醒。” 她忽地睁开眸子,又听那人说,“泡一泡吧。” 她往周遭望去,此时人已在未央台的湢室里了,盛满了兰汤的浴缶此刻正袅袅冒着香气。 是了,是该好好地泡一泡,泡完再好好地睡上一觉,睡到天荒地老,再不必醒来才好。 小七才应了一声,那人竟要为她宽衣解带。她身上一绷,仓皇拦住了那人的手,低声道,“公子,我想自己来。” 那人手上一顿,到底没有再坚持,起了身将薄毯搭在一旁的檀木架子上,薄唇微启,似是想说什么,但却什么都没有说,只不过是默然走了,还细心地把门阖了。 听得那人的脚步声远去一些,小七摘去凤钗,褪去了袍子。 你瞧,那么华贵好看的袍子,如今也肮脏得不能入眼了。 直到进了兰汤,那紧绷了许久的身子才将将舒缓过来。 恍恍惚惚地出着神,过去的一切全都在脑中重现,把她的心口堵得满满的。 从魏昭平三年冬到燕庄王十七年春,不过才一年之久,她竟仿佛已经过了一辈子,也仿佛已经经受了一辈子的磋磨。 然而过去的困厄终将过去,没有希望的未来才是真正的苦难。 不由地暗暗长叹了一声,小七啊! 小七啊,你该怎么办呐! 有朝一日,你会不会也像阿拉珠一样,被剖心挖肝,被生吞活剥呐! 她可怜形单影只的表哥,也可怜无家可奔的自己,然而到底含着泪不敢出声,怃然依靠在浴缶之中,忽听有人在门外说,“小七,你不要睡。” 哦。 这好一会儿都没有一点儿水声,他大抵以为她已经睡着了。 她想,小七啊,公子待你是好的,你既应了他,就不能再反悔了。 你既然知道自己的宿命,也知道忤逆他的下场,便该俯首听命,顺其自然。 那人的手覆在湢室的门上,他的气息分明微乱起来,“小七,你睡了吗?” 他大抵以为她还似去岁十一月在蓟城大营一样,把自己滑进了木桶中求死。 那时她没有寻过死,在暴室那三月都熬过来了,还寻什么死。她唯一寻死的是焚毁青瓦楼那次,那次是真正的不想活了。 而今什么都想起来,活不活的,好似都没有什么要紧了。 她不答话,门外的人便当她睡了,便当她已经滑进浴缶里溺了亡了,小门一响,他几乎就要推门而入。 小七忙道,“公子,就好了。” 她的声音也不高,低哑没什么力气。 是,就好了。 她就要调整好自己,叫自己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叫那人一点儿都看不出端倪来。 那人这才垂下手去,听他低低地叹了一声,并没有再说话。 小七起身裹了薄毯,衣架子上除了那人宽大的袍子,却并没有备好她换洗的衣衫。她裹着薄毯怔了好一会儿,到底是穿上了那人的袍子。 没有抱腹衬裙,只一件里袍肥肥大大的,她抓紧了领口,拽紧了帛带,迟迟也没有出门。 是那人先推开了门,温声问她,“头还疼吗?医官就在外头,叫他来看看。” 小七低垂着头,掩住自己的胸脯,“只是累了,躺一会儿就好了。” 那人还问,“你想吃什么,命庖人去做。” 小七轻轻摇头,“我不饿,想睡一觉。” 见那人点了头,小七忙绕过他回了内室,转身将门掩紧了。 那人却仍旧立在远处没有动,也不知在想什么。 她没再顾及那么多,上了榻便窝进衾被中,旦一闭上眸子便沉沉地睡了过去。 初时睡得很沉,一丝意识也无,连个梦都没有。中途短暂地醒来几回,见室内安宁,而天色将晚,阖眸又睡了过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开始不断地做起噩梦来。 梦见小周后一次次地撞上王青盖车,梦见阿拉珠被狼犬撕咬得七零八碎,梦见阿娅衣衫不整地要来索命,梦见那年老的国师一下下地撞柱而死,梦见小羌王气若游丝,也似个野鬼孤魂。 做的全都是羌人的梦,全都是羌人的狰狞。 忽而长烟落日,四面边声连角起。 梦见军营,军营,军营,天下四处都是军营,她困在那军营中身无立锥,好似鸟入樊笼。 梦见将军,将军,将军,那将军蒙面看不清脸,她东躲西跑四下畏避,但却有翅难飞。 梦见大表哥冕服加身,死在魏宫大殿。 梦见谢玉被囚,披枷戴锁,一身血色。 继而又梦见征战,征战,征战。 梦见烽火狼烟,兵荒马乱。 梦见撞金伐鼓,杀气阵云。 梦见戎车啴啴,如霆如雷 梦见马作的卢,弓如霹雳。 梦见天地肃杀,刀断戟折。 这四海八荒伏尸遍野,她不知道此时是谁与谁交战,也不知自己到底站在谁的一旁。 断断续续,乱七八糟,这么多的梦,梦里唯独没有公子。 她心里祈祷着,不要再打了,不要再打了,叫魏燕楚的公子君侯都好好活着,叫那苍生闾阎再过几年的太平日子吧! 一次次地昏睡,又一次次地惊醒,骇得大汗淋漓,惊得陡然醒来,头疼欲裂,越发地疲累委顿。 也不知什么时候,忽觉有人在轻轻抚拍她,她好似枕着那人的臂弯,被那人揽在怀里,那人胸膛温热,顿时就能把噩梦远远地驱散开去,那人就在她耳边低低喃喃低叹,“小七,吓坏你了......” 也不知怎的,她心里踏实起来,冻了许久的身子也暖和了起来。她想,好啊,有他在,就能好好地睡一觉了。 她在梦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隐约听见有人在耳边温言软语,“小七......小七不怕.....” 第376章 求 这样的话在耳边婉转,北国的雪松味也在鼻间徘徊,她在梦里也果真不那么害怕了。 循环往复的噩梦不再有了,她与那人抵足而眠,在那温热的胸膛和温柔的话声里睡得安安稳稳。 她睡了有多久,那人便陪伴了多久,数日来的兵戈扰攘大多告一段落,他也能放下心来好好地安歇一阵子了。 有时候能听见那人轻轻唤她,“小七,喝口水吧。” 有时候是哄劝一句,“小七,醒来喝口粥吧。” 她不吃不喝,只是昏睡,昏睡了也不知有多久了,断断续续的也做一些梦,但睡睡醒醒的,做的什么梦也只记得个零星碎片。 好似有一个孩子,不像燕公子许瞻,倒有七八分似魏公子既白。 那个孩子就孤零零地一个人立在荒原里,那无边无垠的砾漠蛮荒有多么旷渺幽远了,便衬得那孩子有多似沧海一粟,似恒河一沙。 那小孩看起来如蜉蝣一只。 小七知道那个孩子是谁。 她蹲下身来,抹去那孩子眼角的泪,温蔼地问他,“你在等谁呐?” 那孩子抽抽搭搭地说,“父亲不要我。” 小七眼里含泪,“你父亲是爱你母亲的,也是爱你的。” 那孩子闻言笑起来,“姑母,父亲果真爱我吗?” 一声姑母愈发叫她落了泪,她将那孩子抱在怀里,“你是他的长子,他怎么会不爱你呢?但他是个君王,有太多的不得已,姑母信他,你也要信他。” 那孩子呜呜地哭,用力点头,“姑母,我冷。” 她轻轻地抚摸着那孩子的脑袋,“好孩子,走罢,去你该去的地方吧,去找你的母亲,总有一天,你还会再来的。” 那孩子哭,“我不舍得父亲。” 小七温声哄他,“那便跟着你父亲走吧,你父亲也会是个好君王。” 那孩子问她,“姑母,我该往哪里走呢?” 她打量着周遭,这周遭如鸿蒙初辟,一片混沌,分不清个东南西北。她便说,“你只要心里念着大梁,念着你父亲,就能找到他。” 她自己回不去,这个孩子能回去也是好的。 那孩子抹了泪,伏在地上与她告了别,“拜别姑母。” 随即起来转身就要走了,他走得十分快,眨眼的工夫就甩开她一大截,小七问他,“你见过姐姐和哥哥吗?” 小孩儿止住步子,转过身来时已经看不太清脸的模样了,他摇着头,“没见过。” 小七梦里叹息,火烧青瓦楼之后,那两个孩子再也不曾入梦了。 但脸上一热,好似有人在为她抹眼泪,那低沉又轻柔的说话声还在耳边,“你为何而哭呐?你梦见了什么?又想到了什么?” 她闭着眸子没有醒,她私心里是不愿醒来的。 她怕自己演不好,瞒不过那人的眼睛。 她昏天暗地地睡,没日没夜地睡。 偶然被说话声惊醒,说话声很轻,说话的人也不在室内,但她依然惊起。 烛花摇影,听见外头的人低低禀道,“静姝姑娘一直在府外跪着,老奴怕外人见了不好,擅自做主先请她进了门,只是不知公子愿不愿见,也不知老奴请她来妥不妥当。” 是郑寺人的声音,这数日来也都是郑寺人在兰台内外前后奔波操持。 小七不禁想,郑寺人也是深得公子许瞻信任罢? 那人问,“可求过什么?” 郑寺人道,“什么也不说,就只是跪着。” 可静姝还能求什么,她求的自然是陆九卿。 恍惚想起先前夜半静姝来兰台回话,兰台的主人曾问她,“静姝,你可记得细作最忌讳什么?” 那时的静姝垂着眸子回他,“奴是公子的人,不会爱上陆大人。” 但她到底是爱上了。 不爱便不会来求,是因为爱了,才在每个入夜来兰台时,回的都是一样的话。 说的都是,“大人与昨日一样,仍旧规言矩步,没有什么异动。” 那人道,“任她跪着,不必理会。” 郑寺人应了,蹑手蹑脚地下了楼。 那人又在案前坐了片刻,翻开案牍,提笔蘸墨,约莫是想要批阅公文,却好一会儿都没有落笔,闻得一声沉沉的叹息,怔怔地掷了狼毫,又是良久都没有再动。 小七极少见到他如此心浮气躁的时候,不知此时又在烦忧些什么。 他在国事上能捭阖纵横,掀天动地,亦能九合一匡,廓开大计,又有什么事值得他心烦虑乱呢? (九合一匡,是“九合诸侯,一匡天下”的省略语。原指春秋时代齐桓公多次会合各国诸侯,称霸华夏,使混乱不安的政局得以安定。后用以形容有卓越非凡的治国才能。) 钟鸣漏尽,人寂影残,他就在案前坐着,一坐就是许久。 不知有没有一刻,他也厌恶了这无尽头的权谋机变,也羡青山有思,白鹤忘机,也想着山野之衣、住柴车之屋,也想寄隐孤山下,但取一瓢饮。 但从那一声声的短叹长吁中,可知他活得也并不痛快。 但这世上终究没有谁是痛痛快快的。 各有各的难啊! 他远没有世人想象中的强硬,他也需要人陪,也需要人好好地疼。 他的面色大抵依旧苍白疲累,高高的眉峰大抵亦始终不曾舒展开来。 从前她也见他如此,从前她会伸手去抚他的眉峰,轻声说他,“公子眉心要拧出皱纹来了。” 从前他说,“小七,我唯有你。” 从前他说,“你是刻在我骨子里,让我抓心挠肺的人。” 从前那是她的当路君,她是当路君的小狸奴。 如今却不会了。 如今她知道他正为什么犯着愁,却不会再起身自背后揽住她,不会再展开双臂环住他的胸膛,也不会再靠在他的脊背上柔声呢喃一句,“当路君怎么不叫醒我?” 那人一动不动,木纱门上那道高大的影子也一动不动。 他好似已经死去,没有一点儿的生机。 小七朝窗边望去,月落参横,曦色乍现。 此时不知已是第几日的天明,但不管怎样,新的一日就要来了。 第377章 不逼你了 听见有人疾疾上了楼梯,莽夫那魁梧的身形在木纱门外轻声禀道,“公子可方便说话?” 案前那一动不动的人好似这才活了过来,却也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 莽夫的声音越发低了下去,“查陆犯的人有了消息。” 哦,陆九卿有消息了。 小七心口一紧,也不知是什么滋味。总以为要查些日子,陆九卿便也能再活些日子,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了结果。 燕人对细作有着最残酷的刑罚,或凌迟,或车裂,或缢首,或斩杀,或活埋,甚至还有镬烹、剥皮之刑。 结果也没有什么难以预料的,无非两个。 无罪便活着,活着但苟且偷生,远离兰台。 有罪便伏法受诛,终要骨化形销,成一抔黄土。 那人开口时声音仍是低低的,似是有意要避开她,“说吧。” 门外的人回道,“如公子所料,真正的陆九卿早在四年前便死了,如今冒充陆九卿的是楚宫秘密培养的细作,原姓牧,叫牧临渊。” “若不是公子察觉,谁也辩不出这竟是个楚人。自小便养在蓟城,学蓟城话,穿深衣长袍,熟知燕人风俗,学了一身的奸细之术。不然,扛不住掖庭六道大刑。陆九卿该是什么样的,这楚国的细作就是什么样的。四年前公子加冠,纳士招贤,牧临渊借机杀陆九卿,取而代之,正大光明地潜至公子身边。” 小七心有戚戚,公子身边又有几人是真正的赤胆忠肝,竭诚尽节,是真正的孝悌忠信,有一颗碧血丹心呢? 他成日潜在兰台,深得公子许瞻信任,进出大营燕宫如入无人之地,几乎参与了兰台的每一次谋划,刺杀下毒尽是因利乘便,但为何又从不曾出卖过公子许瞻呢? 但凡有那么一次,公子早便抱恨黄泉了。 明枪暗箭,匿影藏形,真是防不胜防。 “他可招供了?” “牧临渊是个硬汉,没有松过口。虎贲军在陆氏祖坟外查出一座无名矮坟,掘墓开棺发现一具与牧临渊身形年纪相当的人,仵作验过,的确是真正的陆九卿。” 裴孝廉得意冷笑,“魏公子名单上有一细作,是楚宫安插蓟城的头目,受不得镬烹大刑,烹煮到一半招了,其中便招认了牧临渊的身世。” 哦,原来如此。 小七先前问公子,“陆大人说是公子的人,公子信不信?” 那时公子笑了一声,“人都长了一张嘴,不要看这张嘴说了什么,要看他做了什么。” 是,要看他到底做了什么。 她想起那白日正堂的审讯来,兰台的主人问起,“我从未问过你,九卿,你坚守的道义是什么?” 那时兰台的主人还叫他“九卿”,如今却该改口叫“牧临渊”了。 那时的牧临渊曾说,“为谋天下一统,立一个太平盛世。” 为谁而谋? 牧临渊说是为公子。 是为燕国的君王,为天下的霸主。 兰台的主人又问他,“燕魏楚羌,谁能做天下的霸主?” 牧临渊说,“唯我燕国大公子。” 是因为唯有燕国大公子许瞻能做天下霸主,能谋天下一统,唯有燕国大公子许瞻能立一个太平盛世,因而楚人牧临渊才从也不曾负过公子吗? 那牧临渊算是一个坏人吗? 可也许正如他自己所说,“这世上没有绝对的好坏,只是各人有各人的道义。” 于兰台而言,牧临渊是楚宫细作。而于楚宫而言,牧临渊又是叛国贰臣。 但没有背弃过兰台的人,他到底不算是一个坏人。 那人闻言怔了许久,许久没有动,也没有答话,他大抵还没有想清楚如何处理牧临渊这样的细作。 门外的人便问,“公子可要提审楚犯?” 那人低叹,“不急。” 不急,便是没有想好。 门外的人躬身应了,抬步往楼下走去,又听那人开了口,“留活口。” 小七几不可察地叹,她想,公子许瞻也不算是坏人。 他怎么能算是坏人呢? 权力场里哪有什么是非对错。 他若不能狠下心来,也许早便死在了许牧的剑下,也许早便被良原君挫骨扬灰,也许也早成了羌人的傀儡,也许也早死于身边那一个个的细作暗桩之手,那他便活不到现在。 那人推开了窗,一阵料峭春风猛地扑来,扑灭了外室的残烛,但越发明亮的曦光依旧能把他的轮廓照个清楚。 小七只觉得自己已经卧了许久了,卧得浑身僵直疲累,因而坐起身来,却并没有推门去见那人。 身上的里袍压出了许多褶皱,甫一起身,宽大的领口便垂下了肩头,垂下肩头,便露出了丑陋的烙印。 她拢紧领口,赤脚去炉子上取水,那人闻声推门而入,温声问她,“睡醒了。” 小七转眸望他,那苍白的面孔上温和含着笑,仿佛这半夜的劳心焦思从来都没有过一样。 小七像从前一样冲他笑道,“睡醒了。” 那人进了门,代她取下了烧水壶,又为她斟了一盏,垂眸温柔望她,“头还疼么?” 她轻啜一口,浅浅笑道,“已经不疼了。” 他们二人也好似什么都不曾发生,和和气气的,言笑晏晏的。 那人如从前一样将她揽在怀里,她身子一僵,并没有挣扎。 她想,俯首听命是在那人身边的生存之道,她该遵循这样的生存之道。 终归走一步算一步,低首下心,奉令承教,总能活得好好的。 心里虽这般想,可身子却是骗不了人的。 你瞧,那人垂头想去吻她,她本能地便避了开来。 那人不再迫她,只是开口时话里夹着叹息,“小七,你是不是很怕我。” 小七细声道,“公子待小七好,小七怎会怕公子。” 她不知道那人信不信,她下意识地去掐指尖,那指尖啊,好似成了她缓解惊惧时不可避免的举动,她自己没有察觉,但那人却好似看透了什么。 那人抬起了她的柔荑,拂起袍袖,将她的柔荑暴露在眼前。 她的指尖蜷着,上头沾满了血,但蜷着也逃不过那人犀利的双眼。 他笑了一声,他那样心灵睿智的人,有什么看不明白的。 她拙劣的演技在他面前荡然无遗。 他平和地说话,“你也想回魏国了。” 小七不知如何答他,她不是非要回魏国不可,但私心却不愿留在兰台。 她不喜欢过刀尖舔血的日子,也不喜欢这磨牙吮血的兰台。 那人不再抱她,他似君子一般与她隔着一小段距离,他看起来克己守礼,笑叹一声,“小七,不逼你了。” “早知你不喜欢这里,这样的兰台,我也并不喜欢。” 他不喜欢,却不能走。 记得年前他说,“我人已在修罗场,非死不能离开。” 他如今是燕国唯一的储君,都已经厮杀到了这般地步,许氏几乎没有后人了,他还能往哪儿走呢? 可听了这样的话,小七仍旧透骨酸心,也仍旧摧心剖肝。 他说,“你是个善良的人,你心疼沈宴初,也心疼陆九卿,你心疼所有的人,但你不必心疼我,你要活得轻松一些。” 她眼里蓄泪,不敢抬头。 他声腔微咽,人却笑着,“等兰台的桃花开了,你看一眼,如果仍不喜欢这里,你便走。” 那么霸道偏执的一个人,他竟肯说出这样的话。 第378章 你自由了 前一日他还说,兰台的桃花至迟四月便开了。 他还命人去桃林查看老宅,大概很快也就回来了。他从前说过许多类似的话,大多都是在哄她。 君子协定是假的,三月盟约也是假的,都是一时兴起哄她的话,当时听听便也罢了。 可这一回,他好似没有一丝作假。 小七抬眉,见他眸中神色复杂,十分坦荡。 这便是他半夜不眠的缘故吗?这便是他气断声吞,因而不能安枕的缘故吗? 便似大表哥,他可以有章德,也可以再纳姬妾,大表哥不是非姚小七一人不可。 便似良原君,他可以有平阳,也可以再娶赵姬,良原君也不是非哪一人不可。 便似牧临渊,他可以爱章德,也可以有静姝,牧临渊也不是非某一女子不可。 但公子与旁人不一样呐,他是非姚小七一人不可。 他从前的话仍旧在耳边回响,“敢在我身上留记号,我便是你的。” 她从前不也说了,“我在公子身上留下记号,从此公子便是小七的。” 这样的话,原不该忘。 说要陪他进修罗场的话,原也不该忘。 何况好与不好的,也都是他说了算。 他不是个一诺千金的君子,但她却从不是一个出尔反尔的小人。 那人还垂询她的意见,“小七,可好?” 她拢紧领口,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看见长长的袍子在地上堆着,只露出白白的脚尖。 她想,那人说得没错,她心疼过许多人,却极少心疼他。 她垂着眸子,笑着回他,“听公子的。” 都听他的。 他愿似去岁九月一样放她走,她便走。他若反悔,她便不走。 她已做过公子的人,再不可能去嫁旁人了。 魏国的教化如此,她这一生啊,也只能跟他一人了。 听他的,那便等到四月看一看。 那人问她,“你想吃松子饭吗?” 小七摇头,好似已经许久不曾吃过什么了,但若说到底想吃点儿什么,也并没有什么想吃的。 好似吃什么,不吃什么,都没有什么所谓。 她不说话,那人便仍旧问她。 “你想吃饼饵吗?” “清汤面呢?” “你以前说想喝老鸭汤,如今可想喝?” 他问的都是她从前在魏国吃过的粗茶淡饭,没有问他自己喜欢吃的蟹肉羹和海虾粥,问得她的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 那人默了好一会儿,好一会儿才轻声问,“你不想看见我?” 你瞧,他心里多清楚啊,他把什么都看得明明白白。 他微不可察地长叹一声,温和说道,“小七,不哭了......魏国的车驾还没有走,你换上衣裳,吃饱了,我送你去见他,你跟他走吧。” 如今他也释怀了吧。 从前他连大表哥的名字都听不得,如今竟肯说这样的话,竟肯送她去魏国的车驾,肯让她跟着大表哥走。 他待她到底是好的。 小七心如刀割,人却似定在了未央台的羊毛毯上,一句话没有说,也一动也没有动。 那人转身往她的衣柜去了,初来兰台时她只不过是一身破破烂烂的脏袍子,如今立在墙壁那两排高高的漆花衣柜里,满满当当的全都是公子给她的华袍。 他眼光甚好,给她的也都是他心里喜欢的。 而今他取了一件银色的长袍,那银色的袍袖上绣着一只展翅的白鹤,她从前是没有穿过的,但记得他似乎有一件玄色的大氅,那大氅上也绣着一样的白鹤。 人就立在她身前,银白的袍子也就那么搭在他的臂上,他却迟迟没有给她。 “从前的事,你大抵已想起了许多,但若有一日,你什么都想了起来,但愿你还能记得我.......记得我有一丁点儿的好。” 公子待她的好,她心里知道。待她的不好,她也没有忘。但到底好与不好,再也说不清了。 他的鼻音比方才重了许多,难道他也落泪了吗? 母亲染疾姊妹伤娠时他没有哭。夫妻离心挚友背弃时他也没有哭。 众叛亲离背腹受敌时他没有哭,势单力孤兵微将寡时他也没有哭。 那么强硬骄傲的人,他好似也只在她面前掉过泪。 就在几日前,他还一声声地恳求她不要再走,而今竟肯放她。 身上一暖,那人把袍子披上了她的肩头。 小七忍不住抬眉望他,见那人怅然垂眸,眼眶红着,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滚了下来。 小七心中悲鸣,公子啊! 公子。 蓦地一紧,那人已将她抱紧在怀。 他的眼泪一滴滴地打在她的脊背,他抱得多紧呐,这一刻就好似要把她紧紧地按进他的胸腔里,就好似要把她一寸寸地揉进他的骨子。 蓦地想起有人问她,“小七,你可知道抓心挠肺的滋味儿?” 她知道。 她知道啊。 不愿留在兰台,却也不忍丢下公子。 若仍旧留在兰台,她仍会惦记着高门之外。若果真走了,却也放心不下兰台。 他这周遭呐,周遭尽是明枪暗箭,刀头剑首。四下也皆是虎豹豺狼,尔虞我诈。她若不在一旁看着、守着、护持着,他一个人该怎么办呢? 公子亦是抓着她的心,挠着她的肺呐! 那双修长有力的手紧紧扣住了她的脊背,叫她的胸脯紧紧贴上了他的胸膛,他们好似合二为一,而这样的时刻,从前早就有过无数次了。 小七兀自失神,那人却已放开了她,冲她笑道,“小七,你自由了。” 自由啊! 他许了她自由,便是承认了从前的禁锢。 她抬眸望他,他不似作假。 她喃喃问道,“我自由了吗?” 那人亦是喃喃地答,“你自由了。” 哦,她自由了。 第379章 心软 她素有烟霞志,亦想要水云身,从前只愿在酒酽春浓里,乘兰桡饮膏泽,踩晴眉鹤径,以抹月批风。 (烟霞志,即隐居山林之心;水云身,即自由无羁绊之身;兰桡即小舟,出自贾岛《忆江上吴处士》:“兰桡殊未返,消息海云端。”;膏泽即滋润作物的雨水,出自曹植《赠徐干》“良田无晚岁,膏泽多丰年。”;晴眉即晴日的远山;鹤径即隐者来往的小路;抹月批风,即切风月做菜肴,出自苏轼《和何长官六言次韵》:“家贫何以娱客,但知抹月批风。”) 如今再不是庄王十六年春了,她又怎么忍心讨得水云身,独独留他一人在修罗场。 哦,自由好啊。 人活着,谁又不想求个自由呢? 她问,“再不是公子的俘虏了吗?” 那人愀然凝眉,“再不是了。” 她又问,“也再不是公子的人了吗?” 那人眼尾又红,“再不是了。” 哦,不是好啊。 再不是魏俘,再不必为奴,也再不必进暴室了。 兰台的高门,她今日就能出去。 她能赶上魏国的车驾,与大表哥一同回大梁去。 这样的机会多难得呐。 可而今她自由了,却忍不住抬起了袖子,忍不住抬起袖子以自由之身去拭那人的眼泪。 那人眼泪一滚,怔怔然垂眸望她。 他也许很想再说一句,“小七,不走。” 但他薄唇抿着,眼泪噙着,胸腔起伏着,终究是一句话也没有说。 小七心头一软。 他好似也有流不完的眼泪似的,才抹去了一拨,又淌下来一拨,把她的袍袖都洇得湿漉漉的。 那人笑着去抹她的眼泪,“再不走,我就要反悔了。” 可从她醒来到现在,她从来也没说过要走呐。 小七垂下手来,也垂下了眸子,“我想看兰台的桃花。” 看不见那人的神情,但料想那人必是眸中豁然一亮,听着亦隐隐有几分心花怒发,他说,“夏末就能吃上桃子了。” 是,四月桃花盛开,七月山桃就熟了。 她要留到四月,那人还想留她到七月。 远不止如此,那人又说,“我命人给你做一屋子的桃干,你能吃一个冬天。” 你瞧,那人还想留她到冬天呢。 可她想,小七啊,你今日留下,未来好与不好,你都再没有后悔的余地了。 若过得好,那是你的福气。 若过得不好,你也得活生生地受着了。 那人将她紧紧揽在怀中,下颌冒出来的胡渣在她脖颈间左右摩挲,扎得她酥酥痒痒的。 他失而复得,当真欢喜罢? 但她还没有找到与他最好的相处之道,因而还无法与他一样地欢喜,也因此,当他的吻要落上她的唇瓣时,她垂头避开了那人,认真说道,“桃花开前,我想去栖子阁和公主一起住。” 章德公主如今是最需要人陪伴的,倘若去了栖子阁,既能陪公主说话,又能避开那人一阵子,对她来说,也许是目下最好的去处。 那人大抵知道了她并不喜欢未央台,也并不情愿与他同住,没问什么“你果真不走了”这样的鬼话,只慌忙应下了下来,“依你。” 但她还是解释了一句,“我应了公主一起去西林苑种菜养蚕,栖子阁离西林苑更近一些。” 合情合理,正正当当。 那人没有不应的,他痛痛快快地应了下来,好似自己占了什么天大的便宜一般,“都依你。” 你瞧,公子从来也不是一个难哄的人呐。 她不需去求他什么,她说句软话,他就能高兴起来。 他小心翼翼地维持着这来之不易的和平,也小心翼翼地顾及她每一个细微的感受。 她要从未央台搬走,他便与她一同收拾行装。 他还给了她玺绂,也还给了她玉环,那支凤钗他也藏进了她的小包袱里,他不去问她“喜不喜欢”“还要不要”,也不去强求她一定要簪戴什么。 她想干什么,他便允了她干什么。 她想穿什么,他也便允了她干什么。 他如约处理了养在西林苑的青狼和猎犬,建造桃林老宅的匠人也仍日复一日地劳作。 眼看着一日日地有了老宅的模样,覆了一冬天的雪全都化了融了,那一株株的山桃冒出一星半点儿的粉芽,早早地为兰台添上了几分春色。 你瞧,兰台的桃花很快就要开了。 待全都开满,兰台必定又是另外的一番景象。 到那时,她与公子必也是另一番的境况。 她好似在西林苑安了家,素日穿粗衣短褐,着青鞋布袜,拉着章德公主开荒垦田,种桑养蚕,那人从不干涉,全都由了她。 她挽着裤腿,踩着新鲜的泥土,就似幼时一样,虽不在山间,但心里却前所未有的安宁。 她想,姚小七就该活在山林之间。 但在山林之间,总想起那个头戴斗笠身穿青衣的人来。 听说他就是与大表哥结盟的楚使,是楚国的大泽君,那人如今又在哪儿呢? 公子常来,大多远远地看着,不来扰她。 她抬头时总能看见那一身绯色的身影,看见了他,便再不去想那个头戴斗笠身穿青衣的人了。 但那人也总能寻到许多走近的由头,除了有不得不与她说的事,还有许多不非得她一定要知道的事。 譬如,有一回他拿来一卷羊皮纸,兴奋地拿给她看,“是不是老宅的模样?” 哦! 那羊皮纸上仔仔细细地画着桃林的老宅,一笔一画,毫厘也不差。 她已有七年不曾回过桃林,但梦里却已回过无数次了,老宅的模样她永远都记得清清楚楚。 她挽着袖子,袖子上沾着泥巴,一张鹅蛋脸在日光下泛着微红的光泽,她扬起脸来冲他笑着,“是老宅。” 又譬如,有一回他领了七八个庶人来,舒眉展眼道,“我寻了人来与你一起垦田,都是干活的好手,你看看可有想要的?” 她才能干多少,有人来帮忙,自然是好,她欢欢喜喜地把人都留下了。 又有一回,他就在田地一旁看她栽种桑树,那莽夫来禀事。外头的事她原本是不愿意听的,但这一回说起了静姝。 那莽夫压着声,大约不愿让她听见,“公子,静姝还在外头跪着,昏倒几次,醒来还跪,一直磕头,看着不大好了......可要把她撵出去?” 是了,静姝在兰台也跪了有些日子了。 听槿娘说,每日倒是有人给她送水送饭,因而至今还吊着一口气。 那人命道,“赐白绫吧。” 小七恍然一怔,这就是细作的下场。 背叛了主人,动了心,就意味着死。 不,从被选中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意味着死了。 那莽夫才低声应了,兰台的主人却又改了主意,“罢了,叫她走吧。” 那莽夫便问,“叫她去哪儿呢?” 那人凝思片刻,好一会儿才道,“打发去陆家老宅,去为陆氏守陵罢。” 你瞧,木石心肠的兰台公子,他心软了。 第380章 故人 陆氏原本也是清清白白的忠臣世家,谁能想到早在四年前就已经后继无人,只余一个多病的寡母了。 唯一的后人陆九卿被人以桃代李,想必陆母的天早就塌了下来,难怪总听说陆九卿是孝子,陆母却又多病。 这横殃飞祸是灭顶之灾,是心病呐。 这心病药石无医,又怎么好得了呢? 再忠孝的子孙,也是假的。假的就是假的,永远也成不了真。 唯一算得上庆幸的是,真正的陆九卿虽已亡故,但陆氏的清风峻节仍在,并没有因了假的陆九卿而败坏了昭昭清白。 可转念再想,牧临渊照着陆九卿的德行门风行走于世人面前,也行走于静姝面前,那静姝心里爱着的人到底是陆九卿,还是一个披着陆九卿外衣的牧临渊呢? 大抵只有静姝自己才知道了。 但于一个背弃了主人的细作而言,能留一命为陆氏守灵,已是最好的结局。 生逢这乱世呐,休管士人庶民还是贵女奴隶,单是家国大义这四个字就能把人压得死死的。 又有谁能什么都不图,轻松自在地活一生呢? 就连章德公主也不能。 小七这才豁然了悟,为何牧临渊不敢承公主的情,亦不敢接公主的话,只敢在夜阑人静时立在兰台的高墙之外。 只因了他不是陆九卿,甚至连个清白的燕人都算不上,这样的人,怎么敢向公子去争、去求、去要呐? 她回想身边的每一个女子,不管是她眼里的好人还是坏人,她们即便背负着重重的枷锁,也仍旧为了自己心中的道义飞蛾扑火,义无反顾。 如章德,如平阳,如静姝,如桂宫,也如阿拉珠与小周后。 若有机会问上一句,她们可曾后悔过。 大抵有过后悔罢,但若要她们再选一次,她们也许仍将破釜沉舟,杀身成仁,破甑不顾。 这男尊女卑的世道里,谁说女子就一定不如好儿郎。 静姝有了自己的结局,但牧临渊如今是死是活,却一直不曾听过什么消息。 小七成日待在西林苑,已极少听那人处理政事了,简简单单地活着正是她寤寐所求,故而她也并不去打听。 这西林苑虽还在兰台的高墙之内,但以听雪台为界,一南一北已全然是两个不同的世界。 那人什么都依了她。 她想在小瀑布下的溪中养鱼,那几个庶人便给她扩出来一个大大的池塘,她不喜欢中规中矩的模样,那池塘水湾便造得似天然的一般,山水鱼石,大有意趣。 她说要养鱼,那人比她还高兴,乐颠颠地跑来问她要养什么鱼,要养吃的还是看的。 她说要养鲤鱼,那人愈发高兴,当即命人快马千里去黄河捕捞。 哼。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他爱吃鱼,尤爱吃黄河鲤鱼,小七又不是不知道。 罢了,黄河鲤鱼亦能缓解她的思乡之情,罢了罢了,她也并不去拆穿他。 她说要养鸭子,那人便命人去大市买鸭雏,他向来出手阔绰,一买就买了百只。不止买了鸭子,还买了几十只鸡仔。 你听,西林苑从前是狼嚎犬吠,而今漫山遍野的全都是鸡鸣鸭叫。 叽叽喳喳,呱呱嘎嘎,却好似置身乡里闾阎,好一片生机勃勃。 (夏朝最早出现“市”,商朝出现专门的交易场所“肆”。《周礼.地官》:“大市,日昃而市,百族为主;朝市朝时而市,商贾为主;夕市夕时而市;贩夫贩妇为主。《易·系辞》记载:日中为市,致天下之民,聚天下之货,交易而退,各得其所。) 那人还命人给她在池塘旁搭建茅屋,说是要供她歇脚休憩。 好啊。 甚好。 恰好章德公主也十分愿来,那便由庶人搭一个茅屋。 领头的庶人很厉害,把茅屋建得结结实实,又别出心裁,把外观也造得十分秀雅,还用余下的茅草给她扎了两个厚蒲团。 章德公主在这山水之间好似也活了过来,她从前哪里体会过这样的生活,觉得新鲜有趣,哪怕才小产没多久,也天天与她待在一处。 章德公主喜欢她,也喜欢农耕稼穑,因而只要来西林苑,便穿着与她一样的粗布短褐,也穿着与她一样的青鞋布袜。 小七教章德公主如何陇田,如何引水灌溉,她们亲眼看着一寸寸的荒地变成了一畦畦的良田,亲眼看着去岁冬荒芜的野草在三月中渐渐泛出了青绿的颜色。 那只叫雪狼的小狗也成日地围着她们转,朝着鸡鸭叫,也围着庶人吠咬。 忽有一日,西林苑已是遍地的青色了。 她们在一起时大多讨论再种些什么花菜,再养些什么鱼虾,也会一起琢磨如何酿酒,如何养蚕,还会谈论起兰台的山桃和祖屋,还要说些闺阁女子才会说的闲话。 她们极少提起魏国与故人的事,但魏国与故人却是她们不能避开的话题。 有一回在茅屋躺下休息,章德公主挨着小七的脑袋,便问起了故人来,她问得十分隐晦,“魏国的车驾走了吗?” 小七也不知道大表哥走没有,她也从来没有问过,她不问,槿娘便也不会主动说什么。 上一回槿娘与周延年在朱玉楼被羌人砸了脑袋,如今伤养得差不多了,也才将将上岗,不能指望她去打听些什么。 小七便道,“也许是走了,但他总会回来的。” 她的脑袋也紧挨着章德,“阿蘩,你一个人的时候,会想起他吗?” 章德公主柔柔地笑,“会呀,他是孺子的父亲。” 小七好奇地问,“你想他的时候,都想些什么呢?” 章德公主好一会儿没有说话,她大抵在想,想从前想起魏公子的时候到底在想些什么,她笑了笑,低低回道,“我也不知道。” 小七又问,“他是你心里的人吗?” 第381章 越人歌 章德公主心里的人到底是陆九卿还是沈宴初,是小七一直都想知道的事。 章德公主没有正面答她,只是笑问,“小七,你听过‘越人歌’吗?” 越人歌,听过呀。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从前不懂,也用“山有木兮”来看大表哥,她怎么会没有听过越人歌呢? 这三个字一出口,章德公主的心思小七便已经明白。 可章德公主心里的人是魏公子,然而魏公子的心里又有没有过章德公主呢? 也许是有的。 但若没有,又怎么要留下一句“我总要带你走”这样的话。 小七翻过身去,挨紧了章德公主,也握紧了章德公主的手,轻声道,“公主,我梦见过你的孩子。” 她轻轻叹道,“他叫我姑母。” 章德公主亦握紧了她的手,声腔柔婉,又带着几分泪意,“他与你说过什么话呀?” “他问,‘姑母,父亲果真爱我吗?’我告诉他,父亲爱你呀,但他是君王,他有许多不得已。他说‘姑母,我冷’,我劝他走,劝他去找自己的母亲,但他说,他舍不得父亲......” 她说着话,一旁的人已是泣不成声。 你瞧,人这辈子这么短,谁又不希望遇上一个对的人呢。 遇到对的人,便能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但若遇见了错的人,遇见了错的人,那便是女之耽兮,不可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脱也,出自先秦诗经·国风·卫风中的《氓》) 小七轻轻拭去章德公主的眼泪,温声哄着她,“我不该再提过去的伤心事,但他去找他的父亲了,他会好好的。” 一旁的人咽泪装欢,“小七,我想多听听,没有人会记得一个从未出世的孩子。旁人以为他甚至没有成型,但我却看见了他四五岁的模样.....他长得与他的父亲真像呐!” 章德公主的难过,小七是最懂得的,“我从前觉得大表哥是世上最好的人,但如今却不敢再说这样的话。” 一旁的人不解,问道,“为什么?” 小七低喃,“他若是最好的人,便该对你也好。” 一旁的人笑叹一声,“他是我的夫君,我却背弃过他,是我先对不起他,因而不怪他。他也将是一国之君,他也有自己的难处,你也不要怪他。” 你瞧,这就是章德公主。 她豁达大度,从来也不去指摘旁人,但这样的人,到底心里是要受委屈的。 章德公主笑,“你如今可觉得哥哥好了?” 小七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样的话,她枕着双臂,一双桃花眸子怔怔地望着茅屋顶,“好,也不好。” 是了,公子许瞻的好与坏,从来不是一句两句就能说得清的。 但她又说,“过去的就过去了,总得往前看,什么都会好起来的。” 一旁的人点了头,但不提从前,便总要问一问将来。 小七问她,“公主,你以后可会回魏宫?” 章德公主温柔笑道,“不回了。” 不回也好。 回了才难。 她枕着双臂,章德公主便也枕着双臂,“我想留在蓟城,好好陪着哥哥。” 小七讶然,她转眸去看章德公主,一时不明白章德公主的意思,但见公主眸中泪光闪烁,“哥哥那样的性子,我怕他终有一日成了孤家寡人,假使真有那么一天,我也好陪着他,叫他知道,他不是孤身一人,叫他知道阿蘩也在呢,那他便能好受一些。” 小七听了亦是透骨酸心,她想,有人与她一样心疼公子,也与她一样爱着公子。 章德公主叹道,“小七,真希望有一天叫你一声‘嫂嫂’呀!” 小七心头一暖,她想,也许终将会有这么一日,也许会的。 章德公主还道,“哥哥倾心爱重你,我何时对一个人那么上心过呀!从来都没有。” “哥哥素来是不近女色的,我与母亲从前总忧心他,不知道他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遇见自己喜欢的人,年纪相仿的哥哥们早就儿女成群了,他却永远一个人。即便将来他实现了心中的大业,没有妻儿陪伴,终究是个孤家寡人呀。我心疼他,但没有什么好办法。小七,你也心疼心疼他吧。” 小七想起那人的话来,那人说,“你心疼沈宴初,也心疼陆九卿,你心疼所有的人,但你不必心疼我。” 他怎么就不必要人疼呢? 真是死鸭子嘴硬。 自然是死鸭子嘴硬,你瞧,他一天也不知要来西林苑几回。 有一回他来,说什么,“跟我去看看老宅建得还合不合你的心意。” 小七不肯,撒着粟米喂着小鸡仔,随便寻个由头搪塞他,“我还要喂鸡鸭。” 那人便说,“命庶人喂。” 小七又道,“我还要除草垄土、种菜浇水。” 那人便说,“命庶人除。” 他自己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稼穑农桑这样的事更不是从来都不碰的,他是燕国之主,自然也不必白白去费这样的力气,因而把什么都吩咐给庶人。 小七又道,“我还要割草喂鱼呢!” 她不过是在说瞎话罢了,鱼在哪儿,他命人去捕捞的黄河鲤鱼,如今连个影子都没有呢。 那人果然又说,“都命庶人去做。” 小七才不肯,嘟囔了一句,“我只想自己做。” 再不搭理他,自顾自去摆弄那些咯咯嘎嘎的鸡鸭去了。 下一回那人再来时,又说什么,“小七,老宅的图纸丢了,你去看看。” 小七抱着小鸡仔,凝眉问道,“图纸怎么会丢?” 那人轻斥一声,“是匠人该死。” 转头便朝裴孝廉吩咐了起来,“都拖出去喂狼吧。” 小七拧着眉头,“丢了图纸就喂狼?” 那人理所当然,“丢了图纸,建不起宅子,是罪该万死。” 小七把小鸡仔塞进那人手里,“哪有这样的道理,我去画一份图纸便是。” 那人洁癖,才不想要什么鸡仔,何况那鸡爪子在他手心里抓挠着,他猛地给扔了出去,“什么东西!” 第382章 公子可恶 你瞧这兰台重地,如今成了半壁山村,半壁朝堂。 那小鸡仔扑拉一下摔在地上,扑棱着翅膀一歪一歪地跑远了。 连带着一旁那百来只鸡仔鸭雏也都乌泱泱一片喳喳嘎嘎地四下逃窜去了。 人家是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兰台是惊得鸡飞鸭跳,鸟散鱼溃。(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出自宋代李清照《如梦令·常记溪亭日暮》) 原来他怕酉禽,真是好笑。(酉禽,即鸡的古称之一) 甚好,甚好,他不喜欢的,小七偏偏喜欢。 眼下她要去画图纸,更偏偏抱着鸡仔,就好似抱了什么了不得的尖兵利器一般,一手一只,偏要吓死他不可。 那人跟在后头,一句话也不说。 就好似突然拿捏到了那人的弱处似的,他不高兴,她偏偏高兴得厉害,走起路来都比寻常轻快了许多,她抱着小鸡仔简直是得意洋洋地走,大摇大摆地走,大模大样地走,简直是走得虎虎生威,走得袍袖生风。 嗬,从前都是那人前面走,她跟在后头。 如今时移世易,竟是她走在前头,那人亦步亦趋地跟着。 路过她的池塘,路过她的桑园,路过她的小篱笆,鸡鸣鸭叫声渐渐远去,很快便出了西林苑,出了西林苑便是听雪台了。 你瞧,听雪台前后真是大不一样的天地呀! 小七已经许久不往前院来,三月中的飞檐青瓦泛着金晃晃的日光,这一路的山桃竟已经开得千头万朵,夭灼如云。 兰台那冷冰冰的玉阶彤庭与高亭大榭,竟被装点成了柔情似水的模样。 兰台的桃花开得多好啊! 蓟城的春天好似一夜之间就来了。 你瞧那远处青山灼灼,浮岚叠翠,而眼前已是春景熙熙,桃色满园。 这一路的山桃比从前多了不少,长长的枝桠亭亭如盖,遮天蔽日,几乎要挡住三月那愈发浓烈明媚的日光。 想必这段日子,那人又命人栽种了许多。 他把她从西林苑至原青瓦楼必经的这条路建成了一条山桃小径,西林苑到原青瓦楼有多远,这条小径便有多远。 小七怔然,他是个有心的人呐! 忍不住驻足,仰起头来看桃花,你瞧呐,燕国的桃花与魏国的也并没有什么不同。 透过这千头万簇往天边看去,燕国的天与魏国的也并没有什么不同,一样的澄澈,也一样的湛蓝。 她痴痴地看着,曾无数次想要逃离的兰台,而今与故土一样令人着迷。 小七闭上了眸子,仔细地嗅着,这料峭的小桃风扑在身上多暖多香呀,那是她幼时在桃林山间独有的味道,别处是没有的。 怀里的鸡仔咕咕叫着,桃花里的金翼使四下嗡鸣,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真想就待在这山桃树下,真想就这么好好地待在这里。 忽地嗡鸣声急近,好似就到了眼前,要狠狠地竖起尾巴来蛰她一下,仓皇睁眼,那人宽大的袍袖与那温柔的小春风一同扑上了她的脸庞,也把她怀里的小鸡仔惊得打鸣,惊得展开双翅扑棱一下蹿到了树上去,蹿得那桃花哗啦啦地往下落,落了她与那人满头都是。(金翼使,古时蜜蜂的雅称) “哎!” 小七跳起来伸手去够,叫道,“下来!我的鸡仔!下来!” 她身量娇小,跳起来也够不着,可你瞧那罪魁祸首,只是立在一旁目色含笑,身量那么高的人,他连忙都不肯帮一下。 小七凝着眉头,叉起腰来,凶巴巴地叫道,“公子可恶!” 怎么不可恶,惊走了她的鸡仔,却还只是一旁看热闹,实在可恶。 忽地身上一轻,她平地起了两尺多高,那人托着她的臀,轻轻巧巧地将她抱了起来。 从前总是要仰头望他,这是小七第一次比那人高出许多来,她垂眸俯视那人,见那人眸光灿若星辰,此刻正温柔地望她。 方才心里的气顿时烟消云散,哦,她在那人的眸子里,看见了自己。 那人的眼眸就似一面镶嵌着星子的铜镜,她在那人的眸子里看见自己此刻正置身于一片烂漫的山桃之中,那若草色的素袍子上沾着星点点的泥土,那随手挽起的发髻上也落上了红纷纷的花瓣,耳畔的青丝轻拂在脸颊,眉心的红痣鲜翠欲滴,那不施粉黛的脸庞熠熠生光,她从前不知道自己竟这般好看。 是山桃里的小七,也是沾泥带土的小七,是不藏心机的小七,也是最质朴鲜活的小七。(质朴一词最初出自董仲舒的《春秋繁露·实性》,原句为“此皆圣人所继天而进也,非情性质朴之能至也”。质朴是一种自然状态,形容一个人天真自然,心无旁念) 树上的鸡仔被惊得扑棱棱乱窜,一整根枝桠上的花被晃得扑簌簌乱掉,那人的髻上肩头也都落满了一朵朵完整的粉红。 人面桃花,交相辉映。 她从前便知道,公子许瞻原本就是那般地好看呐! 山桃里的公子许瞻不再似那个十殿阎罗,他的霸道阴骘全都消失不见,杀伐算计与他也毫无关系,他周身上下都沐在红粉粉的光影之中,那如冠玉般的好颜色看起来十分柔和。 小七恍恍然失了神,毫无防备地跌进了那人的眸子里,那人一双凤目眸光动容,顾盼生姿,如一口古潭,深不见底,死死地将她吸卷了进去。 那样的眸子使她顷刻沦陷。 可你说,谁又能在公子许瞻的眸子里,真正地束身自好,真正地动心忍性呢? 她是做不到的,她也在那双凤目里看见了沉沉浮浮又几近溺亡的自己。 将将要摆脱离去,须臾又被毫不留情地吸卷进去,吸卷了进去,复又挣脱出来,那双含情的凤眸就好似布满水草的漩涡,将她一双柔荑一双小足将她整个人都缠绕得死死的。 缠得她面若桃花,脸红颈赤。 第383章 怕鸡 小七便陷在这幽潭里,任由自己上下浮荡。 她心里想,罢了,罢了,便溺在这眸子里,也没什么不好。 也不知看了多久,也不知失神了多久,忽见那人薄唇轻启,低低喃喃地开口唤她,“小七.....” 小七蓦地从那深潭里脱身而出,回过神来仔细瞧着他,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但那人亦溺进了她的眸子里,沉沉浮浮,活生生地挣不出来。 那两只小鸡仔还在山桃树上扑棱,小七几乎忘了还被他端着抱着,问他,“你要说什么?” 温柔的日光透过重重花影打在那人脸颊之上,那人眉眼缱绻,温言软语说道,“我想喝你酿的桃花酒。” 哦,桃花酒呐。 她能酿一手好喝的桃花酒,她酿的桃花酒是二斤桃花,温柔半两。 记得去年此时,她酿了满满的一壶答谢陆九卿,陆九卿称赞不已,他说,姑娘的手很巧。还说,姑娘酿的酒,九卿不会给旁人。 不,不,不再是陆九卿,是牧临渊。 今年桃花又开,去岁的陆九卿却再也喝不上了。 那时眼前的人要清算她,将一整罐的桃花酒悉数往她口中灌去,呛得她满脸是泪。他还提起酒罐,一整罐地全都倾进了她的胸口,倒得她身形毕现,还要斥她一句“娼妓”。 想起旧事,小七蓦地横眉立目起来,适才脸上的红晕早就不见。 别以为她会忘,她一向记仇,那人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刀子一样的话她全都记得清清楚楚。 兰台的公子可不算是什么好人。 小七心里的火气蹭蹭往上冒,忍不住朝他“呸”了一声,叫道,“想得美!” 旋即便去敲他的手臂,又敲又砸,砸得那人微微蹙起了眉头来,“放我下来!登徒子!” 那人不知她为何突然生恼,因而问她,“不抓你的鸡仔了?” 他大抵以为自己必能用这桃花小径讨得她的欢心,便以丢失图纸为借口将她骗出西林苑,还说什么要把匠人喂狼这样的鬼话,自以为天衣无缝,势在必得,甚至于得寸进尺,提出些不自量力的要求。 当她姚小七傻呢。 她父亲是楚国七公子,母亲是魏国长公主,有这样的出身,她还能是个傻子? 小七忽地抬起手来,一把将那在树枝上啾鸣的鸡仔薅了下来,薅下来便往那人怀里胡乱塞去。 鸡仔不知那是兰台的主人,扑打着双翅猛烈地尖叫,那细软的鸡毛在那人面前飞窜,那人下意识抬手便去甩那酉禽,恨不得把那酉禽甩回西林苑,最好甩出兰台的高墙,甩到天边去。 双臂一松,往后一退,登时便将怀里的小七掉了下去。 小七一屁股歪在了地上,见那人仍手忙脚乱地扑打着身上的鸡毛,不禁噗嗤一笑,揶揄起那人来,“公子怕鸡!” 是哟,谁又能想到,那金尊玉贵的燕国大公子,不怕明枪暗箭,竟能害怕这一脚就能踩扁的小鸡仔,真是活见了鬼。 那人拉拉着脸,还低低为自己辩白了一句,“胡言!” 小七再不理会他,爬起身来抱起鸡仔便往回跑去。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之子于归,宜室宜家。 她在这条长长的桃花小径里奔跑,就好似回到了桃林故土。 春和景明,有风吹来,那若草色的衣袂翩然翻飞,脚畔的袍摆亦在风里鼓荡。 小的时候,她也是这般恣意地在山野奔跑。 小七心里隐隐欢喜,是,欢喜呀,怎么不欢喜。 兰台花开,她当真欢喜呀! 这一条桃花径,千金也难买,她怎么会不喜欢。 她怀抱鸡仔往回看去,见那人没有走开。 一身玄色的长袍兀然立在树下,肩头一只绣白鹤展翅欲飞,此时此刻,兰台的公子正痴痴地朝她望来。 唉,公子呀! 公子。 而今他的心里又在想些什么呢? 小七不知道。 但不管他在想什么,都会有一个叫姚小七的魏人在这里陪他,陪他走将来他不得不走的路。 就那人怕鸡这件事,小七还专门去问了章德公主,章德公主偷偷地笑,”你可见过哥哥吃鸡?” 哦,仔细想来,的确从也不曾见过。 他常吃牛羊,又喜食鱼蟹,唯独不曾见他吃过鸡鸭。 章德公主解释道,“哥哥能怕什么,他不过是极不喜欢酉禽,那尖利的爪子和坚硬的翎羽他碰了不适罢了。” 她还说,“哥哥很小的时候,王叔使坏,有意在哥哥被褥之中藏了一只死去的酉禽。若是寻常的孩童,早被吓坏了。便是从那时起,哥哥便碰不得那东西了。” 小七心口发紧,啊,原来竟是这样。 兰台与扶风的明争暗斗原来自那时便已经拉开了帷幕。 章德公主还道,“但你愿养,哥哥也全都依了你。小七,哥哥待你是真的好。” 是了,公子待她好,当真是好的。 那么适才便不该用鸡仔去吓唬他,适才该应了他,应了他会为他酿许多的桃花酒。 你想,那人为了她,专门把桃林搬进了兰台,她还不能为他酿几罐桃花酒了吗? 怎能因了从前的事小气吧啦的。 她姚小七才不是一个小气鬼呢! 小七心中歉然,忙又问道,“公子那么小,良原君怎么忍心吓唬他?” 章德公主怃然叹气,“权力之争,哪分什么年纪大小。王叔野心昭昭,早就把哥哥看作了势必要除去的人。后来哥哥开始养猎犬,也养起了青狼。小七,你记得王叔家的阿棠吗?” 哦,阿棠,小七记得呀。 是良原君总挂在嘴边的女儿,最初良原君便是声称拿她当作了阿棠看,才将她诓骗进了扶风,大半夜的又用许慎之为饵,引她听了密谋,迫她不得不站了队,这也正是扶风报信最初的因由。 小七点头,“我记得,可与阿棠有什么关系?” 章德公主垂着眸子,面有不忍,默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道,“哥哥的猎犬咬死了阿棠,几乎把阿棠的脚吃了个干净。他们看似是叔侄,实则早就是不共戴天的死敌了。” 小七心中骇然,不由地身上一凛,打了个冷战。 先前只知道阿棠的死与兰台有关,也知道平阳公主为阿棠纳制了无数双的缎履,每一年,每一岁,每一双的缎履都绣着精巧的棠棣之花。 如今想来,当真是脊背生凉。 那是一个母亲对亡女的爱,也在日日夜夜地提醒着良原君—— 他至爱的阿棠到底是惨死于谁人之手。 第384章 做戏 公子幼时的事,小七只知道一星半点儿,还是从他自己口中了解一些。 自然,一个罗刹一样的人,旁人哪敢置喙半句。 记得年前刚得到魏楚结盟的消息时,那人曾将她锁在了青瓦楼,说起从前的事,那时的他恼恨又无奈,他说,“母亲夺走了一切我想要的,我看似什么都有,却是真正的一贫如洗。” 他还长长地叹气,叹说,“我唯有你。” 她信呀,怎么不信。 正因信了这样的话,她这才留了下来。 从前她只知道公子的母亲待他是畸形又病态的爱,如今却又知道,看似什么都有的燕国大公子,尚在幼年时候便守着一个妄图掌控一切的母亲,又要时刻提防着一个随时要伤他害他的王叔,当真是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呐。(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出自《诗经·小雅·小旻》) 不,不止,还远不止于此。 听旁人说起,庄王十三年春,公子许瞻将将加冠,便有另一王叔兵变造反,也听闻十八岁的公子用他腰间的青龙长剑一剑便削掉了那王叔的脑袋。 他的父辈已死了许多,他的同辈如今也只余下了他自己。 你想,自她进了兰台,便历经了常人所不能经受的一切。 内有许牧叛乱,血洗扶风,正旦宫变,外有燕楚交战,夷灭宋国,夺取北羌。 她亲眼所见便已有这许多,那她不知道的那些年,他定然活得很辛苦罢? 他孤身在刀尖上行走,于修罗场中求生,几乎是一个人厮杀到了庄王十七年。 小七心中重重地一叹,公子远比不得她,比不得她在山间自在地长大。 他也比不得大表哥,至少,至少大表哥在沈家那些年,受顾复之恩,有母慈子孝,又兄友弟恭,因而能幼学壮行,得长乐康永。 想及此处,一时竟不知心里到底是什么滋味,一时也分不清到底是可怜还是悲壮。 你瞧呐,一个即将坐拥天下的主人,远比不得一个无所有的小七,也远比不得一个兵败将亡的大表哥。 但公子有多么喜爱孩子,小七是知道的。去岁五月扶风满月宴上,她亲眼见公子望襁褓里的许嘉时那温和的眸光。 他又怎会放任猎犬去撕咬一个小女孩呢? 大抵不会的。 哦,她犹记得那时公子曾捏着许慎之胖嘟嘟的小脸,问他,“慎之,你想要小七姐姐做嫂嫂么?” 那时许慎之曾用力点头,说大公子与小七姐姐郎才女貌,佳偶天成,最是相配。 她也仍记得公子许瞻听了这话好生揉了一番许慎之的小脑袋,那时候活生生的许慎之曾笑眯眯地瞧着他,曾说,“大公子什么时候娶嫂嫂,给慎之也生个小子侄,慎之带小子侄与嘉弟一起玩。” 当真是世事难料,后来公子一直不曾娶过她,她也没能为公子生下个一儿半女的,就连曾经那两个有大福之相的小孩儿也都永远地死了。 见她恍然失神,章德公主又劝了起来,“小七,哥哥不易,他一身的坚甲,不过是为了防备外头的明枪冷箭。但愿你不要再生哥哥的气,你们好好的。” 小七想,生不生气的,是章德公主并不知道她的好哥哥从前对她做下了什么歹事罢了。 她若知道她的好哥哥曾对这个叫姚小七的人做过什么,她若见过那间暴室,见过那一排排冰冷丑陋的刑具,大抵不会说出什么不要生气这样的话来。 仔细想想,章德公主不生大表哥的气,并不全是因了公主大度容人,关键还是因了大表哥到底是个清冷高华的大雅君子,君子便是君子,君子讲究仁义道德,亦知礼义廉耻,大表哥才不会像那公子一样呢。 公子做下的那些歹事,桩桩伤化败俗,件件尽是卑鄙下流。 她就事论事,可一点儿都没有夸大其词。 罢了罢了,她才不生气,真要生气还不得叫自己气绝身亡,既打算陪他一程,也不必再同他计较那么多了。 小七扁扁着嘴巴,心里琢磨着,也不能就这么轻易地原谅了他。 你想,那个人呀,他可就如同猛兽一样,谁敢去招惹他。 若轻易原谅了他,他定又要无休无止地索取,没日没夜地讨要,他是不知疲倦,又花样百出,但小七才不愿意呢。 她只想白日种桑养鸡鸭,夜里呼呼睡大觉,她才不想成日与那人腻歪在一起,过那没羞没臊的日子,成日不能安枕。 那一桶桶的兰汤提进来,那一床床湿透的茵褥丢出去,兰台的寺人们哪有不知道的?就连蓟城大营的人也无人不晓好吧。 她如今也并不想生小孩儿,若有了身孕,还怎么养蚕抓鱼,四月桑叶一绿,她就是要养蚕的。 魏人养蚕缫丝,那人是知道的。 她正是因了采桑才与嬢嬢们学会的采桑舞,那人也是知道的。 她才不生呢,她才不,至少现在还不能。 原先章德公主心中抑郁,天天以泪洗面的,话也不多。如今呢,自从在山间地头重新活了过来,章德公主就与这西林苑的鸡鸭一样,成日里叽叽喳喳,唠唠叨叨,逮住机会就要给她洗脑。 总说什么“小七,哥哥心里苦”,“哥哥是最不容易的”,又说什么“小七,你要心疼哥哥”之类的话,短短五六日,就把她的耳朵都磨出茧子来了。 你瞧瞧,是人都会变的。 总之洗脑也没用,小七心里有数着呢! 好不容易才过上了稼穑农桑的日子,她可不想再卷进那人的朝堂。若以后不得不卷进去,就如生小孩儿一样,那也越晚越好。 她在池塘旁的茅屋里清闲自在,恬然自足,美着呢! 只是闲下来的时候,总是惦记着那开得灿烂的桃花小径,也总想起负手立在树下的人来。 那人可真是这世间少有的好颜色呐! 一身的玄袍束得他如玉树琼枝,流风回雪,肩头的白鹤形具神生,栩栩欲活,而那长长的古玉佩垂在脚畔,原似道骨仙风,却又贵气逼人。 她不知那时的自己亦是林下风致,似仙露明珠。不知自己那一身的若草色如出水芙蓉,玉软香温。她也不知在桃花小径奔跑时翩若惊鸿,又如飞燕游龙。抱着酉禽回眸时自是顾盼生辉,分明一副柔情绰态。(飞燕游龙,即像飞翔的燕子和游走的龙,形容美女体态的轻柔飘逸) 唉。 分明想去又不肯动身,不去偏又苦苦惦记,人就在这去与不去的泥潭里苦苦地熬着煎着。 可山桃盛开的时节也不过只有短短半月的工夫,过了这半月,可就连一朵都没有了。 若是不曾见过桃花小径还好,若不曾见过,那她必定安安心心地在西林苑忙活。 忙活她的鸡鸭,忙活她的桑树,等黄河的鲤鱼一来,还要安安心心地忙活她的鲤鱼。待到入了夏还要忙活她的蚕,还要缫丝织布,一天到晚的,她可忙着呢! 可却偏偏见过了,见过了便心浮气躁的,再也静不下心来了。 就似若不曾爱过公子许瞻,她一个人也必能好好地活下去,她必毫不犹豫地离开兰台,跟着魏国的车驾远走高飞,逃到那九霄云外去。 可却偏偏遇见了,遇见了就心浮气躁的,再也静不下心来了。 她煎着熬着,人还在西林苑,心早扑到桃花小径去了。 想要去采花酿酒,却又怕被那人瞧见了看扁。 毕竟她曾放了狠话,还朝那人“呸”了一声,不仅嘲讽那人想得美,还敲他砸他,讥笑那人是个登徒子。 你想想,这狠话已经说了出去,她可拉不下脸来再去酿什么酒了。 还不够丢人的呢! 心里虽这般胡思乱想,一双桃花眸子却时不时地往外头瞟去。 你知道的,那人恨不得一天来上个八百回。 那生来处变不惊的人,竟是比她还要心浮气躁。 你瞧呀你瞧呀,眼下那人果真又来了,还说一些很不高明的理由,说什么,“图纸丢了,还是要拖出去喂狼的。” 他甚至还一板一眼地问后头的莽夫,“孝廉,是不是?” 那莽夫赶紧回道,“正是,匠人已经绑了,狼也饿了一天了,只等着公子一声令下,必要把匠人生吞活剥了不可。” 那人心里打着什么鬼主意,小七还能不清楚,这便笑眯眯地问了起来,“公子绑了几个匠人?” 那人双手负在身后,一双凤目只是黏在她身上,眉眼舒展着,却并不答话。 笑什么笑。 那莽夫瞅了一眼兰台的主人,斟酌回道,“一个。” 小七依旧笑眯眯的,“一个怎么够,最好连裴将军也一起拖走喂狼。” 言罢便去一旁喂起了鸡仔来,那莽夫噎了一下,低低地向那人诉说起了委屈,“公子,姑娘要把末将喂狼呢。” 这主仆二人一唱一和,装模作样的,小七信了才有鬼呢。 那人只是笑,又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好似什么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似的。 忽闻远处一声青狼的嚎叫,片刻的工夫又有寺人小跑着过来,气喘吁吁地禀着,“公子,狼牵来了!” 小七凝着眉头,你看那人,做戏还做起了全套。 不过是还要诓骗她去看桃花小径,继而再把她引到那桃林的祖屋罢了。 那点儿小心思。 她还能不知道? 第385章 诡计多端 小七知道那人想干什么,那人也知道自己想干什么,偏偏那人什么都不说,小七也装傻充愣的,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她是鬼精鬼精的,眼珠子骨碌碌一转,说道,“公子去喂狼,我给公子炖鸡。喂完了狼,鸡也就炖好了。” 那人听不得“鸡”这个字,更不要提什么“鸡汤”了,拉拉着脸不再说话。 小七也不再搭理他,自顾自提溜起一只鸭仔到池塘边洗澡去了。 那一主一仆没有办法,兀自在原地立了好一会儿都没有动弹。 他大抵是想不到最善铺谋定计的兰台公子,有一日那一肚子的诈谋奇计竟全都失灵了。 方才跑颠颠来报信儿的寺人还在那眼巴巴地问,“公......公子......那......那......那还......还喂......喂狼......吗......” 抖抖瑟瑟的,磕磕巴巴的,话都说不利索了。 那人脸色愈发难看,转过身一脚把那寺人踢在了地上,凝眉斥道,“滚!” 那寺人被踢了也不敢出声,仓惶惶还没爬起身来,那莽夫又作势要拔出大刀,瞪着眼吓唬他,“没眼力见儿的东西!” 那寺人愈发地结巴起来,连连叫道“奴滚......奴滚......奴......奴这就......这就滚......”,忙不迭连滚带爬地逃走了。 那主仆二人闷闷地站了好一会儿,见小七只是在池塘边玩那小鸭子,压根不搭理他,连一个眼风都不曾扫过来。他们自己觉得没趣,瓮声瓮气地走了。 你当他就这么罢了,若果真这么罢了,那就不是公子许瞻了。 小七是一早就知道那人一肚子坏水的。 那人花样百出。 一计不成,又生一计。 难得一整天都没有再看见那人,还以为他吃了瘪,至少也能消停几日,哪知道第二天那莽夫自己来了。 来了也不说话,装模作样的就开始干活。 你瞧他挽起袖子闷着头就刨地,浇水,喂鸡,把百来只鸭子全都赶下水去,还割了不少草喂那一池塘的鲤鱼。 干的有模有样的,不像什么护卫将军,倒似是个能拔沟挖渠、犁田种地的庄稼汉子。 若不是知道那主仆二人到底打的什么鬼主意,她还真当那莽夫是个眼里有活儿的老把式呢。 (老把式,即专精于某种技能的老手,亦称“把式匠”。一为老手、行家。如《西游记》第三二回:“那魔是几年之魔,怪是几年之怪?还是个把势,还是个雏儿?”二为本领、技能。如《春种秋收·工人张飞虎》:“你若说:‘张飞虎,你把式真不赖!’他便笑着说:‘可别客气!没能耐,多多包涵!’”宋之的《故乡》:“年轻力壮,没把势,顶个屁用!”) 拿她当三岁小孩儿耍呢。 切,小小把戏。 小七便去逗那莽夫,“你在干什么?” 那莽夫吭哧吭哧的锄地,“帮姑娘干活。” 小七又问,“谁要你干的?” “公子。” “你家公子怎么不来?” “公子病了。” 哟,开始装病了。 那莽夫还赶紧解释了起来,“公子病的起不来,只一个劲儿地咯血,咯了许多,唉,末将看了当真心疼......” 小七看傻子一样看他,“哦,公子得的是什么病?” 那莽夫两手杵着榔头,装模作样地叹气,“还是二月受的伤,公子伤得极重,那一柱子砸下来,要是个寻常人早就砸成肉泥了,公子虽是吉人天相,却也砸掉了半条命......何况,姑娘也知道,近来实在事多,公子日夜操劳,不得安枕,又成日地往西林苑跑,这不,旧疾又复发了......” 小七歪着脑袋,“旧疾复发,那便少来西林苑,兰台的医官厉害,好好养着便是。” 那莽夫又是摇头晃脑地叹气,好似自己愁得不轻,“哪怕公子病成这般,却还是时刻记挂着姑娘......怕姑娘累着,病中也记得打发末将来帮姑娘干活.......” 小七“那你回去呗。” 那莽夫忙拉好架势锄起了地来,“不不,末将是甘之如饴,末将与姑娘一样,最喜农桑。” “那我告诉你家公子,说你不愿做他的将军.......” 小七还没说完,那莽夫猛地跳了起来,恨不得冲上前捂住她的嘴巴,压低嗓音虚声恫吓起来,“哎哎哎!姑娘开恩!可千万不要在公子面前......” 瞧他吓的,那么魁梧的人几乎窜离了桑田。 小七才不屑去攀诬谗谄,他愿干活便由他干活,再不搭理他了。 她不搭理,那莽夫便总在她跟前晃悠,她去干什么,莽夫也偏偏去干什么,还惺惺作态地上来抢她的锄头,抢她的竹篮,抢她的小陶碗,装腔作态地叫道,“姑娘歇着,我来我来!” 要不就煞有介事地说,“哎呀姑娘有什么活儿都吩咐我来,姑娘可千万不要累坏了!” 那莽夫锲而不舍,就跟个狗腿子似的。 晌午就在西林苑混在庶人堆里蹭了一顿饭,午后又腆遮脸在她面前晃悠来晃悠去,东边一锄头,西边一铁耙,逮着机会就说几句公子心里有多苦,日子过的有多么不容易,还说公子这几日天天以泪洗面,辗转难眠,长此以往,只怕是不成。 好家伙,你听听这是人话吗? 第386章 要你 以前没发现这莽夫这般能说会道爱演戏,而今才知他与章德公主在为公子做说客这件事上简直不相上下。 甚至还把那只小狸奴也弄了过来,那小狸奴从前少来西林苑,如今撒了欢,追着她的小鸡仔小鸭雏吱哇乱叫,四下逃窜。 小七去喂鸡,他也跟着去喂鸡,一边喂鸡一边念叨,“姑娘去看看公子吧,公子是真病了,不知道还能撑几日。” 小七嘲弄起那不敢现身的兰台公子来,“前日还能喂狼,今日就要薨啦?” 那莽夫硬着头皮道,“都说病来如山倒,公子这是肝火旺盛,忧劳成疾了......” 小七去收鸭子,他也跟着去收鸭子,那么高大威猛的人,简直活脱脱一个跟屁虫,这大半日的话早就耗尽了他的脑汁,花言巧语的也不会说,最后只会死皮赖脸地重复着一样的话,“姑娘去看看公子吧,真的快去吧,真的,公子也是真病了,真的......” 翻来覆去的,半点儿新意也无。 倒是小七,悠哉悠哉做自己的活计,是真正的乐在其中,最后倒把那莽夫熬得灰头土脸蔫头耷脑的。 若没什么事,小七也懒得撵他,他熬不动了自然就回去向他的主人复命了,可偏偏那只小狸奴闯了大祸。 你听! 骤然一声凄厉的惨叫于桑林中响起,继而那惨叫声变成了扑打声、哀嚎声,旋即听见槿娘叫道,“祖宗!” 小七登时起身循声望去,见裴孝廉的小狸奴正把一只鸡仔扒拉得奄奄一息,槿娘虽已经挥着锄头高声把那小狸奴吓跑了,但那鸡仔却倒在地上抽搐着爬不起来,只是咕咕地哀嚎,有出气没进气的。 可恶! 可恶的莽夫! 小七张着嘴就哭,“裴孝廉,你的猫咬死了我的鸡仔!” 那莽夫手忙脚乱地去抓猫,提溜咕噜地抓完猫又慌手慌脚地去哄人,那么一个八尺余的大汉一脸的惊慌失色,说什么,“姑奶奶不哭,我赔!我赔我赔!我赔十只鸡仔!姑奶奶冷静啊!快别哭了......被公子知道我就玩完了!” 毛毛楞楞的作势要去打那小狸奴,一巴掌拍上去,把那小狸奴打得是龇牙咧嘴,只哇乱叫,打恼了它便一爪子冲那莽夫的手背挠了上去,挠得他“嗷”的一声,上一轮被抓挠的骇人的手背将将长出了新鲜的皮肉,乍然又鲜血淋漓了起来。 你瞧瞧,原来最开始他便是这般驯养狸奴的,不挠他又去挠谁? 那莽夫弃甲曳兵,抱头鼠窜,自己的狸奴炸了毛他也不管了,一溜烟儿地狼狈逃窜去了。 这一日总算是消停下来,但你若当公子许瞻就这么作罢了,那便也太不了解他了。 那人二计不成,又生三计。 一计比一计上不得台盘。 你猜,那人又干了什么好事。 竟命人大晚上的把她从栖子园给掳走了。 掳她的人一身的夜行衣,蒙头盖面,鬼鬼祟祟地给了她一手刀,趁黑灯瞎火的,堵严嘴巴装进麻袋扛上肩头贼头狗脑地就跑。 不久前兰台还有虎贲军严密布防,看来魏公子一走,羌人一消停,便将虎贲军也撤了。 小七初时只是挣,隔着麻袋狠狠地抓掐黑衣人的脊背,那黑衣人被掐得瑟瑟乱颤,忙不迭地小声告饶,“哎哟!哎哟!姑奶奶可别掐了!” 好家伙,是那贼心不死的莽夫。 真得好好地向公子告上一状。 小七直接炸了毛,一双脚极力狂踢起来,虽隔着麻袋,依旧踢得那莽夫胸腔作响,砰砰咚咚,如擂战鼓。 如今她可不是个弱不禁风的病秧子,在西林苑干活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干活便是修身养性,便是强身健体,不把那莽夫踢出一身的淤青来就不是她姚小七,切。一把吐掉了口中的布带,叱道,“大胆莽夫!” “姑奶奶别踢了!哎哟!别踢了!裴某是奉了公子的命.....” “卑鄙!” “是是是,裴某卑鄙!姑奶奶别捶了!再忍忍就到了.....” 卑鄙! 莽夫卑鄙! 公子也卑鄙! 踢他!踢得他龇牙咧嘴! 下作! 莽夫下作! 公子也下作! 捶他!捶得他叫苦连天! 轻薄! 莽夫轻薄! 公子也轻薄! 掐他!掐得他心惊胆颤! 无耻! 莽夫无耻! 公子也无耻! 揍他!揍得他狼奔鼠窜! 那莽夫忍着她的拳打脚踢,好不容易扛到了那人跟前,扔个烫手山芋似的赶紧把麻袋放了下来,还倒打一耙,反咬一口,在那人跟前进起谗来,“姚姑娘把末将踢出了内伤,公子可要给末将做主!” 好家伙,还会恶人先告状了。 那皮糙肉厚的人,掉进陷阱里都摔不死的人,被踢打几下还能打出来内伤? 啊呸! 小七霍地一下扒拉开口子,从麻袋里钻了出来,见烛台一盏,轻轻曳着,而那人正蹲在一旁垂眸朝她望来,眉眼缱绻,眸光温柔。 小七心口一烫,一肚子的怒气立时烟消云散,要说出口的话也全都噎了回去。 “末将受了内伤,先告退了!” 那莽夫低低嘟囔了一句,夹着尾巴就溜去了门外。 小窗坐地,侧听檐声。 见那人绯色的轻袍缓带微微敞着,露出一块结实的胸膛,肩骨折拐之处,勾出一段有棱角的骨形。 你说他何苦,在自己的兰台竟偷偷摸摸的好似个劫匪。 小七轻声道,“公子的手段越来越下流了,可不是君子之道。” 那人低低笑着,“我与你还装什么君子风度。” 也是,君子协定作废了,三月盟约也作废了,他原本也不是什么君子,自然也不必装什么君子风度咯。 那人温言软语的,听起来倒有几分委屈,“宅子都要建好了,你就是不肯来。” 你瞧,他还委屈起来了。 小七脸一红,也轻声细语的,“那公子也不能乱来。” 那人抬起手来,轻轻触着她的脸,眸中似有千句万句话要说出口来。 他要说,小七便耐心等着,便仔细听着,还以为那人要说出什么惊世骇俗之语来,但良久过去了,那人薄唇启开,却只说出四个字来。 你猜他说什么? 他说,“小七,我要!” 小七恍然一怔,懵懵然问起,“公子要什么?” 那人轻抬她的下颌,低沉的嗓音溢满了浓浓的爱意,浓得一分一毫都化不开,“要你!” 只听“砰”的一声,小七心中乍然似有小鹿乱撞,撞得毫无章法,几乎要撞破她的心门,撞破她的躯体,撞到那人身前去,好叫那人好好地看一看,小七的心亦是火热、滚烫。 那静夜沉沉,浮光溶溶,三月春的月光从窗子里洒进了水一样的金辉。 哦,你瞧,月色如水,那人眉目如画。 哦,你再瞧,这是哪里呀? 这是青瓦楼之上的桃林老宅。 公子已经把老宅建成了个七七八八。 第387章 如火如荼 那小鹿东磕西撞,小七已是神摇目夺,意马心猿。 那人呼吸不稳,喉头滚动,眸光似火,修长好看的指在她的下颌发了热,生了烫,连带着她那一张鹅蛋脸都灼了起来。 他连句客套话也不说,单刀直入只说自己心里最想说的话,也只做自己此刻最想做的事。 这便是公子许瞻了。 自二月初大表哥来,那人再没有机会碰她一下,料定此刻早已是油煎火燎,急不可耐了。 小半月之前还说什么“你自由了”,还说什么“魏国的车驾还没有走,我送你去见他,你跟他走吧”这样的鬼话,也必定是硬着头皮,咬紧牙根,强死强活地说出来的。 不信再给他一次机会,这样的话他绝不会再说一个字。 连嘴巴都不会再撬开一下。 小七想,她才不肯这么便宜了那人。 今日一旦开了一个口子,以后日日夜夜都要再开这个口子,她就不要再妄想从他的卧榻上下来一刻。 她才不呢! 她拍掉那人的指节,把衣领揪得高高的,清脆脆叫道,“不给!” 不给! 就不给! 她才不给! 那人抬袖扣住她的后颈,耐心哄着,“小七,听话。” 她就似被人揪起了脖颈的小狸奴,扣住她的后颈就是拿住了她的命脉,她梗梗着头犟起嘴来,她是最会犟嘴的,“我才不听!不听!不听!就不听!” 两片不点自朱的唇瓣一开一合,喉腔里发出来的嗓音却细微微软绵绵的,似欲拒还迎,愈发地令人催情发欲。 小狸奴兀自叫嚷着,忽觉颈上的掌心乍然作力,那当路君已经倾身吻了上去,小狸奴的叫嚷戛然而止,好似顷刻化成了一滩水般,整具身子顿然软了下去。 罢了,罢了。 此刻她的腰身双腿尚深陷在麻袋之内,后颈脊背却困在了那人的掌心之中,她软得直不起身来,全身的支点便都靠那人掌心撑着。 当路君铺天盖地地吻着,一丝一毫的空隙也不给她留。 罢了,罢了,不留便不留,不留她便把自己的身心全都交付给了那人。 脑中荡然想起了许多来,想到雪岭驿站那个悠长缠绵的吻来,想到蓟城大营里的犁庭扫穴来,想起小年那个强取豪夺的夜来,也想起除夕小轺里的欲罢不能来。(犁庭扫穴即犁平敌人大本营,扫荡敌人的巢穴) 小七想,她与公子之间也不都是苦不堪言,那一次次的春潮涌动,一回回的如登云巅,都是公子给的,也只有公子能给。 雪松与山桃的香气交融一起,她周身燥热,那人也里外滚烫,越发烤得她情不自已,心痒难挠,好似再多穿一件衣裳也多余。 若不是还有羞耻之心,真想把这多余的衣袍一件件地撕扯下去,撕扯得一件也不剩,与那人披襟解带,赤膊袒怀,进而你贪我爱,享这一夜的烟花风月。 她的心思那人好似全都懂得,抑或那人比她还要心焦火燎,急不可待。 你瞧那人如识途老马,轻车熟路地便将她腰间的丝绦一扯,接着轻而易举地便将她的衣袍剥下了肩头,忽听刺啦一声裂帛响,他就似庄王十五年冬一般挑开了她束胸的帛带,那一对比从前还要丰美的胸脯似小兔一般弹跳出来。 早就是他的人了,如今也没有什么可羞耻的。 咦,那是什么? 那是早已丢失许久的金柄匕首呀! 最后一回见这把匕首还是在被裴孝廉追杀的长陵之外,几时竟到了他的手里来? 蓦地身上一轻,小七从麻袋里脱身而出,那人抱着她大步流星地往卧榻上走去。 走一步,少一件衣袍。再走一步,又少一件衣袍。待走到榻旁,她身上的衣袍已被剥得干干净净。 脊背、双臂,娇臀、玉杵,单一落地,忽地一凉,方才若隐若现的桃花香气而今浓得叫人意乱情迷。 哦,这茵褥之上竟是一层厚厚的山桃花。 细软温柔,带着浅浅凉意,叫那滚热的躯体顿然生出了一片细细密密的疙瘩。 她想起《桃夭》的古歌来,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与眼下是多么相似。(出自《诗经·周南·桃夭》,意为桃花怒放千万朵,色彩鲜艳红似火。这位姑娘嫁过门,夫妻美满又和顺) 而今公子送给她的是一整个兰台的小桃灼灼。 金风玉露,干柴烈火。 当路君如玉山倾倒,欺身而入,小狸奴嘤咛一声,辗转承欢。 一个是血气方刚,龙精虎猛,似燎原烈火。 一个是楚腰蛴领,丰肌弱骨,如香温玉软。 青龙剑轻而易举地便进了匕鞘,尤云殢雨,好一对燕侣莺俦。 小七恍然睁眸望去,见这宅子还没有完全封顶,掠过那人肩头能看见是夜九霄之中,星汉灿烂,一条无垠天河纵横穿流,高悬若泻。 继而一声炸裂的响,她看见金色的烟花在屋顶绽开。 旋即是更多的烟花滚滚升空,砰咚爆裂,滔滔不息,也绵绵不绝。 在她眸中映出了团花簇锦,如荼如火。 那人咬着她的耳垂,温热的鼻息吐在她的耳畔脸颊,“听着,我只要你。” 只要她,是要她的身心。 他说,“也只给你。” 只给她什么,他没有说。 但她想,她是什么都能明白的。 不是花烛洞房,普天同庆,也没有兵行诡道,暗渡陈仓。而今花前月下,一室生春,兰台的烟花只为小七一人燃放。 烟花只给她,公子的身心只给她,孩子也只会给她。 她在桃花榻上低声轻吟,她想,公子只要她,她也只要公子,公子只给她,她也只给公子。 只给公子,不给旁人。 她记得从前的话,小七是公子的,公子也是小七的。 她是个信守诺言的人,这是她远胜于公子和大表哥的地方。 她的当路君呐,在她身上斩将夺旗,直捣黄龙,而她连半分反抗都无。 还反抗什么呢,她早就在他的吻里俯首就擒,也摇尾乞降了。 从前他要,她便给。 如今他要,她亦是没有不给的。 那人英姿勃发,要起来没个尽头,但终归是温柔的,温柔却也没有个尽头。 她招架不住,因而丢盔卸甲,欲说还休。 她的身子仿佛为他而生,也仿佛只为他而造。 她累极了那人便由她去歇,歇不到一盏茶的工夫翻身又要。 只能看不能吃的日子他们都已经忍耐了许久,因而再不想忍耐下去,公子如此,她大抵也是如此的。 当路君与小狸奴在三月的山桃里翻滚,鲜翠欲滴的花瓣沾满周身。 沾了她一身,亦是沾了那人一身。 犹听见那人咬住她的耳垂低低地蛊惑,“桃花衬你,我爱极了。”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屋顶的烟花在星汉之中爆裂,她迷离的眼里唯有公子许瞻。 这一夜也不知他要了多久,她又给了多久。只知道烟花彻夜不停,但月落参横,曦色乍现,她骨软筋酥,任由那人亲吻挑弄。 第388章 公子,我疼 于间隙中偶尔转眸望窗外,能看见花木窗畔亦是一株高大的山桃,春风拂拂,团团簇簇,这一夜当真是月圆花好。 不止窗外,就连室内也安放着数处陶罐,陶罐不是什么世间珍品,乡里巷陌四处常见,其中插着大捧的山桃,浅桃夭夭,嫩红无数,此时已开得欣然可赏。 (浅桃夭夭,嫩红无数,出自柳永《夜半乐·艳阳天气》,原句为:舞腰困力,垂杨绿映,浅桃秾李夭夭,嫩红无数) 你知道,兰台吃的用的都是燕国最好的,价值千金的瓷瓶也是不计其数,因而这般粗糙的瓦陶器皿便分外难得。 身子是盈满的,心里也是盈满的,公子真是个有心人呐,这新宅里里外外的布置与桃林老宅都是一样的。 迷迷糊糊的,她想,从前父亲与母亲在老宅里也是做着她与公子一样的事吧? 大抵是的。 父亲爱重母亲,若非如此,母亲又怎会甘愿抛弃母族,与父亲隐居在山水田园之间呢? 他们意似鸳鸯,情同鸾凤,并没有什么羞耻见不得人的。 那人不知疲倦,恨不能将她生吞活剥,将她的每一寸都舔噬个干净。 罢了,罢了,都随他。 她困极乏极,好似呢哝了一声,“远瞩......” 没有听到回音便偎在那人怀里睡着了。 她不确信自己到底是不是恍惚之中唤过“远瞩”这两个字,她从未这般唤过那人,就好似从也不曾唤过大表哥“既白”一样。 从前只觉得自己粗俗低贱,是不配称一声他们的名讳,更不配这般唤他们的字。 而今在青瓦楼的旧址,在这间与桃林一样的新宅里,她却好似回到了可以自己做主的地方。 她如今觉得自己好似与兰台公子也没什么不同,与章德公主也没什么不同。 是,他们生来便金尊玉贵,但那象征着至尊权贵的宫墙何尝不是一道上着枷锁的樊笼。 人在樊笼里会痛痛快快地活着吗? 至少兰台公子与章德公主活得都不快活。 她见惯了他们之间的同室操戈与斗粟尺布,亦见惯了尔虞我诈和衅发萧墙,不觉得那贵戚权门与黔首黎民有什么两样,甚至对他们心生怜悯。(斗粟尺布,比喻兄弟间因利害冲突而不和) 钟鼓馔玉绝不是高高在上,室徒四壁也并不意味着低人一等。十年百年之后,一样都是一具白骨,一抔黄土。 这在从前,小七是想都不敢想的。 就似她可以跪在公子脚下,亦能居高临下地俯视他。 从他宣告她的自由开始,她与公子远瞩已是平分秋色,再没有贵贱高下,再不是云泥之别。 她但愿自己果真叫出了远瞩这个名字,他若听见了,心里定然欢喜罢? 他盼着一场心甘情愿的嫁娶,她也开始祈盼起有朝一日与他喜结鸳盟。 郎情妾意,只需再等一个合适的时机了罢? 朦朦胧胧中好似听见那人说起,“小七,这里就叫桃林。” 哦,桃林,桃林是她的家。 若这里也叫桃林,那这里就是她的家了。 她咕哝了一声,好似是应了下来。 醒来的时候早已天光大亮,小七还在那人臂弯,那人仍旧酣睡着,也还没有起身。 宅子没有封顶,轩榥开着,因而四下透风,但偎着那温热的躯体,她一点儿也察觉不出冷来。 夜里沐在月色下的山桃枝桠此时就在窗边招摇,三月下旬的日光浓浓厚厚地泼洒进来,莺飞草长,满园春色,有小鸡鸭好似就在外头低低啾鸣。 这可真是个好日子呀! (轩榥窗户的美称,出自南朝江淹《萧让太傅相国齐公十郡九锡表》:“是以览云际而怀古,凭轩榥而未宁也。”) 仰头望那人,那活生生的兰台公子就在眼前,可那人日理万机,大多时候公务繁忙,小七不常见他入睡的模样。 你瞧他呀,他的脸颊印上了一朵桃花,髻上也有,哦他的肩头也有,兰台的公子当真是天人之姿。 可你看,他的眉心微微蹙着,深邃的眸子阖着,长睫轻轻翕动着,不知正做着什么样的梦,使他不能安枕。 必不是什么好梦。 小七抬手要去抚平那人锁起来的眉头,但那人霍然醒来拔出长剑,顷刻翻身将她压在身上,等她回过神来时,那锋利的剑刃已经抵在了她的颈间。 他的青龙剑多锋利呀,她能感觉到颈间丝丝生疼,必已经淌出了血来。 但凡他再用力一点,此刻必已经削断了她的脖子。 她一动也不敢动,只低低叫道,“我是小七......” 那人兀然回神,一把甩开长剑,颤着手在她伤口上轻触,眸中已是一片兵荒马乱,一脸的歉然久久不能释怀,“小七,我睡太沉了......伤到你了......” 你瞧他,他梦里亦是草木皆兵。 小七捂住伤处,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想起上一回在未央台他也是成夜不能安枕,长此以往,再强健的人又能熬多久呢?何况被梁柱砸出来的伤还没有完好。 而今虽被他误伤,却并没有委屈,唯有心疼而已,又怕他自责多想,因此轻声问他,“公子做了什么梦?” 那人凝眉低叹,好一会儿才道,“粮尽弹绝,四面楚歌。” 唉。 他在忧心来日的战事,这战事就隐藏在兰台短暂的静好之下,兰台之外,蓟城之外,必已是暗涛汹涌,杀机四伏。 小七在他紧锁的眉心上轻抚,忍着痛宽慰他道,“兰台有虎贲军把守,不会有事,公子若不放心,以后我给公子守夜。” 那人俯首舔舐着她伤口的血,舔得她愈发麻痒生痛,不由地轻吟一声,“公子,我疼。” 第389章 公子,放开...... 屋顶之上青冥浩荡,春和景明,轩榥之外浅桃夭夭,嫩红无数,而眼前的人不理会她的告饶,兀自埋头舔噬。 (青冥浩荡不见底,日月照耀金银台。出自李白《梦游天姥吟留别》,意为洞中蔚蓝的天空广阔无际,看不到尽头,日月照耀着金银做的宫阙。) 舔噬得她耳畔生红,满目桃色。 那人低低道,“十五年除夕,你亦在我颈间划了一刀。” 哦,小七记得。 庄王十五年,魏历昭平三年,就在易水别馆,她在鱼汤里下了曼陀罗,在马厩里下了巴菽,她杀了挑事的将军,捅了那莽夫一刀,还甩开袍袖扬起尖刃,利落地在公子颈窝划了一刀,划得他面色煞白,凝眉闷哼,险些血洗那满室的公子将军。 小七记得不是大事,但公子记得可就小气了。 你想呀,这么一点儿的小事儿倒像有切骨之仇似的,一年多过去了竟还记得清清楚楚。 小七咕哝了一句,“公子小气。” 就是,就是小气鬼。 可那人浅叹一声,“我从那时,便想要你.......” 哦! 她记得公子那时眉心紧蹙,一双鹰华的眸子半眯,便是中了曼陀罗的毒,依旧轻易将她扑在身下。 他的胸口如此时一般剧烈起伏,他还用锋利的刀尖对准了她的胸口,几乎是咬牙切齿地斥她,“魏俘,你好大的胆子。” 小七恍然失神,那时候的公子许瞻竟就生了这样的心思了吗? 至少在扶风报信之前,他是并未真正地碰过她的。 若是如此,那他到底还算是个君子。 若不是因了她的背弃、撒谎、诓骗,他也当真想要她的心甘情愿,不会走上这条强取豪夺的死路。 谁曾想,那一刀划在了他的颈窝,竟也划进了他的心里。 此时此刻,她肩若削成,腰如约素,皆被那人一双手掌控着,温润的唇瓣沾着新鲜的血在她延颈秀项之上游移,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血正由着肌肤相接之处流经那人的唇齿喉腔,继而淌进那人的躯体。 初时生疼,很快就酥痒发热,大清早的就叫她发起了烫来。 (曹植的《洛神赋》这样描述美人:“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 果然,小七早就知道,旦要开了一个口子,必要有无数次口子要破。 兰台公子的卧榻,旁人不要痴想轻易地爬上来,她也休想轻巧地走下去。 想起去岁活着的阿拉珠曾去过一回蓟城大营,带去了马奶酒与手把肉,留在中军大帐总有大半个时辰,说什么,说她的姨母专门差宫里的老嬷嬷教习房中秘术,还说表哥若不愿,便叫珠珠来试一试。 房中秘术没有试成,却有意在公子榻边留下了一枚琉璃耳坠。那粉嫩嫩的耳坠实在漂亮,在烛光的辉映下每一个边角都熠熠发光。 但记得那枚耳坠被他丢给了裴孝廉,记得大营冬夜的火把在凛风里烧着,也记得那人脸色冷凝,一双凤眸漆黑如点墨,周身的气场阴沉骇人,他说,“转告一句,许瞻的卧榻,容不下女人的东西。” 可却又没什么稀奇,公子许瞻素来如此,那么多的女人都想要爬上他的卧榻,但无一人有什么好下场。 大周后有一句名言,她说,“远瞩这样的人物,这世上都寻不见第二个。这些女人呐,都是不知廉耻的。见了他,一个个儿不要脸地往上贴。” 虽尖酸刻薄,却也凿凿有据。 公子许瞻龙章凤姿,昂藏八尺,如木秀于林,圭璋特达。 无人能在公子许瞻身下清心寡欲,节制自持。 无人能。 无人。 便说庄王十六年的小年夜,那北羌的郡主不也整个人似没了骨头,水蛇一样的腰扭攀着他,那双涂着丹寇的柔荑迫不及待地在他腰腹之间抚摸,苦苦哀求着表哥要了珠珠吗? 便说庄王十七年新元肇启,那魏国的公主不也浓妆淡抹,尽态极妍,袅袅然跪下,娇软软开口,想要效仿娥皇女英,与她一同侍奉公子吗? 就连阿娅也曾为占得先机,在青瓦楼里收买寺人放出风声,身段极好,动静极大,成日里撒娇撒吃,胡搅蛮缠,一声声地叫着“远瞩哥哥”,还扬言自己必能一年给表哥生一个。 她还记得有一个叫素娥的婢子,那婢子自称是关王后身边最得脸的,还说自己是公子的媵妾,第一回来中军大帐,不也借着斟茶的由头,泼了那人一腿的水,水蛇似的凑上前,把整颗脑袋几乎要埋至那人腿间,三分小心,七分妖娆,举手投足,尽是献媚取宠之态吗? 小七胡思乱想着,历数着公子身旁出现的一个个的女子,忽地一疼,那人竟在她胸脯上埋头一咬,小七脑中乍然一片空白,溺在那人的亲吻啃噬中,察觉已是泥泞得一塌糊涂。 是了,何必去历数旁人,就连小七自己,不也俯首就缚,一次次的缴械投降吗? 她那一张脸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一对丰美的胸脯剧烈起伏,一颗心也几乎要从喉间口里蹦将出来。 “公子......放开.......” 原该推他,但那酥痒的吮吸却使她下意识地握住那人的肩头,因而这一声,“公子,放开”说出来的时候,原该是推拒的话,却成了半推半就,倒屣相迎。 (因古人家居脱鞋席地而坐,争于迎客,将鞋穿倒。形容倒屣相迎用来形容热情欢迎宾客) 小七不知道自己的声音有多么催情发欲,若知道她便该闭紧自己的嘴巴,一丝一毫的声音都不要发出来。 那人喘息粗重,却半分半厘都不肯放开。 她的胸乳菽发温软如绵,蛮腰盈盈不堪一握,娇臀丰腴,玉杵纤细,皆在他宽大的掌心里化成万般形状。 第390章 你说,我听 她知道今日的匠人还要来新宅搭建屋顶,也知道裴孝廉必还在门外寸步不离地守着,还惦记着西林苑的小鸡鸭是不是能有人喂养,也挂念着今日还要再与庶人一起开垦出几亩荒田来种桑。 她轻声细语地催他,“公子......公子该起了......” 口中催促着,身子却骗不了自己,她催促着那人起身,一双手却攀着那人的脊梁迟迟不肯松开。 脑子是清醒的,身子却在期盼着什么。 蓦然被那人破门而入,还来不及思想什么,便已飞流直下。 忍不住嘤咛一声,却听见那人低笑,“说你是水做的,你还不信。” 啊! 他便宜占尽,竟还要嘲讽上一句。 小七在他的凤目中看见自己红脸微喘的模样,也看见自己微微蹙起一双青黛,只知娇嗔一声,“公子可恶。” 可恶,实在可恶。 那人只是笑,可恶便可恶,但却一刻也不曾停下,一次次叩关,一次次夺隘,也一次次撞出了她的眼泪。 没有烟花爆裂的砰咚声为她遮掩,小七不敢出声,免得门外的人听个清楚,再趁无人时揶揄上一句,“郡主下回叫的时候,声音小些。” 也免得再讥讽上一句,“还什么冰魂雪魄,实在比那营妓还要淫荡几分。” 呸,如今想来亦是十分生气,待有了合适的机会,仍要将那莽夫双眼剜去,双耳割掉,也定要缝上那张肮脏的嘴巴不可。 小七勾住那人脖颈,下意识地朝轩榥望去,那高大的一株山桃此刻正在和畅的惠风里自在招摇,千头万朵,亭亭如盖,当真美极了。 她任由那人索取,那人不知疲倦,她筋疲力乏依然弓身迎合,她不知该说什么话,只哝哝地叫着“公子......” 在这人间的极乐里好似只叫着“公子”二字,就能表达她所有的心意。 “公子.......” 这一声声的公子,是她的披心相付。 “公子.......” 这一声声的公子,是她的赤忱贪恋。 “公子.......” 这一声声的公子,是她的轻怜重惜。 “公子.......” 这一声声的公子,是她的心向往之。 那人呢,那人嘶哑着嗓音一遍遍地唤她,“小七。” 好似只叫着“小七”这两个二字,也能表达他所有的心意一般。 “小七。” 他们的肌肤紧紧挨在一处,就在这一声声的“公子”与“小七”里欲仙欲死。 书上写,月夜花朝,春风一度,如鱼似水。 而今的三月桃林,是真正的凤枕鸾帷,四时充美。 陶罐里的山桃好似比夜里又绽开了许多,那人亲吻着她的耳垂,好似怎么都亲不够爱不够似的,他轻轻地叹息,“只有在这时候,我好似才是活着的。” 穷年累月的宵旰焦劳还不是最苦,最苦的是他形单影只,枕冷衾寒,活得孤独。竟只有在这一床两好的时候,他才能痛快淋漓地活一场吧。 小七窝在他宽阔的胸膛里,温柔说道,“那公子要好好活着。” 她会陪公子好好活着。 她从留下来的那一刻起,便是要好好地陪他活下去的。 进修罗场也好,无名分也罢,她再不愿留他独自一人。 掌心一凉,有什么东西塞进了她的柔荑之中。 你听他说,“还你。” 小七垂眸望去,哦,那是金柄匕首。 从前那人是连支簪子都不肯许她簪戴的,而今金柄匕首交给了她,便是把自己的命都交了出来。 小七紧紧握在掌心,轻声道,“以为丢了,再不会有了。” 那人温声说话,“孝廉知道在哪儿,雪一化,就去寻了回来。” 是,她便是险些死在那莽夫的手里。 小七抬眸问他,“公子给小七,不怕小七寸铁杀人?” 那人心神微晃,片刻才道,“那你便不是我的小七。” 是,那便是魏人,那便是楚人,但不会是他的小七。 他的小七不会拔刀相向,亦不会反戈一击。 他那样多疑的人,心里必也是有担忧的罢? 但他依旧把金柄匕首给了她。 小七偎在那人怀里,轻声道,“我是公子的小七,公子宽心。” 她是公子的小七,她也盼着她与公子是与国咸休,永世无穷。(与国咸休,永世无穷,出自《尚书·周书·微子之命》,意为与国家同样美好,世代绵长,无穷无尽) 那人轻轻舒气,越发将她抱紧在怀,又是腻在一起好一阵子,久久也不肯起身。 若不是郑寺人轻轻叩门,问起了早膳的事,她大约要被那人缚在榻上,这一日都不要妄想下来。 吩咐了兰汤沐浴,把这一整夜的痕迹都清洗了个干干净净,衣袍穿戴得整整齐齐,也一同进了早膳。 那人将她揽在怀里不肯撒手,小鸡啄米一般不住地亲吻,好似她是什么世间罕有的宝贝似的,好似也把政事军事全都抛在了脑后,什么都不再管了。 小七便道,“我有事想与公子商议,不知公子愿不愿听。” 那人十分好脾气,声音温润地几乎要化出水来,“你说,我听。” “我想向公子借人、借地。” 那人随口,“嗯?” 小七转身跪坐,抬眉直视着那人,正色问起,“公子可在忧心粮草?” 那人定然是忧心粮草的,不然不会做什么“粮尽弹绝,四面楚歌”这样的噩梦。但却好一会儿没有说话,不知正在琢磨什么。 你知道,那人惯是居心不净,动辄疑人,又是好一会儿过去才问,“你有什么好办法?”(居心不净,动辄疑人,出自申涵光《荆园小语》,意为心存杂念,动不动就怀疑别人,别人本无心,自己却反倒被烦恼困扰。) 她自然有好办法,可你看,那人含笑不言,大概正瞧不起人呢! 小七便问,“公子先说,燕国国库的钱都从哪里来?” 你瞧瞧,你瞧瞧,那狗公子疑心又起,眼锋扫了过来,片刻才道,“取之于民。” 是是是,取之于民,用之王室与朝堂。 但连年征战,那些平头百姓又有什么钱,赋税徭役已经使他们不堪其重,早已是搜无可搜,刮无可刮。 小七就是穷苦出身,她知道穷人是真正的家徒四壁,一穷二白。若官吏仍如硕鼠,王室仍要逼迫,只会逼得穷人揭竿而起。 因而小七问道,“公子为何不减赋税轻徭役,去赚富人的钱?” 那人眼中一亮,正襟危坐,侧耳细听。 这回才倾身问道,“小七,你说,我听。” 第391章 奸商 小七想,公子熟读史书兵法,博通经籍,学究天人,论道经邦这方面,是治大国如烹小鲜,怎会不知轻徭薄税。 假使他不知,他的军师谋士亦是了如指掌。 她出自微末,又是外族,原不该干涉燕国国政。但她即要说的,料定公子的智囊意想不到。 小七问他,“公子说,黄河的鲤鱼是不是该比旁处贵?” 那人道,“自然。” 自然,黄河的金鳞赤尾鲤鱼寓意祥瑞,不管是鼎俎家、菜将军,还是庖奴、厨下儿,也不管是蒸了炖了,还是烧了烤了,随手一做便是肉质肥厚,细嫩鲜美,连半点泥腥气都无。(鼎俎家与菜将军是古时对大厨的尊称,《茶馀客话》中写道,“鼎俎家蒸玉面狸与烹黄雀,必先以蜜涂之。”而庖奴、厨下儿是对庖人的贬称) 记得庄王十五年除夕宴饮,她为公子将军们炖了鱼汤,那人不过小饮了一口,细细回味一番朝座下众将说道,“燕国的鱼到底是差几分意思。” 那是,燕国的鱼怎敌得过黄河的鲤鱼。 也难怪黄河边的魏人总要唱起,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岂其食鱼,必河之鲤。 那时候那猖狂莽夫还笑,“明年春,劳诸位将军拿下大梁,日日向兰台进贡黄河鲤鱼。” 座中诸将亦是喧笑不止,说什么,“公子放心,末将等必拿下大梁,叫魏人再无一条鲤鱼可吃。” 你瞧,一个个狂得没边儿,还不是都被她的鱼汤放倒了,死的死,伤的伤,如今都十七年了,也没见他们谁跨过黄河拿下了大梁不是。 哼。 黄河是云雷天堑,金汤地险,岂是那么容易就能夺下的。(云雷天堑,金汤地险,出自金朝邓千江的《望海潮·上兰州守》) 想到此,小七心里美滋滋的,心里美滋滋的,愈发眉眼弯弯,好脾气地问了起来,“公子说,兰台的鸡鸭是不是也该比旁处贵?” 那人仍道,“自然。” 自然,兰台是什么地方,是燕国储君所居之地,兰台的鸡是金鸡,鸭是金鸭,蛋自然也是金蛋,千金难买的好东西,旁处可是吃不着的。 小七笑眯眯的,笑眯眯的,愈发仰首伸眉,“公子说,兰台的蚕缫出来的丝织出来的布是不是更该比旁处贵?” 那人亦是舒眉软眼的,温和地问她,“小七,你想说什么?” 自然,兰台是什么地方,兰台就是个小燕宫,兰台的蚕是玉蚕,兰台的丝是玉丝,兰台的布自然也是金缕玉衣,缝制出来的衣袍那必也是衮衣绣裳,蝉衫麟带。这可是千金难买的好东西,旁处可是买不着的。 这东西呀,贵不贵的,看的不是东西本身,看的是东西的产地。 就似人一样,原本都是一样的人,都是一颗脑袋两只眼睛两条胳膊两条腿,生在蓬门荜户的,就如猪狗草芥,生在钟鼎之家的,那可是王孙贵戚,簪缨世胄。 比不得比不得哟。 小七正色道,“公子便把兰台的鲤鱼鸡鸭与布匹高价卖给蓟城的贵戚权门和富商巨贾。” 那人笑,“哦?那你定个价。” 小七一板一眼地答他,“物稀为贵,兰台的鲤鱼鸡鸭岂是大市能比,因而兰台特供,概不定价。第一个人若用一刀币来买,后面的人便会用两刀币来买,越想巴结公子的人越会用更多的刀币来买,公子信不信?” 那人不以为意,只是笑,“你当他们是傻子?” 你瞧,公子对自己的身价行情是浑然不知。 这难不倒小七,她可不是无脑草包,从前跟在大表哥身边时通读史书典籍,又受表哥言传身教,大表哥于她而言,如父如兄,亦师亦友。 听着,是蒙师!蒙师!蒙师! 可不是旁人想的那样孤陋肤浅。 小七目光灼灼的,依旧侃侃说起,“我观史书,知道从那些高门大户手里要钱是比登天还难的,先前齐国有国君为了筹措粮草,向大户借钱,听说嘴皮子都磨破了也借不出什么钱来。但公子是什么人,公子是燕国的主人,谁不想巴结公子?只要放出风声,想要安身立命的,妄图钻营取巧的,必都似凫趋雀跃,趋之若鹜。” 她心里想,燕国国强民富,才吞了宋羌,又平了魏国,与那齐国的败国之君可大不一样,将来一统天下的大抵唯有兰台公子一人而已。 那些世家大族都是些精明绝顶的,自然知道要抱紧公子大腿,一旦并吞八荒,平治天下,必要建邦立国,分封土地,谁抱得紧谁分得多,焉能看不明白。 那人身在高位,出生即是储君,从来不愁吃喝,你瞧他也放不下这个脸面,此刻眉头一挑,撇着个嘴,那俊美无俦的脸倒是活灵活现的,“这才几个钱,不够丢脸的。” 小七正色说道,“公子不是为大兴土木,是为筹集粮草,便留在史书上,亦不会损去半分清誉。” 她认真凝视着那人的眸子,徐徐道来,“公子以为西林苑只有一百只鸭,几十只鸡吗?鸡鸭生蛋,蛋生鸡鸭,如今是百只,夏天便能有数百上千了。鲤鱼也是如此,公子以为只有百十条,但到四五月就开始生卵了,鱼生了卵亦会有数百上千。桑树也是如此,如今公子所见不过百株,因而我适才说要向公子借人借地,便是想在西林苑大辟良田,广植桑树,若公子应允,便有千株万株,那便是千千万万的刀币。” 那人没有说话,只是仔细听着,眼里也说不清到底充盈着多少情绪,但有一种她看得分明。 公子眼里有光,亦是兴致勃勃。 他愿意听,小七便继续往下说去,“公子用这些刀币向魏人购买兵马粮草,魏人有了钱,小富即安,不思征战,魏国的兵马却日复一日地少了,不得不依附燕国,那魏燕之间至少有二十几年的太平。” 小七炯炯然望那人,那人却好一会儿没有说话。 第392章 长歌 也是,魏国是横亘在她与那人之间最敏感的话题,每当提起魏国与魏公子来,那人总是疑神疑鬼的。 小气鬼,杯弓蛇影的,是一点儿信任都没有。 小七直起身来,继而倾身上前,捧住了那人的脸,一双桃花眸子紧紧注视着那人的凤目,问道,“燕国兵马充足,粮草充沛,公子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公子说,是与不是?” 她捧住了那人的脸,便似金乌一挂,顿时叫那人疑虑顿消。 那人笑道,“奸商。” 那倒也是,你可还记得,从前她从前劳作一月才能赚来一枚刀币,如今一条鱼一颗蛋竟也要卖上一刀币甚至十刀百刀,还想着多多益善,果真是有些黑心了。 不止如此,她还打起了与魏国进行粮草贸易的主意,要在魏燕之间开辟一条通商之道,两国互利,更利燕国。 的确,的确奸商无疑。 不止如此,她还打起了公子的主意,“公子应是不应?” 那人抬手将她的柔荑覆在掌心,笑道,“应了。” “那公子借不借地?” 你瞧那人心不在焉的,“我都是你的,谈什么‘借’与‘不借’,生分。” 小七不肯,素指在那刀削斧凿般的脸上轻敲几下,“公子好好说话,到底借是不借?” 那人眸光温润,一只手不安分地在她腰间游移,“借你。” 小七乘胜追击,又追问起来,“我还要几百个庶人垦田,公子肯不肯帮?” 那人不好好说话,修长的指似耙子一般,轻易地便扣住了她的娇臀,眸色一深,看起来心神已乱,好似正事儿没有说完,就要当场要了她似的。 小七一巴掌拍掉了那人的爪子,“公子肯不肯帮?” 那人只是笑,目光就落在她一张一合的唇瓣上不肯挪开,眸光浓得化不开,“帮你。” 言罢臀上一热,那手又覆了上来,左右拿捏起来。 小七脸一红,又去敲他,凝着眉头郑重其事的,愈发显得她形态可爱,“但我也不能白忙,兰台卖出去的每一条鱼、每一只鸡鸭、每一匹布,我都与公子一九分,公子许是不许?” 一九分是多少钱,假使卖了一千,她便能分得一百。假使卖了一万,她便能分一千。假使能卖十万万,她便能分一万万。 那人挑眉笑,“你要那么多钱干什么?” 小七坦言,“用来付公子的租金,自己也要留下安身立命的本钱。” 你想,从前她为了赚五百刀币,费了多少脑筋和工夫呀,动不动就得看人脸色,还得守夜呀,起舞呀,人家一不高兴,都得给她没收了。 还有先前在蓟城大营曾许诺给她的封地,京畿一带那可是极好的地段儿,对不对? 说得跟真的一样,但她何时可去过那片封地,何时可收过那片封地的租金,没有,没有,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遑说没有租金,单说她失忆之后,就因了和大表哥的事,她不是也被郑寺人赶出茶室,似个婢子一样立在门外去侍奉起那兰台的主人了吗? 可见是唯有自己动手,才能丰衣足食,单靠旁人是绝对不行的。 那人怔了片刻,若有所思的,人也安分了不少,“你要多少我给你多少,什么都是你的,你何必留什么本钱?” 小七侃然正色,一字一板道,“我不想靠公子活着,也不要公子的钱,我想要什么,自己去挣。” 公子的永远是公子的,公子的东西他想收就能收走。但自己的东西,永远都是自己的。 她自己挣钱自己花,把腰包赚得鼓鼓的,摇杆直了,人才有底气。 这才是正道。 那人方才微乱的眼神看起来已经神思清明,眸中却多了几分黯然失落,也不知到底在琢磨些什么。 小七继续道,“将来我还想再开一家酒肆,只卖桃花酒,也只卖黄河鱼。” 将来载酒园林,与旧好新知,做些茶甘饭软,在燕国也能活成自己想要的模样。(载酒园林,寻花巷陌,当日何曾轻负春,出自陆游《沁园春·孤鹤归飞》) 她为公子谋兵马粮草,是告诉公子,小七与公子共进退。 她为自己谋安身立命的本钱,是告诉公子,小七愿留在兰台,也愿在蓟城扎根。 见那人若有所思,小七问他,“公子不愿意?” 那人回神,好一会儿赞许起来,“小七,你真了不起。” 她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她与公子原本是两条路上的人,公子是不必劳作便什么都有的人,她却是除了劳作什么都不会有的人。 公子如今爱重她,将来呢? 将来她年老而色衰,色衰必爱弛,她又心性坚硬,不肯低头服软的性子,因而极不讨人喜欢,就这么一个人在燕国似无根的浮萍般,怎么能不为将来思虑呢? 那人以额相抵,低低道,“都依你。” 好呀,真好。 小七心里欢喜,她勾住那人的脖颈,也不需说什么客气的话,彼此心里在想什么,彼此大约也都懂得。 因而当那人说,“小七,去看看外面吧。” 窗外的日光愈发地浓,陶罐里的桃花全都绽开,把这四面透风的新宅盈出了满满的桃香。 盈满了桃香,盈满了日光,也盈满了盼头,盈满了渴望。 小七没有一刻觉得燕国是这样的好,也没有一刻觉得兰台是这样的好。 因而欣然应了,那人携她的手起了身,踩着与桃林老宅一样的木地板,一步一步地往外走去。 你瞧,他们穿着一样的衣袍。 粉白色的长袍,于袖口绣着几朵银边的山桃,在他们脚畔荡出一圈圈好看的涟漪。 你不知道那人为了小七到底费了多少心思。 她的柔荑被那人的手心攥得暖暖的,他说,“我给你想了一个名字。” 小七不禁抬头问道,“公子想的什么名字?” 那人面色温润,他含笑说道,“长歌。” 春祺夏安,秋绥冬宁,长歌有和,独行有灯。 犹记得从前有人问她,“叫什么名字?” 她说她叫小七。 小七呀,小七原也不算是什么名字。 那人笑了一声,“真是贱名。” 她低垂着头解释,“父亲说,贱名好养。公子觉得不好听,便为小七赐个名字罢。” 那时的小七多希望公子能赐一个名字呐,她不是定要什么名字不可,但他若愿赐名,她便也能多活一阵子。 可那时的公子嗤了一声,他不肯赐,他说,“不过是个俘虏,早晚要埋进坑里,何必浪费心力。” 那时的公子许瞻金尊玉贵,干干净净。 他只是靠在那里,并没有说一句话,那通身天潢贵胄的气度却叫人无处躲藏。 那时的魏俘小七蓬头垢面,冻得鼻尖通红,粗糙的魏军袍子被马鞭抽得露出了内里絮着的棉花,靴底沾染的雪泥在炉子烘烤下化出一滩黑水。 而今金尊玉贵的公子与那个蓬头垢面的小七拥在一起,金尊玉贵给蓬头垢面起了好听的名字,也神色肃然地称许一句,“小七,你真了不起。” 第393章 周公之礼果真叫人如此舒坦么? 垂眸望着握在一起的手,绣着山桃的宽大袍袖交叠一处,堆出重重叠叠的纹理来,小七轻轻念道,“长歌。” 长歌。 长歌盛平,当真好听呀! 风轻日暖,听得那人问道,“你可喜欢?” 小七点点头,一双眸子皎如日星,大好的春光在这双眸子里泛出晶莹剔透的光泽来。 喜欢呀,怎么会不喜欢。 这灼灼璞玉,静世芳华,得与君闲坐,灯火可亲,甚好。 以我之名,冠汝之姓,得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亦是甚好。 简单两个字,却已重比千金。 她不再是旁人动不动就要鄙夷唤起的“魏俘”,她有一个响当当的名字,一个不比许蘩和许棠差的好名字。 然而这样的好名字,小七却没有领受。 她仰起头来,冲那人展颜笑道,“喜欢,但小七是父亲取的名字,我听到‘小七’这两个字的时候,会想起父亲来。”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名字亦是。 那人并不计较,亦是笑着点头,“也好,他日登临金马门,再以‘长歌’的名讳母仪天下。” 那人一笑,竟使桃花都失了颜色。 小七心头一烫,仔细望着那人。 他心里大约还是那句话,“小七,依你,都依你。” 你瞧,这院中桃风十里,春林初盛,皆映在那翩翩公子的眸中,映得他气度高雅温润,当真如玉树琼枝,似流风回雪。 公子呀,公子他谋虑深远,已经想到要许她后位的那一天了。 随他出了门,那莽夫正蹲在廊下,面前一口竹筐,内里十余只嫩黄色的小鸡仔正啾啾喳喳,蹦蹦跳跳,似要跳出筐子,跳到外头去觅食,去撒欢,去四处玩闹。 难怪一大早醒来便听见外头鸡鸣。 那人微微蹙眉,俯睨着那一筐子的鸡仔没有说话。 那莽夫忙站起了身,那么个魁梧的将军垂着双手乖乖解释起来,“公子得听末将解释......不是末将存心惹公子生恼,实在是因了末将的猫咬了姚姑娘的鸡仔,是赔给姚姑娘谢罪的......” 你瞧他掌间包扎帛带,不但守着一筐鸡仔,怀里鼓鼓囊囊的还藏着什么东西呢。 想起上回这莽夫还在正堂外用小狸奴变戏法,这便就又被挠破了手背,再不久之前,还因了抓伤被她诬陷是通敌的狗贼,小七噗嗤一声笑,那莽夫脸一红,继而怀里的狸奴闻声立时钻出个毛茸茸的脑袋来,“喵呜”叫了一声,嘴边的白胡子晃悠悠地轻颤起来。 约莫怕公子训斥,那莽夫不敢再在公子面前现眼,说了一句,“末将内伤还没好,末将这就......这就送去西林苑!” 旋即提溜起筐子,拔腿就跑,那小狸奴还在他怀里喵呜叫着,远远地还听见莽夫呵叱的声音,“还挠!还挠!拍你爪子!还挠!叫你挠人......” 小七抬眸纵目望去,远处青山杳杳,春风万里,院中小桃夭夭,春景熙熙,这座叫“桃林”的新宅当真与幼时的老屋一模一样呐! 一时热泪盈眶。 她想,假使双亲入梦来,她定要同他们好好地说一说,说说兰台,说说公子,说说这一座与故土一样的宅院。 过往的一切,好似都已十分遥远。 那爱哭又跋扈的阿娅,那搅弄是非的平阳公主,那原形毕露的良原君,那能说会道的许慎之,那尚不足八月的小婴孩,那衣衫不整的沈淑人,那脑浆四溅的小周后,那胸口迸血的阿拉珠,那醉生梦死的小羌王,那撞柱而亡的老国师,好似已是十年百年之前的事了。 那爆裂的烟花,那雪里的追杀,那绽开的热血,那冲天的赤焰,那累累的尸骨,那吹着号角的大营,那燕宫之中无尽头的鏖战,那高门大院里的奇谋诡诈,就似蓟城的春突如其来一般,那些不能为外人道的事也都乍然消逝得无影无踪了。 燕庄王十七年春,百余个庶人进了西林苑,伐木开荒,广植桑田。 西林苑热热闹闹的,成日里干得热火朝天,就连沈淑人也耐不住深闺寂寞,带着几个利索的婆子自己凑过来了。 她虽不会植桑喂养,却愿放低身段与章德公主一起打打下手,也自愿给庶人们送些魏国的麦茶吃食,她带来的婆子们倒是些能干的,劳作起来丝毫也不比庶人们差。 沈淑人仿佛自己也想明白了许多,从不去未央台,也从不去桃林,就在西林苑里好似也像章德公主一样突然就活泛了起来。 用沈淑人自己的话说,那便是,“日子要过好,咱们姊妹的心就要往一处使。我从前被那羌人迷惑住了,只知道四处生事,如今想得明明白白,听那外族羌人的干什么,咱们才是真正的一家人呐!我呀!真蠢!真蠢!” 她说起这话的时候,忍不住怆然涕下,眼睛都哭得红红肿肿的,好一会儿哽咽不能言语,最后总要趴在小七肩头哭上一场,说什么,“咱们三个苦命人呀,从前都是哥哥的身边人,如今哥哥走了,我们姑嫂姐妹一场,到底是要相依为命的。小七,好小七,姐姐悔的肠子都青了,再也不惹事了!我的好妹妹,你心疼心疼姐姐吧!” 还要握住章德公主的手,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我们姑嫂啊,真是同病相怜!我的好嫂嫂,我的好嫂嫂,你也心疼心疼我这可怜的做小姑的人吧!” 说得倒像魏公子已经薨了,沈家只余下她们几个无依无靠的女人了似的。 看起来十分可怜,小七与章德公主便也收留了她。 小七干什么,沈淑人便干什么,她还说,“从前我总看不上你是从桃林来的,言语间总是欺辱轻贱,蠢货,我是真正的蠢货!如今才知道在山里田间是多么好,我不如你,我要像你一样活!” 她在闺中时向来是娇养着的,连自己祖母的汤药都从也不曾侍奉过,更不要提干什么农活了。但她如今肯学,也肯放下身段,肯穿与小七一样的素衣青鞋,也肯挽起袖子一同喂鸡鸭。这要是传到关王后耳朵里,只怕她削掉脑袋也是不敢想的。 不提公子,也不哭喊叫累,陶陶然乐在其中,也算是一条出路。 素日还好好的,只是每回见小七面色红润地从桃林回来,沈淑人总是忽忽不乐,若有所失。 你听她时不时唉声叹气的,总要叹上这么一句,“我命不好,大抵是要守一辈子活寡了.......” 有一回,还听她偷偷向老嬷嬷们问起,“周公之礼果真能叫人......那么.....那么舒坦么?” 嬷嬷们倒被她问得老脸一红,相顾一笑,神神秘秘地附耳回道,“夫人试过便知道了!” 第394章 大人要去哪儿? 这一年春,小七也酿了许多桃花酒。 第一坛桃花酒能喝的时候,那莽夫屁颠屁颠地来了,说,“公子在桃林见故友,想向姑娘讨一壶桃花酒喝。” 你瞧,如今兰台的将军也总是客客气气的。 小七抱着酒罐与裴孝廉一同往桃林去,这时已是暮春,遍植兰台的山桃花大多开始落了,惠风乍起,卷起千头万朵,卷得铺天盖地,旋即又纷纷扬扬向下覆来,在地上铺满厚厚的一层粉瓣。 小七微微驻足,听身后的人道,“公子说,陌上花开,姑娘不急,慢慢来。” 你瞧,那桃花里的莽夫竟也显得十分温柔。 小七心里暖暖的,抱着酒罐继续往桃林去,她当真爱极了这条桃花小径,也当真爱极了如今的兰台。 远远的便看见院中的山桃下有宾主二人相对而坐,正对她的是兰台的主人,背对她的身影看着熟悉,却并不知是谁。 恍恍然想起幼时,幼时每逢花开,总有客人来桃林老宅与父亲把酒。父亲总打发她离开,她也并不知客人是谁,与父亲又会说些什么事,但眼前的两人莫名地令她想起父亲与那位楚国来的客人来。 奇怪,如今竟也恍惚能在公子许瞻身上看见父亲的气度与影子。 抱着酒罐行至案前,那背对着她的人兀自缓缓起身,在朝她施礼的空当,小七好好地看清了他的脸。 温润的嗓音一如从前,温文有礼道,“姚姑娘。” 哦,是牧临渊。 是燕国第一个不把她当战俘看的人,也是第一个叫她“姑娘”,第一个愿意关照她,第一个愿意接受她桃花酒的人。 将近一月过去,他受的大刑如今也好一些了罢? 但他看起来并不好,骨瘦形销的,人也没有什么气色。从前那么神清骨秀年轻俊朗的一个人,竟早早地生了华发。 小七心绪复杂,怔然望向公子。 她不解,不解是因了牧临渊是楚国细作的事,公子早就知道了,如今怎又说是“故友”,要心平气和地一同饮酒呢? 不解却也不问。 公子待牧临渊到底是不一样的,她从前多次见过他们宾主二人一同饮酒,公子军师谋士有许多,但似牧临渊这般的,却唯他一人而已。 小七于一旁跪坐下来,拂起袍袖各自为他们斟酒,这样的事她从前也做过许多,因而并不生疏。 听牧临渊笑道,“听说姑娘就要养蚕了。” 小七笑道,“是,四月生了桑叶,五月就能养蚕了。” 牧临渊笑着点头,“稼穑农桑是国之根本,姑娘是能做国母的人。” 做不做国母小七不知道,但见公子一样正垂眸含笑望她,她也并不去辩白。 只要不做姬妾,都好,都罢。 牧临渊的话不多,说完这两句也不怎么说了,这山桃树下春和景明,单是对酌一盏已是极好,原也不需多说什么话。 牧临渊轻声道,“饮了姑娘的桃花酒,这便告辞了。” 小七不禁问道,“大人要去哪儿?” “回楚国去了。” 哦,过去是谢玉说这样的话,如今牧临渊也说了一样的话。 也好,各人有各人的路,各人有各人的缘法。 公子肯放他走,到底是他的幸事。 只是这一别,再不知何时能见了。 小七既记得东窗事发那夜牧临渊曾守在兰台之外,便不得不为章德公主问上一句,“大人想要见一见公主吗?” 山桃在牧临渊脸上打出斑驳的花影来,树下的人笑,好一会儿才道,“不见了。” 是了,章德公主年少时候动心的人是燕人陆九卿,不是楚人牧临渊。 小七兀然一叹,又问,“大人回楚国有什么打算呢?” 牧临渊依旧笑,“并没有什么打算。” 从前那么足智多谋的人,如今也并没有什么打算了。 是了,在燕国暴露身份的消息,大抵已随着沈晏初的投名状送去了楚国,他能在两国的夹缝中活下去已是十分不易了,又能有什么打算。 小七身上有一半都是楚人的血,又因了从前的照拂,因而对牧临渊生出了几分亲近与不忍。然而当着兰台主人的面,却又没有什么能说的,只是拂袖又给宾主二人斟满了,和婉地劝他,“大人再饮一盏酒。” 二斤桃花,温柔半两。 要说的话也都在这一盏桃花酒里了。 牧临渊依旧温和有礼地谢过,好似他仍是兰台公子的军师与挚友,仍是燕人陆九卿一般,端起角觞轻轻饮了,却再没有似从前一般说一句,“姑娘真有一双巧手”。 也再不会说一句,“姑娘酿的酒,九卿不会给旁人。” 人还是从前的人,而今时移世易,这境况与从前却大不一样了。 饮完酒,牧临渊便起了身,朝兰台的主人深深作了一揖,“拜别大公子。” 继而转身亦朝她作了一揖,要出口的话却戛然而止,“拜别......” 也不知为何把那“姑娘”二字咽了回去。 他是楚人,他大约也知道她的身份罢?但公子大约是不知道的,牧临渊是深思熟虑的人,她没有公之于众的身份,他不会主动说出口来。 但牧临渊只不过是微微顿了须臾的工夫,少顷话锋一转,继续拜道,“拜托姑娘尽心照顾大公子。” 兰台的主人没有起疑,只是温和笑着望来,“去吧。” 关于牧临渊与陆九卿,小七从前想过无数种结局,但唯独没有想到他竟能安然无恙地离开。 公子从前待静姝心软,如今也待牧临渊心软了。 他是个霸主,但到底也是个心软的人。 小七不知道于公子而言,这到底算好事还是坏事,但她想,不管好事坏事,就似沈淑人说的,只要一条心走下去,一定会越来越好的。 牧临渊走得很慢,他在三月末的桃林里踽踽独行,孤形只影。 他也当真比从前瘦了许多呐,衣带渐宽,瘦骨伶仃。 小七心里隐隐几分酸楚,竟下意识地叫住了他,“大人还会回来吗?” 那形销骨立的人缓缓转了过来,在桃花春风里冲她一笑,却并没有只言片语。 也许回来,也许再不会回来,但为这临行前的一句挂念,他也许心里是安稳的。 第395章 公子新政 牧临渊走了。 那单薄的身影渐行渐远,渐渐消失在山桃深处,渐渐地看不清,也看不见了。 可他出了兰台的大门,又能走多远,又能活多久,他自己可知道? 也许从蓟城细作网被连根拔起的那一刻起,要杀“陆九卿”的人就已设下十面埋伏,昼夜蛰藏周遭,时刻枕戈待命,妄图一击必杀。 小七转头与那人说,“离开蓟城,他会死的。” 一旁的人执起角觞轻啜一口,却平和笑了起来,“你瞧小七,你记挂所有人,却并不怎么记挂我。” 正如他先前说,“你心疼所有人,但你不必心疼我”一般,看起来是云淡风轻的模样,内心里还不知怎样地拈酸吃味呢! 小七拧着眉头,“我与公子说正事呢!” 她手里抱着酒樽,认认真真道,“他这样的身子,也许一出兰台,他就会死。” 受了掖庭六道大刑的身子,早就不是能为兰台鞍前马后的身子了,早就不是能在扶风围杀中说一句“今日凶险,公子快走”的身子了,也早就不是能在金马门外拦下王青盖车,提醒他良原君动向的身子了。 那人笑,“他会好好活下去。” 小七追问,“怎么活下去呢?” 桃树下的那人举着角觞,白皙修长的指尖轻点长案,他看起来神色自若,好似什么都如运诸掌。 他说,“牧临渊已真真正正地是我的人了。” 小七怔然,“是公子的人?” 那人笑着,为她也斟了一盏,“我的人。” 是谁的人,便是站谁的队的问题,也是公子许瞻最在意的问题。 若这样说,牧临渊便算是背弃了楚宫,被兰台的主人策反了。 也不知怎么,小七悄然轻舒了一口气,这口气为牧临渊而舒。 她想,旁的不知,但若已经公子的人了,那他必将去危就安,安安稳稳地活下去。 忍不住又向那人问起,“那他要去哪儿呢?” 那人却道,“小七,什么都不要问。什么都不知道,对你是最好的。” 也好,也好。 知道得太多,必要徒增烦恼,那便不如不知。 装聋作哑,不问世故,就做个逍遥自在的农人,那是最好的。 你瞧,她的西林苑动静颇大,那里养了什么,种了什么,庶人们要干什么,什么时候桑树发了芽,什么时候鸡鸭要下蛋,早早地就传进了蓟城的每一座高门大族。 与西林苑的动静一同进了那贵戚权门钟鼎之家的,还有兰台公子新颁的法令。 黄鸣鼓吹,那一身玄色大裘冕的人于长乐宫外昭告天下,“废商贾之律,弛山泽之禁,设立关市,除盐铁之外,自由买卖。” 史称“四月新政”。 (废商贾之律参照西汉初年的商业复兴政策,即弃弛了原本排斥商人的“贱商之令”,优惠商贾,发展商业。汉高祖刘邦为维护贵族官僚的尊严和利益,曾颁布法令,严禁商人骑马着丝帛,严禁商人子孙做官,并对其收取重税“以困辱之”,这就是所谓的“贱商之令”;所谓“弛山泽之禁”,即免征关税,方便了商贾的经营活动,扩大商品活动的范围。汉初统治者奉行无为而治,甚至采取放任政策,将冶铁、煮盐等手工业下放给私人经营,并准允私人铸造钱币;而关市就是设在边关地区,与周边国家、民族交换物资的一种定期市集) 不需公子门下那能言善道的说客索尽枯肠,喻之以理,也不需费心去广陈利害,诱掖奖劝,在历朝历代莫不是重农抑商的国策之下,兰台公子的四月新政为他们广开了一条光明大道。(诱掖奖劝,即引导扶持,奖励劝勉) 蓟城的富商大户早就迫不及待,他们是心甘情愿地给钱,不敢向兰台公子求什么回报,不求什么官,更不求什么愿,只四月新政那一句,便足以叫商贾富户们慷慨解囊,一掷千金。 他们坚信有了四月新政,就必能列隧百重,罗肆巨千,就必能贿货山积,纤丽星繁,也就必能广聚天下之财。(列隧百重,罗肆巨千,出自左思《蜀都赋》) 因而当兰台第一颗鸡蛋下了的时候,一时间牛马车舆,填塞道路,求蛋者争先恐后,如凫趋雀跃,无不想争得这个头彩。 西林苑的蛋与穷街陋巷的蛋并没有任何不同,然而正是这颗普普通通的蛋竟竞出了百万明刀的高价。 因此这又绝不是一颗普通的蛋,这颗蛋拉开了庄王十七年四月新政的帷幕,这片远比魏楚贫瘠的疆土就好似被人打满了鸡血,从上至下,由点到面,以蓟城为中心,沿着驿道,经由郡县,贯穿每一座城邑,远达边关。 他们买卖粮食木材,出售丝麻葛漆,珠玑玉器,皮革文旄,鱼鳖海产,犬马驼粟,犀鹿野兽,使得燕国上下迅速活泛了起来。 四月新政之后紧接着便是轻徭薄税与鼓励垦田,诏令曰:“矜恤鳏寡,敦劝农桑,均平赋役,不误农时。” 就连燕庄王与大周后亦走出宫门,以亲耕籍田、植桑祈谷来为百姓立言垂范。 又督劝百姓及时成家婚娶,凡添丁加口者,减免赋税徭役一年 劝课农桑与惠商新政犹如两驾马车,并行不悖,拉动着燕国经济迅速地发展起来。 有了第一颗蛋,很快便有了第二颗、第三颗,很快就有了数不清的蛋。 西林苑的鸡鸭意识到自己的百万身价,愈发争先恐后地下起蛋来,因而从早到晚总能听到不断歇的咯咯哒和嘎嘎嘎,一片生机勃勃欣欣向荣之貌。 不知是小七的主意启发了公子,还是公子的韬略成就了小七,抑或他们彼此成就,并驾齐驱,小七的腰包迅速鼓了起来,赚了个盆满钵满,燕国的国库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堆金叠玉,米烂成仓。 好呀,甚好。 小七想,公子是霸主,亦是明主。 你好,我好,世人皆好,就这样下去,是再好不过了,是不是? 但也不知是为什么,西林苑有千般万般的好,恍恍然却总觉得有人于暗中窥她。 然而环顾周遭,见苑中的庶人们忙忙碌碌,皆头戴斗笠,短褐不完,一样的青鞋布袜,看不出到底是什么人。(短褐不完,古代贫贱者或僮竖之服) 第396章 是谢玉 看不出,大约便是她看错了。 只是西林苑的鸡总丢,一天少一只,一天少一只,也不知到底丢到哪儿去了。 都怪兰台太大,光是一个西林苑就占地千亩,但虎贲军大多都在听雪台往南驻防巡守,轻易是不往西林苑来的。 那人笃定了无人敢在兰台明目张胆地生事,因而虽有这百余个庶人,却并没有什么守军。 真是个妄自尊大的家伙。 小七央着那人,“公子要好好查查,是不是有人偷鸡。” 那人不以为意,只是轻闲地笑,“谁敢来兰台偷,不要命了?” 那倒也是,燕人谁有那么大的胆子,除非活腻歪了,硬要往鬼门关里闯,硬要把脑袋往断头铡上凑。 小七便与那人分析,“谁有这样的胆子,大约是有黄鼬偷吃。那公子要好好查查,西林苑是不是有了黄鼬。” 四月伐木种桑之前,西林苑还是一副王室园林的气派,冈峦起伏笼众崔巍,奇花异木崭岩参差,更不要提什么飞禽走兽了。 公子从前不还豢养过青狼与麋鹿吗? 因而若有黄鼬自然也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公子是什么人,他日理万机的,除了桃林欢好,便忙着鼎鼐调和,哪里顾得上什么黄鼬,但小七的事便是顶要紧顶要紧的事。 他只需点点头,裴孝廉当即便率着兰台的虎贲军开始了第一次毫不留情的猎鼬行动,就连那小狸奴也物尽其用,张牙舞爪地奔在山间林地,与虎贲军一同抓捕。(鼎鼐调和,相传商武丁问傅说治国之方,傅以如何调和鼎中之味喻说,遂辅武丁以治国,后多以“鼎鼐调和”比喻处理国政) 一时间撵得西林苑的鸡鸭上蹿下跳,也果真抓得了四五只罪魁祸首。 原本该消停上好一阵子,然而安枕还不过两日,小七的鸡仔又开始日复一日地丢失。 噫! 这还了得? 蛋是金蛋,鸡自然就是金鸡。 古人讲得好呀,断人财路,如弑人父母,眼看着西林苑的黄鼬是要与她的金鸡死磕到底了,这难道不是向兰台的公子发起了挑衅? 呔! 寻衅闹事的,这还能忍? 必须大张挞伐,杀它个片甲不留不可。 公子只需一句话,裴孝廉又领着兰台的虎贲军开始了第二次猎鼬行动,原先被转移走的猎犬此时又派上了用场,牵黄擎苍是铺天盖地地抓,刁滑诡诈的黄鼬是漫山遍野地窜,扰得兰台前后是鸡犬不宁,当真是要把那恼人的东西赶尽杀绝。 猎犬沿着西林苑奔逐了一圈又一圈,连抓了两天两夜,鸟惊兽骇,消声灭迹,又将七八只黄鼬逮捕归案,大抵就这么多,再寻不出旁的了。 这一回可该安枕无忧,睡个好觉了吧? 谁知道翌日一早,鸡还是少了。 你想呀,那成群结队的猎犬几乎连毛都一根不剩地叼了回来,再哪里还有什么黄鼬呐? 当真是见鬼了。 小七没有声张,白日在公子面前打了个幌子,入夜不动声色地留在了西林苑的茅屋里。 并不炳烛,就在茅屋里守着,等着,一双眸子迥然睁着,似祝鸡翁一般,非抓住这猖狂贼子不可。 是夜月色如水,寂无鸟兽。 栖在树上的鸡偶尔发出几声咕咕的鸣叫,鸭子没什么动静,池塘里的鲤鱼倒是偶尔跳出水面,发出哗啦啦的水声来。(养鸡可不是一件丢脸的事,春秋的诸侯王们也养鸡呢。《越绝书》记载越王勾践养鸡的地方为“鸡山”,吴王也曾在姑苏娄门外设有养鸡的场所,叫“鸡陂墟”。另外,据《西京杂记》记载,西汉曹元理给陈广汉计算家产,称其“千牛产二百犊,万鸡将五万雏”。) 耐心蛰伏,蛰伏,蛰伏。 忽而脚步声起,不轻不重,乍然一道凄厉的鸡叫,继而是翅膀极力扑棱的声响,连带着其他酉禽在鸡舍内外惊惶逃窜起来。 来了! 月色下那贼子的身影朦胧可见,依稀倒有着十分提拔的身段。 既有一副好身段,又何必做下这般勾当? 金柄匕首已悄然拔出鞘来,小七牢牢握在掌心,疾疾出了茅屋,拔步便朝那贼子追去。 那贼子听见动静,弃了酉禽转身便往桑林之中逃去。 小七急起直追,那贼子漏了马脚,原也该狼奔鼠窜,哪知道竟跑得不快不慢,以小七这样的步子竟能始终与其保持着一箭之遥。 岌岌追去,追去,追去。 踏着田垄,撞到桑葚,踩折了兰草,碾碎了薜荔,一脚踏进溪流,溅起的水珠在月华下泛出清润的流光,宿莽在袍摆兀然拂出好看的花样。(薜荔与宿莽皆出自《离骚》,如“贯薜荔之落蕊”,“朝搴阰之木兰兮,夕揽洲之宿莽”) 追得她气喘吁吁,一头薄汗。 蓦然那贼子身形一顿,就在那不及开垦的兰草里停了下来。 风清月皎,这山头低矮起伏,草影轻晃,那贼子的衣袍在风里翻飞飘荡。 分明是个盗贼草寇,可那优游不迫的身影怎的竟一副霞姿月韵,好似神仙中人。 再一看去,那身形气度隐隐竟有些熟悉,仿佛哪里见过似的。 大晚上的,真是见鬼。 心里尚来不及盘算些什么,小七手里的匕首已先一步抵在那人腰间,虽大口地喘着气,亦不忘来斥上一句,“跑什么,小贼!” 听见那贼子轻轻笑了一声,温热的鼻息清晰可闻。 方才跑了这远远的一路,竟察觉不出那贼子有任何的气喘汗流。 真有一副好身手。 不,不对,竟还敢笑? 真是胆大猖狂。 小七一恼,掌心的匕首又向前抵进了几分,“你哪儿来的胆子,敢在西林苑.....”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攥住刀柄那只手已被那人有力地握住,使她的匕首顿在原地,再不能更进一步。 那贼子说,“小七。” 其声温润如玉,她十分熟悉。 这声音使她整个人都顿在了原地,好一会儿都没能回过神来。 哦。 是谢玉。 是从前那个吃鸡的人。 他爱吃鸡,因而精心钻研各种吃鸡的法子。 他会烤鸡、炖鸡、烧鸡、会做叫花鸡,会用山菇炖鸡,他能生火,能煲汤,还能打蛇,除了不怎么识得野山菇,山野之中的事好像没有什么是能难倒他的。 是了,也只有他才敢偷西林苑的鸡,旁人谁敢呀?旁人谁有这样的胆子。 小七的柔荑被谢玉牢牢地握住,金柄上的龙纹往她的手心里压去。 仰起头来,仔细端量。 月色如水,谢玉的脸不算清晰,唯有眉心那颗与她一般无二的红痣却似要闪出光来。 见了谢玉,心里都是软的,丢失酉禽的气也顿然都烟消云散了。 小七轻声叫道,“谢玉。” 见了谢玉,便想起那皑皑一片天地里的柴屋,想起那张铺着灰狼皮的火炕和絮了芦草的被褥。 见了谢玉,便想起那狭小的雪洞,想起黑压压的林子连个走兽都没有,唯听见他一双脚将雪踩得咯吱作响,想起谢玉背着她走了一夜的路。 见了谢玉,便想起那在驿道上徘徊的马,想起那猎猎鼓荡的寒风,想起她坐在谢玉身前,裹紧了谢玉的白袍子,庄王十六年的冬天多冷啊,她回想起来竟觉得暖暖和和的。 想起长陵城外一别,那时的她立在风雪之中,她说,“谢玉,我想看看你。” 那时的她心里多苦啊,她忍着这份咽不下去的苦,她说,“看完了,我就走了。” 好好地看一看,看完了,记在眼里,刻在心里,他年相见,便能叫她一眼认出来。 而今在这朦胧的月色里,果然一眼便叫她认了出来。 他的双目,皎如日星。 那时的她前途未卜,后会无期,因而心里空空落落,忧惧交织,也因而问他,“谢玉,以后还会再见到你吗?” 那时她想,但愿有生之年还能再见谢玉,也但愿有生之年,能与他同去江南。 而今在这里见到了他,一时百感交集,竟忘记了抽回手来。 他有一身好武艺,也有一身好教养,从前不知他到底出自什么样的人家,但公子却说这世上只有一个谢玉。 但若这世间只有一个谢玉,那眼前的人又是谁? 是楚国的大泽君呐。 大泽君,多好听的封号呀! 夸父与日逐走,入日。渴欲得饮,饮于河渭,河渭不足,北饮大泽。未至,道渴而死,弃其杖,化为邓林。 可不禁又想起魏楚才结盟时公子的问话,谢玉是哪里人,干什么的,为何会在燕国,可是什么细作,为何又偏偏与她在一起呢? 从前只当他是个游侠,是个剑客,是救她的人。却不知他转过身去就做了楚使,十一月初一别,十二月便去魏宫与大表哥结了盟。 可到底各为其主,又有谁是有错的。 说起来,她竟也冤枉了兰台的公子,那人是信了她,信了她才甘愿认错受罚。 小七的心此时是软的,却仍旧要问一问谢玉,“你潜进兰台,要干什么?” 谢玉道,“看你过得好不好。” 先前的接近还不知就里,到底是几分真心又有几分假意,如今又说这样的话,小七毫不留情地揭穿他,“是要刺探兰台的情报,还是要刺杀公子?” 她不信谢玉,谢玉也并不恼。 他向来如此,相处的时日虽并不多,却也从未对她生恼。 他依旧说,“看你过得好不好。” 只是又补了一句,“过得不好,便杀了他。” 小七又问,“你为我杀公子?” 她最清楚自己的斤两,从前都不曾杀过的人,如今又岂会为一个小七而杀。 她如今也才算真正明白了公子,信一个人,却又不得不疑他。疑他,就要拿他、问他、审他。被审的人不好受,问话的人又能好受到哪里去? 公子审她时如此,审牧临渊时如此,如今她审谢玉时,亦是如此。 希望被审的人说真话,一句也不要撒谎诓骗,可又怕果真从他嘴里说出真话,因而问话的人比被审的人还要提心吊胆。 可谢玉说,“我奉君命。” 若是奉了楚王之命,那倒说得过去。 也罢。 也罢。 手心的刀柄硌得她微微生疼,她收手未果。 转而又问,“那为何迟迟不杀?” 可谢玉说,“他待你好,我不忍杀。” 第397章 你不走,我便不走 大泽到底是什么,《山海经》中多有记载。 《大荒北经》中载,有大泽方千里,群鸟所解。 《西山经》中又载,南望昆仑,其光熊熊,其气魂魂。西望大泽,后稷所潜也。其中多玉,其阴多榣木之有若。北望诸毗,槐鬼离仑居之,鹰、鸇之所宅也。 这样好的寓意,担得起谢玉的封号。 但有了这样的封号,他便不再是个跅弛不羁的游侠。(放荡不受拘束。《汉书》:夫泛驾之马,跅弛之士,亦在御之而已。) 分茅胙土,五侯七贵,食君之禄,却也是无形的金枷玉锁。(分茅胙土,即分封侯位和土地。古时天子分封诸侯时,用白茅裹着社坛上的泥土授予被封者,象征土地和权力) 兰草的香气在鼻尖轻蹿,月华的光辉洒在一双肩头,原本挨得极近,因而他的呼吸声也是清晰可闻。 但听了这样的话,小七心里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因了公子待她好,谢玉便不忍去杀。 但不杀便是违逆君命,他可受得起违逆君命的后果? 金柄匕首被握得发热生烫,她的手背亦被握得发热生烫,记忆里似乎从未有过这般亲昵的时刻,因而想要抽回手来,然而他仍旧牢牢握着,就似榫卯镶嵌,挣脱不开。 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打乱了兰草的香味,小七垂眸望去,谢玉的腰间已然洇出了一片玄色。 可知方才的匕首是刺进了他的腰间的。 她说,“我不杀你。” 不杀你,因而你可以松开手来。 可谢玉说,“我知你不会杀。” 知道不杀,因而他也不必松开手去。 “你受伤了。” 受伤了,便该松开手来。 “我知道。” 知道了,便不必松开手去。 一时就这么僵持着,好一会儿无人说话。 西林苑复归于宁静,兰草在腿畔招摇,唯有伏在草中的促织发出此起彼伏的唧唧叫。 小七心中暗暗一叹,却没有别的可说的,只是道,“谢玉,你不该在兰台。” “我亦奉命要带你走。” “又奉谁的命?” 月色与树影在谢玉脸上打下斑驳陆离的光影来,他顿了好一会儿,好一会儿才道,“奉楚太后的命。” 想走的时候无人带她走,不想走的时候却都要来带她走,想来这便是独在异乡的懊恼了。 小七轻声,“我从未见过楚太后,不知她是谁。” 谢玉垂眉望她,声中夹杂着几不可闻的叹息,“她是你的亲祖母。” 小七只知道楚国如今是惠王主政,惠王原是楚国九公子,听闻两年前也是经历了好一番血风腥雨才入主楚宫,并奉其母赵氏为太后。 其余的,便并不怎么清楚了。 难道她的父亲与楚惠王又有什么不一般的关系吗? 不等她细问,谢玉已答了她心里的疑惑,“惠王是你父亲的同胞兄弟,是你的亲叔父。” 哦,若是如此,那便对了。 谢玉问她,“你可知自己为什么叫小七?” 知道呀,怎么不知道。 “是因父亲排行属七,父亲告诉我了。” 父亲排行属七,生前是楚国七公子。 既是九公子做了王,那想必前头的八位公子都已经不在了,想来楚宫的争斗与燕宫相比,亦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眼前的人在月华下泛着一身的清辉,他的声音亦是一贯的温润,“‘小七’不是贱名,在楚国是十分尊贵的身份,是你父亲留给你最好的东西。” 恍惚想起初见公子许瞻,他还说什么“真是贱名”。 若有合适的机会,她定要好好地跟他说道说道,定要叉着腰告诉那叫远瞩的人,“许远瞩,你听好了!小七才不是贱名!‘小七’二字是父亲给的!是这世间最好的名字!” 还定要跺着脚警告那叫远瞩的人,“若再敢瞧不起人,再敢欺负人,我便去找我祖母去,叫我祖母给我做主!还要叫我叔父给我做主!” 哼,就不信这世间无人给她撑腰了呢! 但转念一想,燕楚之争或早或晚,早晚都有一场恶战。她既是楚人,那叫远瞩的人若知道了,定然又要疑神疑鬼,闹个家翻宅乱不可。 小七又问,“我父亲的事,你怎么知道。” 金柄匕首多锋利呀,原是与青龙宝剑一同出自这世间最好的玄铁,一同由前朝最好的剑师所铸。削金断石,仅此一把。 然而腰间的伤并没有使谢玉受半分的影响,他竟似一点儿都不曾察觉到疼痛。 他说,“我父亲与你父亲是刎颈之交,多年前......” “你见过我父亲吗?” “见过。” 他还是那个说话温润的谢玉,与从前也并没有什么不同。 若谢玉也见过,那她与谢玉便又亲近了几分。 至少到目前为止,她身边见过父亲的人已经极少了。 仔细想一想,也只有大表哥和沈淑人了。 而今不一样,而今谢玉竟也见过父亲。 小七心头一松,不禁问起,“父亲是什么样的?” 眼前的人兀自笑起,“是我很小的时候了,只记得那是个很温和儒雅的父辈,他好像江南的风。” “一个清瘦的书生,双手却很有力道。他把我高高抱起,说话的时候眉眼含着笑,他说,这颗红痣难得,世间少有人与他一样......他说......” 谢玉轻声说着,小七便侧耳听着,在这个初夏的夜里,在这满天的星子里,在这温柔的月色下,在这满地的芬芳里,就好似回到了少时的桃林。 好似是五六岁的小七,小小的小七偎在父亲身旁,仰头听父亲温柔地讲话。 两个小辈对一个早已故去的父辈有着一样的回忆,有着一样的话题,就好似那个故去的父辈仍旧活着,因而她的父亲也仍旧活着一般。 对父亲的事,她是怎么都听不够的,“父亲说什么?” “他说......” 眼前的人欲言又止,他向来是有什么说什么,也不知到底是什么难住了他。但终究话锋一转,没有把话继续说下去,“小七,你很像他。” 他不肯说,必是此时不能说,不愿说,或者不必再说。 罢了,那便不再去强求他。 被他裹住的柔荑渐渐生了一层薄汗,她与谢玉从来不曾握过手,是夜却以这样的方式交握在了一起,握在一起,便消了戒备,也消了隔阂。 小七问他,“谢玉,你早就知道我是谁,是不是?” 谢玉的声音轻了下来,“是十一月见了魏公子,才确定的。” 十一月才知道,那从前便是不知道的。不知道便好,不知道便不是不明就里,便也不能算是别有用心。 “太后思儿心切,日日在念叨七伯父,也日日在念叨你。她当真喜爱‘小七’这个名字,总把这两个字挂在嘴边。我走时,太后特意叮嘱我,她说,‘大泽,你千万要把我的好小七带回来,我要好好地补偿她。’” 小七心里是欢欢喜喜的。 你瞧,她与沈淑人一样了,沈淑人有祖母,姚小七也有祖母了。 回头她就要扬着下巴告诉沈淑人,“沈淑人你听好了!我姚小七才不是要饭的!我有自己的家,有自己的祖母!我的祖母疼我甚于你的祖母疼你!你的祖母不在了,我的祖母却还活得好好的!” 不行,不行,一转念顿然便否定了这个想法。 她的身份到底是个不能宣之于口的秘密,不能对公子说,更不能对沈淑人说。 她又问起谢玉,“我如果不是这样的身份,你还会救我吗?” 但谢玉连片刻的思虑都没有,他说,“会。” 他还说,“我救的是你,不是因了你是谁。” 小七垂着头,“但我不能走,我要陪着公子。” 用了将近两年的时间都不曾离开的地方,如今愈发不可能走了。 可谢玉说,“你不走,我便不走。” 关于走还是不走的问题,就在是夜这临风对月之地,小七与谢玉进行了谁也说服不了谁的探讨。 小七暗忖着,谢玉定然是该走的。 谢玉是什么人呀,谢玉是楚国君侯,更是楚军主将,他怎么能正大光明地留在兰台。 兰台又是什么地方呀,兰台是燕国的中央枢机,公子许瞻更是北地之主,代行王权,柄国执政,一点儿问题都出不得。 谢玉若留在这里,简直比遍布蓟城的魏楚细作网还要命。 真是要命。 谢玉有自己的主张,他说,“你跟我走,我便不再杀他。” 小七也有自己的道理,她说,“公子若知道你在兰台,必会先起杀心。” 谢玉不信,他说,“他杀不了我。” 谢玉的身手小七是见识过的,他武功盖世,十步一杀,万夫莫当。 但大泽君是不了解公子许瞻的,公子许瞻想杀的人,哪有杀不得的。 小七道,“公子有虎贲和猎犬。” 谢玉只是笑,“虎贲猎犬,能奈我何?” “谢玉,你该走。” “小七,你也该走。” 你瞧,各有各的由头和说辞,总之是要留都得留,要走便一起走。 但若谁也说服不了谁,那便谁都别想走。 小七又问,“你不去找你的未婚妻了吗?” 他看着虽比公子年纪小些,但既是君侯,到底男大当婚,早早地授室生子才是正经。(授室,即娶妻) 他呀,月色下一双剑眉下意识地锁起,良久也不曾舒展开来。 小七私心里想着,总有办法让谢玉离开兰台的,总有这样的办法。 你瞧,可把他给难住了吧? 心里还悄然窃喜着,却听眼前的人轻声细语地开了口,“找到了。” 小七笑起,“那是好事呀,你该去见她,去娶她。” 又是好一会儿工夫过去,眼前的人才道,“你不问是谁?” 第398章 见鬼 又何必问什么呢,他的未婚妻必是楚国贵女,出自钟鼎之家,乌衣门第,有好的出身和好的教养,必是她这样的出身所无法相比的。 她不会识得,因而也不必去问。 眼前的人抬起了手来,指尖欲落在她的眉心,但她说,“不问了。” 她说了不问,那想要落在她眉心的手便缓缓垂了下去。 谢玉的神情隐在了月色里,但他到底说了一句,“好,不问。” 但关于走还是不走的问题,还是没有一个结论。 因而谢玉问,“你不去见见祖母吗?她很想见你,她想把你留在身边,她说她想好好疼疼自己的小孙女。” 小七垂着头,发丝在脸畔轻拂,她低着声道,“但公子离不开我。” 从前她开口闭口都是大表哥,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开口便都是公子了。 谢玉顿了片刻,握住她的手轻轻一松,少顷又道,“父亲每年都会去桃林,七叔父说,他不会再回楚国,但盼着你有朝一日能认祖归宗。” 小七道,“那时候来的是你父亲?” 谢玉点头,“是。” 原来多年之前,她就已经与谢玉有了这般说不清道不明的关联,难怪从初见他时,就从未对他有过戒备。 小七心头暖暖的,“我见过你父亲,他是桃林的客人。但父亲不许我听他们的谈话,因而我小时候并不知道他是谁。” 顿了片刻又问,“他还好吗?” 椿萱并茂,棠棣同馨,是人间幸事,而谢玉这样的人更当有这样的幸事。(《幼学琼林·祖孙父子》:“父母俱存,谓之椿萱并茂;子孙发达,谓之兰桂腾芳。”) 但眼前的人平和回道,“父亲已经不在了。” 是,是了。 谢玉既已袭了父爵,那么他的父亲与她的父亲一样,也必早就薨殂了。 不免暗暗一叹,心里的百般滋味大抵也只有谢玉才懂,那么谢玉心里此刻的滋味大抵也只有此时的小七才懂了。 小七仰头笑道,“我才从长陵回去的时候,有一回梦见我们的父亲在一起煮酒说话,我父亲穿着青衫,你父亲穿着玄袍,他们看起来很好,就在桃林老宅,饮了酒说了话,他们一起走了。” 她看见谢玉眼眶湿润,在月色下闪着莹莹的柔光,听他笑问,“他们去哪儿了?” 小七亦笑,“去了桃林深处,去了没有纷争的净土。” 那个梦她记得清清楚楚的,梦里有黛瓦老宅,梦里的山桃亭亭如盖,多年之前的木廊下的长案仍如。 梦里那一主一客,一青一玄的身影在那满山的桃林里渐行渐远,很快就消失在了如黛的远山里,再也看不见了。 他们必是去了自己最想去的地方,避世离俗,抹月批风,就做个闲云野鹤,对酒当歌,逍遥物外。 但当谢玉问她,“江南便有那样的地方,小七,你可想去?” 衡兰芷若,有馥其芳,却被那愈发浓起来的血腥气打得七零八落,掌心的金柄匕首也愈发比初时沉重了许多。(出自《汉书·司马相如传上》:“其东则有蕙圃,衡兰芷若。”衡、兰、芷、若都是香草名字,分别为杜蘅、泽兰、白芷、杜若。) 她低声呢喃,“可我在兰台也很好。” 谢玉怃然垂眸,迟迟没有再说话,小七便也不知该如何再答谢玉的话,既不忍离开公子,亦不忍伤谢玉,一时便静默了下来。 她说服不了谢玉,谢玉也说服不了她,交握于一处的手仍旧不肯松开,留着那宽大的袍袖在清风里招摇。 也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须臾,也许已经过去了一盏茶的工夫,也许总也有小半个时辰了。 远远听见猎犬吠叫,小七顿然抽回手来。 旦一抽离,方才被覆得热乎乎的手背顿然清凉了下来。匕首仍在手心攥着,刀尖却不再指向谢玉了。 她轻声道,“我要回去了,公子总不见我,定会来寻的。” 你瞧,她又提起了公子。 从前她总在公子面前提起大表哥,因而公子不愿听。如今又总在谢玉面前提起公子,想必谢玉亦是不愿意听的。 可也不知怎么,开口闭口的,全都是那人。 谢玉双眉不展,“小七,我等着你。” “你要等到什么时候呢?” 眼前的人愀然一叹,“等到他不再待你好,等到你愿意走的时候。” 可小七想,公子如今待她好,她也知道该怎样待公子好,因而再不会有那样的时候了。 小七摇头,切切叮嘱了一句,“谢玉,你不要杀公子。” 但谢玉说,“你走,我不杀。” 小七凝着眉头,“我不走。” 谢玉亦是蹙额,“不走,那便要杀。” 你瞧,她与谢玉的交谈总像在兜圈子。 正如从前她问,“你是什么人?” “查你的人。” “查我什么?” “查你是谁。” “我是谁?” “正在查。” 从前兜圈子,如今关于走与不走的问题,也仍然在兜圈子。 可人活着总该有自己想做的事,何必枉费时日来等一个不能走的人? 小七笑问,“谢玉,你为什么而活?” 谢玉轻声,“为你。” 她看着谢玉眉心的痣益发地红,哦,蓦地记起从前她也问过一样的话,那时谢玉背着她在黑沉沉的雪地里走,记得那夜的白雪把天地上下映得一片清明。 可那时的谢玉说,“他们都说我有一个未婚妻,是在我才出生的时候就定下来的。” “她在哪儿呢?” “我正在找她。” “你去哪儿找呢?” “先找她的父亲,找到她父亲也就找到她了。” 望着此时月下的谢玉,小七心里蓦地一动,兀然神思清明,好似明白了什么。 小七不敢再问下去,可惜她与谢玉,已是道不相同。 大泽为楚地,小七为公子。 背道而驰,各奔东西。 猎犬的吠声益发清晰,小七提着裙袍朝来时的路跑去。 六月的夜风扑面而来,衡兰芷若在脚下七倒八歪。小七转身回眸望去,见那神清骨秀的人仍旧立在远处,在定定地朝她望来。 月色无垠,为他披洒了一身的清辉,益发使他道骨仙风,不争于世。 不,不是各奔东西。 谢玉没有动,他依旧在原地等候。 小七再不敢看下去,仓皇迈步离开,碾碎了薜荔,踩折了兰草,踩湿了鞋子,撞落了桑葚,踏过松软的田垄,一口气往茅屋奔去。 一路心事重重,气喘吁吁,砰得一下撞进一人怀中。 多熟悉的胸膛呐! 雪松的味道在这夜半的兰草香里亦是赫赫分明。 仓皇仰头望去,哦,是公子许瞻。 那人展开双臂将她拥在怀里,垂眸望她,“有人追你?” 小七稳下心神,“没有。” 是当真没有,谢玉大抵还立在原处。 那人又问,“我等你许久,你去哪儿了?” “抓黄鼬了。” “可抓到了?” “叫他跑了。” 那人奇道,“还有小狸奴抓不到的?” 小七硬邦邦地答,“当路君不也没抓到。” 那人向来喜欢她的活灵活现,闻言便笑了起来,“它既跑了,你又慌什么?” 夜色极好地掩住了她的胆怯心虚,她振振有词,“天黑,我怕鬼!” 装痴卖傻的,才算把这一夜的事糊弄过去,但拿谢玉到底没有任何办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留下来。 小七从此很忙。 日不暇给,跑跑颠颠。 白日要看着谢玉,夜里要守着公子。(此处的“看”是指看守) 生怕谢玉杀了公子,也生怕公子发现谢玉,杀了谢玉。 一颗心就这么日夜地悬着、吊着,没有什么时候是完完全全地安宁的,因而便总记挂着将他们二人分开、避开,最好在谢玉的身份暴露之前,抑或还不等公子的人察觉,他们最好永远不会有那么相见、相杀的一天。 西林苑的日子倒还算安宁,沈淑人安时处顺的,来西林苑将近四月了,从来也不生什么事端。(安时处顺,即安于常分,顺其自然,满足于现状) 从前不会做的事,采桑、养蚕,喂鸡,拾蛋,如今愈发熟练,倒也像个老把式了。 那双娇嫩的手渐渐也磨出了一层薄薄的茧子,但她安之若素,更是甘之如饴,婆子们为她上药的时候,从不听她叫一声苦,也不听她喊一声累。 她什么都跟小七学,甚至学得有模有样的,你瞧她的举手投足,穿衣打扮,已与小七有了七八分的相似。 若不仔细分辨,当真要误把沈淑人当成了小七呢。 可西林苑的日子也不完全那么太平,谢玉虽混在庶人堆里,但既要盯牢了他,便免不了要他在跟前劳作。 他本是十分出色的人物,即便是易了容乔了装,那挺拔的身段却也与粗糙的庶人大相径庭。 公子来的时候,谢玉自然远远避开。如今公子忙于前朝国事,白日来的时候不多,便是来了也没有别的事,一双眼睛只在她身上缱绻罢了,哪里看得见旁人。 公子看不见,裴孝廉的眼睛却是不瞎的。 裴孝廉那双眼睛呀,素来是狗狗祟祟,贼眼溜溜的。 公子不识谢玉情有可原,但裴孝廉却与谢玉交过数次手,吃过好几次大亏自是不必说,有好几回都险些死在谢玉剑下。 你说,如今死敌就在眼前,怎会不起疑心呢? 不疑才是见鬼了。 第399章 冤家 裴孝廉这个人最大的好处就是忠心。 论规矩比不得周延年,论智谋比不得牧临渊,哦不,他的智谋有限,是连周延年也不如的。 可惜自二月在朱玉楼受了重伤,周延年便退居二线,不怎么在公子面前随侍了。 如今裴孝廉既然起了疑,就必得做点儿什么不可。 他如今也算长了一些脑子,因而虽是立功心切,却也力求稳妥。 譬如他发现了谢玉与旁人不同,却并没有当即大张旗鼓地在公子面前进言邀功。 公子来的时候,他东张西望,不动声色。 公子走的时候,他却寻了个机会去而复返,一个人悄然赶回西林苑,丁一确二的,专门来逮谢玉。(丁一确二,意为明明白白,确确实实) 谢玉认得他,自然也避之不及。 裴孝廉跟在公子身边多年,自然也学会了许多审问的招数。 譬如此时,那魁梧的身形往那挎刀一立,一张嘴冷笑着叫住了谢玉,“站住。” 兰台的将军让站住,庶人谢玉便没有不站住的道理,因而顿住步子,垂头拱袖道,“将军吩咐。” 小七白日既要看紧了谢玉,裴孝廉一回来,自然立刻落进了她的眼底。 一双眸子盯着,一双耳朵支棱着,一颗心高高悬着,但不知裴孝廉到底看出些什么问题来,因而只在蚕室里悄然观望。(蚕室,即古代王室饲蚕的宫馆。《礼记·祭义》中载:“古者天子诸侯必有公桑蚕室。”孔颖达疏:“公桑蚕室者,谓官家之桑,於处而筑养蚕之室。”此外,《晋书·礼志上》中亦载:“汉仪,皇后亲桑东郊苑中,蚕室祭蚕神。”) 见那莽夫不急不慢地跨步上前,前前后后上上下下地打量着谢玉,挑眉笑道,“看着眼熟。” 废话,几次都折在谢玉手里,能不眼熟。 谢玉只是垂着头,规规矩矩地立在那里。 那莽夫这便开始审了起来,“本将军问你话,你想清楚再答。胆敢有半句谎话,本将军必把你拖去掖庭,叫你好好吃上些苦头不可。” 谢玉仍旧垂头肃立着,似西林苑的庶人一样唯唯诺诺,“是,小人不敢撒谎。” 那莽夫冷哼了一声,问道,“住哪儿?家里几口人,原来是干什么的?” 谢玉道,“小人住南郊,家中只有母亲一人了,祖辈也都是庶人,靠给大人们种几分薄田讨口饭吃。” 说是庶人,但再怎么易容乔装,那气度到底是与庶人大不一样的。 不客气地说,谢玉在庶人里,真正的是鹤立鸡群。 小七从蚕室的小窗往外瞧着,见谢玉脸庞脖颈俱涂了一层黢黑的泥粉,眉心的红痣早就用旁的东西掩住了,松垮的布衣韦带将将能遮住他几分风姿。 那莽夫不信,因而抓住了谢玉的手端量。 庶人与习武的人掌心的茧子是不一样的。 习武的人茧子长在掌心指腹,若是庶人,茧子大多长于手板与虎口。 小七并不担心谢玉,他既来了西林苑,自然是做了全套的戏。 茧子虽瞒过了那莽夫的双眼,但其人却又坚决不肯罢休。他既特意来了这么一趟,心里必是有了五六成的把握。不便不疑谢玉是去岁袭他的人,那也一定要查出什么旁的身份来不可。 若是查出西林苑有魏楚混进来的细作探子,他不就在兰台公子面前立了头功吗? 毕竟安安稳稳地过了数月,这莽夫要闲出屁来了,因而抬手便去探谢玉的胸膛与袖口,谢玉潜进兰台,不带佩剑,大抵还是有飞刀的。 谢玉是什么人,虽常行走于江湖之远,似闲云野鹤,淡然物外,但到底身居庙堂之高,是天潢贵胄,贵戚权门,自然是不喜这莽夫粗手粗脚地碰他的,因而下意识地便往后退去。 那莽夫“嗬”了一声,没料到他竟还敢退避,苍啷一声拔出大刀,旋即就往谢玉颈间架去,“娘的!役夫!”(役夫,即贱种,只会做苦役的人。《左传》中载,文公元年,楚太子商臣对江芈不敬,江芈怒曰:“呼,役夫!宜君王之欲杀女而立职也。”杜预注:“役夫,贱者称。”) 小七见谢玉缓缓抬头,一双眸子冷睨着。 那莽夫当即被这神情惹火了,霍地一下大刀逼紧,迫得谢玉颈间淌下了血来,“役夫,敢睨本将军!” 要不说裴孝廉是莽夫呢,他只知此时自己是这西林苑最厉害的人,若是连个庶人都管不得了,传出去不得被人笑话死。 可他若知道自己曾是眼前人的手下败将,吃过谢玉的飞刀,挨过谢玉的长剑,掉进过谢玉的陷阱,还被谢玉倒吊于树头大半个晚上,必得蛇行鼠步,老老实实地躲开,夹着尾巴避得远远的不可。(蛇行鼠步,即谨小慎微) 大战一触即发,小七生怕两个人动起手来,定是要引来虎贲军,更是要叫公子生了疑心的,忙闪出蚕室,朝谢玉叫道,“你,还不过来喂蚕!” 那莽夫一愣,手上的大刀登时松了几分。 好呀,那便总算打不起来了。 谢玉借机脱身进了蚕室,小七慢悠悠地踱到裴孝廉跟前,凝眉瞧着他揶揄起来,“裴将军好大的威风呀!” 裴孝廉顿时收起了一身炸起来的刺,老老实实地收起了大刀,支吾了起来,“这不是那啥吗......” 小七双臂抱在身前,“将军为难个庶人干什么,这些人都是公子借给我的,有事儿你得先过问我的意思。” 裴孝廉拉她到一旁,小声问道,“你不觉得他很眼熟?” 小七轻哼一声,“我的人自然眼熟。” 那莽夫闻言立刻激动起来,好似自己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机密要闻一般,“你看!你看!我就说!很眼熟是不是?” 小七皱眉蹙眼的,没什么好气,“什么话?都来快四个月了,能不眼熟?” 那莽夫急忙忙又道,“我的意思是,这像不像携你一起逃窜那人?” 什么逃窜? 小七拉拉着脸,“这又叫什么话,先不说毫不相干的两个人,单说从前的事——你追杀我——你也敢再提!” 那莽夫也拉拉着脸,“若是个寻常庶人,你怎待他如此不同?” 真是个多事的莽夫! 她想方设法遮掩的,偏偏叫他察觉了出来。今日不堵住他的嘴巴,只怕是定要闹到公子那里去的。 小七龇牙咧嘴的,作势就要拔出金柄匕首来,“我待你也十分不同!” 那莽夫也不知脑子怎么了,听了这样的话竟老脸一红。 真是有点儿毛病在身上的。 小七还叱道,“你嫌自己身上的字少了!” 这莽夫大抵早忘了自己腕间还被她划出了一个“七”字,也早忘了自己疯狗一般的四下追杀,倒把自己摔进了陷阱里,戳得个狗腿鲜血淋漓,也戳得自己吱哇乱叫了。 那莽夫讪讪地住了嘴,继而轻轻地掌了一下自己的嘴巴,狗腿子一样回道,“末将多嘴,末将多嘴......” 小七叉着腰,“再敢多事,我定要好好地修理你!” 那莽夫又轻轻地掌了自己一嘴巴,也照旧狗里狗气地回,“再不敢了,再不敢了.......” 那么大个儿的将军,一贯张牙舞爪的,竟也在她面前摧眉折了腰。 不管怎么样,这一日的事总算过去了。 你好,我好,大家好,相安无事最好。 裴孝廉与谢玉是冤家路窄,小七与谢玉又何尝不是冤家。 她是益发小心,白日拘着谢玉,苦口婆心的,时刻准备着耳提面命。 若谢玉立在鸡舍外,她便要说,“谢玉,不许再偷鸡。” 若谢玉坐屋外磨刀霍霍,她便要问,“谢玉,磨刀干什么?” 若谢玉站在池塘边,她便要警告,“谢玉,不要打鱼的主意。” 若谢玉要往前院去,她益发要谆谆告诫,“谢玉,不许刺探兰台的情报。” 谢玉反问她,“我非细作,刺探兰台的情报干什么?” “你与我装傻,你心里在想什么,我会不知道?” “我在想什么?” 小七叫道,“你说你在想什么!” 谢玉慢条斯理的,“你说你知道,我因此问你。” 小七气鼓鼓的,“谢玉,你肚子里的坏水不比公子少。” 谢玉便道,“我肚子里没什么坏水。” 啧,他说没有就没有吗? 她非得敲一敲打一打不可。 小七因而去拍谢玉的小腹,约莫是因了常年习武的缘故,如今又成日在西林苑干苦力,他的腹部紧绷绷硬邦邦的,紧实的连一分多余的肉也没有。 没有,没有她也要找出点儿毛病来,于是说,“没有坏水,坏心眼儿是有的。” 谢玉便笑,“那你说说,我有什么坏心眼。” 小七叫道,“你肚子里,全都是我的金鸡!” 她的鸡仔多金贵呀!一颗蛋能卖上百刀币,蛋是金蛋,鸡也是金鸡! 小七还叫,“你吃了我几十只了!” 见她炸毛,谢玉也不恼,平平静静地说,“我喜欢吃。” 吃鸡的是他,他自然平静啦。 小七愈发地恼,“你喜欢吃,就自己养,自己买!” 你瞧他说什么,“我在西林苑干活,还不能吃几只鸡了?” 小七叉着腰叫,“那你去外头买!” 你瞧那人又说什么,“你养得比较香。” 小七气得跺脚,“谢玉!” 谢玉只是笑,“早点吃完,你早点儿走。” 第400章 魏夫人到底什么路数 谢玉虽不似公子许瞻一般搞什么强取豪夺,但他天生就是个逻辑鬼才,每每与他说话,小七没有一局能赢回来。 来来回回,兜来兜去的,活似鬼打墙一样,哪回不得被他绕进去。 偏偏又总是一副不急不躁的模样,你想啊,确实没什么可令他急躁的。 他又不似公子许瞻一般夙夜在公,案牍劳形,他什么事都没有,成日就待在西林苑里,烟蓑雨笠,枕山栖谷。 有人的时候干干活,没人的时候磨磨刀,优哉游哉,逍遥自在,若不是年初尚在燕楚边境驻兵,他和楚国“大泽君”半毛钱的关系都没有。 恍恍然好似还是从前那个谢玉。 他就安心地等着,小七若走,他便带小七走。小七若不走,他便成日在她跟前晃悠。 小七就怕他磨刀,他若磨起刀来,可不会有什么好事。 不是要宰鸡,就是打算去前面杀公子了。 他磨一把,小七便没收一把。 他好似有无穷无尽的刀,没收完一把又冒出一把,怎么都没收不完似的。 想来也是,他既是君侯,是真正的钟鼎之家,富家巨室,自然是堆金积玉,有万贯家私,刀子这样的小物件儿还不是说完就买,眼皮都不会眨一下的。 小七没收不迭,不得不去恐吓他。 “谢玉,你又磨刀。” “你若杀公子,我便叫祖母杀你。” 谢玉没有怕过什么人,好似也并不把什么人放在心上,只一下下地磨着刀,磨刀石都被他磨去了好大一块,一声声地发着刺耳的声响。 小样儿,还不理人呢。 小七拧着眉头,掏出金柄匕首来就在他眼前上下左右地比划,张牙舞爪的,娇憨憨地说着狠话,“你可别不信,要不我剁掉你的爪子!” 她可不骗人,金柄匕首碎金断石,说剁就能剁掉,可不是在吓唬他。 就前几天,不还一刀子扎进了他的腰窝吗? 谢玉却轻轻巧巧地捏住了她的手腕,说什么,“这双手抱过你父亲,你尽管砍去,我是不要紧的。” 是了是了,抱过她父亲的手可是不能砍掉的。 这世上除了她的亲祖母,大抵只有谢玉抱过她的父亲了,就连大表哥都是没有的。 罢了罢了,剁下来也没什么用,本也是吓唬他,那便先留着吧。 虽是这么想着,气势上却是不能输半分的,她鼓着脸叫嚣着,“谢玉,你别以为我拿你没办法。” 谢玉便问,“你有什么办法?” “我去告诉公子,大泽君就在西林苑,不出一盏茶的工夫,你就得抱头鼠窜!你信不信!” 谢玉抬眸看她,好一会儿才道,“你中毒颇深。” 小七跳起脚来,“你才中毒!” 虽这般叫嚣,心里却明白谢玉的意思。 她身上流着的,有一半是魏人的血,一半是楚人的血,分明与燕人最没有什么关系,却偏偏拼足了架势要护着燕人,难道不是中毒了。 谢玉已然起了身,平和说起,“我不知你父亲会怎么想,但却知道你父亲当年正是因了燕楚那一战被迫流亡。” 小七软了下来,正要好好地问一问他当年那一战到底是什么境况,因了她隐约知道父亲曾险些杀过幼时的公子许瞻,为何要杀?为何又没有杀?那么小的公子许瞻为何又会出现在燕楚厮杀的战场上呢? 然而还不曾她问什么,谢玉已扔了刀,起身往桑林走去。 罢了罢了,走了便走了。 既已弃了刀,那么今日的刺杀计划便是已经作罢了。 小七忙着呢,她那幸存的金鸡咯咯哒哒地叫唤着,她盘算着今日又要下几颗金蛋,又要卖多少明刀。 她也正要离去,却见沈淑人叫住了谢玉,“你过来。” 谢玉果真过去了,垂着头说什么,“魏夫人吩咐。” 沈淑人笑道,“把桶提过来,浇浇我的花椒树。” 沈淑人的确有一株花椒树,这株花椒是她四月便亲手种下的,因而尤为用心。 从前都是小七摆花弄草,沈淑人由关氏娇生惯养着长大,那一双手素来是连阳春水都不沾一点儿的,更不要提什么破土种树了。 在《楚辞》里,花椒可是与兰桂并列的好东西。 《九章》中还写到,椒菽惟佳人之独怀兮,折若椒以自处。 唐尧故地亦有关于花椒的诗文,你听,椒聊之实,蕃衍盈升。彼其之子,硕大无朋。椒聊之实,蕃衍盈匊。彼其之子,硕大且笃。(出自《唐风·椒聊》,唐风是《诗经》中十五国风之一,由于周代晋国始封地位于“唐尧故地”) 你想呀,椒类结实繁茂,恰似人的繁衍生息,因而也多象征着多子多福。 多子多福,不也正是此时的兰台最欠缺的吗? 谢玉应了,提起木桶来便浇树去了。 谢玉浇树,沈淑人便在一旁看着,还问了几句话,“你叫什么名字?” 谢玉回道,“小人余歇。” 小七心里嘀咕,这家伙真会给自己起名字。 谢玉,余歇。 还余歇呢,就自己歇着去吧。 沈淑人掩唇笑起,她笑起来的时候就似银铃一样清脆动听,“是个好名字,模样儿也好,算是庶人里面最出色的。” 那叫余歇的倒是谦逊,“魏夫人过誉了。” 沈淑人盈盈笑着,眸光认真端量着,“你瞧瞧,难得又是个十分识礼的人,我见了十分喜欢。你呀,以后就不必跟着去垦荒种桑了,专门来给我侍弄这花椒,好不好?” 见谢玉垂眉没有回话,沈淑人便打趣道,“还能亏待了你不成,素日你去郑寺人处领几块刀币,我给你三倍、四倍。旁的你也不需做,只要养好了我的花椒,再陪我说说话解解闷儿,什么好处都是你的。” 小七心里一动,好呀,好呀,难道沈淑人竟打起了谢玉的主意。 她装作摆弄桑树的模样,余光瞥着,一双耳朵也竖起来仔细听着。 谢玉若要应了沈淑人,她当真是要立刻把他撵出去不可。 还要放猎犬去追他、赶他、咬他,还余歇,歇什么歇,定要一口气把他撵回楚国老家去。 好在那叫余歇的人婉拒了,他垂头拱袖,说起话来疏离客气,“魏夫人好意,小人心领。只是小人嘴笨不会说话,不能为夫人解闷。” 沈淑人也不恼,心平气和地问他,“我不好吗?” 谢玉只是应着,“魏夫人很好。” 沈淑人依旧笑,“在西林苑,你不必叫我魏夫人。” 小七见谢玉怔了一瞬,不禁侧过脑袋好好去打量着沈淑人。 花椒树下的沈淑人与她几乎已经到了以假乱真的地步,你瞧沈淑人一颦一笑,与姚小七可有什么不同? 沈淑人的身子就好像有什么弹性,从前最看不起的便是她,如今就连胖瘦都跟她一起。小七胖的时候她也跟着一起胖,小七瘦的时候她也跟着一起瘦。 却也难怪,毕竟小七吃什么,她也跟着吃什么。 但看身段相貌的话,唯一的区别大抵就是眉心那颗红痣了。 但那是小七与谢玉独有的,这世间的人再也寻不见第三个。 哦,若一定要说还有什么不一样的,那约莫便是气韵不同,风神也不一样。 因了父亲是楚人,故而小七自带着江南的烟岚气。 沈淑人呢? 沈淑人是地地道道的魏人,往上数八代十代都是魏人,明艳有余,却总带着几分去不掉的泥土气。 天生的,是怎么都改不掉的。 不免又去打量谢玉,谢玉已不再看沈淑人,兀自垂眸作揖就打算走了,“小人告退了。” 言罢转身里离去,独留沈淑人一人恍然立着。 可沈淑人到底是什么路数,小七实在有些摸不清。 你瞧她恬淡寡欲的,不争也不抢。 越是不争,越是不抢,就越是与她相像,就连裴孝廉那双溜溜的贼眼都能认错,怎么还会不像。 有一回那莽夫来时,沈淑人正埋头采桑,那莽夫依旧把猫藏在怀里,不声不响地立在其人背后,抓乖卖俏地说什么,“公子不在,叫我给你带小狸奴玩。” 说着便从怀里掏出那鼓鼓囊囊的小东西来,还叮嘱着,“惹了它还是会咬人,可得小心着点儿。” 沈淑人手中一顿,继而缓缓转过身来,含着笑问,“给我的?” 见是旁人,那莽夫当即愣住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紧接着往后退了一大步,恭恭敬敬道,“魏......魏夫人……” 沈淑人仍笑,“怎么,不是小七便不给了?” 那莽夫垂头抓着猫,手上力道没个轻重,把那猫摁得喵呜一声尖叫,“是……是公子要给姚姑娘的。末将不知是魏夫人,并非有意冒犯。” 沈淑人轻叹一声,平声道,“裴将军,给谁都好。但我得提醒你,你既知道小七以后是什么人,就该离她远一些,是对小七好,也是对你好。” 哦,沈淑人竟肯说这样的话。 裴孝廉愕然呆怔片刻,随后把猫塞进了怀里,正色道,“魏夫人与从前大不一样。” 沈淑人笑,“哪里不一样?” 裴孝廉说不出来,说不出来便只是默然立着,那猫在他怀里滚来滚去,自领口钻出个小脑袋来。 沈淑人莞尔,“人总要变的。” 是了,人总会变。 自庄王十六年九月嫁进兰台,沈淑人跌跌撞撞地走来,走到如今,早已撞得头破血流了。 争也争过,抢也抢过,也想真正地与她做公子的娥皇女英,可有什么好果子吗? 公子甚至连一根手指头都不曾碰过她。 如今的沈淑人一天到晚地窝在西林苑消磨时间,从不去公子面前现眼。 粗粝能甘,纷华不染,大抵是已经放下了。(甘愿穿粗布衣服,不受声色荣华影响,形容内心平静,甘于淡泊) 第401章 那我等着 兰台长戟高门,至少对前院而言是壁垒森严的。(长戟高门,出自唐代张鷟的《游仙窟》:“鸣钟食鼎,积代衣缨;长戟高门,因循礼乐。”) 才清除了魏楚的细作网,又历经了牧临渊的事,因而在挑选庶人时,必定用了十二分的谨慎,亦定是要把祖上三代都查个清清楚楚的。 故而谢玉到底是怎样混进来的,小七并不清楚。她好似没有问过,谢玉自然也不会主动提起。 只知他在人前时候俱是易容乔装,纤悉无遗,尤其把眉心的红痣遮掩得似无缝天衣。 庶人们天明便来,他便与庶人们一起来。 庶人们迟暮时离开,他便也与庶人们一起走。 走了之后去往哪里,寝何处,食什么,小七也并不清楚。 但总算是把这尊大神送出去了,送出去便不必担心谢玉杀公子,也不必担心公子杀谢玉,她便能安安心心地回桃林去。(迟暮,意为黄昏,出自《离骚》:“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 她尤爱在桃林为公子举炊,也尤爱为他包饺子。 大抵是因了许久之前的一句话,记得那人问,“小年这晚,燕国一向吃饺子,魏人吃饺子吗?” 那人是十分爱吃的,他爱吃,她也爱做。 那人近来十分忙碌,听着往来的门客们提起,兰台已在筹备粮草了。 是了,原先便说开春与楚国定有一战,只是因了燕国冰天雪地的没有粮草,又凭借着打破魏楚联盟,这才有了喘息的机会,战事便也一拖再拖,竟也拖到了现在。 如今已是七月,燕国麦收有成,又从魏国买进了大量粮草,眼看着仓廪充实,兵肥马壮,战事大抵快了。 (小麦原产西亚,殷商时期由西亚经由中亚,进而传入中国,《左传?成公十八年》记载:“周子有兄而无慧,不能辨菽麦,故不可立”。由此可知,早在春秋战国时期我国北方地区就已经开始广泛种植小麦了,以至于当时的普通人都应能分清大豆和小麦这两种农作物。) 还听说粮草已先一步运往边关,又在燕楚边境广高筑墙,积草屯粮,说是历兵秣马,严阵以待。 兰台在干什么,谢玉怎会不知道。但这楚军主将还潜在兰台呢,不疾不徐,安闲自在,压根儿没有回营备战的打算。 这到底又是什么路数,小七也摸不清楚,她也不信什么“为你”这样的鬼话,归根结底就是一个字——刺。 刺杀,或者刺探。 不是来刺杀,就是来刺探。 就连大表哥都活得没有那么纯粹,谢玉身负楚宫君命,一样要公忠体国,又怎会轻易地一片丹心,襟怀坦白? 小七又不傻,经的事越多,看得越明白,活得便也越发的通透。 但战前的安稳与陪伴到底分外难得。 那人白日大多在燕宫与大营奔走,若回了兰台,大多也都在窗前朱批案牍。小七不去扰他,就在一旁包饺子。 从前在魏国,她大多吃的是素馅饺子,如今她向兰台的庖人学包鲅鱼饺子,羊肉牛肉,蟹肉鱼虾,都是那人爱吃的,也没有不能成馅儿的。 面粉把手沾得白白的,饺子皮在食案上滚出轱辘轱辘的声响,窗外的山桃早在暮春就结了果子,她便望着公子日复一日地坐在那里,也望着那株山桃日复一日地长大。 她会在包虾仁饺子时,偷偷捏几只蜜饯饺子,望着那人一咬咬出一汪的甘甜,那人欢喜,她也欢喜。 魏人相信,吃了蜜饯饺子,日子就定能和和美美的。 饮且食兮寿而康,无不足兮奚所望,不就是她一直所盼着的吗?(出自韩愈《送李愿归盘谷序》,意为有吃有喝啊,长寿安康;没有不满足的事啊,还有什么奢望。) 若有日光洒来,她总要在擀皮包馅儿的空当抬头细看,看着细微轻薄的麦粉在暖黄的日光中飞扬,她伸手去接,总见那人会望着她怔怔出神。 有一回他问,“小七,从前的事,你想起了几分?” 他还在忧心从前,是了,从前有那么多的不好和不痛快,那些不好和不痛快也都是刺呀。 可人活着,总要往前看呐。 总记着从前,念着从前,该活得多辛苦呀。 她不愿活得那么辛苦,因而只记得他从前的好,不去记他的不好。 心里这样想着,口中却道,“我不怎么记得了。” 那人只是笑,并不再去追问。 大抵是记得也好,不记得也好,如今才是最好的。 旦要如今好,从前的事记不记得便不再那么重要了罢。 定然是的。 但那人即便再忙,也没有一夜是不要的。 他好似总有用不完的精神,也总有使不完的力气,夜夜总叫她倒戈弃甲,一次次地告饶投降不可。 有时候会说几句闲话,他说,“今日见了母亲,她嫌深宫孤寂,问你什么时候和阿蘩一起进宫,多陪陪她。” 说这话的时候他那修长的指节在她腹上摩挲,小七便知周王后定然又在操心子嗣的事了。 西林苑的事那人也是知道不少的,有一回他还问,“听说有一个叫余歇的人,你待他十分不同,可有这样的事?” 说这话的时候他那青铜般的手拨弄着她的胸乳菽发,骇得她夹紧双腿,只能扯一句,“见他干活利索,公子又乱想什么。” 那人如今信她,并不再去计较,这才将将遮掩过去。 小七安心侍弄她的桑蚕,她想,待西林苑的蚕丝织出了第一匹布来,她要给公子做一件里袍,袍角绣上一只白鹤,抑或一朵绽开的木兰。 她还要酿上几罐桑葚酒,那人喝惯了玉露琼浆,从前是连桃花酒都不曾饮过的,自然也不会饮过桑葚酒了。 小七暗想,但若把这新里袍送给他,把这桑葚酒端给他,指不定他得多高兴呢! 她的桑田长得多好呀,你瞧,这十亩之间兮,桑者闲闲兮。(出自《诗经·魏风·十亩之间》),意为十亩桑园绿树间啊,采桑人儿多悠闲。说明春秋时期桑树已经成片栽植,且一块桑田已有十亩之大) 蛋和鱼已使她赚得盆满钵满,一个库房已盛不下满满当当的明刀了。她心里欢喜,又盘算着,若是再织成了布匹,还不知自己要富成什么样子呢! 她把借人借地的租金还了兰台的主人,依然还剩下千余,又用这千余明刀在京畿附近买下了地皮来。 那人道,“这本就是给你的封地,何必再来买?” 小七不肯,她连地契都没有,没有地契的地便不是自己的,她怎会不知这个道理,因而得买,也必须得自己买。 那人只得应了,命郑寺人去寻了京畿的舆图和地契来供她挑选。 小七依旧不肯,她的每一笔钱都定要花在刀刃上不可,既然要买地,必得亲自去查看。 那人也依旧应了,闲时乘着王青盖车与她一同去京畿看地。这蓟城外头呀,小七已许久不曾出来,七月的京郊水草丰美,实在美丽。 买了地,也拿了地契,顺带就在河里捕了鱼虾。 小袍摆掖到腰间,挽起袍袖和裤腿儿,就地折了柳条编成浅口小箩筐,站在溪流里一捞就是一小筐小河虾,那人何曾见过这样的阵仗,就坐在树下阴凉里定定地望她。 还就地垒了简易的小灶台,叫那莽夫去捡柴火,那莽夫乐得忙活,屁颠屁颠地很快就抱了一大堆干柴来。 麻利地把虾子清洗干净,继而盛进瓦罐里。 起火,焖煮,等开锅的空当,她还把适才捡起来的松果串成一串,挂在颈间。 小七忙得热火朝天,那生来便被人侍奉惯了的公子却在一旁闲闲坐着。 他是一点儿忙都不会过来帮的,搭把手都不会肯的。 他心里大抵认定什么君子远庖厨,打心眼儿里不觉得自己该去搭把手。 单从这一点看,他是比谢玉差远了的。 小七才不与他计较,她也乐得用自己这双不算巧的手做出美味的食物,尤其在山野之间,她把举炊看作至美的享受。 但那人的双眼也并不闲着,他的双眼是始终黏在她身上的。 他看着热气腾腾的瓦罐咕嘟咕嘟冒出热气来,他品尝着这来自山野的煮河虾时,眼里是浓浓的赞许,他会问,“小七,你还有多少本事是我不知道的?” 有呀,多着呢! 如果那人愿意夜里在山间留宿,她挖个陷阱就能逮上只肥兔子,烤了炖了煮了。 若是等到雨后,这山里可全都是野山菇呢,如果他愿意,他就能像她从前一样,成日的喝上菌子汤了。 小七得意洋洋的,下巴抬得高高的,“我的本事可多着呢!” 她会的多着呢,可不要门缝儿里看人,把她姚小七看扁了。 可不像那人,目光短浅,平素除了公务便没有旁的事做,一天到晚的只知道盯着她的身子,能知道她有什么本事? 那人含笑望她,“生如芥子,心藏须弥,说的便是你了。” 他还说,“那我等着,一样一样地看。” (佛经上说:“须弥藏芥子,芥子纳须弥”,巨大的须弥山含有许多微小的芥子,微小的芥子也能容纳巨大的须弥山。意为即便出身卑微,也不甘于眼前的苟且,心中充满对诗和远方的向往) 第402章 要娶你了 好呀,甚好。 她便一样一样地给那人看。 她告诉公子什么是“卷耳”,告诉他这山肴野蔌多生于石滩草内,虽丑,却能滋阴润肺,明目益气,还能取代粟米充饥度荒,因而是极好的东西。(卷耳,出自《诗经·周南·卷耳》,“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置彼周行。) 她给公子吃,公子不吃。 她还告诉公子什么是“蛇盘草”,告诉他蛇盘草多生于山坡河岸,能清热解毒、散瘀凉血,浸酒能壮筋骨,捣敷能治蛇虫咬伤,因而也是极好的东西。 她哄公子吃,哄他说,“魏国山间常见的小莓果,十分甘甜,公子真得尝一尝。” 那人信她,拈起一颗放入口中,一口咬下,酸得眉头都蹙了起来,不免低声问道,“什么鬼东西。” 她知道哪样的菌子能吃,知道灵芝长在什么地方,她分得清这满地的野草哪种有毒,哪种能疗伤,哪种能果腹。 庙堂社稷的事她不如公子,山野之间的事公子却不如她。 见那人眸中亮晶晶的,小七还歪着脑袋,“我给公子变个戏法。” 那人眉眼舒展,顺着她的话问下去,“什么戏法?” 小七自颈间取下松果,轻轻摊在掌心,仰起脸来笑,“松果也会喝水,公子信不信?” 她捡到的松果都是去岁便已熟透落了地的,看起来早就死透了,又怎会喝什么水,那人必是不信的。 你瞧他的模样,不说信,也不说不信,只似笑非笑,好似在看个傻子。 小七把松果没在水中,兀自想起山神庙里的那个梦来。 梦里那个软糯糯的小姊姊就坐在松下的溪边玩水,那时的小姊姊在玩什么呢?也似她今日这般玩松子饮水的戏法吗? 也不知怎的,在此时此刻,她与一个早已不在的孩子宿命般地联系到了一起。 她想,总还会有的。 她与公子都那么年轻,失去的孩子总还会再来。 她要带姊姊与弟弟一同抓鱼捕虾,采桑养蚕,也带他们一同跟着公子骑马狩猎,春诵夏弦。(春诵夏弦,原指应按季节采取不同的学习方式,后泛指读书学习) 不,不止是姊姊和弟弟,还有那个叫她姑母的小侄儿一起。 若大表哥与章德公主还能破镜重圆,那他们失去的孩子也还会再来。 若能回来,但愿他们不必再卷进燕宫的是非之中,也不必再卷进列国的角逐分争之内。 若不能回来,也但愿他们再寻个好人家,简单自在地过一生。 小七仰起头来笑看孩子的父亲,午后的日光透过梨树洒在她的脸上,她笑,“公子看,干透的松果也是活着的。” 是了,松果喝饱了。 干巴巴的松果泡了水,成了完整饱满的一颗。 她想,人也是如此,也该如此。 你以为山重水复,日暮途远,已到了绝境之中,但谁知道什么时候就能峰回路转呢? 就似暴室里的小七,并不知道有朝一日自己也有这般好境地。 因而,人呀,不管在什么样的境地,总该活下来,也总该好好地活下去。 活下去,就能柳暗花明,就能枯木逢春。 那人伸过手来,将饱满的松果捏在指尖,借着七月的日光仔细端量。 你瞧他,那修长的指愈发白皙好看,那微微眯着的凤眸奕奕流光,日光下他面如傅粉,那张刀削斧凿般的脸庞竟也柔和的不见半分锋利和张扬。 这时候的公子在想些什么呢? 他什么也没有说,因而小七并不知道。 但她想,公子此刻的心必定如她一般宁静,假使这般,那便足够了。 刀光剑影之后的安静祥和,亦实在是过于难得。 这样的祥和,使她忍不住眼眶湿润,她真想就留在这深山幽谷之中,再不回那高高的垣墙之内。 但他的王青盖车又为谁驻足停留过呢? 他的王青盖车沿着长长的官道往蓟城驰去,不管何时何地,也不管何年何月,他的王青盖车都只有一个尽头归处。 那就是蓟城。 是燕宫。 他生在燕宫,长在燕宫,不久也要入主燕宫,将来,将来亦要崩逝在燕宫。 那巍峨雄壮的宫阙将是他封疆拜侯的地方,也将是埋葬他一身枯骨的陵寝。 这世上的人到底是谁更可怜一些? 是食不果腹的村野匹夫青裙缟袂更可怜一些,还是锦衣玉食的孤家寡人金屋贮娇更可怜一些?(青裙缟袂,即青布裙与素色衣,是贫妇的服饰,因而借指农妇、贫妇) 谁又知道呢? 终究各有各的苦,各有各的难,因而也各有各的可怜之处罢。 天高云阔,大道黄沙,杂乱的马蹄与四角的赤金铃铛发出闷顿的声响。 一旁的人正阖目养神,日夜辛劳早已使他筋疲力乏,自四月以来,他难得有如此清闲的时刻。 她想,偷得浮生半日闲已是十分不易,不能再强求公子更多了。 小七不忍扰他,掀开帷幔朝外望去,这一路青山灼灼,长风万里,大道两旁秀木成林,马蹄踏得尘土飞扬,也踏得人心慌意乱。 过了那一片参天的古林,迎面竟是延绵不见尽头的大草甸,天苍野茫,不见尽头,风一出来,吹低了高高矮矮的萧艾荪草,吹低了参差不齐的辟芷蕙茝,露出来三三两两的牛羊。 适才的心慌意乱一扫而空,小七推开车门叫道,“停车!” 停车。 停车。 停了那金鞭络绎,停了这马踏清尘,她要在这旷野里自在地奔跑。 她要踩着女菀杜若,踩着留夷芳芷,酣畅淋漓地奔跑。 (萧艾、荪草、辟芷、蕙茝、杜若、留夷、杜衡、芳芷皆出自《楚辞》,如:“畦留夷与揭车兮,杂杜衡与芳芷”,“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杂申椒与菌桂兮,岂维纫夫蕙茝”) 那莽夫闻声霍地勒住驷马,才转过头来还来不及问一声什么,小七已跳下马去。 她听见车里的人华袍响动,要问什么,抑或要抬手抓住她的袍角,到底什么都没有问,也并没有去抓她的袍角。 从随行将军的马鞍上取下竹篓,大步大步地往那浩瀚的大草甸之中跑去。 她的衣袂在庄王十七年的清风中翻飞,她的袍摆在一望无际的草甸中跌宕,松垮的发髻在脊背左右晃荡,温柔的青丝在脸畔肆意招摇,她的缎履没在蓬勃的艾蒿与幽香的兰草里。 她甩去缎履,像少时一样踩着大地忘我地奔跑。 这是她想要的自由,是她永远也要不够的自由。 硕大的留夷簪在髻间,用野豌豆的果荚吹起口哨,高高长长的兰草装了满满一竹篓,干净的丝帛包起了一大捧红通通的蛇盘草。(蛇盘草即蛇莓,北方四处可见;留夷即芍药,出自《离骚》,“畦留夷与揭车兮,杂杜衡与芳芷。”) 疾疾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兀然的嘶鸣声撞入耳中,小七转身朝后望去,野云万里,王青盖车依旧停留在那弯曲绵长的大道,公子许瞻负手立于一旁,护卫将军们不远不近地挎刀守着,两匹快马风尘仆仆地赶来,在这悠长的古道上踏出两溜高高的尘烟。 来人滚鞍下马,恭恭敬敬地向公子许瞻禀着什么。 他们在议什么呢?小七不知道。 她只看见那沐在七月光影之中的人雄姿英发,昂藏八尺,那挺拔的脊背正如这杳杳青山一般,没有一丝晃动。 可这苍茫的大草甸是多么广袤无垠,人在这天地之间又是多么的渺小呀! 如天地一蜉蝣,如沧海之一粟,渺小的简直不值一提。 她看见那人朝她遥遥望来,而此刻那人眸中又是什么样的神情呢? 那么遥远,无法分辨。 她只是想起一句话来,“君当如兰,不争于世,幽谷长风,宁静致远”。 然而那人与此话毫无干系。 来人禀完事,匆匆翻身上了马,掉转马头又沿着来时的路疾奔而去,卷起两道长长的黄沙来。 她看见那人下了古道,踩着兰草朝她一步步走来,他信步而来,走得安闲自在。 小七朝着那人跑去,一双小足踏着柔软清凉的草甸,她吹着野豌豆,捧着蛇盘草,竹篓里满满的花草在背后晃荡招摇。 她看着公子的脸庞一寸寸地清晰,她脚下的步子也越发地快。 她想,她要好好问一问那人可有什么烦心事,她要告诉那人,再忙也要慢下来。 她会教他用野豌豆吹口哨,也要拉着他甩去鞋履在这大草甸上跑一回。 她不知道这时候的小七是多么鲜活,她只是欢欢喜喜地朝那人跑着,她看见那人的步子亦是愈发地快了起来。 到了跟前,那人双臂张开,她整个人都被抱在了怀里。 哦。 他从兰草中来,带了一身的兰草香。 小七仰头问他,“燕楚要开战了吗?” “是。” “公子什么都备好了吗?” “都备好了。” “燕国有几分胜算?” “十分。” 你瞧,公子许瞻是这世间最骄傲的人,他连一分的胜算都不肯给旁人。 一晃神的工夫,听那人也问了一句一样的话,“你可备好了?” 小七奇怪,因而问道,“我要备什么?” 她在西林苑里按部就班,鸡鸭鱼蚕也都一切如常,手里的地契已有了一沓,谢玉也老老实实的,她有什么需要备下的呢? 但若公子要她一同出征,她倒是要好好地想一想的。 可那人却说,“要娶你了。” 第403章 小七愿意 心头怦然一跳。 小七仰头仔细望那人,那人眉眼脉脉缱绻,就似这广袤草甸上的惠风,就似这七月脚畔的辟芷。 她也在那人眼里看见自己,看见自己脸颊微红,看见自己眼里亦闪着动人的光亮,看见满满一大束兰草在她的肩头脑后招摇。 她微微喘着,知道这句话的分量。 要娶你了。 这四个字重比千斤。 最开始听到娶她的话,还是在庄王十六年的小刑。(《尔雅·释:“五月为皋。”农历五月也叫炎月、天中幕月、郁蒸、小刑、鸣蜩) 她记得那人曾在一个个雨夜立在木兰树下,他曾在雨里揽住她,问她,“小七,你想要什么呀,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公子当真是个守信的人呐,她要的,他没有不给的。她没有要过的,他也都给了。 什么都给了。 甚至带她进宫见他的母亲,他说,“母亲问,你愿意娶,她可愿嫁?” 依稀记得他问起这句话的时候,恍恍然失着神。“如今我也问你,我愿意娶,你可愿嫁?” 正因了他从来也没有轻易地说“嫁娶”,因而当他每一次说起来的时候,她都记得格外分明。 记得他说这话时的神情,记得他说这话时簪着什么样的金冠,穿了什么样的衣袍,束了什么样的博带,小七全都记得清清楚楚。 这一晃,竟已过去这么久了啊。 那骨节分明的手抚摸着她几要散乱的青丝,开口时浓浓的情意几乎要化出水来,顿然便叫她溺了进去,“魏宫的嫁妆就要送过来了,探马来报,如今已到雁门了。” 雁门呐,若是日夜兼程,从雁门到蓟城也不过是半个月的脚程。 她竟毫不知情,半点儿风声都不曾听到。 那人夙夜在公,日不暇给,竟还要偷闲命人去魏宫提亲。 是了,他从来都把她的事放在心上,也总把她的事想在前头。 二月还不声不响地命人快马去桃林,三月又把兰台遍植了山桃,将将四月便叫她住了新宅。 记得大周后曾与她说起,“远瞩是个长情的人,他认定了你,必会待你好。” 也记得那人轻声细语地说话,“我不欺负你,我信你,护你,再也不欺负你。” 是了,他待她好,她都知道了。 溺在公子的温情里是不愿出来的,可溺进去又有什么不好呢? 至少此时此刻,当时当下,她愿在公子似水的柔情里溺亡。 她溺在公子的温情里,便也溺在公子的眉眼里,便也由着自己溺进去,鹦鹉学舌般问道,“魏宫要送嫁妆来?” 那人眉眼舒展,“要魏宫国书,明媒正娶。” 小七恍恍惚惚,腾腾兀兀的,好一会儿都没有回过神来。 他竟愿意。 他竟肯为她做到这般地步。 没有人比小七更懂得公子口中“明媒正娶”的分量了,这简单精悍的四个字在她心里有九鼎之重。 也没有人比小七更明白,从一个敌国战俘,一个烂泥里的禁脔,一个无名分的姬妾,再到即将到来的嫁娶,“明媒正娶”这四个字于金尊玉贵的燕国大公子而言是多么的艰难。 千难万难,难于登天。 那人捧住她的脸,一双凤目仔细凝着她,小七在那人眼里看见自己眉心的痣红红的,蛇盘草也把她的嘴唇染得红红的。 那人正色问她,“小七,我再问你,你可愿嫁?” 你瞧他多么不善言辞,如今问的还是与从前一样的话。 而今三番四复,百折千回,姚小七也总算等到了这句话。 愿意呀,她怎会不愿意呢?怎么会不想正名定分,堂堂正正地待在他身边呢? 不是豢宠,不做姬妾,做公子许瞻堂堂正正的夫人。 小七眉眼弯弯,她鼓起脸颊,吹起了那籽粒饱满的青豆荚。 哨声说,“我——愿——意——” 那人垂眉望着她笑,似仍想要一句万分肯定的答复,因而又道,“说话。” 一个惯是强取豪夺的人,却总想要最心甘情愿的嫁娶,也正是因了想要一个“心甘情愿”,这才苦哈哈等到了如今。 好在一切都不晚。 一时想起郑国的情歌来,你听。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 不见子都,乃见狂且。 山有乔松,隰有游龙。 不见子充,乃见狡童。 (出自《国风·郑风·山有扶苏》,山上有茂盛的扶苏,池里有美艳的荷花,没见到子都美男子啊,偏遇见你这个小狂徒。山上有挺拔的青松,池里有丛生的水荭,没见到子充好男儿啊,偏遇见你这个小狡童。) 她的当路君不正如这郑地的狡童狂徒吗? 但“公子愿娶,小七愿嫁”这样的话,她到底说不出口来,她亦是一个不善言辞的人,因而便用哨音来答他。 豌豆荚的声音多好听呀,她用这最好听的声音吹响了自己的心意,哨声说,“小——七——愿——意——” 她吹起来的时候望着公子许瞻,望着这小山重叠,望着这地阔天长,也望着千千万万里的燕国大地。 她用哨声告诉远处的马,告诉马,小七愿意。 她用哨声告诉旷野的风,告诉风,小七愿意。 她用哨声告诉每一株兰草,告诉兰草,小七愿意。 她用哨声告诉过往的每一只鸿雁,告诉它们,小七愿意。 她一遍遍地吹起,那人也一遍遍地记在心里。 仍还记得那人从前问起,“小七,你有过抓心挠肺的滋味吗?” 她想,再不要抓心挠肺了,他们心意互通,你贪我爱,再不必抓心挠肺,欲罢不能了。 这时候再没有人去想兰台里的魏夫人,从今往后,那位明媒正娶的魏夫人又该如何自处呢? 小七不知道,却但愿如今的魏夫人不会再来计较。 肩头一松,那人已把她的竹篓拨下,他迫不及待,却也慢条斯礼,因而竹篓落地时,亦是不紧不慢,优游自在。 一篓子的香草洒了一地,帕中的小果子也不知不觉地脱了手,在萧艾里洒出大红的浆液。 那修长白皙的手自她柔软的领口穿过,继而扣住纤细的后颈,俯身朝她吻了下来。 她的唇畔还沾着蛇盘草的酸甜气息,顷刻便被那人舔舐干净,吃进口中。 你瞧瞧他,吃蛇盘草时酸得他眉头紧蹙,如今竟仿佛食得多么美妙的仙桃似的。 这一吻不要紧,原先的慢条斯礼不过是一眨眼的光景,这一眨眼的光景过去,慢条斯礼就变成了迫不及待。 他仿佛要把这个叫小七的人捏碎,恨不得把她的骨血一寸寸地揉进自己的躯体之内。 偏偏她毫不争气,原本也有一身的傲骨,而今这一身的傲骨也都化成了一滩的水。 身上一横,继而天旋地转,她在这缠绵的吻里糊里糊涂地就被那人放倒在了兰草里。 女菀杜若,辟芷蕙茝,留夷艾蒿,一一在她身下铺展,这大草甸的气息越发清晰可闻。 腰间一松,那人已扯去她宽长的丝绦,继而捉住她的双腕,将她的双腕牢牢束起。 第404章 兰草溪头 她要自由,他却偏不给她自由。 她想勾住他的脖颈,攀住他的脊梁,他却偏要把她双腕给缚起来。 生怕她逃了,跑了,就此不见了。 但若被人看见,瞧见,哦,若是被人知道公子有这样的癖好倒没有什么。 公子无需要脸,小七却是要脸的。 若被人窥见这青天白日之下衣衫不整的小七,还嫁什么? 单说去岁小年夜那绕着兰台高墙一床床扔出去的茵褥已经使她无脸见人了。 总是在兰台是再不能抬起头来了。 小七慌忙去拦,低声叫道,“公子疯了!” 没疯能干出这样的事儿来吗? 那人毫不在乎,眸中似赤焰在烧,“是,疯了。” 他才不管什么疯不疯的,他也从未有过这光天化日下的躬行领会,因而这光天化日下的小七愈发令他疯狂。 四野周遭十分寂静,隐约听见马嘶牛叫,但马嘶牛叫并不能使他停下半分。 扣住她的粉颈,覆住她的胸脯,掐住她的腰窝,她在那人手中感受着自己的形状。 柔弱无骨的。 千变万化的。 丰美的如那饱满的山峦。 隐僻的如那潺潺的溪谷。 万般形状皆在他的掌心指缝之间一一刻画。 那颀长结实的双胫好似这深山古木,不需费什么力气,轻易就叫一双玉杵岔了开来。 罢了,捆了便捆了,缚了便缚了,都由了公子。 庄王十六年的匕鞘便已对那独一无二的长剑投了降,庄王十七年的匕鞘早已经成了那把长剑最匹配的躯壳。 还不等他欺身而入,远处的古道乍然响起了那莽夫的呐喊,“公子,急报!” 那人不理会,有什么比得上这香草里的美人。 那人不理会,那莽夫便以为他不曾听见,因而挎刀往草甸深处奔来,张着嗓子大声喊道,“公子!急报!” 小七的一颗心突突狂跳,跳得七上八下,她胡乱地扭着身子,低低叫道,“公子!快放开我!” 那人才不肯,他要做的事无人能拦。 他越是不肯,小七越是心惊胆战。 他在他的将军面前可以不要脸,但小七是女子,小七不能不要。 被缚住的双手亦要去抵住那人的胸膛,惶惶然提醒他,“裴将军要来了!” 那人全然不以为意,嗤了一声,“他敢!” 是了,谁敢坏他的好事。 可若不敢,怎么那脚步声渐行渐近,眼看着就要到近前了。 那人不信裴孝廉敢闯来,因而青龙长剑如老马识途,兀自寻着自己的匕鞘。 小七的心随着那莽夫的脚步一同发出骇人的响,一双玉杵也不肯就范,掩在袍中,拢在一处,叫他不能侵犯半分。 那莽夫咚咚咚似踩着鼓点,她能听得见艾蒿被踩断的声响,那粗声粗气的嗓音如在头顶,一遍遍问道,“公子在哪儿?公子?公子?” 什么人这是。 正因了莽夫找不到人,因而才可能被他东奔西撞地撞个正着,撞见这你贪我爱,撞见这活色生香,一地的凌乱。 小七慌得脸色煞白,耳听着就是五六步的距离了,被缚住的双手遮住胸口,极力压着声求,“公子快拦住他!” 那人这才霍然起了身,恨恨地低叱了一句,“莽夫!” 衣袍一整,走出数步去,颀长的身影登时将那莽夫拦在了兰草之外。 你瞧他,衣冠整齐,长身玉立的,又是一副道貌岸然的君子模样。 腕间的丝绦还不及扯开,半敞的衣袍也还不及整理,她背过身去蜷起身子,掩盖住那白得耀目的冰肌玉骨。 听见那莽夫道,“公子,小羌王死了。” 她听见公子抬脚便将裴孝廉踹了出去,斥道,“这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么?” 也是,人死又不能复生,急忙忙地跑来这一遭就能把小羌王跑活了不成? 再说,公子给人家喂那么多丹药,不就是叫人家赶紧地死,快快地死,本也是意料之中的事,还值得这么一惊一乍地冲过来寻吗? 小七咬牙切齿的,该踹,该狠狠地踹,该把裴孝廉踹到九霄云外去。 公子与小七在一起能干什么,莽夫是比谁都清楚的,因而此时虽不曾真正撞见那样的场面,眼力见儿还是有的,就势退后好大一步,垂着脑袋不敢四下乱瞧,赶紧为自己找补了几句,恭恭敬敬地禀道,“公子迟迟不回兰台,几位大人已经在马车一旁等着公子议事了。” 原来是有人来了。 莽夫禀完就赶紧跑了,小七的心这才慢慢缓了下来,须臾那人俯身下来蹲在一旁,指尖轻触她红透的脸颊,笑道,“小狸奴,你也有害怕的时候。” 香草在她脸畔痒痒的,那人的指尖亦使她痒痒的,小七睨了他一眼,逮住他的手狠狠地咬了一口,却并不知道该说什么话。 眼看着再办不成什么事了,那人将她腕间的丝绦扯了开来,垂眸望着她手忙脚乱地裹好衣袍,仔细摘去她髻上的碎草,继而握住她的手,一把将她拉起身来。 “走吧,办完了正事,再来办我们的事。” 是了,军国大事才是最要紧的事。 第405章 就要开始了 满载兰草的小竹篓被他信手拾起,你看他呀,就这样一个十分简单的举动,他都十分的优雅。 风轻日暖,他一手提着竹篓,一手将她抱起,那颀长的双腿大步地往大道走去,那风里招摇的兰草被他的袍摆拂过,与那垂至脚踝的古玉佩一同发出敲冰戛玉的声响。 小七想,她会记住这样的时刻,就似记住庄王十六年蓟城大营里的云霞一样。 这一日的自由,不是姚小七独有的,也是公子许瞻的。 她也有过无数次被公子许瞻抱起的时刻,那些在很久之前她以为是只有大表哥肯抱起她的时刻,也都是公子许瞻给的。 隔着这层层柔软的衣袍,她的身体贴紧了他的胸膛,他不惧这光天化日的怀抱被他的谋士与将军看见,他如今没有什么可惧的,他的政敌全都死在了他的剑下,因而也不惧被人知晓他的软肋。 小七悄然抬眸,见公子眸光奕奕,但他的眸中只有小七自己。 龙行虎步的人,一步能有她两步的距离,他们离王青盖车越来越近,他的谋士将军皆肃立一旁,谋士拱袖,将军挎刀,垂眸不敢直视。 上了王青盖车,她的竹篓就堆在车门之外,他的谋士开始一一禀事商讨,所说大多是军国大事,关于与楚军的作战计划,也关于与魏国的粮草贸易, 小七不愿听燕国的顶层机密,因而人虽坐在车内,但却是始终捂住耳朵的。 零零星星的,总能听见“大泽君”与“魏公子”这样的字眼。她想,是因了大泽君与魏公子都是她最熟悉的人,因而她才对这两个名字尤其在意。 她愈发捂紧了耳朵,也闭紧了双眼,不听不看不说话,就在那人身边装聋作哑,省得他无端端地再生疑心,再来寻她的不痛快。 举得双臂都酸了麻了,门外的人还没有说完话。 真是的。 正在想要不要把脑袋埋在车里的锦衾里,每每她与公子一起出宫,车内总是要备上许多锦衾被褥的,这是他自去岁小年夜就吸取的丰富经验。 忽的肩头一紧,身子一歪,睁开眸子时,她歪倒在那人腿上。 哦,那人为她捂住了双耳。 她睁着一双水盈盈的桃花眸子,把那人似笑非笑的神态尽收眼底。 他的凤目生来犀利迷人,但看她的时候那犀利尽数隐去,一分也没有了。 他的眸中只有宠溺。 前来禀事的快马一拨又一拨地来,公子的王青盖车却走得越发地慢。 小七不想走,公子不想走,旁人就更不想走了。 赶车的人优哉游哉地扬鞭,驷马的蹄子也不疾不徐,这旷野的自在谁又不贪恋。 小七问他,“公子见过星河吗?” 那人笑道,“不曾。” 这就是胡话了。 连她都能用天璇星识路,他又有专事观星占卜的国师,怎会连星河都不曾见过。 胡话。 瞎话。 那无一丝瑕疵的指尖在她腰间的丝绦上缠绕玩弄,口中胡乱搭着话,还不知心里在琢磨什么。 不不,知道知道,她都知道。 他必在心里琢磨怎样用这丝绦在她身上缠绕出他喜欢的模样,必在琢磨如何在这旷野山坞之中继续他方才未能完成的事。 他琢磨着,一双漆黑如点墨的凤目兀自向青天瞧去。 此时落日熔金,暮云四合,红粉粉的一大片云霞布满了大半个天空。 王青盖车的鲛纱幔轻拂在他的脸畔,云霞在他脸上映出红光,那人垂眸含笑望她,开口时却命着赶车的人,“寻一处山坞,是夜不回兰台了。”(山坞,指山中较平的一块地。如唐代羊士谔《山阁闻笛》诗:“临风玉管吹参差,山坞春深日又迟。”) 赶车的人道,“公子不回,大人们便该寻来与公子议事了。” “多嘴。” 那人轻斥,“他们要来,挡在外头。” 赶车的人又问,“要是紧急军务呢?” 那人又道,“天大的事也挡在外头。” 你瞧他这口气,今夜谁要来扰他的好事,他是定要好好问罪不可的。 小七心知肚明,并不揭穿,只是一颗心却偷偷跳了起来。 赶车的人赶紧应了下来,吹着口哨打马往前行去,他吹的也是青豆荚,青豆荚的声音多好听呀,长长短短的,清清亮亮的,是只有这原野草甸之中才有的。 跟在公子身边久了,裴孝廉知道公子喜欢什么样的地方。 他选的山坞极美,一道白练自崖边倾泻而下,一株高大如伞盖的古梨树拔地而起,树旁就是水潭,看着不深不浅,依公子那样的身量,倒有他半个人高。 此时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偌大的水潭在月光下粼粼生光。 王青盖车只能走官道,上不得这坞中狭窄的小径,因而就停在道上。茵褥与锦衾都是将军们抱过来的,往这葳蕤的兰草地上一铺,就能美美地睡上一觉。 将军们在一旁架起柴堆生起了火,处理好的小肥羊自中间一剖为二,四肢捆在削好的架子上,撒足了盐巴胡椒,这就开始烤小肥羊了。 小肥羊是裴孝廉从附近人家里搞来的,盐巴胡椒也是从附近人家里搞来的,给没给钱不知道,公子治军严,他大抵是不敢不给钱的。 他甚至还搞来了几罐子酒,未必是他多么贴心,大抵也是因了他自己想喝酒的缘故,不然就不必搞那么多罐了。 柴火堆烧得噼里啪啦作响,小肥羊滋啦滋啦地冒着油花,将军们烤着羊在篝火旁饮着酒,一同唱起了征前的战歌。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这是中国历史记载最早的军歌,出自【诗经·秦风·无衣】) 就在这战歌里,小七预感到大战就要来了。 她想起先前随沈晏初南逃,也有誓死追随的将军们,他们曾经也似公子的将军们一样生动,她犹记得那日疾风割脸,暴雪如瀑,那五人黑衣棕马,破风决绝而去的模样。那满地高高溅起的雪雾,很快就染成了一片赤色。 在战场上,人命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后来魏国的将军们都死了,而今这火光中生动的面孔,将来又有几人能活得下来? 小七就偎在公子身旁,仰起头时,见公子的神情在火光中飘忽不定。 小七不知道她的公子又在想些什么,他是否在回想那一道道的军报,是否正仔细盘算着即将到来的战事? 军国大事,他不说,她不问。 她与公子一同饮了酒,燕国的酒可真烈呐,一口入喉,叫这一整个喉腔都火辣辣的,端端辣到了腹中。 因了即将要来的嫁娶欢喜,也因了即将要来的征伐忧虑,而这欢喜与忧虑,唯有烈酒能解。 想要一醉,因而饮了许多,饮得酣畅淋漓。 醉了便什么都不必再去想,就糊里糊涂的,卧在那松软软的兰草地上,枕在公子的臂弯,在星河下好好睡一觉,做个痴人没什么不好的。 但这一夜注定要干柴烈火。 第406章 醉酒 月色无垠,一天的星子闪烁,公子的护卫将军俱退守在半里之外。 吃了烤羊,饮了烈酒,一川草色青袅袅,那人已是醉玉颓山。 小七不记得将军们是什么时候走的,只知道自己仍旧与公子坐在篝火一旁,她半醉半醒,提着酒罐叫他,“公子......干了......” 她学着将军们说话,只有将军们在一起时才说“干了”这样粗犷的话。 那人笑着说,“小七,你醉了。” 小七才不承认自己醉,她含含糊糊地辩白,“我才没醉......我还要喝......” 要喝,要喝,喝多了还觉得怪好喝呢! 那人要没收她的酒罐,她不肯给,赖在那人身上去抢。 那人仍笑,“亲我,我就给你。” 亲他有什么了不得的,她拽住那人的领口,仰起脑袋来吧唧一口就亲了上去。 她亲了,那人却仍旧不曾给她,小七复又去抢,“还我的酒!给我!” 那人哄着她,“好,我们去树下喝。” 树下呀,她知道潭边就有一株伞盖一样的古梨树,入夜前有人已在树下铺好了茵褥。 她心里想着,好呀,好呀,饮个够,吃饱喝足了就躺在树下舒舒服服地睡上一大觉。 因而催他,“快去!快去!” 迷迷糊糊的,只记得公子一把将她扛上了肩头,她的脑袋垂在他宽厚的脊背上,似个倒挂起来的鸱鸮一样,叫她愈发晕乎起来。(猫头鹰,古人将其称之为鸮(xiao)或鸱鸮) 她便抡起拳头来锤他,一双脚丫也胡乱地踢打,叫嚷着,“放我下来!大坏蛋!放我下来!” 那宽大的掌心覆在她的娇臀上,低声吓唬着,“再踢,我可要打了。” 小七醉了酒,哪听得清他说什么,自顾自地踢得愈发厉害,那一双藕段似的手臂就好似两条小鼓槌,疯狂地捶打起来。 果然听见“啪”的一声清脆的响,继而娇臀麻酥酥地疼了起来。 小七借着酒劲,张着嘴巴便嚎,“你打我!你打我!” 又是一巴掌拍了上来,适才的麻酥酥又添了一层。 那人温声道,“叫什么!” 小七掐他的脊背,“还打!还打!” 那人哄着她,“不打了,你听话。” 那行,不打了行。 她嘟嘟囔囔地应了,人已经被放到了松软的茵褥上,还记得向他索要自己的酒,“给我酒,公子给我酒......我要与你一较高下!” 那人笑,“脱了衣裳,就给你。” 脱衣裳有什么了不得的,这酒喝得她燥热难耐,早就想脱个干净了。再说了,眠宿本来不就是要脱了长袍吗? 小七三下五除二就把丝绦扯了,外袍也都甩到了一旁去,继而朝他伸出手去,“给我!” 月色下可见那人眉舒眼笑,他也果真给了她酒罐,“就一口。” 小七才不听他的话,怎么他说什么便是什么,哪有这样的道理。 她醉醺醺的抱起酒罐,仰头就往口中咕嘟咕嘟地灌了下去。 她偏要喝,要喝,她要喝得飘飘欲仙,飘到天上去。 那人赶紧给她夺了下来,他夺了她便去抢,她醉的厉害,哪里抢得过他。 那人又哄她,“坐上来,就给你。” 坐上来有什么了不得的,她用那不算清醒的脑袋粗略地一想,她向来被那人压制,还从来没有骑过公子呢。 再说了,燕国大公子这金昭玉粹般的身子,可不是谁想坐就能坐的! 嘿嘿。 好呀,今夜她姚小七还真要试试骑公子是什么滋味儿不可。 小七揪住他半敞的领口,连滚带爬地胯了上去。 啧啧。 这腰腹真够结实呀,也真是够滚烫呀,她敲了敲他的胸膛,还不等叫嚣上一句,“许远瞩,你磨蹭什么,还不快给本姑娘拿酒来!” 忽地腰窝一紧,身上一轻,她被那人托了起来。 她喝得云里雾里的,不知那人托她干什么,忽地身子一坠,她痛呼一声,再落下来时股间已胀得满满的了。(出自明代高明《琵琶记?中秋望月》,原句为,长空万里,见婵娟可爱,全无一点纤凝) 是夜长空万里,婵娟可爱,山涧小瀑布飞流直下,有袅袅雾气自潭中生起。 近处有松风水声,遥遥听得见将军们依旧在把酒言欢。 那人问,“还喝吗?” 小七软得好似一根骨头都无了,但仍旧硬着头皮嚷着,“要喝......偏要喝......” 原本是他总在做的事,如今竟要换了她来做,小七不肯,醉了也不肯。 她不肯不要紧,那人自有一双宽大有力的手,这双手能张弓拉箭,能挥剑屠龙,自然能掐住她的小蛮腰做他最想做的事。 (屠龙”一词源自《庄子·列御寇》:“朱泙漫学屠龙于支离益,单千金之家。三年技成,而无所用其巧。”) 小七痛出了泪来,然而这燕国的烈酒好似对那人毫无影响,白日未竟的事全都在此刻爆发了出来。 那人嫌弃她软成一团,很快便将她扣在地上,扣在地上好呀,她饮了这么多的酒,就该趴在茵褥上睡大觉。 听见有什么东西呲呲拉拉地响了数声,似乎就在耳畔。 爱啥啥吧,她已经没力气再去理会了,阖上眸子就要睡去,忽地双臂一紧,竟被那人自背后缚住了双手,继而胸脯亦是一紧。 她只当是在梦里,因而迷迷糊糊地呢喃着,“公子不闹......不闹......” 然而那人还要把她原本便不堪一握的腰身捆上紧紧的一道。 啊! 勒得极紧,勒得她喘不过气来。 第407章 许瞻!我要叫人来教训你! 虽趴在茵褥之上,却犹似在兰草之中,头顶的藑茅触到脸颊,硌得她脸颊痒痒的,也叫她的心里痒痒的。 小七酩酊之中,想要翻过身来,咕咕哝哝叫道,“公子......” 她就是不知道不该总在这种时候开口唤人,她就是不知道自己在这种时候说出口的话是多么的催情发欲,多么的百媚千娇,不知道这听起来与寻常并没有什么不同的“公子”二字,就好似撮盐入火,就好似在这干柴之上烈火烹油。 她若一早知道,就一定不会在这样的时刻唤他的名讳,唤他的尊号,她该紧紧地闭上嘴巴,一句话都不说,就连一声也不叫给他听。 那人摁住了她,她便扭着身子去挣扎。 她不知道自己此时是怎样的一副柔情媚态,不知道月光下的自己是多么的香娇玉嫩,不知道被束起的自己是多么的风流旖旎。 她若一早知道,就一定乖乖地挺着,挺成一株溜直的秀木,一动也不会动,一丁点儿的妖娆都不会叫他看见。 她叽里咕噜说着话,“公子......松开小七......松开小七......” 还醉言醉语的威胁起来,“不松开.......我要叫人来......叫人来......” “啪”的一下,那人一巴掌拍上了她的臀瓣。 你看呀,松开她的话那人充耳不闻,叫人来这样的话他一个字也不落下。 小七闷哼一声,不满地嘟囔,“公子又打人......” 那人问,“叫人来干什么?” 小七张口就道,“叫人教训你.......好好教训你!” “哦?”那人问,“叫谁来?” 小七被这一巴掌打得气鼓鼓的,闷声闷气嚷道,“叫大表哥来!” 那人轻笑,“他可敢?” 那罢了,那罢了,如今魏燕交好,大表哥大抵是不会因为这点儿小事伤了两国和气的。 可她姚小七难道就拿这个登徒子一点儿办法都没有了吗? 才不呢! 小七又道,“那叫谢玉来!” 谢玉武功多高呐,连裴孝廉那么厉害的角色都奈何不了他,公子自然更奈何不了他。 你瞧,那人怕了吧? 嘿嘿,那人可是好一会儿都不敢搭话呢! 小七被束得难受,扭着身子吓唬他,“公子松开!不然我.......” 忽听那人问,“是楚国大泽君?” 小七身子朝下,看不见那人的神情,因而益发生气,“偏不告诉你!” 又是“啪”的一声,有什么冰凉凉的东西抽中了她的臀瓣,抽得她痛叫一声,因而骂道,“大坏蛋!” 听见那人又问,“他如今可在燕国?” 声音沉沉的,估计脸色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切,谁看他的脸色。 大晚上不睡觉把她捆成这样,他倒还生起气来了。 小七扑腾着双脚去踢他,奈何被那人压在身下,怎么都踢不着,因此气得叫嚷了起来,“许瞻!我什么都不告诉你!就不告诉你!” 她就叫他许瞻,坏许瞻!破许瞻!登徒子! 又是“啪”的一声,那冰凉凉的东西又抽了下来,小七咬着唇,仍旧逸出了一声轻吟。 她一肚子的烈酒,早把脑袋喝迷糊了,却仍旧隐约知道了抽她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那是他的玉带。 好啊好啊,竟用玉带来抽她。 小七炸毛了,“我要叫谢玉来收拾你!” 那人斥了一声,“你醉糊涂了!” 继而拽住她腰身上的绳结,将她拦腰提了起来,命着,“趴下!” 小七胡乱蛄蛹着,叫道,“我没醉!我没醉!” 他命她趴,她偏不趴。 再说了,她一双手都缚在后头,怎么趴? 那人当真吃了味,扯来锦衾堆成一团,继而将她扣在上头,自身后好一顿的罚。 罚得她一脸的眼泪,罚得她失声大哭。 那人问她,“还叫人来么?” 小七不肯服输,哭道,“叫!我就要叫人来!” 她被这坏公子欺负成这样,怎能不叫人来出口恶气? 既叫,那人便仍罚。 她不肯低头认错,那人便无休无止。 无休无止,从月初东山罚到了月上中天。 罚得她心服口服,再没了一丁点儿的脾气。 那人又问,“还叫人来吗?” 小七软塌塌地回了他,“不叫了......不叫了.......” 那人笑,“还直呼我的名讳么?” 咦? 可别当她姚小七没有人管好欺负。 就叫!就叫! 她可是楚国郡主,她祖母还叫她快些回家呢! 她若回了楚国,这坏公子就得举倾国之财来求娶,就算这样,就算他举倾国之财,她还不愿意呢! 怎么,她还连个“许瞻”都叫不得了? 就叫,就叫! 小七登时又支棱了起来,“许瞻!许瞻!许瞻!” 她一叫就是三声。 世人从不敢直称他的名讳。 他的父亲母亲只唤他的字,他的百官谋士与将军兵甲只唤他公子,外人或还能借着亲戚关系称他一句贤婿或妹婿,就连小周后发了狠诅咒的时候,也只称一声“许远瞩”,谁敢直呼他的名讳。 哎不,还真有一位。 她唯一听过公子被人叫名字的时候,是在正旦宫变。 那时候良原君露出獠牙,说要杀国贼许瞻,但良原君都没有活得过那个平明,天光大亮之前,人就死在了公子的箭下。 小七是酒壮怂人胆,此时的她天不怕地不怕,老天敢称第二,她就敢称第一,没什么大不了的,真是的。 她听见那人笑了一声,继而整个人被翻过身来,她看见银河皎皎,一天的星子闪烁,那人就在这星汉之下捏开了她的嘴巴,她犹自叫嚷着,“坏许瞻!坏......” 再不等她叫嚷完,一张朱唇小嘴巴已然被堵得严严实实,直达她的喉腔。 迎头痛击,迫她吃下。 小七呛出泪来,便去咬他,那人吃痛“嘶”了一声,凝眉吓唬她,“再敢咬就拔掉你的牙!” 小七登时怂了下来,这滋味儿不好受,拔牙又能好受到哪里去。 怂了怂了。 投降了投降了。 她可怜巴巴地望着他,呜呜说着听不清楚的话,“不敢了......我不敢了......” 那人见她可怜,这才退了出来,小七仍是好一阵干咳,咳得惨兮兮的,那人却又问,“还敢么?” 小七哭道,“不敢了......再不敢了......” 这还不算完,那人还追问,“还是坏许瞻么?” 小七哭得一抽一抽的,但还是识趣地回,“是好公子......” 那人温热的指腹抹去她的眼泪,“叫远瞩。” 好汉不吃眼前亏,小七乖乖地叫,“远瞩。” “再叫。” “远瞩。” “我再问你。” “公子问。” “叫远瞩。” “远瞩。” “我再问你,你可喜欢我这般待你?” 第408章 我疾甚重 好家伙,才吃了一夜的闷亏,敢说不喜欢吗? 罢了罢了,反正她醉了酒,什么都不知道。 她支支吾吾的,闭上眼睛信口胡诌起来,“喜欢喜欢......我累坏了,我要睡觉.....” 那人不肯,拦腰将她抱起,也不知要把她抱到哪里去。 她的脑袋昏昏沉沉的,勾住他的脖颈含含糊糊说道,“又要去哪儿......我要睡觉......” 忽地身上一凉,人便已经进了水。 那凉森森的潭水甫一沾上那半裸的身子,小七激灵一下,登时清醒了个彻底,“公子!我不会游水!” 那人道,“汤沐罢了,游什么水。” 这哪里又是汤沐的模样,月色下她看见自己被那人抱在怀中,缚了她一夜的绑带至今也没有解开。 她不敢乱动,她的小命全然捏在了那人手心,若那人此刻松了手,她是连浮起来的法子都没有的。 光是这样想着,便已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哀哀求道,“公子,松开我,我害怕。” 可那人说,“有我在,你什么都不必怕。” 好家伙,怕不怕的,她说了也不算呀。 月色如水,珠玑四溅,她由着那铁钳般的手臂牢牢地抱住,也由着那如青铜所铸的手在他喜好之处轻拢慢捻。 那也没有什么旁的办法,她唯有把自己的小命全都交给这双手臂的主人。 这一夜的缠绵黏腻皆被这潭水清洗得干干净净,初时尚觉得微凉,一转眼的工夫就已经暖和了过来。 也是了,他身子是这般灼热,这一晚上都未能消停过,她又能凉到哪里去。 那人问,“酒醒了吗?” 小七道,“醒了。” “我便在你醒的时候问你话。” “公子问。” “你可喜欢我这般待你?” 小七面红耳赤,此时酒意已尽数退去。 醉酒的时候可以肆无忌惮,清醒时却是要顾及自己那单薄的脸面的。 她垂着眸子不肯答话。 她不答话,那人自有法子。 钳住她的双臂乍然一松,她整个人就要往潭中坠去。 小七惊叫一声,还不等扑腾一下,又被那人稳稳地捞了起来。 就是这样的人,开口时却仍旧似个高华君子,不急不慢地说话,“小七,回话。” 喜欢会变本加厉,但若不喜欢,他就不会这般待她了吗? 小七扁着嘴巴呢哝道,“公子趁人之危。” 是夜星依云渚,如浪花飞溅,那人的长睫在月华下映出一片阴影,那人垂眸望着她身上那一道道的帛带,好一会儿才开了口,“我疾甚重,却也怕薄待了你。” (星依云渚,出自孟昉《天净沙·星依云渚溅溅》,意为空中的流星沿着银河闪动,有如浪花飞溅,露珠零落就像玉液涓涓) “我看见一个自由的你,便看见了一个囚笼里的自己。你跳下马车的那一刻,真怕你从此走了。小七,我这般待你,你可会怪我?” 是,他此时捆缚着她,就如同将她拘在兰台的高墙之内。 是一样的。 他心里从来都不够安宁,因而疑神疑鬼,疑这世间的一切,因而总也疑这个自由的小七要走。 若不是心存担忧,就不会有什么烙印,就不会有什么项圈,就不会有什么暴室,也就不会有她是夜身上这一道又一道了。 他自己走不了,因而愈发地怕她走。 小七不怪公子。 旦有一日,她必要把公子心头的绳索解开。 山高路远,来日方长,小七相信总有这么一日。 解了他心头的绳索,她身上的绳索便也就解开了。 她望着眼前的人,看似是一个睥睨一切的掌控者,其实他的内心真正的是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她的身子一半在这瀑布下的潭水里,一半在这无垠的月色清辉里,她温婉地回他,“我不怪你。” 酒醒前的事她忘了个七七八八,虽不是那么喜欢,却也并不怪他。 一个有疾的人,去怪他干什么。 “我若此时松开你,你最想干什么?” “我想抱着你。” 若在从前,他定以为她会给他一刀,抑或将他远远地推开。而今她既不刺他,又不推他,反倒要好好地抱一抱他,但见那人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心里欢喜,顿了好一会儿,信手一扯,将她的绑带拽了开来。 腕间,胸前,腰肢,俱是顿然一松,她好似重获了自由,便也如自己方才所说,双臂勾住那人脖颈,紧紧地抱住了他。 她想,小七,你总会解开公子心头的绳索。 此时万籁俱寂,一里开外的将军们约莫早就酣睡如雷,她就偎在那人怀里,在这星河之下,潭水之中,静静地听着飞瀑溅水,也静静地听着山鸟低鸣,昏昏然阖着眸子即要睡去,忽听那人轻声说起了话,“小七,你看。” 她累极乏极了,只想沉沉睡去,那人又唤她,“小七,流星。” 旦一睁眸望苍空,便见这漫天星陨如雨,把这一方潭水照的明光瓦亮。 哦,流星呐! 在这庄王十七年七月的癸未夜,流星无数,四方奔坠,缤缤纷纷,不可胜计,是多么的巍巍大观! (最早在《竹书纪年》中就有“夏帝癸十五年,夜中星陨如雨”的记载,此外,《左传》中载:“鲁庄公七年夏四月辛卯夜,恒星不见,夜中星陨如雨。”鲁庄公七年即公元前687年,这是世界上天琴座流星雨的最早记录;七月癸未日,即盛夏中旬,此时天气炎热) 她与公子仍旧立在金光灼灼的潭水中央,湿透的里袍紧紧地贴在身上,他此时无拘无碍,到底是安闲自在的。 钩心斗角那么久,他该有此时这般安闲自在的时候。 一天的星子拖着长长的尾巴倏然划去,小七望公子,却见公子眸中仍旧只有她一人。 她捧住那人的脸颊,以额相抵,喃喃唤他,“远瞩。” 第409章 他们在抓什么人? 这一夜的流星雨不知下了多久,小七也不知什么时候回的树下,只知道一身的筋骨早就酸软了,因而在这个浮光溶溶的夜里睡得很沉。 翌日醒来时已在车上,全身没有一处不疼,就连喉咙都火辣辣的。 她还想着,是烈酒的后劲够大,并没有去想其他。 自己的袍子是不能再穿了,丝绦早就被他撕成了长条,她身上裹着的是那人宽大的长袍,松松垮垮地搭拢在身上。 马车没有动,车里也没有旁人,听得见外头有人在喂马,低声催着,“吃吧,快吃,吃饱了好赶路回家,吃吧,吃吧!” 驷马咈哧咈哧打着响鼻,把新鲜的草料嚼出咔嚓咔嚓的声响,小七拢紧领口,拨开帷幔望向车外。 见那人正在不远处与将军们说着什么,大抵是在议事,声音低低的听不清楚。 风轻云淡,山静日长,此刻他恰巧往这处望来,长身玉立的人眉眼温润,恍惚竟一副时和岁稔的光景。 (山静日长,即山中静寂,时间过得很慢,指在山中闲居。出自宋代《醉眠》:“山静似太古,日长如小年。余花犹可醉,好鸟不妨眠。”意为:群山环抱,一片寂静,好似万物都不存在的远古,一天就好像是一年。) 那人见她醒来,不再与将军说话,负手朝马车走来。 竟也奇怪,他的外袍此时正在她身上,他呢,不知又从何处寻来了新袍子。 你瞧华贵又合身,大抵是夜里有人专门回兰台为他取来的。 那颀长的双腿轻轻巧巧地便登上了王青盖车,兀自在一旁端然坐下,笑着问起,“饿不饿?” 小七摇头,她昨夜啃了羊腿,也喝了烈酒,是一点儿都不饿的。 那人仍笑,自短案上斟了茶水递来,举手投足的,真是个矜贵端雅的人呐。 茶水温温的,她饮了满满一盏。 那人揽住她的肩头,叫她枕在了他的腿上,轻抚着她的脑袋,笑着问她,“夜里的事,你还记得多少?” 小七乖乖道,“记得有流星。” 那么灿烂的星汉,四方奔坠,旷古绝伦,她刻进了心头,是永远都不会忘记一分一毫的。 那人笑问,“流星之前呢?” 流星之前是什么事,她大多忘了个干净,隐约是记得自己要喊人来教训公子,因而公子揍了她。 幸而她就靠着那人膝头,那人看不见她脸红的模样,看不见甚好,看不见她就能装作什么都不曾发生。 甚好,甚好。 小七信口胡扯,“不记得了。” 那人也不再问下去,只是温和说道,“这便回兰台了,再睡一会儿吧。” 便听见赶车的人吆喝了一声,旋即打马起了步。 小七听见那一排高头大马嘶鸣着,与四角的赤金铃铛一同在这山间古道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鲛纱帷幔在微风里飘出好看的花样,路过重叠岚光,路过满川芳草,她似睡非睡,就在这不浓不淡的雪松香里,迷迷糊糊说了句,“公子.....我嘴巴疼......” 朦朦胧胧中那人似是伸手过来,温热干净的指腹就在她的喉间轻轻抚摸,好似也说了句,“下回轻些。” 他抚得舒服,便也不那么疼了。总之睡了过去,也不知到底有没有过这样的对话。 快到城门的时候,却被人声惊醒。 小七坐起身来,掀开帷幔朝外看去,见高城深池,戒备森严,城门的戍卒执锐披坚,手持文书,似是正在向来往的路人盘查什么。 若是寻常,将军们必得问清楚城里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旁人不知,裴孝廉是定要问个一清二白的。如今他们好端端地进城来,面上亦是连一点儿异常都没有的。 那必是早就心知肚明了。 扭头望那人,见那人正端坐一旁阖着眸子,大抵累极了,因而不去扰他。 进了城门,城内的局势亦是十分紧张,公子的铁甲虎贲正满城搜捕,铁甲与兵刃相撞,发出寒气凛凛的声响。 小七自窗口探出脑袋去瞧,这一看不打紧,竟见城内干道上贴满了海捕文书,不知正在抓什么人。 那是什么人? 画像一左一右总共两人,一人眉心有痣,一人眉心没有。 一看就是出自公子的手笔,毕竟上一回见似这般满城的海捕文书,抓的人还是小七自己。 不对! 不对! 这世间除了她还有谁眉心有痣? 是谢玉啊! 凝神定睛仔细端量,你瞧啊,文书所画不正是谢玉的模样。 小七的心砰砰作响,抓住帷幔的手下意识地攥紧了。 悄然扭头望那人,见那人兀然闭目养神,不知到底有没有睡着。 她记得夜里提过谢玉的名字,不过是酒后一句胡话,并没有透露一丁点儿关于谢玉的行踪,那人竟已起了疑。 这大半夜大抵心里都在琢磨这件事,故此在她睡着的空当,那人便已经吩咐下去了。 哦,必是他先画好了模子,再由蓟城最好的画师连夜所绘。 不,也许他早就起了疑。 忽听一旁的人问,“认得?” 问得她心里咯噔一声,忙道,“不认得。” 那人笑问,“不是你认识的人?” 小七心中兵荒马乱,既是这般问起,那他心里约莫已经七拿八稳了。 但她想,幸好谢玉藏身西林苑,以谢玉那样的身手,他若有意潜踪隐迹,旁人是发现不了的,因而谢玉不会有事。 小七极力稳住心神,平着声回道,“不是。” 那人睁开眸子,“那便好。” 是了,那便好。 这时候总得问点儿什么,若什么都不问,那才十分奇怪。 似公子许瞻这般生性多疑的人,他决然多想。 为了洗脱嫌疑,小七顺势问起,“他们在抓什么人?” 那人道,“楚人。” 哦,楚人。 你瞧那人面色平和,声腔平静,从他的眼里话里分辨不出一丝半点儿的情绪。 小七又问,“蓟城又有楚人了吗?” 那人沉声,“只要燕楚胜负未定,就会一直有。” 是了,三月便将楚国细作网连根拔起,楚宫怎会一点儿动作都没有。必早就急了,如今已是七月,想必新的细作已经安插进来不少了。 装傻充愣一向是小七的本事,要想不被公子审,她就要先问公子,“文书上的人是谁?” 那人俯身抬起了她的下颌,垂眸细窥她的双眼,毫不避讳地告诉她,“谢玉。” 他毫不避讳,是因了他稳操胜券。 谢玉这个名字,曾在她与公子之间多次提起,因而他们二人虽不曾真正地见过,他们三人也不曾真正面对面围坐一起说过什么,但这个名字却与沈晏初一样,亦是他们无法毫无芥蒂地谈及的。 你瞧那人问,“是你那个朋友吗?” 第410章 抓到就知道了 总感觉那人一定知道些什么,故此才似从前一样审她。 但他到底又知道多少呢? 魏宫的嫁妆就在雁门了,约莫小半月也就到了蓟城,但若公子知道,知道了她与谢玉之间的羁绊,可还会再娶她? 小七想嫁给公子,也想好好经营西林苑,如今她所有的地契田产都在车中的檀木匣子里,她想要好好地过下去,想要安安稳稳地过下去,再不愿生出什么枝节了。 她心里没有底,终究不敢横下心来去赌什么,因而矢口否认,“不是我的朋友。” 她是有佐证的,譬如,“我的朋友已经死了,公子从前在驿站帮我雕的匣子,就是用来盛他的遗骸的。” 那人温和点头,并没有似以前一样继续审问下去,指尖虽还在她的下颌轻轻摩挲着,话锋却一转,“母亲为你备好了嫁衣,她等不及,要你去试给她看。” 那他便是信了。 信了好,信了便不会节外生枝,信了她便能安心待嫁。 小七闻言稍稍放下心来,继而盈盈笑起,“什么时候?” 那人也笑,“这一两日,待於痕消了,你与阿蘩一同进宫便是。” 是了,胸前腰间的於痕看不出来,腕上的却十分明显。 但若被人瞧见,休管是谁,终究不好。 小七应了下来,再没有什么别的话,也再不去看外头的海捕文书,只是趴在那人膝头,想合眸小憩上一会儿,心里的事却一重重排山倒海般地涌来,怎么都睡不着。 那人由她趴着,宽大的外袍松垮地搭在她的肩头,那微凉的手却在那枚烙印上轻轻摩挲,他可在摩挲那烙印的形状,还是在确认那烙印的笔画? 小七不知道,也由着他抚弄。 她想,她这一生,终究是逃不开一个“许”字了。 虎贲军的战靴踏出惊心动魄的声响,大道的兵刃与铁甲似就在她耳边碰撞,碰撞得她心惊肉跳,惶惶难安。 仔细想想,自三月以来,她已经许久都不曾有过今日这般提心吊胆的滋味了。 总想着回了兰台就好了,回了兰台就躲进西林苑,外头喊打喊杀便喊打喊杀,到底与西林苑是没有多少关系的。 西林苑的鸡鸭还是鸡鸭,鲤鱼也都还是鲤鱼,桑树照旧地长,白胖胖的蚕也就要吐丝作茧了。 然而回了兰台,兰台之内亦是风声鹤唳,人心惶惶。 驻在兰台的虎贲军把西林苑的庶人们围成了铁桶一般,围得水泄不通,也把西林苑扰得鸡飞狗跳。 小七心里七上八下,她压住一团心绪如麻,问道,“公子,他们在查什么?” 那人笑的云淡风轻,“查那个叫余歇的人。” 哦,余歇。 “查他什么?” “抓到就知道了。” 是了,抓到自然就知道了。 燕国自古便以峻法严刑治国,蓟城大狱有刀锯斧钺,难道就没有吉网罗钳了吗?又有谁能挨得过掖庭那十八道酷刑? (吉网罗钳,事见《旧唐书·酷吏传下·罗希奭》。唐天宝初,李林甫为相,任酷吏吉温、罗希奭为御史。吉罗承李旨意,诬陷异己,制造冤狱,时称“罗钳吉网”。后以“吉网罗钳”比喻酷吏朋比为奸,陷害无辜。) 抓到谢玉了,便也就完了。 大泽君自是不能杀,但若就以余歇的名义杀一个庶人,又有什么难? 简直如同踩死一只蝼蚁。 那人伸手探向了她的心口,心平气定的,“小七,你心跳的太快。” 他越是说这样的话,她的心跳越是止不住地快了起来。 砰砰咚咚,比战鼓还要响上个几分。 他还问,“可是在忧心那个叫余歇的人?” 小七与他讲道理,“余歇是庶人,四月便来了。他干活卖力,又懂礼数,我不知道他犯了什么错。” 若没有错,便不必如此大动干戈。他该命人退下,该放这些庶人们回去干活。 她定会寻机会去见谢玉,旦一见了他,便叫他赶紧离开,赶紧地回楚国,一刻也不要再耽搁下去。 整个蓟城都在严查,只要她再向谢玉分析利弊,权衡轻重,谢玉一定会走的。 那人笑,“我疑余歇就是谢玉。” 小七心里又是咯噔一声。 公子许瞻当真是一个光明正大的人,他又是毫不避讳地说起谢玉来,是因了信她,还是因了并不把什么大泽君放在眼里? 在他目不转睛的审视下,小七心中荡然一空,不知此时该想什么,又不该想什么,总之空白一片,兀然就待在了那里。 那人并不再审问下去,不去问她“他总在你跟前,你竟察觉不出一点儿么”这样的话,也不再问“你以为他是与不是”这样的话。 他拢去垂在她脸颊的碎发,仿佛什么都心知肚明,他似庄王十六年一样劝道,“小七,是与不是,你都不要去管,你只当什么都不知道。” 小七心中一动,一时竟不明白他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到底知道了几分? 他不知道的到底还有几分? 他知不知道她其实什么都是知道的? 他在等她主动供认吗? 还是什么都知道了,但却不愿去追究她什么,不愿她再卷进燕楚之争,再在那吃人的修罗场里挣扎求生吗? 小七不知道。 那双凤眸神色复杂,却又十分坚定。 他坚定地要她,坚定地护她,也坚定地要娶她。 是这样罢? 是。 小七知道。 第411章 子嗣 这一日她就在西林苑里枯等。 西林苑被搅得天翻地覆,牵黄擎苍是铺天盖地地抓,扰得鲤鱼在水里上下惊跳,也追得鸡鸭满山逃窜,就连那每一寸每一方的地皮,都被翻了个底朝天。 你瞧,与前两回捕杀黄鼬又有什么分别呢? 从早到晚,从巳时到日暮,一刻也没有消停过。 小七便也从早到晚地等,从巳时到日暮地等,也一刻都没有安心过。 从前没收的刀子与谢玉一同全都不见了踪迹,这西林苑已经没有一丝半点儿关于谢玉的影子。 他好像从来都没有来过这里。 这里也从来都没有过一个叫余歇的人。 但小七想,没有消息好啊,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没有消息就意味着谢玉安然无事,也意味着他也许已经高飞远走了。 原想着再不会有什么消息了,将将宽慰好自己,沈淑人却来了,她带来了关于谢玉的消息。 她来的时候西林苑已经安静了下来,自顾自在茅屋里点了烛,笑着说,“一有风声,他就跑了。” 小七恍然,跑了,跑了好啊。 沈淑人又说,“是我给他报的信。我说,我知道你是谁,你快走吧,公子的人这就来了。 小七回过神来,“我听不明白姐姐的意思。” 沈淑人笑叹,“小七,姐姐不傻。。谢玉是哥哥的人,我怎么会不知道。如今我与哥哥的心是一样的,你也不必拿我当外人。” 见小七只是凝神望她,并不接话,沈淑人又道,“我们都是哥哥的人,你是,我是,谢玉也是,我们才是一起的。” 不,她不是谁的人。 她不是大表哥的人,她也不是谢玉的人。 非要说是谁的人,那她是公子许瞻的人。 也不,姚小七就是姚小七。 她摇头否认了沈淑人,“大表哥让我跟着自己的心走,我是我自己的人。” 不止如此,她还要否认,“我也不认得你说的‘谢玉’,西林苑里只有余歇,他是个庶人。” 沈淑人噗嗤一下掩唇笑起,眼神清明,似是早就知道了一切,“他若只是个庶人,那你收起来的刀是怎么回事?” 小七心头一凛,依旧摸不清沈淑人的路数。 沈淑人盈盈笑道,“你叫他名字的时候,十分小心,但我听见了。” “小七呀,我知道自己的命,我也认了自己的命,只盼着安安生生地活下去,你干什么和我并没有什么关系。但我既把你看成了自己人,不管怎么样都会护着你,你,护好你,你不必担心。” 小七不知她的话有几分真,又有几分假,她看起来心思坦荡,与从前的沈淑人已经大不一样。 她这一番话也并不是为了邀功,只是告诉她,今日是有这样一件事,今日她又做过什么事,只是向她传递一个消息而已。 小七问她,“魏宫要送来嫁妆了,你可知道?” 沈淑人垂下眸子,片刻温静笑起,“娥皇女英也没什么不好,可惜你是女英,我却不是真正的娥皇。” 是了,连帝舜都不曾碰过的娥皇,怎么算是真正的娥皇。 可到底能算是谁的错,是帝舜的错,还是娥皇的错? 小七恍然怔着,又听沈淑人道,“小七,不打紧,你有了孩子,我与你一起养。你只要不嫌弃姐姐,姐姐就愿意做这样的人。” 她说这一番话并不是为了要小七一个应诺,也不是要她现在就给一个“好”与“不好”的答复,好似只是向小七表明自己的立场和态度而已。 因为不等小七再说什么,沈淑人已径自去了她的花椒树下,乘着月色跳起了舞来。 沈淑人如今清心寡欲,她好像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东西。 过去除了找余歇干些杂活,入夜也并不急着回淑德楼。 一个无欲无求的人,在她的花椒树下起舞,大抵是她唯一喜欢的事了。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 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月出皓兮,佼人懰兮。 舒懮受兮,劳心慅兮。 月出照兮,佼人燎兮。 舒夭绍兮,劳心惨兮。 (出自《诗经·国风·陈风·月出》,意为多么皎洁的月光,照见你娇美的脸庞,你娴雅苗条的倩影,牵动我深情的愁肠!多么素净的月光,照见你妩媚的脸庞。你娴雅婀娜的倩影,牵动我纷乱的愁肠!多么明朗的月光,照见你亮丽的脸庞,你娴雅轻盈的倩影,牵动我焦盼的愁肠!) 她的花椒树如今长得真好呀。 花椒多子多福,而今树下起舞的沈淑人是否也期盼着自己有个一儿半女,慰藉余生呢? 到底是无人知道。 小七分不出多余的精力去管沈淑人到底想要什么,令她忧心的事实在太多。 忧心谢玉,忧心公子,还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应付万福宫里的大周后。 你想,这数月以来,已跟随公子进过了几次王宫,没有一回,大周后是不提起子嗣的事来的。 说是这一两日就要进宫试嫁衣,果然翌日还不到晌午,宫里便来了马车接她与章德公主一同进宫。 万福宫照旧还是老样子,大周后却比从前要憔悴不少,虽仍旧装扮得雍容华贵,但到底精神大不如前,任是再用心的妆容也遮不住脸颊的衰惫消瘦。 章德公主见状问她,“母亲看起来憔悴,是有什么烦心事吗?” 大周后一脸的倦色,招呼她们一左一右地坐在身旁,叹了一声道,“只是被噩梦惊扰,不碍事。” 虽看起来没什么力气,却也照旧要提子嗣的事。 总之不管是以什么话题开始,大周后的话头是总能引到子嗣上头的。 譬如说,“知道你们情投意合,母亲心里比什么都高兴,一直等着盼着,就盼着有人能来万福宫道个喜。” 还要说,“母亲呀,这一双眼珠子都等干了,左右都等不来人。等不来,就得厚着脸叫你们来问上一句,这小半年过去,一点儿好消息也没有吗?” 是了,哪有什么好消息呀,一点儿都没有。 小七垂首低眉,不知该如何回话,她不知,章德公主便替她回了,“母亲急什么,小七才多大呀,年纪轻轻的,迟早是要有的。” 虽不提明着二月小产,但章德公主话里话外也在提醒着大周后,“母亲不急,总得需些时日养养身子呢!” 大周后精力不济,便也不再追问,又说到了四月新政和日前去置办田产的事,虽也赞不绝口,到底最后还是要落到小七身上来,“你这孩子,吃够了苦头,该享享福了。孤还是要劝诫几句,女子呐,这辈子就是要嫁人生子,富可敌国又有什么用?养好身子才是最要紧的,你说是不是?” 小七没有不应的,乖乖地点着头,“是,母亲教诲,小七都记住了。” 见她一双手都拢在广袖中,大周后便握起来凝神端量,不免又是一阵叹,“将来母仪天下,这整个儿的燕国不都是你和远瞩的?还费这些力气干什么,你瞧瞧,一双手磨成什么模样了。” 还要拉着给章德看,“阿蘩,你瞧瞧。” 章德公主温柔地劝慰,“母亲千万不要劳神,西林苑的事看似辛苦,却也十分养人。母亲看,就连阿蘩的气色都比从前好了许多。我如今时常觉得,自己比出嫁前还有康健几分呢!” 大周后说不过她们,叹了一声,兀自点了点头,“罢了罢了,孤哪里说得过你们。” 言罢招呼一旁候着的敬姑姑取来嫁衣,嫁衣一早就准备好了,就在一旁的雕花金盘里,敬姑姑取来小心翼翼地置于案上,恭谨笑道,“夫人好福气,这可是最尊贵的纯衣纁袡呢!” 宫里的人向来是最有眼力的,便如敬姑姑,这才什么时候,就已经改口叫“夫人”了。 是了,这是最尊贵的纯衣纁袡,是王后大婚才有的大帛吉服。 (先秦时期重要的礼服常为上玄下纁。《周礼·天官》云:“染人掌染丝帛。凡染,春暴练,夏纁玄”。郑玄《周礼注疏》注曰:“玄纁者,天地之色,以为祭服,天地之色玄黄,而玄纁者,天之正色苍而玄,地之正色黄而纁,法天地也。故礼服之重者莫不上玄纁下也。”“袡,亦缘也”,纁袡也就是纁色的衣边。玄纁色是非常庄重的高级别礼服使用的颜色。在《周易·系辞》中,玄色象征着天,纁色如同落日余晖,是赤与黄混合的颜色) 庄王十六年九月九日兰台大婚,小七是见过沈淑人与阿拉珠的,就连她们二人大婚时所穿也不过是正红的婚服而已。 不说沈淑人与阿拉珠,就连章德公主出嫁魏宫,穿的都未必是眼下的纯衣纁袡。 如今燕庄王与大周后椿萱并茂,她怎么敢穿这样的婚服? 小七心中不安,因而迟迟不敢去接,只是道,“母亲厚爱,但不合礼制,小七不敢穿。” 大周后便笑,“凤钗你都簪过了,还怕一件吉服?” 也是,三月便簪过了凤钗,那也是十分不合礼制的。 但再退一步讲,公子说自己就是礼法,他做的事又有哪件是合乎礼制呢? 大周后温蔼笑道,“礼制都是人定的,不必多心,这也是远瞩的意思。远瞩呀,恨不得把天下最好的都给了你。原是想继天立极了娶你为后,他哪里等得到那一日呀?眼巴巴地要娶,娶的就是自己的王后。” 做不做王后到底不是最要紧的,小七唯一盼着的,不过是安安稳稳地嫁人,再安安稳稳地活下去罢了。 但想起那满城的海捕文书来,想起公子的半信半疑,心里越发没了底。 第412章 不欢而散 小七兀自怔着,大周后已吩咐着婢子们来侍奉更衣。 她惝恍迷离的就被簇拥着去了屏风后头,章德公主心里欢喜,因而也前前后后地跟在一起。 解了丝绦,脱了外袍,那一层层尊极贵极的王后大帛上了身,上玄下纁,广袖拖尾,沉沉甸甸的。 都说人靠衣装,穿着这样的婚服,人都显得十分端庄威严,连气度也格外的高华起来。 众人无不啧啧称叹,章德公主拉住她的手在铜镜前后打量,“极合身,竟没有一处要改的。” 婢子们喜眉笑眼的,拥住她往大殿去,“夫人快去给王后娘娘瞧瞧!” 绕过屏风,就盈盈立在凤座一旁,大周后见了亦是赞口不绝,“你的尺寸,远瞩哪有不知道的。” 小七心头缓缓松开,是了,她的尺寸公子是最清楚的。 从前的青瓦楼也罢,如今的桃林也好,公子卧房的漆柜里总有两种衣袍。 他的。 和她的。 他的衣袍皆由燕国最好的匠人特制,她的衣袍呢?她的衣袍也都是由公子的匠人一同绣制。 因而绯色的,宝蓝的,粉白的,玄青的,绣白鹤的,刺山桃的,除了没有赤黑的,公子有的,她都有。 就像公子有世间仅此一把的青龙宝剑一般,她的金柄匕首亦是世间仅此一把。 皆由这世间最好的剑师,用这世间最好的玄铁所铸。 章德公主也笑,“小七,我得叫你一声嫂嫂了。” 说着便逗她,“嫂嫂,嫂嫂,你瞧我哥哥眼光多好!” 小七脸一红,含笑垂眉算是应了。 大周后不免要叹,“阿蘩,母亲最初以为你定有这样的福气,没想到,小七有,你竟没有。” 殿中一时冷寂了下来,气氛眼见着凝重了不少。 知道的,清楚是大公子有意要留公主在蓟城。 不知道的,还当章德公主是被魏公子休离在家。 章德公主只是笑,“我不打紧,小七有,我就跟着高兴。” 大周后与敬姑姑叹着气,她们大抵觉得章德公主不够争气,却也没有什么更好的主意,叹完了气也只能劝慰着自己,“罢了,罢了,总会好的。” 正说着话,那龙章凤姿的公子竟也来了。 见小七还穿着纯衣纁袡,上上下下好好打量了一番,当着大周后母女二人的面,虽并没有说什么,只是眸光温柔,缱绻的目光牢牢地黏在她身上。 公子望她,她便也冲公子宛然笑起。 她想,就快了,就快了,她就要穿着这身袍服嫁给眼前的贵公子了。 到那个时候,不必普天同庆,也不需有什么满城烟花,她就与公子一同在桃林新宅,奉匜沃盥,同牢合卺,一屋二人,餕余设袵,便已足够。(周制婚礼,沃盥指新人入席前净手洁面;同牢指新婚夫妇共食同一牲畜之肉,牢,就是小猪。餕余设袵,即通常所说的合床礼,正式成为夫妻) 公子目光缱绻,凝瞩不转。 小七眼波盈盈,转盼流光。 正溺在公子的眸子里,好似听见大周后要留他们在万福宫进膳。 那人笑道,“正要去军中处理些事务,听说小七和阿蘩来了,过来看一眼,不扰母亲,这便要带小七回去了。” 大周后点头应道,“也罢,既有军务,母亲便不留了。” 敬姑姑闻言引小七去屏风后更衣,又听大周后屏退了众人,独独问起了章德公主,“阿蘩,你如今可还挂念着魏公子?” 小七透过屏风往大殿望去,见章德公主低垂着头,一双如凝脂白玉般的手攥着宽宽的袍袖,好一会儿过去都没有说话。 小七知道公主心里的人到底是谁,但在自己的母亲与兄长面前,公主大抵是难以启齿的。 爱上一个待她并不好的人,终究不是一件多么光彩的事。 大周后轻叹一声,自案上拾起了一小卷丝帛来,“魏宫的嫁妆虽还没有来,但魏使早就到了,这是魏公子写给你的信。你哥哥不愿给你看,可做母亲的却懂自己的女儿。看与不看,总得你自己定夺。” 一向稳重冷静的章德公主颤着指尖接来信函,小七不知道信里到底写了什么,但公主泪如雨落,一张丝帛在手中微微抖着,读完已是掩面低泣。 信里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是诉满了思念,还是写着即要迎娶新人? 衣袍已经换好了,敬姑姑与几个宫婢小心翼翼地把婚服挂在了衣架子上,小七却不敢出来扰了殿内的人。 见章德伤心,公子便引开了话题,“婚后若不起战事,我打算带小七去羌地征兵买马。” 大周后原本已经乏了,听了这话登时急了起来,忿然斥道,“小七该留在蓟城调养身子,你带她去折腾什么!总得生下个一儿半女的,再去哪儿不成?” 那人未料到大周后反应如此激烈,甚至还抬手重重地击起了凤座,“你若不能照顾好小七,便仍旧留在母亲身边养着!光说是两情相悦,但得记住了!得记清了!燕国要争霸,就得有子嗣!就得有数不清的子嗣!不然怎样去长久图存啊!” 一激动,竟连连呛咳了起来。 章德忙去扶住她,在她脊背上轻抚,“母亲怎么了?可是病了吗?” 敬姑姑也连忙去了前头斟水奉药,低声道,“娘娘近来总不能安枕,医官却又说不出到底是怎么回事,只得开了安神的汤药,左右是养心补肝,没什么坏处,慢慢调养着罢了。” 那人劝道,“既如此,母亲又何苦再费心劳神。” 大周后凝眉饮了汤药,又是好一番止不住的叹,“怎是我费心劳神,我又还能活上个几年呢?什么都得打算在前头呐!这些年母亲煞费苦心,无不是为了燕国、为了你啊!远瞩,你们该娶的就娶,该嫁的就嫁,母亲全都依了,但燕国也该有后人了!” 大周后的话句句在理,但子嗣至今仍旧是公子的弱处,殿内数人竟没有谁敢多说一句。 每捶击一下凤座,每一句愠怒的叱责,都捶打在小七心上,捶得她胆惊心颤,躲在屏风后面越发不敢出来。 都知道公子没有子嗣,全都是因了她的缘故。 不说旁的,公子要她要得十分频繁,按理早该再有了。 她呢,她自己却也不争气。 大周后越说越气,眼前既还有一封魏宫来信,难免又要扯到沈宴初身上去了,说什么,“章德虽留在了燕国,但难免魏宫不再有新人。既白不似你,他心里有数,是不会只认定某一人的。我有时候,倒恨不得既白是我的孩子!他若是我的孩子,我也不必成日为子嗣的事再去费心了。” 小七的心砰得一声响,偷偷去瞧公子脸色,见公子目光沉沉,面上晦暗不明,薄唇抿着,半晌不曾说话。 若只是提及子嗣的事,那人还不至如此生气,他生气是因了大周后提起了魏公子既白 ——她的大表哥。 第413章 逆鳞 唯有小七知道,大表哥是公子的逆鳞。 他向来爱与大表哥比较,起码在她跟前,是多次输给了大表哥的。 一个心高于天的人,十分皮肉里有九分都是傲骨,这样的人怎听得了什么“恨不得既白是我的孩子”这样的胡话。 这是赤裸裸地把他的脸面丢在了地上,但大周后是他的母亲,他心里虽不好受,却也并没有露出一分怒色来。 章德公主亦是左右为难,一边轻捋着母亲的胸口,温声地劝说,“母亲快不要动怒了,再给哥哥和小七一些时间,他们年纪轻轻的,养好了身子,要个孩子有什么难?“ 一边又轻声哄着她的兄长,“母亲的气话,哥哥不要往心里去。魏公子虽好,又怎能比得上哥哥。在阿蘩心里,哥哥是世间最好的人,是谁都比不过的。” 想来也是悲哀,即便是曾有过肌肤之亲的人,如今也不过称之为一声“魏公子”,连声既白,连声夫君都是没有的。 本来也是好好的,无非是因了公子说要带她去羌地一趟,这才惹得大周后动了怒。 小七绕过屏风,回了那人身旁,朝着大周后跪拜道,“母亲息怒,小七哪儿都不去,就在兰台好......” 不等她说完,大周后已厉声打断了她,青铜长案被她砸得砰砰作响,“还有那西林苑!好好的西林苑养什么鸡鸭!燕国就缺你那么点儿钱么!叫人去把那些鸡鸭都宰了杀了!把那些桑树全都砍了拔了!” 小七鼻头一酸,也不知怎么就湿了眼眶。知道大周后是把对公子的气借机撒到她身上来了,到底是不愿再因了自己给公子多增烦忧,只得好声应道,“母亲息怒,小七也不再去西林苑了。” 大周后这才算出了口气,兀自在那呛咳着,疾疾地喘个不停。 袖子一紧,那人已拉她起身,继而悄然握住了她的手,也不向凤座上的人拜别,转身竟就走了。 总归是不欢而散,人已经出了殿门,还听见大周后在殿内哭了起来,“孤......孤......孤这个母亲呐......不如这就死了......” 小七心中伤怀,孤,孤,孤真正是孤家寡人。 顾复之恩,牵肠割肚。 不管,对不起天地祖宗。 管了,伤的是儿女心肠。 也听得见章德公主哽咽着在劝,“母亲快不要哭了,阿蘩就留在宫里陪母亲,母亲啊.....” 这殿外黑云压城,阴云密布,眼看就要下起雨来。 公子的脚步迈得极大,她在后头踉踉跄跄地跟着。 你瞧啊,这宫墙还是原先那古朴的宫墙,重檐庑殿也还是原先那雄伟的重檐庑殿,这九丈的高台却显得比往日要陡要深,这甬道也远比从前要高要长。 黑压压的似一头猛兽,张开那血盆大口要把人一个个地咬死、撕碎,一个个地吞进腹中。 暗沉沉的又似一座牢笼,要把人一个个地全都压死在里头,圈禁在里头,一个也不要剩下。 公子的王青盖车早就在万福宫外等着了,上了车,那人的脸色依旧黑着沉着,即便两手握在一处这么久,他的掌心还是微凉。 可见他心里的气,这一道都没有消解完。 原本来试嫁衣,全都高高兴兴的,不曾想最后全都败兴而返。 裴孝廉已打马扬鞭,王青盖车沿着宫门甬道轱辘轱辘地往前跑去,一阵劲风吹来,把鲛纱帷幔扑进车里,十六只马蹄在宫中大道上踏出参差不齐的声响,踏得她的心七上八下,惴惴不安。 小七不知该怎么劝他,只是轻声道,“我回去就见医官,多喝汤药,总会有的。” 见那人并不说话,她便又说,“若实在不会有......” 但若实在不会有,她也并不知道该怎么办,到底能不能生,她心里没底,也实在做不了自己身子的主,因而提议道,“公子再娶几人......” “胡言!”那人凝眉斥了一句,“当我是什么人!” 斥得她心头一紧,低眉顺眼,再不敢说话。 她不说,那人也不再说。 他心事重重的,她不敢再去触他的霉头,平白的惹他不快,又图什么呢。 因而这一路车辚马萧,竟再无一人说话。(车辚马萧,出自唐代诗人杜甫的作品《兵车行》,原句为: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爷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 闻得沉重的宫门吱呀一声推开,这便出了金马门。 小七透过车窗往外望去,天色昏暗,风雨欲来,路上已经没有多少行人了。 一路往前走着,她心里还想,就在此处,从前陆九卿就从此处上了马车,告诉公子良原君的动向。 再往前走着,她心里还想,就在此处,从前小周后就在此处撞上了马车,撞得血浆四溅,这一地呀,到处都是萨满滚动的头颅。 再往前走着,还能见那满城的海捕文书,一张张一页页的边角在风里翻飞作响,巡城盘查的铁甲虎贲却少了许多,大概是寻了地方避雨去了。 赶车的人扭头问道,“公子,就要下雨了,可要末将关窗?” 那人合着眸子并不说话,小七忙关上窗子。将将掩紧了,便听得一声惊雷,开始下起豆大的雨来。 忽而“砰”的一声,有什么击中了王青盖车。 小七惊叫一声,继而车身一晃,驷马嘶鸣连连,公子的王青盖车猛地顿住,险些歪倒在地,那人蓦地睁眼,“什么事!” 便听车外苍啷几声拔刀出了鞘,裴孝廉咬牙切齿道,“公子!有人拦路!” 小七霍地推开车窗,那豆大的雨珠登时扑面砸到了脸上,砸得她险些睁不开眼。 循声向前头瞧去,重重雨雾里,那一身斗笠青衣的人正持剑立在十步之远。 第414章 扑杀此獠! 小七心头骤然一跳,那斗笠青衣的模样,是早就刻在她的心头里了呀。 不管什么时候,不管是风中霜中,还是雪里雨里,她都能一眼认出谢玉来。 一双纤纤素手下意识地抓在窗棱,抓得她骨节发白,那瓢泼的大雨向她兜头砸来,砸向手背,砸中腕间,砸透了袍袖,砸湿了发髻,再从髻上沿着脸颊哗啦啦地往下淌来。 忽而马车又是一晃,那人伸手将她拉了回来,“看什么!” 这低斥声被骤雨压低了几分,旋即又淹没进了骖马的嘶叫声里。 隔着前头车门,眼看着那服马受了伤就要倒下,赶车的人赶紧撤掉了缰绳胁驱,任由那服马在一地的雨雾里蹒跚着倒了下去,这才将将稳住了王青盖车。(四匹马中,在两旁的称骖马,中间驾车辕的是服马。在《说文》的解释是:“骖,驾三马也。”见于《齐风·载驱》:“四骊济济,垂辔濔濔) 小七一颗心才算缓了片刻,却听一旁的人问她,“什么人?” 什么人? 是不该在此时此地出现的人,是不能说的人。 小七心中一片兵荒马乱,那人的眸光虽不曾正面看她,她却觉得在那人跟前似赤身裸体,无处遁形。 不敢说谎话,也不能说真话,还没有盘算出如何答他,在这惊心动魄的空当,耽搁一刻都会令人生出疑心来。 发了白的嘴唇一张,话便已经出了口,“戴着斗笠,看不清楚。” 那人再没有问下去,这一眨眼间的工夫,外头已经打了起来。 刀剑相撞,金铁交击,发出尖锐刺耳的声响,一声声的愈发令人心乱如麻。 忽听车外的人高声禀道,“公子,是我们要找的人!” 车里的人面色一沉,自齿缝间一字一顿地溢出两个字来,“谢——玉——” 每道一字,都似有人用鼓槌猛击她的心口,几乎要把她的心口捶透击破。 眼看着青龙剑已一把抓在那人手中,继而“砰”得一声一脚将车门踹开,七月的疾风劲雨猛地往马车之中灌来。 眼看着雨雾之中那斗笠青衣的人被围在中央,刀来剑往,火花四溅,将那铺天盖地的雨珠一劈为二,与绽开的血滴一同被斜斜地打了出去。 谁身上都有血,因而分不清究竟是谁受伤,也分不清到底是谁的血。 小七愀然,不知该为谁忧。 谢玉单枪匹马,就敢战四五将军。 你瞧那一城的海捕文书,其上的屋檐瓦当溅起一片白花花的水雾,水雾之后却是隐隐一片乌黑之色,那里是不是有人,若有,埋伏的到底又是谁的人? 是公子的虎贲,还是暗藏蓟城的楚人? 烟雾迷蒙,看不清晰。 那八尺余的公子将将立在马车前室,两支小小的飞刀竟似有千钧之势,穿云破雨向那人扑来。(前室,即马车车夫坐的位置) 银光闪动,锵然数声,公子的青龙剑已将飞刀猛地挡了出去。 不等喘一口气,又是两支飞刀直透重围疾来。 马车陡得又是一次跌宕,又一匹骖马在雨里发出凄厉的嘶鸣,公子身形一晃,就在这个空当,一支飞刀擦着他的右臂往车身飞来,那人闷哼一声,手上一松,青龙剑险些落了地。 便见那人臂上中刀,殷红的血顷刻之间便渗透了衣袍,又被雨水裹挟着往下淌去。 小七心里一骇,惊呼一声,看见眼前的人仓啷一声拔剑出鞘,继而剑指长空,骤然喝道,“扑杀此獠!”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剑气蓬涌,已是一身的杀气。 青色的气旋在周遭激荡,玄铁利刃之上闪着凛冽的锋芒,将细密的雨珠全都飞溅了出去。 若能看见公子的神色,公子的神色必也是磨牙吮血,十分冷峭的。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出自《诗经·郑风·风雨》,意为风雨交加昏天地,窗外鸡鸣声不息。其实下一句是,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便见公子的将军们挥刀暴喝,“扑杀此獠!” 小七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上,谢玉要杀公子,公子亦要杀谢玉。 两个不曾谋过面的人,第一次相见便是你死我活。 小七知道,若在西林苑谢玉决议要杀,他便有无数机会可杀。他但要杀,就一定能杀,但他不曾杀。 若不是这满城的搜捕,逼得他不得不杀,他大抵还是不会杀。 而在是日此时,谢玉执剑来杀公子,却一次次被公子的护卫将军挡了回去。 原本五人,已折了三个。 忽而齐刷刷自巷间奔出数不清的铁甲虎贲,个个儿手持刀剑冲向了谢玉。 铁骑突出,刀光剑影。 杀气腾腾,翻云卷雨。 黑压压阴云密布,轰隆隆电闪雷鸣,几乎要把这蓟城压塌摧毁,将这一整座城都劈开焚烬。 完了。 完了。 要完了。 蓟城都是公子的人呐。 谢玉不是神,一人怎敌得过这千军万马。 以寡敌众,腹背受敌,又能撑到几时呀? 恍惚记得从前曾问谢玉,“你的武功很高吗?” 从前他说,“不高。” “不高”算是多高,不知道,只知是比裴孝廉高。 眼见得谢玉被那一重重的刀剑合围在中间,她险些扑上去抱住公子的腿,就像从前请求沈晏初放过周延年一样,险些去求他,“公子不要杀谢玉!” 小七不愿看见身边的人死,不管是谁。 但求了公子,便是承认了从前的谎话。 人啊,说了一句谎,就要一直说下去,直到这些谎话再也圆不下去。 圆不下去露出破绽,继而破绽百出,大抵是到了那个时候,才肯说出原本的真相。 她的心如被尖利的兽爪不停地抓挠,抓得她血痕累累,挠得她坐立不安。 若求了公子,到底要不要说真话,小七还来不及去想。 她只知道再耽搁下去,谢玉当场就要被那围成一圈的刀尖扎成刺猬,扎出一身的血窟窿来。 “杀!杀!杀!” 长剑如芒,于维巨卿,气贯长虹。 蓟城大道的虎贲军倒下一拨,又涌上一拨。(出自明代冯梦龙《喻世明言》:“于维巨卿,气贯虹霓,义高云汉。”) 眼眶蓦地一酸,小七当真扑了上去,也当真扑上去抱住了公子的腿,求他,“公子......” 第415章 布下天罗地网 将将叫了一声,“公子......” 便见屋檐上伏着的黑影张弓拉箭,顿然射倒了七八个虎贲,那斗笠青衣的人踩着刀尖纵身一跃,一身青衣矫若游龙,翩似飞鸾,就在公子众将眼前,在羽箭之中,飞身登上了屋檐。 犹听得裴孝廉举刀喝道,“追!追杀谢玉!” 犹听得一声声惨叫在风雨之中荡开。 惨呼着,哀嚎着,呻吟着,闷哼着,扑通扑通地栽进了积水里,再听不见爬起来的声音。 而屋檐上的人一双长靴踏着瓦当,转身朝着车前的人甩来几支疾劲的飞刀,锵锵啷啷,被青龙长剑亟亟挡了出去,俄顷哐当数声跌落进了那一地的积水里。 积水也成了殷红的积水,在这蓟城大道上汇成了一片血色汪洋。 而抬头望去,屋檐上的人早已消失在了茫茫雨幕之中,与那积水里的飞刀一样,再看不见一丁点儿的影子。 谁又能想到,原本好好地进一回宫,竟又似小周后血祭那一日,血洗了这蓟城的大道。 那人侧过脸来,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脸颊滚下来,又沿着那坚毅冰冷的下颌垂了下去,听那人问,“怎么。” 愣愣怔怔的,小七这才回过神来,看见自己仍旧抱着那人的腿,赶紧松开手来,稳住了心神回道,“公子受伤了。” 那人回到车内,顺手掩紧了车门,把那泼天的大雨挡在外头,那萧萧的雨声这才算小了下来。 他身上已尽数湿透,小七手忙脚乱地取来锦衾为他裹了,王青盖车里一向载有锦衾,故而取来十分方便。 然而那人却并不领情,抬手弃之一旁,自顾自地撕下里袍,在伤口上包扎起来。 他伤的是右臂,左手并不方便。 小七赶紧上前帮忙,拨开被割烂的袍袖,见伤口颇深,割出了好大一道口子,可见那飞刀到底用了多大的劲道。 将将用帕子把血拭去,须臾之间又涌了出来。只能凑合着先用帛带包扎起来,回了兰台再好生处理。 那人突然问起,“哭过?” 小七讶然抬头,见那人正垂眸望她,料想自己此时眼眶正发着红。 那她该哭还是不该哭? 他既问起,那大抵就是不该哭的。 低眉在他伤口上轻轻打了个结,“我担心公子。” 因了担心他受伤,因而才红了眼眶,总是说得过去的。 那人沉吟了片刻,又道,“方才你在拦我。” 不是在问她,似是随口提起自己适才所闻。 那人心思澄明,把什么都看在眼里。 即便是生死关头,竟也把她的一举一动,把那些细节末节的全都在心里计较了一遍。 小七低声道,“我怕公子再受伤。” 那人点点头,问道,“若有一日,我与谢玉你死我活。” 又是个站谁的队、做谁的人的问题。 这样的问题她从前被问过无数次,也答过无数次了。 无数次在公子与大表哥之间抉择,在公子与魏国之间抉择,是站在大表哥身旁,是站在魏国一边,还是立在公子身后? 也无数次在暴君与仁君之间抉择,是守在公子身边,还是立在良原君的身后? 从前公子便警告她,“做不了我的人,也不要做我的敌人!” “但若有一日你站在了我的对面,我会毫不犹疑要你死!” 就连庄王也问过她一样的问题,“但若燕魏开战,你要站在哪一边呐?” 魏燕之间早已不再困扰她了,但燕楚之战已迫在眉睫,仍旧要面临站公子还是选大泽的问题。 而这两个人,都是她的未婚夫。 一个是她自己选的,一个是她父亲选的。 那人用剑柄抬起了她的下巴,“立刻说,不要想。” 心头荡然一跳,小七知道做了公子的人,就要与公子站在一起,这没有什么需要斟酌细想的,因而答道,“我是公子的人,而我的朋友谢玉已经死了。” 这算是个毫无破绽的回答,她坚定地守着公子,也护着公子,没什么好思虑的。 谢玉到底有没有死,也许不是最重要的,他只要知道姚小七是公子的人,是公子的妻,死也必守着公子护着公子,这就够了。 门外乍然响起那莽夫恼恨的声音,“公子,末将无能,叫那厮跑了!” 小七这才察觉到外头已经雨声渐小,继而又听那莽夫咬牙切齿,“那厮勇武,死了七人,伤了九人,全都是我们的人!” 那人冷笑,手中青龙剑一伸,吱呀一声推开了车门,旦一开口,声音冷峭,“布下天罗地网,捕杀谢玉!” 车外的人应声退下,眼见活着的虎贲已开始清理地上的尸身血迹,惊雷阵阵,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佽助了方才的厮杀,也撕开了新一轮的血雨腥风。 那人再不曾问起“此人你认不认得”这样的话,也再不曾问起“这是不是你的朋友谢玉”,他不问,是因了他势要斩杀。 就似燕庄王十六年扶风满月宴那一夜,那人要整顿兵马剿杀良原一样,那时他说,“我这便去大营了,你不必害怕。屠了良原君,便不再有你什么事了。” 休管谢玉是谁,是不是大泽,是不是余歇,是不是她一心想要隐瞒的朋友,只要捕杀了谢玉,便再不会有她姚小七什么事了。 就似那时一样,他志在必得,因而无需多问。 问起她的人反倒是裴孝廉。 裴孝廉是在公子进宫的间隙来问她的,就在桃林,那时候雨还兀自下着,在瓦当与直棱窗上敲出细细碎碎的声响。 他来问话的时候神色凝重,恨恨不平。 就似从前一心要魏俘死一般,在大是大非的问题上,裴孝廉向来分得清利害轻重。 他压着声问起,“姑娘为何不对公子说实话?” 小七反问他,“将军在说什么?” 裴孝廉自窄袖里摸出飞刀,短小锋利的兵器就摆在小七跟前,“大泽君你不认得,此人是谁,姑娘当真不认得么?” 这样的飞刀,只有谢玉才有,怎不认得。 她不答话,裴孝廉便劈头盖脸地问,那粗里粗气的嗓音被他死死压着,生怕旁人听见,“你与他在山中数十日,竟就忘了?” 是了,在山里见过斗笠青衣的人,如今尚还活着的,除了姚小七,唯有裴孝廉。 这是她与裴孝廉的秘密,谁都不曾主动在公子面前提起。 她不答话,裴孝廉便盘根究底,三推六问,“你都要嫁了,为何还要瞒着公子。”(三推六问,旧时指反复审训) “公子不问,便当他什么都不知道吗?” 她不答话,裴孝廉便愈发生气,“公子身边,怎能留有二心的人!” 一句句问话在小七心尖上敲打,小七抬眸问他,“将军会告诉公子吗?” 裴孝廉一噎,任是这么忠心不二的人,竟也没有当即回一个“会”字。 窗外雨打山桃,老了青砖,湿了黛瓦。 第416章 成亲 孟子在《滕文公》中言,“丈夫生而愿为之有室,女子生而愿为之有家。” 既应了大周后不再去西林苑,她便也成日留在桃林新宅。 大概军中事务十分繁忙,也许仍旧在四处搜捕谢玉,那人不怎么回来,他不回来,小七便在桃林等着。 她温柔地等着公子。 裴孝廉的话她不是没有听进心里去,因而一个人的时候也成日琢磨,心里百转千回,就在坦承和隐瞒之间反复横跳。 有时候下定了一百个决心,决心见了公子便坦承一切。 告诉公子,她的朋友谢玉没有死,关于谢玉是余歇的事,她也是六月才知道的,并非有意欺瞒。 还要告诉公子,小七也是个楚人,但她从来没有去过楚国,也从未为了楚国做过对不起公子的事。 她想,什么都告诉公子,没什么大不了的。 容得下她自然好,容不下便杀,杀了死了便也不必再左右为难下去。 但有时候又要下定一百个决心,决心继续隐瞒下去,咬死都不肯松口。 一个大表哥已让公子耿耿于怀,若再知道她与谢玉的关系比大表哥还要更胜一筹,还不知要怎样心生芥蒂。如今便已决意捕杀,若什么都知道了,谢玉是一点儿活路都不会再有。 何况,那人幼时又险些死在她父亲的手里。他那样骄傲入了骨的人,大抵不会愿意要旁人知晓这一桩难言之隐。 再一想,他能取了阿拉珠的心头血,焉知不能取了姚小七的? 左思右想,瞻前顾后,把自己折磨得茶饭不思,回肠伤气,肉眼可见地消瘦了许多。 每日日暮总包好饺子等他,只包他喜欢的馅儿。 虾仁的,蟹黄的,海鱼的,青笋的,牛肉的,仍在其中搀几只蜜糖饺子。 总觉得他会回家,因而不嫌麻烦,每晚都包。 但大多时候都在案上放着,直到入了夜,干了皮,漏了汤,直到一个个圆滚滚的小饺子沾在了面板上,一拿起来就一破两半。 一个也不能再吃,全都破了,烂了,最后也全都丢了,弃了。 第一日没有回来,便觉得他第二日一定会来。 第二日没有回来,便总觉得他第三日一定会来。 他没有在外头留宿的习惯,若第三日也没有来,那第四日便该回来了吧? 没有。 他忙于政事军务,因而没有回来。 他不回来,她便安心地等。 兰台的医官一回回地把脉,两回小产,亏空过大,医官只叮嘱好好调养,除了开药,开药,开药,并没有什么太好的办法。 而小七呢,她除了没完没了地饮药,饮药,饮药,也并没有什么太好的主意。 眼看着兰台的山桃慢慢熟了,她总坐在廊下望着山桃发呆。 会惦记着他的伤口,会惦记着谢玉的安危,更多时候是在幻想着他们的大婚。 她就在树下坐着,听着夏蝉鸣唱,就好似听到那古乐之喧。 素日无聊,陪她说话的人是槿娘,侍奉汤药的人是哑婆子,有她们在,虽不能去西林苑,但到底不那么难过。 偶尔见到裴孝廉,会屏退众人,单独问他,“公子的伤好些了吗?” 裴孝廉虽不如从前一样和颜悦色,也不似从前一样知无不言,但她既问了,也总能与她说上几句。 “好多了。” “公子这几日在忙什么?” “就要开战了,公子脱不开身。” 她取来小竹篮,“我给公子摘了山桃,他若不回来,有劳将军给公子送去。” 裴孝廉没有接,好一会儿道,“公子不爱吃桃子。” 一个不爱吃桃子的人,偏偏把兰台都栽满了。 当真是应了大周后的话,远瞩是个长情的人,他认定了你,必会待你好。 “那我做小鱼干,将军下回来的时候,给公子带过去。” 裴孝廉也没有应,只是道,“姑娘不必忙活,公子一忙完,就回来了。” 说完顿了一会儿,抱了抱拳,转身就要走了。 小七叫住了他,轻声问,“他还在蓟城吗?” 没有提名字,但裴孝廉知道她说的是谁。 一向横冲直撞不过脑子的莽夫,亦是顿了好一会儿才回了她,“在。” 她又问,“他还好吗?” 那莽夫冷嗤了一声,“好着呢!” 话音未落扭头就走了,一双脚跺得木地板咚咚作响,也跺得木廊咚咚作响,人都到了院中了,还能听见他跺得青石板咚咚作响。 随他怎么跺,谢玉既好,便好。 不管公子回还是不回,她照旧不到日暮便包饺子,槿娘与她一同和面调馅,陪她说些闲话。 槿娘说,她便听着。 就像从前一样,槿娘一向嘴碎话多,看到的,听到的,只要她的人是闲着的,那么嘴巴就一定不会闲着。 她皱着眉头,“你不去西林苑,鸡都不爱下蛋了。你不在,公主也不在,如今西林苑可都姓沈了。” 沈,便是沈淑人。 提起沈淑人,槿娘啧了两声,“魏夫人怪怪的,不争也不抢,你都要与公子大婚了,她竟一点儿都不急。” 说着话,还用胳膊肘来拐小七,“你说怪不怪?” 人各有志,何况求之不得,因此并没有什么好奇怪的。 她提起公子时会说,“真新鲜,从前公子恨不得把你拴在身旁,如今竟四五日不见人影,也忍得住?” 有时候也叹气,叹什么,“按说还有不到十日的工夫就大婚了,公子怎的也不急,真是沉得住气,要不说公子是做大事的人呢,这要搁周将军身上......早都......早都兴奋地睡不着觉了!” “但不管怎么说,如今蓟城血风腥雨的,真是吓人!” 说着话还要附在小七耳边,悄声问,“你有没有看见......总有人在暗处盯着......不信你偷偷去瞧屋顶上.......” 暗处的人,小七是见过的。 见过桃林屋脊上泛着寒光的利刃,偶尔还能瞧见过来不及隐去的黑影。 槿娘还会提起余歇,提起余歇时会说,“这余歇到底什么来路,值得这么大张旗鼓地抓?祖宗,真是把蓟城闹的鸡飞狗跳,上一回见这阵仗,还是抓良原君的时候呢!” 最后才提起她自己,提起自己时,一张杏脸忽地就红了起来,羞答答地说话,“我也要成亲了。” 第417章 嫌隙 擀面杖在案板上擀出轱辘轱辘的声响,听起来平平淡淡的,看起来也安安稳稳的,小七听着这熟悉的声响,就想起不久之前。 不久前,公子就坐在窗边案前,目不转睛地看她包饺子。 那时候秋月春风,浪静风恬。 小七听了欢喜,“什么时候?” “总得在你和公子后头,定的是八月初六,双头的好日子。” “可置了宅子?” 槿娘摇头,“是周家的老宅子,要和他父亲母亲住一起,虽不大,总是够住的。” “他母亲原先还看不上槿娘我是小地方来的,小地方怎么了?小地方安逸,活得长久,哪里比蓟城差了?若不是......若不是他穷追猛打,我又得在蓟城当差,槿娘我早回易水了!何苦在蓟城朝不保夕的,一天天提心吊胆!” “槿娘我就是个冤种啊!单说上一回在朱玉楼吧,平白无故的就被砸得两脚朝天!我家那位更不必说,险些被砸成了傻子,连在公子身边随侍都不能了!也就是我不嫌弃他罢了,还嫌什么大地方小地方的?真是没数儿!” 槿娘确实是个冤种,单说去岁年底与她一同在万福宫小住时,她赠了槿娘一匣子珠宝,才一两日的工夫,就出了小年夜的事,一条小命都险些搭在宫里回不来,珠宝的事就更不要提了。 拍了拍手上的面粉,小七拉着槿娘就去了里屋,搬出小匣子来,取出了两张房契,“姐姐,给你的嫁妆。” 槿娘眉开眼笑,抱住她就是好一顿地亲。 真好呀,她为槿娘添嫁妆,槿娘是欢喜的,她便也跟着欢喜。 她与槿娘一前一后地嫁,以后也仍旧都在兰台,朝夕相伴,把酒闲话,没有比这更好的事了。 第一批的蚕丝织成了布,她便用新布为那人做里袍。 她总嫌自己做得不够好,缝了又拆,拆了又缝,不是这里不满意,便是那里不称心。 槿娘总说,“够好了!够好了!这样的针脚儿都快赶上我了!” 她便给槿娘看自己不满意的地方,“这里太粗,这里又太密,公子的衣袍都是顶尖儿的匠人所制,他一定会嫌弃的。” 槿娘忍不住笑话她,“你有这份心,公子已经要高兴坏了!” 也许如此,也但愿是这样。 第六日入夜前那人回来了,哑婆子乐滋滋地迈着小碎步跑进来,咿咿呀呀地说这话,比比划划地指着外头,虽看不懂她在说什么,但也猜到是谁来。 小七赶紧拍掉手中的面粉,和槿娘一前一后地迎了出去。 果然,哑婆子才进来没多久,那人便负手进了庭院。 院中的山桃树长得真好呀,《桃夭》里这样写,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出自诗经·国风·周南《桃夭》,意为桃花怒放千万朵,果实累累大又多。这位姑娘要出嫁,早生贵子后嗣旺。桃花怒放千万朵,绿叶茂盛永不落。这位姑娘要出嫁,齐心协手家和睦) 这暮云四合,霞披流光,就似新嫁娘的红盖头。那一树饱满的山桃在枝头叶间密密匝匝地挤着,那人长身玉立在树下,与那赶了许久的路才风尘仆仆赶来的郎君又有什么不一样呢? 一见着他,连日来心里的阴霾顿然一扫而空,小七欢欢喜喜地迎了上去,若不是他身后还跟着两个将军,她几乎要握住那人的手了,“公子回来了。” 但那人看起来却并没有什么可欢喜的,神色不冷不淡,也许是良久不见,竟有了几分陌生。 小七的指尖将将碰了上去,赶紧又收回了袖中。 她暗忖着,他一定是累坏了。 你想想,他是从来没有五六日都不回兰台的先例的。 不不不,去岁冬与楚国那一战,他便是数月都住在蓟城大营,因而是有这样的先例。 到底是因了战事,使他俾夜作昼,宵旰焦劳。 不然,他怎么竟衣带渐宽。 可你若说他车殆马烦了,他却又并不急着往廊下走,人就立在院中,仰头朝着这山桃枝头打量。(车殆马烦,即旅途劳累) 你瞧,公子也是喜欢山桃的,裴孝廉那样粗糙的人怎会真正懂得公子的好恶? 小七踮起脚尖摘下了一颗熟透的山桃,笑吟吟道,“公子想吃山桃吗?我去给公子洗一洗。” 她心里如今正是“坦承”的念头占了上风,她还想着,公子若今夜留在桃林,她便与公子一同吃饺子,一同饮桑酒。 公子是没有饮过桑酒的,桑酒能强身补肾,补血明目,是极好的东西。公子饮了酒自然兴致不错,她便在公子兴致好的时候开诚布公。 一五一十的,直言无隐。 原本也是问心无愧,没有什么是不能告诉公子的。 那人没有说话,仍旧望向枝头,不知在想什么。 小七循着他的目光瞧去,哦,不是,他看的不是枝头,他看的是屋脊。 屋脊上藏有他的人,她知道,毛茸茸的山桃捧在手中便生了几分刺挠。 但她装作不知,只是温婉笑道,“我今天包的是虾仁饺子,公子饿不饿?公子等一等,一盏茶的工夫就包好了。” 那人浅浅嗯了一声,“不必忙,已经在宫里吃过了。” 是,桃林的粗茶淡饭哪比得上宫里的嘉肴美馔。 小七端量着他的神色,他的神色是拒人千里的。 想问问他的伤好些没有,守着那么多人,终究也不好问起,只是笑着,“公子回来多久?还要去大营吗?若不那么忙,就进来歇一会儿吧。” 那人依旧淡淡的,“这就走了。” 她硬着头皮提议,“公子想喝桑酒吗?桑酒酿好了.......” 原想说,“小七陪公子喝一盏吧。” 到底不愿自讨没趣儿,话到了嘴边,最终说道,“公子带一罐尝尝吧。” 她笑着说完,不等那人说什么,转过身就往回走,才进了屋眼泪就吧嗒一下掉了下来,赶紧隐到一旁抹了个干净。 立在屋里,好一会儿竟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愣在原地良久,放下了山桃,净了手,赶紧又去把那拆了又缝缝了又拆的里袍掖进了柜子里,藏得严严实实的,保准不会被人发现。 兀自一叹,搬出来一坛子桑酒,就立在廊下盈盈笑道,“裴将军,酒在这里了。” 说完径自回了屋里,鼻尖酸酸涩涩的,也不知干点儿什么好,心事重重的,到底又回了案前,继续包起了虾仁饺子来。 她想,旁人不吃,她自己也是要吃的。 不止自己要吃,还要和槿娘哑婆子一起吃。 听见有人往这边走来,脚步沉重,不似那人。 来人低声,似在说给她听,“有消息,在兰台附近发现了谢玉踪迹,大约今晚会来。” 原来如此。 不然,那人是夜也不会回来罢? 第418章 诱饵 小七没有转头,仍旧埋头擀皮,包馅。 她想,来不来都好,只要谢玉活着,他们之间的事她是不愿卷进去的。 就似公子与大表哥,她原本也该离得远远的。 天边的流光云霞稍纵即逝,夜色顷刻就暗了下来。 小七自顾自地擀皮,擀了许多,擀了厚厚的一层,擀得面板轱辘辘作响。也自顾自地包馅,包得托盘满满当当。 她不知道到底要包多少,一颗心左右都不是滋味儿,只知道现在栖栖遑遑,没有什么可做的,好似就只余下了这一桩。 院中很静,那人说走,大抵已经走了。 屋里很黑,没有秉烛,槿娘和哑婆子也不知道去哪儿了,许久都没有进屋里来,她自己也不愿起身,在暗处久了,点不点烛也并没有太大的关系。 但门外的人并没有走,仍旧在等着,大约是嫌她慢了,因而催道,“姑娘快些吃完,公子还有别的吩咐。” 那便是公子也还没有走,公子的吩咐是顶要紧的,小七并不饿,饺子也不是非吃不可,手中一顿,问道,“公子有什么吩咐?” 说话的人欲言又止,似是有什么难言之隐,片刻才低声道,“公子请姑娘去树上。” 小七不明白去树上是什么意思,但想着不要误了公子的吩咐,转过身来,看说话的人低头抱拳,依稀可见神色复杂,说完了该说的话,便垂头躬身退离了桃林。 她放下擀杖,拍去了手上的粉,端然往门口走去。 廊下是有灯笼的,廊下的灯笼也是幼时在老宅的模样,借着灯笼的光,可见婢子将军们早已被屏退了,只留公子一人立于树下。 树上呢,树上一根粗绳打成了活扣,与那夭夭小桃一同垂下来。 绳扣不大,不是绞杀。 恍然一怔,立刻便明白了过来。 心里立时就是一酸,那滋味儿呀,一刹那的工夫就酸透了她的五脏六腑,也蔓延至她的四肢百骸去了。 七月下旬的光景,陡地就打了一个寒战。 这一夜月黑风高,灯笼的光朦朦胧胧的,那人神色不明,看不清晰,但料想必是一副清远疏淡的模样。 小七笑着走向了那株高大的山桃树,也走向了树下那人。 心里的话辗转成了一声轻叹,不需说什么,踮起脚尖,抬起双手,伸进了活扣之中。 甫一坠了下来,活扣立时收紧,收紧了就变成了死扣。 她没想到这株那么爱的山桃树有朝一日竟吊起了自己。 你瞧,专为她做的,不大不小,恰到好处。 就连大周后都知道,“你的尺寸,远瞩哪有不知道的。” 何况这样的事,从前在暴室哪日没有做过,因而他驾轻就熟,她也积以为常。 所以当那人问起“你不问为什么”的时候,她也没有什么好问的。 就连原本要说出口的话,也都不必再说什么了。 那人啊,人是清清冷冷的,声音亦是清清冷冷的。 一双袍袖堆在肘间,绳结勒得双腕渐渐发了麻,小七没有抬眸望他,只是笑道,“我知道,我是诱饵。” 因而今夜不是绞杀小七,今夜是诱杀谢玉。 可用她做诱饵又有什么用,她若不走,谢玉不会强求,既不强求,就不会带她离开,因而也不会以身犯险。 她庆幸此时夜色迷茫,能掩住她心中的失落和眼里的怃然。 也庆幸此时周遭无人,不必把她的难堪尽收眼底。 那人似是不曾预料,因而问道,“你愿做诱饵?” 她用笑掩饰自己,温静回道,“公子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大周后不愿她去西林苑,她便不去西林苑。 公子要她做诱饵,她便做诱饵。 她是个笨嘴拙舌的,心思敏感又自卑,但总得要眼前的公子知道,不管她是谁,不管是魏人还是楚人,不管是俘虏还是什么,不管能不能嫁,她没有什么是不能为公子做的。 说不出口的话,她用行动告诉他。 夜色里那人眉眼冷峻,出口的话亦是含着凛凛杀气,“谢玉不死,我心不宁。” 小七垂眉没有回话,她不说,那人也不再开口。 静夜沉沉,沉得有些骇人。 “不会太久,他就在兰台了。” 那人低声道了一句,转身就走了。 这世间最熟悉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无垠夜色之中,独独把她一人留在了这黑黢黢的山桃树下。 心下悲凉,泪水夺眶而出,这清夜里桃树独有的香气闻起来也愈发地苦了起来。 她想,小七,这就是你的将来。 这就是你自己选择的路啊! 大表哥带你走,你不走。 谢玉要带你走,你不走。 兰台的主人也曾许你自由,你仍然没有走。 你是活该,是自作自受,是咎由自取。 一双手臂麻了又酸,酸了又麻,好似有无数蝼蚁噬咬,又好似有千万根针钉在扎。 初时想,谢玉,你不要来。 后来熬不住了,便在心里求,谢玉,求你来。 扔一支飞刀,斩断绳子,或刺进小七的心口。 谢玉,求你。 然而兰台空寂无一人,仿佛人呀蝉呀,就连鸡犬促织呀全都死去了一般,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也不知等了多久,等得她衰惫困顿,双臂都失去了知觉,忽而一声清脆脆的响,有人踏着檐上的瓦当疾步闪来。 腕间一松,那粗糙的绳扣自树上断开,噗通一下人就栽了下去,继而听见那飞刀的声音重重地掷进了墙中。 忽地杀声四起,自周遭屋脊闪出一片冰凉的白光,有人高声喊道,“贼人来也!杀!” “杀!” “杀!” “杀贼!” 到底是谢玉来救救了她,那样一个常年习武的人,那样一个一向在江湖行走的人,会察觉不到这个一个陷阱吗? 他怎会不知,知也仍来。 第419章 坦白 就在不久前,谢玉还说,“他待你好,我不忍杀。” 如今呢? 如今公子待她不好,因而谢玉涉险也要来救,孤身也要来杀。 是这样罢? 这一摔,摔得她肘间生痛,那早就没了知觉的双手也渐渐察觉出了疼来。 但肘臂的疼,哪里敌得过撕心裂肺的疼。 小七蜷在地上,就睁眸望着骤起的围杀。 “天罗地网,捕杀谢玉”,这岂是一句玩笑的话。 这夜太沉了,连一丝月色都没有啊。 杀人的,被杀的,全都是一身暗夜的行头,她分不出谁是谢玉,谁是黑衣的虎贲。 只听得见刀剑相撞,撞出锵啷锵啷的声响,一声声的叫人心惊胆寒。 只听得见惨呼哀嚎,从桃林屋脊砰砰地翻滚下去,连带着瓦当一起,砰咚咚,哗啦啦,又在地上砸出巨大的回音来。 只看得见那一片白光兀自闪着,在黑夜里擦出火星子,而火星子里必定还有血花四溅。 这漫漫长夜会把所有的罪孽杀戮全都匿影藏形,待到明日天亮,蓟城的人不会知道兰台里竟又起了一次没来由的诛戮。 小七不忍去听,也不忍再看,不曾松开的双腕掩着面,她在心里祈求,祈求谢玉快走。 她在心里呐喊,谢玉,快走啊,快走! 快从这里逃出去,去寻一匹快马,连夜往南奔逃! 快走,快回楚国,去做你的大泽君,再也不要到蓟城来! 谢玉,求你。 十指微凉,眼泪滚滚奔涌,好似流不尽似的,浸透了掌心,全都自指缝间溢了出来,又顺着脸颊缓缓地淌了下去。 她想,谢玉,快走。 檐上的脚步声很快远去,踩得瓦当咔嚓嚓碎裂,又稀里哗啦往青石板上坠来,杀声却远远没有停息。 没有停息,就是还活着。 但求谢玉活着。 有脚步声缓缓迫近,在她身旁停了下来,不紧不慢的,不必睁眼便知是谁。 此时不会有旁人,旁人谁敢在此时来此处。 那人俯身逼近,挑开了她腕间的绳结,问她,“委屈吗?” 她心里也问自己,小七,你委屈吗? 你一心想要嫁的人,为了杀一个原没有什么杀心的人,以你为饵,吊在这里小半夜。 怎么会不委屈呢? 双手旦一自由,她便去拢住自己的肘臂,真疼啊。 小七轻声答他,“不委屈。” 那人捻着手上的眼泪,又问,“不委屈,哭什么。” 他还问,“为他担心?” 那清冽的雪松分明是她最熟悉的,可眼前的人却比从前要陌生了许多。 不,他原本也是这样的人。 只是她爱了,爱得深了,因而忘了,忘得一干二净。 这才把从前的所有委屈一扫而空,全都滤了个空空如也。 小七眸中水光盈盈,人却平静地笑起,“是。” 是,为他担心,为谢玉担心。 那人闻言竟并不曾恼,声音也是平和的,“他为何会来?” 他竟不恼。 不恼是因了十拿九稳,因了笃定是夜必定刮骨去毒,翦草除根。 而似眼前这样的审问,她已身经了无数。 “他是我的朋友。” “你的朋友没有死?” 小七平心静气的,在这斥满刀光血影的长夜里,好似不过是与他闲谈些寻常的往事,“原先以为他死了,后来才知道他还活着。” “我第一次离开兰台的时候,碰见许多要杀我的人。有魏人,有羌人,也有燕人。燕人要杀我,是因我背弃了燕国大公子,该杀。羌人要杀我,是因我害死了北羌郡主,该杀。但魏人为何杀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但他们都想要我死。” 燕国真不是什么好地方呐,赤月的夜里,这片土地也是这么的凉。(因了七月炎热,因此古代也称七月为赤月,寓意着气息炎热) 她娓娓道来,嘴角分明笑着,眼泪却不眠不休地滚着,“出城那一晚,公子大婚,有人把我带去野岭,抢走了我的包袱盘缠,一心要杀,我原也不想活,死了便死了。” “谢玉真好啊,他救了我,把山神庙都留给了我。这一路,都是他护着我,他是我唯一的朋友。他有一手好武艺,把要杀我的人全都杀了个干净。” “我不喜欢燕国,一点儿都不喜欢,这鬼地方只会吃人,那雨没日没夜地下,入了秋就开始冷了。谢玉真好啊,他去林子里捡柴火,他去抓野鸡,他很会照顾人,他换着花样为我举炊下庖。我吃腻了鸡,他便去捡菌子。” “他真是个顶厉害的人,但却分不清什么菌子能吃,什么菌子有毒。有一回,他炖了毒菌子,把我们都毒倒了。” 小七说着便笑,说起从前的事,心里十分欢喜,就像一旁的人是个胶漆竹马般,她心中所想,言无不尽。 (胶漆之交《鲠直张千替杀妻》中有“胶漆自谓坚,不如雷与陈”之说,即朋友之间深厚不移的友情;竹马之交,即青梅竹马的朋友。出自唐代李白《长干行》:“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我梦见他变成了青鸾,他驮着我在天上飞。大公子不知道,在我心里,谢玉就是青鸾一样的人,我教他认野山菇,告诉他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因而他叫我菌子先生。” 真好啊,说着从前的事,就好似又回到了山野林中,她心头松缓,因而不吐不快。 她这辈子也不曾似今夜一般说过这么多的话,她想,公子许瞻必是不愿听这样的话,他听了只会愠恼,只会似困兽一样动怒发疯。 疯吧,都疯吧。 这世道便是一个疯魔的世道,人也都是疯魔了的人。 那便都疯,都死,疯个痛快,死个干净。 “我和谢玉在山洞里住了十几天,他让我活了起来。我这短短的十几年.......真高兴有谢玉,要不是羌人追来,我和他大约不会那么早就分开。我以为他死了,他若死了,我得有多难过呀!这世上没有几个待我好的人,可谢玉待我好呐,他是那么好的人,他不图我什么,我也不图他什么,这比什么都好。” “后来见了他,他还活着,他不要我回兰台,他背着我在燕国的冰天雪地里走,他送我去长陵。燕国真冷啊,我从小就怕冷。谢玉问我,‘江南风景极好,你想去看看吗?’” 她说着话,突然泣不成声,“想啊!我想去啊!” “我想去暖和的地方,去不会杀人的地方,真后悔没有跟他走啊!” 第420章 小七,不说了 “好”,是能迷惑人的。 人也十分奇怪。 一个人待你好,好得久了,就能叫你把过去的不好全都忘记个干干净净,好似那些不好都从来也没有过一般。 小七险些忘记了,这里是桃林新宅,却也是青瓦楼旧地啊。 桃树之下,亦是暴室之中,终究没有什么分别。 这日复一日,珠流璧转的,因为这一片山桃,竟就忘记了那一室的刑具了。 “好”能麻痹人,但忘记是最不应该的。 她早就该清楚,魏国的桃林就是魏国的桃林,燕国的兰台也终究是燕国的兰台,看起来是一样的宅子,外头是一样的模子,内里却有着天地的差别。 那人声中复杂,微凉的指腹轻轻去拭她的眼泪,“小七......不说了.......” 不说了吗? 可她说到兴起,怎能不说呢? 她还有更多的话没有说完,怎能不说呢? 今日不说,来日又该什么时候说呢? 今日不说,来日不还是要无穷无尽的诘问、天罗地网地诱杀吗? 怎么,原先不想说的时候,一个个都来逼着她迫着她。 如今想说,竟不想再听下去了吗? 不,得说啊。 她压在心里许久的事,一桩桩,一件件,全部都要说给他听。 小七笑道,“大公子的人一次次追杀,杀光了我表哥的人。那些魏国好儿郎原都是要沙场征战的,但他们都死了,都枉死在了追兵剑下,只剩下了我表哥一个人。表哥为我来,他没有丢下我,他一人一骑杀了回去。他对我说,‘小七啊,不怕,朝着大梁走!’他跳下马车前还要叮嘱我,他说,‘小七,永不要回兰台!’都不要我回兰台,我却回来了。” 那日疾风割脸,暴雪如瀑,那日的赴死与厮杀好似将将就在屋脊之上重现。 这夜的围杀,与从前每一次的追杀,并没有什么分别。 “真高兴啊,我表哥和魏国从来没有抛弃我。因而不管他对我做了什么,我都不会怪他。若不是为了我表哥,我才不会回兰台!” “小七,不说了.......” 那人声腔微颤,开口时已带了几分哀求。 他平生最恼恨旁人欺瞒,却又最听不得这摧心剖肝的真话。 怎么,真话不好听,真话剔肤见骨,如万箭攒心罢? 不,得说啊。 还有那么多他不曾听过的真相,还有那么多他不愿听见的真话,长夜未央,不如全都说完。 “我一个人的时候,总想起表哥和谢玉来。冷的时候,总想起表哥给我的棉衣和毡帽,他总把我裹得厚厚的,他总要我吃鱼眼,他说吃了鱼眼,就能眼明心亮,分辨好人。可我吃了他给的鱼眼睛,吃了那么多年,也没能擦亮眼睛,仍旧过得糊里糊涂。他不许我跪,不许我轻贱自己,他总要我站起来。” 是,大表哥总要她站起来,兰台的主人却一次次命她跪下。 “若不是被燕军俘了,我是要嫁给我表哥的,我喜欢他身上的木蜜香,我在那么冷的鬼天气里窝在他怀里的时候,尤爱他身上的木蜜香。大公子还不知道,我表哥喜欢我的脖颈,他亲近我的时候,总去亲......” “够了!够了.......”那人仓皇打断了她,“小七,不说了。” 不够,不够,远远不够。 这才说了一丁点儿,她还有一肚子的秘密,她要从头说到尾,一个字也不落,完完整整地说给他听。 看着那人失态,她心里有种报复的欢喜。 她想起从前,从前那人一次次地斥她是“娼妓”,这便叫他开开眼,好好地瞧一瞧娼妓是什么样的。 疯吧,疯个痛快,规规矩矩地活着太累了,安安分分地活着也太累了。 不要这条贱命了,不活了,日子也不过了,死个干净,死得神灭形消。 “我怕冷,冷的时候就想起谢玉来。我和他睡在一张火炕上,大公子不知道那张火炕有多好,底下铺着灰狼皮,被子里絮满了芦草。谢玉把火炕烧得热热的,他给我煮姜汤,烤番薯,就在那间小屋子里,他做了萝卜炖鸡,他抱着我睡,我从没有什么时候,是那么安稳踏实的。” 有水滴吧嗒吧嗒垂在腕上,温温热热的,是下雨了吗? 那也不奇怪,蓟城的七月是常下雨的,数日前不还下了一场泼天大雨吗? 她转头望天,天色依旧沉沉黑着,不见一颗星子,但夜虫啾鸣,是个晴天。 她笑了起来,“大公子的卧榻价值千金,却远不及那张火炕狼皮。那一柜子昂贵的华袍,也远不及谢玉那件脏了的白袍......” 腕间的水滴断珠似的落,听见那人说,“小七......你累了.......去睡一会儿吧。” 不,不呀。 她蜷在这地上多时,早就把身下的土焐热了,起身干什么呢?去哪儿呢? 再说她也不累,一点儿都不累呀。 何况说到了兴头上,巴不得把什么都告诉他。 听也要听,不听也要听,话头子一打开,哪有中途停下的道理。 她的眼泪哗得又开始往下掉,“我不喜欢这座假桃林,这不是我小时候的家......大公子,我不想嫁了......” 那人将她揽在怀里,捂住了她的嘴巴,“小七,你累坏了,快睡吧!” 她不想嫁了,这样的小七,他也不该再娶。 他想要的真相,如今大多都知道了。 虽不曾亲眼所见,但到底亲耳所闻。 只是不曾想到真相撕开之后,竟是这般鲜血淋淋,惨不忍睹。 这是他想要听的话吗? 大抵不是,不然他就不会仓皇捂住了她的嘴巴。 忽听院外有人低声来禀,“公子,裴将军回来了。” 果然粗重的脚步声近,来人进了庭院,隔着几步远的距离,瓮声瓮气地禀道,“公子,末将无能,又叫那厮跑了!” 那厮,那厮还能是谁,他们口中的此獠。 小七心头一松,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这才察觉到自己一直紧紧地绷着。 好啊,好啊,谢玉活着,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事了。 那人仍旧出神,没有说话。 是暗恼,是不甘,还是什么样的心绪? 不管是什么心绪,随他,由他,听之任之,不去管他。 楚人谢玉武功极高,任谁都休想杀死他。 来人很快又笑了起来,“那厮也没捞到好,末将砍了他一刀!” 小七心头一跳,又听那莽夫得意道,“公子看,这上头的血,都是那厮的!末将都没舍得擦干净,专程要请公子过目的!” 借着灯笼的光,能看见那三尺余的大刀上尽是殷红的血渍。 小七心如刀刺,鼻尖一酸,眼泪哗地一下滚了下来。 那都是谢玉的血啊。 那人仍旧默着,没有开口。 裴孝廉又道,“末将砍中了那厮的腿,任是再能飞檐走壁,看他还能往哪里逃!只需再有这么一回,末将必能将他拿下!” 难怪这一夜一直不曾见过裴孝廉,原来他与虎贲一起隐在屋脊暗处,专去伏杀谢玉了。 你想,一个多次栽在谢玉手里的人,必定早就切齿拊心,恨不能将他碎尸万段。怎会不逮住这千载难逢的好机会,痛下杀手,以牙还牙,去报了这切骨之仇。 良久过去,那人摆了摆手,说起话来亦是无气无力的,“去罢。” 那莽夫这才察觉此时情形不对,不敢再多嘴邀功,赶紧躬身退下了。 她怔怔地出神,那人已将她拦腰抱起,大步往廊下走去,“去睡一觉,睡醒了就好了,去好好睡一觉,醒了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步伐慌张,语无伦次,小七极少见他这副模样。 她的脑袋在那人臂弯外仰着,看这夜色黑沉沉漫无天际,就似这吃人的燕国,要把人一口口地全都吞噬进去,吞得干干净净,连一点儿骨头渣都不剩。 她望着那株山桃,她想,那是今夜吊起她的地方。 她望着那碎了瓦当的屋檐,她想,那是今夜伏杀谢玉的地方。 她望着这不见清明的庭院,心中怃然叹息,这就是曾经的青瓦楼啊。 一个囚过她、折辱过她的地方。 她喃喃道,“我不喜欢燕国,我想回家了。” 水珠兀自垂着,垂到了她的脸颊,与她自己的眼泪汇成一处,咕噜咕噜滚了下去,顺着脖颈,滚进了领口,很快就把领口洇湿浸透。 进了屋,屋里也并不暖和,案上还放着那满满一托盘的虾仁饺子,这大半夜都过去了,想必饺子也早就漏了汤,破了皮。 一时透骨酸心,眸中悲凉浮漫。 她想,小七,这辈子也不再包饺子了,再也不包了。 那未完成的里袍也不再做了,再也不做了。 身下一软,被那人放上了卧榻。她过惯了穷苦的日子,那厚厚的茵褥原本也是她十分喜欢的,那暖和的衾被亦是她十分贪恋的。 然而今夜再躺在这里,却是困心衡虑,郁郁累累。 额间一热,被那人抵住了,那高高的鼻梁触至她的鼻尖,他的脸颊水渍弥漫。 总会许久过去了,都不见那人说什么话。 她说,“我祖母想念我,我要回家去侍养她。” 她还没有见过自己的祖母,但既是父亲的生母,想必会待她好的。 至少谢玉口中的祖母是一个慈蔼可亲的老人,谢玉是霁月光风的君子,他的话不会有错。 那人兀然哽咽,“小七,不走。” 不走,留在这里却也没了什么盼头。 但人活着总得有盼头啊。 没有盼头,活着还有什么劲呀? 不就是行尸走肉,似个釜底游魂么? 那人仍旧抵在她的额间,但她已背过身去。 第421章 睡一觉吧 走与不走的问题,从燕庄王十五年冬就一直缠扰着她。 缠扰得她愁肠百结,一刻也不得安宁。 直到燕庄王十七年夏,这个问题也始终没有一个明确的答案。 最初是逃,坚定地要逃,因而想法设法,拖着一具破败的身子也要逃。 十五年除夕逃出过一回,那个康健的小七也曾无牵无挂,肆意张扬,刺公子,杀将军,下巴菽,背着青龙剑意气风发地逃回了魏国。 但这一辈子只有那一回,再也没有过了。 其后是走,那人要留她,娶她,她为了自己的国家大义,在走和留之间也曾摇摆不定。 在这之后呢,走啊,留啊,再走啊,再留啊,游移不定,三回九转的,一次次没有走成,也一次次地又留在了这里。 她想,怎么就一直留在这里了呢? 是因了公子许瞻啊。 他一次次地留她,一次次地不许她走。 十六年正月,她离开兰台,公子许瞻不惜举倾国之兵,险些横跨黄河,踏破大梁。 十六年十月,他快马奔走雪岭,来回四个时辰的路,他风雪无阻,竟接连去了半月,一日也不曾误过。 十七年三月,就在未央台,公子许瞻许了她自由,是她自己要留下来。 她轻怜痛惜,决心陪他。 十七年七月,就在昨夜,就在此处,她又一次想回家了,那人也又一次留了她。 他一次次地说,“小七,不走。” 因而她一次次地留了下来。 回不回家的问题,亦是从燕庄王十五年冬就一直缠扰着她的问题。 她有过许多“家”。 桃林老宅,大梁沈府,魏地大营,从前她也把兰台当成自己家了。 庄王十六年冬之前说要回家的时候,是回魏国。 只要是魏国,那便哪里都好,大梁或桃林,都好。 十六年冬之后说要回家的时候,是回兰台。 她还记得与公子许瞻立在万福宫的高台之上,就在滔天的风雪里,对他说,“公子,我们回家吧。” 然而“家”到底在哪儿,她已经糊涂了,来来回回的,千回百转的,看似有许多,实则孤苦伶仃的,一个落脚的地方也没有。 譬如此时,她待在这假桃林里,可还有一个能藏身隐形,不被外人叨扰的地方? 没有。 她想把这假桃林当成家,嫁进来,过下去,然而这假桃林亦成了困住她的地方。 长夜将尽,人寂影残,有好风如水,灌进窗中。 屋里仍旧暗着,无人来炳烛。 暗着好啊,暗处的不堪就无人知晓。 肩头一重,那宽大的手扣在了她的肩头。 这样的举动从前有过多少次呐,从前觉得多么温暖安全的一双手呐,却从未有一刻意识到,这双手就似一具沉重的镣铐,这镣铐一次次重重地困住了她,有形的也好,无形的也罢。 身后的人兀自叹着,似要说什么,好半晌过去到底什么都没有说。 这一夜发生的太多,一个凡事都要谋定后动,企图掌控一切,主宰一切的人,这一夜却听了太多,桩桩件件都出乎他的意料,桩桩件件也都脱离了他的掌控,因而才不知此时到底该说什么罢? 小七没有转头,但抬起袖来,掰开了那只手。 那白皙如玉的手上能打天下定江山,下能操长剑画木兰,她从来也没有主动推开那只手。 如今她把那修长的指一根一根地拨开了,拨开,那人复又环住。 她的声音平和的没有一丝波澜,“小七不是大公子想要的人,如大公子从前在蓟城大营所说,小七不干净了,是个恶心的人。大公子若还记着小七从前有那么一点儿好,就请把小七放走吧。” 身后的人指尖一紧,开口时声中夹着沉沉的叹息,“小七,你累了,睡一觉吧。” “我不累。”她笑着说,“从前在暴室,哪一回不比今夜要长。” 这夜啊,静得令人发指,身后的人也静得没有一点儿声音。 这句话就似一把利刃,直直地刺中了那人心头。 但小七没什么好怕的,身后的人若要暴怒,那便暴怒。 若要责打,那便责打。 若要惩戒,那便惩戒。 她想到谢玉也在蓟城,想到谢玉也还活着,有谢玉作伴,她一点儿都不害怕。 那人的声音恍恍惚惚的,“你都想起来了。” 是啊。 他才知道。 眼泪顺着她的眼角滑了下去,“早就想起来了,想起来,就回不去了。” 早在大表哥走的那一日,她就全想起来了。 好的,不好的,通通都想起来了。 她也当真后悔三月没有跟着魏国的车驾离开燕国啊,她咬着唇,她恼恨这个姚小七,这个姚小七竟没有一回争气过。 那样的机会,这一辈子又有几回呢? 大抵就那一回,再也不会有了。 眼泪打湿了她的帛枕,她的声音是冷静而决绝的,“天亮了,我就该走了。” 那人静默了好一会儿,好一会儿过去却避而不答,他说,“母亲病了,明日进宫去看看她吧。” 她笑,“那是大公子的母亲,不是我的母亲。” 她的母亲早在多年前就不在了,她如今什么都要与那人区分开来,要区分得清清楚楚,分的明明白白的。 她的表哥是她的表哥,他的母亲是他的母亲,怎么能混为一谈呢? 正是因了混为一谈,因而才搞得不清不楚,不明不白。 那人怅然低叹,“小七!不说了,快睡吧,睡醒了,什么事也没有了,不说了......” 说的真轻巧呀,一觉睡过去,就能当成什么都不曾有过吗? 暴室里的囚禁和折磨,这一夜的诱捕和砍杀,便能当作大梦一场吗?当作大梦一场,谢玉就能安然无恙了吗? 身后的人好一会儿都没有动静,他没有走,却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阖上眸子,不愿再与他说话。 分明已是精疲力倦,这一怀的愁绪却叫她怎么都不能安枕。 翻肠搅肚,意乱如麻,这般辗转难眠的时刻已有过不知多少个日夜了。 可再一想,兰台不就是如此吗? 在兰台的这一年又五个月,真正安闲自在的时候又有过几日呢? 心里盘算着将来,惦记着谢玉,朦朦胧胧的就要睡去,一睁眼却猛地看见谢玉立在院中。 第422章 你走,他就走不了 暗夜如漆,谢玉一身血色,拄着长剑,被砍伤的腿勉强支着,就在那株山桃树下朝她望来。 她忙起身疾奔过去,切切问他,“谢玉,你的腿还好吗?” 看不清他的脸,但他的声音仍旧温润如玉,“好。” 他既说好,那便好,那便定然不会有什么事。 小七便催他,“快回楚国,否则他们一定会杀了你!” 谢玉不肯走,还是说和从前一样的话,“他如今待你不好。” 都什么时候了,好与不好又能怎么样呢? 他说,“待你不好,我便要杀他。” 小七急道,“既受了伤,还说什么杀不杀。你先走,天亮了我也会想办法。你在城外等我,要不就等我到了楚国,再去找你!” 她说的明白,谢玉却依旧立着不动。 他不动,小七便愈发急了,急得去推他,“还磨蹭什么,兰台一定有埋伏,你快走啊!” 忽而屋脊之上与两旁墙头冒出了数不清的人头,黑刷刷两排羽箭齐齐地指了过来。 就似这夜里的杀声一样,领头的人大喊着,“贼人来也!杀!杀!杀啊!” 谢玉却似被定住了一半,一动也不动。 小七急出泪来,大声催他,“谢玉,快走!” 眼看见墙头万箭齐发,谢玉却冲他惨然笑起,他说,“我等你一起走。” 小七一急,双臂一伸,死死抱紧了谢玉,刹那之间,那铺天盖地的羽箭已齐刷刷地朝她们射来。 她无比真切地感受到了羽箭刺破衣袍的那一刻,刺破了衣袍,继而钻进了皮肉,撞断了骨骼,无比真切地感受到了那钻心蚀骨的痛楚。 仰头去看谢玉,见谢玉浑身中箭,嘴角溢出血来,却朝她笑着,“小七,你真傻啊!” 是啊,小七真傻啊。 可这个傻小七,不愿公子死,也不愿谢玉死啊。 小七犹自叫着,“谢玉!” 人已骇得惊醒过来,赶紧往窗外望去,见晨光熹微,木窗半掩着,外头却并没有什么人。 心头微微一松,这才发现是大梦一场。 好啊,好,是梦就好,那便都活着。 她也活着,谢玉也活着。 “梦见了什么?” 心头一跳,听见一旁有人说话,这话声打破了这夜的寂静和梦的可怕。 这才看见那人仍在榻旁,一盏残烛燃着,目光沉沉,不知听去了几分。 小七说,“梦见大公子杀了谢玉。” 听了几分都好,她忧心谢玉,如今不怕被他知道,也偏要叫他知道。 那人问了一声,“那么怕他死?” 怕啊,怎么不怕。 她宁愿自己死,也不要谢玉死。 谢玉为她而来,一个甘愿为她死的人,万万不该因她而死。 小七转眸望他,“是啊,我答应他一起走。” 那人的眸光冷凝了下来,“他可走得了?” “无人拦得住谢玉。” “你走,他就走不了。” “凭什么?” “他是细作。” “他不是!” 笑话。 谢玉若是细作,早就把兰台的机密翻了个底朝天了,也早把兰台的主人吞骨扒皮了。 如今他还生龙活虎的,活得好好的,还能命人布下天罗地网,谢玉又怎会是什么细作。 那人没有解释为什么谢玉一定是细作,不过是说,“是与不是,谢玉必死。” 你瞧,细作不过是个由头罢了,这才是他的本意。 小七心里闷闷的,咬牙回道,“谢玉死,我也死。” 那人也闷闷的,蹙着眉头,“你死,他也活不了。” 她一心想要走,一觉过去也没有觉得什么是好起来的,因而无论如何都不肯说一句,“我留下,你放了谢玉。” 而那人呢,那人势必要谢玉死,因而无论如何都不肯说一句,“你嫁我,我放了谢玉。” 他要的是心甘情愿的嫁娶,不是将本求利的交换。 而今一人不甘愿,另一人不退让,就那么对峙着,也不知对峙了多久。 不止不退让,那人还说,“魏宫嫁妆就来了,安心待嫁吧。” 小七叫道,“我不嫁!” 她才不嫁! 不嫁这吃人的罗刹! 那人声音冷峭,“我想做的事,谁能拦得住。” 你瞧,这才是他的真面目,这才是他最真实的嘴脸。 公子许瞻素来是这样的人,何时又变过。 恍惚记得从前有人说过,有人便够了,要心干什么。 话音落了许久,两个人又开始对峙了起来,都在生着气,因而没有一人说话。 东方既白,听见西林苑的鸡开始打起了鸣来,才见那人总算退了一步,“小七,不气了,准备进宫吧。” 进宫,进什么宫,她才不进宫,她要回家,才不去见他的母亲! 这人可真是贵人多忘事啊,昨夜吊起她的事,竟就这么忘了吗? 小七张牙舞爪地捶着衾被,大叫,“不去!” 这人可真是善变啊,适才还说些杀来杀去的狠话,此时竟又低声下气了起来,还要将她紧紧地抱在怀里,哄着,“小七,听话,昨夜的事,我向你赔不是。” 她受了那么久的罪,一句赔个不是就翻篇了吗? 在想什么啊! 这世上可有这样的好事吗? 他当她在闹,在耍脾气,但她要回家,离开这个阎罗啊! 小七去捶他,打他,“放开!放开!放开!” 她愈是锤他,打他,那人愈是不肯松手,恨不能将她揉进胸膛里,一寸寸的地全都揉进骨子里,“小七!是我错了,你不要再生气,你想怎么罚,全都随你,小七......” 小七哭道,“你放开我!我讨厌你!我要跟谢玉回家!我不想再留在这里了.......我要跟谢玉回家!我要跟谢玉回家......” 那人轻轻摩挲着她的脑袋,低声下气的,“小七,我错了,是我太心急,再也不会了,不气了,不哭了,好不好?” 不好,不好,一点儿也不好。 这个人她看得透透的了,不好,不好,一点儿也不好。 这个兰台她也看得透透的了,不好,不好,一点儿也不好。 她就要走,就要回家,谁也拦不住。 心里的委屈如洪水爆发,她张大嘴巴,狠狠地咬中了那人的肩膀,死死地咬着,恨不得将他撕碎扯烂。 她确信自己用了十二分的力气,然而那人连闷哼一声都没有,连躲一下都没有。 她大哭着,“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第423章 杀他 那人任由她咬,任由她打,连声哄着,“小七,不哭了,不哭了......” “只要能出了这口气,随你做什么......只要你不走......” 入夜前的漠然疏离与这即将消逝的夜色一样,全都云散风流,好似他仍是在古梨潭的那个公子许瞻一般。 但小七已经决意要走了。 她满脸是泪,极力地推他,拼了命地推他。 然而那一双手臂就似钳子一样,就似由青铜所铸,那么坚实,那么牢固,任她怎么推,怎么都推不开。 她要走。 要回家。 再不要留在这鬼地方! 她憎恶北地的严寒,鄙弃燕宫的尔虞我诈,也厌恨青瓦楼的旧梦。 她恼恨公子许瞻的猜忌,恼恨他每一次的审问,恼恨他的杯蛇幻影,疑心生鬼。 小七再不想什么驯服这北地狼王的话,也再不想什么解开他心头绳索这样的话,各人有各人的因果,各人也有各人的缘法,她不是女娲王母,不去想什么普度众生,因而含着眼泪愤愤叫道,“我死也要走!” 她愈是挣扎,那人愈是箍得牢实。 她想起出宫那日,那人被谢玉所伤,因而腾出手来就去抓他臂上的伤口。 她心里不平,因而挠得也狠。 那人吃痛倒吸了一口气,下意识地松开了手,怔了好一会儿,复又将那只臂膀横了过来,“随你抓,旦要你出了这口气。” 那一飞刀掷来,她记得伤口颇深,而今也不过是六日的工夫,哪里又好得全,只怕连口子都未能长到一起去。 眼下就横在她眼前,已肉眼可见地渗出了血来。 休想卖惨,休想使什么苦肉计。 她才不抓,她已经不想抓了。 不管心里怎么想的,她也只有一句话,“我要回家!” 她如今不是没人要的野孩子,她还有祖母和亲叔父。 楚国地大物博,国富民强,有谋臣猛将,雄兵百万,这一战,谁输谁赢还不一定呢! 她要快马南下,躲进楚宫,叫公子许瞻再不能见上一眼。 不进燕宫见他母亲,也不嫁,不给他生孩子,她还要促成魏楚二次结盟。 一边是她的舅舅和大表哥,一边是谢玉和她的叔父,即便第一次结盟因投名状翻了脸,她也满怀信心能合纵连横。 不要以为姚小七就只能困在兰台,她要把房产地契全都卷走,卷出去再换成明刀,全都带去楚国招兵买马。 那都是她自己的血汗钱,可不能白白便宜了眼前这黑心的厮。 单是想想,亦是畅快。 她好似又回到了庄王十五年的除夕夜,她回想起这短短的一辈子,再也没有那个除夕夜活得那般果断痛快了。 那人这辈子也没什么可惧的事,唯一可惧的不过是她走而已。 如今她横了心,他又有什么办法。 软磨硬泡的鬼话,她已不吃这一套。 不是她翻脸无情,是他咎由自取。 放着好好的饺子不吃,定要将她吊在树下,这是人能干出来的事? 去他娘的! 小七抹去眼泪,掀开衾被,推开那人就要往榻下去。 她要走,要正大光明地走,就在此人眼皮子底下正大光明地走! 那人急了,仓皇伸手将她拦下,长长的袍袖垂着,其上已洇出了不少的血。 另一只手探向剑台,轻车熟路地取来了金柄匕首,眉心蹙着,肃色说着,“我命给你,旦要你出了这口气!” 他是素有大志,意欲包举宇内并吞八荒的人,他这样的人,怎舍得轻易把自己的命交到旁人手上,真是见鬼了。 然他神色认真,不似作假。 “锵”的一声,把那刀鞘弃在了一旁,被弃的刀鞘就在木地板上发出咣当咣当的几声响。 小七垂眸瞧着那匕首,赤金打造的手柄雕着飞龙,玄铁铸造的刀身闪着锋利的寒光,继而手中一凉,那人已把金柄塞进了她的掌心。 小七恍然一怔,金柄匕首削铁如泥,那人该不是疯了。 诱饵的事虽令她寒心,但也并不是定要取了他的性命不可。 他待她好过,但罪不至此。 匕首在手中攥着,素指捏紧了刀柄,片刻工夫就攥出了一层薄汗来。 她想,就用这匕首来与他博上一弈。 是,这是个好主意。 小七问道,“我不走,大公子就能放了谢玉吗?” 可那人说,“小七,婚嫁和政治永远是两回事。”(政治一词,古已有之。《尚书·毕命》有“道洽政治,泽润生民”;《周礼·地官·遂人》有“掌其政治禁令”。但在更多的情况下是将“政”与“治”分开使用。“政”指国家的权力、制度、秩序和法令;“治”则指管理和教化人民,实现安定状态等。) 那人没什么犹豫,这样的问题在他心里大抵已经计较了千百遍。 不,绝不,这样的问题在他心里根本不算什么问题。 于他而言,政治才是最重要的,婚嫁不算什么,也许连第二位都排不上。 他不需要思虑和权衡,张口就能回了她。 小七纠正他,“是一回事。” 若不是一回事,他当初为何要娶魏夫人和羌郡主。 娶沈淑人为的是大国联姻,娶阿拉珠图的是兵马粮草,因而婚嫁和政治永远是一回事。 那人垂着眸子,眉峰似远岱一般不能舒展,“小七,不提政治。” 好,不提,不提就是不能谈。 “所以大公子仍要杀。” “要杀。” 他的话就似他的人,决绝凛冽,向来没有什么转圜的余地。 他还说,“要杀,是因了他是楚军主将,是潜在蓟城的细作,是藏在你心......” 那人释言的话还没有说完,匕尖已扎透了他的衣袍,扎进了他的皮肉。(释言,即解释。见于《国语·吴语》,“(夫差)乃使行人奚斯释言于齐。”) 小七低声迫他,“放了谢玉。” 他大抵没有想到这把匕首果真能刺进他的腰腹,因而未说完的话就那么顿然噎在了唇齿之间。 东方既白,桃林之中就要天光大亮,因而那人的神情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那人怔然片刻,仿佛被抽走了魂,就那么定定地望着她的眸子,眼里有水光兀自闪了一闪,继而泛起了薄薄的红,“你为他杀我?” 这句话问得她心里发酸,她也不知道怎么就下了手。 是了,她该知道这把刀给她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叫她出一口恶气,不是用来胁迫他,进而解救谢玉的。 她刺得不深,但仍刺进了他的心口去了。 但利刃已经出手了啊,猎人一旦出了手,就不能再轻易地放过猛兽了。 否则猛兽回来神来,定要反扑、撕咬,定要把猎人撕个七零八碎,撕个干干净净,连块骨头渣滓都不会剩下一点儿。 她心头倏然跳着,眼里凝着眼泪,手里的匕首眼见着又逼近了一分,“告诉裴孝廉,放谢玉走,再给我一匹快马......我也要走!” 第424章 你杀 那人力道极大,小七见识过总有无数次了。 他轻易地抬手,就能把她丢出去很远。 庄王十五年冬之所以能划了他的脖颈,缴了他的佩剑,不过是用一鼎下了曼陀罗的鱼汤占了先机,不然怎会有那样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便是此时,他只需扼住她的手腕,作劲一甩,就能将她连人带刀地甩下榻去。 但他没有。 那人就那么僵着,默着,等得她意志动摇,等得她持着刀柄的手都微微发了抖。 她开始怀疑自己,怀疑这一场博弈是不是过了火。 总有好一会儿过去了,见那人眼尾的红渐消,面色却发起了白来,她能感受到他腰身上那滚热的血淹了她持刀的指节。 这是一次并不成功的谈判。 即便刀抵在他的腰身,他也并不打算退让半分。 他说,“谢玉必死。” 他说的毫无波澜,清清冷冷的,没有半分回旋的余地。 可谢玉怎么就一定要死呢? 若非因了她,谢玉就不会来,也就不会迟迟不肯走。 一个活生生的人来了,就一定要死在蓟城吗? 小七心里无比清楚,只要兰台不肯放行,一个腿上负了伤的人,是离不开蓟城半步的。 她滚下泪来,亦横下了心来,“那就一起死,谁都不要活!” 那人笑了一声,也不知他因何而笑。 那么偏执的人,那么霸道的人,总以为他必要动怒,也必要因此惩戒。 但他没有。 那人握住了她的手腕,握在他手里的还有他自己那粘腻的血,他笑着看她,笑着笑着就忽地滚出了泪来,“小七,你杀。” 一个深爱的人,她怎会去杀。 然而还不等她仔细去想什么,不等她仔细去想如何再谈,如何再去化解眼前的僵局,腕间倏然一紧,那人握牢了她的手,就沿着那刀锋前行的地方,径自往里刺了进去。 小七尖叫一声,攥着刀柄猛地往外拔去。 那割骨剔肉的声音,她听得清清楚楚,听得头皮发麻。 心里绷紧的弦砰得断了开来,不是,不是苦肉计。 他竟一心要求死吗? 那金柄匕首上滚着鲜红的血花,此时正吧嗒吧嗒地往下滴来。 忽听苍啷一声拔刀出鞘,守在外头的莽夫疾声问道,“公子!何事!” 何事,杀人越货的事。 不见回声,那莽夫已然破门而入,见状疾冲过来,“公子!” 愣了片刻,又横冲直撞出去,慌慌张张朝外头的人吼道,“速召医官!速召医官!速召医官!” 窗外的山桃枝头在平明时分轻轻摇曳,外头的人忙不迭应了,战靴仓皇着地的声音匆匆远去。 那人仍旧跪坐原处,见他胸口起伏,喘息也比寻常要急,腰腹上下的袍子已洇透了一大片,想必伤口不浅。 金柄匕首碎金断石,开胸剖腹又有何难呐。 恍惚好似听见那人问了一句,“你可出气了?” 声音很低,她神思恍惚,不曾听清。 那莽夫须臾工夫就折了回来,盯着她手里带血的匕首,难以置信地问起,“姑娘刺了公子?” 小七兀然回神,手抖着,匕首也抖着,抖着抖着砰得一声落了地。 眼泪滚着,长睫颤着,骇得发白的唇也翕动着,一颗心如枞金伐鼓,敲金击石,敲着打着,险些从喉间迸将出来。 裴孝廉惊骇莫名,鹦鹉学舌般又重复着自己的话,但这一回却是确信无疑,“姑娘刺了公子!” 是,她刺了公子许瞻。 她刺了自己爱极的人。 即便他曾笞责她、折辱她、囚禁她、凌虐她,她也从未想过亲手去刺他、杀他、弑他、手刃了他。 她从也不曾想过。 她想过火烧青瓦楼,想过毁了自己,焚了自己,也从不曾想过要刺杀公子。 她浑身发着抖,而裴孝廉就好像脑子卡了壳,分明已跪下身来撑住了那人,口中却始终重复一句话,“姑娘刺了公子......姑娘刺了公子......” 诚然,裴孝廉从前背着他的公子干了许多难以启齿的事,但在他这样的忠臣眼里,刺杀公子大逆不道,是他想破了脑袋也想不明白的事。 谁要行刺,谁就得死。 这是死罪。 若是旁人,他早就一刀劈了过来。 但小七行刺该不该死,他便不知道了。 因而他念念叨叨,翻来覆去的只能说出这一句话来。 她想,小七行刺,小七也该死。 这件事甫一传出桃林,传出兰台,即刻就会有人来拿她。 即便公子不拿,也有的是人来拿她。 不劳他。 人早晚都有一死,她不怕死。 倘若不能走,那就一起死吧。 说她畏罪也好,说她负疚也好,她不愿下掖庭,也绝不肯去大营,那不如就一起死。 她在脑中思量了许久,她以为已经过去了这许久,就似她以为夜里在树上被吊了许久一样。 她并不清楚这“许久”到底是多久,只是因了自己的慌乱,因而觉得这“许久”已是分外的久。 那金柄匕首就在地上,她下了榻,将那匕首拾起握在了掌心。 她一心出神,一心在想自己的盘算,并无心思抬头去看那人。 裴孝廉以为她又要持刀行凶,一手护着他的公子,一手把他的大刀横在了身前,腰身挺直,跽坐而起,目瞪口张,提醒道,“姑娘!” 小七也无心思去嘲讽他一句,“裴孝廉,你怕什么。” 她握住刀柄,刀尖朝向了自己,疾疾地朝自己心口扎去。 从前呀,大表哥教她怎么杀人。 大表哥说,她身量娇小,只能智取。 大表哥也说,兵器不在长,寸铁就能杀人。 揕人心口,刲人喉咙,取其要害,一招就能毙命。(揕,即刺击;刲,即割取) 第425章 贱婢 匕尖将将划破衣袍,砰咚又是大刀落地的声响,身前的裴孝廉已如猛虎扑食般,瞬间扼住她的手腕。 他那常年使刀的手,粗糙强劲似锯牙钩爪,扼得她生疼,击电奔星之间就夺走了她的匕首。 “姑娘干什么!” 裴孝廉瞪目哆口,脑子仍旧卡着壳,睖睖睁睁了好一会儿,却好似旁的话一句也不会说了,就像方才只会一句句地重复“姑娘刺了公子”一般,此时也只会翻来覆去地说一句,“姑娘干什么!姑娘干什么啊.......” 他的问话好似西林苑的鸡鸭,又好似这蓟城的夏蝉,无端端呱噪啼鸣个不停。 这中间仿佛夹杂着一句微弱的低叹,“小七......” 仿佛有,又仿佛没有,隐隐约约,似有似无。 小七脑中嗡嗡地响着,被这反反复复的“姑娘干什么”充斥着,也被那大刀与匕首落地的响动充斥着,将将止住的眼泪,哗地一下又淌了下来。 她也不知因何而哭,但眼泪如洪水翻涌,怎么都止不住。 这一次的诱捕,当真没有一人捞到了好。 昨日还盼着嫁人,原也念着回家,今朝怎么就一心求死了。 小七茫然举目,环视着这桃林的周遭。 那花木窗外天光大亮,借着这天光,她看见窗前托盘里摘好的桃子,是她一个个从枝头摘下,虽仍旧红着,但早已不新鲜了。 她看见那一盘早就破皮漏了汤的饺子,面板仍是入夜前的模样,面粉洒得乱七八糟,不曾用完的饼皮堆着,大约早就粘到一起了。 她看见陶罐里插着的木槿,通直的杆上顶着硕大的花,粉红红的花里夹着鹅黄的蕊,那花是西林苑所开,原也是为公子所留。 茫茫然转眸,循着那凌乱交错的兵器往近处看来,弯刀短刃横在木地板之上,那木地板之上却绽着大朵的血花。 心中戚戚,知道那是他的血。 是公子许瞻的血。 心口猛地一疼,好似被苍鹰破开了胸膛,就用那尖锐的爪尖攫住了她的心口,一时心如刀割,悲不自胜。 她想,小七啊,你干了什么啊? 你在公子为你打造的桃林里亲手捅了他一刀。 你用公子送你防身的金柄匕首亲手捅了他一刀。 不,不是一刀,是一下一下地往他腰腹中刺去,更是一刀一刀地往他的心口里扎来。 她垂眸望着金柄匕首出神,眼泪吧嗒吧嗒地似雨珠段落,不敢抬头去看那人。 忽而一脚伸来,那弯刀短匕就被那莽夫一脚踢走了,咣当数声,被踢得远远的,踢到她伸手也够不到的地方。 混混沌沌的,好似看见有血珠垂下,小七惊惶抬头,看见公子许瞻那刀削斧凿的脸煞白无一丝人色,因而嘴角淌下的血就愈发地惊心骇目。 她从也不曾见过公子许瞻是这幅模样,一个孱弱衰疲,少气无力的人。 而今这个孱弱衰疲,少气无力的人就在她的眼前,摇摇欲坠。 他一向脊背挺直,如雪里的青松,何时准许自己在人前这般轻晃? 他从来不许。 就似他从来都十分强硬,不许自己在人前有任何把柄软肋。 而今这个一向傲然端正的人,却扑通一下倒了下去。 他的雕龙玉带被殷红的血染尽了每一条纹路,玉带上下的衣袍亦全都变了颜色。 风萧萧兮,寒蝉凄切。 他神色凄怆,看起来孤寂苍凉,脆弱得不成模样。 兀自想起一句话来,想起九重台那病榻上的苍苍老者,他说,“嘉福,但愿你能永远陪着他,不必叫他做个孤家寡人。” 她一走,他就是个孤家寡人了。 不,他如今已经是个孤家寡人了。 小七失魂落魄地望着地上那人,她想起来就在昨日还盼他归来,盼了足足六日,怎么就到了这个地步呢? 她不知道。 到了这个地步,到底又孰对孰错,她也不知道。 下意识地要去扶他,才察觉手腕仍被裴孝廉死死地攥着。 裴孝廉在怕她杀公子,还是在怕她刎自己? 她不知道。 恍恍惚惚的,只听见裴孝廉惊慌失措地朝外高声喊着,“医官!医官何在!娘的!” 那么一个粗枝大叶的人,那么一个粗犷莽撞的人,隐约竟听见了他的哭腔,“医官!快召医官!” 小七怃然垂眸,望着地上的人,你瞧他魂销目断,豆大的冷汗在额际生出,一行清泪自眼角缓缓滑下,似有千言万语要说。 她甩开裴孝廉,用帕子捂住了那人的伤口,他到底出了多少血啊,那帕子甫一按上去,登时就洇了个透。 那皙白的指节轻颤着握住了她,皙白的指节上全都是血。 他一张嘴,口里也全都是血。 她想起庄王十六年辕门那一摔,摔下来的时候亦满嘴是血。 那时的小七多疼啊,如今的公子呢?如今的公子一定也很疼罢? 颤着一双手去轻抚他发凉的脸颊,她记得那时候公子许瞻也在她的身旁。 眼泪吧嗒吧嗒垂着,她却一句话也没有。 她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面对这样的公子许瞻,她不愿留,此时却也不忍走。 她只知道那一刀被他带着刺了进去,不知道他还能不能活。 一个心有大志的人,真怕他就这么死了。 利刃已悉数被裴孝廉收走了,她看见几个医官背着药箱行色匆匆地奔来,又看见沈淑人惊慌失措地扑了进来,泪流满面地扑在榻旁,大声啼哭着,“公子!公子!小童来了!公子啊,求你不要有事......公子啊......小童好怕……” 小七神思恍惚,看着那个与她几乎一样的人伏在榻旁,此刻竟羡慕起了沈淑人来。 沈淑人是明目张胆的。 明目张胆地哭,不惧世人惊奇的眼光。也明目张胆地爱,不怕做什么女英娥皇。 但小七没有这样的胆子,她的爱与恨都不敢张扬,哭的时候也不敢这般肆无忌惮。 从前有一回,也是在这里,就在早就坍塌毁灭的青瓦楼里,他说,“刀线穿过皮肉,就算你杀过我了。” 这近两年的时间里,她从不曾真正去杀他,而今也刺了,也杀了。 而今魏人姚小七刺杀了燕公子许瞻。 无人管她,她便仍旧瘫坐在一旁,看着医官将那人扶至榻上,解了他带血的玉带,敞开了他带血的衣袍,血和他的伤口黏连到了一起,旦一撕开,他额际的冷汗又添了许多。 小七垂头不敢再去看,不敢去看那破开的皮肉是怎样地翻着,也不敢去看那冒血的伤口到底要流多少血,不敢去看那一盆盆的血水到底端出去多少,更不敢去看医官手中的针线是怎样一下又一下地穿透了他的腰腹。 桃林的医官忙碌地奔走,燕国的平旦在赤月就已开始生出了凉,一阵冷风吹来,哗啦一声清脆的响,那斜插着木槿的陶瓶倒在了案上。 她想起来,木槿啊,小木也,易生之物,是花中最贱。(“花中最贱”,此为明代文人文震亨在其《长物志》中的原话。木槿这种花漫山遍野,随处可见,扦插即活,不必时刻优待供养。南北朝的太学博士王僧孺,曾写过一首《为何库部旧姬拟蘼荒之句诗》,“开到荼蘼,苔荒藓老”) 花中最贱,然古称舜华。其名最远,又名“朝菌”。 有女同车,颜如舜华。是仅荣一瞬,故谓之舜华。(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将翱将翔,佩玉琼琚。彼美孟姜,洵美且都。出自诗经·国风·郑风《有女同车》,意为:和我同车而行的女子,有着木槿花盛开一般的容颜。动起来就像飞翔的鸟儿一样轻盈灵活,身上佩戴着精美的宝玉。这位贵族美女,实在是美丽又端庄) 何为朝菌呐,庄子在《逍遥游》中写,“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一名大芝,朝生,见日则死,生命极短。 你瞧,木槿啊,朝开暮落,一日光景,不是什么好兆头啊。 怅怅然出着神,戚戚然害着怕,就似个孤魂野鬼一般,忽听有人问道,“小七,你怎么敢啊!你糊涂啊!” 声音不高,与她亦是十分相似。 怔怔然抬起眸子,见沈淑人红肿着眼眶跪坐在她身前,呜咽着问,“小七,公子是你要嫁的人啊!你怎么能把他伤成这样啊!” 小七泪如雨下,在这个赤月的平旦周身都打着寒战。 沈淑人抱住了她,一张脸埋在她的颈窝哭着,“你就没有想过,公子倘若有事,我们姐妹该怎么办啊!公子是我们的天,也是燕国的天,公子若有事,燕国就完了啊!” 小七没有想那么多,但她亦是心如刀刺啊! 她掉着眼泪,低低道,“姐姐,我不想杀他。” 沈淑人泫然望她,好一会儿才叹了一声,“傻小七,你真傻。” 也许是罢,许多人都说她傻。 大表哥说,槿娘也说,公子似乎也说过这样的话吧?她不记得了,但就在平明时分的那个噩梦里,她记得谢玉也说她傻。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算不算傻,只知道这些原本都不必由自己来承受。 可阴差阳错的,好的,不好的,该受的,不该受的,全都受了。 沈淑人愀然叹着,“你哪里还有家啊!” 她也不知道楚宫到底算不算她的家,一个素未谋面的祖母和叔父,只因了有血脉联系,就算是她的家了吗? 兰台之外,亦是腥风血雨,她不敢说。 但沈淑人没有拦她,到底算是同意了吧? 那便算是吧,就算是吧。 小七兀自起了身,一个人怔怔地往外走去。 也不知究竟是因了天冷,还是心中栖惶害怕,人一到木廊,竟连连打起了寒颤来。 裴孝廉就在门外挎刀守着,见她出来,问她,“姑娘去哪儿?” 她不知道要去哪儿,但知道自己犯了弑杀公子的大罪,也犯了不能弥补的大错,不该再留在这里了。 小七没有答他的话,行尸走肉一般往外走去。 但裴孝廉伸手拦住了她,他问,“公子伤成这样,姑娘忍心走吗?” 不忍啊。 不忍呐。 惘然立着,神思恍惚,见那断开的绳扣仍旧在山桃枝头,也不知立了有多久。 忽听有寺人叫了一声,“娘娘和公主来了!” 便见那雍容华贵的妇人与公主一前一后疾疾朝廊下走来,环佩叮咚,发出清脆又慌乱的声响。 大周后轻易是不出宫的,也极少到兰台来,此时她来势汹汹,一来便问,“吾儿怎样了?” 裴孝廉忙恭敬禀来,“回娘娘,公子伤势颇重......” 裴孝廉的话还没有说完,小七半边脸骤然一疼,继而天旋地转,那妇人已一巴掌将她扇在了地上,声色俱厉地斥道,“魏国贱婢!” 这一巴掌将她扇得眼前发黑,金星团团飞迸,还不等她看清周遭,那妇人已疾声命道,“拿去掖庭问罪!” 第426章 以死谢罪 脸上生疼,有血缓缓淌下,温温热热的,必是那妇人的戒指划破了她的脸颊。 立时就有两个粗壮的婆子上前,作势就要拿她。 章德公主忙赶上前来,双臂一伸挡住了婆子,“母亲!母亲息怒!即使小七有错,也要等哥哥定夺啊!” 那妇人哪里听得进去,这一路赶来必是愈想愈气,气得她七窍生烟,半分也按捺不住了,因而一腔的怒火在此刻全都爆发了出来,先是痛斥章德,“弑君大罪,你也要拦!糊涂!” 继而又叱骂小七,“贱婢!孤怀胎十月,只此一子!你竟连吾儿都敢杀!” “一个战俘,孤什么不依你!孰料竟起了如此歹心,你与禽兽何异!” 裴孝廉亦是仓皇跪地,声声辩白,“娘娘息怒,是刺客所为,与姚姑娘无关啊!” 那妇人连连冷笑,朝左右吩咐着,“你当孤在兰台一个人也没有吗!敢在孤面前撒谎,人头畜鸣,蠢如猪狗!拉下去狠狠地杖打!” (人头畜鸣,出自《史记·秦始皇本记》,指虽然是人,但就像畜类一样愚蠢。原文为:“始皇既殁,胡亥极愚,郦山未毕,复作阿房,以遂前策。云‘凡所为贵有天下者,肆意极欲,大臣至欲罢先君所为。诛斯,去疾,任用赵高,痛哉言乎!人头畜鸣。”) 话音一落,立即上来两个强健有力的宫人,一左一右拉着裴孝廉就往外拖去。 裴孝廉没有挣扎,任由宫人拉扯拖拽,只是口中仍旧喊着,“娘娘息怒,是刺客所为!娘娘息怒,是刺客所为!娘娘息怒,是刺客所为,与姚姑娘无关!” 小七眼眶一热,这个从前一心要置她于死地的人,此刻竟也拼死要来护她周全。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好似是从青瓦楼塌,从他自怀里掏出那只小狸奴为她变了一场戏法。 好似是从那时候开始,裴孝廉虽仍旧对公子披露肝胆,但却不再一心为公子而活了。 就似谢玉与余歇,他从来都没有主动告诉过他的公子。 眼前渐渐清明了起来,小七望着那魁梧健壮的将军此时正被宫人往外拖着,腰间的弯刀与桃林的青石板击撞,撞出蹦蹬蹦蹬的声响,撞得人心惊肉跳,头皮发麻。 他好似仍旧不会说别的话,翻来覆去亦只重复着这一句。 “是刺客所为,不是姑娘!不是姑娘!” 大周后嫌他呱噪,凝眉斥道,“捂住那谎话连篇的嘴,不要惊扰了大公子!” 底下的人应了,登时就牢牢地捂住了裴孝廉的嘴巴,他们走得极快,片刻的工夫就把人带出了庭院。 小七倒在木廊上还没有起来,便已听见院外开始了杖棍猛击皮肉的响音。 一声一声,叫人胆战心慌。 她爬起身来,端端正正地跪着,“娘娘,小七是罪人,任凭娘娘责罚,但求娘娘不要再罚裴将军了......” 大周后傲然冷嗤,眼锋朝她扫着,“贱婢!你都自身难保了,还为旁人求情,好大的脸面!” 那妇人还来不及收拾她,这时候从屋里出来个宫人,躬着身子低声禀道,“娘娘,公子仍旧昏迷不醒......医官说,虽不曾刺中要害,但出血过多,只怕......” 那妇人蹙紧眉头,“只怕什么!” 那宫人嗫喏着不敢答话,只是愈发地低下声来,“只怕......” “只怕不好......” 哦,接上这话茬的是与她相仿的声音。 是沈淑人。 小七肝心若裂,心口也不知怎么,被针扎了似的,一抽一抽地疼。 她抬手捂住胸口,企图让自己好受一些,她在心里一遍一遍地痛骂自己,小七,你到底干了什么,你到底干了什么啊! 水光盈盈,盈了满满的一眶,就透过这满满一眶的泪,她能瞥见沈淑人扶在门樘,哽咽着说道,“医官说,只怕不好......” 小七脸上一麻,身子顷刻又往木廊倒去,眼看着那株山桃好似上下颠倒了一般,这才意识到自己又挨了大周后一巴掌。 那妇人已是怒不可遏,髻上的步摇前后颤悠,“贱婢!吾儿若有个三长两短,孤要魏国上下全都陪葬!” 章德公主扑上前来,护在小七跟前,含泪劝道,“母亲不要再打了!哥哥福泽天厚,定然不会有事!” 沈淑人捶着胸口,缓缓地、怔怔地,伏地朝大周后跪伏了下来,“母亲......小童有罪,小童不曾为公子生个一儿半女......无端端的却要连累魏国了.......” 小七心酸莫名,未能养育是罪。若沈淑人有罪,姚小七就没有罪了吗? 有啊! 沈淑人提及的罪,就是她姚小七的罪。 她的罪已经够多了,眼下又多了这一桩。 眼见着沈淑人拔下了发簪,拔下来就抵在了喉间,她拔得毫不犹豫,动手也十分坚决,“小童以死谢罪!” 章德公主不得不去拦他,“嫂嫂这又是干什么,嫂嫂!快不要再添乱了啊!” 沈淑人已是一心求死,任凭章德公主拉着拦着,那长簪仍旧将脖颈扎出了血来,一旁宫里来的姑姑嬷嬷们忙去将簪子夺了下来,“魏夫人!魏夫人!” 子嗣一向是那妇人心里的坎,沈淑人这一闹,又叫那妇人大动肝火,再无人能拦得住她了。 她伸出那保养得十分完美的玉指,指着北地,扬声命道,“去!去!去把西林苑那些东西全都给孤清理掉!兰台不养不会下蛋的鸡!” 前面的“东西”,说的是鸡鸭鱼蚕。 后面那“不会下蛋的鸡”,说的是不会生养的小七。 小七听得明白。 第427章 李代桃僵 随行的宫人应了,招呼了一下,这便率着寺人们匆匆出了桃林往西林苑去了。 遥遥听见西林苑那些活生生的金鸡发出凄厉的悲鸣,那些活生生的鸭凫亦发出了令人发指的惨叫,她一只只亲手养大的小鸡仔和小鸭雏,此刻正在垂死挣扎。 鲤鱼和桑蚕不会叫,正如小七自己,她也不会发出哀求,不会大放悲声。 她与她的鲤鱼桑蚕一样,在这吃人的世道里,唯有摧眉折腰,对强权的劫掠与惩戒默默地承受。 她的心在一滴滴地淌血,她能想象得出那些活生生的鸡鸭被追得四下奔逃,被抓在手时又极力挣命,能想象得到那徒劳扑蹬的爪子和散落一地的羽毛。 她能想象得到那从魏国黄河远道而来的赤尾锦鲤翻着白肚,翻出了一池的血水,横七竖八地在水上浮荡,浮了满满的一池子。 她能想象得到那一竹箩一竹萝的蚕全被掀翻在地,被宫人寺人一脚一脚地踩扁跺烂,砰砰一声声细微的响,爆出满地的肠子,爆出吐了一半的丝,和那一地青色的桑叶水。 自刺了公子开始的发抖一刻也没有停下来过,脸颊火辣辣地疼,她抬手去摸,摸出一指腹血来。 她仔细回想最初为何会在西林苑养这些活生生的鱼禽,那是她想在兰台辟一方世外桃源,她想在兰台之内,亦能活得似在山水之间。 那是她在兰台留下来活下去的希望,而今她亲手辟出来的世外桃源就在这片刻之间被摧毁殆尽了。 西林苑很快复归于寂静,从勃勃生机又变回了死气沉沉。 从前的蓬勃,再也不会有了。 正如从前鲜活的小七,也再不会有了。 那也好,她再不必留在这里了。 一个身子破败、不会生养又容貌毁损的小七,是再不必留在这里了。 她就蜷在木廊,章德公主轻轻地为她擦拭脸上的血,暗暗垂着泪,低不可闻地叹道,“小七啊,这是怎么了啊......” 听见敬娘附在那妇人耳边,吟吟低声,“魏夫人是能生养的,宫里嬷嬷们早都看过了。” 那妇人上前抬高了沈淑人的下巴,居高临下地仔细端量起来,“你倒是个懂道理的,八九分的相似,足能以假乱真。” 一旁的敬娘双手拢在袖中,弓着身子低声道,“唯一的不同,就是眉心缺一颗红痣了。” 那妇人得意冷笑,“这有什么难,一颗朱砂就能弄假成真。” 敬娘连连附和,“娘娘说得极是,敬娘明白了。” 章德公主忍不住提醒道,“母亲,哥哥岂是那么好糊弄的,去岁小年夜的阿拉珠就是前车之鉴啊!” 那妇人笑,“阿蘩,你胆子未免太小了,不信你听——” 妇人说着话,涂着丹寇的指尖捏着沈淑人的下颌,那朱红色的丹唇一张一合地吩咐着,“说句话听听。” 沈淑人目瞪神呆,愣愣怔怔地问道,“母亲要小童说什么?” 那妇人又笑,“说那贱婢素日会对远瞩说的话。” 沈淑人怔忪片刻,学着小七的声腔,喃喃问了起来,“公子......公子可想吃饺子?” 那妇人和敬娘见状皆笑了起来,“你瞧,这便是九分像了。” 是啊,真像。 沈淑人与她朝夕相处四个月,神态声音,举手投足,哪里有不像的啊。 难道她为的也是此时此刻吗? 敬娘应和笑道,“这是公子之福,更是燕国之福。” 小七恍然想起老庄王话来,“你是魏人,寡人不知该不该留你在远瞩身边,如今寡人有一句话要问你——但若燕魏开战,你要站在哪一边呐?” 那时她没什么犹豫的,她说,“大王,小七是公子的人啊。” 庄王大笑,连连叹道,“好啊!好!吾儿有福,寡人高兴!” 总以为早已经过去了千百年之久,如今想想,也不过才是去岁腊月的事罢了。 而今李代桃僵,小七却已不再是公子之福了。 沈淑人淌着眼泪,伏地求着,“母亲,淑人会好好地相夫育子,但求母亲不要再罚小七,小七是个孤儿,这辈子也没享过什么福,母亲开恩,就放她走吧。” 那妇人闻言笑叹,“孤儿好啊,无牵无挂的,死了也不会有人知道。” 是了,眼下就有一个能取而代之的人,听话的,能生养的,有母国仰仗的,哪一点儿不比个孤儿好啊。 章德公主忙道,“母亲要罚,就罚小七侍奉哥哥,等哥哥好了再请哥哥自己定夺。” 那妇人像是听了什么不得了的诡闻怪事一般,声调都变了几分,“还有谁敢让个刺客侍疾?阿蘩!你越发地糊涂了!” 沈淑人只是掩面低泣,不敢再说什么话。 唯有章德公主仍旧为她说着话,“母亲!公子爱重小七,小七怎么会是刺客啊!” “阿蘩!”那妇人愈发生气,“这贱婢连你都敢挟持,你竟忘得干干净净了吗!” 是了,十五年除夕杀将军,十六年四月挟公主,都记在大周后的心里,都是一颗颗埋在暗处的惊雷。 寻常尚可以不理会追究,然到了犯下更大罪名的时候,所有的罪名便一同累加,十恶五逆,数罪并罚,叫她万死都不能谢其罪。(十恶五逆,谓种种不可赦免的大罪) 那严厉的妇人声音里裹着令人刺骨的冷意,“拉去掖庭,重重地责罚!” 底下便有宫人低声问道,“娘娘,可要留口气?” 那妇人笑,“给个刺客留什么,交给掖庭尉便是。要是死了,就扔去乱葬岗。要是还能喘气,送去女闾便是。” 小七身上发冷,她想,好啊,原也是打算死的。 活着太受罪,死了总比活着好。 章德公主扑通一下跪了下来,攥住了大周后的袍摆,苦苦求道,“母亲!不要去掖庭!哥哥深爱小七,必不希望母亲责罚!母亲不放心,就命人关在栖子园,阿蘩亲自守着!必不叫她迈出去一步!母亲听阿蘩一句,等哥哥醒了,一切都等哥哥醒了,再听哥哥的意思吧!” 栖子园是章德公主小产后在兰台客居的小楼,不管最后怎样,不管能不能去栖子园,小七心里都隐隐欢喜,为有这样一个为她求生的朋友而欢喜。 那么,魏人姚小七在燕国这近两年,就不算白活一场。 到底是无人能说服得了大周后,那妇人扬着下巴,“母亲心里的事不过两桩,一为吾儿,一为燕国。没有吾儿,就没有燕国。敢伤吾儿,就是与孤为难!” 是了,大周后是公子的母亲,出了这样的事,没有人会比大周后更动怒生气。 可她的话到底也伤了章德公主的心。 母亲心里有两桩,一为公子,二为燕国,却并没有一桩为的是章德。 章德公主怔怔然跪着,攥着袍摆的手终究是缓缓地松了下来。 第428章 下堂妇 章德公主那双温热的柔荑,紧紧握住了她。 不嫌弃她的掌心手背满是鲜血,温柔地俯视,温柔但坚定地开了口,“母亲既已下定决心,那就让阿蘩陪小七一起去吧。” 小七心头一热,不知为什么,竟又要落下泪来。 她抬眸去看章德公主,赤月第一缕的日光打在她那半边脸上,在她的脸上洒出了半边的金光。 那公主就似个普度众生的神佛,在此刻用尽自己的力量来护她的周全。 小七不知道自己到底算一个什么样的人,她不知道自己如今还算不算得上是“风骨料峭”,不知道自己还算不算得上是“冰魂雪魄”,也不知道自己还算不算得上是他说的“生如芥子,心藏须弥”。 是个战俘,是个细作,是个魏贼,还是个“贱婢”。 若还能活下来,她要问一问大表哥,如今的小七是不是断了脊梁,是不是丢尽了魏国的脸。 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如今连她自己也不敢确定了。 但她却确定地清楚章德公主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一个温柔坚定有力量的人。 似大周后这样的人,竟能教养出章德公主这样温良贤淑的好女儿。 似公子许瞻这样的人,竟也有章德公主这样心慈好善的好妹妹。 似魏人小七这样的人,竟也有章德公主这样敦厚纯良的好朋友。 倾心扶助,不离不弃。 而章德公主这样的人,她真不该有如此崎岖多舛的命运呐。 她和小七不一样,她该福寿康宁,万事顺遂。 柔荑的主人温柔开了口,“小七,不怕,我替哥哥护着你。” 但在气冲牛斗的大周后面前,这温柔纯良的公主又能护得住她几分呢? 刺杀公子的罪,小七一早就明明白白。对自己今日的归宿,她也一早就明明白白,这归宿原是在庄王十六年扶风报信那一夜就该有的。 小七也握紧了章德公主的手,她朝章德公主温静笑着。不敢明说的感激,全都藏在这一刻的笑里。 从不曾有这样一刻,她与章德公主的心如此靠近。她真想扑在章德公主的怀里,好好地哭一场,告诉章德,“我没有辜负你的袒护,你哥哥也是我至爱的人,我不曾真正伤害过他。” 但在那盛怒的妇大周后和一个已经被选中的替代品面前,这样的话是不能再说,也不必再说的。 你瞧那妇人一双黛眉紧锁,眼锋这便扫了过来,听了什么“让阿蘩陪小七一起去”这样的话,就好似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不把这贱婢五马分尸,曝尸闹市,已是孤格外开恩了,还胡闹什么?” 言罢下巴轻点,一旁的敬娘便招呼着人上木廊来拿人了。 章德公主皓腕一抬,声音骤然扬起几分,朝来人喝道,“退下!” 大周后面色冷凝,匪夷所思地问她,“你要与母亲作对?” 章德公主温婉劝道,“阿蘩不敢与母亲作对,但怕母亲做错了事,再与哥哥离心......” 话还没有说话,登时被那夫人打断了,“孤会错?你糊涂了!” 那妇人哂笑一声,俯睨着廊下的人,“孤认你,你就是公主。孤不认你,你不过就是个魏宫的下堂妇!” 章德公主脸色一白,人就顿在了当场,泪珠在眼里翻滚着,却倔强地不肯落一滴下来。 这样的话,比说“母亲心里的事不过两桩,一为吾儿,一为燕国”还要寒心数倍啊! 小七心尖攥成了一团,为章德感到难过。 真想告诉她一句,告诉她,公主不是什么下堂妇,公主是大表哥爱重的人,是燕国最好的人。这样的话,公主万万不要往心里去啊! 但这样的话一出口就是火上浇油,小七不愿火上浇油,亦不愿公主为她伤了母女和气,只能握紧她的手低声相劝,“小七有自己的命,公主不要再说了,求你不要再说了!” 章德公主白着脸,笑叹了一声,“是,我是魏宫的下堂妇,污了周氏清名了。” 小七怃然神伤,喉间发苦,喃喃叫道,“公主啊......” 那妇人愕然失色,颅内气血翻涌不止,愈发地怒不可遏。此时伸手指着她的女儿,指尖发着抖,声音亦发着抖,“你......你......孤的好女儿啊!” 继而又斥了起来,“公主得癔症了!发病了!还不赶紧送她回宫,还留在这里等她说些疯言疯语吗!” 那敬娘赶紧小声劝道,“公主可不要再说了,为个魏人,平白地伤了母女和气啊!不值啊!” 什么是值,什么是不值,如今这院中诸人,谁又能有章德公主心里明白呢? 那婆子说着“公主,得罪了”这样的体面话,就已经上了手,章德公主一把推开了婆子,端然站起身来,她的胸口起伏着,眼泪把她的眼眶逼得通红,她说,“但愿王后娘娘永远都不会有后悔的那一日。” 那妇人喝道,“住嘴!” 那金尊玉贵的章德公主就要被婆子带走了,她下了木廊,行了数步又驻足不前,蓦然回眸,含泪冲她盈盈笑着,“小七,好好活着,等哥哥醒来。” 小七的眼泪唰地一下淌了下来,许久之前就说要拿她当朋友的人,是真真正正的,始终如一的,把魏人小七当做了朋友,为此不惜开罪了自己的母亲。 眼前雾气翻涌,她亦冲那纯良的公主笑了起来,大声告诉她,“公主不是下堂妇!大表哥爱重公主!我知道!” 日出扶桑,惊起鸟雀。 章德公主就在那初升的日光里泪流满面,也一样大声地问她,“大表哥告诉你了吗?” 你瞧,公主不再叫他“魏公子”,叫一声“大表哥”就与他亲近了一分。 若什么时候再叫他一声“既白”,什么时候再能叫他一声“夫君”,这一切就算圆满了。 小七笑,“告诉了啊!他对我说,小七,我总有一日要接章德回家!” 章德公主望着她破涕为笑,“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公主笑起来多好看啊,小七已许久不曾见过公主笑起来的模样了。 那杏脸桃腮发着光,她听了这话当真高兴啊! 小七道,“公主早点儿去见大表哥吧,如今不晚!” 是啊,去见自己心爱的人,什么才算晚呢?她最清楚思念一个人的滋味。 思念一个人是什么滋味儿? 郑地有歌,名为《子衿》。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她大抵再没有机会活着见公子,但若能成人之美,也不算辜负公主待她的好了。 第429章 去处 章德公主已被婆子们带走了,那清瘦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桃林之外。 沈淑人还乖顺地跪在一旁,眸子垂着,不知正在想些什么。 一直强硬的大周后此时却身子一晃,险些摔倒,那金钗步摇猛地一晃,交互擦出了刺耳的响。 沈淑人一脸忧色,忙起身去扶,“母亲!母亲消消气,千万当心身子啊!” 大周后闭着眸子,剧烈地喘着,恨恨地捶打着自己的胸口,痛苦叹道,“孤快要被这不争气的兄妹俩气死了啊!” 沈淑人顺着那妇人的气,握住那妇人的手柔声哄着,“夫君重伤,如今还昏迷不醒,母亲就是燕国的天,更是兰台的天啊!母亲千万不要再气,母亲若还生气,就打小童吧!小童身子好,母亲打小童!千万莫要气坏了身子啊!” 那妇人陡地睁开了眼,方才的痛苦一扫而空,顿时就恢复了斗志,指着小七的鼻子叫道,“怎么!怎么这贱婢还在这里!去!去!给孤送去掖庭!” “是是是!”底下的婆子们赶紧应了,三下五除二就将她拖了起来。 沈淑人还兀自劝慰着,“母亲千万息怒......不要再和小七置气了.......” 她这个好姐姐,是生怕大周后忘记了公子重伤的事,因而旁敲侧击,一再提醒。 她原本也不该忽视西林苑那株花椒树啊,花椒,求的是多子多福。 一个无欲无求的人,又怎会去贪求多子多福呢? 兰台不会有什么娥皇女英,公子身边只能有一个女英。 这个女英不是小七,是李代桃僵的沈淑人。 那妇人嗤道,“你是个好的,孤心里清楚。就不要似阿蘩似的,再为了这贱婢惹孤不痛快了。” 沈淑人垂着头,亲昵挽住了那妇人的手臂,温顺应道,“母亲的话,小童都记下了。母亲就是小童的天,就是小童的主,母亲说什么,小童便做什么,小童没有敢不从的。” 那妇人这才长长地舒展了一口气,拍了拍沈淑人的手,“好在有你,孤也知足了。走罢,去看看远瞩。” 后头再说了什么,就再也听不见了,小七被两个粗壮的婆子往庭院之外拖拽着。 她回头去望新宅,里面的医官依旧营营逐逐,忙得人仰马翻。 不知道那人如今怎样,又能几时醒来。 但小七想,兰台有世间最好的医官,兰台的医官有世间最好的医术。 她只想着那人一定会醒来,不管有没有李代桃僵,他总要醒来。 他那样的君王,要死也要死在战场之上,要死也要死在称霸以后,无论如何都不能死在女子手里。 但若不曾醒来又该怎样,小七不敢想。 她不敢去想不好的结果,不敢去想他兰摧玉折,赍志而殁。(兰摧玉折,旧时多用于哀悼人不幸早死;赍志而殁,即怀抱着未遂的志愿而死去) 婆子迈着大步,走得极快,很快就出了庭院,再看不见一丁点儿宅里的境况。 她看见院外的杖责已经停了,那一身血的裴孝廉趴在地上半死不活,他浑身的血好似都在那被打得破烂的衣袍上了,脸色蜡黄的似个地府野鬼。 他奄奄一息,仍旧口中喃喃。 他的口中仍旧喃喃重复着,“是刺客......不是姑娘......不是姑娘......是刺客......不是姑娘......” 小七忍泪叫他,“裴将军啊。” 那一丝两气的人强撑着掀开眼帘,循声朝她望来。(一丝两气,即人呼吸微弱,将要断气的样子) 她笑着对他说,“裴将军,你要好好的。” 好好的。 好好地活着。 好好地守着他的公子。 那婆子喝道,“娘娘可没有许你多舌!” 小七见裴孝廉缓缓咧嘴笑着,嘴唇翕动着,好似在问,“姑娘去哪儿?” 她鼻头一酸,险些就掉下了泪来。 小七,你看,裴孝廉也是你的朋友啊。 真好啊! 你没有白活一场,你在燕国也有那么多的朋友了。 但这个朋友大约也是最后一次相见了。 她笑着对裴孝廉说,“我很好,我就要回家了,将军不必挂怀。” 话音未落,那两个婆子已扭着她往前去了。 这一路的桃花小径如今硕果累累,这料峭的小桃风依旧是幼时在桃林山间独有的味道。 小七想起来春四月。 四月啊,就在这桃花小径里,公子托着她,托着她平地起了两尺多高。 记得春四月里树上的鸡仔被惊得扑棱乱窜,记得那人髻上肩头一片落英。 记得春四月里麻袋里的小七,记得春四月里的茵褥之上是一层厚厚的桃花。 记得春四月的九霄之中,星汉灿烂,就在这桃林之上,金色的烟花在屋顶绽开,团花簇锦,如火如荼。 这一路心神恍惚,出了桃花小径停着一辆小轺,车身窄小,一旁有两个白脸的宫人守着。 看着十分劲瘦,却俱是一脸的阴鸷,大抵是在宫里待得久了,不怎么见日光的缘故。 见她们来,宫人面无表情地推开了车门,露出了内里黑沉沉的车身和闪着寒光的镣铐。 小七就被那两个婆子一把推进了小轺里,砰的一声脑袋就撞上了车梁,撞得她脑袋发木,眼前发黑,一股浓浓的血腥气在贝齿之间弥漫开来。 还不等缓过神来,踝间一凉,那粗重的镣铐就锁上了双踝。 第430章 掖庭 小七没有去过掖庭。 不知掖庭在什么地方,也不知掖庭到底在哪儿。 是在兰台,还是燕宫,抑或就只在蓟城的某一处牢狱之中。 上一回听说“掖庭”二字,还是在料峭的三月。 那夜陆九卿被送到茶室时,已在掖庭受了整整六道大刑。 哦不,早就不是陆九卿,是牧临渊了。 那日山桃花下饮酒告了别,再也没有听过他的消息。 他如今活着还是死了,又在什么地方,已无人知道了。 在这艰难的时世里,人命如猪狗蝼蚁,朝生暮死,也不知何时才能似尧天舜日,有一个清平的盛世。(日子过得就像尧舜在位时一样,形容太平盛世,国泰民安) 有多少人无声无息地就死了。 富贵的,贫苦的。 有的死在战场之上。 有的死在宫变之中。 有的死于兵荒马乱。 有的死于阴谋算计。 有的死的轰轰烈烈,史书浓墨重彩。 大多死的无声无息,史书不提一笔,就成了荒野中的枯骨。 丰年还能安土乐业,若遇灾年,棺蒿充途,死者枕藉,千里之内人烟断绝。 世人皆是如此,姚小七又有什么不同呢? 小七与世人并没有任何的不同。 她比不得牧临渊,牧临渊在兰台数年,都不曾动公子一下。而她却是真刀实枪,真真切切地刺杀了公子许瞻。 仔细想想,自己到底做了多少错事啊。 从十五年开始,桩桩件件的,哪一件不是死罪呢? 到底是因了公子许瞻的偏护,她才一次也没有进过掖庭那样的地方。 而偏护她的人啊,此时生死未卜。 缠夹不清了这数年,他们之间的账,又该怎么算呀? 到底是公子辜负了小七,还是小七辜负了公子? 心中空空荡荡的,不知到底是谁错付了谁。 她刺向公子的地方,原本再过个四五日,就该铺满十里红妆,就该张灯结彩,就该挂满了大红的绸带,就该举办一场盛大的昏礼了。(昏礼者,将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庙,而下以继后世也。出自《礼记·昏义》) 原本再过个四五日,她与公子就该换上玄衣纁裳,着大帛吉服,奉汤沃盥,同牢合卺,餕余设袵了。 但这样的昏礼,是再也不会有了。 那劲瘦的宫人在外头赶着马,小轺亟亟地往前奔去。 她掀开帷幔,要再看一眼桃林,看一眼他们原本就要嫁娶的地方,然而掀开了帷幔却发现那不过是一扇假窗。 这小轺就似那夜被公子牧的人接走时所乘一样,密不透风,严严实实,休想看见外头一分颜色。 小七恍然失神,怔怔地垂下帷幔,良久过去了,才朝着兰台的方向,喃喃唤了一声,“公子。” 别了,公子。 别了,她的当路君。 今朝一别,再不复相见了。 马车走得又急又颠,她在车里东摇西晃,脑袋肩头磕来碰去,镣铐咣当哗啦,颠得她几欲呕吐。 心里满满当当的全都是事,竟觉不出什么疼来。 自那个被俘的寒冬,一直想到今岁的赤月。 想到他的不好,也想到他的好,想到遇见过的所有人,想到经受过的所有事,也想到吃过的所有苦,所有种种,辗转到嘴边,却唯有一声重重的叹息。 也不知走了多久,霍然那小轺猛地一停,听见有人打开了铁锁,有道厚厚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继而马车的小门也砰得一开,溽热发霉的气味和满满的血腥气直直地冲进了口鼻之中,立时就被这难闻的气味呛得咳了起来。 这便到掖庭了。 还以为掖庭是什么样的地方,原来是个施刑的地牢。 那宫人拽住镣铐作劲一扯,登时就将她从小轺里甩了下去。 这一甩,半边身子都重重地摔在了地上,摔得她七荤八素,动弹不得。 那四十余斤重的镣铐砸在身上,砸得生疼,蜷着身子想要缓一缓,那宫人已低喝了一声,“起来!” 小七摔得狠了,一时竟没能爬起身来,那宫人便抬脚来踢,又喝,“起来!” 挣扎爬起,那沉重的镣铐却又压得她抬不起脚来,一步一步地往前挪着,当真是寸步难行。 那宫人嫌她走得慢,索性拽着她的手腕往石阶下拖去,那一磴一磴的石梯可真是又硬又凉啊! 她就在那石阶上跌撞着,跌撞得全身没有一处是不疼的。 小七暗咬着牙,她想,小七啊,不怕,你该知道进了掖庭会发生什么。 进了掖庭,就再也不会有人把你当人看。 这是你行刺公子该受的。 你受的是原本在庄王十六年就该受的罚。 下了石阶,又被人往这地牢深处拖去。 她闭紧了眸子,就似一块被人遗弃的破布袍子。 拖,便任由人拖。 拽,便任由人拽。 扔,便任由人扔。 死气沉沉,毫无还手之力。 好似到了一处牢房,蜷着身子忍着疼,听见一旁有人说话。 “老奴给掖庭令送人来了。” “赵内官,什么人?” “一个刺客。” “刺客?刺谁?” “大人想不到,这可是刺大公子的。” 那掖庭令啧了一声,“这是豹子胆。” 那姓赵的内官道,“是,来掖庭,还是万福宫娘娘亲自发的话。” 那掖庭令冷笑了一声,“那就是不留了。” 姓赵的内官低着声儿,“娘娘的意思,死了就死了。要是受完刑还能喘口气,就送去女闾。到底怎么着,左右还得看掖庭令的意思。” 听得脚步声动,忽地下颌一紧,又是另一人发了话,“睁眼看看!” 小七睁开眸子,见这阴暗的地牢中有好几人。 三人一旁立着,一人蹲在跟前。 立着的人中,一人身着官服,一人不过是个下手,另一人便是适才拖她进来的宫人了。 蹲在跟前的与后头的一样,也是个下手,此刻正将她捏在掌心,抬着下巴仔细打量了一番,又从上到下看了个遍,啧啧几声,满意地点起头来,“大人,倒是少见的姿色,细皮嫩肉的,打死可就可惜了。” 立着的两人眼里精光一闪,对视一番,凑在一起小声地嘀咕了起来,“的确是好货色。” “虽是个刺客,但看起来听话,路上不哭也不闹,不像个能跑的。” “那更好,不必专门花心思调教,女闾喜欢这样儿的。” “可惜破了相。” “但身段好。”眼前的人说着话,手已探上了她的腰窝,“大人瞧这胸腹,这腰身,都是顶尖儿的!” 小七本能地一闪,那人便“嘿”了一声,“还是个有脾气的!” 进而提议道,“大人何不留着,若女闾卖不上钱,倒不如弄回家去,做个家妓自己享用,玩够了用来待客,再不济就打发给小的们,美得很。” 这牢中诸人皆笑了起来,那姓赵的内官赶紧躬身道,“人既到了掖庭,都是大人您说了算,卖钱也好,待客也罢,只是想着老奴,也给老奴点儿好。” 那掖庭令笑道,“自然,都是自己人,好处早就为赵内官想着了。” 小七蜷在地上,头皮发麻。 她岂能想到此时的自己竟就似个货物牲畜一样,就在这污秽难闻的地牢里,任人似相马一般,肆意地审视估价。 她想,小七,你要自救啊,假使只有一分希望,你也要自救啊! 你是什么样的人? 你是魏人,你是魏国长公主的女儿,是魏公子的小表妹。 你也是楚人,是楚国七公子的女儿,是楚太后心心念念的小孙女,是燕公子曾要娶的人,也是谢玉要等的人啊。 你既非俘虏,亦非贱婢,怎么能叫这些腌臜的燕人平白糟践了你。 也许公子就要醒了,也许谢玉就要来了,也许魏国的使臣要提前进蓟城了。 你该像章德公主所说,好好活着。 你该好好活着,死也要好好的死。 要清清白白地死,要正大光明地死。 什么女闾,什么家妓,这算什么。 小七白着一张脸,“大人要钱,小人有。” 那几人哂笑不已,“一个刺客,能有什么钱?” 有啊,她有房契十张,地契千亩。 然都在桃林,一张也取不出来。 掖庭令是要钱的,那宫人却是大周后的,小七暗瞧了一眼宫人,并不说话。 掖庭令是个人精,一眼明白了她的意思,这便挥手吩咐一旁的下手,“给赵内官的好处,还不快带内官去取。” 那下手赶紧应了,领着姓赵的内官匆匆出了牢房。 见人走远了,掖庭令才道,“说,要是敢诓本官,本官可叫你生不如死。” 小七肃色道,“小人怎么敢诓大人,只是要与大人交易,大人可愿?” 掖庭令冷笑,“都进了这里头儿了,还与本官交易,你是昏头了?” “小人有座宅子,价值千金。” 价值千金,想必是掖庭令几十年的俸禄了。 这样的交易,谁人能不眼红? 其人这才收了一脸的鄙夷,鹰隼似的一双眼仔细审视着她,“当真?” “小人不敢说一句谎话。” “交易什么?说说看。” “买下自己,大人可愿?” 她用千金买下自己,换自己出了这掖庭。假使此人同意,便只需寻一具身段相仿的女尸,偷梁换柱,轻易就能叫她得了自由。 跟前蹲着的人起身附在掖庭令耳旁,伸出一只手来,低声道,“大人,送去女闾也不过是这个数,若果真价值千金,可就赚大发了!” 那掖庭令斥了一声,“出息!” 第431章 人为财死 地牢有许多,个个昏暗逼仄,不见天光,不知外头已是什么时辰。 这样肮脏污秽的地方是不会用油灯的,只靠墙壁燃着的那一盏盏的火把用来照明。 那下手就只是笑垂着头,一眼的精光闪着,耐心等着掖庭令的话。 火光摇曳,映得那掖庭令脸上晦暗不明,那鹰隼一样的人盘算了片刻,继而蹲下身来,拿腔拿调地诈她,“价值千金的宅子,可都得在极好的地段儿,你一个细作,岂会有这样的宅子。任你说破了天,本令亦是不信。” 不信,不信就不会支开内官,也就不会在此处与她多费一句口舌。 小七不敢有一丝的和犹豫,但凡有一点儿心虚胆怯,有一点儿的迁延观望,立刻就能被这老奸巨滑的掖庭令看出个苗头来。 因而即便心里没底,神情依旧十分坚定,就似这样的宅子此刻就在她手里一般,一丝一毫的犹疑都不敢有,“大人去北巷周家寻一个叫槿娘的人,找到她,什么都就有了。” 是了,她有房契十张,地契千亩。 虽都在桃林,形同于无。 却曾以两座宅子相赠槿娘,作为槿娘大婚的嫁妆。 如今想来,幸而当初把房契送了出去,不然今时今日,身无分文,囊空如洗,是一点儿指望都不会有了。 她不知道槿娘如今还愿不愿搭救一个几乎必死的人,她不愿以恶意揣度槿娘,却不敢低估人性本恶。 但愿,但愿她能以此作为筹码,用曾经的善意救自己一命。 那掖庭令仍旧不信,口中冷嗤一声,“空口白牙的,连个凭证都没有,本令如何信你?就凭一个将死的细作?” 那犀利的眼锋上下扫视,抬手捻着她的衣袍,“你穿着如此素净破烂,可不像有千金的模样。” 是了,她穿的是自己喜欢的素袍子,簪的也是自己常用的木簪子,蝉衫麟带有许多,翠羽明珠她也不是没有。(蝉衫麟带,像蝉翼一样薄的纱衫,即华丽轻柔的衣服) 只是这素袍子被拖在地上一路,早就磨破弄脏,的确不是从兰台里出来的模样。 抬手拔下木簪子,“槿娘与我是过命的情谊,这就是凭证,大人给槿娘,槿娘认得。” 那掖庭令取走了木簪子,片刻就用那木簪子拨开了她散落开来的碎发,露出她划伤的脸来,压低了声道,“本令丑话说在前头,这可是要命的买卖。你要敢诓本令一句,本令就把你丢给弟兄们......” 说着话,手就拍在了她的臀上,轻蔑笑道,“叫弟兄们好好快活快活。” 小七推开掖庭令,抬眼正视着眼前的人,“小人没有假话,但小人也有一句。” “说。” “大人可听过周将军的名讳?” 掖庭令满不在乎,“周将军多了,不知你说的是哪一个?” “周延年。” 掖庭令这才收敛了几分轻薄的颜色,等她继续说下去。 小七道,“周将军是大公子的护卫将军,更是万福宫王后的亲侄。” 掖庭令眉头锁着,“井水不犯河水,这与本令有何干系?” “我方才请大人去取房契的槿娘,正是周将军即要迎娶的人。小人不诓大人,还请大人也不要诓小人。” 那两人相视一眼,似在彼此琢磨真假。 人汲汲营营一辈子,所求不过就是碎银几两。 到底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他们干惯了此类勾当,不是收人钱财替人消灾,就是杀人越货,大抵从前也都不曾出过什么岔子,因而这愈发叫他们蠢蠢欲动起来。 掖庭令起了身,扬起下巴朝那下手命道,“去探探真假。” 下手心领神会,赶紧领命匆匆往外去了。 小七又道,“还要向大人打听个消息。” “你问。” “小人想知道大公子醒了没有。” “你是想让他醒呢?还是不想让他醒呢?” 那掖庭令神情不定,只问了这一句,连个答案都不等,人就出了牢房。 也是,在他看来,她不过是个刺客。 在他看来,刺客定然是不会希望自己失手的。 不管怎样,因了这笔交易,也因提起了周延年的名讳,起码在那人取回房契之前,小七暂时是得到了一点儿厚待。 虽仍旧关押在牢房之中,但好在并不曾受刑,甚至还算是好吃好喝地招待。 有一碗稀落落的粟米粥,一盘不知道什么名字的青菜,掖庭令还算大方,竟然还给了她一条鸡腿。 不知来日怎样,但总要把肚子填得饱饱的,何况自昨夜就再不曾进食过,人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好的孬的全都入了腹,总算歇出了几分精神。 狱卒的吆喝鞭打声此起彼伏,受刑人的惨叫声接踵而至,虫鼠蝼蚁大摇大摆地打眼前走过,小七提心吊胆地等着。 脸上早就不流血了,但她不敢去摸,被拖了这一路,四肢百骸的疼愈发地分明起来,挽起袖子去看,於痕累累,十分骇人。 掖庭阴闷潮湿,这踝间的镣铐时间久了,竟冒出了一层湿漉漉的水来,愈发使得人难受。 总有大半日过去了,忽地听见有人岌岌奔来,大声叫着,“大人!大人!” 小七心里咯噔一下,那人总算回来了。 忙抓着铁栅去瞧,借着外头的火光,见那下手一脸喜色地附在掖庭令耳边,嘀嘀咕咕地说了几句,又从怀里掏出了一卷缣帛,隐约可辨是一小卷缣帛,到底是不是她曾赠槿娘的房契,看不清楚。 (《周礼》记录了先秦时期使用竹木制作傅别、书契和质剂三种契约券书的方法,这些古老的契约应用于当时买卖、借贷等交易行为。《说文解字》中载:“着于竹帛谓之书。”竹木简牍和缣帛是中国古人在纸张普及之前采用的主要书写载体) 那掖庭令接来缣帛,凑在火把下仔细查验了,原本就跟在身旁的下手秉着油灯,供其人看得更真切一些。 片刻的工夫,其人往这厢睨了一眼,草草收进了袖中。 小七紧紧盯着他,见他背过身去,并没有过来的意思,那下手弓着身子,虽垂着头,一双耳朵却仔细地侧着,不时地点着头,不知三个人到底在琢磨什么。 下意识地攥紧了铁栅,生怕那掖庭令食言,收了房契又赖账,那她可一点儿办法都没有了。 第432章 金蝉脱壳 磕头碰脑的,必是在通同作弊,朋比为奸。 你想啊,总在一处同流合污的人,能干出什么好事来?不是在商议如何分赃,便是在研究如何处置她。 那厢琢磨完了竟就抬脚迈步,不知要干什么去,小七赶紧开口叫他,“大人!” 那掖庭令哂笑一声,这便负手走了过来。 那一左一右两个下手亦步亦趋的,紧紧跟在一旁随侍,一人麻利地开了锁,另一人提着油灯,随着掖庭令迈步进了牢房。 此刻掖庭令就在她跟前俯身蹲着,问她,“叫本令何事?” 那油灯离她的脸极近,刺得她双目恍惚,睁不开眼,小七避着油灯,道,“小人愚笨,以为大人反悔。” 掖庭令道,“你要命,我要钱。你不诓我,我又何必诓你。” 观其神色,不似玩笑。 又见掖庭令别过头去,朝开锁那人吩咐着,“去,寻个新鲜的女尸。” 难得竟是个守信的人,好啊,好啊! 小七心里暗暗叹着,可见贪财逐利也并不全然都是坏事。 那下手领了命匆匆走了,另一人却把油灯往她身上一一照去,意味深长地啧了一声,“大人是一诺千金的人,只可惜了这身段儿。” 掖庭令不以为意,“好身段的女人多的是,不差这一个。” 那下手赶紧应声附和,“是是是,大人良宅美田数不胜数,姬妾美人自然是要多少有多少。” 掖庭令笑了一声,再不多言,只命了一句,“卸了脚镣,趁夜换出去,谁敢多一句嘴,割掉他的口条。” 小七这才缓缓放下心来,女尸一来,便能叫她金蝉脱壳。 至于脱了身要去干什么,是回兰台,再去看看公子的生死。还是等谢玉,连夜跟着谢玉一同奔往边关,小七还没有细想。 想以后的事干什么,总得先好好地盘算盘算这出去的事。 她确信似这样的机会这一辈子不会有两次,因而定要万无一失,一点儿错漏都不能有。 她盘算着,开了镣铐,就等壳来。掖庭令的人必定要送她出了这牢狱,她也必要换上夜行的斗篷,也还要再讨一匹快马。 踝间骤然一轻,那下手果然解了她的镣铐。 这镣铐磨得她一双脚踝於肿不堪,几处都擦破了皮。破皮了不算什么,逃命才是最要紧的。 那下手凑近了几分,将声音压得低低的,半是提醒半是警告,“你得记住了,能从掖庭活着出去,凭的不是你命好,是遇见了我们掖庭令,才叫你有此际遇。出去之后,改名换姓,把嘴巴闭得死死的!” 好啊,好啊! 改名换姓亦是她所想,她再不叫姚小七,她要女扮男装,要取“谢”这个姓氏。 名字也想好了,单字一个“樵”。 她就叫自己谢樵。 渔樵耕读,“渔”给谢玉,她就取这个“樵”字。 小七没有不应的,当即拜谢了掖庭令,“小人一句话也不敢乱说,一出去,再以重金答谢诸位大人。” 那掖庭令又道,“要想活着,就星夜离开蓟城,走得远远的!否则,本令先得要你死!” 小七亦没有不应的,又一次拜谢,“大人借给小人一匹快马,小人日夜兼程,不敢停留。” 这才作罢。 牢房到了夜里愈发地阴凉潮湿,那虫啊鼠啊四处乱窜,受了刑的犯人忍痛呻吟,小七忐忑不安地等着,这一夜显得格外漫长。 在掖庭寻一具新鲜的女尸并非什么难事,但若寻个身段相仿的,却得下上一番功夫。 若有现成的最好,若没有,那便从旁处寻一个现杀。总之人命在这里,与砧板上的鱼肉并没什么不同。 原以为自己是必死的,竟不料事情顺利的有些难以想象。 才一个多时辰过去,原先出去的那人就跑了回来,眉欢眼笑地禀着,“大人,有了!有了!将将断的气儿,小的已差人往这里抬着了,约莫一盏茶的工夫也就到了。” 小七的心突突地跳,好啊!好啊!眼下再没有什么比这更好的事了。 大事将成,这便披上了夜行的连帽斗篷,翘首企足,望眼将穿,手心都攥出了一把汗来。 她在心里祈求着,快来,快来啊,快一些,再快一些! 兵贵拙速,不尚巧迟。 速则乘机,迟则生变。(出自王鸣鹤《登坛必究·经武》,意为用兵贵于求实而快,不主张弄巧而迟,快能抓住战机,迟则丧失战机) 快来,快来! 再快一些,再快一些! 忽而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往牢房深处疾来。 哦,来了! 她要等的人来了! 却见掖庭令神色大变,急忙忙迎了上去,拱手抱拳道,“大人怎么来了?” 呜呼,有变! 小七眼跳心惊,借着火光望去,来人不是掖庭的狱卒,却是宫里内官的打扮。 完了完了,走不了了。 来者不善,扬着头问,“白日送来的细作,如今怎样了?” 掖庭令道,“娘娘的吩咐,下官怎敢不用心。一来就动了刑,眼下已经昏死过去了。” 为自保也好,为脱责也好,总之掖庭令此时的话算是隐瞒了这桩偷梁换柱的滔天大罪。 小七闻言赶紧隐在暗处卧下,紧紧地阖着眸子。 心中砰砰狂跳,一双耳朵却竖起来仔细留意着。 她不知来人到底是谁,但在心里祈求,快走,快走!快些离开掖庭!不要再撞上那具即要抬进来的女尸! 快走!快走! 来者冷笑一声,“人在哪儿?咱家要去好生瞧瞧。” 说着话便要往前走了,掖庭令赶紧道,“被打得难看,怕要污了大人的眼。” 来人声音尖细,拿腔拿调又道,“咱家什么脏东西没见过,害怕脏了这一双眼睛吗?” 说着又道,“听着,有贵人专门吩咐了,要好好地打,要往死里打!一口气也不要留!” 贵人是谁? 小七心中戚戚,那还能有谁。 若是宫里的贵人,那便是大周后。 若是兰台的贵人,那便是沈淑人罢? 第433章 一波三折 掖庭此刻的寂静远比四下哀嚎更加煎熬人心。 原本满腹心盛,猛地就坠入了无底的冰窟,一头的冷汗须臾之间就冒了出来。 贵人是谁? 若是大周后,那这深夜造访的就该朝着燕宫方向,恭敬地抱拳,称一声“万福宫娘娘”了。 因而不是威重令行的大周后,是诈败佯输的魏夫人啊。 自魏昭平三年末那一场兵乱开始,沈淑人要的就是她的命啊。 沈淑人出嫁之前,有关氏舅母言教身传,嫁进兰台之后,又有魏宫嬷嬷的循循善诱。 她是一计不成,又施一计。 是以尺蠖之屈,后发制人。(尺蠖,虫名,体长约二三寸,屈伸而行。尺蠖的弯曲,比喻为达到某种目的而采取以退为进的策略) 可恨竟因了这四月的伪装,竟忘了沈淑人是与关青词一样的人。 是一旦临小利害,仅如毛发比,反眼若不相识;落陷阱,不一引手救,反挤之,又下石焉者。(出自唐·韩愈《柳子厚墓志铭》,即落井下石) 似这般天生骄恣,利欲熏心的人,向来辜恩背义,极善钻营取巧,惯是从恶如崩,恨不得落井下石,怎会甘愿屈居人下,不忮不求,何况还因了“娥皇女英”颜面丢尽,又在青瓦楼之外生生地挨了她好几巴掌。(不忮不求,不妒忌,不贪得无厌) 公子察觉余歇,说不定就是出自沈氏的手笔。 难道追杀到山神庙的魏人,与其就毫无干系吗? 脑中关于沈淑人的一切,全都要千丝万缕地联系在一起,又听掖庭令应道,“是,请贵人放心。掖庭十八道酷刑,有六道都是下官所创。下官是酷吏出身,在下官手上死了也不知有多少人了。有冤的,没冤的,凡是进了掖庭的,人也叫她变了鬼。” 听得小七头皮发麻,心惊胆寒。公子身边待久了,可当真是胆大包天,掖庭的手段早有耳闻,她竟敢与这活阎王讨价还价,谈什么交易。 疯了疯了。 真要把人活活地吓疯了。 外头的宫人哼笑一声,宽大的袍袖在这岑寂的夜里甩出了好大一声响,惊的人心肝乱颤,“这才像话,走吧,咱家与掖庭令一起进去瞧瞧。” 掖庭令还想拦,却已经是拦不住了,那宫人抬步便朝着这厢赶来,身后黑压压地跟着好几人,“咱家今夜赶来,就是要盯紧了那细作,要亲眼看着她是怎样从人变成了鬼!” 脚步细碎杂乱,就似那夜半前来索命的牛头马面,真真切切地叫人栗栗危惧,胆丧魂惊。 想起身上还裹着夜行连帽斗篷,仓皇解了,悄无声息地掖进了稻草之中。忙不迭阖紧了眸子装死,一下也不敢再动。 她想,她总被人叫“小狸奴”,但愿也果真如小狸奴一样有九条命啊! 她以自己将来全部的运气来祈求,不要过来!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快走!快走!快点儿离开这里! 来人的脚步已经进了牢房,然而小七除了攥紧手心,掐紧指尖,却一点儿主意也无。 只知道自己的身家性命,全都要折在这一遭了。 脸颊忽地一热,来人的火把已近在跟前。 小七听见缎面的衣袍轻擦的声响,那宫人尖细的嗓音骤然高了起来,“掖庭令敢对咱家撒谎?” 这周遭的人无不栗栗自危,大气都不敢喘上一声,谁知道接下来又会发生些什么。 掖庭令忙上前问道,“下官岂敢,大人何出此言?” 那宫人阴森冷嗤,火把登时就摔在了地上,“这袍子都好好的,可有半点儿动刑的迹象?真是胆大包天,全不把娘娘的吩咐放在眼里了!” 小七心中咯噔一声,完了。 完了。 什么小狸奴,连一条多余的命也没有。 忽地一下,那火把便烧起了一地的稻草,就在她跟前烧着烤着,烤得她脸颊炙热,却也不敢起身避开。 咬紧了牙关,心里的小人大声叫嚣着,忍着,小七! 不要动,也不要眨眼! 忍着,忍过去! 忍过去就有一线生机! 好在还不曾烧到发髻,很快牢房里就乱了起来,跟来的狱卒慌忙捡起火把,手忙脚乱地把火给扑灭了。 忽地臂上一凉,又被人掀起了袍袖,听着是掖庭令在说话,“息怒,息怒,大人息怒。” “下官也是按娘娘的吩咐办事,娘娘说,要是能留口气,就送去女闾。大人看,这姿色送去女闾可是能卖个好价钱的。因此下官叫人收着力,免得打出皮肉伤。大人再看,这可都是淤青。” 是了,自下了小轺就被人一路拖着前行,浑身上下早被磕出了一身的淤肿。 那宫人这才熄了一口气,只是还冷哼着,“如今上头的意思又变了,不必再去女闾,要往死里打,既是如此,还在乎什么皮相。” 掖庭令应道,“是是是!一切都听上头的意思。” 继而又低着声,“下官给大人备了些好东西......还不快请贾大人一同去取!” 底下人赶紧应下,“贾大人请跟小的来。” 那姓贾的宫人笑了一声,这才领着自己的人往外去了,“也罢,回去复命。” 听着那杂乱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小七那颗一直悬在半空的心总算放了下来。 好啊,好啊,总算骗了过去,算她姚小七福大命大。 她还要祈求这一众宫人快走,快走,再快一些走。 瞒天过海,与“壳”错开,她便还能遁出掖庭,做她的谢樵。 然将将舒了一口气,就听见有人奔来进来,欢欢喜喜地叫嚷着,“来了!来.......” 小七心头骤然一跳,当真如枞金伐鼓。一时浑身发软,几乎要背过气去。 掖庭令当即斥道,“还不滚下去!惊扰了贾大人,你可吃罪得起!” 原先那杂乱的脚步声霍地一停,那姓贾的宫人阴阳怪气地问道,“什么来了?” 来人不敢说话,姓贾的宫人声音冷了下来,“打开看看!” 完了。 她想,这回生擒活捉,真正是必死无疑了。 意识到这一点,人反而冷静了下来。睁开眸子,不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罢了,小七。 罢了,除了听天由命,再别无他法了。 忽地牢中一声阴骘的冷笑,似那夜半荒野里的夜枭,笑得人乍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掖庭令,你该不是有了别的心思,打算来个偷梁换柱,以假乱真吧?” 她听见掖庭令回了话,“贾大人言重了。” 不冷不热的,不咸不淡的,却并不做什么解释。 不做解释是因了一声声苍啷拔刀的声响。 是了,这是掖庭,人和地盘都是掖庭令的,宫人才几个呀。 小七的心又悬了起来,她想,好,好啊,若果真杀了这燕宫来人,她便仍能求得一线生机。 在掖庭死一个人实在容易,这宫人的死也只需寻一个简单的理由。 譬如,还在来的路上就醉酒摔下了马,一下竟就摔死了。 她盼着杀。 杀了贾宫人,再寻机会杀沈淑人。 然而那将将还倨傲无礼的贾大人口风却忽地软了下来,“蔺大人,咱家来掖庭办差事,是万福宫娘娘密令,这要是折在了此处,娘娘那边可交代不过去啊!今夜的事咱家只当没看见,蔺大人切莫伤了和气呀。” 这便听得利刃入了鞘,那掖庭令笑道,“贾大人说的是,都是为上头办事的,何必伤了和气。” 那姓贾的宫人又道,“只是咱家既领了命,总得向贵人交代过去,今夜咱家要亲眼看着那细作死,还请蔺大人行个方便。” 只要不追究他徇私枉法的事,掖庭令岂有不应的,“自然,贾大人里头请吧。” 转头又轻斥了来人,“还不滚下去,小心污了贾大人的眼!” 小七心中一叹,百般滋味齐齐浇在心头。 罢了罢了,这漫漫长夜就要过去,终究是再没有什么盼头了。 听见又是一阵手忙脚乱的动静,大抵已经把尸首抬走了,继而那一片杂乱的脚步声复又疾疾往回走来,火光益盛,有人喝道,“起来!起来!” 这便有狱卒大步踏进了牢房,将她拽了起来,不等她站稳身子,就将她往外拖去。 神思恍惚的,也不知到底绕过了几个弯,就被拖到了刑房里。 三下五除二就被人锁上了刑架,还不等稳一稳心神,那藤鞭就已经岌岌抽了下来。 高高扬起,作劲抽下。再高高扬起,复又作劲抽下。那钻心蚀骨的疼痛叫她喘不过气来,人就被束在刑架上,除了咬紧牙关极力隐忍着,竟无一处可躲。 藤鞭所过之处,皮开肉绽,血迹斑斑,似油煎火燎。 又如被无数蝼蚁咬噬一般,钻心刺骨,又疼又麻。 那进地牢时就被磨破了许多的衣袍,几下的工夫就被抽破抽烂,渗出了一道道血条来。 那姓贾的宫人与掖庭令坐在一旁吃茶,还道,“不够不够!远远不够!掖庭要是干不了这差事,咱家回禀了娘娘,叫你们都吃不了兜着走!” 狱卒不敢兜着走,因而下手就愈发地重了起来。 第434章 虎豹嬉春 真疼啊。 不知挨了多少鞭,也不知被泼了多少凉水。 疼到发指,也不知到底是刺痛,灼痛,还是肿痛,只知道是砭骨之痛,痛入了骨髓。 入了髓又沿着肌骨经脉入了五脏六腑,又从五脏六腑蔓延去了四肢百骸,入了骨又发了麻,好似身上每一寸的皮肉都不再是自己的了。 掖庭的狱卒专为刑罚而生,他们在这叫做“掖庭”的地方,生杀予夺,恣意妄行。 鞭子一挥,就好似判官落笔,在空中叫嚣鸣动,发出一声声骇人的声响。 小七神思空空,面色煞白,痛得无处躲藏,只挣得腕间刑架上的镣铐咣咣啷啷,悚然作响。 咬牙死撑着,咬得喉间都盈满了血腥气,又浓又呛,再从贝齿之间沿着干裂的唇角缓缓溢了出来。 疼得受不住了就昏死过去,昏死过去又被一桶桶的凉水泼得醒来。 醒来,复又昏去。 昏去,复又醒来。 人就在昏去和醒来中来回颠倒,就似在鬼门关里外徘徊。 直到人在刑架上垂着,虽醒着却已经半死不活的了。 那姓贾的宫人却仍旧不满意,慢腾腾地起了身,拿腔拿调道,“掖庭的招数可不怎么样啊,不如让咱家给蔺大人露一手,看看宫里头是怎么惩治那些犯了错儿的女犯的。蔺大人说,怎么样啊?” 掖庭令的把柄此刻就握在这宫人手上,哪还能有不答应的,因而接着宫人的话茬,虚心请教着,“不知道宫里头是怎么个罚法?” 那姓贾的宫人笑道,“蔺大人可听过什么是‘虎豹嬉春’?” 掖庭令道,“下官鼠目,还请贾大人赐教。” 姓贾的宫人洋洋自得,慢条斯理地解释了起来,“什么叫‘嬉春’?这可是专用来惩戒女犯,才有了这样的名头。这‘虎豹嬉春’好啊,把女犯剥光了塞进麻袋里头,再扔进去几只猫和鼠儿。猫吃鼠儿,鼠儿怕猫,必在这麻袋里头好生地嬉闹一番。你想啊,猫鼠的爪牙多尖利啊,得把人抓挠成什么模样?蔺大人没见过,不信等人没了动静,咱们扒开麻袋看看,那可真是好一片春光啊!” 单是听着,就叫人毛骨发寒,陡地起出一层鸡皮疙瘩了。 (虎豹嬉春源于殷商,纣王生性凶残,十分暴虐,认为女人不同于男人,不应该用一般的肉体惩罚,因而想到了这种集吃人与野兽撕扯于一体的“创意”,以此来满足自己的杀戮之心。为了达到这个目的,还特地起了“虎豹戏春”这种高雅而又充满艺术气息的名称,以掩饰其中的残酷血腥。) 先前就听槿娘说,万福宫便有一口井,那井里呀黑洞洞的,阴森森的,井底全都是死人。 可你想,那些宫人婢子一入了宫门,这一辈子就得老死在里头了。没什么能耐的,早早地就死了,但凡有点儿能耐的,就要一步步地往上爬,爬出一身折磨人的好本事来。 掖庭令道,“都说掖庭就是蓟城的阎罗殿,也都把本令看作是恶罗刹,这虎豹嬉春的手段,连本令听了都甘拜下风啊。” 姓贾的宫人笑道,“宫里的手段多了去了,有机会与蔺大人喝酒,再与蔺大人慢慢道来。” 说着便朝左右扬声吩咐起来,“猫不喜欢血腥气,来呀,备下盐桶,先给这女犯洗个干净,再给蔺大人好好地看一看这挠人的春光呀!” 立时就有人小跑着去备什么盐桶了,脚步声乱,大抵还有人专门去寻猫和老鼠了。 底下的狱卒拿不定主意,因而小声询问着掖庭令的意思,“大人......” 官官相护由来已久,贪官酷吏亦是蛇鼠一窝,何苦还问什么意思,自然是没有不同意的。 不曾想掖庭令此刻竟站起了身来,道了一声,“贾大人,差不多了。” 姓贾的宫人一怔,缓缓转过身来,疑道,“什么?” 掖庭令笑,“贾大人可真不懂得怜香惜玉,好好的一个美人儿,被打成了这般模样,竟一点儿也不心疼?” 姓贾的宫人哼道,“蔺大人这便是开咱家的玩笑了,咱家一个阉人,还怜什么香,惜什么玉?咱家只知道听命办事,办好了,办得上头满意了,自有咱家的荣华富贵。咱家要女人干什么,女人算什么东西?” 掖庭令仍旧笑着,只不过压低着声,“不瞒贾大人,本令收了周将军不少钱帛。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这要是人没了,掖庭上下可就要换血了。这人啊,眼见着也没几口气了,差不多就得了。” 那姓贾的宫人脸色一沉,声音也冷了几分,“咱家来的时候,贵人可交代了,要往死里打,最好也要叫她好好地吃上一番苦头!这要是惹贵人不高兴了,咱家担待不起,掖庭就担待得起了吗?” 掖庭令笑了一声,道,“人死不过头点地,贾大人比蔺某还狠啊!” 正说着话,底下人已经抬来了一口木桶,听着一声重响,有人回禀着,“大人,盐桶来了。” 那姓贾的宫人冷笑一声,一副趾高气扬的模样,这便朝人挥手命道,“来呀,还不把这女犯放下来。这一身的血,猫儿可不喜欢,愈是不喜欢,抓得也愈发地厉害呢。” 小七早没了一分力气,全靠着双腕上的镣铐撑着身子,此时脚踝腕间的镣铐一开了锁,整个人扑通一声就从刑架上栽了下来。 全身上下没有一处是不疼的,因而栽下来也并不觉得格外地疼了。 怎样倒下的,就怎样趴在那里,连蜷一下都不敢,蜷一下都是要浑身撕扯地疼。冰凉凉的石砖上全都是这夜泼下的冷水,越发激得那单单薄薄的身子止不住地惊颤着。 继而又听见猫惊鼠噪,她用力掀起眸子循声去瞧,就那猫在宫人提着的麻袋里抓着叫着蛄蛹着。 另有一人提着小些的布袋,里头的老鼠逃着窜着,发出一连串儿的吱吱惊叫。 不敢再看下去,她闭紧眸子在心里劝慰着自己,小七啊,不怕,不怕啊,就快了,就快了。 但若你能爬起身来,真该寻个机会一头撞死在这坚硬的铁栅上啊。 你听了大表哥的话,跟着自己的心走。 你也要像大表哥和谢玉嘱咐你的一样,“小七,不怕。” 人命不过一条,但你不要怕,不要怕这盐桶,也不要怕那猫鼠。 受完这份罪,就从这无边无涯的苦海里解脱了。 小七想,这是好事啊! 那一脸邪佞狠戾的贾内官这便朝着盐桶扬了扬下巴,尖细的嗓音里斥着十足十小人得志的模样,“来呀!” 第435章 生机 恍恍惚惚的,人就似一块破布不声不响地趴在那里,连声呻吟都没有。 猫和鼠犹自挣扎惊窜着,近处有什么东西发出滴答滴答的轻响,也许是这一夜泼下来的水,也许是某一处鞭伤淌下来的血。 气息奄奄的,她不知道。 朦胧的火光中好似听见掖庭令说了句,“大人不急,这半死不活的,看着也没什么趣儿。叫她歇一歇,灌口水,等清醒过来有了力气,任凭怎么罚,还不都听贾大人的意思......” 姓贾的宫人不肯,“这叫什么话,猫儿都抓来了。这大半夜的,早点儿送她上路,咱家也能早点儿回去交差!” 正巧这时候有脚步声来,端着酒菜和一卷裹起来的红布,不知内里是什么,掖庭令道,“大人劳累一夜,蔺某陪大人饮几杯。” 继而又把那红布悄声塞进了宫人手里,“孝敬大人的,早就备好的。” 姓贾的宫人一笑,这才坐了下来,“也罢,咱家便陪蔺大人饮上几杯。” 话锋一转,却又说道,“但咱家丑话也得说在前头,就是这一壶酒的工夫,饮完了酒,就得送人上路了,不能等到天亮,不然咱家在贵人跟前可是要吃罪的。” 小七昏昏默默的,有人来喂她水,她便饮了水。咕咚咕咚灌了好几大口,那火辣辣的喉腔这才缓解了几分燥裂。 微微蜷了蜷身子,朦朦胧胧地想着,这千金的宅子虽不能买下自己一命,但到底得了掖庭令几句好话。不管最后怎么样,哪怕只是这几句好话也能叫她少受一点罪,晚受一点儿罪,那便不算白白地浪费了。 约莫已是后半夜了,没有什么加急要审的人,刑房倒是少有的安静。 她便听着那两人饮酒闲话,说起了那魏国的郡主,说起了羌地的夫人,又说起了六月才亡了国的北羌。 掖庭令笑道,“人啊,活得就是个际遇。蔺某在掖庭是看尽了人生百态,人这辈子汲汲营营,图的是什么,所图不过是个酒肉财色罢了。” “掖庭有好酒,咱家愿听蔺大人仔细说说。” “蔺某不把贾大人当外人,这便跟贾大人说几句心里话。似我们这些为人刀俎的亡命徒,干的都是要命的勾当,哪个身上不是血债累累,不知什么时候就横死了。倒不如那北边来的小羌王,早些死在酒色之上。” “哟,小羌王死得可不体面呐!听说他死的时候是在蓟城大道上,衣袍尽毁,赤身裸体的,那叫一个寒碜哟!” 从他们二人的谈话中,小七第一次听说小羌王之死。 说小羌王死前尤爱丹药,欲求也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不但自己朝歌夜弦,俾昼作夜地与美人们玩乐,还常与北羌的将军们厮混一起饮酒寻欢,连宵达旦。(俾昼作夜,即不分昼夜地寻欢作乐) 小羌王算是死了两回。 第一回昏死在美人身上,总有那么一盏茶的工夫一动也一动,连口气都喘不出来。美人们都以为他死了,正穿戴好衣衫要去兰台回禀,谁知美人还没有出门,小羌王竟自己醒了。 这回醒来休养了不过一日,美人们的丹药便又呈送了过来,那柔弱无骨的腰肢往身上一靠,那酥软如绵的兰胸玉脂往胸膛一贴,那白玉凝霜的皓腕往颈间一勾,蛾眉宛转,飞眼传情,再娇软软地叫一声“大王呀!” 你说,享多了艳福的小羌王又哪能抵抗得住,立时就面缚舆榇,缴械投降了。(面缚舆榇,古代君主战败投降的仪式,面缚即反绑着手面向胜利者,表示放弃抵抗;舆榇即把棺材装在车上,表示不再抵抗,自请受刑) 第二回死前却忽似回光返照,召了医官来把脉,说自己近来愈发不适,心慌气短,羌王府的医官都是公子门客一早安置进去的,只告诉小羌王丹药最能治病,要他比寻常多吃一些。 小羌王不肯,把刀架在医官脖子上,命医官开汤药,说自己再不吃这要命的红丸子了。 医官知道他如今不敢杀蓟城的人,只是垂手拱袖立在一旁,脖子上的刀并不曾使医官变半分颜色。 小羌王便也讪讪垂下了手,人失神了许久,问起了老国师来,说,“国师最知本王的身子,叫国师来。” 医官笑道,“国师早就死了。” 听说小羌王愣怔了好一会儿,又问起了小周后与阿拉珠,“许久没见我的王后了,她如今还在王宫里与她姊姊在一起么?” 医官又道,“羌王后也早就死了。” 小羌王好一会儿笑出泪来,又问,“阿拉珠定还活着,她是兰台夫人,谁敢动她......” 医官依然笑回,“也死了,都死了。” 听掖庭令讲,当时的小羌王木木然起了身,又木木然地行至门口,许久之后喃喃道了一句,“都死了呀!” 再开口时眼里恢复了几分清明,“这府里.......还有我北羌的人吗?” 医官仍然笑回,“没了,一个也没有了。” 小羌王闻言满眼含泪,仰头哭道,“我杀了父亲,献了兵符,到头来还是落了个这般下场......” 听说他拖着长刀迈过门槛,失魂落魄地往院中走去,也魂不守宅地往高门外走去,听闻如丧家之狗,无人拦他。 他又能往哪里去呢? 一具千疮百孔的身子,早就如枯枝败叶,朽败颓靡,空余僵肉几两,已是行尸走肉,又能走多远,又能成什么事呢? 是了,小七想,人活得不过是个际遇。 小羌王是,沈淑人是,她也是。 这世上谁又能长命百岁呢?富贵的,穷苦的,早晚都得往阎罗殿走一遭。 说完了小羌王之死,那一罐子的酒几乎也见了底了。 杯盘狼藉,肴核既尽,那姓贾的宫人径自起了身,“天就要亮了,咱家该办差了。也不必再进盐桶了,来呀,装进麻袋,叫那猫儿鼠儿都好好地闹上一闹!闹完了,闹断了气儿,咱家回去领赏去。” 一人敞开了麻袋,里头的猫猛地窜出一只,四爪抓地,在刑房里狂躁地嘶叫,叫得人陡然一凛,头皮发麻。 又两人将她从地上拖起来,就要往那麻袋里塞去。 掖庭令没有拦他,却听见铮然一声拔刀的响,在平明之前慢悠悠地响了起来。 第436章 阁下何人? 利刃在火光下泛着骇人的白光,继而又是四五下拔刀的声响。 那姓贾的宫人双耳一动,缓缓转过头来,一双眼睛似鹰隼般逼视着周遭,冷着声问道,“蔺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掖庭令不冷不淡地笑,“贾大人知道的太多,你不死,本令就得死了。” 那姓贾的宫人登时回过神来,拔出匕首,咬牙切齿,一双眼里已是杀机毕现,“咱家是万福宫王后娘娘的人,杀了咱家,就是打了王后娘娘的脸,谁敢!” 其余几个宫人,一人弃了小七,一人弃了麻袋,当即去腰间拔刀,一时间剑拔弩张。 将将还一起饮酒闲话的人,此刻就对峙了起来。 小七摔在地上,那猫啊鼠啊全都从袋中蹿了出来,在刑房之中疯叫着,东奔西撞,上窜下跳,猫的肉垫踩着她的脊背跃到暗处,鼠躲着猫避着人又抱着头往四下溃散逃去。 掖庭令扯起嘴角冷笑数声,“这事儿早晚得闹出去,人哪有不会自己活着的,你不给掖庭的弟兄们留后路,掖庭的弟兄们可还会放你活着出去?” 姓贾的宫人牙缝里逼出风来,“那就别怪咱家不客......客.......” 狠话还没有说完,手里的这一刀也还没有刺将出去,人就顿时比掖庭令矮下去了几分,双腿一软弯了下去,目眦尽裂,发出了几声“呃......呃......呃......”的声气。 掖庭令的大刀呲溜一下就穿透了贾宫人的胸膛,进而面无表情地,就势将那大刀沿着宫人的胸膛往下剌去。 那是多大的力道啊! 当真是酷吏出身的人,杀人如麻,就好似斩猪骨剁牛肉,连一分的犹豫都没有。 姓贾的宫人满嘴是血,那血就跟不要钱似的,从那被剌开的身子中间霍地一下奔涌出来,就似那古梨潭上的瀑布,呼噗噗飞流直下,往这印着乌黑血渍的石砖地上蔓延开来。 持刀剌人的径自说道,“待个女人都这么狠,出了掖庭的门,还不把蔺某给生吞活剥了。蔺某爱财,却也再惜命不过了。” 那几个宫人面面相觑,俱是满脸的惊慌,哪里还敢上前一搏,连声“大人饶命”都说不利索,攥着短刃的手就颤抖得不成了样子。 顷刻间就形势逆转,眼见着姓贾的就要断了气,那几个宫人哆哆嗦嗦的,这一夜的嚣张早都不见了咣当咣当地弃了刀,转身拔腿就没命地跑了起来。 掖庭的地盘,哪里容得他们跑。 没跑几步,狱卒的刀就将其扎成了刺猬,一个个惨叫声声,口喷鲜血,片刻扑在地上就那么死了,死的透透的。 掖庭令一脚踩住了姓贾宫人的尸身,那大刀随手在其衣袍上拭着血,声音冷着,“一条阉狗,敢在本令跟前叫板。赶紧料理了,记住了,这夜谁也不曾来过。” 便有底下的人问,“大人,这女犯怎么料理?” “这倒是个刚烈的,可惜皮相尽毁,留着也没什么用......” 掖庭令的话还没有说完,人就赫然僵在了当场,好一会儿都没再说话。 底下的人不明所以,因而试探问道,“大人?” 有风吹来,把火把吹得七摇八晃。借着火光,小七看见掖庭令后有一人,穿着与掖庭狱卒一样的袍子,看不清脸,却能见刀尖抵住了掖庭令的腰身,把袍子都抵进去好大一块。 掖庭令不敢动,故作镇定问道,“阁下何人?” 火光在那人脸上映出晦暗不明的颜色,那人声音沉着,小七十分熟悉,“无名氏。” 眸中一热,是谢玉呐。 只有谢玉的声音泛着山水云翳的韵律,在这黑云翻滚压倒城墙一样的鬼地方忽守得云开,似甲光向日,叫她心头一安。 自入了掖庭开始便牵筋缩脉,一身的肌骨神经绷得似一张弯弓,此刻倏然一缓,不由地就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牵筋缩脉,意为神经非常紧张。出自明代凌蒙初《二刻拍案惊奇》第二十七卷,原文为:“柯陈兄弟见汪秀才意思坦然,虽觉放下了些惊恐,也还心绪不安,牵筋缩脉。”) 谢玉一来,她什么都不怕了,也大抵什么事都不会有了。 哦,也不,也不。 就在前夜,就在那株山桃树下,裴孝廉说他砍了谢玉的腿,她也见过那把大刀上下全都是殷红的血渍呐。 是夜他又怎样混进了这龙潭虎窟,好端端地站在了这里。 伤势怎样,要不要紧。 一个人来,还是几人一起。 小七全不知道,只知道谢玉来这一遭,是豁出了身家性命,亦是踩着刀山火海。 听掖庭令问,“阁下要什么?” 谢玉声音平着,不见任何情绪,他的底气是这一身的好武艺给的,因而并不需什么情绪,只道是,“放了她,饶你不死。” 但见掖庭令哂笑一声,“阁下好口气,好身手,竟混进了掖庭来。只是,掖庭这地方啊,进来容易,出去可难啊。” 眼见着其人单手攥紧了大刀,小七心里咯噔一下,张开嘴巴,极力发出了一声嘶哑的喊声,“刀!小心他的刀!” 将将出口,掖庭令的刀就被谢玉打翻在地,咣当一声,骇得小七周身一凛,骇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火光下掖庭令被打得发麻的手止不住地颤抖战栗,但到底是个聪明人,知道迅速判断形势,分析利害,因而缓缓地举起了双手,轻着声好商好量的,“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刀剑无眼,放人是小事,小事。人活着,还是酒肉财色最要紧。大侠要人,只管带走便是,蔺某最好说话,为这点儿小事伤了身家性命,实在划不来。” 谢玉手里的刀又往前逼近了几分,“那就有劳蔺大人送我们一程。” 掖庭令赶紧应道,“是是是,是是是,应该的,应该的。” 说着便朝四围持刀的狱卒使着眼色,“弃刀!退下!退得远远的!” 第437章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擒贼擒王,不战而溃,谢玉总是有办法的。 可他到底势单力薄,不知今日又有几分的胜算。 周遭咣咣咣都是佩刀落地的声响,狱卒左顾右视,面面相看,终是不敢乱来,虽仍旧弓着身子戒备着,但到底缓缓地朝后退了去。 乍然一声嘹亮清越的哨音穿透了地牢,小七看见谢玉吹了指哨,继而有两个一样狱卒打扮的人持刀利索地闪了进来。 真真正正的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古人常以口哨解愁,如在春秋战国,女子常常“啸歌伤怀,念彼硕人”(《诗经·小雅》),魏晋时的阮籍常“箕踞啸歌,酣放自若”(《世说新语·简傲》)。口哨除了有宗教迷信的色彩,最重要的用途是用来发出信号,如《后汉书·西羌传论》里的“招引山豪,转相啸聚,揭木为兵,负柴为械) 一人持刀抵着掖庭令,一人持刀瞠目断后,不过就是这区区三人,竟逼得掖庭众狱卒无一人敢拾刀砍上前来。 冰凉凉的石砖地上全都是血,小七就在血里,看见谢玉朝她走来,一步步微微跛着,一时间回肠伤气,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真后悔啊。 真后悔没有早一些跟他走。 她记得在那个月色如水的夜里,谢玉就站在西林苑的兰草地中,曾要她离开兰台。 可那时她不肯走,她说要陪着公子。 可她不走,谢玉便也不肯走。 他说,“小七,我等着你。” 等她,又要等到什么时候呢? 他说,“等到他不再待你好,等到你愿意走的时候。” 这世上怎么有这样的人呐,等她干什么,她一个人孤孤单单的这么多年,从没怎么被人专门地等过,因而心里知道这份“专门”是多么难得。 她看着谢玉在掖庭的刑房朝她走来,好似带来了江南的春风,江南的烟雨,忽然就想起一句话来,“谢玉,你为什么而活?” “为你。” 她心里也知道这句“为你”重比千金,就连公子许瞻都从来也不曾说过。 心中暗暗一叹,泪水就顺着眼角滚了下来。 留在兰台,当真是害苦了公子,也害苦了谢玉啊。 她记得那夜月色无垠,自己是怎样地落荒而逃,记得自己碾碎了薜荔,踩折了兰草,也踩湿了鞋子,谢玉却始终在原地等候。 过去是,今夜也是。 眼里雾气翻涌,透过这朦胧的水雾,她看见谢玉俯下身来,那受了伤的腿单膝跪地,小心翼翼地将她拦腰抱了起来。 她就似一块破布,毫无生机地搭在他的臂弯。 楚人挟持着掖庭令往外走着,燕人隔着数十步在后头戒备地跟着,但有人质在手,后头的燕人到底是不敢轻举妄动。 越往外走,越能见几分天光。 来时一身镣铐被拖下的石阶,此时是谢玉抱着她一步步地走。 他的脚步声一深一浅,双臂却坚实有力,将她稳稳地托着。 谢玉啊,他身上并没有什么独特的香气,没有雪松香,也没有木蜜香,他就像父亲一样,峨峨兮若泰山,洋洋兮若江河,他原也不需要什么香气啊。(出自战国·郑·列御寇《列子·汤问》,原文为:“伯牙鼓琴,志在高山,钟子期曰:‘善哉,峨峨兮若泰山!’志在流水,钟子期曰:‘善哉,洋洋兮若江河。’”) 及至掖庭的大门吱呀一声推开,才见外头已是东方既白,曦色乍现。 七月下的平旦已然秋意料峭,小七瑟瑟打了一个寒战,脑袋靠在谢玉的胸膛,一只手微微抓紧了他的衣袍。 身上一暖,覆过来的是谢玉的袍袖。 蓟城的街道里巷仍旧贴满了缉拿谢玉的文书,远远走来了一列挎刀虎贲,正在挨家挨户地盘查搜捕。 你瞧,蓟城戒严了。 (在战时或非常情况下,所采取的严密防备措施。《三国志·魏志·贾逵传》太祖知其然,恐外有谏者,教曰:‘今孤戒严,未知所之,有谏者死。’”;宋代王禹偁《授节度使左金吾卫上将军制》:“尔其戒严黄道,警肃紫垣,致高枕于宸居,是予繄赖,法钩陈于环卫,在汝恪恭。”;《儒林外史》第八回:“适值江西宁王反乱,各路戒严。”) 后头的燕人脚步凌乱,已经跟上了石阶,掖庭令步子一顿,似笑非笑地开了口,“这外头都是大公子的虎贲军,蔺某只需喊一声,诸位可是插翅难逃。” 抵刀的楚人低喝了一句,“老实点儿!” 断后的楚人亦怒目圆睁,朝后叱着,“退后!退后!” 掖庭令仍笑,“但蔺某是个重道义的人,一向说话算话,今日就送到这里了,大侠好走。” 既已出了掖庭,便没有再挟持掖庭令的道理了,何况到底还是通缉要犯,不敢再引起虎贲的注意,只得先放了人,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才好。 将将要逃离此处,便见有虎贲军正沿着大道朝此处走来,一行人赶紧隐在暗处,不敢露出一点儿踪迹。 犹听见后头有人叱骂,“废物!竟能叫人混进掖庭!” 有人问,“大人,可要追上去?” 原先说话的人便咒骂起来,似一脚踢在了问话人身上,“追你娘追!” 被踢的人委屈解释,“大人,似乎是大公子要抓的人。” 原先说话的人没好气问着,“怎么说?” 被踢的人赶忙回道,“小的看那厮和城里的海捕文书一个模样。” 原先说话的人愈发破口怒骂起来,“娘的!早干什么了!你这双眼是俩窟窿吗!” 继而气的拔出剑来,“娘的!抓!抓到了去大公子座前领赏!别叫虎贲得了头功!” 耳听着掖庭里杂乱的脚步已经疾疾追了出来,再不能在此处逗留了。 一人护着谢玉,仍旧断后,“君侯快走!” 一人在前头引路,低声催促着,“马车就停在一旁巷子,君侯快随我来!” 小七心中似兵荒马乱,顾不得那一身的钻心蚀骨的疼,她抓着谢玉的衣袍,喃喃唤了一声,“谢玉!” 谢玉啊,该怎么办啊! 当真是天罗地网,插翅难逃啊! 一行人还在匆匆奔逃,还不等见到巷子里的马车,便听见后头响起了虎贲军的喝声,“什么人!站住!” 苍啷啷刀声铮铮,咣当当兵甲疾来,惊得蓟城鸡飞狗跳。 这夺命的声响骇得人惊心动魄,划破了庄王十七年七月下的平旦。 第438章 为你而来,亦为你而死 围追堵截,捕杀谢玉。 不止掖庭令,还有虎贲军。 日出前的黑暗尚能使楚人隐在暗处,待天光大亮,烈日昭昭,蓟城便再不会有一方一寸的藏身之地。 可你想,楚国的细作网早在春三月便被连根拔起,如今能留在蓟城跟随谢玉的,又有几人啊,想必也都不是树大根深的主。 雨里刺杀之后已是十面埋伏,因而在这紧要关头闯进掖庭就分外地艰难。 燕巢幕上,是自投罗网。(燕巢幕上,燕子把窝做在帷幕上,意指处境非常危险) 龙骧虎步,似蹑影追风。 行色苍苍,汲汲皇皇。 谢玉已是极力地稳住了她的身子,然而这一身的伤痛仍使她浑身僵颤,蜷成了一团。 是真疼啊。 每走一步,每晃一下,都叫她痛心切骨。 每一道伤口,每一处袒露在平旦里的肌肤都撕扯着,皴裂着,都叫她火烧火燎,不能忍耐。 疼得她一头冷汗,死死咬唇紧锁着眉头,一时觉得自己如堕冰窟,一时又觉自己如坠火海,忽冷忽热,下意识地把脸埋进了谢玉的臂弯,人就开始昏沉了起来。 真想好好地躺一躺啊,真想就找个墙脚桥底好好地躺一躺。七拐八绕,也不知到底有没有寻到马车,小七忍不住低声呢喃,“谢玉,我好疼......” 她听见谢玉微微喘息,在奔逃之中耐心地哄她,“再忍忍,就到了。” 她不知道这一日到底能不能脱身离去,但有谢玉在,就有了主心骨,就不必再多想能与不能的问题。 他说还要再忍一忍,那便再忍一忍。 谢玉总会有办法,听他的不会有错。 她咬牙忍着,只觉得等得漫长,因而愈发地往他怀里靠去。 身后几路的追兵益发迫近,她在神昏意乱中听见有人厉声暴喝,“放箭!是楚人!” 又听有人咒骂起来,“他娘个腿儿的!竟叫虎贲抢了先!” 她只知道自己这一行人愈发往前岌岌奔着,而那铺天盖地的羽箭声已破空骤来,裂石穿云,带起了一阵阵此起彼伏的尖啸,那一声声震耳欲聋的“嘭”响,被楚人的刀倏然挡开,或射进墙中,击进椽木,或撞破瓦当,或射入青石板中,又发出一连串尖锐刺耳的响。 愈发的叫人刿目怵心,惊魂夺魄。 她因了疼浑身紧绷着,因而听起什么来都格外的清晰。 她听见有人高声命道,“你娘!越过虎贲去!抄小道截下来!” 立刻便有人冷嗤,“掖庭如今也抢起了虎贲的差事吗!” 好似双方的人马也打了起来,打得好啊,他们打起来,就能叫楚人喘上一口气,就能劈石开山,叫这重围密网露出破绽来。 可燕人密密麻麻的有那么多啊,一伙人打了起来,仍有数不尽的人穷追不舍。 也不知到了什么时候,猛地听到有马嘶鸣一声,一旁的人低声道,“属下驾空车把人引开!” 话音甫落,已闻马蹄声疾去,另一旁又有人道,“君侯快走,属下断后!” 她想到前夜诱杀谢玉时,必也是如今日一般凶险。心中五分不忍五分难过,真怕谢玉因她受伤,更怕谢玉因她而死。 恍恍惚惚的,兀然想起从前的一个梦来,梦里谢玉被囚于牢狱之中,那么干净纯粹的人呐,在梦里一身的枷锁,也一身的血污。 谢玉是能飞檐走壁的,他有一身好武艺,小七曾亲眼见他踏着刀尖纵身一跃,飞身就上了屋檐。 然而这个飞檐走壁的人,此刻却因了臂上的累赘,不得不在箭雨之中负重前行。 小七颤着手抓住谢玉的领口,哽咽着哀求,“谢玉......放下我......你自己走!” 她看见谢玉眉心一点朱砂痣泛着通红的颜色,看见谢玉长眉紧锁,一双眸子神色复杂,却坚毅地没有一丝破漏可钻。 他说的亦是坚毅的没有一丝犹疑的话,他说,“我为你而来,亦为你而死。” 她看见无数的羽箭漫天蔽野,当真领教了什么是天罗地网。 今日的蓟城追杀,与以往两军交战又有什么不一样? 一样的枪林箭雨,一样的兵临城下,一样要诛尽杀绝。 然而燕人不知几何,楚人却不过区区三个。 霍然听见谢玉闷哼一声,这闷哼在这尖啸悚人的箭声之中十分清晰,在一声“君侯!”的惊叫里,她看见一支锐利的锋镝穿透了谢玉的肩膀,锋镝穿破之时,皮开肉绽,带出一片血光来。 眼泪兀然滚了下来,小七压着哭腔低着声问,“谢玉,我如何还你?” 她以为自己的声音是极低的,然而却听见了那人的回话,那人在逃亡之际回了她的话,“你活着,便是还我了。” 你瞧,这是一个什么都不图她的人。 一个甘愿鸟入樊笼,拨草寻蛇的人。 一个甘愿为她深入险境,飞蛾投火的人。 这样的人,这世间又有几个? 血顺着箭镞往下淌着,洇透了他的衣袍,然托着她的那双手却丝毫也没有松懈下来。 小七心中酸涩,一时间悲不自胜。 她最不愿看见那殷红刺目的颜色。 你瞧,兰台的人尚生死未卜,而今的谢玉也已是伤痕累累了。 忍着那撕心裂骨的痛,她抬起手来企图去捂住箭镞穿透之处,捂住那汩汩淌着的鲜血。 她抽泣着在心里祈求,谢玉,不要再流血了啊。 谢玉,不要再管小七,你要好好地回楚国啊。 她看见自己臂上一条条血道纵横交错,那只手也早看不出原本的模样了。 可才碰到那温热的地方,却又无力地垂下了手来。 她悲哀地想,这个破烂的小七如今一无所有,就连这破败的身子也是千疮百痍,再拿不出什么来报答他了。 透骨酸心的疼,比肌骨皮肉的疼还要胜上三分。 绕进巷子,避开追兵,她听见铁蹄声近,亦听见车轮声响。 天光大亮,是寻常人家新的一日,却是他们走投无路的死期。 从前长陵之外追杀魏将,如今蓟城之中追杀楚人,魏公子能留一命,大泽君却定要斩草除根。 眼泪打湿了谢玉的袍子,小七长长叹了一声,她想,燕国这个地方啊,除了漫长无尽头的凛冬,就只有永不见尽头的杀戮啊。 她喃喃道,“谢玉,你带我回家吧......我不知道江南的春色到底好不好......” 她听见谢玉应了一声,“好。” 你瞧啊,他永远都有回应。 事事有承应,时时有对答。 第439章 斩马剑 晨烟霭霭,青霞披开,真该拥着锦衾再好好地睡一个懒觉呐。 然而就在这蓟城的大道,那铁蹄声近,车轮声响,也不知是哪路的阎王。 身上兀自发冷,冷得她克制不住地打颤,人便几不可察地叹了一声,她想,罢了,罢了,哪怕今日死在这里,死了也要跟着谢玉一起回江南。 人生如寄,到底没什么了不得的。 箭雨仍旧遮天蔽日地下着,楚人的大刀也仍旧拼死抵挡着, 猛地听见耳旁一声,“君侯,是燕国公主的座驾!” 小七茫然想着,燕国究竟有几位公主啊,她从前虽总在兰台,也常入燕宫,却好似从来也不曾留意过这些问题。 不曾留意过燕国如今还余下几位王叔,还活着几位公子,也从不曾问过蓟城还有几位待字闺中的公主。 兰台的主人从不曾对她提起,她也从不曾主动问过,因而就与十六年二月才来蓟城一样,几乎算是什么也不知道。 如今这在这生死紧要的关头,她才恍然意识到这个问题。 不提起,是他不够相信。 不去问,是她不够在意。 一个不信她的人与一个不在意他的人,各奔东西不过是迟早的事罢了。 心中郁郁不能解,怃然一叹,听谢玉断然命道,“劫车!” 是了,劫车。 劫下公主的马车,借了公主的车驾,到底比在青天白日里逃亡多了几分胜算。 这便上了大道,身子荡然一轻,她就随谢玉一同踏上了公主车驾。 这是哪位公主呐,那赶车的马夫好似眼瞎心盲,好似见怪不怪,自顾自地继续打马往前驰去了。 当真是奇怪。 车里呢,谢玉的刀虽已架上了那公主的脖颈,但那公主却也是连声惊叫都没有。 没有惊叫,没有避开谢玉的刀,也没有朝着后头的虎贲大喊一句“刺客”,纤细的臂上就搭着一件绵软的斗篷,此时倾身把斗篷覆了过来,温柔疼惜地唤了一声,“小七啊!” 小七鼻尖一酸,哦,是章德公主啊。 适才还冷得发抖的身子,因了这件斗篷,登时就暖和了起来。她从斗篷里伸出手去,轻颤着去摸索章德公主的柔荑。 忍住身上的创痛与寒凉,小七的声音虚弱得不成样子,她轻轻问道,“公主,你怎么来了呀?” 章德公主握住了她的手,朝着她歉然地笑,“我是个无用的人,这时候才来,来得晚了,小七,你心里千万不要怪我啊。” 小七眼里泛起一片水雾,眼见着谢玉的刀还横在公主颈间,忍不住低低叹道,“谢玉,公主是我的朋友啊!” 真高兴啊,她的朋友们都来了,谁也没有抛下过她。 这辈子苦海无涯,到底是值了,死也甘心瞑目,不算白白来了这世上一遭。 谢玉缓缓放下刀,道,“公主,得罪了。” 章德公主平和地笑,“大泽君,你受伤了,把小七交给我吧。” 是了,章德公主认得谢玉。 即便原先在魏宫没有见过,如今这满城的海捕文书赫赫在目,必也是认得的。 谢玉不肯,“交给公主,再送去兰台吗?” 章德公主摇头笑叹,“蓟城已经不是小七该留的地方了。” 是了,就连章德公主都知道,蓟城已经再留不得了。 燕国容不下一个刺杀过大公子的人,宫里的人要杀她,兰台的人也要杀她,虎贲要杀她,谋士也要杀她,她在蓟城只有死路一条。 马车辘轳往前奔着疾驰,把追兵轻易地就甩在了后头。 因了箭伤,谢玉脸色苍白,却仍旧问她,“公主何意?” 章德公主温静笑起,“我知道你要带小七走。” “你可会许我们走?” “我是最懂小七的人,只要小七过得好,你就带她走。” 就在昨日平旦的桃林,章德公主还坚持要她留下等公子许瞻醒来。不曾想这一日过去,她竟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日上花梢,惊得鸟雀乍起,谢玉道,“公主手中,拿的是尚方斩马剑。” 尚方剑,上斩昏君,下斩佞臣。 而斩马者,则剑利可以斩马也。 章德公主垂眸轻叹,“是,我去求了父亲。我不敢说兰台到底出了什么事,只说要救一个人,也没有告诉父亲到底要救什么人,只说是一个很重要的人。我从来不曾求过父亲,父亲便也没有定要问个清楚明白。他只说,阿蘩,尚方斩马剑,你知道该杀什么人,不该杀什么人。是,我知道。” “公主的剑,要杀谁?” “也许是杀掖庭的人,也许是杀背后的人,谁心思不正,便去杀谁。” “公主知道背后的人是谁?” “知道。” “知道也杀?” “除了我母亲,没有谁是不能杀的。” (尚方事实上官职名,为少府的属官之一。少府创制于秦,是御用之物,除君王外不能擅用,否则就是“上僭不道”。西汉名臣韩延寿治罪时,其中一项重要罪名便是“铸作刀剑钩镡,放效尚方事”) (颜师古注曰:“斩马剑,剑利可以斩马也。”秦汉一向有以牛马试剑锋之利的传统,如《尸子》中的“水试断鹄雁,陆试断牛马,所以观良剑也”或是东方朔《答骠骑难》中的“干将莫邪,天下之利剑也,水断鹄雁,陆断马牛”所言皆为此类。而剑自先秦始,就已经成为等级的标志,《史记》中有“春秋官吏各得带剑”的记载,秦朝统一后推行“销锋镝”政策尽收天下之兵“铸以为金人十二”,佩剑再次成为官吏特权。剑在春秋战国时期亦沾染上了浓浓的侠义色彩,如冯谖弹铗、毛遂按剑逼楚,屈原“带长铗之陆离兮”) 第440章 奔逃 公主车驾虽比不得王青盖车,但奢华宽敞,软垫松软,丝毫也不觉颠簸。 十六年四月,小七也与公主同乘,不,不算同乘,是以桃花之名挟持了公主逃至高阳。 那时候的章德公主还待字闺中,不曾婚嫁,那时候的公主无忧无虑,有她喜欢的九卿哥哥。而如今她衣带渐宽,再不似十六年那般明媚动人了。 不再着华服,也再没有那满头的金钿步摇。 犹记得十六年春的公主问她,“在兰台不好吗?” 不好。 “兰台穿的都是绫罗绸缎,吃的也都是人间珍品,将来哥哥即位,你也是要跟着一起进宫的,难道不好?” 不好。 从前那么坚定地说不好,也那么坚定地要走,兜兜转转了小两年,歧路徘徊,就在走与不走之间踯躅不定,最后到底还是要走了。 那时候借公主的马车,送她离开燕国。如今又劫了公主的马车,在蓟城四下奔逃。 这四下奔逃的模样,与掖庭那抱头鼠窜的猫啊鼠啊终究没有什么两样。 不好。 不好。 哪里都不好。 桃林不好,兰台不好,燕宫不好,蓟城不好,没有什么是好的。 唯公子许瞻,她也不知好与不好。 无数次说起的“公子,回家”,到底在燕国这个地方,始终也没有过自己的家。 她没有问起公子许瞻,不问他是否醒来,也没有问他认不认得那个假小七,好还是不好,她刻意回避着关于公子许瞻的一切问题。 小七惙怛伤悴,心中不由重重地一叹,她想,这风雨如晦戎马生郊的世道,可还有一个是旁人占不了、拿不走、摧不毁的地方啊! (出自《老子》:“天下无道,戎马生于郊。”陈鼓应注:“生于郊,指牝马生驹犊于战地的郊野。”意谓国家政治不上轨道,连怀胎的母马也用来作战。后以“戎马生郊”指战乱不断) 心中的悲凉压过了皮肉的伤痛,一阵阵忧思如潮盖过了周身这乍冷还灼。 回望来时的路,当真是疮痍满目,而比那来时的路更令人黯然魂消的,是山遥路远,道尽途穷。 这青天白日的,却似暮夜无知。 蜷着身子不敢动弹,依稀看见谢玉掰断羽箭,砰得一声,震得她周身一晃。 她见谢玉长眉紧锁,一张隽秀的脸无一丝血色。 多疼啊,那穿透筋骨的疼必远远胜于她的皮开肉绽,可他一声轻吟也没有。 从前青瓦楼刺杀,她在那人身上穿针走线。 那人还说,刀线穿过皮肉,就算你杀过我了。 都是血肉之躯,又非钢筋铁骨,都会肉绽皮开,竟从来不闻他们失声号哭。 于这一点上,公子与大泽,大约是一样的人吧? 小七见谢玉刺啦一声撕下布帛,一手牢牢地揽住她,一手费力地开始包扎。 真想去帮一帮他啊,可她昏昏沉沉,已是自顾不暇。 章德公主温声道,“大泽君,我来吧。” 谢玉没有应,只道了一声,“多谢。” 口中咬紧了布帛,单手已穿过臂膀将布帛拽了过去,手法熟练,几下的工夫就将布帛打成了一个结。 是了是了,一个总在枪林箭雨中行走的人,伤筋动骨必是家常便饭了,也必是习惯了亲力亲为,一个人动手。 可见这世上到底没有谁是活得十分容易的。 车轮辚辚,兀自往前疾驰着,小七半昏半醒的,好似听见谢玉问起,“蓟城如今戒严,兰台大抵是醒了罢?” 兰台二字一出,不由地心头骤然一跳。 那是一个她刻意回避,却又暗自想起过多回的地方。 那是一个她避而不谈,却又私心念起过多回的人。 她清晰地察觉到一颗心嘭嘭乱响,跳得毫无章法。 想捂住双耳不听不理会,却又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要去等一个答案。 章德公主的对答在意料之中,“哥哥醒了。” 是了是了,兰台有燕国最好的医官,也有这世间最好的药草。 那人必然会醒的,小七早就知道。 谢玉又问,“可问起了小七?” 将将平缓下来的心兀然又乍跳了起来,她闭紧了眸子,攥紧了手心,她在心中大声地警告自己。 小七,断不思量,再不思量。 章德公主默了好一会儿,好一会儿过去才道,“兰台已有一个小七,因而他不必再问。” 是了,他醒来就会看见一个一样的小七,那个小七温柔听话,完好无损,那个小七的眼里心里全都是他。 原以为会透骨酸心,然而却惘惘然长叹了一口气,缠夹了数年,好过,坏过,爱过,恨过,彼此都遍体鳞伤,好似如今才终于解脱。 你瞧,她没有问起公子,公子也不曾问起小七。 他有了一个一心一意待他的人,她也会有一心一意待自己的人,因而一别两宽,两不相欠,不算她辜负了公子。 (一别两宽,出自唐朝《放妻协议》,原文如下,因觉甚好,故与诸君共赏:“凡为夫妇之因,前世三生结缘,始配今生之夫妇。若结缘不合,比是冤家,故来相对;既以二心不同,难归一意,快会及诸亲,各还本道。愿娘子相离之后,重梳婵鬓,美扫蛾眉,巧逞窈窕之姿,选聘高官之主。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自欢喜。”) 犹听谢玉道,“东施效颦,到底是不一样的。我都能分辨出来,何况兰台。小七,我们要赶紧出城了。” 忽地骈马咴咴一叫,马车猛地一停,有人在外头低声道,“公主,虎贲中郎拦车。”(古时驾二马为骈,驾三马为骖,驾四马为驷) 栖栖遑遑,忽地身上一紧,谢玉已将她牢牢护在怀中,小七见他另一手按在了刀柄之上。 严阵以待,蓄势要发。 若虎贲中郎胆敢上车查探,谢玉必立时挥出刀去,斩下他的头颅。但若果真如此,必又要引来全城的追兵,必又要掀起新一番的血风腥雨了。 外头的人没有废话,开门见山,“公主可见过文书上的人?” 虽隔着车门,并不能看见什么文书,但不必想也知虎贲中郎问的是谁。 文书贴满蓟城,不知道才当真奇怪。 章德公主笑,“中郎没有看见吗?往城北去了。” 外头的人不信,朝着车门抱拳,“末将无心冒犯公主,只是职责所在,不得不查公主座驾,还请公主恕了末将的罪。” 言罢上前几步,跳上车来,那铠甲与大刀铮然相撞,撞得人如枞金伐鼓,心都要跳到嗓子眼里了。 忽听锵然一声利刃出鞘,小七只以为是谢玉拔出了大刀,下意识地抓紧了谢玉的衣袍,睁眸往外望去。 那虎贲中郎将将推开车门,那锋利的尚方斩马剑已抵上了来人的心口。 虎贲中郎一顿,猛地就僵在了当场,眼风朝他们扫来,片刻低声问道,“公主要通敌?” “我救我的朋友,算什么通敌?” “末将明白了。” 章德公主冷着声,“明白了就退下,带人去城北。” 那虎贲中郎道,“是,末将能带人走,但也要禀明公主,整个蓟城都围得似铁桶一般,只怕出不了城。” 章德公主轻声笑,“谁说要出城了,把人引开便是。” 那虎贲中郎悻悻地跳下马车,朝着外头扬声命道,“车内没有我们要找的人,楚人往城北去了,速追!” 跟来的虎贲应声而去,那闪着寒光的铁甲兵刃很快就消失在了大道尽头。 车内诸人这才缓了一口气,可这口气也并不能缓上多久,出不了城,就意味着早晚还是要落入网中。 因而章德公主问起来,“大泽君打算带小七去哪儿?” 谢玉道,“是公主不能知道的地方。” “我知道蓟城仍有楚国的细作,这是哥哥的事,我不会管,大泽君不必提防我。” “公主心善,但到底是燕人。” 燕人是什么样的人,很难用一句话来答。 但在外人看来,燕人民风凶悍,反复无常,终究是不能轻信的。 即便如此,章德公主也并不恼,又问,“你们楚人在蓟城可有信得过的女子?” 谢玉没有说话,不说话那便大抵是没有的。 这时候听见有轻便的车轮声疾疾逼近,有人在外头低声催道,“君侯,换小轺。” 是,方才行踪已暴露给了虎贲军,唯有换上小轺才能避人耳目。 当换。 要换。 应换。 谢玉抱她起身,朝章德公主微微点头致意,“多谢公主了,就此告别。” 章德公主一急,忽地拉住了他,声音低低切切的,“总得有人给小七换衣上药,若没有,我去照顾她!” 章德公主是燕人,是燕国的公主,是公子许瞻的胞妹,这一重重的身份任哪一样摆在面前,楚国大泽都是不信的。 他没有答话,便是不信。 暴露蓟城的落脚地无比凶险,任一个楚人在戒严的关头都应当慎之又慎,防之又防。 因而小七心中虽感念章德,却又绝不肯再陷楚人于危难,到底是一句多余的话也不能相劝。 苍啷一声,章德公主又一次拔出了斩马剑。 目下孤军一支,已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这拔剑出鞘的声音真叫人心头一凛呐。 车内的人没有动,车外的人以为有变,闻声霍地一下持刀撞开了车门,“君侯!” 却见公主只是扯紧袍袖,刺啦一下截下了一段锦袍来。旋即便用那锦袍蒙住了双眸,在脑后打了一个死结。 言辞恳切,叫人动容,“我只是一介魏国妇,不必再把我看作燕宫人,小七即便不是我嫂嫂,亦是我小姑,我比谁都希望她好。我知道大泽君忧心什么,照看完小七,我就走了。” 第441章 誓杀 想来大周后气头上的一句“下堂妇”,到底是伤了章德公主的心,大抵也是此时她说不必再把她看作燕宫人的缘故吧。 他们也的确需要一个可靠的女子为她换衣上药,因而虽然车外的人还在低声阻拦,但谢玉却不再拒绝了。 车驾一转,一行人在暗处匆匆换了小轺,公主的座驾继续往前驶去,还能听见同行的楚人忧心忡忡地劝阻,“今日已是十分凶险,君侯三思。” 小七并不知道楚人在蓟城的落脚地在哪儿,至少在七八日前谢玉白日尽在西林苑逗留,至于他夜里离开兰台去了何处,她一点儿风声都不曾听过。若不是那日雨中刺杀和掖庭劫狱,她当真以为谢玉不过是孤身一人在蓟城。 看他与从者之间言谈行动的默契,才知公子许瞻的怀疑不是没有道理。 谢玉在蓟城,也许并不单单是为了她的缘故。 好似听见章德公主还在与谢玉低低地说什么话,模模糊糊的,听不真切。 这几乎一夜的刑罚叫她乍冷忽热,十分难捱,想再去听一听他们的话,但混混沌沌的,连眼睛都睁不开了,因而到底是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下来,她正在一座普通的民宅里,外头黑沉沉地正下着雨,屋子里都是药味,身上干干净净,换了棉软的衣袍,伤口全都擦上了药,再不似白日里那么疼了。 金尊玉贵的公主,竟把她照顾得这样好。 她环视周遭,一灯如豆,而章德公主不知何时已经走了。 她听见外室有几人低低谈话,有人说,“自出了掖庭的事,外头的风声越发紧了。虎贲挨家挨户地查楚人,但凡口音不对,一句不问,当即就杀。” “蓟城戒严,兰台虽受重伤,但这时候出城却是最难的。” “眼下这地方只怕也藏不了几日了,但郡主伤重,不宜奔波,待伤势再好一些,就得赶紧撤离了。” 他们几人商议着,声音不高,听不出到底是谁在说话。 “夜长梦多,终归是越快越好。” “眼下就有一个机会,魏宫的嫁妆已到了高阳,待雨一停,两三日的工夫就进城了。他们送完了嫁妆,大抵过不了半月就要回去,君侯可以混在魏国的车驾里出城。” “正是,我们的人会提前在城外接应,出了城即刻遁去海边,如今七月,风浪不大,正好趁夜色南下。” “但若等着魏使走,便是还要在蓟城滞留半月,这半月变数太大,兰台怎会不察觉。” 这时候听见谢玉问话,“可问得出兰台的伤势?” “郡主误打误撞,那一刀下去,听说伤得很重,可惜还活着。” “要是再深一点儿,燕国就要翻天大乱了。” “只要兰台一死,燕国不攻自破。” “我们的人仍在寻机会进兰台刺杀,君侯勿忧。” 小七听得心惊肉跳,惙怛伤悴。 是了,是了。 燕国后继无人,这正是公子许瞻最为人诟病的地方。 旦要公子许瞻一死,燕国必将立刻土崩瓦解,社稷败亡。 公子誓杀谢玉,谢玉亦誓杀公子。这两人于蓟城狭路相逢,便已是水火不容了。 可怜她劝不得谢玉,更劝不了公子。在国家大义面前,姚小七心中所想实在是最无关紧要的。 次日仍旧下雨,公主又冒着雨来,仍旧是一根厚帛带蒙住双眼被人带了进来,一个人穿着布衣扮成男子模样,没有带什么婢子随从,进了门就从袖中掏出一只精巧巧的镂金小匣子,顾不得被打湿了一半的衣袍和浸了水的鞋履,扯下帛带,高高兴兴地朝她走来,“小七,你瞧,这是月氏人的丹参羊脂膏,说是祛疤舒痕十分管用,我拿给你试一试。” 小七从前在大梁时,听过月氏人的叫法。 那些月氏人往来中原游历,做些生意,个个儿高眉深目,还自称是吐火罗人,说西方有世间最好的牛羊马匹,更有无数的美玉香料。 十六年春日宴,她与公子一同饮酒时,席间便与他提起过关于月氏人的见闻。 听那些月氏人讲,西极之国有化人(即魔术师),能入水火,贯金石,变化多端,亦有能工巧匠偃师,所制木甲艺伶竟似真人一般合乐起舞,十分精巧,因而他们若能用丹参与羊脂制成祛疤膏药实在是极有可能。 那镂金小匣子一打开,章德公主指腹一点,取来膏药抹了上来。月氏人的膏药散着一股奇异的药香,触及脸颊又清清凉凉的,十分好受。 章德公主温声哄着,“放心,伤口很浅,不会留疤的。” 她忧心的是如何离开蓟城,忧心谢玉,忧心兰台,忧心楚人的安危,忧心公主往来奔波十分辛苦,因而脸上会不会留疤反倒是最不要紧的事了。 小七握住章德公主的手,“下着雨,何苦还来这一趟。衣袍鞋袜都湿了,快坐下来好好烤烤火吧。” 章德公主笑,“不了,外头风声紧,换完药我就走了。” 是了,如今外头风声很紧,一天到晚都在抓人。 翻来覆去地查,恨不得掘地三尺也要缉捕拿人,把个蓟城搅得人荒马乱,鸡犬不宁。 因而匆匆忙忙就开始换起药来,她从雨里来,带了一身的水气,指尖冰凉,下手却十分温柔轻快。 来不及好好叙话,也来不及饮一盏热茶喝一口热汤,立在廊下的人已经开始催促了,“不早了,公主该走了。” 哦,是谢玉。 天黑了,雨大了,的确该走了。 章德公主温柔笑着,又叮嘱了几句要紧的话,似是,“换药的事不必担心,我每日都来。” 又或,“也不必担心有人盯梢尾随,左右我十二万分的小心,乔装打扮,入了夜才来。” 小七道,“如今凶险,公主不要再来。若王后娘娘知道了,定要母女离心。” 章德公主只是笑,一张朱唇欲言又止,起身走出四五步了,蓦然转过身来,冲她回眸一笑,“小七,若他也来,我打算跟他一起走。” 第442章 找不到她,便不得自由 一灯如豆,章德的眼里盈盈闪着光,她笑得多好啊,她欢欢喜喜的,一颗千疮百孔的心里全都是期盼。 她说的人是魏公子,是她的夫君。 她悬悬而望了数月,到底是决定离开燕宫,要真正地做她的魏国妇了。 “但若他没有来呢?” “他若没有来,我就去找他,我跟着魏使一起走。” 她的双眸多亮啊,小七已有多久都不曾在她眸中看见这样的神采了。 是了,人活着不得有盼头吗? 有了盼头,也就有了神采。 而她却不知自己会不会有朝一日,也似章德一样重新活过来,知道自己想干什么,要干什么,欢欢喜喜地去追寻自己心里的光。 真愿她自己也有这样的一日呐。 章德公主抬步踏出门去,门口守着的楚人已将布帛蒙住了她的双眼,蒙住了那双盈盈美目,蒙住了那双盈盈秋水。 雨还兀自下着,将瓦当敲出了细细碎碎的声响。 好一些的时候,谢玉会搀她到门口小立一会儿。 她打量着这小小的一方天地,这宅子与周遭的民居都是一样的风格构造,没有多一块砖,也没有多一块瓦,树也没有花也没有,普通的不能再普通了。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而小雨空帘,无人深巷,正是藏身的好地方。(小雨空帘,无人深巷,出自史达祖《夜行船·正月十八日闻卖杏花有感》) 小七抬头望着这凄风冷雨,问起谢玉来,“谢玉,你去过西极之国吗?” 人在不得自由的时候,就分外地向往自由。 就似被困在笼中的鸟雀,那短暂的一生中大概没有一刻不渴盼着逃出樊笼罢? 她与谢玉,又何尝不是这蓟城里的鸟雀。 身旁的人也仰头望着青青天色,笑叹一声,“去过啊。” 是啊,谢玉是自由自在的剑客,这世间有什么地方是他不曾去过的呢? “沿着穆王走过的路,北渡黄河,西出雁门,去过敦薨泑泽,也骑着骆驼走过燃火之山。那八百流沙,炎热无比,寸草不生。” 哦,原来她还在跟着大表哥通读古籍时,谢玉已经在走书里的路了。 她读《穆天子传》,知道周穆王两征犬戎,平定西方,曾亲率七萃之士,驾八骏之乘,以柏天为先导,造父为御者,自镐京出发长驱万里,一路向西直抵西王母国,用中原的青铜丝绸交换西域诸国的牛羊美玉。 她读《山海经》,知道西域诸国中有大夏、竖沙、居繇与月氏这样的大国。 她读《逸周书》,知道西域诸国中还有许多似昆仑、大夏、莎车一样的小方国。 她读《大荒西经》,知道了极西之地有“赤乌之人”与“曹奴之人”,有敦薨泑泽与燃火之山。(据研究考证,敦薨之水和泑泽分别指新疆库尔勒的孔雀河与罗布泊,而燃火之山即知名的火焰山) 这世间之大,她才走过区区多大点儿的地方呀。 那时候她以为这世间极西之地便是西王母之国了,她以为这一辈子都不可能见到这样的地方,而今听谢玉说起这熟悉的字眼,就好似自己也真正地去过了一般。 好似亲眼见过了那大漠孤烟与长河落日,亲耳听到了那千年的风沙,驼铃悠悠,人喊马嘶。 小七想,若能离开这里,她不但要去看江南的春色,还要沿着谢玉走过的路走上一遭,她也要去骑一回骆驼,与谢玉一样骑着骆驼喝着酒,去看看那瀚海阑干里有没有敦薨之水,再看看那万里长空下到底有没有燃火之山。 那才是活着。 那才是纵情恣意地活着,才算真真正正酣畅淋漓地活了一场。 她忍不住叹道,“真好啊,谢玉。” 真好呀,那样活着真好呀。 她但愿能离开燕国,但愿也能似谢玉一样,痛痛快快自由自在地活一场。 谢玉不知她为何说起这样的话,因而问道,“哪里好?” 小七笑答,“你是个自由的人。” 谢玉闻言亦是低低笑起,似乎对她的结论并不满意。 是了,他并不满意,因为他望着那七月下的斜风细雨,默了好一会儿才道,“我走过很多地方,只是为找一个人。” 他没有说要找的人是谁,没有提名及字,小七心里却已明明白白。 谢玉一直在找的,就是这个叫姚小七的人。 他的话中含着无尽的叹息,就似那寒蝉凄切,似万里春流,他说,“找不到她,便不得自由。”(万里春流,出自赵嘏《曲江春望怀江南故人》,原句为:此时愁望情多少,万里春流绕钓矶) 她还记得谢玉为什么而来,他说,为你而来,也为你而死。 可她呢,她终究是个胆小鬼。 她除了能与谢玉一同回江南,连一句报答承诺的话都不敢说。 兰台愈是抓不到人,蓟城的局势就愈发地凶险。 早间才搜捕过一番,不到日暮换上一拨搜查的又来。 魏宫嫁妆原本这一两日就该来了,但因了这连日的雨耽搁了脚程,又平白地延搁了好几日。 等得人心慌意乱,焦躁不安。 有时听楚人说,“如今有两拨人,明着的一拨要抓君侯,还有一拨人暗中追查姑娘。属下听过他们说话,说查到便杀,不就活口。” 有时又听楚人疾疾冲进来禀道,“君侯快走!虎贲在抓用药的人!” 狡兔三窟,换过几个地方。 原不敢再许公主来,但见章德公主仍旧孤零零一人守在原来约好的地方等着,一等就是大半个晚上,楚人不忍,只好再把她带来。 章德公主再来的时候,却平添了几分愁绪。 她说,“小七,魏宫的嫁妆来了。” 这是好事啊,他们一直在等魏宫来人。 然而章德公主说起这话的时候,眼里却再没有数日前的欢喜了。 小七便问她,“大表哥来了吗?” 章德公主笑着摇头,“他没有来。” 自三月走后,大表哥便再不曾来过燕国了。 走得时候说总要来接,却没有给一个日子。就让人等着,让人苦哈哈地等,从春等到夏,如今眼看着也要入秋了。 她见了章德公主神情落寞,心中十分不忍,只能宽慰她,“大表哥是这样的人,他没有把握的事,不会轻易开口。但凡他开了口,就一定做得到。我与大表哥在一起有很多年了......” 小七仔细想着,仔细算着,一身的伤使她脑中空荡,不怎么能想清楚。 “有五年了,这两年虽不在一处,但知道他还是从前的大表哥,他从来也没有变过。我信他,公主,你也要信他。” 章德公主是多么好的人呐,她不过安慰了这么一两句话,她便欢喜了起来。 “我不知道该不该信他,但我是信你的。你说他会来,那我就等着。” 第443章 等我,很快 窗外的雨一滴一滴地下,一滴一滴地打在人的心头。 小七借着烛光看章德,那日渐憔悴的面孔看起来又有了几分好气色。 章德公主来的时候,谢玉极少进屋,大多时候不过立在门外催上一句“公主该走了”,这回却留她一起吃了茶。 他说,“公主与兰台大不一样。” 是了,一母所生,性情却大相径庭。 一人生性多疑,专制暴虐。 一人娴淑敦厚,温婉纯良。 章德公主垂眸静默良久,“大泽君与哥哥和魏公子,也都是完全不一样的人。” 是了,就连龙生九子,都各有不同,这世间又有什么人是完全一样的呢? 北地狼王极权霸道,魏国赤狐温润高华,南国剑客似鸥鹭忘机。(鸥鹭忘机,指人无巧诈之心,异类可以亲近。喻淡泊隐居,不以世事为怀) 但有一处,同出一辙,不谋而合。 此三公侯,都是于家为国要撑天柱地,负重致远的人。都是肩负道义,壮怀激烈的人。 孟子尝说,天下之本在国,国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 人与家国,原本便当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同命相依。 在这样的世道里,旦夕之间便是覆地翻天,社稷为墟,没有人能无拘无碍地活着。 亡国灭种,灭的不是一人一家一姓,是战乱,是灾荒,是大疫,是十室九空,白骨露野,血海尸山。 但你说这南国的剑客就是一个逍遥物外旷达不羁的人吗? 不,就连这南国的剑客,也仍旧要潜伏在蓟城之中,也仍旧要以大泽君的身份南征北战,蹈节死义。 因而谁要图天下,谁要起征战,谁要张挞伐,谁又由得了自己。 他们为的是自己的国家,故此无人就定是罪恶昭彰。 (出自《诗经·商颂·殷武》,“挞彼殷武,奋伐荆楚”;又见清吴趼人《痛史》第十九回:“如陛下必要大张挞伐,以示天威,则当多派士兵,以期必胜。”) 连绵的夜雨愈发衬得室内静默,烛花摇影,在三人脸上映出了斑驳陆离的光色,一个个的俱是神情凝重,忧心如酲。 谢玉问她,“公主每夜如何出宫?” “是有宫人偷偷送我出来,才出宫门,我们就分开了。是从小照看我的老丈,不会出事。”(在先秦到魏晋的文献中,丈人是对老人的尊称,并非指岳父) 谢玉又问,“公主可见过魏使?” 章德公主黯然一笑,“白日母亲的人看得紧,是不许我见魏使的。” 继而一叹,“母亲气坏了,她一直守在兰台,没有回宫,这么多年,几乎是从来都不曾有过的事。” 小七见章德黯然垂着眸子,便知她仍旧心中介怀。 想来也是,“下堂妇”这样的话从生她养她的母亲口中说出来,就好似万剑穿了心,怎不使她痛心伤臆。 小七握紧她的手,温声宽慰道,“千万不要伤心,母女之间,总会好起来的。” 章德公主怅然叹息,“她忧心哥哥,说了许多不该说的话,也做了许多不该做的事,我是做女儿的,不与她置气。气过了,也就想开了。” 顿了一顿,又歉然抬起眸子来,“不说我的事了,但若大泽君想见魏使,或要带去什么话,我定能想出办法见一面的。” 多么冰雪聪明的人呐,她知道谢玉留她吃茶必是有话要说,因而她主动开口,不使旁人为难。 但不为难旁人,往往便要为难自己。 面对这样的公主,谢玉亦是不忍开口罢? 因而他好一会儿才道,“是有一事,想托公主打探魏使何时起程回国。” 章德公主笑,“这好办,我回宫一问便知,明日定能带来个准信儿。” 谢玉低声道,“蓟城风声愈发紧了,不能再留,我们打算混进魏国的车驾,趁机出城。但若公主能见魏使,还请公主费心,催他们早些动身。” 章德公主怎会不应,她慨然应允了,“你们放心,我毕竟还算是魏公子夫人,他们总能给几分面子。” 章德就是这样的人,一个与人为善的,一个有求必应的,一个为了朋友什么都肯做的人。 可她肯为楚人尽心,便也意味着对母族的背弃。 她自己定是了然于怀,但依旧甘愿赴火蹈刃,连半分的犹疑顾虑都没有。 小七不知这于章德公主而言,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她握紧章德的手,忧心忡忡的,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听见谢玉又叮嘱道,“魏人亦是反复无常,还请公主不要透露半分消息。只需知道他们起程的时辰,我们想法子暗中混进去便是。” 章德公主又笑,她轻轻拍着小七的手,“见了魏使,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我都知道。” 雨还没有停,这片民宅地段偏僻,灯光极少,这雨里的夜色便愈发浓得渗人。 章德公主饮了茶,这便起了身打算走了,“老丈还在等我,大泽君,小七,我明晚再来。” 小七心中不安,忍不住拉住章德的手,“永远也不要为我犯险!永远不要!但若有一点儿不对劲,都立刻停下来。明晚之后,就不要再来了!” 那公主温柔一笑,“送你走了,我就不来了。蓟城我也不喜欢,总是要去魏宫,为自己活一场。” 是了,蓟城这地方,如今她们都不喜欢了。 喜欢的人留下,不喜欢的人走,看起来易如拾芥,当真是一件十分容易的事呐。 但若真能离开蓟城,但若真能为自己痛痛快快地活一场,那该多好啊。 那陈旧的木门开了复又掩上,发出吱呀一声刺耳的声响,那衣带渐宽的公主冒雨走了。 出了这道门,她大抵仍旧要蒙住双眼,在这重重的积水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 这黑灯瞎火的,她又要怎样回宫呢? 是一步一步地走回去,还是何处有一辆马车于暗中等她? 小七道,“谢玉,天黑路滑,去送送公主罢。” 次日拨云见日,是个难得的晴天。 然而蓟城的虎贲光是白日就来搜捕了两回,兰台那猎犬的狂吠似虎啸豹吼,远远地就听见其低嗥咆哮,声动如雷,叫人毛骨悚然。 你瞧,就连兰台的猎犬也来了。 楚人却再没有别的地方可以转移,一盆水泼在地上,消了火盆和药味,一人推开后窗佯作逃了出去,引开虎贲与猎犬,小七与谢玉就躲进了地窖里。 地窖不大,只能容下两三人。 听着那虎贲的战靴就在头顶咚咚地踩着,踩得人七上八下。 听着那猎犬狺狺狂吠,吠声也就在头顶上如惊雷一般响着,震得人骨软筋麻。 有人扬声大叫,“中郎!有带血的帛带,人就在这里!” 有人冷声叱道,“他大爷的!从窗口跑了!快追!” 那人声,脚步声与犬吠声一片嘈杂,这喝令声一出,立时八方呼应,“快追!快追!追上有重赏!” 杂乱的脚步与尖利的犬吠声这便要追出去了,却又听适才骂人的那中郎命道,“把这贼窝一把火烧了!” 小七想起来从前雪里的追杀,那一次亦如此时一般,地窖与雪洞一样狭小,她与谢玉挨得极近。 然而那一次的人尚要活着的,如今却再不留活口了。 眼里一湿,小七仰头望谢玉,与那时一样低低地叫他,“谢玉。” 这地窖黑压压的,不见什么光亮,泪眼朦胧的,她也看不清谢玉的神色。 但黑暗中的谢玉心跳依旧平稳有力,他也亦似从前一样回她,“我在呢。” 她问,“我们会死吗?” 谢玉握住了她的手,拉着她的手探向了他的佩剑,那把佩剑曾为她杀人无数,此时就悬在他的腰间。 他说,“你不会死。” 冰凉的剑身握在手中立刻就使她安下了心来,她想,有谢玉在,又有什么可怕的呢? 大不了一死,死又有什么可怕的。 在这混乱的世道,死多容易呀,唯有活着才是最难的。 紧接着外头便有人点起了火,有人高声大笑,“烧了!” 烧了。 烧了。 她想起来自己从前也一把火烧了黑压压的暴室,烧了高耸耸的青瓦楼。 身上兀自一凛,在这七月底打起了寒颤。 雪里追杀,青瓦楼塌,哪一件不在提醒着她过去的百折千磨呐,而那样的百折千磨再也不该有了。 谢玉笑道,“等我,很快。” 小七拉住他的手不肯放,“你身上有伤啊!” 肩有箭伤,腿有刀伤,一人怎敌得过精壮强健的虎贲军呐。 然而屋里那柴火布帛焚起的烟气将将沿着缝隙往地窖呛来,谢玉便拔剑撞开了地窖的门。 曾有人为她闯进火海,亦有人为她撞开地窖。 小七掩面痛哭,却不知自己到底因何而哭。 那滚滚的黑烟沿着地砖缝隙往地窖呛来,外头的高声大笑戛然而止,继而那大笑变成了惨呼。她听见短兵交接,铮然作响,也听见有人失声哀嚎,片刻之后气息断绝的声响。 她扶着墙壁走出地窖,见烈火熊熊,死亡枕藉,而谢玉正持剑立在屋中,伤口迸裂,剑锋滴血。 他在她面前俯下身来,眉心的红痣几乎要淌下血来。 他是疼的,小七知道,因了她自己眉心的痣也总在疼的时候红成这般模样。 但疼的话谢玉一句也不提,他说,“快上来,我背你走。” 是了,很快就会来人。 但凡一有点儿风吹草动,明着的暗着的,全都要闻风而至,抢得头功。 而自劫掖庭以来,似今日这样的杀人灭口,已不知是第几回了。因而他们便益发盼着公主来信,也益发盼着魏使早走。 她勾住谢玉的脖颈,盘上谢玉的脊背,就这么跟着他走。 她想,谢玉此时背她,就似从前背她在雪夜里走。 谢玉多好啊。 从前的好,现在的好,她不知何以为报。 第444章 总会回家 她的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掉下来,打在他的脸颊,又沿着他的脸颊往下滑去。 一句话也不说,心里却是道不尽的千言万语。 追兵可甩开了? 还能活下去吗? 还能等到公主吗? 还能逃出这地网天罗吗? 她抱紧谢玉的脖颈,他肩头的血就那么一寸一寸地洇透了她的袍袖,温热粘稠,洇到了她的小臂。 她捂住谢玉的伤口,他伤口的血啊,也那么一寸寸地穿透了她的指尖,如瀑如注,顺着她的指缝淌了出来。 这青天白日啊,她与谢玉就似过街的老鼠。不敢走大道,避着人,避着犬,也避着头顶的日光,一个能蹿房越脊拿云捉月的人,而今却裂裳裹足,藏踪蹑迹。(裂裳裹足,即奔走急切) 一个如庄王十六年的雪一般干干净净清清白白的人,而今却血肉狼藉,丢盔弃甲。 身下的人微微别过脸来,额头的冷汗在暗巷的阴影中泛着点点寒光,那张脸没有什么血色,他的血色全都云集在这肩头迸裂的伤口里了。 他的声音低低的,生怕惊动了她,“小七不哭,总会回家的。” 是了,回家。 她与谢玉有一样的家,他们的家都在楚地,都在江南。 那里终年与春日一样,水里的是稻米莲花,山里的是青竹绿茶。住的是青砖瓦巷,乘的是乌蓬轻舟,吃的是稻米鱼蟹,烟雨迷蒙的时候是最美的,魏燕两国都没有那样的春色。 “谢玉,你可后悔过啊!” 她听见谢玉笑叹一声,“我这一生都是为你,生也为你,来也为你,一身的武艺也是为你,如今你就在跟前。” 温润的声音抚平了她的愁肠百结,以为他已说完了话,须臾又听他补白了一句,“我只有欢喜。”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声音低了下去,似是只为说给他自己听。 没有后悔,唯有欢喜。 他们逃得十分辛苦,躲得亦十分辛苦。 大道上是披坚执锐的铁甲虎贲,一队队一列列,四下搜剿缉捕。 穷街陋巷难道就太平了吗?不,那些筚门圭窬聚集的地方,也到处都是穿着寻常布衣的大汉。(筚门圭窬,即柴门小户,喻指穷人的住处) 他们也避着虎贲猎犬,佯作巷边饮酒吃茶,一个个腰间挎着的利刃用黑色布带一重重地裹着,一双双鹰隼似的眼睛四下张望。 大抵便是那日楚人所言,是暗中追杀郡主的人。 躲无可躲,也避无可避。 初时见一处柴门虚掩,谢玉背她闪了进去,还不等好好地喘上一口气,顿时惹得院里的黄狗疯狂吠叫起来。 叫得人心惊胆战。 谢玉的飞刀将将摸了出来,还不及朝那黄狗掷去,吱呀一声响,那柴门的主人便提着炭筐回来了,朝着那黄狗低斥了一句,“叫什么叫!叫什么叫!生怕引不来人!再叫晌午就把你炖了!” 他们就立在这柴门主人的身后,旦要他转过身来,必是一声大喊,也必定要引来这近处的追兵。 然而这些闾阎布衣原是最无辜的,管他是燕人还是魏人楚人,他们起早摸黑,食箪瓢住陋巷,所求不过是安安分分地过活。 真怕因了她与谢玉横生祸端,再遭了满门尽屠。 黄狗有片刻的停歇,那柴门的主人放下炭筐,自顾自地嘀咕着,“天天抓人,这日子都过不踏实......” 然黄狗也不过停歇片刻,片刻之后又龇牙咧嘴地朝他们吠叫起来,四蹄刨蹬,毛发尽竖,那柴门的主人这才察觉不对劲,循着狗吠的方向缓缓往后转过头来。 小七见其人眼睛忽地圆睁,那嘴巴猛地大张就要喊出声来,而她身下一动,谢玉的长剑已穿透了那柴门主人的肺腑,一把飞刀掷去,狗也呜咽一声跌倒在地。 柴门里人也消停了,狗也消停了,不曾想屋里的人闻声问道,“当家的,什么事?狗在叫什么?” 小七的心砰砰狂跳,下意识地阖上了眸子,她才低低说了一句,“谢玉,不杀了。” 在屋里的妇人喊出来的前一刻,谢玉已闪身出了柴门,沿着里巷疾疾奔走,捡起堆在墙外的炭火,背着她钻进了隐蔽的草垛。 那炭火在她额间一抹,又把她的脸涂成了黢黑的模样。继而抬手抹了一把自己的眉心,将那夺目的红痣掩进了这乌黑的炭色之中。 那是她与谢玉独有的,这世间再没有第三人。 躲起来好啊,她想,谢玉必定疼极也累极了。 那就藏在这里,待到风声再过一过,待到明中暗里的人再少一些,抑或再等到天色将暗,那些明中暗里的人啊犬啊大多休息去了,他们再平平安安地出去,出去了再寻一个落脚地,总能叫他们歇口气,好好地缓上一缓。 真该歇一歇了,再跑下去要把血都流尽了啊。 借谢玉的剑斩下一截里袍,也不需多说什么,就在草垛里为谢玉包扎起来。 那人竟也由着她,没有推拒,也不曾躲开。 犹听见远处的妇人哭天抢地的悲号起来,“天爷啊!天爷——杀人啦!啊!杀人啦!啊!杀人啦——” 继而又是追兵的高喊,“现身了!在前面巷子!速追!速追!速追!” 透过草垛缝隙,能看见身穿布衣藏大刀的杀手也立时拔步朝喊声奔去,阴差阳错的,竟将追兵全都引走了。 于柴门夫妇是万分不幸,却为小七与谢玉求来了生机。 谢玉依旧背着她,出了草垛,通衢越巷,趁乱奔出这是非之地,在下一拨追兵来之前回转到了从前的落脚地。 南国的剑客也是血肉之躯,将将把她安稳送回了楚人旧居,人便扑通一声倒了下去。 第445章 告别 能在蓟城行动的楚人越来越少,至如今几乎已经没有了。 但若是日引开追兵的楚人也不再回来,便只余下了她和谢玉。 是真正的片甲无存,孤军独战。 亦是真正的弹尽援绝,殆无孑遗。 蓟城就似那十八泥犁,他们深陷其中,已是进退无门。 就盼着,盼着楚人能活,也盼着公主能来。 但愿有人能带来生机,能助谢玉破了这铜墙铁壁。 好不容易盼到入了夜,有人叩门三声,三声为号,是甩开追兵的楚人回来了。 他不但自己回来,还带来了章德公主。 突然就似柳暗花明,好啊,甚好。 章德公主笑着,“魏使原本八月中才走,说是受了魏公子所托,要亲眼看着嘉福郡主大婚,好叫燕国大公子知道,嘉福郡主不是无人做主的,也不是没有母国依仗。顺道再在燕国做些五谷牛马的买卖,换些皮革海盐回去,少说也要一个月的工夫。” 许是连日奔波劳苦,那公主看着十分憔悴,人也没有什么精神。 昨夜来时,不管怎样她的眼里是恢复了几分神采的,可不过才一夜过去,如今连那几分的神采也没有了。 “我便与魏使说,我心急回去,一刻也等不得了,请他们早些起程,最好七月底就走......” 章德笑了一笑,不,她唇畔是笑着的模样,眼里却一分的笑意也没有啊。 她说,“魏使应了,他们说再歇上个两日,拜别了父亲和哥哥,就能走了。” 夜长梦多,早点儿出发,就能早点儿出城,是连日来最好的消息了。 谢玉抱拳俯身,缓缓施了一礼,“章德公主高义,他日谢玉必舍身相报。” 章德公主笑着,“大泽君,你若真心待小七,又何须报我。” 转而又来握住了她的手,“多好呀小七,他不是个木石心肠的人,他心里永远都是想着你的。” 小七也笑,“大表哥想着我,是因了把我当妹妹看,因而惦记我的话能说得出口。公主不一样呀,你是他的夫人,他惦记你的话,却是说不出口的。” 章德公主怃然摇头,没似从前一样说一句“我不知道该不该信他,但我是信你的”,她没有说这样的话,整个人看起来都郁郁累累的。 小七不知该怎样劝慰她,只是也握紧了她的手,拉她去窗边坐了下来,轻声道,“公主,我们说说话吧。” 见章德欲说还休,谢玉转身离开了屋子,道了一声,“我出去守着,你们慢聊。” 屋里一时静了下来,章德公主的眼泪也吧嗒一下垂了下来,她垂着头低低道,“小七,我也要走了,今夜是来与你告别。” 小七哑然一笑,忙去为她擦去眼泪,“这是好事啊,既要去见大表哥了,就该欢欢喜喜的。” 章德公主仍旧摇头,“不去魏宫了。” “那要去哪儿?” “去找一个无人认得的地方,聊此余生。” 小七心中一疼,“不去见大表哥吗?” “不去啦!” “为什么?” “魏使来报了喜。” “什么喜?” “他有了新夫人,也有了自己的孩子。” 小七心中荡然一空,张口结舌的,竟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 章德眼里噙着泪,唇畔却含着笑,“母亲说得没错,我真正是魏宫的下堂妇了。但真为他高兴啊,他是喜欢孩子的。” 小七的心尖攥成了一团,她直起身来紧握住了章德的手,声音微微扬了起来,“说什么胡话!大表哥是爱重你的啊!他说总有一日要接你回家!他不会这么快就娶妻生子!不会!不会!不会!” 她在说给章德听,在章德跟前为魏公子辩白,也为自己心里的大表哥辩白。 无人比小七更了解大表哥,他与公子许瞻同庚同辈,亦是同年娶妻,这么多年都不曾有过旁人,怎么这区区四月竟又娶了妻有了子? 大表哥从不是贪图好色的人,假使大表哥贪声逐色,姚小七早就成了他的人了。 因而他不会,断然不会,决然不会。 但章德公主是不信的,她怅怅叹着,失魂落魄地站起身来,“我是个多余的人,在燕国是,在魏国也是。既活成了笑话,也没什么意思了,索性就走了。” 小七鼻尖一酸,眼泪哗得一下决堤而出,紧紧地抱住章德,“求你不要走!再等等他,他说要来接你的!求你等等他啊!” 章德公主没有说等,也没有说不等,只是温柔地笑着,“小七,我从未听他叫我阿蘩,你叫我一声,我就当是他叫过我了。” 呜呼。 哀哉。 多卑微的心愿啊! 小七眼里的水咕噜咕噜地往下滚来,她压着声,一连串地叫着,“阿蘩!阿蘩!阿蘩......不走!” 她只是哭着,一声声唤着“阿蘩”的名字,真想替大表哥留住章德,可心中满满的又全是对大表哥的埋怨。 气他,恼他,怨他,也恨他。 他在魏国迟迟不来,可知自己亏负了一个多么好的人儿啊! 分明已入了夜,外头却平白起了一片红光,透过窗子把这屋宇全都映出了一片粉红的颜色,也映亮了章德的脸色。 听见外头有人低低说话,只当是何处又着了火。 章德公主柔声哄着她,“小七啊,不哭了,我听见你叫了阿蘩,心里放下了,这就走了。” 末了还要叮嘱,“养好身子,但愿你与大泽早日回到楚国去。” 小七满脸是泪,紧紧抓着章德的衣袍不肯松开,明知道留不得她,却怎么都不肯放手。 只想着为这世间最好的公主尽一份心,为她最好的朋友全一份力,她无以为报,只有一颗为章德与大表哥好的心了。 可若果真回了魏国,若魏宫果真有了新夫人,也有了小公子,哪里还有章德公主的容身之地啊! 她该知道,最原本时,魏公子并不喜欢燕夫人。 因而她眼睁睁地看着章德公主走了,她扶着门樘往外追去,泪眼朦胧里见章德公主在一片红光之中踽踽离去。 她的心七零八碎的,似被人捏碎揉烂,她不明白人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 为爱,为家国,为道义。 但这世上到底又有几人能求仁得仁,求义得义? 那些仁啊义啊,大多求之不得,欲罢不能。 因而才叫人飞蛾扑火,粉身碎骨。 忽而想起了一句话来,“小七,你可有过抓心挠肺的滋味?” 有啊! 她有。 第446章 天狗吃人 那抓心挠肺的滋味儿,原是这世间最不好受的滋味儿啊。 是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是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兮? 是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兮? 还是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是乘彼垝垣,以望复关。不见复关,泣涕涟涟兮? 还是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大抵是这样的滋味儿罢? 小七不知道,但她从香消玉减的章德公主身上恍惚看见了这几句民谣具体的模样。 吱呀一声刺耳的响,这宅子的大门开了一条缝儿,有人走了,也有人回来了,门栓一插,继而这道门又重新掩阖得紧紧的。 小七听见谢玉在一旁唤她,“小七,看啊!” 回过神来,抬袖抹了泪仰头望去,见北地有流星出文昌,赤气冲天,红光遍邑,长宽皆有数十丈,犹如蛇龙游动。诎折委曲,贯紫宫西,在斗西北子亥间。 其疾如风,其声如雷,其光如电。 发于天穹,光焰照耀,望之如火光炎炎中天。 小七从也不曾见过,不禁怔然问道,“那是什么啊?” 谢玉答她,“赤犬。” 哦,赤犬。 心下恍然一悟,她曾在《大荒西经》里见过这二字,书中写道:“金门之山有赤犬,名曰天犬,其所下者有兵。” 谢玉还说,“赤犬一出,兵燹四起。” 是了,《大荒西经》说的就是金门山上有一种赤色天犬,每每出现就意味着刀兵兴起,战乱将临,因而是大凶之兆。 犹听一旁的楚人暗自叹道,“属下曾通览燕国史籍,似蓟城这样的地方,史上可从未有过赤犬啊!兵祸一起,燕国必要大乱,这是天助楚国啊!” (据《汉书·天文志》记载,每当朝中发生大祸乱,都有天狗显现。譬如汉文帝时周殷谋反,有“天狗下梁野”;汉景帝时七国之乱,亦有“天狗下,占为破军杀将”;兵燹,即兵祸,出自宋代张存《重刊埤雅序》:“历世既久,悉毁于兵燹;间有遗编,多为世俗秘而藏之”) 燕国大乱,好,还是不好? 小七心神不定,不知所从。 兰台的宏图霸业她记得清清楚楚,她私心里原也是渴盼着那人果真并吞天下,四海一家。 而如今她站在楚人之间,由楚人所救,受楚人恩惠,因而道义便该大过私心,她的道义不许她再为燕人思量。 茫茫然好似失去了什么,又听谢玉道,“放出风声,蓟城赤狗坠地,是许氏君王失德,致使妖实人兴,年前必有戎车雷动,大军覆境。” 赤光映得谢玉神情坚毅,他当机立断,没有一丝拖泥带水。 那轻举远游似江南烟雨的剑客,亦是这般的才高识远。 小七从也不知道,谢玉亦是一个胸有甲兵杀伐果断的人呐。 是了是了,她几乎忘记了这一年魏楚联盟那未起的一战,眼前这南国的剑客就是楚军的主将呐。 阶下的楚人应了,“君侯此举,必惑其民心,乱其军心。” 谢玉又道,“身衣狗皮铁爪,扮作枨枨,于暗中取虎贲心肝,把蓟城变成一盘危局!” (史料最早记载"枨枨"的是《南史·梁本纪》:"都下讹言有枨枨,取人肝肺及血,以饴天狗,百姓大惧,二旬而止"。枨枨即吃人的恶鬼,传言是赤狗的使者爪牙) 虚缈的恶鬼也好,失了仁德的君王也罢,到底是虚实结合,真假难辨,必要使蓟城人心惶惶,亦要使军心大乱。 原也是被逼得走投无路了,就如公子要“扑杀此獠”,谢玉亦要置其于死地,“用燕国百姓杀燕国的君王,叫兰台自顾不暇,再趁乱出城。” 阶下的楚人笑着抱拳应下,转身匆匆往外去了。 这赤光下的老宅子里只余下了小七和谢玉,满城的狗此起彼伏地吠叫着,这一夜过去,蓟城还不知要变成什么模样啊。 兰台好,她和谢玉便不好。 兰台不好,她心里亦十分不忍。 小七扶着门樘缓缓滑了下去,跪坐在地,双手掩面,不敢高声痛哭。 一旁的人也跪坐下来,扶住她的双肩,好一会儿才轻声问她,“小七,你为谁哭啊?为公主,还是为兰台?” 这世间唯有谢玉懂小七。他明白她的心思,知道她不曾开口的每一刻,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此时她因了公主哭,也为了兰台哭。 公主为她往来奔波,如今不知去往何处。 而兰台的人呢,那兰台的人啊! 小七凝噎不能言,好一会儿才道,“谢玉,但求你......” 但求你不要杀他。 可谢玉不杀公子,公子便杀谢玉,这终究是一个死局。 他们三人都深陷这个死局之中,非死一人不能破局。 她的一颗心被撕扯过来,又被一把撕扯过去,被撕扯得五内俱崩,被撕扯得七零八碎,直到碎成了齑粉,再什么可碎了。 她悲恸地想着,原本这几日就该大婚了啊! 这原本大婚的日子,却是兵戎相见,你死我活,她不知道怎么就到了这个地步。 她哭得满脸是泪,“谢玉,但求你不要杀他......” 谢玉捧住她的脸,长眉微微蹙着,那红痣在这蹙起的长眉之中,好似日出青山,却是一片抹不平化不开的浓愁,“我应了你不杀,便定然不杀,我不惧与他战场相见。然如你所知,是兰台要杀我啊。” 他这个人就似松间明月,他的声音亦如清泉石流,他的话从来不多,从来也只说最要紧的话。 哪怕他做的是杀人越货的事,可他这样的人,小七无法恼他怪他。 他此时说的话,小七一句也不能辩驳。 她成日看守着他,监视着他,吓唬着他,一次次没收了他的飞刀,威逼利诱,不许他打兰台的主意。 她怪不得谢玉,因谢玉原本也是个守信的人呐,他原有无数机会,却一次也不曾动手。 小七悼心失图,一股酸楚无助之感传遍周身,那种突如其来的绝望卡在胸腔之间里,喉咙亦似堵了一团棉花,说不出来的透骨酸心。 这亦是抓心挠肺的滋味儿啊。 她抚住自己闷得喘不上气来的胸口,在红光中泪如珠落,“谢玉,我不想他死!” 水火不容的两个人,就在燕国都城,就在蓟城这方天地里,彼此都用尽办法引蛇出洞,妄图打凤牢龙,斩草除根。(打凤牢龙,意为安排圈套使强有力的对手中计) 这势不两立的两个人,与她皆是一重重的羁绊,任谁死了都是要了她的命啊! 你听啊,一声尖厉的惨叫划破夜空,“啊!啊——” 继而是一连串的惊呼奔逃,“天狗来了!” “枨枨吃人了!” “救命啊!” “快跑啊!” “枨枨掏心了!” “天狗吃人了!天狗掏心了——” “快跑啊!” “都关门!关门!” 鸡人的铜锣梆子疯狂地敲,摔在地上的灯笼霍地一下把草垛烧起,蹿起老高的火焰来。 蓟城的狗全都朝天疯狂狺吠,蓟城的夜枭也全都骇出咕咕怪叫,就在这周遭的民宅里,可听得见一声声咣当咣当插牢门栓,又是一声声兵兵乓乓掩紧窗牖。 婴孩幼童被惊扰醒来,哭得撕心裂肺,有妇人压着声哄,“不哭不哭,好孩子不哭不哭了哦!好孩子,不哭不哭了......” 又有汉子低低吓唬着,“哭哭哭!再哭天狗来吃了你!” 婴孩的哭声嗷叫得比方才还要大上许多,怎么哄都哄不好了。 街头巷尾,已是人心惶惶。 夜巡的虎贲不敢恋战,那战靴铁甲撞出混乱震耳的回响。 有人大喊着,“赤狗降临,要有大灾!蓟城要完了!燕国要完了!” 是,蓟城要大乱了,燕国也要大乱了。 楚国大泽君一句话,就能叫燕国都城翻了天。 伐国之道,以谋攻之,上也。 故善用兵者,屈人之兵而非战也,拔人之城而非攻也,毁人之国而非久也,必以全争于天下,故兵不顿而利可全,此谋攻之法也。 初时与兰台势不两立的人,到底是退了一步,“先出城,再与许瞻大张鞑伐,于疆场一决高下。” 那便是不杀了。 同样身在高位,这便是大泽与兰台的不同了。 一人愿为她退步,一人却以她为饵。 这便是谢玉了。 他还问她,“小七,可好?” 好啊,怎么不好。 兰台平平安安地活着,他们平平安安地出城,就是最好。 肇秋七月癸卯夜,赤气起于西北,亘向东南,平明始灭。 而燕楚之战,已经开始了。 (据《周礼》记载:“鸡人掌共鸡牲,辨其物。大祭祀,夜嘑旦以嘂百官。”鸡人这一官职自古有之,其职责主要是养鸡,外加打更报时,防火防盗,是更夫职业的雏形) 第447章 生死较量 这一夜过去,蓟城乾坤已转,楚人藏身的宅子也突然就压肩叠背起来。 来的虽不过是四五人,但听他们在外头低声谈话,可知蓟城的楚人总有几十人了。 有人说,“城内一乱,我们的人就进来了。扮成贩夫走卒或寻常的百姓,教那些小孩儿唱童谣,小孩儿好骗,一人一个拨浪鼓就收买了。” 有人说,“人虽不多,但都是一等一的好手。待蓟城人心乱了,再乱一些,虎贲摆顾头不顾尾,我等便藉着魏使的车驾掩护,定能送君侯和郡主出城。” 还有人说,“兰台不信鬼神,但赤狗却是天象,天象焉能不信?兰台有专事观星占卜的国师,见此异象必是第一时间就赶过去禀了。” 先前说话的人便笑,“兰台不信,老百姓却要吓死了,铁爪掏心的枨枨难道不是真的?黑灯瞎火的,只看见是一身的狗皮模样,利爪一伸,心肝儿可就出来了,还能是假的不成?” “要说老百姓被枨枨抓死,旁人大抵要当作笑话来听,但掏的可是铁甲虎贲,虎贲是什么人,是官方的人,谁敢造假?谁能不信?老百姓吓都吓死了!” 小七在众人的话声中,听到了谢玉的声音,“老百姓到底不是最要紧的,先起去捣毁燕国在蓟城的王师。” 他的话声仍似清泉流石,但腹中的机谋却叫人陡然生畏。 小七就挨在窗边,每听他们一句,心里便忐忑一次。 她一次次地意识到,谢玉是楚国的君侯,是楚军的主将,他是能与魏公子结盟,能与燕公子抗衡的人,一个合纵连横的人,一个能虎口夺食的人,万万不能只把他看做与世无争的剑客啊! 她的心为出城悬着,为兰台悬着,也为蓟城的王师悬着,那种左右撕扯的无力感一次又一次地袭过来。 外头的谈话仍在继续,有人忙道,“我们的人一早就赶去了燕人大营,必要把许氏失德枨枨掏心的事在蓟城传个遍!再沿着驿道传往各大郡县,传去边关,许氏必失尽民心。” 小七怃然神伤,但窗外众人皆笑,“军心一乱,燕国还怎么打?” 是了,都盯着燕国的王师。 羌人以婚嫁的名义进驻蓟城大营,三月才险些反了,兰台好不容易才将北羌的兵马收归所有,七月楚人便要借天象来捣毁燕国的王师。 小七不知该怎么办,紧接着一首童谣就传遍了蓟城的长街短巷。 她就待在这座宅子里,隔着围墙听见附近的小孩摇着拨浪鼓跑着蹿着,沿着街头巷尾齐声声地唱着,“兰台失德,天降灾祸!天狗吃人,枨枨掏心!” 奶声奶气的嗓音一遍遍地唱着,唱出来的一字一句,句句都能杀人于无形。 兰台失德,天降灾祸。 天狗吃人,枨枨掏心。 她想起来从前进九重台,庄王曾谆谆告诫,“要得天下,就要得民心。” 庄王还说,“广施恩德的事,以大公子的名义。杀人灭族的事,以寡人的名义。” 那白发老者曾用自己的躯体与名声为燕国大公子铺路,而今燕国大公子就要名声尽毁。 她记得那白发老者曾给她肉脯,那沉重的叹息犹在耳畔,“嘉福,但愿你能永远陪着他,不必叫他做个孤家寡人。” 也不知怎么,眸中一酸,险些又要掉下泪来。 却不知是为庄王,还是为兰台。 前来搜捕谢玉的明显少了,外头的虎贲大多忙着平定乱象,不许百姓信口谣传,不许孩童再唱歌谣,但夜里仍旧有楚人假扮枨枨,于蓟城大道掏取虎贲的心肝。 将将平下来的谣传又一次在闾阎街巷肆虐,也又一次沿着官道往通都大邑传去。 是日深夜,外头的楚人疾疾叩门,说有三人落入虎贲手中,星夜被带去了兰台审问。 此外,那几个出城传递消息的也悉数被兰台的人截了下来,如今不知是生是死。 公子许瞻的反击疾如雷电,不及掩耳就把楚人的计划打了个翻盘。 翌日一大早,又有人匆匆来禀,“君侯,兰台的车驾正往蓟城大营去了。” “后头还押着我们的人,属下暗中打探,兰台是要去大营点兵,顺道斩杀楚国细作。” 第448章 公子斗法 兰台公子雷霆手腕。 恶鬼吃人的事才出,次夜就抓捕了楚人,连夜审问,天明竟就要杀祸首以证道。 谢玉蹙眉,“兰台伤重才几日,竟能出门了。” 来人便道,“是被逼急了,军心一乱,后果可不敢想,这才岌岌往大营去!什么赤狗恶鬼,这时候只要把脏水全都泼到楚人身上来,自然就平息了谣传。” 是了,简单粗暴,却是最行之有效的法子。 谢玉问起,“可看清了车里的人是谁?” 来人回禀着,“旁人谁敢乘王青盖车,虽帷帘垂着,看不清脸,但与随行的将军说话时曾用青龙剑挑开帷帘,穿章纹冕服,系白罗大带,袖口处隐约可见牙印,是兰台无疑。” 一旁的人挎刀凑了上去,声音压得极低,“君侯,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我等前去救人,顺道刺杀兰台!” 小七心头一紧,她抬眸朝谢玉看去,不知谢玉如何定夺。 若论公心,大泽君该应。此时燕国公子负伤不能应战,是刮骨去毒的好机会。 若论私心,谢玉不该应。因他昨夜已许诺不杀兰台,旦要出城,将来战场相见。 小七没有看错谢玉,谢玉是个极守信用的人。 因了他没有应,他说,“先救人出城,其余按下。” 其余几人面面相看,到底没说什么,领了命便退下了。 小七唯一能做的,就是催促谢玉快点动身。 她给谢玉换药的时候,仔细检查了他的伤势,“好了许多,只要再不打仗,好好养着,出了城又乘船走,很快就会好。” 她垂着眸子,避着谢玉的目光,还把袖子挽起来给谢玉看,“我也好了,我只是些外伤,没什么要紧,也早就不热了,没什么事。” 谢玉不说话,就静静地看着她。 她也不装了,索性打开亮话,“谢玉,救了人,我们就走吧!” 谢玉问她,“不等魏使了?” 小七攥着袍袖,收拾着药膏和帛带,“早些走,早些安心,是不是?” 就眼下这一番醉翁之意不在酒的话,若一旁是兰台那人,必要刨根问底,好好地审问上一番不可,直到被审的人提心吊胆,问的人也再不想问,最后不欢而散,没有一个是高兴的。 但谢玉没有,他分明知道她的意思,却没有问一句为什么,也没有拆穿她盘算的到底是什么鬼把戏。 因而他说,“好,救了人就走。” 你瞧,她说要走,那便走,没什么好问的。 她得寸进尺起来,“能不能连夜就走?” 连夜就走,离蓟城远远的,也离兰台远远的,他们安安稳稳地回家,蓟城也不会再八方风雨,山摇地动了。 你瞧谢玉说什么,他连一点儿犹豫都没有,他说,“好,连夜就走。” 谢玉不说无把握的话,眼下蓟城被搅成了一锅粥,若能营救出被俘的楚人来,连夜走大抵是不成问题的。 小七欢欢喜喜地等着,把她和谢玉的小药罐全都裹进了小包袱里。 她是被人押进了掖庭,因而是连一点儿行装都没有的。谢玉与她一样两手空空,什么也没有。 不不,谢玉有他的长剑和飞刀。 因而他们是说走就能走,没什么好收拾的。 从天明等到日暮,还不见楚人回来,心里的不安就成了忐忑。 小七便跟在谢玉后头,一遍遍地问他,“怎么还不回来?” “他们会不会出事?” “谢玉,要不我们先走。” 谢玉也一遍遍地安抚她,“小七,再等等。” 好,再等等。 坐立不安地等着,好在才到了掌灯时分就有人轻轻叩门,叩门三声。 三声为号,是办差事的楚人趁夜色回来了。 然而那被俘的三人并没有救回来,就连回来禀事的几人看起来也受了不轻的伤。 一人恨恨道,“属下无能,燕人点了兵,就把咱们的人押上了点将台,不知从哪里寻来几块黑狗皮和铁钩子,说这世上岂有什么恶鬼吃人,所谓的‘枨枨’不过是楚人搞的鬼把戏,当着三军的面就把咱们的人给杀了。” 又一人咬牙切齿,“可惜燕人太多,我等无法下手。” 谢玉便问,“可见过兰台了?” 先前说话的人闻言愈发恼恨,“不曾下过车,我等寻机会拦车行刺,然车里的人不是兰台,竟是个高手,属下险些折在他手上!” 哦。 临行前还说,王青盖车里的人穿章纹冕服,系白罗大带,与随行的将军说话时还曾用青龙剑挑开帷帘,袖口处也隐约可见牙印,原来竟不是他。 小七也不知这到底算什么消息,不知这算是坏消息还是好消息。 算坏消息罢,因楚人死了。 可这坏消息里总归也算有几分好消息,因了兰台不曾被刺。 又一人道,“万幸君侯未去,今日又是一次诱捕。” “是日杀楚人以证道,一为平定军心,二为诱捕君侯,可见公子许瞻十分凶险!” 谢玉又问,“城门防守如今怎样?” 来人低声应答,“兰台遇刺,防守便愈发地严了……” 谢玉低斥,“自作主张!” 另一人忙道,“君侯恕罪,是属下冒失了。然属下托人打探,兰台伤重,起不了身。因而后日魏使启程,正是君侯出城的好时候。” “是,兰台残虐狠毒,是个睚眦必报的人,若非起不了身,怎会龟缩在兰台不敢出来?只可惜了我们三个弟兄,都是大王培养了多年的人,白白地死在了燕人刀下!还请君侯为兄弟们做主!” 烛光下谢玉的脸色晦暗不明,眉梢眼角无不在极力地隐忍克制,“他要与我死磕到底了,罢了,给他致命一击,叫蓟城大乱。” “请君侯钧裁!”(钧裁,是对上级裁决的敬称,也指恭请做出决定,出自清代赵翼《漳川木绵庵怀古》) 小七心口发紧,与屋中众人一起等待着谢玉的裁决。 谢玉的谋算不输魏宫,亦不输兰台。 你听他说,“兰台证的是什么道,无非是破除枨枨吃人的谣传。无人见过枨枨,但人人见过虎贲。请诸位扮作虎贲,夜里闯进民宅,告诉燕人,虎贲掏心,以饲天狗,是兰台的诏令。” 是了,是了。 倘若果真是兰台下令抓人,益发比先前还要印证了许氏暴虐无道。 名头一换,兰台定要失尽民心。 不必楚军来伐,燕人自然揭竿而起,许氏自己就要失了天下。 第449章 蓟城暴动 这一夜果然人荒马乱,周遭的民宅一片鸡飞狗跳,家宅不宁,比枨枨吃人时候还要闹得鸡飞狗跳,鸦扑雀乱,一夜也没有个停歇的时候。 小七在室内心惊肉跳,轩榥开着,能清楚地听见假扮的虎贲声如洪钟,喝声传至了二里开外,“我等奉命抓人掏心,奉养天狗,尔等还不识相点儿乖乖就擒!” 有人痛哭流涕,“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啊!” 有人四下奔逃,“救命啊!快跑啊!兰台抓人了!” 有人高声疾呼,“各位乡亲!穷苦人的命就不是命吗!早晚都是一死,不如就此反了!” 继而有人云集响应,一片抄起榔头耒耜,摩擦镰刀斧头的噪响,各家各户的门咣咣撞开,朝着长街短巷涌去,“反了!反了!烧兰台!杀公子!” 斩木为兵,揭竿为旗,一片“烧兰台!杀公子!”的呐喊呼喝,声势浩大,连绵不绝。(斩木为兵,揭竿为旗,出自汉代贾谊《过秦论》) 七月底的夜已经生了凉,料峭的风吹来,把室内烛影吹得东摇西晃,也吹得小七的心七上八下。 见谢玉正跪坐一旁,与她一同望着窗外那通天的火光,不禁问他,“他们会杀进兰台吗?” 谢玉笑,反倒问起她来,“小七,你以为呢?” 她是方寸已乱,是当局者迷,因而并不知道,也没有什么见解。 但她在兰台近两年,原该清楚兰台是什么地方。 只会躬身劳作的庶民百姓怎敌得过常年习武的兰台将军,而那榔头耒耜在兰台锋利的刀剑面前更是如稻杆麦秸,不堪一击。 何况这一夜的蓟城必要比寻常还要严加防范,彻夜巡守,只怕暴动还没有开始,就要被镇反平乱了。 “不杀,蓟城就要大乱。杀之,就要官逼民反。” 谢玉的话是对的啊,纵观历代王朝,民心一乱,又岂是一朝一夕就能平定下来的呢? 暴力镇压,必要导致百姓怨嗟,继而天下大溃。 小七抓起小包袱,握住谢玉的手就要起身,“谢玉,我们该趁现在走。” 谢玉反手将她拉住,复又使她落了座,“不急,不够乱,就走不了。” 是了,她心慌意急,已经乱了阵脚。 蓟城不天翻地覆,乱作一团,城门的防守又岂会松懈半分呐。 好,那便不急,那便再等一等。 暴动的庶民朝着兰台岌岌去了,一声声的“烧兰台!杀公子!”似惊涛骇浪一般汹涌。 每喊一声,都叫人陡然一惊。 小七兀自攥紧了衣袍,上一回听到一样的呐喊还是这一年的正旦,那时烟花渐歇,平明的大雪使她浑身发抖,那时的良原君挥剑大喝,“诛国贼!杀许瞻!” 那时的叛军亦劈刀高喊,“诛国贼!杀许瞻!” 那时她就立在公子许瞻身旁,那时她紧紧握住那人的手,与他共赴修罗场。 而今这一阵阵“烧兰台!杀公子!”的喊声响起时,她坐在谢玉身旁,与公子许瞻离得远远的。 火把的光将这暗沉沉的天色照得通明,耳听得远远起了沸天震地的马蹄声,马蹄声中有人铿锵喝道,“铁甲虎贲在此!谁敢闹事!还不放下兵器回去!公子大度,概不追究!” 有为首的叫道,“还敢冒充虎贲!大公子暴虐无道!不把我们当人!虎贲军抓人掏心,伤天害理!弟兄们!烧兰台!杀公子!” 紧接着便是一浪高过一浪的高呼,“烧兰台!杀公子!” “烧兰台!杀公子!” “烧兰台!杀公子!” 忽而这高呼变了惨叫,原本要往兰台去的人群开始惊恐地四散溃逃。 “啊!” “虎贲杀人啦!” “啊!救命啊!虎贲掏心了!虎贲掏心了!” “啊!啊——” 小七心中重重地一叹。 如谢玉所说,杀之,必要官逼民反。 次日一大早,街头巷尾又唱起了童谣,唱的是讥讽夏桀残暴的《夏人歌》。 “江水沛沛兮,舟楫败兮。我王废兮,趣归薄兮,薄亦大兮。” 小七不知是谢玉的手笔,还是楚人自作主张,但他们捣毁燕国王师的心殊途同归,到底都是一样的。 夏桀乃帝发之子,原名履癸,因其凶狠残暴,“贼人多杀”,后人便给他一个恶谥曰桀。 史载桀残暴不堪,赋敛无度,以几近泯灭人性的方式夺民农时,搜刮民脂,疯狂压榨百姓。又大兴土木,四处网罗美人,淫乱宫廷,大肆建造酒池,名为“夜宫”,据《竹书纪年》记载,夏桀“筑倾宫、饰瑶台、作琼室、立玉门”。更为甚者,杀逐直臣,侵凌诸侯,以上种种,皆使得百姓及四方诸侯恨之入骨。 因夏桀曾“自比于日”,自夸说:“天之有日,犹吾之有民。日有亡哉?日亡吾亦亡矣。” 故此百姓咒骂他:“时日曷丧!予及汝皆亡!”(出自《商书·汤誓》,意为:“什么时候你这个太阳灭亡啊!我们愿意与你同亡!”) 楚人以夏桀失道亡国暗指公子许瞻,可小七心中了然,燕国不是夏朝,兰台公子亦绝非夏桀。 别的不提,单看四月新政,便已有分晓。 小七不知公子许瞻伤势怎样,如今可好,又当如何应对蓟城七月的暴动,但她到底不能再说什么。 这是兰台与大泽的较量,是燕楚两国的博弈,军国要事她理应远远避之。 她唯有一次次地催促谢玉,“谢玉,如今够不够乱?” “谢玉,我们快走吧!” “谢玉,我想跟你回家。” “谢玉,谢玉,蓟城已经乱成一锅粥了,求你快走吧!” 她在这一次次的催促中,终于等到了魏国的车驾出城的日子。 也是在这一日,小七又见到了燕国大公子许瞻。 这一日,是燕庄王十七年的七月三十一日。 这一日,日时相冲,诸事不宜。 第450章 谢玉,我睡不着 说好了一到寅时就潜进四方馆,趁夜藏进魏使的嫁妆匣柜里,因而在寅时到来之前,是怎么都睡不着的。 人就像烙油饼一样在榻上翻来覆去地滚着,滚来滚去,越滚越兴奋,一双眼睛在夜里愈睁愈透亮。 周遭偶有家犬吠叫,吠叫数声很快就平息了下去。 一门之隔的屋子静着,入夜时还在商议出城计划的声音早就不见了,楚人早早歇息去了。自然是的,养足了精神,明日才好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出城,也才能一鼓作气乘船南下。 但屋子虽静,一盏孤灯却仍旧燃着,小七便知谢玉也没有睡下。 月色入户,欣然起行,赤脚推开木门,见谢玉正跪坐矮榻擦拭自己的长剑,案上置着四五把飞刀,在烛花摇影中泛出清冷夺目的颜色。 见她来,谢玉道,“听见你在烙饼了,好好睡一觉吧。” 小七凑了上去,就凑在谢玉一旁,望着他的剑锋,“谢玉,我睡不着。” “闭上眼数羊,多数几次就能睡着。” “我数许多了。” “数多少了?” “六千了,六千也睡不着。” 谢玉笑,“那我与你说说话吧。” 好呀,小七正想找人好好说话呢! 她便问起,“明日会很凶险吗?” 谢玉没有抬头,手头也没有停顿,依旧擦拭着剑刃,那剑刃呀在月色下闪着凛凛的朔气,他说,“不怕,总会出城。” 他还和从前戴斗笠时的谢玉一样,他带斗笠的时候,也是不怎么抬头,也是这般认真的模样。 谢玉说会,那就一定会。 谢玉的话,小七从来都不曾疑过,他也从来不怎么失手过呢。 小七心头一松,笑眯眯的,“谢玉,我给自己起了个名字。” “什么名字?” “谢樵。” 她解释道,“我原想起个‘渔’字,可你有‘玉’了,我就把‘渔’给你,自己留一个‘樵’,你要不要?” 谢玉笑,“要。” 单单说“要”还不行,小七还要追问,“好不好听?” 他依旧笑,“好听。” 小七又问,“楚宫好不好?” “我不知好与不好。” “如果也像燕宫,那我见祖母一面就走了。我不喜欢人多,也不喜欢那些衣冠礼乐,我想去山里,我想找个没有战乱也没有旁人的地方住,这世上一定有这样的地方。若没有,我还是回桃林老宅,我有几年都没有祭祀父母亲了,我想去陪着他们。” 拭剑的人这才一顿,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轻声问她,“你一个人吗?” 也许是罢。 也许是一个人。 小七笑,“你若得闲,可以来看我。我备好桃花酒,我等着你,等你来时,给你炖鱼汤,做松子饭。” 他的长睫在烛光下映出长长的影子,他说,“我没有什么可忙的。” “但你要打仗呀!” “我亦不是非打不可。” “你不打,那楚国怎么办?” “我不在,楚国就不转了吗?” “谢玉,你说的真有道理。” “那,你还是一个人吗?” “我再养一只黄狗,可以给我看门。” “我去做的你护院。” “可你是大泽君。” “我也不喜欢人多,也不喜欢衣冠礼乐。” 谢玉放下长剑,转而又问起了她来,“你还想吃鸡吗?” “想,但不想成日都吃。” “我如今认得许多菌子了,你还想喝菌子汤吗?” “想,你会炖鱼吗?” “会,你想吃什么,我就做什么。” 小七正色问道,“谢玉,你难道不知君子远庖厨?” 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 是以君子远庖厨也。(出自先秦孟子及弟子的《齐桓晋文之事》) 你可记得兰台公子便以君子自诩,她还记得先前一同去京畿看地时,她忙得热火朝天,兰台的公子却在一旁闲闲坐着,连搭把手都不肯的。 可谢玉说,“但看为谁。” 但看为谁。 小七什么都懂,谢玉的话,她岂会不懂呢? 只是在这寂静的深夜里怅然笑着,笑得心里酸酸的,却不知该怎样回答。 一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志趣相投的谢玉。 一个肯为她看家护院,肯为她当垆举炊的谢玉。 真希望燕庄王十七年的小七还是魏昭平三年冬那个小七。 一个干干净净的,懵懵懂懂的小七。 一个清清白白的,完完整整的小七。 但那样的小七,再也没有了。 说着些闲话,已听见蓟城的鸡开始打鸣了,外头响起了脚步声,有人轻轻叩门催道,“君侯,该动身了。” 是了,寅时了,该动身去四方馆了。 提起小包袱,穿上鞋履,她跟在谢玉身后脚步轻快地走着。 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出自宋代苏轼的《记承天寺夜游》,众所周知的“怀民亦未寝”一文) 她问谢玉,“谢玉,魏使可不可信?” 你瞧,她自己就是魏人,如今却要用这话来问一个楚人。 谢玉是被魏人坑过两回的。 一回被破了魏楚联盟,带着楚国几十万大军在燕楚边境吹了一个月的寒风。 第二回因了魏公子的投名状,莫名其妙地就被掀了楚国在蓟城布了多年的细作网。 因而这话问的,谢玉也一时语噎,不知该怎么回答了罢。 他只说是,“暗中混进去,不会被发现。” 谢玉没底儿,小七便也没底儿,一路沿着长街短巷,她拉着谢玉的衣袍亦步亦趋地跟着。 尽管谢玉说了好几次,“小七,不要怕。” 她依旧把他的衣袍拽得紧紧的,一遍遍地确认,“谢玉,我们会出城吗?” “会。” “万一你被甩开了怎么办?” “不会。” “可你以前也被甩开过,你被甩得远远的,我等了你很久,还以为你死了。” 那人脚步一顿,月色洒满了他的肩头。 他正色说道,“这回我紧紧跟着。” 第451章 出城 魏使的车驾就停在四方馆里,去岁大表哥做魏使的时候,小七也曾来过这里。 魏宫的嫁妆大抵已经送去了兰台,听章德公主说原本还有许多用来互市的五谷马匹,也都不在此处了,不知最后是怎样处置的,但如今横在四方馆院中的已经是燕国回赠的货物特产了。 该藏身何处,是楚人一早就探好的。 因而一潜入馆中,楚人就径自引他们去了其中的一口漆木衣箧。 同一样式的衣箧有七八口,全都三尺余高,宽长皆有五尺,说是里面装着燕宫赐下的北地毡毯,足够容下一人。 只需把人卷进毡毯,其上再覆上几张毯子,若不仔细检查,大抵是不会被发现的。 (衣箧是古代用以盛放衣物书籍等物的竹制盛器,多为漆木制成,考古发掘较早的衣箧为春秋晚期湖北随县曾侯乙墓出土的漆木衣箧。此外,《宋史·郭劝传》中也有记载:“卫士有相恶者,阴置刃衣箧中,从勾当皇城司杨景宗入禁门,既而为阍者所得,景宗辄隐不以闻。”) 四下无人,蓟城的鸡鸣已经安静下来,掀开衣箧,抖开毡毯,谢玉将她卷成了一团,几下就塞进了箧中。 将将塞了进去,小七便冒出个脑袋来,小声道,“谢玉,我不敢自己待在里面!” 黑不隆冬的匣柜,柜身狭小又逼仄,会使她想起暴室里的笼子。 她极不喜欢暴室,也极不喜欢笼子,因而便极不喜欢这漆木的衣箧。 但谢玉俯下身来安抚她,“我假扮魏人就在一旁跟着,不会有事。” 若他就在一旁跟着,若是这样,总好一些。 言罢那手又把她的脑袋按了进去,将将按进去,小七又冒了出来,“谢玉,我怕黑!” 谢玉是个极有耐心的人,哪怕她全都是问题,哪怕她是无穷无尽的问题,他也从不曾厌烦生恼,他低声道,“那在此处钻个洞,你就能看见我了,看见我你可还会怕?” 小七这才应了,“看见你就不怕了。” 她就抓着谢玉的袍袖,盯着谢玉取来飞刀在衣箧上一点点儿地钻出个洞来。 钻了洞,又把她的脑袋往下按去,小七悄声叫道,“谢玉,你会跟上来吗?” “小七,你信我。” 好吧好吧,她信谢玉,她信她信。 那衣箧的盖子将将盖上,还不曾盖得严丝合缝,就听见暗处有人幽幽问道,“什么人呀?” 小七心里咯噔一声,慌忙透过洞口往外瞧去,晨光熹微,说话的人迈着四方步,正从廊下不紧不慢地走来。 是魏使。 如今四方馆里住着的只有魏使。 谢玉一顿,手中的剑立时出了鞘。 那魏使四十来岁的年纪,长得倒是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样,不知原本在魏国朝堂中是个什么官,说话也是不急不躁的,“魏使也敢杀呀?让本官看看是谁?” 谢玉的剑抵在那人胸口,低声威胁着,“别动。” 月色淡淡,那魏使略一打量,讶然道,“哦!是大泽君!自己人,自己人!” 说着也不理会胸口的剑,垂手拱袖便朝谢玉恭敬施了一礼,“小官魏国良造公孙伯远,小官一向亲楚,母亲便是楚人,去岁末魏楚结盟,还是小官拜见大泽君,与大泽君一起谈下来的,大泽君可有印象?” 良造,为大上造之良者,职位仅在相国之下。 便是公孙伯远的名头,小七从前跟在大表哥身边也是听过一些的。 听说他有三寸不烂之舌,鼓吹什么邦无定交,士无定主,从前便奔走于列国之间,主张通过列国之间合纵连横,或称王称霸,或救亡图存。 不说他们这一回来还有没有其他的使命,除了做些五谷牛马的买卖,也许两国之间还要再谈一些政治上的合作。 但不管怎么说,就连魏国嫁公主时都没有良造送嫁的阵仗,可见规格极高,大表哥是给足了颜面的。 只可惜,这样的颜面小七已无福消受,反倒要在这嫁妆衣箧里藏身,连累谢玉亦不能光明正大。 似公孙伯远这样的人最是明目达聪通幽洞微,不等谢玉说什么,好似什么都知道了似的,忙道,“公主已经叮嘱过了,大泽君要出城,好说,好说。” 哦,章德公主思虑周全,那便是已经与魏使全都说好了。 忽听魏使又道,“哦,只是还有一事。魏国车驾进城时提前报备过车马人员,不知大泽君有几人,小官好提前换下人来,再作妥善的安置。” 既是故人,又有公主打过招呼,谢玉也不再多疑,因而缓缓收了剑,“总有十人。” 公孙伯远笑着点头,“好说,好说,保准为大泽君布置妥当了。” 原本要败露的计划忽然竟迎刃而解,小七一直悬着的心此刻才缓缓地放了下来。 公孙伯远不仅大方地借了衣箧匣柜,还把楚人全都换成了魏人的装束,乔装成跟车的随从。 待天光一亮,这便动身启程了。 透过小洞,一路上虽还可见前夜暴动留下的血迹灰烬,也依旧能见行色仓皇的布衣庶民,商铺贾肆大多没有开,民宅也都关门闭户,因四月新政繁华起来的蓟城,如今竟十分萧条。 巡查的虎贲明显不如前些日子多,听魏使低声谈起,原来是城北暴乱,虎贲军都调去了城北的缘故。 城门虽然仍旧防守严密,但因是魏国使臣的车驾,因而递了符节,守城的虎贲并不曾为难,一切竟也顺顺当当。 (战国时期的通行证称为“节”,《周礼》记载:“门关用符节,货贿用玺节,道路用旌节,皆有期以返节。凡通达于天下者必有节……无节者,有几则不达”) 然而将将出了城门,就被人拦了下来。 小七透过洞口四下张望,遥遥看见那驷马高盖,朱轮华毂。 那是王青盖车。 整个燕国也只有公子许瞻才有。 一旁的楚人悄然按住了藏在匣柜侧旁的大刀,咬牙低声道,“又来!” 是,公子许瞻的伤势,她心里有数,她清楚那一匕首刺进去的分量轻重,她也亲眼看见那一汪汪的血把那人的衣袍都染了个通透。 距离桃林诱捕那一夜,也不过才堪堪过去小半月,前夜从大营回来才打探清楚了消息,如今必也是起不了身的,因而车里的大抵仍是假冒的。 将将在蓟城大营吃过一次闷亏,因而楚人切齿拊心,“君侯等着,属下去把那假贼子的心肝儿掏出来!” 第452章 虽千万人,吾往矣 帷幔轻晃,看不清车里的到底是谁。 但不管到底是谁,是真是假,即便不是公子,也定然是兰台顶尖的高手。 又不是贩夫皂隶,闾阎布衣,不是披着狗皮扮成枨枨就能轻易掏人心肝儿的。 小七心头突突狂跳,跳得乱七八糟,不成章法。 她听见谢玉低道,“不动。” 是! 不动! 不要动! 不要再自作主张! 见楚人的手还按着刀柄,她恨不得从小洞伸出簪子去戳他挠他,恨不得大声警告他,“谢玉不让动,你就不要动!你不知道要听大泽君的吩咐吗!” 那人虽跃跃欲试,但到底听命垂下了手。 好,听谢玉的,听谢玉的不会有错。 盘马的将军持大刀围了魏国的车驾,就在魏国的车队和匣柜之外巡视检查。 透过洞口能看见魏使几人躬身立于王青盖车之外,为首的是平明时分见过的公孙伯远,此时正拱手朝车里的人恭谨拜道,“拜见大公子。” 难道车里的人果真是公子许瞻吗? 若是,怎不见他出来。 若不是,魏国的良造何必行此大礼。 小七胡思乱想着,六神不安,七上八下,可惜洞口太小,她只能在心里切切地祈祷,祈祷车里的人千万不是公子,祈祷计划千万不要败露,祈祷着千万不要于城门大动干戈,也祈祷着千万能重得自由。 车旁骑马的大抵是新上任的护卫将军,脸生不认得,现下正按辔盘桓,冷着声道,“蓟城戒严,要例行盘查来往车马,还请魏使见谅。” 公孙伯远笑脸相迎,连连点头哈腰,“例行巡查,晓得,晓得!应该的,应该的!” 继而转头朝身后的使臣和随从挥手命道,“都退到一旁,请将军们仔细检查!” 小七的心骤然跳到了嗓子眼里,眼见着谢玉的衣袍就在一旁,她抬起手来企图去抓,似个溺水的人企图去抓救命的稻草,然而伸手只碰得到冰冷昏暗的匣柜。 心头骇得砰砰乱跳,她想抓住谢玉说,“谢玉,别走,我害怕!” 开口时却只有一声几不可察的轻唤,“谢玉!” 她看见谢玉那如青铜一般铸就的手在洞口轻覆,轻道了一声,“不怕。” 心中一安,你瞧,谢玉总是知道她在想什么。 知道她的惊惶,她的忧悒,知道她过往的不安和当下的骇惧。 没有多余的话,只这一句就使她的心安定了下来。 他说不怕,她便不怕,她耐心地等着。 即便谢玉隐在魏人之中,与魏人一同缓缓往后退去,她也不再怕。 看着,等着,没什么了不得的。 她切切地看着谢玉,也岌岌地环视着周遭,眼见着那叫公孙伯远的人往这厢笑着瞧了一眼,继而适才车外那将军一夹马肚,竟径直朝她所在的衣箧打马走来,口中喝着,“开箱!把所有的匣柜全都打开!” 小七心里咯噔一声,公孙伯远出卖了他们。 是了,是了。 如今魏燕交好,自三月末魏公子回了国,四个月余两国贸易往来,市粮草易马匹,互通有无,不曾有过嫌隙。 这一回来,说不定还有结盟共伐楚国的念头。 燕楚国力相当,在这大战在即的紧要关头,谁争取到了魏国,谁就更能胜人一筹。 而今魏楚交恶,魏燕两国又蜜里调油,岂会为了楚人再开罪兰台。 如此简单的道理,先前心急,竟不曾想到。 小七裹在毡毯之中,一颗心骤然狂跳着,浑身紧绷着缩回脑袋,不敢再从小洞里窥望。 十指死死抓住了毡毯。 忽而“砰”的一声,头顶的箱盖被一劈两半,小七周身被这刀劈箱盖震得发麻,脑袋嗡得一声响,双耳一时什么都听不见了,身上覆着掩身的几张厚毡毯已被那长戟一层层地挑开了。 她的双手发着抖,没有想那将军的长戟是不是要刺进她的肌骨之中,只是惶惶然地想着,走不了了。 走不了了! 姚小七再也走不了了! 这离不开的北地,也去不了的南国! 忽而那长戟刺来,挑着她裹紧的毡毯往上一扬,整个人登时就被抛去了空中。 眼见着那绣满花鸟的大红毡毯在空中掀开,掀出了好看的花样。 眼看着那王青盖车金枝秀华,驷马雄壮,鲛纱帷幔在这白露秋霜里飘荡。 眼看着城楼上头呼啦啦冒出了密密麻麻的虎贲,个个儿张弓搭弦,箭镞直直地对准了楚人。 小七悲哀地想到,日时相冲,诸事不宜,今日是个死局啊。 天罗地网,不过如此。 大红的毡毯已完全在空中张开,她与谢玉一样的男式衣袍在风中鼓荡。 继而往下摔去,眼看着楚人已从匣柜之旁抽出大刀,眼看着燕人已上前来团团围住,而谢玉已张开双臂岌岌朝她冲了过来。 耳中忽然清明一片,继而周遭杂乱的声响全都齐齐涌来。 风声,嘶声,拔刀声,声声入耳。 张弓声,拉箭声,马蹄声,声声不断。 适才那使戟的将军打马徐行,冷笑连连,“狡诈楚人,还想往哪儿跑?” 她被谢玉稳稳地接在了怀中,看见自己猛地撞上了谢玉的伤口,看见他因吃疼兀然皱起了眉头。 来不及歉疚,也来不及再想更多,唯有大声地告诉他,“城楼布满了箭!” 她以为自己的声音已足够大,然而听起来却不过是在嘴边,瓮声瓮气的,也不知谢玉听清了没有。 将将落地,谢玉已骤然起身拔剑出鞘,与楚人脊背相靠。 他要破釜沉舟,背城一战。 他定然听清了,因而他说,“虽千万人,吾往矣。” 他还说,“纵斧钺加身,亦九死不悔。” (虽千万人,吾往矣,出自《孟子·公孙丑上》,意为纵然面对千万人阻止,我亦勇往直前) 第453章 孤知道 持长戟的将军仰天大笑数声,他定然觉得这是一件极其可笑的事吧? 楚人不过区区十人,就似鸟进了牢笼,似兽坠了陷阱,逃出生天的可能微乎其微,因而他大抵认定不必如此悲壮,这便出口讥讽了起来,“区区数人,好大的口气!” 你瞧如今这局势,燕楚两方剑拔弩张,魏人一旁袖手观望,谁都不敢轻举妄动,似乎都在等王青盖车里的人说一句话,下一句令。 打,还是不打? 拿,还是不拿? 杀,还是不杀? 但王青盖车里的人迟迟也没有开口,因而楚人相视一眼,攥紧了大刀,已经有意出手了,“车里无人!” 又有人低声问起,“君侯,可要杀出去?” 许是总在四海九州行走的缘故,谢玉虽比魏宫兰台皆要小上个几岁,却是个稳稳当当,安如泰山的人。 他说,“不动。” 是了,不动,旦看燕人到底要干什么,能不能把死局化成活局,能不能在绝棋之中寻得一线生机。 忽有脚步声岌岌上前,打破了三方的僵持。 长袍碎步,是兰台的寺人,一贯的躬身垂首,拢着袍袖,声音也不高,“公子有几句话要问姑娘,姑娘随奴来。” 哦,果真是他来了。 小七不愿,她不知再该如何面对车里的人,一个早已经离心离德,早已经反目成仇的人。 她没有动,只是说,“大公子有什么话,就请你带过来吧。” 寺人闻言又低声劝告,“姑娘何不去听一听呢?说不定听完了公子的话,就都有了出路。” 是,她与谢玉,与身后的楚人,都需要一条出路。 但这条出路公子许瞻到底肯不肯给,总得去听一听,听完了也就有了答案。 活,就要活个痛快。 死,也得死个明白。 小七仰头看谢玉,冲他笑道,“等等我,我很快就回来。” 她在谢玉忧伤的目光里跟着寺人往王青盖车走去,她走得不快,马车也不远,寺人停下了,她便也停下了。 车门是开着的,帷幔在风里轻轻飘荡,她就立在车下,闻见了一股熟悉的雪松香,也听见了车里的人说话。 “疼不疼。” 他说的大约是她的脸,是,她脸上有两道划痕,虽早就结痂,也每日抹着月氏来的膏药,但红痕仍旧十分明显。 小七不惧被人瞧见,伤了脸,破了相,污了那人的眼,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那人是眼里容不下一点儿沙子的人,他喜欢的东西定然是干净的、完整的,连一点儿的瑕疵都不能有的。 即便心里明明白白,可这话依旧使她怃然。 多熟悉的声音呐,她与这熟悉的声音朝夕相闻了近两年,也与这声音的主人朝夕相伴了近两年了。 小七没有仰头望车中,就在驷马一旁垂眸立着,不知那人此刻是怎样的神情。 她平和地笑起,如实回他,“不疼。” 疼都过去了,但过去的事也全都刻在了她的肌骨里,她永远也不敢忘怀。 人最不该忘记的就是过去的苦难。 “你喜欢他。” 那人又开口说了话,大抵是未能痊愈的缘故,他的声音也不高,听着慢声细语的。 小七平静地点头,“喜欢。” 那人默然,许久都不曾说话。 那一刻他在想什么呢?小七不知道。 但不管心里喜不喜欢,也都不愿再留在兰台了。 兰台吃人。 那人笑叹,“孤知道。” 孤。 小七心中恍然。 公子许瞻竟称孤了。 是因了他知道自己已是孤家寡人了吗? 旁人称孤,她以为那就是权力,威重令行,生杀予夺。 公子称孤,她的心却荡然一空,旋即七零八落。 也不知是什么滋味,说不清也道不明,郁郁的,怅怅的,酸酸的,也有一股滋味儿是苦到了心头。 来日山高路远,他到底成了孤家寡人。 这世上的人到底是谁更可怜一些,是食不果腹的村野匹夫青裙缟袂更可怜一些,还是锦衣玉食的孤家寡人金屋贮娇更可怜一些? 她原先说不准,如今却能下一个定论了。 她想,都可怜,但孤家寡人更可怜一些。 村野匹夫有妻儿子女,孤家寡人却两袖空空。 是这世道定下来了。 “想跟他走?” “想。” “可他不能留了。” 小七喜欢谢玉,公子知道。 谢玉不能留,小七也知道。 原本就知道的事也就没有什么惊愕了,她回头瞧了一眼谢玉,冲他盈盈一笑,继而平心静气地与车里的人说,“我知道,但我会与他一起死。” 车里的人微微叹气,好一会儿点了点头,“去找他吧。” 他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是要放了她,还是要杀了他,小七没有完全弄懂。 但她只想要远远地逃开,因而也不再去问。 逃开这辆马车,逃开马车里的人,不管能不能逃出这高高的城楼,此刻都只想远远地逃开。 眼眶湿湿的,也不知是为了什么。 她想,这是好事啊! 她就要自由了,或与谢玉一同南下,或与谢玉一同死在这里,但到底是自由了。 自由是好事啊! 若有这么好,那为什么听他称孤道寡,还会想要大哭一场呢? 她不知道,她毅然决然地朝谢玉走去。 但见楚人蓄势待发,朝着马车横起了大刀。 心知不好,小七蓦然回眸,看见那王青盖车的鲛纱帷幔缓缓掀开,一支利箭正搭于轩辕大弓,箭镞直指谢玉。 庄王十六年四月,也是在这一座城门,公子许瞻也是用这一张大弓,朝她的额心直直地射了过来。 他对自己的敌人,向来一分都不会手软,向来连一丝的犹豫都无。 那如白玉一样修长无暇的手,如青竹一般骨节分明的手,执弓拉弦是多么地贵气风流呐。 她记得那支羽箭是怎样穿云破雾,杀气腾腾,是怎样直直插进了公子牧的脑门的,也记得顷刻之间便是人马躁动,杀声四起,有更多的羽箭向下射来,记得公子牧的人刀剑尚未见血,便大叫着摔在了马下。 是日与从前何其相像呐! 今日的谢玉就是去岁的许牧,城门外的楚人就是从前公子牧的人马。 一声低沉冷冽的话透过鲛纱幔,透过刀山剑雨,透过庄王十七年的白露秋霜,“孤观谢玉,如插标卖首。” (如插标卖首,出自《三国演义》第二十五回《屯土山关公约三事救白马曹操解重围》:关公举目一望,谓操曰:“吾观颜良,如插标卖首耳!”意为对方的实力不值一提,和己对阵无异于将草标插在自己的头上,胜负已定,不过是贩卖自己的性命罢了) 第454章 你该五马分尸 小七的眼泪刷地一下,仓皇张开双臂挡在了谢玉的跟前。 公子会杀,他一定会杀。 谢玉伤了他的臂,抢了他的人,搅乱了他的王城,他深恶痛嫉,恨之入骨,一定会杀。 她挡在谢玉跟前,是如她所说,“我知道,但我会与他一起死。” 谢玉愿斧钺加身,九死不悔,而她不愿留下斧钺加身,她愿就在今日,就在此刻,死在这满城的乱箭之下。 她知道留下来意味着什么,会受辱,会受罪,会受百般的委屈,比斧钺加身还要苦上十分。 为他忧过,心疼过,不忍过,但她也知道兰台是囚笼,是缧绁,是炼狱,不是自己该留下的地方,因而要走,一心要走,她不惧站在公子许瞻的对立面。 死不可怕,怕的是活着。 犹犹豫豫了许多年,这小半辈子也不曾如此坚定过。 她想,小七,人要长大,就总要有所取舍。 愿舍公子而取谢玉,何尝不是长大。 可长大是一件那么痛苦的事,从前怎么都没有人告诉过她呢? 她看见王青盖车里的轩辕大弓被那人拉满了,拉得满满当当,拉成了满月的模样。 看见那根弦绷得极紧,蓄势待发,只需他轻轻一松手,那强劲有力的箭矢就会似流星一样登时射穿谢玉的身子。 谢玉已中过一箭了啊,还没有好全呐,他再经不起这轩辕之箭了。 大弓的主人薄唇微启,他说,“你该五马分尸,该受炮烙之刑。” 他恨极了罢? 他恨极谢玉,但谢玉不该这么死去。 车裂,杀而分尸也。 炮烙,乃将罪人缚于铜柱之上,加之以火,活活烙死。(传统都说始皇做车裂之刑,事实上在春秋战国就已经有车裂分尸的例子了,《东周列国志》中已有记载) 鲛纱帷幔在风里飘荡,小七看不清公子许瞻的脸,也不知道那人要五马分尸是谁,是谢玉还是她自己。 但有一样是一定知道的,就似从前一样知道,不管那人要杀的是谁,他手里的长箭一定会朝此处射来。 那到底也没什么区别。 公子有公子的阳关道,小七也有小七的独木桥。 日出扶桑,惊起鸟雀,七月最后一天的日光看起来虽还暖着,却已带了许多秋意。 小七转过身去,紧紧抱住了谢玉。 这是她第一次抱紧谢玉,知道要死,因而也不惧死了。 她含着笑,似夜里一样与谢玉说话,“谢玉,我想做山间的风。” 她记得六月的西林苑总闹黄鼬,把她的鸡一只只地偷走了。她就是在六月再见谢玉的。 那一夜月色在上,兰草在下,她与谢玉说起了父亲。 她问谢玉,“父亲是什么样的?” 谢玉回她,“他好像江南的风。” 她也想和父亲一样,都做那江南的风,做那魏地的风,抑或就只是山地大漠里的风。 她问谢玉楚宫好还是不好的时候,谢玉不知好与不好。 若楚宫当真那么好,父亲又为何似她一样出逃,弃了自己的家族和身份,去做了那魏地的风,至死都不曾回去过呢? 兰台、魏宫、楚宫,不都是一样有高高的宫墙吗?不都是一样的勾心斗角,暗藏杀机骂?不都是一样的阴谋不轨,兄弟阋墙吗? 父不是父,子不是子。 君不是君,臣不是臣。 那便是楚宫不好。 那便还是山间的风好。 夜里那西窗的月色真好啊,院中的松柏长得也真好啊,她若能做山间的风,能做南下的鸿雁,能做黄河里的一尾鲤鱼,自由自在地飞,自由自在地游,再去抚过那西窗里的月色,再去拂过那月色下的松柏,那该多好啊! 谢玉亦知今日必死罢? 他却没有什么愤懑,他连一句不满的话都没有,他说,“你做什么,我都守着你。” 做风,他也守着。 做雁,他也守着。 做黄河里的鲤鱼,他也守着。 他是青鸾,他能驮着她去任何她想要去的地方。 山里,水下,人间,天上。 他也似夜里一样低低地说话,还唤了她的新名字,“谢樵。” 谢樵啊,那温润如玉的声音唤起这个名字的时候多好听啊! 不是小七,不是嘉福,不是长歌,这是她自己选的名字。 听见这个名字,她就似吹到了山野的风,仿佛穿着一身软布素色的小袍子,挽着裤腿,背着柴火,在日和风暖之下,在秀木成林之中,和毛茸茸的小黄狗一起回家。 小七应了,夜里没有应下的话,而今应了,她笑着说,“好。” 她抱紧谢玉,闭上眸子,一双素指抓紧了谢玉的衣袍,静静等待这那一箭的到来。 你瞧,兵戈未起,而胜负已定。 果真如那人所说,孤观谢玉,如插标卖首。 那一声声的“杀!杀!杀!”就在耳畔,长戟顿地震得地动山摇,马嘶人沸,似鬼哭神号,然而那一箭却迟迟也不曾裂石穿云。 小七听见谢玉温声与她说话,“谢家的人为七公子死,我,为你死。” 他的话在这一片杀伐声中似山泉石流,似山泉石流,却也铿金戛玉。 他的话听得她泪眼婆娑,小七不敢睁眼抬眸,不敢看此时谢玉脸上的神情,他视死如归,愿取义成仁,就为了区区一个小七。 小七有什么好的啊,她不知道。 不敢抬头,却忍不住问他,“谢玉,为什么?” 她问谢玉,是问这世间唯一一个与父亲还有过紧密关联的人。 一个见过父亲,懂得父亲,被父亲抱过,也被父亲选择的人。 但谢玉不语。 不答。 是了,已然是要死了。 在场的人谁不知道谢玉必死。 人死不过就是一具骸骨,一抔黄土,何必一定要追问一句为什么,又何必一定要等一个答复。 原是不必的。 身后的楚人横起大刀严阵以待,“请君侯下死令!我等斩头沥血,也要送君侯出城!” 可环顾周遭四下,已是真正的水穷山尽了,这四下可还有一丝的生机? 再没有了。 斩头沥血,不过亦是白白地赴死。 兰台那寺人又来,就在一旁躬身说话,“奴看公子的意思,楚人是能活的。” 寺人又说,“公子虽没有说什么,但姑娘也许知道该怎么办。” 是了,小七知道。 寺人还说,“奴斗胆,奴想,公子待姑娘的心,姑娘是知道的。如今事情虽然闹得大了,但追根究底,公子也并没有做什么太过火的事。如今闹到这个地步,当真是亲者痛仇者快。姑娘若留下来,姑娘能活,楚人能活,公子也能活,一切都盘活了,就当什么也没有过,什么不也都迎刃而解了吗?” 第455章 必以倾国之力来要你 小七不愿谢玉死,亦不愿连累护她出城的楚人。 就似从前不愿大表哥死,亦不愿连累护她回国的魏人。 到底是生还是死的抉择,又一次落到了她的手里。 寺人还道,“奴敢担保,只要姑娘上车,楚人就能活着离开。十一人,一个也不会少。” 寺人又说,“公子做出让步,已是万般不易,还请姑娘不要再拖磨。公子没有什么耐心,若等公子再改了主意,那便一个也走不了了。” 寺人言尽于此,便也垂手拱袖走了。他的话,小七又何尝不明白呢? 城楼上的弓又一次张出了骇人的声响,燕人将将放下的利刃,此刻也又一次齐齐地朝楚人举了起来。 燕人尚武,原就民风彪悍,这些将军虎贲更是百里挑一的悍将武士,个个都有万夫不当之勇。 “杀!杀!杀!” 他们的杀声喝得山崩地坼,把那拉车的驷马亦是骇得躁动不安,连连嘶鸣。 眼前一黑,是谢玉捂住了她的双眸。 她要感谢谢玉,捂住了双眸便看不见周遭的杀戮,她听见谢玉温润笑道,“小七,不怕。” 可怎会不怕呢? 怕自己留下,也怕楚人死。 一个最不愿抉择,亦最不善抉择的人,偏偏要在这一时半霎之中拍板定案。 小七不知道王青盖车里的人本意到底是什么,是千真万确要放人,还是又一次的城门围杀。 她只知兰台誓杀楚人,誓杀谢玉,若不是誓杀谢玉,当初也就不必于桃林诱捕,也就不必在大营设伏。 一个恨不得将谢玉五马分尸的人,他可果真会因了她留下就放虎归山? 正因不知,因而迟迟不决。 可她想,知与不知,是与不是,总要试一试呀,总要送谢玉和楚人走啊! 小七的命不值钱,他们实在不必为了一个小七赔上自己的身家性命。 一股股酸涩之感传遍五脏肺腑,生生地将她的眼眶逼得湿润起来。继而眼泪乍然涌出,一点点地浸透了谢玉的衣袍,那一双抱住谢玉的双臂缓缓松开,她就在这一片杀声中做出了了断,“谢玉,快走!” 可她将将松开了手,谢玉却兀自揽紧了她。 她听谢玉一叹,将她的脑袋按在了胸口,“小七,他非良人,我死有何惧。” 公子许瞻不是良人,小七是一早就知道的。 她在魏昭平三年冬那个除夕遇见槿娘的时候,不还用一样的话全劝过槿娘吗? 后来,慢慢地竟也就忘了,慢慢地竟以为他就是最好的。 她也知道,谢玉从来都是不惧死的。 一个为她而来,也为她而死的人,又岂会惧死呢? 可人啊,真是好了伤疤就忘了疼啊! 她茫然失神,怅怅地叹着,“谢玉,快走啊!” 楚人持刀四顾戒备着,一人劝,“君侯,快走罢!留得青山在,何愁没柴烧!” 蓦地利刃破空疾来,小七心肝一颤,继而闻得一旁一声惨呼,那箭镞已穿透了楚人的脑门袋。 适才还活生生的同伴,就那么扑通一声倒了下去,溅了她一身的血花。 小七骇得头皮发麻,想起从前魏国的同袍也是这般死在燕国追兵的剑下。 她循声去看箭矢射来的方向,放箭的人早就隐身遁去了,她不知谁人放箭,也不知箭从何来。 她想,到底是公子许瞻又食言了。 他仍要杀。 他不下令,燕人不敢自作主张。 这一箭便是宣告开了战。 小七抬头去望谢玉,见谢玉阖着眸子,半边脸颊都是殷红的血渍。 四下的楚人怒发冲冠,裂眦嚼齿,有人大喝一声,“杀出去!血不流干,势不休战!” 血不流干,势不休战! 悲哉! 壮哉! 哀哉! 楚人从不畏死贪生,他们甘冒虎口而来,不避汤火而战,他们敢出刀,便是存了舍生取义的心了。 小七眼里雾气翻涌,双眸恍惚,她在这泪眼朦胧里看见弯刀划开皮肉,看见长戟刺入肌骨,看见一片盔甲都没有的楚人一个个地倒进了血泊之中。 短兵相接,刀枪铮铮,哀嚎连连。 犹记得庄王十六年那个冬天,那个冬天疾风割脸,暴雪如瀑。 那日她的同袍黑衣棕马,持剑破风。 今日的楚人与那日的魏人又有什么不一样呢? 他们一样与燕人拼命,他们一样杀红了眼,他们一样要杀出一条血路,然而他们孤军作战,人单势孤,他们手里的刀好似螳臂当车,顷刻就断刀折剑。 何况城楼上的人虎视眈眈,只需射来一矢,登时就能人仰马翻,血肉横飞。 城门之外,人马沸腾,惊得鸟兽飞散。 可这一场场的杀戮,到底又是为了什么呢? 无非为了一个姚小七。 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她想,小七,你真是该死啊。 她想,小七,你留下吧,再也不要走了。 就老死兰台,病死兰台,就在那个叫兰台的地方终了一生罢。 小七心中凄怆,眸中悲凉,怔然转身,便朝着那王青盖车跪了下去。 “大公子,不要再杀了。” 她喉间发苦,声腔发颤,她不知道那人听到没有。 但见王青盖车里的人缓缓抬起了手,那白皙修长的指尖好似执笔的判官,他抬起了手来,杀声顿歇。 那人的面容依旧隐在帷幔之中,看不清他的神情,便也辨不明他的心思。 寺人疾疾走来,弯着腰低声问道,“姑娘可是决意要留下了?” 小七怃然望着周遭,周遭只余下三四个楚人啦。 他们皮破肉烂,血泪斑斑,再不停手也很快就会死在乱箭之下。 她噙着眼泪笑,“是啊。” 寺人赶紧朝持长戟的将军挥手,“东郭将军,快放楚人出城吧!” 那被叫做东郭将军的人这才不情不愿地挥了手,冷着脸道,“放人!” 一旁的人屈膝跪坐下来,自己分明也眼尾泛红,却还是要为她抹去眼泪,“小七。” 是了,走不了便不是谢樵了,走不了便仍旧是小七。 她鼻尖发酸,却也仰头冲那一旁的人笑,“谢玉,不担心,我会好好活着。” 她不断地催促着,“快走,不要再回头。” 谢玉点了头,他的声音极低,他问,“还记得那片红色的天光吗?” “记得。” 记得呀,赤犬一出,兵祸四起。 他说,“小七,等着,我以倾国之力来要你。” 好啊,那她留下也就有了盼头了。 与其苟且图存,贻羞万古,那不如大张鞑伐,一决雌雄。 忽尔听见有马嘶鸣一声,你瞧,王青盖车也已经起步走了。 第456章 小人无节,安能不死 公子走了,他的王青盖车一路绝尘,连一刻的停留都没有。 寺人匆匆催道,“姑娘快起身,也快跟上车走吧!” 小七抬眸望着谢玉,这是她第三次好好地望着谢玉。 谢玉啊,他眉长鬓青,似远山杳杳,一点红痣,似日出扶桑,他真是如江南山水一般俊秀干净的人呐! 这山间的风又何时才能吹到江南的山水呐! 她噙着眼泪笑,抬手去抚那颗眉心的红痣,她的父亲从前也是这般去抚这一颗红痣罢? 在西林苑那片月色之下,她与谢玉有一次没有说完的对话。 那时他说,“一个清瘦的书生,双手却很有力道。他把我高高抱起,说话的时候眉眼含着笑,他说,这颗红痣难得,世间少有人与他一样......他说......” 谢玉没有说完,她也一直在回避着,但如今她想,那时的父亲一定在说,“若我有一个女儿,便许谢玉为妻。” 大抵是这样罢? 也定然是如此罢? 她微微倾身,靠着谢玉的耳畔,用只有两人才能听见的话低语,“谢玉,我等着你。” 那东郭将军的马犹在一旁信步盘桓,其人一手按辔,一手持着那长戟在青石板砖上划出刺啦啦的声响,也迸出刺啦啦的一溜火星子来。 其人冷哼着喝道,“再不走,休怪本将军翻脸了!” 寺人恨不得上前来扯,“马已经备好了,大泽君与诸位也快走!再拖磨,再拖磨只怕又生变故了。” 先前一直作壁上观的公孙伯远不知什么时候也凑了过来,点头哈腰笑道,“燕国大公子恢廓大度,楚国大泽君去危就安,这是好事,好事啊!” 是,是好事呀。 燕人牵来的马匹就在跟前了,余下的楚人低低催道,“君侯!” 是,该走了。 把小包袱塞进了她的手中,谢玉的话轻轻的,“我若杀一人,你可会怪我?” 小七没有问杀谁,只要不杀兰台,他愿杀谁便去杀谁。 她冲谢玉笑,她的话也轻轻的,“巧了,我也想杀一人。” 她的手握住了谢玉的剑柄,她要借谢玉的剑,要一剑割开公孙伯远的咽喉,切下他的三寸不烂之舌,剖出他的黑心烂肺! 她本是魏人,不怕开罪魏宫。 尚未抽出谢玉的长剑,谢玉已抬手拦住了她,“不脏你的手,我来。” 但见那楚国的大泽君不疾不徐地起了身,几步上前牵过了燕人手中的马,牵了马,率了楚人,他就在三国众目睽睽之下,就在燕国王城之外,一剑刺穿了魏国良造的肺腑。 周遭登时一片惊呼,魏人拔刀想要上前,被金刚怒目的楚人持利刃顿然逼退,楚人裂眦嚼齿,魏人逡巡着不敢上前。 一人之兵,如狼似虎,如风如雨,如雷如霆,震震冥冥,天下皆惊。(出自战国中期《尉缭子武议》) 公孙伯远赤目圆睁,一股血从他口中汩汩涌了出来,其人捂住伤口,颤着手指着出剑的人,“你.......为何.......为何杀......杀我!” 你瞧,燕国大公子恢廓大度,楚国大泽君去危就安,魏国毒良造罪有应得。 当真是天网恢恢,报应不爽,怎么不是好事呀。 持长戟的东郭将军厉色道,“大泽君好大的胆子,竟在燕国的地盘刺杀魏使!” 谢玉的剑锋哗哗淌血,噗呲一下又是一剑,“小人无节,安能不死!” 是了,是了! 大人有节,富贵不淫,贫贱不移,威武不屈! 小人无节,贪名逐利,弃信忘义,卖国求荣! 小人无节,犹如相鼠! 相鼠有皮,人而无仪! 人而无仪,不死何为? 相鼠有齿,人而无止! 人而无止,不死何俟? 相鼠有体,人而无礼! 人而无礼!胡不遄死!(出自《诗经·相鼠》,意为老鼠都有皮,做人怎能不知寡廉鲜耻?如果不知寡廉鲜耻,那不如死了) 该死,该死! 旁人一时竟面面相觑,无言以对,就那么愣愣怔怔地望着楚国的大泽君,不过是须臾的工夫,那楚国的大泽君便与同袍疾疾翻身上了马,朝着那呆若木鸡的魏使留下了一句,“带话给魏公子,魏人无耻,楚人羞与为伍!” 继而再不多说什么,扯紧马缰,夹紧马肚,与楚人一道突出了重围。 马嘶鸣一声,拔蹄而起,燕人不曾阻拦,魏人亦不敢拦。 小七仰头去望城楼,城楼上持弓的虎贲已经悉数退下,那垛口里唯有大燕国的黑龙旗在风中猎猎鼓荡。 噫吁嚱,这王城城楼危乎高哉! 这峥嵘崔嵬之地,当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这固若金汤高城深堑之地,当真是磨牙吮血,杀人如麻! 倏倏然马蹄疾疾,有车轮粼粼滚来,小七循声望去,是一辆小轺驶了过来。 到了近前,打车的人蓦地一下勒住了马,那马蹄子猛地刹住,在地上蹭起了一片尘土来。 那东郭将军扔来一具镣铐,咣当哗啦数声,黑沉沉地砸了下来,于日光下闪着刺目冰冷的寒光,“虎贲的规矩,拿人就得上锁!” 寺人忙道,“东郭将军,公子倒没有说......” 东郭将军长戟杵地,嘴角一勾,连连冷嗤起来,“怎么,仗着有几分像魏夫人,还想上天不成?” 你听,如今不是魏夫人像姚小七,是姚小七相似于魏夫人了。 她自己没什么是不能受的,她习惯了披枷带锁,也习惯了幽囚受辱。 就似从前为了大表哥回兰台,如今也是她自己选的路呐! 这世上的人有千千万万之余,路也有千千万万条之多呐。 有的人高歌猛进,走阳关大道。 有的人桎梏加身,是末路途穷。 她就是桎梏加身的人,也只有这寸步难行的路,这小半辈子造次颠沛,无家可奔,能供她选的路从来都只有一条。 但如今以一人之不幸换得楚人之万幸,值当,是值当的买卖。 第457章 守夜 小七坦然起了身,虎贲立时便为其上了镣铐。 魏人还在低声商议着该怎么处理公孙伯远的尸身,是要就地寻个去处掩埋了,还是千里运回大梁,他们面色凝重,言来语去,也不知合计出了什么对策来。 城门的虎贲已开始拖走一地的尸首,一桶桶的凉水浇来,把那新鲜的血渍逐渐清洗了个干净。虎贲做惯了清整现场的事,因而驾轻就熟,干净利落。 燕人推推搡搡,小七磕磕绊绊,暗自叹息一声,恍恍惚惚地就上了小轺。 踝间的镣铐发出了粗重咣当的声响,小轺的门砰磴一下被掩紧上了锁。 她记得兰台的小轺窄小逼仄,不见日光,连扇小窗都没有。 不,有一扇假窗,就在垂下来的帷幔之后。 车外楚人的马蹄声在七月末渐行渐远,她以为谢玉已经走了,已经走得杳无踪迹了。 走了好啊,走了就不必再忧心了啊。 她掀开帷幔,明知是扇假窗,还是抬手去推了。 吱呀一声,没想到竟就推开了去。 小七心中一亮,赶紧透过小窗回头去看往城外大道,就似从前长陵一别,她从城楼之内回头望向谢玉一般。 哦,谢玉。 她看见谢玉还没有走。 谢玉的衣袂在秋风里翻飞,谢玉的马就在蓟城之外盘桓,就在丈许方圆之内,就似当初他的马在长陵驿道上徘徊,碾起黄尘,就似从前碾尽了三尺盈雪。 小七愀然,却冲谢玉笑着。听见车轮子轱辘轱辘地往前飞奔,听见马哼哧哼哧地打着响鼻,人却一句话也不能再说。 渔呀,樵呀,不过是庄王十七年赤月的一个好梦,而今赤月结束,仲商就要来了。(仲商指仲秋,是八月的古称。出自南朝梁元帝《纂要》:“八月仲秋,亦曰仲商。”) 谢渔就要从这磨牙吮血的北地动身,回到那方四时充美的沃土了。 好啊,活着就好,于她而言,到底是冰天雪地还是江南之春也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小七含泪冲谢玉破颜一笑。 她也给自己打气,小七啊,不怕。 她不知道兰台如今是什么境况,但她想,正如她与谢玉说的一样,她会好好地活着。 活下去,谁知道哪一天姚小七就成了谢樵呢? 她伸出手去,那戴着镣铐的手抓了一把自由的风,握紧了又远远地朝着谢渔松开。 怆然笑着,眼泪兀自迎风淌了下来。 她想,小七啊,不要哭,这自由的风就要吹向谢渔了。 回兰台的路真快啊! 小轺岌岌地驶着,小七的心突突地跳着,腕间脚踝的镣铐也哗然地响着。 这一路昏昏默默的,竟就进了兰台的高门。 进了这高门,就似入了那囚笼,忐忑不定,亦惴惴不安。 悄然掀起帷幔望向窗外,兰台看起来还是从前的模样。 虎贲军来来回回地巡守着,寺人们忙忙碌碌地侍奉着,那一条桃花小径的山桃大抵全都熟透,因而被摘了个干净了。 垂下帷幔,依旧是意乱心慌,人不自安,就认命地跟着小轺前行。 她心里一遍遍地宽慰自己,小七,不怕,最坏不过是暴室,也不过是掖庭,还能怎么坏呢?还能坏到哪里去呢? 忽而“吁——”的一声,赶车的勒住了马,小轺猛地一停,便听见门锁哗啦地打开。 城门跟来的那寺人探进来一颗脑袋,拿锁钥几下就开了她的镣铐,态度也仍是和善的,“姑娘快请下车吧。” 要她下车,她便下车。 提着小包袱抬眸四顾周遭,小轺停下来的地方她从前没有来过,不过是兰台一处普通的小耳房,看着僻静,没有什么人。 小七心里稍稍一安,没有人好啊,她不愿见人,也不知该如何见人。若能一人安闲度日,那当真是再好不过的。 寺人引她进了耳房,好心解释道,“桃林如今是魏夫人在住,姑娘就先安顿在此处,吃穿用度都不会短缺的。奴如今在公子身边侍奉,能为姑娘说得上话的,自然为姑娘尽心。” 小七垂眸点头,“多谢你了。” 寺人又小声道,“只是,魏夫人如今颇受公子宠爱。公子心里到底什么意思,奴也与姑娘一样,奴说不好,也不敢妄自揣测。姑娘只管安心住着,也安心等着,想必公子来迎姑娘的日子不会太久。” 小七只是点着头,却也没什么好问的。 没有问大周后是否还守在兰台,没有问魏夫人是受了怎样的宠爱,她想问一句章德公主如今是不是还在蓟城,裴孝廉可还好好地活着。 可却又想着,自己都是朝不保夕了,何苦再去问呢。 要她住着,她便住着。 要她等着,她便等着。 寺人走了,她便一个人留了下来。 耳房冷清,但还算干净,掩紧了门怔怔然坐了下来,抱紧了唯一的小包袱,也不知为了什么,眼泪唰地一下就滚了下来。 忙碌奔走了快两年,哭过,闹过,欢喜过,有钱过,原也有过一匣子房契田产,到头来两手空空,不过还是一个小包袱。 小包袱里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全都是她和谢玉的药罢了。 怔怔然坐了许久,想起来一夜都不曾睡过,垂眸看自己一身的血污,唯恐弄脏了被褥,抱着小包袱就在地上蜷下了。 从巳时开始睡去,也不知睡到了什么时候,只听见有脚步声走来,继而是几下叩门的声响。 咚咚咚的叫人心里发慌,恍惚以为还在楚人的民宅里,登时就醒了过来。 听见白日那寺人在门外说话,“姑娘没有掌灯,可是睡下了?” 小七起身望轩榥,见天色已黑,并不知是什么时辰,赶紧开了门问道,“是公子有吩咐吗?” 寺人提着风灯,摇头回道,“魏夫人睡觉害怕,常做噩梦,因而要寻个婢子守夜。素娥姑姑便说,白日不是新来了一个婢子吗,便提议叫姑娘去,魏夫人哪有不应的......” 沈淑人的心思,小七又怎会不懂呢? 娥皇赢了女英,自然要乘胜追击,非要好好地耀武扬威一番不可的。 小七平静地望着寺人,等他继续说下去。 寺人欲言又止,顿了一顿,片刻才道,“公子没有说话,便是允了的。” 想来也是,公子如今宠爱魏夫人,因而没有不允的。 要她守夜,她便守夜,没什么了不得的。 总比暴室掖庭好上十倍百倍,是不是? 第458章 小哑巴,一点儿规矩都没有 小七的第一次守夜,是为沈淑人。 原本以为会在桃林。 她想,自青瓦楼塌,桃林新建,那人便总住桃林了,魏夫人受公子宠爱,想必亦是同住桃林的。 她跟着寺人走,沿着最熟悉的路,过了桃林小径,最后却是去了淑德楼。 淑德楼是沈淑人在兰台的地盘,小七几乎不曾来过,她也不记得自己到底来过还是没有来过了,前尘往事太多了,无关紧要的事她也并不全都记得清楚。 与朱玉楼里粗犷的羌地风情大不一样,淑德楼内里布置的是典型的魏式风致。从外头看,只知道是雕梁画栋,极尽奢华。 难怪适才寺人说魏夫人颇受公子宠爱,那大抵是的。 隔着木纱门往里看去,室内列烛如昼,一排排的连枝烛台兀自燃着,把里头人的身姿大大地打到了木纱门上。 那身姿千娇百媚,娉娉袅袅,活脱脱就是一个姚小七呐。 素娥扭着腰肢,隔着木纱门笑着与里头的人说话,“夫人,守夜的婢子来了。” 里头的人曼声道,“是什么样的婢子,带进来看看。” 门旁侍奉的婢子眼疾手快地推开了木纱门,素娥这便引着她进了室内。 放在看到的那道曼妙的身影便是她的好表姐沈淑人了,本就是有意要她来,见了她偏偏又十分惊讶。 你瞧她,似一时失了口般掩唇叫道,“你脸上的疤,可真丑啊!” 小七静静地立着,没有抬眸,也没有答话。 她不觉得这是两道丑陋的疤痕,这是烙在她脸上的教训,有了这样的教训,就有了自己的脑子,还能令人避而远之,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坏事,因而她不惧被人耻笑。 见她不言,沈淑人一笑,转而又道,“你说你,我从前邀你同住,你还不肯。我要与你做娥皇女英,你也不肯。这也不可能,那也不肯,你瞧瞧吧!如今你想,却也不能了。” 小七也不言,沈淑人在兰台憋屈了整整一年,而今好不容易才有了出气的口子,她怎么肯放过,必要闲言冷语地讥讽一番,也必要夹枪带棒地敲打一番不可。 讥讽也好,敲打也罢,全都由她。 沈淑人自觉没趣儿,斥了一句,“还是那个犟驴模样,十句问不出你一句来。” 还道,“哑巴似的,若不是因了从前的情谊,我是懒得再与你多说一句话。” 素娥便笑,“前几日夫人还说,若她回来,可要请她好好地看一看咱们淑德楼呢!” 沈淑人噗嗤一笑,径自扫了一圈室内,还垂问起她来,“小哑巴,你看看我的淑德楼,有没有大梁沈宅富贵?” 还叫她小哑巴。 罢了,罢了。 犟驴也好,哑巴也罢,小七的心不在这里,说什么也全都随她。 她不看,素娥便掰着她的脸去看,笑嘻嘻道,“夫人让你看,你便看,怎么这么不听话?到底不是什么正经的郡主,一点儿规矩都没有。” 小七被迫环视周遭,你瞧,这淑德楼珠箔银屏,金装玉裹,当真是十分华美。 是了,沈淑人向来是个喜欢华美的人,就连安邑出逃的时候不也是衣着华贵,簪满了一头钗环明珠吗? 一个人本性生来怎样,到老也必是一样的,怎会轻易就变了。 在西林苑里穿粗布短褐着青鞋布袜的魏夫人,看起来好一副粗粝能甘纷华不染的模样,想必心里是早就厌恶透顶,一刻都忍不得了。 小七点头,“好看。” 沈淑人闻言掩唇便笑,那娇生惯养的柔荑如凝脂一般,一点的瑕疵也无,“你猜我这些好东西都是哪里来的?” 她笑得真是欢喜啊,眉飞色舞,齿牙春色,几乎要笑出眼泪来了。 就连一旁的婢子嬷嬷们也全都抚掌大笑,合不拢嘴,真不知有什么可笑的。 小七对沈淑人的事没有什么兴趣,她不关心这一屋子的匾幅挂屏和织帐竹帘到底从何而来,也不关心这满地的琉璃古玉和茵席箱柜又出自何处。 不是大周后赏赐,那便是公子所赠。从哪儿来的都好,与她没什么干系。 小七垂着眸子,“不知道。” 一旁的素娥迷花眼笑的,好一阵子才停下来,见她平静立着,还好心地解释道,“都是魏宫送来的嫁妆!也都是公子的吩咐!” 哦,原来如此。 她的嫁妆都给了沈淑人。 沈淑人是欢喜的,她满面春色,慢条斯理地轻拂着垂在自己胸前的古玉佩,好脾气地说话,“你还没有见过吧?快好好地看一看!你也不必难过,本就是我父母亲送来的,魏宫的不就是我的么?这也算是物归其主,完璧归赵,好得很!” 说着话,兀自又想到了什么,又赶忙朝素娥招手,“还有好东西呢,快取过来!” 素娥笑着应了,款款地弯腰,自案几一旁取来了一只小匣子,笑盈盈地递了过来,有意说给她听,“这可是公子赐给夫人的。” 小七心里一酸,那是她的小匣子。 匣子里面盛满了她的房契和田产,宅子是她一座座地挑选的,田庄也是她一亩一亩地定下的。 不过是半个多月的工夫过去,嫁妆都给了沈淑人,房契田产也都给了她。 小七不是个贪财的人,原也都不是她的,有没有都是一样的。她淡淡地笑着,维持着自己不多的体面,“姐姐想要什么,便拿去什么。” 她平静地似一池湖水,再为难下去也没有什么意思了,沈淑人便打发她去了门口候着,其余的婢子嬷嬷很快就各自回去歇息了,独留下小七自己守着夜。 这一夜过得漫长,沈淑人一刻也不消停。 一会儿渴了要饮茶,一会儿闹着腰酸,一会儿说自己小腹鼓闷,一会儿又被月信弄脏了茵褥,发着脾气要小七赶紧换。 人家要她干什么,她就干什么。 要她奉茶,她便奉茶。 要她捶腰,她便捶腰。 要她揉肚子,她便去揉肚子。 力道轻了重了的,总有人家不满意的时候,不满意便轻斥上几句,她也不往心里去。 她当兰台是刀山火海,因而就以为自己进的是人间的炼狱。 因而这些侍奉人的事,到底是比在炼狱之中好过多了,是不是? 第459章 小童 小七不怕侍奉人。 她从小侍奉人就是侍奉惯了的,这么多年,断断续续的不也一直都在侍奉人吗? 就连逃去安邑那一回,将将受过家法,还要给关氏母女煮甜粥呢。 因了家世和母亲的关系,沈淑人一向是看不起她的,从前恨不得把她踩在脚下,如今亦是怎么都看不顺眼。 每一回叫她进屋侍奉时,总要斥上几句。 要不就讥讽一声,“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呀。老天有眼,年初我还给你守夜,如今就换了你了。” 要不就乜斜上一眼,“你得庆幸我这一两日来了癸水,不然可是要去桃林侍奉公子的。到时候,你可得好好地守着,轮也轮得到你来给我们换茵褥了,是不是?” 小七的心不在此处,沈淑人说什么,便也任她说什么。不就是守个夜,从前青瓦楼也为那人守过的。 因而守夜不算什么,熬一熬也就过去了。 她不说话,沈淑人自己便没有意思,左右还是要斥责上一句,“又成了锯了嘴的葫芦!” 有时又说,“你像个没事人似的,安安稳稳地跪在这里,你知道自己惹了多大的祸吗?公子因了你险些醒不过来!蓟城暴乱死了多少人?你和大泽君合伙杀了我魏国的良造,差点儿把将将谈好的魏燕联盟给搞砸了!” 还要说,“你可真是命大,掖庭都没能要了你的命!” 要不就说,“可了不得,你还越狱呢,宫里的人都敢杀呢!” 不愿看她,就寻个理由把她打发出去,拧着眉头挥着手,一连串地叫道,“去吧去吧,看见你头疼!” “哎呀!哎呀!疼!连按硗都不会!烦死人了!”(按硗,即按摩的古称,意为按摩矫捷,舒畅筋骨) “快走快走!看了你这张脸我怕做噩梦!” 好不容易挨到了天明,折腾了一夜,沈淑人才算睡下。 小七这才靠在木纱门上,累极乏极了,重重的思绪全都飘飘忽忽,只想着小憩片刻,好好地睡上一会儿,却又被前来的素娥抓了个正着。 那素娥踢了她一脚,她咯噔一下骇得醒来,听那素娥低声斥道,“怎么这么没规矩!守夜还敢睡觉!罚你去洗恭桶!” 到底是不敢再睡了,迷迷糊糊的,混混沌沌的,沈淑人已经晨起盥洗完了,绝口不提放她回去的事,梳妆的时候还定要留她在一旁说话。 沈淑人说话的时候打着哈欠,“听说你在城门当众与大泽君搂搂抱抱,像什么样子?好妹妹,你跟了公子那么久,却一点儿都不懂他。” 小七垂眸不言。 这大抵是令公子生气的因由罢,不,令他生气的因由太多,远远不止这一桩。 沈淑人还说,“他那么骄傲的人,看不得这个。” “我没见过你这么蠢的人,却也难怪。你是个孤女,自小没有母亲教养,哪里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不像我,什么都有。” 自顾自地说着话,还要命小七跪到铜镜之前来,掰着她的脸在铜镜中仔细端量着,摩挲着她眉心的红痣,疑惑问道,“我实在不明白,怎么哥哥喜欢你,大泽君也喜欢你,就连裴孝廉要死了都那么帮你,你就那么好吗?你哪里有我好?” “你看我的朱砂痣,不比你的好看多了?我呀,从没有见过像你这么丑的人!可怜见儿的,你还怎么与我争啊!” 一旁的素娥躬身笑道,“夫人的朱砂痣似画龙点睛,最是好看。只是,夫人有的,旁人怎么能有呢?” 沈淑人恍然一悟,“哦,那倒是!过一段日子,等公子把她忘了,给她点了去!” 小七拂去沈淑人的手,“姐姐图谋这一日,已经许久了吧?” 沈淑人讶然问起,“你叫我什么?” 小七平和道,“姐姐呀!难道你不是大表哥的妹妹,小七的姐姐?” 那主仆二人一怔,素娥低声道,“夫人的名字,旁人怎么能叫一样的?有失体统啊!” 又有嬷嬷插话道,“如今夫人叫小七,她总不能还叫一样的名字。” 素娥这便提议,“叫阿奴好了!从前羌夫人起的名字,再合适不过了!” 沈淑人掩唇一笑,便也默认了,“不得不说,羌夫人是会起名字的,我真得好好向那个可怜见儿的羌夫人学一学呢!” 是了,从前阿拉珠便给她起了这般低贱的名字。 如今,她的好表姐沈淑人也要给她起这般低贱的名字了。 沈淑人讥笑起来没个完,说什么,“你呀,就是个蠢的!这么多年从也没什么长进!我魏国的良造才来谈结盟抗楚,就因了你死了。啧啧,不管是不是个虚名,你到底是魏国的郡主,你做了这样的事,岂不是把魏宫架在火上烤?” “你当国家大事是儿戏吗?燕国与楚国的仗可不好打啊!这要是把我哥哥惹急了,魏燕联盟也破裂了,公子腹背受敌,可该怎么办?” “你就是活不明白,不知道像我们这样的女子,嫁过来依仗的是什么?你当是情啊爱啊,蠢!是魏国!魏燕好,我们就好。魏燕不好,我们就不好,这是很难懂的事吗?” 那魏夫人的脸就在铜镜里得意地笑,“我就是因了三月就懂了这个理儿,所以才想了法子帮哥哥回了国。你们都当我是个没用的,偏偏我才是在背后布局的人。” “如今燕楚交战在即,公子还要仰仗我呢!我好,魏宫便好,魏国便好,魏国便与燕国好。你瞧瞧,我仰仗了魏国,魏国亦一样要仰仗我,我与哥哥彼此成全,永远都不会倒了。” 是了,天下国家啊! 天下之本在国,国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啊。(出自《孟子·离娄章句上·第五节》) 小七心中慨然万千,她阅尽古籍,通览史书,怎么竟糊里糊涂,竟不如沈淑人懂得这一番的道理? 她与公子,都是当局者迷了。 这时候又有婢子进屋笑道,“夫人,公子身边的岑寺人来了,说公子请夫人一同进膳。” 沈淑人欢欢喜喜地起了身,瞥了她一眼,“与你折腾了一夜,当真有些累。素娥,快给我好好地梳妆打扮。” 见她仍在一旁跪坐着,不免又凝眉斥了起来,“还愣在这里干什么,还不赶紧走,还等着公子也来请你吗?” 末了还要阴阳怪气地道上一句,“阿奴。” 小七心中郁郁,起身正要离去,沈淑人又凑过脑袋来,满面生花地盯着她的眼睛,神神秘秘道,“公子如今知道了女儿家的好,哪还有什么洁癖,美着呢!” 第460章 晦气 沈淑人的一双杏眸里熠熠生光,满脸的桃色也不似作假,必是承过兰台公子的雨露恩泽了。 不然,就不会有这般娇娆妩媚的模样。 也许是吧。 小七想,沈淑人的话也许是对的。 她知道公子夜里的功夫,那个人啊,白日里隐忍自持,看似清心少欲,天一黑却是个十足十恣情纵欲的人,如狼似虎,如饥似渴,一要就是一整夜的。 他还有许多名言,像什么,“我要,你就得给。” 又似什么,“我给,你就得受着。” 因而正如沈淑人适才所说,他知道了女儿家的好,怎还会有什么洁癖。 小七是信的。 哪里有人就是永远的洁癖,何况这个“小七”身心都远比她更干净一些。 即便不提女儿家好与不好,世人皆知,公子需要子嗣,需要许许多多的子嗣,来为他入奉宗祧,开基立业。(入奉宗祧,即继承祖业,即王位) 《周礼》中就有“以阴礼教六宫”的说法,《礼记·昏义》也记载了“后立六宫、三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因而有多少夫人美姬都是不稀奇的。 远的不提,就连远在大梁的魏公子,如今不也有了新夫人和小公子吗? 素娥悉心为沈淑人插着山桃簪子,不住地在铜镜中左右打量,不免笑道,“夫人是被咱们关娘娘娇养着长大的,是金枝玉叶,簪惯了金钗步摇的,何时用过这样的枯木枝子,真是委屈夫人了。” 你瞧瞧,什么枯木枝子。 心里分明半分都看不上她,却还是委曲求全,把自己扮成了“小七”的模样,让她说些什么好。 沈淑人玉指轻拢鬓旁,对铜镜里的自己颇为满意,嫣然笑道,“委屈便也委屈了,总之公子喜欢,受这么点儿委屈算什么。你瞧瞧,这淑德楼堆金叠玉的,不都是我的吗?” 素娥原本便是关王后身边侍奉的,自然是妙语解颐,此时盈盈点着头,“是是是,西林苑尽毁,唯余下夫人的花椒树。花椒花椒,多子多福,是多好的兆头啊!公子爱重夫人,待夫人月信一走,公子身子也再好一些,孩子还不是要多少有多少,王后娘娘也就不必因此忧心了。” 沈淑人目如悬珠,闻言自然也是满面的红光,“将来进了宫,宫里头儿再不许有旁的女子!嬷嬷们都说我极能生养,我要为公子生下许多,到时候这燕宫啊,热热闹闹的,全都是我的孩子!” 素娥闻言手上一歪,登时便被沈淑人一巴掌拍了上去,拧着眉头斥道,“勾住我头发了!在想什么!” 素娥赶紧躬身赔不是,“想着阿奴还在,不知将来是不是跟着一起进宫,若也沾了夫人的光一同进了宫,总是要碍了夫人的眼的,一时失了神,夫人千万不要生奴的气。” 沈淑人脸色难看,见小七还在一旁,愈发生起了气,一个眼风扫来,撵道,“还听!还听!本夫人说话你也配听!快滚出去!” 一旁的老嬷嬷便朝她使眼色,低声催道,“你还不走,平白再惹夫人生一场气,你可要吃罪的!” 小七不与她们恼,转身也就走了。 她如今心如止水,一丝的波澜也无。 白日就待在那间小耳房里,从来不怎么出门。 一天下来好似想了许许多多的事,但若再仔细思量,想的到底是什么事,哪些事,好事,坏事,好人,坏人,却又好似什么都不曾想过。 怔着,怅着,恍恍惚惚的,唯一记得清楚的,大抵是谢玉了。 在想。 想他有没有顺利出城,是不是被人追杀,如今可坐上了南下的船?还是依旧过关斩将,快马加鞭? 素日来的大多是在城门劝告她的岑寺人,一日三餐带着个小寺人送菜送饭,也算是尽心尽力。 并不怎么提前院的政事,也不怎么提公子许瞻。饭菜的样式虽简单,但大多是魏人的膳食。 入了夜素娥也来。 素娥来可不是与她闲话,一来便是召她去守夜的。 似素娥这样的媵妾,又是魏夫人身边最得脸的媵妾,原是不必她亲自来。 但她就喜欢来,也尤喜欢这一路上对她冷嘲热讽,指指点点。 有时候见了她的膳食,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一笑便要笑上许久,说什么,“你真是沾足了夫人的光,这都是庖厨往淑德楼送完膳食后剩下的,还当是拿去喂了狗,没想到竟在你这里,真是笑死我了!” 要不就蹙着眉头,盯着她脸上的伤嫌恶地躲开,“你这脸呀,简直就是个丑八怪,我见过那么多人,还从没见谁像你这么丑的!呸呸呸!晦气!” 有时候什么也不必多说,只挑着眉头阴阳怪气地叫她一声“阿奴”,就能令素娥美美地舒上一口气了。 她与素娥原本是没有什么是非恩怨的,唯有一次是十六年底,素娥往蓟城大营送她的衣裳钗饰。 她还记得素娥自言“奴是公子媵妾”的时候是多么的尽态极妍,也记得素娥是如何水蛇似的凑至那人腿间献媚取宠的。 记得那人一巴掌下来就把素娥的一半脸打得出了血,把她骇得四肢瘫软,整个人堆在地上似个失足的狍子四下刨蹬,也记得她是怎样被侍卫一人拽起一条胳臂,似拖死物一般地拖出去的。 素娥的丑态被她尽收眼底,因而必得趁这个机会把当时当地见证过的人狠狠地踩在脚底下,反复地揉搓碾压,方能消了心头的气。 兰台之内的争斗是真正的不见硝烟兵刃,却明枪暗箭,匿影藏形,小七是一早就知道的。 不愿忍了,便要驳上一句,“一个媵妾,却做着婢子的差事,你的夫人可为你在公子身边留了一方一寸的位置?” 素娥闻言生恼,气得七窍生烟,却偏偏一句也辩驳不得,只是梗着脖子硬着嘴巴,凶神恶煞地扬起了巴掌来,喝道,“贱婢!不如先好好想想怎么活下去吧!” 虽扬起了巴掌,但到底不敢落下来。 说到底,都是人下人,谁又比谁更尊贵呢? 但想起素娥来,便也就想起了那日的云兴霞蔚,想起被那人裹着锦衾稳稳地抱出营帐。 想起那一双凤目低垂,目光所及唯她一人。 那时她想,公子也许不如谢玉懂她,但他宵旰忧劳,却仍愿为她停下脚步。 那时她想,她会永远记住庄王十六年十二月蓟城大营的晚霞,也永远会记住公子许瞻的眸子里,在那时那刻映着的只有锦衾里的姚小七。 如今不到一年,却已经把那时那刻的遐想全都忘了个干净,也把那人曾待她的好全都磋磨个干净了。 第461章 喜饼 她但愿不要再见公子,也并没有什么不平。 若结缘不合,比是冤家,二心不同,难归一意,便不如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也但愿解怨释结,不再相憎。(化用发掘自敦煌莫高窟的《放妻书》) 有一回小耳房竟来了个故人。 脚步不重,叩门也很轻,似是忧心惊扰了屋里的人一般。 推开门,见是一个抱着小狸奴的人。 是裴孝廉呐。 原先那么魁梧的汉子,如今竟也清瘦了许多,此时就望着她温和地笑,“我想问姑娘,想不想养猫。” 他说话一向粗声粗气的,而今竟也似叩门声那么轻。 见她没有说话,又兀自解释起来,“本来要送人了,听说姑娘回来了,就来问问姑娘。” 片刻又道,“我知道你没有回家。” 是了,桃林最后一面,裴孝廉被宫人打得半死不活,她呢?她被婆子强行带去了掖庭。 半死不活的人只有一句话,“不是姑娘。” 她呢,她笑着与她的朋友告别,“我很好,我就要回家了,将军不必挂怀。” 如今再见,却好似已经同生共死过了。 见裴孝廉盯着她的脸颊看,小七便笑,“我与你一样了。” 与他一样,脸上都有了难看的疤。 裴孝廉却道,“姑娘有了疤,也还是最好看的人。” 小七笑而不答,知道不过是宽慰她的话罢了。 如今谁不说她丑,好不好看,她自己知道。 裴孝廉道,“公子是最不在乎皮相的人,姑娘不必忧心。” 不知怎的,说着话就转移到公子许瞻身上了,裴孝廉继续道,“公子见了西林苑如今的境况,就什么都知道了。” 还说,“公子杀大泽,不只因他是细作的缘故。” “公子在蓟城布下天罗地网,始终寻不到大泽的行踪。有一回,我与公子说话。我猜测大泽大抵是走了,离开蓟城了。但公子说,‘他来蓟城,定是有自己不得不做的事。可你看,他做过什么?’” “公子总是比旁人为计深远,而我只是个武夫,公子想到的,我从未细想。” “我回公子,‘只行刺一回,再无其他。’,公子便道,‘那么那不得不做的事,便非刺我。’ “我仍旧不懂,便问公子,若不是刺公子,还能是什么。公子说,‘是她。’” “我问公子是谁,公子没有答。后来知道,是为了你。因此公子誓杀大泽,是为燕国,却更是为了你的缘故。大泽是你心里的人,却是公子心里的刺。” “大泽不是江湖剑客,他十分狡猾,也只有以你为饵,才肯出来。” 裴孝廉慢慢地说,小七便静静地听。 但她没有再与裴孝廉谈论公子到底为何要杀谢玉,不管过去是为了什么,到底如今已经变成了这般境况。 逝者已矣,来者可追。 她一心只想离开兰台,再没有一分的犹豫,因而过去的事就是过去了,过去的什么也不必再提。 小七笑着移开话题,问起裴孝廉,“将军好些了吗?” 裴孝廉也笑,笑里却夹着一声叹息,“我皮厚,受的不过是皮外伤。” 他欲言又止,后头大抵还跟着旁的话。 譬如,“不及公子心里的伤。” 这句话他没有说出口来,他自己心里也清楚,如今的公子身边有了更完美的小七,他有了更完美的小七,不再需要阿奴了,因而“心里的伤”再没有什么要紧了。 “不管怎样......”他苦笑着,“我也不知以后怎样。但若你需我,尽管差遣。” 是啊,以后的事,谁又知道到底会怎样呢? 万般皆是命,半点也不由人呐。 小狸奴在他怀里探头探脑的,嫌他抱得紧了,喵叫着要挣脱出来。 它也认得小七,挣开裴孝廉就往她怀里钻去。 小七冲他笑,“将军养了它许久,有半年了吧,怎么不养了?” 裴孝廉也笑,“不养了,养不好,总是挠我。母亲给我寻了一门亲事,那家的姑娘不喜欢猫,也就不养了。” 哦,裴孝廉也要成婚了。 夫昏礼,万世之始也。 昏礼者,将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庙,而以继后世也,故君子重之。 敬慎重正而后亲之,礼之大体,而所以成男女之别,而立夫妇之义也。 (出自《礼记·效特牲》,指婚礼使人类“相续以无穷也”得以可能,且昏礼应敬慎重正,“六礼”亦均在祖庙之中) 真好啊,光明正大的昏礼,堂堂正正的嫁娶,真好啊。 而姚小七这辈子却再不会有这般光明正大的昏礼了。 小七眼底湿湿的,却仰起头来笑,“是大好的喜事呀,可惜我身无分文,再没有贺礼相赠了。” 不然,不然也要似槿娘一样,送他几座宅子,再送他百亩的田产。 不为别的,就为了那一下下的杖责,为那一声声的“不是姑娘,不是姑娘,不是姑娘......” 裴孝廉难得正经地说话,“我不要什么贺礼,我还抢过你的东西呢,就当是贺礼了。” 是了,裴孝廉抢过她的小包袱,如今再忆起来,竟已是许久之前的事了。 距那一夜,仿佛已经千万年之久了。 而今她与那个拦路打劫的莽夫相逢一笑,泯了恩仇。 眼前的人似又响起了什么,忽地从怀里取出一卷锦帛,里面不知是什么,裹得严严实实的。 她便静静地望着,望着裴孝廉把那锦帛小心地打开。 哦,是母亲留给她的桃花簪啊! 那北地的汉子声音凝噎,“还给你,再不会抢你东西了。以后在兰台,裴某都任你差遣。” 小七眼泪一滚,紧紧地握住桃花簪,“多谢你,这是唯一属于我的东西了。” 两手空空,再也没有旁的了。 那高大的北地汉子垂眸望向旁处,脸颊上的刀疤若隐若现,“等我给你拿喜饼吃。” 小七没有吃过喜饼,不知道燕国的喜饼什么味道。 但朋友的喜饼,一定是最甜的。 她点头笑,“好,我喜欢吃喜饼。” 第462章 现世报 素娥从来不是什么好人,小七也是一早就知道的。 这一回来耳房,那媵妾竟拿她取起了乐子来,“我与你说件好事,你想不想听?” 小七不搭理她。 小七不搭理,她便自己说自己的,“今日夫人身子干净了,明夜就能去桃林侍奉了,你明夜跟着去桃林守夜,你说是不是好事?” 她笑得简直直不起腰来,挑着眉头拿腔拿调地揶揄人,“阿奴啊,从前都是你在里头,旁人哪儿能靠近半分哩?现在是夫人,早晚有一天也就轮到我素娥了。” 轻摸着自己的脸颊,还要乜斜一眼过来,“你看啊,我这脸蛋儿,这胸脯儿,这柳腰长腿,哪样不胜于你?” 这几日过去,小七也看出了门道,淑德楼里的人虽顶着她的名头耀武扬威的,却到底不敢对正主怎么样。 因而见多了素娥多嘴饶舌的模样,也不再与她客气,不痛不痒地揭起了她的短处来,“你都能做公子的奶娘了。” 素娥登时炸毛了,秀眉倒竖,劈头盖脸地训斥了起来,“放屁!我不过长公子六岁!” 小七原本平静无波澜的心微波一动,素娥愈是气恼,她便愈发觉得好笑,“公子不喜欢年纪大的。” 素娥气不打一处来,一对十分圆润的胸脯气得上下起伏,见小七自顾自往前走着,不由地在后头急追上来,压着声咒道,“难怪从前关王后便不喜欢你,周王后说的没有错,你就是一只不下蛋的鸡!惹恼了我,你别想在夫人跟前有好日子过!” “好大的本事。” “夫人最信我,我说什么她便信什么,不信你等着瞧,先寻个婆子给你试试刀。” 不得不说,素娥是有点子本事的。 别的不提,沈淑人御下亦是有好一套功夫的。 先是出了一件嚼舌根的事。 素娥绘声绘色地在沈淑人一旁禀着,“领着夫人的俸,吃着夫人的饭,还在背后撒泼放刁,说三道四,说夫人的不好。似这般两面三刀的狗东西,就叫“双面人”,该把她的舌头割下来喂了狗。” 小七就在卧房外守着,因而什么都听得一清二楚,听见沈淑人冷冷嗤笑一声,“喂狗算什么罚?既不做人,便扒了这“双面人”的人皮,再吊在城门处日日鞭打,看谁还敢当面一套背后一套!” 素娥笑着连连恭维,还要朝门外的小七瞥上一眼,“夫人英明,扒了那张皮,旁人见了害怕,必是再不敢乱嚼舌根儿的!” 小七没忍住轻笑了一声,还想吓唬她呢,小样儿的。 她杀过的人比素娥见过的还多,她还能怕张人皮? 果然当夜便听见有婢子撕心裂肺地惨叫,听淑德楼的老嬷嬷嘀咕,因是罪婢,故此不配用专门的仵作,就从兰台的寺人里面寻了几个看起来凶神恶煞又胆儿大的,一寸一寸地切皮,又一寸一寸地往下剥,也因此比常人要受更大的罪。 其状惨烈血腥,令人发指,用那老嬷嬷的话讲,“啧啧,可真是遭老罪咯!” 那个“双面人”的皮就这么活生生地被撕扯了下来,连皮带肉的,撕扯得七零八碎,偏偏又还剩了几口气,听说后来是被挂到城门楼子上去了,挂了没多久就死了。 还有一桩是洗脚婆子养娈童的事。 这婆子倒有个还算人模人样的名字,叫什么阿墨的,说是人模人样,却也老土的不像样子。还是素娥有鼻子有眼儿地描述着,“都这么大岁数了,竟然还在外头养娈童。原先奴责过她几次,却还是狗改不了吃屎,夜里耐不住寂寞,竟把那娈童弄了进来,就在西林苑做那些见不得人的事。” 沈淑人奇道,“天底下竟还有这般不要脸的事?都被咱们遇上了?” 素娥皮笑肉不笑的,“夫人养在深闺,又是金尊玉贵的大魏公主,所以这样的腌臜事见得少。真正是林子大了,什么鸟儿都有的,不稀奇!” 又活灵活现地描述道,“娈童是叫什么烁奴的,是满门都被仇人砍杀了,这才逃亡到蓟城做起了供人享乐的勾当。” 沈淑人看起来颇有兴致,又问,“那婆子什么来路?” 素娥眉花眼笑的,越说越是兴致勃勃,“虽是沈家的老奴了,却是个生性泼皮赖脸的。这阿墨呀,原本在沈家就因了与人私通险些被赶出去,她是花了大价钱收买了管事的才留下来。这回跟着来蓟城,也是因为名声败了,去哪儿都被嫌碍眼。哪知道是个生性淫贱的货色,到了兰台也仍旧不安分。” 沈淑人噗嗤一声笑,“真是什么腌臜东西都有,本公主算是开了眼了!” “奴怕这对癫婆癫公在外头厮混,败坏了夫人的清誉。所以听说了这两个腌臜泼皮的事儿,便悄声跟去........”素娥说着话,忽又小心翼翼起来,“尽听见些淫言媟语,还听见那婆子私下里非议公子,说......” 沈淑人问,“说什么?” 素娥神色躲躲闪闪的,“说公子没有.......” 说话间,沈淑人的脸色便拉了下来,“没有什么!” 素娥神色仓皇,看起来栗栗危惧,“非议公子与夫人没有子嗣.......” 这是公子许瞻心头的刺,何尝不是沈淑人心头的刺,沈淑人闻言把手里的茶盏重重地拍在了案上,冷笑一声,“好啊,把那叫阿墨的癫婆施了阴刑,再丢给寺人们好好享用!断了那烁奴的子孙根,踩烂、剁碎,叫他世世代代都做个没有根儿的阉贼!” 素娥盈盈施了礼,恭恭敬敬地逢迎起来,“夫人最是英明!” 说着还要瞥过来一眼,意有所指的,“如今敢在兰台私通,将来就敢祸乱宫闱!” 沈淑人是个心眼活泛的,怎不知素娥说的是什么。谁敢在兰台私通,不就是小七最有这样的可能吗?将来谁又能祸乱宫闱,不也还是小七才有这样的可能吗? 这个黑心眼的素娥,不过是借沈淑人的手报复她,再敲打上一番罢了。 沈淑人是比阿拉珠还要多上一颗玲珑心的,依旧被素娥当成了刀子使。 你瞧沈淑人闻言十分地不悦,这便皓腕一抬,猛地朝木纱门掷过来一只青铜茶盏,砰得一下击穿了纱门,又砸中了她的影子,骇得小七心里咯噔一声敲起了鼓来。 沈淑人学着大周后叱骂着,“贱婢!你休想进宫!休想!滚出去!快滚!” 小七不与她们置气,滚没什么了不得的,滚出去才好,滚出去就不必守夜了,她高兴还来不及呢。 真是。 这一夜早早就回了耳房里,很快便听见那婆子和娈童撕心裂肺地喊叫,也不知是在什么地方,听得隐隐约约,因夜深人静,倒还算清晰。 你听听,那叫阿墨的婆子喊起救命的时候如丧考妣,“救命啊!夫人饶命!老奴再也不敢了啊!老奴知错了啊!放开老奴!老奴去给夫人磕头认错!夫人恕罪啊......” (如丧考妣,意为像死了父母一样,极度悲伤和着急。出自《书·舜典》:“二十有八载,帝乃殂落,百姓如丧考妣。”又如柳青在小说《狠透铁》中写道:“你瞧他那份咽咽呜呜的啼泣吧,真正如丧考妣。”) 那叫烁奴的娈童更是鬼哭狼嚎,丑态百出,声嘶力竭地喊着,“啊——啊!啊——疼——疼死——疼死小的了——我的娘啊——我的娘啊!啊——” 似驴鸣狗吠,又似杀猪宰骡。 第463章 公子来了 只是后半夜淑德楼的婆子们又来,说是魏夫人肚子疼得厉害,要带她去为魏夫人按跷,没法子便又赶回了淑德楼守夜。 倒也没白跑一趟,正好赶上了一出好戏。 素娥再回来的时候,是与同行的几个婆子一起,眼里闪着异样的光,进了屋就窃窃地笑。 沈淑人惯是个爱热闹的人,一嫁进兰台就备受冷落,又在西林苑干了四个月的农活,人都快要憋闷死了,自然对什么都好奇得紧。 见素娥和婆子们偷笑,便扭过头来问,“在笑什么?” 素娥那个人,分明早就想说,却还有意要吊人胃口,半遮半掩的,“怕说了污了夫人清听。” 沈淑人娇嗔一声,“到底什么有意思的事,还不赶紧和我说说。” 素娥笑起来,“那一对癫公癫婆呀,真叫人笑掉大牙!那娈童獐头鼠目的不说,举止粗野猥獕,那里呀!那里.......” 素娥说着又与些婆子们掩着嘴巴笑,“还是个小豆芽呀,能有什么劲呢?剁下来往地上一丢,眼神不好的,看都看不见呢!” 那些婆子们什么都经过,也什么都听得懂,虽在魏夫人跟前,仍是忍不住捧腹大笑起来。 淑德楼一向沉闷,一个公子从未来过的地方,难得有这般肆意的笑声。 小七虽不知素娥与婆子们到底在笑什么,但因了这笑声,也不知怎么,竟也下意识地笑了起来。 她不记得自己上一回笑是什么时候了。 距离兰草溪头不过半个月余,却好似已是多年以前的事了。 上一回笑是什么时候,大抵是她用那籽粒饱满的青豆荚吹出“我愿意”的时候吧。 她想起来曾告诉那人什么是“卷耳”,哄那人吃“蛇盘草”,还用干透的松果为那人变了个戏法。 可她想,如今的小七与干枯的松果又有什么两样呢? 干透了,枯萎了,也真正地颓败了。 可干透的松果喝饱了水,却也能成完整饱满的一颗。 她那时便知道,松果如此,人也该如此。 以为是日暮途远,人到了绝境之中,但谁知道什么时候就能峰回路转呢? 因而,人呀,总得好好地活下去。 不管在什么样的境地,总该活下来,也总该好好地活下去。 那时为公子变的戏法,讲的道理,怎么竟也忘记了呢。 白日在耳房里躲着,接连躲了好几日,夜里在淑德楼里守着,也接连守了好几夜。 总盼着躲得再久一些,再久一些,盼着不必见那人。 然而不管心里多么抗拒,为公子许瞻守夜的那一日到底还是来了。 你瞧,沈淑人说得也没有错,她的月信一走,身子一干净,入夜就去桃林侍奉了。 要她守夜,她便去守夜,也没什么了不得的。 可怎么能去桃林呢? 小七原先把桃林当成了幼时父母亲住过的老宅,认为它峨峨清贵,至圣至洁,虽然简朴,却不能轻易亵渎轻慢的地方。 她跟着岑寺人走,恍恍然穿过那一片桃花小径。 春四月时,她还与那人一同沿着这条小径走。 那时候的兰台,还是半壁朝堂,半壁山村。那时候她抱着小鸡仔轻快地走着,路过她的池塘,路过她的桑园,路过她的小篱笆,听着她的鸡鸣鸭叫,吹着那料峭的小桃风。 那时,是与那时的公子在一起。 而今走在这一条同样的路上,为的却是一件天壤之别的事。 一旁的岑寺人好似正在能言快语地说着什么,而小七心中郁郁不得解,没有听见岑寺人的话,也不知这郁郁不解到底是为了哪般。 小七没有进门,垂眉顺眼的,就跪坐于木廊上等着。 是在等里面的人吩咐吧,不知道,大抵是的。 明月似钩,好风如水,将窗边的山桃吹起哗啦的声响。 就在这片桃叶哗啦的声响里,有人踏着月色而来。 她在兰台待了近两年,听过无数的脚步声。 有的轻快,似飒沓流星。 有的缓慢,似在苦苦凝思。 有的沉重,似含着满腹心事。 有的杂乱,风风火火,鞍马劳顿。 有的细碎,忙忙碌碌,跑跑颠颠。 而今月色下那脚步声多熟悉呀,她不必抬眸,便知是谁。 一身的雪松香夹杂着几分药草气,那玄色的袍摆缓缓走来,渐次逼近。 是兰台的公子呐。 她不敢抬头,余光却紧紧地将那人抓住。 抓住了那人的袍摆,抓住了那人的鞋履,抓住了那人身上独有的气息。 第464章 小七陪公子,饮椒浆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啊。 那人走得缓慢,入院只他一人。 那持戟的东郭将军早在庭院之外就停下了,门神一样冷脸杵着。 原以为那人早就在桃林里了,不曾想,他竟才来。 秋日夜凉,雪松的味道过于凛冽了。 这时候,反倒是那木蜜香和南国的烟雨气更好一些。 小七低垂着头,恨不得蜷成一团,蜷进泥土里。 她在心里默默祈求着,不要来,不要过来。 就当作没有看见她。 她恨不得此时的月色全都隐去,恨不得天色漆黑不见五指,恨不得自己变成一只促织,一只流萤,扇开翅膀赶紧地飞走,越过院中山桃,越过屋檐瓦当,越过兰台的高墙,从他的眼皮子底下飞出去。 但要飞走,变成什么都好。 她就跪在廊上,膝头小腿隔着衣袍贴着木地板,原本凉森森的地方早就被焐热了。 木纱门里的烛光微晃摇曳着,屋里二十七八岁的素娥凫趋雀跃,悄声地说话,“公子来了,公子来了,夫人快躺好!” 沈淑人亦是欢欢喜喜的,声音也不高,“躺什么,我还要去迎公子,好好与公子说说话呢!” 是了,屋里的人是“小七”,他要找的也是屋里的“小七”。 箨兮箨兮,风其吹女。(出自《诗经·郑风·箨兮》,意为枯叶呀枯叶,风吹动了你) 雪松愈发地近,上了木廊褪下鞋履,那人就在她身旁微微驻了足。 那人一驻足,她的心头便登时一跳。 他的袍摆自月色小风中拂来,拂至她的肩头,拂至她的脸颊,带着秋霜白露,令她瑟然一抖。 他大约要说什么话吧,因了他就立在那里。 小七没有抬头,便不知他此时在看什么,在想什么,便也不知他是不是要说什么。 但到底不管是有没有什么要说的,木纱门呼啦一声被推了开来,那个假小七欢欢喜喜地钻出了门。 轻软软的衣袍下赤着一双小足,在木廊上踩出了轻快快的声响,一双妙手挽住了那人的胳臂,欣欣然道,“公子回来了!” 是了,公子回来了,小七从前也这样说话。 假小七还娇嗔一声,“小七等公子许久了!” 你听啊,假小七称自己为“小七”。 她叫得多顺口啊! 必是早就演练过许多回了,因而说出来的时候痛快淋漓,毫无一点儿生疏。 公子洁癖,世人皆知。 但那人呢,那人并没有推开假小七。 由她挎着,由她偎着,他的声音甚至温和得有几分说不出的难过,他应着,“回来了。” 就是这般简单的三个字,就是这般寻常的一个举动,却叫小七蓦地酸涩了心头,酸了鼻尖,湿了眼眶。 她想起桃林诱捕那一夜,她说的也是一样的话,那时她也说,“公子回来了。” 那时她也想似沈淑人一样迎上去。 但那时的公子看起来却并没有什么可欢喜的,那时的公子不冷不淡,十分陌生,他甚至连一次颔首都没有。 那人喜欢的不过是小七的皮囊,他说过呀,他说过“我爱重你这幅小女儿的情态。” 他说过“爱重你的眸子、鼻尖、这不点自朱的嘴巴”。 他说过“爱重你的脖颈、你的胸脯、你这一把就能握住的腰”。 他说过“爱重你的臀、你的秘处、爱重你这双玉一般的腿”。 因而在更好的皮囊面前,他哪儿有什么洁癖呀。 小七的双手在袍袖里下意识地绞着,她宽慰自己,小七,总会离开这里的。 总会的。 那一双璧人兀自往里走着,犹听见假小七絮絮叨叨地说话,“大营可还消停?公子今日有没有累着?” “东郭将军粗手粗脚的,有没有好好地照看公子?” “下回公子入宫进营也带小七一起,小七最会侍奉人,不比那东郭将军好多了?” 那人应了,他说,“好。” “公子可进过膳了?” “公子想不想吃饺子?” “我今日又与庖人们一起,跟他们学做蓟城菜。我虽是魏人,却极喜欢燕国的鱼虾肉蟹,还极喜欢兰台的小饼饵和蟹肉羹,明日一早我给公子做。” 那人应了,他依旧说,“好。” 屋子里的动静渐渐小了,但沈淑人载笑载言的声音依旧透过窗子溢了出来,她还问,“公子猜猜小七又做了什么?” 那人饶有兴味,问起她来,“做了什么?” “椒浆酿好啦!等公子好一些,小七陪公子饮!” 哦,蕙肴蒸兮兰藉,奠桂酒兮椒浆。(出自屈原《九歌》,意为将用香草做出来的菜肴和花椒调制的美酒敬献给尊贵的神明) 沈淑人喜欢花椒,也酿了椒浆,这是沈淑人与小七不同的地方。 不惧公子看穿她与小七的不同,却正是要用椒浆告诉公子——椒聊之实,蕃衍盈匊。 唐尧故地有诗《椒聊》,正以花椒称赞生命旺盛,多子多福。 你听。 椒聊之实,蕃衍盈升。 彼其之子,硕大无朋。 椒聊且,远条且。 椒聊之实,蕃衍盈匊。 彼其之子,硕大且笃。 椒聊且,远条且。 一样的话,小七在桃林诱捕时也与那人说过呀,那时她问,“公子想喝桑酒吗?桑酒酿好了。” 那时那人不答,她也不愿自讨没趣儿,因而不说“小七陪公子喝一盏”,只道一句“公子带一罐尝尝吧”。 夜风乍起,萧萧飒飒。 小窗坐地,侧听檐声。 小七抬起眸子,朝着轩榥望去,想好好地听一听那人如何作答。 他也会像从前一样,一句也不答假小七的话吗? 若一样不答,若一样不答,那她心里终究是好受一些的。 然而那人应了,那人依旧说,“好。” 院中的宫灯发着通红的光,但山桃数仍旧隐在茫茫的夜色里,似张牙舞爪的恶鬼一般在秋夜的风里摇晃,晃出阴森的声响。屋里的声音却是实实在在的温柔的,“公子累坏了,小七来为公子宽衣。” 有人迎他,有人哄他,有人的眼里心里都是他,他心里是受用的。 不必抬头,就能看见两个靠在一起的影子,在温黄的烛光下大大地投到了木纱门上。 哦,公子正与他的小七宽衣解带。 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 她听见沈淑人在屋子里婉转吟叫,叫了大半个长夜。 那吟叫的声音她是再熟悉不过的。 她想,公子的伤势已经好了。 但这是好事啊,的的确确是好事啊。 一个妩媚多情的,婉转妖娆的,温柔懂事的,身心都在他身上,一点儿瑕疵都没有的“小七”,他用起来定然是满意的。 他也必定在做从前无数次对她做过的事。 必也在他的爱重之处徘徊抚弄,假小七的身子必也被他撩拨得一次次生红,撩拨得口干舌燥,也必定被他撞击得泥泞不堪。 可他到底又有什么错呢? 他不过是换了一个人,也不过是在做一个公子该做的事,原也没有什么错。 然而低下头去的时候,眸中却有清波流转,也不知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心中空空荡荡的,就那么垂头等着,等着传召,等着吩咐。 (椒浆,即花椒酿的酒。东汉崔寔《四民月令》有言:“过腊一日,谓之小岁,拜贺君亲,进椒酒,从小起。后世率于正月一日,以盘进椒,饮酒则撮置酒中,号椒盘焉。”南北朝的梁宗懔在《荆楚岁时记》中也有这样的记载,“俗有岁首用椒酒,椒花芬香,故采花以贡樽。正月饮酒,先小者,以小者得岁,先酒贺之。老者失岁,故后与酒。”) 第465章 日子很甜 那人给了她几分脸面,没有召她一次次地更换茵褥。 他给的脸面,她也从心里感激。 雝雝鸣鴈,旭日始旦,这漫长的一夜到底过去了。(雝雝鸣鴈,旭日始旦,出自《邶风·瓠有苦汁》)回了耳房,全都与从前一样。 该吃什么依旧吃什么,该补觉也照旧补觉。 她折断了桃枝数日子,一日一日地数着。 过一日,便折一段。 再过一日,再折一段,竟也攒了一小把了。 数着谢玉回家的日子,数着桃林守夜的日子,也数着即将开战的日子, 小狸奴有一搭没一搭地养着,有时候也被叫到沈淑人跟前。 沈淑人身边没有什么故人说话,那些媵妾婆子是不算的。她瞧不起小七,也打心眼儿里瞧不起媵妾。因而一人在燕国穷极无聊,也有一搭没一搭地召她来说话。 有一回擎着一把小玉梳给她瞧,得意洋洋地咧着嘴巴,说什么,“公子给的,天底下独一份儿,阿奴,你可是没有的。” 有时候又说,“原来周公之礼是这么个滋味儿,从前竟不知道。有这样的好事儿,你怎么不早邀我一起呢?我愿做娥皇,你却不愿做女英。活该,现在不过是个低等的婢子罢了。” 说着话还要弯腰俯身凑在她耳边,低低地痴笑,“从前我见惯了你风骚的模样,如今也给你机会好好看看我。” 还要忍不住啧啧生叹,“我做过的事,非也得叫你从头尝一遍不可!可惜,竟没命你进去换茵褥,可惜呀!可惜!” 是了,是了,沈淑人每每晨起都是一副侍儿扶起娇无力的模样。 要她看,她便好好地看,没什么了不得的。 见得多了,便也看得麻了,实在也没什么要紧的。 岑寺人也依旧每日都来。他会提关于公子许瞻的事。 譬如说,“公子的伤势好了许多,姑娘不必担心。” 是了,小七并不担心。 从也没有问过他的伤势如今怎样,但一个能索求半夜的人,必是好得差不多了。 何况大抵也是装的。 从前不也是这般,在羌人面前装成病入膏肓的模样,还不是一转眼就把北羌端了个底儿掉。 因而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也不必有什么负疚。 若四下无人,岑寺人还会悄声说话,“公子向来是个守信的人,大泽君已经走了,眼看着就出关了,姑娘也不必担心。” 是了,公子许瞻向来是个守信的人,岑寺人没有撒诈捣虚。 庄王十六年冬回蓟城大营,公子许瞻不也是安然放大表哥出了关吗? 便是这一年春三月,那人也一样放魏公子回了国。 他的确是个一言九鼎的人。 关于公子许瞻,岑寺人也会提一些建议。 譬如说,“姑娘不理会公子,公子也不理会姑娘,姑娘便是认个错儿又能怎么样呢?” 譬如又说,“姑娘若暂且不愿见公子,若有什么话想说,就先告诉奴,奴回禀了公子。若不愿叫奴知道,便写几个字,找一个信物,公子看见了,自然就来了。” 道理小七懂啊,可再也不必了。 谢玉已经出了关,她的桃枝也已攒够了一把。 公子有他的“小七”,谢樵也有自己的谢渔,是两全其美,甚好。 夜里依旧在桃林守夜,她从不进门拜见,那人也不曾命人传召。 有一回总是个大半夜了,桃林之内的人很早就睡下了,夜深人寂,没有什么旁的动静,唯听见促织的鸣叫。 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了,忽听有人唤她,“小七。” 她在廊下昏昏欲睡,闻声蓦地惊醒,下意识地就应了一声,“公子。” 公子在叫她,这个名字她听过无数遍。 仓皇抬头往里望去,却见木纱门内沈淑人靠着那人,轻轻抚拍着那人的脊背,柔声地哄着,“公子又做噩梦了,小七在呢!小七在呢!” 哦,他在叫沈淑人。 是啦,里面有一个小七,不必她去操什么心。 那才是小七,如今她是阿奴。 那也不要紧,待燕楚开战了,谢玉总能带她走。 小七相信谢玉。 相信谢玉必以倾国之兵来要她。 只听见做了噩梦的人一声长长的叹息,吹熄了烛火后,好半晌才听那人轻声问话,“外面的人,还在吗?” 也听见沈淑人怔了一会儿,好一会儿才回,“大抵在吧。” 做噩梦的人又默了良久,良久才道,“叫她走吧,再不必守夜了。” 裴孝廉再来的时候,是送来了他的喜饼。 圆圆的喜饼做成了桃花的模样,掰开内里,竟是足足的山桃馅料。 纷纷红红的,清清甜甜的,就好似桃之妖妖,仍旧灼灼其华。 垂眸望她时,那北地魁梧的汉子笑着,“兰台的山桃熟了的时候,向公子讨了一些,请母亲做成了甜馅儿。日子苦,吃点儿甜的就不苦了,你尝尝,是不是你爱吃的味道?” 小七咬了一口,真甜呀! 日子那么苦,她甜出了眼泪来。 她在桂月温静的日光下冲着裴孝廉笑,“喜欢,我喜欢吃喜饼。” 第466章 天翻地覆 八月的燕国不太平。 先是一场洪灾,淹了北地的黍稷。 都说生民社稷,生民社稷,可知什么是生民,什么是社稷? 社,地主也,从示土。 稷者,五谷之长。谷众多,不可遍敬,故立稷而祭之。 土、谷乃立国之本,燕人以“社”为土神,以“稷”为谷神。 燕国许氏为周文王庶长子召公姬奭之后,因而燕国的宗庙宫室皆依从《周礼·考工记》营造建置,经涂九轨,左祖右社。 社,便是社稷坛,象征土地,设于王宫之右。而宗庙设于王宫之左,象征血源缘,二者共同成为了国家的征象。 (譬如《左传·僖公四年》中载,“君惠徼福于敝邑之社稷,辱收寡君,寡君之愿也”;又如《汉书·高帝纪下》中载,“又加惠于诸王有功者,使得立社稷。”) 社稷就是江山,生民就是百姓,而黍稷是燕人一年里最重要的粮食,这一场洪灾下来,当真是荒时暴月,五谷不收。 大战在即,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听闻公子许瞻又开始在兰台、燕宫与大营之间往返奔波了,也听说各地郡守的奏表沿着当时四月新政的驿道,一卷一卷地往蓟城涌来,到了蓟城再分成三道。 一道往燕宫去。 一道往大营去。 一道往兰台来。 又听说谣言四起,有人把七月底赤犬天象的事又搬了出来。 街头巷尾的童谣悄然四起,“兰台失德,天降灾祸!天狗吃人,枨枨掏心!” 是了,肇秋七月癸卯夜,赤气起于西北,亘向东南,平明始灭,燕国北地又有谁人不曾看见过呢? 也一遍遍地唱起《夏人歌》,把许氏比作凶狠残暴的夏桀,以夏桀失道亡国暗指公子许瞻,“江水沛沛兮,舟楫败兮。我王废兮,趣归薄兮,薄亦大兮。” 这谣传似闹起了蝗灾,又一次在闾阎街巷肆虐,也又一次沿着官道往通都大邑传去。 句句杀人于无形,其势之威猛,远比真正的揭竿起义更能重创许氏的政权。 从前是楚人的手笔,如今也不知到底是谁的谋算了。 是谁都罢,兰台里的人都无暇他顾,因而小七也已有好几天都不曾见过那个人了。 想来也是,先有洪灾,洪灾之后必是大疫,加之谬种流传,边关又起了战祸,每一桩每一样都定要使他焦头烂额。(谬种流传,即荒谬错误的言论、观点流传开来) 然而祸事远不止这几桩,继而是卫太后薨了。 薨在这多事之秋,那流言就愈发地止不住。 有人翻出了从前的旧账,说良原君深仁厚泽,宅心谦恭,是国人都敬重的蔼然仁者,将来也必是一个王道仁君,惠泽天下。竟被兰台诬为叛贼,一除夕屠了满门。 有人说大公子凶残暴虐,手段当真是狠辣。扶风从上到下被焚骨扬灰,不单把其子嗣、门客全都屠戮了个干净,还把其母亲卫太后赶出桂宫,撵到了北苑,可怜的太后竟饔飧不继,受尽宫人凌虐而死。 有人说这都是报应。 报应的不是卫太后,报应的是大公子。 有人还说许氏失德,燕国必亡。 蓟城又一次被搅得胶胶扰扰,鸡犬不宁。 小七不知道那人素日是怎样处理这些糟心的国政军务的,只知一样,卫太后既不曾被废,便也仍有太后之尊,因而也就亟需把面子上的工夫做足,为卫太后守灵,才能平息对大公子最不利的谣言。 她是跟着沈淑人的马车一同进了宫的,因卫太后的棺椁已经移驾到了宗庙,因而守灵就在宗庙里。 似为太后守灵这样的事,虽是十分辛苦,但必定得是宫中贵人及兰台的夫人,旁人岂配。 似小七这样的身份,更是不配的,因而她原也不知道沈淑人怎就临时起意,定要带阿奴进宫不可。 她第一次进那庄严肃穆的许氏宗庙,虽列烛如昼,但仍旧黑压压暗沉沉的令人喘不过气来。 燕国建国三百余年,但是那一排排黑沉沉的灵位就已有许多了。 白日里是几个宫里的妃嫔与沈淑人轮流跪在守灵尽孝,妃嫔都是面生的,有的年级大些,有的看起来还很年轻,小七虽进宫多次,却一个也不认得。 她无事可做,便就在外头垂头侍奉着。 听几个宫人低低地闲话,一人说,“按理说卫太后戴罪之身,薨了是要被送回卫国的。只是卫国早些年前就被大王灭了,哪儿还有什么去处。” 另一人点头赞同,“外面的人不知道,咱们里头的却是一清二楚的。因是窃国佞贼之母,生前不住桂宫,死后自然也不受许氏香火供奉。不过是这一两日告慰了祖宗,就找个陵寝埋了罢了,连灵牌都不会有的。” 小七闻言不由地暗暗一叹。 是了,是了,这就是高位者的下场啊。 这一辈子予夺生杀,荣华富贵,最后因了个窥窃神器,篡国夺权,最后也不过是落得个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 (《周礼·天官、大宰》的“八柄”中有予、夺、生、诛等权力,后以“予夺生杀”泛指帝王掌握的赏罚生死大权;窥窃神器,指窥伺机会,窃取帝位、政权) 也是在这个时候,才听见一些大周后的消息。 听说大周后自公子醒来就被送离了兰台,小七以为大周后必是回了万福宫的,然而并未。 兰台的将军们甚至连宫门都没进,就径自把大周后送去了许氏的宗庙。 像大周后那样强势的人,大抵是该痛骂公子忤逆不孝,痛骂公子不知好歹,必要哭天抢地大闹上一场,痛骂个天翻地覆,也闹个人仰马翻不可。 然而也未。 听说大周后成日在宗庙里祭祀祷告,不怎么说话进膳,也不怎么合眼。 若问大周后求的是什么,她从不说,因而侍奉的宫人也没有知道的。 小七向宫人们问起章德公主来,宫人却连连摇头。 说章德公主不知去了何处,亦不知眼下还活着没有,说是派出去寻找公主的人一拨又一拨,就连原先兰台的猎犬都全部出动了,却连一丁点儿的消息都没有。 第467章 守灵 虽就在宗庙之中守灵尽孝,这一日也不曾见大周后来,不知那强势凌厉的贵妇人如今又怎样了。 既是魏夫人也问了起来,便有宫人来禀,说是因了太后薨逝,王后娘娘伤心过度,竟也病得起不了身了。 大周后与卫太后之间的恩怨是非,小七怎会不知道。两个人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卫太后一死,只怕最高兴的就是大周后了,她岂会伤心过度,可笑。 不过是寻个由头,骗过燕宫,骗过世人,再骗一骗她的儿子罢了。 宗庙里守灵的妃嫔们闻言便要一同结伴看望大周后,说是忧心王后娘娘玉体,也要去王后娘娘跟前尽一尽孝道。 这巍峨古老的高墙之内向来是你死我活,暗藏杀机,哪有什么真情实意。 一个个的心思昭然若揭,不过是要一探真假罢了。 沈淑人呢,沈淑人全然把自己当成未来的王后了。 她挺直腰身,端然缦立着,仰起下巴向妃嫔们扫去一个眼风,便叫妃嫔们安静了下来。 那朱红的唇瓣一张一合,吩咐着妃嫔们恪守本分,尽好孝道,为太后守好棺椁,自己倒携着她的婢子婆子们匆匆往大周后休憩的偏殿里来了。 在场诸人皆是末位的妃嫔姬妾,谁又敢不从呢? 小七是跟着沈淑人一同去见了大周后的,大约是为了向她炫耀在大周后心中的地位,因而沈淑人是乐得叫着一起的。 却并不带她进殿,不过是留她在殿外候着,叫她好好地听听她是怎样与她的“母亲”母女情深的。 听沈淑人关切问道,“母亲怎样了?千万不要因了太后伤了自己的凤体呐!” 也听见大周后冷笑一声,继而叹道,“我岂会因她伤心,她可值?就要伐楚了,听说远瞩忙得脚不沾地,我这个做母亲的,当真心疼啊!” 说着便哽咽了起来,“他心里怨我恨我,与我离心离德,这么久了,也从来不曾过问一声,他只当没有了我这个母亲了!” 沈淑人假装拭泪,只是哄着,“母亲不要伤心,我成日都在劝慰公子,要他得闲来看望母亲......可公子还在气头上,怎么都不肯来......” 小七暗自一叹,她在桃林守夜那么久,并不曾听见沈淑人提及过这个可怜又可恨的母亲一次。 大周后握住沈淑人的手,问道,“远瞩可察觉出了什么不对劲来?” 沈淑人便笑,“小童就是小七,公子不会察觉出什么来。便是察觉出了,又能怎么样呢?公子如今离不开我,他爱小童爱得紧呢!” 大周后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那便好,那便好,那我便不算白白的牺牲了一场。” 才舒完了气,接着又是怅怅地叹,“孤近来总被噩梦惊扰,你们猜孤梦见了谁?” 沈淑人好奇问道,“母亲梦见了谁?” 大周后兀怃然叹道,“梦见了你姨母。” 公子与魏夫人的姨母便是小周后,小七只见过小周后一回,全部加起来也不过一刻钟的工夫。 那是一个艾发衰容,才做了半日的王后,与大周后有几分相似却又比大周后还要老上个五六岁的女人。 至今想起小周后来,仍旧周身陡得一凛,继而头皮发麻,麻透了四肢百骸。 她记得那狰狞可怖的笑,那写满血咒的白袍,记得那女人飞扑过来,往车门重重地一撞。 记得那“砰”的一声巨响,把她与公子的王青盖车撞得剧烈地一晃,登时又被王青盖车弹出了数步远。 记得那开花的脑门,也记得那四溅血浆。 没有惨叫,没有呻吟。 撞得狠绝,死得决绝。 从殿门望去,见憔悴的大周后哀容满面,抚着胸口垂着泪,“她是多大的怨气呀,人都走了,还不肯放过我,一次次地来吓我,还要咒远瞩......” 说到此处扶额低泣起来,“还要咒我儿......” 是,小周后血祭有最凶狠恶毒的诅咒,她以命告祭天神,要叫公子破国亡宗,烟断火绝。 她捂着胸口看着十分不好,再没有一点儿桃林那日凶神恶煞的模样,“我还梦见了你王叔。” 公子与魏夫人的王叔便是良原君,良原君啊,那到底算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一个常年和善儒雅的人,一个极擅伪装的老狐狸,他的生平不过寥寥一笔,燕国史书早已对他盖棺定论。 ——庄王十七年正旦,昶逼宫谋反,伏法受诛。 小七记得良原君有两个儿子,长子约莫四五岁,被公子摔到青石板上,摔得七窍流血。 次子还是个不足一岁的婴孩,那婴孩被裴孝廉从火里抱出来时已经血迹斑斑,浑身发紫,但这婴孩很快就死在牧临渊的刃下,在除夕的爆竹声里发出一声微弱却又凄厉的惨叫。 她也记得良原君的暴喝,“许瞻!稚子无辜,你已杀了我两个孩子,就不怕断子绝孙吗!” 如今想来,不禁头皮发麻。 大周后还道,“我祭告祖宗,祖宗说我儿远瞩杀孽太重,因而子嗣单薄。”“孤想,这世上谁人手里没有人命,谁人的手上没有血?怎么就单单报应到我儿身上?” “孤原本不信,可这几年了偏生一点儿动静也没有。我儿将要为君王啊!没有子嗣,燕国眼看也就几十年的光景了!” “孤先前想,你北羌的诅咒报应不到我身上,孤不信那些怪力乱神,可你瞧瞧,这小半年就要过去了,远瞩迟迟没有动静......” 她说着话,捶着胸口哭道,“做母亲的这颗心啊!就像被人用刀子绞了剌了一样啊!孤恨不得全都替远瞩挨了受了!” 那悲伤的母亲泪流满面,“我儿怨我,我却不能不为我儿想啊!” 沈淑人一副温柔贤淑的模样,轻柔地为那悲痛欲绝的妇人擦拭了眼泪,眸底却并没有一星半点儿的忧伤之色。 岂止没有忧伤之色,她的唇角甚至含着几分笑意。 是了,自然是了。 若大周后也因此薨了,这燕宫之后不就是她魏夫人一家独大了吗? 她心里大抵巴不得大周后今日就与卫太后一同去了的。 听得沈淑人不咸不淡地说道,“母亲这样伤心,小童心里真是难过死了!可小童仍是要劝慰母亲一句,母亲是小童的主心骨,小童也是母亲的依靠。有小童在,母亲有什么可担忧的?母亲不必担忧,小童必为公子生养许多,母亲放心就是。” 第468章 祖宗 沈淑人心里到底难不难过,小七知道,但大周后知不知道,小七便不知道了。 宫里的姬妾美人们白日跪了一天十分辛劳,早就精疲力竭,骨软筋麻了,沈淑人倒藉着为大周后侍疾的名义偷懒了大半日,直到入夜才回。 披着麻戴着孝,眼里分明没有一滴泪,却掩面嚎啕大哭着,哭得几乎直不起腰来,若不是素娥在一旁搀扶着,只怕要哭倒在地上了。 她把整个身子都扑在卫太后的灵柩上,“祖母......祖母啊......祖母生前待小童好,小童感念祖母,小童是欲养而亲不待啊!如今母后也病下了!小童恨不得一人分成两半啊......一半悼念祖母,一半去侍奉母后啊!” 悲恸之貌,如丧考妣。 就连素娥也做了十足的戏,不知怎的把一双杏眼搓得通红,搓得眼泪哗哗地往下淌,嘴巴咧得极大,似要虎口吃人,和她的主人一起哭得此起彼伏的,“夫人啊!人死不能复生!夫人啊!千万要保重身子啊!王后娘娘发了话,宫里如今可都靠夫人来做主了啊!夫人可不能倒下啊!” 胡言乱语一向是沈淑人主仆的本事,大周后何时说过这样的话,小七适才就在偏殿外立了半晌,这样的字眼是也一个也不曾听见。 既是说给那些姬妾美人们听,那些姬妾美人自知身份低贱,自然也没什么可说的。 她们多年来无不被大周后死死地压制,半分的反抗也不敢,因而此时便又纷纷起身前来劝慰。 一个个踉跄着,早把妆容都哭花了,“魏夫人节哀啊!魏夫人的孝心天地可鉴!魏夫人可要保重身子啊!宫里可全都靠着魏夫人了!” 有的跪麻了腿,才起了身又扑通一下歪倒一旁,却不甘人后,又挣扎着凑上前来,企图在新王后面前混个脸熟,“妾!妾!妾替魏夫人尽孝!请魏夫人移驾偏殿,妾来!” 沈淑人抹了眼泪,捂着心口,悲痛得口不能言,“我是燕宫未来的女主人,自然要亲自为祖母守灵,诸位请回吧......回吧......” 素娥也劝,“魏夫人是至尊至孝的人,就让魏夫人好好地为卫太后尽尽孝心吧......美人们且先回去休息,明日一早再来尽孝便是。” 主仆二人一唱一和,开了恩似的把那些姬妾美人全都打发走了。 人一走尽,宗庙立时就安静了下来。 不知道的还真当沈淑人要为卫太后守灵了,谁知道姬妾美人们一走,小七就被素娥叫进了正殿。 眼见着沈淑人优哉游哉地起了身,方才的悲恸一扫而空,把那一身的麻孝全褪了下来,这就朝她扔了过来,拧着眉头嘟囔着,“什么破孝服,把我脖子都磨红了!阿奴,你穿!” 沈淑人穿的是斩缞。 斩缞,不言裁割而言斩者,取痛甚之意。 《礼记·曲礼》有言,“夫礼者,所以定亲疏、决嫌疑、别同异、明是非也。” 凡诸侯为天子、臣为君、男子及未嫁女为父母、媳对公婆、承重孙对祖父母、妻对夫,俱服斩缞。 沈淑人原在大梁沈家被娇生惯养了许多年,小七知道她从不是个能吃苦的,也知道她驱走宫中美人们到底是为了什么。 不过是不想再演什么孝子贤孙的戏码,叫小七这个相似的赝品替她守灵,她自己好偷偷地躲起来安歇罢了。 要不沈淑人岂会带她进宫,原本看着就不够糟心碍眼的。 既省了力气,又博了贤名,好处全都让沈淑人一人占了。 如今这粗粝不加裁剪的麻衣孝布就在手里,小七不是不能披戴。 只是她非公子夫人,于卫太后也不在五服之内,因而披麻戴孝不合礼制。 《礼记·学记》中载明了,师无当于五服,五服弗得不亲。 五服,即斩衰至缌麻之服,无非斩衰也、齐衰也、大功也、小功也、缌麻也。 服制越重,丧服也就越加粗糙。 千百年来,魏人以五服分远近亲疏,五服以内为亲,五服之外为疏。 小七正因了自己是一个太过于在乎礼制的人,过去才强求自己绝不背弃母国,也绝不背弃自己的大表哥。 当今天下礼乐崩坏,她却仍旧把礼法刻进了心里。 不然,又怎会在谢玉问她“你一个人”的时候,她会说,“你若得闲,可以来看我。” 跟过了公子的身子,又岂能再跟旁人啊。 因而她端然抱着麻衣孝布,肃声问起了沈淑人,“你是公子明媒正娶的魏国夫人,将来也要做燕宫的王后。沈淑人,守着许氏的祖宗,你怎么敢作假啊?” 她得替公子许瞻问一问啊,她得当着许氏三百年来列祖列宗的面,为公子许瞻问一问啊。 也许是因了在这高大肃穆的宗庙之中,也许是一旁还守着才死去的卫太后,也许是不曾想到一个被她们叫做阿奴的人竟也有如此威严的时刻,沈淑人陡然打了一个寒战。 人还没有答话,那素娥便扭着身子往前凑来,“夫人不必听她的鬼话,这世上哪有什么祖宗,一个个早都封了棺入了土,早不知投胎到哪儿去了,岂还会飘在这里吓唬人?” 继而又扭头疾色瞪了过来,“贱婢!能让你装一回魏夫人,可是你这辈子求都求不来的!再敢装神弄鬼,胡说八道,小心夫人拔了你的舌头,钉在这棺椁上!” 是了,恶事做尽的人,又怎么畏惧一个个不会说话的牌位。 素娥的话到底让惊疑不定的沈淑人缓了过来,她冷哼了一声,扭头就往偏殿去,“快走!我才不想在这种地方待着,渗死人了!” 素娥笑道,“是呢!宫人们早备下了松软的卧榻,还备了肉脯和茶点,夫人累坏了,快好好歇一歇。” 那两人说着话便走了,绕过屏风,进了偏殿。 那素娥还不忘扭过头来再警告一句,“阿奴,夫人可就在这里,你若敢偷懒耍滑,被旁人瞧见了,再当成了夫人,坏了夫人的名声,就打发你为太后陪葬去!” 见小七杵着不动,又斥,“贱东西,不信你就试试!” 这时候,小七也不知该为谁悲哀。 自己命已至此,没什么好悲哀的。 也不必为大周后悲哀。 沈淑人是大周后自己选的新妇,好也罢,坏也罢,真心也罢,假意也罢,自己选的,便叫她自己受着。 但小七为公子许瞻悲哀。 宵旰焦劳的他,可知自己枕边的是这样的人吗? 一个看起来对他百依百顺的,却心术不正的人。 不敬他的祖宗,也不敬他的尊亲。 这样的人,可会安顿好他的宫室,不使他为宫闱争斗费心劳神? 这样的人,可会陪他入修罗,可会陪他打天下? 小七披麻戴孝,在软垫上正色跪了下去。 她不嫌斩缞粗糙,她也不去计较公子待她好与不好,过去的恩怨不去思量。 她想,就为那焦头烂额的公子尽一份微不足道的心意吧。 第469章 杀素娥 夜风乍起,殿内的烛影猛地晃了几晃。 暗色里的宗庙静得骇人,偶有老鸦粗哑难听的叫声骤起,更是叫人头皮一麻。 燕宫内外殿之间大多由十二扇隔扇纱橱断开,便是兰台的木纱门亦是类似的构造,棂条内外两层,中间夹纱,因而透过绢纱能看得见内里的人影。 里头的烛光看得一清二楚,里头的说笑也全能听个一清二楚。 初时,她们说的不过是些闲话。 谈起从前在魏国的趣事,进而又说起入兰台之后的见闻,再后来议论起近日蓟城的局势,也不断挖苦着深宫里不受宠幸的美人。 她们吃着肉脯,饮着热茶,你一言我一句,一惊一乍,并没有说什么有用的。 她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小七便也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 忽而听见里头的人压低声音,窃窃地笑了起来,“如今最可怜的就是章德公主了,孩子都不知道是怎么丢的,还眼巴巴地等着咱们公子来接,如今又生死不知。娘娘说的没有错,不过是个下堂妇罢了。夫人多谋,与魏使的一句话就把她打回了原形。” 是素娥在说话。 小七蓦地抬起眸子来,侧耳仔细地听着。 又听见沈淑人嗤笑,“都一样是公主,凭什么她就是个雍容识大体的,我就是个不懂道理的?她哥哥让我不好过,我怎能叫她好过了?她若回了魏国,我留在兰台还有什么用?要做我就做魏燕唯一的纽带,谁都别想撼动我的地位!” 继而又道,“我最厌恶的就是什么美人媵妾了,一个个狐媚东西巴巴地来与我争抢。既有了大营的事,按理说呀,你也是不能留的,你可知道?但你是个有主意的,我也便留你到现在,你可要知足。” 素娥又笑,“是,夫人宽宏大量,不与奴计较,奴吃了教训,长了脑子,年纪又大了,哪里还敢再有什么歪心思?只一心侍奉夫人,在夫人手下讨口饭吃罢了。” 素娥还道,“旁人只道是外头那个和大泽君一起杀了魏国的良造,却不知是夫人的手笔。” 小七心头一跳,攥紧了袍袖。 难怪那日平明在四方馆时,魏使要说什么“公主已经叮嘱过了”。 原来魏使口中的公主,不是章德,是魏国的灵璧公主啊。 素娥还道,“虽牺牲了魏小公子,但咱们公子回了国,夫人的地位便又稳固了五分,到底是划算的。” 沈淑人还沾沾自喜的,隔着纱橱能看清她高高扬起了下巴,一副赏罚分明的姿态,“你也不必自谦,是谁的功劳就是谁的功劳。我的手笔,却是你出了脑子出了力,该赏!” 你听啊,章德的孩子,章德的希望,全都被这一对蛇口蜂针人面兽心的毁了。 小七缓缓起了身,她的身影被正堂透亮的烛光拉得高高长长的。 双腿跪得酸麻,仍旧稳稳立住了身子。 里头的素娥见状扭头便叱了起来,“贱婢偷懒!奴去好好地教训她!” 来啊。 来吧。 谁来,谁死,一个也别想活着出去! 是夜她就当着许氏祖宗的面,就替章德宰杀了这两个蛇蝎! 里头的人不知何故,很快就扭着身子从青纱橱中绕了出来。 母亲的桃花簪就攥在手里,小七就那么冷眼望着素娥。 望着素娥那张姣好的脸凶色毕现,望着素娥那水蛇一样的腰疾疾冲来,望着素娥那高高扬起的巴掌就要扇下,一张脸已是横眉立目,面目狰狞,“阿奴!你找死!” 那巴掌还不等落下来,电石火光的工夫,小七手中的桃花簪已狠狠扎进了素娥的脖颈。 她不怕素娥肮脏的血污了母亲的遗物,她用母亲的桃花簪为最好的章德报仇,她高兴,章德该高兴,她的小侄儿该高兴,她的母亲也该高兴! 素娥惨叫一声顷刻瞪大了眼睛,那巴掌就似被人抽了筋泄了气一般登时垂了下去。 里头的沈淑人闻声大骇,呆怔当场,只知尖叫,整个人就似被人定住了一样,连动一下都不能了。 那桃花簪啊,这么多年过去,簪尖原早已经磨得光滑了,哪里还能杀得了人啊! 但仍旧被小七死死地攥着,用尽平生的力气往里扎去。 刺破了素娥颈间细嫩的肌肤,又畅行无碍地插进了脖颈的深处。 若遇了骨头,那便再加一把劲,用这股更大的力道插断她的骨肉,继续往前钻去。 素娥的一双手死死抓住了她的手臂,妄图将她的手拨开掰断,口中咕咕噜噜地全都是血,眼睛却还往偏殿瞧着,不清不楚地叫着,“夫......夫.....夫人......救.......” 救我的话还没有说完,桃花簪便“噗嗤”一声,把那毒妇的脖颈穿了个通透。 那滚热腥臭的血溅了小七一身,叫那麻衣孝布也全都绽开了大红的花样。 小七眸光尽是凛冽的杀机,沾了血的唇瓣却兀自冷笑了起来,怎么,老虎不发威,真当她就是个狸奴了。 猛地将长簪拔出,复又死死地刺了进去,声音冷得亦要凝出冰来,“毒妇!去给我小侄儿磕头谢罪!” 一个洞,一个洞,又一个洞,簪簪扎了进去,洞洞皆奔涌出血来,继而又哗哗地往四下流去。 须臾的工夫,沈淑人已缓过了神来,用尽她吃奶的力气大叫,也用尽她吃奶的力气四下逃窜,“杀人!杀人了!快来人啊!快来人啊——” 第470章 杀小童 那个叫素娥的虺蜮血流汩汩往四处喷冒,小七甫一松手,虺蜮就似被抽了脊骨,似一件被血浸透的破布袍子,出溜一下就瘫软了下去。 (传说蜮能含沙喷射人影,使人致病,因而一般用来指阴险狠毒,在暗地里害人的人) 一双杏眸大大地睁着,顷刻之间已是气绝身亡。 血染满了小七的手,溅满了小七的斩缞,溅满了小七的半边脸,半边脸之外是那两道不曾痊愈的疤痕,愈发显得狰狞骇人。 骇人,骇人算什么。 她要杀,要杀,要杀! 杀了鹰犬爪牙,再去杀那幕后做主的毒妇! 要按住那毒妇的脑袋往这现成的棺椁上磕去,磕得她狗血淋头! 要按住那毒妇的脑袋在那许氏的灵位前磕去,磕得她血肉模糊! 她要替沈家清源正本,除残去秽! 她要把这狼心狗肺之辈清理出沈家的门户! 要那毒妇去地下为她不曾出世的侄儿谢罪,要那毒妇以死向许家的公主谢罪! 叫那毒妇知道什么是礼法!什么是人伦!叫那毒妇知道不敬畏祖宗的人就该下十八泥犁! 那毒妇为鬼为蜮,该死,该死,该死,就该受尽磋磨而死! 小七握紧了滴血如流的桃花簪子,踩着那一滩血水里的水蛇腰,一脸杀气地往偏殿追去。 偏殿里的沈淑人还在抱头鼠窜,旁的话好似已经不会说了,大张着个嘴巴只会一句,“来人!来人!杀人了!来人啊.....都死了吗!救命啊!救命啊!” 一头的步摇钗饰掉了个七零八落,奔逃之中缎履也不知摔到哪里去了,整个人发髻散乱,蓬头跣足,一脸的惊惶,似战乱之中亡命的孤魂野鬼。 一个东滚西爬,绕柱而逃。 一个步步紧迫,悲愤疾追。 一个是铁了心要活下去的人。 一个是誓死也要诛贼寇的人。 一个煞白了脸。 一个杀红了眼。 小七誓杀沈淑人,如公子誓杀谢玉。 “救命!救命啊!杀人啦!” “沈淑人,如今才怕,晚了!” 撞翻了香炉,撞到了案几,撞倒了屏风,拽下了竹帘,小七如饿虎扑食一般猛地将沈淑人扑倒在地,举起簪子就朝她的颈窝扎去。 是! 是饿虎扑食! 自被迫留在兰台,她吃得少,喝得少,日日守夜不得安枕,又在这黑压压的宫墙之内站了一整天,那黑心肝的主仆何时许她吃过什么东西。 早饿了! 她杀红了眼,满腔的热血一股脑儿的全都冲进了脑子里,一身的力气叫她只想食了毒妇的肉!饮了毒妇的血!再寝了那毒妇的皮! 一簪子猛地扎了下去,那毒妇大叫一声陡然撇开头去,竟叫她扎了个空,扎进了大殿的白玉砖里。 小七不知自己用了多大的力气,只听见“嘣”的一声,桃花簪子在白玉砖上发出了一声响。 她满脑子都是杀了沈淑人,因而并不曾留意到这一声到底清脆还是闷顿,只知道再举起簪子的时候,母亲唯一留下的遗物已然一断两半。 一时没有趁手的利器,半截的簪子也要扎进那毒妇的脖子,杀不死也要刺她一身的血窟窿!也要扎烂那毒妇的嘴巴! 叫那毒妇再不敢叫她一声要饭的!叫那毒妇再不敢口无遮拦目无尊长!叫那毒妇再不敢非议自己的姑母是个不守妇道的! 那毒妇是什么样的人,她岂是个引颈受戮的人?她岂是个老老实实地等着被人屠被人杀的人? 那毒妇极力地挣扎,抬袖一挥,砰得一下,一只茶盏便朝她的额头砸来,砸得她脑袋嗡的一声响,至少有一刹那的工夫,小七眼前都是茫茫然一片黑沉,不见一丁点儿的光色。 你瞧这毒妇,这毒妇自知是夜十分凶险,早在袖中藏起了一只尖角的青铜茶盏。 那毒妇不怎么亲自动手杀人,难道一个不怎么亲自动手的就没有力气了吗? 不呀,那毒妇天天好吃好喝好睡的,偷懒了一整日,适才又吃了肉脯茶点,比起小七来,那毒妇有一身使不完的牛劲。 趁这空当,便已拼力将她掀翻在地,张牙舞爪地大叫着,仓皇外往外殿逃去。 “滚开!滚开!救命......救命啊!死哪儿了!人都死哪儿了!” 有什么滚热的东西自额际淌了下来,也分不清到底是谁的血了。 是自己的,是蛇蝎的,还是毒妇的。 不知道。 总之谁身上都沾染了血。 小七顾不得这钻心蚀骨的痛,眼前旦一看出了个七七八八,捡起一支那毒妇掉落的金簪,踉跄起身拔步就往外追去。 但沈淑人已经不跑了。 沈淑人正端然立在正殿,身前是金丝楠木的棺椁,身后是一排排冰冷冷的牌位,她那杀人于无形的手正死死地攥住了一旁的连枝烛台。 燕宫之中,宗庙之内,便是这十五连枝烛台最为常见。 高三尺,宽一尺,似一株繁茂古树,自下至上共十五枝,十五枝头各顶灯盘一盏,此时那一盏盏的烛台因了沈淑人的抓握晃出剧烈的光影。 那毒妇气喘吁吁,眼里凝着眼泪,人却笑了起来,“姚小七,你敢吗?” 你瞧,这时候,这生死的关头了,沈淑人才肯承认她才是姚小七了。 这是父亲留给她的名字呐。 小七眼里含泪,她的声音咬牙切齿,却也似碎玉戛冰,“沈淑人,你这样的蛇蝎,不配顶着我的名字活!” 沈淑人掉着眼泪,笑得简直直不起腰来,她又哭又笑着,“你当我喜欢这名字啊?我天天恶心死了!可惜,这样恶心的名字你也没有了!” 好,好,好。 管她喜不喜欢,管她恶不恶心,今天就在这里,总有一个人是要死的。 小七攥紧了手里的长簪,抬步便朝沈淑人逼去。 沈淑人往后挪着,伸手指着她大叫,“姚小七!你敢!你敢上前一步,我就烧了许氏宗庙!” 那宽大的袍袖剧烈抖动着,那连枝的烛台也在她手里剧烈抖动着。 烧人宗庙,与扒人祖坟有什么不一样? 有啊。 一旦这宗庙火光四起,覆宗灭祀,就意味着许氏气数已尽,燕国要完。 觊觎燕国社稷的人实在太多了。 浑水摸鱼的,必要浑水摸鱼。 犯上作乱的,必要犯上作乱。 揭竿而起的,必要揭竿而起。 蓟城必定立时大乱,公子许瞻首当其冲。 小七问她,“沈淑人,你是魏国公主,烧了燕国宗庙,魏国可还保得住!” “我不管!” 沈淑人撕心裂肺地说话,也撕心裂肺地哭,她甚至还撕心裂肺地笑,“我都要没了!我管魏国干什么?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拉着魏燕两国一起陪葬,是我的本事!” 她为何而哭,是惊惧,还是委屈? 也许惊惧和委屈都有,小七不知道。 “你连你父亲母亲哥哥也不管了吗?” “爱谁谁!” “公子待你好,你也不管了吗?” 沈淑人几乎魔怔了,她歇斯底里地挑眉大笑,随手就把连枝烛台掰倒了,那火啊,呼啦一下就烧了起来。 第471章 烧宗庙 烧了案上的绢帛,窜起火苗来就开始烧起了案上的牌位。 宗庙社稷就是公子的命啊,那人的眼里心里唯有这最重要的一样。 小七冲上前去,若一定要问一问她心里此时到底在想什么,她大抵是什么都没有想的。 一心只惦记着要灭了火,只惦记着要保住他的宗庙。 就似从前他冲进暴室的烈焰,只是为了某一人就冲进去了,在那一刻,他大抵也是什么都不曾想的。 她就似从前那人冲向她一样,冲向了公子的宗庙,不去计较后果是什么。 人这辈子,总得痛痛快快地活一场啊。 痛痛快快地活,也痛痛快快地死。 火烧了牌位,她只顾得去扑,听见外头已经涌进了人来,有人大喊,“走水了!走水了!快救火!” 又有人大喊,“杀人了!啊!杀人了!” 她听见沈淑人曼声命道,“罪奴杀了公子媵妾,妄图焚了宗庙掩盖罪行,还不拿下!” 继而便有婆子大喊,“拿下!拿下!快把那罪奴拿下!” 适才好似死绝了的宫人婆子此时全都冒了出来,小七还没有扑灭火,就被那些婆子扭住双臂,死死摁在了地上。 有宫人大叫,“不得了了!不得了了!速去禀告公子!速去禀告王后娘娘!” 她看见沈淑人整理了发髻衣袍,就在她身前蹲了下来,垂下眸子来低低笑道,“阿奴啊,有软肋的人,怎么会赢呢?” 是了,小七有软肋。 从前她知道公子的软肋就是她。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公子竟也成了她的软肋。 若她狠了心,就任那火焚了这偌大的宗庙,杀个沈淑人实在不在话下啊。 若不是为了公子,这长夜漫漫,她能叫沈淑人换着花样死。 可人又怎么会没有软肋呢?没有软肋的人与行尸走肉又有什么分别。 一个她一心要离开的人,却依旧是她的软肋呐。 方才的歇斯底里早就不见了,沈淑人甚至静下心来给她讲着道理,“你若能活着,就得记住了。这世道啊,谁狠,谁赢。你母亲未能告诉你的事,我母亲全都告诉我了。” 她愿意讲这样的道理,是因了这几个婆子都是她从魏宫带过来的人,她不惧婆子们听见。 还兀自笑叹一声,“到底是个可怜的孩子,但这一年,不都是你白白赚来的吗?阿奴啊,不管到哪儿,你都得记住——你的东西,我要定了!” 恍惚想起来,这句话是在十六年初在沈家的院子里听过一样的话,她不该忘记沈淑人是从那时候就一直在惦记着她的东西。 罢了,罢了啊。 有宫人问道,“眼下这罪奴该怎样处置,还请魏夫人拿个主意呀。” 一旁的婆子便道,“大人拎不清,这罪奴杀了公子媵妾,还妄图火烧宗庙,该死!该死啊!” 又有人应和着,“是啊,宗庙行凶,这可是了不得的事,是惊动了祖宗,触犯了大律,当死!” 有人提议,“先押去偏殿候着,待王后娘娘来了再做定夺。” 又有人道,“娘娘病了,何必惊扰!一个罪奴罢了,丢下枯井埋了便是!” 这便有人上前要将她拖走,忽而周遭一静,如洪钟雷霆般声音一喝,“大公子来了!” 忽而周遭霍然肃静了下来,那些嘈嘈杂杂的宫人规规矩矩地躬身退到一旁,兰台跟来的婆子还剩了两个押着她的人,其余的也赶紧隐在了后头,一时间整个大殿都阍然无声,不敢再说一句话。 小七听见那人最熟悉的脚步声,也闻得见那人最熟悉的雪松味,可那人来了要干什么,她心里没有底。 是来问罪,还是来为他的“小七”做主,她不知道。 因而垂着头不去看他。 怕看见那人望她时眼里的嫌恶,也怕看见那人望向沈淑人时眼里的宠溺。 那便不看。 不看心里就不难过,不看心里就没什么要紧的。 她带着一身的血渍静静地等着宗庙里的审判,可却也没什么后悔的。 杀素娥不后悔,护宗庙也不后悔。 沈淑人在一旁掩面低泣,便有婆子上前来禀,重复着适才殿里的结论,“禀大公子,这罪奴杀了公子的媵妾,还妄图焚了宗庙掩盖罪行,被老奴们撞了个正着......” 听见那人问道,“要带她去哪儿啊?” 婆子忙道,“夫人怕惊扰了王后娘娘,这便打算丢去井中,任其自生自灭罢了。” 那人淡淡应了一声,“哦。” 宫人婆子们小心地观察着那人的神色,栗栗危惧着,一时再不敢说话。 沈淑人便哭,“公子......她在宗庙行凶放火,杀了素娥,还险些用簪子刺杀于我......我好怕.......公子......难道不该把她拖出去打死吗?” 好一会儿没有听见那人说话,沈淑人又哭,“我都快吓死了!公子......公子要给我做主!” 大殿里的人都在等着那人施号发令,等了好长一会儿,那人却说,“死了便死了,还想干什么。” 那人既发了话,谁还敢再置喙一句。 这大殿里的宫人婆子们为免惹火上身,赶紧低低弯着腰身仓皇退下去了。 素娥死在宗庙的事,就这么被按下去了。 沈淑人被溅了一身的血,却也不敢再吱声。 能吱什么声,她是“小七”,和“魏夫人”原也没什么关系,怎会为自己身边的一个侍婢多费一分口舌,平白再惹公子不快。 小七仍旧跪在这宗庙大殿里冰凉的白玉砖上,她想,外人走了,她的事却还没有完。 若按以往,他定要好好地审问一番,譬如问她,“为何杀人?” “为何毁庙?” “为何要破了魏燕联盟?” “谁指使了你?” “是魏宫,还是楚人?” “你可知自己杀的是谁?” “杀了魏使还不够,还要再杀魏国的媵妾?” “是不是还要杀魏夫人?是不是还要杀万福宫?是不是还要杀九重台?” 最后大约也要再问一句,“是不是还要杀孤。” 若在从前,他一定会劈头盖脸地问。 这天下匈匈,风雨摇摆,事关魏燕关系,兰台燕宫都再也出不得一点儿的错,真是该好好地审一审。(天下匈匈,即局势动荡不安,群情喧扰) 然而公子许瞻。 然而公子许瞻竟连一句审问都没有。 他蹲下身来,那骨节分明的手指想要伸来。 他想拭去她脸上的血渍,还是要抬起她的下颌? 她不知道。 第472章 重罚 小七是个敢作敢当的人,她不怕责罚。 原也没有费心斟酌到底需担受什么样的后果,说她鲁莽灭裂匹夫之勇也好,说她是作奸犯科要叫她伏法受诛也罢,都没有什么可计较的,也没有什么是要她遗恨嗟悔的。 人是为章德母子杀,庙是为兰台公子护。 破甑不必再顾,她不惧委曲成全,取义成仁。(甑,即古代的瓦制炊器。破甑不顾,意为既成事实,不再追悔) 不求那人明公正道,为她做主,姚小七俯仰不愧于天地,不愧对自己,便是她从前与槿娘说的“义”。 她求仁得仁,也求义得义。 那人的指尖就在眼前,她的脸颊却下意识地别了过去,避开了那人纤尘不染的手。 这般肮脏的小七,真要污了那人的手呐。 脸颊别了过去,眉眼也愈发地低垂了下去。 这般丑陋的小七,怎能去污了那人的眼呐。 她别开了脸,那只手便也垂了下去。 一句话没有说,也一句话没有问,那人心里在想什么,她也能猜出个七八分来。 大抵在嫌弃她已经是个脏透了的人。 这一张脸脏透了,这一身的孝服也脏透了,孝服里头的躯体呢? 里头的躯体是一个与魏公子与大泽君都不清不楚的人。 跟过魏公子,也跟过大泽君。 险些跟魏公子走了,也险些跟大泽君走了。 这样的人在他看来,难道不是脏透了吗? 沈淑人跪坐一旁,楚楚可怜地拭着眼泪,可怜巴巴地哭起来,“公子最疼小七了,小七好怕,当着列祖列宗的面儿,公子可得为小七做主!” 她想,那人待沈淑人好,定会为沈淑人做主。 幽王为博美人一笑,不也是不惜烽火戏诸侯吗? 小七心里劝慰自己,小七啊,不管怎样,你都不必难过,做你自己该做的事,受你自己该受的罚,走你自己该走的路。 因了心里没什么期待,便也不会大失所望。 她心里这般想着,却听那人喃喃重复了一句,“小七。” 只当是叫她,下意识地就要去答一声,还不及启唇,已听见沈淑人娇滴滴地应了,“哎。” 小七一时透骨酸心的,心里也辨不清到底是什么滋味。 真不如这夜就被投进了枯井,那便不必亲眼看见他们二人郎情妾意了。 却听那人不轻不重道,“小七不会是这般模样。” 沈淑人一怔,“公子说什么?小七听不懂呢......” 却见那纤尘不染的手此时正摩挲着那染透了污血的斩缞,“一个愿替你披麻戴孝的人,可会火烧宗庙?” 沈淑人一双秀眉凝成了山黛,一双白玉般的柔荑悄然攥紧了那华贵的衣袍,即便心知自己理亏,仍旧硬着头皮回道,“公子不信小七?那么多人都瞧见了,难不成是小七撒谎?” 那人信与不信,小七不知道。 沈淑人犹自大声叫道,“公子怎么不信,小七不会撒谎!谋毁宗庙、危害社稷是大逆不道!公子难道不曾听闻纣王慢神弃祀,因而亡国的先例吗?” 是,武王伐纣曾以两篇伐纣檄文布告天下,其一为《牧誓》。 其中写道,纣王“惟妇言是用,昏弃厥肆祀”。 因而在另一檄文《太誓》中便有了这样的话——天亦纵弃之而弗葆。 沈淑人此时提起纣王来,是要告诉公子许瞻,是夜若不能治罪,他朝定要似纣王一样败国亡家。 她想,沈淑人学得到底不像。 小七从不朝公子许瞻大叫,她也从不把公子许瞻比作暴君纣王。 眼前的人不曾说话,好似也并没有生恼。 是了,沈淑人就是他的良药,良药苦口,却不会使他生恼。 他只是缓缓地起了身,十五连枝烛台的烛火摇曳,将那人颀长的身影拉得又高又长。 他大抵要带着沈淑人走了,就似从前一样,与沈淑人也说一声,“小七,我们回家吧。” 你瞧,沈淑人也起了身,她也在这宗庙的白玉砖上拉出了长长的影子。 听见那人说,“过来。” 声音不轻不重,辨不明内里的情绪。 小七目光垂着,便也瞧着那两道影子。 一道矮些的影子盈盈上前,宛然立着,另一道高大的影子抬起了手来,就似方才朝她抬起了手一般。 那骨节分明的手,那宽大的袍袖全都向那矮些的影子伸去。 不,不一样。 不是伸出手去,是高高地扬起。 小七骇得一凛。 见那高高扬起的手很快就疾疾地落下,继而“啪”的一声重重的响,伴着一声尖厉的嘶叫,猛地将那道矮些的影子扇倒在地。 不,也不是扇倒在地。 卫太后的棺椁就停在一旁,那道矮些的影子是骤然摔到了那金丝楠木的棺椁上。 撞出一声巨大的声响,逼出一声凄惨的哀嚎。 小七鼻尖一酸,他什么都知道。 她一句不说,他也一句不问,却洞察一切,什么都明见万里。(明见万里,出自《后汉书·窦融传》:“书妪至,河西咸惊,以为天子明见万里之外。”意为对外界或远方的情况,知道得十分清楚,比喻人有预见) 你瞧啊,他信了。 他信的是原先的小七,还是信这个肮脏低贱的阿奴? 她也不知道。 但若能早一些信她,便再不必有后来的事了。 如今才信,却也是可悲,可怜,可叹的。 小七望着那棺椁上的影子恍然出神,忽闻有脚步声迫进大殿,是守在外头的婆子闯了进来。 那婆子见沈淑人半边脸都高高地肿了起来,试探着想要上前搀扶,但守着那冷面的阎王却又不敢,因而就隔着丈远的距离手足无措起来,跺着脚小声叫道,“哎呀!哎呀!这可如何是好啊!” 不敢问一句,“夫人可还好?夫人怎样了?” 岂止不敢问,她连一声夫人都不敢说出口来。 沈淑人被打得懵了,才直起身子来不等站稳,下一巴掌又重重地落了下来,生生地将她扇到了地上。 沈淑人捂嘴大哭,鲜红的血从她的指缝淌了下来,她抽泣着哭得不成模样,“我牙掉了!嬷嬷!我牙掉了!” 那婆子再顾不得别的,仓皇跑上前来将其抱在怀里,“夫人啊.......夫人......” 但守着公子许瞻,到底不敢去哄上一句。 沈淑人兀自哭着,诉着自己的委屈,“疼!我好疼!好疼啊嬷嬷!嬷嬷......” 她大抵是怎么都不会想到有朝一日竟被打成这般惨烈的模样。 她若是夫人,便是公子许瞻明媒正娶的魏国公主,那就不能打,也不该打。 她若是小七,那便是公子许瞻轻怜重惜知疼着痒的人,那也不能打,也不该打。 她大抵想不到,怎么就被打了呢。 她也不会想到,就连真小七犯了错,也是要被罚的啊。 第473章 公子想吃饺子了 那人不问,是夜的起因便也无人再敢问起。 那人虽仍旧并不与她说话,但到底关系稍微缓和了一些。 从前公子生了气,哪回不是罚她跟在身边侍奉,命她举炊,命她布菜,命她斟茶,命她研墨,也命她守夜。 只要他能想到的,就能吩咐她来。 但公子许瞻。 但公子许瞻这一回也没有。 他从不曾来过这间耳房,他从不屈尊,小七也从不僭越。 只听说是南边已经打了起来,战事一起,必虫沙猿鹤,伏尸百万,因而兰台里的相安无事便分外的难得。(虫沙猿鹤,旧时指死于战乱的人) 相安无事好啊。 不提回不回家,这乱世之中原本也没有家。 就这么相安无事地等着,等着燕人出征南伐,抑或等着楚人兵临城下,总能走的。 可岑寺人下一回来的时候,先打破了这一份相安无事。 岑寺人说,“姑娘,公子想吃饺子了。” 哦,他想吃饺子了。 就在七月,她为那人包了好多饺子呐。 虾仁的,蟹黄的,海鱼的,青笋的,牛肉的,只包他喜欢的馅儿,还要在其中搀几只蜜糖的饺子。 她包了那么多的饺子,一次也没有下水煮过。 就那么孤单单地置着,直到入了夜,干了皮,漏了汤,直到一个个圆滚滚的小饺子沾上了面板,一拿起来就一破两半。 她包了那么多的饺子,一个也不能再吃,全都破了,烂了,最后也全都丢了,弃了。 从前她在桃林温柔地等他,等他的时候,一碗碗地饮药。 惦记着他的伤口,也幻想着大婚和孩子。 岑寺人说,“公子护了姑娘,一句也不曾责怪,姑娘就做一回。公子高高兴兴的,姑娘也高高兴兴的,都高高兴兴的,多好!”是啊,都高高兴兴的,多好呐。 只是从前想做的事,如今却没了兴致。 和面,剁馅,擀皮,从前半个时辰就能包完的,这一回拖拖磨磨的竟用了小半日。 她怔怔地出着神,不知道锅里的水已经沸了好半天。 还是岑寺人过来小心地提醒,“姑娘,水沸了,能下饺子了。” 是啊,水沸了。 小七回过神来,这才把饺子全都倒进了锅里。 岑寺人问她,“姑娘在想什么?” 她笑笑摇头,“什么也没有想。” 岑寺人便道,“姑娘有什么想不开的,何不与奴说一说?奴素日都跟在公子身边,总知道许多姑娘不知道的事。姑娘倘若有想要问的,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没有什么是不能告诉姑娘的。” 小七没有什么想问的。 一句话也没有。 煮完了饺子,盛进了青铜盘里,便递给了岑寺人。 岑寺人却垂手拱袖没有接,叹息一声,“姑娘为什么不去向公子低个头,服个软?” 是了,也许低头服软就什么事也不会有了。 自刺了公子一刀,到如今已是一月余,这一月乌飞兔走的,兜兜转转,已经数不清到底生出多少事了。 有的事她错了,有的事她没有错,有的事她分不出对错。 不管是对是错,到底已经离心离德。 她知道自己因何痛苦。 她知道刻进肌骨的人到底是谁,但也知道最适合自己的去处。 因而她日夜回肠伤气,疾痛惨怛,因而她撕心裂肺,不胜其苦。 岑寺人还在一旁谆谆劝导着,“不必认什么错,姑娘只需端着这盘饺子送过去,一切不就好了吗?” 是了,端着饺子去,就算是她低了头。 可低了头就要留下来,而她不愿留下来。 岑寺人还说,“燕楚开战了,公子很忙,军务几乎没有处理完的时候,今日有一刻得了闲,却叹了两个字——紫金。” “奴愚钝,不知公子说的到底是什么,但见公子神色哀伤,与从前寻姑娘时神色一样,奴见了当真心疼。因而虽不知到底是不是与姑娘有关,仍如实告知姑娘。” 小七在心里默默念着,紫金。 紫金。 哦,他说的是子衿。 郑地的《子衿》。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小七心头一酸,泪便湿了眼眶。 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她又何尝不是。 这一日到底还是端着青铜盘去了桃林。 那人如从前一般端坐案前,她就垂眉跪坐一旁,好似还是最初的模样,好似还在四月。 那时候这桃林的宅子还不曾封顶,那时候那张软榻铺满了夭夭山桃,那时候一天的星子里,有彻夜的烟花爆裂。 做了小半日的饺子,那人却只咬了一口,就放下了银箸。 就那么默着,默着,默着,默到饺子都凉了,默到一个个鼓鼓的小肚子都缩成了紧巴巴的模样。 听见那人问,“你想与我说说话吗?” 她也问,“大公子会出征吗?” 他不去计较她说的到底是“公子”,还是“大公子”,她愿意说话,他心里便是欢喜的。 因而点点头,声音有了几分轻快,他温和地答,“会。” 小七又问,“我想跟着大公子出征,大公子可会同意?” 那人又是好一会儿的静默,好一会儿才应道,“好。” 小七笑起来,朝他深深地跪伏了下去,“拜谢大公子。” 她有许久都不曾在他面前笑过了吧?但究竟有多久,连她自己也记不清了。 那人呢,那人日理万机,更加记不清了。 听见那人又问,“你不抬头看看我吗?” 小七被他的话问得心头一酸,一样也不记得到底有多久不曾看过他了。 是从城门相见那一日罢? 是了,从城门相见那一日,她便再没有抬头看过他的眸子了。 再没有看过他坚毅的下颌,再没有看过他好看的薄唇,再没有看过他高挺的鼻梁,深邃的眉骨,也没有看过那一双总是含着各种情绪的凤眸了。 不知那双凤眸里,此时此刻又含着什么样的情绪? 是嫌恶的,是哀伤的,是含情的,还是平静的无一分波澜? 如今她仍旧没有抬头。 她不敢抬头。 怕抬起头来,看见他的眼泪,怕抬起头来,再动摇了自己离开兰台的心。 那颗心愁肠寸断,苦不堪言。 第474章 喜蛋 喓喓草虫,趯趯阜螽。 (出自《召南·草虫》,意为听那蝈蝈蠷蠷叫,看那蚱蜢蹦蹦跳。没有见到君子,我心忧愁又焦躁) 恍恍惚惚的,也不知怎么就想起了外祖母的话来。 记得曾与外祖母说起了母亲临终的事,那时就跪坐在外祖母病榻之前,那病骨支离的老人曾痛哭出声,好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老人哭了很久啊,停下来的时候才怅怅地叹气,她说,“你这孩子,与你母亲真像呀,不吵不闹,安安静静的,天大的委屈全都自己受着。我的文君但凡能哭几声,认个错,服个软,就不必闹到这个地步......” 是了,隔了这许久过去,才发现远在蓟城的岑寺人与早已入了大梁土的外祖母说的是一样的话。 无非是认错服软。 她的性子随了母亲,是坚硬的山。 做了山就做不了南国的风,也做不了柔软的水,因而她做不了像父亲一样的人。 她的倔强亦是与母亲同出一辙,母亲死在桃林,临终都不肯回大梁。 可父亲呢?难道父亲就不是一个倔强的人了吗? 父亲虽是个儒雅文人,不也死都不肯回楚国吗? 她想,因而这样的性子怪不得自己,是父亲与母亲的倔强共同造就了这样的小七。 可再好好地想一想,父亲之于楚宫,母亲之于沈家,小七之于公子,难道只因了这区区倔强二字? 不。 不是倔强。 是对这崩坏的礼乐,是对这不古的世道,是对这废绝的人伦,是对这浇漓的人心,是意懒心灰了,是大失所望了,是悼心失图,是精疲力倦了。 记得她不肯去接外祖母那颤颤巍巍的手,记得外祖母也曾哀哀一叹,“外祖母如今悔了,想护你也不能了。” 如今再好好地想一想,这世上与姚小七有干系的人那么多,又有几人真正地护了她? 眼前一湿,那人素色的衣袍如流风回雪,在她的眸中模糊一片,片刻又清晰过来。 小七强忍着眼里的泪,愈发不敢抬头。 小七,不要抬头。 她告诫自己。 不要抬头,也不要掉泪。 她告诫自己。 她不知道庄王十七年的仲秋为何这般漫长,漫长的好似永远也没有个尽头似的。 那白露秋霜把庭中的山桃染得发白,那料峭的金风从每一扇轩榥朱户中灌进来,也从每一扇木纱门中灌了进来。 你瞧,燕国的八月就已经这般的冷了。 (朱户,出自宋代晏殊的《蝶恋花·槛菊愁烟兰泣露》,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朱户即窗户;金风即秋风,古人以五行之一的金与西方、秋季相配,古称金风) 小七想起前朝镐京的乐调,就叫《四月》。 四月维夏,六月徂暑。 先祖匪人,胡宁忍予? 秋日凄凄,百卉具腓。 乱离瘼矣,爰其适归? (出自《诗经·小雅·四月》,意为晚秋的风凄凄冷冷,夏日的花萎谢凋零。孤独的我身如飘蓬,何处安身,何处安宁?) 心中茫然,并不知道。 兰台的这间小耳房,裴孝廉仍会来,来得时候也仍旧一瘸一拐。 在桃林挨的杖责险些打断了他的腿,至今也仍旧没有好。 有时候来看一看他的狸奴,他的狸奴见了他仍旧龇牙咧嘴。 冤家似的,不管他好与不好,探出爪子就去抓挠。 他总是避着,不去揍它。 有一回从怀里掏出几枚喜蛋,用帕子仔细地包着,说,“槿娘和周延年有了喜,虽还没有生,但知道公子就要出征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怕赶不上。知道我还会来兰台,先把喜蛋送到我家,托我带给你,还托我带话,她说,小七,槿娘真想你。” 你瞧,这世上有人走,就有人来。 乃生男子,载寝之床,载衣之裳,载弄之璋。 其泣喤喤,朱芾斯皇,室家君王。 乃生女子,载寝之地,载衣之裼,载弄之瓦。 无非无仪,唯酒食是议,无父母诒罹。 (出自《诗经·小雅·斯干》,意为如果生下男孩,就让他睡在床上,穿上衣裳,让他把玩美玉。如果哭声响亮,将来一定地位尊贵有出息。如果生下女孩,就让她躺在地上,裹上襁褓,丢个纺锤给她玩,将来定是个善事夫家的贤淑之女) 弄璋之喜真是人间顶欢喜的事了,添了丁添了口,一户人家也就有了传承。 小小的喜蛋染着通红的颜色,被那北地的汉子藏在胸口捂得热乎乎的。 小七的心也热乎乎的,那个易水来的小女子,奋斗过,抗争过,妥协过,挣扎过,终究求得了自己的“仁”。 嫁了自己想嫁的人,也有了自己的孩子,真好啊! 槿娘是个好姑娘,周延年也是个好人,他们开心见诚,知心着意,再好不过了。 一个女子最平凡的一生,于小七而言,却是海底捞月,一辈子都不会再有的。 但槿娘好,她就好。 她的朋友里但凡有一个人好,那便好,那便极好。 裴孝廉会问她,“姑娘在这小耳房里,都会想些什么呢?” 小七便笑,“想家呀。” 想家,偶尔也想起在西林苑的日子。 在西林苑的日子真好啊! 她记得在西林苑里奔跑,踏着田垄,撞到桑葚,踩折兰草,碾碎薜荔,记得一脚踏进溪流,记得宿莽在袍摆兀然拂出好看的花样。 她在西林苑里望着鲤鱼和蚕一日日地长大,望着鸡鸭的蛋一颗颗地下。 欣欣然乐在其中,白日在西林苑欢欢喜喜的,夜里回桃林,依旧欢欢喜喜的。 是呀,那时候真是欢欢喜喜的啊。 原也把西林苑当成了寄托余生的地方,如今那里毁得已不成了样子,那原先用来寄托余生的地方也再也没有了。 裴孝廉是她在兰台唯一的朋友,他们难得能坐到一起,两个受了冷落的人惺惺相惜,倒也能好好地说说话。 就坐在小耳旁的廊下,裴孝廉抬头望着天,深秋的日光刺得他睁不开眼。 他说,“你总会回家的。” 是,她总会回家的。 她要跟着公子许瞻一起去边城关隘,在燕楚交战的时候。 那是离楚国最近的地方。 第475章 新丧 八月的燕国丧事不断。 卫太后还没有入王陵,就有宫人密见公子许瞻。 是夜,小七被叩门声惊醒。 暗夜沉沉,不见一颗星子。 有人就在耳房外低声催道,“姑娘,开门。” 哦,是裴孝廉。 若没有什么极要紧的事,他不会这个时候来兰台。 连盏风灯都没有提,声音压得也比以往任何时候都低,“大王星夜急召,公子命我护送姑娘一同进宫。” 小七心里隐隐不安,庄王缠绵病榻将近两年了,大多在九重台闭门不出,年前与那人一同进宫时,那慈蔼的老者为了稳固后方,甚至打算吃下良原君给的毒丹药。 若不是宫里有了大变故,燕庄王也不会密诏公子许瞻。 小七问他,“什么事?” 裴孝廉俯身附耳,“大王只怕不好。” 不好。 这两个不幸的字小七已听过许多回。 不好,就是人之将死。 燕宫中待她最和善的那个老者,给她肉脯吃的那个老者,竟也不好了吗? 人还兀自怔着,裴孝廉又岌岌催道,“公子已经先一步进了宫,姑娘快些。” “怎么不好?” “日暮已经昏死过一回,险些没醒过来。这时又清醒了过来,只怕是回光返照了。” 竟这般危急。 “我也要去吗?” “姑娘生的是公子的气,和大王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算什么话,她与公子许瞻之间早已不是气与不气的问题了,平白倒显得她心地狭窄了。 小七不肯动身,仰头与她的朋友辩解,“我不是生谁的气......” 她不是生谁的气,是打心底不愿再进那是非之地。 既要走了,原本便不该再为燕宫劳心伤神。 她没有说完话,她的朋友已拉着她的袍袖往外走了,“总之去见一面,不耽误你回家。” 罢了,罢了。 是,裴孝廉知道她在忧心什么,见一面并不耽误她回家,大抵这也是最要紧的。 有了公子牧的前车之鉴,小七轻易不跟人走。但若是裴孝廉,却不必有什么疑心。 裴孝廉是公子的人,千真万确,确凿不移。 你瞧,即便事到如今,却也仍旧相信他的人。 跟着来人急匆匆地上了小轺,趁着夜色悄然出了兰台,不曾惊动什么人,这一路心事重重地就进了金马门。 为庄王忧着,也为那人忧着。 燕国大厦将倾,摇摇欲坠,再经不起什么大变故了。 巍峨的宫墙在夜色里越发显得高耸骇人,裴孝廉在外头打着马,车轮粼粼,在降了白露的青石板上发出与过往一样熟悉的声响。 没有见到公子许瞻的王青盖车,也不曾见他的汗血宝马。 下了小轺,她走着与从前一样的路,踏着与从前一样的九丈高阶,到了殿门的时候,才发现原先殿外侍奉的黄门早已被屏退了,眼下把守着九重台的是兰台的人。 便知是不妙了。 虽蓟城之中没有与公子许瞻匹敌的王室子孙,但潜伏在四处的魏楚细作依旧在紧紧地盯着燕国权力中枢的一举一动。 但凡有个风吹草动,旦夕之间,就能把燕宫里的消息传至四海之外。 她的朋友就在殿外停了下来,低声与她说话,“姑娘自己进去,有事叫我,我就在门外守着。” 将将入殿,一股浓烈的药味兜头扑来。 殿内侍奉的宫人也全都屏退了,小七就跪坐在屏风之后,没有惊扰里头那父子二人。 里头的老者虚弱地一叹,“儿啊......父亲不中用了......看不见我儿一统天下.......” 也听见那人悲怆唤道,“父亲......” 老者长叹,“儿啊,‘民心’二字,你如今可知道了其中的厉害?” 民心啊! 恍然想起年前拜见庄王那一回,就在那一回,公子许瞻曾对坊间的谣传不以为然,他们父子二人的谈话还犹在耳畔。 一人年轻,不知斤两,“坊间一向爱谣传,父亲不必理会。” 一人历尽千帆,愀然长叹,“这是寡人唯一忧你之处。坊间有什么?坊间有人,人又是什么?是人心,民心!不要民心,终究不是长久之道。” 燕国铁蹄与北羌的兵马自然所向披靡,因而能摧毁兰台燕宫的,唯有人心了。 不然你瞧,那坊间流传的赤狗传说,那沿着驿道四散而去的夏人歌,不正是被利用了民心,才引起了一次又一次暴动吗? 一个出生即在高位,加冠便有兵权的人,一个从不把民心放在眼里的人,而今呢? 而今他大抵吃够了民心的苦了,而今也正在受着民心的苦。 这一月来,他大抵也真正地明白了,到底什么是君王之术与平衡之道。 域民不以封疆之界,固国不以山溪之险,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 自古得道多助,失道寡助。 小七听见那人声音嘶哑,低低地回话,“儿知道了。” 又听那老者扼腕叹息,“父亲死后,秘不发丧。” 自古就讲盖棺事定,君王更是入陵为贵。 这八个字,字字都是筹谋,也字字都是遗恨啊。 那人的声腔亦是藏不住的哽咽了,“父亲!” 老者又道,“父亲就在后方守着你的疆土,儿啊,你放心去......有父亲在,燕国......出不了大乱子。” 去岁啊,去岁拜见庄王,庄王也是一样的话。 去岁的庄王说,“寡人就含着仙丹在这九重台里躺着,躺也要躺到吾儿缔成大业那一日。” 然而他这支离病骨,到底再撑不到公子许瞻囊括四海,并吞八荒,建一个承平盛世了。 小七眼里一湿,又听那老者兀自说道,“儿啊,今天是你一人来......” 那老者又问,“你的嘉福呢?” 那人没有说话。 那人不说话,老者便也明白了,怅怅然无力地叹了一声,“她没来......许家的人,都是孤家寡人了........” 这一句孤家寡人,立时就叫她透骨酸心,泪如雨下。 清清楚楚地记得从前那一句话,“吾儿有福,寡人高兴。” 而这样的话,也一样不会再有了。 庄王的话,她都牢牢记在了心里,然而却再不能及时规劝,再不能劝他厚修德行,正道宽仁,亦再不能劝他克己复礼,明善诚身了。 听见那老者就在内殿捶案痛哭,“该杀伐果断的时候,你没有杀伐果断。该低头服软的时候,你也没有低头服软......父亲这一走,放心不下......我的儿啊!” 那人许久都不曾说话。 大约早已心碎神伤,却也到底没有什么可说的。 “请你母亲回来吧,你出征后,只有你母亲能在蓟城为你主持大局。” “父亲要向你母亲认错,这些年到底是对不住她,叫她一个人平白受了这么多委屈,这是父亲最后教你的。” 小七转头朝那老者望去,那老者枯瘦的手颤颤巍巍,他指着案上,已是气若游丝,“嘉福爱吃的......肉脯......你给她......” 她心中凄怆,掩面无声地痛哭,却不敢起身去见那老者最后一面,更不敢似从前一样回老者的话,不敢说,“我永远陪着他,不必叫他做个孤家寡人。” 那老者紧紧抓住了公子许瞻的手,拼尽这一辈子的力气说道,“许氏子孙凋零,寡人……寡人要去......向列祖列宗请罪了……” “从此,燕国......都交给你了!” 便听得一声悲恸的低唤,“父亲!” 燕庄王十七年八月二十九日,夜,那个给过她肉脯,也给过章德尚方斩马剑的老者,就这么撒手去了。 隔着素纱屏,她看见公子许瞻伏在老者身上,久久都不曾起身。 他可在哭? 第476章 我陪着公子 她知公子悲切,也知公子剖肝泣血。 但他可会哭? 似公子那样生来骄傲的人,他刚强克制,从不示弱于人,那样的人,他不会轻易叫人看见自己的眼泪。 她的心被撕成两半。 一半是小七,一半是谢樵。 小七几度生了冲进殿去的心思,但那个叫谢樵的人死死地拉住了她。 谢樵说,小七啊,世人说你薄情寡义也好,说你木石心肠也罢,都请你坚守内心,不做个贪而无信的人。(贪婪而又不守信用,出自汉代应劭《鲜卑胡市议》,“以为鲜卑隔在漠北,犬羊为群,无君长帅庐落之居,又其天性,贪而无信。”) 是了,如公子所言,坊间一向爱生谣传。 该怎么活她自己知道,何须旁人评头品足。 旁人不是小七,不知小七冷暖。 谢樵还说,你知道进了殿,就要应庄王,但你应了谢玉,就不能再应旁人了。因而你不必难过,不管世人说什么,你都不要难过。 是了,她知道。 她不在乎世人的评判,她愿以死护宗庙,却知不能见庄王。 她知道自己不会忍心拒绝那只枯瘦如柴的手,不会忍心拒绝那行将就木的老人,也许又要应下“再不使他做个孤家寡人”这样的话。 但不能啊! 不进殿,是负了庄王和公子。 进了殿,是负了谢渔和谢樵。 这世间安有两全之法啊? 没有,向来也没有。 谢樵还说,何况如今,你连小七都算不上。 是了,小七的一切全都被剥夺了。 名字。 脸面。 身份。 桃林。 木匣。 嫁妆。 就连那眉心的红痣都被人占用了,公子和魏夫人一样也没有还给她。 唯有小七才是公子的。 留在兰台是阿奴,离开兰台是谢樵,但都不是小七了,也都是不能留在这里的人了。 不能、不愿,也不肯。 阿奴不愿留,是因了阿奴被人践踏在脚下。 谢樵不愿留,是因了谢樵的心在山水云岫。 因而她那一颗千疮百孔的心被小七、谢樵和阿奴极力地撕扯着,谁也撕扯不过谁,谁也说服不了谁,心里的三个人便也因此全都极力地挣扎着,到底使她不能进殿。 不能。 不能。 不能。 过路的鸱鸮发出嘶哑瘆人的声响,殿外的北风吹得烛影摇晃。为何眼里的泪却一连串儿地掉下来,掉起来便没有个尽头啊。 她在一片水雾之中抬眸看殿内,那殿内的人呐,久久地跪伏在那老人身上,久久也不曾起身。 父母俱存,谓之椿萱并茂。子孙发达,谓之兰桂腾芳。 而今的公子许瞻,两世一身,形单影只。 与她一样,再也没有父亲了。 小七记得有一首诗,名叫《蓼莪》,是庄王十六年的公子许瞻说起的。 他说起《蓼莪》的时候,就在拜见庄王后的王青盖车里。 那人阖着眸子,眉峰微蹙的模样,她全都刻在心里。 他说,父兮生我,母兮鞠我。 庄王是他在这燕宫之中唯一的温情罢? 蓼莪啊,蓼莪。 父兮生我,母兮鞠我。 拊我畜我,长我育我。 顾我复我,出入腹我。 他从也不曾提起这首诗的后半句,无父何怙?无母何恃? 出则衔恤,入则靡至。 欲报之德,昊天罔极。 民莫不谷,我独不卒。 (意为,孤独地活着没意思,不如早些死去。没有父亲何依仗?没有母亲何凭恃?出门就会心含忧,入门不知到何处。想要报答此恩德,上天苍苍无穷尽。民众无不享安乐,独我不能终养亲) 小七喉间发苦,哀思如潮。 她望着殿里的人,那一身傲骨从也不肯低头的人,他也会这般想吗? 小七含泪起了身,谢樵又来拦,“想清楚了吗?进去了,就走不了了。” 是,小七清楚,她什么都清楚。 因而往日不愿见公子,是夜不愿入宫,方才也不愿进殿。 她回了谢樵,她说,“失去父亲的痛,你也有过啊。” 十岁那年,就有过那椎心泣血的痛了。 谢樵不语。 不再问她,“你要负了谢玉吗?” 也不再拦她,“山长水远,苦海无涯,小七,但愿你不必后悔。” 小七绕过素纱屏,默然进了内殿,就在一旁伏地朝榻上的老者跪拜了下去。 替嘉福磕了头,为了庄王的厚待。 也替章德磕了头,为了她最好的朋友。 内殿的白玉砖铺了一层厚厚的毡毯,跪伏了下去,却也似那人一般久久都不曾起身来。 也不知是为了什么。 九重台的药味可真浓啊,可在里头待久了,竟也察觉不出了。 即便跪伏在此处,那撕心裂肺的感觉也并没有减轻半点儿。 只想要痛哭一场。 为愧疚,为遗恨,为不能两全。 良久过去,才听见一旁的人低叹了一句,“你来了。” 他的声音低沉悠远,苍苍然,渺渺然,好似飘忽九天之外,不在人世之间。 小七心头一酸,继而那五脏六腑四肢百骸也都倏倏然全都跟着酸涩起来,一次又一次地逼得她湿了眼眶。 他心中可有不平? 他心中可在怨怪她? 怨怪她何不早一些来? 小七抬起头来,这月余来第一次抬眼正视公子许瞻。 他衣带渐宽,十分憔悴,从前那宽厚的肩头如今竟勾勒出了两段棱角分明的骨形。 但他仍旧望着自己的父亲,并不曾转头看她一眼。 因而她不知道那人眸中有没有泪,眼尾是不是泛红。 小七口拙,不会宽慰人,嗫嚅了片刻,却也只说了一句,“公子节哀。” 那人怔怔地出神,好一会才微微点头,“父亲给你备了肉脯,夜深了,回去吧。” 曾经蜜里调油的两个人,终有一日也变得如此客气疏离。 小七没有走,兀然一旁跪坐,轻轻说道,“我陪着公子。” 那人再不说话,没有应一声“好”,也没有撵她离开。 小七想,她该陪陪那个含恨而终的老人,也该陪陪一旁这个伤心的人。 即便一句话也没有,那也不打紧。 哪怕是此时这般默默陪伴的时刻,也已经许久都不曾有了。 第477章 一生之敌 珠流璧转,这漫漫长夜一点儿一点儿地过。 这一夜那人也并没有说什么话,他不说,小七便也静静地陪着。 他为他的父亲守灵,也与他的父亲告别。 你看那钟鸣漏尽,灯枯焰弱。 人寂,影也残缺。 静默了大半夜,那人唯一做的事,就是握住庄王的手,长长地叹了一声。 他的声音嘶哑哀恸,似一个行将就木之人,没有什么生机。 他说,“小七,父亲的身子凉了。” 她听了这样的话,一颗心似被人抽了筋一样地疼。 他许久也不曾叫过她这两个字了。 她想,小七,你看一看他,他多难过呀。 你总是想着要自由,要做谢樵,要去做山间的风,你也看一看眼前这个将将失了父亲的人吧。 他不是旁人,他是你的当路君呐。 他做了许多错事,但做了再多的错事,就不值得你此时好好的抱一下他吗? 她下意识地抱住了那个人,却不知该怎么宽慰他。 就这么抱一抱他,给他一丁点儿的安慰,也许也是好的。 那人不言,不知在想什么。 听见那一轻一重的脚步声进了殿,脚步疾疾,话声却低着,唯恐惊扰了殿内的人,“公子,天快亮了。” 是了,天快亮了,该早做谋划了。 那人缓缓起了身,他说,“去宗庙请母亲,为父亲侍疾吧。” 是了,侍疾。 是侍疾,不是崩逝。 来人领命走了,那人呢,那人也孤身一人缓缓往外走去,就在丹墀之地迎风立着,仰头闭目了许久。 那苍凉的背影,看起来失魂落魄,令她的心头莫名地一痛。 蓦地想起了一个骇人的清明梦来,梦里公子许瞻就在城楼上中箭,摔下,复又中箭,摔下,摔出一地的血来。 梦也不知是何时做起的,早也该忘了,也不知怎的,就在这个时候霍地想了起来。 也就在此时,她看着公子许瞻的背影,就似看见了枞金伐鼓,兵荒马乱,好似看见了战马嘶鸣,刀断戟折。 他好似就在边关,就在疆场,他好似就自某一处城楼垛口摔了下去,那躁动的兵马,就在他身上践踏奔腾,溅起了一片飞沙走石,也溅起了一片鲜艳的血光。 小七瑟然打了一个冷战。 出了大殿,才发觉外头竟下起了小雨来。 这暮秋的雨打在身上,和着这冰凉的朔风,萧萧瑟瑟的,可真是凉啊。 那踽踽苍凉的身影就立在雨里,廊下的裴孝廉一瘸一拐地上前为他撑起了油纸伞。 (油纸伞起源春秋战国时期,是我国最为古老的主要雨具,解放前及初期一直沿用。据传,鲁国着名匠师鲁班之妻王氏将竹子劈成细篾条,上蒙兽皮,张如盖,收如棍,此即最初的伞) 那人望着暗沉沉的天色怔然出神,这一幕,当真熟悉呐。 记得去岁小年夜,那人劈杀了穗娘,砍杀了宫人,拉着她的手从万福宫的后小殿一路往前奔走。 那时候他大步流星,踹烂后门,踏了前殿,破前门而出,也如此时一般在那空旷寂寥的丹墀之地缓缓停了下来。 那时候下着腊月的雪,而此时是一场秋雨。 原也都是冷透锦衾,但那时候她与公子许瞻,那才叫蜜里调油。 此时的那人是否也似去岁小年一样,无力,抱屈,窝心,是否也有万般的无奈使他悲不自胜? 也许是的。 小七仰头看他,他的脸颊一片湿润,不知究竟是雨还是眼泪。 真想踮起脚尖用袍袖为他抹干,真想与他说一声,“公子,回家吧。” 但到底没有。 兰台并不是她的家。 忽而脚步声起,阶下是持着长戟的东郭将军匆匆赶来,“公子,探马急报。” 那人不语。 默然等着。 等着坏消息,或者好消息。 而如今的燕国,坏消息实在多于好消息。 东郭将军道,“探马来报,囤在乌石的粮草被楚人偷袭,烧了三天三夜,烧得干干净净......我军,又败了。” 那人闻言身形一晃,小七忙去搀他,却发觉那具八尺余的身躯已是骨瘦形销。 听那人恨恨地道了一声,“谢玉!” 是他口中那个“如插标卖首”的人。 恍然想到这一夜燕庄王的话,“该杀伐果断的时候,你没有杀伐果断,该低头服软的时候,你也没有低头服软。” 史上诸侯争霸,为的无非是土地城邑、人与财帛。 公子放走谢玉,谢玉却烧光了他的粮草,杀尽了他的兵马。记得楚人怒发冲冠,裂眦嚼齿,高声断喝,“血不流干,势不休战”。 血不流干,势不休战。 城门如此,想必征战亦是。 小七却并没有什么可欢喜的,她心碎神伤,不能自已。 东郭将军就候在一旁,不敢再催。 荒时暴月,战祸四起,当真是弹尽粮绝,国运将尽呐! 谁还再忍心去催促那个看起来早已经支离破碎的公子呐! 直到那人发了话,这才肃色应了一声,持着长戟匆匆走了。 那人说,“大营点兵,连夜启程。” 再来不及安顿好宫里的事,也来不及等到他的母亲,人便匆匆往那九丈高阶下去了。 小七不知自己该去何处,是回兰台,还是跟去大营。 她在小雨里立着,好似自己从来都是个局外人。 忽见那人转身,听那人问道,“你说想去暖和的地方,我记得对不对?” 是了,桃林诱捕那一夜,她蜷在庭中地上,与他一一坦白。 她说,我不喜欢燕国,一点儿都不喜欢,这鬼地方只会吃人。那雨没日没夜地下,入了秋就开始冷了。 燕国真冷啊,她从小就怕冷。 她说,我不喜欢燕国,我想去暖和的地方,去不会杀人的地方。 江南暖和啊,听说江南的春色也极好。 这样的话全都记得,可再也不忍去伤公子许瞻了。 分明只说一句“公子记得对”,往后的路就会简单许多。 但也不知道怎么,眼眶湿湿的,鬼使神差的,竟就说了一句,“我不记得了。” 那人笑,这凄风苦雨里的笑愈发地叫人难过,叫人苦到了心里。 “小七,你欢喜吗?” “公子问的是什么?” “他若赢了,就能带你走了。” 那人口中的“他”,说的是谢玉。 她知道。 谢玉出现不过短短一年,却成了他一生的死敌。 就在蓟城的城门,谢玉说,“小七,等着,我以倾国之力来要你。” 谢玉说要来,他就一定会来。 谢玉一来,就是兵临城下。 第478章 出征 但这一场战事到底谁赢,如今并没有人知道。 谢玉赢,也许就能带她离开。 但公子赢,就一定会把她留下。 她知道江南好,也知道兰台不好。 她知道谢玉好,也知道公子不如谢玉好。 心里什么都知道,但做出抉择实在不是一桩简单的事。 情之一字,盘根错节,到底不是非黑即白。 秋夜的雨可真凉啊,就在那人脸上肆意地淌着,那人在笑,笑得她透骨酸心。 一个将将丧父的人,连一口气都不能停歇,连一个好觉都不能安枕,就要奔赴战场,与他的宿敌决一死战。 小七也分不清自己脸上的到底是什么,也不知那一行行淌下的,究竟是雨还是眼泪。 但喉间心头,俱是发苦。 有多苦呐,是比那黄连还要苦上个三分呐。 而小七不能答他。 这一夜她也并没有再回兰台,就跟着公子许瞻一同,连夜赶往了蓟城大营。 他要大营点兵,她呢,她就只是跟着,跟着他一同出征。 什么都没有收拾,她也并没有什么可收拾的。 回念起从前来,好似不管在什么时候,她都是个两手空空的人。 钱帛空空,身边的人也都一个个地走了。 雨一直在下,没完没了的,冷得人连连打起了寒战,也因了这雨,把那衣袍发髻全都淋得黏糊糊的。 这天明之前最黑暗的时候,进出辕门的人马没有停下来过。 猎猎作响的火把被风吹得东倒西歪,又被这连绵不停息的雨水浇灭了,浇灭也不耽误这蓟城大营里的集结。 惊天动地的号令,撼动山河的马蹄,刀戟斧钺拍打得铁甲铮铮作响,战靴踏着泥土发出齐整的呼啸。 前来中军大帐的人马也一刻没有停下来过,道上泥泞,来往的人俱是满腿脚的黄泥点子。 帐内刀光烛影,公子、司马、将军、谋士,黑压压的一帐子人,全都聚集在这燕国最高的军事指挥中心了。 是了,公子许瞻在哪儿,燕国的最高军事指挥中心就在哪儿。 燕军的大营啊,从前都是陆九卿带她来,陆九卿会告诉她该去什么地方等着,该说什么话,该做什么事。会告诉他不该去什么地方,不该说什么话,更不该去做什么事。 如今陆九卿也不在了,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该去哪里。 就在帐外等着,不去听里头的军国大事。 是了,不听。 她这样的身份,能做两国的细作。 但她不愿。 不做哪一国的细作,也不做任何人的刀剑。 她不愿从自己口中出去半句关于燕国的消息,更不愿从自己口中出去半句关于公子许瞻的密报。 算是对他的仁义也好,算是对他的袒护也罢。 背弃一次之后,便再也不会有了。 了望塔的人已经换了一拨,奔进大营的探马一身风尘踉跄下马,再换了新的探马疾疾奔出辕门。 小七想起陆九卿来,不,早就不是燕人陆九卿了,如今成了楚人牧临渊,不知去了哪里,到了何处,可还活着。 她也想起章德公主来,如今的章德公主又在哪里呢?她孤身一人,心灰意冷,在这兵荒马乱的世道里,可还好好地活着啊? 她还想起了哑婆子来,想起去岁也是这样冷的时候,就在这同一块石阶上,哑婆子就跪坐一旁给她搓手捂耳,把她冻僵的双臂膝头揉搓得暖暖和和的。 而今哑婆子又去了哪里呢?槿娘尚还知道去处,哑婆子却连个音讯都没有了。 在这兵戈扰攘风雨如晦的世道,一个人匿迹销声实在太过于容易了,昨日还活生生与你一同说笑的人,也许不几日就能看见她的骸骨。 不,也许是几日,也是要数年,也许你这辈子都再也听不见她的一点儿消息,这辈子也都见不到她的骸骨了。 小七在心里祈祷着,但愿这正处于多事之秋的燕国,但愿这风雨中飘摇的燕国,能尽快地平稳下来。也但愿这动荡不安的世道,能早日立国安邦,建个承平盛世,休牛放马。(休牛放马,将牛马放牧,停止军用。比喻天下太平,停止战争) 有人递来一张薄毯,小七抬头望去,是她的朋友,那兰台魁梧的将军裴孝廉。 小七心头一暖,用那薄毯紧紧地罩住脑袋,掩紧身子。 她想,小七,你是多么幸运的人呐! 哪怕处于绝地,也始终有人在陪着你,护着你,在默默地守着你。 不管光明到来之前有多么阴冷黑暗,你也该坚信,你就像那七月的松果,旦要浸透了水,就能把那四五分裂的心再一次凝聚在一起。 因为始终都有人在做那个手持松果为你浸水的人。 但愿你永不辜负,不辜负每一次身处暗夜之中不见光明时候的温情。 可这温情太多,有大表哥的,有章德的,有裴孝廉的,有槿娘的,有哑婆子的,有周延年的。 但也有公子许瞻和谢玉的。 她就似活在一张蛛网之中,受过许多人的恩惠,也与许多人缠夹不清。有那么多的“仁”,那么多的“义”,要对得起其中一人,便要对不起旁人,因而每每痛苦自责,不知所措。 她不禁想,但若自己是个薄情寡义的人,是个木石心肠的人,那便好了。 而如今的姚小七到底再不能活得似魏昭平三年前那样简单痛快了,再也不能了。 天亮之前,公子的中军大帐连发四道诏令。 一道密诏星夜发往乌石一带,密令各郡作速措办粮草,就地起兵千人星夜兼程往前线押送粮草辎重。 一道军令千里加急直达平陵大营,令大将军栗辛高垒深沟,据城死守,扼楚人咽喉使其不能北犯。 一道军令发往魏燕边境,命戍边部队坚壁清野,扼守关隘,使魏人不敢东进。 (坚壁清野,出自《三国志·魏书·荀彧传》,指对付敌人入侵的一种作战方法,使敌人既攻不下据点,又抢不到物资) 一道军令发回蓟城,命中军大司马效力死守蓟城,密令虎贲中郎将驻守燕宫,非死不得擅离职守。 大营之内,秣马脂车,裹粮坐甲。(秣马脂车,即喂饱马,给战车涂好油脂;裹粮坐甲,即携带干粮,披甲而坐。均指全副武装,准备迎战) 安顿好了前朝后宫,已是天光大亮。 燕庄王十七年八月三十日,暮秋,燕国大公子许瞻集结精兵二十万,战马十万匹,起兵伐楚。 营中号角吹响,马蹄声动,第一路援军两万人当先奔出蓟城大营,千里加急,引兵救应平陵城。 第二路八千精兵由水路出发,自海上乘船南下,由吴越之地弃船登岸,自背后包抄楚军。 十七万大军浩浩荡荡,连络四十余里,旌旗节钺,十分严整。 许字大纛与黑龙旗沿着驿道长长排开,遮天蔽日,不见首尾,在八月底的北地秋风中猎猎作响。 马嘶旗动,奔腾如潮,踏得尘土飞扬,泥浆四溅。 第479章 好转 大军走得很急,戴月披星,倍日并行。 小七扮成男子模样随军侍奉,黑带子束了发髻,穿得就是燕兵最寻常的衣袍,她在军中一向如此妆扮,除了身形娇小,丝毫也不扎眼。 魏夫人也来了,但魏夫人大张旗鼓,。 一身的华冠丽服铺张扬厉,恨不得乘朱轮华车,生怕旁人不知道,只差扬铃打鼓,开锣喝道了。 沈淑人向来是这样的人物。 便是当初安邑逃亡时,不也是金装玉裹,什么璎珞玉佩,翡翠明珠戴得上下都是吗? 听说因走得十分仓促,魏夫人是从睡梦里被叫起来的。 前去淑德楼传信的人只说公子要带夫人出征,天亮前就得走。因而也来不及收拾什么随身的物什,只命嬷嬷们卷起最华贵值钱的衣物,匆匆忙忙地就赶来蓟城大营了。 毕竟是兰台夫人,不管去哪儿,出征也好,进宫也罢,排面是绝不能丢的。 你瞧啊,光是魏宫来的老嬷嬷她就带了六个。 只是这一路爬山涉水,日炙风吹的,沈淑人备尝艰苦,叫苦不迭,又因吃不惯军中的伙食,又吐又拉,成日里一脸的菜色。 沈淑人是被娇养着长大的,何时吃过这样的苦头,不出两日便风光不再,瘫在马车里蔫蔫地打不起精神来了。 那些老嬷嬷也是在宫里享受惯了的,与沈淑人一样吃不了随军的苦,成日里有气无力,病恹恹的,才赶了不到一半的路,就折了三个了。 余下的三个亦是面如土色,成日地瘫在马车外,还不知能不能熬到边关。 魏夫人好与不好,与小七没什么干系,她只跟着公子的马车走,但若沈淑人不来生事,她们井水不犯河水,先前未算完的账,她能暂且按下不提。 小七与公子之间的话从来也不多,公子宵旰忧劳,中军大帐里从来也少不了他的将军谋士,每每议完了事便已月上中天,人困马乏,因而就更没什么可说的了。 小七唯一能做的,就是为那人举炊。 从火腿上削下一片片薄薄的腊肉,就地取了山里的野菇,煮上一小锅火腿汤,那火腿肉质细腻,秋末的山菇亦是口感鲜美。 行军辛苦,没有珍馐玉馔,一碗火腿汤而已,但那人爱喝。 (火腿的起源可以追溯到先秦时代的“脯腊”,“脯腊”是“脯”“腊”的合称,指的都是盐腌、风干的肉。《周礼·天官》有“凡祭祀共豆脯,荐脯朊胖凡腊物”的说法,此外,春秋晚期孔子授徒收“束修”当学费,其中的“修”就是一种干肉) 她记得那人在魏地水土不服,如今虽还在燕国,但也仍旧为那人煮豆浆。 粮草中就有黄豆,她向庖人借一些来,前一晚泡在水中,翌日一早再用石磨子磨得细细的,细帛虑净粗糙的豆皮渣,在行军釜中煮沸,就能熬出一锅香醇的豆浆来。 豆浆无味,但那人也爱喝。 安营扎寨时,若将军们能打来鱼,她也能为那人炖一碗鱼汤。 宰鱼,刮鳞,洗净,下锅,她会炖鱼,她炖的鱼半点泥腥气都无。 只是军中条件简陋,鱼汤寡淡。 她端给那人,但那人爱喝。 小七最会侍奉人,她这一双手没有什么是不能做的。 粗活能干,能砍柴,能举炊,能浣衣,能擦地。 细活也能干,能守夜,能侍疾,也能伺候濯足洗衣,铺榻守夜。 没有什么能难倒她的,但那人如今也并不差遣。 偶有闲暇,那人亦是留在帐中,默然坐着,许久都不说一句话。 一个人在帐中,一个人在帐外,话虽不多,但知道她在,那人眸中的沉重到底是一日比一日地消减了。 小七没有说要不要走,公子也没有问要不要留。 公子没有说将来怎样,她也从来没有刻意去问。 她暗自庆幸。 她想,不问,不要问。 就陪他再走一段,再走一小段。 将来到底又怎么样,谁又知道,终归是走一步看一步吧。 罢了,就走一步看一步。 不是所有的窗户纸都要去破开,有些话也不必全都得说个明白。有时候活得糊涂一点儿,到底不是什么坏事。 大军一路南下,连行了八百里,除了留出歇息喂马的工夫,大多时候都在赶路。 安营下寨的时候,小七便在中军大帐外头立着。 见那前线抗楚的淳于将军连连发书告急,探马也一次次风尘仆仆地从辕门奔来。 有败绩。 何时又吃了败仗,又失了哪座城池。 尤其平陵军粮告竭,死伤惨重,不知还能支撑几日。 亦有捷报,譬如军粮。 说第一拨援军已经抵达平陵,就驻在城外二十里处,与城内守军呈掎角之势。 楚人生怕被前后夹击,一时不敢轻举妄动。 又说乌石邻近的郡县已将粮草送达了前线,沿途虽也遭到楚军数次偷袭,但好在押送粮草的将士十分警戒,严加防备,重兵守之,到底是有惊无险。 她听见帐内的将军谋士们闻言大笑,是啊,粮食和草料就是战争的命脉,暂时的休战又能为前线等来援军,焉能不喜啊。 第480章 江南有什么好 真好呀。 她有许久都不曾听见帐内的笑声了。 也不知怎么,竟也跟着暗暗舒了一口气。 公子许瞻不过是低低笑了一声,但小七依旧能从那一众将军谋士的笑声里,一下子便寻了出来,辨了个分明。 那低笑,也是压抑的低笑,含着数不尽的思虑,和化不开的愁苦。 便是这样的笑声,小七也有许久都不曾听过了。 有多久了呢,大约是从谢玉雨里刺杀时起,就再也没有了。 这一阵子,他必定也是十分的辛苦。 小七拢袖立在帐外,就似火烧青瓦楼后,她也时常立在兰台正堂的廊下一样。 听着他们高谈阔语,议论风生,就如听他们谈起如何料理那一老一小的羌王一般。 有人说,“魏国地方八千里,带甲数十万,自古就是膏腴之地,粟积为丘山。而楚国田肥美,民殷富,沃野千里,粟积饶多。唯燕国山寒水冷,土地瘠薄。大王雄霸天下,与诸国交战多年,岂会不早做准备?” 是了,粮草储备的问题,自周代起就尤为看重。 《逸周书》中就有“有十年之积者王,有五年之积者霸,无一年之积者亡”的说法。 周亡之后,天下四分五裂,诸侯并起,兵连祸接,粮草储备更成了左右战局胜负的关键。 又有人说,“八月洪灾淹的不过是北地的黍稷,我燕国各地的粮仓不下十座,小些的积粮二万石,最大的积粮有十万石,楚人以为烧了乌石的粮草,就能一举摧毁我军,真是笑掉了我等的大牙!” 是了,《礼记·王制》称:“国无九年之蓄,曰不足;无六年之蓄,曰急;无三年之蓄,曰国非其国也。” 因而早在燕庄王时就已开始储粮备荒,以丰补歉了。 为管理粮仓,还专门设置了仓人和廪人,掌管国家的粮食储备,以赈灾备荒,安民固本,单是小七便听过蓟城就有“治粟内史”这一职位。 何况公子的四月新政,大大促进了燕国经济的发展,加之又与魏国互市五谷粮草,极大地充盈了国库粮仓。 又听那东郭将军大笑起来,“待公子的十七万大军一到,与海上的人马前后夹击,必将楚军打得屁滚尿流!人仰马翻!任是什么大泽君,什么楚襄王,都得是公子的手下败将!” 帐中诸人皆俯仰大笑。 又有人道,“魏楚这两块肥肉,迟早尽收公子囊中!” 是了,一个中原产粮大国,膏腴千里,一个南地鱼米之乡,天府之土,燕国征伐多年,图的不就是魏楚那丰沃的土地吗? 她记得燕庄王十六年十月底的那个大清早,就在雪岭驿站客舍的廊下,她问起周延年来,“将军看雪山的时候会想什么呢?” “末将会想,这就是燕国的疆土,可那么大的一片疆土,是住不了人的。” “燕国有多少这样的雪山?” “十之有三。” “末将会想,今岁冬天来得太早,只怕北地的牧民又要冻死很多牛羊牲口了。” “牧民为什么不早早往南避寒呢?” “往南?到蓟城吗?蓟城就那么大,盛不了那么多人。牧民就得住在高岭草原,不然没有牧草可吃,照样要死。” 这便是公子许瞻为何定要南下的缘故,南下扩张疆土,去寻新的牧马地,去寻更宜人的地方居住。 打了好多年啊,这连年的兵戈扰攘,没有谁能独善其身。 不说旁人,小七自己便受尽了战争的苦。 她的外祖父被燕人刺成重伤,父亲亦曾是燕楚交战的主将,就连她自己,不也是因了战败才成了燕人的俘虏吗? 燕人南下,是为了燕人的正义。 魏楚北上,也有魏楚自己的正义。 都是正义之战,便也分不出个是非对错来。 但乱世终究不是正道,若有人当真统一了这万里疆土,叫那八纮同轨,叫那江山永固,叫那列国的布衣黔首都能安居乐业,若能如此,又何必定要分出个是非对错来。 你瞧。 公子许瞻是这世间最厉害的谋士,也是这世间数一数二的棋手,到底没有什么是能难得倒他的。 高瞻远瞩,公子当得起这几个字。 在帐外立着的,不止小七一人,还有裴孝廉。 裴孝廉就像个尾巴,他一直跟着。 小七举炊,他跟着。 小七立在帐外,他也跟着。 她若夜里在小帐里睡觉,他便在帐外打个地铺守着。 他从不躲藏,明目张胆。 小七便去质问他,“你是公子身边的人,就没有自己的事做吗?” 那莽夫也不知什么时候就改了性子,她凶神恶煞的,那莽夫也不恼,他说,“我的事就是跟着你。” “跟着我干什么?” “公子忧心姑娘安危。” 话说得动听,但到底是为了什么,小七怎会不知道。 不过是防她出逃,因而才找个人一刻不停地盯着罢了。 裴孝廉一向是那人的狗腿子,差遣他来再合适不过了。 被人盯着的滋味儿虽不好受,但小七并不拆穿,也从不说破。 她把裴孝廉看作朋友,若看作朋友,便不必把他的监视看作一件不堪忍受的事。 若见她不信,裴孝廉又定要再找补上一句,“也是我自己想要跟着,刀枪无眼,那些死婆子总惦记着往这边来。” 是了,有裴孝廉那冷面的门神在,沈淑人那些蔫巴巴的婆子们只敢远远瞧上一眼,都不敢来找事了。 那便也算是好事吧,她这般宽慰自己。 总之时间久了,也就习惯了。 她常望着大营外头的天出神,她会问身后的人,“裴将军,山的那边是什么?” 裴孝廉便说,“还是山。” “那翻过所有的山呢?” “那就到战场了。” 她还问,“快到江南了吧?” 裴孝廉便回,“快了。” 快了,道阻且长,行之将至。 “你从前去过江南吗?” “去过。” “你见过江南的春色吗?” “见过。” “江南的春色好吗?” 若问起江南,燕人裴孝廉可说不出什么好话来,他冷嗤一声,“没什么好的,乌烟瘴气的,成日里下雨。” 小七不服气,与他争辩,“可有人说极好。” 那莽夫嗤得更厉害了,嗤得鼻子都出了气,嗤得头都歪到了一旁去,“人家说什么,你就信什么?打起仗来,到处都是死人,山里河里满地都是血,都没有个落脚的地方,什么青砖瓦巷,什么乌蓬轻舟,全都烧成了破砖烂瓦,整个天下都一样,哪有什么极好的地方。” 小七就是不愿和裴孝廉说话,那莽夫说话粗声粗气的,就似把弯刀,把她心里的念想一寸寸地全都切开剁碎,剁个了稀巴烂。 可裴孝廉说的又没有错,她见过那么多的战场,哪处战场不是烽烟滚滚,白骨累累,又有哪里才是世外的桃源呢? 都说蓟城是修罗场,那战场呢?战场更是十八泥犁,是吃人不眨眼的地方。 第481章 那你便给他 大军没日没夜地赶路,扎寨休息的时候不算太多,因而小七与公子说话的时候,也实在少得可怜。 大多是在下寨安营时候,进帐侍奉那人进膳,这才勉勉强强地说上几句。 有时那人问,“还吃得消吗?” 小七在魏营三年吃过许多苦头,便是这两年在兰台也备尝艰辛,因而行军的苦,实在不算什么。 她便点头。 到底原都不是话多的人,她不说话,那人便也不再说下去了。 有时那人问,“你一个人的时候,会想什么?” 会想很多啊,乱七八糟的,什么都想。 常常令她翻肠搅肚,不能安宁。 但心里想那么多,却不愿叫他知道一点儿,免得他听去了,他再胡思乱想,因而往往只回一句,“什么都没有想。” 那人便问,“会想家吗?” 小七浅笑点头。 会想家。 在异国他乡飘泊了两年,怎么会不想家呢? 如今没有家,想的便都是从前的家。 悬悬在念,忧心如酲。 常常令她回肠伤气,不能安枕。 他们之间的谈话,往往也就是这么一句两句的。 说完了,小七也就走了。 偶尔她也会问一句,问他,“公子的伤,好些了吗?” 她问出这样的话来,那人大抵从也不曾想过,因而手中的银箸顿了片刻,亦是笑道,“好了。” 没有血色的一张脸,竟就好了吗? 她是不信的。 有一回在行军路上看见木山药,木山药是好东西啊,能清热解毒,消炎止痛,她拔了几棵,煮了一壶清口粗茶。她做的东西,裴孝廉没有不眼馋的,就连这苦苦的木山药茶都要向她讨了喝。 小七不给,告诉他,“这是给公子的。” 裴孝廉闻言不以为意,“公子不爱喝苦的!我知道!” 是罢。 心里苦的人,也许该吃甜的,就像那甜甜的喜饼一样,吃了甜的,心里就不觉得苦了。 唯一一次话多的,是大军到了历山的时候。 听说到了历山再有一两日的脚程就到平陵了,因而这一带虽不在前线,但亦是兵荒马乱,流民遍野。因了战事吃紧,来往报信的探马也越发的多了起来。 夜里就在历山扎营,待议事的军师们都走了,小七照旧进中军大帐收拾案几。 案上东西多,有舆图,军报,还有一小卷细帛,但她是瓜田李下,一向注意自己的举止,从来不主动窥看那人的军报。 但这一回,那人却把那卷细帛给了她,“看看吧。” 小七并不抬头,兀自忙活着,“公子的军报,我不该看。” 那人说,“是宫里的事。” “宫里的事,也不该看。” 总之她不该看,不看便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才好。 她自顾自地收拾,那人默了良久,良久才道,“是家里的事。” 依稀记得一次风雪里的问话。 那时候她抓住那人的衣袍求他,“公子,不要回宫,我想回家!” 也清楚地记得那人黑着脸问她,“你的家到底在哪儿!” 家。 多遥远的字眼呐。 一个心心念念了数年,却离得越来越远的地方。 原先想说一句,“公子的家事,更不该看。” 但见那人垂着眸子,一双长眉下意识地蹙着,蹙得紧紧的,终究是不忍心说这样的话。 小七顿在原地好一会儿,虽不似从前一样抬手去舒展那人眉心,到底是摊开了那卷密信垂眸看去。 那是宫里来的信。 写信的人是他的母亲。 信中说,因公子不在蓟城,无人主事。小事还罢,大事总有近臣要觐见庄王,虽也寻了一个与庄王身形声音相仿的宫人,但也险些露馅。 好在因了庄王本就称病不朝,常年缠绵病榻,自十六年四月接待过一回魏使之后,再不怎么往前朝来了,故此虽也凶险,但到底侥幸,没有再生什么变故。只求战事快些结束,快些得胜还朝,好继天立极,称王即位。 如此机密,那人竟不瞒她。 不止如此,那人竟还说,“你拿着。” 小七讶然望他,不懂他的意思。 她拿着这样的密信,便是把那人的命脉都握在了手里。 他这样的王者,怎会不懂得这样的道理,怎会不明白这其中的厉害,怎会做出如此愚蠢的事呢。 他大抵是疯了。 才想说一句,“公子的密信,我不会要。” 心中恍然一悟,不不不,庄王将将崩逝,他就能连发四道诏令,把前朝后宫都安排得稳稳妥妥的人,怎么会疯。 是试探。 他这多疑又爱试探的毛病,永远都不会改一星半点儿。 小七平和望他,“公子给我,我会给谢玉。” 那人长长的眼睫微微翕动,默了片刻,竟也缓缓点头,“那你便给他。” 给了谢玉,燕国不战而败,他岂会不知。 再没有什么话,小七拿起密信,塞进袍袖便就起身走了。 临出帐门前,忍不住回了头。见那人依旧垂着眸子,孤零零地坐于矮榻。 一声低低的叹息,攫住了她的心口。 那个人啊,他与魏昭平三年冬第一次相见时一样,即便一身张扬的暗绯色长袍,依旧不能为他增添什么气色。 你知道,公子许瞻从前是多么意气风发的一个人呐。 她想,她怎么会给谢玉呢? 她连帐内的消息都不肯去听,又怎会把他的密信送给旁人。 但他大抵信了。 出得大帐,大营早已安静了下来。行军辛苦,除了还在严加巡守的甲士,大多已经鼾声如雷。 向来也是如此,她做完自己的事就走,那人军务繁忙,也从来不曾挽留一句。 两个人客客气气的,客气却也十分地疏离。 第482章 狗腿子 不管怎样,好歹就这么相安无事地处着。 倒是沈淑人总来闹,她来闯过几回大帐,虽说蔫巴巴的没什么精神,却是一身使不完的牛劲,梗梗着头定要往里冲,人家可是魏夫人,旁人谁敢拦一下。 每回都得是裴孝廉那莽夫动手,才能把她挡在外头。 魏夫人为什么会来,还要大张旗鼓地来,小七和裴孝廉心里都清楚。 不过是借了她灵璧公主的身份,好稳住魏宫上下,叫他们投鼠忌器,不敢生事捣乱,更不敢在背后趁火打劫。 亦是要告诉楚人,魏燕是姻亲之国,人家是亲仁善邻,讲信修睦,关系好着呢,叫魏楚再不能轻易结盟,也不敢前后夹击,再去偷袭燕国的大本营。 也省得她一人留在兰台,叫公子的后院起了火,再跑去九重台,把燕宫闹个地覆天翻。 因而旁人也都敬着魏夫人这尊大神,轻易谁敢惹她不高兴。沈淑人大抵自己心里也是十分清楚的,因而愈发地肆无忌惮。 要不就哭天抢地的,说自己真是好苦啊,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好,再往南去一身的骨头都要散了架了,受不了了,受不了了,闹腾着要回兰台去。 要不就死缠烂打的,定要闯进帐去见公子一面,说什么,“我是兰台的夫人,是魏国的公主,天天吃着出征的苦头,怎么连夫君都不许我见一面?哪有这样的道理?是魏国有,还是燕国有?若要我父亲魏武王知道了,是定要给我做主的!” 是是是,沈淑人多聪明呐,这就开始拿着魏武王吓唬人了。 要不就闹着要人,要的不是旁人,要的是小七。 说什么,“跟我来的嬷嬷们全都倒下了,打都打不起来,我在母家养尊处优,十指不沾阳春水,没人侍奉,我是活不下去的,公子要是不管,我就自挂辕门,死给我父亲和我哥哥看!” 你瞧她,知道公子如今最怕魏国在背后捣乱生事,偏偏这时候把她的父亲哥哥摆到了明面上来,妄图扼住公子的咽喉。 是是是,沈淑人多有魄力啊,她也的确凭着一己之力把个中军大帐闹得鸡飞狗跳。 小七见过沈淑人如今的模样,说是见过,却也并不曾见个完整。 其人每每下车出帐,那张杏脸总遮着一块华贵的缎子,好似叫什么幂篱的,其上镶嵌着琉璃松石,末尾还垂下一排细小的珍珠流苏,把半张脸都遮得严严实实。 内里什么模样,是看不真切的。 只知道这幂篱的主人上一回在宗庙里曾窝在那魏宫老嬷嬷的怀里大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哭诉着自己牙掉了。 哭状极惨,但到底掉了几颗,掉的是前头的还是后面的,也都一概不详。 沈淑人闹,小七与裴孝廉就在一旁冷眼相瞧,左右不是寻他们的麻烦,他们也省得惹火烧身,平白再惹一身是非。 但再骄狂的沈淑人,见了公子许瞻出帐,也立马就能消停下来。 那个伶牙俐齿一肚子歪理的人一眨眼的工夫就变成了举止端秀的兰台夫人,你瞧她缦立成姿,朝着立在帐门处的人施施然地屈下膝头,娇滴滴地唤了一声,“公子。” 好似无理取闹的是旁人一样,与她沈淑人一毛钱的关系都没有。 小七与裴孝廉一高一矮的,就在帐门一旁杵着,见公子许瞻面色冷凝,眉心蹙着,哦,他的眉头许久都不曾舒展过了。 再看那一双幽黑的凤眸微微眯着,他平静地说话,语气疏离又带着几分凉薄,“那你便自挂辕门。” 沈淑人多惜命的一个人啊,她才不会自挂辕门,舍得死在阵前呢。 这厢便穿过甲士,凑近大帐,眉眼抬起时秋波暗送,一副柔情绰态的娇憨模样,还要温柔柔地说一句,“公子疼疼小童。” 她遮住了嘴巴,模样看起来愈发与小七相像了。 沈淑人说了这样的话,一旁的裴孝廉忍不住就嗤笑一声,他嗤得厉害,嗤得口水都喷到小七脸上了。 还听沈淑人道,“就把小七借给小童用一用,小童保准还给公子的时候好好的。” 魏夫人这么张扬闹腾,公子许瞻是丢不起这个脸的,眉梢眼尾还没有松开,转身就回了中军大帐。 公子不曾下令驱赶,大抵是默许了沈淑人进帐,裴孝廉也就不好再拦。 帐门虽落了下去,但内里的声音仍听得清晰。 沈淑人委屈巴巴道,“公子不疼小童,小童可熬不到战事结束,早早地没了,公子怎么向我父亲和哥哥交代......” 不听见那人说一句,沈淑人便埋怨起来,“公子心肠真狠,不是小童无理取闹,实在是......实在是小童来了癸水,身子不方便,哪哪儿都不方便......” 说着话就开始哭了起来,“公子不疼小童,小童留在这里也没意思,就放小童回魏国吧!夫人的位置让给小七......我不要了,什么都不要了......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她能舍得回家,小七是不信的。 裴孝廉大抵也十分不信,主人家的事他不好置喙,便又嗤了一声,又把口水嗤到了小七脸上。 小七抬起袖子一把抹了脸,扭过头去瞪他,压着声斥道,“裴孝廉!注意你的口水!” 她训斥裴孝廉的时候,裴孝廉的白眼还没有翻回来呢。 帐内的人是看不得一个像小七的人哭着闹着要回家的,到底是心软了,因而便召她进帐。 小七私心是不愿在此时进帐的,她不进,裴孝廉便催,“公子叫你呢!赶紧的!” 小七又恼,“裴孝廉,你就是个狗腿子!” 她不动,裴孝廉便用刀柄捅她的脊背,他个头高,刀柄一伸,便正好抵在她的脊背上,“赶紧的!” 小七烦他烦得要死,一把拍开了他的刀,狠狠跺了他一脚,又低低骂了一句,“狗腿子!” 掀开帐帘进了门,见此时的沈淑人跪坐主案旁,抽抽搭搭的,哭得十分可怜。 哭成这副模样,眼泪可会流进那幂篱里头去? 小七就立在半中间,隔着那两人有四五步的距离。 她当那人能说出什么好话来,谁知那人薄唇启开,说的是,“去照料几日吧。” 哦,他说的是去照料沈淑人。 恍然想起一句来,“公子请姑娘去树上。” 也想起另一句来,“你不问为什么?” 目下与那日的情形好似也没什么不一样的,心里虽有些苦涩,却也不非得问一句为什么。 唉,不问。 不是照料沈淑人,也是要侍奉那人,相比起侍奉那人,那还不如去照料沈淑人。 小七应了,她去搀起沈淑人,搀起来就往帐外走了。 第483章 密信风波 到底没什么别的办法,军中再没有其他女子侍奉,思来想去,也唯有姚小七了。 稳住沈淑人,也就是稳住了魏宫。 小七心里是明白的,因而也并不怨艾。 好在沈淑人状态不佳,在公子面前使完了力气,又成了一副病恹恹的模样了,因而没什么精神来为难她。 何况,裴孝廉那近九尺的尾巴仍旧跟着。 小七在哪儿,那尾巴就在哪儿,虽不能一同跟着进帐,但到底在帐外守着,沈淑人就得顾忌几分,因此也扑腾不出什么浪花来。 只是虽还是对那些婆子们颐指气使的,但婆子们哼哼唧唧,半死不活,怎么都使唤不动,便只能使唤小七。 “我渴了,快给我喂水喝!” “我头疼,快给我按一按!” “我肚子疼,快给我揉一揉!” “哎呀!褥子脏了!快给换洗了!” “姚小七!我要吃甜粥,你快给我做!” 天天苦哈哈地叫唤着,“哎呀疼呀,我肚子疼呀!” “哎呀要命,又吐又吐,可要吐死我了!” 真是气人,在大梁得伺候沈淑人,在大营还是得伺候沈淑人。 沈淑人被伺候得舒坦了,还笑眯眯地与她闲谈几句,“小七,你知道我为什么非要叫你来?”小七与她没什么好脸色,若不是因了魏夫人这一重身份摆在这儿,是扼制魏宫最要紧的武器,她早把沈淑人一刀砍劈了不可。 小七没好气地回她,“因为你矫情。”(矫情一词出自《后汉书·王允传》,原文为,“王允矫情曲意,每相承附。”) 沈淑人不与她恼,反而还要点拨她几句,“矫情有什么不好?你没听过,会哭的孩子有奶吃?你就是个傻子,你不知道,公子是吃软不吃硬的。” 这话倒没有错,公子好哄,小七一向是知道的。 傻不傻的也没什么关系,哄不哄的也得看她愿不愿意。 至少如今她是不愿的。 沈淑人屁事儿极多,军中艰苦,哪能做出甜粥来。 做不出来,沈淑人便闹,闹着要回兰台,闹着要回魏宫,总是就是不肯留在大营。 但兰台和魏宫她如今可都回不得,去哪儿都能要了公子的命。 小七出了大营四下查看,见水中长满凫茈,赶紧差裴孝廉去水里采了,这才熬出一小锅甜粥来。(凫茈,即荸荠。早在《诗经·尔雅·释草》中就有关于荸荠的记载,当时被称为“芍”和“凫茈”) 有了粥那魏夫人也并不消停,喝个粥,嫌烫嘴,烫得龇牙咧嘴的,吱哇一声就把粥全洒她身上去了。 也不知是真不适还是装样子,洒了粥又一个鲤鱼打挺的从榻上弹了起来,“哎呀!我可不是有意的!是真烫!” 手忙脚乱的,还赶紧来帮她褪衣袍。 这一褪,吧嗒一下就掉出了那卷密信来。 那蔫头巴脑的人似打了鸡血,也不乏了,也不疼了,捡起细帛就要摊开来看,还好奇问道,“哎呀!什么好东西!” 小七心头骤然一跳,这还能叫沈淑人看了去,心术不正的人,看了能有什么好。 还没有摊开,她已一把夺了过来,沈淑人没有得逞,立时就翻了脸生了气,咄咄逼问道,“姚小七,这是什么东西?” 小七把密信攥紧在手心,冷眼睨她,“沈淑人,你生龙活虎的,可有一点儿毛病?” 沈淑人冷笑连连,“别给我扯东扯西!姚小七,该不是你背着公子,与楚人暗通款曲!” 小七笑,“是我写给大表哥的!我告诉大表哥你掉了一嘴的牙!成了没了牙的......” 牙的事是她最听不得提不得的,沈淑人气炸了,这便冲上来要打,“啊!姚小七!” 才抡起拳头来,帐门便被掀开了,那近九尺的尾巴就杵在门口,一脸的凶神恶煞,“魏夫人跟末将去见公子!” 沈淑人的拳头一垂,愈发气的七窍生烟,“怎么,裴孝廉,我是公子明媒正娶的夫人!是魏国的公主!你也跟着一起来欺负我?” 裴孝廉才不把什么魏国公主放在眼里,要不说他是个莽夫呢,他又嗤了一声,“末将这便去禀了公子,魏夫人早就好了,能打人了!再不需姚姑娘照料了!” 沈淑人气结,大口地喘着气,好一会儿没能说出话来,见小七和裴孝廉要走了,先一步冲出了帐门,“你等着,你与我哥哥暗通款曲,我这便去告诉公子!” 行险侥幸的,好一会儿过去仍旧心有余悸。 裴孝廉还凑过来问,“姑娘给魏公子写信?公子要知道了可了不得!” 小七横了他一眼,“我们的事,你少打听。” 那莽夫讪讪地缩了回去,暗暗嘀咕了一句,“我是为你好,不听好人言,小心吃亏!” 这密信断然是不能再留的,见左右无人,沈淑人已跑得不见了影踪,小七赶紧把那密信投进了炉子里。 烧了,焚了,才是最周全的。 细帛一进炉中,登时窜起高高的火苗来,发出了呼啦啦的响音,火星子喷溅着,溢出一股子焦糊味,很快就化成了一团灰烬。 密信的事总算翻了篇,大军翻过历山,又快马加鞭了两日,便到了平陵一带。 戎车啴啴,啴啴焞焞,如霆如雷。 (出自《小雅·南有嘉鱼之什·采芑》,意为战车阵滚滚而来隆隆作响,隆隆作响滚滚向前不停留,犹如雷霆万钧震天动地吼) 这时候,已经是燕庄王十七年九月中旬了。 这一场从二月就该开始的战事,一直拖延到九月。因而燕楚两国皆举倾国之力,恨不能一鼓而下,覆军杀将,斩关夺隘,横扫千军,攘夺王城,将敌国的疆土城池一次吞个干净。(一鼓而下,即一次击鼓发动进攻就把敌人打垮了,指趁有利形势一举打垮敌人) 这一战无休无止的,打得很不顺利。 第484章 敲掉你的牙 这一年不是个好年头。 燕国八月有洪灾,楚国也并没有好到哪里去,还在九月中,竟就霜降了。 庶人都知道,九月降霜,寒气冷得早,稻子还尚未丰收呢,就全都枯在了地里。(如唐代白居易的《杜陵叟》中便写道,三月无雨旱风起,麦苗不秀多黄死。九月降霜秋早寒,禾穗未熟皆青乾) 因而不止北地的黍稷颗粒无收,这一年南国的稻谷亦是一无所获。 当真是凶年饥岁,五谷不登。 但战争可不等人呐,公子许瞻一来,便与海上来的援军前后夹击,三面包抄,给了楚军当头一击。 这一战打得楚军丢盔弃甲,大溃而逃,损兵折将总有数万人,迫得楚军退回汉水南岸,一时双方以汉水为界,南北对峙。 打了胜仗,军心大振,平陵郡守忙不迭送来了几十只牛羊犒军,还邀公子许瞻去郡守府中歇息,那人一心要斩杀谢玉,怎肯离开大营半步。 江汉汤汤,不见尽头,燕军的大营也延绵数十里,远远望去,火把的光与天上的星子连在了一起,分不出哪里是火把,何处是星子。 公子许瞻不在中军大帐,与他的将军谋士们在一处饮酒。 魏夫人也在,魏夫人端坐在那人一旁,身段婀娜,似小鸟依人。即便戴着幂篱,亦掩饰不住她那绝代的风华。 小七便在一旁侍奉着,听着柴火堆烧得噼里啪啦作响,也瞧着羊腿滋啦滋啦地冒着油花。 她并不知道如今的公子许瞻待魏夫人怎样,说好,也没有那么好。说不好,但也总比待她好。 这一晚将士们吃的是烤羊,喝的是羊汤,饮的是烈酒。整个大营都热热闹闹,将军们一同唱起了激荡人心的战歌。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将军们抱着酒罐畅快地饮,但那人的吃相向来十分优雅,他是王室公子,一出生便是金尊玉贵,因而即便是此时这般令人振奋的时刻,他亦是慢条斯理,风姿翩翩。 烈烈的篝火映得那人面色生红,那人小酌一口,冲一旁的魏夫人道,“给你哥哥手书一封,告诉他今日平陵大捷。” 魏夫人眼波盈盈,幂篱虽遮住了她的半张脸,但从那弯弯的眉眼中,仍旧能看出她柔婉温顺地笑,“是,魏燕一家,哥哥知道夫君打了胜仗定然欢喜,也必定守好后方,不使夫君忧心。” 是了,魏燕一家亲。 在外人看来,他们夫妻二人言笑晏晏,十分和美。 众将大笑,一齐举杯高呼道,“魏燕一家!魏燕一家!魏燕一家!” 但若军中有魏国的细作,那关于魏夫人的消息想必也会很快就传到了魏宫里去。 那人含笑点头,魏夫人轻轻一偎。 你瞧,不闹腾的魏夫人,也是香温玉软,我见犹怜。 哦,还有什么,总觉得魏夫人的声音与从前有些不太一样了。 小七垂眸为那人斟了酒,她记得就在七月大战前夕,就在那处极美的山坳里,也曾与兰台的将军们一同烤小肥羊,那时候将军们唱的也是一样的战歌,那时候她与公子许瞻一同饮了酒。 那一夜如今夜一般,长空万里,月色无垠,有一天的星子闪烁。 一样的松风水声,一样的婵娟可爱,但今夜陪在公子许瞻身边的人不是小七。 恍然听见那人低笑,“你醉酒时,胆子极大。” 抬眸去瞧,却见那人的眸光望向天际,不知在与谁说话。 九月的风在汉水之畔烈烈作响,篝火旁的将士们闹哄着烤羊分肉,很快便把那人的声音压了下去,便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过那样的话。 大约是听错了吧。 环顾周遭,在这满营的将士之中,各有各的同伴,也各有各的欢喜,唯她形单影只,是个多余的人。 小七素来不是个爱凑热闹的,这便起了身退到一旁,寻了个人少寂静的地方落座,这一夜的热闹与她格格不入。 燕人大胜,便是楚军大败,她没什么特别欢喜的,也没什么特别难过的,心里百般的滋味,分不清到底是欢喜多一些,还是难过更多一些。 便就坐在月下阶上,怔怔地出着神。 眼前忽地冒出了半条烤得焦香的羊腿,在火光下兀自冒着光亮的油花,“给!” 是她的朋友裴孝廉,此时正呲着牙望她,“早看见你过来了!” 他还端来了一碗热羊汤,提了一壶烈酒,在一旁坐了下来,聒噪地说着话,“大军打了胜仗,你不高兴?” 小七应付一句,“高兴。” 裴孝廉便扭着头盯着她,“姑奶奶,你有一点儿高兴的样子吗?” 小七别过脸去,不理会那莽夫,也不知道怎么,莽夫一来,竟使她鼻头一酸。 你瞧,还有人在惦着她,那小七便不是一个多余的人。 那莽夫不解她心中所想,递来酒壶,还嘿嘿笑问了一句,“怎么,为你那个大泽君伤心呀?” 小七瞪了他一眼,“裴孝廉,你少说两句吧。” 那莽夫再不敢接茬,只是嘿嘿笑着,扬手劝道,“吃吧吃吧,不说了,吃吧吃吧。” 狠狠撕了一口烤羊腿,在口中用力嚼着,嚼完了再往嘴里猛地灌了一口酒。 燕国的酒可真烈呐,一口入喉,叫这一整个喉腔都火辣辣的,端端辣进了腹中,呛出了泪来。 小七问,“喝得酩酊大醉,公子就不怕楚人夜里偷袭?” 裴孝廉满不在乎,“怕什么,楚人被打得屁滚尿流,灰头土脸地逃回了南边,哪还有胆子再来夜袭我燕军大营?裴某借他一百个胆子!” 也是。 听将士们说,平陵这一役,斩杀了楚军两万人余,缴获了马匹物资无数,只怕楚军要缓上好一阵子才能重新整军备战了。 月色下的庆功仍在继续,孤军奋战已久,劳师远征也已许久,如今打了个胜仗,是该好好地放歌纵酒,开怀畅饮了。 裴孝廉还说,“就连你那大泽君,只怕都要被押回郢都问罪。” 小七听不得这个,把羊腿和酒罐一股脑儿全都塞回了裴孝廉怀里,凝着眉头道,“裴孝廉,闭上你的嘴巴。” 裴孝廉擎着半条羊腿,死皮赖脸道,“姑奶奶,你再吃点儿啊!” 小七狠狠瞪他,“小心我敲掉你的牙,叫你与魏夫人一样!” 那莽夫这才消停下来,她已走出了好几步,还听见那莽夫在背后嘀咕,“腿不吃,汤不喝,还不让人说了......” 心里忧着谢玉,闷闷地回了自己的小帐,却也没什么可做的。 不打算再去中军大帐碍眼,早早地盥洗完就准备歇下了,谁知道才打发走一个莽夫,又来了一个魏夫人。 魏夫人是特意绕道来与她闲话,戴着幂篱的人是得意的,她说,“你看见了吧,什么是‘魏夫人’,只要魏国在,我就倒不了。这是我命里带的,是你抢不走的。” 魏夫人还说,“公子是个眼里揉不进沙子的人,你呀,你瞧瞧自己的脸,你总不会以为公子看见你这样的脸还会与从前一样。他看见了你的脸,必会想起谢玉来,也就会想起你和谢玉在城门前搂抱,丢了他的脸面。公子不说,但他心里是过不去这个坎儿的。” 小七冷声回道,“沈淑人,你靠我的模样活着,没什么好得意的。” 魏夫人掩唇笑起,“谁说我靠的是你的模样?姚小七,我活到现在,凭得是我的母家和自己的脑子!” 说的并没有错,沈淑人是个有脑子的。 母家的仰仗和自己的脑子,这两者缺一不可。 但凡少了一样,沈淑人都要在十七年三月的雪地里冻成一块冰尸。 小七睨着幂篱,“沈淑人,护好你的牙,出去。” 沈淑人笑个不停,如三月的春雨轻敲在银铃之上,笑出清清脆脆的声响来,笑完了索性一把掀起了幂篱。 啊。 魏夫人的两排贝齿整整齐齐,那曾经被卫太后的棺椁磕掉的两颗门牙,如今已经镶嵌好了。 她笑着望来,如青葱般的指尖轻轻敲击了自己的新门牙,“你瞧瞧呀,请匠人做的,这可是极好的东海珍珠,你大约是连见都没能见过的,可能瞧出个异样来?” 她竟把牙修好了! 珍珠竟叫她做出了牙来! 难怪适才在篝火旁听她的声音与先前不一样了,是了是了,不漏风了,自然不一样了。 行军艰苦,她从何处寻来的匠人,又从何处寻来的珍珠,谁又知道。 这魏夫人可真是拼劲了力气,费尽了心思。 沈淑人还说,“有时候真可怜你,你是这辈子都做不了兰台的夫人了!若公子不弃,果真使你有了孩子,却也是个无名无分的。你想想,姬妾生的孩子,能有什么前途?” 沈淑人的话没有一句是中听的,却也都句句在理。 但小七。 但小七绝不做人姬妾。 这一路来一直都被刻意回避的问题,却因了沈淑人的话被提到了明面上来。 是了,只要魏武王在,只要魏公子在,魏夫人就不会倒下的,她也不会走上阿拉珠的老路。 她的舅舅和大表哥是多么厉害的人物,那老小的羌王怎配与他们相提并论。 母家的力量,在这一刻淋漓尽致。 “没有!”沈淑人自顾自大笑起来,“谢玉吃了败仗,是要掉脑袋的,可还会带你走?姚小七,你就是做姬妾的命!” 小七生了恼,一把将沈淑人扑在身下,掰开她的嘴巴,“多嘴多舌,先敲掉你的牙!” 是! 要不了沈淑人的命,也要先拔了沈淑人的珍珠牙! 任她在这里巧舌如簧,横生是非! 第485章 引蛇出洞 沈淑人好不容易镶好的假牙,价值连城,将将在公子面前露了脸,怎么肯轻易就被人敲掉,因而瞪大了一双杏眸,一双手四下乱抡,叫嚣着,“姚小七!你疯了!你疯了!你敢动我!走开!我是魏夫人!走开!走......” 旁人自然是不敢招惹魏夫人,但小七却没有什么好顾忌的。 这些年,唯有沈淑人对不起姚小七,没有姚小七对不起沈淑人的。 因而魏夫人一个疾言厉色就能叫旁人束手束脚唯唯诺诺,却唯独对小七无可奈何。 魏夫人,外强中干,色厉而内荏也。 色厉而内荏,譬诸小人,共犹穿窬之盗也。(出自《论语·阳货》,意为外表严厉而内心虚弱,以小人作比喻,就像是挖墙洞的小盗贼) 此刻的魏夫人拼劲全身力气去驱赶小七,驱不走便闭紧了嘴巴。 她闭紧了嘴巴,小七便“砰”地去叩击她的下颌,叩得她本能地便张开了嘴,张开嘴忽又猛地阖紧,死死地推拒着,脑袋似拨浪鼓一般左右躲避,用尽了吃奶的力气来较劲。 一闭,一击,复又被击开了口子。 在这间隙之中,她还不忘扬声朝外喊人,“来人!来......唔......来人!外头的人......都死绝了吗!唔——” 甫一击开口子,小七便紧紧地捏开了沈淑人的嘴巴,叫她那一口的贝齿全都暴露在眼下。 沈淑人又惊又骇,吓得面如纸白,眼泪一滚,仓惶惶地告饶起来,“啊!小七!我不敢了!好小七!我再不敢了!求求你!不要敲掉我的牙!啊——救命——” 沈淑人是个什么样的人,早在大梁小七便一清二楚。 一个惯是忘恩负义,却是尺蠖之屈,能屈能伸的人。(出自《易·系辞下》:“尺蠖之屈,以求信也;龙蛇之蛰,以存身也。”) 有庄王十六年二月的前车之鉴,休想她再上一次这无耻小人的当。 小七凝眉低斥,“沈淑人,你这狡诈的狐狸!” 顺手拾起案上饮水的牛角杯,捏住沈淑人的嘴巴,咣当一下就朝那珍珠齿砸了上去。 那珍珠齿安上去还不曾热乎呢,不知是镶嵌的,还是挂靠的,总之也压根没有牢固下来,目下被这牛角杯一砸,砰地一下就砸了下来,砸得那张小朱唇血肉模糊,也撞出了“嗡”的一声颤响,好一会儿过去,还能听见那悠长的余音。 沈淑人的声音先是戛然而止,小帐静了片刻,旋即骤然爆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来。 看来是真的疼了。 真的疼了,因而疼得大哭起来。 人家是金尊玉贵的魏夫人,眼下又是横在魏燕两国之间独一无二的桥梁,势头正盛,也正春风得意,大约想不到小七真就敢不顾死活,不做不休。 旦一缓过神来,便登得一下起了身,远远地避开了小七,捂着嘴巴叫嚣道,“姚小七,你给我等着!你给我等着!” 她哭喊着,眼泪和着血,口中又漏着风,因而发了狠的话也说得叽里咕噜,含混不清。 小七捏着牛角杯,挺直身姿立着。 就似当年在安邑城外她将公子的青龙剑横在身前,也似那时一样稳稳地立在风里,手中的牛角杯正似那青龙剑般锋刃夺目,在烛光下滴滴答答地往下淌着血。 她就似那时一样,冲沈淑人说着与匪寇一样的狠话,“沈淑人,你尽管放马过来!” 假若再给她一次机会,要她能重回庄王十六年的安邑城外,她绝不会对沈淑人对一丝恻隐之心,必冷眼瞧着她被匪寇跨在身下,受千骑万压。 还要一剑割断她的喉咙,叫她再不能在这世间为非作歹,撒泼行凶。 沈淑人左闪右避,还不忘四下去寻自己嵌满琉璃松石的幂篱,捡起来便仓皇挂在耳畔,遮住那惨不忍睹的半张脸,兀自叫嚷着,“你等着!” 有幂篱挡着,辨不清其人到底是在哭还是冷笑,只是重复着这一句话,人已踉跄退出了她的小帐。 帐外人影晃动,见那矮些的影子一顿,朝着高大的黑影叱骂,“匹夫!就在这里看热闹么!” 那高大的影子嘿嘿一笑,“魏夫人好走。” 那矮些的影子“呸”了一声,留了一句“你也给我等着!”,便往夜色里仓惶遁去了。 这么大的动静,外头巡守的将士竟一个也不曾进帐查看,原先只当是众人都饮醉了酒,原来是裴孝廉在外头守着。 小七绷在心里的弦这才一松,扔了牛角杯,洗净了手,这才上了矮榻。 翻来覆去的怎么都睡不着,也不知过去多久,外头把酒言欢的声音已经停歇了,她这才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睡前还想着,将士们必是早早地回帐歇宿,收兵歇马,酣睡上一夜,待明日天亮,再整军经武,与汉水南岸的楚人好好地较量一番,定然是这样。 又不知睡过去多久,好似睡了好一会儿了,也好似将将才睡去,忽闻营帐之外火光冲天,人马躁动,凝神细听,却不似部将集结陈师鞠旅之声。 大营之内怎会开战,必是楚人夜袭了燕军大营! 你听那马在嘶鸣,人在哀嚎,嘈杂得令人心慌神乱。 是了是了,燕国的将士们负重涉远,转战千里,此刻全都在醉酒酣睡之中,谁能料得到将将吃了败仗的楚军竟趁夜来袭。 燕人麻痹大意,骤不及防,必要被烧光了营帐,必要被斩杀于睡梦之中。 那中军大帐里的人呢? 那一向高瞻远瞩的公子,那世间最高明的棋手,竟也会有失手的一日吗? 他可会死? 帐外人影幢幢,一片混乱。 小七惊出一头冷汗,猛地坐了起身,冲外头问道,“裴将军!什么事?” 第486章 请君入瓮 帐外的人笑了一声,笑得成竹在胸,“姑娘安睡,是公子请君入瓮!” 不等话音落毕,那近九尺的身影已拔出了大刀往外冲去。 小七心中荡然一空。 君是谁? 是大泽君。 公子假意庆功,佯作醉酒之相,以逸待劳,引蛇出洞。 继而上屋抽梯,诱敌深入,切断后路。 假之以便,唆之使前,断其援应,陷之死地。(故意露出破绽,诱敌深入,断其后援,陷敌于绝地) 最后关门捉贼,小敌困之,进而歼灭。(小敌困之,即凭借有利地形,围困敌人,一举歼灭) 你瞧,果然还是公子许瞻。 是是是,公子许瞻是去危就安,但谢玉已是鱼游釜中,履险蹈危。 他们二人,是从来也不会给对方留一丝活路。 但谁死,难受的都是小七呀。 心中怅怅难解,谢玉说得不对,这南国的秋夜也是这般的冷呀。 小七裹上棉袍,仓皇起身,趿拉着履跑出去掀开营帐,但见大营南边火光满天,浓烟四起,似是被人烧了营帐。 茫茫夜色下两军激战正酣,一时分不清敌我。 她往战火中奔去,她要去拦住谢玉,去告诉谢玉,谢玉,你快走啊,这是个埋伏啊! 刀枪白刃,铮铮作响,金戈铁马,在夜色火光之中血花四溅。 她看见烧起来的都是空空的营帐,看见一地还热着的尸首兵器横七竖八。 她看见陷入困境之中的楚人开始往营外逃窜,人与马的嘶吼哀嚎此起彼伏。 有的跳上了营寨的尖头栅栏,当即扎透了马腹,喷出高高的血花。 有的直接陷进了陷马坑中,四蹄朝天,哀嚎连连,站都站不起来。 从营门打马出去的楚人举着火把大喝命道,“撤!撤!撤!” 有人杀到身前,溅了她一身的血。 她在战乱之中寻找谢玉,在那披着白袍的人马之中仔细辨认谢玉的脸。 她没有见过谢玉身穿铠甲的模样,但她想,谢玉的模样是刻在她脑中的,只需要一个轮廓就能认出他来。 她跑得气喘吁吁,但不见谢玉。 她想,总要找到他。 即便已经不能阻止他的惨败,也要为他争得一线生机。 就似那日城门一别,她宁死也要相救一般。 那日如此,今夜亦是。 她不忍公子死,亦不忍谢玉死。 忽闻一声“小七”,自那马仰人翻之外响起。 她转身回眸望去,见是公子许瞻。 遥夜沉沉,残星数点。 那冲天的战火,被他遥遥抛在身后,那龙章凤姿的人正在战火中朝她奔来。 他未着铠甲,只一身暗绯色的长袍略有凌乱,宽大的袖口在风中猛烈地晃荡。 他的腰间依旧别着青龙宝剑,他的发髻永远是整齐不见一丝杂乱的模样,那棱角分明的脸上亦不见半分的血迹与焦尘。 你瞧啊,他铺谋定计,用兵如神。 可就是这么一个铺谋定计,用兵如神的人,此时眸中却有了几分七慌八乱。 这慌乱的神色她从前见过数回。 记得扶风报信那一夜,那人孤身一人立于马上,夜色之中趋马向前,按辔徐行,那时候的公子许瞻便是一副这样的神情。 仿佛是意出望外,仿佛又在意料之中,有难以置信,又似早便知如此。 不,那时候他是万般无奈,忧心如酲。 那时候他的脸上堆积了许多情绪,而今他的神色晦暗不明。 杀喊声凝滞在远处,那人说,“要去找他了。” 他没有问。 不问是因了他确定自己心里已有了答案。 但她去找谢玉,却并不是要跟谢玉走。 “要谢玉走”和“与谢玉一起走”,终究是两件完全不一样的事。 大营之外是黑压压的无边夜色,唯有此处火光冲天而起,经久不息。 这大营里兵荒马乱,杀声渐歇,有一人一骑疾疾奔来,踏起了一地的焦土尘埃。 来人“吁”的一声勒住了马,手里的长戟霍然顿地,志得意满地禀道,“公子!末将等已生擒大泽君!” 小七头皮一麻,公子许瞻好一出请君入瓮上屋抽梯之计。 第487章 他是敌将 那人笑着点头,道了一声,“好。” 他定然觉得极好。 自七月就要捕杀的人,今朝总算落入了他的法网,焉能不好。 东郭策的马还在周遭频频打着转儿,那马喷着温热的鼻息,马尾肆意扫着,回回都扫到了她的脸颊。 马背上的人问,“公子是回中军大帐,还是把人押过来审?” 那人的目光落到她的脚上,定定地凝视了好一会儿。 方才跑得慌乱,小七跑丢了一只鞋履。 眼下正有一只小足踩在这凌乱的地面上,地面并不算凉,这片土地被火烤得温热,就似那张铺着灰狼皮的火炕一样暖和。 那人笑叹,“天冷,回大帐吧。” 东郭策高声应了,一夹马肚,当先打马在前头引路。 那人转身便走,他大抵知道小七一定会跟上去,因而并不曾叫她一起,也并没有多说一句似什么“一起去看看”这样的话。 没有。 一句话也没有。 但小七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她不得不跟,也不得不去求他,“公子......” 她不得不求,她知道一旦到了中军大帐,一旦在将军谋士们面前公审,谢玉就连一分生存的机会都不会有了。 她声声唤着那人,“公子......” 但那人并不理会。 他也许没有听清吧,他急于去处置那一生之敌,因而走得很快。 他的袍摆与古玉佩在修长的腿畔摆荡,宽大的袍袖亦在风中翻弄出无情的模样。 小七紧紧跟着,跟得跌跌撞撞,迈过楚人的骸骨,踩着散乱的兵器,那兜鍪滚的到处都是,余下的那只鞋履也在这疾步追赶之中不知丢到哪里去了。 她一心只知要在大帐审判前为谢玉求得一丝生机,因而企图去追上那人,企图去抓住那鼓荡的袍袖。 她压着声中的轻颤,压着那险些压不住的哭腔,一声声叫他,“公子......求你......” 是夜那人只停过一次,他停下来时微微转过身子,那冷肃的眼眸从她身上掠过,眸色漆黑,看起来是冷漠的。 那熟悉的声音不带分毫的情意,他问,“求什么?” 小七追到那人身前跪扑下去,抓住这难能不易的良机,抓住他的袍摆求他,“公子不要杀谢玉,留......” 她还没有说完话,那人便打断了她,“留他干什么!” 是,留谢玉干什么呢? 谢玉是乱了他王城的人,是烧了他乌石粮草的人,这样的人,公子许瞻可会再一次纵虎归山? 小七不知道。 唯知不能看着谢玉就这么死。 一个深受魏国礼法教化的人,不能看着一次次为她出生入死的人又一次次地因她而死。 这是道义。 是道义,因而无关风月。 恍然想起那人曾训斥她,“沈宴初到底教给了你什么!只教给了你背弃、撒谎、投机取巧,教你像头驴一样倔么!” 可她哪里是倔啊,哪里是左右摇摆啊。 任何一个有良知的人若处在她当时当下的境地,必也都像她一样左右为难。 她抓紧那人的袍摆,“我会劝楚国停战,再不进犯燕国一寸疆土!” 她有这样的把握。 她是楚太后的孙女,是楚王的亲侄,她若能回楚宫一次,怎么就不能说服楚宫停战? 停战或结亲,事在人为,有什么不能的? 那人笑了一声,没有问她一句“你凭什么”,只是居高临下地俯睨着,面色阴鸷冷凝,几乎是从齿缝之间逼出来几个字,这几个字一字一顿地从那张薄唇里说出来,“他是敌将!” 是了,一个说出“孤观谢玉,如插标卖首”的人,一个说出“该五马分尸,该受炮烙之刑”的人,这样的人,他可会再一次放龙入海? 他不问,她便想细细地与他说,从前桃林诱捕未能说完的话,未能说清楚的身世,也许此时该与他细细地说个清楚。 但公子许瞻抬步就往前走去,小七仓皇跪行几步抱住他的小腿,抬头求他,“公子听小七.......” 她与公子已有许久都不曾触碰过彼此了,自八月回了兰台,便安守礼法,客客气气地相处着。 此时为了谢玉,再也顾不得彼此之间的陌生疏离了。 但那人微微俯下身来。 她以为那人俯下身来要与她说话,但那人只是一只手扣在了她的肩头。 那手背青筋暴突,骨节发白。 她的肩头有什么,只有她与公子知道。 细细追究,就连大表哥也是见过一回的。 一个篆体的“许”字。 小七心口一滞,不由地酸涩郁结,想说的话蓦地堵在了喉腔之中,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从前关于肩头“许”字的问话,每一回都清清楚楚地记在心里。 “你可还记得自己的身份?” “奴是燕国的俘虏。” “是我的俘虏。” “奴是公子的俘虏。” 记得从前那人一次次将她的领口扯下肩头,一遍遍地问她,“自己看看,这是何字?” “许字。” “你是何人?” “是公子的俘虏。” 可也记得那人说,“你自由了。” 那时她问,“再不是公子的俘虏了吗?” 那人笃定地答,“再不是了。” 那时她一再确认,“也再不是公子的人了吗?” 那时那人也一再笃定地答她,“再不是了。” 而此时,就在庄王十七年的汉水之畔,就在这暮秋的燕军大营之中,那人薄唇轻启,想说什么,到底是什么都没有说。 他是不是仍旧想问一句,“魏俘,你可还记得自己的身份?” 是不是仍旧想说一句,“魏俘,你终究不是孤的人。” 可这经年累月过去,他们之间已是历尽沧桑,备尝艰苦,至如今时移世易,事过情迁,好的沤珠槿艳,坏的刻骨铭心,他到底再问不出这样的话来了。 楚人奔逃的声音已经远去,追杀的燕人也已陆陆续续地回了营,前营的火很快被扑了下去,燕人开始有序地清点伤亡,打扫战场了。 肩头一松,那人走了。 他什么都不说,未言只字片语,却比什么都说了还要令人难过。 小七慌忙起身,匆猝跟上前去,心慌意乱的,却再不敢去求他一句。 怕看见那人清冷凉薄的眸光,怕看见那人冷峻得没有一丝温度的眉眼,怕那人薄唇轻启,再斥一声“魏俘”抑或“娼妓”。 任哪一句,都能即刻叫她丢盔弃甲。 就那么急慌慌地跟着,拼命把泪水咽回去,口中的气息滚烫酸苦,一心的愁绪真是无穷无尽啊。 再往前奔走,便看见那霞姿月韵般的人呐,正被人围在正中,押在帐前。 第488章 声东击西 小七的心蓦地一抽,见谢玉那跪在地上的半张身子被压得极低,战袍破着,发髻乱着,头低垂着,看不清他的脸。 当时愿以倾国之力来要她的人,此时可生了几分悔意? 小七不知道。 但那样似烟雨山水般的一个人,到底是落到了这般地步。 六月那夜月色无垠,为他披洒了一身的清辉,那时他还立在那不及开垦的兰草地里,似道骨仙风,优游不迫。 而今这月色好似重重地压在了他的肩头,压弯了他的腰身,压断了他的脊梁,压低了他的头颅,好似要把他死死地压进那肮脏的泥土里去。 小七情凄意切,似剖心泣血。 她想,楚国的将军也许能落到这般地步,但那南国的剑客原不该如此啊! 她真想冲上前去,去好好地问一问那南国的剑客,问他,“谢玉,你怎么不跑啊!” 一个武艺高强,能飞檐走壁的人,以他的身手,原是能跑的啊。 公子许瞻笑了一声,负手大步往前走去,在那南国的剑客跟前停了下来,上下打量一番,似打量落于陷阱之中的困兽。 犹记得那句杀机凛凛的君命,“扑杀此獠!” 如今他要的“獠”已然落了网。 小七的心砰砰跳着,望着公子许瞻折下腰去,隔着帕子抬起了谢玉的下颌,藉着周遭的火光细细端量,眉头却下意识地蹙了起来。 那人嗓音冷寂,朝一旁命道,“火来。” 一旁的裴孝廉忙递来火把,那人亲自持着火把往谢玉脸上照去。 小七的一颗心悬着,悬着,几乎悬在了嗓子眼上,循着火光亦朝地上的人凝神仔细望去。 呜呼。 不是! 不是谢玉! 心头的石头猛地落了地,其人脸上的血渍过多,看不出有没有红痣来,但不过身形相似罢了,眉眼与谢玉是半分不同。 那人冷声斥问,“何人!” 跪在地上的人极力去甩开捏在下颌上的手,一脸的血渍在火光下看起来十分的惨烈,闻言竟大声笑道,“楚人!” 那人又问,“你们大泽君呢?” 跪在地上的人又笑,继而缓缓扭头往西边望去,说出来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大公子等等便知。” 寒夜阴森,天色将明。 众人循着假谢玉的眸光往西瞧去,竟见西边亦是火光冲天,杀声四起,不知又是何处烧了起来。 但是夜这天地之间,这燕楚之界,这汉水之畔,已是一片肃杀。 有军师低呼,“公子,西边是我军的粮道!” 又有将军翻身上马,疾疾地朝营外奔去,“末将这就前去查看!” 那跪在地上的楚人只是大笑,却一句军机也不肯透露。 忽而有急乱的马蹄声穿过辕门,踏着遍地的尸骨往大帐前奔来,喊声破开了平明时分的暗夜,“让开!急报!急报!” 来的是个小将,一张脸被烟火熏得发黑,奔到近前咕噜一下翻身下马,在那人身前跪地禀道,“公子!大泽君率军截了我军粮道,来抢我军辎重,我军虽严加防备,仍被其抢走许多!” 是了,楚人受灾,如今也短缺粮草。 那跪在地上的假谢玉霍然放声大笑,“大泽君乃少年英雄,燕国大公子失算了!” 是了,谢玉的谋算不输魏宫,亦不输兰台,他有政治手腕,也能洞察人心,早在其搅乱蓟城的时候就已崭露头角。 手里的火把兀自烧着,在夜风里猎猎晃荡,呼啸出噼里啪啦的怪响,那人虽面色冷凝,但并不曾似火烧乌石那时一样恨恨地斥一句“谢玉”。 似公子许瞻这样的棋手,必在适才看见假谢玉的脸时就已经明明白白。 那人持着火把,就在楚人的面上烤着,烧着,从额头烤到脖颈,从耳畔烤到鼻头,好似在炙烤牛羊一般,楚人受灼吃疼,虽被燕人押解在地,仍旧低呼着左右拼命避开火焰。 那人问,“人呢?” 来人忙禀,“有人说带头的大泽君是假的,末将不知虚实,偏将军说我们人少,担忧追上去再中了楚人的埋伏......就......就让那假大泽君跑了......” 兵者,诡道也。 真真正正的是以假乱真,声东击西。 声东而击西,声此而击彼。 制造假象,佯动诱敌,使敌不知其所备,敌顺情推理,我则佯顺敌意,则我所攻者,敌人所不守也。 好一招声东击西之计! 那人冷嗤一声,“倒算是个人物。” 他说的是谢玉罢? 一个能与他斗法的人,一个能与他争锋较量的人。 大将军栗辛上前问道,“公子,此人如何处置?” 公子许瞻起了身,将火把掷于楚人身上,居高临下地立着,瞳孔一缩,四周阍然无声,“砍其头颅,天亮送去楚军大营。” 第489章 兵荒马乱 待天光大白,这漫长的一夜终于过去了,燕军大营这才看出战火后的样貌来。 死的大多是楚军的人马,燕人损失的不过是前营用来诱敌的帐子,余烬处还冒着浓浓白烟,一地的尸骸血迹被清理得差不多了,散落的兵器利刃被燕人收归己有,楚人死伤的马都拖去了后营,军中的伙夫会把它们料理干净,充作战时的干粮。 利刃不过一挥,那假扮谢玉的年轻将领便已人首分离,滚烫的血花高高溅起,喷溅在汉水之北的燕国营垒。 有人顺着发髻提起了头颅,草草盛于匣中,打马便往辕门奔去。 那汩汩涌出的血顺着匣子缝隙,流出,淌下,在风中洒了一道。 风萧萧兮,霜既降兮,木叶落兮,而楚地的壮士再不复还。 蓦地打了一个寒颤,小七这才察觉自己身上发凉,脚底生僵。 你瞧,天一亮便降了霜,满地的血渍上也都泛着白,九月后,已是一日比一日地冷了下来。 她和公子许瞻的关系没有什么进展,但也并没有变得更坏。 为谢玉求情虽是那人不能忍受的,但到底并没有再进一步追究,浑浑噩噩的就混过去了,好似那一夜的哀求从来也不曾有过。 是了,战争没有停止,那人也顾不得她。 谢玉是十分难缠的对手,还容不得多做休整,这一日正午,楚军又击鼓宣战。 能打胜仗,也吃败仗。 但到底平陵之围后,更大范围的战事立刻又开始了。 昨日折了一阵,折了便再次进攻。 明日失了城池,失了便复又夺回。 这一日拦截了楚人的粮草,明日又被楚军攻破了要塞。 这一日夜袭了楚军的大营,明日又被楚军半路伏击。 燕人不擅水战,楚人便诱敌过汉水。 楚人不擅骑兵作战,燕人便设法夺取楚人的城池。 燕营地势略低,楚人便掘开堤坝,淹了燕人的前线。 楚军趁夜去割那还未熟透的稻禾,燕人便放火烧山,把平陵的山头全都烧了个干净。庄王十六年未曾烧光魏国的山,如今把楚国烧了个寸草不生。 前线在打,后方也仍旧在招兵买马,扩充军备。 中军大帐里进进出出的,商议的全是破敌之策。 燕楚两国似杀红了眼,谁也不肯服输,谁也不肯撤军,因而谁也不知道到底什么时候才是个尽头。 犹记得蓟城一别,谢玉问她,“还记得那片红色的天光吗?” 记得呀,赤犬一出,兵祸四起。 他说,“小七,等着,我以倾国之力来要你。” 公子许瞻与大泽谢玉,已是大张鞑伐,不死不休。 这一战,不只是两国国力的对决,亦是两国将帅智谋的交锋。 行兵布阵,施谋用智,他们把六韬三略用得炉火纯青。 有一回楚兵夜里围攻,燕军就用当地干枯的稻禾扎成草人,为草人身披黑衣,趁夜色将草人吊下城墙。 暗夜之中楚将不知虚实,因而命部将射箭攻击,这一战燕军获得数十万支羽箭。 她听中军大帐里议事,听说楚将得知中计,气急败坏,第二夜复又率人来攻。 燕军照旧又往城墙下吊人,楚军自以为识破了燕人的诡计,因而合军大笑,放松了警惕。 燕军趁机疾疾吊下五百甲士,迅速杀入敌营,追奔十余里,楚军损兵折将,大败而逃。 燕人无中生有,由诳而真,由虚而实,无不可以败敌,生有则败敌矣。 又一回,楚人伏于汉水上方,与燕国大军隔水相望,数次于夜中擂鼓吹角,似是有楚人要趁夜劫寨。 小七总被马嘶人沸声惊醒,也总被楚人的鼓角声搅得不得安稳,慌忙起身,披着棉袍出帐查看,夜色中见燕人持火把披挂出营迎敌,却并未发现楚人一星半点儿的踪迹。 燕人虚惊一场,因而回营安歇。 然将将躺下不久,楚人号炮又响,鼓角又鸣,唤声又起。 燕人被搅得魂不守舍,寝食难安,便有将军们进大帐请命,要领兵五千前去掀了楚军大营,活捉大泽。 然燕国的将军前去楚人阵前挑战,楚军却每每按兵不动。至夜里,燕人将将休憩,楚人复又鼓角齐鸣,喊声震天。 一连数夜,每每反复数次,把燕军搞得精疲力尽,为防楚人果真夜里偷袭,燕国不得不退军三十里。 楚人见燕军后退,趁势率部渡过汉水,并背水扎寨,有意置燕军于险地。 中军大帐里的军师们议事时,小七常听见一句话,“楚人狡诈,胜于魏人”。 但兵者,一向诡道也。 公子许瞻为探楚军虚实,向大泽君下战书约定来日决战。 然而这一轮的战事甫一开始,楚军便连连败退,往汉水方向奔逃,逃跑时丢盔弃甲,就连战马辎重都弃于道旁。 背水列阵是兵家大忌,佯作溃败假象亦是兵家惯用招数,公子许瞻疑心大起,为免落入圈套,下令鸣金收兵。 然而,正当燕军掉头后撤时,楚军却举起了“谢”字大纛,返身向燕人冲杀过来。 楚人打草惊蛇,欲擒故纵。 燕人猝不及防,慌乱溃散。 小七便看着书里的兵法在燕楚之战中一幕幕地上演,折了很多人,死了很多马,毁了很多战车,从九月一直打到了十一月,从暮秋打到下雪,接连打了两个多月,仍旧分不出个史书上的胜负来。 没有谁就大胜,也没有谁就完败。 败而不退,再次反攻。 势均力敌,也旷日持久。 就在汉水沿线胶着,隔江对峙,谁也别想挥师越过两国的边界一步。 公子许瞻要的是日月所照,莫不砥属。谁都知道,公子欲称霸天下,必要当先灭楚。 因而他多次率军亲征,誓要趁此役削弱楚国国力,在这一战中分出个子丑寅卯来。 (《史记·五帝本纪》记载颛顼统治地域时说:"动静之物,大小之神,日月所照,莫不砥属。”) 燕国的援军一拨又一拨地来,燕国的粮草也一拨一拨地来,好似远远没有个穷尽似的。 但劳师远征,总比不过楚人以逸待劳。 奔回大帐的探马成日地换人,眼见着抬回大帐的伤员日复一日地增多,就连脸熟的将军们也日渐一日地少了。 第490章 不愿意 魏夫人发往魏宫的手书一封又一封,万幸后方稳定,魏国不曾趁火打劫,在背后生出什么乱子来。 小七借着身子不适的由头,早在十月初就已不再去中军大帐侍奉了,因而后来的战况如何,她并不十分清楚。 只是成日待在自己的小帐里,大军要拔营时,便跟着拔营,要安营扎寨时,便跟着安营扎寨。 虽不至于流离失所,但若有幸能有个数十日的安稳,便是好的。 她不怎么说话,裴孝廉仍旧跟着,开始还总想法子哄她开心,引她说话,给她变戏法,但她神思恍惚的,从也没有回应,裴孝廉便也只是默默地守着。 公子许瞻戎马倥偬,从不来她的小帐,也极少召她去中军大帐。 不见也是好的。 有一日却忽地召她来,问起了大表哥的事。 那时候她就立在帐中,他也似从前一样坐于主案之后,中间隔着四五步的距离。 那人问,“你可知道,魏公子如今在干什么。” 小七如实回话,“不知。” 那人道,“大梁传来密报,说他秘密组建了一支精锐部队,叫魏武卒。” 大表哥素有大志,她是知道的,魏国要在夹缝里图存,就需要一个有大志的君王。 小七垂眸不语,低低地应了一声。 她想,魏燕两国的事,公子是不必告诉她的。不止魏燕两国,魏燕楚这三国的事原也都不该再叫她知道一星半点儿。 就做个聋子,瞎子,哑巴,就做个痴傻的人,那是最好的。 那人又问,“他会打过来吗?” 她在这大帐之中如芒在背,闻言没有抬头,只是十分温静地回话,“魏公子的事,我不知道。但有魏夫人在,想必不会来。” 她以为那人该听明白她不愿再提国事了,但那人顿了好一会儿,仍旧继续说了下去。 他说,“你与他心意相通,他想什么,你大抵是知道的。” 是,大表哥与谢玉,永远是那人心中的芥蒂。 他不猜忌大表哥的时候,便在猜忌谢玉,不猜忌谢玉的时候,便会猜忌大表哥。 这四个人就好似最初那枚云纹玉环,都活在了一个圆圈之里。 小七笑了笑,问他,“公子想听我说什么?” 不管说什么,那人都不会高兴。 那人默了片刻,片刻后轻叹一声,“孤也不知。” 他们如今并没有什么话可说,因而静默下来的每一刻都分外地熬人,见那人只是垂眸坐着,她便也默然退出了大帐。 她开始没完没了的病,就像那颗干透的松果。 脸白得似一张纸。 有军中的医官来看,却也看不出到底是什么病症。 军中没有什么好药材,不过是给了几副安神的药,也并没有什么好办法。 那人得闲时,好像来过一两次,她记不清楚了。 来了只是远远坐着,大约也没有什么可说的,坐一会儿也就走了。 听说魏夫人又镶嵌了一副珍珠牙,几乎每日都去中军大帐里头侍奉。 裴孝廉是不会对她说起这样的话,她是听几个路过的甲士说的。 听了这样的话,心里竟也毫无波澜。 她也不知道自己浑浑噩噩地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是在等一个人,还是在等一个结果,不知道。 就只是活着。 从前兰台是牢笼,如今大营亦是牢笼。 有一回那人来问,“你不说话的时候,都在想什么?” 她便笑,“在想从前的事。” 那人便问,“从前的什么事?” 她想了好一会儿,怔怔的,呆呆的,“从前不好的事。” 她从前大多都是不好的事,极少有什么好事。因而她终其一生,求的不过是个温暖的人,温暖的事,温暖的家,求的不过是温暖的一生啊。 那人也怔怔的,默然垂下眸子好一会儿也没有说话,他该知道她从前“不好的事”,有他不可埋没的功劳,因而不能应答,也无法再说下去。 又一回那人来,带来两个青豆荚。 他的眸中罕见地有几分神采,他就坐在她的榻旁,他已经数月不曾坐在她的榻旁了。 他递给她一个青豆荚,他说,“路边看见的,想起你吹过一回……” 哦,豌豆荚。 那人问,“上一回,你吹的是什么?” 她心头一酸,眼泪险些滚了下来。 上一回是什么时候,上一回是在回蓟城的兰草溪头,他要了魏宫国书,要明媒正娶。 上一回他问,“小七,我再问你,你可愿嫁?” 上一回她眉眼弯弯,望着公子许瞻,望着那小山重叠,望着那地阔天长,也望着那千千万万里的燕国大地,用那籽粒饱满的青豆荚吹出了心里的话。 ——我愿意 那是他们最平等的一日。 而今呢? 而今她望着那青豆荚怔怔地出神。 听一旁的人轻声说,“你教我吧。” 她没有接,她不接眼前那指节分明的手便一直等着。 好一会儿过去,听他轻叹了一声,“小七啊。” 他想说什么呢? 他可也想起了上一回那广袤的大草甸来?可也想起了那满满一篓子的香草,那洒出大红浆液的果子,那沾满裙摆的卷耳,那喝饱了水的松果? 他可还记得那一日的小七是多么的鲜活。 她伸出一只素白清瘦的手接过了豌豆荚,指尖轻颤,放在唇边,吹出了三个短促的音节。 那人舒眉软眼的,笑问,“上一回你吹的就是这三个字,是什么?” 他的眼里是有期待的,话里也是有期待的罢? 但她笑了笑,她说,“不愿意。” 不愿意。 一个千疮百孔的人,一个遍体鳞伤的人,不会再愿意了。 小七不会再愿嫁,公子也不会再愿娶。 她说出这三个字来的时候,心中十分平和,也无比的畅快,仿佛积压在心头多年的巨石终于落了下来,就连身上的病也感觉松快了几分。 她甚至怪自己,为什么不早一些说呢? 早在八月回了兰台,就该与他说个清楚,也该与他划清界限,说个明白啊。 她也怪自己,怪自己不该踏进九重台,怪自己不该抱住那个痛失了父亲的人。 早就该做出个抉择来,偏偏等到了这时候。 那人眸里支离破碎,唇边的笑意渐渐僵住,总有好半晌过去了,终究是点了点头,温和笑了一声,“那便是我会错了意。” 第491章 谢樵,飞吧 十一月,这南国也下起了雪来。 虽不如燕北雪大,但雪糁子打在身上,也是一样的冷。 久病的人开始畏起冷来,早早就在帐里生起了炉子。 自这一日走后,公子许瞻再没有来过了,小七便也能安心地在帐里躲着。 但这营地也并不安稳。 前线一直在打,大军在哪里,大营就得跟着在哪里,因而随着战事推进,如今也不知到底在什么地方了。 有一日她精神好,立在帐外望远方,雪在下着,那远山近水都覆了一层薄薄的白。 大营里反倒没什么人,听裴孝廉说两国互下了战书,大部人马都前去应战了。 她没有问过如今战况怎样,也不知两国各损伤了多少人马,不知大表哥的魏武卒如今可有什么异动,什么都不问,便也什么都不知道。 不知道好,少知道一桩,就多轻松一分。 她问起一旁的人来,“裴将军,这是哪里呀?” 一旁的人说,“是汉水北地。” 哦,打来打去,又回了汉水。 她又问,“汉水以南呢?” 一旁的人说,“汉水以南,就是楚地了。” 哦,心心念念要去的楚地,与她如今不过是一水之隔。 “楚地也在下雪吗?” “也在下。” 哦,楚地也在下雪。 听谢玉说,楚国雪少,终年与春天一样。 但这一年是个大灾之年,九月初就霜降了,因而下雪也并不是一件十分奇怪的事吧。 但既来了,总得看一看。 看看江南的秀木可也像北地一样在冬日落得一片光秃,看楚地的江水是不是也像北地一样结上坚固的冰层。 她说,“我想去看看。” 一旁的人迟迟没有说话,也迟迟没有应下。 他们总担心她逃,而如今她拖着病躯,又能逃到哪儿去呢? 怕裴孝廉多想,也怕他为难,她是向来是最不愿意为难人的,于是便笑着补充,“去高一点儿的地方。” 裴孝廉这才悄然松了一口气,“营外便有高地,我送你去。只是你如今身子不好,出去怕要受凉。” 言罢就这么看着她,似在等她变一个主意。又许是怕她失望,未等须臾,赶紧又道,“我去备辆小轺,你等一等。” 见裴孝廉一边疾走一边回头,叮嘱着她,“你等着我啊,雪天冷,你去帐子里等。” 小七笑着点头,从前一心要她死的人,竟也是一个粗中有细,十分贴心的人。 裴孝廉很快就赶了小轺过来,还在车中铺了一层厚毯子,搀她上了车,便打马往外去了。 他是公子身边最信任的护卫将军,在大营之中来去自由,因而行至辕门也无人拦他。 车走得很稳,因而虽是小车,又是山路,却并没有十分颠簸。 高地就在不远处,坡也不高,小轺使使劲儿就能上去。 小七就站在这高地之巅,往汉水两岸望去。 江汉汤汤,武夫洸洸。 匪安匪游,淮夷来求。 既出我车,既设我旟。 匪安匪舒,淮夷来铺。 (诗句出自《诗经·大雅·荡之什·江汉》,意为长江汉水波涛滚滚,出征将士意气风发。不为安逸不为游乐,要对淮夷进行讨伐。前路已经出动兵车,树起彩旗迎风如画。不为安逸不为舒适,镇抚淮夷到此驻扎) 遥遥能望见两军对阵,能望见那燕楚的大纛在风中猎猎作响,能望见楚国高大的战船横在汉水南岸,能望见将士的甲胄在雪里泛出刺目的光,那长戟铁戈与铁甲盾牌相撞,必定要撞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刺耳声响。 人是看不清晰的,但能想象得到公子许瞻与楚国大泽既驾戎车,四牡业业,冬日的风把他们的战袍鼓荡出壮烈的模样。(既驾戎车,四牡业业,出自《小雅·鹿鸣之什·采薇》,意为战车已经驾起,四匹雄马又高又大) 一人二十有二,一人不足十九,两个年纪轻轻的少年郎俱是头角峥嵘,鳌里夺尊的好人物。 他们遥望彼此的时候,会想些什么呢? 杀到这般地步,他们的眸中必定斥满了凛冽的杀气。然这杀气之外,是否也会有几分惺惺相惜之感? 小七未能见过,因而无从知道。 但想必那目光的交锋不会太久,那汉水两岸,必是号角声响,金鼓喧阗。必是令旗舞动,将军挥戟。必是戍台烽火,人马沸腾。继而战马嘶鸣,铁骑冲撞,白刃溅血。 真正是提剑跨骑挥鬼雨,白骨如山鸟惊飞。 而今她立在高地之巅,亦在时局之外,却仍旧会牵肠挂肚,胆战心惊。 脸畔似有什么一晃,继而发丝一紧,小七缓缓地转过头去,见一旁的裴孝廉捉住了她在风中翻卷的发丝。 那北地的汉子神情是从未有过的悲悯,小七怔然,他那样粗犷拙直的人,一向活得简单纯粹,他怎会有这般悲天悯人的神情呢? 她不知道,但却也没有额外的精气神再去仔细地想一想了。 却听裴孝廉轻声问了起来,“你今年,才十七岁吧?” 他竟没头没尾地问起了她的年纪,她的年纪在燕国极少有人问起,就连她自己都险些要忘记了。 小七点头,“十七了。” 她看见裴孝廉凝望着她,神情十分复杂,那双悲天悯人的眼睛里藏住无数的情绪。 她便问她的朋友,“你怎么了?” 但她的朋友说,“你有白发了。” 小七愣怔了许久,许久才恍然一悟,这一年,这个叫小七的人,她才十七岁呀,竟也似过了有一辈子那么久了。 不由地愀然一叹,她想,她终究是要走上母亲的老路了。 那几根白发此时就那么握在裴孝廉的手中,她看见那北地的汉子眼眶湿润,她便笑,“多吗?” 那莽夫笑,“不多,几根。” 一个遍体鳞伤的人,一个心里早已千疮百孔的人,一个面上还有疤痕的人,一个早早就生了华发的人。 然而她却没有什么可哭的。 小七只有笑叹,“将军拔下来吧。” 她的朋友应了,那常年握刀的手仔细在她的发中捋出了白丝,继而似被针轻刺了一般,被那人一根根地拔了下来。 她垂眸端详着掌心的银丝,与这天地间的雪融成了一样的颜色,她记得自己从前有一头好看的青丝,后来虽被烧得毛躁,但也慢慢地长了回来。 恍惚记得有人说,鬒发娥眉,生得极美,原不需什么金簪玉饰。 而今这鬒发竟已经白了。 一时怅怅地失神,终究摊开手心,叫那白发随风荡然飘远了。 她纵目追寻,温柔地说,“谢樵,飞吧。” 身后的人问,“谁是谢樵?” 她心里轻快,她说,“一个想要做风的人。” 第492章 大战前夕 这一战不知谁胜谁负,她不打听,旁人也不会主动来告诉她。 她在帐中养病,养病的时候大多在睡。行军久了,也劳作久了,一躺下便也起不来了。 病中沈淑人是来过几次的。 沈淑人来的时候似与从前不太一样了,见她病着,倒也生了怜悯,再没有折辱过她,也不曾再撒泼生事。 有一回就坐在她的榻旁,伸手捋顺了她的发丝,怃然叹了一声,“几日前,我梦见了你母亲,我是个不怎么做梦的人,我记事起就再没有见过她,但我梦里却清楚地知道是她。她在梦里冲我笑,她手里牵着一个小孩儿,还抱着我,她说,淑人啊,你待小七好一些吧,她是你妹妹呀。我亏欠你们母女的,总会还回来,但不要叫小七孤零零的一个人了......” 沈淑人说着话竟也落了泪,“这几日,我总是想到你母亲,你母亲故去的时候,好似才二十五岁吧?你这副模样,大抵活不过你母亲的年纪。小七,我们打断了骨头连着筋的,这是何苦呀!” 小七眼眶一湿,这么多年了,母亲从来也不怎么入梦来。 是呀,是打断了骨头连着筋的表姊妹,偏生一步步闹得个你死我活,恨不能鱼死网破。 她从也没有心思去与沈淑人争抢,如今也没了力气再去争抢。魏夫人受大公子爱重,于国于家都是有百利而无一害,是好事呀。 又一回沈淑人来的时候,带了一卷锦帛,坐在一旁的时候笑叹了一声,“我收到哥哥来信,他托我好好照看你。你瞧呀小七,他们都记挂着你,却并不怎么提我一句。” 摊开锦帛,字迹是她最熟悉的小篆,字字苍劲有力,含筋抱骨,她的小篆也是大表哥一个字一个字地教出来的呢。 沈淑人没有撒谎,锦帛上除了叙话了一些公事,便是殷殷嘱托,切切在心。 小七心头一暖,大表哥是从来也没有变过的,可惜章德公主至今下落不明,不知安好。 她便问起,“大表哥的孩子生下了吗?” 若是三月就有了孩子,如今也该生了。 沈淑人幽幽叹了一声,“哪有什么孩子,是我诓章德的。” 小七心头一紧,“诓她?” 沈淑人怔然点头,“没有什么新夫人,也没有什么小公子,哥哥说要接章德回去,章德自己却不信了。” 小七愣怔片刻,仿佛被抽走了魂,犹记得章德公主眼里噙着泪笑,“母亲说得没错,我真正是魏宫的下堂妇了。但真为他高兴啊,他是喜欢孩子的。” 记得章德公主那失魂落魄的模样,也记得那一片红光之中踽踽离去的背影。 小七攥着沈淑人的手臂诘问,“那么好的人,你为何要诳她啊!” 沈淑人叹了一声,“小七,你说人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你说这世上有真正拆不散的人吗?章德信了我的话,却不信自己的夫君,这世道何其可笑啊。” 是,她从前不信大表哥是那贪声逐色之辈,但章德公主却是信的,她恨自己是个多余的人,恨自己活成了笑话,因而走得十分决绝。 她的心七零八碎的,似被人捏碎揉烂。 是了,这世道何其可笑。 这世道礼乐崩坏,人心不古。 这世道君不信臣,臣不尊君。 这世道兄弟阋墙,夫妻离心。 这世上到底又有几人能求仁得仁,求义得义呢? 不知道。 只看见这世人汲汲营营,如飞蛾扑火。愈是求之不得,愈是欲罢不能。 沈淑人也会偶尔提起一些当前的战事,她会说,“人要吃粮,马要吃草,这黑压压的几十万大军,哪日不需要口粮啊。西边的粮道被截断了,营中的存粮眼看就要吃完了,也不知道还能再耗多久。” 有时也问,“宫里也开始来人了,行色匆匆的。出征那日,听说你是与公子一同进的宫,就连在宗庙祈福的王后娘娘都连夜赶了回去,宫里可出了什么事?” 若她不答,沈淑人便倾身上前低声问道,“莫不是大王不行了?” 小七摇头,“我不是公子的身边人,宫里的事,哪能知道。” 沈淑人便道,“公子如今消瘦许多,我心中十分不忍。你总得告诉我,我才能为公子分忧。” 她想,公子不说的事,她亦不会透露半分。 因而只道,“宫里但凡有什么风吹草动,公子早就回蓟城了,公子能出征日久,便是宫里安稳,大王康健。” 她既这样说,沈淑人便也不再提。 待到了十一月中,燕军突然退驻北地二十里,楚军数次率军渡江来攻,但燕人深沟高垒,坚壁不战,也不知到底何故。 但军中突然传出了燕人军粮告竭的消息,说是最多不过还能熬上个五日之久,一时间人心惶惶,躁动不安。 裴孝廉进帐送药时或多或少地要与她说上几句,说这接连两夜皆见大营周遭黑影幢幢,是有楚军探子在刺听军粮的虚实,只怕一旦确认燕人军粮不足,必要猛攻,抑或围困。 若是要围困至营中军粮断绝,围也要把这几十万大军给围死了。 是了,军无辎重则亡,无粮草则亡,无委积则亡。(出自《孙子兵法》) 营中到底有没有充足的粮草,大军为何退守北地,小七不问。 楚人赢也好,燕人赢也罢,他们有他们的输赢,她也终有自己的去处。 但到底没有什么是能难倒公子许瞻的。 第三夜营中火光通明,传出了点数军粮的声音,“一斗,两斗......几石......几十石......几百石......” 嗓音高昂洪亮,引得小七出帐去看。 见火光下燕人正以沙充米,称量而唱数计筹,一袋又一袋的沙子高高地堆成了小山,仅以少数的粟米散露其上,做出了燕军粮草充足的假象。 那便是燕人果真军粮不足了罢? 次日天亮,裴孝廉来时得意地说,公子唱筹量沙,竟吓退了楚人。 是了,一时楚人不敢来攻。 连战了三个月整,两军皆已经师老兵疲,鞍马劳顿,因而燕人不战,楚人也借机休整。 两军竟不约而同地休战了。 但这一次的休战并没有太久,庄王十七年燕楚之战的转折点就在十一月底来了。 第493章 白鱼入舟 十一月底,汉水之畔亦是北风卷地,朔气逼人。 初时每日送来小帐的粥饭日渐一日地稀薄,不必问,便知燕人大抵已是粮尽弹绝了。 若是出帐小伫片刻,能瞧见大营的将士们大多是一脸的菜色。 似魏夫人所说,大军迟迟不发,如何供养这几十万人的口粮,实在不是一件易事。 裴孝廉倒常神出鬼没的,从前大多是在她的帐外守着,如今侍奉完了膳食汤药后,常不见人影。 不在她这里,便是在中军大帐罢,小七并不过问。 因她向来不愿麻烦旁人,用人的时候着实少之又少。 她恹恹的,成日没有什么力气,大多数时候都蜷在被子里昏睡着,裴孝廉把炉子挪到了榻旁,炭火总添得足足的,因此这汉水之畔虽冰天雪窖一般,但小帐之内却是不冷的。 但粮草都断了,炭火还能维持个几日呢? 她没有过问,有就有,没有就没有,一副不知能熬几时的病躯,暖不暖和并没有什么要紧的。 有时候青天白日的,忽地集结起兵马来,大营内外动静极大,听说是要去攻打楚国了。 是了,大军劳师远征,长驱直入,如今粮尽弹绝,是该速战速决,再不能拖磨下去了。 再拖磨下去,久悬不定,三军光是饿也要饿死了。 只以为果真要开战,但不到晌午燕军却又整整齐齐地回了营,裴孝廉没事儿人似的端着稀米粥来,只字不提今日的战事。 若是小七问上一句,“今日战况怎么样?” 裴孝廉便道,“没打。” 若再问上一句,“那出去干什么?” 裴孝廉只是嘿嘿笑,“出去溜溜。” 他不说,小七便也不再追问下去。 沈淑人依旧来,也依旧不怎么消停。 总跟着裴孝廉前后脚地进帐,偏要好好打量打量小七的伙食是不是比她的更好,也偏要计较一下她们二人的粥谁的稠一些,谁的稀一些。 若是小七的粥更稠,她便要瘪着嘴巴闹着要换粥,嘴里不断抱怨着,“公子偏心,明明我是夫人,怎么你的粥竟比我的要稠!换一换!换一换!” 若是她们的粥都一样的稀薄,那便要把粥碗往案上重重地一放,委屈巴巴地抹起了眼泪来,说什么,“谁家夫人跟着出征,一出来就是三个月......呜呜......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这过得是什么日子......” “原先怎么说还有得吃,现在呢,泔水一样的东西,怎么咽得下去,呜呜.......呜呜.......我从小到大何曾吃过这样的苦......呜呜......我早就说要回蓟城去,偏偏公子不许......我......我还能活着回兰台吗......” 要不就一脸蜡黄地捂着肚子来,哼哼唧唧地趴在一旁,“要死了,我又来癸水了......要死了......小七,你还能起来吗?你起来给我揉揉肚子.......” 听说她的婆子们受不得南国的水土,又没什么能吃的,出征时原有六人,如今一个个都死了。 似那日一般的集结兵马又有两三回了,回回都以为要打,依稀能听见两军人喊马嘶,鼓角齐鸣的声响,料想也是汉水两岸剑拔弩张,非得打上一仗,拼个胜负不可。 是了,该分出个胜负了。 再拖下去,两国都得拖垮了。 赢也好,输也好,总得有一个说法,总得有一个终结。 否则骑虎难下,两败俱伤,倒要叫魏国趁势崛起了。 原以为果真要开战,但不过两个时辰左右的工夫燕军又军容整齐地回了营。 若问起裴孝廉这一日的战况,仍旧没有一个说法。 后来沈淑人索性不走了,她赖在小七的小帐里,说什么,“要命了,我这做夫人的都没有炭了,你这里倒烧得跟春天似的,我没见过这么偏心的人.......” 原先帐内的炉子成日地烧着,没有一刻是冷着的。 后来一天只烧两回,早间一回,夜里一回。 再后来炭火烧完了,裴孝廉便捡了干马粪来。(古代蒙古族人多用牛粪和马粪取暖,他们往往在夏天收集牛马粪便,晒干后储存,冬季时燃烧以取暖。牛马粪不易熄灭,污染也小,燃烧的效果不比炭差,烧起来还有一点草香味) 沈淑人受不了马粪的味道,捏着鼻子问起裴孝廉来,“公子可有退兵的打算?” 裴孝廉吭哧吭哧只顾得埋头生火烧粪,不怎么搭理沈淑人,沈淑人本来就没有好气,于是跺脚叫道,“到底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就在这穷山恶水的地方干巴巴地等死吗?” 裴孝廉起了身,近九尺的个子杵着,冷眼睨着沈淑人,“夫人慎言,小心扰乱了军心,公子治罪。” 沈淑人益发要跳脚,指着他的鼻子叱骂起来,“我是魏夫人,公子还指望着我与哥哥通信,好稳固后方呢!怎么,本夫人不过问上一句,公子就要治我的罪了?裴孝廉,你区区一个护卫将军,如今连东郭策都是比不得的,就敢在本夫人面前吆五喝六,怎么,是不是本夫人太给你脸了?” 裴孝廉懒得理她,转身就走。 他如今不知在忙活什么,总之是忙,但沈淑人可忍不了,她认为裴孝廉是在蔑视她的尊贵,因此追出去也要骂,非得占个上风不可。 “匹夫,公子不在,你就开始为非作歹了,谁给你的肥胆子?” “不讨好本夫人,以后有你的苦头吃!” “鄙夫,汝非人哉,兽也!” 沈淑人吃不好,睡不好,便生出了一身的刺,见谁凶谁,见了狗都得踢上两脚。 不管怎样,小七与裴孝廉都不去触她的霉头,好在沈淑人看不得马粪,也忍不得马粪的味道,她才不愿被人提起的时候说是熏过马粪的兰台夫人,因而忍着冷回了自己的营帐。 真难呀。 但这般难的日子不知何时才是个尽头,就这么熬着。 但忽有一日,裴孝廉开始往小帐里送鱼肉,小七的伙食也日渐一日地好了起来。 有时候是肉。 原鸡、兔子、山猪。 有时候是鱼。 各种各样的鱼。 有的通体银白,狭薄长头,肉质鲜嫩,入口即化。有的形秀而扁,似鲂而长,肉味鲜美,肥而不腻。还有一种细长银鱼,透明光滑,细骨无鳞,明莹如银。 不知道都叫什么名字,但裴孝廉一律叫它们“白鱼”。 白鱼。 白鱼入舟,是个好兆头啊。(白鱼入舟,是用兵必胜的征兆) 小七问道,“哪里的白鱼?” 裴孝廉便笑,“汉水。” 小七心口一紧,两军成日剑拔弩张的,在决战到来之前,谁敢松懈半分。而今楚军就在汉水南岸驻扎,燕人竟敢在汉水北岸行猎捕捞。 “你们胆子真大,就不怕楚人射杀?” 裴孝廉只是笑,“我军如今在汉水飞鹰走马,乘船捕鱼,楚人早就见怪不怪了。”(飞鹰走马,即放鹰追捕和骑马追逐鸟兽,指打猎) 第494章 将军活着 哦。 小七心头恍然一悟。 虽不知公子许瞻到底要干什么,但隐隐察觉到他正在下一盘决一胜负的大棋。 裴孝廉鬼鬼祟祟地出去帐外,见四下无人,又返回帐内神神秘秘地说了起来,“姑娘再将就将就,很快就能吃个饱了。” 小七问道,“大军可有粮草了?” 裴孝廉依旧笑得意味不明,“燕人没有,但楚人有。” 他说的原也没有错,离燕军大营最近的便是楚人的粮仓。 但楚国城池固若金汤,久攻不下,楚人以船为车,以楫为马,极善水战,中间又隔着汉水天堑,从楚人手中夺来口粮岂是一件容易的事。 何况,汉水迟迟不结冰,这数十万大军渡河亦是极大的难题。 她知道八月底出征时自海上南下入楚的不过是八千精兵,船只亦不过才有数百,就连这数百只船也早在吴越之地便弃船登岸了。 九月开战后,听说虽也由乌石及平陵买下了不少战船,但大多在与楚军交战之中被焚毁了,如今过江十分艰难,简直难比登天。 先前这几回隔江挑衅,只怕也是因过不了江因而不能开战吧。 裴孝廉愈发压低了声音,“接到密报,楚人从后方运来粮草,就囤积在距楚军大营以南四十里的竹山。只要渡了江,就能从楚人手里夺来粮草,我三十万大军就能吃个饱饭了。” 噫吁嚱! 既要渡江,又要开战,吃上楚人的粮草,何其艰难。 但裴孝廉只是这么一说,她便也是这么一听,并不往心里去。 不管怎样,大军都在这南国干巴巴地等着,总得有点儿盼头才好。 但裴孝廉显然并没有开玩笑,是夜又来,玄色的铁甲带着一身的寒气。 自从跟来小帐陪伴,他不需上战场,因而是不怎么穿甲戴盔的。你瞧他大半夜穿成这般模样,约莫是要趁夜行动了。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今夜渡江,胜负就在此举了,公子命我来叮嘱你一句话。” 如此绝密的军事机要,公子许瞻竟也并不瞒她。 就似庄王崩殂,偷梁换柱,那人也从不防备她一样。 小七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亦不知这于她而言到底是幸事还是不幸。但见裴孝廉神色肃然,手握刀柄,看起来说完话立时就要拔步走了,心里唏嘘,不禁道,“将军说吧。” 裴孝廉道,“公子说,若输了,你就走。” 小七心中一动,这是七月桃林诱捕以来,公子许瞻第一次正面提到她“走”与“不走”的问题。 磋磨了这么久,他竟肯放她走了吗? 但她若走,便是他输。 也唯有他输,她才能走。 到底不能两全。 北风呼啸,把小帐吹得呼呼作响,也把案上的孤灯吹得摇摇晃晃。 裴孝廉又叮嘱了一句,“姑娘安心在营中等着,切记不要声张。” 叮嘱完话,便起身就要走了。 小七忙问,“裴将军,有几分胜算?” 裴孝廉转过头来,脸上的刀疤隐在这暗夜之中,他笑了笑,却并没有说什么。 不由地想起军师们的话来,“楚人狡诈,更胜魏人。” 是了,楚军何其难打,谢玉何其难打。 在最后的决战到来之前,谁又敢提前就下个胜负的定论。 但毫无疑问,公子许瞻必是赌上了自己的全部身家,这一战必将关于燕国的生死存亡,史书也必将这一战记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一颗已几乎死去的心因了这一战有了几分生机,也因了这一句话有了几分盼头。 但有了盼头便也就有了不安。 不安。 不敢去想那人的输赢生死。 那样一个三尺青龙怀天下,一骑宝马开燕疆的人,他可也会输吗? 那样一个拥旌一怒千军骇,瞋目三关万马嘶的人,他可也会死吗? 心中不安,也不敢想。 她说,“将军活着。” 铁甲在烛光下闪着寸寸寒光,裴孝廉笑,“活着。” 发白的唇启开又合,话在口边凝着噎着,犹豫了再三,终究说道,“请公子也好好活着。” 裴孝廉用力点头,“姑娘放心,我会转告公子,也必护好公子。” 那北地的汉子再没有说什么话,转身挎着他的大刀走了,他的战靴裹着布,在地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听得帐外有马低低嘶叫,似裴孝廉那样的脚步声隐隐亦有许多。 她想,那是三军正在集结。 炉子里的干马粪依旧烧着,散出淡淡的青草味,小七却再也睡不着了。 拢紧被子起身下榻,出了帐门,这十一月底的天已经下起了雪来。 大营之内的集结已经完毕,正列队疾疾往外奔去。 战靴与马蹄皆裹着厚布,因而听不出什么声响来。 没有看见公子许瞻,也没有再看见裴孝廉和东郭策,他们想必已在三军之中,先一步出了辕门。 公子渡江,如何渡江,可有战船?可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马毛带雪汗气蒸,风头如刀面如割。 不知这夜出行的将士们,天明又有几人回。 第495章 分出个胜负 小七忧心如捣,坐卧不宁。这便裹紧了棉斗篷行出辕门,站在高地朝汉水之南纵目望去。 天色阴翳,只隐约望见似有无数船只自北岸往南疾去,许字大纛看不分明,燕国的黑龙旗也看不分明,那江汉汤汤是否风急浪高,亦看不分明。 而静夜岑岑,悄无声息,南岸的楚人竟毫无察觉。 寒夜冷峭,朔气逼人,这飘风暴雪不知何时才能停歇,那铺天盖地的雪糁子前仆后继地往脸上砸着,那一双单薄的手心却平白出了一层薄汗。 她已不知此刻心中是为谁忧,究竟是为了楚人,还是为了燕人。 忽而看见南岸兵马躁动,杀声如雷,继而冲天火起,浓烟滚滚。 黑压压的只看见些剪影,辨不清到底是燕人的盔甲,还是楚人的白袍。 一双眸子切切望着,一颗心高高悬着,浑身上下紧紧绷着,忽听有人叫道,“小七!吓死我了!大营的人都去哪儿了?” 是沈淑人追了出来。 小七没有答她,沈淑人就站在一旁,望着那冲天的火光,愕得合不上嘴巴,好一会儿才喃喃叫道,“天爷,总算打起来了!” 是啊,总算打起来了。 三个多月过去了,拖得师老兵疲,拖得粮尽援绝,弓折刀尽,再不能拖下去了,再拖下去便要大厦倾倒,社稷颠覆。 大风吹雪,惊沙猎猎。 不知对岸惨呼的是谁,栽倒的是谁,溅血的是谁,气绝身亡的又是谁。 殷切等着,顾盼望着,这十一月底的夜半真是冷到了骨子里。 听见一旁的人问,“你盼着谁赢?” 盼着谁赢? 小七不知。 只盼着都不要死。 小七问她,“你又盼着谁赢?” 沈淑人笑道,“我盼着魏国赢。” 是了,沈淑人深得关氏真传,她素来知道自己依仗什么,想要什么,因而她不必纠结苦恼,便也活得放肆痛快。 而这三国啊,不管谁输谁赢,都会有人失意,也都会有人不平。 又不知等了多久,沈淑人冻得连连跺脚,捂紧连帽貂裘,眯眼避着雪糁子,催着她道,“快回去快回去,我快冻死了!” 小七摇头,“我要等着。” 沈淑人跺着脚,一口吐掉吹进嘴巴里的雪花,“若不是受了哥哥的嘱托,你这副破身子,当我愿意管你!” 言罢便拢紧貂裘跑回了大营。 小七就在北岸等着。 等着。 等着。 站得累了,那便坐着等。 一夜也没有合眼,从夜半等到天光将明,等到对岸杀声渐歇,等麻了双腿,等僵了双脚,等了一身厚厚的雪。 她想,她就在汉水等着。 等着公子,等着谢玉。 就似在等着判官的笔,好为这一战盖棺定论,落笔定音。 她想,这世上没有四季如春的桃园,楚地的雪与燕北一样的大,也一样的冷。 这寒冬腊月天亮得尤其晚,这滔天的雪一直下着,没有停歇,江面雾蒙蒙的看不清晰,忽听水声潺潺,有人大声问道,“谁在那里!” 哦! 是裴孝廉的声音! 他还活着! 那必是公子也还活着! 若公子活着,那谢玉呢? 小七忙站起身,冻得半僵的身子却扑通一下栽倒在地,栽进了厚厚的雪里。 她抬头望向江面,大声叫他,“裴将军!” 一张口,才发觉两排牙齿不住地打颤,整个下颌都不怎么会动了。 “姑娘!” 便听见划水声益发地急,裴孝廉不住地催促,“快!快!再快点儿!” 小舟疾疾驶来,还未靠边,裴孝廉已当先跳上了岸,连跑几步奔上前来,一双战靴把雪地踩得咯吱作响。 那一身尘色的人疾行至跟前,小心搀她坐起身来,赶紧解了战袍,将她裹得严严实实的,“风大雪寒,姑娘怎么在这里等?” 小七急忙问他,“公子,赢了吗?” 风把他散乱的发髻吹得东倒西歪,一脸的血点子和焦尘掩不住他眼里的光,“赢了!” 他高兴得不见一丝疲惫,“我军虚张声势,数次挑衅,楚人只以为我军无船可乘,不能渡江,因而失去惊觉,放松戒备!我军借北风乘船而下,人都杀到跟前了,还醉酒酣睡不醒呢!我燕国大军一举捣毁了楚国大营,乘胜追杀楚军残部,连夜杀到竹山,一举夺下了竹山粮仓!” 哦,原来如此。 备周则意怠,常见则不疑。 寓暗于明,以假乱真,隐藏踪迹,混淆视听,进而把握时机,出奇制胜。 公子许瞻狡兔三窟,瞒天过海,终究赢了大泽。 裴孝廉又道,“我军赢了,公子命我来接姑娘和魏夫人过江!” 小七忙问,“他呢?” 她没有明说“他”是谁,但裴孝廉怎会不知她心中的忧虑,顿了片刻才回,“叫他跑了!但公子早晚要拿他!” 虽仍旧是山寒水冷,但因了心里一松,不由得悄然舒了一口气,因而也不再觉得这刺骨的冷是不堪忍受的了。 她想,谢玉有一身的好武艺,这一战虽败,但早晚东山再起,也必能卷土重来。 他们都活着,幸甚至哉,至矣尽矣。 天光一寸寸地亮起,雪却并不见停,裴孝廉恐她冻出病来,安顿她先入船篷,又差划船的将士去大营接魏夫人来。 小船不大,内里铺了不少稻草,聊以阻挡寒风。 等了好一会儿,才见魏夫人与方才的将士一前一后地冒雪前来。 即便是在这光景,魏夫人仍旧是一身的华冠丽服铺张扬厉,她出营前分明是好生打扮了一番的,你瞧她璎珞玉佩与翡翠明珠戴得上下都是,从前婆子们干的活计,如今全都落在了那可怜的将士身上。 单是衣箧,便有两个。 那将士虽被压得直不起腰来,竟还给她带来了一张棉被,小七也因了这张棉被才慢慢暖和了过来。 沈淑人颤颤悠悠地上了船,还要拧着秀眉斥上一句,“公子打了胜仗,是天大的好事,怎么就用这么个小破船来接?” 裴孝廉冷笑一声,“是是是,最好公子亲自乘楼船来接。” (楼船是水军作战的主要船种,船体庞大,高十余丈。一般在船上建楼三重,“列女墙、战格、树幡帜,开驾窗矛穴,置抛车、垒石、铁斗,状如城垒。”一层曰庐,二层曰飞庐,三层曰雀室”,也有达到五至十层的,如孙权派将军董袭“督五楼船住濡须口”,即五层楼船) 沈淑人白了他一眼,冷嗤了一声才要训斥上几句,却被呛了一嘴的风雪,呛得她连连咳了起来。 她大抵知道在裴孝廉面前是讨不到什么便宜的,何况十七年正旦因了“娥皇女英”的缘故被公子从青瓦楼卧房赶出去守夜,端端地被裴孝廉撞了个正着,得了个没脸,当时可是要死要活的,因而索性再不去理会。 扭头看见小七已坐在了船篷里,一屁股便歪坐下来,险些把她挤倒,“早叫你回营,你偏生不回,瞧你冻成了什么鬼样子!” 还要冷嘲热讽上一句,“别以为你搞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来,就能叫公子心疼。你当公子是我哥哥呢,事事记挂着你!公子军务繁忙,可能瞧得见?真是多余了!” 小七不理会沈淑人,沈淑人觉得无聊,又问起了船头的裴孝廉来,“我问你,夜里大军怎么过的江?哪里来的船?” 船头的人笑了一声,“公子运筹设谋,自有神机妙算,魏夫人这样的人,是不会懂的。” 第496章 南下 沈淑人气得柳眉倒竖,大声斥道,“匹夫!” 若不是因了外头大雪,这汉水之中洪波涌起,叫这小船晃晃荡荡,以沈淑人那不肯吃亏的性子,一定是要跳出去把裴孝廉痛殴一番,进而再推下水的。 沈淑人是个从来都没怎么吃过苦头的人,十一月底的汉水风大浪急,她哪里受得了。 从船篷探出去个脑袋,一个劲儿地吐。 连日来吃下去的鱼呀肉呀全都吐了出来,吐干净了鱼肉,便开始吐苦水,叫苦不迭,这就开始哭了起来,“还有多久到岸......啊......我快要吐死了!救命!救命啊......” 吐得眼泪汪汪,吐得一张脸煞白,那华贵不菲的貂皮大氅领口也沾满了秽物,她气得把大氅解了脱了,一把扔进了汉水。 稍微缓一些的时候,便拖着眩晕的身子缩回船篷,哭道,“我早就说要回兰台,要早回了兰台,还用吃这苦头吗?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还要坐这东倒西歪的破船!我要写信给母亲,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哪儿还有一星半点儿兰台夫人的样子,一船的人被她吵得头大,就听着她在那撒泼哭惨,没有一个过来哄的。 沈淑人气得蹬腿,还要骂,“楚国是什么鬼地方,这鬼地方我再也不来了!再也不来了!我要回家!回家......” 坐船过了汉水,上岸又换了马车,大军就驻扎在竹山粮仓,因而马车也径自往竹山奔去。 山路不平,又有新战死的兵卒尸骨横陈,因而疾驰的马车就尤其的颠簸,沈淑人难受得紧紧闭着眼睛,老老实实地蜷在车中,再没有一分的力气闹了。 好不容易挨到竹山,遥遥便见得许字大纛在风雪之中猎猎作响,燕国的黑龙旗插得漫山遍野都是。 大雪几乎把满地的盔甲兜鍪全都掩盖住了,周遭已不见活着的楚人。 再往前走,燕国的三军已在此处安营扎寨,守着楚人的粮仓就地生火起灶了。 是了,饥饱劳役多时,总算能痛痛快快地吃个饱饭了。 沈淑人半死不活的,半张身子几乎都挂在了小七身上,小七久病不愈,又在江边等了一夜,哪里还有力气,没走上几步,轻易便被其人连累着摔进了雪里。 裴孝廉把她搀了起来,沈淑人却不肯起身,就在雪地里躺着,闹着非要见公子不可,一旁的将士只好先一步去中军大帐禀了。 因了沈淑人的缘故,小七这一日算是见了公子许瞻一面的。 仔细想来,虽都在同一座大营,却已是许久都不曾见过了。 沈淑人还在雪里闹的时候,那人就负手立在不远处,在雪幕里朝此处望来。 一旁有将士催道,“公子来了,魏夫人快起来吧!” 沈淑人哭得眼睛通红,从雪里挣扎着起身,踉踉跄跄地就朝着公子许瞻跑去。 她跑得跌跌撞撞,跑得深一脚浅一脚,张着双臂可怜巴巴地嚷着,“公子!公子!我好难受......我快要死了......” 小七与裴孝廉远远地立着,就那么睁着眼瞧着沈淑人一边哭一边扑进了公子许瞻怀里,睁眼瞧着沈淑人就在公子许瞻怀里哭着,“公子,我快要死了......我想回家......我想回家......” 那娇憨又可怜的声音穿过这漫天的飞雪,仍旧能够听个清楚明白。 小七垂下眸子,轻声对一旁的人说,“裴将军,我住哪座小帐,我有些冷。” 裴孝廉应了一声,引着她从营帐后头绕走,到了小帐之内,便算安顿了下来。 这一日他们夫妇二人何时进得中军大帐,沈淑人又是何时回了她自己的营帐,一概都不知道。 只是永无止境地冷,生着炉子掩紧被子也仍旧止不住地冷。 这一日大营里煮了一锅又一锅的姜汤,为三军将士驱寒取暖。小七饮了姜汤,吃了几口热饭,便偎在炉子旁昏昏睡了过去。 她以为取了汉水,夺了竹山,总要养精蓄锐好好地休整一段日子,然而次日不到天明,燕军又陈师鞠旅,整军待发了。 马嘶旗动,奔腾如潮,踏得尘土飞扬,雪泥四溅。 这一年冬,江南严寒,大雪封路。 燕人生于北地,长于雪中,乃得天时。 燕庄王十七年十一月末,公子许瞻连下江南十二城,誓要杀尽百万兵。 楚人畏寒,冻得拉不开弓,握不住剑,一身的铠甲冰凉,冻得四分五裂。 楚军节节败退,片甲不还。辙乱旗靡,一溃千里。(车辙错乱,战旗倒下,意为军队溃败逃窜) 小七便跟着燕军不断南下,极少有在一处安安稳稳待上三五日的时候。 从前不曾看过的江南,不曾走过的楚地,如今就在脚下,就在粼粼的车轮声中,如今看得清清楚楚了。 裴孝廉说的没有错,打起仗来,哪儿不一样呢。 打起仗来,到处都是死人,山里河里满地都是血,都没有个落脚的地方。 什么青砖瓦巷,什么乌蓬轻舟,全都烧成了破砖烂瓦,整个天下都一样,哪有什么极好的地方。 如今她把江南真真切切地瞧在眼里,江南啊,江南也是烽烟滚滚,白骨累累,江南也是疮痍满目,流民遍野呐。 谢玉口中那春色极好的水乡,而今硝烟弥漫,四下都是废墟焦土。 她心里的人兀自说话,你瞧呀小七,这世间并没有什么地方才是真正的世外桃源。 第497章 平安萝卜 她没有看到水里的稻米莲花,山里的青竹绿茶全都被雪压弯了腰,压完了腰又垂下长长的冰凌来。 在魏国,她们惯是把屋檐垂下的冰凌叫做冰溜子,少时常见大梁的孩童们举着冰溜子嬉耍玩闹。但在大梁数年,她从不曾见过何处的冰溜子似楚国一样,檐下,树上,枝头,大道,才落下的雪顷刻之间就结成了冰。 那传闻中的青砖瓦巷大多成了一片断壁残垣,伏着来不及逃亡者的尸首与鸡犬,冒着还不曾熄灭的黑烟。 城邑里的河道染着微红的血色,那乌蓬轻舟所剩无几,大多被主家们趁夜乘船逃亡去了,若主人家来不及逃走的,便孤零零地靠着石壁,不见艄公长篙和水草,也再难见那小桥流水与人家。 她常看见一息尚存的残兵被燕人一刀扎透,常看见走不了的百姓就在道旁抱着死伤的孩子哭嚎,一声一声的,哭得她心中郁郁,怏怏寡欢。 燕国的铁蹄斩关夺隘,左挈人头,右挟生虏,如秋风扫叶,所当无敌,仅在十二月中,燕国的黑龙旗便插遍了楚国东北十二城。 一旦突破了汉水天堑,借着这落雪成冰的契机,江南的城邑并不难攻。 其移山倒海,惮赫千里,每攻下一座城邑,都要把楚地落得一片残山剩水,破瓦颓垣。 入目所见,四下周遭,尽是哀鸿遍野,生灵涂炭。 呜呼。 哀哉。 她想,这是楚国的子民,这是父亲在世时曾生活过的国度啊。 谢玉举倾国之力,竟落得楚国这般的下场。 但这就是战争。 争地以战,杀人盈野。 争城以战,杀人盈城。(出自《孟子·离娄章句上·第十四节》,意为在争夺土地的战争中,被杀死的人布满战场之地;在争夺城池的战争中,被杀死的人遍布城中) 兴,也是百姓苦。 亡,亦是百姓苦。 天下若不能一统,那这样的征战便永远也不能停止。 因而当裴孝廉来与她告别的时候,她的心绪便格外复杂。 自过了汉水,裴孝廉就很少在她跟前了。 但若得了闲,就一定会来。 他会兴奋地告诉她今日又攻下了什么地方,用了什么战术,告诉她又杀了多少人。 记得他来告别的时候,是将将攻下了一座叫下蔡的郡城,那时候大军就驻扎在下蔡附近,她跟着魏夫人一起在郡守府中落脚。 下蔡几乎是座死城了,唯这座郡守府还算完整。 他们是踩着残瓦焦土进的城,院中竟难得有一株梅花,在这烽火连天的江南,这鲜活动人的一抹便分外难得。 领头的将军将她们各自安顿好了,裴孝廉便来了。 那北地的汉子来时兴致勃勃的,自顾自坐在一旁,问她,“你猜我又杀了多少楚军?裴某手刃了二百多!” 他杀的是楚人,因而小七没有那么高兴。 裴孝廉还说,“我已禀明了公子,我喜欢上阵杀敌!我要去军中!去战场厮杀!” 小七笑着问,“公子可允了?” 裴孝廉的眼里熠熠生光,“允了!” “公子命我先跟在栗大将军身边历练,要我做个右将军。我不肯,我要匹马当先,从前锋干起!我要凭自己的本事一步步往上走!省得旁人说三道四,说我裴某是凭了公子的宠信!姑娘等着看,这一战,我必凭自己的本事覆军杀将,做个真正临阵杀敌的将军不可!” 真好啊,他有了自己想做的事。 她知道你死我活的战争不能避免,也知道推锋争死破军杀将是每一个将士必然要做的事,但为何听了这样的话,心里却那么难过呢。 那北地的汉子兀自说道,“周延年最初也想上阵杀敌,可惜被羌人砸伤了脑袋。也好,他本就不聪明,憨啦吧唧的,上了战场早晚得死,我替他上!我杀的人,分他一半!” 是了,记得在雪岭驿站的时候,槿娘还叹,“你若能回兰台,公子便不必两头奔劳,周将军也能回去打仗了。” 是啊,人活着都有自己的奔头。 公子许瞻要南下一统,大表哥要救亡图存,大泽君举倾国之力抗击燕国,裴孝廉想要上阵杀敌,就连周延年曾经也想要回营中建功立业呢。 而谢樵不也有自己的奔头吗? 小七想,她该为她的朋友欢喜,也为她的朋友壮行,因而笑道,“以你的武艺,从前锋到将军,一定不会太久。” 裴孝廉呲着牙笑,“行军打仗,武艺高强可不算什么,还需熟读兵法。你看公子打的不就是兵法吗?我跟在公子身边多年,却还不曾学得公子一二的本事,这是我的短处,我得好好钻研。” 小七笑道,“将军一定行。” 裴孝廉肃色道,“今日就来与你告别,只是不能跟着你了,你要尤其小心魏夫人。” 小七点头,“将军能做自己想做的事,真高兴。但我一穷二白,没有什么能给你的。” 她想起院中廊下就堆着许多青萝卜,赶紧道,“你等一等,我送你一样东西。” 那北地的男子应道,“那我等着。” 她起身到了廊下,拍掉覆在萝卜上的一层厚厚的冰霜。 是了,就连这廊下的萝卜也冻上了一层冰霜。 到了案前,借了裴孝廉劈骨吃肉的匕首,切下薄薄的一层,外头虽冻住了,内里仍旧青翠欲滴。 她就伏在案上,伏在案上雕刻这一小块萝卜,圆圆的一圈青皮里,雕出了“平安”二字。 小七笑,“我是个穷人,但有一颗盼你好的心。但愿你平平安安地,活着回来。” 她是个穷酸的人,难得她的朋友们从来也不曾嫌弃过她一丝半点儿。 她看见那北地的汉子眼里一湿,接过平安萝卜小心地捧在手心,好一会儿没能说出话来。好一会儿后取出帕子,仔仔细细地包了起来。 他也笑,他说,“这是我最宝贝的东西。” 言罢转身就要走了,临到了门口,忽又顿住了步子,转过身来说道,“我想一句话来,要告诉你。” 小七也起了身,“你说。” 裴孝廉欲言又止,“我接你渡江后,公子一五一十地问了我,公子问我,你有没有提起谢玉来。” 小七坦然望着裴孝廉,她问谢玉的事,不怕旁人知道。 裴孝廉低下声道,“我有心护你,但你知道,裴某是不会在公子面前说一句谎话的。因而公子问我时,我不答,公子便是知道了。” 他顿了一顿,“难免要认为你等在江边,不过是为了等大泽君的消息。” 小七微微点头,“将军待我好,我知道。” 那北地的汉子冲她一笑,“你顾好自己,不早了,我这就赶紧走了。” 说完了话,便掩紧了门走了。 小七兀然坐着,也不知坐了多久,起身推门,看见公子许瞻立在正堂廊下,正朝着此处看来。 也不知立了有多久,也不知看了有多久,只知那厚厚的裘皮大氅上落满了皑白的雪。 隔着雪幕,她避开了那人的目光,仓皇回了耳房。 就如何安置处理战俘和百姓,军中两派尖锐对峙。 一派主张屠城。该派系主要代表人物为主战的将军,其认为大军攻破城池,最首要的应是接管城防,稳定人心,因而不问老幼妍丑、贫富逆顺,皆应诛之,略不少恕。 其理由有四。 一来燕军深入楚国腹地,人多粮少,必须掠夺兵马财帛,以战养战,为大军南下征战提供给养。 二为施加压力,威慑敌人,迫使楚人尽早投降。 三为降低风险,便于控制城池和战后管理,以免被城中楚人掣肘。 四为屠戮人口,削弱敌方,历来征战无不是为了掠夺土地、城池和人口,屠了城便是消灭了楚国的战争潜力,为何不屠? 凿凿有据,井井有法。 (“齐师败走......晋追,遂围临淄,尽烧屠其郭中”,公元前557年,晋国攻打齐国,齐国战败,晋军包围临淄并大肆屠杀城中百姓,是史料中最早的屠城记载。而在秦汉三国的屠城高发期明显集中于政权更替时期,据统计,秦汉四百余年,发生的屠城总计42次,约50座城池被屠) 另一派主张妥善安抚,将楚人收为己用。该派主要代表人物为公子帐前幕僚,其认为兼并易能也,唯坚凝之难焉,而屠城必将使公子尽失楚地民心,亦必驱迫本已归降的城中楚人发起武装暴动,进而迫使燕国大军留下维持治安,牵掣大军南下。(兼并易能也,唯坚凝之难焉,出自《荀子·议兵篇》,意为兼并别国领土容易,但凝聚吸收很难) 听闻这两派针锋相对,从渡江之后便始终争论不休,但自南下以来,公子许瞻并不曾屠城。 听说他的政策是,顺刃者生,逆刃者死,奔命者贡。 (出自《荀子·议兵篇》,意为对不战而退的敌兵不追捕,对抵抗的敌军不放过。顺着我们的刀锋转身逃跑的就让他活命,对着我们的刀锋进行抵抗的就把他杀死,对前来归顺的就赦免其罪) 不杀老弱,不猎禾稼,服者不擒,格者不赦,奔命者不获。 凡诛,非诛其百姓也,诛其乱百姓者也。百姓有扞其贼,则是亦贼也。 但楚地游侠剑客甚多,前来刺杀公子许瞻的已有多起。 第498章 月信没来 燕国铁骑长驱进军,如入无人之境。 而第一回的刺杀便是在鄂邑。 鄂邑是楚国别都,城高池深,固若金汤,单是壕沟便宽达二丈之余,因而这一仗并不好打。 听说大泽君率军会同驻守鄂邑的楚国公子川,借着阴云布合落雪成冰的天时,命人连夜担土泼水,汲水灌城。 比及天明,城墙冰厚,使得燕军不能攀爬。 但这世间有什么能难倒公子许瞻,不过区区一座冰城罢了。 听闻他挑选精壮甲士,就在鄂邑城外,以铁锹土担,垒土成山。 城楼上大泽君与公子川见燕军堆筑土山,数次想要出城冲突,被燕军弓弩手扼住咽喉要路,不能前进。 五日之内,鄂邑城外筑成土山三十余座,上立高橹,分拨弓弩手于其上朝着鄂邑城楼发射火弩。 楚军大惧,无不顶着遮箭牌守御。 土山上一声梆子响起,箭下如雨。听闻城楼上楚军皆蒙楯伏地,火箭落处,又是冲天火起。 这一回合楚军虽败,却并不曾弃城逃亡。 这一夜就在城外大营中,听得城中凿木劈柴,其声彻夜不止,前去打探消息的哨探来报,说楚人正在城中连夜造车。 次日天明果然见城墙上出现抛石车数百乘,正对着土山云梯。 每每燕军射箭,城门楚人便一齐拽动石车,炮石飞空,往上乱打。(抛石车作为攻城利器,是后世大炮的鼻祖,最早诞生于春秋战国时期,可将一百五十斤重的石头抛射至城墙造成巨大破坏。当年李信率秦军攻楚时,楚军以抛石车击溃二十万秦军,李信兵败自杀,三国曹操用抛石车攻城亦是屡战屡胜) 人无躲处,弓箭手死者无数,于是燕军不敢登高射箭。 公子许瞻不能明攻,因而兵分两路。 一路人马十万余人,分散于鄂邑四座城门之外,就在各处城门列阵击鼓,张弓放箭,欲引楚人出城决战。 东门攻城,楚军便加紧防守东门。才将兵力往东门引去,西边的城门又险被叩开,楚人顾此失彼,又急忙忙引兵回守西门。西门的战事才将将稳住,南门与北门得燕人又同时开了战。 楚军捉襟见肘,燕人没怎么费力,便把楚人累得焦头烂额。 听说曾截获数封发往魏都大梁请兵的密信,你瞧,这兵荒马乱的世道,并没有真正的敌人。 与此同时,另一路人马趁夜色以铁锹暗掘地道,从地下直入鄂邑城池。 燕庄王十七年十二月中,楚失鄂邑,大泽君与公子川率残部从鄂邑西门趁夜出逃。 燕国的黑龙旗插满了楚地的城头,旌旗节钺,十分严整。 那一仗打完,已经天光大亮了。 公子许瞻策马与将军们一同进城的时候,小七和沈淑人的马车就在其后不远。 他的将军们各持兵器,前后拥卫,马蹄踩得钓桥蹬蹬作响。(钓桥置于壕沟上,根据《武经总要》上的钓桥图,桥板通过绳索和绞车在城楼上操纵和控制城外壕沟上的吊桥) 城内的百姓还来不及逃亡,大多避在断壁残瓦之中不敢出声。一路所见,四下都是死去的楚兵,破损的甲胄,还在烧着的矢弩。 沈淑人在马车里哈欠连天,还不忘扬着下巴得意洋洋,“本夫人跟着公子南征北战,这可是无人能比的资历,我看将来入了燕宫,谁敢跟本夫人争抢。” 说着话,还要乜上一眼,问上一句,“姚小七,你敢吗?” 小七不语,她巴不得离开,才不屑于同沈淑人争抢什么。 小七不语,沈淑人便伸出指尖来戳她的脸,“就算你有这个心,你自己瞧瞧,你自己瞧瞧,你这两道难看的疤,如何与我抢?” 是了,自出征以来,章德公主送她的膏药便落在兰台,再不曾用过了,如今也必是难看得紧。 不止如此,沈淑人还要与她讲明道理,分析利害,“你自己想一想,公子若是称霸天下,你这样的出身和样貌,可担得起这天下的王后之尊?公子那样骄傲的人,容不得旁人说一句不好的,怎会在自己身边留下旁人说笑的把柄,简直笑话。何况,你敢行刺公子,王后娘娘岂能容得下你。” 是了,小七自己心里也都明明白白。 沈淑人兀自笑着,忽地又低下声来,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这个月呀,也早到了日子了......” 小七不知她在说什么,因而问,“什么日子?” 沈淑人抬袖掩唇而笑,眉眼之间是藏不住的欢喜,“早到了来月信的日子,但我......但我并没有来......” 小七恍然一怔,旋即便明白了其中的意味。 魏夫人大抵是有孕了。 怎么不是呢,这数月来,常见魏夫人去中军大帐侍奉左右,从前大周后身边的敬娘不也说了,燕宫的嬷嬷们早便看过,魏夫人是极好生养的。 沈淑人轻轻抚摸着小腹,嘻嘻笑着,“我腹中的可是公子的骨肉,你可要侍奉好我,万一有个闪失,只怕公子不会饶你!” 小七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她曾经也是有过两个孩子的。 但她没有福气,两个孩子一个也没能保住。 而这具破败的身子,以后也不会再有了。 小七到底是个小气的人,听了并没有什么欢喜的。 可延绵子嗣的确是兰台与燕宫长久所盼,有了子嗣,社稷就有了传承,宗庙就有人祭祀,是好事呀,她该高兴。 这孩子一生出来,九重台里的偷梁换柱就不必再隐瞒下去了,待公子许瞻凯旋回蓟,便能南面称王。 她垂眸望着沈淑人的肚子出神,好一会儿没能说话。 沈淑人便又来戳她,“我的话,你听见没有?” 小七回过神来,应道,“听见了。” 沈淑人不依不饶的,“那你记住了没有?” 她还没有来得及应上一声,乍然听见车外马声嘶鸣,有人疾疾勒住马缰,先是苍啷啷几声拔刀出鞘,登时又是砰砰数声利刃击撞,继而有人大喝,“大胆楚贼!护公子!” 马车蓦然一顿,周遭已是一片混乱,听得亦有楚音从四面八方高声传来,“杀公子许瞻!” 这便听得外头利刃相接,杀声顿起。 轺马惊得嘶鸣连连,慌不择路地朝后退去,叫这车身愈发颠簸不稳,险些歪倒在地。 小七推开小窗往外探去,沈淑人骇得抓紧她的胳臂惊叫不止,压低声音,花容乱颤,“你疯了!关上!关上!你是生怕旁人不知车里有人吗?快点儿躲好了!” 沈淑人的惊叫被那杀伐声压低了几分,旋即又淹没进了轺马的嘶叫声里。 小七循声向前望去,燕人一身甲胄,不知几何,楚人斗笠青衣,却不过七八余人。 这里头的人,可有谢玉? 斗笠遮住了楚人的脸,因而小七不知。 一双纤纤素手下意识地抓在窗棱,抓得她骨节发白。 心里盼着是谢玉,又盼着最好不是。金铁交击,白刃溅血,发出一声声尖锐刺耳的声响,令人失张失志,心乱如麻。 忽忽然有铁爪勾住了车身,霍霍然猛烈一晃,她心里咯噔一声,将将把脑袋缩回马车,便觉这小轺猛地往一边倾斜过去。 沈淑人骇得脸色煞白,闭上眸子紧紧抓住她的双臂,没命地大声尖叫,“啊!啊——救命!救命啊——” 再看不得外头的状况,身下的小轺晃了两下,终究是往一旁倒去,连那拉车的马也哀嚎一声重重地摔在地上。 耳畔的刀枪争鸣戛然而止,小七眼前一黑,也短暂地失明了一瞬,只知道四野是金星一片,周身麻麻疼疼的好一会儿没了知觉。 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耳目通明,方才停歇消散的哀鸣与剑影,又在风雪之中绽开。 一时间战马嘶鸣,刀断戟折,又见那余下的斗笠青衣已顺着铁爪锁踏上两旁屋檐,岌岌往风雪之中隐去,踩得那碎瓦残檐哗哗然往下坠落,在这鄂邑大道之上落得噼里啪啦一片脆响。 楚人走了。 身上颇重,压得小七喘不过气来,听见沈淑人就在耳旁低叫呻吟着,这才察觉自己正被其人压在身下。 罢了,沈淑人既有身孕,实在不必与她计较。 忽而脚步声响,她抬眸望去,见公子许瞻疾疾奔来。 玄色的大氅在风雪中翻飞,他最爱的绯色长袍在袖口与腿畔露出一大截来。 他只是朝小轺奔来,雪中看不清他的神色,亦看不清他的眸光到底望向何方。 但也不必她细想探究,沈淑人当先一步爬了起来,爬起来便哭着扑向了她的夫君。 她那夺目的赤狐大氅亦是一样在风雪里翻出好看的花色,她哭着奔到了公子许瞻跟前,握住了那人持剑的手,娇软软地哭了起来,“公子,吓坏小童了!呜呜......吓坏小童了......” 小七心里想,你瞧呀,小七,那是沈淑人的夫君呐。 谁家姑娘不是明媒正娶,唯你不是。 她自己从雪里爬了起来,周身都疼疼麻麻的,因而也分不清到底是哪里疼,哪里麻,哪里受了伤。 但她自小一个人惯了,没有什么可哭闹的,站起了身,扑打了几下棉袍上的雪,兀自在一旁垂眸立着。 她看见那拉车的轺马四蹄凌空,在雪地里徒劳地挣扎,睁着的双眼落着皑白的雪片,鼻孔喘着气,与吐着血沫的嘴巴一同在大雪里热腾腾地冒着白气。 哦,殷红的血从轺马的身子下淌了出来,慢慢地淌出了一大片。 你瞧,是一把长剑刺穿了马腹。 你瞧,人有人的命,马也有马的命。 有的人死在征途,有的人在征途里有了新生,而这匹拉着她们进鄂邑的燕国马也终将留在此处了。 第499章 有毒 燕国铁骑势如扩弩,节如发机,已无人能挡,因而楚人的刺杀愈发地费尽心机。 无人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来,又会以什么样的方式来。 只知从鄂邑的第一回刺杀开始,就再没有停止过了。 第二回刺杀是在行军途中。 那一日看起来是个十分寻常的日子,连下多日的雪总算停了下来,十二月下的日光虽仍旧稀薄,看起来却也有了几分暖和。 小七仍旧与沈淑人一同乘坐小轺中,连日的行军征战愈发熬得人没什么气色,沈淑人受不得这份苦,早早便歪在车中睡了过去。 她自己呢,她昏昏沉沉的却并不能合眼。 透过车窗依稀能见赤地千里,大道两旁零零星星的都是啼饥号寒的流民,青年劳力大抵都参军了,逃得出来的不过是些老弱妇孺。 一个个穷途潦倒,黄皮寡瘦。 若是再仔细分辨,能看见这一地的积雪之下露出些冻得僵直的粗布袍子,你瞧那是饿殍枕藉,受不得这雪虐风饕的早早地便死去了。 杂乱的马蹄声中,能听见有稚子微弱地哭喊,“母亲!母亲!不要丢下孩儿!母亲!你不要死......母亲......” 其声悲切,叫人伤心。 小七循声往外看去,见有妇人倒在地上,形容枯槁,已经不省人事了。 一稚子不过八九岁年纪,衣袍破败都露了内里的棉花,此时正扑在妇人身上哭得满脸是泪,“母亲……母亲……你醒醒啊……母亲……” 一旁的沈淑人兀自说着梦话,“信......信......记清......” 含含糊糊的,听得并不分明。 忽而外头又是一阵骚动,行军的马蹄声已经乱了起来,有人粗声喝道,“滚开!滚一边去!” 再纵目望去,原是那稚子冲进了将士之中,直奔公子座驾之前跪倒下去,苦苦哀求着,“军爷!军爷救救母亲吧!军爷!” 纵马的东郭策持着长戟嗤笑着驱逐,“救你母亲?你可知我们是什么人?” 那稚子哭得愈发可怜,“救母亲的都是好人……军爷救救母亲......小的做牛做马也要报答军爷……小的做牛做马......” 驻足的燕军不由大笑,小七见公子的座驾似是从内里推开了门,因了见东郭策盘马回了身,垂头恭敬地禀道,“是个孩子,好像母亲死了。” 才听那人说了一句,“丢件棉袍,给条羊腿......” 还不等说完,那稚子已趁众人不备,从怀中不知掏出了什么东西,遽然跳起身来,将那红红的一片粉末朝着那车中的公子扬去。 众人惊骇退去,有人叫道,“是毒药!” 小七的心登时一紧,听得人声混乱,有人喝道,“狗贼!抓住他!” 有人围在了公子的座驾之前,命道,“快传医官!” 继而马嘶人沸,那稚子一声惨叫,东郭策的长戟已刺穿稚子胸腹,高高地扬起抛至空中,远远地摔了出去。 这便见有人小跑着过来,在小轺外禀道,“公子中了毒,还请姑娘快来照看。” 是公子近前侍奉的甲士。 小七忙下了车,十二月的寒风猛地扑来,冻得人连连打起了寒战。 她心里担忧,顾不得冷,只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雪泥跟着那甲士朝公子座驾匆匆走去。 还听得小轺里的沈淑人喃喃问道,“又出什么事了?” 大抵是听见了这嘈杂的动静,才从梦中醒来。 及至到了车前,一旁的将军们忙让出一条路来。 小七登上马车,见那人深蹙眉头,一双凤眸紧阖,此刻正捂着胸口粗重地喘气,不知是中了什么毒。 但见其脸颊尚还沾着几点白粉,因而抬袖拭取几分,正要往鼻尖仔细嗅去。 她曾在古籍中悟得几分医理,也在军中学过一些旁门左道。从前不也用曼陀罗放倒了一屋子的将军吗,也曾在松子酒里放足了柏子仁,把驻在雪岭驿站的将士们灌得酩酊大醉。 江湖上的毒,总共就那么几样。 她不知道能不能辨个明白,但总得试试。终归中毒这桩事,是愈早查明愈好。 她不是不知但若公子许瞻中毒身亡,于她而言不是坏事,但也不知怎的,仍旧要这么做下去。 谁知那人忽地攥住了她的手,隐隐带了几分怒意,“你不知有毒?” 那双手还是与从前一样修长白皙,只是因了这数月征战,因而多添了几道伤疤,也多了几道茧子。 不,也并不全然一样,他的力道比从前小了许多。 是因受了新伤,还是中了这毒? 怎么不知。 知也仍旧。 挣脱他的掌心,复又往鼻间闻去。 那人怎不知她在干什么,知也仍旧阻拦,因而又一次扼住了她的手腕,费力抬高声音,冷声命道,“回去!” “我是......” 她想说一句,“我是奉命来照看公子的。” 但话才出口不过两个字,沈淑人便已与军医一前一后地赶了过来,就在车前叫道,“公子让你回去!你便回去!快让路!医官来了!” 小七脸一白,她想,罢了。 罢了。 总算是医官和他的夫人来了,不必小七在跟前碍眼。 忙下了马车,在车驾一旁立着。 她也不知在此处立着干什么,只知道内里忙成一团,医官说什么没有听清,只听得沈淑人一惊一乍的,一句句话就似这腊月刺骨的朔风,全都灌进了她的耳中脑畔。 “公子!这是怎么了呀!可千万不要有事......吓死小童了......” “到底是什么人这么大的胆子,这一出又一出的,该不是谢玉的人?该不是与鄂邑行刺的是同一拨人罢?” “天杀的!必是谢玉的人!不然这七八岁的小孩儿怎会有这通天的本事?要说无人训练,谁信?我听说楚国有个教人专门杀人的地方,叫千机门,都是从五六岁就开始教习杀人技!” 小七一怔,是了,是了。 七八岁的孩童竟如此聪慧有胆识,也许果真是谢玉的人。 但若是谢玉的人,便也怪不得公子适才不愿见她了。 头皮一麻,猛地打了一个寒战,一时在车外再也待不下了,慌忙走开,回了小轺。 前头车驾里的境况再如何,便不清楚了,她在小轺里恍恍惚惚地等着,也不知等了到底有多久,只等得手脚冰凉,才见沈淑人回来。 沈淑人回来的时候踩得车身一晃,脸色发白,原以为她是生着闷气,谁知道一进车厢险些栽倒一旁。 第500章 投降求和 小七问她,“公子的毒解了吗?” 沈淑人没什么好脸色,捂着胸口喘了好一会儿才睨了一个眼风过来,开口时虽没什么力气,却也没什么好气,似只炸了刺的猬鼠,“与你有什么关系?” 听得车马响动,大军已经起程了,那便是已经解过毒了吧。 沈淑人哼哼唧唧地歪着卧了下去,掩紧了大氅,时不时地呢喃上一句,“好冷......” “我头沉沉的,有些难受......” “小七......我......我胸口很闷.......喘不过气来.......你给我捋捋.....” 她面色蜡黄,看起来与方才公子中毒的状况亦有个八九分的相似,小七便道,“你看起来不好,叫医官来吧。” 卧着的人原也应了,“好......叫医官......” 还不等小七起身叫人,那卧着的人似兀然想起了什么,猛地又抓住了她的手,“不!不叫!我缓一缓......缓一缓就好了......” 念着沈淑人腹中的孩子,她好心劝了一句,“你大抵也中毒了,若不赶紧医治,只怕要伤着孩子。” 但沈淑人不肯,抓住她的那只手攥得更紧了,额际冒着冷汗,一遍遍地嘱咐道,“不要叫医官,再误了行军,公子该怪罪了......不叫医官......不叫医官......” 沈淑人素来跋扈自恣,有己无人,最是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她既意定不叫医官,小七也不再多言。 若果真死了,亦是她沈淑人罪有应得。 罢了,罢了。 好几日再没有听说公子的消息,大约已经好了。但沈淑人却病病歪歪地成日躺在车里,再没了闹腾她的力气。 虽仍旧要伺候着这位魏夫人,但小七难得也得了许多清净。 谁知道才安稳了几日工夫,第三回的刺杀又来。 第三回的刺杀是在陪都鄢城,距离郢都已不过数百里地。 听军师们讲,若攻下鄢城,必直取郢都。 也听说楚王已经携百官往南奔逃,如今的郢都不过是座空城了。 大军就在城东三十里安营扎寨,因了魏夫人身子不好需要照料的缘故,她如今的营帐就与魏夫人一起挨着中军大帐。 鄢城因是楚国陪都,是郢都西面门户,是故极不好打。 守城的楚军拼死抵抗,加之天冷,又开始了汲水灌城,使得城墙越发坚固,似铜墙铁壁,因此燕军屡攻不克,一时没有什么好主意,只得围困鄢城。 一日不到晌午,听闻有楚人拜见。 通传的将士说是楚国使臣,同行共有数十人,带着五辆马车,其内载有楚地的美酒熊掌和大鼋包茅,亦有粮草稻米与金银玉石若干。言称自知楚国力战不敌,要向燕国公子求和,愿向公子进献鄢城,并受公子川之命,奉送郢都的舆图。(大鼋即大鳖,与包茅都是楚国特产) 来禀的将士还说,进辕门前已将几位楚使搜过身,几人都干干净净的,身上没有暗器毒药,献城文书与舆图之中也不曾藏有短刃。 深入敌军腹地,已是兵家大忌,何况燕宫空虚,不知还能支撑多久,因而此次攻取鄢城不利,公子许瞻必是比谁都心急的。 楚使求和是好事,因此得以觐见。 楚使来时,小七就在一旁小帐,悄然掀开帐门望去,见公子许瞻正负手在帐前侯立。 她见那人的脸色并不算好,不知是因了数月征战奔波劳苦,又忧心眼前战事的缘故,还是因了不日前中了毒还不曾好全的因由。 眼见着楚国使臣由东郭策引着,沿着营中大道往帐前来,原先看着倒也寻常,帐前觐见的楚使不过一人,恭恭敬敬地跪献了文书和舆图。 小七心头一松,楚国到底是降了。 打到这般地步,不能再打了。 再打下去还不知要死多少人,投降终归是件好事。 这东西大抵做不得假,那人垂眸看文书,看得认真,看完文书又看舆图,有了舆图拿下郢都也许轻而易举。 那人的神情罕见地松快了几分,不知此时在想些什么。 但不过才是一眨眼的工夫,那楚使竟乍然起身,大叫一声“受死!” 竟从袖中取出冰凌,以冰凌刺向公子许瞻! 原来楚使竟是诈降! 是了是了,那冰凌又长又尖利,是这寒冬最趁手的利刃。环顾四下,就在这大营之中,这样的冰凌还少吗?这样的冰凌随处可见。 小七一双清瘦素手霍然掀开帐门,本能地正要向那人奔去,好在东郭策眼疾手快,大喝一声,一杆长戟猛地一挑,便将那冰凌一断两节。 但凡晚个片刻,这冰凌必要扎进公子许瞻的心口。 立时便有四五个帐前将军疾疾冲来,将楚使摁在地上,一柄柄的刀剑皆指着楚使,使其分毫也动弹不得。 公子许瞻不过是问了一句话,一句话便使她不得上前。 那人问,“谁指使你来?” 楚使放声大笑,“自然是我楚军主将大泽君!” 将将落了的心又悬了起来,小七不由得暗叹一声,是谢玉啊。 她想到了十六年青瓦楼刺杀,公子曾问起她来,“你可上过战场?” 那夜她说,“没有上过战场又怎会成为战俘?” 那人又问,“沈晏初是右将军,他竟舍得你上战场?” 那时她眸中聚泪,她说,“魏国儿女,皆可上阵杀敌。” 心中怅怅不能平复,悄然退回小帐。 魏国儿女皆可上阵杀敌,楚人呢,楚人又何尝不是啊。 故土难离,宗庙难舍,因而保家卫国,终究是没有错啊。 那人笑了一声,但笑意不达眼底。面上看似波澜不惊,那周身的气场却已阴沉沉地骇得人不敢直视。 他不冷不淡地道了一句,“谢玉啊,孤手下败将。” 继而将那舆图扔至一旁,朝座下诸将冷然命道,“杀尽楚使,在鄢城西修坝蓄水。” 这一回的假意求和代价极大。 命人将楚使的项上人头快马送去了城门,大军这便拔营启程,从鄢城东火速转移至夷水上游。 就在夷水上游修坝蓄水,开沟挖河,一道长堤直达鄢城。 夷水啊,夷水与鄢城,就似黄河与大梁。 水在高地,城在洼地,一旦开渠,便是灭顶之灾。 小七心中戚戚,却也无可奈何。 两日后堤坝水满,公子许瞻果然下令开渠灌城。 大水冲垮了城墙,陪都鄢城被淹成一片汪洋,城中军民淹死无数,若有幸者能快马冲出城门,又中了隐在高地的燕人伏击。 公子许瞻誓斩大泽,以摧枯拉朽之势破了城池。 驻守鄢城的楚军几乎全军覆没,鱼溃鸟散,片甲不回。 而谢玉,亦是这一回被俘获至燕军大营。 第501章 故人来 燕庄王十七年十二月二十二日,燕军主力占据鄢城,距离楚宫郢都不过三百余里。 燕国大军进驻城中休整,陪都的主体还是好的,没有尽毁于水中。 离宫因了城墙高深坚固,倒也还算完整。只是水过之处,被这寒冬腊月悉数冻成了冰。 能看见冰下战死的甲士,来不及逃亡的妇孺,淹死的鸡犬,能看见四下都是脱落的刀枪斧钺,散落的包袱行李。 她还看见一株胭脂梅,原也开得夭灼灿烂,然而那夭灼灿烂也全都凝在了冰里,自那千头万朵之上又垂下了长长短短的冰凌来。 鄢城已是一座空城了。 小七也随主力部队一起住进了离宫别院,仍旧还是住在公子的正殿一旁,殿宇的牌匾被毁了,不知道原本叫什么名字。 沈淑人因一直不曾召医官,进了偏殿便躺下睡去了。小七便待在窗边等着,也不知在等什么,晌午时分进的离宫,一等就等到了日暮。 直到听见离宫之内一片欢呼,那欢呼声从远处一直传到近前,又从近前往远处传去了,不知发生了什么。 不知便仍旧等着。 听见院中有脚步声近,小七推开窗子往外瞧着,竟看见了裴孝廉。 他的铁甲上铺着日暮的粉霞,兜鍪抱在腰间,一张脸亦是兴奋得满面红光。 进门时仍旧两眼放光,兴冲冲地向她汇报着自己的喜讯,“姑娘,我如今已是右将军了!” 好啊,好,北地的汉子得偿所愿。 一次次摧锋陷阵,一回回斩将杀敌,才不到一个月的工夫,便从前锋做到了右将军。 他远在蓟城的良妻若听到这个消息,那该多欢喜呀。 小七笑着望向裴孝廉,“我知道,我早知道。” 裴孝廉勇武无双,小七是知道的。 她想起从前在魏营时,大表哥也是魏军的右将军呐。右将军之上,便是大将军了。 似裴孝廉这样的人,早晚都是公子的左臂右膀,也早晚都是燕国的栋梁,因而她说早便知道。 来人依旧亢奋得开眉展眼,神气十足,他问,“你猜外头方才在叫什么?” 小七含笑摇头,她不去问军政国事,只静静地等着裴孝廉的答案。 他愿意说,便会说。 若不愿说,亦不强求。 那北地的汉子拍着胸脯,开口时热血沸腾,“你那个大泽君,裴某亲自抓的!” 哦。 原来适才的欢呼,是因了俘获大泽。 他们归营的时候想必十分威风,又十分欢快吧。 春日迟迟,卉木萋萋。 仓庚喈喈,采蘩祁祁。 执讯获丑,薄言还归。 赫赫南仲,玁狁于夷。(出自《诗经·小雅·出车》,意为春光明媚阳光是那样和煦,花草树木生机盎然多繁茂。黄鹂鸟儿尽情地卖弄歌喉,俊俏村姑悠闲地采撷香蒿。抓捕审讯割掉左耳的俘虏,收拾停当就急急忙往家跑。威名赫赫的南仲大将军啊,把不可一世的玁狁来清剿) 久征在外的将士,大约也想着早日归国,与亲人团聚过个好年吧。 她这才察觉到窗子开着,那呼啸的北风穿透宫墙从屋顶、从瓦当、从窗口、从每一处墙壁灌了进来,灌得人周身发冷。 她半垂着眸子没有说话,那尚未平复心绪的将军继续说道,“眼下已经关在牢房审讯了!公子亲自去审,货真价实,这回错不了!” 小七点点头,依旧是温和的,“我知道。” 她知道这是早晚的事。 战争就会有输赢,公子与谢玉,总要有一人赢。 见她神思恍惚,裴孝廉怔了片刻,这才收起了脸上的光彩,问道,“你好些了吗?看着脸色比从前还不如。” 小七兀然点头,“好多了,就好了。” 里屋睡着的沈淑人听得动静,不免问道,“谁在外头说话?” 听起来还是有气无力的,问完了见没有应答,转了个身,大抵是又睡过去了。 裴孝廉手里端着兜鍪,这便起身要走了,“今夜会有庆功,我这就去牢房了,大泽君是重犯,总得我亲自看押才能放心。” 小七应了,眼见着裴孝廉已经转身迈步,压在心里的话这才说了出来,“将军。” 裴孝廉一顿,回过头来,应了一声,“哎。” 她的目光清醇甘和,抬眸望他时含笑凝睇,“让他少受些罪吧。” 那北地的汉子点点头,虽没有应什么话,但他是个可信的人,点了头就一定会帮这个忙。 他的背影渐行渐远,那玄甲大刀很快消失在庭院,心绪恍惚的又不知过了多久,听见里屋有人呓语,“冷......好冷......”,这才阖紧了木窗。 不多时又有人来叩门,来人是公子座前护卫,小心说道,“今夜有故人来,想请姑娘饮酒,也许姑娘愿意见一面。” 一个孤女,在楚国哪里有什么故人呢,小七问道,“哪位故人?” 那护卫说,“姑娘只管来,来了就知道了。” 是了,左右在此处等的人心中慌乱,不如便去见一见吧。 跟着护卫往正殿走去,这一夜离宫内果然摆起了庆功酒。 楚人大抵不会想到,一座离宫,一夜之间竟成了燕人的天下。 许字大纛直直插在离宫大殿,燕军的黑龙旗遍布墙头垛口,如剑如林,四处都是。 跋履山川,鞍马劳倦,征战日久的将士们难得松快下来,是该好好地歇一歇了。 到了正殿立在廊下,还没有进去,便听见里头有熟悉的声音正在说话。 殿内烛光摇曳,把宾主二人的身影打在了那一排宽大的落地木棂窗上。 左边的是主人。 主人的脸如青铜雕刻,棱角分明。 右边的是故人。 故人的脸温文尔雅,有书生意气。 “汉水送船,灌醉楚军,先生功不可没。” “公子言重,楚王顾忌臣在兰台多年,迟迟不敢起用。但汉水战事胶着,大抵唯有臣才略知公子的用兵之道。形势所迫,楚王不得不用。臣这才趁机进了军中,让公子久等了。” 小七心中一碎,是楚人牧临渊啊。 第502章 水落石出 牧临渊回来了。 竟是以这般惨烈的方式。 难怪。 难怪从前桃林一别,小七曾问牧临渊,“大人还会回来吗?” 那时候的牧临渊缓缓转身,在桃花春风里冲她一笑,却并没有只言片语。 没有说回,也没有说不回。 她也记得曾问起公子许瞻,问起他牧临渊的去处和归宿,她说,“离开蓟城,他会死的。” 但公子许瞻只是笑,“他会好好活下去。” “怎么活下去呢?” 那时桃树下那人举着角觞,白皙修长的指尖轻点长案,他看起来神色自若,好似什么都如运诸掌。 是了,他向来是什么都如运诸掌。 他说,“牧临渊已真真正正地是我的人了。” “是公子的人?” “我的人。” 原来公子渡江,竟是牧临渊的功劳。 原本还记挂着他的生死,没想到他又回了楚国,就在楚国蛰伏着,在关键时刻给了楚军致命的一击。 难怪。 难怪。 难怪一个能与公子许瞻蓟城斗法的人,一个与公子许瞻棋逢对手不相上下的人,难怪这样一个一身谋略治军有道的少年将军,他面对强悍的燕国狼,必是夕惕若厉,如临深谷,怎会大意弛懈,任由楚军醉酒酣睡,被夜袭了楚军的大营?(夕惕若厉,意为朝夕戒惧,如临危境,不敢稍懈) 月白风清,一天星斗,小七望着隐在暗处的将军们,那一排排赭色的盔甲和锋利的大刀在月色下泛着清冷的光泽。 里头的故人仍在说话,“魏楚又一次结盟,鄢城一战就已经有了魏武卒,就藏在楚军之中,穿楚人铁甲,用楚人武器,扮成楚人的模样,外人分辨不出。楚军屡战屡败,公子川早已对臣起了疑心,着人看管得紧,臣欲送信给公子,因而迟迟送不出来。” 难怪,难怪鄢城久攻不下。 主人笑道,“不见你的消息,我便有数了。楚使假意投降,可是你的主意?” 故人回道,“是魏公子的主意......魏公子也在楚国了。” 哦,假意求和,进而刺杀,原来是大表哥的主意,却栽赃给了主将谢玉。 主人便笑,“魏公子何必来楚都,怎不去趁乱夺我蓟城?” 故人也笑,“公子大才盘盘,用兵如神,燕魏边塞防守如铁桶一般,插翅也难进去啊。”(大才盘盘,意为人有大才干。出自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赏誉下》:“大才盘盘谢家安,江东独步王文度,盛德日新郄嘉宾”) 是了,是了,大军出征前的那个平明,蓟城大营曾连发四道诏令。 其中之一便是发往魏燕边境,命戍边部队坚壁清野,扼守关隘,使魏人不敢东进。 蓟城有掀不完的魏楚细作网,难道大梁就没有燕国的细作网了吗? 但若大梁有个风吹草动,潜在大梁的暗桩早就飞鸽传书,抑或快马来报了。 牧临渊又笑,“听闻弓箭手和抛石车直指魏境,就连魏国的鸟兽都不敢在燕国西关晃荡。何况嘉福郡主与魏夫人都在公子手里,魏武王明面上是不肯与公子交恶的,只是深知唇亡齿寒的道理,魏公子因而舍近求远,从西南绕道,兜了个大圈子入楚。既暗中增援了楚国,又不与公子交恶。” “魏武卒......”隔着木棂窗,能清楚地瞧见公子许瞻的指节在案上轻叩,那薄唇默念着,“魏武卒......这是一支什么样的部队?” 牧临渊道,“臣观魏武卒良久,魏武卒是由魏公子亲训的精锐部队,擅长步战,操练有方。听闻其出征必穿重甲,每人身背强弩,手执长戟,腰悬铁剑,还要再携带三天军粮,半天内能急行军百里。单是在鄢城一战的防守中就出了大力,实力实在不容小觑。” 公子许瞻起倾身上前,又问,“与我燕国铁骑相比如何?” 牧临渊顿了片刻,声音低下了几分,“精锐之师,不次于燕国铁骑。” 听见公子许瞻轻笑一样,“楚人既有了魏武卒相助,为何依旧一败再败?” 故人微微垂头抱拳,“楚国没有公子这样的人物。” 主人便笑,“先生细说。” “楚王不算明主,公子川亦是无能之辈。大泽君身为楚军主将,自汉水败退,便被夺回了兵权。没有兵权的主将,就如斩了双腿的猛虎,离了江湖的鱼龙,处处受制于人,纵有天大的本事,又能有什么作为?” 是了。 夫兵权者,是三军之司命,主将之威势。 将能执兵之权,操兵之势而临群下,譬如猛虎,加之羽翼而翱翔四海,随所遇而施之。 若将失权,不操其势,亦如鱼龙脱于江湖,欲求游洋之势,奔涛戏浪,何可得也。(出自《将苑.兵权》,意为掌握兵权就如同猛虎添翼,可以自由翱翔于四海。失去兵权便如鱼龙离开江湖,不能奔涛戏浪,毫无作为) 难怪。 难怪。 难怪楚军前功尽弃,一败如水。 殿中的主人闻言举杯大笑。 是,是该笑。 她也该笑。 她想,谢玉没有败给公子,那个说血不流干势不休战的人,他是败给了庸主,不是败给了公子许瞻。 那南国的剑客,那少年将军,那说要以倾国之力来要她的人,他没有输。 见殿内话声暂歇,而她还在廊下立着,引她来的护卫便移步殿门禀报,“公子,姑娘来了。” 隔着木棂窗见殿内的主人顿了片刻,旋即起身离席,不知去了何处,大抵是要单独留她与牧临渊说话。 单独留下也好,她也有话想问牧临渊。 进了殿,见案上摆着酒,与牧临渊彼此见礼落了座,便见牧临渊笑,“我以为姑娘已经嫁给了公子。” 从前那么神清骨秀年轻俊朗的一个人,如今依旧生着华发。 小七笑笑,并不答话。 她能说什么呢,原也是能堂堂正正地嫁一回的。 但在时代的洪流面前,在家国道义面前,个人的选择又算什么呢,个人呀,实在微不足道。 她说,“大人原是楚人。” 牧临渊点头,“是。” 但他又说,“但若天下一家,便不必再分燕楚了。而这样的日子,不会太远了。” 是,她知道。 原先,原先她不也盼着有这样的一天吗? 盼着干戈载戢,休牛放马,盼着八纮同轨,本固邦宁,盼着那四万万的布衣黔首安居乐业,不再白骨累累,饔飧不继。(干戈载戢,即把武器收藏起来,不再进行战争动用武力了) 牧临渊拂袖抬起手来,正旦兵变留在他手上的烫疤仍旧还在,“听说姑娘久病,临渊略通医理,愿为姑娘把脉。” 小七摇头笑道,“大人费心,小七无疾。” 那手一顿,好一会儿才道,“姑娘是心病。” “从前,我也有与姑娘一样的心病。但认定公子是明主,公子终将一统天下,结束这了无尽头的乱世纷争,病便好了。” 是,听说这一战,楚军死伤四十万,燕军也战死了二十万余人,白骨露野,饿殍枕藉,到底谁又是真正的赢家呢? “公子要杀他了。” “公子誓杀大泽,姑娘该知道。” “怎么杀?” “明日阵前,杀大泽祭旗。” 杀谢玉祭旗。 真是剖心泣血之痛啊。 牧临渊斟了酒,“姑娘曾赠我魏地的桃花酒,今日我请姑娘饮一杯楚国的椒菽酒。” 小七兀自坐着,没有接来酒觞,也没有只言片语。 牧临渊又道,“大泽君在楚王面前立了军令状,即便不死在燕营,也要死在楚宫。这是他早就定下的结局,从他请兵的那一刻,他便知道的。” 眸中一湿,谢玉举倾国之兵,原是立了生死状。 他早便说,“为你而来,亦为你而死。” 谢玉啊,他真是个一言九鼎的人呐。 小七笑着点头,站起了身来,“大人有大人的道义,小七也有小七的道义。大人的酒里是楚人的血,我不喝。” 第503章 一碗长寿面 出来正堂,夜色已浓。 小七立在廊下望天光,楚国的天光与魏国也并没有什么不一样的。 心里一片清明,总算知道自己熬到现在到底在等待些什么。 她在等待一个结果。 善果或者恶果都好,总得有一个果。 她看见有人端着托盘往前走,便向那人打听庖厨的方向。 庖厨不远,她要做一碗热汤面。 和面,揉面,擀面,切得粗细均匀。 烧水,煮开,没有肉丝,也没有青菜,薄薄的一层油花飘在上头,她尝了一口,尝不出什么额外的味道来。 盛在青釉盖碗里,又用棉布裹了厚厚的几层,裹得严严实实。夷水在鄢城里冻成了冰,她把青釉盖碗稳稳地抱在怀中,一步步地往牢房走去。 她不怕被守城的燕军瞧见,也不怕被正堂里的人知道,也许裴孝廉仍要拦她,也许沈淑人还会在背后捣鬼,可谁又在乎呢? 都随他。 也都随她。 吃了长寿面,小七这多舛的一生也该结束了。 她记得庄王十六年的谢玉是怎样一步步背着她在雪夜里走的,如今她也在这样的雪夜里用一碗热汤面还他。 晚风猎猎,残星数点,腊月的夜可真冷啊,她一步步走着,走得周身都热乎了起来,鼻尖唇畔呼出白茫茫的气息,好似缠绵身上许久的病突然就好了起来。 因而她如释重负,脚步轻快,很快就到了牢房。 温黄的烛光下,能看见裴孝廉正立在外头看守,见她来,裴孝廉直起身来,那近九尺的长躯就挡在牢房门口,好一会儿才道,“姑娘不该来。” 小七抱紧盖碗冲他笑,“开门吧,裴将军。” 她笑着说话,平和坦然,也十分坚定。 “公子若知道......” “那便知道。” 她不畏什么人知道,但求最后再坦荡地活一次。 依照自己的心意,再坦坦荡荡地,再痛痛快快地活一次。 她的心意,裴孝廉是知道的。 她的性情,裴孝廉也是知道的。 因而她只是笑着仰头望他,那北地的将军便再没有阻拦,一双眼睛里虽仍有几分忧色,但到底是退了一步,开锁把牢房的门推了开来。 大约是要她先做个准备,因而便说了一句,“我来的时候......已经用过刑了。” 她心里有数,既是审讯死敌,那便免不了。 离宫的牢房不大,数间而已,但刑具齐全,也只有谢玉一人。 移步进了牢房,一股浓烈的血腥气迎面灌来,那桎梏加身的人,果然已经受过大刑了。 自蓟城城门一别,如今已近五月了。这五个月来,成日都在听谢玉的消息,却一回也没能见过他。 你瞧,见不到是好事,见不到便是活着,见到了便是死期。 夜色暗沉,不过孤灯一盏。 他的盔甲战袍被弃在一旁,浑身只余一件血迹淋淋的青色外袍,已沾满了累累血渍。 小七心里一滞,一股酸涩之感顿然传遍五脏肺腑,一股气却又堵在胸口闷闷地喘不过来,堵得她眼眶酸涩,想要流出泪来。 恍恍然走到跟前,跪坐下来,抬手拨开谢玉散乱的发丝,拭去他额际的冷汗。 你瞧,眉心那一点朱砂痣泛着通红的颜色,那是与她一样的朱砂痣呀。 唉,谢玉啊。 真是个铁打的人啊! 她心疼得不能自己,那面色苍白的人却还望着她笑。 她忍不住开口问他,“谢玉,你武功那么高,怎么不跑啊?” 那一身的伤好似并不能使他疼痛,他依旧如从前一样舒眉展眼,也依旧如从前一样温润地答她,“谢玉能跑,主将不能跑啊。” 是了,他是楚军主将,主将怎能丢盔弃甲,主将怎能丢弃大军落荒逃跑啊。 这是主将的担当与道义。 她记得蓟城城门谢玉的话,“虽千万人,吾往矣。纵斧钺加身,亦九死不悔。” 他如今果真斧钺加身,然而楚国的君王与公子可值得他做这个不能跑的主将啊。 小七笑着点头,拭去眼泪,温柔地望他,“谢玉,你饿不饿啊?” 谢玉仍笑,“饿了。” 她把棉布一层层打开,小心掀开碗盖,这一路清汤面被她暖着,至此仍旧冒着热气。 他的双腕锁着沉重的镣铐,大约是不能端碗的。 那也无妨,还有小七呢。 她一手端着青釉盖碗,一手执着木箸,挑起面来喂他。 她问,“你知道明天是什么日子吗?” “是小年。” “那小年呢?你知道小年是什么日子吗?” “是你的生辰。” 清汤面热气袅袅,能掩住她眼里的水雾,她破颜一笑,“这你也知道,你还知道什么呀?” 谢玉也笑,“知道,小年夜,你们不吃饺子,吃长寿面。” 眸底的泪愈发藏不住,就连这样的秘事谢玉也都知道呐。 是呀,他怎么会不知道呢。 他说他为她而活,也为她而死,他怎么会不知道呐。 她有好几年都不曾好好过生辰了,有好几年都不曾好好地吃一碗长寿面了。 而这一年,是谢玉陪她。 她笑着挑起长长的面喂给谢玉,她想,她和谢玉无父无母,不过都是这广阔天地里的蜉蝣罢了。而今能好好地坐在一起,好好地吃一碗面,还能有什么遗憾呢? 再也没有什么遗憾了。 她像一个母亲一样温柔地劝慰他,“快吃吧,吃了长寿面,就能长命百岁。” 她看见谢玉眸中亦泛着水光,他大口地吃着,好似他这辈子从来也没有吃过这么好的热汤面。 她喂给他汤喝,他饮得呛咳几声,她便笑,笑着去拍他的脊背。 他的后背能触到脊梁,征战四个多月,郁郁不得志,他瘦了许多啊。 她哄劝着,“慢点儿呀,都是你的。” 是,都是他的。 门外的人开始催了,没有进来,只把牢门轻轻地扣着,“时辰不早,说完话,姑娘该走了。” 哪里有说完的话,攒了四个月的话都没能好好地说一说,哪里就有说完的话呢。 她要把心里的话全都告诉谢玉,要告诉他,你打得真好啊,你把公子许瞻拦在汉水之北整整两个月啊,就连大表哥都没有过这样的战绩呢! 要告诉谢玉,要告诉他,你没有输。 要告诉他,他们的父亲都会为楚国有这样的好儿郎满脸的荣光。 要告诉他,即便楚国放弃了你,但小七不会放弃你。 她还一句也来不及说,谢玉也开始催她走了,谢玉也说,“小七,走吧。” 是,是该走了。 临了了,从前没有说完的话,从前没有解开的谜,不管怎样,也都该长话短说,也都该说一说了。 她说,“谢玉,我知道你的未婚妻是谁。” 他笑,“是谁?” “是谢樵呀!” 她看见谢玉眼尾乍然通红,眸光定定地望来,怃然一叹,“谢樵。” 是,是谢樵。 这是只有她和谢玉才知道的名字,门外的人是听不懂的,门外的人也并不知道谢樵是什么人。 小七点头,缓缓解下斗篷,倾身上前包裹住他,将谢玉揽入怀中。 她忍着那兜头的凄怆,低低道,“谢渔,你等着她。” 她想,她没有什么可还谢玉的,她用这碗长寿面还,用谢樵的性命来还。 他祭了旗,就在黄泉路上等着她,她必也很快。 谢玉的下颌就抵在她的颈间,他笑,他依旧是那个温润如初的人,“你告诉她,我有我的去处,不能等她。” 第504章 祭旗 一个人游魂般地回了偏殿,瞧见沈淑人正与一人站在一起,不知是谁。 那人隐在暗处,芭蕉挡着,辨不分明。 唯看得出身形高挑,约莫是个男子。 两个人挨得极近,正低低地说着什么话,又似在给什么东西,见她来,那男人赶紧低头转身走了。 小七尚立在原地没有动,倒是沈淑人先不自在了起来,问她,“看什么?” 她幽幽问道,“你在干什么?” 夜色里的沈淑人拧着眉头,“我说句话,你也要管?” “那是谁?” “医官呀。” “你给他什么?” 沈淑人摊开手心,好笑地展示给她看,“我能给他什么,是他给了我药呀。” 哦,那是一颗药丸。 她问,“你肯见医官了?” 沈淑人又是噗嗤一声笑,轻抚着肚子,“什么笑话,我不见医官,难道要把自己活活儿地熬死?” 罢了。 随她。 谁能狡辩得过魏夫人。 先前还成日缠绵病榻,偷懒嗜睡,目下看着倒好了许多,既能狡辩得头头是道,若不是吃过解药,大抵便是适才那医官给她打了鸡血了。 大抵近来也一直在私下会见吧,谁又知道。 罢了。 都随她。 她已经要解脱了,还去管沈淑人干什么。 这一夜小七与沈淑人再互不相扰,沈淑人吞了药丸子,哈欠连天仍旧睡去了。 她呢,她卧在榻边,也睡了个好觉。 自七月来再也没有睡过这样一个安稳踏实的觉了。 迷迷糊糊中好似听见有一阵骚动,有什么哨音响了三声,骚动过后又复归于平静,也听见沈淑人昏昏默默地说着梦话,“信......信......小心......” 她想,睡吧,小七。 睡个好觉,天明好走。 庄王十七年十二月二十三日,小年,大雪。 宜出行,赴任,安床,求子。 忌祈福,祭祀,酬神,斋醮。 雝雝鸣鴈,旭日始旦。(出自《邶风·匏有苦叶》,原文为雍雍鸣雁,旭日始旦,士如归妻,迨冰未泮。意为又听嗈嗈大雁鸣,天刚黎明露晨曦,男子如果要娶妻,趁冰还未能融化) 耳听着大军集结,眼见着城楼上下旌旗飘荡,沈淑人已不知何时出门了。 魏夫人是个无利不起早的人,大约早早地就跟着公子许瞻往城楼上去了。 小七梳妆打扮,却也没有什么可妆扮的。 仍旧穿着出征以来总穿的男子衣袍,也仍旧梳着出征以来总束的男子发髻,没有什么金簪玉饰,一根帛带就能扎得紧紧的。 她在那偏殿的铜镜里看见自己的模样,脸上的两道疤好似两株枯树,又似难看的土螾,半年过去了,依旧清晰可见。 小七想,这是个好日子,该高高兴兴的。 她冲着铜镜里的人笑,笑得真是比哭还要难看呐。 冒雪出了门,大步踩着登城马道,跟着甲士往城楼上去,混乱中听见有人叫她,“姑娘!” 她转头望去,见是裴孝廉。 裴孝廉问她,“你去哪儿?” 小七冲他笑,“我也去凑个热闹。” 裴孝廉神色复杂,追上来反问她道,“凑热闹?” 小七应了一声,仍旧冒雪往前走去,裴孝廉也仍旧紧紧跟着,扼住她的手臂要往回走,“这种事,你去凑什么热闹?” 小七甩开他,混进甲士中疾疾往城楼上奔去,竟把裴孝廉给甩开了。 你瞧啊。 你瞧城楼正中的公子许瞻多威风啊,他披着貂裘坐于离宫的龙榻,身后就是他的大纛与帅鼓,但不见魏夫人,不知她跑去了哪里。(《尉缭子·勒卒令》:“商,将鼓也。角,帅鼓也。小鼓,伯鼓也。三鼓同,则将、帅、伯其心一也。”) 你瞧这鄢城的城楼有多高多坚啊,瓮城把城墙围城一圈,瓮城之上箭楼巍峨,黑压压的龙旗在风中猎猎鼓荡,那一排排的垛口里俱是披坚执锐,令人肃然骇惧。 瓮城之中筑土为高台,上插许字大纛,而谢玉啊,那能飞檐走壁的南国剑客,那受过了大刑的人呐,他就被捆在大纛那粗重的旗杆上。 你瞧,那是谢玉的祭台。 那两旁的侩子手摩拳擦掌,正提壶抛洒着烈酒,敬着天地鬼神。 小七不敢想,在刀起头落的那一刻,谢玉的血是怎样地从颈间喷涌,是怎样血溅七尺,是怎样地把那许字大纛洒得一片殷红。 她不敢想,单是看着雪里被缚的谢玉,就已经叫她撕心裂肺了。 裴孝廉追上来拉她,压着声道,“姑娘不该在这里!” 不该在这里,那该在哪里啊。 她的眼里只有谢玉,但雪极大,她看不清谢玉的脸啊。 城楼上下的将士以兵刃顿地,整整齐齐高喊着,“杀!杀!杀!” 旌旗猎猎,战马啸啸,杀气腾腾,壮怀激烈。 这此起彼伏如海浪般的杀声掩住了裴孝廉的催促,她看见城楼正中的公子许瞻立起身来,那貂裘大氅上落着皑白的雪,他就正对着祭台,说着从前在蓟城城门前说的话,“孤观谢玉,如插标卖首。” 她看见公子许瞻扬起了手来,她知道公子许瞻的手旦一落下,刽子手的大刀就要斩断谢玉的脖颈。 忽而听见一声嘹亮的穿云箭经风破雪,直直地射向了谢玉。 小七蓦地闭紧双眼,捂紧心口,心中惶惶惊跳。 她宽慰自己,谢樵,不怕。 就好了! 就快了! 忽而三声哨响,一声马嘶,进而后方大乱,有人惊叫,“哗变了!哗变了!” 小七蓦地睁眸望去,一匹快马自藏兵洞奔出,疾疾奔向祭台,而那南国的剑客竟从大纛一跃而下,跨上那横穿瓮城的马,随后转身张弓拉箭,射向公子许瞻。 啊! 飞箭斩断了谢玉的绳索! 一人之兵,如狼似虎,如风如雨,如雷如霆,震震冥冥,天下皆惊。 城楼城外已是一片骚乱。 她循着那支飞箭望去,还来不及眨眼,便听得城楼正中的公子许瞻一声闷哼,血花四溅,继而倒了下去。 吱呀一声城门大开,周遭已然乱作一团,“公子!护公子!” “关城门!抓谢玉!” “放箭!放箭!” 而谢玉。 而谢玉已快马奔出了鄢城城门。 第505章 畏罪自戕 小七心中荡然一空,继而是摧心剖肝,五内俱崩。 城楼之上已是一片动乱,垛口的人好似都往大纛龙榻奔去了,周遭兵荒马乱,形色仓皇地命令着、指挥着、叫嚷着,“召医官!召医官!” “有人在闹事!抓细作!” “退后!退后!” 雪重鼓寒,将军挥戟。 瓮城使得将军们发号施令的声音比往常更大了几分,回声阵阵,好似是将军正在镇压哗变,也好似听见裴孝廉喝退众人,将那人牢牢护住,不许任何一人靠前。 兀自想起了那个终而复始的清明梦来。 梦里她似今朝一样往城楼奔去,梦里也见烽火四起,硝烟弥漫,那时尚不知与谁开战。 梦里亦是鹅毛大雪铺天盖地地下,雪里战马嘶鸣,刀断戟折,梦里亦是一支凌厉的羽箭破风穿雪而来,疾疾射中了那人的心口。 梦里的公子就在城楼中箭,摔下,摔出一地的血来。 那绯色的衣袍在风雪里飘袂鼓荡,心口的血将他的衣袍洇得发黑,殷红殷红的一大片,梦里曾染红了她的眼。 原以为是十七年正旦良原君射向金马门的那一箭,不曾想时隔一年,这一箭竟是谢玉射来。 小年的雪劈头盖脸地扑到脸上,好似有什么冻成了细长的冰柱,冻得人生麻生疼。 抬手去抹,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淌下了两行清泪来。 她想,江南也不好,江南也这么冷。 她想,到底是都怨小七,没有小七,就不会有这旷日持久的一战,没有小七,谢玉就不会被俘,公子也不会中箭。 她想,都怨小七,若没有小七,就好了。 若没有小七,公子与谢玉也就太平了。 那排山倒海般的悲怆把她紧紧地裹挟着,她想,公子和谢玉啊,但愿都能活着,都能好好地活着,但愿这世上再没有姚小七这个人。 梦里是终而复始,覆去翻来。 但醒来不是。 醒来只跳一次,一次就够了。 摔下去就不会再苦,再痛,就再也不会为谁而痛心疾首,五内俱崩,也不会因谁而挣扎地夜不能寐了。 她宁愿把这一具身子摔得破碎支离,皮开肉绽,也不愿再叫这颗心被撕扯得七零八落,稀稀烂烂。 那摧心剖肝便成了万念俱寂,她似梦里的小七一样站上垛口,张开双臂,在风雪里平静地对自己说,“谢樵,飞吧。” 谢樵,飞吧。 但愿在这个十八岁的生辰,你能去做山间的一缕风。 但愿你仍能卷着裤腿儿,背着背篓,去采那山间的桃花酿酒,去捡那满地的松子煮饭,去捕那水里的小鱼小虾。 但愿你能在温暖的炉子旁,与人闲坐,灯火可亲,但愿你再吃上一碗松子饭,再吃上一碗长寿面。 辕门一摔,她是最怕高的一个人啊。 此时就踩着鄢城城楼的垛口,踩着落雪,纵身一跃,往城楼下跳去。 风雪如刀割脸,她似一片飞雪凌空坠落。 她望着那中军大纛还在雪里鼓荡,望着那因了哗变而乱七八糟的燕国大军,也望见自己被风吹起的黑戎服挡住了青灰色的城砖,眼见着就要到了城墙底,她能看见燕军的兜鍪上飘舞的盔缨。 她闭上双眼,告慰自己,小七,不怕,就快了! 不怕,就快了。 原本应有重重地一摔,摔上瓮城坚硬的青石板,摔得四分五裂,血花四溅,却并没有。 忽而就被人拦腰拽了起来,她似一片落瓣,被人拽住,拽住,继而被扛起来大步地往前奔走。 她不知道扛住她的人是谁,要去哪儿,要干什么,心中只有死过一次却又未能死成的茫然,就那么任由那人拖着拽着扛着,穿过瓮城之内那乱糟糟的燕国大军,沿着登城步道往城楼上疾去。 好似听见有人在领头叫嚣着,“大王薨逝,公子重伤,许氏后继无人了!兄弟们,这仗不打了!走人!走人!回蓟城去!回家过年!” 立时便有人举起刀戟来高声呼应,“走人!回家!回家!回家过年!” 哦,军中早有了敌军的细作。 雪窖冰天,大雪盈尺,密密麻麻的雪糁还依然不停地下着。 脑中混混沌沌,就被扛到了城楼一角,继而被人摁在了堆满雪的垛口上。 听见适才扛她的人低声道,“将军,抓到了!” 那将军开了口,亦是低声喝道,“竟敢畏罪自戕!” 畏罪。 畏的是什么罪? 是,小七有罪。 小七活着便是罪。 她脑中空空的,心里也空空的,冰凉刺骨的砖墙上把寒凉一寸寸地灌进了她的肌骨,她怔怔然扭头朝那大纛龙榻望去,然而被一重重的垛口挡住了,什么都看不见。 那将军又道,“押去大狱,非我命令,不许走漏一点儿风声!” 西北风似刀子一般刀刀割在身上,也割在她的心里,一双长睫因沾了泪水已然结了冰,雪下得越发大了起来,她恍恍惚惚的,看见说话的人是东郭策。 扛她的人应了,这便被人押着要走。 小七下意识地扭头朝那大纛望去,那人大抵正躺在裴孝廉的怀里,看不见那人的脸,只看见一滩殷红的血渍,与梦里一样的骇人。 僵直的身子扑通一下倒了下去,倒下去又被人押了起来,拖着架着也要下城楼,下了城楼便沿着登城马道往下疾去。 她低着头,能望见自己的一双靴子,来时还干干净净的,这时候已裹满了黑黑的雪泥,那拖在地上的袍摆,也都是一身融化的泥点子了。 那人走得真快,她很快就被拖去了牢房,这座牢房她夜里才来过,谢玉的血腥气依旧留在这里,但如今这里只有小七了。 连裴孝廉都没有了。 第506章 你输了 牢门砰得一下阖紧了,又咣当一下上了锁,连一盏蜡烛都不曾留。 没有蜡烛也不要紧,她就蜷在这铺满稻草的地上,那里是谢玉曾经待过的地方。 眼泪一串串地淌着,也不知淌了有多少,神思恍惚地蜷着,也不知蜷了有多久,直到面色骇白,浑身冻得连连打着冷战,这才察觉出冷来。 没有去想外头的情形如今怎样。 没有去想那人的伤重不重,好不好。 不想。 那人福大命大,吉人天相。 没有去想谢玉可出了城,城外可有追兵,可有接应。 不想。 谢玉既能从千军之中脱身,必有自己的去处。 也没有去想哗变可平定了下来,细作可抓了出来,没有去想魏夫人去了哪里,东郭策为何要抓她,为何要说她“畏罪自戕”。 不想,都不去想。 心中彷徨,茫然无定着,只是觉得累极,累得没有一丝力气。 日长似岁,也不知到了什么时辰,牢房昏暗不见天光,便也不知什么时分,也许还在晌午,也许已经入了夜。 也许吧,不知道,只是木然地蜷着熬着,什么都不知道。 后来好似是沈淑人来了。 也只有沈淑人了,军中上下,也唯有沈淑人一个女子能自由地出入这牢房了。 沈淑人来的时候亲自点了烛,那髻上的金钗步摇叮咚作响,稀有的狐裘大氅在烛光下泛着金黄的光亮,袅袅娜娜地进了牢房,扶着肚子笑着坐了下来。 “小七啊,你输了。” 她的声音不再娇娇软软,如今牢房之中只有她们两人,因而沈淑人不必再装作姚小七,不必再模仿姚小七的声音,模样,举止,仪态。 在这时,沈淑人就是沈淑人,是魏国的灵璧公主,是兰台独一无二的夫人。 这时候的沈淑人只是她自己,因而她的声音带着几分刻薄,几分戾气。 她说,“你说我这辈子图了什么啊,我一个大将军家的千金小姐,我一个金尊玉贵的魏国公主,一个堂堂正正的兰台夫人,这日子过得真是一团糟啊!” 她还说,“我这样的夫人,呵,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啊!” “母亲要我做个贤良淑德的人,嬷嬷们也要我克制隐忍,可我是个活生生的人啊,我清醒克制,就是为了一个虚头巴脑的‘夫人’名分吗?我要的是人,我要名分有什么用!” 沈淑人缓缓倒着心里的苦水,小七便也木然地听着,听着沈淑人的声音不可抑制地抬高了起来,“你知道大正月的,给你们守夜、换茵褥是什么滋味儿吗?你知道燕国的二月多冷吗?哥哥在院子里与公子说话,我一个人跪在雪里,他们说他们的,我都快冻死了!可有人管过我?没有啊,小七!我的好哥哥,我的好夫君,我的好妹妹,你们谁都没有管过我!是你们把我活活儿地逼疯了啊!” “你们都不管我,我就认命了吗?我才不,我不认命啊!我得为自己活啊!我不用你们管,我为自己谋一条出路,不用你们!” “所以,我变成什么模样,都是你们逼的!你们都得受着!没把你们都杀干净了,是我沈淑人仁慈!魏国的公主就该是燕宫的主人!但若把我逼得走投无路了,我要你们都死!我要燕国亡!要魏国亡!要燕国魏国全都给我陪葬去!” “小七啊,我的好妹妹,你这样的人,你都不配活着。若不是我还念着哥哥,你早不知死了多少回了。”她突然大笑了起来,笑得前仰后俯,笑得似山泉叮咚,似银铃作响,“哦!早在庄王十六年九月,你就该死在那荒郊野岭了!” 那恍恍惚惚的意识被这样的声音拉回了几分,小七凝思苦想了好一会儿,才弄清楚沈淑人在说什么。 也记起了沈淑人在宗庙里的一句话,“这一年,不都是你白白赚来的吗?” 哦,原是如此。 自庄王十六年九月,那些山神庙里追杀的魏人,原来都是奉了沈淑人的命。 是了,是了,沈淑人的人,不就是魏宫来的人吗? 原来竟那么恨啊。 她竟还因此疑心大表哥。 那大笑着的人笑声渐停,又道,“小七,你别怪表姐啊。公子说得没错,娥皇女英都是细作呀,但你不是个好细作,娥皇女英,也只能留一个。我们姊妹,终究是有你没我,有我没你。” 笑声才停,又克制不住地大笑了起来,她笑得真痛快啊! “山神庙刺杀,章德小产,透露谢玉的行踪,七月报信给王后,密令魏国良造出卖,蓟城城楼射杀楚人,都是我!哦!还有更多你不知道的事呢!你说,我是不是特别该死呀!” 是啊,是该死,她早知道沈淑人该死。 但“早便知道”与“如今知道”,又有什么分别呢? 依稀记起老庄王临终时候的话来,“该杀伐果断的时候,你没有杀伐果断。该低头服软的时候,你也没有低头服软。” 是,该杀伐果断的时候没有杀伐果断,该反击的时候到底再也无力反击了。 公子如此,小七又何尝不是如此啊。 眼角的泪咕噜一下滚了出来,公子为她放过谢玉的时候,公子因她屡攻不克的时候,可也有过如此恼恨、如此不平的时刻? 他定然有的。 谢玉以倾国之力,焉知公子不是啊。 公子亦是拼尽全力,倾国而出,战死了燕军三十余万人,他可有过一丝埋怨? 没有啊。 公子从未因此怨过小七,也从未因此责过小七。 一双眸子水雾弥漫,她心里的人说,你瞧啊,小七,终究是你负了公子。 沈淑人控制不住地高声笑着,“可你又有什么法子呢?这一次你完了,彻彻底底地完了!我等了这么久,总算等到这致命的一击。” “姚小七,以后我来代替你,真真正正地代替你。到底是你命苦,下辈子好好投个胎,做个离我们沈家远一些的普通人吧!我呀,不想再看见你了,一点儿都不想看见了!” “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不要再犯到我手里了。” 罢了,罢了,怎样都罢,小七已经再没有去争去打的力气了,心中所忧,也唯有一人了。 因而沈淑人那么多的话她都没有去过问理会,听她嚣张埋怨了那么久,也只问了一句,“公子可好?” 沈淑人掩唇扬声笑起,“若好,你没有活路。若不好,我腹中的孩子自然入主燕宫,做燕国唯一的君王。我说过,你输了。” 忽而有人来,就在牢房外低低禀着,“公子醒了。” 第507章 姑娘不怕 来人声音极力地压着,但仍旧听着熟悉。 是东郭策。 那魏夫人愕然一顿,惊疑不定起来,“竟就醒了吗?” 来人道,“醒了。” “上一回的伤还没有好,又受了那么重的一箭,怎么就醒了。”那魏夫人看着已是心神不安,好一会儿才道,“公子的伤势到底怎样,医官怎么说?” 来人小心道,“医官原本说,伤势极重,只怕醒不过来。” 那魏夫人闻言便有些忿了,“这不是醒了么?这么大的事,你怎能不去亲自查验?” 来人低着头,“裴孝廉一直在近前守着,不许旁人靠近,我......我靠近不得。” 魏夫人闻言便凝眉低叱,“你便这般没用!” 来人愈发低下声去,“他如今是右将军,策位卑言轻,怎敢不从。” 那魏夫人冷笑一声,“那姓裴的看着虽莽,倒是个警醒的,他能从护卫将军做到右将军,没有那么简单,你以后要学着些。” 来人肃色应了,又继续禀道,“公子才醒,就已经在查细作的事了。” 魏夫人问,“可查出来了?” “该查出来的,算是查出来了。” 来人说得意味深长,魏夫人亦问得耐人寻味,“该给的东西,都给了吗?” “夫人交代的事,怎敢误了。” 他们二人一来一往,说起话来听着已是十分熟悉,难怪从前魏夫人总会提起“东郭将军”来,原是早就背着公子勾结到了一起。 那魏夫人这才轻舒了一口气,“你也不必心急,等这事儿办妥了,自然有你的荣华富贵。右将军算什么,你就做燕国的大司马。” 东郭策恭敬应道,“是,全都仰仗夫人了。夫人放心,总之不会有什么纰漏,约莫很快就要传召要犯了。” 那魏夫人话锋一转,又笑,“药可备好了?” 东郭策忙自袖中取出小瓶,“夫人的吩咐,怎敢误了,早就备好了。” 那魏夫人接来小瓶,取掉了其上的红布塞,倒出了一粒赤黑的小药丸,这便笑着捏开了小七的嘴巴,似哄劝孩童一样,“来,吃吧,吃吧。” 小七扣住那魏夫人的手想要逃开,大声喊着,“不要......” 然而她的话没有说完,便发现自己声音嘶哑,她惊恐地再次尝试,却依旧说不出什么话来。 而魏夫人那朱红的丹唇一张一合,说出来的尽是些凉薄无情的话,“吃吧,吃了去公子面前,就不会乱说话了。” 小七心中一凛,陡然明白了。 她想起从前与公子说起大梁旧事,问起公子,“公子可知道有一味药?奴知道有一味药,喝下就再也说不出话了。” 那时她还能微笑着娓娓道来,好似与故人闲话家常,“奴从前在外祖母家,见有人喝过这样的药。那女子好像是个媵妾,因为偷听了舅母说话,便被毒哑了。” 她那时便见过这样的药。 一味哑药。 可碾成药粉,也可做成药丸。 关氏母女何其歹毒的心思,竟把这样的毒药,也要当作沈淑人的嫁妆。 也难怪沈淑人敢把自己做下的孽事一五一十一一道来,只因认定即便小七哑了,便再也不能为自己辩白了。 她便也明白了东郭策在城楼上的“畏罪自戕”,到底是什么意味。 大抵是要定她一个通敌之罪吧? 他们寻了一个最完美的替罪羊。 小七死死地抓住了那魏夫人的手,把指尖都深深地嵌进了那魏夫人的手背,那魏夫人惨叫一声,极力地往后退去,“啊!啊!你疯了!啊——” 她死死地抓着,挠着,直到把沈淑人的手背抓出了三道深深的血痕,她大声地斥着,“沈......沈......” 她恨自己没有力气,恨自己没有利刃,恨自己连一根簪子也无,不然定要扎烂沈淑人的心口,掏出她的心肝五脏,看看是不是黑透了,是不是烂完了,看看是不是早就成了一滩冒着黑水的狼心狗肺。 可她什么都没有啊。 东郭策轻易便将她踹了开来,那一脚踢得重,踢得她的手臂都要断了。 魏夫人疼得厉害,惨叫着跌到了一旁,受了伤的手剧烈地颤抖着,待回过神,已是一巴掌扇了过来,恶狠狠地斥了一声,“贱婢!敢挠我!若不是留你有用,你早死八百回了!” 那魏夫人哪里还有一分中毒的模样? 她的身子养得好,力道又大,这一巴掌生生地把她的嘴角扇出了血来。继而又上前捏开她的嘴巴,就把药丸塞进她的口中,声音冷冽中带着冷厉,“吃!吃!你吃!” 小七不肯,拼力相抗,不肯那东郭策便来押住她,单膝将她压在地上,厉声喝道,“老实点儿!” 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用嘶哑的嗓音抗拒着,再怎么拼力却都发不出一句完整的声音来,很快便连一个字,连一点儿的声音都发不出了。 她意识到自己失声了。 那魏夫人见状哑然失笑,她笑得不能自己,药丸在那划着三条血道子的手里拿捏着,“这就是命啊,我还没给你哑药,你自己倒先不会说话了!姚小七,这就是命啊!” 东郭策便问,“夫人,眼下怎么办?” 那魏夫人盈盈起了身,扬起下巴来,“罢了,既已成了个哑巴,便也不必多此一举了。” 言罢顺手一扔,将那赤黑的药丸扔到一旁,很快就滚进了稻草堆里,再不知踪影了。 这便听得外头脚步声近,有人疾疾行来,低声道,“公子要审。” 魏夫人仍在问起最要紧的事,“公子精神怎样?” 来人禀道,“伤得重,看着不算好。但哗变事大,抓细作要紧,因此虽不好,却已经审得差不多了。” 魏夫人闻言嗤笑不已,“这是不要命了。我便看他这身子能撑到几时?还能不能撑到过汉水!” 转而又问,“可知道了姓姚的就是细作?” 来人答道,“细作供认出来,公子已经知道了。” 小七心中一叹,你瞧,她没有猜错。 她是今日军中哗变最合适的替罪羊。 这便有人架住她往外去,半张脸麻麻肿肿的,身上也并没有什么力气,出了牢房才发现眼下不过是申时,雪势小了许多,但仍旧密密麻麻地下,一落地很快便凝成了冰。 离宫又恢复了平静的模样,该值守的值守,该巡逻的巡逻,公子雷霆手段,因而哗变大抵早已控制住了罢。 她被人押着往前走,冻得浑身打颤,站不住走不动便被人架着拖着,快到离宫正殿时,见裴孝廉正守在门口,一脸的忧戚。 见他们来,大步疾行冒雪上前将她搀住,抬起一脚就将东郭策与那押送的人踹退了几步,继而摔在了雪里,“大胆!” 东郭策倒在雪里,拿腔拿调道,“末将奉命押送要犯,裴将军这是干什么?” 裴孝廉怒目而视,“公子可定了罪了?” 东郭策虽不服气,却也并没有法子。 他的魏夫人为了避嫌没有跟来,便无人为他做主,因而心里鼓着闷气,却也不敢再回话了。 小七仰头望裴孝廉,那北地的汉子目光挪来时,已经变得温软了。 他眼里的神色真是复杂啊,小七鲜少在裴孝廉脸上看见如此复杂的神色,他轻声说,“姑娘不怕。” 她想问裴孝廉自己犯的到底是什么罪,但她说不出话来啊,她就那么仰头望着裴孝廉,一双眼睛咕噜咕噜流转着,盼着他能在进殿之前向她透露一丝半点儿的消息。 但他只是搀扶着她进殿,他只有一句话,“姑娘不怕......” 他说不怕,她便不怕。 死过两次的人了,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她自己也对自己说,小七啊,不怕。小七啊,你不要怕。 第508章 过来烤烤火吧 殿里真暖和啊。 殿里的炉子生得暖暖的,公子许瞻披着大氅,他如以往每一回一样就坐在案前,他原本身上惯有的雪松早被血腥气和草药味掩盖住了,那墨黑的貂裘愈发衬得他面如纸白。 从什么时候起,他身上也总沾着草药味呢? 小七已经记不清了。 他说,“过来烤烤火吧。” 那才二十有二的人,何故开口时竟似垂垂老矣啊。 小七心头一酸,不敢抬眉去看,只似以往一样在那人案前跪坐了下来。 当真已有许久都不曾这般面对面地坐过了啊,如今两人疏离,亦是十分陌生。 她瞥见那人缓缓伸过手来,那白皙修长的指节微微颤着,指腹微凉,在她唇边轻轻抹着,在她那两道疤上轻轻地抚摸着,也在她半边红肿的脸颊上轻轻地摩挲着。 小七不知那人此时正在想着什么,只是好一会儿才垂下手去,轻叹了一声,“小七啊。” 小七眼眶一热,她已许久都不曾再听过他叫“小七”这两个字了。 也已经许久都没有怎么见过面,不曾好好地说过话了。 他的声音低沉宽厚,那几分负伤后的虚弱使他看起来再不似寻常一样强硬了。 冻得发紫的唇瓣启开,下意识地就要应一声,“公子。” 张开口却想起自己说不出话来,心里闷闷地堵着,堵得她十分难受,就那么垂着眸子,再不敢抬眼望他,真怕自己不争气地再哭出来。 也真怕那人再似从前一样说一句,“收起你那不值钱的眼泪。” 炉子里的火烧得噼里啪吧,火星子四下迸溅,那人与她说话的时候不见一份怒色。 他不提细作的事,他说,“你饿坏了吧。” 她不回话,那人也没有恼,他自顾自说着自己的,夹着道不尽的叹息,“你的生辰,孤没有忘。” 她这才瞧见案上就置着一张雕花托盘,盘中一碗长寿面,在这小年的楚国离宫之中,正袅袅冒着温热的白气。 几块嫩牛肉,几根青菜,还卧着一颗蛋。 青铜碗旁,两卷细软的丝帛静静半卷着,耷拉着细细的小绳。 那修长白皙的手递来一双银箸,“吃罢,小七。” 这碗面使她想起了庄王十六年的九月初九。 十六年九月初九,公子大婚,他也是给了她一样的长寿面,也是与今日有着一样温和的眉眼,也是与今日说着一样的话。 那时候他说,“小七,回家吧。” 而今呢,而今这平静的叙话下,必是一场腥风血雨,她知道。 你听他说,“吃吧,吃饱了,我再问你几句话。” 她知道自己被押来是为了什么,是被审讯,是被问罪。 罢了。 也罢。 不管有什么罪,不管问什么话,总要先把肚子填饱吧。 然而拾起银箸来,心口却堵得满满的,不过吃了四五口,那碗面便迟迟也吃不下去了。 因而放下了银箸,静静地等着公子的审判。 听那人问起,“你给沈宴初写过信吗?” 她摇摇头。 从也不曾。 那人又问,“你知道军中有魏国的人吗?” 大抵有罢。 蓟城四下都是魏宫的细作,军中又怎会没有?公子许瞻治军严明,若没有,今日瓮城就不会哗变起事。 她抬头望着那人,那人一双长眉微微蹙着,脸色愈发的白。 他垂眸望着长寿面旁的丝帛,他说,“细作身上搜出来的,你看看吧。” 她心中隐隐知道不好,仍旧取来丝帛,摊开望去。 哦,是密信啊。 密信中写,“燕军兵临郢都,迁延日月,粮草不敷。燕宫有异,庄王薨逝,是魏国最好的时机,请大表哥速发兵驰援楚国,或直取蓟城。” 密信中还写,“明日祭旗,请速知会千机门,并于军中哗变起事,备妥弓箭快马,射杀公子许瞻,助大泽出逃。” 第一封是写给魏公子的,第二封不知是写给谁的,但都是以小七的笔迹,以小七的口吻。 是沈淑人! 是沈淑人与魏国通信! 是了,她和沈淑人于西林苑朝夕相处四个月,她的身段,神态,言行举止,笔迹,沈淑人什么没有学个通透? 模仿她的字迹不过是其中最容易的一桩。 这便也明白了沈淑人与东郭策强加于她身上的到底是一桩什么样的罪,原来果真是通敌之罪。 那人眸色黯然,声音沙哑,他好似在问自己,“父亲的事,他怎会知道。” 知道庄王薨逝的人极少,大营之中也不过只有三人。 公子,小七,裴孝廉。 小七想起魏夫人最初在营中大闹,原来就是要引潜伏在军中的细作现身,好暗通款曲,为她所用。何况,自从燕宫来人送大周后密信,催促公子许瞻尽早回国时,沈淑人便张牙舞爪的非要她侍奉,亦是要趁机寻出她的错漏来罢? 是了,沈淑人一次次试探,她是拿定燕宫出了事。 小七摇头,却不能为自己发声。 她知道公子是不怎么信她的,从最开始她便知道。 每一句的审问和静默,都是对她的不信。 而今与“不信”相比,她更难过的是公子的黯然。 她摇头,伸手在案上写下,“我没有写。” 但那人没有抬头。 第509章 小七啊,你过来 案上的字迹很快就看不清晰了,而那人仍旧没有看一眼的意思。 熊熊烧着的炉子逐渐把她一身的寒意驱散了,冻得苍白的脸也慢慢有了几分人色,髻上残留的雪化成水珠,正顺着额头一滴一滴地缓缓往下淌来。 但小七不知道为什么依然忍不住发着抖。 大抵是因了这小年腊月的风雪侵肌入骨,那半日牢狱的寒意浸透了她的四肢百骸,而她早就是个十分畏冷的人了。 心中一叹,一双手在袍袖中微微垂着,她垂眉审视着自己。 一个畏冷的,怕黑的,忧惧一切狭小空间的人。 一个破了相的,失了声的,一个一身伤病的人。 一个最想要体面,却始终也不曾有过体面的人。 楚地亦是北风呼啸,雪糁子扑棱棱地打在这大殿的落地木棂窗上,一旁的烛火东倒西歪,摇曳不定。 也不知过去了有多久,对面的人总算开始说起了话,“你那日为孤包了饺子,孤很高兴。” 哦,他说的是八月回了兰台之后,是岑寺人来小耳房要她包饺子的那一回。 那时岑寺人说,“姑娘,公子想吃饺子了。” 岑寺人还说,“姑娘为什么不去向公子低个头,服个软?” 那一日她做了小半日的饺子,那人却只咬一口就放下了银箸。 就那么默着,默着,默着,默到饺子都凉了,默到一个个鼓鼓的小肚子都缩成了紧巴巴的模样。 那时候他问,“你不抬头看看我吗?” 那时已是许久都再没有看过他坚毅的下颌,再没有看过他好看的薄唇,再没有看过他高挺的鼻梁,深邃的眉骨,也没有看过那一双总是含着各种情绪的凤眸了。 那时不知那双凤眸里含着什么样的情绪,是嫌恶的,是哀伤的,是含情的,还是平静的无一分波澜。 但如今小七怃然抬眉,真真切切地看清了公子的眉眼。 看见公子的眼里,是一片灰败。 如今他笑,他说,“你的饺子,没有放盐。” 小七的心如被风吹起了水波,原来竟没有放盐巴吗? 他真是一个话少的人啊,那么想吃饺子,当时却也不提一句。 他也真是一个记性好的人啊,许久前的一桩小事,他竟记到了现在。 他的笑没有什么生机,那双一贯洞察一切的双眸也没有什么生机,他就好似在问起旁人的事,彷佛与自己毫无干系。 他轻叹了一声,“孤早知你的心不在这里,只是不知自己到底还在坚持什么。” 是了,最初他督军伐魏,便爱吃她的粗茶淡饭。 从前为他举炊多回,他哪一回不是吃得心满意足啊。 是心不在了,因此竟忘记了放盐吗? 她心里是什么滋味儿呀,她看了这样的公子十分心疼,十分懊悔,也十分地难过。 她一次次地问自己,那小七的心在哪儿呢? 她一直都知道自己的心在何处。 一个生于微末,活在暗处的人,她有多么向往温暖的光啊。 一个畏冷惧黑的人,她多想要那温暖的光照在身上,把自己照得暖暖的啊。 大表哥是她从前的光,谢玉是她后来的光。 公子介意谢玉,却不知谢玉是小七与亡父连在一起的光,是唯一与亡父牵绊的光啊。 她看见谢玉,就像看见了父亲,就像看见父亲举起双手抱起了那个小小的谢玉,也似看见父亲张开双臂抱起了那个小小的小七,这一束光从十七八年之前就传来,一直存续到今朝啊。 然她用一碗长寿面和那城楼那一跳还了谢玉,完成了父亲的指腹为婚,也报答了谢玉的生死相随,便已够了罢? 而公子呢,公子是当路君,他与光不一样啊。 早在暴室之前,小狸奴就已经深爱当路君了呐。 她已做过当路君的人,魏国的教化如此,她这一生啊,原也只能跟公子一人。然而却是她的当路君不要小狸奴,有自己的魏夫人了。 魏夫人问她可知道守夜是什么滋味儿,她怎会不知道呢。就在这一年的秋八月,她也一样为当路君和他的魏夫人守过夜啊。 她记得那人踏着月色回桃林,他的袍摆自小风中拂来,拂至她的肩头,拂至她的脸颊,带着秋霜白露,曾令她瑟然一抖。 也记得室内那一双靠在一起的影子,在温黄的烛光下大大地投到了木纱门上。 记得魏夫人在桃林新宅里婉转吟叫,叫了大半个长夜。 她也记得自己的心是怎样地碎成了一片又一片的。 她想,若能开口说话,定要与他说一句,“小七心里的人从来都只有公子啊。” 眸中清波流转,想伸出手去抚平他那已经习惯蹙起的眉心。 不记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便总见他眉头蹙着,蹙得似远山一般,不知那山头峰底之内,到底压抑了多少心事。 他肩头扛着一个国家,扛着千军万马,也扛着四万万的生民,这万般的重担与责任快要压垮了他的脊梁了罢。 拢在袍袖中的手才伸出来,便见着那上头凝固的血渍。 一时茫然失神,她想,小七,你这样的人啊。 一个肮脏的人,一个被审的要犯,怎能去弄脏了那干干净净的公子啊。 都知道公子好洁,将将伸出来的手悄然缩了回去,藏在袖中攥紧了,再不敢露出一点儿出来,心里的话也再不敢透露一点儿出来。 她想,在公子心里,她从不是一个干净的人。 就似昨夜,她明目张胆地去庖厨煮面,明目张胆地去牢房密见谢玉,公子会不知道吗? 公子不会不知道。 但知道了也仍旧不曾拦她,不曾命人阻她,不过是为了给她一个与谢玉告别的机会,这是公子的恩德,是公子的好,不然哪儿会那么的顺顺当当呐。 她见了谢玉,那第二封密信便顺理成章。 姚小七为敌将通风报信,为敌将遮掩耳目,也与敌将串通一气,射杀公子许瞻,这通敌是弥天大罪,万死犹轻啊。 魏夫人与东郭策是算准了时机,也算准了公子对她的猜疑与鄙弃,因而十拿九稳,能趁这一遭将她盖棺定论,也因了此才敢在军中生事栽赃。 她说不出话来,便在案上写下,“公,子。” 她要写自己不曾背弃公子。 要写公子说得不对,要写小七的心在这里,在公子这里。 要写公子若还要小七,小七愿意陪伴公子。 要问公子的伤怎样了?要写公子不要再辛劳,好好地躺一躺,好好地歇一歇吧。 但那人溺在自己的思绪里,几乎要在自己的思绪里溺亡。 他依旧不曾抬眸,也依旧没有看她的字。 她从来不是个哗众取宠的人,他不看,她也不愿以银箸去叩击长案,不愿发出难听刺耳的声响去惊扰了他。 因而他不看,她便不知怎么办好,写完了“公子”二字,便再写不下去了。 好在静默了那许久,那人总算开了口。 那人兀自叹息,“小七啊,你过来。” 第510章 营妓 是啊,说一说话吧。 说什么都好,责备也好,受罚也好,一双人在这苦苦熬着干什么呢? 她扶着案几起了身,如从前一样跪坐那人身旁,草药下那隐约的雪松这才有了几分若有若无的气息。 那宽大的掌心托起了她的下颌,指尖冰凉,人却是温柔的。 小七不知这份温柔能持续到几时,也许像从前一样,他斥过罚过,便一笔带过,再不提起。 可公子待她的耐心、宽容之心,她已耗去了几分,又残留了几分呢? 公子君威难测,她从也不知道。 他就那么垂眸望着,眼眶红着,一双凤眸里满溢着数不清的情绪。 他在想什么? 此刻他的心里定然正在挣扎,也必是在为她的去路艰难地定夺吧? 忽而,忽而那人竟将她抱紧在怀。 他抱得多紧呐,这一刻就好似要把她紧紧地按进他的胸腔内,就好似要把她一寸寸地揉进他的骨子里。 她在牢房待了大半日,待了一身难闻的味道,那人竟没有一点儿的嫌弃。 他开口时含着鼻音,就在她耳畔说着话,温热的鼻息使她心里暖暖的,他说,“吃了长寿面,就要好好地活着。” 她一时不解那人的意思,但她想,也许是罢,生辰这日吃了长寿面,就该好好活着,长命百岁的。 她暗暗想着,公子说了这样的话,是再不疑她,是打算将她留下了吗? 可那人长叹一声,已想好了她的去处。 他说,“去大营吧。” 去大营,去大营干什么呀? 她从前待过魏营,在魏营里横起刀剑保家卫国,是堂堂正正的魏军。 她从前也待过蓟城大营,在蓟城大营的时候不长,但跟在公子身边侍奉,受公子庇护,得以周全。 后来也跟着出征伐楚,一来就是四月余,无名无分的,也不知是为了什么。 如今去大营又是干什么呢? 她心里知道,但不愿承认。 她想问,“公子又不要小七了吗?” 但她说不出话来,说不出话来,就只是笑笑。 她想,公子对她的宽容之心已经耗尽枯竭了,一分都没有剩下了。 这一抱,便是告别了。 那酸涩的滋味呐,从心口、鼻尖、眼眶发出,在一瞬间就能蔓延至四肢百骸,叫那四肢百骸都酸涩,发麻,逼得眼眶通红,水汽弥漫。 想起从前的花前月下,想起从前的温言软语,想起那流星,烟火,山桃,古潭,想起曾经也一同在修罗场里并肩作战,她垂着眸子,忍着泪不肯掉下。 那曾经的恩爱娇宠,也都似沤珠槿艳,不过一片光影。 不去求他了,离开是好的。已经死过两次的人了,没有什么活不明白的。 她若能开口说话,定要与他说一句,“但愿公子早遇良人。” 不去求他了,也再不能陪他进权力场了。但她想,小七,你不必难过,燕国的权力争斗已然结束,他在列国之间亦是游刃有余,你不必担心他。 这是你的命。 你曾选了谢玉,便是背弃了公子。 但是小七,你不必难过。 她就跪在冰冷的地上,迫回眼泪,伏地朝那人磕了头。 她若能开口说话,定要体体面面地说上一句,“拜别公子。” 那人已朝外命道,“东郭,你来。” 她顾不得脏,仓促间拉住了那人的手,在那人手心一笔一划地写下,“东,郭,策,要,反,了。” 她要写东郭策要反了公子,要写东郭策与魏夫人勾结要反了公子,要以腹中的孩子取公子而代之。 她没有写完,东郭策已闻声进殿,“公子吩咐。” 烛光下那人的神色晦暗不明,声音平静,“命人送去蓟城大营罢。” 东郭策试探问道,“公子,可是要送去慰军?” 那人没有说话,没有说话便是默认了。 她方才不愿承认的,如今也不得不承认。庄王十五年冬不曾送去大营做过的营妓,乌飞兔走,兜兜转转的,到底是走上了这一步, 小七极力克制着身上的战栗,端端正正地起了身,没有再回头,也没有再望他一眼。 她稳着步子,稳稳当当地往大帐外走去。 他的兰台,他的宫殿,他的中军大帐,但愿也都是最后一次来。 心绪恍然地出了殿门,霍然有人紧紧攥住了她的手腕,她仓皇望去,是裴孝廉。 那北地的汉子两眼是泪。 从她的手腕滑下去握住了她的手,紧紧地握着不肯松开。 他什么都听见了吧。 眼泪哗哗地淌,她却朝着裴孝廉笑,嘴巴张开才想起自己说不了话,若能说话,她想说,“我要走了,裴将军。你好好活着,也护着你的公子好好地活着。” 她想,此时的小七笑得定然比铜镜里看见的还要难看,那也没关系,裴孝廉也好看不到哪里去。 东郭策正杵着长戟在一旁不耐地催促,“走了!” 小七去拨裴孝廉的手,他握得真紧啊,那常年握刀的手几乎要把她的指节捏碎了,好不容易挣脱出来,他复又握住不放。 一双眼睛被泪憋得通红,却又极力克制着,嘴唇翕动了半天,却一句也说不出来。只从怀中取来一样东西,一方帕子仔仔细细地包着什么,塞进了她的手心。 东郭策低声冷笑,“再不走,可就要上镣铐了。” 裴孝廉亦是压低了声,“你敢!你敢对她有一分苛待,裴某会亲手割下你的狗头!” 东郭策登时瞠目,长戟顿然杵地,“怎么,裴将军要为一个营妓在公子殿前动粗?” 裴孝廉也已苍啷一声拔出大刀来,咬牙切齿逼问,“想反?” 这时候魏夫人倒是来了,只盈盈立在那里,“公子还要养伤,你们争吵什么?东郭将军既领了命,还不赶紧叫人押走?” 东郭策冷笑着应了一声,“是。” 这便一把扯住她的胳臂要将她往前拽走。 犹听见魏夫人低笑着在裴孝廉耳边说话,声音不高不低,她能听个清楚,“裴将军心急什么,既成了营妓,还不是随你狎玩。但你要抓紧,若去得晚了,可就......” 第511章 上路 腊月的雪下得滔滔不绝,那雪糁子扑着,打着,打得她眼里心头一片冰凉。 小七抬袖遮眼,望着这陌生的离宫与高墙。 外头已有两个穿甲将士挎刀候着,一辆窄小的马车堪堪停在一旁。 朔风呼啸着,她踩在殿外积起来的霜雪里,后头的魏夫人似乎还在说话,但被这风刮着,被雪遮着,说什么也都听不清了。 恍恍然正出着神,人已被东郭策拉着拽着就到了马车跟前,忽闻镣铐声响,那两个甲士已将她的手脚锁了起来,咣咣当当,十分刺耳。 真沉啊。 压得她坠着双手,压得她直不起腰身,压得她寸步难行。 东郭策正朝那两个甲士肃色交代着,“奉公子命,连夜送回蓟城大营慰军,越快越好,可不要出了什么岔子。” 那两个甲士垂头抱拳应道,“末将领命!” 又见东郭策低下声来,笑着说话,“冰天雪地的,这可不是什么好差事。若是弟兄们路上忍不住,总之是个营妓,不嫌弃就早些享用,这里是不会知道的。” 那两个甲士闻声也笑,仍旧抱拳,“多谢东郭将军体谅。” 忽而脚声岌岌,踏得这雪地咄咄作响,还不等那窃窃私语的三人缓过神来,裴孝廉的大刀已砍上了她腕间的镣铐。 那一刀下来,震得她双腕发麻,砍得镣铐铮然一声,把他的大刀砍得金星四溅,砍劈了他的刀刃,一刀就将那腕间的镣铐断了开来。 继而横刀逼上了东郭策的脖颈,那北地的汉子裂眦嚼齿,咬紧牙根,“开锁!” 东郭策岂肯,刀横在脖子上也能嗤笑出来,“裴将军砍得断一条,可能跟去砍上一路?” 小七从前总叫裴孝廉“莽夫”,是因了他认准了一个人、认准了一条路就不会再去思虑别的,再不去问是非黑白,认准了就一条路走到黑,认准了就一个人跟到底。 因而即便魏夫人好似已经控制了公子的中军大帐,军中的势力大抵也已是魏楚的细作们占了上风,但裴孝廉仍旧暴喝一声,他的刀刃仍旧毫不犹疑地往东郭策的颈间抹去。 疼得那东郭策高声嘶叫,慌忙捂住脖子大步往后退去,眼见着鲜红的血从他指缝间汩汩渗出,约莫受不得疼,也再不敢招惹,忙不迭地朝那两个押车的甲士挥手命道,“开锁!开锁!” 甲士不敢拖磨,手忙脚乱地卸掉了她周身的镣铐。 小七身上蓦地一轻,心头也兀自一暖,她想,这是她两肋插刀的朋友啊。 小七是有朋友的,这是多么令人慰藉的事啊。 然而眼底迸泪,朝着她的朋友却再也笑不出来了。 此时她的朋友朝押车的甲士伸出手来,“留下铭章,若敢起了歹意,裴某屠尔等满门!” 甲士面色蜡白,目目相觑,稍有一点儿磨蹭,裴孝廉的刀又要砍了过来,因此再不敢耽搁半分,慌忙摘下铭章,恭恭敬敬地递给了那冷面的将军,口中连连说道,“小的不敢!小的不敢!” (《尉缭子·兵教篇》载:“将异其旗,卒异其章”、“书其章曰某甲某士。”《周礼·司常》郑玄注:“徽识之书则云:某某之事,某某之名,某某之号。……兵,凶事,若有死事者,亦当以相别也。”一旦士兵阵亡,他的战友可以根据信息将他还给家属,送归故里。正因士兵的“章”十分重要,因而《尉缭子·经卒令》中载:“亡章者有诛。”除了野战,在攻城和守城作战中,将士也要配戴章来区分身份,如《墨子·旗帜篇》载:“吏卒民男女,皆辨异衣裳徽识”) 裴孝廉亲自搀她登上马车,将那大刀重重地插进刀鞘,继而取了下来,塞进了她的手中。 与她说,也与那几个甲士说,“姑娘保重,这一路要谁敢对姑娘不敬,就用本将军的大刀砍掉他的脑袋!” 是了,他是右将军。 大公子有青龙剑,右将军也有斩颅刀。 小七紧紧握着大刀,回头望了一眼大殿,公子许瞻没有出来,魏夫人也已进了殿。 风雪依旧,殿外除了披坚执锐的将士,已经没有人了。 眼泪哗地淌了下来,她冲裴孝廉一笑,这便进了马车,吱呀一声,自顾自掩紧了车门。 再也没有什么别的话,车外的人扬鞭打马,听见辕马嘶鸣一声叫,马车调了个头便踏雪踩泥,往前疾疾地跑了起来。 她没有再拨开小窗去看大殿,也没有再去看她的朋友裴孝廉。 就那么握住大刀在这狭小逼仄的马车里怔然坐着,听着车轮在雪里压出轱辘轱辘的声响,听着车轮把薄冰压出嘎吱嘎吱的脆音,不知是不是已经出了这一座别院,不知是不是已经出了宫门,只知道透过小窗的天色一点儿一点儿地暗了下去,才想起来,庄王十七年的小年夜,就要来了。 而她呢? 想起去岁的小年夜来,去岁小年宫宴,公子曾用他的青龙剑血洗万福宫,杀完了人便踏着骇人的尸首与腥秽的血迹,拉着她的手叫她一起回家。 那时他是这么说的,他说,“小七,回家。” 小七,回家。 她从前最爱听公子叫她一起回家,她那时多欢喜呀,只以为飘零了这小半生,总算有了落脚的地方。 去岁的小年夜也是殿外雪花大如手,她心里暖着,因而那时候并不觉得冷啊。 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在那雕着错金铭文的刀鞘上溅出细碎的水光来,她想起来裴孝廉在殿外给过她一方帕子,摊开掌心,打开那帕子来看。 哦,是已经干得皱巴的平安萝卜。 这两年来,惊心动魄有,谋害背弃有,生杀予夺有,温柔缱绻也有,她两手空空地来,也两手空空地走。 清白没有了。 孩子没有了。 玉环没有了。 龙佩没有了。 玺绂没有了。 辛苦攒下的地契明刀也全都没有了。 到最后,也仅有一把刀,一块皱巴的平安萝卜了。 第512章 门主 初时马车走得还算稳当,后来好似是出了城,路开始颠簸了起来。 轮子辚辚滚转得飞快,马车走得又急又颠,她在车里东摇西晃,木然地坐着。 也不知走了有多久,申时四刻上的车,如今外头黑压压的,已不见一点儿天光。 战后的楚地一片荒凉,他们走的大道亦是被燕军占领的疆域,这一片疆域死气沉沉,几乎没有灯火,更不必说有人为小年夜燃放什么爆竹烟火了。 初时因了铭章被扣,也因了她手里有刀,押车的甲士还算客气。 虽也昼夜不停地赶路,但吃的用的不敢苛待,夜里若能路过个山庙,或到了驿站,亦能好好地歇息一番。 有时会听他们赶车时嘀咕,“总觉得有人跟着,孙兄,你可察觉出了?” 姓孙的大口喝酒,连连嗤笑,“范兄胆儿小,这鬼天气,谁跟咱们,有病?” 大抵是罢,小七偶尔亦能听到些不一样的声音。 有时候窸窸窣窣,有时候又似马蹄跑动,但若凝神去听,推窗去看,除了那漫山遍野不见尽头的大雪,什么都看不分明。 南国的山真多啊,穷冬烈风,大雪数尺,竟就封了路,一行三人就困在一座破旧的山神庙里。 庙里生着篝火,那两个甲士住外间,她一人抱着大刀待在神像后头。 古人都说饱暖思淫欲,平安无事才不过一日,那甲士便起了不一样的心思。 小七听他们二人吃酒时窃窃私语,姓孙的问,“范兄,你听过她说话吗?” 姓范的忽似醍醐灌顶,“嘿,范兄,你还真别说,似乎是个哑巴!” 姓孙的目光闪烁,“干不干?” 姓范的忙压低了声,“不要命了,兄弟们的铭章可都在裴将军手里!” 姓孙的声音轻佻,“本就是供人快活的,既是哑巴,还怕她说出去?兄弟我半年没碰女人,这都要憋出病来了!” 见姓范的还在犹疑,姓孙的又开始撺掇,“范兄就是胆儿小,我走时听人说,公子受了重伤,军中现在是魏夫人与东郭将军说了算。只怕这几日过去,公子与那姓裴的早死了!咱们既有东郭将军做主,还怕什么?” 或者又说,“再说这山高路远的,冻死了,摔死了,任是怎么死的都无人知道,到底干不干?” 姓范的被说动了心,心一横就摔了酒罐,“孙兄说的没错,干!” 小七浑身战栗,提起大刀霍然起身,而那两个人已绕到神像后头来了,撸起袖子,摩拳擦掌,步步紧逼,“来,军爷教你怎么伺候男人!” “军爷我也来尝尝,公子的女人是什么滋味儿。” 小七拔出大刀横在身前,身形虽小小的一个,而眸光坚定无比。 她怒目嗔视,她用眼神告诉甲士,旦要有谁敢上前一步,她必用这斩颅刀削掉那人的脑袋! 那两人跃跃欲试,一人要上前夺刀,一人要上前撕扯她的衣袍。 她想,姚小七身上流着的是高贵的血! 她是魏国长公主的女儿,是魏公子的表妹,是魏国的嘉福郡主。 她是楚国七公子的女儿,是楚太后的亲孙女,亦是楚国正统的郡主。 不是要她做营妓,她便要去做营妓的! 小七不是一个认命的人,她得走啊。 她得斩杀了这两个淫贼,就得走啊。 那两人步步向前,姓孙的舔着舌头笑着,“小小女子,舞刀弄枪的可不好啊。” 她素日在营中一副病病歪歪的模样,谁能想到她有一身手起刀落的本事。 那两人只当她花拳绣腿的做做样子,不曾把这大刀放在心上。 谁能想到她像裴孝廉一样,那手里的大刀挥起落下,一刀砍向了那姓孙的。这是一把能斩断镣铐的金错刀,因而劈肉砍骨又有什么难。 那姓孙的骤然惨叫一声,一张脸拧得变了形,还不等去捂伤口,便见那半截血淋淋的手臂已随着大刀霍地一下被甩了出去。 “啊!啊!啊——天爷啊!啊!啊——” 惊得那檐上落雪簌簌,骇那外头鸟兽惊散。 你瞧,杀人何需什么技巧,匕首能杀,长剑能杀,大刀亦能杀人如麻。 那姓范的一怔,这便拔出了腰间的大刀,在篝火下闪着凛冽的寒光。 小七方才是钻了他们轻敌的空子,一人怎能打得过力大如牛的甲士。她转身拔步往外逃去,她知道眼下不是逃跑的最好时机,那也没有办法,她得走啊,她得干干净净地走啊。 耳听得庙里的人已拔刀追来,姓孙的还在凄厉地叱骂,“杀了她!杀了她!娘的!娘的!杀了她!啊!啊——” 她提着大刀往外奔逃,一双小靴子陷进厚厚的积雪里,马车都走不得的路,她又能走上多久呢,她不知道。 雪虐风饕,她就似在刀尖上奔走,也似在赴一条死路。 她记得有一回兰台那人曾说,“信与不信,都会护你。” 而今他弃之如敝屣,不再护她了。 她想,小七,不怕,但若不能求生,今日便是一死。 这把斩颅刀,能保全你性命,亦能了结你自己。 小七,不怕。 风吹在脸上生疼,她拄着大刀踉踉跄跄,身后的甲士就要追来,她这才发觉自己脸上全都是泪。 她想,是公子不要小七,不是小七不要公子。 但若有朝一日再见了公子许瞻,她要饮其血!食其肉!寝其皮! 魏昭平三年冬的那个除夕不曾在他颈间抹下去的那一刀,她要手起刀落,在他颈窝上重重地划下去! 小七大哭着,呛了一嘴的风雪。 她想,哪儿有这么欺负人的啊! 忽而领口一紧,她被那姓范的薅住了领口,还不及转过身来挥刀砍杀,便被那姓范的重重地扑进了雪里。 她紧紧攥住刀柄,拼命与那甲士搏斗。 她想,她不能死,她还要留着命去好好地问问公子许瞻,问问他,许瞻,你怎么敢这么欺负我! 然而被那甲士死死地按住压住,几次翻过身来,又几次被压到身下,丝毫也动弹不得。 忽而一声羽箭穿风破雪,继而是一声惊叫,一声惨呼,身上一轻,那甲士竟就往一旁栽倒了下去。 小七趁机提刀爬起身来,见马蹄声近,有人带着斗笠打马奔来。 就在近前翻身下马,低头抱拳道,“在下千机门,受门主所托,一路护送姑娘。雪天湿滑难行,来得晚了,请姑娘不要怪罪。” 小七心里一动,近来总听得“千机门”这几个字,隐隐知道了是谁。 她想问,“门主是谁?” 虽无法问出口来,但来人似乎明白她的心思,因而道,“就在林边,姑娘可远远地看一眼。” 她循着来人的目光望去,这天地之间一片清白,而千机门的门主正远远立在马上,一身斗笠青衣,如最初见时的模样,正朝着此处遥遥望来。 哦,谢玉! 他活着。 他还好好地活着。 她正要抬步朝谢玉奔去,来人却道,“门主与燕公子有了约定,今日见上姑娘一面,门主便也就走了。” 小七心中一叹,这便是最后一面了吗? 她从来也不知道公子与谢玉在离宫的牢狱里说了些什么。 原来不是审讯,是和谈,是约定。 楚王昏庸,谢玉这样的少年英雄不该为雍主枉送性命。 牧临渊能来劝她,焉知没有去劝降大泽? 棋逢对手,公子与谢玉亦是惺惺相惜吧? 她想问,那谢玉应了公子什么? 来人已答,“不事楚王,不事燕国,远离朝堂,就做个自在的江湖剑客。” 第513章 高兴点儿,春天就要来了 那一人一马立于风雪之中,就在那一片皑白的天地里盘桓。 斗笠遮住了他的脸,那青色的衣袂在风雪里恣意地翻飞,将蹄下的三尺盈雪一寸寸地碾落成泥,也碾尽了那丈许方圆之内的楚地黄尘。 小七眼眶一热,想起来与谢玉为数不多的相见,也想起来与谢玉寥寥可数的告别。 每一次的暌违阔别,他都是这般的模样啊。 她多想奔上前去,奔到谢玉的马前,去掀起谢玉的斗笠,再去与他说一次,“谢玉,我想看看你。” 若是最后一次相见,便再看最后一次,有什么不可呢? 看一看他似远山杳杳的青鬓长眉,看一看他似日出扶桑的一点红痣,看一看那父亲曾亲手抱过的谢玉。 谢玉啊,他是小七与父亲在这世上唯一的关联啊。 也再去与他说一次,“看完了,我就走。” 心里还兀自想着,脚步已先一步朝着那南国的剑客迈了出去。 楚地的积雪也能堆得这么厚啊,她深一脚浅一脚地摸索前行,走得跌跌撞撞。 年底的风依旧猎猎呼啸,积雪几乎要没了她的膝头。 她心中慌乱,眸中凝泪,她不怕自己一次次地摔在这满山野的雪里。 她不去管身后的人亦是踉跄地追来,不去听身后的人大声地喊她,她只顾得往前奔走,奔走,奔走。 她要告诉谢玉,“如今我来过江南,再没有什么遗憾了。” 她要告诉谢玉,“谢玉,燕国的春色也一样的好啊。” 她要告诉谢玉,“不管你在哪里,都请你好好地活着,都请你平平安安地活着。” 她还要拜托谢玉,“请你代我去看大漠孤烟,去看那敦薨之水,去看北地荒原,去看人间最好的颜色。” 小七抱着错金刀向谢玉盘跚奔去,但那南国的剑客啊,他已经打马走了。 她摔在地上无声地痛哭,将身下的积雪压出了一个大大的“人”字。 身后的人追上来,温声劝慰着,“姑娘不要再追,门主一诺千金,既应了燕公子,就不会再来了。” 是,是,是了。 谢玉是个守信的人,她从也不曾见过像谢玉这般守信的人呐。 他说要来,就一定会来。 他应了要走,就一定会走。 走了,就再也不会来了。 这礼乐崩坏的世道,怎么还会有似谢玉这般至真至纯的人呐? 璞玉浑金,悃愊无华,他自始至终也都是这样的人呐。(悃愊无华,意为至诚而不虚浮,真心实意,毫不虚假) 却也真应了魏国良造的那句话,“燕国大公子恢廓大度,楚国大泽君去危就安,这是好事,好事啊!” 是好事啊。 是幸事啊。 她该高兴啊。 待雪霁天青,道上的积雪一化,那叫萧商的剑客就赶着马车送她上路了。 千机门的人阔气,一上大道,就换了大马车,车里有被褥暖炉,还有一个俊俏英气的姑娘在一旁含笑等着。 那姑娘也背着剑,扶她上车的时候能察觉出她虎口的茧子,一看便知是门中的高手。 姑娘也姓谢,叫谢归。 归,女嫁也。(出自《说文》) 自牧归荑,洵美且异。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小七想,这可真是个好字啊。 车轮子轱辘轱辘地往前飞奔,辕马哼哧哼哧地打着响鼻,谢归大多时候陪她在车里说话。 谢归会说,“姑娘一出宫门我们就跟上了,可惜雪大,又被那两个歹人甩掉了,好不容易才跟上来,险些误了事。” 谢归还说,“我听萧师兄说姑娘砍断了那歹人的胳膊,姑娘真是好身手。你要是千机门的人,那就好了,我们能一起做伴儿。” 小七只是抱着剑,微笑着看她。 和这样明媚的姑娘一起作伴,仗剑天涯,那是连想都不敢想的事啊。 见她并不说话,谢归便笑,“我是门主的人,姑娘不必戒备。” 小七不是戒备,她只是不能说话,因而拉过谢归的手,在她手心上写,“叫,我,小,七。” 谢归欢喜应了,她还说,“我知道你和门主的事,原先不知你是怎样的人,只觉得门主是疯魔了。如今见了,便什么都明白了。小七,你是不可多得的好姑娘。” 小七不知自己是不是不可多得,但想起公子曾称赞她冰肌雪骨,亦有冰魂雪魄。就连万福宫娘娘也曾赞她风骨料峭,赞她有几分胆色,亦有十分风骨。 她也不知如今的小七还算不算有胆色和风骨,心中怅怅,不知,不知,不知啊。 过了汉水,她曾回头遥望楚地,不免想起裴孝廉的话来,“你看见了吗?楚国春色好,却也是个蛮烟瘴雨的地方,没什么稀罕的。” 她想,父亲啊,你生活过的地方,小七已来过了一遭。 大约也明白了当年父亲为何要背井离乡,在魏国桃林过着隐姓埋名的日子。 她大约明白了。 谢归笑道,“战事一起,这世间便再没有净土了。” 是,再也没有了。 谢归待她好,一路上无微不至地照料。 一碗一碗地给她煎药,她说,“男人是靠不住的,女子啊,在这世道就得有个好身子,有身好武艺,不管到哪儿才不会吃亏。” 赶车的萧商听了不服,隔着车门辩白,“归师妹,这儿还有个活人呢。” 谢归笑,“萧师兄,赶你的车去。” 听见赶车的人开怀笑了一声,哼着歌谣打马继续往前驰去。 谢归还给她一罐秘药,她说,“千机门的秘药,你只管狠狠往脸上抹,不出半月就能消了疤,旁人我可不给。” 江湖上有的是好东西,似这样的秘药,抹起来凉意森森,大约是不比月氏人的膏药差的。 谢归让她狠狠地抹,她便狠狠地抹。 她想,她要做个鲜眉亮眼的人,做个干净无暇的人,好叫那魏夫人看看,她姚小七才不是丑八怪。 也好叫那公子许瞻看看,姚小七体体面面的,姚小七是个体体面面的人。 去他的! 她姚小七才不做什么营妓! 她要好好地过,她要好好地活。 就像谢归说的,“高兴点儿,春天就要来了。” 是了,过了小年,很快就到除夕。 诸事不宜的庄王十七年终将过去,明年,明年必定是全新的一年。 全新的一年,就有全新的希望。 虽不能朋酒斯飨,曰杀羔羊,亦要跻彼公堂,称彼兕觥,万寿无疆。(出自《诗经·豳风·七月》,意为登上高高的公堂,举起精美的酒杯,互相祝贺,高喊“万寿无疆”。此处的“万寿无疆”意为祝愿美好的生活长久无期) 人不能总活在过去,人活着,就要往前看呐。 她想,小七不做那笼中的鸟雀,不做那无用的花草。 小七要做,就做那野蛮生长的蓬蒿,做那坚韧如丝的蒲苇,做那浸了水就能活过来的松果。 心里有了这股韧劲,就打不垮也折不弯,就能柳暗花明,就能枯木逢春。 楚地的姑娘和那赶车的剑客哼唱着楚地的民谣,他们轻松自在,引得她也安下心来。 小七心里亮亮堂堂的,她想,正是因了那些从前有过的光,那些曾经有过的“好”,正是因了她的身边总有待她好的人,因此没有什么艰难困厄是迈不过去的。 没有。 (自牧归荑,洵美且异。出自《国风·邶风·静女》,原句为“自牧归荑,洵美且异,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意为郊野采荑送给我,荑草美好又珍异。不是荑草长得美,美人相赠厚情意) 第514章 新来的营妓 这一路走得顺当,不曾遭一点儿的罪。 陆路走完,便走水路,水路走完,便弃舟登岸,换上马车继续北上。 谢归和萧商一直跟着,直到裴孝廉来。 他来的时候已经是庄王十八年的正月了,他们行至高阳,距离蓟城大营只余下不过半日的脚程。 裴孝廉一来便接手了马车,谢归与萧商也就告辞了。 小七看着那原本水火不容的两派如今敬之如宾,以礼相待,心头一松,她想,那说要“扑杀此獠”的人与南国的剑客到底是真正地放下了。 裴孝廉笑,“千机门的人够快,我昼夜兼程,总算追了上来。” 她在裴孝廉手心写,“你,怎,么,来,了?” 裴孝廉仍笑,“我来守着姑娘。” 小七心中奇怪,又写,“不,打,仗,了?” 还想细细问他,如今战事怎样了?细作可查了出来?与魏国可有关系?公子的伤可好了?接下来还打不打?你怎么不去领军打仗?怎么不去护着公子?魏夫人如何了?东郭策可揪出来了? 一肚子想问的话,偏偏那北地的将军大笑一声,扬鞭打马,就要赶路了,“就打完了,裴某先一步回来!” 小七心里着急,急忙拍拍裴孝廉的肩头,问他最要紧的话,“还,去,大,营,吗?” 裴孝廉头也不回,只道一句,“姑娘宽心!” 宽心,宽心,她的心都悬到了嗓子眼里,如何能宽下心来。 何况,何况这莽夫一路飞奔,驾着马车直扑蓟城大营,径自往那营妓所在的东北角去了。 你瞧,蓟城大营的主力虽南伐楚国尚未归来,但仍有数万将士留在营中拱卫王城,因而此时依旧随处可闻马蹄嘈杂与演武练兵之声。 宽心,宽心,宽你爷个头的心。 小七在大营待过不少日子,却从也没有真正地来过东北角,饶是再怎么做好了准备,也仍旧被眼前的情形骇住了。 有搔头弄姿的妓子立在帐外朝着前来的将士娇嗔,“军爷来了二十回,总得给奴一刀币了,奴攒些钱不容易,军爷总要心疼奴家才是......” 那将士便道,“伺候人的本事不大,回回都要提钱。只管好好伺候着,待军爷领了军饷,自然好好疼你。” 那妓子这便扭着腰肢拉着将士入帐,“军爷来嘛!” 似这般嬉笑声,吟叫声,辱骂声不绝于耳,听得人头皮发麻,心惊肉跳。 小七知道燕国的营妓是怎么来的,原本大多也是良家女,因了父兄犯罪或战败被俘进了大营,全都沦落成了这般轻贱的模样。 小七心头突突跳着,想起了扶风围杀那夜,那狗公子曾问起那贼莽夫来,“潜入燕国的细作都是如何处置的?” 这贼莽夫惯是会应和的,说什么,“唯割舌断肢,做成人彘,悬于门楼尔。” 那狗公子又问,“可曾有过女细作?” 那时这贼莽夫还觑了她一眼,说什么,“无非是先奸后杀,若是运气好的,便毒哑挑筋扔去慰军,何时死了何时算完。” 小七心里鼓着气,竖着眉头想,她总是要扒掉那狗公子的皮,抽了那狗公子的筋,也总是要喝尽了那狗公子的血的。 等着! 心里学着这贼莽夫骂人的话,腹诽了一句,“娘的,匹夫!” 在这样的鬼地方里度日如年,她从也不出小帐。那贼莽夫倒是十分勤勉,成日就在帐外盯着守着,若有人来,他便拔刀喝走。 他说得可轻巧,说什么,“有我在,姑娘不必害怕。该吃吃,该喝喝,该睡睡。” 小七才不信这贼莽夫的鬼。 她日夜警惕戒备着,睡觉也要竖着耳朵,抱着大刀,谁要敢进了营帐,她必得劈掉他的脑袋。 好在那贼莽夫门神似的守着,军中谁不认得,因而这营帐好似是一方禁地,从来也并没有旁人敢来。 在这东北角也不知待了多少日子,那贼莽夫将她照看得极好,不愧是已经成了亲的人,该拨火添炭就拨火添炭,该烧水煎药就烧水煎药,屁颠儿屁颠儿殷勤得紧,那也赚不到一点儿的好。 与他那狗公子沆瀣一气,狼狈为奸,能有什么好。 但到底能叫她慢慢地松下心神,也能睡上个好觉。 有一日,忽听隔壁帐子又有了新人来。 先时听着是昼夜不息的惨叫,很快那惨叫便变得呕哑嘲哳,尤为难听。 不似寻常妓子的婉转轻吟,倒似是前来领罚吃罪的。 夜以继日,呶呶不休,吵得人夜不能寐,细细听去,又十分骇人。 听说成日被锁在帐中,从也不曾见过模样。 倒也不止是小七自己嫌吵,常听见前来寻欢的将士骂骂咧咧,“娘的!又丑又哑,干不下去!” 也听见其他帐子的妓子磕着瓜子低咒,“吵死了!吵死了!自从这鬼东西来,奴的刀币赚得愈发少了!” 小七便问那贼莽夫,在他手心写,“是,什,么,人?” 那贼莽夫笑得诡异,“新来的营妓罢了。” 小七又写,“可,是,俘,虏?” 那贼莽夫呲着大牙嘿嘿一笑,“大约是吧。” 笑成这般模样,定然暗中有鬼。 小七又写,“什,么,模,样?” 那贼莽夫神神秘秘地附耳过来,“姑娘想知道?” 贼莽夫,欺负她不会说话。 小七眉头一皱,用力瞪他。 那贼莽夫冷笑,眼里闪着寒光,脸上的刀疤清晰可见。 他说,“裴某是不曾见过的,只听说是破了相,又不会说话,送进来的时候已有五个月的身孕了,不知是怀了谁的野种。” 第515章 熟人来了 小七是见过那妓子一回的。 那日原也是个十分寻常的日子,先是听得一声男子的痛喊划破大营,继而砰的一声,又听有人嘶吼着在外头奔走,似野兽怒吼长啸,拖得铁链哗啦作响。 因就在隔壁帐子,故而这动静一清二楚。 这便听见有人大喊,“啊!疯子!疯子!啊——” 小七掀开帐门去瞧,见那妓子已经不能用“人”之一字来形容了。 蓬头赤脚,破破烂烂的衣袍几乎不能蔽体。 一张脸虽破了相,依稀还能见几分姿容,但已分辨不出原本的模样了。 喉咙外头是浓重的炭色,不知是因中毒发了黑,还是被那烧火的棍棒生生烫过。 听说那妓子来的时候,腹部已经隆起了。此时那褴褛的衣袍下周身浮肿,肚子早已瘪了下去,显然孩子已经没有了。 颈间拖着一条长长的锁链,锁链另一头是根横木,她就拖着铁链和横木在帐外横冲直撞,见了人便要嘶吼着去扑、去咬,一双浑浊的眼睛大大地瞪着,斥满了怨恨和恐慌。 小七心里戚戚,也不知为什么,竟觉得那妓子的眼睛有几分熟悉,一时却又不能想起。 有人惊呼着躲避,有人想要上前捉拿,那受了伤的将士捂住脸腮,指尖淌下了血来,撕心裂肺地叫道,“疯子!这疯子咬了我的脸!疯子!” 她看见裴孝廉抬脚便踩住了横木,那高大魁梧的身板立着,在稀薄的日光下拉出来长长的影子,活似个要命的冷脸罗刹。 那妓子挣着,挣得铁链咣啷作响。粗哑的嗓音怒吼着,挣不动便回过身扑咬过来,那右将军阴着脸,一脚便将那妓子踢翻在地,继而碾在脚下,讥笑道,“无耻淫妇,你应好生享用。” 那妓子四肢刨蹬,满身的淤青外能依稀可辨原本雪白的肤色。而今却似一头落了网的困兽,只徒劳地咆哮,一身的怨气冲了天,却连一个音节也不能发出。 这回周遭的人才上前将那妓子架了起来,那妓子仍旧喑哑喊叫,疾力扑腾着想去张口咬人。 底下的将士们生怕再被她咬伤,躲着避着,不敢再去上手捉拿,只拽着其颈间的锁链往帐子里拖去。 裴孝廉抬起脚来,那战靴在青石板上好生蹭了几下,扬声交代道,“寻块破布,堵住她的嘴巴,免得吵到贵人。拴起来好生喂养,随便上什么手段,只是不许死了。” 裴孝廉这幅架势,若说不认得妓子,小七是不信的。 她若追着问,裴孝廉便装傻充愣。 要不就说,“姑娘写清楚一点儿,乱七八糟的,裴某可看不懂呢。” 初时她一遍遍在他手心仔仔细细地写,一笔一划地写,那也不行。 那贼莽夫还要说,“姑娘再写慢一点儿,写得这么快,裴某可认不出呢。” 不过还是欺负她说不了话罢了,小七气急,一脚狠狠地跺上了那贼莽夫的脚。 那贼莽夫生来便是皮糙肉厚的,她能有多大的力气,哪儿就能跺得疼了,偏偏那贼莽夫一蹦三尺高,作出一副龇牙咧嘴的样子来,说什么,“姑娘把裴某跺傻了,裴某可更加认不得字了。” 这死皮赖脸的烧包,竟还能说出些无理鬼话来,说什么,“把萝卜还给我,我就告诉你。” 萝卜萝卜,她朝那贼莽夫呸了一声,作力把他推出小帐,拧紧眉头再不搭理,那莽夫这才连连告饶,“姑娘不气,姑娘不气,老裴和姑娘逗着玩儿呢!” 要不就将脑袋伸进帐门,低声下气地说话,“你总能治好的,我正想法子呢。” 能不能治好,谁知道呢。 关于失声这件事,一路北上时谢归也是问起过的。 那时谢归问她,“小七,你是原本便不会说话吗?” 小七告诉谢归,在谢归手心写下“失声”二字。 谢归推开车门便问起萧商来,“萧师兄,你知道失声怎么办?” 萧商便道,“到了前面寻些笔墨我修书一封,门主总会有法子的。” 那时她想,千机门总会有法子的,没来由的失声也总会好的。 后来高阳一别,也一直不曾等来门主的回信,这件事便也就搁置了。 再后来进了大营,裴孝廉也曾叫了军中的医官把脉医治。 但她因不是中毒,寻不出病因,因而没有什么好法子。只让多饮一些清脾润肺的雪梨汤,好好将养着便是。 医官既也这么说,那便好生将养着。从前只知道裴孝廉是个粗枝大叶的莽夫,而今来看,他还真是个有心人呢。 一边仍旧命人去蓟城寻名医,一边又命人暗中去乡野打探赤脚先生,冰天雪地的,也很快就弄来了雪梨,就在帐外架起炉子,咕嘟咕嘟地煮着雪梨汤。 他忙得很,煎完草药就熬梨汤,成日里脚不沾地的。 小七大口大口地吃饭,一碗一碗地喝汤,也一碗一碗地喝药。 谢归说得对,女子啊,在这世道就得有个好身子,有身好武艺,不管到哪儿才不会吃亏。 这一个多月过去,疤也浅了许多,身子也健壮了许多。 因而她深信谢归。 有一日忽来了熟人。 厚厚的大氅把来人裹得严严实实,戴着毛茸茸的毡帽,看不清面容,一进帐便扑了过来,声声切切地唤她,“小七!” 小七心头一暖,多熟悉的声音啊。 是她的朋友槿娘啊。 自上一回相见,当真已过去许久了呀。 槿娘紧紧抱住了她,一声声地唤着,“小七,真想你啊,小七!” 小七也用力地抱住槿娘,她想,小七亦是真想槿娘啊。 槿娘的眼泪一把又一把地抹,脑袋就埋在她的肩头,说话时语声哽咽,“小七,姐姐生了个儿子,白白胖胖的,长得像他父亲!浓眉大眼的,好看!真好看!” “裴将军的人一来报信,我早就想来了,可孩子是个慢性子,他就不出来啊。稳婆不要我急,说还差小半个月呢!我急啊,我急死了,我不能叫你自己在大营里待着啊!恐你害怕,我着急忙慌地生,连月内都没有坐,前天早晨生下来,这就赶紧来了。” (月内,即坐月子的古时说法,坐月子的习惯在中国历史上由来以久,早在春秋战国时期,针对妇人的产后调护,就有很多切实有效的措施。具体的文字记载可以追溯至西汉的《礼记内则》,“妻将生子,及月辰,居侧室,夫使人日再问之,作而自问之,妻不敢见,使姆衣服而对,至于子生,夫复使人日再问之。”) 小七心中感怀,被槿娘的一席话搞得流出了泪来。 说起孩子,她早在去岁八月就吃过槿娘的喜蛋了。 记得那小小的喜蛋染着通红的颜色,被那北地的汉子藏在胸口捂得热乎乎的,还说,“槿娘和周延年有了喜,虽还没有生,但知道公子就要出征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怕赶不上。” 槿娘的挂念一直都有啊。 可槿娘也真是疯了,老祖宗讲,“弥月为期,百日为度”,光是月内就要有一百天呢。 女子生完孩子脆弱又矜贵,这百日之内不能下榻,不能出门,亦不能够见风,她竟巴巴儿地就来了。 是啊,槿娘一来,她心里踏实,她更不怕了。 第516章 是当路君啊 槿娘的怀抱真暖和啊,小七早在魏昭平三年的那个冬末就知道了。 你瞧,她与槿娘兜兜转转的,也已经走过整整两年了啊。 她心里欢喜,欢喜地几乎要与槿娘抱头痛哭。 真高兴啊! 有了孩子,有了新生,日子就有了盼头了啊。 小七抬袖抹去槿娘的眼泪,好好地打量着眼前的人儿,嫁了良人生了贵子的槿娘比从前还要丰美几分,将将产子的缘故使她虽还有些富态,但已有了一副当家主母的气派。 是啊,槿娘已不再是那个易水来的小侍婢,她已经是堂堂正正的将军夫人了。 听槿娘说,裴孝廉南伐时杀敌无数,还把自己取下的首级分了周延年一半,因而裴孝廉自己做了右将军不提,也在公子面前为周延年请了官。听说待大军凯旋,公子就要长乐宫内拜将封侯,论功行赏了。 还说周延年不放心她,也跟着一起来了大营,眼下就在外头和裴孝廉一起蹲着。 小七欢欢喜喜地在槿娘手心郑重写下,“将,军,夫,人。” 槿娘噗嗤一下,满脸生花,人羞答答地扫了一眼帐帘,两半脸腮红得似绽开的桃花,“哎呀,祖宗,低声些,低声些。” 小七写,“孩,子,怎,么,办?” 槿娘笑,“有君姑和奶娘带着,不担心,好着呢!” 小七又写,“你,是,母,亲。” 槿娘自有一番道理和主张,“天黑前就叫延年回去,好小七,我留下陪你。” 她心里不忍,但槿娘说,“你在哪儿,我就在哪儿。” 小七从前与槿娘都有自己心里的“仁”,也都有各自心里的“义”,如今槿娘求仁得仁,她也求义得义。 她们二人的仁与义,到底合为一体,形影相依。 幸好。亦幸甚啊。 槿娘还说,“等天儿暖和一些,等孩子再大一些,我就叫人抱给你看。” 你瞧,不管她是不是将军夫人,是不是当家的主母,仍旧是从前和小七最要好的槿娘,也仍旧是那个负了一身的伤也要把她背回听雪台的槿娘啊。 那最至真至纯的本性,是永远也不会变的。 裴孝廉原本还指望着槿娘来了,能解放他那一双原是用来握刀杀敌的手,结果倒好,槿娘才生了孩子,身子正虚,又与从前身份有别,哪里就能来帮他干活了。 因而他不但要给小七煎药熬汤,还要额外地给槿娘炖老母鸡滋补,跑跑颠颠,席不暇暖,几乎忙得人仰马翻。 不过几天的工夫,就把那莽夫熬得灰头土脸蔫头耷脑的,人都累瘦了半个。 常听他一边烧火一边低声骂人,“娘的,老子战场打仗都没这么累!” 要不就是,“娘的,伺候一个姑奶奶,还得伺候月内!” 若受不了了,就开始吩咐他的小弟,“去,去蓟城,去把周延年叫来!” 那小弟先是应了,转头又问,“请周将军来,若周将军问起,末将怎么说?还请将军明示啊。” 裴孝廉龇牙咧嘴地就要去打,“娘的!叫他来伺候月内!” 小七和槿娘闻声便在帐子里笑,谁叫裴孝廉从前一个劲儿地欺负她们姐妹,如今呢,这世间本就有因果,当真是不信不行。 有槿娘在一旁守着,小七心里踏实许多,因而虽还住在大营东北角,也仍旧能听得周遭妓子的轻吟笑骂,但总算能阖上眸子睡下。 她睡得并不踏实,一闭眼就想起那纷飞的战火,想起那四溅的血光,想起那凄厉的喊叫,想起那一路无人收敛的骸骨,想起那祭台的砍刀,想起那骇人的一箭,想起那高楼的坠落,也想起隔壁帐里那似野兽一样悚然的妓子,才要睡去便乍然惊醒,再要睡去复又骇得醒来。 槿娘轻轻拍打着她,似哄着受了惊的孩童,“小七,睡吧,姐姐在呢。” 她不敢睡,便在槿娘手心一笔一画地写了一串字,写下一个字,槿娘便轻轻读一个字。 她写完了,槿娘也读完了。 “我,怕。” “要,叫,醒,我。” 槿娘含泪点头,笑着哄她,“小七不怕,有事我便叫你。” 是,有槿娘在,她不怕。 她偎在槿娘怀里,闻着那清甜的奶香,紧紧抱住槿娘的胳臂,困得再支撑不住了,便也闭紧眸子睡去,睡着了也不肯松手。 暗夜里她的眼泪打湿了槿娘的衣袍,许久过去,还能听见槿娘低低的叹息。 这半年啊,这半年都没怎么好好地合过眼,真是要把人熬垮了,她沉沉地睡去,这一睡便不知睡了多久。 梦里醉了酒。 梦里星依云渚,珠玑四溅。 梦里小桃灼灼,金风玉露。 梦里柔情似水,佳期如梦。 梦里团花簇锦,如火如荼。 梦里他油煎火燎,单刀直入。 梦里他犁庭扫穴,无休也无止。 青瓦楼的雕花长案上曾疼得她摧心裂肝,欲死不能,但梦里不疼。 梦里的人缠绵悱恻,十分温柔,温柔的也没有个尽头。 梦里她周身燥热,那人也里外滚烫。 梦里她几乎要春潮涌动,似登云巅。 梦里的香草使她脸畔痒痒的,梦里那人的指尖亦使她痒痒的,梦里那人的呼吸如在耳畔,梦里那人结实的双胫亦是十分真切。 不知到底是浮生若梦,还是庄周梦蝶。 小七挣扎着要叫槿娘,可嘴巴张开,连一句声音都发不出来。 霍然惊醒,那滚烫火热却益发分明,梦不是假的,竟果真有人在啃噬她的脖颈,亦果真有人正欺身而入! 她极力挣着,去摸索枕旁的金错刀,刀不曾摸到,却挣得自己大口喘气。 她只能大口喘气。 然而这喘气声淫靡不堪,就好似撮盐入火,就好似烈火烹油。 那沉重的呼吸声就在颈窝,那一身的雪松香夹杂着几分药草气。 小七心里一动,知道了来人是谁。 是公子啊。 是她的当路君啊。 那当路君倾身而下,铺天盖地地吻着,在她身上斩将夺旗,直捣黄龙,哪有一点儿身受重伤的模样。 趁人之危,岂是君子,与那暗夜偷袭的敌军有什么两样? 但姚小七才不丢盔卸甲! 姚小七才不俯首就擒! 姚小七才不摇尾乞降! 她当作不知来人是谁,骤然翻过身去,一巴掌扇上了那人的脸颊。 这一巴掌用了十足的力气,在这二月的夜里发出了清清脆脆的一声响。 那人怔住,一时没有再动。 小七呢,小七狠狠地咬住了那人的手臂,狠狠地咬下去,咬下去,咬下去,就似猛扑在猎人身上的小兽,那满口的俐齿伶牙奋力撕咬猎人的命脉,牙关死死咬合,久久也不肯松开。 小兽不必说话,只张开牙关就咬。 咬! 咬! 咬! 咬两排深深的牙印! 咬出一嘴鲜艳的血浆! 第517章 战国实干家 隔壁帐子仍有人寻欢卖笑,也有沉闷嘶哑的哼吟,她的帐外鸦雀无声,外头的人大抵被打发走了,抑或就远远地守着。 二月的风照旧吹着,榻旁的炉子也照旧烈烈烧着,小七也照旧死死地咬着。 而一旁的人,就那么乖顺地由着她咬。 她想起青瓦楼塌后,公子曾求着她咬。 她清楚地记得那日的对话。 公子说,“我是你夫君,我有佐证。” 她便问,“你有什么佐证?” “你可知这是谁的牙印?” “不知道。” “你在这边再咬一口,再咬一口,你就知道了。” “我不咬人。” “你咬。” “我只咬自己喜欢的人。” “你咬一口,小七。” “我不咬。” 可你瞧,一年过去,到底还是咬了他。 她听见自己心口乱跳,心里的人正在高声叫嚣,在为她击鼓呐喊。 小七,既留下了,那就好好地活下去! 活得光明正大! 活得心安理得! 活得快活恣意! 能咬! 他还不曾南面称君,他还不是燕王,能咬! 那人呢,那人喉头滚动,眸底原先迸着火花,乍然便火焰炙盛,几乎要将这小帐烧将起来,烧起,烧起,要将这蓟城大营烧个灰飞烟灭。 继而便似那嗜血的猛兽,猛地扑上身来,扑来,扑来,扑来将她压下,捧住她的脸颊狠狠地吻了上去。 他吻得十分用力,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亦恨不得将她吃干抹净。 那坚硬的青龙剑抵得她满面酡红,但昏暗的烛影下,那人不能瞧见。 她才不会叫那人再占了便宜,他有了魏夫人,便去要他的魏夫人,他有了小公子,便去伴他的小公子,他既娇宠了他的魏夫人,凭何还来这东北角欺辱她姚小七。 越想越气,猛地咬破了那人的薄唇,一股血腥味立时在口中蔓延开来,旋即那被压住的玉杵单腿猛地一抬,踢中了那人的利器。 那人闷哼一声,倒在一旁,低声叫道,“小七!” 他的胸口剧烈起伏,眉头微蹙,那与生俱来的压迫感当面逼来。 什么金尊玉贵的君王气度,什么与生俱来的压迫感,唬她的罢了。 都是一双眼睛一张嘴,凭什么他就高人一等? 若果真高人一等,何必还死缠烂打她姚小七。 当路君能摧坚陷阵,焉知小狸奴不能覆军杀敌! 小七趁机翻身而起,骑上那人腰腹,专捶那人中箭的地方。 捶他! 趁他还不是燕王,锤他! 锤他! 因他偏执多疑! 因他言而无信! 因他忠奸不分! 因他恃强凌弱! 因他袒护小人! 因他朝三暮四! 锤他! 锤他! 原该捶得他痛心切骨,哪知那人委委佗佗,如山如河。(委委佗佗,如山如河,出自《诗经·墉风·君子偕老》,意为举止雍容自得,稳重如山深似河。明代宋濂《梅府君墓志铭》中写:“命也奈何,芝生岩阿;既采且歌,委委佗佗”) 嗬! 他压根儿不曾中箭,也压根儿不曾受伤,中箭是假,那一地的血渍是假,不过是与大泽君联手设局,只等着细作来钻,偏生叫魏夫人和东郭策都信了。 若不然,怎么裴孝廉立时就扑过去,不叫旁人接近一分? 好啊,公子许瞻浑身是戏啊! 她还在心里盘算着,那人已趁机将她扑在身下,他们就好似深山之中猛兽搏斗,不是西风压倒东风,便是东风压倒西风。 那人力道极大,那似钳子一般强硬有力的手轻易便锁住了她的双腕,将其牢牢禁锢在头顶,倾身覆下,继而单手扣住她的后颈,不由分说,复又霸道地吻了上去。 吻上去,又压牢了她的双腿,再不许她胡乱踢打,一具身子远比方才滚热,不等她再挣扎,又一次单刀直入。 小七咬紧牙关,不肯低呼一声。 从前的话兀然在耳边回响,“敢在我身上留记号,我便是你的。” 她从前不也说了,“我在公子身上留下记号,从此公子便是小七的。” 那又怎样,那也不能便宜了他! 小七满目愠色,抓挠他的掌心,迫他松开了禁锢。用了十足的力道,又一回将他掀翻下去。 既是佯疾装病,原也该有一身的力气。那人却如玉山倾倒,好似十分享受这搏斗的滋味儿。 还笑,还笑。 忽而瞥见金错刀,一把拔将出来,魏昭平三年冬的那一刀,到底是利落地落到了公子许瞻的颈窝。 刀锋与皮肉相撞,“哧”得一声划出动听的声响来。 她这双手啊,能煮鱼烹鲜,能写一手体正势圆的小篆,这双手啊,提刀就能杀人。 那人凝眉闷哼,摄人心神的眸子似一口千年幽潭,深不见底,就那么定定地瞧着她。 瞧呗。 不过是划破他最浅的一层皮肉,好还他桃林诱捕。 那人并不说话,阖了眸子,凡事由她。 小七手起刀落,“刺啦”又是一刀。 这一刀是报她守夜之恨。 那人乍然睁眸,那一双凤眸星目在这片刻之中涌过了多少情绪,小七数不过来。 但借着昏暗的烛光,能看见那人颈间已是青筋暴突。 但他依旧一言不发,也依旧凡事由她。 霍霍然第三刀又落了下来,这一刀是罚他,罚他疑神疑鬼,罚他竟叫小七来这大营的东北角。 她操刀必割,如弩箭离弦,那人只咬紧牙关,坦然受着。 还记得吗,她曾说要饮他的血,食他的肉,寝他的皮。 她没有忘。 那人怔着,似失了神,小七已俯身探向他颈窝的伤口,似饕餮一般狠狠吸了一口,一口,又一口。 那人拧紧了眉头没有动,她听见那人喉头滚动,听见那人轻轻地唤她,“小七。” 第518章 楚国长公主 呜呼。 压在心里半年的气总算出来了。 小七抬起头来,一手仍攥大刀,气喘吁吁地睨着公子许瞻,丝毫也不肯退让。 若能说话,她此时定要说上一句,“听着,我要饮汝血、食汝肉、寝汝皮!” 若能说话,她此时定还要问上一句,“许瞻!你可还敢再欺负我!” 他若仍旧骄傲地不肯低头,她便要用这金错刀狠狠地敲他的脸颊! 要把那似刀削斧凿一般的脸敲肿,敲成猪头!还要厉声逼问他,“说话!” 公子呢? 公子心神早乱,好似已经着了魔,不怪她捋袖揎拳,不怪她拿刀动杖,也不怪她磨牙吮血。 他就好似猛兽见了血,血使他分外地兴奋与疯狂。 他看起来热血沸腾,好似知道她心中所想,因而鬼使神差地说话,“小七,那你便饮吾血、食吾肉,寝吾皮。” 小七恍然一怔。 当路君与小狸奴到底孰输孰赢? 这一夜扑食,交手,搏杀也罢,征服也罢,就似燕楚这半年的鏖战,最后总要有一个结果。 他竟还笑。 金错刀就横在她的胸前,刀锋在烛光下泛着寒光。 她想告诉眼前的人,小七若想背弃,早就背弃了。 小七若想弑杀,也早就下手了。 小七若想教训他,有百种千种的办法叫他后悔不迭。 初时虽是俘虏,但别以为她果真轻贱,若再敢欺她、负她,定叫他吃尽苦头! 那金错刀又一次横上了他的脖颈,而那人抬起了手来。 那人抬手握住了她清瘦的皓腕,按在了他的胸口。 他的胸口跳得毫无章法,他说,“小七,我必好好待你,再不使你受一分委屈。” 她那攥紧大刀的手立时松软了下去,一直紧绷的心也顷刻就松缓了下来。 你瞧,他在外头打了胜仗,打了胜仗却也在她面前低头服软了。 何必一定要个结果,何必一定要分个胜负呢。 她不知该不该信公子的话,但那人正色说道,“若有食言,便叫我子嗣凋零,国祚颠覆。” 小七眼眶一湿,仓皇捂住了他的嘴巴。 他可真敢诳语啊! 他最介怀的不就是社稷和子嗣吗? 他也当真是疯魔了啊! 竟用此生最看重的两样来换取她的宽宥。 他何苦啊! 可她,她怎忍心使他子嗣凋零,怎忍心使他社稷颠覆啊! 小七不忍。 颈间的伤,他不理会,只撑起身子,将她温柔地覆在了身下。 一双手轻轻拭去了她的眼泪,温声地哄她,“小七,不生气了,是我错了,小七......小七......” 他一连串儿地唤着她的名字,有温热的水光滴在她的脸颊。 他长长一叹,“军中的事安排妥当,就跟我一起进宫吧。” 是了,他一回来,就要进宫了,就要宣告庄王薨逝,也就要南面称君,成为燕国真正的君王了。 他以额相抵,把一卷锦帛塞进了她的手心,他说,“小七,你得做燕国的王后啊。” 小七不知那锦帛里写的是什么,烛光昏暗,她的眸中水光破碎,心里的酸涩已是排山倒海。 她忧伤地望他,她不知这世上哪国的王后是个哑巴啊。 史上没有,当今也没有啊。 那人吻了下来,他吻得十分用力又十分温柔。 他吻遍她的每一寸,也抚过她的每一寸。 小七再没有推拒,溺在他深潭似的眸子里挣脱不得。 当路君与小狸奴若要定较出个上下高低来,那赢的到底是当路君还是小狸奴? 她不知道,也不必再计较个明白。 他欺身而上,一下下地撞击,好似要撞进她的心口。 公子冲锋陷阵,小七卷甲韬戈。 到底是被他要了。 待天光大亮,那人挑帐出门,见得山峦曜曜,满地清白,不知夜里是几时下起了雪来。 摊开手里的那卷锦帛,眼泪吧嗒一下就滚了下来。 那是楚国敕封公主的诏令,亦是许嫁燕国的国书啊。 你瞧,公子铺谋定计,能决胜千里,他有什么是不知道的啊。 她想,小七,公子为你要来了一个高贵合法的身份,即便你已经到了这般境地,公子也仍旧要公明正大地求娶啊。 正兀自失神,帐门一掀,槿娘已欢欢喜喜地进来,就在榻前盈盈施了一礼,笑道,“祖宗,我早就知道你不是寻常人家,竟不知,原来你是楚国长公主呐。” 是了,长公主。 她的父亲没有做过君王,而楚宫本已有了两位公主,原是怎么都轮不到她做长公主的。 是公子要来的尊号。 槿娘一边说话,一边拿个帛枕在她屁股下高高地垫着,叹道,“小七,你真是个有福气的人。听裴将军说,楚国战败,以鄢城为界,夷水往东,江南六十城尽归燕国。公子待你真好,这六十城可全都算做了你的嫁妆呢。” 哦,原来竟是这样。 她在槿娘手心写,“魏,国?” 槿娘笑道,“魏国原想赢了抗燕,输了分羹。哪想到公子与大泽君联手引细作出来,一举拔出暗桩,魏武卒全都折在了楚地。魏国正是赔了夫人又折兵,被迫割了魏地二十城,约莫这几年是再也不敢生事了。” 呜呼。 自去岁八月赤犬一出,兵祸四起,到如今总算分出了胜负,有了个史书上的结局。 燕国的版图前所未有地扩大,是独一无二的霸主,这世间再也没有哪个国家可与之争锋了。 好啊,这一战过去,至少也能有个二十年的太平吧。 她指着帛枕,不知何故。 槿娘笑得温蔼,瞅了一眼帐门,在她耳边低低说道,“好有喜,稳婆告诉我的。” 是了,槿娘将将做了母亲,必有足足的经验。 可小七到底心里是有芥蒂的,她在槿娘手心写,“他,有,孩,子。” 槿娘哑然失笑,“鬼话!公子何时有孩子?” 真是个不称职的说客,若没有,那魏夫人肚子里的又是谁的。 槿娘温温柔柔地说话,“小七啊,你真是个傻子,公子真心爱重你,我早在十六年春就知道了。那么明显的事,世人谁不知道啊,偏偏你是个傻子,偏偏只你不知道。” 小七又写,“公,子,爱,重,魏,夫,人。” 槿娘又笑,捋顺她鬓旁散落的碎发,“公子从也没有爱重过魏夫人。” 这才是鬼话呢! 小七又写,“我,守,过,夜。” 槿娘便问,“那你可亲眼见过?” 那倒不曾。 不曾亲眼见过。 槿娘笑,声音低低的,“我听岑寺人说啊,回回都是魏夫人自己在地上叫的,公子岂会许她上榻?不过生了你和大泽君的气,做个样子给你看罢了,你竟当了真。” 末了还要补充,“魏夫人是连榻边都不许靠近的!” 第519章 魏夫人之死 原来竟是这样。 小七心里隐隐欢喜,下意识地舒了一口气,对公子的怨气又消了个三四分。 想来也是,魏夫人一叫就是一整夜,那时公子重伤,岂有这样的力气。 神思恍惚的,竟是她当了真。 也不,也不。 假若不是桃林,亦是在中军大帐,不然,不然魏夫人怎么会有孩子呢? 她便在槿娘手心写道,“撒,谎。魏,夫,人,已,有,了,孩,子。” 槿娘便笑,“装给你看罢了,总之不是公子的。傻小七,公子洁身自好,你又不是第一日才知。” 槿娘说的有些道理,但转念一想,即便如此,那也奇怪,“你,怎,会,知,道?” 槿娘又笑,“我又不是大罗神仙,自然是公子有意差人告诉我的,你只管放一百二十个心。” 是了,是了,公子最是嘴硬,成日骄傲得似只孔雀,素来只会找些说客罢了,他怎肯亲口说出这样的话来。 罢了罢了,便信了槿娘。 这一日还不到晌午,便听得王师归来。 这山河壮丽,天地浩瀚,燕国的儿郎高声唱着战歌。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自去岁九月出征,新岁二月归来,南下征伐整整半年,他们守土抗战,开疆扩域,而今总算班师回朝。 你瞧那旌旗猎猎,军威严整,燕国的将士们声势浩盛,满载而归。 听说伐楚的战利品,无非是战俘、战车和牲畜。 战俘有男人,也有女人。 男人往往发配燕地边关,驱使他们修筑防城,挖桥开矿,搭建工事,从此终生为奴,再不能返回故土,亦再没有翻身之地。 女人一部分留给了戍边将士,一部分就跟着主力部队来了蓟城大营。 但不管是分给了谁,终究是全都沦为营妓。 除此之外,便是战车与牲畜。 敌军的战车大多在战争中毁损了,若有完好的,因不便长途跋涉,大多留在了郡城部队,留待战时使用。 牲畜又不外是战马与牛羊。马匹是好东西啊,往往就地充入三军,壮大燕国骑兵。羊则犒赏三军,牛呢,牛则分给各郡县耕田犁地。 嘹亮的战歌一停,便听见有将士欢呼鼓舞,也能听见女子惊呼低泣,就在这附近的帐子里,偶尔还能听见她们与前来消遣的将士讨价还价,“奴家卖命伺候,军爷对奴家若还称意,可总得赏给奴点儿什......” 话音未落,便听见清清脆脆的一巴掌响了起来,“扫兴!” 妓子挨了打也不敢哭,只是哭着告饶,“奴家不敢,奴家再不敢了,军爷肯来是奴家的福气......” 又听见脚步杂乱,诸多铁链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女人们低低地发出楚地软语,正被人驱着往这东北角来。 槿娘瞧完了光景探回头来,说道,“是新来的营妓。” 哦,营妓。 营妓之设,盖以慰藉军士者,始于春秋越国。 但自诸国混战数百年间,已是十分寻常,几乎已是这个时代战败女子的宿命。 又闻有车轮粼粼,正朝这边赶来。 不久裴孝廉进了帐,手里的托盘蒙着一块厚实的绸布,进了帐便躬身笑道,“公子的王青盖车来接,长公主请更衣梳妆,随末将进宫。” 自庄王十六年入了兰台,极少见裴孝廉如此恭敬的模样。 是了,该走了,该离开这东北角了。 这便沐浴更衣,由着槿娘仔细打扮。 出了帐门,又下起小雪来。 小七和槿娘裹得严严实实,厚厚的大氅披着,毛茸茸的兜帽也紧紧地拢着,裴孝廉在后头撑起了油纸伞,周遭的将士们大多都被驱散了。 她与槿娘偎着往王青盖车去,望见一卷草席子正往外头拖,那乱糟糟的脑袋在营地上拖出了沙沙的响来。 小七步子一顿,在槿娘手心写,“那,是,谁?” 槿娘道,“哦,是那个发疯的妓子。” 她问,“她,死,了,吗?” 槿娘点头,“死了。” 是,看着是死了。 一张破了相的脸已然灰白,眼睛睁着,嘴巴张着未能闭合,嘴角全是白浆,能清晰看见口中已经不剩一颗牙齿。 小七又写,“她,的,牙,呢?” 槿娘轻声道,“疯了,因了总咬人,一嘴的牙被一颗颗地全敲掉了。你猜怎么了,敲掉了才发现那是一口的珍珠齿啊!寻常人哪里用得起,被人拿出去卖了......听说卖了个好价钱呢!” 小七心头一跳,头皮一麻,千般的滋味都涌上了心头。 是啊,寻常人哪里用得起。 军中艰苦,镶得起珍珠牙的,也只有一人而已啊。 槿娘还道,“听说挠人,用起来不得劲......因此四肢的筋也都被挑断了......只因席子卷着,瞧不见罢了。” 小七约莫知道了这妓子是谁。 是沈家的千金,是魏国的公主,是兰台的夫人,是她的表姐。 她从庄王十六年九月嫁到兰台,不过一年半的工夫,到最后竟是这般下场。 因而岌岌问道,“她,到,底,是,什,么,人?” 槿娘低声,“是个细作。” 哦,是个细作。 想起从前的一句话来,“无非是先奸后杀,若是运气好的,便毒哑挑筋扔去慰军,何时死了何时算完。” 她问,“你,听,过,魏,夫,人,的,消,息,吗?” 槿娘回道,“哪里还有什么魏夫人,听说早在去岁小年哗变的时候,就死在战乱中了,连尸首都没有找到,已向魏宫报过丧了。” 是了,是了,死在战乱中,保住了兰台的体面,也给足了魏宫颜面。 第520章 去看看你的嫁妆 北国二月的雪渐次大了起来,小七怔忪望着那卷被拖走的破席子,兀自想起了十七年的正月来。 那时候的沈淑人在青瓦楼守了一整个正月的夜,公子曾问她,“如今可知娥皇到底是什么人了?” 那时候的沈淑人如失魂魄,“是像我一样的人吧?” 公子笑了一声,又问,“你是什么人?” 沈淑人木然叹道,“可怜人。” 沈淑人是爱过公子的,小七知道。 她记得最初缘于一幅公子的画像,沈淑人说她见了画像,真心地欢喜,她曾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但公子连正眼都不曾瞧她,她还说,“我听得清清楚楚,还能再守活寡吗?” 她知道了自己是可怜人,因而孤注一掷,原先的爱也全都变成了彻骨的恨。 她认准了自己的路便往前闯,撞得皮开肉绽,头破血流。撞得道尽途穷,身名俱灭。 她曾依仗的母家,再没有了。 她曾骄傲的身份,也再没有了。 就连她的神识曾依附的这具躯体,也不能魂归故里了。 但到底怪得了谁呢,丧天害理,恶事做尽,到底怨她自己罢了。 小七愀然,不知沈淑人在营中为妓的这些日子,可有过悔恨啊? 而既已身亡命殒,到底再不能知道了。 小七又问,“魏,宫,何,意?” 槿娘轻叹,“魏宫自知理亏,食了此果亦是他们咎由自取,何况城池都赔了二十座,却一句话也不敢说,最后不过是吃个哑巴亏罢了。” 小七又在槿娘手心写,“东,郭,策?” 槿娘大抵也不知情,因而转过身来,问起了裴孝廉,“裴将军,东郭策是如何处置的?” 后头撑伞的人兀自冷笑,“里通国外,被五马分尸,就要问罪九族了。” 是,里通国外,投敌叛变,乃是卖国谋逆,罪不容诛,虽问罪九族,亦死有余辜。 妓子们的低泣与吟叫此起彼伏,刀鞘击打着皮肉的沉闷声亦是层见叠出,东北角的妓子们仍旧从事着寻常的营生,每日迎来送往,辗转承欢。 而今,而今又添了许多楚地的新人。 身后的人催道,“天冷,公主快上车吧。” 是,该走了。 雪下得大了起来,裴孝廉依旧在外头赶车,年前的积雪还没有化,又扑簌扑簌下起来新的来。 出了东北角,经了辕门,王青盖车一路往蓟城奔去。 长达半年的燕楚之争已然结束,然北境安稳。这一路没有败兵流民,也不见断壁残桓,积雪之下,还能看见一片芥麦青青。 百姓见了王青盖车,莫不是恭敬跪至一旁。想来公子守土开疆,护国佑民,便是得了燕人最大的民心。 没有回兰台,一路进了金马门,直达未央宫。 宫门已有人早早候着了,见车停赶紧迎来。 前面一个宫人,领着四个婆子,六个婢子欢欢喜喜地跪地迎接,“奴岑良人携未央宫嬷嬷婢子们拜见长公主。” 你瞧,是熟人呐。 是从前一次次来小耳房说和的岑寺人呐。 小七只笑,抬手请他们起了身。 岑良人笑道,“总算把公主给盼来了,公子忙完国事,已在殿里候着了。” 哦,公子也来了。 槿娘搀着她进了宫门,未央宫内一片山桃含苞待放。 她就在山桃下驻足,仰头望天光,想起大周后的话来,“远瞩是个长情的人,他认定了你,必会待你好。” 这两年的光景一幕幕在眼前晃过,这两年遇到的人,遇到的事,也一幕幕地在眼前晃过,她只以为小七的路早已走到了尽头,哪知道如今还能以一副全新的面貌来燕宫啊。 一座全新的宫殿,亦是一个全新的小七。 正恍然失着神,忽而身上一轻,人便平地起了两尺高。 心中一惊,见方才跟在一旁的人早退下去了,而公子,而那人,而那风仪严峻圭角岸然的新君,此刻正将她轻巧抱起,仰头温柔地望她。 她在公子的眸中沉浮,溺下去,浮起来,再溺下去,再浮起来。 她在公子的眸子里看见自己的模样,厚厚的貂皮大氅轻覆了一片皑白的雪。 哦,她清清楚楚地在他的眼里看见了自己藏在兜帽里的鹅蛋脸,那一张脸,肤若凝脂,光洁如玉,那两道疤,已经没有了。 他的长睫上沾着细碎的雪,他说,“小七,去看看你的嫁妆。” 他就这么抱着她穿过一院的山桃,就这么抱着她拾级而上,往偏殿走去。 两座偏殿里满满当当当的,全都是她的妆奁。 编钟古籍、鼎簋盘壶,金银玉器,锦缎垫被,数不胜数。 哦,还有江南六十城,那富可敌国的嫁妆,是公子亲自为她打下来的。 小七想起来卫地的歌谣,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匪来贸丝,来即我谋。 哦,你瞧还有什么。 她曾在西林苑挣下的房产和地契。 完完整整的,都在这里。 第521章 北国狼 这一日,还是旧历庄王十八年二月二十九。 这日就在未央宫内,公子许瞻疯狂要她。 那蚕丝茵褥一床又一床地换,但兰汤是不必的。 未央宫的汤泉温暖如春,热气袅袅,就在这大殿之内。 就在汤泉之中,或在龙榻之上,曲足书案也可,铺满毡毯的汉白玉地砖也罢,在那鸳鸯枕上,在那合欢被中,公子许瞻不知疲倦。 这半年行军不曾碰过的,好似如今要一朝补上。 一次次将她按倒,亲着,吻着,茵褥湿了,又一次次将她抱起,抱入汤泉之中。 小七啊,小七就似一匹轻纱,如寒玉簪水,肌骨柔软,一张倾国的脸被这水气氤氲出绯红的颜色,绯红似夭灼的山桃,越发令人血脉贲张,公子焉能不要。 他的胸膛宽厚温热,他的心跳强劲有力,他身上的雪松香亦是小七最为熟悉的。 掖庭受的鞭刑早已好全,余下的伤痕若隐若现,虽不能光洁如玉,但公子许瞻岂在乎这些啊。 他爱不释手,他寸寸摩挲。 温热的鼻息就扑在她的颈窝,她的胸脯,口中低语着,“若疼便说,我会停下。” 怎么说呀? 小七口不能言。 他只当她不疼,因而不曾停下。 一次次摧坚陷阵,一次次湿透茵褥。 她一次次倒了下去,趴了下来,又一次次地被那人托了起来,按了下去。 她酥软得不成样子,不敢看他几近起火的眸子,不敢看他青筋毕现的腰腹。 是了,小七不疼。 公子有一把世间罕有的青龙长剑,小七也有最适配的金柄匕首。 一旦脱下了那身华贵的长袍,他便成了一头狂烈威猛的北国狼。 相比从前,他的力道只多不少啊。 他那双能指挥千军万马的手啊,似钳子一般牢牢地箍住她的腰身,箍住她的腰身叩关攻伐。 他叩关攻伐,夺取她的躯体,也攻破她的牙关。 她大口地喘着,却不知这喘声远比轻吟更使人催情发欲。 公子不知疲倦地要她。 要她。 要她。 还是要她。 她筋疲力乏,那人孜孜不怠。 从晌午要到日暮,若不是宫人来报,说魏楚使臣送了质子觐见,那人大抵会要她到翌日天明。 公子走前还叮嘱她进膳安寐,原已十分疲惫,婢子们又尽心侍奉,未央宫里的人却怎么都睡不着了。 推开鎏金花木窗,神思空空地坐在窗前,眸光穿过那一片山桃往宫墙深处看去。 那重檐庑殿,那高门长戟,宫墙甬道一眼也望不见尽头,不知那古老的燕王宫在风雪里已矗立了多少个年头啊。 那沧桑暗沉的飞檐被积雪裹得皑皑一片,而岑良人仍带着宫人们清宫除道。 小七没有见过大周后,听岑寺人说,大周后在公子座驾回蓟城时就已随庄王的灵柩去了宗庙,说要日夜为新君新后祈福祝祷。 小七不知是真是假,但岑寺人还说,大周后走前曾将自己关在九重台数日,出来时双眼红肿,十分憔悴,但看起来似是已经释然了。 也许是吧。 她与大周后之间的恩怨是非早已不是一两句话就能说清辨明了,她受过大周后的好,也受过大周后的不好,虽因了大周后险些被送去女闾,也险些就那么死在掖庭,但大周后到底不过是个母亲,她的愤怒是为公子,是为了燕国的传承。 因而大周后没有错,小七也没有过怨恨。 她想,但若哪一日大周后回来,她也依旧会叫大周后“母亲”,尊她、敬她,为她侍疾,为她送终,做一个新妇为君姑该做的事。 不,也许不必等大周后回来,她若果真有了孩子,便带她的孩子一同去宗庙见他们的祖母,他们的祖母会很高兴吧,他们的父亲亦会很高兴吧。 大抵是的。 夜色降临时,未央宫中树影一动,借着宫灯的红光,小七竟瞧见了一张熟悉又娇俏的脸。 心中一喜,是谢归啊! 谁能拦得住千机门啊! 打发走了候在殿外的人,谢归便悄声潜入了大殿,披着一身月色与微凉的寒意,从怀中掏出来一个小瓶,笑盈盈地递给她,“小七,给你。” 谢归给她,她便接来,不必多问,她信谢归。 你瞧,谢归指了指喉咙,她说,“门主遍览古籍,研制了许久,吃吧,吃了就能好。” 小七心头一暖,冲谢归笑起。 原以为高阳一别,他们早就忘了这回事,没想到,没想到他们依旧记挂小七。 她拉过谢归的手来,在她手心一笔一划地写,“照,顾,好,他。” 谢归用力地点头,也冲她笑,不提名字,她们都知道“他”是谁人。 是千机门的门主,是那江南的剑客谢玉啊。 听得院中有脚步声响起,似是有人来了,谢归紧紧握住了她的手,在她耳边说话,“门主会暗中护你,公子若待你不好,千机门就会杀来,你不要忧心。门主请我转达一句话,‘小七,不怕,大胆地往前走吧’。” 话音一落,谢归便从那鎏金花木窗中跳了出去,她身姿轻巧得像一只燕子,不曾听得什么声音,顷刻就没了人影。 小七心中一叹,想起来十六年与谢玉长陵一别,那时的谢玉曾说,“你所以痛苦,是因你是有大爱的人。你这样的人,注定不会没于山野。” 她想,小七,请你大胆地往前走吧! 吞下药丸,这药丸甜甜的,一点儿也不苦啊。 第522章 南面称君 公子推开殿门时,已是月浅灯深。 殿内的炭火生得足足的,火星子噼里啪啦响着,那朱雀香炉焚出来的淡香轻轻弥着。 那人一身的玄黑云纹长袍,宽宽长长的袍袖兀然垂着,那正红色的玉带子束得他腰身纤细,腰间那悬着的赤绶四彩和古玉佩在他颀长的腿畔轻轻地晃荡。 小七没有说话,盈盈凝视着公子,凝视他那如墨的凤眸,从他乌黑的瞳孔里看见自己温婉笑起的模样。 公子也没有说话,兀自在她身旁坐下,月光打在殿外重檐那厚厚的积雪上,又将雪里的白光打进了殿内,公子啊,公子的眼眸在月色雪光与烛火下格外明净。 即便是那么一个满腹都是权谋诡道的人,他也仍旧有一双清澈明净的眼眸啊,他也仍旧有一颗至真至诚的心啊。 那人抬起手来,将她的柔荑捂在心口,哦,他的心跳得可真有力啊! 好似金鼓喧阗,犹如万马奔腾,山鸣谷应。 那人垂眸望她,一双凤目柔光脉脉,他说,“小七,天一亮,就是昭武元年了。” 哦,他的尊号,燕昭武王。 他生在燕宫,行在刀尖,经了权谋诈变,历过风云翻搅,他在列国之间合纵连横,在修罗场里殊死博弈,一步步走得步步惊心,而今得偿所愿,大业有成,真让人高兴啊。 圣闻周达为昭,威强睿德为武,公子许瞻配得上“昭武”二字。 (尊号也即“徽号”,《史记·秦始皇纪》中载:“臣等谨与博士议曰:‘古有天皇、地皇,有泰皇,泰皇最贵’。臣等昧死上尊号,王为泰皇”。尊号生前加封,而谥号用于功过评说,庙号用于祭祀供奉,皆在死后加封) 四目绞缠,辗转相随。好似不需说什么话,他心中所想,她全都懂得。 那双骨节分明的手啊捧住了她的脸,他还说,“拜了宗庙社稷,便是你我大婚。” 她心里欢喜,她想,小七,要大婚了,你要与公子大婚了。 公子以额相抵,温柔轻叹,“小七,要娶你了,真高兴啊。” 是了,真高兴啊,她与公子一样高兴啊。 这一夜公子未眠,依旧在未央宫要她,要她,彻夜地要她。 公子一次次地要,她也一次次地给。 卧榻,案几,汤泉,窗边,他能想到的所有地方,都是他驰骋的战场。 谢玉的药当真好用啊,她咬紧牙关不肯出声,可那人,可公子,可新君,他俯身亲吻了她的禁地。 可那人,可公子,可新君,就在她的禁地里缠绵徘徊,欲罢不能。 她惊叫出声,叫了一声“公子!” 哦,那久违的声音。 她庆幸夜色朦胧,不使他看见她的面红耳赤。 可她能说话了,公子多欢喜啊。 他恨不得将她揉进自己的胸膛里,揉进自己每一寸的血肉之内,揉进自己每一根肌骨之中,那低沉的声音似含着磁,带着蛊,诱惑着她放下一切的芥蒂与防范,“小七,叫我远瞩。” 他目下还是公子,明日便是新君,可他仍执着于“远瞩”这个称谓。 “远瞩。” 小七依言唤他。 这一夜雪月风花,如干柴着了烈火。 他在一声声的“远瞩”里进犯,突袭,攻城略地,欲罢不能。 她也在一声声的“小七”里败退,沦陷,欲说还休,俯首乞降。 直到晨光熹微,那典雅厚重的鎏金花木窗上映出了外头积雪的白来,他仍旧窝在她的怀里不愿起身。 岑寺人在外头轻轻叩门,“大王,该起身去长乐宫登坛受命了。” 是了,今日他就要登坛受命,燔燎祭祀,承统大业,成为这燕国的新君了。 (参考《三国志·献帝传》:“庚午,册诏魏王曰……于是尚书令桓阶等奏曰:‘臣辄下太史令择元辰,今月二十九日,可登坛受命,请诏三公群卿,具条礼仪别奏。’令曰:‘可’”。“辛未,魏王登坛受禅,公卿、列侯、诸将、匈奴单于、四夷朝者数万人陪位,燎祭天地、五岳、四渎”) 岑寺人还兀自感慨着,“大王,王宫的山桃全都绽开了,这真是天降吉兆啊!” 小七忙披袍起身,推窗去看,你瞧啊,昨日天还降雪,今朝竟迎风绽放。 这料峭的小桃风袭在面上,真好啊! 她蓦然回眸,朝着那人盈盈笑起,“远瞩,山桃开了。” 山桃开了,新的纪年也开始了。 她侍奉新君梳洗束发,为他换了素纱中单,为他着了龙纹里袍,穿玄衣纁裳,系白罗大带,为他腰间悬了赤绶六彩,为他簪戴十二旒冕冠,亦为他换上了赤舄。(赤舄,chixi,即古代天子与诸侯所穿的鞋履。赤色,重底。) 赫赫威严,已然是一代君王。 而新君呢?新君亦为她对镜画眉。 他那纁裳赤绶拖在地上,十二旒冕冠晃出清脆的声响。 他那双手多巧啊,他那双手十指流玉般,能指点江山,能提剑杀人,能走笔成章,亦能画出生动的木兰,画出眉山如黛。 他望着镜中的小七兀然一叹,“小七,你多好看啊!” 他也为她一层层地穿上了王后大帛,上玄下纁,广袖拖尾,当真尊极贵极,是墉地民歌《君子偕老》里的模样啊。 玼兮玼兮,其之翟也。 鬒发如云,不屑髢也。 玉之瑱也,象之揥也,扬且之皙也。 胡然而天也? 胡然而帝也? (出自《诗经·墉风·君子偕老》,意为服饰鲜明又绚丽,画羽礼服绣山鸡。黑亮头发似云霞,哪用装饰假头发。美玉耳饰摇又摆,象牙发钗头上戴。额角白净溢光彩,仿佛尘世降天仙!恍如帝女到人间啊!) 宫门嵯峨,殿高百丈。 新君携她的手并肩下了未央宫九丈台基,新君手暖,那曳地的冕服与大帛在高高的玉阶上翻出了好看的花样。 盈尺的雪被清扫至大道两旁,大红的宫灯沿路悬在座座宫檐之下,公子的王青盖车换了六马的乘舆法驾,此刻正静静候在宫门之外。 (《尚书·夏书·五子之歌》曰:“懔乎若朽索之驭六马”;逸礼《王度记》曰:“天子驾六,诸侯驾五,卿驾四,大夫三,士二,庶人一”) 黄门鼓吹,昭示着燕昭武王元年已经到来了。 是了。 旧历庄王十八年三月一日,公子许瞻于长乐宫南面称君,是为燕昭武王。 这一日,已是昭武元年。 第523章 寡人以燕国为聘 小七曾问起公子,可知道阿蘩去了何处。 原先公子不知,后来出征南伐,更顾不得。再后来,她与公子误会重重,连话都难能说上一句,就愈发难能打听章德公主的消息了。 而今就在新君的乘舆法驾里,小七又问起了公子,“可有了阿蘩的消息?” 新君那修长好看的手将她整个柔荑都包裹了起来,那一对宽大的袍袖就似每一个缠绵的夜一样交叠一起,那俊美无俦的脸沐在春三月的桃花光影之中,他的十二旒冕冠随着座驾轻轻摇晃,銮铃作响,他笑得风淡云轻,“阿蘩就在蓟城了。” 小七忙问,“若在蓟城,怎么不来?我很想她。” 那人笑,“她会在未央宫等你。” 大抵是等他登坛受命之后吧,也许要等到他祭拜了宗庙社稷,新君既说会来,那便会来,那她便等着。 这一路山桃夭灼,和着屋檐瓦当不曾融去的积雪,当真是一副难能可见的盛景呐。 打马赶车的依旧是右将军裴孝廉,乘舆法驾就在长乐宫外驻足停下,那封疆拜侯觐见群臣的大殿还是一如既往的巍然耸立,黄门鼓吹,丝竹管乐并着钟鼓齐鸣声声入耳。 她听着公子的赤舄踩着青石板登上百丈台基,也听着自己那镶着玉诀的缎履踩在长乐宫厚厚的云纹长毯上。 新君竟敢携她一同受百官跪拜,竟肯携她一同径自上了那至高无上的龙榻。 她曾阅遍古籍野史,也不曾见哪一朝的君王有这般疯魔的异举啊。 真是疯魔啊。 如此庄严肃穆的时刻,那凛然有度的新君竟微微别过脸来,就在她的耳畔低语,“寡人以燕国为聘。” 钟鼓之音一刻不停,他的十二旒冕冠轻触在她的脸颊,她的凤钗展翅欲飞,亦晃出轻微细碎的声响。 她已知道自己的嫁妆是江南六十城,却从不曾听他提起过君王的聘礼。 君王的聘礼竟是整个燕国啊。 一个不善言辞的人,他轻易是不开口的。他一开口就能令天地失色,就能使日月增辉啊! 殿上群臣跪伏在地,皆呼大王万岁,王后万岁。 小七心头滚烫,他不但与她一同坐龙榻,还携她一同登庸纳揆,跪拜宗庙社稷,祭祀祖先百神。 他恨不能昭告天下,寡人的江山,与楚王后共享。 似他这样的人啊,小七怎么忍心再辜负半分啊。 她的手仍被新君攥着,手是热的,心的跳的,那便不是痴人说梦啊。 曾肖想过又再不敢肖想的一幕,就这样真真切切地来了,而她与昭武王的大婚也真真切切地来了。 夫昏礼,万世之始也。 昏礼者,将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庙,而以继后世也,故君子重之。 敬慎重正而后亲之,是礼之大体,所以成男女之别,而立夫妇之义也。 真好啊,一场光明正大的昏礼,一场堂堂正正的昏礼,一场敬慎重正的昏礼,一场昭告天下的昏礼。 真好啊。 庄王十六年不曾有过的,庄王十七年也不曾有过的,在燕昭武王元年的春三月,他给了。 他许过她的嫁娶,从来也没有食言。 黄门鸣鼓,百官跪拜。 行了册立大礼,授了王后玺绂。 改元宜新,应时纳佑,众臣宾客饮御诸友,炰鳖脍鲤。(出自《诗经·小雅·六月》,意为斟满美酒敬好友,蒸鳖脍鲤佳肴香) 而未央宫内山桃怒放,彻夜红烛高照,她与新君奉匜沃盥,同牢合卺。 (周制婚礼,沃盥指新人入席前净手洁面;同牢指新婚夫妇共食同一牲畜之肉,牢,就是小猪) 香檀为床,红罗为帐,锦衾绣枕洒满了枣栗花生,以求辟邪化煞,早生贵子。 新君啊,执起她的柔荑裹在掌间轻轻摩挲,目光缱绻,凝瞩不转,一支朱红绘木兰的木梳子从怀中取来,插至凤钗一旁。 哦,他亲手做的木兰梳子,小七当真喜欢啊。 在她心里,是比那满满当当的嫁妆,比那江南六十城还要贵重啊。 小七眼波盈盈,转盼流光,冲公子宛然笑起。 新君啊,那似象牙般白皙修长的指节竟还为她濯足。 她想起来从前有一回随他入宫家宴,那人低声与她说话,“旁人能做的,我亦能做。” 她顺口问起,“公子说的是什么?” 那时那人步子一顿,转脸望她,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我亦能为你濯足。” 那时他曾说过的话,如今做了天下的霸主,他竟还记得清清楚楚呐。 那么金尊玉贵的一个人,他竟肯做到这般地步。 曾几何时,他哀求说,“你不走,我娶你。” 如今一屋二人,餕余设袵。(餕余设袵,即合床礼,经此礼正式成为夫妻) 新君眸中有寸寸水光,他俯身捧住了她的脸,兀然轻叹一声,“小七,你可知道抓心挠肺的滋味啊。” 知道啊,这样的话,他问过数次了,她老早老早的时候就已经有答案了啊。 她抬手覆住那人心口,在他胸膛低喃,“知道啊,在每一次等公子的时候。” 在等他的时候,才明白山有木兮,木有枝啊。 他一直说的抓心挠肺,不就是这样的滋味吗? 是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是君子于役,不知其期。 是纵我不往,子宁不来啊? 是求之不得,寤寐思服啊! 是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是未见君子,忧心如醉。 是洵有情兮,而无望兮啊! 那人眸光动容,揽紧了她的腰身,他说,“小七,我从来只想娶你一人啊!” 他的胸膛坚毅宽厚,他的臂膀坚实有力,她蜷在他怀里的时候,能看见新君那双细长的凤眸中满是怜惜,亦满是欢喜。 她环住了公子的脖颈,说出她从前从也不曾说出口的话来,“小七心里,也从来只有公子啊!” 没有旁人,只有公子。 那人眼眶一红,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滑了下来,他看起来十分委屈,他问,“你怎么不早告诉我啊。” 他是燕昭武王啊,是新君啊,怎能因了一句话就掉眼泪呢? 她赶忙取了帕子去擦,也不知怎么,分明为他擦泪,自己怎么也心头一酸,吧嗒一下就涌出了眼泪啊。 她不知道。 第524章 大结局:双生子 她心里抱屈,她说,“不是小七不要公子,是公子不要小七啊!” 她还叫他旧时的称谓,用他旧事的称谓来述说过去的旧事。 她以为新君要与她抱头痛哭一场,那可不美啊,若被殿外守夜的宫人嬷嬷们听见了,可是要闹出笑话来的。 到底是她想多了。 因为新君已开始剥去她的深衣大帛,将她横在榻上,旋即俯身压下,朝她深深地吻来。 胸乳菽发温软如绵,蛮腰盈盈不堪一握,娇臀丰腴,玉杵纤细,皆在他宽大的掌心里化成万般形状。 她在新君这温柔又霸道的吻里泥泞得一塌糊涂。 她是香温玉软。 他是欲罢不能。 她的身子他十分熟悉,他如老马识途,向来轻车熟路。 骨节分明的指尖前后袭绕,描绘着她的双锋玉杵,也摩挲她的婀娜小蛮。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这一夜月华如水,这一夜就像庄王十七年的除夕啊。 满城烟花,普天同庆,杳远又浑厚的钟声在午夜响起,沿着金光红灯缀点的长街传遍了整个蓟城,也沿着驿道向四面八方传去,在广袤万里的燕国疆土,在普天之下,在率土之滨,在每一座郡城远镇一同响起。 这一夜过得可真快啊,这一夜还不曾细细品味,那鎏金花木窗外早已天光渐白。 你瞧呐,夭灼的山桃在轩榥上晃出斑驳的影子,对面殿檐雕刻阳文篆书“大乐”二字的瓦当已泛出了明亮的光泽。 新君的话不多,因而每一句她都能记个清楚。 她记得夜里窝在新君怀里时,新君曾抬起手臂给她看,与她笑言,“你看,这是什么?” 是她的牙印呀。 旧痕是庄王十七年留下的,新印是在蓟城大营的东北角咬出来的。 她也笑,她说着与从前一样的话,“我在公子身上留下记号,从此公子便是小七的。” 那人啊,那人也笑啊,他也说着与从前一样的话,他说,“我亦是你的,我所有的,都是你的。” 是了,是了,小七是公子的,公子也是小七的。 未央宫王后是燕昭武王的,燕昭武王亦是未央宫王后的。 当天光大亮,未央宫殿门大开,她问起了新君来,“大王从前许我的京畿封地,还算不算数?” 新君某种宠溺,他笑,“算啊。” 小七便道,“我想在京畿种桑养蚕,还要养许多鸡鸭。” 她在心里思虑已久的话,在昭武王元年与她的夫君说起。 新君应了,“依你。” “那就得有人干活。” “依你。” “男子粗心,女子精细,我想要女子。” “也依你。” “什么人都依我?” “都依你。” 她说,“我想要东北角的人。” 一直说“依你”的新君一顿,好一会儿没有说话。 小七知道营妓不是哪一国才有,是早在三四百年前的春秋时代,列国便都有了。 是因了要慰藉军士,提振军心,这才随大军诞生,也因大军而存。 故此她向新君要妓子,是以种桑养蚕的名义,不愿使新君为难。 新君大局为重,她以为必是要回绝的。 但新君眸光温柔,他说,“皆依了你。” 就在当日,那人离开未央宫不久,岑寺人便来请了王后印玺,很快燕王宫便发出了第一道王后敕令。 敕令废除天下营妓,营中女子赦为庶人,就近开辟良田,广植桑树,所得财帛八分为军饷,二分留赎身。愿留燕国的,自由婚嫁。愿回楚地的,不设关卡。 敕令一出,营中沸腾,妓子额手称庆,将士抚掌击节,燕人民心尽收,南伐攻下来的城池之中,楚地百姓亦是拱手而降。 新君是个一言九鼎的人,从也不曾诓她,她在身怀六甲的时候,在宫宴上见到了故人。 故人阿蘩。 那时阿蘩与牧临渊坐在一起,正在宫宴之中温柔望她。 小七不知道阿蘩那夜一别到底是怎么活下去,又是怎么熬过来的。但她终究是遇见了少时的月光,遇见了她的九卿哥哥。 魏公子曾许过的诺言,曾说“章德,我总要带你回魏宫”的话,因了魏燕交恶,大抵是再也不能了。 小七也不知如今阿蘩心里的人到底是牧临渊,还是大表哥。 她问起阿蘩的时候,阿蘩只是握住她的手笑着没有说话。 愿为他理衣袍拢发髻,愿等他来,也愿自行跟去魏宫的人啊,不曾想去岁三月兰台一别,竟是一生的拜别了。 这战乱时期的女子与爱情,从来也没有真正的尽如人意。 但牧临渊必会待阿蘩好,小七是知道的。 她不知该为牧临渊欢喜,还是该为大表哥忧心。只听说魏公子的夫人之位一直空悬,再不曾娶。 十月,燕宫第一场雪下来的时候,她临盆了。 可惜早年落下病根,身子不好,难产了两天两夜。 身上的软袍被冷汗湿透,湿漉漉的青丝胡乱地贴在额际,那汗啊,好似都么都擦不干似的。 医官和稳婆满满的一大殿,那血水一盆盆地往外端,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有那么多的血啊,那血啊,好像也怎么都流不干似的。 那高高隆起的肚子怎么就出不来啊,她喊得声嘶力竭,疼得腰都要断了。 儿奔生来娘奔死啊。 若不是新君陪在一旁,她哪里熬得下来啊。 她知道新君三日不朝,就在榻旁攥住她的手,那么好洁的人不嫌血腥污秽。 他擦着她的汗,陪着她,哄着她,她有多久未合眼,他便有多久不入眠。 熬得她筋疲力尽,神志模糊,也依稀听见稳婆叩问新君的意思,问新君保大还是保小啊。 她心里想,要保小啊,新君不能没有后人,燕国不能没有传承啊。 她清清楚楚地听见新君说话,他连片刻的犹豫也无。 他说要保大,要保他的王后,他说王后不能薨,他说王后若薨,他会叫这未央宫里的人都死,他会叫这世间生灵涂炭,叫这列国颠覆,寸草不生。 她昏昏沉沉的,听着眼泪就下来了。 她想,她得活着啊,她得好好地活着,她得扛过去,不然她的夫君该怎么办呢?不然这未央宫里的人该怎么办呢?不然这天下诸人又该怎么办呢? 公子许瞻,燕昭武王,他是什么都能干得出来啊! 她听稳婆的,咬紧软木,一次次地用力,一次次地加劲,她为了她的公子,为了她的君王,为了这天下的人,也要拼尽全力啊。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一声嘹亮的啼哭乍然响起。 身上一轻,耳畔清明,她听见满殿的稳婆伏地报喜,“贺喜大王!王后娘娘诞下了小公子!” 又听有稳婆欢喜禀道,“恭喜大王!贺喜大王!王后娘娘诞下了小公主!” 你听啊,又一声啼哭破殿而出,宣告了母亲苦难的结束。 她诞下了双生子。 她看见那衣带渐宽的新君眼眶红着,就跪在她的榻旁,那形容憔悴的脸伏在她的胸口,久久不曾说话,也久久不曾起身。 她只知道胸口很快就湿透了,但那不是她的冷汗,那是新君的眼泪啊。 这一日天下大赦,新君赐名。 公子唤作承君,字九思。 承天立极,君子九思,他对这个孩子寄予了众望啊。(君子九思出自《论语·季氏》,视思明,听思聪,色思温,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问,忿思难,见得思义) 公主唤作重华,字文德。 虞舜目重瞳子,故曰重华。寓功德相继,累世升平。 他这一生,亦是功德相继,累世升平啊! 史载,燕昭武王时期,内修政务,外御强敌。 励精图治,任贤用能,练兵屯田,劝课农桑,轻徭薄赋,使得燕国国力大增。 并吞北羌,横扫宋国,西平魏地,南定楚国,攘夷拓土,国威远扬,四海之内闻风丧胆,再不敢轻易进犯,燕国极盛一时,雄踞中原,成为独一无二的霸主,被誉为昭武盛世。 史书也载,燕昭武王是史上第一位一生后宫仅一人的君王。 第525章 番外一:公子许瞻(一) 孤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是在燕庄王十五年那个冬天。 那年冬天,大雪盈尺。 孤魏地督军,水土不服。 九卿带她进帐的时候,她还是个脏得不成样子的战俘。 蓬头垢面的,冻得鼻尖通红,一身破布袍子都露了内里的棉花,那战靴也肮脏得紧,靴底沾着的积雪很快就化出了一滩黑水,弄脏了孤大帐的毡毯。 戎装都如此破烂,可见魏人已然国力不济。 孤本就不适,看了这脏污的模样益发要吐。 她竟敢上前,那肮脏的爪子上前碰孤。 孤不过斥她一句,竟将她斥得一脸通红。 脸红什么? 真是个有意思的小东西。 她求我赐名,孤才不肯,一个魏俘,孤懒得费上一点儿心力。 孤生性好洁,最嫌恶脏东西。 孤打发她去洗净,不曾想到,洗净了竟还有几分出尘的模样。 她厨艺甚好,能烤番薯,会磨豆浆,能包饺子,亦能炖一手好鱼。 孤爱吃。 她常脸红,不知何故。 孤少时鲜有玩物,竟对她起了些兴致。 孤真正注意到她,是一个雪夜,孤与九卿帐中饮酒。 她目光闪烁,频频劝酒,孤心知肚明,偏作不知,定要看她能玩出什么把戏来。 呵。 一个魏俘,竟敢奔逃。 孤策马率人疾追,一支羽箭便将她射翻下马。 真是个顽强的小东西,摔下马还敢再逃,孤的汗血宝马前蹄腾空,旦要孤想,便能将她碾成肉泥。 她分明惊得脸色发白,骇得泪眼婆娑,竟连一声的惊呼都不曾。 一个魏俘,竟有如此胆量。 孤不信,孤非要试试不可,因而孤拔出腰间的青龙剑,冲她的脑袋一剑劈去。 孤非要砍她的脑袋,孤劈的是她的簪子。 孤不过使了三分力气,就使她的脑袋歪向一旁,那一头青丝在风中散落。 那真是一头好看的鬓发啊。 她惊惶卧雪,浑身僵硬,一动也不敢动,却竟一声的求饶也不肯。 单薄的身板,竟有一副铮铮铁骨。 然孤疑心她是女子。 她不认,她嘴硬得很。 孤见人极多,亦审过细作无数。 孤这人,向来不看旁人说什么,辩什么,孤只信自己的判断。 因而孤伸手去探。 她胸前平坦,与男子无异,孤却探到了她的心跳。 孤着人将她捆了,就捆于孤的宝鞍。 那夜三尺皑雪映得天地壮阔,孤的赤玄貂裘在风里翻飞,孤打马起步时朝后扫了一眼,那小东西惊慌破碎的模样,使孤心头一荡。 她说孤要杀她。若从前还打算杀她,那自是夜开始,孤不打算杀了。 孝廉不喜魏人,孤知道。 他尤不喜那个小东西。 他一次次进言,要砍杀,要毒杀,要刺杀,总之要杀。 她从不求饶。 她愈不求饶,孤愈是不忍杀她。 孤说她不像男子,心性却又不似女子。 这是孤赞许之处。 孤在她脸上盖了督军大印,将她用铁链锁于孤的中军大帐。 不知何故,她锁着铁链的模样,使孤莫名挠心。 孤第一回感到腹中有些许火烧。 孤竟想好好地欺辱她。 可那小东西是个男子,孤有洁癖,亦十分厌恶龙阳之好,罢了。 她在雪里拖行受凉,发起高热,昏睡中浑身打着摆子,孤不嫌她肮脏,将她抱起,她在迷糊中竟叫起了什么“大表哥”。 这是孤第一次听见“大表哥”这三个字,孤听了十分不悦。 她污了孤的心意。 孤将她适才碰过的袍子丢进青鼎炉中,三两下就烧了个干净。 孤要审她。 审这“大表哥”到底是谁。 她说叫顾言。 孤说了,孤审人无数,再狡猾的细作都休想瞒过孤的眼睛。 查。 细查。 孤在魏军之中亦有细作,查个什么顾言轻而易举。 那小东西颇有意思,孤叫她魏俘,她与孤强调自己叫“小七”。 呵。 小七。 你当是什么好名字,贱名罢了。 孤虽扬言要杀,到底不忍见她受罪,因而还是召了医官,给了她清粥腌菜,也给了她孤的羊毛毯子。 密使来报,说王叔在蓟城称病,闭门不出。那人如狐般狡诈,必要趁孤督军,于暗中筹谋生事。 原打算早日归朝,到底不忍见那小东西于途中熬死,孤为自己寻了个巡视边关的由头,使大军又在魏地逗留了几日。 孤回营的时候,她已备了满满一案几的饭菜。 狗腿子一样为孤端来什么木山药茶,还炖了鱼汤,做了油饼与辣羊肉。 军中伙食不好,艰苦是真,她的乡野粗食,孤还算喜欢。 但孤一句都不会称赞,孤仍要审她。 孤以审她为乐。 孤审她时,好似狼戏狸奴。 这小狸奴聪明又嘴硬,玩起来颇有意思。 孤少时不曾有的玩物,好似突然有了。 不过是个魏俘,孤竟许她乘坐孤的马车。她自知低贱,十分规矩,大多时候垂着脑袋安静待在一角,连动都不怎么动。 孤觉甚好,留她身边伺候好似也是一件有趣的事。 但在易水别馆,孝廉又一次催杀魏俘。 他跟随孤有十多年,是第一个察觉孤对那个小东西有了不一样心思的人。 他说,“只怕时间久了,公子舍不得了。” 孤以角觞掷地,斥他满口胡言,不使他看出异样。 因孤果真不舍了。 孝廉给孤鸩毒,他说公子身边不能留魏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孝廉用了几乎两年的时间来佐证他的话,孤那时未曾想过,孤高瞻远瞩,竟也用了三年的工夫来推翻此话。 孤留的人,孤要的人,得站在孤的一旁。 孝廉一走,她便来了。 适才她那清瘦的身影就打在木推门上,定然听见了孤与孝廉的话。 但她没有痛哭流涕,也不曾哀告求饶。 就在孤跟前跪坐,脱去孤的鞋袜,仍旧静静地为孤沐足。 她才十五。 孤问她,可有什么要求的。 她依旧垂眉,她说,“那便求公子给小七一个不痛苦的死法。” 她的眼泪骨碌滚下,滚进了水里,打上了孤的足背。 孤看见了。 因而孤不忍毒杀。 十五年的小年,就在易水别馆。 她为孤炖了老鸭萝卜汤与热汤面。 那时孤才知道,小年便是她的生辰。 一个战俘的生辰。 但孤记住了。 孤记在了心里。 她知道这一夜是必死的,却也依旧不肯求饶。 她神色坦然,甚至借了孤的笔墨,孤不知她临死还借笔墨干什么,孤便看她。 她埋头落笔,洋洋洒洒写满了食方。 她说,“公子若哪日想吃魏国的粗茶淡饭,便命庖人按食方做,味道是一样的。” 她的小篆体正势圆,含筋抱骨。 孤心生好奇,问她,“谁教你写的字?” 她笑起来,孤从未见她笑,她笑起来的时候一双桃花眸子闪着光,她说,“是大表哥。” 又是大表哥。 孤竟有些莫名的嫉妒。 她说完话便伏在地上,朝孤跪拜。 一个不吵不闹,沉静平和的人,她就那么双手捧着鸩酒退出内室。 灯枯焰弱,人寂影残。 孤睁眸瞧着,有些失神。 见她在木廊怔坐许久,孤不知她坐在那里的时候到底在想些什么,但她安静地仰头饮了下去。 真是个可怜的小东西。 但也不知何故,她好似有些抓住了孤的心口。 孤出门查看,温黄的烛光透过木纱门洒了她一身,她蜷成小小的一团,孤看见她眼角滑泪,孤竟想去把她的碎发拂至一旁。 孤大抵是疯了。 孝廉就抱剑立在对面檐下,幸而她低喃了一声“大表哥”,这一声大表哥虽使孤生气,但到底未能在孝廉跟前丢脸。 孝廉气孤把鸩毒换了烈酒,因而暗中益发要置她于死地。 孤知孝廉雪夜刺杀,疾色训斥了他。但孝廉是伴孤长大的人,孤虽训斥,但不忍责罚。 孤知道她是女子时,也不知是喜是忧。 前去魏营打探消息的密使在年前赶来易水,说魏军之中没有什么“顾言”,却有一位“大表哥”,名叫沈宴初。 呵。 沈宴初啊。 孤知道,是魏国右将军,与孤战场交手数次。 密使还说,说这个叫“小七”的是个女子。 呵。 那大约是个细作罢。 孤去看她的时候,她正在廊下堆雪人。 一个战俘,孤自认待她十分不错。 她呢?她堆了一整个别馆的雪人,偏生没有孤的影子。 孤命她跟来侍奉笔墨,就在正堂审她。 一审便露了马脚。 呵。 她不记得自己先前曾胡诌了一个叫“顾言”的表哥了。 孤持金柄匕首挑起她的下巴,迫使她高高扬头。 孤冷眼瞥她,她眼里的慌张无处遁形,一张小小的嘴巴却甚是强硬。 孤拔掉了她的长簪,拽下了她的领口。 她顿然睁眸,眼泪在眸中滴溜打转,但咬紧牙关,一字也不认。 真是天生的细作。 孤审过细作无数,生平最恶有人称谎。 孤反手甩鞘拔出匕首,一刀就划开了她缚胸的帛带。 孤瞧见了她的胸脯。 她的胸脯弹出来的时候似一对顽皮的小兔。 孤的心。 孤的心漏了一拍。 孤命她写下罪状,她还胆敢去遮去挡。 孤去敲她的骨节,她指节纤瘦,被敲出了重重的一声响,孤见她的手抖得厉害,她整个人也在发着抖。 孤问她可是沈宴初密令她潜至燕营,她不认。 她大声驳孤。 甚少有人敢这般与孤说话。 孤知道怎样折辱女人,她极力掩住胸口,孤便捉住她的手往一旁拉去。 她才有几分力气,不过须臾便使她袒胸露乳。 孤身在高位,向来杀伐果断,而今孤知她是个细作,但孤竟不忍杀。 她心里是怕的吧,她暴露的双肩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 这是遮掩不住的。 孤折辱她,她不肯求饶。 孤在她颈间肆意拿捏,佯作要掐断她的脖子,她亦不肯求饶。 孤不知她到底是多硬的心性。 孤亦不信,这世间有孤攻不下的城墙。 孤命孝廉将她送去大营为妓,那小东西这才怕了。 一张巴掌大的脸骇得煞白,死死抱住孤的腿哭。 她也是第一次求孤,他求孤开恩,求孤不要将她送去营中为妓。 你瞧,孤早便说,没有孤攻不下的城墙,也没有孤撬不开的牙关。 孤笑,孤问她,“死都不惧,却畏惧做个营妓?” 她如惊弦之雀,血色尽失,止不住的眼泪打湿了孤的袍角。 她仓皇之间,大抵忘记了自己如今的模样。 她就跪在孤的脚旁,衣衫不整,整个胸脯都暴露在孤的眼下。 孤疾甚重。 孤竟有些喜欢这具含苞待放的躯体,竟有些喜欢这支离破碎的模样,竟有些喜欢这如孤一般强硬的心性。 孤有心奚弄,因而问她,“沈宴初可见过你如此低贱浮荡的模样?” 她面色煞白,求饶的话霎时噎了回去。 呵,可见那大表哥在她心里的分量。 孤厌恶得紧,一脚将她踢开。 但到底放她走了。 她大抵吓坏了,听说她回去时散发赤脚,在雪里行走时如失魂魄,往榻上一倒,一睡就是大半日。 孤闻言不忍,有心使她好生歇息,几日不曾再为难。 孤一人时,却常想起那一双水波流转的眸子,也常想起那一对小兔一样的胸脯,孤不敢想把那对小兔握在手心时会是什么模样。 孤不知她着女子长袍会是什么模样,易水没什么好衣裳,孤便命寺人送去别馆的衣袍,寻个要喝鱼汤的由头,命她来正堂侍奉。 庄王十五年除夕,孤与将军们宴饮叙话,她果真来了。 “窈窕淑女”这四个字,在孤心里第一次有了具体的模样。 真是个好看的小东西。 她极会侍奉,她为孤盛满鱼汤,还为孤夹了一条鱼尾巴。 孤也不曾亏待她,孤给了她一小盘饺子,一双木箸。 她可与孤回蓟城,入兰台,孤可在青瓦楼给她留一方睡觉的地方。 孤有心逗弄,说这饺子里的馅儿是特意命人去魏国采来。 孤还说,燕国的鱼与黄河鲤鱼相比,到底差几分意思。 座中诸将闻言俯仰大笑,说末将必拿下大梁,叫魏人再无一条鲤鱼可吃。 她低眉顺眼地侍奉,全都听进心里去了吧? 孤想,一个战俘,不把她打发去大营已是孤格外开恩,她必定知福,不敢闹出什么风浪。 然孤有心待她好,她竟妄图杀孤。 她在酒菜之中下毒。 孤亲眼看她手起刀落,藏于袖中的尖刀轻巧便削进了孙辞的脖颈,亦穿过衣袍刺中了孝廉的腰腹。 好一副利索的身手。 孤亲眼看那滚热的血花溅了她一身,在那水蓝色的长袍上溅出了点点梅花的模样。 她手中攥刀,如松柏般站得笔直,杀完了将军,便朝孤的主座迫来。 孤从剑台取来金柄匕首,孤的金柄匕首与青龙剑一样削金断石。 孤即便中毒,亦轻易将她扑在身下,孤的刀尖对准了她的胸口。 她的桃花眸子是双瞳剪水,她沾血的长袍也益发衬得她仙姿佚貌。 她很聪明。 极能隐忍。 她心性硬。 身段软。 她能柔得似一汪春水,亦能手起刀落杀人如麻。 模样是寒玉簪水,轻纱碧烟。 眉心一颗朱砂痣,却平添几分妖艳。 分明是不施粉黛,却心机暗藏。 孤不忍杀。 孤杀人无数,而此时指节轻颤,匕首却迟迟不能落下。 孤一时犹豫,竟被她掀翻在地,她一字一顿正色提醒,“我不叫魏俘。” 真是个发了威的小狸奴。 她恨极了孤。 她恨极了孤的折辱戏弄,手中的尖刀毫不犹疑地横上了孤的脖颈。 她恨不能挖出孤的心肝,恨不能将孤剥皮揎草。 孤问她,“你要杀我?” 她的胆子可真大啊。 她若此时杀孤,便也就再没有后来的事了。 她说,“公子不曾杀我,我亦不杀公子。” 她说,“但公子羞辱我的,我用这一刀来还。” 孤中毒无力,眼睁睁地看她甩开袍袖,扬起尖刃,就那么利落地在孤的颈窝划了一刀。 “刺啦”一声。 这一刀不过划破了孤最浅的一层皮肉,却划开了孤的心门,划进了孤的心口。 孤第一次叫了她的名字。 “小七。” 孤要留下她的心思,在这一刻冲上了顶峰。 孤要留下她,孤要带她去兰台。 孤要她。 然她将孤的青龙剑悬于腰身,声音似是敲冰戛玉,“借公子青龙宝剑一用。” 孤的力气渐渐流失,流失也要捉住她的手腕,孤问她,“借去何用?” 她轻易地便拨开了孤,她像个战胜的将军,“送给大表哥的战利品。” 她笑得可真好看啊。 但她娘的,她要把孤的青龙剑送给她那个大表哥。 她不听孤说什么,她血洗了正堂,杀了孤的将军,抹了孤的脖子,背着孤的青龙剑就跑了。 她跑了。 孤竟栽在了一个魏俘手里。 第526章 番外一:公子许瞻(二) 将军们的马全被巴菽药翻了,在厩中整整拉了三日,拉得口吐白沫,不能起身。 因而果真叫她跑了。 孤十分生气。 孤命人写了海捕文书,亲手画了她的画像,命人在沿途各郡贴满。说她是大案要犯,全国通缉,悬赏百刀。 孤以为一百刀币足以拿她归案,然那小狸奴当真狡猾诡诈,孤的将士于各处城门严查,竟不能寻得她一星半点儿的踪迹。 孤重画海捕文书,命人照样绘制,连夜张贴。又派出重兵,命各关隘哨卡严守布防,不信抓不到她。 真是小瞧了她。 赏金从一百增至二百,又从二百增至五百,从正旦抓到二月,仍旧不能缉拿归案。 唯一一次听得她的消息,是因她假传军令。 听闻她凭借青龙剑,假冒孤的信使,将奉命领军回蓟城的主力部队又引去回防邺城。 孤的青龙剑日日随身佩戴,燕军将士无人不识,竟果真叫她得了逞。 密使来报时,孤险些气吐了血。 密使还报,魏王要斩杀沈宴初祭旗,沈家父子借机兵变,从大梁打到安邑,打得不可开交。 孤决意暂不回朝,亲领大军径回边关,快马直驱黄河北岸,距离魏都大梁不足三十里。 孤兵临城下,可惜黄河虽结了冰,却不足以使十万大军横渡。 孤命人在大梁遍贴海捕文书,命人扮成魏人暗中缉捕。 倒果真有了好消息。 在一个叫青木的镇子,有人撕下海捕文书,密见了孤的追兵。 是个女子。 竟也巧了。 是沈宴初的妹妹,那小东西的表姐,叫什么沈淑人的。 她心思可笑,以为卖给孤一人一剑,就能使孤退兵。 若非因了黄河的冰撑不住孤的大军,孤早取了黄河,攻克大梁城了。 因而孤许了。 孤打马回营时,看见辕门上吊着一物,在风里晃荡。 孤勒马止步,仰头打量。 是一口麻袋。 内里不知装着什么,躁动不安的,大约是只落网的小兽。 侯在一旁的人忙上前禀了,“正是末将为公子活捉的魏俘。” 哦,是孤要找的那个小东西。 孝廉啊,他是个急性子,孤还不曾说话,他已张弓一箭将她射了下来。 砰的一声,叫孤心头登得一跳。 这莽夫。 孤上前查看,挑开麻袋,看见了那张煞白的脸。 孤挑开了她的帕子,一大股血自她口中流出,沾了孤满手。 不止,她摔得极狠,就连身下也全都是血。 真是个可怜的小东西。 她很疼吧。 呵。 可怜什么。 人都没了意识,却还想着叫她的大表哥。 罢了。 孤不与她计较。 孤特意命人把易水那个叫槿娘的婢子带来,专为她举炊煎药。 她一天七八顿地喝,身子依旧不好。 孤忙于军务,也并不去扰她。虽不曾召她,但她的一举一动,每日都有人来禀。 二月底大军拔营回蓟城,孤许她单独乘一辆马车。 在高阳,孤见过她簪戴桃花的模样。 孤记得那日春和景明,碧桃一株,开得十分明艳。 她折了一枝,垂头簪在髻上。 人面桃花,孤一时晃了眼。 孤心头轻快,孤想,有这么一个人在,实在不是一件坏事。 因而哪怕知道她密见魏国探马,孤亦不曾责罚过她。 魏国内乱一结束,她的舅父便做了魏王,她的表哥表姐也都摇身一变,成了公子公主。 唯她,唯她成了个最低贱的战俘。 孤心里是有些可怜她的。 因而孝廉以通敌之名拿她问罪的时候,孤心中难以名状。 孤不过是问她几句话。 然她在孤面前跪着的时候,面无人色,冷汗涔涔。 孤问她,“你那表姐把你卖了,自己却转身做了公主,你可恨她?” 她说不恨。 她甚至一心求死。 孤怎能叫她死。 她看起来不好,大口喘气,周身发抖,若不是孤的匕首挑着她的脑袋,她早就栽到地上去了。 孤怔然望她,有些失神。 孝廉这一箭,当真把她的身子毁了。 孤连召医官,命人仔细照料。 三月底赶到蓟城时,听说她好了不少。 孤携诸将进宫述职,一回兰台,就命她来。 孤有些迫不及待要见她,命她茶室侍奉。 见她时,她果然气色好了许多。 不知旁人怎么教她,她在孤面前开始称奴。兰台规矩是多,但她原本是不必守的。 孤命她内室暖榻。 她十分拘谨,说怕弄脏孤的卧榻。 孤扭头瞧她,觉得有趣,孤说,“那便脱了袍子。” 那小东西脸色一烧,立时便抓紧了领口。 怎的,怕孤去剥她的衣袍,去看那对小兔。 孤是燕国公子,简直多此一举。 那小东西对自己的身子宝贝得紧,怕孤亲自动手,嗖嗖几下就钻进了孤的锦衾。 牢牢拢着领口,脊背紧紧绷着,一直戒备睁眸窥孤。 似只受惊的狸奴。 那些高门贵女见了孤,无不斗艳争妍,争先恐后。 她看起来洁身自好,十分不同。 是孤喜欢的模样。 她乖乖蜷在孤的卧榻,一动也不敢动,竟也睡着了。 孤行军时,多次想过这般情境。 孤忍不住去榻前看她,孤的卧榻,从来也没有过女人。 她很白,极软,睡时声浅,把自己包得似个饼饵。 有一瞬,孤想掀开锦衾。 然孤动手前,她竟醒来了,一醒便扯来那锦衾把自己裹得愈发严实。 是要给那个大表哥守身如玉吧? 呵。 当孤是什么人。 孤心中不悦,命她下榻。 那小东西,原先不肯上,如今又不肯下了。 孤不知她的脑子里到底装了什么鬼东西,她红了脸,似是要哭,然红了脸也不肯下榻,只小心求孤恕罪。 孤不知她有何罪,因而问她。 她不答话。 怎么,心中念着那大表哥,却赖上了孤的卧榻。 孤失了耐心,一把将她拽至地上。 呵。 这脏东西,她污了孤的茵褥。 孤洁癖甚重,险些扬手打了她。 她不敢躲,就那么闭紧眸子,打算生生挨着。 罢了。 孤念她身子不好,那一巴掌到底不曾落下去。 孤不知为何有血,她自己竟也不知。 若不是九卿来,还不知如何收场。 九卿说,那是女子癸水。 九卿还说,来了癸水,就是成人了。 呵,成人了。 成人了好啊。 那小东西闻言落荒而逃,连丝履都落在了木廊。 院中积雪未融,孤料她必得回来。 果然,孤就看着廊下那丝履被人悄悄地、轻轻地、缓缓地拖走了。 她拖得很慢,走得也蹑手蹑脚。 她以为孤不会瞧见,然她的一举一动,全都落尽了孤的眼底。 孤命人把这茵褥收了起来,她既在孤的榻上成人,就得完完整整地做孤的人。 孤想法设法地待她好,她是个榆木脑袋,不知孤的心意。倒是她身边那个易水来的婢子,削减了脑袋要在孤跟前晃荡。 孤命人送去听雪台的华袍钗饰,竟全都上了那婢子的身。 俗物,不知自己的斤两。 孤怕她一人在燕国孤单,便去宫中请阿蘩来与她作伴。 孤是好心,那小东西却在背后与阿蘩说孤坏话。 说孤不好,还要拿孤与沈宴初作比。 呵。 被孤听了个清楚。 孤怎是个吃亏的人,孤扬言要灭了魏国,叫人把沈宴初绑来给阿蘩做驸马,把那小东西气得脸白。 孤命她跟来,孤有账要与她算呢。 孤批阅案牍,罚她一旁立着。 她自知理亏,狗腿子一样端茶送水,谄媚讨好。 孤不理会,好叫她知道惹恼孤的下场。 她可真是个不开窍的小东西,孤闲时问她,“他那么好,怎么不来要你?” 她在孤跟前,还要为沈宴初说话,说什么“大表哥若知道小七在这里,一定会来”。 鬼话。 蠢东西。 被人卖了,还要替人数钱。 孤斥她,她还要与孤犟嘴,说什么,“大表哥才不会卖我!” 孤活了二十一年,不曾见过这样的蠢东西,孤将手里的书简往案上重重一摔,把书简摔得四分五裂。 她骇得一激灵,竟遮脸往后一避,当孤要打她。 孤在她心里,就是这样的人吗? 孤气极,命她跪下。 那小东西真是气人。 可她一认错,孤竟就气消了几分。 孤大抵疯魔了,竟因了一个战俘生出喜怒哀乐。 罢了。 她大病未愈,大抵累了,竟在孤跟前睡了过去。 也罢了。 孤原本也不想罚她,她睡得很不踏实,孤给了她一张毯子。 总之罢了。 父亲病重,孤每日都要入宫主持国政,忙得脚不沾地。 孤还收到魏宫来信,说要以城换她。 一个战俘,竟值得以城来换。 孤召她来青瓦楼时,是庄王十六年的清明。 孤送的衣袍她不穿,孤送的发钗她也不戴,偏在髻上插上根破柳枝。 大抵是心不在此处。 你瞧,孤将沈宴初的信简丢给了她,她十分欢喜。 孤从未见她如此欢喜。 以城换她,她岂会不愿。 她十分愿意,还要求孤成全。 眉开眼笑的,看起来病都好了。 孤知她跟在沈宴初身边数年,只怕早不清白了。 因而孤挑起了她的下巴,垂眸审视她,问她,“沈宴初可碰过你?” 她认了。 一个嘴硬的人,此时痛快地认了。 孤私心里,但愿她仍旧不必承认。 孤心中不知是何滋味,她才十六,竟已侍奉过沈宴初了。 真是个天生的娼妓。 孤有些后悔那日易水怎不把她送去大营。 孤烧了信简,迫她认清自己的身份。 她是战俘。 她是孤的战俘。 是孤的。 孤的战俘,却总想逃走。 孤拔出匕首,孤当在她身上留下孤的印记。 她骇哭了。 呵。 哭什么,一个战俘,一个娼妓,哭什么。 孤以刀柄抵住她的肩头,轻易便将她推倒。 她大口喘气,胸口起伏。 孤近来想过无数次推到她的模样,不曾想竟这般不美。 孤的刀尖按上她的肩头,孤恨不得将她划个支离破碎。 她惧孤,却不肯求孤,她还吃痛轻吟了一声。 这一声攫住了孤的心口。 这样的人,她怎能去侍奉了旁人? 孤似十五年那个除夕一样,一样地下不了手。 甚至鬼使神差地伸手抹了她的眼泪,鬼使神差地竟放她回去了。 孤大抵是疯了。 孤不知该怎么哄劝自己,孤是不能碰一个侍奉过旁人的脏东西的。 不能。 孤还未能哄好自己,不日又生出了通敌一事。 那个叫槿娘的婢子竟替她送信,送给沈宴初。 呵。 孤这辈子还未听说战俘也能与敌通信的奇闻轶事,在孤眼皮底下干这些偷鸡摸狗的勾当,真是不知自己的斤两。 孝廉将她们抓了个正着,把那个叫槿娘的婢子吊在树上打个半死,又将那小东西绑了过来。 既爱写信,那便写个够。 孤赐她笔墨,命她抄写那封与沈宴初诉衷肠的家书,命她跪着写,写个够,写到死。 她奉命抄写。 写了许多。 写了不知多少。 可她也流血了。 她鼻间那殷红的血似雨打芭蕉,滴滴打在简上,晃痛了孤的眼睛。 她这样的身子,这样的状况,竟还惦记着为那吊在树上的人求情。 孤再不忍苛责。 罢了。 孤想,她总该领情。 若她是个领情的人,孤也不再与她计较了。 偏生她不安分,才与沈宴初通信,又给九卿送酒。 孤命孝廉拿她,就在孤的茶室,审她,罚她,灌她。 孤忍无可忍。 杀孤将军,夺孤佩剑,假传军令,里通外和,竟又妄图勾结孤的军师。 既是孤的人,便应当洁身自好。 一个战俘,孤不知她到底想干什么。 孤捏住她的下巴,撬开她的唇瓣,将那一罐桃花酒悉数往她口中灌去,灌得她满脸都是,呛进了她的口鼻。 她在挣扎。 她反复挣扎。 孤扣住她的手腕,将她捆在案腿,将她半张身子皆按上长案。 她不知自己声音娇软,竟还敢叫孤“公子”二字。 孤将那酒悉数全都灌进了她的领口,她瑟然发抖,轻吟出声。 这桃花酒烧得她面色酡红,烧得她胸脯剧烈起伏。 她的身形已毫无遮拦。 孤。 孤亦是醉了酒。 孤欺身上去,孤亲了她。 她的身子与孤一样滚烫。 孤剥了她的衣袍,唤了她的名字。 她的呼吸就在孤的脸畔,她身上都是桃花酒的清甜,可她开口时叫了她的大表哥。 孤。 孤心中有些难过。 孤怎就忘了,她侍奉过她的大表哥了。 孤竟忘了。 她是个娼妓。 孤有七八日都不曾再召她来。 召她干什么,召来只会给孤添堵。 可那不安分的魏俘,她又跑了。 这一回,她挟持了阿蘩。 孤不知她到底哪儿的胆子,孤亲率人马猎犬去追,一路追至高阳。 她有天大的胆子,为了出逃,竟将匕首横上了阿蘩的脖颈。 她到底要干什么。 她一再迫孤退让。 孤恨称谎,恨要挟,恨背弃,恨阳奉阴违。 孤命人掀了马车,一巴掌将她扇倒,孤用马鞭抽她,孤下手时已不知轻重,亦不知抽了多少下,抽得她皮开肉绽,血迹斑斑。 孤第一次打了她。 她蜷着身子,一声求饶都不肯。 孤问她啊,问她去哪儿。 她半张脸都是血,她平静地看着孤,她说要回家。 孤第一次感到束手无策。 回了兰台便将她囚在铁笼,那是孤在西林苑养狼的地方。 孝廉是孤的护卫将军,亦是孤少时的玩伴,孤极少训斥,但这一回,孝廉忤逆孤的心意,险些放狼杀她。 孤亦掌掴了孝廉,命他滚去大营。 那小东西,前一刻还向孤求救,求完便翻了脸,瑟瑟躲在笼中不肯出来。 呵。 孤心中郁郁难消。 孤命她跟来青瓦楼,若敢耽搁拖磨,必将她一同打发去大营,孤说到做到。 她害了怕,跟在后面踉跄追来。 那个倔强的小东西,她一次次跌倒,一次次追来,一声声向孤开口认错。 她身子差,途中几回跌撞摔倒,鼻中滚血,孤都知道。 孤的心。 被揪在了一起。 孤转身望去,她蓬头垢面,一身血污,已经起不了身了。 真是个可怜的小东西。 孤抱起了她。 第527章 番外一:公子许瞻(三) 孤把她带到了青瓦楼,第一次叫她“脏东西”。 但孤并没有冤枉了她。 她一身血污,弄脏孤的衣袍毡毯原本不算什么,但她十六的年纪就侍奉过旁人,因而是早就不干净了。 孤好心,命人给她备了兰汤沐浴。 她磨磨蹭蹭挪到浴缶旁,只垂头僵立着,迟迟也不肯更衣下水。 怕孤瞧见。 呵。 既在旁人榻上求过欢,实在不必在孤面前再装出一副不能亵渎的模样。 似个笑话。 孤若想看,自有无数贵女可看,轮不到一个肮脏的俘虏。 她是个知羞耻的人,没有衣袍可穿,便躲在水里不出来。她躲了许久,躲得水都发了冷,也要活活忍着,不肯说一句软话。 她性子极硬。 这般硬的性子,不是什么好事。 孤不嫌她肮脏,丢给她孤的长袍。孤近九尺,衣袍宽大,她身形清瘦娇小,哪里撑得起来。 孤命她跪下的时候,那宽大的袍摆立时向两边岔开,露出一对白皙纤细的膝头来。 她脸红得似熟透的山桃,一手攥紧领口,一手攥紧衣摆,手忙脚乱地藏住肩头双膝。 小小心思,孤岂不知。 简直多此一举。 罢了,孤不与她计较这细枝末节的小事。 她挟阿蘩出逃,孤必要重罚。 孤亲自篆刻“许”字烙印,要把孤的姓氏烙在她身上。 她害了怕,素来嘴硬的人开始认错。 认错有何用,认错也晚了。 孤认准的事,就不会因了一句“奴知错了”作罢。 孤命她脱。 她掉了泪。 怎么,怕有了孤的烙印就不能在她那大表哥面前宽衣侍奉了。 她是打算为她那大表哥守身。 呵,既不肯做孤的人,那便去大营,没什么了不得。 她骇惧大营,因而那始终攥紧了领口的手松了下来,孤的衣袍领口宽大,她一松手便滑下肩头,露出皙白的肌肤和血淋淋的鞭痕来。 是了,昨日她挟持公主,挨了孤的马鞭。 她胸前空荡,无抱腹可穿。再滑下去,那一对胸脯已若隐若现。 孤看见她胸前挂着一枚云纹玉环,那是孤第一次见那枚玉环,她说是母亲的遗物。 管她从哪儿来的,这身子得是孤的。 她自知身份低贱,因而不敢再挣,孤按牢她的肩头,抬手便烙了上去。 生烟作响,烙下的字迹红得似要滴出水来。 孤在其上轻轻摩挲,爱不释手。 孤手艺甚好。 魏俘。 孤的。 真是个硬气的小东西,脸色白着,冷汗冒着,一身寒战打着,却不过是死死咬住嘴唇,再不曾吭声。 孤还要在她颈间扣上项圈,拴上铁链,叫她再也不能乱跑。 孤的铁链从灌酒那日,就已经备好了。 她长睫翕动,不敢说话。 孤垂眸仔细端量,从额头端量至眉眼,再从眉眼端量到鼻尖,最后落上了那两片丰润的小嘴巴。 那小嘴巴,不点自朱,十分诱人。 孤忍不住抬起。 孤想亲上去。 孤几乎能听到她急促的心跳。 孤将铁链扯来时,她步步后退,哀哀求饶,撞歪了孤的烛台,撞倒了一地长蜡。 呵。 孤的人,孤的青瓦楼,能躲到哪儿去。 孤轻巧踩住了她的袍角,她防孤甚紧。 你瞧她徒劳地掩住领口,又慌乱地扯着衣摆,企图将暴露在外的小腿儿全都遮挡个密不透风。 那双小腿儿藕段似的,赤着的小足雪白通透,眼泪盈盈欲滴,她可怜巴巴地哭着,求孤不要锁她。 落了网的兽乞求猎人放手,这是什么人间笑话。 孤蹲下身来,抬手捏住小兽的脚腕打量,小兽胡乱挣扎,任她再挣,岂能挣出孤的掌心。 孤也不知何故,她愈是这般惊惶可怜,愈是避孤不及,孤愈是想要将她拘着,锁着,捆着,孤愈是想将她留着,困着,囚着。 孤下意识地低声唤她,“小七......” 孤声音温柔,孤极少听见自己有这般温柔的声音。 罢了,锁在颈间,到底是折辱了她。 折辱了她,孤心不忍。 因而锁了她的脚踝。 黑沉的铁锁与那细白的脚腕黑白分明,孤十分喜欢。 她挣得铁索鸣动,发出清脆动听的声响。 孤,爱极了。 从此休想再离开青瓦楼一步,也休想再逃去她那大表哥跟前。 孤生在燕宫,幼时辛苦,从不曾有什么玩物。 孤将她拴在卧房,好似豢养了一只小兽。 孤每每议完军政,便急回兰台。 孤从未如此心急,简直归心似箭。 孤想要那只小兽。 孤命她爬来。 她是个识趣的,不敢轻易惹孤。 呵。 你猜孤瞧见了什么。 那宽大的领口将将挂在她的肩头,孤居高临下,将她的胸脯悉收眼底。 她素日防孤,是夜大意了。 孤将汤药踢给她,命她趴上孤的黄铜案,她不敢忤逆,乖乖服从。 孤笑。 孤喜欢看,却不由得讽她。 讽她比西林苑的猎犬还要听话。 她气得红了脸,气得胸脯起伏,却只拧着眉头,不敢辩上一句。一双桃花眸子朝后戒备地盯着,生怕孤趁人之危。 孤可是那样的人。 孤在她身后跪坐,将她领口扯至腰身。 她恼了。 似尾鲤鱼般弹了起来,拢紧袍子,怒目圆睁,质问起孤来,问孤到底要干什么。 问些废话。 孤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她急了,拿她舅舅的身份压孤。 她舅舅就是那个二月才弑君上位的魏武王,孤的手下败将罢了,孤岂放在眼里。 她红了脸,竟又提起了她那个大表哥来。 说什么,“大表哥亦是魏国公子”。 呵,一个半道篡位的,也能算是正经公子? 孤近来最厌恶她提这三个字,孤生平亦最厌恶她提这三个字。孤抬手钳住她的下巴,肃色警告。 若再敢在孤面前提那个大表哥,孤便叫人缝上她的嘴巴。 孤说到做到。 孤生了气,她亦拉着脸不怎么高兴。 一个战俘,还敢不高兴,是孤给她脸了。 但在她面前,孤似乎毫无办法。 打又打不得,辱她亦非孤本意。 罢了,与她计较什么。 权当养了个逗乐的小犬,狸奴,孤是燕国之主,还果真与个狸奴计较不成。 她这样的身子,孤来亦非想要为难,何必再叫彼此不痛快。 那便罢了。 真是个敏感的小东西。 孤不过给她上药,竟使她身子滚烫。 她那光洁如初雪的脊背,烫出了似高阳山桃一样的粉。 孤有生以来,第一次体会到“嫉妒”的滋味。 孤嫉妒沈宴初,嫉妒他近水楼台,嫉妒他向阳花木,嫉妒他捷足先登,嫉妒他早一步享用了这初初长成的尤物。 她面红耳赤,孤亦爱不释手。 孤听见自己呼吸渐重,不由得在她的腰身摩挲。 她身姿曼妙,腰身极细。 孤的掌心就扣在她的腰上,几乎一手就能扣得过来。 孤问她,“沈晏初可曾碰过此处?” 孤心疾犯了。 最恶的人,却偏忍不住不提。 她身子一凛,当即就要拉起衣袍。 孤按住了她,钳住她的腰身,也钳住她的薄背,不能答孤的话,便不许她起身。 她整个人僵着,似要烧将起来,轻声回道,“不曾......” 她没有察觉到自己的话声早就不稳了。 好啊。 她此处干净。 孤,孤腹中火烧。 孤将她的衣袍往下拽去,孤还要再问一问,要再问一问她的禁地可还干净。 她若干净,孤即刻要她。 日光盛极,透过鎏金花木窗打了进来,在她周身罩了一层金色的粉。 她轻呼一声,铁链声动。 她拽紧衣袍,转身望孤,她叫孤“公子”。 旁人见孤毕恭毕敬,她叫孤公子时,叫得孤血脉贲张,燥热难耐。 她害了怕,顾而言他,屡屡后退。 在孤的青瓦楼,她能退到哪儿去呢? 孤顺着铁链一拽,不过两分的力气罢了,便轻易将那小狸奴拽了回来。 孤将她赤裸的小足握在手心,那藕段似的一截腿全都露了出来,大大岔开的衣袍之下春光乍现。 小狸奴红透了脸,手忙脚乱地去扯袍子,心忙意乱地来踢蹬孤,孤握得牢,她丝毫不能逃脱。 她急得口不择言起来,她说公子无礼。 呵。 什么是无礼? 孤便是礼法。 孤是天经地义的礼法。 孤打开她的锁链,亦非所愿。 她身上数宗大罪,孤原悉数压了下来,宫里是不知风声的。 但她挟持公主是捅破了天,母亲大发雷霆,因而命她进宫受罚。 孤原本不愿她再出兰台,何况魏使前来求盟,说要拿两郡四县来换。 魏使就是她那该死不死的大表哥。 但若二人相见,还不知要搞出什么郎情妾意瓶坠簪折的把戏来。 平白污了孤的眼睛。 母亲诏命,孤不愿违逆。 孤与母亲,并非外人想得那般母慈子孝。 孤白日处理政事,夜里与魏使宴饮,一得空闲,便想如何两全。 孤有了主意。 入夜下起了雨,回兰台时,那小东西正在装睡,娇小的身子蜷着,还不忘拢紧衣袍极力遮盖。 真睡假睡,能瞒得过孤这双审过无数细作的眼。 孤抬手摩挲她的脸颊,你瞧她眼皮乍跳,早就露出了马脚。 还装。 孤笑。 孤掀起了她的衣袍,露出了她的小腿。 再装。 孤抬手覆住了她的臀瓣,看她到底能装到几时。 若还装,别怪孤将她扒个干净。 那小东西似垂死病中惊坐起,猛地弹了起来,铁链被她拽得哗啦一响,在这寂然雨夜里尤显突兀。 孤还不曾说什么,她竟又红了脸,红着脸说孤轻薄。 这小东西,真是有趣。 还向孤索要合身的衣袍,你可知孤许衣袍蔽体,已是孤开恩。 在孤的青瓦楼里,就该寸缕不着,任孤予取予求。 既打算明日带她进宫,孤拽来她腕间的锁链, 她却收回了脚去,求孤“不要”。 当孤是什么。 她垂眸咬唇,当真以为孤要轻薄。 好啊。 孤丢下锁链便起身要走,她既喜欢,那便锁着,锁到天荒地老去。 就是这一回,孤才知那似驴一样嘴硬的人原也有一副千娇百媚的模样。 她慌乱扯住孤的袍摆,求孤不走。 呵。 孤懒得理会,径自要回卧榻好眠。 那小东西急了,她跪行几步抱住孤的腿,柔声细语地求孤。 “公子......” 孤听不得她这般说话。 孤的心神微乱,因而驻足,别过脸来俯视她。 她美不自知啊。 不施粉黛,不藏心机。 眉心那痣总红得要滴出血来,那是这世间独一无二的妆点,胜过一切胭脂花钿。 她的唇不点自朱。 她的眸子总是清波流盼。 她裹着的是孤宽大的衣袍,因未能抓紧领口,因而一双白皙的肩头全都暴露在外。 那玉杵般的小腿膝头也全都露在了衣袍外头。 她可知自己目下到底是怎样一副勾人心魄的模样? 她不知道。 正因她不知道,因而才使孤心痒难挠。 她抱紧孤的地方烫得灼人,她眼巴巴地望孤,似个被铁夹困住的小兽。 她求了孤,她的话孤至今记得,她说,“公子打开小七罢。” 若非已是天明,孤真怕自己就此将她扔到榻上,孤想将她压在身下,孤想好好地欺负她。 孤想打开她。 打开她的玉杵。 进那一片禁地。 孤给了她与孤一样的衣袍,孤喜欢的暗绯,孤喜欢的样式。 母亲见了她穿与孤一样的衣袍,大抵不会再为难她。 魏使见了她穿与孤一样的衣袍,自然也就知难而退。 她有自知之明,亦清楚自己的斤两,知自己是宫中受责,因而垂眸踟蹰,不愿穿孤给的长袍。 这小东西。 她知羞,抱着袍子躲到白玉屏后去,孤没有拦她。 孤一生从未取悦过谁,却在那堵墙上悬着她清明的赤尾红鲤纸鸢。 她若不是个榆木脑袋,见了总能略知孤的心意,也好。 但那榆木见了毫无反应。 她不提,孤自然也不会刻意去提。 罢了。 榆木一块。 孤便当自己的心意喂了狗。 她出来时迷了孤的眼,那长长的宝蓝丝绦将那窄细的腰身好生束着,打了个酢浆草结,又长长地垂了下来,垂到了她的腿畔。 她像一株盛开的绯木兰。 她衬得起这样的衣袍,亦是孤料想的模样,好看。 天光大亮,孤带她上了王青盖车,她还不知今日魏使也来,只是一旁静默坐着。 孤时常暗中打量她。 一个从不卑躬谄媚的人。 她是魏国战俘,孤身一人毫无仰仗,此去是要宫中受责。 她就不知在此时求一求孤,好叫她在母亲面前少吃些苦头。 她若求了,孤定以为她也是个贪生怕死之辈,孤定看不起她。 她不。 她一句也不提。 她越是安静地坐着,等着,越是要抓住孤的肺腑。 好似从那安静的躯体里钻出来一只小狸奴,它伸出爪子就来抓孤。 孤一颗心,被抓得瘙痒难耐。 进了金马门,便是巍峨悠长的宫门甬道,她悄然掀开帷帘朝外看去。 春和景明,那好看的小狸奴在暮春的日下发光。 真想好好地留住她。 孤问她从前可进过魏宫。 她说她出身低贱,不曾进过。 孤与她温和说话,孤说,“不必害怕。” 有孤在,什么事都不会有。 呵。 孤是一片冰心喂了狗。 她怕个鬼。 就在这甬道里,她一看见魏国使臣的车驾,就好似一个沉睡的人突然活了过来,掀起帷幔便探出脑袋,恨不得当即就跳下孤的王青盖车。 她的手死死抓住车窗,抓得骨节发白。 孤都看见了。 她说她想家了。 孤知道她会想家。 她一次次出逃,从来也没有一刻是真正想要留下来的。 可她是孤要的人,孤怎能让她走啊。 孤唯一想要的人啊。 孤用了整整三年光景,这三年光景都在与她的“回家”斗争。 万福宫的汉白玉石阶一尘不染,孤下了马车当先走着。 孤有心等她,走得不快,她后头跟着,不知此时在想些什么。 进殿的时候万福宫正在惩戒犯错的婢子,棍棒击打着皮肉发出沉闷的声响,与婢子的哀嚎痛哭混在一起,此起彼伏。 这样的事,孤幼时见了许多,早已习以为常。 死个婢子不算什么,孤幼时常见一个个如花美妾,以百般花样惨死。 杖杀,毒杀,绞杀,烹杀,溺杀,焚杀,抑或幽死。(幽死,即囚禁而死。引《史记·吕太后本纪》:“赵王幽死,以民礼葬之,长安民冢次。”《北齐书·琅琊王俨传》:“(高俨)有遗腹四男,生数月,皆幽死。”) 王宫吃人,孤少时便知。 然吃人的不是王宫,是母亲,孤亦是少时便知。 听宫人闲时嚼舌,说在孤之前曾有一个未能出生的兄长。 那是齐国的公主,原先深得父亲喜爱,也不知怎么,即要临盆时忽然胎死腹中,那可怜的公主难产血崩,竟也跟着走了。 父辈王叔众多,堂兄弟亦有不少,然于孤这一辈,只有孤与阿蘩。 这也是父母亲至死不能相见的因由。 孤一人时,亦不怎么愿来万福宫。但现下有她一起,就好似一头流浪了多年的狼,忽而竟有了一方栖息地。 孤在偏殿等候,她小心地立在一旁。殿内宫婢仍在受责,气息渐弱,那小东西骇得脸都白了,还硬着头皮扬言自己不怕。 她怕不怕,孤岂不知。 第528章 番外一:公子许瞻(四) 母亲有意罚她,孤是知道的。 因而当母亲见了她的衣袍,面生不悦。 一一问罪,却不许她起身,只叫她伏地回话。 她是个敢作敢当的人,一身的罪全都认下了。 一个从不曾进宫见过贵人的姑娘,一个也许已经猜测自己必死的战俘,当燕国的王后命人将她拖去掖廷打死时,她不似旁人一样惶恐惊怯,跪地求饶,亦没有骇得痛哭流涕。 她说魏人不丢魏国的脸。 她端端正正地起身,腰杆挺直,稳稳当当地往外走,连孤都不曾看一眼。 她就是太过于知道自己的斤两,也太过于在意自己的斤两,她怎知道在孤心里,自己就定是那么轻呢? 母亲有句话是对的。 “果真有几分胆色,亦有十分风骨。” 孤对她刮目相看。 孤那时想,她不是一个豢宠,她能做孤的夫人,亦能做燕国的王后。 如孤所料,因了这身与孤一样的衣袍,母亲不曾问责。 不过是与她闲叙了几句魏使以城换人的话,她便记到心里去了。 目光闪烁,欲言又止,若不是孤在一旁,她定要转过身去求母亲。 求母亲放她回家。 她是真想走的。 她从来也没有一刻把孤放到心里去。 孤却毫无办法。 上了王青盖车要往长乐宫与魏使宴饮,孤早命人备了食盒。 饼饵,米糕,肉脯,贝肉,小菜。 她在偏殿时饿得肚皮敲鼓,孤都听见了。 孤有的,她也都有。 吃饱喝足,她便规规矩矩地坐着,眉梢眼角全都漾起笑意。 孤问她在想什么。 她说在想公子。 孤知道她说的不是真话,却还愿意再听下去。 她说,“奴在想,公子很好。” 这样的话,孤亦是不信。 孤知道待她实在算不上好。 她昧着良心哄骗,不过是因了孤愿意带她去见魏使。 孤不该再问下去,可孤忍不住又问起了她的大表哥来。 孤私心里,总想与他作比。 孤问她,“比你大表哥还好么?” 她说那是不一样的好。 孤再问不下去,那便是不如他好。 今日魏使求盟议亲,谈的都是军国要事,她原不配进殿。 但孤许她来,自然有计较。 伴于孤身旁,犹如孤姬妾。 沈宴初该看个明白。 他的小七是孤的,是孤的战利品。 她初时乖顺,不敢抬头,直到沈宴初开了口。 孤见她仓皇抬头,孤看见她眸中清波流转,眼泪顷刻之间就决了堤。 孤是在这时候第一次对她说了关于眼泪的话。 孤说,“收起你那不值钱的眼泪。” 她后来极少在孤面前哭,即便有了再多的委屈,她也不肯了。 孤后来十分后悔。 可她此时因沈宴初哭,这眼泪值钱吗? 不值钱。 被赐死都不哭一声,见了沈晏初便哭得如丧考妣。 轻贱。 她真是爱极了她的大表哥,她大表哥一离席,她便要跟着走。 她可记得自己如今的身份,她的眼里心里都只有一人,她不记得孤才是她的主人。 孤前所未有地动怒,孤叫了她“魏俘”。 战俘即是奴隶,可惜她不知。 若非孤留她,她早该去了东北角。 孤扣住她的手腕回兰台,她呢,她却要朝沈宴初奔走。 就在长乐宫外,她一声声地喊着孤这辈子最厌恶的三个字。 孤便知道,他们相见时必要闹出这一幅郎情妾意生离死别的鬼样子来。 孤疾疾前行,她目不转睛,她只知道目不转睛地望她的大表哥,却不知看自己脚下的路。 她踉踉跄跄,屡屡摔倒,是,你永远扶不起一个不看路的人。 不看路的人,她活该摔倒,她活该撞得头破血流。 一上王青盖车,孤便一把扯下了她的领口,叫她好生看看自己的肩头,叫她仔细地看看孤的姓氏。 孤的“许”字早已在她肩头结了痂。 她是孤的人,孤的战俘,这榆木一样的脑袋,偏生记不住。 不该生的心思,就应当死在心里。 她还哭,她质问孤,既已停战,为何不能退还战俘。 退还战俘? 战俘,要么死,要么为奴为妓。 哪有什么“退还战俘”? 自周以来四百余年,孤不曾听过这等异闻。 不曾。 笑话。 “魏人姚小七”,早就查无此人了。 她以死相逼,拔了簪子便抵住自己的喉咙,她说自己宁愿死,都不愿留在兰台。 她还说,她要回魏国,要大表哥带着她的尸首回魏国。 她始终想走。 孤始终知道。 她十分刚烈。 那尖利的簪子蓦地便往脖颈刺去,殷红的血霎时便顺着脖颈往下淌来。 她是真正想死。 孤亦是最恶要挟。 便是自此开始,孤再不许她簪戴钗饰。 可孤,可孤此时毫无办法。 孤素来高瞻远瞩,唯独对她束手无策。 孤怎么忍心要她死。 孤心神大乱,将她按上短案,捂住她的脖颈,孤,孤重重地吻了她。 她剧烈挣扎,咬破了孤的唇,孤从不吃亏,因而掴了她的臀。 孤为了留住她,一退再退,毫无底线。 孤与她有了君子协定,孤许诺不再囚她,亦不再锁她。但若她背信毁约,必直取大梁。 她得寸进尺,要孤守礼自重。 呵。 做梦。 孤留下她,可不是为了做个守礼君子的。 孤想待她好,可她并不领情。 她鬼迷心窍,一心只有她的大表哥。那个人,孤与他打过数次交道,一个心术不正的人,他有什么好? 可她偏偏眼瞎。 孤虽非君子,她亦全无心肝,寡廉鲜耻。 她毫无羞耻之心。 但若有一分羞耻之心,便不会私逃兰台,密会魏使。 真是个轻贱的小东西。 真是旷古奇闻。 她从狗洞钻来,孤讽她“娼妓”,讥她“自荐枕席”。 孤在气头上还提起了她的母亲,提起她母亲与人私奔。 母亲的事激怒了她,她含泪朝孤大声说话,她说,母亲的事,与公子何干? 她从来不记得孤的话。 忤逆孤的人,从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孤眼里,实在容不得脏东西。 孤扣住她的后颈,迫她抬头,就在那纤细的脖颈上锁上了铁项圈。 孤还拽着项圈,将她拖去水边,丢进湖里。 孤不知她不会水。 孤也不该忘她原本便想求死,湖中没有水花,她连扑腾一下都无。 孤不敢想,若她死了,孤该怎么办。 孤不敢想。 孤知道她是魏人,与孤不会一条心。 可孤因她,到底生出了七情六欲。 春寒料峭,暮春的水冰凉刺骨,孤将她抱了出来。 她受凉发热,孤心中不安,在听雪台外守了几个雨夜。 有一回,去看了她。 孤问她想要什么。 她想要什么孤都会给。 只要她不提回家,不见魏使。 要什么都给。 她在昏迷中说不走了。 她不知孤心里有多欢喜。 她在昏迷中说公子嫌恶。 孤怎会嫌恶,孤爱重她。 孤问她,“小七,你知道抓心挠肺的滋味么?” 孤日夜皆是这样的滋味啊。 第529章 番外一:公子许瞻(五) 她是个心气高的姑娘。 孤新给的木犊,她不要。 孤新给的药,她不喝。 孤命人送去的膳食,她也不吃。 旁人岂敢给孤脸色,偏她敢给。 她越敢给,孤越是翻肠搅肚,心乱如麻。 待她好些,孤特意为她设了宴。 寺人,延年,九卿,轮番去请,好不容易将她请来。 她不愿见孤,在茶室外踟蹰许久,孤都知道,因而孤亲自开门请她。 孤厌恶她自称为奴。 她是要做夫人的人,怎能张口闭口都是奴。 孤不爱听,她偏要说。 孤生来话少,不是一个擅言辞的人,不如九卿。 譬如他有的桃花酒,孤就偏没有。 旁人请不来的人,唯他就能请来。 性子温润脾性好的人,他知道怎样讨姑娘喜欢。 她有意与孤生分,孤愈发没有话说。 既是设宴“请罪”,那便为她布菜。 孤降尊纡贵,旁人是休想的。 她呢,她却连碰都不碰。 孤愈发生气,摔下银箸,命她吃下。 公子命令,她敢不从? 她不敢。 好好说话她不听,她只吃孤这一套。 真是个轻贱的小东西。 罢了,罢了,吃便好,还计较那么多干什么。 为表拳拳盛意,孤又提起了君子协定的事来。 空白的木犊,由着她写。 她可真是个贪心的小东西。 她要明刀,孤便给她。她还与孤讨价还价,步步紧逼。 明刀不算什么,她要了孤的尊重。 不止贪心,还十分记仇。孤的好记不住,孤的不好,有一算一,她记得清清楚楚。 然孤与她说话,竟寻到博弈的乐趣。 这般乐趣,是那些高门贵女身上没有的。 这日宴饮,孤与她询谋佥同,约定互不侵犯,和平共处。(询谋佥同,意为咨询和商议的意见都一致) 她在青瓦楼安心侍奉,孤是个讲信修睦的人,因而也算克制有礼。 孤的心境,前所未有的好。 孤但愿这样的好得以长久,使孤安心处理朝政。 近来父亲病重,孤那堂弟许牧暗中勾结扶风,那称病不出数月的王叔,亦开始蠢蠢欲动起来。 权豪势要,十面埋伏。 九关虎豹,窥窃神器。 孤是在刀尖上行走的人,是在修罗场里求生的人,兵变于孤而言,早已是家常便饭。 四月二十九那夜月黑风高,许牧的死士于青瓦楼刺杀。 白日布兵议事,十分疲累,孤竟睡得沉了。 孤夜里喜静,不曾留人在青瓦楼值守。 刺客来时,是她大声叫醒了孤。 那破空而来的飞镖刺进门中,也险些刺进她的脑袋。 到底是个姑娘家,她吓坏了,那刺客的大刀就要劈砍下来,她却僵在门边不敢再动。 孤仓皇提剑出来,将她扯去身后相护。 孤的青龙宝剑削铁如泥,一把将刺客的大刀断成两半,却仍旧被划破了胸膛。 青瓦楼如兵马躁动,白刃溅血。 木纱门外幢幢黑影,不知还有多少死士。 孤不怕刺客。 孤为她受这一刀,亦是孤心甘情愿。 她能叫醒孤,孤原十分欣慰。 以为她知道孤待她的好,以为她总会愿意留下。 但孤不知,她竟对孤起了杀心。 孤从刺客的眼里,从刺客的刀里,看见了她取了孤的金柄匕首,她的刀锋对准了孤的脊背。 孤心头一凉。 孤不该忘,她是个魏人啊。 也不该忘,她已是魏国的嘉福郡主了。 孤不知那一刻心里到底是惊骇多一些,还是哀伤多一些。 只知道孤喜欢的人,她并不喜欢孤。 她还要孤死。 孤也不知若周延年此时未能带人奔来,那一刀到底会不会刺进孤的脊背,刺中孤的心口。 孤不知道。 她把孤看作了敌人。 她说,魏国儿女,皆可上阵杀敌。 杀敌。 孤微微晃神。 孤知道,自己便是她口中的“敌”。 孤心里的苦,不知该向谁道。 她从也不曾信孤。 孤扣住她的手腕,那只手是夜曾攥紧了金柄匕首,只差分毫就能插进孤的脊背。 孤问她啊,问她对孤可有过杀心呐。 孤无声打量,她的眸中瞬息万变。 孤审过那么多的细作暗桩,怎会看不出来啊。 她死也不肯承认。 不承认好啊,不承认,孤便当没有。 便当没有。 孤告诉她,永远不要对孤起杀心,永远不要。 不然,孤怕自己会忍不住先杀了她。 她在孤的审视下起了誓,她说,姚小七永不对公子起杀心,永不。 她说,“不然便叫我五......” 五雷轰顶吗? 孤怎能叫她五雷轰顶。 她是孤想要留下的人,怎能叫她五雷轰顶。 她想杀孤,孤给她机会。 孤要她亲手缝合那因她而伤的胸膛,那里皮开肉绽,血肉模糊。 她先前不肯,一次次伏地求孤。 她说公子金尊玉贵,小七不敢。 哪儿有什么不敢,刀线穿过破肉,就算她杀过孤了。 因而她得动手啊。 她手里的刀针在火里烧过,寸寸刺进孤的皮肉,银丝寸寸穿过,殷红的血汩汩往下淌去。 孤想,许瞻,这钻心刺骨的痛,总好得过那抓心挠肺的滋味。 你受着。 孤凝眉咬牙,脸色煞白,孤看见那按在青铜案上的手青筋暴突,骨节发白。 她指间瑟瑟,眸中雾气翻涌,比孤更早地生出了冷汗。 她的手艺实在不算好,她缝得生疏粗劣,孤骨节龃龉,血肉颤抖,亦咬牙忍着。 没有什么是不能隐忍的。 孤生在宫中,至尊至贵,然母亲待孤严苛,孤少时辛苦。 每每天光未明,母亲便命孤起身赤膊练剑。 两个时辰练功,八个时辰读书。 雪虐风饕,亦不曾误过一回。 孤挨过许多打,抱恙了母亲亦不许孤进殿。 她说,你要比北地的狼还要强悍凶狠,不然你斗不过那些虚伪狡诈的狐狸恶犬。 孤不知精金美玉般养着是什么滋味,孤连个玩物都不曾有过。 孤四岁喜爱狸奴作伴,母亲恨孤不成器,她说你要养,便去养狼。 就在孤面前,母亲亲手摔死了它。 又一回宫人送孤一只竹蜻蜓,被母亲瞧见,就在孤面前,母亲杖杀了宫人。 旁人都以为孤有一副惨烈强硬的形骸,以为孤有一身打不折摧不毁的傲骨,但哪有人天生就有这样的形骸? 世人皆以为孤是个烈火金刚铁骨铮铮的人,可孤并不愿天生就做这样的人,孤原本也不是这样的人。 但不是这样的人,就熬不过那一次次的暗害、那一次次的背弃,那一次次的机谋诈变,就熬不过那窥窃神器的九关虎豹。 孤说她心性太硬,不是好事。然孤何尝不是,孤的心性比磐石还要硬上十分。 她缝了四针,伏地认了错。 她甚至还扶住了孤,轻声哄孤。 认错了好啊,孤没有怪过她,也没有什么可追究的。 孤有些想哭。 没有人哄过孤。 母亲十分严厉,从不许孤哭一声。 她只会嗤笑,你见哪国的大公子会哭啊? 她只会讥讽,你那些叔伯兄弟们,你一个也不如。 有一回,王叔在孤的衾被里放了一只死透的酉禽,孤无防备,因而骇哭。 母亲将孤带去宗庙罚跪,一跪就是两个日夜,那戒尺在手心作力敲着,孤的手心都敲肿了数回。 她说,哭有什么用,弱者才哭,你不设法反击,连活都活不得,将来只能死得不明不白,将来就只能在地底下哭,在陵寝哭,在乱葬岗哭。 她还将孤锁在鸡舍,孤在那鸡舍里又是两个日夜。 孤出鸡舍时,母亲问孤,你知道酉禽的强敌是什么? 孤说,是狼。 母亲又问,你如今可知道该怎么办了? 是,孤知道。 往鸡舍里放了狼,不出一盏茶的工夫,鸡舍里的酉禽全都死在了狼的嘴下。 那年孤五岁。 母亲说,你要做狼,要做燕国的头狼,不然就只能成为旁人口中的酉禽。 母亲从不许孤掉一滴眼泪,她说君王是不能落泪的。 她说,你不去争,你就得死。 是,燕宫之中权谋诈变,蓟城之内风云翻搅,在王叔之外,还有无数个王叔,无数个兄弟,他们日夜觊觎长乐宫的龙榻,也日夜想要入主九重台。 孤亲眼看着他们一次次谋权,起兵,宫变,拼得头破血流,死无全尸。 母亲是成功的。 孤成了这世间最好的棋手,最无情的权力机器。 孤尤喜翻搅风云,孤抬手落子,就能毁了他们的阴谋诡计。 看着他们的诡计一次次在孤跟前露出破绽,看着他们的脑袋一次次被孤挥剑砍下,孤感到前所未有的酣畅。 世人都说孤暴虐,也许是罢。 孤从前没有七情六欲,孤亦从来不会爱人。 孤十八加冠,行在刀尖,殊死博弈,步步惊心,孤的双手全都是血。 可孤也想有人来哄一哄。 孤抓住了她的手,孤抓得用力,险些捏碎了她的手骨。 她不曾抽回,她泪流满面地撑住孤的身子,轻柔哄着,“公子,就好了。” 孤却不敢问一句。 问她,小七,你可是那个能在这修罗场里搀住孤,与孤并肩走一场的人? 这样的话,孤没有问。 不要问。 她若给你一个“不能”的答案,你又能怎么办呢。 可孤忍不住请她靠近一点儿,再靠近一点儿。 孤真想有个人能靠一靠。 她靠近几分,那娇小清瘦的身子尽力撑着,几乎被孤压倒在地,这时候她抱住了孤。 不,她本意只是撑住自己,孤知道。 可孤忍不住俯身靠上了她的肩头,忍不住唤她的名字。 “小七。” 孤闻见她身上沾染了孤的味道。 雪松。 孤有一身坚硬的骨头,要做雪里的青松,要做燕国的头狼,孤要有折不断压不弯的脊梁。 可偎在这温暖软和的小狸奴身上,孤也想有片刻偷闲。 孤也想有片刻不去做那样强硬的人。 孤问她,“小七,你还恨么?” 可还恨孤对她做过的一切? 可还恨孤的囚禁,折辱? 她轻声低喃,温热的气息轻吐在孤的耳畔。 她说,不恨了。 孤信。 第530章 番外一:公子许瞻(六) 刺杀不过是个开始,蓟城从来都是危机四伏,暗流涌动。 魏使的国书敕封她为嘉福郡主,呵,寓意虽好,虚名罢了。 不过是将她与魏国牢牢拴在一起,这不是好事。 孤这三年都在与她的阵营较劲,她是什么人,该站哪一队。 她是魏人,但不该做魏国的刀。 他日若仍有党派纷争,仍有夺权暗刺,她都得站在孤的一旁,唯孤能护她周全。 她不该卷进列国的争斗,亦不参进蓟城的党派。 她总会是孤的人。 总有一日。 罢了,不提坏事。 这一年,孤最好的消息也都是关于她。 一块完璧。 干干净净,清清白白。 她纯粹得像个傻子。 孤不知有多欢喜。 孤笑,孤俯身上前,命她看孤,一次次摩挲她的粉颈乌鬓,孤爱不释手。 她仍如从前一样乖顺,但目光躲闪,不知在想什么。 孤听见她的心跳得厉害,见她的脸红得似要烧起来,孤就看着她一分分、一寸寸地把自己折了进来。 她这样的傻姑娘,躲着,避着,总顾而言他,垂头要往后退。 但孤再不许她回避。 孤的指腹在她的唇瓣上细细摩挲,每摩挲一寸,她的脸便红上一寸。 孤听见她的心如敲锣打鼓。 孤想,不急。 小七,不急。 许瞻,你也不要急。 她总会看清自己的心,也总会为你留下来。 庄王十六年四月二十六,孤的生辰。 孤第一次与母亲提起迎娶小七的事,便是在这一日。 母亲不肯,在她心里,能做兰台夫人的必是大国公主抑或簪缨之女。她说小七是魏俘,这样的身份是轻贱了孤,更是轻贱了燕国。 母亲曾掌控孤的一切,然关于小七,孤意已决,执意要娶,半分也不肯退让。 孤在宫宴上饮了酒,因急着见她,早早就回了兰台。 那时兰台天色青青,降着小雨。 她在碎花亭闲坐,白木兰映着那寒玉簪水般的脸,她美不自知,那一颦一蹙,皆落在了孤的心坎。 孤记得将最爱的木兰插于她的髻上,记得将她揽进怀中,记得将她从雨里抱起。 她就在伞下,就在孤怀里,似小兽一般乖乖蜷着,偷偷地瞧孤,孤都知道。 孤想,你瞧,许瞻,慢慢来,你不必急。 孤尤爱与她对酌,看那张不施粉黛的脸渐渐被酒染成人面桃花的模样。 孤尤爱她的采桑舞,翘袖折腰,长服曳地,就在孤面前翻卷出好看的袖花来。 孤也尤爱与她闲话,她就坐在孤一旁,暖黄的烛光将她笼着,春色撩人,孤怎么都看不够啊。 醉意朦胧,孤仿佛也跟着她去了桃林,养一条狗,去当垆卖酒,为她涤器,去听路过的客商说起那些天南海北的见闻。 她可真是个了不起的姑娘。 她竟懂那么多。 孤问她,“小七,高兴吗?” 她笑得真美啊,她说,“高兴。” 孤问她,“你说要当垆卖酒,那谁为你涤器呢?” 她说,“自然会有旁人。” 孤问她,“会嫁给大表哥吗?” 她微醺笑着,她说,“也许会罢。” 孤心中一叹。 她的以后没有“公子”。 但孤不急,孤取来早就备好的木犊,孤说,亲一口,就给你。 她为了木犊,第一回亲了孤。 温温热热的嘴巴浅浅覆来,不过须臾。 不过须臾就将孤的心全都抓了起来。 孤抬手想去捧住她满头的乌发,却只抓到一片袍角,就连那袍角也很快离开了孤的指尖。 孤心神微乱,眸中恍然。 孤知道自己醉了。 孤起身时身子轻晃,忍不住环住了她的腰身。心里有千句万句,出口时却只凝成一句轻叹。 小七。 这低贱二字,竟不知何时起,已成了孤最好的情话。 孤借酒问她,小七,留在兰台不好么? 她犹豫了一瞬,没有说“不好”。 那便好,那孤便等她。 也是这一夜,孤那好堂弟许牧星夜集兵,终于反了。 孤候他多时。 一招请君入瓮,就叫他的铁甲骑兵大溃而散,死伤无数。 许牧率残部往城门逃窜,孤早在城楼布下虎贲等候,杀一个丧家之犬易如反掌,原本毫不费力。 那丧家之犬说,要送孤一份大礼。 呵,大礼。 孤铺谋定计,杀伐果决,没有什么能要挟得了孤,他该知道。 但孤不曾想到,许牧的大礼竟是小七。 晨光熹微,东方既白,她身上的麻袋旦一扯下,便露出了那张煞白的脸来。 孤没有软肋。 没有。 许牧该知道,王叔该知道,这天下诸人都该知道。 孤拉满了轩辕大弓,而她连一声哀求哭泣都没有。 她心性坚硬,孤知道。 她冰雪聪慧,也该知道孤的心思。 孤朝许牧张弓拉箭,那利箭穿风破晓,直直插进了那反贼的脑门。 你瞧。 孤箭术甚佳,从无一分差池。 是日的兵变收锣罢鼓,此时已是天光大亮。 孤踩着满地尸身去寻她,她见了孤便往后退去。 她怕了孤。 但这便是权力场。 你死我活,十分寻常。 她也许去四方馆报过信,也许与叛贼有牵连,她不该出现在城门,孤都知道。 但孤不曾怪罪。 不疑她,亦不曾想过杀她。 她问过孤,公子不怕奴果真背弃公子吗? 孤也不知。 孤能翻搅风云,宰割天下,但孤不知她的心思。 孤当真怕她将自己折进去。 孤唯有正色劝告。 “小七,离他们远远的,永远不要卷进来。” 但愿她能记住。 要记得死死的,要烙进脑中,要刻在心里。 这一日,孤带她进宫,命她去听、去看。 孤有心去试,看她到底是不是孤的人。 但她口中没有一句实话。 没有,那便不是孤的人。 是,她盯着孤腰间的玺绂,说着气话,她说,奴是魏人,做不了公子的人。 她还说,奴总是要回魏国的,那里有奴的父亲母亲。 生辰那日短暂的亲近,再也没有了。 孤心里何尝不气,孤嗤笑一声,告诉她,什么嘉福郡主,追封毫无意义。 她双眸通红,但没有哭出一点声音。忽而却又笑了起来,到底说出了心里的话。 她说,公子嗜杀残暴,不配做北地之主。 孤。 孤将她赶下马车,命她跣足行走。 孤命她下车,她便下车。 孤命她跣足,她便跣足。 她一句也不肯求孤,一句错也不肯认下。 但凡她肯说句软话。 罢了。 孤在兰台坐卧不宁,然她竟去了扶风。 呵。 孤星夜寻去,挎剑立马,径入厅堂。 兰台的东西,谁人敢抢。 女人。 君位。 王叔觊觎燕宫由来已久,孤与王叔的恩怨亦早已理不清楚了。 孤五岁随父伐楚,王叔曾设计将孤虏至燕营,孤险些死于楚人剑下。 若不是敌军主帅将孤送回父亲的中军大帐,孤早就客死异地,燕国也必将一败涂地。 孤犹记得那时敌军主帅是楚国的七公子,那是个儒雅的文人,孤虽记不清他的眉眼,但记得他眸光温和。 孤是后来才知道,七公子就是她的父亲。 他的手曾轻抚孤的头颅,孤至今尤记得她父亲的话。 他说,“稚子无辜啊。” 听说楚国败后,七公子回国受刑,后来竟不知所踪,再无人知道他的消息。 狼若不死死咬住狐狸的咽喉,狐狸终究要寻机给狼以致命一击。 王叔啊,那只狐狸。 他又从孤这里讨到了什么便宜,孤的猎犬撕了他的爱女,吞了那孩子半只脚。 他年长孤十岁,自此再不敢小看于孤。 呵。 她真是个倔强的人呐,孤命她上车,她竟不肯。 只自顾自往前走,孤不远不近地跟着。 孤想,不审,不叱,不辱。 再不弃她于闹市,亦再不锁她于危楼。 孤还想娶她。 但她抗拒孤,她死死掐住了孤的手,指甲深陷,掐掉了孤一层皮。 她说,君侯是好人。 她信了那只狡诈的狐狸。 她不信孤,却信一个谋面不过半日的人。 孤的心寸寸滴血。 在她心里,孤暴戾嗜血。 同室操戈,诛自己的父辈兄弟。 动辄征战,屠列国的兵卒百姓。 可孤就只是这样的人么? 孤不知道。 但她真真正正地是站在了孤的对面。 孤最怕的事,就是她不做孤的人,最怕她做孤的敌人。 孤第一次害了怕。 孤将她拽来,按上短案,扣住她的脖颈倾身覆下,去啃噬她的唇舌,去撕扯她的衣袍。 孤要缚住她的双手。 孤要占有她。 孤一心要娶的人,她得是孤的人啊。 但她厌孤至极。 她拼了命去推、去躲、去掐,她策目切齿,她痛斥说,“这世间怎会有公子这样的人!” 孤是怎样的人啊。 她大声地告诉孤,公子是不得人心的人。 孤心如刀刺。 原来孤竟是这样的人。 可有人便够了,要心干什么。 多余。 她跳下了马车。 孤没能抓住她的衣袍。 她厌孤,恶孤,宁死也不肯全了孤。 她说她要干干净净地回去。 在她眼里,沈晏初好,良原君好,只有孤是恶人。 孤不死心,孤问她,小七,你的将来该是怎样的? 她说,奴的将来,该在魏国。 孤,痛心入骨啊。 孤说,你不走,我娶你。 但她。 她背过了身去。 雨打窗棱,声声切切,如万箭穿心。 孤险些掉下泪来。 暮春的雨无尽头地下,孤就在木兰树下守着她,守了数日深夜。 听说她烧了木犊,也不要孤的小狼,但有一夜,她推门出来,就在木纱门外痛哭出声。 孤的心已是千疮百孔。 孤跪坐一旁,将她揽入怀里。 孤问她,“小七,你想要什么呀,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可她没有说话。 她只想走,因而什么也不要。 孤不知如何取悦,因而带她进宫见母亲。 母亲应了孤要好好劝她,母亲说的话,她大抵会听一听。 路上孤送她木梳,朱红的梳子,绘着一朵木兰,孤做了两个日夜,十分喜欢。 孤想为她簪上,但她却本能地躲开。 她说,奴以为公子要打。 是,孤在她眼里是个暴戾嗜血的人。 孤定定望她,木兰梳子捏在掌心,再也送不出去。 孤告诉她,孤亦能为她濯足。 但她并不领情。 这日家宴,母亲借口打发孤与阿蘩阿娅一同去看望父亲,单独留她一人说话。 她们说了许久,孤回去时,见她髻上簪着母亲的凤钗。 孤想,不管从前母亲怎样,但若能留下小七,那她便是世间最好的母亲。 可要离开时,孤听见了母亲的叹息。 母亲只说,可惜。 孤便明白了。 孤曾问她,孤愿意娶,你可愿嫁? 然她不愿。 燕庄王十六年农历五月二十一,扶风满月。 就是这一日,王叔也动手了。 许慎之引她出去时,孤知道不会简单。 但孤握住她的手,选择了信她。 她回厅堂时,扶风的形势已然颠倒逆转。 孤附耳问她,她眼里凝泪。 那些眼泪出卖了她,可她一句实话也没有。 你看,即便孤要娶她,她也仍旧不是孤的人。 她背弃了孤。 孤借故离席,而大门紧阖。 这青天白日,扶风已是天罗地网。 一个个黑衣死士,手中兵刃凛凛。刀刀致命,下得都是死手。 孤拔出青龙剑,依旧将她护在身后。 孤说过,信与不信,都会护她。 孤想,许瞻,你何必怪她。 她才十六,何必怪她。 孤没有怪她,亦不曾将她当作敌人,因而依旧把脊背留给了她,就似猎物将后背留给了猎人。 但她抱住了孤。 她为孤挡了一刀。 那刀从她的发髻中间砍了下去,削断了她的青丝,劈裂了她的木梳,划上了她的脊背。 孤宁愿这一刀砍在自己身上,孤在背水拼杀的间隙想着,许瞻,她心里是有你的。 孤心疼,但也真心欢喜。 孤推开了她,要她去找王叔。 孤知道王叔喜爱她,必不会杀她。 可她磕磕绊绊地冲进那片厮杀的战场,孤不知她要干什么。 孤只知要护住她,只知持剑跟在她身后,短兵相接,白刃见血。 孤想,孤得护好她啊。 信与不信,都要护她。 即便遍体鳞伤,皮破血流。 第531章 番外一:公子许瞻(七) 孤不料扶风竟敢白日动手,因而赴宴不曾带人。 虎贲来时,孤与孝廉延年险些支撑不住。 一上马车,便倒下了。 孤一向强硬,最不愿于外人面前倒下。 然她原也不算外人。 是。 不算。 孤仍旧不曾将她当作外人。 不敢合眼睡下,听闻裂帛响起,似有人伸过手来。 孤乍然睁眸,立时握住了她的手腕。 是孤天生的戒备,并非对她。 她手中攥着布带,还握着一只香囊。 香囊里有金疮药,还有不知名的熏香与药草。 她成日待在青瓦楼,吃穿皆由寺人供给,从前是没有这样的香囊的。 是因早知今日扶风围杀,因而才备下了药吗? 孤不知道。 但孤得告诉她,得要她知道,姚小七到底该是谁的人。 她得知道。 她若不知道,今日就不能做孤的夫人,来日就不能坐孤的王后。 她该知道。 因而孤命她跪下。 不是主命奴。 是以夫命妻。 孤单手撑剑于王青盖车坐正,她奉命垂头跪于一旁。 孤又一次问起了席间的话,问她方才在扶风,可曾见过甲士。 她仍如从前每次,一句实话也不肯说,只会重复一句,“奴不曾见过。” 呵。 不曾见过。 孤该知道,王叔亲魏,她站在了王叔的阵营。 孤命她扒下衣袍。 她不肯。 孤心中有气,孤的剑重重地杵着车身。 竟把她骇哭了。 她颤着双手怔然扯开了束腰的酢浆草结,恍恍惚惚地褪下了领口。 孤用力钳住她的肩头,她的肩头烙着孤的姓氏。 孤问她,你身上为何会有“许”字? 她脸色煞白,滚滚淌泪,她说,奴是公子的俘虏。 孤早已不把她看作俘虏,但她从不曾把孤看作夫君。 此时便当她是俘虏,叫她认清自己的身份,叫她明白自己应有的阵营。 孤问她,俘虏该干什么? 她嘴唇翕动,一声也不敢吭。 孤扣紧她的后颈,迫她扬头,孤正色告诉她。“不求别的,但你至少得是我的人。” 孤苦口婆心,她仍然只有一句,“奴什么都没有看见。” 真是个天生的细作啊。 孤该怎样劝慰自己,孤不知道。 她从来不问孤的伤,亦从来不问孤会不会死。 可似她这般纯粹的姑娘,孤不知,孤若死了,她可还能保全自己? 孤心事重重,再不理会她。 回了兰台,九卿很快来禀。 孤那好王叔受了伤,把自己择得干净。孤前脚才出扶风,他后脚便赶去桂宫哭嚎。 卫太后是生他养他的母亲,爱他至深,怎会不保。 罢了。 九卿还说起了阿娅。 哦。 孤险些忘记还有阿娅了。 母亲说,娶了表妹阿娅,便是娶了北羌十万兵马。 孤无心娶她,但这十万兵马也不该落入旁人手里。 九卿说,说阿娅中了迷香,早已失身于王叔了,因而平阳公主将阿娅扣在扶风,如何都不肯放人。 孤,明白了。 她的香囊里就有催情香。 她把北羌的十万兵马拱手送给了王叔。 她要孤兵败,要孤死。 孤衣袍半开,无心整理,推开木纱门立在她跟前。 她自知心虚,不敢抬头。 孤拽住她的胳臂,一把将她拖进卧房。 她低呼一声,到底不敢挣脱。 孤将她拖进湢室,一把丢进了浴缶。 她呛咳数声,挣扎坐起身来。 孤见她怛然失色,周身都打着冷战,她低低地叫孤,叫孤“公子”。 孤俯睨着她,不知她怎会生出如此恶毒的心思。 她亦是女子。 她垂头想要避开,但做了错事的人,岂能就这般轻易地避开啊。 孤一把拽起了她的乌发,斥问她,“你点香的时候就没想过,阿娅就是十万铁骑么!” 她眼里含泪,不敢出声。 那几缕乌发蝉鬓自孤的指间垂落,悠悠拂在她的脸畔。 那是在扶风所断,孤记得。 背上的刀伤浸在水里,她定然很疼,孤知道。 浴缶一片血色,孤也都看见了。 孤到底不忍苛责,因而松开了手。 不。 不能算了。 孤要罚她。 孤伸手探向她的腰身,滑向她的胸脯。 她遽然一凛,企图拦孤。 孤要做的事,谁拦得住。 孤第一次将那对胸脯握在手中,却不是彼此心甘情愿。 呵,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的心甘情愿。 孤要人,不要心。 她十分清瘦,但胸脯拥雪成峰,十分丰美。 孤扯开她的酢浆草结,将她的抱腹衬裙尽数丢去一旁。 她眼底蓄泪,周身瑟瑟,抱紧双肩企图遮掩。 她开口求了孤,她说,奴知错了。 知错? 不,她不知道。 他日若仍要站队,她便仍要弃孤。 因而她的认错一文不值。 孤箍紧她的手腕,在她身上轻勾描绘,寸寸丈量。 孤知道她胸脯多大,知道她腰身几寸,也知道她禁地的形状。 她轻声吟着,滚下泪来,不敢去挣。 孤将她一把抱起扔上卧榻,命她趴好。 这真是一具迷人的身子啊。 纤悉毕露,皆落入孤的眼里。 那道鲜红的刀伤,愈发使她妖艳诱人。 孤欺身胯于她腰间,贴于她的耳廓,问她,你可是内应? 她身子发烫,在孤的指尖下似要着起火来。 但她佯作平静,她说,奴不是。 但愿。 但愿她不是。 但是与不是,就要见分晓。 孤于她的脖颈狠狠咬噬,她哝哝一声,齿间逸出了“公子”二字。 她不知自己的吟声是如此娇媚动人,如此催情发欲。 孤,孤情难自持。 孤掰正她的身子,欺身压下。 她的胸脯如此滚烫柔软,紧紧贴于孤的胸膛。 可惜。 可惜有肌肤之亲,却从无坦诚相待。 孤倾身吻下,从她的唇齿向下游移。 孤想,孤等不得了。 就在今夜要她。 就在此时。 就在此处。 孤以膝相抵,分开了她那双凝脂似的玉杵。 那是滚烫灼人的躯体。 还不等做什么,便听她轻吟一声,一阵热流洇湿了孤的腿畔。 孤知道那是什么。 垂眸见她满面绯红,一双桃花眸子里的惊慌如小鹿乱撞。 孤想,她心里有孤。 定然有孤。 孤喉头滚动,血脉贲张,因而愈发铺天盖地地吻她。 她的胸脯剧烈起伏,如菽初发,两抹娇红。 她的蛮腰不堪一握,水蛇一般微微扭动。 怕人侵入,那两条玉杵似的腿紧紧拢在一起。 这是一桩将将开始的温柔事。 方才的责问都过去了,这日的事孤不再与她追究。 不追究了。 她十分青涩,不敢抬眸,一双素手无处安放,只抓紧了茵褥。 但这桩温柔事还不曾发生,九卿便来了。 是,孤白日命九卿去查兰台的暗桩,他向来可靠。 孤在她腿间肆意拿捏,孤问她,你猜是谁? 她如寒蝉仗马,轻细的声音打着颤儿,她说自己猜不到。 孤笑。 孤起了身,衣袍略整,丢给她一件松垮里袍,命她一同去听。 她神色慌张,蓬头赤脚。 孤给她留了体面,就使她在藏书阁外跪听。 你猜九卿说什么,九卿说,是姚姑娘。 呵。 姚姑娘。 下药的是她,见王叔的是她,背弃孤的是她,兰台的暗桩也是她。 好似一盆冰水兜头浇来。 孤静默半晌,摔了手中的角觞,也摔了案上的书简,笔架,烛台。 孤想,孤要再试一试。 但若她过得了这一关,孤不再追究她的背弃。 孤命人整顿兵马,子时剿杀。扶风上下,一个活口也不留。 孤提步上楼,她自知暴露,低垂着头不敢抬起。 孤掐住她的脖颈,凝眉与她说话。 “你仍旧想要我死。” 她浑身轻颤,一句话也不敢说。 孤眼眶泛红,不知究竟为何要留她,也不知她为何要卷进来。 孤以软帛裹住了她的伤处,穿过双臂绕到前来,用力一勒,于她的胸脯上打了死结。 那一对胸脯被勒得扁了,将她勒出了泪来。 疼吗? 可有孤的心疼? 孤命她不许松开。 不许松开,再疼也要忍着。 她惶惶不安,费力喘息怔怔地应下。 她说,奴不松开。 孤心中轻叹,神色缓了下来。 孤哄她不必害怕,孤说,屠了良原君,便不再有你什么事了。 她该听孤的话。 孤问她,小七,你可会等我? 她应了,她说,奴等公子。 但愿。 孤但愿她能等。 孤往厅堂走去,不能放心。 及至拐角,到底止住步子,转身定定地望她。 孤想告诉她,小七,不要出门。 不要出门。 就在兰台等孤。 过了是夜,孤会娶你。 可到底也没有说出口来。 是夜月黑风高,残星数点。 孤策马出兰台,径去扶风之外。 就在前往扶风的必经之路,立于马上,按辔徐行。 孤心中忐忑。 但愿不必在此处见她。 然。 然有马蹄声自蓟城大道疾疾奔来,惊起了一片鸡鸣狗叫。 孤借月色看见了她。 孤趋马向前,已不知心里是什么滋味。 在意料之中,早知如此,却总奢求不一样的结果。 孤愠怒,痛心,不忍。 孤万般无奈,忧心如酲。 孤怅然问她,为何不等。 孤不知她为何不等。 她乖乖等孤,什么细作暗桩通风报信,不就再不必追究了么? 孤心中悲苦,这么多年,竟忍不住在外人面前滚下泪来。 孤不知她为何总不信孤,为何总不听孤的话。 她从也不认错,从也不愿回头,她认准了一条道就要走到黑。 你瞧啊,月色下她调转马头,一次又一次弃孤而去。 小七啊。 绊马索已横在蓟城大道,她能跑到哪儿去呢。 马蹄翻飞,将她远远地摔了出去。 那寂无一人的巷子,都是孤的虎贲。 披坚执锐,横挎大刀,恭候多时。 孝廉一再证明他的话,他说,公子可看清了?魏贼终究是魏贼! 是了,魏人,终究是魏人啊。 孤的汗血宝马在她身旁徘徊,孤心头百般滋味,不知如何纾解。 孤问孝廉,潜入燕国的细作向来如何处置。 孝廉笑,他说,唯割舌断肢,做成人彘,悬于门楼尔。 孤。 孤心头一空。 孤又问,可曾有过女细作。 孝廉觑她一眼,笑道,无非先奸后杀。若运气好的,便毒哑挑筋扔去慰军,何时死了何时算完。 孤。 孤心如刀刺啊。 孤问她,魏俘,你可想过这个结果? 她即便心里无孤,也该牢记自己最初不过是个魏俘啊。 她强撑着身子辩白,她说,“我也为公子挡过刀。” 孤低笑一声,是啊,不挡那一刀,又怎么为自己洗清嫌疑。 她说王叔答应有生之年不起战事,她说她见过大表哥与王叔的盟约。 可王叔能给的,焉知孤给不了啊。 孤为她,到底未曾再起征伐。 月色如水,这周遭鸡飞狗跳,兵甲幢幢。 孤命孝廉亲手捆她,命孝廉连夜去打笼子。 就将她横于孤的马背,扣住她脊上的麻绳,打马回兰台,丢进了孤的卧房。 孤又一次将铁链拴上了她的脚腕,孤的青龙剑挑断了她的麻绳,再不必说什么,胯在她身上便撕扯起她的衣袍。 她极力挣着,袖中的金柄匕首霍然拔了出来。 孤手上一顿。 她仍要杀孤。 孤。 孤的心一次次伤透,至此已彻底冷了下来。 她眸中沁泪,攥着匕首的手微微发颤,那匕首最终横在了自己颈间,她说,“公子开恩,要小七自己死罢。” 开恩? 她怎配要这份“恩”。 不配。 她的衣袍在孤手中轻易便扯烂撕碎,孤捡起麻绳,复又将她捆起。 在那粉白娇嫩的身子上一道道地穿过,穿过她的脖颈,绕过她的胸脯,勒紧她的腰身,连同她的双臂细腕全都缚于身后。 粗砺的麻绳悉数嵌进她的皮肉之中,白日为孤所受的伤口正被绳结抵着。 孤有至高的权力,有强劲的力道,有血气方刚的躯体。 孤若想强要了她,实在是易如拾芥,手到擒来。 孤原不必等这么久。 但偏偏等了这么久。 孤等她心甘情愿地交付,心甘情愿地嫁娶。 若不是这日东窗事发,孤还会继续等下去。 可孤等来的只有背弃。 她如今在孤的掌心,她只配被箍着,被缚着,被压着。 她神情哀痛,无声恸哭。 她哭,但孤不愿看她哭。 孤将她按趴在青铜案上,自背后蛮横欺入。 她惨叫一声,淌出了血来。 孤将她死死地按在青铜案上,她毫无翻身还手之力。 她极能隐忍。 一个极能隐忍的细作。 她极力隐忍着不肯发出声来。 她越是极力忍耐,孤越是要扯紧她的发髻更为蛮横地索取。 她在哭。 她的胸脯被死死压着,那青铜案上的纹理都刻进了她的身体。她的眼泪一串串地落到案上,聚成一堆,向四周漫延淌去。 孤用马鞭笞了她,命她像寻常的女人一样喊叫。 她有极硬的骨头。 她死死咬唇,不肯从孤。 不从,便笞。 细作便不怕疼了么? 真当自己是铁打的么? 她忍不住哭出声来,一出声便是抑制不住的呻吟。 是,得叫。 就只做个女人,不做魏人的刀刃,不做扶风的暗桩。 得叫。 得叫。 缚于背后的手早就变了色,伤口亦随孤每一次的撞击被绳结反复磋磨,已然血肉模糊。 那便血肉模糊。 是细作该受的。 她数次昏迷,又数次被马鞭笞醒。 孤要惩戒她,要调教她,要驯服她。 驯服这野马。 驯服这狸奴。 驯服这不听话的狼犬。 她清醒时求孤赐死。 呵。 死? 死还不简单,死是这世间最容易的事。 若轻易就叫细作死了,那人人都能去干细作了。 她这身子,实能一用。 孤要用。 不必求什么心,只用这灼人的容器。 直至东方已白,孤才起了身。 孤捏住她的下颌,冷然瞥来,“睁眼看清,你到底是谁的人。” 她不睁眼,便依旧不曾驯服。 孤迫她睁眸。 她怯怯望孤,抖颤着半不出一句话来。 呵。 孤不由轻笑。 既不愿做孤的人,那便做个禁脔。 脔者,肉也。 一块肉罢了。 第532章 番外一:公子许瞻(八) 孝廉送来了金笼子。 孤挑断麻绳,解开了她的锁链。 命她起身,她仍旧不肯。 不肯起身,也不肯求饶。只抱紧双肩,掩住胸口,把自己蜷成一团。 没什么好可怜的,一个负恩背义,只会屡屡忤逆的人。 孤将铁链挽在掌心,轻易便将她拖起。 这一夜过去,她已不成人样。 她的双臂泛着红紫,她的脊背血肉模糊,她的臀瓣皮开肉绽。 孤早便说过,这般强硬的心性,不是什么好事。 一个姑娘家,何苦啊。 金笼低矮狭小,栅栏细密。 她乖乖爬了进去,似受了伤的小兽在里面紧紧蜷着。 然孤。 然孤心中郁郁,并没有什么可欢喜的。 那脸红心跳的一吻,那柔软的怀抱,那十分短暂的温存,已似沤珠槿艳,只余大梦一场。 孤曾有一心想娶的人,如今已经再不能了。 孤若不是个昏君,便该知道,魏国细作是不能做燕国王后的。 孤若不是个昏君,就该杀了她。 早在她扶风报信,就该杀了她。 不。 早在易水别馆就该杀了她。 然孤不忍,一错再错,便就错到了今日。 孤不能安睡,亦无心政事,浑浑噩噩地进宫,也浑浑噩噩地回兰台。 青瓦楼内寂无人声,笼子里的人没有一丁点儿的声响。 她就像死了一样。 孤不知自己对错。 孤看见她时,她周身战栗,把脸埋进臂弯,闭紧眼睛不肯看孤。 呵。 你瞧她。 已经是个脏东西了。 孤生来好洁,命她出笼。 她不肯。 即便是个脏东西,她也仍旧不肯听话。 也是。 她何时又听过孤的话呢? 从也没有。 孤拽起她踝间的铁链向外收紧,她颤着声儿求孤,她叫孤“公子”。 孤知道,她是害怕,不是求饶。 不求饶,便是不认错。 孤往外拉拽,她被迫爬出笼子,就在孤跟前垂头跪着,企图掩住那赤裸的身子。 原本能体体面面身穿华服的人,原本能与孤携手一同进宫的人,此时跪伏地上,肮脏污秽,一缕不挂。 怪孤吗? 孤要娶她,她不愿。 孤要她等,她不等。 她为自己的国家大义,宁愿飞蛾扑火。 孤不知是敬她的气节,还是恨她的背弃。 孤为她汤沐。 她不敢舒展,依旧蜷着。 孤去清洗她躯体上的污秽,也多想清洗她不安分的心,去清洗她那不清楚的脑子。 因而孤此刻没有怜惜。 孤将她那榆木脑袋尽数按进兰汤,她不会水,孤知道。 她无力挣扎,唯双肩脊背徒劳地耸动,浴缶里的水比昨夜还要红上几分,红得刺目。 孤那时想,就让她这么死了吧。 她这样的人。 她能熬多久啊。 孤又能熬多久啊。 孤不知道。 但终究放了手。 她出水时,已呛得双眸通红。 孤给她裹了一张薄毯,抬步扛进了卧房。就放在案旁,为她擦起湿透的长发。 鬒发娥眉,生得极美,原不需什么金簪玉饰。 可惜却断了一截。 她瞪大双眸,双肩微颤,惶然戒备着。 她总是这般戒备。 戒备孤。 孤捆了她。 捆了她,锁了她,囚了她,她便困于孤的掌心,再不能离开兰台,再不能背弃,再不能出逃。 孤就是礼法,做什么都没有不对的。 她颤声求孤,“公子不要......” 不要? 不要什么? 她求孤不要捆她。 不认错,不求饶,只求孤不要捆。 这便不算求。 这便不算低头认错。 孤笑了一声,将她的双手吊上了木梁。 抬手托起她的脖颈,温声命她抬头。 孤的青瓦楼立了一面铜镜,就在案前。 她一抬头便能看见自己的模样。 铜镜里的人仍旧跪在地上,一双素手被高高束起。没有衣袍蔽体,周身皆暴露在孤的眼下。 放荡低贱,淫靡不堪。 孤没有忘记娶她的话,但孤再不会对一个细作说。 她眼底沁泪,不敢抬眸细看。 孤偏要她看。 孤自身后扣住她的咽喉,抬起她的脸来迫她直视铜镜。 得看啊。 得好好看啊。 东北角的细作女俘又岂止这般下场。 孤提起狼毫,以笔尖蘸药抹她的伤口。 抹她的脊背。 抹她的臀骨。 也抹她撕裂的秘处。 她身上起了一层细密的疙瘩,她躲着,避着,孤只需单手扣住她的腰身,便叫她逃脱不得。 “你敢动。” 孤尤喜欢去拨弄她最不能见人的禁地,甚至细细观赏她临深履薄的反应。 她本能地瑟缩,在孤掌心微微扭动。 呵。 她能受得了疼,却受不住这份酥痒。 孤用那湿漉漉的笔尖划向她的脸颊。 孤嘲讽她,“我什么都没做,怎就发了浪。” 她脸色煞白,滚下泪来。 孤命她看着镜子,不许哭,亦不许动。 孤的狼毫蘸了朱砂在她胸前勾勒描画,落笔生花,画孤最爱的木兰。 孤,笔法甚佳。 自臀中勾出玄黑的枝桠,绕至胸前绽开。 勾勒,晕染,着色。 孤笔底春风,碰到哪里,哪里便起上一层细密的疙瘩。 孤居高临下地打量,十分满意,提笔在她脸颊上又勾画一朵。 孤问她,好看么? 她咬唇不回。 她总是不回孤的话。 不回孤的话,也得做孤的人。 孤取了大印,信手盖上她的脸颊,胸口,玉杵,孤就在她的耳畔问她,“魏俘,你是谁的?” 她怔然回道,“奴是公子的。” 呵。 她如今总算知道了么? 孤又问,“是我的什么?” 她的眼泪滑了下来,闭紧嘴巴再不肯回话。 孤肆意抚弄,将那一身的木兰抓在掌心,抓出了奇形怪状,万般姿态。 她低吟一声,忍着战栗。 她低声回了话,她说,“奴......奴是......是公子的禁脔。” 孤笑,迫她大声说个清楚。 她声音轻颤,遮掩不住。 她说,“奴是公子的禁脔。” 既知道,那就得记住啊。 孤的手没有停过,她瑟缩躲避,孤咬住她的耳垂,低低警告。 她求孤放开。 为何放开? 可要留给沈晏初用? 镜中的小七轻贱浮荡。 她的眼泪冲淡了朱砂。 孤问她,你可知那盟约上的‘结为姻亲’是何意? 她不知她的大表哥把她卖了,卖给了孤的王叔。 孤不是君子。 但沈宴初是骗子。 她听了这样的话愕然失色,她忘记方才还认下自己是孤的禁脔。 她大声驳孤,“大表哥不会!” 呵。 娼妓。 被人骗了、弃了、卖了,还一门心思为他人做嫁衣裳。 她倔强地扬着脸,那一直睁着的眸子渐次浮出泪光,她咬牙滚泪,“大表哥是君子,你才是骗子!” 孤一耳光扇了下来。 她又惊又怯,垂眸掉下泪来。 孤脸色难看,问她,“你方才说,你是什么?” 她的声音低不可闻,她说,“奴是公子的禁脔。” 孤指间作劲,命她再说。 她泪如雨下,她说,“奴是公子的禁脔。” 孤扣住她的脖颈,迫得她高高仰头,“看看自己这副模样,沈宴初可还会要你?” 她紧闭嘴巴不肯回话,只一味地掉泪。 只需说句软话不就罢了,她不,她偏还敢在孤面前叫她大表哥。 呵。 好啊。 孤不由冷笑,反手将麻绳自梁上拽下,将她按趴上了长案。 她全身战栗,想要逃开,孤如昨夜压着迫着,她丝毫也逃脱不得。 她颤着声开口,求孤不要。 不要? 不要什么? 孤给的,她就得要。 孤告诉她,禁脔不该说人话。 她是禁脔。 自扶风报信,她第一次认了罪,求了孤。 可已经晚了。 孤将她按下,沉腰侵入。 她惨呼一声,眼泪奔涌。 孤不求她一味地俯首恭耳,唯命是听,她可以有自己的意志与坚守。 但她得擦亮眼睛,她得明辨是非,她得知善恶好歹啊。 但她不知。 她不知感恩,不知孤的厚待。 不知便该罚。 罚到她知道为止。 他没有丝毫温柔,与昨夜一般暴烈入侵。 孤无休无止地索取。 亦无休无止地惩罚。 她流了好多血。 她的血比朱砂描画的木兰还红。 一张脸煞白,趴在案上一动不动。 即便是这般,也木然受着,不肯求饶。 孤心中郁郁,孤不知到底是为了什么。 孤抱过她,孤爱喝她炖的鱼汤,孤还说她的小鱼干也极好。 孤要她跳一支魏国的采桑舞,孤拿木牍哄她,孤说,“亲一口,就给你”。 孤胸膛的伤口她亲手缝过四针,孤说要留她,要娶她啊。 孤停了下来。 孤眼里淌泪。 心中疼惜啊。 孤要的原是心甘情愿,并非强取豪夺。 孤如今体会不到一丁点儿的快乐。 孤心神恍惚,问她可后悔过。 她若后悔了,那就不罚了。 不罚了。 真希望她就此说一声“小七后悔了”,真希望她说一声“小七知错了”。 她若说了这样的话,那就不罚了。 不罚了。 可她说,不后悔。 她说,奴没有什么后悔的。 孤剖心泣血,百味杂陈,一时不知自己到底在何处,又要干什么。 好。 好。 不后悔。 那就仍旧要罚。 那便勒紧她的胸脯,那便叫她滚进笼子。 她一身冷汗,怔然自案上挣扎爬起,将将站起,顷刻又栽了下去。 她蜷起身子,用那双被缚住的手护住了脸,一双红肿的眸子紧闭。 她到底为何这般倔强。 孤不知道。 孤忍不住靠近她,旦一碰及,她便骇得毛骨悚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她那么畏惧。 孤心中酸涩。 孤想,这不是孤心里那个要娶的人。 孤要娶的人,她不该是这般模样。 孤,抱起了她。 孤抱起了这个肮脏流血的小七。 燕国六月夜凉如水,孤彻夜难眠。 翌日再来,将她拖了出来。 便是出了笼子,她依旧栗栗发抖,蜷着自己。 孤拉开她的手,她胸脯上那不曾打过死结的布帛依旧完好地系着。 孤问她,疼么? 她疼不疼,孤怎会不知道。 早就勒得生了红,怎么会不疼。 但孤要问她。 孤要听她自己说。 她若说了疼,便算认了错,那便不罚了。 不罚了。 可她低垂着眸子,她的声音嘶哑难听。 她说,奴不疼。 好。 好啊。 不疼,那便仍旧系着,那便仍罚。 孤不信她心如磐石。 孤笑,孤说,今日进宫见到王叔,他问起嘉福来。问嘉福可曾受伤?说吓到你了,要请你去扶风赔礼。 孤听见她轻叹一声,几不可闻。 呵。 她为王叔而叹。 孤平静地说话,在她的心口一刀一刀地扎。 孤说,没有什么嘉福,兰台倒有一块美肉,不知王叔愿不愿尝一口? 她闻言蓦地沁出了眼泪。 你瞧,她依旧会为旁人而哭。 孤挑起她的下巴,问她,“王叔想吃肉,你可想去?” 孤给她一次出去的机会,也只问一次。 “送你去扶风,你可愿意?” 她怔然望孤,孤险些不能再说下去。 孤仍旧说,“王叔倒是爱重你,可你大概不能再做姬妾,像你这样的......只能做个没有名分的家妓。” 她该求孤。 她该认错。 欺孤瞒孤难道没有错么? 扶风报信难道没有错么? 认个错,并不难啊。 认了错,就不罚了。 不罚了。 可她竟笑,她说,奴愿意。 好。 好啊。 家妓也好,禁脔也罢,她不过只想离开兰台。 旦能离开兰台,大约去何处也都甘愿。 孤斥她下贱。 拉过烛台,泼了她一身的蜡油。 怎不下贱。 她低呼一声,身上发起抖来。咬紧牙关,蜷成小小的一团。 孤说,“送去扶风,我们叔侄一同品尝,你若嫌不够,再请沈宴初来,怎样?” 她竟然说,“好。” 好。 好啊。 孤益发将蜡油往她身上倾倒,原先是一小滴,很快连成一大片。 她木然受着,不肯求饶。 孤心神恍惚,混混沌沌。 抚弄着已经凝得发硬的蜡油,半晌没有说话。 这便是孤要的吗? 不是啊。 不是。 孤摩挲她的后颈,看见了她的玉环。 孤问她,谁给的。 她在孤面前,是从无一句真话的。 她骗孤说是母亲给的。 呵。 骗子。 孤在沈宴初身上见过一样的。 她这般爱惜,大抵是还想着再嫁给沈宴初吧? 她没有答话,但眼里的泪珠儿把心里的话全都说出来了。 她倔强的目光在告诉孤,这是她的玉环,她不愿给孤。 她在无声地告诉孤,不管她将来在哪儿,她宁愿死了也不会留在兰台做孤的禁脔。 好啊。 孤用力一拽,拽断了玉环的长线,也勒破了她的皮肉。 她抑制不住叫了一声,十分衰弱。 她在哭,但没有一点声音。 孤在她颈间锁上了铁项圈。 孤问她,喜欢么? 她的眼泪在眸中团团打转儿,但她不肯与孤说话。 孤只能锁住她的身子,孤撬不开她紧闭的嘴巴,看不清她那倔强的心。 孤揉捻着她的下颌,命她说话。 她说,喜欢。 好。 孤嗤笑。 真是下贱。 一个愿去扶风做家妓的人,一个成日戴着男人贴身之物的人,一个喜欢锁铁项圈的人,怎不下贱。 实在下贱。 孤抬起手来,将她的玉环一摔两半。 她痛哭出声,仓皇挣扎去捡。 沈晏初的东西,就那么好么? 孤只需扣牢她的项圈,便是扼住了她的咽喉。 那只清瘦的手徒劳地伸向玉环,暴出青筋,颤颤巍巍,她哭着叫母亲。 孤命人将她送去暴室。 就在青瓦楼地下,暗沉不见天光,唯有一扇小窗,将将能投进些许白日的光亮。 无人知晓此处,魏国的细作与扶风的暗桩,休想再找到她。 她不愿听孤说话,孤也再不愿与她说。只将她拉出笼子,丢进水里,洗干净便按于矮榻索取。 她腕间的绳索是这时才解开的,胸口的布帛也是这时才扯下去的。 但项圈与踝间的锁链仍在,那是她属于孤的凭证。 她的一切都被孤牢牢掌控,她在孤的掌中似个人偶,任孤摆布。 孤施加的刑责,她全都默然承受。 低眉顺眼,俯首贴耳,完全倒戈卸甲,放弃了抵抗。 然。 然孤知道她心里的抗拒,心里的抗拒使她十分干涩。 她咬牙痛苦的模样,愈发使孤少有温柔。 孤一贯粗暴凶蛮。 孤喜欢她的身子,喜欢将她捆成各种形状。 用粗砺的麻绳勒紧她的肌骨,也穿进她最隐秘的禁地,她并不挣扎,亦不敢抵抗。 孤乐此不疲。 她会淌下眼泪,但从不出声。 她在这与世隔绝秘不见人的暴室里,像小兽一样被驯养。 无人能找到她,也再无人会带她回家。 她好似在这世间凭空消失了,再无人叫她“小七”这个名字。 人总会变的。 孤要消磨掉她魏人的意志。 就做个女人。 只做个女人。 忽而有一夜,她发出了淫靡的呻吟,她的身子一次次地沦陷。 孤比她更早地察觉到了她身体的变化。 她果真像一个豢宠了。 孤开口与她说话,是在一个雨夜。 那是一场考验。 那一夜雷轰电掣,风雨如晦。 孤进门点烛,命她过来。 她十分顺从,乖乖爬到孤跟前,一身的铁链哗哗作响,宽松的袍子敞露出内里的春色。 没什么好稀奇的,孤司空见惯。 孤高高立着,扯住项上锁链,令她高高抬起头来。 孤垂眸细窥,问她,可想见孤? 她温顺回话,她说想见。 她垂下眸去,想避开孤的审视。 孤扯紧锁链,迫她抬头。 她面上一红。 见孤干什么,在暴室里并没有别的事。 孤笑了一声,问她,“你是谁的?” 这样的话孤曾问过许多回,没有一回是孤想要的答案。 从前她总说,奴是魏人,做不了公子的人。 如今呢? 如今她没有片刻犹疑,几乎脱口而出。 “奴是公子的人。” 孤轻捏她的下颌,心中却并没有想象中的高兴。 若早知如此,她可还会似当时一般飞蛾扑火? 孤不知道。 也并不去问。 过去的事,终究都要过去。 又何必去问早就过去的事? 孤剥下领口,露出她胸前的绳索。 是不是孤的人,试试便知。 第533章 公子许瞻(终篇) 她为孤宽衣,孤亦为她挑断绳索。 将她推倒,欺身覆下。 孤第一回许她正对自己。 孤端量她的每一处,端量她脖颈上箍着的项圈,端量她肌肤上遍布的勒痕,端量她身子的反应,也审视她的神色,审视她每一丝细微的表情。 她的隐忍被一次次攻破,呻吟也一次次逸出唇齿。 然孤的考验,才将将开始。 孤告诉她,阿蘩要出嫁了。 孤问她,“你猜嫁谁?” 她以为是九卿。 呵,怎会是九卿啊。 孤告诉她,是嫁给沈宴初。 孤看见她恍然失了神。 她失神是因了她心里的人只有沈宴初,她失神是因了沈宴初要娶的人不是她。 孤用力撞击。 她呜咽轻颤,她的身子屡屡乞降。 孤还要告诉她,“与魏使晤谈,他并没有提起你。” 孤不曾骗她。 她眼底沁泪,不敢淌下。 她犯下的事足够她死上千次万次,足够她受万箭穿心剥皮抽筋之刑。 但孤从未。 她背弃了孤,也被她的大表哥背弃。 然孤不知到底是谁可怜。 这一夜,孤没有要她哭。 孤为她换了一副赤金的项圈,项圈很细,垂着一条长长的链条。 那是孤亲手设计。 孤箍在她的颈间,于她的胸脯缠绕两圈,打结,扣紧。 她完全顺从,予取予求。 但她没有通过考验。 因而孤没有放她离开,依旧留她在暴室之中。 她大抵也习惯了此处,孤来时尽心侍奉。孤不在时,一人蜷于墙角。 孤大婚前,曾去暴室。 孤告诉她,沈淑人要来了。 她跪坐起来,静静听孤说话。 她极少这般认真地听孤说话,也从未把孤的话听到耳中,听进心里。 但如今,再也不必去计较了。 孤告诉她,沈淑人要嫁进兰台了。 她大表哥要娶阿蘩,孤也要娶旁人了。 于孤而言,不能娶她,娶谁不一样呢? 都一样。 那便去娶兵马。 她听了很高兴,只要不娶她,她就是高兴的。 她垂头浅笑,她说,“贺喜公子。” 是,三喜临门,是燕、魏、羌三国的大喜事。 整个北地呈掎角之势,辅车相依,首尾相援,必紧紧联合在一起。 但孤并没有什么好高兴的。 孤心中酸涩,却也无可奈何。 孤要带她出去,她竟不想走了。 她低声呢喃,她说,奴想留在这里。 她乖顺地跪着,她说,青瓦楼不是奴该去的地方。 她说,奴就在这里,不会离开。 是,青瓦楼就要来新人了。 孤也不知该说什么,默了片刻,到底是走了。 孤是这世间最好的棋手,亦是这世间最无情的权力机器。 孤能翻搅风云,抬手落子。 但无人教孤如何爱人,孤不会爱。 孤只知如何剿杀敌人,只知如何驯服猛兽。 风雨如晦,孤彻夜不眠。 那暗沉潮湿岑寂无一人的暴室,她可会怕? 她也会怕吗? 她胆子极大,孤不知她会不会怕。 孤去了暴室。 暴室依旧,那些冰冷丑陋的刑具,孤未曾对她用过。 孤在夜色中朝她走去,她在夜色中朝孤跪了下来,乖顺地垂头。 那是对上位者的跪拜,是对主宰者的服从。 然她再不需再这么做了。 孤,已决意放她走了。 孤用大氅将她裹严,将她抱出暴室。 孤已许久不曾抱过她了。 暴室四月,她已如一片轻纱。 她僵着身子,十分拘谨,她站在卧房时局促不安,微微避着烛光,惶然打量着周遭,她心里的畏惧与慌乱全都落在孤眼里。 孤也是在这时才好好地端量了她。 她的脸已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唯有眉心一点红痣昭示着她仍是一个活人。 她比原先更瘦,只一件宽大的软袍在身上垮垮裹着,项圈与链条在烛光下闪闪发光。 小腿脚踝在微微岔开的袍子里若隐若现,她赤着一双脚,她的脚踝亦锁着铁链。 她的眼泪就聚在眸中,将出未出,将下未下。 她与孤的青瓦楼已经格格不入。 她可想起过从前那短暂的好?定也想起了五月的凌虐罢? 在那一刻,孤不知她在想什么。 不。 孤从来也不知她在想什么。 她逼回了眼里的泪,双膝一屈,垂头跪了下来。 领口滑下肩头,膝头露在外面,她也都不管了。 孤怔怔立着,神思恍惚。 脑中空空,并不知自己此时到底想了些什么。 距离上一回在青瓦楼好好说话,已不知是多久前的事了。 是有千万年之久了。 孤问她,“你想回家吗?” 她该回家了。 她从也不曾把兰台当作自己的家。 孤在每一个辗转难眠的漏夜,在每一次孤灯独对时,都一次次地告诫自己,兰台不是她的家,她不属于这里。 孤告诉自己,许瞻,够了。 她该走了,你也该做个孤家寡人。 孤的将军门客一次次进谏,请孤下令杀她。 他们一次次提醒,她是战俘,是细作,是屡屡要刺杀孤的人。 她在燕国罄竹难书,桩桩件件都是死罪。 这样的人,怎能留下? 孤知道昏君误国。 孤不惧担上千古罪名。 孤从也不曾杀她。 她垂头温顺地说话,她说,“奴没有家了。” 孤心口一窒,喉间发苦。 孤知道,没有家,她也不会愿意留下来。 她说没有家,无非是忧心沈宴初不再娶她,也许也不愿再要她了。 无非如此。 与孤并无半分关系。 孤心中凄怆,恼恨自己明白得太晚。 孤若早些明白这个道理,就该在四月魏使来时,放她跟着魏国的车驾走了。 强扭的瓜,实在不甜,也着实不必。 她说,“公子只管吩咐,奴什么都会做。” 孤何需她侍奉什么。 兰台不缺寺人,燕宫也并不缺啊。 孤的话哽咽在喉,到底再没有说什么。 她慌忙起身,在盘中净手,乖顺地为孤脱履宽衣。 她把茵褥锦衾都整理得松软舒适,她侍奉孤上了卧榻,掖好被角,垂下纱帐,就要退下了。 她有一双巧手。 一双早早生了茧子的巧手。 听说她这十六年,有十几年都在侍奉人。 听说她侍奉完父亲,便侍奉外祖母,侍奉完外祖母,又跟去大营侍奉沈宴初,侍奉完沈宴初,又来兰台侍奉。 孤从未嫌弃过这双手。 孤心中唯有不忍,唯有怜惜。 孤拉住那双手,温声与她说话。 孤说,“榻上睡吧。” 她缩回了手。 出了暴室,她便是不愿的。 孤应当知道。 她十分小心地回话,“奴给公子守夜,公子夜里有事,便叫奴。” 孤默然无言,并不强求。 不过是愿她安眠,并不打算要她。 罢了。 都由她吧。 她去了屏风之后,就在那冰凉的地板上蜷着。 似在暴室之中一样蜷着。 孤仍旧目不交睫,夜不成寐。 母亲说孤十分憔悴,孤并不曾对镜瞧过。 孤不愿看镜中那个暴戾嗜血的人,他的形销骨立只会使孤益发觉得丑陋,觉得恶心。 孤嫌恶这样的许瞻。 如她一样嫌恶。 世人追随的公子许瞻,是思深益远,铺谋定计。是渊渟岳峙,圭璋特达。 他们不知自己眼里的公子许瞻,竟有一间暗无天日的暴室,竟囚了一个再没有还手之力的姑娘。 他们若知自己追随的公子许瞻是一个如此阴骘病态的人,可还甘愿鞍前马后,执鞭随镫? 孤不知道。 也无暇去想。 燕国的九月,已经生了凉。 孤给了她一张鹅毛毯子。 一夜不眠,天明又浑浑噩噩地去忙,忙完再浑浑噩噩地回兰台,也不知这样的日子到底何时才是个尽头。 孤回来时,看见阿拉珠正在青瓦楼外放纸鸢。 一个没有见过光的人,不会知道光有多好。 不知道光的好,便不觉暗夜难熬。 孤也没有见过光。 孤也没有见过这样的光。 孤没有见过她清明放飞纸鸢的模样,但她在沈宴初跟前,定然也会笑得这般明媚开怀吧? 她也会笑着对沈宴初说,“大表哥!快看!小七的纸鸢!” 她曾经,也这般鲜活吧? 可惜,孤没有见过她这般鲜活的模样。 孤望着鲜活的阿拉珠,眼里心里却都是那个俯首为奴的小七。 忽而绳子一断,纸鸢远远地荡去了天边。 孤心中重重一叹。 楼里的人也该走了。 也该回她的魏国,回她的桃林,做一个自由的人了。 孤进卧房时,她缩在墙角,埋住脑袋不敢抬头。 她十分歉然,小心翼翼地与孤说话。 她说,“奴不是有意要郡主看见的,奴没有藏好,郡主就到了屏风后来。” 她说,“以后奴可以藏在柜子里。” 孤眼里一湿,孤的心口似被刀刺了,绞了,被一下下地剁碎划烂了。 孤把她毁了。 孤抬手摩挲那赤金的项圈。 孤问自己,何苦啊,许瞻。 你圈着她,囚着她,困住了她的身子,也困住了你自己啊。 你如何困得住一个魏人的心啊。 她果真成了这副低贱的模样,你欢喜吗? 连阿拉珠都给她起了一个叫“阿奴”的名字。 你欢喜吗? 孤捧着她的脸,以额相抵,良久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孤吻了她。 在大婚前夜。 孤也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再也不曾吻过她了。 回过神来却又笑自己痴傻,孤从来也没有真正地吻过她。 她从来都要孤守礼自重,她从来都是不肯的。 孤压倒了她。 在大婚前夜。 就在这屏风之后要了她。 孤要了几乎一整晚。 孤听见了她压抑不敢出声的哭泣,孤看见了她那死死抓在地板上的手。 孤该知道,她是痛苦的。 她心里满满当当的都是沈宴初,如何甘愿在孤身下承欢啊。 屏后地板早已泥泞不堪,她仓仓皇皇地用袍袖去擦拭这满地的狼藉,擦得干净了,便抓好衣袍缩到一旁,低低地垂着头。 孤坐于一旁默然看着。 钟鸣漏尽,长夜将完。 窗外天光渐白,孤问起她,“恨我么?” 孤知道她恨。 孤是夺了她清白的人,是毁了她一生的人。 她轻声回话,她说,“奴怎么会恨公子。” 即便低垂着头,但那翕动的长睫早已暴露了她心里的不安。 她不敢在孤面前说实话。 孤也并不强求。 天亮她们就嫁进来了,她也就走了。 既走了,又何必非得再问个清楚。 她说一句假话哄你,你便心安理得了么? 不能啊。 她累坏了,就在兰汤中睡了过去。 孤睡不着,就立在窗前,看着曦色乍现,东方既白,看着楼外的天光一寸寸地明亮起来,看见大红的绸带布满了兰台。 孤也不知立了多久。 她似做了噩梦,但醒来时又声音极轻,就在榻旁垂手拱袖默然立着,没有扰孤。 孤转过身来,温和地唤了她的名字。 “小七。” 这个名字,孤从前极少唤起,后来也再不曾唤过了。 她朝孤浅浅笑起,她叫孤,“公子。” 孤心里酸涩,眸底险些迸出泪来。 孤问她,饿不饿? 她说,饿。 孤为她备了长寿面,笑着与她说话,“补你的生辰。” 不,不是补。 是提前过。 她抬眸看孤,讶异的目光似一把钝刀穿来。 一把没有锋刃的钝刀,却蓦地穿透了孤的心口。 孤苛待了她。 她许久都不曾吃过饱饭了。 她习惯了孤的苛待,也再不会与孤的苛待抗争。 孤胸口似有千钧重石压着,堵着,但孤不敢失声痛哭,亦不敢掉下一滴泪来。 孤覆住那被她捂得温热的项圈,摩挲了许久。 她没有躲开,只微微抬眸,小心看孤。 她真正地怕孤。 孤解开了她的项圈,也打开了她踝间的铁链。 孤温和地笑,温和地与她说话。 孤说,“小七,回家吧。” 她怔怔抬眉,懵懵望孤。 她问,“回哪个家?” 还有哪个家啊。 她只有一个家。 她的家从来都在大梁。 孤给了她一只小包袱,有她的桃花簪,有她的玺绂,还有那枚她最宝贝的云纹玉环。 曾被孤摔成两半,已被赤金镶嵌完整。 孤把曾占有她的东西全都还给了她。 可惜她的清白,再没有了。 因而她恨孤,孤也都受了。 可她不知为何,竟哭了起来。 她怕被人知道曾经的不堪,害怕被人讥笑,驱赶,因而骇惧抱屈,因而哭了起来。 但她的事从也没有出过青瓦楼,无人知道啊。 因而她也不必再怕。 她换好衣袍,背起包袱,就似最初在燕军大营一般,跪伏在地朝孤磕了头。 她说,“拜别公子。” 孤压着心中万般情绪,极力迫回眸中泪意,温和地说话,“小七,保重。” 她眸中水光盈盈,也向孤温静笑起。 没有再多言只字片语,背着小包袱就走了。 她看起来很欢喜。 要回家了,要见她的大表哥了,怎么会不欢喜啊。 她很欢喜。 孤的眼泪滚滚奔涌。 孤在青瓦楼看她,她拽紧小包袱,脚步轻快地往外奔逃。 奔逃。 奔逃。 逃离兰台这吃人的樊笼,这黑压压的牢狱。 依稀记得问她,“我愿意娶,你可愿嫁?” 孤不记得是何时问过的话,只知道白露秋霜,大梦一场,好似已过去了千万年之久。 那青色的高楼上飞檐走兽依旧,那篆刻“大乐”二字的瓦当也依旧,木兰依旧,高门长戟依旧,这兰台里的人,兰台里的狼,也都依旧。 蓟城兰台三喜临门,就要迎来两位夫人。 孤心中空空。 胸腔中似有一股洪水要奔泄出来,但到底没有奔泄的出口,便就沉沉地压在心里。 尘归尘,土归土。 她回她的桃林,孤做孤的君王。 喜乐乍起,锣鼓喧天。 那一日,是燕庄王十六年九月初九。 孤。 孤是燕国之主,曾强留过一个战俘。 如今愿放她走。 孤无需洗白。 孤不惧骂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