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黜龙》 第一章 踉跄行(1) 春雷滚滚,自穹顶倾泻。天地山海之间,隐隐若有龙行。 雷声渐渐平缓之后,已经到了下午时分,此时细雨又铺陈起来,之前躲在破庙中的几只野鸟终于忍耐不住,纷纷振翅而起,离开了此处前去冒雨觅食。 大约就是这个时候,随着一只黑色乌鸦腾空而起,张行渐渐有了知觉。但也仅仅就是有了知觉,他感觉自己脑子里像是塞进面粉三斤水,咣当咣当之余糊成一片,而且眼睛似乎也有些酸痛。 眼皮沉重,思维浑噩,但张行还是努力靠本能回想起了一点缘由——自己之所以如此,好像是被旅游景点的假道士给骗了。 但是,为什么被假道士给骗了,会落得这个境地呢?这不合理啊,难道是被下药了? 反思几乎是瞬间便自发到来,看来是个老反思人了。 想起来了,是被旅游景点前的假道士给骗了,买了一个据说跟加勒比海盗里杰克船长一样功能的罗盘,然而这个据说是加勒比海盗限定版罗盘上面,却刻着‘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就在他研究这个花了自己钱,据说能指向心中所欲之地的所谓老君开光神器时候,一个出神,直接在人来人往的景区里,光天化日之下,掉进了井里。 怪不得会觉得脑袋‘咣咣"的,原来真的是进水了。 杀千刀的假道士,离谱的旅游纪念品,没有防护栏的假景区,自己一定要去民宗委举报,要在网上曝光,老子可是编乎大v,被平台赠送粉的…… 然而,根本容不得脑子里乱七八糟的那些想法,面部便忽然传来明显、乃至于引发疼痛的拍打感。 张行拼尽全力睁开了眼睛,正看到了一个在俯视自己的模糊身影,然后赶紧试图说话,却发现自己声音沙哑,嗓子干痛: “大、大夫……我没出大毛病吧?!” “你毛病大了!”头顶那人影脱口而出,声音粗豪,俨然没有什么医德,似乎还带点口臭。 “还什么大夫,荒郊破庙哪来大夫?张小子,俺劝你赶紧自己支棱起来,不然等东夷***追上来,俺都蒙又跟你非亲非故,断没有背着你走的道理!” 张行脑子乱成一团,嗓子干疼发痒,只能先拼尽全力睁开眼睛,却迷迷糊糊看到一个硕大的人头正对着自己,此人身材高大,肤色微微发红,一圈络腮胡子,还歪支着一个发髻,双目圆睁,一张血盆大口,唾沫四溅,委实可怖。 看到这一幕,张行明显一怔,而他咽下口水后的第一反应却也离奇: “不管兄台是谁,为何不戴口罩?” 那络腮胡子气急败坏,劈手将张行从地上拽起: “什么口罩?什么是谁?张小子,你再装傻俺就……” 喝骂声戛然而止,因为情绪上头的络腮胡子也好,被晃的迷糊的张行也好,几乎是同时察觉到脚下地面忽然颤动了起来。 “这是啥,地震?”可怜张行还是有些头昏脑涨,摸不清是咋回事。 “管他娘的是地震还是什么神魔鬼怪,反正这破庙待不了了。”络腮胡子带着某种惊疑放下手中之人,喘着粗气回身拾掇了一下。 而被扔下的张行此时已经察觉到不对,便奋力挣扎抬头去看,却只看到那络腮胡子刚刚踹到了一堆火,直接带起一阵烟气与滋啦水火相浇之声,然后又随手往自己这里扔过来一个宛如电视剧道具的脏兮兮古式头盔来。 头盔到手,直接流出了些白乎乎的粘稠液体。 与此同时,庙中还有十七八个疲惫兵卒,此时也都惊惶起身,或相互扶持或奋力独行,不顾一切向外逃去。 倒是率先喊出地震的张行本人,此时反而因为脑中一片糊糊而丝毫不慌,他茫茫然敲了下头 盔,却发现这个之前似乎是被用来当锅的头盔坚硬和沉重程度远超想象,而且此时他才发现,原来自己也穿着跟其他人类似的古代甲胄……其中,甲胄双臂部位缺失,但躯干部位却清晰无误的展示出了锁子甲特征,而且胸前还有两块染了不少脏污的抛光明铠。 那就是明光铠,隋唐? 是隋唐吗? 自己莫非是穿越到了隋唐时期哪个纷乱节点?而无论是三征高丽还是隋亡唐立,又或者是安史之乱,似乎都不是什么当兵的好环境吧? 躺在那里探身的张行似乎抓到了点什么,然后四处张望,以图获取更多的信息,但却迅速失败了,因为很快,又一次明显的震动感就传了过来。 “快走!不能走便爬!若是连爬都不行,俺就不管你了!”络腮胡子戴上头盔,拎起一把短柄长刀抗在肩上,然后再也不碰剩余东西,直接转身往这个建筑的破败大门而去,一边走一边还念念有词。 “落龙滩这一败,俺便认出一个道理来,那就是决不能将自家大好性命胡***代出来!且不说家里还有全家老小,只说俺们红山人的规矩,便要一个落叶归根,死了也得抛洒在家里!” 张行已经顾不到是演戏又或者手术全麻带来的幻觉了,因为他的大脑沉重的利害,根本不能做这种细密的逻辑思考。 所以,很难说他是按照对方的吩咐,还是出于求生和探知本能,才戴起刚刚用来煮粥的头盔,然后尝试扶着神像台子站起身来。 可刚一起身,张行却又发觉自己腿软的利害,只能勉力支撑而已,根本就是管不住的打颤。 而也就是此时,更怪异的事情 第二章 踉跄行(2) 天空异像不知何时烟消云散,冰雹、闪电、大雨、火石啥的也早就全都停下,只剩下淅沥沥的细雨。 如果不是亲眼目睹,只怕张行都以为刚刚是一场剧烈地震引发了山体滑坡与强对流天气。 但是现在…… “俺是真没想到,这辈子竟能活着看到分山君与避海君。”打破庙中沉默的赫然是大胡子都蒙。 “分山君是刚刚那位老虎脸的龙?”张行咽了下口水,稍微带起了嗓子里的一丝灼痛感。 “跟它在云彩上打架的那……那位是避海君?” “还能认错咋地?”都蒙有些沮丧的答道。 “一个就在眼跟前,跟故事里讲的一模一样,另一个虽说刚刚没看到,可落龙滩一战,忽然涨潮,引得东夷人乘舟绕后,据说就是避海君私下出了力……张小子,你说这种神仙打架的事情,几百年不遇到一回,怎么就让我们赶上了?” 张行一声不吭,他知道个屁啊? 另一边,都蒙刚要再说什么,却又诧异打住: “你不认得分山君?之前在军中还是你给我们讲的分山君、避海君模样,还有东夷、朝廷的典故,不都是你说的吗?!” 张行心下陡然一惊……这荒山野岭的,自己要是说自己夺舍了人家战友,再加上这个仙侠武侠加溃兵的背景,还有对方那个体格,自己这个老寒腿,怕不是立马就要被当成孤魂野鬼,然后一刀开了瓤……于是赶紧摇头糊弄: “被你打醒了以后脑子就浑噩的不像话,再说刚刚那个样子,我吓得魂都没了……” “这倒也是。”坐在地上的都蒙点了点头。 “况且,你小子素来滑溜,嘴上一套手里一套也正常……咱们逃了一路,我都不知道你藏了那么一个宝贝。” 张行不敢多言,而都蒙抱怨了一气后,也不说话,只是各自瘫在庙里歇息,一直到天色渐晚,实在是拖不得了,二人才尝试起身。 而出乎意料,这一次张行居然勉力站了起来。 “都说了,要甚大夫?你就是之前在山坳那里跟那些南疆滑头抢饼子的时候脱力了,结果身体反而耐受不起你那什么狗屎一样的寒冰真气,这才垮了的……你慢慢活动适应下,不要乱发力,等我找点有用的来。”络腮胡子都蒙倒是气力依旧,他一边说,一边已经在庙中四下搜索了起来。 另一边,张行站起身来,一眼就看到都蒙在干什么——就是在翻捡破烂,应该是刚刚逃难前庙中其他溃兵来不及带走的东西。 饶是穿越者打定主意少说话,此时也不禁黯然发问: “那些跑出去的……是不是就都没了?” “还能活咋地?” 都蒙回过头来,似乎是又想发脾气,但这次不知为何,却居然没有太多恶声恶气,只是略显气闷,而且有些絮叨: “何况死的哪里就是眼前十七八个?这动静,整个山都崩开了,山下那条大路又正好是咱们进军时的大路,逃出来的没一万也八千,不都走这里?这么一遭,怕是都死绝了!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不过也得知道孬好,要不是分山君这么一出来,东夷追兵肯定会跟着避海君漫过来,到时候不光是逃散的人要十死九生,登州那边也要遭兵灾,到时候死的人更多……” 话到后来,不知道怎么就停了,这让努力倾听并试图提取有用没用信息的张行不禁摇头,然后便挣扎着去帮对方搜检起来。 之前庙中溃兵足足有十七八人,仓促逃去,果然遗留下一些东西,而二人收集妥当,又各自从怀里稀里糊涂摸出几个饼子来,凑在一起,居然有二三十个干饼子、四五把长短兵、四个头盔可用……然后还有两张半旗帜大略能凑两个包裹。 最可惜的还是半个瓦罐的面糊,直接泼洒到了地上,想收都收不起 来。至于几个铜板银锭,此时放在那里,反而显得荒唐。 “还好,够咱们俩活了。”都蒙看着地上东西,稍显振奋,然后四面环顾,做了吩咐。 “不能吃干饼子,还是得烧些水……你踱着步,去那边漏水的地方看着接点雨水,俺拿刀刨些木雕和房梁生火。” 这吩咐当然没问题,张行立即依言而行,但很快,他刚刚开始拿头盔接水,身后便传来络腮胡子的一个问题: “张小子,你说这是谁家的寺庙?” 张行诧异回头,然后立即紧张起来……他怎么把这事给忘了?! 想想就知道,明明是一座怎么看都要倒塌的破庙,原本应该是最危险的地方,却硬生生撑过了地震,不能说不是神迹。 而考虑到连那种级别的分山君都要给面子,或者干脆被蒙蔽住,就显得尤为恐怖了……经历了白日那场大戏,可没人会蠢到以为这是巧合。 当然,张行比都蒙还多了一个心思,那就是他本就在这个寺庙里穿越过来的,所以此处之神秘与要害,于他而言怕是更添一筹。 第三章 踉跄行(3) 就这样,二人一前一后,冒雨踉跄行路,或许真是老君庇佑,虽沿途都是山坳泥坡春草,而且免不了有些跌打,却始终能辛苦前行。中午歇息的时候,二人甚至还收获了一窝兔子,被都蒙串成一串,挂在刀把上。 可是,正如昨日都蒙所言,分山君开山辟地而出,虽然大约能猜到是要与敌对方的避海君做阻拦争斗,大略上是个 “好意”……但龙君之威,鬼神莫测,只是一动便已经杀绝了大多数的逃兵,也让原本的大路彻底消失。 故此,二人只能在没有路的山背那里艰难穿行,而且前后走了一日都没有见到其他活人,直到第二日下午,才于一处山坳中远远看到三人坐在一棵大树之下躲雨,而且这大树旁居然还有一条小路蜿蜒曲折,也不知通向何处。 “你这家传宝贝是真宝贝,果然能指路。”都蒙见此情形,如释重负。 “俺刚刚还想,要是再这么下去,就算能活着出了这山,也要憋出病来,结果孬好遇到了几个活人……咱们去搭个伙!” 张行也无话说。 理论上来说,他巴不得进入更大的群体里,这样既不显眼,也更安全,而且能获取更多的信息。但同时,他也隐隐有些担心,因为大家都是溃兵,无组织无纪律,还刚刚经历大规模生死之事,且有兵甲在身,聚在一起指不定闹出什么事来。 但不管如何了,现在只是都蒙做主,自己一个老寒腿还能反对不成? 而二人走将过去,树下躲雨三人中也立即有两个站起身来,然后自有都蒙上前与之交涉,此时张行才从言语中知道,自己和都蒙所在的军队序列唤做什么中垒军,而对方则隶属于什么长水军,似乎从更大的序列上来说还算是同源。交谈片刻,很明显是都蒙长刀上的兔子起了一锤定音的作用,双方决定搭伙,一起冒雨前行。 不过也就是此时,张行注意到了大树下那个一直没有反应的人,便一手拄刀,一手指向了树下: “韩兄、王兄……他不是你们长水军的伙伴吗?” 长水军的二人,一个面黄瘦高姓韩,一个面黑矮小姓王,闻言面面相觑,然后还是那个姓韩的高个冷笑了一声: “小张兄弟会错意了,我们来之前他便在这里躺着了……连他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闻得此言,张行略显诧异,而都蒙也上前几步去问: “那兄弟,可还能走吗?若能走便随俺们一起趟出这山去,孬好寻个活路!” 树下那人听得言语,终于在雨中缓缓扭头过来,却是一张白到吓人的脸,然后也不说话,只是微微摇头,便又有气无力的抱着怀中一把无鞘军剑转了过去。 “没有外伤,要么跟你一般力气用过头,要么是饿的。”都蒙回头对张行解释道。 “反正是暂时瘫了。” “不要理会他了。”那韩姓高个军士俨然是另外两人中做主的,见状也是皱眉。 “咱们力气有限,又碰上这般天灾,还下着雨,能省一点力气都是好的,难道还要带上这么一个累赘吗?” 那王姓矮子也是立即点头应和,而都蒙也皱眉回头来看张行。 张行思索片刻,也无话可说,其他三人不乐意,而他自己都还老寒腿呢,怎么帮? “稍等等……” 不过,就在要随其他三人启程之时,张行回头再看那人,也不知道是因为自己的老寒腿,还是说穿越者缺乏安全感,又或者是单纯的人道主义,反正是忽然起了一丝恻隐之心。 随即,他在其余三人复杂的目光中走了过去,从怀中掏出两个干巴巴的饼子,塞到了树下那人怀里。 那人看到饼子,抬头来看,苍白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似乎是想说什么,但终究无声,甚至又把头扭了过去。而张行也没有多理会,直接转身拄着刀归队 。 “何必抛洒粮食?”韩姓高个略显不满。 “也是个白眼狼,谢不知道谢一声。”都蒙也多不满。 “站不起来还开不了口?开不了口还不能点下头?” “若不是都蒙兄,我也要和这人一个下场,一时恻隐罢了,而且也不差这两个饼子。”张行赶紧敷衍,也确实是没什么可说的。 “走了,走了!” 四人终究不再言语,再度踏上路程。 这一回,大概是因为走上了小道,所以途中开始连续撞上其他零散逃兵,队伍也渐渐壮大了起来。 不过,因为雨水连绵不断,再加上昨日分山君的动静太大,众人全都乏力惊惶,虽并力扶持,却无多少言语,少许几句话,也离不开兵败之事与忽然发生的地震天灾。 没错,这些人居然不知道之前动静是分山君开山辟地所致,都还以为是天灾,而知道真相的二人,即便是都蒙,也全然不提昨日的亲眼见闻,所以对话更显的牛头不对马嘴。 所有人都只是强撑着往西走,准备穿越山区,回到他们口中的登州境内熟地再论其他。 就这样,又连续走了三日,雨水始终不停,众人也愈发艰难。 没办法,身体愈来愈疲敝,粮食也越来越少,生火也一次比一次难,这种情况下,包括张行在内,所有人都将沉重的甲胄扔下,只留下可以当锅釜且能挡雨的头盔,武器也只保留轻便的匕首和可以当拐杖与开路的长兵。 接着,连金银铜板之类的金贵东西也被弃掉……真真是丢械弃甲,狼狈不堪。 途中不停有人加入, 第四章 踉跄行(4) 话说,张行自打前几日穿越过来,又是神仙又是天灾又是战争,本就小心翼翼,既得了提醒,且刚刚又亲眼见到杀人如杀鸡,更添忐忑。可折腾了这么多日,到底又困倦的利害,心里更加清楚,若不好好休息,反而没有底气。 故此,稍作思索后,张行只将一个凳子放在门后虚堵,然后将床上的稻草、被褥取下,摊在门侧后那边地上,再将衣服、头盔、长柄眉尖刀摆在靠内一旁,才稍微放下心来,躺下休整。 而可能是太过于疲倦了,这刚一松懈下来,整个人便立即昏沉入睡了。 但忽然,也不知道昏昏沉沉睡了到底多久,随着房顶一声鸟叫,穿越者陡然惊醒,而下一刻,他清楚的听到门外有些许动静,便立即握住了朴刀刀把,暗暗支起身子。 一只手从门缝里伸入,将凳子挪开,然后近乎虚掩的门被缓缓推开……此时屋外似乎已经雨停,所以不知道是月光还是星光,将一个人影清晰的映照了出来。 随着此人进入,这些日子一直走在最后的张行几乎是瞬间在门后认出,这是那个王姓矮子,跟都蒙之前提醒过的韩姓高个同为长水军伙伴,中午还来帮自己铺了稻草的,但此时回忆却让人脊背发凉。 除了被门口,屋内一片漆黑,王姓军士入得屋内两步,直接拔出匕首,小心向床的方向摸索过去。 见此情形,躲在门后面张行再无多余可想,他又等了一息,瞅着屋外并无其他人跟入,也无其他人影,便猛地站起身来,然后反手抽起长刀,几乎是按照某种肌肉记忆往对方身后奋力一劈。 但一刀劈出,张行便心中冰凉起来……原来,乡村人家的小小偏房,又是门后逼仄地方,根本抡不开眉尖长刀这种半长武器,一刀下去,刀锋撞上夯土墙壁,动作变形,反倒把张行自己给弹了个踉跄。 所幸王姓军士也吓了一跳,没有抓住第一时间反击,而待此人醒悟过来,提起匕首来刺时,张行也早已经弃了刀,慌乱拿头盔去挡。 匕首碰到头盔,剌出一道火星,顺势偏离,张行不敢怠慢,赶紧伸出另一只手去捏对方持匕手腕,两手相接,结果对方也伸另一只手来抢头盔,最后就是四臂交叉,二人扭在一起,偏偏房屋窄小,几次扭打后,干脆又滚翻在地。 也就是此时,满脑子空白,几乎只凭本能搏命的张行只觉胸腹之间的那股所谓真气再度涌出,却是顺势使了出来,真气沿着某种管道在双臂打了个回转,重新转回胸腹,形成一个循环,而被所谓寒冰真气充盈了的臂膀也是瞬间气力大增,即刻将对方压制了下去,拿着头盔的手也挣脱开来。 “你……” 察觉到什么的王姓军士大吃一惊,然后张口不知道是要呼喊还是要说什么。 但张行得势不饶人,一面按住对方持匕手腕,一面运行真气,抡起头盔,朝着对方面门奋力砸去,连砸数下,这王姓军士便没了动静。 可黑灯瞎火之下,张行根本不敢去赌,又反复砸了数十下,直到手下感觉不对,这才散开真气,然后喘了一气。 片刻后,他将尸首拽到门内月影之下,才发现对方的脑袋早已经被自己砸的稀巴烂,虽然看不真切,却明显都成某种果冻状了,而且还在月光下散发出丝丝寒气。 当然,此时也顾不了许多,张行强压胸腹中的呕吐之意,甚至来不及看一眼夜空,便拎起眉尖长刀,寻到匕首,戴起黏糊糊的头盔飞奔出门,然后踏着泥泞地面往记忆中都蒙落脚的房子而去……自从穿越过来,这个头盔就没干净过! 转到目前,刚刚奔出来几十步,不远处那间夯土茅草房便忽的火光一闪,继而嘈杂声、呼喊声、怒吼声不停。 这让张行陡然一惊,继而加速前行。 可即便如此,等他来到房前,却似乎还是晚了——莫名房顶着了火的茅草屋前,拎着一把滴血短剑的韩姓高个军士恰好满脸狞笑着从门走出。 当然,他的笑容立即凝固在了脸上,因为他也看到了张行。 张行深呼吸了一口气,再度抡起手中眉尖刀,对面的韩姓军士不敢迟疑,赶紧来迎。 双方在房前空地上一交手,韩姓军士便吃了大亏,因为户外空地,正适合长兵器的使用,眉尖刀只是一抡,韩姓军士抬剑一挡,便被崩开了兵器,自己也一个趔趄倒地。 不过,后者丝毫不慌,就地一个翻滚,逃回看屋顶冒烟的夯土草屋。 屋内必然有都蒙的长柄武器,更要命的是,都蒙此时是死是活也不好说,张行根本不敢给对方留时间,直接扔下长刀,捏起匕首追了进去。 甫一追入,不过是半步踏入房内,浓烟黑幕之中,韩姓军士便又反身从屋内扑了出来,俨然是算计准了,以为张行伤势未足,先逼迫张行弃刀,再引诱进来肉搏。 这一次,张行有了经验,丝毫不慌,立即运行真气到四肢,与对方在门前翻滚缠斗。 可肉搏刚一开始,穿越者便更一步意识到了对方推入房内的原委,因为就在施展寒冰真气的同一时间,他同样察觉到了对方四肢力量的陡然提升,而且有一股热力从对方四肢那里涌来,热力遇到自己的寒气,相互抵消。 非只如此,张行这里只觉稍一放缓真气,对方热力便顺势侵入自己身体,反过来灼热难当,气力不支。 门前的烂泥地中,二人乱做一团,时而站起角力,时而翻滚 第五章 踉跄行(5) 天亮的时候,张行并没有直接选择离开小山村。事实上,他和另外两个溃兵在这个小山村又连续留了四天之久。 第一天上午,三个活人在村外小丘下挖了个大坑,将都蒙以外的三个死人草草埋葬。 不过,也就是这个过程中,张行惊讶的发现,原来在所谓真气的运行加成下,体力劳动居然异常轻松。 于是乎,下午时分,根本不需要去看罗盘,张行便要求其余两名溃兵与他一起,尝试修补那间被烧了屋顶、应该是属于一个寡妇家的茅草土屋,并在本地人意识到这三人是真的在干活后得到了指导与帮助,然后于第二日中午轻松完成了修补。 到了这个时候,村民们的戒心就已经很低了。 而等到第二日晚间,当三人顺势替全村完成了简单的房屋修补工作后,晚饭中就已经出现了鸡蛋和切成片的咸肉。 很显然,这是之前村民藏起来的东西。 第三日,三人继续留下,帮着小山村的老弱们进行了排涝和补种——之前数日阴雨,外加更早之前的 “天灾”,使得山村后面的一片耕地受到了很明显的损坏。 排涝花了半天,补种杂粮花了一天半,到了这个时候,村民已经非常热情了,他们开始主动向三人搭话,对前几日的火并似乎也已经不甚在意,而张行也是在此时才得知,跟 “东夷人”作战的这个朝廷,叫做什么大魏。 大魏、登州、东夷,这些似是而非的东西放在前几日一定能让张行多琢磨一点时间,但既见真龙,此时都蒙尸首又在旁,却也不甚想理会了。 就这样,等到第四日过去,第五日早晨的时候,张行再没有理由留下,他向村民讨要了一辆独轮车,将都蒙那用真气保鲜的冰凉尸首放入其中,然后便亲自推着,让两名溃兵一个探路,一个扶车,直接走出了村庄,准备往西面登州熟地而去。 不过刚刚走出去,他就遭遇到了一个奇怪的组合——村中的三四名老者,带着七八个妇女打扮的中青年女子拦住了三人。 “这是什么意思?”张行看着身前的村民,一时莫名。 为首的老人明显还是有些胆怯,面对质问,居然不敢应声,而七八名妇女,干脆低头在路中跪了下来。 “张兄弟。” 一名溃兵偷眼看了下张行眼色,然后才小心出言。 “这是村里人见我们是能干活的朴实人,希望我们留下的意思,他们村里丁壮都快没了……只要我们留下,这七八个寡妇任我们选出来一个做老婆。” 张行瞬间恍然,却又有些怪异——这个世道,只要帮忙修下房子,翻翻地,就能换一个老婆吗? 但似乎又觉得有些理所当然。 “不是这样的。”为首老者赶紧摆手解释。 “村里人的意思是,只要三位军爷愿意留下来,一个人讨两三个都行,长得俏的进屋,看着厌的也能帮忙收拾家里!还有这位张大爷,便是要讨四五个,村里也都乐意的!房子有人住,地有人耕,狼来了有人赶,还有啥指望的?” 此言一出,七八个寡妇虽然都低着头,却明显能看到全都红到了耳朵根,两名溃兵也有些愕然。 至于张行,愣了片刻才意识到,原来张大爷竟然是自己,随即赶紧摆手: “不行!不行!” 而也就是这一回绝,引得七八个寡妇一起抬头,然后七八人一起面色涨红着落下泪来,几个老人也都叹气。 很明显,这里面既有一种被羞辱的耻感,也有一直无奈到底的悲戚。 张行意识到什么,赶紧解释: “我不是看不上诸位大嫂,更不是不晓得诸位难处,实在是我答应了我兄弟,要让他落叶归根……所以不敢再应许其他事情。” 话到此处,张行复又看向那两个明显意动的溃兵: “你二人呢?家里没人,老家有些远,怕被朝廷缉拿,都能理解,留下也无妨,而这几位大嫂一看就都是善良人家,都能操持家务……总之,想走想留,我断不做恶人……如何?” 两名溃兵面面相觑,终于有一人咬牙点了下头,扔下车子,然后上前一手牵了一个寡妇,另外一人见状,也低头上前牵了两个人手。 张行点点头,也不多言,兀自推起独轮车,往路上行去,两个男子与七八名妇女赶紧起身让开。 走了十七八步远,张行忽然又停车回头,然后就在日头底下与两个男子再做叮嘱: “既然留下,就要好生对人家,更不能觉得人家是寡妇就胡乱欺压……将来我说不得会再来看你们的!” 讲完,不待两人回复,便头也不回的推起独轮车子上了路。 小小插曲,颇为感慨,可并不耽搁行路。而只是到了下午,日头刚刚偏西的时候,张行便已经明显脱离山地地区,来到了一片平原之地面前……他扶着车子立在一个小坡上,入目所及,只见午后阳光之下,草木茂盛,田野辽阔,城镇、村落、河流、道路清晰可见,宛如棋盘纵横,而且隐约可以看见些许人流、车辆在道路上行进,星星点点的农民、农妇更是在田野中忙碌。 就是这么一副普通景象,却让穿越者怔怔立在原地,足足愣一刻钟时间才回过神来。 接着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握住罗盘,口中低声念咒,随即便看到罗盘指针弹起,指向了阳光下偏北向西的一条道路。 而待张行踏上此路,果然在天黑之前来到又一个 第六章 踉跄行(6) 张行一时懵住。 倒是那刘婶反应迅速,直接推了来人一把: “原大,你胡扯什么?秦宝素来行得端正……” “就是因为他素来端正,才决心要报官的,人家是怕收留这逃兵被官府追究,然后给村内添麻烦……刘婶,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们秦家虽然破落,却总是讲这些乱七八糟规矩的。”来人冷笑解释,直接让刘婶哑口无言。 随即,此人又看向了还在发懵的张行,继续解释: “那逃兵,其实刘婶还有一句话没讲出来,那就是我原大郎才是村中素来不端正的一个人,但也正是因为不端正才会来救你……不瞒你讲,我早就看秦二不顺眼了,这厮仗着自己箭术好,家里又舍得掏钱让他戏耍,先跟城内武馆修了真气、练了武,然后还给他买了马,整日都在村内耀武扬威……跟我走吧,我送你出村,孬好折他一次面子。” 刘婶彻底失措,而张行虽然回过神来,有了一点思虑,也只能叹一口气——他不可能冒险留在这里的,这不是赌不赌信不信的问题,而是说此番走了,什么事情都是自己的,不走,但凡有一点危险都可能会刘婶。 受人之恩,没法报答不说,怎么还能凭白连累人家? 一念至此,张行便直接回身去取头盔、匕首、眉尖刀……连他自己都没发现,破观中一次得遇真龙,山村里一次火并,已经给他带来了巨大的改变。 什么都来不及,张行在屋内收起罗盘,虽有了一点使用的冲动,但当着来路不明的这个原大也不好展露什么,只是匆匆插到腰中,来到堂屋时刘婶又塞了许多窝头进包裹,勉强道声谢,就套上靴子出了门。 出得门来,双月各自半挂,不能说多么明朗,但也不黑。 张行匆匆去推车子,又被那原大喊住: “正路口有人把守,得从篱笆口外面的圩子翻过去,车子过不了……” 张行一声不吭,稍微运起真气,轻易将都蒙身体扛起,却是准备宁可负在身上也不扔下对方。 原大见状一愣,继而冷笑一声,却也上前将车中的一把眉尖刀一个头盔给带上。随即,二人一前一后,来不及与刘婶告别,便匆匆涉夜而去。 先翻过篱笆与土圩,再转上向西大路,一路居然没有任何阻碍,甚至顺当的有些过分。 一直到了黎明前,天色稍亮,眼瞅着来到一处三岔路口前的树林侧,那原大方才停步,回头相顾: “你在这里歇一歇,我去看看路牌,回头再送你一程便要折回去了。” 张行点了点头,直接将都蒙尸首放在路旁,然后席地喘气……虽然这具身体是个典型的练家子军人,还有明显属于超凡力量的劳什子真气在身,但他只睡了半夜,又背着体格极壮的都蒙尸首走了半夜,早已经疲惫,哪里不想休息? 况且,最危险的夜间已经要过去,天马上要亮,大道之上也让人心安。 不过,眼见着对方提着长刀、顶着头盔小跑着离去,坐在那里的张行还是心中微动,总觉得哪里不对,复又赶紧来摸罗盘。 “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随着一声言语,罗盘指针忽的弹起,竟然直直指向了来路。 张行头皮发麻,本能想走,但回头看到都蒙那散着寒气的尸首,却也是黯然。事实上,随着他这一瞥,手中罗盘指针也直接垂下。 万念由心,而心中念头转瞬便会有变化。 结果也没有让他等太久,仅仅是片刻后,张行刚把匕首塞入靴子里,道路一侧的树林内便窸窣起来,然后之前从道路岔口消失的原大与四名布衣持械者就直接从此处摸了出来。 看到张行端坐不动,几人还迟疑了一下,才缓缓围过来。 “你为啥 不跑?”原大一时惊疑。 张行没有吭声,只是朝一侧尸首努了下嘴。 原大当即失笑: “也是憨子!之前就想笑你了,人都死了,还计较什么?有良心的,直接路边埋了便是,何必连累自己?” “我是军中出身,武艺也入了门。”张行情知跟这种人没法讲道理,便只说利害。 “你们虽然人多,但真要逼我拼命,便是能赢,怕是也要赔上两个跟我一起去死……我身无分文,满脑子只是想将伙伴尸首送回家,也不知道你们图什么?” “世道不好,能图一点是一点。”原大嗤笑道。 “上好的铁盔、军中制式的眉尖长刀,都是有钱也买不到的合用好东西,便是不论这些,把你劫了,也能大大落秦宝那厮一个面子……你以为我之前全是哄你的吗?我是真嫉恨秦二!” 张行摇头不止。 “算了。” 原大见状愈发笑得不及。 “你既然是个有义气的,我们也不与你殴斗,但也不能白来……你老实点,扔下长刀、头盔、包裹在这里,就许你带着你伙伴走!” 张行思索片刻,点点头,直接扔下这三样,然后背起都蒙便要离开。 可走了几步,原大忽然又喊: “你腰中是什么东西?是铜的吗?一并留下。” 张行低头一看,正是那个罗盘,瞬间来气,却是不假思索,直接伸手在腰间将罗盘解下,就扔到一边。 想想就知道了,可怜都蒙只念着所有人淋了几日大雨,撑不下去,所以迫切想带着大家去自己隐约知道的一个村子,结果溃兵们刚一得到休整,便矛盾激化,直 第七章 踉跄行(7) “甲字号尸身被人从脖颈处劈下,当场枭首……武器应该是长柄阔刃,正与遗弃在树林旁的一把眉尖刀相对……枭首时应该正在半蹲,或者是躲避,或者是起身,也有可能是在踉跄中……出血量极大,与道路中的那片溅射血迹相符…… “乙字号尸身是被从侧后方砍中,斜着自肋下直接切入腰腹,深入脊骨,当场毙命……武器是同一把…… “丙字号尸身中了三刀…… “丁字号尸身…… “戊号尸身最特殊,前后中了十一刀,却俱是短刃……这还不算,他面部泥污血迹满布,鼻骨断裂……肩膀有脚印,脚印与那边河沟前的印痕相符……背部也有大量血迹,与甲字号尸身被斩首时旁边血迹缺痕相符……应该是……应该是被人一脚踩到地上,直接踩断了鼻骨……而且还没爬起来,那人便在他身后一刀斩了甲字号尸身?也正是这一刀,使得其他几人四散逃开?” 一名蓄有胡须、挂着黑绶的中年锦衣捕快一边运行真气检查尸体,一边叙述如常,但说到最后,饶是他经验丰富,也不禁用了疑问语气,并回头看向了自己的上司: “巡检,应该就是如此了吧?” 女捕头、女剑侠,或者说是女巡检,也就是白有思了,闻言点点头,只在秦宝等几名本地青壮的愕然中主动上前,然后不嫌脏污,直接伸手按住了戊子号尸身的一处伤口。 秦宝几人的惊愕是有缘故的。 要知道,别看人家女捕头口口声声说自己是什么 “靖安台红带子”,颇为亲和。但实际上,稍有常识之人都心知肚明,作为直接应对和压制修行者的专门机构,靖安台绝不是简单的刑案场所,而是素来与御史台、吏部、兵部等朝廷机构并列的传统强势部门,向上直接通天,向下三大镇抚司各司其职,而锦衣巡骑所属的中镇抚司更是因为要与江湖各处打交道,对他们这些修行之人有些现管之意。 江湖中人,虽然表面上不屑,但实际上却是畏之如虎。 至于所谓的红带子,对于这种边境州郡来说,就更是天大的人物了,因为坐镇一州一郡的靖安台头目一般也只是黑带子,而黑带子想要升为红带子,又恰好是一个天大的门槛,很多相关公员,一辈子也只能在荣休前靠资历挂上个黑带子而已,红带子想都别想。 实际上,整个靖安台,眼下也不过二十八朱绶罢了,不是资历出身极高之人,便是某些方面的顶级高手……又或者兼而有之。 可就是这么一个位高权重,还那么年轻漂亮的朱绶女巡检,居然不避脏污,亲自上手检查已经死了四五日,都已经爬满蚂蚁、微微发臭的尸体,委实让秦宝这些所谓小地方豪杰涨了见识。 而很快,秦宝等人的见识就更加渐长了,因为入目所及,那位女巡检的手指处忽然涌出了宛如实质的金色辉光,辉光宛如流水一般神奇的浸入尸首,然后按照某种顺序一一在各处伤口展现。 “有意思。” 待收手时,白有思已经有了新的结论。 “第一刀居然是从背后***来的,考虑到他专门换刀,作案现场也与一开始被踩踏的位置有了偏离,那么很可能是最后杀的此人……胡大哥,咱们想的一样吗?” “应该就是如此。”这一次留有胡须的黑绶捕快语气肯定了起来。 “杀了其他几人后真气耗尽,不得已背后偷袭。” “几个尸首来历都清楚了吗?”白有思站起身来,继续来问。 “都清楚了。” 不等秦宝鼓起勇气上前接话,旁边一名挂着白绶的高大年轻捕快早已经开口。 “我刚刚问了一圈本地公人,案发三四日,他们早就一清二楚了……乙丙丁三人是附近惯偷,大军过境,前方战事吃紧,地方青壮缺乏,便更加 肆无忌惮,最近已经有了夜盗和剪径的传言……而甲、戊二人是附近村圩里的青壮,平素名声都不好,应该是素来勾结偷盗的内应,加一起便是一伙子典型的群盗。” “人犯……嗯……杀人的那个呢,有什么说法?” “军靴、上好的制式眉尖长刀、遗弃的头盔……应该是落龙滩前线溃下来的一名军中正卒无疑,而且是上五军。”高大白绶捕快依旧妥当。 “却不知道是哪一军的残留,逃过了前线溃败,又躲过了登莱地震。” “不错。”那中年黑绶捕快也立即点头。 “看出手力道应该是有修为的,但不高,无外乎是通脉入门,也不知道十二正脉通了几条……这正符合上五军正卒身份……还应该比较年轻,因为无论是武艺再高些还是再年长些,必然要有更好前途。” 白有思即刻颔首。 第八章 踉跄行(8) 夕阳西下,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野花香两岸。 而张行陷入到了一个***烦。 且说,距离那日黎明的踩踏杀人事件已经足足过去了八日,这八日间,他吸取教训,每日昼伏夜出,从不主动靠近村社、市集,中途唯一一次市集买窝头,也是先将都蒙尸体藏好,独身而去,然后匆匆返还。 而得益于罗盘的功效,虽然辛苦,却始终还算行程顺利,直到今日抵达这条大河。 大河奔涌不断,用另一个世界的眼光来看,宽数百米都不止,而在这么一个似是而非的世界里,似乎对应的是黄河无误,但又好像比黄河水量更充沛、更宽阔……当然了,穿越者也不在意,因为反正有分山君、避海君一般的存在,那哪怕的确是有些似是而非的渊源,最终地理条件也很可能截然不同。 但无论如何了,他都不可能有一苇渡江的本身。 至于手里的 “金罗盘”,反应也很诡异,明明此刻心境明确无误,就是想送都蒙回家,去那个劳什子红山,但罗盘一离开河畔就垂下,俨然是要他在此处河边枯等的意思。 无奈何下,这个典型的异乡人也只能枯等,但他决心已下,只等一日,若是明日此时还没有转机,就顺河去找渔村和渡口,然后坦诚说明情况,看看有没有人愿意渡他。但今日,也只好暂时背着都蒙的尸首,寻到周边河堤上唯一一颗大树以作休憩之所,然后带着对这个世界的茫然等下去。 当然,他茫然不知的事情多了。 他不知道自己这些天到底走了多远,也不知道红山具体在哪里?他甚至不知道红山是一座山,还是一个行政区划,又或者是一个地理概念? 他也不确定自己到底能不能渡河?渡河了,又能否将尸首送到?也不知道尸首送到后又该如何应对对方的家人? 但眼下,似乎只有将都蒙尸首送达红山这个信念在支撑着他,让他可以忽略以及逃避掉某些东西。 等到傍晚,太阳渐渐西沉,也渐渐变色,河上舟船减少,水波荡漾不停,景色美不胜收。 照理说作为一个穿越者,正是抄诗的好时节,说不得还能引发什么奇遇剧情,但当此盛景,张行却只觉得烦躁,干脆掏出一个死面窝头,开始慢慢认真咀嚼……无论如何,饭都是要吃的。 而也就是开始吃第二个窝头的时候,视野之中,两艘自上游河面而下的大型渡船,忽然就不三不四的往着张行所在的河段靠了来了。 靠到近处,看的更清楚。 原来,船上之人虽然都是民间打扮,但却人人持械,个个精悍,而且甲板上还有数十匹健马,再考虑到这些人临到晚上登岸,那应该就是这个世界中的所谓江湖人士了。 而这也让张行打消了上前求渡的意图,哪怕这很可能就是罗盘指向此地不动的缘故所在。 毕竟,他可不想再来一次山村火并,或者道中杀人。 可是,张行没有去凑热闹,人家却主动过来了——两艘船放下人马便走,而几十骑在河堤上乘着夕阳列队完毕,刚也要出发,却忽然间就一起弃马,往这边大树下围了过来。 张行怔了一怔,只能继续低头认真啃窝头。 没办法,真的是字面意思上的没办法,天还没黑,视野明阔的河边大堤上,对方几十号人,舟马刀剑俱全,还都是肉眼可见的强悍,不管是来干嘛的,自己这三脚猫的真气修为,难道还躲过去不成? “那汉子!” 骑士们弃马扶剑蜂拥而至,却训练有素,几十人无一人吭声,直接就在大堤上围着张行依靠的大树成了一个圈,然后才有三人越众而出,由其中一名捏着马鞭、劲装紫面大汉凛然开口。 “我徐家兄弟刚刚与我说 你旁边躺着的那个应该是死人?是这样吗?” “是。”张行捧着窝头,平静点头。 “你倒是有几分镇定。”紫面大汉背过手去,当即松快了一些。 “又没做亏心事,为何不能镇定?”张行当场反问。 “那我再问一句,死人是你什么人?为何要带死人随行?”大汉微微挑眉,继续来问。 “而且为何满身血渍?” 第九章 踉跄行 (9) 一场江湖佳话善始善终,就在几十骑即将折身上马,准备赶一场夜路之时,李枢忽然扭头,直接驻足于树下,然后远远向东南面望去。 “是六扇门的锦衣巡组!” 片刻后,眼尖的徐世英也看出了端倪,然后依旧含笑。 “锦衣出巡,其中必然有一个红带子巡检坐镇,一两个黑带子司检或者副巡检……李先生、雄大哥,咱们怎么办?” “怕他作甚?!” 雄伯南负手而立,冷笑一声。 “红带子交给我,小徐你对付黑带子,咱们人多,淹了他们,断不让先生出事!” “不必如此!”李枢瞥了一眼树下牵着马安坐回去的张行,运气如常,平静以对。 “就这点人,不可能是冲着我来的,应该只是碰巧……做好准备,等他们来,若他们不生事咱们也不生事,可要是他们先动手就不要怪我们了。” 雄、徐二人即刻点头。 倒是张行,想起自己杀人的事情,此时又听到李枢辨析,略微猜到一二,不由微微皱眉,准备静观其变——真要是自己惹的事情,也不让人家白白受累,但怕就怕遭殃的不是这边,到时候又要承人家的情了。 “巡检!” 胡彦远远望见河堤上人头攒动,有人布阵相迎,便立即向身侧上司请示。 “怕不是有二三十人、三四十匹马,东境是东齐故地,归于朝廷不过几十年,素来人心不附,江湖豪客、地方豪强也皆素来不法,咱们人少,要不要稍作避让,小心应对?” “迎上去看看。” 女巡检毫不犹豫就做出了决断。 “我们是靖安台派出的锦衣巡组,专巡东境北六郡,如今在济州领内,有专断之权,只有贼人避我们的道理,哪有我们避让贼人的道理?” 胡彦当即不再多言,而是立即与白有思拉开马距,身后区区十来骑立即也立即默契分开,结成一个倒人字形的阵型,然后马速不减,临到河堤百步的时候,才陡然勒马,锦衣巡卒们也顺势轻驰马匹向两边散开,在旷野中保持了半包围的压迫姿态。 随即,白有思更是带着胡彦、秦宝二人直接下马,往堤上大树走了过来。 “我等良民刚刚渡河,稍作歇息,准备赶路探亲,不知靖安台的大人们何故阻拦?”堤上树下,徐世英满脸带笑,昂然出列,居高临下来问。 “国家权柄在大人们手里就是这么用的吗?” “是曹州徐大郎!” 秦宝一眼望去,立即低头,在白有思身后低声相告。 “他家是曹州第一大地主,他父亲……” 徐世英眼睛尖耳朵也尖,听到这里,直接再笑: “那不是登州的秦二郎吗?上次登州武馆一别不过半年,便投了靖安台?怎么没给你一套锦衣啊?” “秦公子是因公案暂时随行。”已经走到堤上的白有思停下脚步,言语平静,表情不变。 “至于曹州徐大郎,也是靖安台挂着号的,他爹最喜欢装老实,他最喜欢装无赖,乃是曹州一等一的坐地虎……我此番奉命巡检东境六郡,如何会不知道?” 徐世英将目光落到对方脸上,然后又移动到对方身上的朱绶,终于微微变色,但还是勉强笑对: “足下莫非就是吉安侯的那位千金?靖安台中唯一一位朱绶女巡检?” 白有思不置可否,直接越过徐世英,负手持剑而立,她的目光扫过人群,在格格不入的张行身上打了个圈后,最后居然落在了那位李枢李先生身上。 “是思思吗?”也就在这时,李枢忽然坦荡迎上上前,然后语出惊人。 “我乃西京大兴李枢,既是你家世交,也是你父好友,犹然记得你三岁那年,你家将迁东都,在定春园中设宴,我还抱过你,等你十二岁拜入三一正教从冲和道长习武时,我也恰好在场,不意今日背井离乡,让咱 们叔侄道旁相逢……” 听到对方名字时,其他人尚在茫然,唯独副巡检胡彦,原本一直在盯着雄伯南对峙,此时却如受了雷击一般猛地转向,而后更是全程死死盯住了李枢。 “见过世叔。”片刻后,白有思到底是平静执剑一礼。 “侄女刚刚还以为认错了人,只是世叔不在西京安养,如何来到此处?” “来探亲访友。”李枢言语从容。 “世叔的亲友也该是思思的亲友,不知道具体是哪位?”白有思紧随而上。 “思思误会了。”李枢依旧坦然。 “你也知道,我们西京李氏祖上是北荒辽地出身……我此行是要往北荒访问宗族血脉,只是路途遥远,我一个文弱书生,不堪旅途,所以先来这东境六郡找徐大郎他们这些豪杰,请他们护佑一二,然后方好出海北上,求个一路平安。” “如此说来,倒是侄女我孟浪了。”白有思若有所思,然后忽然问及了一个敏感问题。 “不过世叔,你此番行程,难道没有在东都那里被叛军阻拦?” “叛军?”李枢状若不解。 “不错。”白有思盯着对方缓缓言道。 “朝廷发二十万精锐再征东夷,结果掌管全军后勤的前上柱国杨慎忽然在汴梁谋逆,联合郑州、黎阳、东郡、淮阳、梁郡五州太守一起,前断军粮,后攻东都,虽然朝廷只花了二十七日便速速平定叛乱,可为此事,前线几乎全师而丧,而东都周边三河腹地与更远的淮上,总计十七郡俱遭兵乱……这么大的事情,世叔自西京过来,难道丝毫不知吗?” 其余人都还静默无声,正 第十章 踉跄行(10) 李枢既扬长而去,张行复归树下,大河之畔,众骑士聚拢起来,胡彦铁青着脸便要说话。 “胡大哥稍等。” 白有思将手一摆,直接给了秦宝一个眼色,然后便往树下走去,稍作犹疑。 “那……军汉?” “军汉是喊我?”张行嗤笑一声,抬起头来。 “阁下又如何称呼?” “我尚不知道你真实姓名……好汉。”女巡检稍显尴尬。 “我是靖安台朱绶巡检白有思。” “还是喊军汉吧,好汉从小姐嘴里喊出来更怪异!”张行自然大度,懒得计较。 “我看到那位秦壮士、秦先生、秦公子就大概能猜到你要问什么……原大哄骗我半夜出村,等我精疲力尽,又聚众想要劫掠围杀我……被我杀了个干净,我无罪有功,什么靖安台若有击杀盗匪的赏银花红,不妨直接给我。” “这个确实没有。”女巡检愈发尴尬了,却又看向秦宝。 且说,秦宝随对方过来,哪里是真的纠结原二之事?此地中人,最了解原二的难道不是他?还不是看人家女巡检光彩夺目,宛如仙子下凡,而这些巡骑又都锦衣大马,横行无忌,一时动了心思? 当然,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大丈夫生于世,也当求个功名利禄,有这些心思不耽误人家秦儿郎本身是个朴实的乡野豪杰。 所以,此时追到跟前,那军汉言语坚决,半点汤水不撒,他这个所谓临时苦主,讪讪了片刻,自然也只能点头认命。 白有思见此事这般轻易了断,也只好肃立不语。 “巡检,有些话我不该说的,但又不得不说……”见此形状,副手胡彦再不犹豫,直接迎了上去。 “杨慎造反,天下皆惊,更别说扰乱中原腹地、惊扰三河近几、断绝前线精锐,每一条都罪莫大焉,而这些虽然不是李枢的主意,甚至恰恰是不能用李枢的主意才至于此,可他毕竟是杨慎谋主,此次祸乱的前三人物……就这般放他离去,难道不是反过来给吉安侯、给咱们靖安台招祸吗?” “胡大哥会错意了。”白有思认真等对方说完,方才回复,却依然面色不改。 “我不拿他,不是因为什么交情与海捕文书,而是我们根本不是他们对手。” 胡彦微微一怔,继而醒悟: “是旁边那个紫脸大汉吗?比你还强?” “他旁边的大汉应该就是号称河朔无双的紫面天王雄伯南,我见过他的文书,三十出头便已经通脉大圆满,在尝试凝丹了。”女巡检语调有些奇怪,好像是承认了,但却没有直接承认。 “家父曾有言,说若将来天下能出第十二位进阶天人之境的宗师,雄伯南此人虽不敢说当仁不让,却也是三十岁左右高手中最有希望的十人之一……” 胡彦以下,这才纷纷凛然。 唯独一旁树下的张行似乎听出来点什么,忍不住瞥了下嘴……他刚刚可没看出来这小妞怕什么雄伯南,倒是对那位世叔忌惮异常。 而这什么 “胡大哥”也不知道是真不懂政治还是装不懂,人家刚刚那番言语,明显是顶级贵族另有游戏规则,他却在这里紧追不放,弄得自家出身高贵的女上司不得不顾左右而言他。 不过,也就是这么一撇嘴而已,张行便借着夕阳余晖清楚无误的看到那女巡检的目光直接扫了过来,也是暗暗吃惊。 这小妞,估计是个真高手。 “巡检,事已至此,不必多想,关键是咱们接下来该怎么办?”稍作思索,胡彦继续来问。 “李枢出现在东境,自称要去北荒,但极有可能去投东夷……这个消息才是重中之重吧?如今这军汉……这好汉的事情已经了断,咱们是不是可以赶紧去汇合小李他们了?” “传消息当然是必须的。”白有思面不改色,目光却忍不住再度扫过树下。 “可只是 传消息而已,也不必多么匆忙吧?更不必这般郑重,咱们这么多人出来,难道要为一个消息兴师动众的回去?岂不让台中其余人笑话?” 张行一开始并没有意识到什么,因为他的心思早就飘到眼前大河上去了,别看他刚才负气将马和钱还给人家时那般豪迈,实际上现在已经后悔死了。 没有钱,他怎么雇船渡河? 没有马,是不是还要继续背着都蒙赶路? 这四五日昼伏夜出的,多辛苦? 装什么装啊? 撒那点气一时爽了,接下来怎么办啊? 也就是这时,随着女巡检又一次瞥了过来,并顺势扫过堤下大河,张行心中微动,猛地醒悟过来,便要开口。 但有人比他更快。 “白巡检。” 秦宝面色涨红,忽然不顾体统出言打断了人家靖安台内部的工作会议。 “恕在下直言,若非是我们忽然赶到,惹出那些事来,这位军……这位军士兄弟早已经雇船渡河,牵着马送他伙伴去红山了,我们不能这么弃之不理。” 舔狗还是有点用的……张行心里莫名涌出这句话来……尤其是个懂得察言观色的舔狗。 第十一章 踉跄行(11) 渡河之后,三人一尸行程迅速且顺利。 之所以如此,原因再简单不过,谁让人家白巡检是个修为高深莫测、还有钱、还长得漂亮的官家人呢?钱拿出来,天下事八成都能办,再亮出红带子来,九成九的事情都能成……反正张行是没看到这位白巡检再使出那简直说不清是武侠还是仙侠范畴的修为来解决事情。 至于那张脸……反倒不好说了,因为就算是她自己不想用,也躲不掉不是吗? 总之,这些天,他们住的是正经店家,走的是官道大路,骑的是高头大马,连死掉的都蒙都享受到了牛车待遇。 张行甚至从 “秦宝”那里获赠了一套衣物,换掉那件早已经破破烂烂且全是血迹的军士内衬。 就这样,一行人不过六七日便横穿了武阳郡,抵达了武安郡内,等再入此郡三日,不用问路,也不用私下使用罗盘,张行便知晓了红山所在——无他,入目所及,平原尽头,一座赤红色的高大山脉绵延不绝,如血似丹,横亘南北。 非只如此,时值晚春,四野皆绿,唯独此山望之皆赤,更让人啧啧称奇。 再行了三日,抵达山下,张行没有避讳两人,拿出罗盘一试,发现指针向西,稳稳当当,俨然都蒙家中就在当面山中而非远处,于是心下更加笃定,干脆与其他两人商量,寻得山下一处店家,安稳投宿,准备来日从容上山,甚至都有心情问一问这红山异景来历。 而按照秦宝与店家相互比较的说法,穿越者却是轻易得知,此地原本就有山脉绵延,当面俯瞰河北、隔河势压中原。 而上古之时,三辉四御中的北方黑帝与南方赤帝得道证位之前,因为某些缘故,居然曾于此处放肆大战过一场。 是役,黑帝坐下真龙之一 “离蛇君”死于此处,尸首坠落云端,绵延数十里,叠于山上;而赤帝本人也受黑帝含愤一刀,以至于神血翻落如雨;神血降落,又使离蛇碎解,合浸于旧山,三者化为一体,并显赤红。 这就有了今日的红山。 一直到如今,山中也经常有地动,然后将一种赤红色温泉翻滚出来,引得野兽争先饮用,据说就是神血数千年未曾失活,也因此得名血泉。而红山人素来体格高大、身体强壮,与剽悍好斗的北荒人、吃苦耐劳的陇西人并为天下三大兵源,传说也是得益于圣兽萌发、神血滋润。 也正是因为相信自家明显超过普通人的体格来自于这片特殊土地的恩养,所以本地人才养成了死后无论如何都要归葬红山的传统。 别的不提,只说这红山来历,见过分山君本君的张行居然深信不疑,而且比照都蒙体格和那略微发红的面庞,对于后来的一些离奇说法,似乎也觉得有些可信。 “几位客官是要送故友回乡?” 身材高大,面色微红,明显也是本地人的年长店主陪着说完典故,目光扫过店前冒着寒气的都蒙尸首,居然毫无惊疑之意,甚至有些坦然。 “是我送伙伴归乡。”张行也极为坦然。 “他们二人是来送我。” “原来如此。”店主微微叹气。 “不过恕老朽多嘴,这尸身不如就葬在山脚下吧,也算是落叶归根了……山里最近不太平。” “不太平是指什么?”不等张行开口,女巡检职业病就犯了。 “是盗匪骚扰,还是河东、河内来的叛军余孽?” “与那些无关。”店家赶紧摆手。 “这位巡检大人想多了……老朽是想说,大约一月前,山中血泉忽然爆发,而且来的特别急、特别狠,直接引发了山崩,道路也冲坏了,桥梁也压垮了,山中通信也已经断了许久……进山怕是要艰难一些。” “哦。”女巡检似乎登时便没了兴趣。 “所以只是天灾?” 张行心下也一松。 “路难走?” “只能说看起来是天灾、路难走。”店家犹豫了一下,但还是苦笑以对。 “血池爆发前一晚,山下许多人都看到有流光从小月下飞过的,山中好像也颇有动静,然后就爆发了血池,阻断了道路……这种事情,咱也不懂,只听有人说,那是南方赤帝或北方黑帝两位老爷座下的神仙经过,引动了自家一拨的离蛇或神血;也有人说是有妖人施法,榨取山中神血、龙肉,来做什么坏事;但也有人说纯粹是修行高深的人路过,山中血池爆发也是正常,两两无关……不过红山这地方,多还是讲究一些这等事的。正是为此,大家暂时既没法进山,也都不敢进山。” “能理解。”张行听到最后,也有些不安,但看了一眼抬起头的女巡检后还是自信起来。 “可我这次送自家伙伴归乡,曾亲口答应了让他葬在家里,走了那么远,吃了那么多苦,都来到山跟前了,要是因为这个就止步,岂不可笑?” “这倒也是。” 白有思若有所思,没有吭声,只有店家随口应了一声。 “若是这般,老朽这就让店里帮几位做个担架、弄些干粮,方便负尸进山,几匹马和牛车却只能暂时寄在老朽这里,等几位客官回来再取了。” 张行本想说不需要,有位能飞天的女剑仙在这里呢……但孰料,反而就是之前在沉思的白有思立即点了点头: “有备无患,麻烦店家了。” 张行只当对方不愿意再干苦力,但也无话可说。 当日不提,翌日上午,众人用过早餐,出得门来,老店家早已经将东西准备妥当— 第十二章 踉跄行(12) 雨水中,张行对眼下这一幕明显有些惊疑,但更多的是一种紧绷下的喜悦,因为按照常理来说,见到活人,甭管是不是熟人,那就说明真的要到目的地了。 罗盘也证实了这一点,当他沿着道路擦过土丘时,罗盘直接发生了偏转,只不过偏转的有些过了头——指针直接弯过了九十度。 穿越者停下脚步,茫茫然看向四面,几乎是遵循着本能、背着木架上的尸身转了向。而当他走过那素白锦衣女子时,方才后知后觉的停下来,好像一直到此时他才认出对方是之前与自己同行了数日,甚至明显有了几分招揽之意的女巡检一般。 此时雨水纷扰抛洒,却丝毫不湿对方衣裳,再加上阴天赤土,风雨飘摇,佳人锦衣似雪,持剑独立,显得不似人间。 张行稍微驻足,开起了算是二人专属的玩笑: “神仙还是妖怪?” “寻常活人。”女巡检微微敛容,平静相告,但目光中却似乎又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温婉之意。 “只是修为稍高一些罢了。” 张行点点头,又顺着指针走了几步,来到土丘前的男子面前: “你们是一开始就没走,还是半路上决定折回的?” 身上已经被打湿的年轻男子,也就是秦宝了,张口欲言,但还是闭上嘴,沉默着低头转身走过两步,侧身而定,做了个让路姿态。 张行点点头,继续往前,手中指针也纹丝不动指向前方,可他刚一登上土丘,指针便忽然松弛下来,随之而松落的还有穿越者那只拽着身后木架的手。 木架翻落,带着寒气的都蒙尸首在家乡的红土上滚了半圈,却又被绳索扯住,卡在了土丘那里。 到此为止,穿越者再也无法欺骗自己了。 其实,当他看到二人立在那个庞大的土丘旁等着自己时,就已经猜到是怎么一回事了。 只不过,穿越者还是无法相信、无法接受,在经历了可能是自己二十三年人生中最艰苦的一段旅程,吃了不知道多少在那个太平世界中难以想象的苦头,还杀了五六个人,一想只想着将这个 “伙伴”送回家乡,结果到头来却发现,很可能早在他出发前,这个作为旅途目标的所谓 “家乡”就已经消失不见了。 雨水落个不停,大口喘着粗气的张行忽然间便觉得自己浑身力气丧尽,双腿也如当日刚刚穿越时那般有些支撑不住……就好像有什么东西从自己体内抽走一般。 照理说,自己跟都蒙只是名义上的 “伙伴”;照理说,这只是一场 “借机融入这个世界”的落锚之旅;照理说,被毁掉的只是都蒙的家乡;照理说…… 但事实上就是,一种感同身受的,强烈的,混杂着不甘、愤怒、悲哀、恐惧、失落的混合情绪还是不受控制的涌了出来。 毕竟,自欺欺人的,何止是刚刚看到土丘那一刻呢? 从旅途一开始就失去了可能的终点的,又何止是都蒙呢? 一个月了,该醒醒了。 自己恐怕很难回家了,而这个世界又那么的血腥和残酷,一路上的辛苦与风险绝不是什么新鲜刺激的专属体验,而是一种常态化的艰辛……自己一个和平时代的享乐秧子,真能熬下去吗? 几乎与此同时,强大无匹的龙兽,壮阔的大河,温暖的土炕,一剑飞仙的浪漫,瑰丽的红土,随着这些几乎算是强迫自己回想起的画面一一闪过,一种类似于求生的本能,一种对强大的向往,一种对这个新世界的好奇、期待,也似乎混杂在了一起,然后在穿越者的刻意推动下形成了一个莫名的信念,开始与那些负面的情绪在争夺这个身体的控制权,让他不跌坐下去。 这两种情绪,就好像当日与那姓韩的拼死相搏时两股真气一般,相互消耗,外显出来,却是站在红色 土丘上的穿越者整个人不停的打颤。 心理上的挣扎导致了生理上的打颤。 秦宝是个厚道孩子,他当然不晓得还有穿越这种内情,但只是见到这个场景,就已经很不是滋味了,便踏出一步,想说些劝慰的话来,可又不知道该怎么说,最后只能黯然立在一旁,然后求助式的看向了那位锦衣巡检。 白有思沉默了片刻,似乎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种场景。 但就在这时,穿越者几乎是在雨中咬紧牙关问了出来: “能否让在下先行安葬伙伴?” 白有思立即点头,秦宝也好像抓到什么东西似的赶紧上前,准备帮忙。 但下一刻,女巡检拔出剑来,只是在地上隔空划了几下,便轻易在土丘上划出一道不浅不深的坑出来。 顺带还刨出了半个门板与一个木碗。 张行再度抬起头看了看这个女剑侠,可也只是看了一眼,就低头行动起来,先将都蒙尸首放入坑中,然后便与秦宝一起,用刀、用木杆、用铁刹、用手将之与那个木碗一起掩埋了起来。 掩埋完毕,穿越者将满是泥土的手在门板上抹了一抹,便扶着铁刹,直直看向了那位白衣女剑侠: “白巡检,我此时心境已乱,却不耽误有万般话来向你请教!” 白有思微微一怔,她当然也不知道对方此时心中百般故事,但作为一名巡检,她看过太多人因为一念之差心灰意冷,所以情知这种崩溃心境下的自我振作,是一种多么了不起的东西。结合着此人之前面对盗匪时的狠厉,返还馈赠时的坚决,以及一言半语窥破众人虚 第十三章 坊里行(1) 初夏时节,旭日初升,笼罩在东都城上的一层薄雾渐渐散开,露出了可能是这个世界最大都市的容貌。 城市的北面是北邙山,一座极尽富丽堂皇的宫殿群背靠北邙山与大河隔山而立,号为紫薇宫;而从北邙山到洛水间,不仅是宫殿群,还有紫微宫东侧五十余坊市,为洛阳县;洛水以南的平地更是有九十余坊,为河南县,加在一起就构成了这座城市的根本主体。 除此之外,城市周边又有七八座功能性的小城,城市的西面,又挖了无数的人工湖、人工渠,构成了面积庞大的西苑,也形成了一个天然的护城水系。 正是因为西苑与穿城而过的洛水,这才使得日益炎热的东都城每天清晨薄雾缭绕。 张行抵达东都已经十日了,和秦宝一来便加入靖安台中镇抚司的锦衣巡骑不同,贼军汉前三日只是寄住在位于洛水北面铜驼坊的吉安侯府,从第四日开始,才搬到了修业坊,独自租住了一个小院,而且做了靖安台东镇抚司麾下的一名京城巡街军士。 俗称净街虎是也。 房租是公家支付,所以事情交代到本坊北门坊吏那里后,便直接租住了这位坊吏家中侧院,又因为小院紧挨着坊门,所以这七天内,张行几乎每日清晨起雾时便被坊门前的动静给惊醒,然后起来到坊吏家的早餐摊子用饭,再回来看书,倒是养成了早睡早起的好习惯。 而一般大约等到雾散之后,坊内出入通畅,街面渐渐热闹的时候,就会有东镇抚司的净街虎同僚来寻他。 这一日也不例外。 “张校尉,张校尉在吗?该去巡街了,你那两个伙伴已经到坊门前等你了。”坊吏刘老哥的声音准时响起。 一身制式布衣劲装的张行闻言也不应声,只是将从吉安侯府借来的书本收起放到一侧匣子里,随手系上一个抹额,便拎起旁边一把刀套上绣花的弯刀来,然后起身去将院门打开,直接在门槛上握刀朝敲门人行礼道谢: “辛苦刘坊主了,我这边已经妥当了,这就出门。” 多说一句,所谓坊门门吏,主要工作就是开关坊门,可能还要兼做门前这条街的晨暮传唤……说白了就是个最低级的不入流吏员,坊主什么的,乃是个民间的雅称。 类似的情况则是张行的 “校尉”,这也不是什么真正军官,乃是靖安台下属东镇抚司专署京城街坊事一部的最底层正军军士,民间俗称校尉、力士,叫着好听罢了。 转回眼前,见到张行这般利索,那年约五旬的刘坊主似乎也早有预料,却还是在张行关门前往院内探了下头: “又在一早看书?” “是,左右无事,不如读书。”张行回身关上门,随口而对。 “不是修行练武,就是看书习字,片刻不得闲……你这般年轻人,还这么上进真是少见。”二人既往外面坊门那里走,刘老哥便不免沿途感慨。 “有这般志气,必然是要在东都成个大局面的。” “东都城大,又是天子脚下,素来是居不易的。”在腰中拴好刀的张行倒也坦诚。 “我也没指望什么大局面,看书修行都不过是兴趣正好在这点上罢了,而且也没地寻欢作乐。” 这话是真情实意,但人家刘坊主也自然是不信的。 二人又随便说了几句,来到外面大院门那里,迎面见到一个十四五岁穿着淡黄衫子的女儿家正抱着早餐摊子的竹屉下来,张行自然稍作避让,刘老哥也是肉眼可见的眼神温婉起来……无他,来者正是这位坊门吏的小女儿……待女儿家臊红着脸低头过去,张行这才径直向前,果然见到了两名同僚,一个年长姓王,一个年轻姓赵的,都已经等在坊门内,正在那里一人捏着一个人家刘坊主摊子上不要钱的包子来吃,见到张行出来,便咽了包子齐齐挥手招 呼。 张行上前过去,稍微说了几句话,各自笑了一笑,便开始一起去巡街。 所谓巡街,也不过是将修文、修业、尚善、旌善这四个对称的坊夹成的十字街来回走两遍,装模作样弹压个治安,到中午时候就能散了回家闲一下午的,然后傍晚时分再汇合起来,往街口桥上见一位正经的正七品锦衣总旗,做个说明与交接便可。 工作非常清闲,张行也非常喜欢,这七日他也一直是这么干的。 然而这一回,三人巡街到中午,例行来到路口上,张行正要回去接着看书,却不料那二人走在前头一声不吭,直接掉头一路向北,然后拐到了洛水南岸的半条水街之上。 洛水横穿东都,都城用度、天下各州军民供奉,南北东西大宗货物皆从这条水道进来,货栈、码头数不胜数,河道繁华到匪夷所思之余也堪称近几要害,所以,大内北司(内侍)、靖安台、宫城禁军、南衙执政都有专门的正经官员对接,或直接参与督管。 也正因为如此,之前数日,张行虽早知道有这么半条繁华水街依附着尚善、旌善二坊而立,却一直以为此地不在自家工作范畴内呢。 而现在看来,怕是另有说法。 “张兄弟,我们也不瞒你。” 顺着洛水金堤下的繁华街道走了百余步,眼看着张行依然一声不吭,随行一名稍显年轻的赵 “校尉”佩服之余到底是忍不住先开口了。 “你这调来的太突兀,几乎是上头硬塞进来的,而且半点底细都查不到,所以冯旗主与我们都不敢轻易认下,只让我们二人带你巡十字街,不敢让你 第十四章 坊里行(2) “这是张尚书的车架?” 等了好半天,车架进完,张行才带着微醺来问那刘坊主刘老哥。 平素伶俐的刘老哥目送着车架入了坊内深处,这才好像回过神来一般连连摇头: “不是张尚书还能是谁?东都才建了二十年,大部分***名门都是圣人赐下的宅邸,全都在洛水对面的洛阳县……反倒是如张尚书这等家大业大的,偏又入朝得势稍晚的几个,才在这沿着洛水或天街的坊市大置产业宅邸……张家已经搬来十二年了。” “也是好事。”张行随口而对。 “刑部尚书住在咱们这里,作女干犯科的怕都不敢上门。” 刘老哥闻言笑了一下,似乎是想吐个槽,但明显又顾忌人多口杂,又硬生生给咽了进去,然后转颜提及了一件正事: “张校尉,你有个什么朋友下午忽然来找你,见你不在,说傍晚坊门关闭前再来。” 张行微微一怔,旋即追问: “可是一个跟我差不多年纪、齐地口音,却是锦衣巡骑打扮的人?” 刘老哥立即点头。 张行情知是谁,再道一声谢,便转回住处,稍作洗漱,复又重新翻看起书来。 而到了距离坊门关闭前大约还有大半个时辰的时候,那人果然如约而至,却正是秦宝秦二郎。 秦宝既然来了,却不说话,只是在院中闷坐,而张行作为此地主人也不理他,只是继续低头看书。 最后,打破沉默的居然是刘老哥家的小娘,她过来敲门,给张行送了一瓦罐醒酒酸汤。 “受委屈了?” 张行万分道谢过去,回来摆出两个碗,分与秦宝,自己先喝了两口,这才询问。 “也不是委屈。”秦宝端着碗忿忿答道。 “都城里的人个个滑不溜的,丝毫不露什么话把子,断难跟人说谁欺负了你……” “但总还是隐隐约约排挤你,膈应你,非但不把你当自己人,还时不时的提醒你,你是个乡下人,让你心里不舒服?” “不错。”秦宝一时有些黯然。 “这有什么可憋闷的?忍忍就过去了。”张行愈发不屑。 “谁还没这一遭?当日我去你们村里,不也是被你们防备着拒之门外吗?天下各处,排外是免不了的。” 秦宝欲言又止,只是低头将一碗酸汤饮尽。 “有点忍不了?”张行瞥了对方一眼,依旧微醺姿态。 “忍不了,尤其是有个姓李的年轻白带子,整日阴阳怪气,连带着其他人一并都不好与我亲近。”秦宝喘着粗气来问。 “张兄,我知道你是个有胆略有智谋的人,所以专门来问你,可有什么法子吗?” “法子多得是。”张行难得展露笑意。 “你家要是跟曹州徐大郎家一样有钱,那就简单了,今日请他们一起喝最新上市的酸梅酒,明日一起去逛温柔坊,后日去南市买新茶做新人见面赠礼,谁缺钱就给钱,谁缺马就送马……不用几日,你便是公认的东境及时雨秦二郎了。” 秦宝耐着性子听完,冷冷反问: “我若没钱又如何?” “没钱的话,修为高深或者有名也行,家门高也行,反正要有些资本,谁有麻烦就拿这些资本出来帮谁出头……” “我跟你差不多修为,十二正脉你通了四条,我通了五条,算甚高明?家中也只是有几十亩田,聊以度日罢了,至于说名声……一村一镇的名头有什么用?还不如张兄你数百里负尸让人闻之心折。” “那就杀人呗!”张行双手一摊。 “姓李的最贱是吧?暗地里宰了……” “你当靖安台三大镇抚司二十八朱绶都是摆设吗?” “那就打一顿!” “莫要开玩笑……” “ 也不光是开玩笑。”张行灌下第二碗酸汤,认真以对。 “这些排斥本是寻常事,你非想快一点,无外乎就是施恩立威……而施恩靠本钱,立威靠狠劲,若是都做不到,便只能忍耐一时,靠本事、品性让人渐渐倾服,或者修为、官位上去了,有了个人的资本再说。” 秦宝沉默了一阵子,忽然来问: “张兄你呢?咱们来东都,本是我承了你的义举,结果到了东都,我直接入了中镇抚司的锦衣巡骑,你却来做没前途的净街……巡街校尉……心中不怨吗?” 第十五章 坊里行(3) 张行随小赵一起转到水街时,天色已经暗淡下来,洛河两岸,百多坊市几乎都在敲击净街铜钵,声音咣当作响,此起彼伏,远近绵连,倒是颇有韵味。 当然,净街铜钵拦着谁也拦不住穿着制服的净街虎,张行随小赵校尉从容逆着人流来到那处酒肆,此时酒肆外的酒旗已去,木梯已收,小赵喊了一声,上面才放下木梯来。 而刚一进来,身后木梯便又被小赵和一名仆役趁势收走。 张行眼神一转,看到酒肆下层空空荡荡,只有几名使女、杂役随便坐着,却是心中微动,本能小心了起来。 “为何这般小心?”自家小心,却不耽误张行扶刀反问身后小赵。 “若我所料不差,净街后才是谈真正大生意的时候吧,怎么就把门关了?” “还不是你带的消息?”刚刚抽起梯子的小赵满脸不以为意。 “知道前线在东夷那里大败了,再加上圣人对杨逆的案一直不吭声,朝廷里渐渐动荡,旗主从中午开始就跟嫂嫂私下做商量,一直商量到下午,一出来便做了吩咐,以后非但不做晚间大生意,就连白天也不开水街上的门了,说是要作防备,也不知道防备个什么?” 张行缓缓颔首,这倒是可以理解。 作为都城,不要说出大的政潮或者军事动荡,只要气氛一紧张起来,那随便来个奢遮人物,都能料理了这位总旗。便是没有奢遮人物注意,想来这位绰号裹糖铁手的冯总旗平素管着四个坊,又做着这般中介生意,日进斗金的,也得罪了三教九流不知道多少人。 甚至早有几位同僚或私心发作嫉恨不及,或心怀律法暗暗不平,也是寻常。 及时缩回来,反而明智。 这边想着,那边小赵居然又去跟那位叫小玉的使女调笑,将张行晾在一边,不过也没等多久,楼上冯总旗便闪出来,直接喊住: “小赵、小张,你二人上来,我有言语交代。” 二人不敢怠慢,各自再上楼去,这一次却没有进大间,而是转到一个角落小房间内,入房之后,房门一掩,当然没有什么酒杯一甩,几个刀斧手跃出,而是稍微几份清淡酒菜摆好,而且桌上明白摊着两个小银锭,一大串铜钱,旁边还放着一个绣口褡裢。 待二人陪着冯总旗坐定,后者更是直接一指,干脆至极: “钱不多,两月成例,听说你喜欢看书,我私人专门再赠你的一贯买书钱,特意让你嫂子换了银子,有零有整,方便使用。” 张行身上有人家女巡检的大方馈赠,早不是当日路上吃窝头的情况,但此时却断无理由不接的,非但要接,而且要接的痛快。 事实上,他只是站起身来一拱手,道了一声谢,便直接将银钱放入褡裢,系上口子,扔在一旁放刀的空位上去了。 冯总旗眯了眯眼睛,点点头,复又指向桌面: “且喝两杯。” 虽然中午刚刚喝过,但张行依然没有推辞,上来便捧杯行礼,然后一饮而尽,引得小赵匆匆仿效。 就这样,三人团坐,喝了三五杯,吃了半盘菜,那冯总旗忽然放下杯子,一声叹气。 早有准备的张行情知肉戏到了,直接停杯不语。 而那小赵却忙不迭的询问起来,也不知道是傻还是托: “好好的,大哥怎么就叹气了?” “我还是忧心局势。”冯总旗连连摇头。 “有什么可忧心的?”小赵还是不以为然。 “大哥和嫂嫂在神都厮混十几年,日益发达,如今更是正七品的官面人物,什么风浪没见过,怕个什么?” “不是这样的。”似乎微醺的冯总期靠在椅子上,捏着胡子,连连摇头。 “我冯庸名为庸,本身其实也是个庸人…… “从一个市井中的混子,靠着你 们嫂嫂给的本钱才做了贩糖生意,为此感念她一辈子,后来在市井中拉势力,又靠着当日迁都的大机缘捐官成功,再到后来做了个总旗,若真说自己有点什么,那就是有点自知之明…… “小赵,你还年轻,根本不晓得什么叫天子一怒伏尸百万,也不懂的这一回的风浪有多大,一个杨逆造反失败,祸乱了大半个中原;一个二征东夷大败,几十万大军逃,都是天崩地裂的那种……具体情形我看不懂,但我经历过上次东夷大败,经历过另一个上柱国谋反被诛的事情……这次是两个加一块,难道还能少了?怕是翻番再翻番也指不定!” “总旗以为,会大到什么地步呢?”张行忽然出言打断了对方的讲述。 “大到你好好的人,在家吃着酒席唱着歌,忽然就被拉到菜市口砍了的地步。”冯总旗,也就是冯庸了,见到张行开口,似乎释然了不少。 “就好像咱们东镇抚司天牢里杀白鹅那般无端。而这次事情关键在于,如此祸事,便是宰相、上柱国,怕是也饶不开,我等下面人,就更是要听天由命了。” 小赵听得一时咋舌。 张行也没有再吭声,只是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自斟自饮起来……无他,他比谁都相信冯庸此时的言语,因为这一瞬间,他想到了开山君去阻拦东夷追兵时误伤的那些逃兵;想到了都蒙家乡的那片红土丘。 张行难得恍惚出神,那边小赵也在发愣,冯总旗却毫无怪罪之意,只是安静等二人回过神来,这才继续说话: “都是自家兄弟,我也不瞒你们,形势就是这样了,可便是想缩回来,也不是那么简单的,许多事情 第十六章 坊里行(4) 初夏时节,随着薄雾散开,开街铜钵敲响,张行与那小赵校尉一起展开了一场临时性的小范围严打行动。 第一日便是针对修业坊的扫荡。 对此,冯总旗专门将各坊平素得力的帮闲聚拢起来,发给二人使用。 二人扎着抹额,穿着制式劲装,佩着绣口刀套的弯刀,颇有架势,而身后七八十帮闲,也几乎人人持棒拿械,先在旌善坊吃了早饭,发了十文垫底钱,得了总旗言语,如今又打着官方旗号来跟着两个正经 “校尉”查抄别坊生意,也是人人奋勇,巴不得发点利市好回去跟婆姨炫耀。 一群人浩浩荡荡,先抽签分出三十人看住了其他三个坊门,然后剩下足足五六十人随着两位校尉从修业坊北坊门一拥而入,惊得坊主刘老哥匆忙喊了自家老婆闺女回屋暂避,然后前来问询。 张行也不聒噪,干脆说清楚原委,问了下距离最近的生意,对照了冯庸提供的单子无误后,就直接扔下这刘坊主家的酒肆、摊位以及短工中介点,直奔那家赌场而去。 赌场刚刚开了半个门,主人与伙计正蹲在里面吃饭呢,眼屎都还没擦干净,就被几十号大汉蜂拥进来,人被绳索捆住,家伙什被砸烂,些许浮钱也被先涌进去的帮闲们瓜分殆尽。 看到如此场景,被牵在外面巷子里的赌场主人终于醒了困,赶紧呼喊: “两位校尉,你二人要是缺钱直接说便是,何故砸我生计,我这里日常要给韩小旗抽水的!若是他知道,断不会饶了你们!” “什么韩小旗?!饶了谁?!” 听到这话,张行自然无动于衷,但那小赵校尉不知道昨夜做的什么春梦,早已经兴奋的满眼红丝,此时闻言,一边呵斥一边将弯刀抽出来扔一边,又弃了绣口的刀套,只将刀鞘扳在手里,冲上去就是劈头盖脸的抽起来。 抽了前几下,那赌场主人还在犟嘴,抽到十来下,却已经鼻青脸肿疼的说不出话了。但小赵校尉丝毫不停,继续抽打,一直抽到那赌场主人全身瘫软,跪了下来护住脸这才停下。 “我再问你一句……什么韩小旗?饶了谁?” 小赵虽然停手,还是有些不依不饶之态,只将满是血水的刀鞘扎在对方脑袋前来,然后俯身揪起对方发髻,继续来冷笑喝问。 “模样……木有……汉、韩小旗。”赌场主人痛哭流涕,嘴都肿的说不好话了,只能服软。 “喔、窝、我自家做的犯法生意……请……请小微……校尉饶了我……放、房梁上……有、有一包印子……别、别捧我家卷。” 前面倒也罢了,听到最后,小赵也有些茫然起来。 但周围帮闲听到,却瞬间醒悟,继而再度蜂拥进了赌场,立即就把七八间房的房梁扫荡了一遍,果然在其中一处摸到了一小包碎银,然后捧到小赵与张行身前,看样子居然不下七八两。 张行怔了一怔,似乎是觉得哪里不对,但很快就醒悟过来,直接在上面取了两块最大的,一个塞给小赵,一个自己拿了,然后点了一人: “去赌场里找称银子的家伙什,没有就去街坊那里借!” 帮闲们会意,轰然一声,比之前更加振奋,立即七手八脚去忙,片刻后竟然拿出不下七八具天平、小秤出来,然后轻易称了一圈,扔下几个明显不准的,大约还剩六两三钱的样子。 张行见状也不直接分发,而是在众人目下将银袋一卷,直接牢牢系在了小赵校尉那带血的刀鞘上,高高举起来转了一圈,这才开口: “诸位,这包银子,我和赵校尉已经取了自己的一份,剩下的全是你们的……但别急,咱们这么多人,也不好分银子,况且还有那么多违法之处要扫荡,取一处分一次银子也是耽误大家发财,况且还有守门的几十号兄弟,也不 能少了他们……现在我将这银子系在这把代表了官面身份的刀鞘上,请一位个子高的兄弟来举着,让所有人都能看着,不被谁私下吞了,咱们继续扫荡,中午按人头平分发一次,下午再发一次,扫荡完了,再发一次……你们看如何?!” 还能如何,下面的帮闲们恨不能把心掏出来给两位校尉看,而张行更是在将刀鞘交给一名高个帮闲后,直接看了名单,拽着还有些发懵的小赵往下一处地方而去。 身后帮闲愈发鼓舞,捡刀的捡刀,引路的引路,清街的清街,拍马的拍马,五六十号人竟然像是行军打仗一般簇拥着两个 “校尉”,护着那高举的刀鞘继续走了下去。 如此士气,接下来自然是一帆风顺。 任你是哪个小旗的舅子,又或是号称什么坐地狼的,在官方旗号和绝对的数量优势面前都只是个弟弟。 便是中间有几个明显修行上了道的打手,想仗着真气鼓动的力气逃窜,居然也被几十个帮闲分成数团给四下围住,然后舞着哨棒打翻在地。 其中一人是下午遇到的,张行估摸着十二正脉通的比自己还要多一两条那种,也就是秦宝那个修为,一开始就加听了讯息,早早防备着,此时顶着一个铁锅、绑着竹板出来,再运出真气横冲直撞,真真是所向披靡,几乎要引得张行出手。 然而,刚刚分了一次银子的帮闲们如何能让两位 “校尉”劳累?立即便有聪明人想到法子,他们从旁边街坊那里 “借”来床单、被褥,用做阻拦,很快就缠住了这厮,等到这厮被拖到地上,然后再挑起锅盖、割断竹板,舞起哨棒,打的更加 第十七章 坊里行(5) “校尉面前,哪里敢称东家?” 卫瘤子干笑一声。 “不过,小赵校尉说的也对,要不是这样,我身边必然还有些梯己钱奉上……再说了,要不是这样,我哪里敢请这么多兄弟去我馆子里乐呵?近来,确实多买了不少姑娘,只是还没打老实。” 张行再度笑了笑,然后忽然在巷子里负手长叹: “是这样的……老卫。” “哎。”卫瘤子赶紧知趣的低头凑了上去。 “校尉吩咐。” “我这人心善……见不得人受苦,这样吧,你这些钱算我个人收了,然后你替我散给那些馆子里的姑娘,给她们做身好衣服,日常饭里加点肉。”张行诚恳以对。 “今日就算了,怎么样?” 卫瘤子怔了一下,似乎没听明白。 而周围正在兴奋的一众帮闲们也明显有些懵逼。 最后,还是小赵校尉先反应过来,当场失笑: “张兄想什么呢?你这不是给卫瘤子省钱吗?钱还给他,怎么可能落到那些姑娘身上?便是碍于你的言语,今日给了,过一阵子开了张,怕是要十倍压榨回来。” “说的有道理,是我幼稚了。”张行微微一叹。 几乎所有人,都赶紧赔笑。 笑声中,小赵是彻底释然,只以为今日事情彻底了断;而卫瘤子释然之余也在讪讪,只敷衍着说回去一定对姑娘们好一些,同时向后打了个唿哨,让人将那些姑娘带回去;最纠结的是那些帮闲,他们原本看到似乎又有钱拿,又能白嫖,自然高兴,但后来这张校尉这般言语,又好像没了钱可拿,转了一圈,钱似乎留下,但卫瘤子又将姑娘带回,他们反而不好当面去白嫖的,等这张校尉转身走了,这卫瘤子又肯定不认账……一念至此,不少年轻浮浪的,便有些不爽利起来。 他们不爽利,张行也不爽利! 众人察觉这位张校尉脸色,笑声渐平,张行却是等那些姑娘全都走远了,这才斜眼来看那卫瘤子: “可我还是不爽利怎么办?” 卫瘤子当场就变了脸色,却只好去看小赵校尉。 小赵校尉见状微微皱眉,便欲上前劝说,但张行却转手推开对方,然后兀自扶着佩刀向前,逼问卫瘤子: “问你话呢?卫瘤子……刚刚赵校尉说,我便是这么干了,你也能十倍压榨回来,你是赞同的了?” 卫瘤子瞧见不好,赶紧去看小赵校尉,小赵欲言又止,欲前又疑,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此事。 而张行早已经不耐起来: “卫瘤子,如此讲来,岂不是说我德薄威轻,镇不住你的意思?” “绝无此意。”卫瘤子见指望不上小赵,赶紧拱手。 “我这就将钱发下去,绝不压榨……” “可如今我不信了。”张行冷冷以对。 “又怎么办?” “校尉何必这样,这跟你有何好处?”卫瘤子被逼无奈,终于气急摊手。 “况且我已经服软听话,你还要逼迫,岂不是坏了规矩?再说了,便是校尉真的心善,有几分道理,可这世道就是这样,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大家一般厮混,都管不了许多人的。” “张兄。”小赵校尉终于也上前一步来劝。 “他说的有道理,这世道就是如此,你管不了许多人,今日将总旗交代下的事情做完便可……” “那我管得了眼前便可。”张行忽然回头相顾,冷冷出言。 小赵一时不解,但下一刻却吓了一大跳。 原来,张行一言既出,便暗自运行寒冰真气到臂膀,然后扶刀之手只是回首一挥,快如电光,便将那卫瘤子一只尚摊着的手掌给砍了下来。 刀光如此之快,除了淋了半脸血的小赵校尉看清楚了全部,立即晓得发生了什么事外,其余人,包括被砍了手 的卫瘤子,全都愣了一下,方才炸开。 卫瘤子是哀嚎滚地,周围人是轰然一时,好长时间方才在这位持刀校尉的注视下安静下来。 “取盆水来!” 地上人尚在哀嚎,张行却丝毫不理,只是拎着刀吩咐。 白日分钱算恩,刚刚出刀算威,周围看傻了的帮闲不敢怠慢,不一会便有人端了七八个满水的木盆过来。 “按住他,把断了的腕子放进去。”张行再行吩咐。 一众帮闲也赶紧遵令而为,却又有人似乎没听明白,去捡那断手,结果被张行走上前去,一脚踢到旁边阴沟里去了。 随即,这位校尉低下身来,来到尚在哀嚎的暗娼馆子主家面前,一手持刀,另一手不顾脏污,直接点了下满是血水的盆子,下一刻,一阵肉眼可见的寒气从盆上涌出,盆内水温急剧下降,甚至隐隐有冰渣浮现。 那卫瘤子也渐渐止了哀嚎。 “卫瘤子。”等到此时,张行重新站起身来,居高临下来讲,却再不讲什么善意和世道了。 “之前说了,我要赏的钱,你都敢当面承认自己会没掉,还要十倍压榨回来,可见是我恩威不足……恩这个东西我一时半会也供不起,只好借着冯总旗的法令和朝廷法度擅自砍你一只手加点威了……我等奉命扫荡不法,你无朝廷许可,擅开娼馆,还意图反抗,那如今你少了一只手,可见也是咎由自取。” 第十八章 坊里行(6) 不知道是不是张行的一根筋狠劲与小赵校尉的迫切心真起了作用,又或者是人家冯总旗本来就威压三坊,接下来两日,修文坊、旌善坊事情顺利的一塌糊涂。 第二日修文坊那里还出现了几家自以为是的反抗,待到了第三日,抵达旌善坊后干脆是每家每户早早扫榻相迎了。 总而言之,不再有***零铜板购,也不再有靖安***士过度执法,预想中的两位小旗与其他 “校尉”干涉也没有出现,随着而来的,是大量灰色产业的配合与顺从。 实际上,当第三日下午,张行安排好了今日份的聚餐,直接与小赵校尉一起去了水街酒肆后,干脆得到了冯总旗的一力认可与夸赞。 “你二人做的干脆,做的漂亮!” 二楼小间内,冯庸冯总旗眉飞色舞。 “两位小旗还有其他校尉根本来不及抱团,就直接吃下了修业坊,还镇住了他们……等反应过来,大势已成,他们反而觉得无趣,只中午往我这里坐一坐,问了个大概,知道是我的意思后就走了……便是青鱼帮的孙倭瓜,刚刚也专门遣人来问我了,显然是被你们惊住了。” “还是见了血,不够干净。”张行随意拱手。 “让旗主见笑了。” “就是要借你这份杀伐气!”冯庸在座中仰头大笑。 “若没有那只手,哪里来的这般顺利?至于卫瘤子,说句不好听,他但凡有点像样的出息与后台,如何轮到做那种腌臜生意?能撑着断了个手,已经算是用尽了他的泼皮力气,不必忧虑。” 张行微微颔首,端坐不动,也没有再多言语。 至于小赵校尉,此时却明显坐立不安,几度欲言,几度又止,俨然是怕自己太过急促,平白生错,坏了好事。 而冯庸微微敛容,低头喝了几口茶,片刻后忽然对着张行来问: “我记得你说你是被一位中镇抚司的黑绶看顾,才在我们东镇抚司落的脚?” “是。” “那你那位黑绶朋友如今可回了神都吗?” “我不知道。”张行面无表情,仰头若有所思。 “人家是正经的靖安台六品黑绶,萍水相逢,见我可怜,愿意施善助我一次已经是了不得的恩德,哪里能称朋友?我愿意认他,他也不愿意认我啊?” “这倒也是。”冯庸笑着点点头。 “不过,我猜他应该是回来了,因为有个他的手下,当日路上协助我多些的锦衣巡骑,近日回来了,还去看了我,不过也没什么要害言语,只是来看看我是否安顿的意思……倒是我,不好知恩不报的,存着过些日子拿旗主给的钱去做个礼敬,偏偏又不知道人家家在何处。”张行继续言道,却又忍不住来问。 “我不太明白,旗主问这个干吗?有什么干系吗?” “能有什么干系?”冯庸连连摇头。 “这时候,越是能扯些各方面关系,就是越是妥当……但你不熟倒也罢了。” 张行点了点头,然后看了眼愈加坐立不安的小赵,依旧闭嘴。 而冯庸终于也回到了正题: “你二人做的极好,但这么利索我也没想到,只以为明天才会过来,所以银钱也没备好,小玉的卖身契翻找起来也麻烦……” 小赵赶紧便要开口。 “不必着急。”冯庸摆手制止了对方。 “这样好了,事情正好还有个首尾,你们一起去,替我给孙倭瓜发个请帖,帖子已经写好了,就是请他明日来我这里坐坐,当面商议……记住了,要不卑不亢,既不能失了礼数,也不能过于畏缩……我就在这里等你们回来,到时候小张的钱,小赵的人,都直接带回家。” 张行面色不变,心中却不由有些嘀咕。 说白了,光天化日打着官方旗号带着百十号人去严打是一回事,但两个人去拜访什么帮会老大却又 是另外一回事了。 前者你怎么砍怎么闹,风险自控,城管执法和扫黄打黑,自己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遇到暗娼馆子心里不爽,一刀砍下去,也是恃强凌弱。 可后者呢……这青鱼帮有多少打手?其中又有多少修行者?有什么帮规?法度严密吗?孙倭瓜孙老大的威望如何?到时候是按照港片《黑社会》来,还是按照大陆剧《征服》来啊? 两眼一抹黑,它不保险啊。 当然,说到底也只是青天白日去隔壁坊里送个请帖,又好像没那个必要杞人忧天。 事实上,想都不用想,就在张行微微转过一点复杂念头的时候,另一边小赵校尉就已经站起身来,拍着胸脯应了此事。 就这样,二人接过帖子,一起下楼,走过水街,就在小赵雄赳赳气昂昂准备继续西行时,张行却忽然止步。 “张兄这又怎么了?” 好事在前,小赵早忘了前日的事端,只是着急罢了。 “有件事情。”张行认真以对。 “孙老大的帮会据点是在尚善坊南边还是北边,东边还是西边?” “南北居中,东西偏东。”小赵强压躁动答道。 “张兄问这事干吗?” “没什么?”张行指了指头顶还高悬太阳。 “咱们稍微绕远一点,从尚善坊南门进去如何?我想回住处顺路取个东西。” 小赵校尉登时不满: “旗主吩咐下来,去送帖子……” “我是说不去送吗?!”张行登时翻脸。 “我只是说回去取样东西,难道耽误了事?你这人,三番两次都忍耐不得, 第十九章 坊里行(7) 睡了一晚,翌日一早,坊门未开,张行便起来洗漱,并到刘坊主家的早餐摊子吃了早饭,然后回身装扮妥当——抹额、制式劲装、绣口弯刀、牛皮靴子。 全套备好后,也没有去读书,而是早早扶刀立到坊门内侧,只等坊门一开,张尚书的车架行驶过去,便直接跟出来,往水街这里赶。 抵达水街,入得酒肆后,来人尚不多,但气氛却已经紧张起来,不停有人汇集,又有帮闲往来汇报信息。 到了早上开街后不久,酒肆内早已经人声鼎沸,两位小旗,诸多校尉力士几乎人人全副武装抵达,而且每一人都要亲自问一遍张行关于小赵的行踪事宜,然后又都去找冯庸发誓赌咒,说自己一定分得清黑白青红,拼了命也要把小赵索要回来。 张行当然晓得这些人的意思——小赵和自己刚刚扫了的生意里少不了这些人的首尾,而这些人跟冯庸辖区内最大帮会青鱼帮也少不了利益牵扯。 换言之,此时他们也有嫌疑! 这叫使功不如使过。 除此之外,一个正经的官面同僚忽然被帮会扣了,任谁都有唇亡齿寒的心态,大家平素都靠这张皮吃饭,你擅自揭了,那便是与所有官面人为敌。 这个时候,更要同仇敌忾,姿态拿稳。 不过这么一想的话,那孙老大未免有些弄巧成拙,自讨苦吃了……当然,也是冯庸手段老道,顺水推舟做的好计较。 就这样,又等了一阵子,非但酒肆里坐满了人,便是酒肆外旌善坊内里那边与水街边上也都坐满了帮闲、壮汉,早饭都散了四五回,而这个时候,消息终于确定无误了。 在众多净街虎的催促下,尚善坊内外街道上的闲人、店家依次亲自来禀报,却是明明白白的多方验证出来,昨日下午后半段,小赵校尉确实是光天化日下一个人进了尚善坊,然后在众目睽睽中入了青鱼帮孙老大那带着阁楼与花园的青瓦大院子……再然后,就一直没有出来过。 话到此处,冯庸再不犹豫,直接当众穿上自己的七品官袍,戴上武士小冠,配上绣口弯刀,率众气势汹汹往尚善坊而去。 出发前,还不忘着人往靖安台、河南县衙做了汇报,请了援护,堪称滴水不漏。 而这么一行人,光抹额配刀的靖安***士就不下二三十众,再加上上百的持械青壮帮闲,浩浩荡荡走在坊市之间的大道上,早惊到了金吾卫,直接派人来问,却也被冯庸给拽住,请求一同去救人。 且说,金吾卫属于禁军系统,与净街虎不是一路人,素来只有怨没有恩的,这次本意也是想找茬。但谁想到人冯总旗上来一副咱们官兵兄弟被贼给抓了,没有兄弟们压阵我都不敢去的样子,弄得那金吾卫伙长也有些晕头转向,最后稀里糊涂便被拽着跟了上去。 半伙金吾卫,足足二十五名甲士,气势就更足了。 此时街市初开,大员们齐聚紫微宫未归,金吾卫也被拉上,靖安台、县衙处都有招呼,一行人彻底畅通无阻,一路浩浩荡荡,直达那孙老大的青瓦房前,中途再无丝毫阻碍。 当然,此处也早已经得到讯息,紧闭大门。 临到此处,冯庸拿住气势,一面让人四下围住,一面着人取了两个凳子过来,自己一个,让与那金吾卫伙长一个,然后便招手让张行过来: “小张……昨日的事情怪不到你头上,也没人怪你,但到底是你的牵扯,今日还请你来叫一下门,也算是了了我与你的交代!” 张行当然不会推辞,他扶刀上前,拔出刀来,一手持刀,一手以刀鞘敲门。 敲不过三下,门内便吱扭作响,明显是有人开门,至于刚刚一上去便察觉门后有人的张行则赶紧退后,回到队列之中。 大门彻底打开,走出来七八名昂藏佩刀武士,随后又有五六人簇拥着一个矮胖盘发的中年人走了出来。 不用想都知道,这就是所谓孙倭瓜、孙老大了。 “姓冯的!他们都说你是个外面裹糖内里架刀子的,让老子小心应对,老子还不信!果然中了你的计策!”孙倭瓜一出门便指着当门而坐的冯庸厉声呵斥。 “昨日还派人来送帖子迷惑老子,今日便忽然杀到门前……一早上他们告诉老子你在整饬人手,老子竟然还不信!” “所以说,昨日你确实见到我送帖子的人了,是也不是?!”冯庸平静等对方说完,这才冷不丁的反问。 “现在人呢?” “什么人?”孙倭瓜猛地一怔。 早已经退到路人角色的张行心中也是猛地一怔,似乎抓住了什么,但又茫然一时,不能迅速想通。 实际上,局势根本容不得他来多想。 “什么人?” 冯庸冷冷反问,又冷冷自我做答。 “小赵!赵山海!我兄弟!昨天来送帖子的那个!一条街的人都能作证,他进了你的门,却没有出来!” 张行也是第一次知道小赵的名字。 “莫要胡扯。”另一边,孙倭瓜惊愕一时,旋即否认。 “帖子我当众收下了,留人作甚,必然是自己走了!” 第二十章 坊里行(8) “小赵到底是怎么死的?” 张行上前一步,不顾规矩厉声逼问。 “出了人命是不错,但委实是误伤。”这姓沈的副帮主看了张行一眼,却只朝冯庸拱手。 “昨日间,小赵校尉来送帖子,本来孙倭瓜是准备好生招待一番、套几句话就送出去的,结果那小赵校尉根本不愿意久留,只转到侧厅强着喝了一杯便要走,便恶了孙倭瓜,然后有不安生的看出来孙倭瓜生气,出主意要拿小赵校尉立个威,说是将他困在这边一夜,好今日见面抬个面子……没成想,小赵校尉死活要走,直接动起手来,而孙倭瓜手下那几个有修为的素来眼睛长到脑袋顶上,一动手就没个轻重,把人打伤了!而也不知道是伤到哪出内脏,当时真没看出来,等到夜里一个不好,只说腹内疼痛的厉害,就直接去了……便是孙倭瓜早上知道后,都没了主意!” 张行思索半日,只想到一个词,那便是生死无常,然后也有一丝自责,若是昨日跟来,或者晚间拿罗盘试探出来后,直接带着冯庸来索人,会不会就是另外一个结果。 冯庸也愣在当场,却在瞅了周围人半日后才再度开口: “尸首在何处?” “在后面花园那里……”沈副帮主拱手做答,毕恭毕敬。 “孙倭瓜本想趁着中午见面时,把尸首装包带上,路上沉入洛河,做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没想到冯总旗来的太快,人手也太多,刚刚只能让我去后院埋上……正是因为摊上这事,实在是心虚,这才去给老王开了门。” 冯庸连连摆手: “一事不烦二主,我现在不忍去看,你去将我兄弟好生料理了,用孙倭瓜上次给他娘制备的那个上好棺材,直接送到小赵家里去,他还有个哥哥和嫂子,拿捏住那两口子,务必给我兄弟风光大葬!” “晓得,晓得,都晓得!”沈副帮主连连拱手,便退下去了。 “丁将军……你听到了?”人退下了一阵子,冯庸也发了个一阵子呆,才忽然扭头去看那位金吾卫伙长。 “我算个屁的将军?”丁姓伙长摇头大笑,根本也是滑不溜秋。 冯庸冷冷看着对方: “要不我把沈副帮主再唤来,顺便将我兄弟从棺材里起出来,然后丁将军当面再听一遍?” 丁姓伙长讪讪收了笑意,还真就侧耳听了一下周边动静,待听着自己下属们发财的动静遮都遮不住时,终究还是认真作答: “听到了!这青鱼帮平日为非作歹倒也罢了,居然敢青天白日杀官抗法,死光了也都活该!这话无论到靖安台还是到县衙,又或者北衙循着我上司来问,我丁全和这半伙子金吾卫兄弟,都能再说一遍。” “好!要的就是丁将军这句话!” 冯庸点了下头,再来看立在堂中的自家下属,语调平静,语意惊悚。 “金吾卫的兄弟们做个见证就足够了,因为那是给上头交代的,死的也不是他们的人……而我们却不同,因为死的毕竟是我们自己的人,我们得给我们自己一个交代……现在,我亲自去杀了孙倭瓜,你们几个,除了老王和刚刚门前第一排冲上去的以外,其余人都去,一人一个,将那些门前拘捕的打手、孙倭瓜的心腹,挨个杀了,不够就从青鱼帮里按名头接着杀……杀了,就是自家兄弟,不杀,就脱了衣服滚出去……按照品级,我之后,从两位小旗开始!” 两位小旗以下,颇有几人面色惨白起来。 但冯庸根本不管,复又重新拔出刀来,拖着往外面走去,众人神色各异,却都只能匆匆追上。 张行是新人,落在后面,待走出堂来立定,却正好见到冯庸拖刀来到院中被捆缚着的孙倭瓜面前,后者此时挨了不知道多少拳脚棍棒,早已经像个真倭瓜,抬头看到冯庸过来,似乎还要说些什么,也不知道是准备求饶还是 要说狠话。 但无所谓了,冯庸根本不给对方机会,张行看的清楚,这位总旗明显也是一位修行道上的人,走到孙倭瓜前,忽然运气,握刀之手明显有一丝偏向土黄的变色,随即弯刀劈下,直直砍向了孙倭瓜的脖颈。 不过,不知道是孙倭瓜脖子太硬,还是冯庸养尊处优许多年,失了计较,这一刀下去,只将半个脑袋削下,血溅的满地都是,气管露着外面都还在鼓动,孙倭瓜的一双眼睛也睁得极大,逼得冯总旗抽回刀子,复又运气砍了一刀,才勉强将首级斫下。 孙倭瓜既死,周围被捆缚的下属、亲信、打手如丧肝胆,其中一人更是因为双手被缚松散,直接运气扯开绳索,然后奋力顶开身前一人,便要逃窜。 但事到如今,哪里轮得到他来跑? 四下到处都是人,到处都是棍棒刀枪,逼得此人只能运气到四肢,将双手染得发绿,然后攀着墙走,宛如一支壁虎……张行原本只是扶刀肃立不动,但眼见着此人乱窜到自己前方的墙面上,再加上心里始终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郁气,便干脆转过身来,劈手从旁边一名看热闹的金吾卫手中夺来一把钢弩,然后取了一支弩矢,借着单脚一踩,弦子一上,复又抬手一放,便将此人钉在墙上哀嚎不断。 只能说,动作熟练的吓人。 一击而中,待回头来看冯庸,后者正努嘴示意,张行便也不做他想,走上前去,招呼几个帮闲用哨棒、铁叉将人叉下,然后一刀攮入那人心脏位置。 接着,没有任何意外,一股无形的气流直接顺着刀柄涌来,张行试探性拔出刀 第二十一章 坊里行(9) 夜色悠远,张行来到了水街酒肆下,调了今日刚刚获得的那股子真气出来。 跟之前体内那明显的冰火属性不同,这股子真气使出来,明显有一点让人精神振奋之意,呼吸也不禁悠长起来,而充盈了真气的手按到坊墙上以后,果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附着感。 对此,张行毫不怀疑,自己可以像白天死掉的那人一样,轻易靠着这股真气的特性爬上墙去。 但是,施展出真气片刻,他始终没有攀爬坊墙进入酒肆的动作,恰恰相反,犹豫了一阵子后,这个刚刚入职半月的净街虎还是选择收起真气,一声不吭的转身离开,待回到了修业坊,爬梯子拐进了自己的偏院,更是直接倒头便睡,宛如什么都没发生一般。 翌日一早,更是往修行坊小赵家中吊唁如常,然后又例行往水街酒肆听令。 一日无事,下午回来,第二日再去酒肆,再转小赵家中,还是无事。 非止无事,而且无用,因为人太多了,白天晚上都有人守着,他委实没法开棺验尸。不过,他也并非全然没有收获,因为这一次下午回到修业坊后,他等到了一个人。 “小张,你那个锦衣巡骑的朋友带着一盒子书来看你了。”刚一回来,张老哥便含笑招呼。 “我让他在厢房坐着等你。” 张行点点头,脚下加速,路过厢房朝闻声起身的秦宝抬了下手,便直接开了自己偏院的院门,率先进去。 二人入院坐定,秦宝先把一个精美的木质书盒递来: “张兄要的名着……据白巡检说此书兼有文学与史学双绝之称……我大概知道是哪套书,但也不必多嘴,你自己慢慢来看吧。” 孰料,素来对书感兴趣的张行只是点点头,来不及将木盒放到一边就抢先开口: “有几件事找你打听。” “张兄请讲。”秦宝自然没什么不可的。 “前几天我们冯总旗带着我们这些净街虎平了青鱼帮……你和白巡检知道吗?”张行认真来问。 “事关重大,干系到我性命,不要说谎。” “知道。”秦宝前面明显犹豫了一下,但听到后面那句话,倒也干脆。 “秦二郎,我在东都只认得你和白巡检,就干脆直说了。”张行继续盯着对方来问。 “我要是再遇到原大那般事情,假设你在旁边,见我陷入危难,你愿意助我吗?” “自然愿意。”秦宝不假思索。 “那你觉得,白巡检知道了,还会像上次那般讲道理庇护我吗?”张行蹙眉追问。 “肯定如此。”秦宝依然不假思索,却又匆忙来问。 “到底出了什么事?” “先不急。”张行松了口气,却依旧问个不停。 “再问几件修行上的事情……我前日去围剿青鱼帮的时候,看到一个打手,用了真气后手脚发绿,能粘在墙上爬的……那是什么?” “那是三辉四御的正途,东方青帝爷标志的长生真气。”秦宝脱口而对。 “也是天底下最常见的真气,没有之一。” “因为长生?”张行怔了一下,即刻醒悟。 “不错。”秦宝难得失笑。 “不过说句实在话,青帝爷的长生真气确实养生,冲十二正脉的时候便能察觉……据说大内养花草,都要放些长生真气来催熟的……为此,北衙的公公们,但凡是修行有成的,走的都是这条路。” 话到此处,秦宝微微一顿,但还是压低声音笑道: “我在锦衣巡骑那里听到的一些笑话,说是当今天下宗师之一的那位北衙牛督公,甚至靠着长生真气复阳了。” “复阳……”张行愣了很久才反应过来,然后继续来问。 “那真气使出来,手臂变成土黄色又是三辉四御哪位的真气?” “都不是。”秦宝仰头思索片刻,即刻摇 头。 “土黄色而非金色或者亮黄色,要么是传承自分山君的裂土真气,要么是传自西疆的飞砂真气,还有可能是荆襄那边流行的浑水真气。” “分山君也有真气传承?”张行敏锐察觉到了一个新的知识点……很显然,他来东都半个月,看的书还是太少。 “很多真龙都有真气种类传承到人间,或者据说是传自真龙,甚至就是真龙所传真气占据天下真气流派七八。”言至此处,秦宝明显犹豫了一下。 “比如你修行的寒冰真气,据说就是北荒吞风君的传承,而北荒那里吞风君麾下的吞风教本身就是当地一大势力……” 张行当然知道对方在犹豫什么,但正所谓我不觉得尴尬就没问题,所以他丝毫不滞,立即就反问了过来: “那你修行的是什么真气?什么传承?” “我修行的是定雷真气。”秦宝回复妥当。 “据说也是传承自一位真龙神君,却是出自东方青帝老爷座下,青帝爷证位至尊后,这位真龙便号称东霆真君,据说还能化成人形,青帝庙中常年立在青帝爷身后的……不过,神仙的事情谁也说不准,也不知道是后人编的还是哪位天子封的,反正估计真君爷也不在乎。” “先不说真君真龙啥的,你能引雷放电吗?”张行大略读了几本史书,自然知道秦宝说的没错,但这不耽误他好奇追问。 “能给我放一个吗?” “不行。”秦宝摇头道。 “这门真气有些怪异,有好处也有坏处,冲脉阶段,好处是冲脉过程经常能一蹴而就,坏处是难将真气引出体外引用;即便到了凝丹境,也有好坏,好处是招式威力极大,坏处是很难 第二十二章 坊里行 (10) 张行这些日子天天往来,对自家旗主的这间酒肆知之甚详: 酒肆挨着坊墙建立,足足三层,隔着坊墙便是洛水南侧的水街,平素放下木制楼梯,亮出酒旗,便是一处好营生。 这个好营生可不是说酒水卖的好卖的快,而是说人家冯庸冯总旗早年就是这洛河附近的泼皮,只因为长得俊俏得了美人资助,才以贩糖渐渐起家,所谓既懂东都市井,又天然对商贸上的事务了然于心,再加上后来做了总旗,名正言顺看着四个坊,便不免做起了坐地虎的生意。 上下左右,南来北往,这家货物滞销,那家急需某类货品,东面来的熟客一时缺了寸头,西面来的大客户银子太多不敢一次带上路,都不免有所求、有所需……而到了晚间时分,洛水舟船不断,河岸上鲜有安稳地方落脚,远远一处木梯伸出,酒旗高悬,心里有见识的客商们不免心里稍安,知道这是个稳妥去处,等到三言两语在其中寻得出路,谈定生意,都免不了要给冯旗主一份抽水的。 这才是真正的大生意……尤其是日久天长,名声在外,熟客渐多。 也正是为此,酒肆朝着坊内的方向就不免沦为后宅了,但也是足够宽阔的大院子,养着二三十个男女仆妇,正堂、偏院,卧房、祠堂,该有的都有,无论如何都是合乎一个东都财主兼七品总旗身份的。 张行在此地溜达过两次,大约记得形状,早早趁着暮色翻过墙,先登了阁楼窥探一下形势,便赶紧趁着仆妇们都往厨房用饭瞧瞧攀到了祠堂上面,根本不顾下面供奉着三辉四御七位至尊,直接躺在了翘脚屋檐的背后,静待时机。 选择这里,首先是因为祠堂屋顶的形状,便于躲藏;其次是祠堂位于后院,卡在酒肆和坊内大院的中间,既可在发现目标后方便移动,也可以在入夜前听取往来酒肆、大院的人员交谈,尽可能获得一些情报、言语。 不过,不知道是不是冯庸夫妇驭下极严,即便是冯庸本人不在家,这些仆妇往来也都只是说些寻常话,很少有嚼舌根的,张行听了半日,除了两个仆从抱怨了最近打包财物太辛苦外,连声多余抱怨都没有,更不要说什么私宅秘辛了。 至于打包财物,怕也是没办法的事情,青鱼帮那么大利市,光明正大拿下,肯定是要按照规矩从上到下,从公到私层层到位的,这笔钱对于冯庸来说宛如鸡肋,此人真正在意的恐怕还是能否落成功劳,而想要功劳,无疑是需要走一走门路的……冯庸这些天只是早间在酒肆露一面,就不停往洛河对面跑,很明显就是在跑关系。 念头闪过,张行突然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冯庸为什么要升官? 他不是要避祸吗? 还是说他本质上是个官迷,之前言语表态都是迷惑外人的? 来不及多想了……东都城有宵禁,冯庸不可能在外面待太久,而且这年头本就是一个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规矩,城市里稍微晚一些但也不会晚太多……就在张行躺在祠堂上面抱着刀看大小双月发呆的时候,酒肆对着水街那边一阵喧哗,果然是冯总旗让人搭了梯子,直接从水街上来了。 而且,让张行异常失望的是,冯庸并没有如期待的那样在外面喝醉,而是很远便能听到他那平顺的语调与干脆利索的言语。 张行不敢轻易动弹,只能继续在祠堂上面干等,然后继续看月亮。 又等了许久,待冯庸夫妇用完餐,居然直接在酒肆那边歇了下来……这又是一个计划之外的事情,张行无奈,只好接着看月亮,一直等到仆妇们也都安歇,这才小心翼翼的下了楼,然后施展长生真气,爬上了酒肆,却是照着记忆,小心翼翼的挪到了卧房这里。 当然,他没有愚蠢到去踩上松散的瓦片,而是使出真气,半是攀附半是依靠在屋檐 下一处藏在阴影中的侧墙上。 终于,随着房顶一只被惊动的乌鸦腾空而起,张行终于从天窗那里听到了屋内的对话,而且,下面这对夫妇居然正在说自己。 “所以我说你这事办的太急了!办岔了!”冯夫人明显在生气。 “我能如何?”冯庸的声音也显得有些气急败坏。 “我当日当时也是有些犹豫的,觉得那张行是个狠戾的主,又来历不明不想把他捎待进这事,但之前不是你定的吗?说小赵蠢,说这个姓张的没有根基,正好搭伙送进去,临到跟前,也不好改的!” “所以这事怪我了?” “没有怪你……我不是在想辙吗?”冯庸似乎叹了口气。 接着是一阵漫长的沉默,漫长到趴在屋的张行几乎以为二人睡着,不过即便如此,他也只是一动不动,甚至连表情都无。 “现在的问题是,张行那厮稀奇古怪逃出来且不提,只是来讨要小玉这件事,倒说的颇合情理。”冯庸的声音忽然打破了沉默。 “要是不给,显得怪异,甚至让他生疑,可要是给了,又怕小玉心里存了些怨恨,或者是猜到了一些事情,到了张行那里反而给他一些说法……你是这意思?” “对!”冯夫人明显还带着气。 “你有什么主意?” “杀了小玉呢?”冯夫人宛如在说杀一只鸡。 “平白无故的为什么又要杀人?”冯庸莫名其妙。 “还杀小玉?” “我有个猜想……小玉怕是怀了小赵的种。”冯夫人忽然压低了声音。 张行陡然一滞,但索性下面 第二十三章 坊里行(11) “甲字号尸身中了十三刀,致命伤两处,一处在心口,一处在咽喉,除咽喉外几乎所有伤口皆是隔着被子直直捅入……” “乙字号尸身中了十七刀,也是一刀在咽喉,其余隔着被子乱捅,但没有正对心窝的,所以第一刀应该就是咽喉处那刀……” 一名中年黑绶说着说着,忽然停下了原本那种公事公办的语气,变得直接了很多。 “二人都是上来一刀对准要害,然后都免不了补刀,就是冲着杀人来的,武器也都是这把绣口弯刀……其实没什么可说的。” “谁说不是呢?”一名挂着朱绶、带着小冠的年长男子抬头看着前面墙上字迹,捻须感慨。 “你怎么看这个?” “一边说不愿意留名一边又署了名,明显是化名,就算是真有这个什么李太白,估计也是个无名小卒,但既然写了,也是个线索。”中年黑绶微微叹气。 “还有,这里面有几个难写的字明显有些简化,要么是用惯了某类偏远之地的简化字体,要么是识字不多……至于半空中写字,第一反应自然是长生真气。” “确实是长生真气。” 年长朱绶看着这几行字,摇摇头,似乎是想否定什么,但说的话却是在赞同自己这位下属。 “此人……或者最起码同伙之一……应该是从天窗上攀上来,再加上还要翻过坊墙,还有这几行当空的字,都太像长生真气了。” “同伙?”中年黑绶一时不解。 “这可是一把刀。” “制式绣口刀。”年长朱绶回头指着尸首言道。 “若是一人所为,我就有些想不通,他怎么能同时对两人做出致命伤呢?还是说这位总旗和他夫人之一受了一刀,居然强行忍住没有挣扎或者喊叫?为什么不挣扎不喊?尤其是这位总旗还双手放在嘴前,他的夫人躯体还有咳血症状,这明显是受刀后的反应。” “确实。”中年黑绶点点头。 “都不是一刀休克,而且据说冯总旗修的是浑水真气,确实有一点保命的妙用,这样也能对上……同伙的可能性就更大了一些,一个人去杀冯总旗,另一人杀冯夫人或者制住她……但也不好说,毕竟只找到一把刀。” “现在什么都不好说。”年长朱绶不以为意道。 “有一点是一点,各方面都要查起来……不愿意留名的中州大侠李太白要找,长生真气要留意,同时还要排查这对总旗夫妇的恩怨人际,问清楚冯总旗昨日去向,询问仆妇昨夜动静,这把绣口弯刀也得捏着鼻子查,从他下属开始查……” “这是必然。”中年黑绶重重颔首。 “暂不说此人马上要转到咱们中镇抚司做黑绶,只说天子脚下、洛河之畔,一位东镇抚司的六品总旗,就这么夫妇一起横死家中,无论如何都要给上头一个交代的。” “好。”年长朱绶再度捋须。 “发文台中,让他们加派人手,去查李太白,查冯总旗近来经手案卷是非,查昨日行踪……然后你去问仆妇,我来问这些净街虎。” 中年黑绶点点头。 而年长朱绶早已经捻着颌下长须走了出去,临出门前犹然自言自语: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这等文华人物为何要杀一个总旗,还要杀妇孺?难道是抄来的?” 中年黑绶怔了一怔,终于明白为何之前对方要摇头了,敢情这两句顺口溜挺有文学价值?有文学价值你说嘛,非得拿这个考验自己这个老刑名? 自己懂个屁啊? “张行,该你了。” 一个时辰后,就在楼下酒肆大堂里,随着一名中镇抚司锦衣巡骑的呼喝,被喊到名字的张行一声不吭,只是学着之前其他人一样,双手捧着自己佩刀趋步上楼,往二楼那处熟悉的大间而去。 房 间大门敞开,张行直接入内,迎面便只看到一位宛如教书先生一般的年长老者坐在那里,表情也很温和。 一个略显破旧的武士小冠,一把寻常佩剑也随意摆在一旁。 然而,谁要是因为此人是这个样子就轻视此人,那就要闹大笑话了……张行更不会如此,他一眼就看到了对方腰中那条跟白有思一样的朱绶,甚至,就连此人佩剑也和白有思一样,带着一日二月的标志。 “刀子拔出来,然后拿来我看看。”年长朱绶微微抬手示意。 张行不敢怠慢,赶紧拔出刀来,然后倒持着虚递了上去。 “收了吧。”朱绶只是瞥了一眼,便随口吩咐,然后继续低头看着手里的文书。 “坐下。” 张行立即依言而为。 “是新刀?”年长朱绶低头翻着文书,头也不抬。 “属下是新人。”张行恳切以对。 “最近用刀杀人了?” “就是上次镇压青鱼帮……总旗下令,没有立功的,都要杀人。”张行有一说一。 “不过在这之前,属下巡街时还用刀砍了一个暗娼馆子泼皮的手。” 年长朱绶微微皱眉,但也没说什么,只是继续低头来问: “前几个人都说你家总旗夸过你,说你喜欢读书?” “兴趣所在。” 第二十四章 坊里行(12) 不过,当天晚上,看了大半本书的张行,很快就悔改了。 没错,白有思说的一点没错,秦二郎也没有瞎扯,包括今天那位红带子都没有扯错,《郦月传》这本小说确实是一本名着,甚至,按照张行的眼光,这本书完全称之为这个世界的旷世之作——作者用一种细腻而冷静,冷静中却又富含感情的笔触详细描写了白帝证位七百年后,天下纷乱,诸国兼并晚期的一段历史故事,读起来让人如痴如醉。 周所周知,白帝爷功高盖世,定律法、修兵戈、发医学、推教化、整理河山,使人族占据中原盛土,使巫妖二族几乎消散,却因为修为过强、功勋过重、杀伐过多,不及统一四海,便证位至尊,列西方白帝。 而这,不仅给人族留下了重大内患,也给巫妖二族一东南一西北,各自留下了一丝喘息之机。 至于郦月,正是当时诸国中妖族血统最多,也是所谓妖族传承最正统的东楚国女主。 同时,也是第一本《游龙见凰》的那个 “凰”。 至于游龙,也不是什么风流浪子,而是东楚历史上着名的奴隶丞相,钱毅。 钱毅出身河朔,是人族与巫族混血,早年经历已经不可证了,只知道在他很早就学富五车,在大约三十岁左右游历诸国时,被强盗捕获,转卖为了奴隶,几经辗转后,以五张羊皮的价格卖给了南楚宫廷,做版筑奴隶,并很快因为会画画,与此时因父母全都战死而仓皇登基的女主郦月,达成了宿命的会面。 接下来的故事不言自明,懵懂而傲娇的女国主在这位睿智而博学的奴隶协助下,开始了壮士断腕一般的政治、宗教、军事、文化、经济、法律改革,几乎是全盘接受了灭族仇人白帝爷的那些东西,甚至进一步深化与改进。 二人配合默契,打击血脉贵族、鼓励耕战、取信于民,使东楚国势迅速扭转,而女国主与奴隶之间也相互产生了某种同志加爱情的奇妙情愫。 当然,张行只看了大半本,后面的绝大部分剧情还没看完,但这不耽误这本书已经在他心中上升到某种极致的位置。 须知道,书中可不仅仅是讲历史,同时还涉及到了那个纷乱时代的政治、宗教、经济、文化、军事、艺术等领域知识,甚至牵扯到了真气的流派发展、各个地方的婚姻习俗、美食介绍。 而且其中很多人物也都塑造的有血有肉,栩栩如生,女国主和奴隶宰相不提,其他诸多各国的雄主、庸主、将军、辩士,也给张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东楚宫中的侍女、侍卫、贵族们的生活与交流,更是让某人想到了《红楼梦》。 同时,里面还有大量的诗歌、谚语、古文。 这套书,对于坐吃等死的张行来说,简直就是无上的美味……甚至可以说,这套书在某种程度上,成为了这个世界确切存在,每个人都是有血有肉生灵的最好证据。 这就好像别看某人是编乎大V,你让他编,给他八十年的时间,再来八十个大V辅助,也编不出一本《红楼梦》啊。 一口气看了大半本书,张行困得实在是不行,再加上明日还要点卯,所以到底是敞着门和衣而睡了。而睡着以后半夜做梦,又梦见自己穿越到书里,正在协助大女主郦月推行改革,结果风头超过了钱毅,被南楚妖族大贵族当成商鞅给车裂,却终于一个激灵醒了过来。 当此时,月光与昨夜无二,都是一般流光如霜,倾泻入室。 第二十五章 坊里行(13) 月夜下,二人一坐一立,对峙良久。 且说,这二人,白有思虽不好说是冰雪聪明什么的,但考虑到人家顶级贵族的出身和一贯表现来看,明显是个有脑子的。 至于张行,在那个世界也是年纪轻轻就混成某乎大v的,纸上谈兵和键政的本事那自然是一等一的,什么编男女对立段子、职场pua也是手拿把攥……再加上九年义务教育,所谓大格局没有,小手段总还是能凑的,也勉强算半个聪明人。 就这么两个聪明人,无声对峙,俨然是交锋到了僵局。 说白了,甭管什么破绽不破绽,白有思白巡检都是张行在洛阳最大的倚仗。 首先是隶属关系,双方终究有一层香火情;其次却是因为同行一场,张行大概能看出白有思是个有明确是非观的人,而他刚刚做的事情,虽说是快意恩仇,但也没有拉下锄强扶弱四个字。 便是秦宝,当日也认为白有思是可以作为倚仗的。 但是,这不代表张行就得向白有思公开承认自己杀了人。 原因再简单不过,人家是女巡检,张行不敢确定这位女巡检是一位讲程序正义的还是一位讲事实正义的人物。 万一人家要执法如山呢? 所以,既要求助,但同时也要坚决不承认自己是个杀人犯,这是一个主动权的问题。 当然了,一首《静夜思》引起了对方极大的怀疑,那真的就是意外了……也不知道这位巡检在屋顶上站了多久的。 可即便如此,张行也相信,白有思是能听懂自己的一系列的言语与暗示,而如果她真的像自己表现的那样是个讲是非、有良心的人,总是愿意去辛苦一下的。 而如果不是,算自己瞎了眼。 “张行。”隔了一阵子,白有思幽幽开口,终于算是打破了沉默。 “我在。”张行微微躬身以对。 “听柴常检说,你案发前曾尝试向冯夫人讨要使女小玉,她稍作推脱?”白有思若有所思。 “你莫非是为这个杀了他们夫妇?” “冯夫人当时说,翌日一早就让冯总旗给我答复。”张行应对迅速,毫无破绽。 “我便是要为此不忿,也该等冯总旗说不给才对吧……还请白巡检不要再随意认定他人是杀人犯了,这不是一位朱绶巡检该有的体面。” “那算了。”白有思笑了一笑。 “不过我若是真有心插手此案,你可有什么言语?” “我知道的不知道的,能说的不能说的,都给那位柴常检与秦二郎说过了。”张行拱手再对。 “巡检此时来问,无外乎是再重复一遍,我觉得此事必然跟青鱼帮那件事有关系,而如果细究其中疑点,未必在青鱼帮那一方,我们这边也是有伤亡的。” 白有思点点头,似乎下一刻她就会运气一跃而起,消失在夜色中一般。 张行也是这么准备的。 “说起来,你来东都也已经大半月,腿上的病和脑子里的病都好了吗?”孰料,白有思非但没走,反而忽然提及了一些让人意想不到的话题。 “腿早就好了,昨日晚上还冲开了第五条正脉,但脑子还是不记得那些事情。”一直应对妥当的张行确实有些措手不及。 “用你的话说,就是宛若婴儿一般?” “是。” 第二十六章 坊里行(14) 张行小看了白有思白巡检的行动能力。 翌日早上,张行打着哈欠从旌善坊往酒肆点卯,到地方就发现情况大有变化,拿着个册子在酒肆大堂里站着等点卯的居然是一身锦衣的秦宝秦二郎。 非只如此,酒肆大堂早已经被清理一空,摆了许多椅子、板凳,点卯并被要求交出佩刀之后的净街虎们,随着外围的一些锦衣巡骑一指,纷纷落座。轮到张行时,他不好装作不认识,上前点卯时打了个招呼,然后便也赶紧在两位小旗和其他校尉、力士的怪异眼神中低头寻座位坐了下去。 就这样点卯完毕,却并无问话,也无召唤,众人面面相觑,偏偏这只是命案第三日,二楼似乎还坐着一位朱绶,也不敢轻易喧哗的,居然耐着性子枯坐了半日。 一直熬到下午,就在所有人渐渐不耐之时,忽然间,后宅方向传来一阵密集脚步声,继而便是白有思领着几个之前河堤上的熟脸走了进来,引得众人惊疑之间纷纷起身行礼。 “韩闵。” 女巡检走入就是大堂,复又登上楼梯,停在四五层台阶的位置上,居高临下环视一周,便提起手中剑虚指了一人,却正是两位小旗之一的韩小旗,俨然是半点场面话都无。 “案发前,也是冯总旗清剿青鱼帮前一日,你与青鱼帮的一名舵主在温柔坊喝酒,说姓冯的不地道,自己发财,却不许下属捞偏门……有没有这回事?” 韩小旗涨红了脸,赶紧起身: “巡、白巡检见谅,属下不敢说没有,但当时委实是有感而发,冯总旗确实是不打招呼突然遣人扫了我的辖区,一时有些怨气……可这点怨气,委实是寻常闷气,不至于为此……为此……为此起了害人之心。” “那第二日,有闷气的你随冯总旗到青鱼帮,居然亲手杀了前一晚还推心置腹的那名青鱼帮舵主,又是为何?”女巡检面色冷清,直直来问。 “此事后,算不算有了害人之心?此事前,你对那位青鱼帮舵主又有没有害人之心?” 此言一出,酒肆上下,无论是锦衣巡骑还是净街虎,又或者是来协助的河南县衙差役,纷纷斜眼去看韩小旗……须知道,街面上本就天然有江湖气,而张行昨日晚上也做了类似吐槽,那就是因为真气的特殊存在,使得这个世界本身的江湖气更上一层楼。 故此,韩小旗的这番作为委实令人不齿。 实际上,就连韩小旗自己也只能低头不语。 “王笠。”女巡检见韩小旗俯首,却根本不多理会,复又指了一人,却正是一开始与小赵带着张行巡街的老王。 “按照冯总旗家人所言,青鱼帮事发前五日内,你最少私下与冯夫人在后宅相会四次……所谓何事?” “回禀白巡检。”老王面色铁青,拱手相对。 “我在这边资历极深,算是冯总旗夫妇心腹,这件事情,此处有资历之人多有知晓,而夫人在后宅,也不是万事不管的,许多生意上的事情,都要她过问,那些日子,夫人找我,乃是因为杨逆大案始终无解,总旗心生畏惧,便想收拢生意,夫人便私下着我小心看顾收拾……” “交通青鱼帮副帮主沈晖,教他如何在孙倭瓜眼皮底下杀了赵山海与张行,如何藏尸,以及攻打青鱼帮时如何给你开门,也是冯夫人直接交代而不是冯总旗交代的吗?”女巡检面色不变,却语出惊人。 “你以为我为何此时才过来问我?你以为冯氏夫妇既死,沈晖扛得住什么?又或者你以为,沈晖知道冯氏夫妇准备离开东都回荆襄老家,留他一人执掌青鱼帮注定难逃报复后会不愤恨?” 满堂哗然,老王周围几人直接躲开,便是老王自己也面色铁青起来。 “看来,当日冯夫人让你去做这等险恶之事的时候,也没有告诉你,他们夫妇准备扔下东都所有回冯庸老家荆襄的事情了……你早就晓得,自己 其实也是个弃子,从未真正入了他们夫妇眼睛。”白有思忽然有些百无聊赖,却又对着后方努嘴示意。 “把人带进来。” 随着白有思一声言语,两名锦衣巡骑直接推搡一人入内,却正是之前那沈副帮主。后者虽然面色颓唐,却殊无伤痕,甚至能自己走进来,显然是直接招了。 而老王见到沈晖,终于沮丧起来: “我为她做了那么多事,昨日闻得……” “闭嘴!”原本百无聊赖的白有思忽然开口打断了对方的自叙,继而追问。 “少说这些有的没的,我只问你,冯庸身为朝廷命官,居然私下勾连帮会,来谋杀同列,你为同谋这一事,如今算是当众招了吗?” 老王气喘吁吁,双目通红,双拳紧握,只是不再言语。 “张行。” 就在张行盯着老王,防止此人狗急跳墙之际,上面那位女巡检忽然点了他的名。 “你原本没有半点嫌疑,但现在才知道,你也算是被冯庸陷害,差点随小赵一起丢了性命,那么为此心生杀意,也是寻常吧?” 张行拱手以对: “巡检明鉴,若是我要为自己报仇,杀了冯庸夫妇也属寻常,但为何不一并将王校尉与沈副帮主一并杀了?只是,他们做的那般天衣无缝,我又如何能知道?况且,案子过去一两日,早就传开了,杀人的里面必然有一个会长生真气自称李太白的人,我初来乍到,哪里去找这样的帮手?还请巡检明鉴。” 居高临下的白有思瞥了张行一眼,便扭头向上,朝二楼拱手出言: “柴常检……沈晖我带来了,那把刀也已经查清,应该 第二十七章 坊里行(15) “多谢巡检维护。” 散场之后,等在外面的张行一看到白有思出来,便忙不迭上前表达谢意,他非常清楚,如果不是白有思最后超常规的主动维护,真让那位柴常检较起真来,就算是自己最后咬死了、稳住了,也得脱层皮。 “是我护你不错,但也是你自己护住了自己。” 白有思驻足回头相对。 “多余的话不想讲,但这次的事情,你自己但凡有一分失措,我都不会这般干脆,更别说直接将你调入我的巡组了……咱们之间无须多谢。” “是。”张行面色如常,只是顺杆子往上爬。 “属下晓得,咱们都是自己人。” 这话说的,白有思尚未回复呢,跟在白巡检后面的几位白绶,还有几位锦衣巡骑,全都面面相觑……俨然是有一个算一个,平素都没见识过这种人。 “张行。”白有思想了一想,还是主动提及。 “当日带你和秦宝一起过来,不让你入巡骑是有缘故的……因为一直到眼下,你都还记不起来自己在中垒军哪一部哪一队那一伙,而中垒军的名单里也都还找不到一个张行,这件事不可能这么轻易过去的。” “这怪我。”张行微微叹气,俨然自责的利害。 “但受伤后,我委实记不起来了,张行这个名字也确系是我兄弟喊我的……说不得是类似的名字,但姓肯定没错,最多是文章的章。” “你的话我既不敢信,也不好不信。”白有思都笑了。 “巡检信我为人就好。”张行恬不知耻的挺起胸膛,又引得女巡检身后几位年轻人撇起嘴来。 “你且留在此处看此案首尾,过几日自有人找你入职。”白有思再度笑了一笑,不再多言,只是持剑离去。 白有思既走,身后随着的七八名锦衣巡骑却没有跟上,而是在一位黑绶的带领下纷纷上前来与张行做寒暄。 这中间,有人是见过的,比如这位唤做胡彦的黑绶;也有没见过但听过的,比如唤做一个李清臣的年轻人,就是素来喜欢欺负秦二郎的;还有既没见过也没听过的,比如一位唤做钱唐的身材高大白绶。 这些人品级不一,态度也不一。 如黑绶胡彦,年纪算是队伍中的老大哥,身份算是白有思副手,级别是正六品,跟其他所有人都算是上下有别,所以只是说了两句场面话,便也离去。 而下面那些人里面,年纪大一些,看起来有家室的,几乎人人热情……有人称赞张行当日千里负尸送友归乡;有人直接看中张行与巡检有些话头,只说巡检慧眼识英雄。 但是那些年轻的,可就免不了一番幺蛾子了,有人冷言冷语,报了个姓名就直接拱手而去;有人说着简简单单的话,手上暗暗用力,甚至隐隐用了真气,逼得张行反过来给他降温;还有人说话极度热情,但怎么听怎么都免不了一点阴阳怪气的意思。 唯一的例外,自然是秦二郎了。 秦宝看到张行被那些年轻人挤兑,感动的眼泪的都快下来了,只是他还有工作,只说过几日再来相聚。 就这样,一会功夫,白有思一行人便走的干干净净。 而张行本来也可以直接走的,但他这人总是在乱七八糟的地方心思细密,居然又往酒肆里折返过去,然后没有见到柴常检,只是见了另外一位黑绶。礼貌交谈一二,得知王、沈二人被直接逮捕打入天牢,小玉那里,白、柴两位专门打了招呼,应该无虞后,便也直接回去了。 等这个时候再出去,却发现枯坐了一整日的净街虎们,此时早已经散在冯宅外面各处,正议论纷纷,此时远远看到张行出来,也无人上前再做言语。 这待遇,几乎与那个手刃友人的韩闵一般无二……很显然,这些人并没有谁再怀疑是张行 犯案,他们只把张行当成中镇抚司那里安排过来的坐探了。 坐探嘛,同样是违背江湖义气的。 当然了,张行根本懒得解释,不光是不在乎,更重要的是本来就不熟。 实际上,赖白有思的一力维护,此番将冯庸夫妇的大案给摆脱,顺便补入新岗位,张行只觉得浑身释然。当日傍晚,回到修业坊,更是茶足饭饱,躺着看起书来。 然而,等到坊门关闭后,刚刚追着剧情速读完第一本《游龙见凰》,第二本《女主郦月传,其二:落龙止戈》只打开看了两页开头,便有一位不算是客人的不速之客不请自来。 “老哥这是什么意思?” 张行打开门,见到坊主刘老哥自己拎着一壶酒、一罐腌萝卜,身后小女儿抱着一锅炖烂的什么肉汤跟在后面,不免诧异至极。 “我刚刚吃过了啊,就在你家摊子上。” “来贺喜老弟升迁。”刘坊主大笑以对。 “正好有一锅老鸭汤配酸萝卜,不占肚子,晚上发发汗……不让我进去吗?” 张行一边苦笑,一边也只能赶紧将对方迎进来。 在院中摆好桌椅,放好碗筷,架上小炭炉子,刘老哥的小女儿芬娘便直接退去,只有刘坊主与张行二人对坐,一个开始温酒,一个开始往老鸭汤里下酸萝卜。 “老哥真是消息灵通。”张行先偷吃了一块酸萝卜,只觉得满口生津,不加老鸭汤也足够酸爽。 “中午的消息此时便知道,坊门一关就过来……” “也是干了十几年的坊吏,别的没本事,唯独这附近的消息总是知道快些的……你以为想打听这附近 第二十八章 天街行(1) 仲夏时节,天气尚未完全转热,而在张行转入中镇抚司之前,东都就忽然变得气氛紧张了起来。 原因再简单不过,杨慎谋反大案被转交给了刑部,结果刑部尚书张文达一上来便摆出了要从严从厉的姿态。 这等泼天的大案,偏偏主谋杨慎本身是上柱国,是开国第一功臣、故宰相兼上柱国杨斌之嫡长子,所谓门生故吏满天下,姻亲世交遍两都,一旦要瓜蔓抄起来,那可就乐子大了。 所以,东都豪门人人自危,依附豪门的各类人士也都道路以目,小心翼翼起来。 其实,杨慎这个案子,一开始当然是靖安台来做的,而且应该是靖安台中丞兼宗室大臣曹林亲自负责。但曹林一开始给出的方案是只诛首恶,不做过度追究。结果就是,南衙宰执们一致同意,然后送入宫中,当日就被宫中一声不吭打回来了。 皇帝、天子、圣人,总之就是那位早在先帝时便领兵征伐南陈,公认的文武韬略、聪明神武,号称人间至尊的存在,没有任何批示,没有任何语言,直接将联名奏疏送回。 没人敢轻视圣人的态度。 于是,南衙诸公稍作讨论,倒也爽快,立即将此事移交给了御史中丞负责。 结果,御史中丞窦尚回去捣鼓了一圈,拿出了一个稍显严厉的处置方案,南衙诸公再度转入紫薇宫,却又被送回。 这个时候,按照规矩,正该刑部接手。 于是,南衙诸公便正式移文刑部,着刑部尚书张文达来参详一个方案。 且说,这件事情跟东夷大败作为眼下朝局最大的两件事情,所有人都在盯着,而随着事情一而再再而三的反复,不知道有多少人暗地里揣测了多少回紫微宫圣人的心思,早就不耐烦了。 刑部尚书张文达显然就是其中之一。 他既然接到南衙诸公的传文,却并没有第一时间去找靖安台汇总人犯与谋逆过程的信息,反而在沉默三日后忽然公开上书。 在这封堂而皇之经过南衙-北衙进入紫微宫的奏疏里,张文达公开指责南衙诸公因朝臣多与杨氏、李氏有姻亲故旧,不顾杨慎罪大恶极、祸乱天下,居然为百官所裹挟,轻易动摇立场,尸位素餐,有负圣人信任。 至于靖安台中丞曹林、御史台中丞窦尚二人,当然是居其位不思报国,反为舆论钳制的无能之辈。 最后,张文达又专门指出,二征东夷大败,不是朝廷谋划有失,不是大魏兵将不勇,不是圣人不够德昭天下,根源正是杨慎小人处心积虑,陷圣人与朝廷于险恶,害天下与四海于分离。 这样恶劣的罪犯,若不能清查彻底,株连党羽,国家是不可能安定的,便是白帝爷说不定都要鄙夷国家司法的力度,不再庇佑国家的。 奏疏入宫,圣人即刻加张文达刑部尚书参中书省庶务,并将张文达的奏疏发回南衙……中书省、门下省、尚书省俱在与大内一墙之隔的紫微宫南部,共用一殿,合在一起便是代表了宰执权威,平素称之为南衙的存在,换言之,张文达一封奏疏就让自己成为了他指责的南衙诸公之一了。 而到此为止,南衙诸公哪里还不明白圣人的意思? 于是很快,南衙便重新上奏,请以刑部尚书参中书省庶务张文达总揽杨逆案与东夷军国事宜。 这一次,大内立即准奏。 “所以这就折腾起来了?” 中午时分,旌善坊旧中桥上,今日刚刚换上一身锦衣的张行正在旁边孩童艳羡目光下喝着寒气四溢的酸梅汤,刚才半日,他都与秦宝一起一边望着北面热火朝天的场景,一边聊着相关事宜。 彼处,数不清的刑部兵丁、杂役正在将一车车、一担担文书自北向南来运,根 本不需闲杂人等穿过,再加上许多满头大汗的刑部吏员,许多看热闹的闲人,也几乎堵塞了道路,让第一天来办入职手续的张行不得不堂而皇之的与秦宝一起当众摸鱼。 “张兄说反了。”秦宝咽了口酸梅汤难得撇了下嘴。 “这是好不容易折腾完了……刑部难得压了咱们靖安台一回,这些日子可劲折腾,指着杨逆的案子吹胡子瞪眼,要人犯、要文书,连一张纸都要台中相关人等签字画押,稍有不对就要把人全都叫来重新来过,谁要是敢不来,就趁机闹事,把欺君罔上的帽子直接扣下……上下都说,刑部此番就差没趁机抄了靖安台了,台中何时受过这种气,偏偏又没办法。” 张行端着酸梅汤,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也要理解嘛,刑部也是多年被靖安台欺压着,一朝翻上来了,撒点气算什么?” “说句实话。”秦宝闻得此言,看了看周围,低声相对。 “要不是台中上下被这事烦着,河对岸那事,怕是没那么轻松过去……张兄你也不要得了便宜卖乖。” “得了便宜不卖乖,干了好事不留名,岂不是衣锦夜行?”张行恬不知耻,当场驳斥。 换成别人说这般话,秦宝肯定要泼汤断交了,但他情知之前的案子里,眼前这人固然是在为他自己快意恩仇,但也隐隐有锄强扶弱,行侠仗义之态,偏偏也是没有留名的……反而不好多说。 实际上,二人眼看着北面刑部的人手队伍渐渐疏离,一口气将酸梅汤喝完,准备动身入台时,秦宝方才发现,张行身后那摊贩的大半罐酸梅汤,早已经寒气缭绕。 而俨然,做了好事的张巡骑也是没有留名的。< 第二十九章 天街行(2) 以曹林的身份来看,他的表现确实称得上是和蔼,甚至有些过于和蔼了。但考虑到人家身份和能力的稳固性,无论怎么做都无法损伤自我权威,只能说这位中丞确实算是某种程度上礼贤下士了。 不过,今日本身就是官僚化的体制内入职过场,又不是什么真的闯三关上五楼的,无论如何,不可能接受什么 “尊卑”的张行绝不至于为此感激涕零。 或者更直接一点,出了门,领了钱,上了路,这人就满脑子都是买什么马了。 一匹马,尤其是一匹好马,价值不菲,寻常人家但有一匹好马,便是半份家业……真的是半份家业,一匹好马的市价是多少呢? 三十匹绢,或者六十贯钱,而现在入了张行腰包,乃是按照最新市价置换的三十六两白银,图的是方便携带和保值。 而张行来到东都一月,在冯庸和青鱼帮那里薅了许多羊毛,加一起也不过是十三两白银和十多贯闲钱,也就是吃一下锦衣巡骑特有的工作福利,才能获得一匹属于自己的好马。 说到底,不是谁都是白有思那种顶级贵族,可以那般大手大脚。 从岛上往东,越过三个坊,便是着名的东都北市……北市位于洛阳县正中,与河南县的南市交相辉映,也各有不同。 南市占地面积极大,相当于四个坊,里面商家足足四五千家,属于日常经营,能想到的东西都有卖,而只有一个坊大小的北市主要还是奢侈品与大宗交易,比如香料、彩帛之类。 至于牛马,其实也属于高端货物,但因为货物的特殊性,一般是养在北市东北的殖业坊内,然后在北市东北角专门设立一个牛马行,等要交易时来这里报税。 “两位官人是要买马?” “两位官人来我家,来我家,我家的马是西北的,巫人隔着沙漠送来的,个个都是高头大马!” “两位官人别听他的,西北的马都是样子货,靖安台的官人们都还是喜欢我们家的北荒马,结识耐用,好养活,活得长……” 刚一抵达北市牛马行,便有一群半大小子蜂拥而上,一面招揽生意一面相互推搡,却无一人真的挨到张行与秦宝身边,俨然是熟门熟路,知晓这是靖安台的锦衣巡骑来买马,只想赚个五文引路钱。 张行回头去看秦宝。 秦宝也只是一摊手: “放心,他们都晓得利害,背后的牛马行也都是长久生意,不会有人为一匹马坏了名头、惹上靖安台的……只按照咱们路上说的,你看自己喜好,定下哪一类就好,剩下我替张兄来挑。” “那就按之前说的……北地马!”张行情知自己是个门外汉,只能选个机型,便干脆一咬牙做了说法。 “我就猜到你要家乡的马。”秦宝笑道。 “就算是忘了事,也必然是骑惯了的,就好像使弩使大刀使地那般利索。” 张行连连摇头……他哪是什么家乡不家乡,无外乎是他这个身体虽然明显会骑马,但骑马本身毕竟是个技术活,而且考验心态,与其追求刺激,不如整个稳妥的来。 然而,虽然定了是结实耐用好养活的北地马,可一路挑下来却并不顺利——秦宝是个懂行的,可按照这个行家的说法,但凡摆在明面上的好马,早就被牛马行主人选下来定给城里的王公贵族了,剩下的马倒不是说不行,却不免显得他秦二郎白陪着兄弟来了一趟。 就这样,连挑了四五家,始终寻不到能和秦二郎自己那匹黄骠马相提并论的北地好马,甚至眼睁睁看着一匹乌云盖雪被其他人先一步牵走,不免愈发焦躁,而张行反而不好劝的,只好朝卖家使眼色。 牛马行的掌柜又不是北市那些招客小哥,本身未必多看中这单匹马的生意,只是不好得罪锦衣巡骑罢了,此时 见到正主在背后使眼色,心里会意,却是稍作踌躇之态,然后拱手来对秦二郎: “这位官人……时候不早,官人若是真有心想捡个漏,那老朽大胆指个地方与二位,若是那里没有,明日再来,或者回来选一个好口岁的北地马,我给两位官人赠送一套马鞍便是……都是无妨的。” 秦宝一时诧异: “还有别处牛马行?” “那倒不是。”掌柜摇头道。 “是鬼市,白天开的鬼市,就在北市西南时邑坊里的野巷子,蒋老大看着的场子,换成别人,我真不敢指,但两位是靖安台的大爷,而且您这位官人又是懂行的,才敢冒险一指……若是二位愿意去,我让我家小子给二位引个路,两位虽是锦衣,但白天老老实实去做交易,想来也无妨的。” 秦宝稍作踌躇,立即点头。 那掌柜也立即回头,去喊自己儿子。 “什么是鬼市。”倒是张行,此时反而来了兴趣……他是真不知道。 “跟修行有关系吗?全是江湖人士装神弄鬼那种,可有天材地宝?” “就是私市,哪来江湖人士?” 秦宝微微皱眉,低声以对。 “国家法度严密……住处在坊里,交易在街市,但坊外大街和东都三市也要应时而闭,好像税金也挺重,坊内倒是能稍微避税,也可以随时交易,但偏偏坊墙围住,注定不能货物齐全……所以,金吾卫少的南城,常有人夜间在泄水道里做生意,即便如此,为怕被检举,也常常要戴着面具或是脸上涂灰,夜中、泄水道里、人人遮蔽,免不了以次充好和强买强卖之事,甚至动辄斗殴打杀,说是鬼市,倒也算是妥 第三十章 天街行(3) 张行在得意中做他的 “赛孟尝”的时候……虽然不知道这个世界有没有孟尝……却不耽误东都的总体形势进一步恶化。 政治形势上的恶化是最明显的。 刑部尚书张文达可不是嘴上功夫,他一个东南二流世族出身的人物,之所以能混到一部尚书,本身就是靠着当年某次上柱国谋逆大案中突然出首,指认了自己的恩主兼上司,当朝宰相、托孤大臣、上柱国高虑,才一跃而起的。 那场案子,一共死了三个上柱国。 表面上的由头,自然是当今皇帝登基时,一个是外地领兵的某某上柱国不服,然后起兵造反……这种事情因为之前的乱世传统,反倒不算什么……实际上,自然是新皇权力渐渐稳固后,不满几位老臣的掣肘,尤其是杨慎父亲、几乎称得上是大魏开国第一功臣的杨斌前一年刚刚死了,君臣双方的力量对比就此逆转,所以趁机搞的政治清洗,以至于平国公高虑与威国公贺若辅居然在那个上柱国造反后的第三年才被按上罪名一并被诛。 这事吧,也就那样,真不好说是皇帝正义还是老臣们正义,只能算是典型的权力斗争。 包括斗争结束后,如张文达这种尝了甜头的新贵,同时成为朝堂与民间不齿的靶子,也不能怪谁。 可谁也没想到,他居然一次不过瘾,还要两次,皇帝也懒得换刀。 当然,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朝廷反正不缺上柱国和大将军的。 所谓八柱国制度,最最开始的时候,乃是前朝的前朝,当时这批军头子逃到关陇,没法跟东齐的神武帝抗衡,不得已搞了****制度,设立了八柱国、十二卫大将军,外加四位录事参军的这个先军体制。 彼时,这个所谓八柱国集团,二十四位核心人物合计不过十四个家族。 中间政权反覆,包括内部权力斗争,动辄兵变政变啥的,十四个家族到现在,干脆被族诛了整整一半,只剩下七个了,马上很可能还要变五个。 可与此同时,新的政权或者新的政治***靠着政变上位,总免不了要给新功臣和老朋友们发权以作安抚。老朋友不说,而这些新人,怎么也不可能脱离原来的老朋友下属、姻亲。于是发展到现在,所谓八柱国集团,其实反而扩展到了三十多个家族。 这些家族,相互联姻,相互推举,打断骨头连着筋。 那过一段时间谁造个反的时候,顺便株连个两三家,也算是题中应有义。 说白了,谁也不要小瞧政治传统和政治惯性,以及最重要的体制延续影响。 所以,当刑部尚书张文达上来便抓了白有思五十多个各路亲戚,说他们是杨慎同谋的时候,并没有任何人感到错愕……都只觉得,这雷可算打下来了。 不过,只到这一步的话,还只能算是打雷,不能算是下雨……因为还只是协助办案,还没到往上给哪个核心家族安个决定性罪名的地步,也没有向底层大肆蔓延。 底层现在最关心的,本质上还是物价又涨了……米面在涨、柴油盐酱醋茶也在涨,白银、黄金和锦缎越来越贵,寻常绢帛和铜钱还有香料、玉石却越来越不值钱,要命的是,房租和房价似乎也在跌。 这可是东都! 换言之,东都的经济形势也在大幅度恶化。 “外面墙根底下都是啥?” 这一日,因为要将黄骠马转入岛上靖安台的代养马厩,张行回来的稍微晚了一下,不免再度爬了梯子,然后就发现了坊门外的一片奇景。 “都是城内权贵派来的帮闲。”刘老哥在前面挑着灯笼摇头以对。 “坊里也有,都在张尚书府外面蹲着,等着买府内消息,一有消息就隔着墙发出来……我们也不敢拦的。” 张行茫茫然点了下头。 不过,临到自己住的侧院门前,他到底是记住了正事,便反手拉住了对方: “老哥……有件事情要与你说,我做了巡骑,便再不用来巡这四坊的街道,反而要常常往立德坊候命,便不好在这里常住了。” “早猜到如此。”刘老哥闻言也只是颔首: “而且瞅修业坊这架势,往后半年估计都不能安生,早日离了也是好事……地方找好了?” “不必找地方,我想直接搬到之前来看我朋友那里。”张行既说了此事,也不多矫情。 “我这里就几件衣服和一床被子,随时就能过去。” 刘老哥闻言微微一顿,似乎有些犹豫,但还是出言相对: “有些话,本不该我来说,但老弟既然要走,说了也无妨……老弟搬到朋友那里,可跟朋友说定了,说死了?” “没有。”张行摇头以对。 “只是说准备去他那边。” “那就好。”刘老哥诚心来劝。 “其实依着我看,老弟自有规廓,便是再亲近的朋友,也该隔一堵墙……至于朋友,相交不在于同寝同食,走太近了也未必是好事。” 张行情知对方是好意,稍作思索更觉得对方有道理,便干脆颔首: “也是,那我明日往承福坊再看看房子便是,寻在我朋友左近好了……唯独我刚刚过去,上面给的搬家安置假期不多,也不知道能不能寻到妥当的。” “这事简单。”刘老哥当即笑道。 “老弟若信得过,我明日就去跟承福坊北门的老韩做声招呼,立即给你找到最合适的。” 第三十一章 天街行(4) 张行也没想过自己只是一问,就差点把现场演变成东都脏话交流大会,甚至隐隐有趁机闹事的趋势。不过,很可能是意识到这边起了动静和情绪,一队有组织的锦衣巡骑立即转了过来,带队朱绶不是别人,正是张行的顶头上司白有思。 “巡检。” “巡检。” “白巡检。” “巡检辛苦了。” “巡检热不热?” 而很明显,白有思在整个靖安台都显得颇有地位和威信,只是人一过来,周围的气氛便立即变味了。 虽然还是很热烈。 “这是南衙议定的事情,不要让中丞为难。”白有思既到,明知道气氛已经缓和,但还是叮嘱一二。 众人连连称是。 随即,戴着武士小冠的白巡检便注意到人群中那个直属于自己的下属,不禁来问: “张行,你不是请假去搬家了吗?怎么还来岛上?” “回禀巡检。”张行有一说一。 “家搬完了,正准备来牵马……” “搬这么快?不过今日怕是不好牵马了。”白有思回头看了眼身后,然后干脆朝张行下令。 “队中正忙,既然来了,便一起过来帮忙弹压罪犯……天牢里从第三层开始,便是真正的练家子了,不可大意……只要是在岛上出的事,必然是我们的牵扯。” 张行抬头看了看火辣辣的太阳,又看了看对方身上一尘不染的素色锦衣,心中无语,但还是被迫加班。 不过,得益于此,张行倒是见识到了这个世界穷凶极恶的通缉犯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了。 刚开始拽出来的罪犯还多是预想中的那般,双手捆缚着绳索、眼睛蒙着黑布,一出来,或畏缩求饶,或蛮横辱骂,或戏谑自若,还有人感受到阳光后跟向日葵一样对着太阳跳舞,但往往就是刑部士卒几棍子抡过去,就立即老实了。 而从地下第三层拖出来的几十名囚犯就是另外一个画风了,无论外表看上去是老弱还是强健,全都戴着重枷,有的还带着重重的铁镣,看上去也似乎全都丧失了行动能力,几乎算是被拖入囚车。 这些倒也罢了,让周围人感到不适的是,这些人明明都活着,却全程没有任何声音发出……连呻吟都没有。 考虑到能入地下第三层的囚犯,首先的前提便是真气修为达到奇经八脉那个地步,那就更瘆人了。 最瘆人的一幕出现在最后一名囚犯上。 这是一名骨架奇大的壮年囚犯,精赤着上身,而***的身体虽然瘦削,却远没有到那种被废掉的程度,配上护眼的黑布,被四个精壮士卒从塔下大院中拖了出来,张行打眼去看……讲实话,他第一反应还以为自己穿越到的是某个西方奇幻世界,而这个囚犯的职业是恶魔猎手。 而就是这位骨架奇大的囚犯,居然在上囚车的前一刻,扭头朝张行这边笑了一笑,露出了满嘴的大白牙。 就这么一笑,张行只觉得后背上的汗水立即就冰凉起来。 不过很快,张行、秦宝,包括周围的其他巡骑便意识到是怎么一回事了,此人不是来看自己的,而是来看白有思的。 原因再简单不过,在地下不知道关了多少年,出来缠了那么多层黑纱,那个囚犯此时是绝不可能有什么视力的,他必然是透过某种真气法门来看人。想来,看到的也是一团团真气,而不是一个个具体的人。 而若论真气,白有思的真气在这么一队人中,怕是如皓月当空了。 “思姐。” 眼看着囚车远去,不用张行开口,便有李清臣压低声音来问。 “这个是哪位?什么修为?认识你吗?” “不认识,不知道。”白有思平静回答。 “但 论修为,怕是入狱前便与我类似,所以应该是第五层的囚犯。” “第五层?!”李清臣吓了一跳。 “第五层如何敢随意移动?” 张行也吓了一跳,然后本能来问: “刑部有宗师坐镇吗?” 周围几人也赶紧来看白有思。 “刑部当然没有。”女巡检望着远去囚车若有所思。 “但此人在黑塔下多年,之前一直被中丞的小天地压着,气海丹田怕是早已经枯竭,前几年中丞明显进位大宗师,他怕是被压得更厉害,便是入狱前就已经凝丹小成,也不是一朝一夕能恢复,然后使出来的……真若是强行使用,很可能会使内丹与气海破碎,或死或废。” 众人这才稍微释然,继而再度跟上,远远辍在囚车后方,一直看着最后一辆囚车远远上了桥,又下去,这才算是了事。 第三十二章 天街行(5) 温柔坊位于靖安台正南,沿着东都城五条标志性的天街之一一路向南,依次过承福坊、洛水新中桥、道德坊、择善坊,就能到了。 天街宽百余步,具体到紫微宫南门正前方那条,能宽达小三百步,绝不会有什么交通阻塞,所以回去冲了个澡,用寒冰真气给自己降了温,然后换了家常衣服的张行很快便和来不及搬家的秦宝一起来到了温柔坊的东门外。 而此时,净街铜钵刚刚敲响,不过,温柔坊这里,却反而渐渐人流增多。 至于说温柔坊是干什么,为什么特许不宵禁? 问这个问题,不就跟张行一样丢人了吗? 甚至,张行亲眼看见秦二这厮在耳朵后面戴了朵小红花,一路上看了许多遍,也都愣是忍住没敢问。 “今天去哪家?”秦宝明显是来过两次,见到等待此处的几名同僚脱口就问。 “许大娘家还是苏五家?” “秦二,又没见识了不是?”换成家常衣服也是锦衣,手边还有一匹五花马(马鬃分为五等分的好马)李清臣当即表达了不屑。 “这次又不是胡哥请客,思姐既然出手,必然是上曲的那几家,我猜,不是安二娘家,便是韩都知家……安二娘家的大林小林都知,还有韩都知,乃是公认的上曲三都知!” 此言一出,一众巡骑轰然炸裂,继而讨论的更加热烈起来,便是秦宝也跟着眉飞色舞,唾沫横飞起来。 唯独张行像个乡下人,从坊门内的摊子上拿两个铜板端了一杯清淡至极的酸梅茶,然后借了个凳子,自己端着自己加冰,然后听这些城里人讲什么都知都知都都知。 听了半晌才醒悟,都知本是官名,乃是典型官名用在酒场、欢场,古今中外都一样的,应该是指当红花魁,最起码是某家头牌的意思。至于他们所议论的这三位都知,两位还不能自立,就跟在安二娘家,让安二娘抽水,一位已经自立,乃是自己赁了楼来,自负盈亏。 一杯冰镇酸梅茶喝完,顺便帮钱唐冰镇了一杯,随着净街铜钵渐渐稀疏,白有思终于打马而来,依旧是收口劲装,蹬鹿皮靴,腰中还是佩剑,却没有再戴武士小冠,乃是简单插了个男士发髻,包了个幞头,依旧称得上是英姿飒爽。 正主既到,钱唐连冰镇的酸梅茶都不喝了,直接不动声色抢在第一位去帮自家上官牵马,反倒是秦宝和李清臣落在后面,段位差距一目了然。 “今日去安二娘家,我已经遣人给小林都知打了招呼。”白有思下了马,朝钱唐微微一颔首,便直接公布了消息。 自然又是一片欢呼。 这种欢呼,放在此处,居然毫不违和,甚至都没人多看一眼,就宛如张行所来世界的小学生们在校园里欢呼放假一般。 一行二三十人进入东门,熟门熟路沿着中路走到坊内最中间,彼处居然有一处青帝老爷庙观,还有十几个肥肠油肚的本世界道士在此处盘踞。而前方的其他客人也好,巡骑一行人也好,都不理这些道士的,只是到庙观前拱手一礼,然后每人取出两文钱向庙观前的树下一扔,便直接从树下取下一个带红绳的红纸符,系在手腕上,这才往各方向扬长而去。 张行也只好入乡随俗。 接着,巡骑们簇拥着白巡检,向南拐去,都快走到温柔坊尽头,这才突然一转,来到一个中间起了三层楼的偌大院子前,然后抬手招呼,说是小林都知旧友来访。 见到招呼,自有小厮上前,口称小林都知同列二三十,骡马五六匹……便将骡马牵走,并将客人迎入楼内一处大堂。 大堂里早有摆好的坐榻与矮几,众人按品级年龄刚刚坐好,便忽然闻得楼上有女子笑声: “白巡检,多日未来,可想煞姐姐了……你看你这脸蛋,如何这般白俏,让姐姐白 白艳羡,却不懂修行遮护的。” 两句话说完,才见到一个戴着步摇的二十七八绰约女子款款走了下来,上前双手捧起白有思的手,放到自己胸口位置。 周围颇多巡骑,早已经看的目弛神摇,只是不知道到底是羡慕哪一个罢了。 “我也想着小林都知呢。”白有思一开始只是竖耳静听,待对方下来以后,才同样眼波微动,笑靥含苞,似乎也是个欢场老手。 “只是近来极忙,去了一趟东境,再回来又连着遇到其他公事,忙着与朝廷做交代,直到今日才有空,便赶着来找姐姐了。” 张行冷眼旁观,只觉得那都知虽然身材绰约,但论容貌怕是远不如白有思,论姿态还不如死掉的冯夫人,连跟小玉比都差了一分青春,也是暗暗叫奇。 不过很快,在上个世界算是见识丰富的他就反应了过来。 原来,这位女都知与白有思招呼完毕后,趁着摆碗摆菜的功夫顺着蹚过来,从钱唐开始,认识的直接呼名呼郎,总能说的那人面红耳赤之余喜笑颜开;不认识的,如张行身侧这位秦二郎,明明之前还兴奋莫名,当着人家面却又有些紧张,而且只穿着寻常布衣,结果旁边另一人大约一介绍,她便也能从容喊一声二郎,并主动偎上前倒茶,问候家乡父母,又夸赞秦二郎身材好,朴实可信云云。 到此为止,张行哪里还不晓得,这里虽是温柔坊,但未必只是出卖皮囊,皮囊好当然好,但这种高级的走大堂的地方,平素有资格来消费的怕还是洛北的官吏们居多,一伙子同僚几十人一起过来搞团建,求得是吃好喝好玩好,便是这都知花容月貌 第三十三章 天街行(6) 今天下午被迫加班时发现黑绶胡彦不在,那是公务时间,张行还没有任何多余想法。 等到晚上二三十号人一起到了,身为小团体里的二号人物还是没来,张行就不免注意到了这件事情……但考虑到人家可能会去公干,可能年纪大玩不来,所以只是注意,并未多想。 而等到发现这是个素场子,白有思又心情不好,再联想到最近的风波和当日亲身经历的一些事情,张行心里却多少有了一个猜想。 猜想嘛,猜对了领导对你刮目相看,猜不对又何妨? 实际上,具体情况还是白有思给介绍的,但跟张行猜测的大差不差。 杨慎谋逆,本人被擒,二号人物李枢却逃之夭夭,之前因为没有过多追问,倒也无妨,但现在不是张文达张尚书上手了吗? 在张尚书的加成下,雄起的刑部非但夺走了相关案件的卷宗、人犯,并开始大举捉拿涉案人事进行问询与拷掠,这种情况下,之前白有思的巡组出巡东境遭遇李枢的事情就成了一个典型的追责把柄。 但问题不止如此,对于白有思而言,一个更棘手的地方在于,当日她因为一些家族计量,选择了避开此事,结果就是相关事宜的一应文书落款,都是副巡检、黑绶胡彦所为。 而现在大浪将至,人家胡彦能不担心吗? 说不得明日便有刑部的人拿着一封文书,来靖安台要人过去说明情况……到时候怎么办? 这对所有人而言都是个问题。 胡彦首当其冲,白有思也躲不开,当日在场的大半个巡骑队伍也要考虑。 只不过,大家担心的方向不同罢了。 “我大概听明白了。” 张行捧着酒低声回复。 “胡副巡检向巡检说了难处,如果这件事情巡检不插手,不免有弃胡副巡检于不顾的嫌疑;可若是插手,当此时机,谁都知道张尚书的狠厉和能耐,也都知道他真正的目标是如白氏这般高门……所以,巡检担心,自己出面,反而有可能真给自家招祸?而且还担忧就此会让胡副巡检离心?” “不是担忧。”拎着酒坛的白有思微微摇头。 “是胡大哥已经有些愤怒了……当日的事情你也知道……到了眼下这个境地,怎么可能不让他觉得我有意将他当抹布?” 张行捧着酒碗默不作声,因为他知道,白有思必然还有反过来的说法,不然仅凭着这个认知,白有思也早就应该把事揽过来才对,为什么还要专门问自己呢? “不过,也有人私下劝我。”白有思扭头看着下方早已经笑闹成一团的大堂,眼神显得有些迷离和无奈。 “有人对我说,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如果家族出了问题,那我便是通天的本事,也只能去做个逃犯;而如果我都要去做逃犯,又如何能庇护下属呢?恰恰是要保住家族,然后家族保住我,我才能庇护住胡大哥这些人。” 张行点点头: “所以巡检两难了?” “是啊。”白有思终于转回身来,坐在栏杆上看着对面的年轻男子。 “所以我来问你。” 张行并没有直接回复,而是沉默了一会,白有思也没有逼他。 等了好一阵子,舞乐声中,这位新鲜出炉的张三郎忽然将碗中酒水一饮而尽,继而一手放下酒碗,一手抹了下嘴角: “此事其实非常简单,但是有两个道理,需要先跟巡检说明白。” “讲。”白有思抬手示意。 “我只是个替巡检做剖析的,决断是巡检自决。” “这是自然。” “还有,我其实已经猜出来巡检的内心倾向了,但请巡检放心,我做的剖析,绝对没有顺着巡检本心来做顺水推舟的意思。”张行继续认真言道。 “巡检既然问我,也当信得 过我的人品。” 红着脸的白有思盯着对方,同样也沉默了片刻,方才点头: “好。” “其实思路很简单,有时候,小道理在眼前打起架来,只需要将目光往上抬一抬就好。”张行以手指上,稍作玄虚。 “巡检,格局要大!” 白有思歪着头稍作思索,然后迅速放弃: “你不能说直接点吗?” “是这样的。”张行也不再卖关子,而是直接进入正题。 “咱们往上看,在整个大案中,落有文字嫌疑的胡副巡检一旦卷入,他的生死灾祸就事不由人了……上头随便哪位神仙抖下一粒沙来,落在他身上就一座山,很可能直接便无了,真在刑部那里被随意打杀了,虐待瘸了,怎么办?” 白有思连连点头。 “但白家的存留,说句不好听的,怎么可能会是河堤上放过李枢这么一件小事决定的呢?甚至都不是张尚书能决定的!” 听到这里,白有思便欲张口说话,却被张行抬手制止。 “依着属下来看,能定白氏存亡的,只有两件事……其一,紫微宫的那位圣人,此番到底还能使出多少力气,还剩多少权威,以此来判断,此番他铲除到底几个家族而不至于犯众怒?其二,紫微宫的那位圣人眼中,白家是不是最碍眼的那几家之一?” 白有思怔怔停在那里,然后忽然瞥了一眼身后空荡荡的楼梯。 第三十四章 天街行(7) “小哥,昨晚上那场子总共多少钱?” 翌日一早,外面稍有动静,秦宝便翻身而起,顺便把同塌的张行惊动,而张行刚一起来,便又惊动了门外,立即有人询问要不要早点,继而送来了充当早饭的咸菜与粥,还有一壶温热的茶水来……张行素来好奇,光膀子来吃东西时不免多问了一句。 “官人有问不敢不答,我家小都知的席面,开三十人大堂便是六十贯底子钱;席面分三等,昨晚是最高的,要三十贯;专添的酒水另算,我也不知道细数,只觉得大约也得要三十来贯,舞乐是自家的,只要十贯……至于昨夜歇息和今日早茶,全都是附赠的。”小厮也是见惯了场面的,立即束手稍待,说的礼貌清楚。 “知道了,辛苦了。”张行听得明白,微一颔首。 “不敢称辛苦。”小厮听到这里,语气更好一点,便也退下了。 “这么一算,昨晚上岂不是花出去足足两匹上好骏马?”人一走,光着膀子坐过来的秦宝也忍不住算计起来。 “这小林都知,一年下来,便能赚六百匹马来?” “这种三十大场子,一旬能有一两次就了不得了,否则你想让小林都知累死吗?” 正在喝粥的张行强压吐槽对方计量单位的冲动,勉强端着粥踩着凳子来解释。 “至于这两匹马,也不是尽数归小林都知的……当先要抛去两只马腿的酒席本钱;安二娘这里要抽房租钱,估计也是两个马腿;剩下四个腿,也是满院子一起分,从上到下,不光是飘在我们跟前的这些人,还有厨子、保安、清扫……我估计小林都知能分到一个半马腿朝上,二十贯。” “小林都知这般利害,一晚上入帐一个半马腿……还是多,但听着就没那么吓人了。”秦宝连连点头,却又摇头。 “只是那安二娘不是东西,只凭房子便要平白收走两只马腿!” “你想什么呢?” 张行彻底无语,却是一口气灌了一整碗的粥,这才继续指点了下来。 “你以为安二娘拿走两只马腿便可以塞自家马厩了?她也要分出去的,只不过她是要分到外面……正常税赋是一说,本地的净街虎、帮派老大,怕是都要分润的,便是坊中间的那个青帝观,估计也得日常孝敬……不过话得反过来说,安二娘估计是个有本事的,大小林都知也都有些顶级人脉,还不会太受欺压,这坊内那些稍逊的座头、都知,怕是早就被这些本地的净街虎、帮派老大连人带钱一起吃干抹净了,对面卖身子的姑娘更别提。” 秦宝听的面色白一阵、青一阵,半晌没有言语,也不碰那粥。 言至此处,张行早抹了嘴,回到榻上开始整理衣物,眼看着这般,却还是键政习惯不改,继续逼逼叨叨: “说到底,你秦二郎难道以为良家女子都是自愿进这温柔坊,打小立志成个都知的?还是觉得这天底下的女人个个跟咱们那位巡检一样厉害,一嗓子亮出来,司马二龙也得退避三舍?” “那我以后不来这温柔坊了!” 光着膀子的秦宝竟是一口粥都没喝下。 “不至于。”张行一边套袜子一边赶紧来劝。 “《女主郦月传》里引用了青帝爷《太玄经》的一句话,还是有些意思的……说凡事必有初……就是说,什么事情都要追究根本,与其想着戒了温柔坊,不如做公的时候秉公执法些,让这天底下少出点卖儿鬻女的事情。” 秦宝重重颔首,低头喝了两口粥,便起身要穿衣服,看来终究还是有些想法。 不过,等他起身后似乎意识到什么,却又对已经穿戴好的张行郑重拱了一拱手: “多谢三哥教诲。” 张行本能意识到自己嘴太碎了,然后才醒悟过来是三哥是自己,于是赶紧摆手: “都是 瞎扯,你自己立身正、有主意就行,别太当回事。” 秦宝面色微红,点了点头,也去穿衣服,稍倾便穿戴整齐,随张行一起来到天刚蒙蒙亮的侧院中,却惊愕发现,除了些许仆役活动,昨晚上那么多同列,竟然只有二人早早起来。但既然起身,也不好回去睡,便相互拿捏住腿脚,稍微活动筋骨。 当此场景,秦宝再次没有忍住: “张三哥……” “你说。” “你不是普通排头兵吧?” “为什么这么问?”张行并没有太多意外,他这人就是这样,昨晚上浪的时候没多想,现在却已经后悔了。 “不然三哥怎么知道这么多?”帮忙按着腿的秦宝认真来问。 “我现在看你在我们这些人面前,就宛如当日我在村子里那些伙伴面前一样……我不是自夸,而是真觉得三哥是有说法的人。” “什么说法?”张行继续追问。 “三哥是不是有什么不好说的身世?”秦宝压低声音恳切来问。 “就好像我家里是东齐的数代官吏,你是更厉害的出身,更为难说出来。” “没有。”张行听到这里,反而茫然起来。 “为什么这么问?” “你看咱们巡检,还有昨天打听到的司马二龙。”秦宝叹了口气。 “还有咱们中丞……这些厉害的人,不都是贵种?” 张行听这话就无语: “胡扯什么?你这是迷瞪了……我只说一个例子,你就晓得自己错的多过头了。” 秦宝当即竖起耳朵。 “是不是你告诉我的,北衙是不是有一位复阳的牛督工?他也 第三十五章 天街行(8) 不止是张行,稍微有心的人都知道,东都必然要乱,实际上发生刀兵动乱血流如雨的那种乱,但总得有人捅破这层窗户纸,将雨云变成血雨落地。 对此,绝大多数人都觉得这第一滴血雨应该会来自于刑部,会是张文达张尚书领着气势汹汹的刑部先发难,拿自己珍藏了十几年的剌肉小刀给谁背上再开开眼。 但现在看来,刑部未免有些不自量力了,第一滴血雨来自于刑部不错,却居然是他自家先出了血——人犯刚刚提走一整日,不过是刚刚安顿好,连名单怕是都没复核完毕呢,一场明显因为夏日雨水而仓促发动的劫狱行动就发生了。 雨水、净街铜钵,成为劫狱的最大助力。 数十名明显有修为、有组织、有装备的劫匪,借着雨水掩护从容分散汇集到刑部附近,然后忽然汇合起来,发动暴力劫狱。刑部猝不及防之下,直接被杀了个对穿。此时,异常关键的一点情势在于,这个时候,东都城内,所有白日间成建制的暴力机构都正在散场,而所有晚间才成建制出现的暴力机构则还没有集合完毕。 实际上,就连刑部自己的人,也都在撤离与换班,连张尚书自己的车架也都在一队刚刚汇集起来的金吾卫护卫下离去不久。 正因如此,刑部没能在短时间内获得成建制的大规模武力支援。 而最要命的还在后面,劫狱成功,这些劫匪将简单夏装扔给那些囚犯,便直接扔下武器,带着目标囚犯消散在了满是普通百姓的天街上。 老百姓要讨生活的,下雨了也要出摊,也要去运劈柴,也要去买米,不然明天拿什么下锅,拿什么开火? 净街铜钵响起,但还没结束,正是街上所有人带着各种物什往各坊归家的时候。而且又是夏天,又是下雨,没有大规模成建制的暴力部队围住,怎么搜检? 曹中丞的身份摆在那里,当然没动,但北衙那位牛督公据说是直接凌空过去的,隔着一条河的惠训坊白帝总观也去了两位凝丹期高手帮忙,却只抓了五个逃犯回来,屁用没有。 等到天黑,劫狱即告成功。 刑部遭此大难,许多人固然心中偷乐,却架不住紫微宫震怒。 说一千道一万,且不说刑部本就是承圣人旨意来做事的,只说一国之刑部主牢,天子脚下,就这么被攻破,那也是绝对不能忍的。 南衙相公们也没话说,立即层层加码施压,白有思那个正当值的也不知道排行第几的哥哥,作为第一责任人和第一倒霉鬼,直接被一撸到底,现场投入刑部大狱。 正好,大狱空荡荡,几乎相当于包场。 但来不及管这些了,随即,靖安台中镇抚司、东镇抚司、刑部、金吾卫、城防军、洛阳河南县衙差役,隶属于帝国各个部门的暴力机构开始大举出动,冒着夏日雨水清扫天街,查验各坊,甚至出城搜山,以求将逃犯在圣人给出的半月期限内尽数逮捕归案。 乃是要做到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一时间,整个东都城的天街上刀兵成列,宛如战时。 张行不可能逃过这一劫的,案发后第二日下午,他便冒雨随白有思的第二巡组前往南城,负责监视一段城墙。 第三日下午,天子震怒的消息正式传来,巡组更是直接在城墙上得到了要全权负责搜索南城嘉庆、嘉庆二坊的死命令。 而这,也是张行第一次接触到城市贫民聚居的南城坊里。 “明显是人为的。” 淅沥的雨水中,在一群本地坊民说不清是惊恐、警惕还是期待又或者是麻木的目光中,浑身湿透的张行从嘉靖坊坊墙上轻松跳了下来,紧接着,秦宝也从墙外轻松翻了过来。 “开在正巷口,下面有堆好的杂物,还有 绳索痕迹……应该夜间出入走私用的。” “必然是本地帮会所为。”再次出现在队伍中的黑绶胡彦在下面捻须皱眉。 “咱们转一圈了吧,总共多少口子?” “二十三处破损,七八处搭子。”张行脱口而出,却是不顾体统,直接拖下锦衣制服,光膀子拧了下水,然后重新穿上。 “这还不算藏在住户家里的暗门……” “胡大哥。”秦宝也随之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水。 “这个样子根本堵不住。” “走吧,先回十字街口等钱唐他们。”胡彦摇了摇头,直接转身往坊内中心店而去。 张行和秦宝,还有其他几名锦衣巡骑自然无话可说,只能立即跟上。 抵达十字街口,出乎意料,钱唐、和李清臣带着的另外一小队人居然早早等在了这里。 “你们那边怎么样?如何回来的这么早?”胡彦远远冒雨喝问。 “回禀胡大哥,坊内除了十字街规制尚在,其余各处窄街小巷都有改建……”立在坊内井亭下的钱唐直接走入雨中相应。 “实在是理不清道路,想要仿效洛水旁边的那些坊挨家挨户来查,怕是有些困难。” “不用想都知道了,隔壁嘉庆坊必然也是如此,最多巡检会飞,如今城内放开禁制,能看清道路。”脸色有些难看的胡彦没有开口,倒是李清臣在亭中吐槽。 张行随胡彦进入亭内,来不及说话,便察觉到了嗡嗡之声,只能反手一巴掌拍死一只蚊子,再坐到井口旁,准备抱怀来听。 然而,他刚一反身坐下,便看到自己身后来路上,有两个人不尴不尬的忽然闪入旁边小巷,不 第三十六章 天街行(9) “锦衣狗,我们青阳帮跟你们拼了!” 下午时分,夏雨不停,但视野尚在,嘉靖坊内砖窑场空地上,随着一声怒吼,脸上刺着一个绿太阳图案的本地青阳帮帮主周武面目狰狞,左手提着一张铁盾,右手舞着一把眉尖长刀,披着一件略显陈旧的明光甲,直接向前冲杀了过去。 他的身后,是足足上百名打扮不同的核心帮众,都是敢打敢拼的好汉,而且个个都有刀枪棍棒在手,如今随着帮主向前,也都自然是舞枪弄棒,踩着积水奋勇追随。 而他的前方,赫然是足足五十名各色差役……里面有净街虎,有金吾卫,有绰号看门狗的城防军,还有绰号软柿子的县衙差役……但占据指挥系统,明显高居所有人之上的,当然是刚刚被骂的锦衣狗。 锦衣狗不多,七八人,而就是在这些锦衣狗的呵斥与压阵下,这些来历杂七杂八的军士们将四五面大盾堆在前面,之后架上钢弩,左右则是长兵,中间则是寻常短兵武士,更有一群畏手畏脚的帮闲拎着一些床单、哨棒啥的,藏身在更后方。 坦诚说,这个架势,还是官兵明显更强势一些,最起码懂个阵型嘛,而且那些军械也不是样子货,全都是白有思写了条子从城防军武库里借的,真真正正的制式军械。 但周武没有别的选择。 昨天开始封坊,坊内的老大们还不当回事,但今天上午,这些官兵忽然就冲了进来,然后直奔黑夹子帮帮主瘸三的家中,十几个修行者一拥而上,有高手有低手,瘸三猝不及防,当场被一名锦衣黑绶给剁了脑袋。 这还不算,一击得手后,这些官兵居然没有去抢瘸三的家资,反而分成数股,有组织有纪律的分拨突袭了黑夹子帮的所有舵主、副舵主,二十多个骨干几乎是毫无反抗之力,就和瘸三一样,当场丧命! 然后,才顺势抄了家,发了赏钱,做了犒赏,甚至还给周边坊民统一发了粮油柴醋,说是感谢他们举报和协助捉拿。 这个时候,其他老大才晓得,这次做主的是平素少见的靖安台锦衣狗,这些人杀人如麻,训练有素,素来是江湖好汉的天敌。 而且似乎也不屑于贪赃枉法,据说,黑夹子帮的那些讯息,就是从本地净街虎里一个小旗那里掏出来的,也就是瘸三的拜把子兄弟,这小旗一开始还挺仗义,想周旋一二,结果代价就是所有手指都被剁了喂猪。 总之,善者不来来者不善,轰隆隆的夏雨中,跟周武斗了大半辈子的瘸三和他的黑夹子帮就这么消失了。 得到消息后,作为剩下帮会中最大一家帮主的周武简直如遭雷击,然后立即针对性的将帮会核心成员给聚集起来,并掏钱出来以作安抚,他甚至邀请了其他小帮会的人一起过来。 而人刚聚起来,小帮会也只来了两个,锦衣狗便带大队人马压了过来。 当过兵的周武被迫迎战。 至于这个砖窑场,则已经是周武能想到的最适合发挥己方人数优势的战场了。 转回眼前,战事爆发。 但周武的底牌似乎不只是人数和自家血勇,就在所有官兵强行稳住阵脚,准备等对方靠近,然后放弩的时候,忽然间,举着盾牌的周武身后,高高跃起了一名精瘦的中年人。 中年人没有像周武那么夸张的装备,他一身布衣,只有一把三尺铁剑在手。 但是,之前面对周武还能稳住阵脚的官兵,见到此人后却登时变了脸色,因为对方只是一跃,空中将三尺剑一递,剑身便忽的冒出一道白光,好像凭空将剑身拉长了一半似的,然后剑刃也微微有了一点金色。 没办法,稍有常识之人都晓得,这是西方白帝爷传下的正宗真气,唤做断江真气,断江真气不可怕,可怕的是能将 第三十七章 天街行(10) “锦衣狗,我们大义帮跟你们拼了!” 一夜流血,翌日中午,一声类似的喊叫,让张行凭空打了一个激灵,差点没吐出来。 这次不是在砖窑场,是在一个小巷子里,被堵在此处的赫然是嘉靖坊内又一个帮会首领张大成,这个唤做大义帮的帮会目前规模并不大,主要是靠首领张大成武艺非凡,外加义气过人,所以虽然只有十几人,却也能够在坊内迅速立足,并迅速参与到了竞争最激烈的大车行当里。 而现在,大概是昨天上午和下午的惨案过于清晰,尤其是下午的战斗过于血腥,情知不能善了的张大成被堵在巷子里后,反而起了野性,只见此人双手泛着白光,手中两个大板斧舞得连雨水都滴不尽,居然直接向着巷子一头当先冲了过去。 并喊出了与昨日他那个前辈一样的话出来。 而跟昨日更加相像的地方在于,首领这般勇敢,平素又讲义气,下面的人自然也是纷纷起了野性,便也个个大嚎小叫,舞刀弄棒,踩着巷道积水跟了过去。 彼处,正是张行和秦宝把守的一侧……没办法,另一头是胡彦领人堵的,黑带子太明显了,傻子都不会往那边跑。 考虑到这一次白有思未必能来得及第一时间出手,张行不免有些心虚,便先擎出刀来,转身藏在一个大盾后面,这才努嘴下令: “放弩!” 没错,虽然之前想的花里胡哨,但只是两场交手,那些多余准备就没了用处。 两场经典的突袭——一次自上而下的定点顺序清除,一次大规模野战加巷战追逐,无不证明,在优良的军械、军伍化的组织形式,以及白有思那近乎作弊一般的天外飞仙斩首战术面前,这些所谓敢打敢杀的南城黑帮已经沦为了笑话。 事实上,昨天下午窑场一战后,虽然嘉靖坊内还有三四个较小的帮会,却也只剩下追逃与缉拿了。 这种时候,盾牌、钢弩、长兵,就成为了宠儿。 盾牌挡万物,长兵捅一切,至于钢弩,狭窄的巷道里,瞄准都不用,也不用顾及什么弩弦受损,撑开了射就行,管你什么英雄好汉,管你什么敢打敢拼,身上乱七八糟多几个血窟窿就啥都不顶用了。 正是为此,今日一早,白有思便写了条子,直接打开城防军的储备库,然后有编制的正经军士,甭管是净街虎还是衙役,人手一把钢弩。 也就是这些钢弩,加上成队成群的拉链式搜索,以及越来越配合的坊民,使得盘踞在嘉庆、嘉靖二坊剩余的七个大小帮会,连逃散都成为了奢望。 转回目下,张行既然下令,那大义帮主张大成非但不退,反而嘶吼声愈大,双手白色的光茫更是猛地炸开,几乎笼罩了整对板斧,甚至隐隐使斧头锋刃显出一股金色来……又是断江真气,跟昨天那位高手一样的真气,只是没法逼出实质性的剑芒一类物什罢了。 看到这一幕,秦宝和张行都有些紧张,秦宝怎么想的不知道,张行心里立即打了个突,只想着盾牌能不能挡住这玩意,然后等到胡彦自后方杀来。 但下一刻,随着弩机声连续跳出,这位大义帮帮主却直接一个转弯,只见他双手挥着金色板斧,宛如挥着两个专业装修大锤一般,狠狠砸到了一侧围墙上,围墙轰然被砸开一个口子,然后一个灵巧的翻滚,便消失在巷道里。 与此同时,一起射出来的二十支弩矢,则杂七杂八的扎在了他身后跟得最紧的几名帮众身上,有两个当场怕是就活不了了,剩下几个也哀嚎在地,哭爹喊娘,顺便破口大骂锦衣狗与自家帮主都是龟孙。 张行目瞪口呆,继而勃然大怒,只一招手,让秦宝带人继续正面弹压,自己则带着两面盾牌、四五个弩机子从缺口处继续追索。 那位大义帮帮主委实是个人才,一身白帝爷玄门正传的断江真气早已经修炼到高深莫测的地步,见到后方锦衣狗紧追不舍,却是奋起余勇,继续抡起两把金色板斧,直接将人家另一侧的院墙也砍翻于地。 吓的这户人家藏在屋子里的几个孩子直接哭了出来。 张行追的气喘吁吁,却怒气愈盛,依旧紧追不舍。 最后,这位帮主居然一口气砍翻五面院墙,才终于一口气没续上来,在第六面院墙前脱力丢了板斧,然后双腿不停打着颤,回身来看追兵。 “可是靖安台锦衣豪杰张三哥?” 这帮主既扔了板斧,复又扑通一下跪倒在地,双手举起,扑倒在积水中,恳切来对。 “之前堵我时,我听人这般叫你,若是真的,那咱们还是本家呢……” “是真的。” 气喘吁吁的张行点点头,隔着院子蹲下来遥遥恳切相问。 “本家……你这断江真气练到什么地步了?好生厉害。” “十二条正脉通了十一条。”那张帮主赶紧来答。 “本家,咱们打个商量,你看我还有点子力气……饶我一命,如何?我卖身与你,后半辈子给你做牛做马,绝无二心。” 张行怔了一下,面无表情,然后摇了下头: “我才通了五条正脉,哪里敢用通了十一条的硬茬子?” 张帮主无奈,只能强撑着站起身来,似乎是要寻自己的板斧。 而这时,张行也只能有气无力抬头去看身侧那几个持弩的,弩手们早也追的不耐烦,此时见到管事的首肯,四五只弩矢一起射出。 但张帮主也不是吃素的,眼看着没 第三十八章 天街行(11) 仲夏的雨一旦下起来,就不是那么容易停掉的。 对于东都而言,似乎也是如此……张行敏感的察觉到,这个世界的地理因为一些强大的存在,很轻易就产生了某种 “偏移”。 当然,对这个世界的人而言,这本就是理所当然。 七位至尊里本就有三辉这种自然演化神只的存在,真龙翻江倒海,裂地开山,也属于正常节奏。 而这其中,白帝爷当年自蜀地奋起,横扫中原的时候,顺便在秦岭中打开了一些通道,疏通扩大了汉水流域,似乎并不值得过于在意。 可很显然,从那以后,东都所在的中原地区一到了仲夏时节变得降水稍多也是一个事实。 雨水淅淅沥沥,反反复复了数日,嘉庆、嘉靖二坊的血腥清剿行动终于在第五天成功结束了。 不过,后两日的行动跟张行没有太大关系,因为自从那日在追击大义帮帮主过程中 “英勇负伤”后,他便一直只干两件事,一个是根据情况临时编造并填写各种乱七八糟,甚至他自己都搞不懂有什么用的表格,然后交给每天傍晚定时过来的薛亮;另一个,就是为所有辛勤杀戮在第一线的各类军事人员指派后勤、分派赏赐,顺便为所有人肉身准备冰镇酸梅汤。 尤其是冰镇酸梅汤,广受好评。 “账目不是这么算的,徐大管,属下差点被你给蒙过去。” 雨水难得稍驻,暮色稍露,大月亮也微微在云层旁露出半张脸,灯火通明的天街边廊下,张行正礼貌而认真的跟坐在自己对面的城防军都管徐威扯皮。 “你们墙上的人是帮了忙,但帮忙的人跟帮忙的人不是一回事,就好像作战人员的分润跟后勤人员的分润截然不同一样……” “张三郎,我也没说我们墙上的人要拿作战的那份分润,但军械都是从我们那里走的,搬运军械,还能不算是后勤?”徐大管抓住对方言语,赶紧重申自己的要求。 “后勤跟后勤能全一样?”张行指着干干净净的天街,正色来问。 “辛苦在这里彻夜收尸的,在坊里扛米面柴草一扛一整日的,在坊内砖窑烧骨灰的,跟搬了两捆子弩矢下城的,能是一个钱?” “那你想怎么样吗?”徐大管一时气馁。 “七十贯。”张行终于拿出了自己想好的预案。 “搬运军械是切实的活,而且是有讲究的活,我们给你们额外加七十贯,我打听过了,你们城上剩下的有三十五人,每人两贯……让他们自己下来领,签字画圈来领。” 徐大管一时大喜,他原本以为都没了,却不料还有七十贯,但听到最后一句,却又气馁。 说白了,要是让属下自己来领,他有个甚好处? 稍微思索片刻,徐大管看了看周围,压低声音来对: “张三郎……你抬抬手,我只要五十贯,你自家留二十贯。” 张行叹了口气,起身顺着边廊朝远处走去,几十步开外,白有思领着钱唐、秦宝、李清臣以及其他几个年轻的锦衣巡骑正在廊下随意排坐坐,然后端着冰镇酸梅汤赏月。 见到张行似乎五十贯的利市都不愿给自己,甚至还要告状,徐大管一阵牙酸,偏偏前几日这些锦衣狗的威势就在脑海里,又不敢跑的。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那张三郎到达彼处,却并未与白家贵女说什么,反而只是让其中一人稍微起身,然后从那人身下的箱子里取了一个厚重褡裢,复又安静折返。 “七十两白银。”张行将塞得满满的褡裢掷给对方,认真解释。 “搬运军械是徐大管你部属搬的,再多再少都与徐大管你无关,但打开塔楼军械库存,借我们军械,还有军械折旧什么的,却是徐大管担的责任……其实,我手里的分派,本有诸位分管的一例,自然也少不了你城墙上徐 大管个人的好处,便是这份好处,你也是比其他几位更多的,其他几位都是五十两……何必跟底下人争食?” 徐大管听到一半,就将颠了好几下的褡裢飞也似的藏入怀中,听到最后,更是连连颔首: “我就知道张三郎是个奢遮人物,这分润给划的,南衙里的宰相都没你公正……你放心,明日我让他们来领钱。” “对了。”张行想了一想,又再提醒。 “坊里四门起了火,烧了许多热水,回去后徐大管不妨让墙上兄弟们寻个盆子、巾子,轮番下来洗个热水澡……连日下雨,身上都脏,洗个澡、泡个脚,晚上干干净净睡了清爽。” 徐大管更是忙不迭点头,然后便起身准备回去,但走了两步,却又似乎想到什么,然后赶紧回到桌前压低声音来问: “要不要去给白巡检拱个手,报个名?” 张行赶紧摆手: “天子脚下,别给她招祸。” “我想也是。”徐大管当即以手指心。 “但请张三郎务必替兄弟转达,我对白巡检简直是对三辉四御几位至尊一般崇敬的……心意在这里,未曾变过。” 差不多得了! 张行的耐性终于快到头了……还三辉四御一般崇敬,你咋不说三辉之一的大月亮代表你的心呢?自己要是转述过去,怕是那群正在陪巡检女老爷看月亮的锦衣巡骑能暗地里把你头打爆! 而且,你真当这个距离人家白巡检听不到你说啥吗? 当然,心里这般想,张行面上却是非常认真: “我晓得,我晓得,一定转达,一定转达!” 果然,远处白有思 第三十九章 天街行(12) 东都城在下雨。 坊墙内喊杀声震天,宛如两军交战,而张行所在的靖安台第二巡组支援分队却立在一墙之隔的正平坊西侧天街上肃穆无语。 此时,因为连日下雨,天街上水流哗哗。 “为什么停在这里不能动?” 有人因为下雨和掉队,不知道原委,匆匆来问。 “尚书省左丞张世昭张公在这里。”前面听得清楚的钱唐回头解释,而可能是为了跟另一位刚刚入南衙的刑部尚书张公做区分,他还专门说了名字。 “张公有钧令传下,各部支援抵达后,沿坊墙四面围住,待他统一调派……巡检已经去北面坊门见张公了。” 后面几人听到如此,自然不再多言,而是下马立定。 倒是张行,素来好奇: “钱兄,张公为什么在这里?就算是兹事体大,也没必要让尚书省左丞亲自来坊门前处理此事吧?实在是表示重视,也该是咱们中丞过来方便吧?” “路上撞上了。”钱唐瞥了一眼张行,似乎不想答,但还是漫不经心讲了几句。 “张公在南衙主管西北巫族通商、外交转运事宜,最近封城、还下雨,所以张公中午时分从南衙出来,便沿正门大天街南下,准备往巫族商贾聚集的西市那边查看一下……结果走到宜人坊的时候这边就闹起来了,只好过来掌控局势。” “那这位……这位张公,有过军务经历?”张行继续小心来问,却是暴露出了真心想法,他是担心遇到一个外行,偏偏又是个副国级的外行,死了都白死。 “你放心吧张三郎。”不待钱唐开口,李清臣便在旁不耐做答。 “这天底下不是只有你是人才……人家张公早年间悬驼孤身过大漠,单骑入西荒,将巫族一拆为三,收了西域一部,又使阳谋让另外两部交战至今,以至于不得不同时称臣于大魏……今日这种事情,在咱们看是大事,在张公看来,怕是小儿辈玩泥巴呢!” 张行连连颔首,是个靠谱的就行。 倒是秦宝,状若不解: “李十二郎,你不是天天嘲讽南衙诸公吗?今天怎么反而夸上天来了?” 李清臣欲言又止,只能噎在那里,安静在雨中等待。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有一位副国级领导亲临现场指挥若定的缘故,过了一阵子,坊内的喊杀声明显稍微弱了下来,而且渐渐往东北角集中了过去,这也显得天街上的流水声更大了起来。 而不知为何,可能是 “第一次”参与到这种大规模的准军事行动, “尸体堆里爬出来”的上五军排头兵张行反而莫名有些紧张。 当然,一个好的指挥官不可能将几乎全员修行者的锦衣巡骑闲置的,何况战况已经发生了明显变化。 “张公的钧令来了。”白有思果然在雨中驰马而来。 “全员弃马向北,步行到东北角东侧坊墙下,和其余七组靖安台锦衣同列一起,准备持短兵翻墙突袭……不要管别的,但有持械反抗者,杀无赦,杀穿街巷,与迎面而来的金吾卫大阵汇合即可!” 言罢,白有思率先下马,拔出长剑来,然后将剑鞘扔在马上,单手持剑,当先趋步往北。 众人来不及呼应,纷纷仿效,乃是拔出绣口弯刀,扔下刀鞘,然后单手持刀,趋步紧随其后。不过片刻,便与其他几组锦衣武士汇合在一起,合计百余众,排成一条约三四百步宽的一排,伏在了天街西侧的边廊下。 “你们都要小心,不要冲太前。” 很明显的流水声下,白有思趁机压低声音对下属进行告诫,实际上这应该是张行第一次看到白有思这般如临大敌,她甚至没有浪费真气去拦雨水,以至于头上小冠都被打湿了,而她如此姿态的原因众人也旋即明了。 “还记得上次那个囚犯吗?入狱前修为 不下于我,关在第五层的那个?此人是威国公贺若辅的义子贺若怀豹,而且已经露了面……如今这个局面,待会他若是不碎了内丹、烧了气海来拼一拼命,反而不对。” 众人各自凛然,张行同样心虚——他对那位 “恶魔猎手”可是印象太深刻了,一想到有这么一个跟白有思同级别的高手就在墙那边,而且随时可能会拼了命放大招,头顶脚心不冒汗反而奇怪。 “巡检,你也不要冲太前。” 犹豫了一下,钱唐突然开口。 “我知道。”白有思瞥了对方一眼,只当是对方例行关心。 “对方若真的碎了内丹、烧了气海来放肆,没必要与他争一时,拖下去,一时三刻,他自己就会死掉。” “我不是这个意思。”钱唐额头上虚汗不断。 “或者说不止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万一你们这种级别的高手相拼起来,弄得东都城无法收拾,紫微宫那里指不定会用那件白帝爷留下的什么伏龙印……到时候,到时候,方圆百里内,高手的修为都被镇压到通脉以下……便是一根弩矢巡检也要小心的。” 还有这说法? 张行第一反应真不是担心白有思,而是有了一种,这个世界果然是有法宝的振奋感。然后下一刻,周围所有人齐刷刷面露关心之色且看了过去,他张三郎这才想起来随大流,向自家这位巡检大人投出了关心的目光。 孰料,双手持剑的白有思看到自己部属齐齐来看自己,却反在廊下眉毛一挑,当即冷笑回顾: “我白有思若是怕死,当日何不去做一个中书省的书吏,现在也该是个民 第四十章 天街行(13) 贺若怀豹飞天遁地,肆无忌惮,而官兵空有数量优势和质量优势,却拿他毫无办法,这是一件荒诞至极的事情。 但仔细想想,其实也不荒诞,官兵的全方位优势没错,但这一场也确定会赢了啊?人家一个凝丹期,甚至可能还不止的老牌高手,命都不要了,却也不指望能杀什么大员废什么高手,就是要多戳死几个小兵,你还想如何? 这么一想的话,事情似乎很合理了,但唯一的问题在于,张行恰好是一个对方打击范围内的小兵。 “张公,反正曹中丞与牛督公马上要来,咱们是不是稍避一二?” 随着又一名金吾卫被挑上天,有人战战兢兢,请求张世昭撤离。 “你傻了吗?” 张左丞无奈松开嘴里指头,回头呵斥。 “我们走,他不会追啊?是结阵在这里严阵以待死的人少,还是将后背露出来死的人少?再说了,正平坊已经打烂了,我们走容易,走哪里去?难道换一个新坊让他拆?” 张相爷这话说的极有道理,而且可能就是因为极有道理,他还专门大声说了。 但还是那句话,有道理归有道理,却架不住又一名金吾卫飞上了天。 这下子,那处连续死了两人的这个金吾卫小集群彻底崩溃,直接转身逃窜,引得张相爷掩面转头,俨然是不忍心看。而果然,天空中正在与白有思纠缠的贺若怀豹窥见机会,先奋力格开对方,复又朝着司马正奋力一冲,却马上借着冲劲道用手中长兵一荡,便转身向下突刺过来。 这等高手,不要命的使出真气,奋力扫荡,几名金吾卫瞬间被真气狂潮席卷起来,最后面两人连人带甲被拦腰斩断,剩下几人也都飞溅到空中,不知死活……张行隔着一个天街上的大洞望去,只以为自己来到了《三国无双》的世界,一时骇的目瞪口呆,手脚发麻。 穿越到无双世界,成了小兵怎么办? 不过,也就是这过于贪婪的一击,终于被白有思与司马正窥到了机会。 司马正持长戟追来,平平一扫,却势大力沉,周围雨滴被白光带起,直接飞出几十步开外,而这道白光也同样逼的贺若怀豹不得不向上纵跳,以作闪避。却不料,白有思早藏在司马正身后,而且以差之毫厘的时间,更早跃起,一刀足足两丈宽的金光也随之向前闪过。 贺若怀豹猝不及防,急忙运气去格挡,却只来得及在胸前挡住真气锋锐,而后续真气带起的巨大力量却因为他来不及运气妥当,再无能为力——半空中,此人宛如重重挨了一锤一般,直接被砸翻过去,却是将正后方一堵坊墙给砸了个对穿。 司马正不敢怠慢,迅速突入,但受了一击的贺若怀豹早已经跃起,复又迎面飞枪掷来,逼得这位 “二龙”和紧随其后的白有思不得不仓促闪避。 “两位好俊的功夫。” 贺若怀豹获得喘息之机,远远荡开,却是在从地上顺势卷起一个大盾一把长枪后立到了远处一处破损坊墙上,其人口角处破裂,气喘吁吁,上身衣物更是几乎破损殆尽,显然受伤,却还是没有半点气馁,反而大笑。 “居然能轻易伤我,看来不好换你们一条命……只是可惜,可惜,事到如今,我难道还怕受伤不成吗?不换你们命又何妨?!” 一言未尽,忽然满场惊呼。 原来,贺若怀豹忽然折身,大盾与长枪一夹,居然硬生生将身侧数丈宽的一段坊墙给卷上天去,坊墙在半空中被白色的断江真气搅得粉碎,顺势又往前方张世昭等人头顶落下。 司马正立即折回,运出同样的真气,试图推开被真气卷碎的坊墙,而白有思则一声不吭,双手持剑,直直朝贺若怀豹当胸送去,逼得后者停止操纵真气,狼狈腾起。 然而,不管二人 如何尽力,砖石炸开,依然击中了不少人,弄得下方狼狈不堪,甚至有人重伤难忍,也不知道能不能救回来。 其中一块砖石,直接砸破了边廊,让雨水潲到了那位尚书左丞的脸上。 “已经受伤了,再去一位。”眼瞅着白有思似乎再度得了半手,张世昭抹了把脸,朝身前一名朱绶努嘴。 “务必缠住他,不让他有喘息的机会……一有喘息的机会就有人死,太伤士气了。” 几名朱绶面面相觑,明显不想动弹。 张世昭叹了口气,直接指着一人来逼问: “你叫什么名字?” 那朱绶无奈,硬着头皮蹿出去,冲上天来,但刚一上去,便被贺若怀豹自上而下持盾砸了回来,整个人跌入大洞中,溅起的水花足足数丈高。 这位帝国执政之一的张公见状,只好再度咬起食指关节,不再催人,而跟秦宝一人捡了一个大盾,各自遮护了两三人的张行将盾牌趁势交给旁边李清臣来举,自己在大洞旁探头看的清楚,原来,那位朱绶虽然受了伤,却性命无虞,却只在下面水里斜躺着,也不知道今日能在暗渠里摸几斤鱼? 正在偷看呢,贺若怀豹居然又一次突袭得手,乃是将一名胆寒中试图逃回后面正平坊的锦衣巡骑给斩杀于当场,而且这一次,为了顾及同列生死,白有思最后留手,并没有再次成功削弱贺若怀豹。 而听着又一声惨叫,感受着周边的耸动与不安,张行有些忍耐不住了……这种宛如上课等老师点名的窒息感让他强烈不满,而且这被点名可不是罚站那么简单,会死人的。 “李十二郎。” < 第四十一章 天街行(14) 贺若怀豹很明显死透了,刚刚还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他,在一位宗师抵达后,几乎是一瞬间就变成了宛如一块破海绵一样的玩意,而一直到他轰然倒地为止,张行都并没有感受到任何一点温热之气。 很显然,不知道是破碎内丹,燃烧气海的缘故,还是那一弩并不致命,反正是半点真气都未捞到。 可也无所谓了,因为经历了这么一场过于真切的生死煎熬后,此刻张行的内心与其他众多金吾卫、锦衣巡骑并无太大差别——逃出生天的庆幸感使得他们心中一时并无多余念想,便是刚刚掀盾射弩的意气也都瞬间消散。 什么真气,什么好处,在生命的珍贵面前显得是那么可笑。 不仅如此,此时雨水已经很小了,天街下方的暗渠水声依旧,张行跟秦宝、钱唐、李清臣等几名伙伴茫茫然立在天街上,四下张望,也只有萧索和后怕。 天街开了大洞,边廊碎了不知道多少处,坊墙也是如此,至于正平坊内的房屋院落就更不用说了——破碎倒塌者不计其数。 与此同时,哀嚎声此起彼伏,与流水声不遑多让;坊内的更多死伤者此时反而因为建筑的遮蔽,很难在天街外的视界中出现;但天街上的排水沟那里,一种略微偏赤的混黄色流水却又似乎在提醒着什么。 甚至,远处隐约还有搏斗声与喊杀声传来。 不过,这一切全都无所谓了。 不出意外的话,大雨会把一切痕迹冲刷干净,东都城也能吸纳一切各怀心思的活人与死人,建筑会在雨后被迅速补齐。 所有的一切似乎也都能恢复如初。 “这才哪到哪?”天街畔,秦宝忽然开口。 “当日张三哥从落龙滩逃回来时,又是什么心情?也难怪刚才只有张三哥敢站出来射那一弩。” 周围几人齐齐去看张行……出乎意料,之前张行在嘉庆、嘉靖二坊那般谋划安排,不可谓不大出风头,也不可谓不成功,但似乎都没有今日那一弩获得的尊重更多些。 就连修为和武艺都更高的钱唐,以及李清臣这样的世家子,此时看向张行,目光中居然也都有些异样。 张行苦笑一时,言语倒也实诚: “我当日从落龙滩回来,腿都是废的,然后又是地震,又是连日阴雨,什么生死无常都没多想,只想着吃一口热饭,找一个干净地方躺下……结果反而是刚到了一个安稳地方,就闹出来了内讧,七个溃兵死了四个。” “那就不要多想。” 在将一位南衙相公和一位宗师送走后,同样狼狈不堪的白有思持剑走了过来,目光扫过自己的下属,强撑着给了一份明确军令。 “贼人大部已经被擒……上面有令,我们这些来支援的,白绶及以下,可尽数归家休息一晚,明日一早再往台中统一听令、上交官马……大钱,小吴受了伤,你送他回去……其余诸位,也都不要多想,今日就赶紧回去吧。” 钱唐以下,包括张行在内,纷纷拱手称是。 但很快,张行便被叫住了。 “张行。”白有思忽然开口。 “你且停停。” 张行回过头来,立即醒悟,然后拱手称谢: “还没有谢过巡检救命与遮蔽之恩。” “本该做的。”白有思眼看其他人稍微远去,目光转向残破的正平坊,方才压低声音相对,却又语出怪异,莫名其妙。 “我只是想专门提醒你,有些事情不要多想。” 不过,张行懂得对方意思。 刚刚听到贼寇兵分两路,声东击西,南北呼应,居然宰了一位刚刚位列宰执的兵部尚书时,他骇然之余当然不免多想,因为那位张世昭张公表现的过于消极与敷衍了一些,跟他的名声、职务应该有的表现相差太多。 事 实上,就算是没有多往这方面想,普通人也会因为之前的事情产生怨气和不安。 而白有思为了保护他们,必须要让他们少想一些事情,不然刚刚也不会在大人物在场时,迅速遮蔽掉了张行过于冰冷的视线。 “没有多想。”同样看着残破正平坊的张行停了片刻,摇头以对,冷静下来的他说的是实话。 “红山的事情我都还记着呢……巡检可见我平日有多余 “想法”?” “你心里明白就好。”白有思深深看了张行一眼,终究还是没有忍住。 “其实要我说,就算不考虑事发突然,的确是贼人技高一筹,张公恐怕也是被人耍了,才有点迁怒之意……今日的事情,跟之前红山之事不一样,更像是当日落龙滩之败,你就算是真想了,理清楚了,也未必知道自己该恨谁,又该找谁。” 张行点点头,复又摇头……这个道理他懂,但他并不认为没有责任人。 不过终究是那句话,现在不是有想法的时候。 白有思见状没有再多言,只能点点头,此时即便是她也难得疲惫和心力交瘁——刑部尚书死了,天知道接下来会出什么事情?将来的事情,和今天发生的事情,都让她觉得自己必须要回去找自己亲父吉安侯做一番交谈。 “张三郎吗?” 白有思既走,一个出乎意料的人走了过来。 “那日未曾谋面……实在是没想到,你这般文华人物还有这份义烈之气。” “见过司马二郎。”虽然心思百转,身体与精神全都很疲惫,但张行依然选择了落落大方,不称官职,拱手平礼相对。 “称不上义烈之气,不过是绝 第四十二章 天街行(15) 立在犯人中间的张行冷冷看着一身新衣的对方,一直到周边笑声渐止。 而笑声既止,张行一边扶腰走过去一边反而笑了出来: “那我是该称呼你为高将军呢,还是刘老哥?” “都行。”高长业,也就是刘老哥了,脑袋对着对方的移动而转了回来,全程丝毫不慌。 “我本姓刘,叫刘长业,后来平国公赐姓为高,上下就都喊我高长业……至于老弟,咱们这般交情,喊我什么都行!” “老哥……黑帝爷的《荡魔经》中说的清楚,有仇必报,有耻必雪,父子之仇,三世不晚,君国之耻,七世可雪,我就不问你为什么要杀张尚书了。”张行蹲了下来,尽量大声询问,以作避嫌。 “但你既然要潜行复仇,为何还要生儿育女呢?” 周围安静无声,远处的柴常检与那名黑绶也远远望着这一幕负手不语。 “不是亲生儿女。” 高长业嬉笑做答。 “几个儿女,小的那个是路边捡的遗孤,大的那个和老婆子一起的,遇到我时他爹犯了罪、杀了头,也没个着落……再说了,我又不是没准备,老弟你刚搬走不久,那边张文达一去靖安台提人,我就让他们带着家资逃出去了,逃到东境、河北,谁还真为了几个妇孺去找?没你想的谁对不起谁。” “你的这帮兄弟隔了十六年,居然一呼百应?”张行扭头四下去看。 周围轰然起来,都在嬉笑怒骂,过了好一阵子才安生下来。 而高长业却终于稍微正经了起来: “老弟想多了,当日平国公被冤杀,我们逃到了河东盐池立誓要杀张文达时,一共两百二十七人…… “等到十二年前,张文达入京,我们按照约定来到东都时,便只能找到一百二十三人了…… “这十二年,死的死、走的走,等到今年,尚维持联络的,尚有七十六人…… “而到了劫狱那日,按照约定送走了家人来洛水边汇合的,便只有四十三人了……而到了今日,更只有这三十五人一起伏在北门处……哪里有你想得那般豪气?” 张行点了点头,然后宛如挑拨离间一般正色问了一句: “走的那小两百人,你怨他们吗?” “老弟想什么呢?” 高长业摇头不停。 “你为何要问我这事,还不是觉得人心都是肉长的,十几年下来,便不是亲生的,我也不该扔下妻儿来做这种事情?想来做个嘲讽?你一个外人都知道这个道理,那敢问我一个切身之人,如何不懂,又为何要怨他们?他们才是人心肉长的那些,而且他们这些人,竟无一人学当年张文达反戈一击,我感激已经来不及了,凭什么来怨?” 张行点点头,半是释然半是不甘: “今天的事情,是老哥你全程谋划主使的?” “是。”高长业得意反问。 “不是我还能是谁?” “我今日在正平坊,差点被你的谋划弄死!”张行近乎于埋怨一般接道。 “贺若怀豹打不过那些高手,全程都在拼了命的杀我们这些没有反抗之力的金吾卫与锦衣骑,好替你吸引官府。” “且不说你是官,我是贼……老弟为何对此事有怨气?”高长业忍不住笑道。 “我也不瞒你,我哪里管得住贺若怀豹,他本意就是要肆意杀一杀,正平坊和修业坊,哪有什么主次?” 张行一时语塞。 “不过说句良心话,我还真想过你撞上贺若怀豹那货的情境。”高长业稍微敛容以对。 “但我打心眼里觉得老弟你是个有本事和运道的人,不会这么容易死,而且,经历这种事情多了,人才能成长起来,老弟还年轻,不要在意的。” 照这么说,我还得谢谢你呢? 哄笑声中,一瞬间张行真心想给此间人一个大耳瓜子。 “那我再只问一句。”张行抹了把有些痒的眼角,今天他淋了一整日的雨水了。 “老哥想着我,我很感激,但正平坊那么多无辜,也在老哥算计中吗?” “这就没办法了。”高长业再度敛容,诚恳以对。 “不过,还是容我做个辩解……正平坊里,可不止是贺若怀豹他们,主要还是前一阵子杨慎造反时杨、李两家安置的内应,只是杨慎败的太快才稀里糊涂留存了下来……而这般搜下去,有我们没我们,正平坊都免不了一场大开杀戒。” 张行点点头,突兀来问: “南衙张公也在你算计中吗?” 远处,柴常检的眼神忽然严肃。 “我晓得老弟是什么意思。”高长业大笑道。 “其实有些事情,更多的是顺水推舟,高抬贵手,从靖安台到此地皆是如此……唯独张世昭这厮确实是被我算计出来的,他那等过于聪慧的人物,惯会多想,今日被我抬到正平坊,怕是还以为其他大人物在设局戏弄他呢,脸色一定好看!” 远处,柴常检负手往前走了两步。 而张行得到了答案,也终于站起身来,然后却欲言又止。 高长业看到这一幕,笑的眼泪都出来了,放声来问: “老弟,你都问到这份上,最后这一问不问出口来,不光是你,便是周围你站岗的同列,怕是都不甘心的……那柴常检忍到现在,不就是想听那一问吗?” “我就是不问。”张行想了一下,冷静摇头,然后直接拔腿,往十字街北面平静走去。 “看你自己憋不憋的住!” 而果然,张行走过两步而已,高长业陡然面色涨红起来,继而放声嘶 第四十三章 关山行(1) 蛙鸣声中,日头初升。 “有些话咱们要说到前头。”张行看着跳入堂屋毫不畏人的靖安台积水潭青蛙,端起热腾腾的粥碗,忽然莫名开口。 “芬娘,你这个年纪,也该懂事了,看你昨日哭的,估计也确实懂事了……我直接问好了,你晓得你爹必死无疑了吧?” 桌子对面的秦宝惊疑一时,便欲放下粥碗言语一二。 孰料,带着围裙的芬娘自己却干脆异常: “晓得。” “而且你自己这里,咱们说句公道话,上头和那些贵人未必真就在意,甚至高抬贵手的意思也有,可真就被人较真了,也露了头,那也是必死无疑的。”张行端着粥,继续冷冷来言。 “到时候非但你要死,我和秦宝也跑不了……这个道理你也晓得吧?” “晓得。”芬娘抓着围裙,依旧干脆。 “那咱们约法三章。”张行点头以对,语气冷漠。 “第一,不要擅自抛头露面;第二,万一遇到什么人,不得已,只说是秦二郎的远方表妹,中原遭了灾,家室破碎,寻二郎来求个活路;第三,你最好换个衣服、挽个头发,乃至于想个新名字……行不行?” “新名字好办,你们想怎么叫怎么叫。”芬娘想了一下,依旧没有什么迟疑之态。 “但我要是不抛头露面,怎么买米买面买柴?柴全湿了,面都发霉了,连后院的马厩都被淋塌了。” “我和秦宝来买。”张行说着看向了秦宝,语气严肃。 “秦二郎,你今日就搬过来……以后你住东侧院,我住西侧院,后院她住兼养马,堂屋厨房共用……待会你就去搬,搬完修马厩,我去十字街买东西。” 秦宝有些慌乱的点了下头,在这两个人的节奏里,他明显有些对不上号。 “所以我叫什么?”芬娘转身离去,复又在门槛上回头来问。 “叫丽娘吧。”张行瞥过自己之前放在堂屋的《女主郦月传》,近乎敷衍的取了一个俗气的名字。 “不能叫月娘吗?”芬娘顺着对方目光扫过那本书,给自己做了一次主动争取。 “我在坊里十字街听过讲书的讲过《郦月传》。” “那就叫月娘吧。”张行根本懒得计较。 就这样,一直到了中午的时候,张行才和秦宝解决完了家里的一坨烂事,然后才骑上官马,一起慢慢悠悠的去了距离承福坊只有一条天街外加一潭水的靖安台本台。 入了台中,此处果然还是乱作一团——昨日正平坊的伤亡,刑部尚书被当街斩首的大案,以及还有很多人尚在南城各坊留守的纷乱组织局面,都让岛上显得混乱与失序。 张行和秦宝等人找了很久才慢慢与钱唐、李清臣等人汇集,可依然不见白有思。 不过,等到了下午时分,随着中丞自南衙折返的消息传来,本岛的秩序还是渐渐稳定了下来。 接着,在四面积水潭的蛙鸣声中,朱绶与黑绶们纷纷自黑塔处冒了出来,并将一道道命令传达下来,而随着这些命令的传达,整个东都城的事情似乎都在往和缓的状态发展起来: 南城各坊就地撤离,停止搜索; 正平坊大举善后; 刺张案严禁议论,相关案犯被擒入黑塔下的监狱。 当然,还有一道更加合乎人情的命令,各常组、巡组,自次日起,组内分三队,三日一倒,轮番执勤休整,直到有突发事宜,否则将持续到下一月盛暑时节。 听到这个命令,张行便已经明白,应该是张文达之死迅速促成了最高层的决策,至于说决策是缓还是急,是严是松,倒未必好说……只是终究不用再博弈与拉扯,让他们这些小卒空耗了。 “昨日去见你那个坊主房东了?” 第四十四章 关山行(2) 就在张行迫不及待寻求进步却遭碰壁的时候,已经因为夏雨、搜检而封闭了许多日的东都城却迅速活了过来,甚至因为之前的短暂沉寂而爆发出了更大更多的活力。 天街上满满都是人,坊内也都来去匆匆。 南北西市到洛水再到温柔坊,更是铺陈出了几分盛世景象。 诚如张行之前在正平坊时想的那样,这座东都城注定能把一切给消化掉。 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其实非常直接,具体来说就是,这座可能是这个世界上最大城市,同时拥有最大的消费能力,最充足的劳动力,以及这个世界最便宜的农产品,外加一个可能是全世界最大的手工业与奢侈品既定市场。 皇宫、权贵、朝廷公务人员、军队,他们享受着几乎整个世界的赋税供养,有的是钱,他们需要奢侈品与人工服务;而百万以上的东都城市居民则为这座城市提供了充足的劳动力;与此同时,就在东都不远处的洛口仓再可以将充当赋税的粮食与布帛随时顺着洛水送进来,再以最低的价格倾销出去。 到了这里,基本上已经可以盘活城市了。 但还没完,来自帝国的官方要求和基本的消费传统,还把这座城市指定为了整个国家的高端商贸活动交易区。 那么一切就位后,除了军事动乱与行政命令,好像也真没有什么可以阻止这种繁华的持续。 “一百四十两?” 铜驼坊内,张行看着身前的画卷,一时气急败坏,却又认真质问。 “你怎么不去抢?” 店家看着对方腰上的绣口刀,孬好没有骂出来,只是耐着性子敷衍: “官人,一分钱一分货,这是白帝爷那时候的名家真迹,之前一直挂店里镇着,人人都知道,一直就是两百两,这些日子银价上去,做到一百四十两,已经很公平了。” “别糊弄我。”张行摇头以对。 “世道好,书画自然贵,世道不好,就只有金银算钱……哪有只涨银价,没有掉画价的说法?” 店家沉默了一下,反问了一句: “那官人觉得多少合适呢?” “打个对折。”张行干脆报价。 “我也只有八十两家底,七十两买这画,还要凑点其他东西才能去给上官送礼。” “官人在开玩笑。”店家无奈以对。 “七十两太少了。” “七十两一点都不少。”张行勉力再来劝了半句。 “照掌柜的自家说法,这画摆了好多年了,也该变现银了。” “若是前几日下雨抓人的时候,官人来说七十两,我还真就给了。”店家一面摇头,一面小心收起了画,却又微微含笑。 “但现在,说不得又能熬过去了不是?且等等吧,一百两,是底价。” 张行摇摇头,无奈转身离去,因为即便是他,此时也不得不承认,局势似乎大为好转,甚至好转到他难以理解的地步——自家那位中丞对圣人的影响力远超他的想象。 不过即便如此,他还是不信,那位之前那般执着于个人权威的圣人会就此安生下来。 想着这般,张行早已经转出店里,却没有再尝试买什么字画,而是老老实实往几家书店搜罗了一番,带着几本小说、诗集、野史,外加启蒙的字帖、笔墨纸砚、小书,凑了一小筐,抱在怀里,转出坊去了。 临到天街上,看到廊下有卖红头绳的,复又恶趣味发作,给 “月娘”扯了二尺红头绳,这才折回承福坊。 却不料,临到家门口,居然见到有辆板车停在门前,也是不由紧张起来。 不过,走到跟前,看到是一辆载着干净劈柴的旧板车,板车不大,拉车的也是个满面尘土的布衣老农,便又放下心来。 “送柴的?”张行抱着一筐东西,好奇来问。 “怎么停在我家 门前?” 那老者原本坐在地上,闻言赶紧站起身来,想做解释,但明显口齿不利,说了半天张行方才醒悟: “你是说,下雨前,你一直往这家送柴……现在叫门却叫不开?” 老农连连颔首。 “开门。”张行扭头朝院内呼喊了一声。 而下一刻,包着头巾的月娘果然低头闪出,伸手接过了筐子。 “家里柴还有吗?”张行空了双手,直接立在门槛上来问。 “有,都晒着呢!”月娘低头做答,直接抱东西进去了。 另一边,听到这话,老农一脸无奈,却又只好起身,准备拉走板车。 “算了。” 张行看这老农风尘仆仆,疲惫不堪,年纪也大,多少起了一点怜悯之意。 “这一车柴多少钱?” 老农一时振奋,赶紧解释,但口齿委实不利,大概说了许多道路艰难,进城被勒索,地湿干柴难存一类的话,方才报价。 “以往一捆十钱,现在要涨价一捆十一钱?”张行大概听懂,却又见对方紧张不堪,生怕自己不买,也是心中暗叹。 很显然,他这是想起刚才一幅画七十两银子都拿不下来的事了,再加上自家后院两匹马似乎也要一二百贯,所以终究不忍,便又直接点头。 老农愈加振奋,更是主动将柴背入后院,最后算得八捆干柴共计八十八文。 第四十五章 关山行(3) 看的出来,白有思这个老娘皮还是很有威望的,最起码平日温柔坊没有少请客,以至于张行等当值巡骑四下去做通知时,许诺愿意去的几乎是十成十,可能极个别人心中确实不愿去,但也没当面表露出来。 至于那个钱的事情,白三娘直接给了每人五十两的许诺。 对此,张行大约分析,要么是三十两太少了,白家觉得丢脸,要么是这次去的危险比想象中还要来的大,三十两太寒碜。 但总之,当日下午,靖安台中镇抚司第二巡组便全员汇集在了靖安台本岛上。 凡二十七骑,朱绶下,尚有一黑绶、三白绶、二十二巡骑,皆着制式锦衣,着武士小冠,配绣口刀,大部分人都带着自己的爱马,如秦宝那般爱马还不堪骑的,也借取了官马。然后又依次在黑塔处取了出巡文书、身份号牌,拿了些许干粮、零钱,此外还有数匹骡子、驮马,准备妥当后天色尚明,便直接出城向西。 当日晚间,便循着西苑那边的谷水抵达了崤山脚下。 东都西都之间,山河表里,大概是整个大魏最繁忙和最要害的一段路线,道路通畅、官驿制度完备,作为大魏最具代表性的暴力机关,锦衣巡组理所当然的获得了应有的待遇。 而有意思的是,刚刚出东都二三十里而已,路上的官吏看锦衣巡骑的表情就有了明显的提防与畏缩了。 没办法,谁让你们是有搜集情报、汇集奏事权利的臭特务呢? 晚上刚刚用过饭,臭特务们开始开会,准备迫害忠良了,这一次,黑绶白绶俱在,张行自然老实旁听。 “下午一直繁复辛苦,未能通告具体案情,我给诸位说一说。” 白有思持长剑坐在窗户上,钱唐带了两人去做巡哨,副巡检黑绶胡彦理所当然端坐官驿西侧院的堂屋最中,给承包了西侧院的锦衣巡骑们做讲解。 其实,案子本身再简单不过。 早在刑部尚书张文达被刺前,朝廷便在杨慎的军帐中搜到了一封书信,信是凉州总管韩世雄写的,这位当朝柱国在信中与杨慎密约,一旦杨慎起兵攻击东都,他便起兵自凉州攻击西都,相互呼应。 而这封信,很可能就是杨慎否决了李枢的建议,决心攻打东都的一个重要砝码。 当然了,就杨慎那个败亡速度,韩世雄什么都不可能干成,而朝廷也早早派遣上柱国韩长眉去擒拿此人……韩长眉轻松擒下对方,然后带回西都,再然后在西都将人转交给了彼处的北衙使者。 使者不敢怠慢,即刻押解此人折回东都。 但是,走到潼关时,不是夏雨连绵吗?前方道路稍有阻碍,于是就在潼关东侧的一处官驿稍驻,等待道路通畅。 第四十六章 关山行(4) “你们也知道,韩将军……韩逆虽然是作乱了,但韩家一门三柱国,亲自擒下韩逆的上柱国韩公虽然满口都是家门不幸,但也叮嘱了我们,务必好生待他侄子,到了潼关,韩引弓将军也这么说,沿途还有无数韩氏旧部门人这般说,我们如何敢违逆?所以一路上都是以礼相待。 “其实早在长安开始,韩逆就对我们说,他此去必死无疑,不醉生何以梦死?我觉得也挺有道理的…… “一开始是韩逆自己喝,出了长安后我们就开始陪他喝,一直没问题…… “后来过了潼关,东都在望,又被雨水阻塞了道路,就更加随意了一些,干脆连喝了三日,前两日都好好的,都是他不省人事,我们好好的回去,结果最后一日听说路通了,忽然便是我们喝的不省人事了,醒来后他就人没了……” 西都派出的押送队伍里,能做主的大约有三个人,一位是金吾卫的都尉,一位是刑部派来的员外郎,最后一位,理所当然是位北衙的公公。 而这三位,居然都陪着喝酒了。 “事情就是这样了。” 傍晚时分,桃林驿大院内,等出列迎接的三人大约说完后,钱唐立即看向了白有思。 “巡检以为如何?” “胡大哥以为如何?”白有思反过来看向了胡彦。 “必然是有预谋有接应的。”胡彦微微皱眉。 “多次饮酒麻痹看守,忽然下药,下药后开锁逃窜没有惊动任何,夏雨连绵道路泥泞,出去躲藏,也都是要有人接应的……但若是这样的话,就又有一个问题,那就是这个预谋到底有多精细?” “不错。”钱唐也皱起眉头。 “这个药多半是接应人下的,但下药的时机是怎么定的?按照日期、地方,还是临机决断?若是临机决断又是谁来决断,临什么机?最有意思的就是在桃林驿遇到前方山洪冲毁道路,被迫等了三日,而等道路修好后将要出发时,也是人最松懈的时候,忽然发动……难道山洪也在他们计划中?” 白有思又去看张行。 张行无奈,只能敷衍点头: “巡检,钱白绶的意思大概是说,要考虑到押送官兵有内应这种可能。” 白有思无语至极,她当然懂得这个意思,她是想听听近来表现出色的张行有没有别的见解,想升官,总得干活吧。 然而,张行也很无奈,因为这本就不是他在行的地方,而且人家钱唐这般用心,明显也是感觉自家地位受到威胁才这般的,自己还来火上浇油吗? 实际上,当日南城行动后,被他这条鲶鱼给激起来的,可不止是一个人。 “总而言之,”钱唐点了下头,总结愈发急促。 “下官以为,此事应该从内应查起……而真要是有内应,也应该是在这三位之中才对,此时正当严刑拷打,审问周祥。” 刚刚抵达桃林驿的锦衣巡骑们,外加押送队伍原本的金吾卫官兵、刑部吏员,还有桃林驿本身的官吏,满院子人齐齐去看三位押送头目。 而隔了片刻,那位刑部员外郎方才醒悟: “这是要严刑拷打我们吗?怀疑我们是内应?” 白有思点了下头。 “不是。”那位金吾卫都尉面色发白,赶紧伸冤。 “若是这般,我们为何不跟韩将军走啊?” “这位巡检。”最后那位公公也咽了口唾沫。 “我是宫里的人,归北衙管……” “三位,三位。”李清臣扶刀上前,捏着刀把不耐烦提醒。 “你们三位莫要装傻……韩世雄是什么身份?这种泼天的案子,他既然逃了,你们三位还能是个官吗?还真把自己接着当官啊?还归北衙……说句不好听的,就算是今日真冤枉了你们那又如何?打死了也活该啊,更不会有人替你们伸冤!” “扒了 这三个罪囚的官服,带到柴房门前吊起来,先抽二十杀威鞭,再来说事!”白有思会意,冷冷下令。 无论如何,这位巡检在雷厉风行上,总是不弱于人的。 三人目瞪口呆,手脚冰凉,却早有锦衣巡骑一拥而上,开始扒除官服,三人本能挣扎鸣冤,却被巡骑七手八脚,挥起刀鞘,先劈头盖脸抽了七八下,弄得鼻血四溅。 而这一幕,早惊得驿站大院里其他押送官兵两股战战,几欲逃窜。 “这位巡检!” 就在慌乱中,那位衣服被扒了一半,露出半个雪白膀子的刑部员外郎忽然抱住了一名巡骑的大腿,低着头向着持剑而立的白有思方向就势检举。 “我有事情招供……那位韩公公,路上收了韩将军……韩逆五十两金子,走到潼关还跟韩引弓将军攀了本家,若论内应,必然是他最有可能!” 第四十七章 关山行(5) “去吧。” 张行扶着刀来到兵部驾部员外郎李定门前时,天色已经稍晚,他随手从怀里掏出几文钱来塞给带路的驿站帮佣,然后便抬起绣口刀来,用刀鞘拍了拍门。 拍了数下,门内无人应声,张行无奈,只能开口叫门: “靖安台中镇抚司锦衣第二巡组巡骑张行,奉钦命专巡两都三河内外,闻得兵部驾部员外郎李定在此,特来拜访。” 门内明显有些动静,但出乎意料,还是没有开门。 张行终于不耐,再次以刀鞘拍门,言语干脆: “李定,你是世家子,该懂得道理,我家巡检白有思刚刚死了一个刑部侍郎的堂兄,又摊上你表兄这档子事,走了三日连个桃子都吃不上,正闷着呢……她是凝丹期高手,一刀把你砍了,强说你跟你表兄一起逃了,到底算谁的?赶紧开门!省得被吊起来打杀威鞭!” 门内再度有了一些动静,片刻后再度恢复安静,而就在张行准备踹门的时候,房门终于打开,然后闪出了一名中年男子。 男子大约三十多岁,身着一套浅绿色官服,带着一个无翅幞头,身材算得上是高大,却有些微微蜷缩之态,五官也挺端正,却双目无神,精神萎靡,黑眼圈清晰可见,外加胡子拉碴,面色发青。 张行怔了一下,忍不住当场吐槽: “就你是李定啊?兵部驾部员外郎,韩逆的表弟?叫了半天不开门?” 对方点了下头,同样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场面一时有些尴尬。 但也就是这时,随着一股夏风自驿站外的桃林吹来,张行忽然闻得对方室内一阵香风卷起,当场蹙眉: “你熏了香?” 李定摇了下头,欲言又止。 “是我熏了香。”一个声音突兀从李定身后传来,随即,一名紫衣戴帽人转出门后。 其人声音婉丽,身材高挑,仪态动人,皮肤白腻,虽然是男装打扮,且以帷帽遮面,却毫无疑问是个有殊色的极美貌女子。 张行怔了一下,又看了眼李定,恍然大悟,便赶紧说道: “是这样的,我也不想打扰两位……但韩世雄这破事,我家巡检若不能处置妥当,怕是上头又要抓一个姓白的砍了顶罪,还请李员外做个妥当交代,我再去给我家巡检做个交代……早做早了断,就不耽误你们快活了。” 那女子愣了一下,伸手去摸腰间,似乎要去取什么东西,倒是李定,无奈干咳了一声: “就依这位锦衣巡骑的言语,咱们早做了断。” 闻得此言,女子方才束手,而张行也昂然越过李定入了房内,然后兀自坐下,门前的那位兵部驾部员外郎也只好叹口气,转过身来落座。 倒是那女子,反手掩门后,单手扶着腰间,立在了李定侧后方。 “我直言好了。”张行将绣口刀扔到桌上,认真以对。 “李定,你母亲是英国公的亲妹,你本人是陇西李氏的嫡传,这般出身,早年还有才名,却只在三十六岁于兵部做个驾部员外郎,负责修缮驿站、道路……” “我家李郎绝非池中之物。”紫衣女子忍不住插了句嘴。 “还请阁下自重。” “我晓得,我晓得。” 张行赶紧敷衍。 “我这么说又不是为了羞辱谁,而是想提醒李员外,韩世雄的事情既是通了天的,也是贯了地的,上头不会放过,我们巡检这个现管也绝不可能放过……你知道吗,只是来的时候,吉安侯府就给了我们巡组每人五十两白银的辛苦费!” 李定愣了一下,摇了摇头: “对于那等门宦,其实不多。” “银价已经飞涨了。”张行无奈对道。 “你也不要摆世家子弟的谱,咱们就事论事,这事情里面,最大嫌疑无外乎是你二舅、三舅与你罢了,你们舅甥三 人一前一中一后凑得太巧,而这其中,又数你最没有根基……那若是真找不到你表兄,非得弄一个说法交代上去,我刚刚敲门时的言语,未必不能成真!” 紫衣女子早早气急,却居然没有发作,只是隔着帷帽瞪住了来人。 至于李定,沉默片刻后,终于认真来答: “话虽如此,但我委实没有做此事。” “你亲表兄,不想救一救的?”张行蹙额来瞥对方。 “当然想的,我长舅前英国公对我极好,我便是跟我表兄没什么干系,也要念着我长舅的好。”李定叹了口气。 “但这件案子,必然无救,我又能如何呢?不过我也不瞒阁下,这次抢修道路的事情是我自请的,本意就是想在路上见我表兄最后一次,做个告别……结果路修通了,到了此处才知道,他居然已经逃了。” 张行点点头,继续来问: “那阁下觉得,会是怎么一回事?” “我觉得?”李定诧异反问。 “不错。”张行恳切回复。 “这件案子之所以麻烦,一个在于是大案、钦案,所谓事关重大,不出个结果决然不行;另一个在于可能繁复、嫌疑众多……我这样刑名上的笨蛋是不指望能查清楚了,但如果阁下这般人物能给能让上下都恍然大悟的说法,我自然是求之不得,想来我们巡检也会感激不尽。” 第四十八章 关山行(6) “张三哥,好一招敲山震虎!” 白有思忽的不见后,大堂中气氛松懈,秦宝忍不住当场称赞。 “他一逃,便有了抓手了。” “什么敲山震虎?”张行拿着馒头干笑一声。 “这就是他逃了,算是敲山震虎,他要是性情稍微张扬一点点,直接过来,岂不就是英雄识英雄了?至于抓手……还要看人家后续是否愿意招认。” “多少是你心细,察觉到女子武艺上佳,继而警惕到了李定。” “不过何必这般夸张,非说那女子才貌如何极品……便是不说,巡检难道就不动身去捉拿了?拿一凡俗女子来比巡检,太过了些!” 一时间,也有夸赞,也有不满。 倒是张行,早早低头干饭,馒头就大桃蘸大酱,一时好不快活。 然而,有意思的事情出现了,向来强横无匹的白有思居然一去许久不回,这让堂中的下属们不免有些心乱。渐渐的,有人开始忍耐不住,只是胡彦及时回来,约束了纪律罢了。再过了一阵子,吃完饭的张行心里也有点发虚了。 须知道,白有思这厮自称是凝丹境,但凝丹境跟凝丹境是完全不同的,按照这婆娘的战绩和强横程度,上下普遍性以为,她最少是凝丹大圆满,甚至已经开始在默默观想世间万物,往着成丹境而去了。 这也是合理的,因为只有这样,她才可能在三十岁前尝试触摸宗师境地,勉强跟上那位司马二龙成龙的评价。 可就是这么一位高手,去追两个刚刚逃走才片刻的人,居然一顿饭的功夫都没有回来。 这算怎么回事? 到最后,连胡彦也犹疑起来,似乎是准备组织起一个搜索队,夜间支援。 不过,也就在这时,白有思终于带人回来了,只是未免有些狼狈——她半身都泥,头发上还沾了点烂泥和烂叶子。 “巡检!没大碍吧!” “巡检带衣服了吗?” “巡检!” “思思姐……” “没事,没事!”白有思自己也有些尴尬,但还是强做姿态。 “是我大意了……一则没想到李定也是个通了多条正脉的高手,二则这女子虽然修为只是通脉大圆满,却极擅偷袭,懂得利用地形。” 众人听到这里哪里还不明白,什么李定通了多条正脉在您老人家面前有个蛋用,还高手?不就是被那女贼给偷袭得手了,脸上挂不住吗? 唯独你老人家修为太高,人家得手了也没伤到你而已。 一念至此,众人虽然个个腹诽心谤,面上却纷纷转移目标: “好贼子!” “好泼妇!” “好贼汉!” “最毒妇人……好毒妇!” “呸!” 被捆了双手又被拎进来扔到地上的紫衣帷帽女子终于忍耐不住,抬起头来。 “你们这些锦衣狗,平素只知道为虎作伥。滥杀忠良,先来恐吓我们,威逼我们诬陷自家亲眷不成,又守株待兔,专等我们逃离后设伏,坐定我们的逃罪之身……处心积虑,莫过于此,如何又来口出污秽,污蔑我们!” 女子甫一开口,便引起堂内所有人注意,然后便是片刻的尴尬沉默——因为一直到此时,那些人才意识到,敢情张三那厮居然没有半点夸张,灯火之下,此女子容貌确实一等一,再加上能脏了白有思一脸泥的武艺,怕是之前张三郎根本不是在对白巡检做激将法。 面对如此殊色,这些之前大肆作态的未婚男士们,也委实有些讪讪,甚至有人平地萌生起了保护欲。 “李某小觑了他人,事到如今,只想知道,诸位要如何构陷我等?”场面安静下来,轮到李定开口了。 “你深夜逃窜,不打自招,谈何构陷?”白有思反问一声。 “我深夜逃窜,是察觉靖安台中镇抚司第二巡组白有思以下贪赃枉法,刻意构陷忠良,不得已欲深夜奔回东都,面谒上官。”顶着硕大黑眼圈的李定平静做答。 “倒是有些人不打自招,且欲私刑朝廷命官。” 场面一时尬住,居然无人反驳。 这倒不是说无法反驳,而是槽点太硬,大家脑子一时没转过弯来。 “李定。”半日,还是黑绶胡彦正色呵斥。 “你觉得我们是构陷,我们觉得你是负罪潜逃……敢问两边谁有专案之权?是你奉旨查案,还是我们在奉旨查案?是你本处嫌疑之地还是我们处在嫌疑之地?而且你与我们巡检谁的官职更大,品级更高?最后,难道刚才你的随从没有动手吗?仅凭最后一个,甭管什么理由,就地处置了你,又如何?” 李定不再言语。 倒是李清臣醒悟过来,戏谑以对: “阁下这是怕受辱,现在想起来我们巡检是名门之后,准备欺之以方呢?” “话虽如此,到底是陇西李氏的出身,还是韩氏的外甥,要给些面子的。”钱唐冷笑的。 “总不能也扒了衣服挂到柴房上去吧?况且还有女眷。” 第四十九章 关山行(7) 夏天有些闷热,但幸亏桃林驿这个地方挨着伏牛山。 山风习习,鼓动桃林,甚至还带了一股清香之气,卷入驿站后,稍微让房间内四个男人的臭脚不那么惹人厌。 “我当时其实并没有说什么……只是说了些军事上的事情……除了军事我又能说些什么呢?我少年时从舅父学兵法,成年后稍作游历,然后从军,后来便入了兵部,混沌至今。” 李定小心言道。 “当日在汴梁,我去见杨慎,报上家门得以入见,便说,眼下国家看起来兵强马壮,横压四海,但实际上却千疮百孔,难以为继……” “哼……”李清臣冷笑了一声。 “阁下在这里打什么马后炮呢?知道的自然知道东夷之败正是杨逆谋逆所致,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彼时就能料到前方二征东夷大败呢。” “我当时刚说这话时,委实没有想到二征东夷会败,真不是这个意思。”李定诚恳以对。 “李十二郎出身优渥,见识不凡,但有些事情不是他能知晓的。”张行看了一眼李清臣,认真言语。 “我当日正在落龙滩前线,反而稍微晓得一些,杨逆固然是大局崩坏的主恶,但前线也不是那般轻松的……” 李清臣为之一塞,秦宝则精神稍振,侧耳倾听。 “不错。”大概是意识到身前的张三郎是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李定也稍微认真起来。 “彼时我的意思大概有这么几条,一个府兵制度下,府兵集中在关陇、河洛等地,强干弱枝是对的,但过于集中,并不利于就地动员、出兵、防御,应该维持一个合理的比例…… “此外,府兵集中在关陇、河洛,还有一个不免的坏处,那就是再怎么更迭人事,再怎么改换制度,下面的军队终究还是那些鹰扬府,从最根本上盘根错节,与门阀相缠,临阵之时,免不了有私军之嫌疑,以至于视国家公器为私物,保有实力,坐观成败…… “但反过来说,就眼下而言,世代从军,一府之内多为乡党、故识的府兵依然战力远胜于募兵,擅自更迭,也有些自废武功之意。 “最后,我当然也晓得上头的心病,自先帝以来,压制关陇大阀,防范东齐、南陈,羁縻北荒旧民就是成例,所以便建议杨慎收权于兵部,将军事人事统一谋划,取优汰劣,整编归一,同时恢廓地理,记录天时,然后直属于上。 “总之,说了半日,无外乎就是劝杨慎担起国家责任,将一团糟的军事统略收拾起来,使国家强盛……” “得了吧!”李清臣再也忍耐不住。 “还说你没有心存他意?杨慎也配担起国家责任,收拾天下吗?” “这位李十二郎,我知道你什么意思,无外乎是让我去进言圣上。”李定并没有气恼,而是认真辩解。 “可我倒是想找圣上当面进言,请圣上来收拾天下,可有机会?况且,圣上威福加于四海,内政外交军事经济,怎么可能事事统帅,彼时彼刻,军事上能做统帅辅佐天下的,不指望杨慎,还能指望谁?哪个人有这个家门、官职、人望?你家中丞吗?他既管了靖安台,怎么可能还能去碰军事?” 李清臣居然真的想了一想,然后干笑一声,不再言语。 倒是张行,反而不满: “你就这么泛泛而谈几句,你那异父异母的妹妹便跟来了?” “当然不是。”李定赶紧摇头。 “我是奉上了全部的整备方案,从军队规编到鹰扬府的裁撤、新立,再到主要军道分划,兵部职司新制,数年心血,全都奉上,前后七个匣子,十数万字……” 张行微微点头,这就是真做事的人了,甭管好坏成败,ppt后能有个十万字附件的人还是要尊重的。 “不过,十娘之所以奔我,倒不是因为这些,她毕竟只是一个刺客,便是随杨 慎见识稍多,又如何能懂这些?”李定说到此处,却又失笑。 “她对我高看一眼,乃是当时杨慎听完我讲述,又大略看了我奉上的七盒文书的总纲后,拍着屁股下面的座位对我说,将来我必然坐到他那个位置……而十娘恰好在旁执壶。” “杨慎用你了?”和其他二人一样,张行诧异一时。 “不错。”李定喟然颔首。 “用了我,但也正是用了我,我才不得已找理由逃窜,并得十娘夜奔……否则,哪里用得着我表兄牵累我,还让吉安侯的女儿在这种地方擒住我?当日便死在吉安侯的刀下了……实际上,我也正是察觉杨慎要造反,才醒悟过来他那句话的意思。” 话到这里,李定扫视了屋内其他三人,复又摇头: “我也是倒霉,少年时我舅父身为国家名将,却整日称赞我,我也是少年意气,只觉得天下终究要我来规划。结果舅父早死,我也蹉跎半生,半点志气都难伸展。好不容易遇到了一个愿意接纳的,居然又是个反贼,所幸还有一个十娘不计我潦倒万般,一意要随我……但刚回来,看到刑部张文达要在东都闹事,便寻了这个差事,准备见见表兄,顺便躲开祸患,却没想到东都城张文达直接死了,反倒是我这里撞上了表兄逃窜。” 众人一时无语,兼有感慨。 片刻后,还是张行微微抱怀笑道: “李员外,咱们既然都坦诚到这一步,我有一句话,要是不问,反而显得虚伪……” “阁下请讲。”李定也诚恳了许多。 “你当日发觉杨慎要造反,直接离去,是因为觉得他不能成事呢,还是觉得要做个忠 第五十章 关山行(8) 罗盘指针指向南面的伏牛山是个很奇怪的答案。 非常非常奇怪。 因为按照常规思路,韩世雄自桃林驿逃脱,最安全、最方便、最理所当然的去处,肯定还是他叔叔韩引弓所驻扎的潼关。 潼关就在桃林驿西面十几里地、方便过去不说,那里还全是他们韩氏的旧部,而韩引弓这个人又素来是个公认的暴烈性子,真要是往里面一躲,而韩引弓又纳了,就该轮到你白有思被军中高手分成层次截杀,甚至组成有真气属性的军阵大面积弩箭攒射,然后自爆内丹了。 实际上,这也是所有人视此次出行为畏途的缘故。 当然,也有一种可能,那就韩引弓或者其他人救了韩世雄后为了避嫌,立即把人送到身后西都那边或者大河对面的河东地区躲避……前者是关陇大阀的根基所在,总有不怕死的亲朋故旧愿意遮护人;后者就更不必多言了,过了河,便有了一道地理分割线,就是逃出了朝廷最最核心的统治区,四面八方,再跑就是。 甚至,就连人去了东都,来个灯下黑也是有可能的,而且东都也方便藏人。 总之,按照之前推测,只要韩世雄是蓄意逃脱,只要身边有个接应的路子,就应该往其他三个方向跑的才对,断没有稀里糊涂好几天了,还在伏牛山中的道理。 “你的罗盘准吗?”片刻后,白有思做出了最合理的质疑。 “从未出错。”灯火下,张行认真作答。 “但此行一定会有其他说法,绝不可能只是钻山里把人带回来那么简单……” “我明白!”白有思想了一下,复又捏着手中长剑小心来问。 “你为何还是自家用了罗盘?” “因为我不想为门户私计而构陷他人,就把巡检异父异母的姐夫给放了。”张行面无表情。 “但又受巡检大恩,不能不报,所以就这么做了。” 白有思微微一怔,欲言又止,但犹疑了许久,也只能平静点头: “你的罗盘不要再给巡组里其他人看到了,否则是给那些人招祸……明天我给你打掩护,咱们一起搜山!” 张行点头以对。 当夜无言,翌日一早,白有思忽然汇集众人,传令搜山……此举自然引起些许动荡,胡彦、钱唐等老陈有定见的骨干都提出了不解,因为事到如今,他们心中其实早就有了隐约的解题思路,尤其是昨晚上的抓到的两人分明是个突破口,居然也消失不见。 除此之外,搜山是个技术活,而且伏牛山本身也是崤山山脉一部分,面积广大,搜山本身就很困难。 但白有思打了包票一意如此,上下也都无奈。 说到底,还是那句话……大家此行,看起来是公务,但本质上还是在给白氏做门户私计,正主都下了决心,他们又如何呢? 桃林驿这里物资充足,又有一些之前押运韩世雄的金吾卫军士、刑部吏员啥的,正好一并拿来使用……于是当日便定下计略,乃是请胡彦坐镇桃林驿,居中调派,兼应付往来官差文函;随即,白有思自领一队精锐,不多,六七人,包括张行、秦宝、李清臣几人在内分散向前;钱唐再领大队后援,自后趋近尾随……三队人各自备好物资,便往山中而去。 表面上,自然是要借白有思本人的高机动性,往来传递情报、联络众人;实际上,不过是要借机让张行催动罗盘,速速引领直达目标。 果然,入山两日,罗盘用过三次,便大大缩小了范围,上下也渐渐意识到,这不是想象中的搜山,而是有目的性的追索,因为大家很明显就是奔着伏牛山脉主峰周边的特定核心区域去了。 此地处于弘农郡与东都所属河南郡的边界。 而随着第三日到来,张行又一次使用罗盘,搜山队在白有思的 带领下了进入了伏牛山主峰西北面的一条山路,然后他们很快就发现了大量踪迹和疑点,根本就不需要张行再来催动他手中什么劳什子神器了。 甚至连此行的可能危险,也显露无疑。 “山里有个贼窝。” 第五十一章 关山行(9) 攻山果然爆发了,而且殊无悬念。 傍晚时分,身为朝廷鹰犬的锦衣狗们发动了突袭,轻易便趁着山谷不备冲入山门。与此同时,潜伏在山谷寨中的女巡检更是大发神威,她一刀削了那个义字大旗,踹翻了四五个明显是首领或小头目的好汉,然后便是整个山寨一泄千里。 但这足够让人疑虑了,因为没有想象中的军中高手,也没有苦战,甚至没有乱战,连好点的兵器都没几个,就是一决而下,很快就整个投降了。 非要打个不恰当比方,就是蓄力一击,直接打空,然后便本能疑神疑鬼。 不过,这种疑虑只出现在张行与白有思身上,而且没有表露出来。 “人不在这里,但的确来过。” 仅仅是片刻后,纷乱的山寨聚义堂上,李清臣便带着某种振奋神情前来回报。 “问了几个还算口齿伶俐的,说是三四日前忽然有一个穿着锦衣,白白胖胖,却狼狈不堪的中年人从西北面过来,跟他们姓徐的寨主认识,而他们徐寨主对此人也极为客气,歇息了一日,昨天中午的时候俩人便一起换了衣服,交代几句就直接就走了,说是要去南阳郡寻什么人……而也就是昨日傍晚,又一个黑眼圈的高大中年男子风尘仆仆过来,急急忙忙找到了寨里,报了寨主姓名,说是与之前来的朋友是一路的,知道后不顾天黑,直接赶路去追了……时间、特征,全都对的上,第一个来的必然是韩世雄,后面的必然是李定!” 话至此处,李清臣连连摇头,啧啧称叹: “巡检,你跟张三郎使得好一手放虎归山,咱们居然真就追着李定过来了……怪不得那晚张三郎陪李定扯了一整晚的什么天下大势,说的两个人头都撞一起了。” 此言一出,钱唐微微叹气,却是望着张行露出几分复杂面色来,便是秦宝也有些疑惑的来看张行,而张行却只是面无表情——日了狗的放虎归山啊?! 他真不知道李定往这里来了,更不知道李定晓得韩世雄的落脚处!他真的是觉得李定这人挺诚恳,又有点本事,能处!再加上心里那一点矫情的、来自于穿越者的道德洁癖加自尊,这才选择了 “义释李定”的戏码! 但问题在于,这个时候你能说什么? 强压着心里的翻腾,张行看向了同样面无表情的白有思。 白有思的反应明显比他还大,这位素来以善于决断而闻名的白大巡检沉默了好久好久,但终于还是持着手中长剑厉声做了决断: “不管如何,韩世雄就在前面路上,只差一日行程……我现在就去追,保证他踏入南阳之前将他活捉回来!活捉不回来就将他脑袋带回来!” 说着,这位很可能是靖安台修为前三的女巡检直接一跃而起,根本不给任何人说话与反应的余地,便卷着一道流光消失在刚刚涨起的暮色之中。 很显然,这老娘们脾气上来了。 “山寨和盗匪怎么处置?!” 白有思既然凌空而走,聚义堂上安静了好一会才有声音,这跟外面的喧嚷声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至于首先开口的,理所当然是职务更高一点的钱唐。 “我看内中有不少妇孺。” “该怎么样就怎么样。”李清臣倒是有些不耐。 “安置好,饿一顿,省的反抗,再叫地方官来,跟咱们有什么干系?” “哪这么简单?”钱唐当即反驳。 “随行戴罪立功的西都金吾卫要不要约束?约束后要不要赏赐补偿?饿一顿简单,但真有妇孺撑不住怎么办?伤员如何处置?要是有人意识到巡检离开,我们剩下的人并非强悍无匹,私下串联反抗又如何?” 一番追问下来,李清臣倒也讪讪。 “这些事情,也不是我一个白绶能担起来的。”钱唐有些气闷道。 “咱们得一起 决断,而且要快一点,其他人也不必都叫了,聚义堂这里的七八个人就行……” 周围人听得都有些皱眉,不管如何,白有思在时,他们无论如何是不需要担责任,但委实也明白,这个时候怕是真逃不掉什么。 不过,大家毕竟是在同一个巡组里,跟惯了那位青天大老娘们的,也都能揣测出一二倾向来,便是心里不赞同,也不会当面逆着众人。 所以,大家很快便依次议定,乃是要约束金吾卫劫掠、***,但要拿山寨寄存做赏赐;山寨里的青壮与妇孺分开关押,青壮要收缴和捆缚,而且要饿着,但妇孺可以给一餐;伤员一律救治;组织人手执勤巡夜。 “还有一个,谁去通知本地官府?”话到这里,钱唐本能皱眉。 “这里算是弘农郡还是河南郡?” 第五十二章 关山行(10) 一夜无事。 夏日天长,待到四更天的时候,天色便微亮,张行虽然心中有事,但还是按时起身,往聚义堂而去,准备按照原定计划换班去看管俘虏。 山谷中的夏日清晨,惯常起雾,更兼天早,不免安静。 张行循着记忆,跃上了聚义堂所在的谷中台地,径直往里走去,待转入堂内,便看到夜间当班的秦宝、钱唐六七人居然俱立在堂中,此时正站成一排来看自己,便遥遥做了招呼。 然而,几人看到他来,非但无一人回复,反而各自挤眉弄眼。 张行脑子还在混沌,自然不解,便继续往前走去,不过又走了两步,陡然便看到聚义堂的首位上坐着一条昂藏巨汉,一张红脸被一旁篝火映照的更加明显,而巨汉身前,赫然是一双熊猫眼的李定,正一面迎来,一面也与自己在打眼色。 到此为止,张行若是还不知机,便也白经历了那几场事,乃是心中惊悚一时,止住脚步,便按刀欲走。 但他的手刚一碰到刀把上,随着那名昂藏巨汉远远一抬手,张行便只觉得自己肩窝处猛地一痛,以至于半个身子都麻了起来。 再去看时,才发现是被一块小小石子砸中,而石子此时已经染血掉落。 “扔了刀,站好了!”巨汉在座中闷哼一声。 “白家小娘皮去拿我师兄,夜间错开了路程,委实可惜,但正好拿你们做个交换。” 事到如今,张行哪里不晓得,这是遇到真正高手了,但不知为何,他反而有一种石头落了地的感觉。 “李兄,这是哪位好汉。”张行从善如流,扔下刀捂着肩窝走了过去,刚刚与钱唐等人站成一排,却又迫不及待忍痛探头来问李定。 “是我舅舅韩博龙的徒弟,伍常在伍二郎。”李定拱手以对,略显尴尬。 “也就是你与韩世雄的师弟了?”被武二郎这个称呼下了一大跳的张行即刻醒悟。 “修为这般高吗?” 伍常在瞥了眼这俩说话的人,不知道是不是在给自己师兄面子,居然没有阻止。 “是。”李定笼着手,愈发尴尬。 “凝丹了,而且天生神力。” “我大概明白了。”张行点点头,状若醒悟。 “你们三个都跟着韩博龙将军学东西,但所取的却各不相同,韩世雄取了你舅舅的酒量,你取了你舅舅军略……这位取的怕是当日韩博龙将军弱冠之时,山中醉逢真龙,与真龙相博戏的力气与修为?” 那红脸巨汉捻着自己发黄的干燥胡子,略显得意。 而李定也只能继续尴尬点头: “差不多吧。” “李兄。”停了片刻,张行若有所思继续问道。 “你知道我们巡检跟你那位异父异母的妹妹结义为异性姐妹了吗?就在那晚,我把你放走之前,白巡检就把张十娘向东送出三十里了?” 钱唐以下,一众锦衣巡骑齐齐去看张行,宛如军列行礼。 “我真不知道这事。”李定低头以脚搓地。 “那你知道,我和我家巡检看你和你那妹子都是豪杰,不约而同把你们放了,然后选择按照那三名看守的招供来搜山,结果上下来到这寨中知道你讯息后,却都以为我们是故意放虎归山,是跟着你的踪迹到此处的吗?”张行继续好奇来问。 钱唐等人继续盯着张行来看,听到后来又一起茫然去看李定,而那巨汉也在首位托住下巴好奇看向了自己师兄。 “这倒是巧了。”李定愈发尴尬,似乎呼吸都有些粗重了。 “那你知道……”张行犹豫了一下。 “我与我们巡检知道你居然晓得你师兄行迹,然后那般轻易将我们玩弄于鼓掌,是如何做想的吗?” “师兄,好谋略!”那伍二郎闻言,倒是在座 中直接一拊掌,也是眉飞色舞。 “其实真的只是误会。”李定回头看了自己师弟一眼,彻底无奈,赶紧回头朝张行摊手。 “我那晚是确实感念阁下的慷慨,然后又晓得我表兄可能会来南阳寻我这师弟,而且也晓得我师弟跟此处山寨寨主熟悉,这才决定过来试试……是想找到我表兄,劝他早日回头,不要连累他人……便是不能回头,也该借着我这师弟的庇佑做个残缺尸首,闹出点动静什么的,凑凑合合给上下以交代,我委实是想帮忙。” “可是李兄。”张行继续捂着肩窝恳切来问。 “你现在带着你这师弟一招回马枪加黑虎掏心,将我们尽数打伤拿下,算帮什么忙?你此时再说什么话,谁还敢信?” 李定尴尬回头去看自己师弟,诚恳拱手: “二郎,昨晚上路上遇到的仓促,没跟你说清楚,别的倒也罢了,唯独此人于我有大恩,是我结义的至亲兄弟,且放他一马。” 伍常在笑了一笑,当场点头: “师兄的兄弟就是我兄弟,而且我听的你们的事也有趣,不是他负了你的……放他一马又何妨?但不能在寨中留下,省得唤起大队官兵……” 李定如释重负。 “谁跟你是结义兄弟?”就在这时,张行冷冷出言,直接按着肩窝一屁股坐在地上。 “我自有同列袍泽同生共死,哪里有你这种结义兄弟?” 旁边秦宝感动的都要哭了。 可也就是这句话的缘故,那被打断话的伍常在忽然自座中飞起,腾空便朝着张行推来泰山压顶一掌,掌风卷起着不知名的真气,呼啸如虎。 而张行只是坐着不动。 第五十三章 关山行(11) 尚未出聚义堂大门,张行李定二人便能隐约看到半空两道黄色光芒的闪现。其中一道自然是属于白有思的金黄色,另一道则明显是属于那伍常在的土黄色。 而也就是在踏出聚义堂之前,李定便先行运行真气奋力嘶吼: “二郎!你家大郎曾与我有交待,若是你不服管教,滥用修为,殃及无辜,务必要我告知于他,到时候他必然让你好看!” 天空中,真气运行的呼啸声陡然一滞。 但片刻后,忽然便是一声不知来自何处的暴怒大喊: “我何时又滥用修为、殃及无辜了?李定,你莫要血口喷人!” “山寨里面,各处都是官兵与寨民混杂,锦衣巡骑管事的又被你压在聚义堂,结果你们现在什么都不管,只在天上打起来,马上下面就要起骚乱,如何不是你们的事情?” “那也不要拿大郎来压我?!我何曾怕了大郎?!”伍二郎的声音宛如打雷。 “我何曾说你怕了大郎?我今日只与你说道理。” 李定自然是个聪明人,胸中也必然早有块垒,再加上这几日也是憋屈的利害,却是不待张行开口,便将自己的不满宣泄出来。 “仗着自己有几分修为,便不把他人当人看,也不把自己当人看,是不是你?!你若是修成了大宗师,一心一意证位求长生做神仙成真龙呢,我还认了!不过是个凝丹的修为,吃喝拉撒睡样样不能少,便肆无忌惮起来,如何能服人?怪不得你家大郎见到我们谁都要先陪不是,再求我们约束一下你!都是姓伍的,做人的差距怎么这么大呢?!” 言语中,李张二人终于走出了聚义堂。 李定心细,这个过程中一直在前面小心用身子遮住了张行,而二人立定后,张行再抬头去看时,只见清晨薄雾中殊无动静,周遭安静的可怕,倒是更远处的山谷各处,尤其是几处关押地点,明显有些骚动起来。 张行情知不能再拖,便深呼吸了一口气,推开李定,然后拖着身子立到了堂前原本立着义字大旗的地方,此时再抬头环顾四面,反而彻底放开,便也努力运气出声: “巡检!你常说修行之事本在修性养命,而我们今日过来,难道是为了帮你争强斗胜吗?你若是这般不顾结果,肆意行为,不管赢了输了,跟这个武二郎有什么区别?他不懂事,我们难道要跟他来学吗?数十同列,不顾风险,出来与你走这一遭,只是为了你家五十两银子?!还请收……” 一气话没有说完,张行只觉得肩窝酸痛难耐,根本难以支撑,本能便咧嘴躬身,但也就是这时,一道土黄色光茫忽然自斜侧闪过,直取张行位置,而一道金光也随之而发,却明显慢了半拍。 当此之时,张行大惊失色,本能欲往后躲,却不料一侧李定忽然伸手抱住了他,而且直接运起真气,一时力大,竟然不好挣脱。 当然,下一刻张行便醒悟过来,因为土黄色光芒里那不知什么东西几乎是擦着他的身子砸到身后,硬生生将聚义堂前砸出一个大窟窿来,而他与李定所立地方根本就是无恙。 这还没完,土黄色光芒冲起,半空中将将迎上了金光,却明显一黯,然后就势空中折走。 紧接着,伍常在那暴雷一般的怒吼声响彻了整个山谷: “李定,老子再来管你和韩大的事就是老子犯贱,你自家来对白家的小娘皮吧!看看人家怎么收拾你?!” 此言既罢,登时万里无云。 片刻后,李定、张行以及其余所有人方才醒悟,这伍二郎一气之下,居然直接跑了? 当然了,想一想他刚刚从聚义堂中冲出来的样子,似乎也无话可说。 这本就是一个混账武疯子。 危机 解除,张行先行瘫坐下来,接着,白有思抢在堂内其他众人之前落在地上,却是冷若冰霜,一言不发。 张行也懒得开口,只是去看李定,后者讪讪上前,努力解释了一遍。 白有思闻得解释,虽然稍作展颜,却还是语气冰冷: “便是我信了你的言语,那又如何?此时伍二郎已走,却又打伤我这么多下属,难道还想让我放了韩世雄不成?” 李定想了一想,呼了一口气出来,再度拱手,语气却坦诚了许多: “白巡检,依着我看,最起码应当放过此处山寨无辜……让金吾卫先走,只说自有锦衣巡骑在此处等候地方官兵处置,然后再行放过便是。” 白有思依然面冷,非但不应,反而挑眉来看坐在那里的张行: “张行,他说依着他看,可若是他这聪明人当的这回家我不应,你又如何?” “巡检自做的好大事业,关我甚事?”张行一时气闷,更兼伤口疼痛,根本懒得搭理。 “巡检。” 此时早已经出来的秦宝见状努力开口。 “还是放过此处山寨吧……昨日我和张三哥就怀疑这山寨中都是附近为了躲避徭役而聚集的村民,夜间问了一问,果然如此……其实,若不是昨日张三哥一力劝大家留有余地,不去报官,今早那伍二郎来了,怕是早就将我们尽数杀了。” 第五十四章 关山行(12) 天色越来越暗,雾气似乎稍淡,可大夏天的却又刮起了阵阵阴风。 说句良心话,张行一度是想再用一次罗盘的,但感受着肩窝处的疼痛,却是死活下不来这个决心。 “张三郎。” 李定驻足在一块山石下,回头相顾。 “天马上就要大黑了,今晚怕是来不及了,我的意思是咱们不要浪费力气……你看,咱们去那里如何?” 骡子上的张行顺着对方一指,却是稍显愕然: “上山?” “上山,去此山主峰上去。”李定诚恳言道。 “一来不会迷路,二来你看那宛如马鬃的山头上恰好有一块地是光秃秃的,宛如人的额头,明日一早,你家巡检找来,一下子便能找到……我是觉得这底下风水不对,不好多留,偏偏又一时寻不到第二条出路。” “确实。”张行明显也察觉到了异样。 “这风刮的太不合时宜了,山上应该更干净开阔一些。” 既做了决断,二人一骡便直接停止在山麓上打转,而是直奔山顶而去。 说来也怪,一旦转上山去,道路反而通畅,别说鬼打墙了,甚至有种走出个虎虎生风,走出个一日千里的感觉。 真的是呼啦啦就上了山来。 到了山顶那块突出的白地,只见大月高悬,小月弯弯,白光一片,照的满地如雪如霜,二人也不敢多挪,就在此处拴了骡子,然后张行从骡子里取些干粮、净水,摆好兵刃,李定便往旁边去捡一些枯枝来,然后费了好大力气,又是用刀来挫,又是趴在地上吹,中间还被山风刮灭了两次,方才勉强点燃篝火。 全程张行只是干看着,并不敢使出来自己盗取的离火真气。 篝火点燃,嚼起干粮,端着水袋喝了两口冰镇水,二人又不知道该做什么了,偏偏风这般大,又不好轻易睡得妥当,还指望着白有思能看顾一眼,飞上来搭个话,便只好有一搭没一搭的扯着一些闲话。 当然,一开始的气氛不免有些尴尬。 “张三郎,你还是在疑我是不是?”李定拢手望月。 “毕竟,咱们相逢几日,我与你虽有交代,却始终难证清白,而且终究有所隐瞒。” “无所谓。”张行侧卧在那里,仰头看着天上双月,眼珠子滴溜溜转着发呆。 “我又不是什么阀主、相爷的,要属下人不得有半点隐瞒……况且你也不是我属下人……只要你一不害人、二不害我的,管你藏了多少小九九呢?” “你倒豁达,可这年头,如你这般豁达的人也日见少了……” 李定望天喟然以对。 “紫微宫的圣人就不说了,往下走,南衙诸公、两都诸显贵,但凡想有人想投靠,都巴不得要你把心肝剖出来给他们看,这还不算,还要试探来试探去……甚至到了北衙的公公们、江湖上的大豪杰,也都学得一般路数,无端便要拿捏你……可是呢,谁没有个为难的地方?谁没有点倔强志气?我自有本事,自是干干净净,凭什么想出人头地就得先这么一头扎下去?” 张行在旁听得百无聊赖。 无他,这种体制内诉苦的大白话在编乎上都是没人看的过时言语了,自己过来前,乃是要配着具体例子,说明层级,指出工作地点,暗示着特定领导与地域,才有人会看的。唯独李定说的那么诚恳,就差声泪俱下了,估计这些年没少在那些贵人手里遭罪,再加上这不是万恶的封建时代加神权时代嘛,所谓定体问……才稍微显得有些别开生面。 “说了半日。”张行忽然戏谑道。 “你有什么一定要隐瞒的小九九?举个例子来说。” 很明显的调戏之语,但李定在篝火那边瞥过来一眼,估计也是环境使然,难得放纵,却居然点了点头: “那我给张三郎说一个助助兴……我少年时跟 我舅舅一样,也遇到过呼云君。” “呼云君?”张行愣了一下,方才醒悟。 “是那条跟你舅舅掰腕子的龙?” “不错。”李定认真言道。 “呼云君是位很奇怪的真龙……他本生于大江入海口,很早便有记载,却不拘泥于地方与立场,青帝爷证位时他便有所襄助,白帝爷证位时他也有所襄助,却不知为何,自己始终没有取一个册封神牌居于哪位至尊之下,反倒是经常与凡人来往……忽然就去见哪位登山的皇帝,忽然又去跟凡人喝酒,忽然又往天上窥月,累到摔下来,甚至还参与过没有至尊触及的凡人征伐,委实让人摸不着头脑。” “为何突然说起这个?”张行突然认真来问。 “因为我与我舅舅都是在秦岭中见到的呼云君。”李定指了指周边,随意答道。 “这伏牛山不也是偌大秦岭中的一小山吗?见地思故。” “你莫不是想说,待会呼云君忽然从旁边探出跟这个山头一样大的脑袋,朝我们咧嘴一笑?”张行戏谑以对,但脸色却又很快变得苍白起来。 “莫要开玩笑。” “呼云君真身没那么大……”李定笑道,但马上醒悟。 “张三郎居然怕龙吗?” “我跟你一样,也见过真龙。”张行冷冷回复。 “分山君蹿地而出,顺便卷死了万余逃兵,如何不怕……此事我可没有与他人说过。” 李定怔了一下: “是了,我隐约记得那晚上你说过,自己曾在落龙滩前线,不料还有这种隐情……不过你且放心,呼云君与分山君不是一回事,分山君是东境守护,被迫为人催动,眼里又只有避海君, 第五十五章 案牍行(1) 天明之后,张李二人稍作检视,确定并无第二本《易筋经》之类的物什后便下得山来。 说来也怪,在干干净净的山顶上根本无人察觉,反倒是刚一下山,白有思的金光便忽的从头顶闪过,然后落下来呵斥了两人一顿,复又护着二人前行,又走不过一两个时辰,三人一骡便追上了大队。 到了晚间,一行人便已经抵达了洛水平原,又过了一日,东都,尤其是东都西北面沿着北邙山而建的紫微宫便已经在视野中闪闪发亮了。 而待到夏季最后一天,张行等人便已经回到了东都,汇合了分开的黑绶胡彦,交卸了差遣,并准备与李定分别。 “李兄此时要去作甚?” 临到此时,张行难得礼貌称呼了一句。 “往何处去?要不要先去喝一杯,庆祝咱们二人脱得困厄?” “就不去了。”李定苦笑一声,宛如后世因为家里叮嘱不得不婉拒酒局的中年男人。 “得先去兵部交卸一下,然后回去找十娘,看她有没有等急,然后再来给我表兄送钱、送被褥,还得去跟东都城内的其他亲眷打招呼,想着收尸的事情……张三郎放心,那书我琢磨一下,琢磨完了再去找你。” 张行如何不晓得人家现在是死囚家属,要搞临终人道主义安抚的,便连连颔首,只拍着胸脯说有空温柔坊喝酒,全然不管自己有没有那个经济实力。 当然,经济实力或许还是有可能有的,因为一转身,白家就来发钱了——之前出发的仓促,五十两银子好大一坨,也不好随身带到路上,所以拖到现在才来发,几个受伤的,据说还有上好伤药啥的随后一一送到。 对此,张行也不客气,他和秦宝一道,每人五十两拿到手,黄骠马一起牵回家。回到家中,后者不顾身上有伤稍作洗漱就去捣鼓他的半大马蹶子,而前者也同样不顾肩窝上还有一点疼痛,稍微冲洗了一下,便也换了身衣服,兀自往铜驼坊而来。 月娘端着饭,追都没追上,又不好出门的,只气了个半死。 “一百四十两?” 张行听得不耐。 “我来过一回,说到了一百两的,你若应下,我立即去拿现银。” 那掌柜的抬头看了看来人,也是笑了: “我一开始便认出官人来了,所以官人,这价格委实没说错,如今真不是一百两了,一百四十两是底价,这是正经涨价了。” “涨的这么快?”张行蹙额以对。 “跌的快,涨的也快。”那掌柜认真以对。 “而且,真不是我哄抬,而是如今东都又安稳了,银价又回去了,我们才敢跟着回的……一百四十两,委实不能再少了。” 张行听得气闷,却也无可奈何,便要抽身回去。 “官人。” 那掌柜见状,反而赔了小心上去。 “还请你见谅,真不是恶意哄抬,戏耍官人……” “买卖嘛,没有怪你的意思。”张行停在门槛上,倒也干脆。 “阁下也不必多想。” “不敢称阁下。”那掌柜赶紧应声。 “是这样的,官人上次说是要送礼?” “是。”张行意识到了什么,便也立定不动。 “着急吗?” “倒也不是太急,但也不能说这么拖着,欠人家人情呢。”张行如何敢说急。 “若是这般,老朽冒昧,带官人去对面巷子里的一家店里,他家有一副画,也是王参军的真迹,只是题材不同,画的不是龙,而是马,名气稍微没有我这幅大,但也记录于方家的,唤做《七骏图》……那副画稍微便宜一点,而且他家如今要凑个宅子,也想换现银,一百两,绝对能拿下,还能给你做些零碎搭配。”那掌柜诚恳来劝。 “恕我直言,官人固然是能挣钱,但眼下这银价回来的利害,怕 是再过两天连那副《七骏图》也要够不着的。” 张行想了一想,也觉得无奈,再加上反正是送礼,却是重重点了一下头。 待到店中,细细去看,果然觉得这《七骏图》也挺说得过去,最起码白帝爷时期的风格特别明显,而且上面的历代收藏题跋也都清楚无误,再加上这家店门面也挺大,包装服务什么的也挺周到,于是张三郎当日便将自己好几次卖命换来的身价尽数拿出去,又换了一幅画回来。 再然后,又等了两日,忽然一天上午在台中打探的清楚,知道柴常检今日无事归休,大约在家,便公然放了鸽子,只说回家取饭,结果却是夹着画回来,逸逸然绕过了靖安台,往早就打探好的地址而去。 话说,柴常检是靖安台中的老牌常检,自然有一份上好家业,不说别的,其余如张行、秦宝这种靖安台闲汉都是靖安台对面的承福坊租房子住,而人家柴常检则在光道坊的十字街上有一套足足四进的大宅子! 这可是光道坊,正对着紫微宫的东大门,贴着两条 “主”天街之一的天字一号地段。 而且莫忘了,因为洛水穿城而过且紫微宫在北的缘故,东都城南北两面的坊市档次是截然不同的——北面洛阳县多是达官贵人与府衙仓储所在,南面河南县则更多是城市普通居民与经济活动所在,等离了洛水,到了南城就更是类似于贫民区的存在。 第五十六章 案牍行(2) 秋季到来以后,暑气未散,东都就开始杀人了。 是真的杀人,每日都在杀,连续不断的杀,大杀特杀,杀得血流成河,人头滚滚的那种。 今年春日时节,杨慎谋反,二征东夷大败,一时卷起千堆雪,惊破万人心。但最终,在大魏强大的综合实力下,叛乱在短短二十七日内迅速被镇压;东夷全胜,却寸步不能过落龙滩,反而只能遣使卑辞求和,甚至都还被那位死掉的张文达尚书给直接撵回去了。 接着,是夏日的朝局动荡,是高层暗地里的生死博弈,是东都城的政治与治安骚乱,是中原地区的战后凋敝。 但等到了秋日,随着朝廷大举杀人,所谓秋日算账,多少算是标志着局势稳定了下来。到此为止,暂时不说人心这种虚妄之语,只说那些实际的东西,大魏从明到暗,从上到下,却是已经从理论上消化掉了春日的两场天大兵祸。 或许,只有残破的中原、东境,以及落龙滩的累累白骨,还能算作某种客观上遗留,会长久的影响下去。 而回到眼下这个初秋,就是一个字——杀。 杨慎全族,李枢本人以外的全族,外加韩世雄这种有明确勾连的,以及白家那位刑部侍郎之流被牵累的,还有被人当成刀的高、贺若两家遗留,林林总总,前前后后,被勾绝的,居然不下千人。 这还不算在刑部劫狱事件中,以及逮捕时死的那些人。 这千把人,分门别类,每日都杀上百,白有思那个始终不知道姓名的堂兄没有躲掉,李定的表兄也没有躲掉……不过说句实话,真到死人那天,李定不知道,但白有思却并没有展露出什么特别的悲伤感情……这是非常容易理解的,高门大户,一面是兄弟姐妹众多,血缘虽然是利益上的根本保证,却不足以保证情分了;另一面,则是这些真正的顶层大族,也早就有了足够的心理准备,谁在必要时都可以死在***中。 杀人的最高潮是七月初九这天,因为杨慎就是在这一日被处死的,而且这位的死法有些猎奇。 南衙上奏:杨逆世受国恩,一朝反叛,图谋不轨,其所罪,天地所不容,人神所共愤,若同常刑,何以竖白帝之纲纪,展黑帝之决绝,进而震慑乱臣,肃清贼子? 紫微宫即刻回复:着杨逆押送南天街外,捆缚金光柱上,军民官吏,上下人过,必执无头箭来射,至死方休。 换句话说,杨慎本人被捆在了紫微宫南门天街入口张榜的金光柱上,谁从那里过,都要用去了头的箭来射,射死为止。 那么谁从这里过呢? 这里可是正经文武百官上朝、退朝的必经之路,也是各部台往南衙交作业的必经之处。 就这样,活着的杨慎张行是没看到,但死了的杨慎他是真看到了,按照皇命,杨慎被 “射”死后又被传尸首于各衙台部门,是来了靖安台的。 讲句良心话,杨慎这个人,大概是张行穿越以来虽然未曾谋面,却对他影响极大的一个人了……从头到尾,一开始兵败逃窜是这厮在后面造反的缘故,然后在东都被迫卷入种种风波,也都是这厮造反惹出来的后续……然而,就是这么一个生前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大魏权势榜前三的男人,甚至一度有可能问鼎的男人,忽然就以一坨烂肉的姿态呈现在自己面前时,张行反而觉得意兴阑珊。 他远远看了看那坨烂肉,叹了口气,就逆着人流转身走向了黑塔。 没办法,张行张三郎马上升官了,格局不同了。 早在数日前,白姓的刑部侍郎被砍脑袋之前,张行就曾在两日内连续三次向白巡检请教了如何冲击第七条正脉的高深修为知识。而在被请教了三次以后,虽然不知道这位女巡检到底是怀着何种复杂的心情,可她终究还 是以搜索贺若怀豹、追捕韩世雄皆立有殊勋之名向台中提出了给靖安台中镇抚司锦衣巡骑军士张行加绶的议案。 也不知道是哪位负责批示的老黑绶瞎了眼,居然一次就通过了——张行晋升白绶。 所谓白绶,是正八品,理论上跟净街虎的小旗是相通的,并不入流,可一旦外放却很容易转为正七品总旗或者从七品县尉之流……放在外面,也算是一个人物了。但在靖安台中镇抚司这种核心人数本就很少,连高阶的朱绶都能直接统辖到个人,连黑绶都只是副手与专长辅助的地方,白绶不免只能沦为高阶军士、临时小队长、文案辅助佐官的代名词。 当然了,终究那还是那句话,总算是升官了,路要一步步走,饭要一口口吃嘛。 “姓……张三郎来了?上来吧!先喝杯茶!” 第五十七章 案牍行(3) 张行终于还是小心翼翼进了白朱绶的房子。 还好,屋子里虽然有些落灰,但一应设施俱全,摆放也都整齐,没有想象中的凌乱不堪,看来只是很少使用所致。 不过,这番小心翼翼和随后的释然,不免让某位领导面色愈发难看起来。 没有什么热血的演讲和仪式,也没有什么绶带代表了靖安台的荣誉,代表了黑塔扎根大魏土地的根之意志什么的,白巡检只是从桌子下面的箩筐里随手将一个明显是新送来的白色绶带取出交给了张行。 而张行接过来一看才发现,上面还挂了一个小小铁印——这似乎才是绶的根本意义,本来就是挂大印的,只是巡骑常以巡视姿态出现,绶带又足以表面身份,反而喧宾夺主。 “有什么要说的吗?” 将白绶交予自己这个才认识小半年的下属后,白巡检自己大概也觉得有点空泛,就不免扶着长剑讪讪问了一句。 “有。”张行接过白绶,挂在腰间,左右扭动一下以作观察,同时毫不犹豫应声。 白巡检原本都准备撤了,微微一愣后方才醒悟,继而打起精神来对: “那就说嘛,也没人拦着你。” “巡检。”张行叉手立在屋内,姿态诚恳,语气坚决。 “想要晋身黑绶,需要什么条件?” 白有思怔在原地足足四五息方才喘匀了气: “你是认真的?” “自然。”张行理直气壮。 “为什么?”白有思大为不解。 “不谋全局者,不足以谋一域;不谋万世者不足以谋一时。”张行依旧叉着手,老老实实的样子,但说的话却有点玄乎。 “如今杨逆大案已决,海内重新安定,国家繁荣,正是我辈砥砺前行报效圣上与国家之时。而这时候,若不想着做上柱国,将来怕是一辈子都当不了一个驻外黑绶的。而如果不从现在开始想着如何做黑绶,那又怎么开展白绶的工作呢?” 白有思觉得自己脑子有点乱,就好像她之前某段时间一直分不清对方是否在说谎一样,此时的她也有点分不清对方到底是在开玩笑……要是开玩笑当真了,岂不是显得自己有点傻?可若是对方是认真的,自己当成了玩笑,那就未免更难堪了点。 “你不觉得自己有点太着急了吗?”犹豫了一下,白有思决定诚恳交流。 “巡检。”张行微微一叹,原本想讲一番世族门阀压人,寒门庶民没有出路的大道理,但不知为何,话到嘴边却又收起,反而只是一笑。 “谁不想早点升官发财呢?” 白有思似乎察觉和醒悟到了一点什么,也是沉默一时,过了一会方才微笑开口: “升官嘛,升黑绶与寻常官场升迁并无二样,黑绶毕竟是六品,已经是正经朝廷命官了,所以资历、功勋、能耐、靠山都是要讲一点的……唯独靖安台中,尤其是中镇抚司,全员修行之辈,不免有些修行上的说法……黑绶是分种类的,你知道吗?” “知道。”张行脱口而对。 “州郡上的黑绶,属东镇抚司,镇压地方,掌握刑名,略低于州郡别驾,一起辅佐州郡长官;至于文员、刑名上的黑绶,多是副常检名号,直属台中;还有专职于巡组里的副巡检黑绶……要求全不一样吗?” “不错。”白有思略微解释道。 “按照台中常例,州郡上的黑绶,只要通的十二正脉中的十条便可,而发力不过人情,实际上偏远之地,八九条就可以去了,之前冯庸便是求得这类黑绶;文员、刑名上的黑绶也简单,十二正脉通完,稍微学的一点真气外放的手段,便也可以了;但巡组中的黑绶却又不一样,他们一般是前两类黑绶自家通了奇经八脉中的任意两脉后转任的资历黑绶……通了八脉中的两脉,便意味着有了足够自保和妙用的真气招式,什么剑气外放 ,枪茫如星,浑身布气如罩甲,都是此类手段,你应该也见过。” “属下明白了。”张行认真点点头。 “那要升朱绶呢?又要什么修为?是通脉大圆满吗?” 第五十八章 案牍行(4) 杨慎变成烂泥的那天,张行成功上岸,成为了一名光荣的高阶白绶公务员,并且取得了坐在办公室里不用出外勤的承诺。 这让他喜不自胜。 不过,消息传开,马廊那边整天摸鱼等外勤的组内其他伙伴不免有些不解……因为无论是求功勋,还是求面上有光,又或者是求外快,都还是外勤来的利索,刚刚升了白绶,正是风光的时候,何苦去做文案? 岛上常例,除非是修行不稳,受了伤撑不住,或者年纪大了,才会从巡骑转入文案,以图生计着落的。 于是乎,接下来数日,就在张行热火朝天,打着白有思的招牌找台中要火炉,要硬板床,要水缸,要笔墨纸砚,要一切他能想到的办公室摸鱼配置时,一个流言不胫而走……有人说,张行这是被白氏看上了,要做赘婿。 这等无稽之谈,当然不值一哂,但为了领导的清誉,张行还是做出了迅速的回应,他没有辩解,而是按照朱绶的配置,替白有思申请了几名仆役与文员。 这招倒是有效,随着白巡检那平日里近乎荒芜的小院变得充实和热闹起来,赘婿的流言迅速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张行在追捕韩世雄时,劈了叉,两条腿再不能运行真气的残忍说法。 这一次,张行倒是懒得管了。 因为等到了这个时候,张三郎张白绶已经在锻炼身体、打坐冲脉、吃饭睡午觉、烧开水再冰镇下来喝掉、、填自己发明却被黑塔反送过来的一些表格等等吧,这些有意思的事情以外,给自己找到了新的乐趣。 他发现,自己可以用白有思的名义,申请靖安台琅琊阁的图书,以及黑塔内部的绝大部分资料、卷宗、档案。 这里面乐子可就大了。 “一个白绶,他到底看了什么,需要你等专门汇报?况且,能申请出黑塔与琅琊阁的文书档案,到底有什么要紧的?” 曹中丞身为南衙诸公之一,工作范畴可不止是区区一个靖安台本台,很多国事都需要他在南衙参与讨论,尤其是张文达案后,这位国姓中丞在南衙诸公中话语权明显更甚,而偏偏从南衙以下,又有哪个是好相与的……故此,当他下午时分回到台中黑塔后,听到有最高层的执勤黑绶汇报来一件异常小的事端,却是本能不满与不解起来。 “中丞。” 为首的资历黑绶拱手上前。 “问题不在于他看了什么,而在于他看了多少,看的是什么,又是怎么看的?” 曹中丞捻了下胡子,强打精神认真来问: “他看了多少?” “一旬又三日之内,他请调了二百三十一份各级档案、卷宗、文书,借了五十七本书。”资历黑绶认真回复。 “二百……”曹林难得怔了一下,然后茫然起来。 “他借了不看也不还?” “档案、卷宗、文书,基本上都是按规矩三日内来还。”资历黑绶继续认真作答。 “图书也有借有还,少数几本书一直留着,也按时间定期签字画押来续。” “那……他看的是什么,又都是怎么看的呢?”话到这里,曹林猛地想起之前的交谈,却似乎是恍然大悟。 “我知道了,他是不是在专看东夷相关卷宗,引得你们又想起当日死间的言语?” 黑绶们面面相觑,然后又一名第五层的资历黑绶上前,拱手言道: “回禀中丞,此人第一次请调档案,乃是当日属下带来的那一份上五军名单……他看了中垒军、长水军两军的名单,看完就送回了;然后,他开始看北荒七卫的相关资料,足足看了十七八份;再然后,又往琅琊阁借了北荒、黑帝爷的相关书籍;接着,又请调了塔中黑帝爷的相关传闻、历代神迹档案;再接着,往后八日内,他连续请调了黑帝爷麾下诸神将、真龙的资料,赤 帝娘娘的资料,赤帝娘娘麾下真龙传说……” “他在顺蹚子胡乱看赤帝娘娘与黑帝爷那个时期的历史故事?”曹林忽然打断对方。 “没有看东夷相关紧密,是也不是?” “是……” “也没有看张行俨的条陈?” “没有……但后来又申请看了许多海捕文书。” “那你们到底想说什么?”曹中丞有些生气了。 “嫌他看的多?一个区区白绶居然敢借着朱绶的名头打扰到你们?人家不是按规矩办事吗?难道要我对思思说,你以后不许让你下属借你名号取用资料?还是不许靖安台的白绶看史书档案跟海捕文书?” “我们是想夸他。”第三位资历黑绶终于扭扭捏捏说了实话。 “那厮看完黑帝爷起北荒与赤帝娘娘还有巫族罪龙三家争霸的几十本书与我们黑塔中相关的几十条相关档案后……专门写了一封信过来,指出了其中两件事情记录的顺序可能有误,又指出了三件相关神迹为伪造的可能性居高,还有两位神将其实是一人的讨论,地点也有修正,最后又送来一份总结记录……” “说的挺对?总结的挺好?”曹林终于彻底醒悟。 “再加上上次的表格,你们想让我从思思手里抢人?让这个排头军出身却会做表格、算账,现在又会看书整理档案的白绶进塔做文书?” “这种人在外面巡组里面耍刀子,实在是浪费。”下面的黑绶诚恳请求。 “黑塔才是他该来的地方。” 曹林沉默了片刻,摇了摇头: “我何尝不知道这是个人才?上次表格拿来你们跟我说的时候,我就动心了,但思思 第五十九章 案牍行(5) “中丞那里就这般同意了?” 白有思的朱绶小院厢房内,秦宝看着张行案上的一堆文书、档案,一时难以置信。 “为何不同意?” 张行将那双据说已经不能运行真气的腿架在了桌案上,一边在靠背大椅中翻看着手中档案,一边与等他一起下班的秦宝闲聊。 “你以为我那日是开玩笑不成?这玩意真要做出来,真的是对大魏是大大的有利……” “我知道,我知道。”秦宝有些不安的坐了下来。 “黑榜一出来,但凡能用些文字挑起匪徒内讧,便天大的利市。但白榜……” “就是你想得那样。”张行翻看文书不停,头也不抬。 “白榜一出,江湖内斗、修行者内耗、正经帮派相互对立、世族子弟动辄好勇斗狠,对朝廷来说也是利大于弊的好事……朝廷巴不得这些白榜豪杰也都死光光,这有什么难理解的?便是英才榜,也是更方便朝廷笼络人才,你家子弟河北英才榜第一,为什么不出仕啊?这个庶民出身的二郎可是天下英才榜第十八的人物,朝廷迟早要征辟的,你们白氏为何要笼络他?是不是心怀不轨?” 秦宝微微一叹: “可这样的话,张三哥就不怕被人记恨?” “被谁记恨,怎么记恨,记恨谁?”张行不以为然道。 “这件事,本质上还是朝廷想掌握更多社会信息,这是朝廷的本能,也是此事这般顺利的根本,而定层次、分门别类,本就是信息处理的天然趋势,我不过是个觉得事情有趣的技术文书,天塌下来自有黑塔顶着……他们要是不满也该对着朝廷,最起码冲着黑塔去就是,何苦针对我一个不出外勤的靖安台白绶?” “这倒也是。”秦宝看着窗外清晰可见的黑塔,倒是坦诚。 “既做了锦衣,如何还要计较这些……连巡检都只觉得有趣。” “好了,咱们走吧。” 张行嘴上说着,也放下了手中文书,却又在旁边撕下一笺,提笔写了几个字。 秦宝好奇来看,去见上面写的清楚,乃是说红山顾大娘虽也是打虎,却只与那猛虎稍作胜负,逼退了老虎,还是比不上在大江中亲手掐死巨鳄的江夏孙三娘,故建议孙三娘绰号为三丈青(蟒蛇名),位列巾帼榜第三十五,而顾大娘绰号为母灵虎,位列巾帼榜第三十六云云。 “张三哥还帮忙排这个?”秦宝看完之后,大为惊异。 “我以为上次是开玩笑……” “黑塔里几位黑绶给巡检面子,看我是个首倡者,便常常与我交流,算是编外顾问,你我做人榜压榜的事情也已经妥了。”说着,张行收起纸笺,加印蜡一捏,便又喊起人来。 “小顾,小顾在吗?” 说话间,门外闪进来一个白脸的俊俏仆役,赶紧拱手: “张白绶。” “将这个笺子和这两份文书交回给塔内陈黑绶,交完之后你们收拾下,便散了吧,我也要走了。”张行一边说,一边不待对方答复便站起身来,竟然是直接端起冒着寒气的杯子随已经闪出门去的秦宝一起走了。 看的出来,这位白绶的坐班社畜生活,委实惬意。 转过眼下,如今暑气已散,秋意渐高,沿途花树青黄,为午后阳光影映潭中,又与些许落叶落花斑驳一片,端是一片好风景。 二人所居的承福坊与靖安台一潭之隔,早已经惯常,也不用走马的,张行便自端着冰镇的茶水,与秦宝漫步而归。 不过,这几日非常明显的一件事在于,路上打招呼的同僚眼见着就多了起来,甚至有不少黑绶遥遥招手,倒是让人浮想联翩。 “都是台中出了名的好手。”过了桥,穿过天街,进了承福坊的北坊门,秦宝终于再度开口。 “他们其实都懂这个榜单的道理,但还是想让自家排名高一些……听说,有朱绶巡检专门给黑塔里 那几位黑绶送礼的。” “这有什么,自古名利吊人心。”张行喝完了茶水,将带把的杯子用白绶串着挂在腰上,也是负手踱步,从容起来。 “便是咱们俩此时说的干净,刚刚不也为近水楼台先得月,能抢先落到榜上来做压榜而兴奋一时吗?将来人榜一出,咱们俩名声十倍,说不得比前面的人名声还要你高。” 秦宝犹豫了一下,缓缓摇头: “我觉得这件事上面,张三哥跟我们不一样。” 第六十章 案牍行(6) 事端比想象中来的要快。 征兵令下达不过四五日,关陇、三河、南阳一带豪侠便开始往东都聚集了,而且越来越多,从南自北,洛水北岸还好,南岸的河南县治安水平几乎是直线下降,净街虎们算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他们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修行高手和半大小子聚在一起。 前者打不过,后者不要命。 别说净街虎了,晚上披甲执锐最少二十五人成队出行的金吾卫都遇到几次事端,还都让这些人溜坊墙给溜了个没脾气。 至于说刚刚在秋后喘了口气的东都本地帮会,那就不是倒霉不倒霉的问题了,而是直接来了个大换血——毕竟,打抱不平要做大侠的有,见了东都繁华,想凭手中三尺剑闯出一点名号也不缺。 然后,就在这个时候,最简单、最核心的天地人榜与巾帼榜、英才榜,及时出炉了。 “虽说可以露头了,但最近还是少出去。” 晚间时分,堂屋里,微微摇晃的烛火下,已经吃完饭,准备喝茶看书以作消食的张行忽然想起局势,便开口做了交代。 “街面上不太平。” “知道。”正在低头扒饭的月娘依旧那般干脆。 “不至于吧?”同样在扒饭的秦宝倒有些不以为然。 “这里是承福坊,在洛水北面,北面就是靖安台,西面是紫微宫的承福门,哪个夯货敢来这里撒野?” “天底下疯子多得是,这五榜一出,不免引来江湖人士骚动,要是再聚起众来,多喝几杯,说不得敢趁着中丞在南衙的时候去冲黑塔。”张行连连摇头。 “总之小心为上。” “知道的。”月娘抬起头应了一声,中止了争执。 但片刻后,月娘又再度抬起了头。 “什么?”张行端着茶杯来问。 “少喝冰茶,寒气入体,对胃不好。”月娘认真提醒。 “我这股寒气本就是从肚子里来的。”张行放下书来,无语至极。 “这是修行的一种,你不懂就不要管。” 月娘稍微撇嘴,低头扒了两口饭菜,复又抬头,却不说话。 “到底什么?”张行按着书愈发不耐。 “巾帼榜第一、天榜第二那个是真的吗,南岭圣母大夫人?”月娘瞪大眼睛来问。 “我以为白巡检能排第一,结果只是第五……真有女的大宗师吗?” “是真的。”满足一下小孩子好奇心当然无妨,张行立即点头。 “而且上下都猜,实际上这位南岭圣母很可能比曹皇叔还厉害,只是欺负人家不可能扔下南岭来东都这里跟曹皇叔打一架,所以才让她排在天榜第二……同样的道理,天榜第十一那位东夷大都督,也是欺负人家不可能过来,实际上很可能是前四。” “天下只有十一位大宗师。”秦宝在旁对月娘科普道。 “背后都有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大势力,除非势力冲突到你死我活的地步,否则一辈子都很可能没有照面,就算是真打起来,胜负也不是我们知道,这前十一位陆地神仙其实就是我们按照身份和亲疏瞎排的……人是真的,事是真的,排名不要当真。” “这么说,巾帼榜第四那个巫杏花的事情应该也是真的吧?”月娘点点头,然后捧着碗再度认真来问。 “父亲、叔叔、哥哥、弟弟全都被对面寨子杀光了,她领着寨子里三百多人逃出去,花了十年重立寨子,又花了十年时间壮大起来,最后凝丹成功,打败了仇人,报了仇,成了西南疆巫州世袭的太守,还……” “是真的。”张行点点头打断对方,认真回复。 “但你要是再敢提一个报仇,就立即滚出这院子去……我这里养不起你。” 月娘面无表情点点头,闭嘴低头,闷声扒饭,秦宝也老老实闭了嘴。 两个人吃饭,一个 人喝茶翻书,堂屋里暂时安静了一会。 但没过多久,月娘那碗盖了炒鸡蛋的米饭才吃了一小半,忽然间,后院扑通一声,似乎有重物落地,然后黄骠马和那匹瘤子斑点半大龙驹,还有一匹被张行从桃林驿贪污过来的骡子,便一起嘶鸣了起来。 张行和秦宝一起抬头,一时茫然,但两人毕竟是训练有素的锦衣巡骑,很快,随着张行一摆手,秦宝便即刻提刀窜出,却不往后院,反而是往开着门的厢房而去,而张行也将秦宝的碗筷藏入桌下,用书盖住。 月娘看了出去的秦宝一眼,只是继续低头扒饭。 果然,片刻后,耳听着脚步声从屋后跑到屋前,忽然便有人在堂屋正前方的院中嘶吼起来,其人声音洪亮,中气十足,俨然是位修行人士,而且修为不低: “人榜第三百,奔雷手秦宝何在?破浪刀太原洪长涯在此!” 借着灯光,张行清楚看到,一位拎着一把一人多高眉尖刀的壮汉出现在了自家院中,一声喝问之后,居然还挥起长刀来,乃是轻松舞了一个漂亮的刀花后指向了屋内的自己。 气势极为雄壮。 然而,饶是一个大活人和那么一把大刀就在目前,可张行还是沉默以对,他有点难以接受这个现实。 秦宝躲在厢房里,也没有任何动静,不知道是在等时机,还是说跟张行一样,也被这一声吼与这一把刀给惊吓住了。 倒是月娘,继续在低头扒饭。 片刻后,那壮汉见到屋内人毫无动静,却是运起真气,将眉尖长刀在地上再度一点,愣生生将地上青砖砸碎,然后复又 第六十一章 案牍行(7) 榜单这玩意的效应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但却也是事出有因。 主要是这年头的科举制度简直就是糊弄人,归根到底还是皇族、门阀与各层贵人提携,人身依附性太强,门第观念太厚,并不能有效选拔人才。相对来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修行上的榜单却算是某种经得起考验的真材实料,那么一旦这玩意对仕途经济有了说法,自然会被无限拔高。 而如果理论上还想不通的话,看看天榜第一、镇塔天王曹皇叔的铁塔此时之情境,或许就能够更直观的认识到这一点。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锦衣巡骑们万万不会想到,真有不知道天高地厚的人会来冲塔……这到底是想在天榜第一的家门口秀操作扬名,还是想直接拜会曹中丞求个朱绶呢? 但不管如何,这个时间段你来冲塔,总不可能说是跟榜单毫无干系吧? “好贼子!” “哪来的蠢货?!” “全伙结阵!长生真气在东,断江真气在西,离火真气在南,弱水真气在北……辉光真气聚集塔下!” “不要怕!镇塔天王现在南衙论事,是征兵点将的大事,一时半会回不来,咱们兄弟一起趁大阵气浪起来之前冲入塔里走个来回,出去后他这个地榜就废了!” “这红带子竟是个女人……是倚天剑!果然名不虚传!小娘皮好厉害!” “这塔有古怪,进去后运气被压制,不要乱钻!砍掉这黑塔的半个屋檐,足够扬名天下了!” “真让这厮进塔了?!你们怎么吃得这份皇粮?!三一正教出身的一起进塔来!” “辉光真气在塔内不受压制,老池进去溜达一会……” “不光是四御嫡传真气,属性对的都过来!木系在东,金系在西,火系在南,水系在北……统统过来!进来了就让他出不去!” “薛朱绶受伤了!薛朱绶受伤了!” “来人中有黑榜第五的万里独行周无忌……” “今日事后,老子周无忌便是黑榜前三!” “老七被倚天剑剁了手,快去救他!” “找找我兄弟太原破浪刀,他今日刚刚被构陷进来了……兄弟!兄弟!” “黑塔的西北角真被砍断了……” 大中午的,整个黑塔周边流光溢彩,数不清的各色光点光线四下乱窜,而黑塔下方青白赤黑四色虽然变幻不断,却越来越强,宛若一朵四色黑心莲花平地而生,上有蜜蜂蜻蜓追逐不停,下有无形波浪荡漾开来。 被波浪荡漾到的张行也懵住了。 穿越半年,首先他有自己的生活,要求生、要吃饭、要工作、要火并、要买柴、要杀人、要喂马的,剩余的时间才能用来满足自己好奇心,而这个好奇心,理所当然的还是放在了真气这个最让他敏感的点上。 但是,可能是因为前世整日坐在电脑前,养成了类似于键政的那种手高眼低,他总是看历史书,总是思考这个世界的地理变迁,总是注意哪些神怪真龙的传说,总是在意真气对这个世界的政治、宗教格局的影响,也就是说,他总是更在乎那些高端的、大的方面,然后却总又低估真气对社会层面、文化层面的现实意义。 这种东西,理论上都是能想象到的,甚至是经常听说的,甚至能切身接触的到……比如这个世界过于突出的任侠风气;比如山寨、帮会、门派、庄园的广泛存在,直接产生了新的经济逻辑与形式;还比如边疆地区的村社尚武军镇文化……但这些大略可以称之为江湖气的存在,却从没有像今天这样,给张行带来一种从视觉到心理,所谓由外而内的、明确的、彻底的震动。 任谁看到这一幕,会敢说这不是一个江湖世界呢? 就好像刚来这个世界点一天,任谁像张行那般亲眼看到分山君后,还会以为这只是中国古代的一个时期呢? 张行的感慨没有持续太久,因为骚乱在迅速扩散。 “快走!” 当一名试图逃窜的凝丹期高手被最起码三道流光追着从他们头顶飞过去以后,张行当机立断,扔下茶杯,抽刀回首,厉声呵斥。 “巡骑和文书还有官仆,全都随我去塔下,那地方才是最安全的。” 随即,这位据说是双腿已废的白绶,居然是一马当先,运足真气往最热闹的塔下大阵飞奔而去。 周边摸鱼的锦衣巡骑们醒悟过来,纷纷明智的随这位白绶而去。倒是那些仆役们,明显有些犹疑和畏惧,却是大约分成两拨,一拨蹿入小院内,另一拨则快步跟上。 第六十二章 案牍行(8) 仲秋时节,凝丹期以上贼子七人洛水结义,号为七圣,试图冲破黑塔,解救贼囚,惊扰靖安台,以图扬名天下。 此役,终究是靖安台大获全胜,他们在镇塔天王曹皇叔不在的情况下,临危不惧,组织有度,从容结成大阵,对抗得力,早在大宗师折返前,便成功斩杀一人、活捉一人。 尤其是被斩杀的一人,居然是靠着最基本的四相大阵,为一名担当阵眼的黑绶一剑斩杀,堪称酣畅淋漓。 而英才榜第二的倚天长剑白有思也没有堕了气势,此役削去一名同级高手的左手,复又擒拿另外一人,堪称威风八面。 但最终,让所有人印象最深刻的,还是大宗师本人的绝对统治力,四名凝丹高手,其中一人大约还有可能已经成丹,结果在这位暴怒的大宗师面前毫无反抗之力,束手就擒。 其中,位列黑榜第五的万里独行周无忌更是被拦腰斩断,当场身死。 七名足以横行天下的顶级高手,除了一位绰号莽金刚的南帝观弃道见机的快,上来砍了黑塔一个角然后飞速逃窜,其余六人非死即伤,尽数没了结果。 当然,这群人还是有收获的,那位并没有什么作女干犯科记录的莽金刚成功上了黑榜,顶替了万里独行,成为了黑榜第五的存在,端是威风八面,扬名天下。 日后谁见了他,不得竖起大拇指,称一声好汉? 转过眼来,靖安台也是被这次突袭弄得乱糟糟一片。 那几个混账,到底是凝丹期以上的高手,他们忽然来袭,塔也崩了一个角,人也没少伤,各处房屋也没少塌。最坑的是,这几人刚进来的时候,居然真的趁着大阵没有结起闯入了塔内,硬生生穿了几个来回,门窗啥的倒无所谓,关键是里面的档案、文书,以及相关文员确实没少损伤。 而且尸体还污染了靖安台的环境,血撒的满天满地都是,多少年没清理的水潭,都被迫开始大面积清淤工作。 至于张行,因为人手问题和眼下的特殊情况,也算是正式被抽调了起来,开始在小院这里协助处理原本黑塔才有权责处理的各项事务,他对接的,乃是一位姓陈的塔内五层黑绶,做的基本上是不管部长的活。 等到了这一日下午,天气转凉的时候,他已经连续抱病为大魏人民工作与服务了整整三日……连着三日,都没有摸鱼,而是尽心尽力,为大魏与靖安台操碎了心。 “冲出来三十五具尸骨,全是人的?” 傍晚时分,天色已经昏暗,因为厢房也破了洞,被迫在小院里露天办公的张行正强忍着全身的酸胀不适,继续坐好最后一班岗。 “王七哥不开玩笑?” “不开玩笑。”坐在对面的一名别组白绶摊手以对。 “张三郎知道这事难办在什么地方吗?不是人骨头,人骨头在靖安台算个屁啊?谁没杀过人啊?问题在于,我们根本不知道淤泥里的尸骨是哪家的?或许有可能是咱们这边岛上的变故,但更大的可能是皇城、西苑那边冲过来的,那边冲过来的尸骨能查吗?偏偏光天化日之下……” “我明白七哥的意思。”张行捏着下巴思索片刻,直接好了。 “这样好了,不要让兄弟们为难,趁现在乱着,天也黑了,只假装是牲畜骨头,赶紧塞回淤泥里,拉到城外当肥料……我这里先什么都不做,大家看看能不能糊弄过去,非要是哪个较真的追问了,你再说报到我这里了,我再说我忙晕了,忘了……绝不让兄弟们为难,赶紧的吧!” “辛苦张三郎帮忙搭肩膀。”那白绶立即起身,重重拱了下手,然后便转身而去。 人一走,张行不免皱了皱眉,毕竟,谁能想到自己整日以为多漂亮,而且还是活的潭水下面会有几十具人骨呢? 就这样,一面想着,一面 端起茶杯来准备喝一口,却发现茶杯里的茶早已经被自己无意间冻得梆硬,便又呼小顾来换杯子换水。 小顾也是习惯了,赶紧换上一杯滚水,将冰渣子端走。 而片刻后,就在张行瞅着机会准备起身时,忽然另一人直接坐了过来,却是一位老熟人。 “李十二郎。”张行看到是李清臣,不由诧异。 “你今日当的什么活,如何到我这里来?” “别提了!”李清臣坐下来后气急败坏。 “有茶水吗?” 张行赶紧将没碰的水递过去,李清臣端过来一看,却是沸腾的滚水,复又递了回来,张行也不言语,伸手捏住茶杯,热水迅速变凉,这才放下。 李清臣端起凉茶来,先灌了一气,这才开口: “张三郎你知道今日黑塔那里让我做什么吗?他们让我去摸鱼!” “摸潭里的鱼?”张行怔了一怔,然后才反应过来,因为这个事情是他昨晚向塔内建议的,原因是伙房这几日因为清淤,道路受阻,没来的及买肉。 “对。”李清臣无力至极。 “这种活派给我?我说我是出外勤的,从没摸过鱼,那黑绶却只是不耐,说岛上都乱成一锅粥,连黑塔都破了,我一个白绶还在推诿公事,简直可笑,然后就直接甩脸色走了,我就没办法,就去找了一些官仆去捞鱼,中间还跟三组的王七郎掰扯了起来,他们是负责清淤的……” “捞起来了?” “捞起来了。” “鱼是多是少?” “多得吓人……”李清臣长呼了一口气。 “足足十几车,还有脸盘子大的青蛙, 第六十三章 案牍行(9) 一天十二个时辰,大月亮的运行周期也基本相同,这导致了很多根源于历法的节日风俗与另一个世界完全一致,八月十五这一日自然也有个基本上就是中秋节的仲秋节。 按照规矩,除少数需要执勤的倒霉蛋外,大部分人都得以休沐三日,张行就是少数倒霉蛋之一。 不过,即便是倒霉蛋也是有仲秋福利的,跟前两日不同,这日当天中午过去,大约呆了一个时辰,就分了酒肉茶帛之类的节礼,还说今日可以尽早回家。 这种情况下,张行反而不急了,他又不需要去祭祖,也懒得去拜庙,家里也只有秦宝和月娘两个孤单孩子,便干脆将发的白绶福利尽数散给小顾那些人,又坐在小院中喝了杯冰茶,这才优哉游哉的出门去了。 先往北市走了一遭,不买东西,瞎看看;然后又去铜驼坊逛了一下书店,买了一堆书和不值钱的小玩意;接着又拎着一个装满了那些东西的箩筐转去玉鸡坊吃了一顿烧羊尾,临转出去的时候,自然不忘打包了两份;转到十字街和天街上,又拴了两只活鸡、两尾大鱼,剁了一串排骨,卷了一包天街边廊下刚刚出炉的大烧饼,拎在另一只手里,这才逸逸然的回了承福坊家中。 “秦二哥去坊里的三一正观上香去了。” 一开门,月娘就上来接过排骨、烧饼和羊尾。 “李四郎来了,一个人在堂屋看书,鸡放后院拴起来,不要让它们飞了,鱼放缸里,里面还有之前坊门领的没吃完的鱼……” 张行一声不吭点点头,只是依言而行,最后拎着一箩筐书籍杂物进了堂屋,却见到李定坐在屋里,正捧着一本《秦宫风月》在看的入迷——后者一直等到张行放好手里杂物才收起书来。 “仲秋节李四郎不用参加家宴吗?”张行一面给对方和自己倒茶,一面开口问道。 “大概是要的。” 李定抬起头来,露出一副硕大的黑眼圈,依旧是那副虚不受补的老样子。 “但那是晚上的事情,而且也有些不爽利……” “怎么说?” “我堂叔父专门告诉我,不能把十娘带过去。” “你应该也没准备把人带过去吧?”张行将一杯茶水递了过去,自己坐回位中,若有所思。 “可他偏偏要专门提醒你?” “不错。”李定也不喝水,只是叹了口气。 “还是嫌弃我仕途不畅,厌恶我的缘故。” “你仕途不畅关他什么事?”张行显得有些不以为然。 “无外乎是作为你们陇西李氏在东都当家的,逢年过节总要说些话,指指这个点点那个,好告诉大家他是长辈,是当家的罢了。” “便是如此,不去指别人,只指着我,也挺丧气的。”李定摇头不止。 “新军重立,我使了许多钱,借了许多家中人情,但不知道为何,还是没能转过去做个鹰扬郎将。” “所以,今日是找我诉苦来了?”张行戏谑道。 “难得休沐,不去与你家十娘逛逛庙观什么的?这样心情也好。” “十娘被你们白巡检请去喝酒了。”李定无奈摇头。 “这倒是能够理解了。”张行似是而非的点点头。 “《易筋经》搞明白了吗?” “大约明白了一半。” 李定回复妥当。 “那书的确很有意思,确实是一种辅助冲脉的玩意,我看它大概意思是,通过一定的训练和真气运行,使人身内外一体,不失不漏。于内,丹田内真气浑然一团,收发自如,与人体合一,这应该极有助于日后凝丹,也方便调用真气;于外,则使真气之力随意充盈体内各处,方便从任意***发力,而非简单按照十二正脉与奇经八脉运行特定路线。” 张行听得云里雾里,只是随意点头: “等你搞明白了,再与我说。” 李定点头,二人旋即陷入沉默……说是来诉苦,但三十多岁的人了,哪来的那么多话,只是找人喝点闷酒罢了。 而果然,月娘很快就知机的送了一盘重新加热的羊尾与一壶温酒,屋内两个男人也默契的换了酒水,架起了筷子,开始有一搭没一搭的扯起了闲话。 但说来说去,总免不了仕途前程。 第六十四章 案牍行(10) 中秋之后,张行的生活开始日益平淡起来。 军国大事和朝廷高层的变动似乎变得遥远,永远只是在大家摸鱼时的话题,再难映证到生活里。征兵还在继续,榜单的效应也在,引发的治安骚动依然存在,但是东都上下已经开始习惯,就连张行自己在帮忙处置治安案件的文案时都变得苛刻与随意起来,只有那些看起来最无辜,但又最有前途的年轻人会得到他文案上的帮助。 这些,张行非常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到底是这个国家恢复了正常状态,到底是他主动选择了文员而非外勤,否则生活中最差也会有打打杀杀这一类刺激的镜头日常出现。 一直到眼下,秦宝都还经常在外勤后带着一身血回来。 对此,在靖安台风生水起的张三郎并不觉得自己选错了,蛰伏嘛,想活命嘛,没啥丢人的,但夜来辗转,或者是每日习武打坐时,却总忍不住会有一丝焦躁之态。 什么时候能成凝丹高手? 什么时候能做黑绶? 什么时候可以在这个上下尊卑的封建时代活得自由一点,快乐一点,肆意一点? 还有,白巡检虽然依然看顾,但是不是也渐渐变得疏远了? 秋末时节,农闲时分,朝廷忽然宣布,要在紫微宫修建一座明堂。 天子坐明堂,一听就知道,这是要修紫微宫的主殿。 一开始的时候,据说事情是有争议的,主要是紫微宫原本的主殿乾元殿根本就是好好的,才跟着东都城建立了二十年而已,并没有修新明堂的必要。 但是,圣人力排众议,拆了旧的换新的。 非只如此,就连包括曹中丞在内的南衙诸公也都没有一个人表达不满,很多人都猜度,其中或许有些隐情,可那就不是底层百姓能知道的了……其实,便是张行也在和李定的讨论中猜到了一点东西,却都不敢肯定,只是一个说法而已。 总而言之,此事已成定局,明堂即刻开建。 先是中旨出紫微宫,以之前平杨慎叛乱的功臣、如今炙手可热的吉安侯白横秋转工部尚书加门下省内史,入南衙,总揽明堂事宜,并御口亲自定下了翌年二月为止的工期。 乃是要不耽误二月初二祭奠青帝爷的长生节。 随即,白横秋白尚书迅速依照紫微宫给出的设计图与工期给出了花销,役夫数量。 按照要求,乃是即刻征三河、关陇、中原、河北、荆襄、东境各路役夫入京,近者一月为限,远者半月工役,往来不断流转,确保从初冬十月开始,一直有十万民夫持续性参与修筑工作。 这么算来,一个明堂,东都需要维持月流动役夫在二三十万左右,并持续四个月,这个数字,只是东都常例人口的一两成,洛口仓在这里,钱粮补给肯定没问题。 包括明堂本身的花销,新任的工部尚书也很快有了说法,居然只要区区数百万贯……这似乎也是可以理解的,因为所有人力都是免费的,徭役嘛;特定的建材也都是特事特办,那些高大的金丝楠木,从来都是皇家的私产,只是转运费力;巨大的金砖,也需要专门在城外立窑,重头烧起。 这么一想的话,一个明堂,似乎对富有四海的大魏而言,什么都不是。 便是张行,思来想去,也只觉得屁都不是……想想就知道了,之前征东夷,二十万大军需要多少钱粮后勤?要多少民夫转运多少天?杨慎造反,为祸十余郡,差点打到东都跟前,又是多大动静? 便是眼下,相较于此事,真正给东都城带来巨大生活改变的,都还是那四万渐渐充实起来的上五军。 因为按照兵部的安排,十二万大军,八万后备府,依然分布在陕洛各处屯驻、训练,倒是四 万新上五军,则按照军号,一分为五,在东都周边筑了五小城屯驻,每座小城距离东都城墙不过十里。 而这,基本上相当于硬生生的在东都旁边加个五个城镇,也为东都提供了新的五万个高端人口。 真的是高端人口,这些人是超出常规的募兵,是有饷银拿的,有编制的那种,而且都精壮小伙,他们的存在将会极大的刺激到东都城的消费,并给东都城带来巨大的影响。 但还是那句话,这些跟模范白绶张三郎是没太大关系的,他现在好像真的融入了这个时代,成为了大魏的一分子一样。 第六十五章 案牍行(11) 随着天气越来越冷,洛河两岸的民夫也越来越多,再加上承福坊与承福门之间这片空阔区域,本就是洛水转运宫中的大码头,却是成为了眼下最大的工场与民夫集散地,继而使得承福坊靖安台周边也尽是民夫。 先来的民夫主要是拆,紫微宫正殿乾元殿被整个拆除,大量的木材、装饰品、砖石被重新评估,认为可以继续使用的转到乾元殿西侧空地上就地保存,认为不合格的……砖石委实没法用,但木材和装饰品却大量流入东都城的民间市场中。 富户豪门争着抢着想要一截木头做成房梁、门楣与棺材,装饰品稍微改一改,谁家能弄一件,也是送礼、炫富的最佳选择。 除此之外,金属制品也被挑拣出来送往城南重新熔炼,一时间城南地区烟火不断,昼夜不停。但仅此一项,就使得城南各坊市的帮派死灰复燃,彻底兴旺起来。 那里的贫民,愿意用一切代价来换一个铁锭或者一块废铜料,然后大头被帮会轻易收走。 而仅仅是半月之后,随着乾元殿的主体被拆除,城南的熔炼坊还在冒烟的时候,城东的民夫营地与窑坊也都被纷纷建立,洛水周边开始出现更多的民夫,与更多打着皇室旗号的贡物,这反过来,又使得整个东都北部的洛水两岸成为了肉食者狂欢的汤盆。 不要问张行怎么知道的,他一个白绶,坐在靖安台岛上,处理一些刑狱方面的文书,论罪、保人、放人,什么都没变,甚至什么都没动,可所谓往来收入却暴增了七八倍。 好像随便一个混混都能拿出几贯钱来,分润给他们这些坐地的系统性肉食者一样。 “三哥,十二郎,外面开始抓逃人了。” 又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坐班日,秦宝前来小院冲茶摸鱼,顺便做了汇报。 “金吾卫和新募的上五军,还有净街虎,都接到了军令,要仔细勾勒逃人……” “为什么要逃跑?”正在屋子里火炉旁填表格的张行犹豫了一下,问出了一个问题,一个他内心清楚会非常很可笑的问题,但他是真的好奇。 “工部不是发了帐篷和冬衣了吗?” “工部……这哪是什么有没有帐篷和冬衣的事情?”秦宝端着热茶苦笑了一下。 “怕嘛……离了东西都,到了外面,根本上都还是农民,半辈子没离过家,只知道邻居被征了二伐东夷的徭役,结果只回来一半;知道两个叔父征了修东都的劳役,结果都没回来,来到这里又挨了几天冻,莫说冬衣来了,便是再给了工钱,谣言一起,也只想着逃回家去。” “真是犯蠢。”一旁早就过来的李清臣眉头紧皱,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思。 “再累再苦再冷,不过是半个月工期,就在皇城边上,哪怕是为了应付朝中议论,也总不可能让你为此冻死饿死,结果这一逃,反而要沦为罪人,被抓了便是没有当场打杀,带回来也要罚为官奴,生死无忌,而且如何能安稳逃回家去?逃回去路上才会被冻死的居多!逃到家里了,也只会连累家人!” “真逃回了家是不会连累家人的。”门外忽然有人开口,却居然是黑绶胡彦,引得厢房内烤火的众人纷纷起身。 “都坐……”胡彦入得屋内,早有人奉上热茶,接过来以后喝了两口,也是摇头。 “你们还是年轻,不晓得道理,事情是这样的,自古以来,朝廷上上下下就都只习惯看上面,因为上面能摘你帽子要你脑袋……所以,这事放到地方上就是,他们只在乎能不能抓到一定的役丁给上面交差,至于役丁死了还是跑了还是回来了,反而懒得计较。” 众人纷纷颔首,这也本是一点就通的道理。 非止如此,胡黑绶的话再往延伸到工程上,大家也都能想到是个什么说法。 无外乎就是最上头的圣人只要工期和结果,不管其他,然后中间 的白尚书这类人为了向圣人交代,就要为了工期和结果征发足够多的役丁与索求足够多的贡物材料,而等到了更下面,渐渐不体面起来,自然就会为了完成工程压迫过度……最后,终究会让这些役丁来承担一切。 钱财收益往上走,受苦受难往下摊,自古以来皆如此。 当然,大家大约也都知道,这个最上头的圣人是议论不得的,白尚书也是自家顶头上司的亲爹,便是自己这群人,别看这里人模狗样的哀民生之多艰,可实际上也是吸血的锦衣狗,所以都只是点头,不好接话。 摸鱼八卦,也要讲基本法的。 “可要是这样。” 填完表格的张行好奇以对。 “陛下登基以来,修东都、一征东夷、二征东夷,包括还有一次迁都,这都是数以百万计,甚至累积近千万人/月/次的超大徭役,若是连这种几十万人,累计百万的徭役都要损失许多,那之前几次又损失多少?这么多人,不会对人口造成伤害吗?然后为什么征税没有出问题呢?” “多少还是大魏近乎一统四海,人口太多的缘故吧?”李清臣若有所思。 “大魏得有万万人口吧?” “有的。”旁边有人应声。 “不止。” 张行也即刻颔首。 确实是不止,他专门留意过类似的东西,不说别的,只是从这个世界的地理异化上便可以轻易得出结论。不说别的,东夷五十州、北荒七镇七卫,就明显是个相对的超出概念。而且类似的地理变迁还存在于南岭,以及南岭更南的地区,外加巫妖两族遗民盘踞的漠北地区加东南二 第六十六章 案牍行(12) 白有思终于冷笑了一下,然后抱着长剑转身便往里而行。 张钱二人不敢怠慢,随即跟上。 入得大门来,先是一个巨大的分山君、避海君合影石雕,转过去豁然开朗,偌大一个院子,中间一个石板大路宛若街道,两侧插着长兵,与门前所立长戟相似。再更远的两侧挨墙廊下,则是弓弩、短兵。 左右往来,有锦衣都管,有青衣小厮,还有一些健壮中年妇人,但更多的是布衣大汉,他们见到白有思皆俯身问好,态度恭敬。 与此同时,左右两侧更远处,依稀有兵器交撞声、弓弩张扑声传来,曾在此处住过几日的张行心知肚明,两边都是习武场与靶场,再外侧则是这些壮汉的宿舍,而自己就曾经在这些宿舍的套院里住过。 这些,就是典型的家将、家兵了,而且是合法的家将家兵,加一起约五百人,乃是白有思亲父白横秋早年获得爵位以来,按照柱国将军那种军事传统,历次大功叠加的……而五百这个数字,其实已经跟白有思伯父所继承的国公府不相上下了。 而如今,这位吉安侯又以四十六七岁的年纪入了南衙。 只能说,人的际遇果然……果然还是要奋斗出来的。 也不知道走了几进院子,三人终于停下,白有思自和几名随从的都管外加几名迎上来的使女先走了进去,而钱唐与张行却忍不住面面相觑——无他,他们居然来到了摆着三辉四御神像的祠堂前面。 这算啥? 进来先发个誓还是先拜个堂? 但来不及多想了,白有思进去片刻,便有四位使女迎出来,再将门前二人引入祠堂。 进了祠堂,规制也远超一般人家里。 如寻常百姓,能供几个小木雕,已然足够,平日参拜,都要去村社里的公祠才行,东都这里,也是坊内立着公观公庙的,而且几乎每个坊都有单独敬奉的寺观,或尊三辉,或敬四御之一。 一直到了冯庸那种级别的财主,才有钱在家里专门置一间大房子,四面摆上四御,中间供上三辉,然后周边摆上自家祖宗牌位。 吉安侯府这里,就更加夸张了。 祠堂内部居然还有一个小院,四面俨然是四御的各自独立庙观,中间庭院正中,有一中空亭子,亭内则是一个合抱粗细的三辉合一 “金柱”,铜质涂金的珠子上全是是日月的花纹,高大数丈,宛如一颗大树,唯独此树不开花不结果,只是顶上一分为三,各自竖起了一日二月三辉的雕塑而已。 这还不算,周边四角居然还有角亭,里面还有几条民间名声较好的真龙雕像。 “哪个是钱唐?” 就在张行注意力稍稍被四面神像吸引的时候,金柱之下,一名头发花白、身着锦衣的老帅哥已经在蒲团上开口了。 张行注意到,此人身前摆着一张棋盘,而棋盘黑白分明,早已经下到中盘,却少了一个对手——白有思是立在这老帅哥身后的。 甚至,棋盘对面根本就没有另外一个蒲团,也不知道这位白公在和谁下棋? “小人便是钱唐。”钱唐明显有些紧张,以至于拱手行礼时本能咽了一下口水。 “见过白公。” 这个声音,莫说白横秋在传闻中很可能是一位摸到宗师层级的高手,就算不是,以普通人的耳力也能听得清楚。 所以,钱唐马上咽了第二次口水。 “大钱是吧?早就听过你的名字了。” 第六十七章 案牍行(13) “天下事,自古以来取之难而守之易,所谓善始者不能善终,为什么呢?因为进取的时候,必定竭诚以对上下,而得志以后,便纵情以傲物……晚辈不是说白公纵情傲物,而是说白氏家大业大,工部掌握那么大的工程,只白公一人居高临下、谨慎有德,又有什么用呢?” “白公的失误很多,但最大的问题在于奢侈不俭,计划靡费,用人用物无度……” “其次的问题在于法度不严,致使专项财货流出不禁,只为此事,东都帮会便滋生无数,继而使得东都治安糜烂……” “除此之外,计划不周,不吝惜民力与百姓性命,也是个大问题,为什么冬日兴役,居然要等到役丁大举抵达十余日后才开始分发帐篷与冬衣?若是失误没有想到,那自然是工部负责的官吏愚钝到不堪的境地,而若是想到了,但觉得役丁轻贱,冻上十日也无妨,那便是某些官吏无德无仁,而白公疏于管教……” “但总归而论,明堂本就不该轻易动工,晚辈无知,总觉得庙堂之上诸公,明明个个聪慧敏达,知天晓命,却不知为何,却又总将百姓白身视为草芥,仿佛大事小事,苦一苦黎庶便可……殊不知,朝廷如舟,民如水,而凡事有度,在度下,水可载舟,在度上,水亦可覆舟!” “晚辈仓促得白公召见,言语无度,还望白公见谅,但更希望白公能够明晓晚辈之赤诚,自此三思而后行。” 张行乱七八糟说了一通,终于俯首而拜。 而此时的祠堂里,气氛早就干燥的过分了。 停了一阵子,白横秋终于开口,却还是先瞥了一眼身后自家女儿,才来反问身前的年轻人: “张三郎,你是不是觉得我女儿在这里,我不好翻脸?” 张行认真想了一下,然后重重点头: “若非巡检遮护,我怕是死了七八回了,非她在此,晚辈委实不敢言。” 白横秋失笑以对: “如此说来,你也知道你这番话皆是大而无用的废话了?” 张行依然认真; “并不指望白公能听进去半分,但却是晚辈我的真心话!” “你真是这么看的?”白横秋微微皱眉。 “是。”张行做答坦然。 “句句真心。” “但又知道说了没用?” “是。” “如此说来,老夫说你恃才傲物,愤世嫉俗,倒也一点都不算是虚妄了。”白横秋单手扶着棋盘,连连摇头。 “白公识人之明,洞若观火。” “那我再问你一句,若有一日,你居于我这个位置。”说着,白横秋指了指自己身下的蒲团,认真来问。 “那你这明知道不会为我所动的真心话,会被你这小子付诸于实吗?” “会。”张行没有丝毫犹豫。 第六十八章 案牍行(14) 那日犯颜直谏,似乎还是起了一丁点效用的——第二日下午,从南衙折返的曹中丞便下达了新命令,要靖安台内的三个精锐巡组,针对洛水、城东和城南进行重点监视巡查,防止官料的监守自盗,严厉打击走私,维护明堂修建秩序。 而这其中,负责最重要洛水通道的巡组毫无意外的落到了工部尚书嫡长女白有思白巡检的那个牌面巡组上面。 但这些对张行影响不大,因为他还是不出外勤。 非要说影响的话……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那天回来以后,根本没有提及那日余波的白有思对张行似乎就真的更加疏远了一些,两人的交流也变得更少了一些。可即便如此,张三郎也没有太大反应,反而工作更加勤恳与认真。 事实上,在张白绶的建议下,通过白有思的渠道,三个接受了专项任务的巡组合专门并了文案人员,乃是将所有专项结案报告统一汇总,由他润色审阅,再送入黑塔。 坦诚说,有点越矩了。 毕竟嘛,虽然大家都知道,张三郎跟黑塔的几位黑绶关系密切,而且文案水平高超,平素能给兄弟们省了很多麻烦。但是,外勤办案,尤其是这种事情,肯定会有油水,油而水一般是以巡组为单位分润的,非把油水亮出来给其他兄弟巡组来看,这就让大家很为难。 但还是那句话,谁让这个专项活动明显跟工部有牵扯呢?工部尚书家的女公子接了最难的活,要个统一汇总,曹中丞如何不许?其他两组的朱绶,连反对都没有开口机会。 “表填完了都?咱们对对昨日案子的关键信息,然后统一处置。”渐渐的,随着冬日正式到来,专心养生的张白绶居然也有些黑眼圈了。 “南城铜料案子……最后是落到了长生帮的头上?” “是。”其他两组,皆无正当年白绶做文案的说法,负责说话的乃是一名残废的巡骑,他的左膝曾在交战中中了一箭。 “长生帮帮主卫定边,通脉大圆满的高手,今日被我们卢朱绶亲手擒拿,全帮七十余人,或死或逃或被擒,基本上散了。” “这个长生帮是什么冒出来的?”张行思索片刻,继续追问。 “不会有反复吗?” “不会。”对面文案回答干脆。 “根本就是个新帮派,年中咱们清扫了南城,他们做据点的嘉靖坊就位置空了出来,然后秋日是招兵与发榜风波,卫定边这个时候才入东都,但来到东都后,看了本地繁华,反而不屑于按照父命去从军,便厮混起来……本人是个有本事的,再加上帮派一起来南城铜料坊就也立了起来,油水大增,自然跟着飞起来了。” “那卷回来多少油水?” 房间内,张行忽然压低了声音。 “不好说,拿回来许多都是铜料、铜器……”那文案干笑以对。 “他还懂得自家铸造铜器?”旁边另一组的文案诧异以对,这是一位年长的巡骑,加了白绶的,但跟张行这种前途远大的白绶还是不可同日而语。 “那你们一组可发大财了。” “一转手就是一半的利啊,平日哪里来的那么多铜料?”文案摇头不止,状若未闻后半句。 “生意独一份的。” “韩九郎。”就在这时,张行忽然放下文书认真来对。 “我与你说话呢,我又不是要耽误你们一组发财,只是想问问清楚,心里有个谱,好在文案上给大家省点事……你现在与我说实话,丢的废铜料是多少,查抄的是多少……你要是真不懂市价,我现在喊一位北市的掌柜过来跟你说!” “三哥何必发作。”那文案尴尬了片刻,赔笑对道。 “这不是一时也难算嘛……这么说吧,只做铜料来算,铜器不管,账目上林林总总少了三万贯,帮派里抄出来五千贯,我们委实没敢拿多少,大约入公了三四千贯,有零有整。” “那剩下两万五千贯去哪里了?” 张行蹙额以对。 “我不是要查案,我是问你们实情,心里好有底。” “能去哪里?本地的净街虎、城墙的大管,都是要分润的……”那文员摇头不止。 “甚至组里兄弟猜度,管着废料熔炼的那个工部的员外郎,本身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所以也应该分润了不少……也就是量太大,油水太多了,不好做火耗,否则自家能吃也就吃了。” “行吧。” 张行连连颔首,果然不再多做理会,只是又去看另外一名白绶文案。 “三组昨日在城东如何?我看是抓了一个工部吏员,然后也捣了一个帮派?” “对,就是这两个事情。”年长白绶文案当即应声。 “那工部吏员是典型监守自盗,他负责指派押运物资,居然让役丁直接将新来的铜料晚上送到他家院墙旁边的坊墙下,然后让自家子弟坊墙搬运,案值不多,一两千贯的总量。至于那个帮派,则是一群关洛本地的役丁组成的,专门在役丁大营内收保护费……” “什么玩意?”正在记录的张行目瞪口呆。 “在哪里收保护费?” “役丁大营……” “役丁有钱?” “来的时候,家里但凡有点钱的,谁不塞点给自家丈夫、儿子的?而且还有朝廷下发的冬衣,更何况,还能逼迫这些役丁偷盗材料。”年长白绶见怪不怪,说到这里甚至反过来提及了一件旧事。 “张三郎,别人吃惊,你吃惊什么?当日你背着伙伴尸首回家路上,不久遇到一个要你靴子的盗匪吗?这才一怒惹了你,杀了四五个人,再 第六十九章 案牍行(15) “明堂修的有条不紊,工期、规制全都无误,圣人前日大赏了白尚书,其中一条白玉案,乃是当日南陈皇宫里的极品……有人说,白公这是要大用了。” “胡扯什么?白公已经是南衙相公领一部尚书了,又有军爵,还能怎么大用?” “那你说……” “白公和圣人就是讨伐南陈时结下的君臣之谊,圣人这是在告诉白公,让白公放心受这份荣华富贵,不要有什么诚惶诚恐的姿态,因为圣人是把白公当自己人的。” “这倒是合情合理。” 小院里人一多,自然话也多,一阵高层八卦后,已然是中午,太阳直射,温暖人脸,使得院中愈加热闹,官仆小顾那里送来热茶,张行接过来起身来到门槛上,侧身靠墙来听,却并没有插嘴。 而过了一阵子,他果然从一个刚刚过来的白绶那里听到了更有意思的新闻。 “昨天城内出了两个大案子,死了一个净街虎的总旗还有一个工部员外郎,中丞刚一回来便有些震怒,黑塔里已经战战兢兢了。” “案子确实不小,但中丞为何为此发怒?” “因为是一个人干的,而且很可能还是惯犯。” “哦?” “之前旌善坊冯庸那案子,虽然结了,却留下了中州大侠李太白的名号,还半空题了诗……这次也一样。” “不会是有人仿照吗?这事常见啊?尤其是现场留诗、留名这种事情,惯常是一些愤世嫉俗之辈喜欢仿着来的。” “确实可能是仿着的……但这次又有些不同,两个案子,一个在西城的修行坊,一个在城东的延庆坊,差了好远,却都是半夜三更时分左右做下的,都是一击致命,都题了诗。” “所以,这次是团伙作案,猎杀朝廷命官?” “要么是团伙,要么是同一个高手……凝丹期可以驭真气的那种……但也有可能是冯庸案子里那个长生真气的高手进阶凝丹了。” “原来如此,若是这般,怪不得中丞会震怒……我记得张白绶曾写过一篇文案投入黑塔,被中丞批示留档,还传了几乎所有黑绶、朱绶来看,说的就是天底下修行之辈中,唯独凝丹期到成丹期的高手最为麻烦和棘手,一定要在通脉大圆满前便如提拔朱绶那般,早早跟踪、监控、拉拢才行。” “哪里哪里,都是大家平素心知肚明的事情,我只是第一个把这事写到文案上罢了。” 立在门框外的张行笑了笑,喝完最后一口冰茶,倒抽了一口凉气进屋来,复又坐在位中茫然了片刻——无他,他真的只杀了一个总旗。 但是,那个工部员外郎也不是无稽,而是他昨日认定的铜料案主要黑手。如果张行猜的不错,正是这厮大笔一挥,直接将城东进来的新铜料改成了废铜料,这才使得城南铜料案那般乱七八糟。 换言之,他是有杀这个人的准备的,只是昨日才做了判断,还没来得及等风声过去、情报查好,未免操切和容易引人怀疑。 所以,这算什么呢? 总不可能是最近太累了,梦中杀人? 下午时分,更多的消息传了过来。 比如说,负责此案的柴常检亲自往两处案发现场走了一遭后,立即给出明确判断,两个案子绝不是同一人所为,因为修行坊的两句诗颇得文华三味,反倒是延庆坊的那两句诗,过于差劲了点,一看就知道是没文华才气的人仿的。 所以,应该是团伙作案无误,而非是同一名高手所为。 这让张行稍微松了口气,还好自己没有精神分裂,记错事情。 但紧接着,临到傍晚时,在延庆坊现场的老刑名黑绶便又得出了一个新的结论,团伙作 案是没错的,但这不耽误团伙中有人是高手——延庆坊那里,绝不是靠着长生真气上去写的字,很可能是凝丹期高手凌空所为,建议台中查阅地榜高手最近的动向。 将要下班的张行瞬间醒悟,却反而心中更乱。 这一晚,张白绶回到家中,既没有出门去探查情报,也没有积蓄猎杀什么目标,而是难得早早上榻,辗转反侧起来。 翌日,天朗气清,稍有寒风。 张行早早来到岛上当班,便准备继续坐观情况发展与变化……然而,刚刚抵达不久,其他人员都没到齐呢,小顾连炉子都未生起,忽然间就来了紧急命令。 “怎么回事?” 白有思不在,张行代为接令,不免细细来问。 “我家巡检还没有来,而且说不得会直接去河上……” “全部停下。” 来传命的黑绶严肃以对。 “昨晚城东出了大乱子,所有巡组都要去城东做搜索,不说你们,昨日那两个大案子都移给刑部了。” “我晓得了……不过沈常检,敢问到底出了什么乱子?”张行认真来问。 “有什么利害关碍吗?” “反正你们巡组的人是瞒不住的。”那沈姓黑绶低头相告。 “这不是明堂修的又快又好吗?圣人大喜,前几日赏了你们巡检家里的长辈,然后昨日又忽然传中旨,说是要在紫微宫中修一座通天塔,跟明堂交相辉映……” 张行本能瞥了一眼就在对方身后的黑塔。 “然后,据说还要在城南修一座三辉金柱,以定天地中枢。”沈姓黑绶也有些面色紧张之态。 “中丞一力反对,张公赞成,白公认为修通天塔很简 第七十章 案牍行(16) “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一声敕令之后,罗盘轻易弹起,微微颤抖了一阵子后,直直指向了上游方向。果然,防区内的芦苇荡里藏着人,而且应该还不少。 端着罗盘走了一阵子,张行很快来到一处面积格外巨大的芦苇荡前,在反复走了几圈后,已经察觉到芦苇荡里某种不安气息与动静的他选择贴着芦苇荡,扶刀向河面走去——天知道此处到底藏了多少人。 这一段的伊水并不宽,水流也并不急,但因为挨着东都,被疏逡过许多次,所以中间似乎比较深。时值初冬,东都城内的井口、水缸什么的已经开始结冰,伊水这里,边缘的烂泥滩、芦苇荡里也都结了冰,只是一日照晒,只有背阴处还有冰花罢了。 考虑到过了河还有深山要钻,还没有吃的,那么如果役丁们选择泅渡,无疑相当于自己先送了半条命,不会水的,更是要直接死掉。 也就难怪要躲在芦苇荡里,干等着了。 可干等着又在等什么呢? 夜间会结冰吗? 又或者是在指望着有什么大侠从天而降,一剑杀了这个乱转悠的锦衣狗,再把大家一个个带过去? 但是,张行并不觉得晚上河道能结多厚的冰,可供人行。 思索了一下,腰间挂着白绶的锦衣巡骑忽然拔出刀来,然后在已经有些慌乱动静的芦苇荡前割了一束芦苇,转身扔到了有些冰渣的烂泥滩与河水结合部。接着,这个锦衣狗又俯身将手插入到了水中。 真气顺着最基本的正脉网络涌出,轻易的将芦苇冻实在水中,就仿佛他平日在生活各处的习惯性小动作一样随意简单。 一道流光从空中闪过,张行置若罔闻,反而回身割了第二束芦苇铺到了那块并不大的冰、水、烂泥还有芦苇混合体上,然后继续通过肢体释放着自己体内的寒冰真气。 流光一去不复返,张行做的越来越认真,越来越快,很快他的小玩具就已经铺开了一点规模,那是两坨通过芦苇和薄冰相连,实际上已经厚实到可以载人的冰,这就好像浮桥有了最开始的两块基底一样。 然后是第三块、第四块,与第五块。 终于,到了太阳彻底落下去之前,一条横跨了大半条河的奇怪 “浮冰链桥”出现在了河面上。 这个时候,温度已经很低了,相信随着时间的推移,河里的冰只会越来越厚实。 但还是不行,还是没法像一座真正的桥,前半截没有力学结构可言,后半截甚至差两束芦苇。更关键的是,如果继续等下去的话,天黑了以后,有些人就认不出 “桥”在哪里了。 张行不再犹豫,这一次,他将一大束芦苇准确的扔了过去,然后踩着浮冰,摇摇晃晃来到了河中央,接着,他拔出刀来,插到了脚下芦苇缝隙里的薄冰之下,直达流水中。 最后,丹田里的那些真气,被这个人用自己最熟悉的那种属性毫无顾忌的释放了出来。这是他自那次结阵之后,第一次全无顾忌,甚至有些拼尽全力一般将丹田里的储藏给释放了出来。 残阳落日,蒹葭苍苍,周围并无其他声响。 而随着真气激荡,顺刀而行,河水初时涟漪不断,但很快,就冒出一股巨大的白色寒气来,寒气弥漫河面,宛如平地起雾,遮盖住了张行的身形,但最终将那束芦苇下的那片水面冻得结实起来。 到此为止,张行耗尽了所有真气,只能借着最后一丝余光,踉跄着准备折返,但刚刚行了两步,他就意识到了什么,复又转身向河对面踉跄而去。 事实证明,虽然临到河边,还是一脚踩到了齐膝的冰水里……这清楚证明了他实力的底下和冰桥的不稳……但总体上,还是成功从河上走了过去的。 走过去以后,张行片刻都不敢停,立即转入对面临河的一个小坡侧后方,背对着这边躺了下来。 此时,天色已经彻底黑下,但终于有人冒险从芦苇荡中钻出,仿效之前那个奇怪的锦衣巡骑,踩着冰块与芦苇的混合物过河了。 但这些与张行无关,他的双腿,又一次回到了一开始时最糟糕的那种感觉,这让他回想起了自己初来乍到时对这个世界的那种奇怪感受。 就好像,世界又一次变得不真实起来。 当然,这很可能是纯粹累的,累到意识模糊了。 但根本没过多久,不等张行睡过去或是昏过去,忽然间就有人在他的头顶开了口: “你可以试试在腿上运行离火真气……应该会吧?” 张行沉默不语,却直接开始尝试运行起了离火真气,这让他稍微觉得好受了一点。 “值得吗?”头上的人冷冷相对。 张行终于向上抬头,却只翻了个白眼。 “也是。”头上的人继续道,却带了一丝不知道是嘲讽还是欣赏的笑意。 “说起来,咱们第一次见面也是河边上,那是大河边上,你带着一具尸体,靠在大树下,一身血渍都快成块的脏衣服,胡子拉碴,头发脸上全是灰尘,然后啃着一个窝头,但对上我和李枢,还有那徐大郎,都明显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好像自己多么高贵一样……到了现在,都还是改不了。” “巡检也很傲气……”张行若有所思。 “我迄今为止,都记得巡检将我带过河后,看着我满脸震惊时的得意样子。” “不一样的,你是心里的傲气,我是表面的。”立在张 第七十一章 案牍行(17)(4k2合1) 长水军的军屯城是新修的,足以容纳八千军士,外加数千后勤人员,此外还有校场、仓库、马厩等等设施,基本上算是一个小城市了。 实际上,屯城不过修成数月,附近便已经出现了对应的多个小型集市了,里面不乏酒肆、娼馆之类的存在,就连东都城的东部外郭周边也被严重刺激到,产生了很多变化。 只不过,这一切都被数以十万计的役丁们的到来给遮掩住了。 凌晨时分,张行带着本班其余五人平静的抵达军屯城城下,然后开始修整,此时后续抵达的靖安台官仆们早已经在做早饭,热水、马料什么的也都齐备……没办法,曹中丞的名号在这里还是很管用的,甚至他们的将领、军官很多都是那位皇叔亲手点的,他们不敢怠慢。 张行没有跟任何人提及昨晚的事情,连秦宝都只是三更时分看到张行拄着刀过来,其余四人更是连半点异样都没有看到,只随着张白绶一起安静折返,然后安静休息。 “小顾。” 张行的心思早就被昨晚的事情给撩的百般无聊,如今甚至有心情在吃完早饭后躺在吊床上与熟悉的官仆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 “你是如何成的官仆?” “不瞒张三哥。”正在旁边加柴的小顾回头尴尬以对。 “我原本是官奴,家里犯了事,被刑部抄录的那种,大概四年前太子薨了,大赦天下,就成了官仆。” “攒够钱了吗?”张行若有所思。 官仆跟官奴截然不同,前者是一种社会和人身地位较低的行当,干活有钱拿,一般而言随时可以拿钱出来赎身,成为普通在籍人;而官奴,参考之前的小玉,表面上体体面面,但实际上,律比畜产。 “早攒够了。”小顾似乎有些羞怯。 “那为什么不赎了自己呢?”张行完全不解,即便是官仆也到底是受人歧视的。 “主要是,我现在赎了自己也没地方去。”小顾有些无奈。 “反倒是留在靖安台这里,有吃有喝有钱,还不用担心遇到什么欺压,比南城那些良民强太多了……就想继续留在这里,等再过几年,有了足够资财,再出去自立。” 张行恍然……这就是阶层之外还要看地域与部门了,不能揪着一种体系来僵硬化分析。 实际上,小顾肯定是幸运的,他能够在靖安台这种几乎全员社会精英的地方当差,体面又干净;换成这军屯城里,那就不是一回事了,像这种年轻俊俏的,军汉们粗鲁起来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但这还不是最差的,最差的是发给地方上的官仆,天高皇帝远,官仆死了与官奴无异,甚至远不如东都的官奴。 东都的官奴一年四季还有免费的衣物和药品呢,死多了还要主管官罚俸禄呢。 不过,张白绶的心思很快又飘了别的地方——刚刚小顾说太子死掉的事情又引起了他的无端联想。 且说,张行来东都大半年了,有些事情他早就知道,但此时从另一个角度想来,却又别有意味——那就是眼下这位紫微宫中的圣人,人生如此,到底在折腾什么? 这位圣人是大魏第二位皇帝,他的父亲,也是那位先帝在位期间,便灭了东齐和南陈这两个最主要的对手,给他留下了一个占据了天下七七八八的完整皇权帝国,而且这个帝国还财政富裕、仓储过度……先帝最着名的一句话就是,为什么他不停的减税、降赋,而仓储却始终在增长呢? 接手了这样的遗产,躺平睡直也好,酒池肉林也罢,都不至于使天下崩坏的。 更别说,眼下这位圣人也绝不是毫无建树和资本的,他是公认的文韬武略,早年灭南陈时他就是主帅之一,并一度在江都主政,就是靠着这份功绩完成夺嫡,成为太子的。 换言之,这位圣人的 功绩和能耐,打小就算有目共睹的。 而等他继位后,对外又成功分裂了隔着沙漠难以全盘控制的巫族,北荒更是举众称臣,虽然两征东夷都失败,但目前来看,依旧是东夷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而大魏只花了半年就消化了战败。 对内,门阀政治虽然是巨大的问题,可不说别的,只凭他登基数年就成功自关西迁都到东都这边,并且摒除了老臣影响,以及之前对杨慎造反的极速镇压,便足以说明皇权是有条不紊在上升的。 甚至更进一步,说到更内一层……眼下这位圣人都有些过于幸运了,他根本不用担心因为自己修行上去,延寿几十年,造成皇室动乱,因为他幸运到连太子都已经死了。 死在了二十七八岁的年纪,没有太老,造成父子隔阂,没有太早,直接留下了三个尚在幼冲,但绝对是嫡长血脉的三个皇孙。有这三个小皇孙在,紫微宫中的圣人稍一表态,那些庶出皇子们就老老实实的当起了太平皇子,没有任何一个人有任何多余动作。 那么,回到一开始的问题,这位圣人到底在做什么,又在追求什么? 张行不是没联想到隋炀帝,但是目前来看,这位圣人真的还没有到那份上,而且就算是真的像,他也心虚,因为隋炀帝那种奇葩,你不作到最后一步上,谁也不敢认啊! 这就让张三郎很为难。 你说坏吧,似乎也就是封建社会吃人,不好说天地要变色的,然后咱们从今天开始准备做大事;你说不坏吧,从二征东夷开始到眼下大兴土木,又隐隐有些说头……这就真的很让人为难。 到底是屈 第七十二章 煮鹤行(1) 对逃亡役丁行刑示众的事情张行没有看到,也没有多余想法。 没有多余想法是因为法律上的确是这么写着的,很多人都觉得不忍,但又都觉得这是那些役丁自取祸患……属于典型的半封建半神权社会吃人了……张行又不是什么神仙,能救那一群人,已经不错了。 至于没看到,说起来更简单。 当日晚间,第二与第一巡组就被中丞亲令仓促调回了城中……不调是不行的,因为他张三郎浮冰被诬一事引发了驻地大骚乱,闻讯赶回的两个巡组几乎要爆发火并。 没办法,第一、第二巡组也是公认最精锐的巡组不说,关键是中丞无子,而罗方是中丞诸多义子中的长子,白有思家世更是没的说,偏偏两人又都是凝丹高手,两位常检都不敢保证,自己能控制住局面,只能飞书黑塔,请了中丞钧令,然后又来了两位常检,两个陪一个,先后归城。 回到东都后,事情还没有结束。 当日下午,被要求休假回家的张行便起草了一份文案,公开实名检举第一巡组在城南铜料案中贪墨成性,借铜器与铜料价格差异私吞公款,款项高达数千贯。 这还不算,检举文书乃是一式五份,居然是在往靖安台黑塔投递的同时,张贴到了靖安台所在立德坊的四面天街边廊下,等到黑塔里反应过来迅速撕了以后,已经是沸沸扬扬了。 但是,这倒都还罢了。 问题关键的关键在于,这个检举是真的……甚至都不用查,黑塔上下就都知道这个检举是真的。 查专案后做点账,分润一些利市下去,本就是成例好不好? 哪儿没有? 比刑部杀白鹅道德一百倍好不好?刚到手的案子,小小工部员外郎大笔一挥,刚刚城东铸好的新铜料变废料,再转城南被 “偷走”,又算什么? 但是,有些事吧,是不好上秤的,只能靠大家心照不宣的维持……现在张白绶非说就是因为自己发现了这个账,所以才被罗朱绶打击报复的,又有人证又有物证,还有账本的,你也不好强按头……尤其是背后还有个撑腰的白巡检。 其实,大家都明白,长水军屯城的破事一出,这张白绶既然完好回城,要是不报复回来,反而显得不对劲了。 眼下,就是看中丞如何调节,如何让此时收场。 “说说吧!” 黑塔五层,停下笔的曹中丞抬起头来,却是难得也有些头疼起来。 “为什么会跟思思的巡组闹出这样事来?还有那张三郎,也是上下公认的人才,又何至于闹到这般?真的是因为铜料的事情吗?” “不知道义父愿不愿意信孩儿?”罗方当然也有些焦头烂额之态,但还是保持了高手与上位者的风范。 第七十三章 煮鹤行(2) 命令来的很急,黑塔甚至直接言明,全组一起出动,不得延误。 上下都晓得,这是一种调节和安抚手段,追捕莽金刚那种狡猾的凝丹高手和下江东催粮根本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差事,前者又苦又硬甚至很危险,后者基本上是发一笔利市的公款旅游。 虽然是和稀泥,但胜负高低却是分出来了。 对此,白有思巡组上下没有人表达不满,其他人不提,皆乐得如此,张行和白有思这两个当事人也没有说什么。 甚至,白有思这么想的不清楚,张行这里反而些释然——这倒不是说他怕了什么,实际上熬过当日的对质后,张行自问就没什么危险了,剩下的无非是大人物手心里的一些政治把戏,而玩政治把戏这种东西,他更不可能说会怕了那些武夫。 主要是,张行真切感觉到,东都这里的政治环境真的很不好,那位圣人就是不愿意安生,今天杀个千把人,明天发个十万役丁,后天再杀个千把人的,时间长了,心里有点火的人不像李定那样顶着个黑眼圈萎靡下来就怪了。 环境会异化人的,整天看着这类事情无能为力,再出色的人物也会颟顸和冷漠下来,按照张行之前在另外一个世界里看来的一些大师的观点,这应该就是为什么人们总是质疑王朝中后期朝堂没有人才的缘故——不是没有人才,不是没有俊秀,而是被环境异化、钳制,做不出有格局的事情来。 而同样一个人,如果从王朝末期熬到另一个王朝初期,甚至不需要等到初期,直接转入乱世,却又往往会焕发出光彩。 为什么? 因为环境改变了,僵硬的束缚解开了,人的活力被释放了。 当然了,凡事都有两面,再僵硬的体制也会保护人,并且会很大方的借出自己力量,张行便是因为这个才在初来乍到没有立身之处时选择投身靖安台、投靠人家白巡检的。 唯独此一时彼一时,到了眼下,在东都呆了大半年,感受了这股力量的强大,同时也意识到这股力量的残暴后,张行的心思稍微有了一点变化。 他开始稍微的,但很明确的反思起了自己,是不是可能选错了新手阵营?只是这番思路,在那晚上之后,又有了一点微妙的变化。 自东都往江东有两条路,一条是横穿中原腹地,跨淮河南下,另一条是先下南阳,再顺着被白帝爷开拓的汉水南下大江,继而顺流而下。 前者适合北上,后者适合南下,而在白巡检的决断下,巡组毫不犹豫的选择了第二条路。 张行作为巡组一员,当然只能按照命令,迅速重新集合。 当然了,肯定要做安排,家里只剩一个半大丫头,除了留下足够的钱粮外,秦宝还按照张行的建议,专门去往靖安台中做了报备,要求台中按照巡组外勤时的规矩,定时去家中叫门和保护。 除此之外,秦宝的那匹瘤子斑点马也不能留下,性子太野,月娘没法照顾,也不好天天去买肉买酒,所幸已经渐渐长大,再过一两月骨架结实,就能骑行,便干脆直接带上。 再往后,则委实没什么可安排的了,两个光棍到底光棍的利害。 一路疾驰南下,赶路的过程乏善可陈,而且疲惫到让人没有任何多余念想,对于张行来说,唯二值得一提的事情在于:首先,他没有在路上发现大量的预想的新征役丁;其次,那条宽阔齐整,而且清澈平稳到神奇境地的汉水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 前者暂且不说,后者毫无疑问,是发生了类似于红山一样的超凡变化。 至于前者,也在抵达襄阳受到荆州总管白无漏的招待后,真相大白起来。 原来,按照朝中传出的消息,在天坛规制已成的情况下,通天塔的建设行 动居然受到了紫微宫、天坛与北邙山的地理阻碍,工程难以展开,想用更多的人力从速完成也用不上,最后居然 “只需要”月役万人——对此,朝廷干脆发了官奴,再加上直接从东都本地征召部分役丁来承担这个简单任务。 当然了,张行还是怀疑,这恐怕不是工程的问题,而是这个塔想建的快都不行。 第七十四章 煮鹤行(3) 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 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 这一首诗,单一句烟花三月,便道尽了春日间大江两岸的风流。 但可惜,张行一行人不是烟花三月时分顺江而下的,他们是在隆冬,看不到两岸盛景……而且说来也怪,在铺了一条龙的汉水上的时候,大家只是觉得顺流而下行船太快,所以风起的太冷,并没有任何其他不适,但一离开汉水,在江夏郡入了大江,就立即各种麻烦事上来了。 先是有人晕船,甚至有马晕船,秦宝的宝贝瘤子斑点兽上吐下泻,别说吃肉了,就是喝清水都能吐出来,把秦二郎急的心急火燎;然后是遭遇雨水与风浪;这些都也罢了,因为水流而下的时候,很快就过了雨水区,但接着又有人因为雨后结冰导致甲板湿滑而落水…… 最后这件事情几乎是要命的意外,幸亏船上有一位成丹期高手,直接飞下去把人捞出来,但依然冻得不行,缩在船上打哆嗦。 不过,这一切倒霉的破事在巡组抵达丹阳郡水段后便彻底消失不见。 到了此段后,顺流而下的官船先是忽然降速,航道也改成大略向北,这个时候,上下如何还不知道为什么叫做江东、江西?又如何不晓得,什么是大江中游与下游之分野。 然而,这还不算,航行到这日下午,天和气朗,万里无云,航速又低,众人纷纷出甲板闲聊,正在惬意之时,忽然间,不知是谁一声轻呼,引来所有人注意——原来,脚下航段自南向北,可前方江面尽头,江北、江西,也就是所谓江右那一侧,平原之上忽然平地起了一山,宛如门扉,当面拦住长江航道。 众人虽然很心知肚明,晓得那是一个转弯处,却还是架不住纷纷来看这番妙景。 更有人打趣,要张行来作一首诗,一定要文华出众的那种,不许再说什么河下龙之类的顺口溜。 张行心中无语,只能假装不做理会。 吵闹嬉戏之中,船只果然在这扇门扉下转东,但转东之后,众人便复又目瞪口呆起来,原来,从这段自西向东的江面看去,前方江左丹阳郡中居然又有一座山,宛如门扉,而且是直接突入江中,正在航道正前方。 此时,远远望向此山,再看头顶上那一座山,众人自然啧啧称奇。 “这两座山肯定有明堂,不知道唤做什么山?” 很多巡组成员和张行一样,都充满了好奇。 “回禀各位锦衣官人。” 抵达此处水段后,船速已经彻底缓和下来,再加上船上安泰了许多,船上的水军和仆役也都有些随意,自然有老道之人遥遥回应。 “这两座山一起,便是传闻中当日青帝爷证道时登的天门山!传闻,若是那些陆地神仙能在此处驾驭真气向上,穿过上面的真正天门,便可成真神仙!” 此言一出,满船轰然,虽然青帝爷那都是八千年前的事情了,故事注定不可靠,但这来头委实够大。 随即,众人稍歇,李清臣复又一拍船舷,想起一事: “是了是了,北面大河那里,潼关上游,也有一龙门渡,和此处说法类似,据说要能在北面大河龙门那里驾驭真气向上过了一定路数,便可化龙!这都是一样的道理,只怕不假!” 且说,周围人喊出天门山三字时,张行一开始还有些懵逼,因为他印象中的天门山不是长江上的,就是陆地上的一座小山,而且那天门也不大,哪里像眼下这两座山,以大江中下游为分野,以长江江面为门户呢? 但很快,他就想起了老朋友李太白的一首诗来,登时醒悟。 正想着呢,那边却又嚷叫起来,乃是要让白巡检试一试,看看她老人家一气之下能不能腾过此天门。 白有思听得无语,她还在观想成丹阶段,又不是那些宗师、大宗师的,哪来那么多真气储备?可以直直向上一腾数百丈?然后确保自己落下来不摔死? 便是勉强腾起了,又能如何呢? 而很快,船只便来到东面门扉下,然后随着山下的大江回流轻松一转,再度北向,而当此之时,左右各有苍山如聚,且临江之处也都是笔直石壁,天门之形竟是全然展示了出来。 更要命的是,偌大的江面,阳光之下,居然正有一片白帆孤零零迎面而来,颇有奇趣。 张行看到此处,哪里还不晓得,人家李太白兄的诗是真的有实底的,而一想到这个世界明明有此景,却未必能有此诗,也是一时心痒难耐起来。 不过众所周知,张行素来是不在乎这些的,只是一跺脚,便也不顾及什么,直接回到楼船内,匆匆寻得纸笔,写了四行诗来,然后就走出舱门,昂然来到船头,递给了白有思。 白有思好奇打开一看,正是四句齐整的诗句,与之前的顺口溜截然不同,而且诗句看似写景,却居然一片动态,颇有几分豪气,更有一番推陈出新,再接再厉之意,与二人此时心境也是相符。 换言之,这是一首极为应景应人应心的绝妙好诗,便也怦然心动。 第七十五章 煮鹤行(4) 白有思所领巡骑抵达扬子津引发了本地官场与民间的双重震动,很显然,抛开锦衣巡骑本身的特殊性不提,一路上快马加顺流而下的神速也使得江都这里根本没来得及接收到任何有效信息……当然,这本是锦衣巡骑日常出巡时的常规操作,要的就是地方官府的措手不及与地方上的震动感。 唯独这一次,第二巡组上下心知肚明,根本没有什么转案或者钦犯,只是要在这里等到过年,收收江东诸州郡的节礼,然后开春押运补粮回东都而已。 这一日,是十月廿八,冬季的第一月即将过去,马上就要进入隆冬时节了。 “这里老百姓特别怕我们。” 秦宝牵着自己的瘤子斑点兽往渡口旁的驿馆而去的时候,稍作摇头。 “哪里的老百姓不怕我们?”一旁的李清臣例行表达欲过剩。 “我们是靖安台中镇抚司巡骑,是朝廷鹰犬之任,是他们口中的锦衣狗,出面就是抓人办案,东都那里的中枢官吏看到我们都躲着走,何况是相隔数千里的江都?再说了,江都这个地方,一面那么富庶,一面却是朝廷最远的一处大方镇,天高皇帝远的,只要瞒过上面,什么龌龊事都能干得出来,如何不怕我们?” “李十二郎,说跑题了,这说的是百姓。”张行牵着黄骠马在后更正。 “秦二郎的意思应该是,同为被灭的他国故地,相较于河北、东境的东齐故地,这里作为南陈故地,其实跟朝廷隔阂更重……” “江都不是南陈故地。”李清臣毫不畏惧,当场指出错误。 “灭东齐后,此地就被大魏占了,圣人就是在这里出任方镇,筹划灭陈的……灭陈后,又因为此处虽是江北,却是江东总领之处,所有在这里呆了数年,安抚江东……” 话说到后来,李十二郎自己都觉得有些强词夺理,东齐都有故地,那灭东齐后占的地方就不是故地了?你也知道,这是江东总领之地? 这话不害臊吗? 尤其是张行听了以后非但没有驳斥,反而连连颔首……李十二虽然是个犟嘴的,但也还是个要脸的,立即就闭了嘴。 “谁说不是呢?” 眼见着话有点尴尬,年长的黑绶胡彦也跟着感慨了几句。 “东齐那边是有深仇大怨,但更多是上面的大世族、大门阀的仇,两边打了上百年,多少血仇,哪位上柱国家里没在东齐折过人?所以才现在压着那边的世族、豪强,不让做大官。实际上呢,前朝与东齐基本上算是同源,上面仇归仇,恨归恨,下面的老百姓还是很有认同感的,不然圣人也不至于一登基就修东都,然后迁到东都。倒是南方这里,之前隔绝数百年……” 这话有些道理,但未必不是一个朝廷中枢骨干官吏的偏颇之词,下面老百姓觉得如何,上面官吏觉得如何,最上层的门阀世族觉得如何,被挤到一边的东齐豪强如何,包括圣人觉得如何,不是本人谁都不知道,只能多听听多看看多想想。 就好像眼下,一行人正说的热闹呢,结果这边刚一踏入扬子津驿站的大院,就看到了一阵鸡飞狗跳的乱象——无数官吏、客商逃也似的拎着行李、拽着儿女、牵着牲畜、呵斥着仆从,多有狼狈之态,俨然是听闻有锦衣狗乘军船到了渡口,正欲避祸离去,却迎面看到数十骑锦衣绣刀之辈当面而来,也是当场失声,宛如定格画一般呆住。 但很快,就是更加失序和混乱的场景。 见此情境,白有思、胡彦以下,全都无言以对,只能引众立到院中一侧,然后一声不吭,等待乱象结束。 而这个人马俱肃、整齐立定的寻常举止,虽然没有加剧混乱,却明显让所有人更加畏惧——前后左右,真的是一声不吭绕着走的。 须臾片刻,人就走的精光,甚至有人连行李都落下了,张行原本还想 去喊一声,递一下,但想了想,愣是没敢动……锦衣狗们自己都被这幅场景吓到了。 但麻烦还没完。 先是操着南方口音的驿站官员战战兢兢过来,请求给予时间来做打扫;然后好不容易清扫干净,便有江都城内的朱绶飞马派出信使,询问任务与情况;接着还没来得及做文书交接和说明,江都留守来公便又遣使者过来,说是扬子津是江南的官吏往北方去的节点,靖安台的人占着那里的驿站会吓到人,让大家伙入城去住。 江都留守来战儿是一个真正的通天大人物,军中宿将,官至柱国领陪都留守,爵至国公,修为已经摸到了宗师门槛,更重要的是,这位是当今圣上心腹中的心腹,否则即便是一时军需休整需要,也断不会他一个江都本地人,而且还是个出身低微的一武之夫来担任江都留守的。 总之,这位的话必须要尊重,但问题在于,进城住哪儿,那来公也没说啊? 无奈之下,众人只能请那使者回去问询,然后在原地等候。 不过,这来公的使者刚刚走了不过一刻钟,便又有使者抵达,居然是来公的副将、副留守周效明的小儿子周行范,直接邀请锦衣巡骑的人以皇帝亲卫的身份去城北行宫外城屯驻,以作据点。 到此为止,上下哪里不晓得,这是摊上了两位军中老爷,才会行事这般粗疏,但事到如今,也只好捏着鼻子仓促上马,往北面城中而去,将一个空荡荡的驿站留下……也就是这个时候,更让人无语的事情发生了。 锦衣巡骑数十,离开驿站走马向北,结果人刚一离开扬子津周边的 第七十六章 煮鹤行(5) “来公,请恕下官不敢擅自接此大案!” 周围侍卫涌上,将那些血不拉几的刺客们拖了下去,而待惨叫声消失,端坐不动的白有思方才平静朝来战儿拱手。 “为何?”满脸横肉、腰围极大的江都留守一时大怒。 “叫你们来打秋风,便眼巴巴的几千里跑过来,叫你们做自己分内的事情,却摆出脸色,靖安台难道是这样子办事的?难怪扬子津那里的官民见你们离开都要跳起来!” 白有思终于轻笑了一下,却居然没有理会来战儿,反而扭头看向周效明: “周公,正所谓周不离来,来不离周,能否请两位留守稍安勿躁,让我们这些初来乍到的晚辈好生说几句话?” 雄壮的来战儿愈发怒气迭起,宛如天王一般气势惊人,但随着瘦削的周效明抬手一挡,却又安静了下来,后者也认真朝白有思拱手回复: “白巡检,大家都是朝廷命官,这里没人仗着年纪、官位、修为,不许他人说话。” 来战儿居然不恼,反而嗤笑一声,坐回自己的主席,端起没喝的酒水一饮而尽。 “那好。”白有思见到如此,当即欲言,却又忽然怔住,然后微微摇头。 “算了,还是让我属下给周公、来公说一说吧。” 一众锦衣怔了一下,胡彦以下,齐齐去看张行。 张行也怔了一下,却又瞬间醒悟,上前朝着前方两个大人物拱手: “周公、来公……下官张行,为靖安台白绶巡骑,不敢妄言议论,只是以事论事。” “快说。” 立在堂中的周效明对待张行就没有对白有思那般客气了,只是一手扶着侍卫刚刚送来的佩刀,一手微微抬起,催促之意明显。 “是这样的,自古以来,不管是本朝靖安台锦衣巡骑,还是前朝的卫安台,又或者是白帝爷身侧的缇骑,都是有规矩传来的,最有名的,便是三避默的规矩,乃是说,遇到案子,有三种情况,我们这种专案巡骑非但不能去管,反而要躲避和沉默……”张行摆出三根手指,言辞恳切。 “说来也巧,今日之事居然三条都占全了。” 首座上的来战儿略显诧异,隔着几案立在堂下的周效明将信将疑,北衙的赵督公,还有谢郡丞则是微微好奇,而那位旁边束手而立的靖安台东镇抚司的陪都朱绶廖恩则开始怀疑人生——他才来江都三年,怎么就听不懂东都话了呢? 但是放眼望去,这厮说的头头是道不讲,那白巡检以下,二十几号人也都是一副排列整齐,面色凛然模样……难道真是自己老了,忘了这些什么东西了? “首先一条,便是钦命不移。”且不说廖朱绶如何乱想,另一边,张行早已经继续侃侃而谈下去。 “这个意思很好懂,巡骑外出是有任务的,不管任务难易大小,都是以钦命之身出来的,遇到其他案子当然可以管,但一定要将钦命本务给大略安排妥当……而现在,我们并没有见到江东诸州郡缴纳的补粮,甚至没有得到诸州郡的许诺,如何敢轻易插手他案?” 话至此处,张行复又看向愣愣来看自己的白有思: “巡检,如果我没有记错,今年年初我从落龙滩逃回,背着尸首赶路,杀了四五个抢我靴子的群盗,你率诸位同列迎上那个案子,决心将我追索到底,应该也是先完成了出巡钦命,并分派可李十二郎分路往归东都做汇报了吧?” 白有思当即严肃应声: “不错。” 其余诸多资历巡骑,也几乎人人颔首。 副留守周效明抿了下嘴,有些无奈的去看来战儿,却不料来战儿反而认真盯住了那个侃侃而谈的靖安台张白绶。 “其次一条,乃是即时不应。” 张行丝毫不管来战儿的目光,继续说的口吐莲花。 “这一条就更简单了,几乎是官场通用、 大家都懂的道理,讲的是初来乍到没有任何头绪,或者骤然亲身遇到的疑案,绝不能擅自接下,省的沦为他人刀具……而这一条,在锦衣巡骑这里尤其要命,因为锦衣巡骑既有临时逮捕之权,又有临阵格杀之权,还有黑塔刑狱,一旦为人利用,仓促介入,往往会造成不可逆的后果……许多冤狱都是这般造成的,后来查明了,也只能那样了。” 说着,张行微微拱手: “周公、来公,请你们设身处地想一想,从我们这些巡骑的角度来说,今日的案子是不是过于巧了点?” 来战儿依旧盯着张行不动,倒是周效明一时欲言,而白有思也在琢磨起来,准备拿这些官话堵住对方的嘴再说。 但张三郎却没给所有人这个说话机会: “但前两条都不算什么,尤其是来公、周公一体,又是圣人之心腹,我们这些人便是因为这两条受了许多委屈,又算个屁呢?关键是第三条铁律……党争不论!” “什么意思?”就在跟前的周效明面色微变,之前向前一步逼视。 “这位张白绶不妨把话说清楚一点!” “那下官便说到尽可能清楚一点。” 面对一位柱国、副留守,实际上很可能承担真正的留守职责的超品大员,张行丝毫不惧,甚至声音抬高了八度。 “锦衣巡骑是什么?是圣人亲军,是皇室爪牙,是中枢鹰犬,除了中旨与中丞钧令外,什么都可以不管……所谓刑部和北衙管的了的事情我们能管,刑部和北衙管不了的我们也能管,我们干的事情是生杀刑狱、株连囚禁之事!说白了,便是奉皇权以超凡行特务!但越是如此 第七十七章 煮鹤行(6) 十月底,天气忽然稍作回转,长江畔的江都城反而有些小阳春之态。早上还挂着霜花,中午便又暖的人想穿单衣了,着实让一群北方来的锦衣巡骑们长了见识。 而这一日,抵达江都城的第二巡组组员们早早换上便衣,三三五五往城内外各处游玩,包括领队的朱绶、黑绶和几位白绶,全都在其中,真真就把昨晚发生在眼前的大案给抛到一边去了。 无奈之下,案子只能由东镇抚司在本地的陪都朱绶廖恩接手,然后按照流程汇报,同时展开刑讯、调查。 “妙哇!” 一声布衣的张行驻马在大江畔,望着前方江面,顿觉心旷神怡。 “不知道妙在何处?” 副留守周效明幼子周行范本来是奉父命去 “慰问”一众锦衣巡骑的,却不料连白有思和胡彦的面都见到,只遇到了留在驻地往台中写紧急报告以及 “三避魔”原则的张行,还有等着张行的秦宝,最后无端沦为了二人的导游,堂堂方镇公子,居然不气,反而认真诚恳。 “我随家父只此处半年,可能是见惯了大江颜色。” “哎~” 张行当即摆手,然后一手勒马一手指向江心。 “周公子请看,江心洲上,芳草萋萋,远望过去,是不是难分春与冬?” 周行范和秦宝一起抬眼望去,却都只能微微颔首。 “还有这江畔白沙,被江浪铺陈不断,干干净净,江上蓝天,空寂无物,唯有微风高悬,所谓天青沙白,是不是还有几分秋日空寂之态?”张行复又以手上下一划。 周行范和秦宝上下一看,也都无言。 “再看旁边的树林。”张行勒马微转,摇头感慨。 “你们看,树叶皆是青黄色,咱们当然知道这是将落未落的叶子,但如此场景,与春日新叶吐出,嫩黄泛绿又有什么区别呢?而最妙的,还是那边树林下庭院中伸出来的一串梅花……梅花怒放,远远望去,只觉得是夏日花开。” “然后呢?”秦宝看到周行范茫然不解,主动代替询问。 “三哥,这便是盛景了吗?” “单说一处,当然不好说是盛景,但加在一起呢?”张行当即来笑。 “二郎、周公子,你们说,若有一人如中那般被神仙所扣,一去百年,此时忽然被放回,落到此处,爬起来四面环顾,敢问,他是以为此时是春呢,还是夏?是秋呢,又或是冬?更别说,大江东去,万古不移,逝者如斯夫,不舍四季,春夏秋冬对我们来说是性命精神,是冷暖兴衰,对大江而言却又有什么区别呢?” 秦周二人各自怔住,一时间竟也觉得眼前景色奇妙起来。 而张行阐述了一番,便直接打马转向,上河堤往之前所说的那片树林而去,但刚刚走了二三十步,来到树林前,身后两人尚在痴痴看着江色,林中便有一人高声笑语: “阁下神采飞扬,点评有度,不似俗人,不知是咱们江东王陈顾陆谢桓马中哪一家的世兄弟?在下吴郡虞氏东阳房,虞恨水是也!” 张行闻言大笑,立即拍起腰中绣口刀来: “北荒荡魔卫农人出身,先做排头兵,再做锦衣骑,专门来抄灭江东八大家的!” 林中当即鸡飞狗跳,乱作一团。 而张行看都不看林中情形,自顾自往树林旁的一处建筑而去,来到建筑前,方才翻身拴马。 第七十八章 煮鹤行(7) “观主,是这样的,我们本来就是闻名过来拜谒贵观的……但是路上看到江边盛景,就歪了过去,然后周公子这人呢,又比较懒,看完江景往这边来,发现挨着江边便有贵观的一面墙,便直接翻了进来,不想惊扰到了观中,委实对不住。” 张行诚恳与前来质询的真正师太做了解释,并专门强调。 “我们绝对没想偷萝卜。” 那年长师太反复来看三人,先盯着周行范周公子做打量,引得周公子赶紧双手交叉,俯身作礼,这使得师太面色稍缓。 可是,等她再看张行与秦宝,发现二人腰中的绣口刀后,几度欲言,并最终没有忍住: “偷萝卜我自然是不信的,可北边的贵人为何要便衣来我们这里拜谒?” “真的是来拜谒的,北方并无真火教痕迹,委实好奇。”张行愈发恳切,丝毫不顾身份被看破。 “便衣是为了不引起慌乱……还是说须换回锦衣,郑重其事,才许入观参拜赤帝娘娘?” 师太停顿了一下,正色更正: “我们真火教不拜赤帝娘娘,只拜琼华女圣所燃真火!” “自然如此,自然如此。”张行即刻严肃点头。 “其实,就是想知道这些教典,才来参拜的。” 旁边周公子欲言又止,他很想说自己就知道,但终究没有说出来。 而师太稍作思索,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如此,你三人不要乱走,随我来便是。” 三人赶紧跟上。 话说,张行真的是来参观的,只是顺便做些真火教的相关调研……真火教虽然屡屡受朝廷打压,近来例行不稳,渐渐成为南方的一个不稳定因素,但在大江以南,尤其是江东地区依然广泛存在,而且是公开的存在。实际上,不光是各大城市都有真火观,就连很多南方出身、家门布告的达官贵人家中,也都默默信奉此教。 来战儿就是其中一位,周效明也是其中一位,这都是公开的信息,但即便是这二位,到了东都,也都不好在赏赐的宅邸中公开供奉,只能弄个长明的火盆做个寄托。 那么,为什么一个有着活生生神仙、真龙存在的世界会有这种显得比较尴尬的宗教存在呢? 原因就在琼华女圣四个字上——这是赤帝娘娘证位前的陆地尊号。 而赤帝娘娘本是妖族公主出身。 若非如此,也不会有人族出身的黑帝爷在红山一刀给赤帝娘娘划拉出血来了。若非如此,也不会有当日祖帝东征,止步于《女主郦月传》中的那对龙凰后掷刀遗恨,代之者立即搞出了宗教改革,推出了三一正教这事了。 但是,赤帝娘娘再是妖族,再怎么尝试阻碍历史潮流,她能证位至尊,就已经很说明问题了——这位活着的时候,几乎是筚路蓝缕,荡平了南方的巫瘴,消灭了不知道多少异兽真龙,平整了东南海岸线,浮起了现在的妖族二岛,搭建起了西南天蓬。 而甭管她老人家当时是为了啥去做的,现在享受这份庇护的,绝大部分都还是大魏治下的凡人。 说白了,还是那句话,天下没有失德的至尊。 所以在南方,赤帝娘娘的信仰不可能不广泛的。 所以,即便是跟三一正教只奉至尊的教义相冲突,也免不了有真火教的存在——有种你下旨灭了真火教,不许人信奉琼华女圣,顺便熄了远在南岭那摊燃了几千年的真火?! 不被逼得无路可走,哪个凡间帝王敢这么干? 哦,就你号称陆上至尊啊? 位于江都城南的这家真火观面积不大也不小,而且应该有些年头了,很多地方都有年久失修之态,出了菜园子,转过一个用作收养婴儿的侧院,再自一棵盛开的梅花树下转过,便到了中轴建筑所在的大院子里。 到了此处,赫然是与北方三一正教影响下类似的那种四面合围建筑,可见神仙都挡不住凡人的交流——只不过中间不再是三辉金柱,而一处上方屋顶实际上承担了烟囱功能的一个大亭子,亭子内燃烧着一个石头基地的大火盆。 今日天气甚好,周围正有不少人膜拜。 “以为我们真火教是主奉赤帝娘娘的,是第一个大谬误;以为我们真火教是信奉琼华女圣的,是第二个大谬误。”女观主望着上前去拜真火的周公子,语气略显怪异的与两名布衣装的锦衣狗解释道。 “实际上,我们主拜的,乃是琼华女圣燃起的南离真火……万物不息,真火不灭,但终得大光明!” 张行负手而立,目光从火盆转向火盆南方那略显陈旧的的开面大殿,并落在大殿中的琼华女圣像上——那是一个相对三一正教下四御概念明显有着更多生动表情的雕像,而且背后还有着一双孔雀羽翼一样的装饰存在。 后者在三一正教的概念下,是非常犯忌讳的事情。 看了片刻,随着秦宝也忍不住上前去做参拜,张行复又将目光转回到了火盆上,即便是隔了数十步远,他也能感到那火确实不是凡火,因为火盆隐隐能引动自己体内丹田气海,以离火真气的形式翻涌出来。 “师太,我不太明白。”看了半晌,张行忽然诚恳再问。 “如果问的浅陋或者有些冒犯还请您包涵……首先,为什么不将赤帝娘娘、琼华圣女、真火三位一体来奉?其次,为何是火?” “我就猜到你要这般问。”女观主叹了口气。 “这两问其实是一问……那就是真火教的真火从何而来?” 第七十九章 煮鹤行(8) “我去查了死了的刘璟相关背景。” 摇曳不定的灯火下,黑绶胡彦率先开场。 “鲁州出身,祖上是东齐的州郡官宦,三十二岁便做到陪都金吾卫总领都尉,照理说已经相当不错了,但往后十年,便一直蹉跎在了江都这里,前几年还好,这几年愈发不爽利,常常跟身边人说在这里渐渐变得全是南陈汉,呆不惯,想转走,但十年苦劳,平白转走又不甘,总想立些功劳……” 众人听到这里,都有些反应。 话至此处,胡彦看了一下坐在原处阴影中,只露了半张脸的张行,然后扫视周围人一圈: “昨天的案子很明显,周公根本就是假靶子,本意就是要杀刘璟,而我的看法也基本上与昨日张三郎的说法相符,这很可能是江都官场内斗……而且我觉得我们昨晚很可能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怎么说?”白有思微微歪起脑袋。 “巡检想一想,按照刘璟的表现,会不会有向我们检举一些江都内情的可能?” 胡彦认真以对。 “江都权贵中唯一一个北方人,而且是有足够动机向我们检举一些内情的北方人,在我们抵达江都后的当日,就在宴会上被刺杀……真的有什么针对我们的阴谋吗?依我看,反而像是因为我们的到来,被迫临门一脚,仓促刺杀,没办法了,留守府内触怒来公也罢,当着我们面也罢,不杀不行了,不然宴会一结束,刘璟说不得就能直接找到巡检你做检举。” “如果这么说的话,会不会是有高人吃定了我们的心态,专门选在这里刺杀呢?来个灯下黑?”钱唐反问道。 “事情终究难说。” “不错。”胡彦点头。 “只是一种可能,我只是这般觉得而已……而且,昨日张三郎的那些话委实有道理,官场上的腌臜事先甩开也是应该的。” “不必给我留面子。”白有思笑道。 “若是我们自家自我惊疑,那必然是我昨晚考虑不周……接着说便是,这案子一定要见个分晓的……其实不难。” 胡彦微微摇头。 “江都这里有个净街虎总旗是我旧日朋友。”钱唐接了过来。 “我刚刚从他家出来,他告诉我,昨日的刺客,确系是真火教的路数,而且他还告诉我真火教在东南遍地开花,江都城内的权贵,只要是南人,没有不信的,来公和周公家里也有……” “所以昨日那些仆役刺客也是真火教公开荐入的吗?”有人忽然发问。 “不是。”钱唐摇头。 “或者说没法从这里追查……来公和周公数月前还是徐州总管与副总管,只是因为二征东夷大败与杨慎谋逆,军资后勤损坏严重,中原又被破坏,这才让两位临时来做这个留守与副留守,为的方便补充军资……换言之,留守府里的仆役、婢女,本就是仓促引进来的,有些是官府就地调拨的官仆,也有不少是临时购买招募的,而这批刺客中舞女是来公宅中买的,仆役则全是官仆。” “这么说反倒是谢郡丞那边更有些说法了?”又有人来问。 “这是自然。”李清臣也开了口。 “你们还记得吗?昨日咱们来的仓促,但一整组锦衣巡骑浮舟抵达,地方震动,江都权贵人人来问,唯独这位郡丞没派人来……也不知道在忙什么?更别说,此人出身江东八大家之一的谢氏,号称数百年的名门,而本朝自圣人登基以来,虽然屡屡提拔江东人士,却多如之前死了的张尚书那般出身二流世族,对江东八大家反而多有抑裁,这种人对朝廷存了怨气,也是寻常。” 众人纷纷颔首。 白有思也看向了李清臣: “小李,你又查了什么?” “我就是细细问了谢郡丞的事情……这厮做到陪都郡丞,位高权重,却屡屡写一些酸诗,说自己怀才不遇,为人所误解什么 的。”李清臣冷笑道。 “而来公与周公就任留守后,他又仗着来公不问事,周公又素来对他们这些人礼让三分,所以大肆在江都抬举东南士人,行政也极为偏颇,若是真有人做了什么事,让刘璟觉得可以去出告,那十之八九是他做的。” “那赵督公和廖朱绶呢,除了都是南人这条外,可有刘璟有所龃龉?” “赵督公从道理上算是刘璟直属上级,共同署理行宫,但实际上,刘璟所领金吾卫在戍卫行宫的同时还要夜间巡查街道,二人权责上的并不完全重叠,发生什么争端也算寻常。至于说廖朱绶和刘璟……净街虎和金吾卫的破事,东都还没看够吗?”李清臣继续笑道。 “这么说人人都有嫌疑了?”下面的人明显感觉到了烦躁。 “会不会是一起做的?” “便不是一起做的,其余人也只会冷眼旁观罢了。” 第八十章 煮鹤行(9) “未必是赵督公。” 一阵沉默后,黑绶胡彦在灯下小心以对。 “巡检,那女子为了脱身,很可能构陷……况且,不说如今没了人证,便是有人证,一面之词,如何去掰扯一位北衙督公?而且还是侍奉过天子,独掌一处陪都行宫的督公?” “确实。” 秦宝这个老实孩子似乎也想到了什么。 “巡检,莫忘了咱们为何来到这里……这种无凭无据的事情,一旦拿捏不住,很可能要遭反噬的。” “我知道,我都知道。”白有思目光扫过灯下诸人,竟是片刻不停,对答如流。 “但你们想过没有?情形是不一样的。南陈宫廷旧人勾结杨慎这个事情,足以让来公和周公心生忌惮,不再成为阻力,因为牵扯到杨慎,即便是他们都要避嫌的。而只要他们两位不做挡在身前的拦路虎,那江都这个地方,不就豁然开朗了吗?” 说着,白有思又往张行这边一望,却正迎上张行看了过来。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张行明显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得意,却是恍然而笑,继而赶紧拊掌赞叹: “不错!巡检这个法子,就叫任你几路来,我只一剑去……指着一件事情,压住阻力,挑破局面,江都就这么大地方,此事脱不开那三四人,揪住一个人猛打,不是他再换就是,关键是要打开局面……等把江都掀了个底朝天,真凶难道还能脱出手来吗?只要找到真凶,便可与来、周二公做交代了。” 话至此处,张行顾盼左右,含笑晏晏: “诸位,这便是巡检眼界天然高过我们,高屋建瓴下的独门法子。咱们议论了半日,难道还不晓得,江都这里的事情,根本不是刑名二字可以决断的,它本是政争上的事情,也需要用政争上的手段。一剑切下来,让江都上下都明白,现在有硬茬子来了,不要以为我们软弱可欺!若非如此,往下数月,咱们如何能安泰过去?” 其实,众人更多还是对白有思轻易抓了人又放了人而不解,根本没想到后面,此时听白有思与张行一讲,似乎也有道理……更重要的是,女巡检在这个巡组中素来有威信,昨晚也好,今日也罢,甭管有没有道理和风险,既然态度明了,众人自然跟上,表达赞同。 当然了,不说别的,张行也是觉得这个法子可以一用,尤其是人家白有思自家查到了线索,甚至很可能还有一些后手与说法。 “那就这么办好了。” 白有思见状,连连颔首不及。 “明日一早,我便去宫中找赵督公对峙……然后胡大哥和张三去找来公、周公说话,大钱去找廖朱绶、小李去找谢郡丞,一并过来……咱们当面掰扯清楚。” 众人齐齐束手听令。 “诸位同列稍等。”而就在众人即将散去,准备翌日的场面时,张行忽然又开口了。 “我这人素来不晓得一些常识……有件事情想问问诸位,还请诸位不要笑话。” 众人诧异一时,纷纷驻足。 “是这样的。”张行认真来问。 “这年头男女一旦上床是没法轻易避孕的吧?” 房间里再度安静了下来,而且又是那种一根针落下都能听到的安静。 半晌,还是胡黑绶比较讲究,他在瞥了一眼冷若冰霜的巡检后,承担起了一个老大哥的责任: “张三郎,你若是有什么私隐事,可以私下来问的。” “是正经来问。”张行环顾左右。 “我一开始便说了,还请诸位不要笑话。” “温柔坊里,有人会用羊肠衣,但肯定没大用,也用的少,不然也不至于整日打胎了。”胡彦认真对道。 “主要还是靠女子自己的法子……有钱的喝凉茶避孕;没钱的就坐冷水停经、喝水银茶避孕,都是拿性命来换的法子。” 张行点点头,烛火 下愈加严肃: “但是寻常良善人家,总还想着留后,便不会用这法子了吧?” “这是自然。” “所以,富贵人家,动辄堂兄弟姐妹几十人,而穷人家往往便要弃婴了吧?”张行依然追问。 “道理是如此。”白有思忽然怀剑插嘴。 “东都城南常有弃婴,城北便几乎没有,我是知道的。而我少年时在太白峰上,山门前也多有弃婴……虽然可惜,但这恐怕是免不了的……张三,你突然问这个干什么?” “没什么。”张行赶紧解释。 “只是今日逛了四五个真火观,三个走下层路线拜真火的观中,都有育婴院,而且基本上都已经满了,所以不免诧异,江都这种富庶之地,也到了这个地步吗?” “这种事情古往今来,南北西东都有的,地方富庶便没有穷人了吗?”胡彦继续解释道。 “道理你自己都说的清楚了……没办法的,穷人家家产就那些,一开始生养,都是没顾忌的,因为只要孩子到了十来岁能干活,便是一个劳力,再加上夭折的多,便往往连着放肆来生;但若是孩子已经养足了,再生下去,家产很难养活,那便要从女婴开始,杀了、弃了……我小时候便常见,从未断绝。” “胡大哥说的没错。”秦宝也插了句嘴。 “我在东境乡间,也是如此,自小便见,从未断过,所以今日看到育婴院,并没有半点诧异……但那些育婴院委实也养不了多少人。” 其他人也多颔首。 张行既得了确切言语,也随之点头,众人随即散去。 不过,待回到房间,这位靖安台巡组白绶辗转反 第八十一章 煮鹤行(10) 偏殿内,几乎人人面色铁青,唯一的例外是那位谢郡丞,他倒不是铁青,而是有些失魂落魄了。 但此时,似乎也无人能苛责什么。 “胡大哥帮忙验下尸首。” 白有思铁青着脸,迎面走过来,先朝怔在原处的副留守周效明微微一拱手,不等回应,便立即又对两名得力下属下了命令。 “张行随我来。” 张行即刻折返,随白有思走出偏殿。 二人出得偏殿,外面是几个正在探头探脑的锦衣巡骑,更外面则是一群正在议论纷纷却因为里面走出人来而陡然闭嘴的金吾卫与几位有品级的太监……很显然,偏殿广阔,又层层把守,最外围的人全都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 冬日上午温暖的阳光下,白有思低着头,越过这些人,一直走到没有人的偏殿宫墙下,方才止步回头,却又一时犹豫,但片刻后,头戴小冠的她还是低头低声开了口: “张行,我是不是太过于自傲,结果把事情搞岔了?” “没有。” 张行脱口而对,异常严肃,而且他也的确没有像昨晚那般刻意奉迎,这是他的真心话。 “嘴里带着毒药,这明显是有备而来,刻意算计,神仙都躲不开……而且,现在情况越是糟糕,我们越是要立即做好应对,而不是纠结之前的失误与大意!” “那该怎么做?”白有思还是没有抬头,却微微向上来看自己这个最信任的得力下属,如今台中公认的她的智囊。 “这要看巡检你到底求得是什么?”张行思索片刻,立即严肃反问。 白有思欲言又止。 “说句不好听的,咱们毕竟是钦差,是靖安台的人,巡检你也是白氏贵女,是公认的贵种英才,即便是到了现在,我们也可以关起门来做个缩头乌龟,把心思放到给中丞的文牍上去,万事等台中来函,来公也不会为此真的将我们怎么样。”张行见状,言语急速,却是干脆将话摊开了讲。 “但是反过来说,你若是想求什么法度公正,一丝不染,恕我直言,江都这里一个两个的行事这般激烈,恐怕还是那句话,绝不是什么谁犯了法、谁做了检举那么简单,肯定藏着一点什么东西……一点可能分文不值,也可能重若千钧的玩意……所以,你断然查不出一个什么执法如山、朗朗乾坤出来!” “我既不想做缩头乌龟,也不准备做什么白青天。”白有思终于抬头,却是眼神锃亮,死死盯住了眼前人。 “张行,我的心思跟昨晚说的一样——事情弄到我身前了,我不想做个糊涂蛋!我要的是事情原委发展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让我知道,等事情弄清楚了,是非利害,我来自家决断,做我能做的,做我想做的,绝无什么稀里糊涂,更不要做别人刀剑!” “那好。” 张行即刻应声。 “现在局面很差,但其实没有想得那么糟,因为他们虽然都在兔死狐悲,但还在犹疑与茫然,而且消息还没扩散开……所以,眼下问题有两个,一个是要立即掌控局面,只有先掌控局面,才能进行调查,才能做事情;另一个是要立即展开全面而迅速的调查和追索!而要做到这两条,需要雷厉风行起来,按顺序做四件事情!” “你说。” “首先,立即让人接手行宫,先斩后奏……你刚刚让胡大哥接手尸体是对的,但还不够,要立即让我、钱唐、李清臣、秦宝这些人一起出动,四面去接管金吾卫和剩余的太监、宫女,将群龙无首的行宫控制在手里!” “好。” “与此同时,巡检你要直接去找周公,告诉他,前面的刘璟倒也罢了,但既然出了赵公公这种事情,那你就义不容辞,决心一力承担此事……还要告诉他,行宫已经被我们接手控制了,但这还不够,还要继续要权、要人、 要谢明山和廖恩都要听我们的,缺谁都不行!语气要严肃,要激烈,要愤怒!要让所有人都明白,你被人算计了,现在很生气!” “我本来就被算计了,本来就很生气!” “那就好……周公可能会答应你,但更可能不会答应你,但不要紧,以攻为守,保住行宫的控制权是最重要的,接下来就是查案的两个关键了。”张行继续言道。 “赵公公这般行为,无外乎两种可能,一种是他做贼心虚,自知必死,所以临死搞个事,让大家都不痛快;一种是他因为一些缘故,无可奈何,要为其他人做遮掩!而我们也要针锋相对……胡大哥做刑名上的事情是根本,就不多说了,还有两件事,要马上来做!” “其中一个是追索那个女刺客吗?”白有思会意。 “不错。”张行即刻应声。 “巡检,我知道你一定对那个女刺客有后手,甭管是把人藏起来了,还是又再度放虎归山寻踪迹,现在立即把人抓回来,或者把你知道的据点给公开扫荡了!” “我确实藏在后面,随她追到了江对岸的茅山上,还发现了一处真火教据点。”白有思应声道。 “控制住行宫后,咱们立即出动,过江平了茅山!” “不行,我不能去,而且还要留几个人手给我。”张行摇头以对,并指向自己。 “莫忘了,还有一件事要做,那就是我要留在行宫这里给你查账……无论是什么缘故,行宫两个当家的忽然死了,那就说明行宫里一定有问题,而我们浮舟而下,他们也根本不可能短时间将首尾清理干净!你去抓人,我来查账,断然能找出缘由!” “ 第八十二章 煮鹤行 (11) 因为执掌行宫,而实际上在江都有着巨大政治能量的北衙赵督公和金吾卫刘都尉突然死亡,再加上靖安台巡组刚刚抵达两日便正式接管行宫,而且派出了全副武装的金吾卫配合巡组渡江向南,十一月初的江都,迅速酿出了巨大的政治与舆论风波。 官场和民间人心惶惶、流言不断,绝大多数人都将靶子对准了初来乍到,而且名声极差的锦衣巡组,认为是这些人上来就逼死了行宫里两个当家的,以至于扰乱了大家的平静生活。但与此同时,几乎所有人也都觉得,行宫那边可能是有问题的,朝廷派靖安台巡组可能就是为了处置行宫。 尤其是一些官员,他们多少晓得前一个刘璟是死于一场离奇、而且跟巡组不大可能相关的刺杀,所以想的更多。 但是,这些事情跟封闭了行宫,躲在里面查账的张行没有任何关系。 且说,天底下,凡事最怕认真两个字,也怕一个雷厉风行,所以,当张行开始雷厉风行的进行查账后,他很快的就找到了一个巨大的、明显的账目漏洞。 找到的非常快,白有思刚刚渡河,他就查到了端倪,然后迅速坐实、扩大、认定。 而且,这个巨大的行宫仓储漏洞不是兵器,不是金银,不是战马和船只的损耗,也不什么木材、宝物,居然是粮食——是大河与东都、西都周边的洛口仓、含嘉仓、长平仓、黎阳仓、永丰仓内数都数不清的粮食。。 是只要东都城需要,就只会因为一点运费而几文钱一斗的粮食。 这个结果让张行有些难以理解,却又有些头皮发麻。 他想过很多种可能,脑补了好多在上个世界里看到的封建时代古典传奇剧情,甚至因为这个世界的天地元气和江湖气想过什么大魏皇帝与陈国公主的女儿养在行宫,然后在琼华女圣的报复心运作下做了真火教女圣,而且还跟白有思是同母异父的姐妹之类奇葩剧情,但统统都不是。 连想象中,可能因为勾结了杨慎,而产生的兵器、船只损耗都没有。 就是粮食。 原本应该在江都行宫东北侧那个仓城里堆积如山的,留着万一圣人出行巡视陪都用的粮食,几乎已经空了。 张行亲眼看过了,就千把石,供给日用。 这简直太合理,也太过于匪夷所思。 说是合理,是因为这么大亏空,尤其是行宫的附属仓城为之一空,过于明显,难怪刘璟会犹豫要不要举报,难怪赵督公会迅速服毒自尽,难怪江都官场会表现的那么奇怪,因为这么多的粮食,它想要运出去,想要消失,哪怕是经年累月、蚂蚁搬山,恐怕都瞒不住人。 光是知情不报,怕受牵累,都是个说法。 而说是匪夷所思,就是张行始终想不明白,为什么亏空的会是粮食? 如果是***,以如今的粮价,拿行宫里的其他物什相比,贪污粮食也太低端了——一贯二十石,便是这里粮食贵,算它一贯钱十石、五石吧,一万石粮食不过一千贯文、两千贯文! 一千贯文……我说行宫马厩里遭了瘟,死了二十匹马不好吗? 二十匹马对一个行宫总领督公而言算个屁啊?非要贪一万石粮食? 而且东都北衙的那些督公们,哪个不是家财万贯? 万贯,就是十万石粮食! 张行真的难以想象,会有哪个混到督公的太监头子会愚蠢到只揪着一只羊薅羊毛,而且是只薅屁股。 但事实就发生在眼前,这位陈国宫廷出身,曾经在江都跟过圣人的赵督公虽然有一个暖脚小妾,挨着行宫的私人居所虽然有些奢华,但也都在情理之中……可就是他都督的行宫里,不知道多少万石,反正是原本应该塞满的粮食没了 。 说这是个巨大的亏空,那叫事实摆在眼前,但如果说这是***,那是侮辱张行的智商。 会不会是造反呢? 陈国复国势力、江东世族豪强、真火教准备造反,需要大量的粮食储备……这当然很有可能,他们的确造过反,还不止一次……但反正不可能是杨慎,杨慎他娘的管的就是二征东夷的后勤,要是杨慎能从这里要粮食,那才叫真的智商出众。 总之,造反很有可能,但一个巨大的逻辑漏洞在于,如果造反的人需要粮食,而且已经控制住了这位赵督公,他们为什么还要费那么大力气从仓库里搬粮食呢? 真要是到了造反那天,请赵督公打开行宫大门,别说粮食,战马、兵器、车仗、船只都不缺好不好? 除非……造反是要在大江对岸造反,没有胆量过江?而且准备放长线钓大鱼,先用粮食在山里和寺观里养着人? 这倒是勉强说得通了,可为什么不直接要钱,然后在鱼米之乡就地够粮呢? 怕被发现? 可把行宫搬空了就不怕被人发现?江都城的剩下两位的态度也很奇怪,周效明似乎也有些说法,难道这些人也参与了? 都参与了,为什么不在扬子津那里剁了自己这伙人,就地立旗? 所以,只是偷粮食的时候太蠢? 张行越想越觉得脑瓜仁生疼。 第八十三章 煮鹤行(12)(2合1) 张白二人并不想惊动他人,只是从门楼的楼梯出发,转至楼顶。中间唯一惊动的人,居然是正要下楼离去的周行范,但后者看到二人,反而更有些做贼心虚之态,差点从楼梯上摔倒。 走上门楼楼顶,此时外面雪花其实并不大,只是稍有些紧密而已。而二人既至顶上,放眼望去,也没看到什么四面皆白之盛景。甚至,当周公子从侧门转出,打马而行时,马蹄印子都还是黑的——行宫门前正道下午走的人太多了,存不住雪不说,还弄得过于泥泞湿滑,再后来一晚上的碎雪也只是覆盖了表面,人马一过,轻易便露出黑黝黝的汤汁。 可以想见,等明日一早结了冰,路面上只会更艰难。 “他这是回去报信?”白有思看着在路面上略显狼狈的周公子,略显戏谑。。 “你之前不说,是因为他在吗?” 张行点点头,复又摇摇头: “我知道巡检想要问什么,但晚间大家讨论出来的那个说法并不能说有问题……” “我晓得。”白有思望着漫天飞舞的雪花对道。 “但是你须答应过我,要我晓得此事根本,要我自己来做决断。” “这是自然,我今晚便是来说这个的。”张行认真以对。 “只是这个事情的根本……说起来可能只有两三句话的事情,却是千万钧重,所以我想慢慢的说……而且,便是说根本,也是分层次的,就好像晚上大家的说法,其实已经是一层真相和根本了,最起码把案子本身说透了。” “所以,我也陪你出来了。”白有思摇头笑对。 “你是要去什么地方才说下面的一层吗?是不是要去江边,还是江上?” 张行没有应答,反而从怀中掏了一小坛酒来,递给了对方: “巡检,你之前来过江东吗?” 白有思接过酒坛,一边撕开封皮,一边微微摇头。 “巡检年长我一两岁。”张行环顾左右,继续言道。 “再加上在靖安台一路做到巡检,想来在台中应该有不少年了吧?” “是,年长你一两岁。”白有思瞥了对方一眼,语气不善。 “官位也比你大些,不然如何提拔的你?” “我是说,巡检出外勤都去过什么地方?”张行听得不妙,赶紧说了正话。 “关陇和东都周边多些,太原和北面的雁门也去过两次,河北邺都一次,巴蜀一次,东境一次,西北边境倒是去过三五次,你知道的,几年前我刚入台中的时候,正是朝廷在招降和分裂巫人的时候。”白有思平静做答。 “至于未入靖安台之前,倒是经常往来南阳,还去过一次襄阳。” “所以,外勤任务,之前莫说江东,江西和巴蜀都没去过?” “不是说了吗?” “这就很不对劲。”张行摇头以对。 “因为南方百多州郡,其中不乏大郡、富郡,而且白帝爷开拓的汉水在那里,从东都西都过来,其实都算是道路通畅,咱们一路顺流而下到这里,才花了几日?又不是南岭,确实遥远。可为什么身为朝廷专门负责巡视地方的外勤巡组,反而少来呢?与之相比,反倒是西北边境和雁门,明显道路和环境更加辛苦……如我记得不错,西北边境的沙漠和雁门北面的苦海,都是巫族罪龙为了保全巫族降下的阻碍,那种地方,怎么可能好受,反而去了那么多次?难道只是北面有事,南边从不出事?” “确实。”白有思捧着酒坛若有所思。 “道理其实很简单。”张行伸出手来,抓住了冰冷且积雪的栏杆,望着眼前的江都城感慨道。 “大魏的地域隔阂和压迫太重了,虽说有情可原外加事出有因,但还是太重了……而且不止是地域,还有因为地域问题导致的经济、文化、政治上的歧视……南人根本无法在东都立足,这不光是官场的问题,也不是提拔几个南人尚书、相公就行的。对应 的,东都的贵人眼里也很少有南方,他们只把南方当做是被征服的粮帛产地,只要每年粮食和布帛送过去了,只要不造反,便懒得理会了。” 白有思点了点头。 “大魏朝这么干是有问题的。”张行喟然以对。 “之前在东都的时候,我就隐隐察觉到了,坊市如壁垒,洛水分南北…… “达官贵人围着宫殿、要害衙署落在洛水北面;富裕的官吏、商人,稍微有些产业的中产之家,都在洛水南岸落户;然后越往南越穷,到了南城基本上是卖死力气的贫民…… “而更可怕的还不在此处,在于贫民为了干活,往城市中来,却往往止步于洛水,洛水北面达官贵人的仆役过的都比普通百姓要强;而洛水北面的达官贵人,日常生活工作,也很少有越过温柔坊和南市的,南边坊市对他们而言只是个名字和数字…… “这个首都就明确的在告诉所有人,这个国家上下左右内外之间,流通性是特别差的,上面不看下面,北面不看南面,里面不看外面。 “而这个道理,放到整个国家也是一样的,明明都是一个国家,却不像是一个国家,东西为仇,南北为恨,而无论南北西东,上面都不把下面的人当人来看。” 白有思怔怔盯住了对方,一时无言。 张行反过来看向对方: “巡检怎么看,我说的对不对?” “对。”白有思嘴上说对,却摇了摇头。 “你把我心里一直想说的一点东西给点开了……就是这样,我进入凝丹境后,经常在晚上在东都城里四下飞掠,见到了好多人,见 第八十四章 煮鹤行(13) 白有思在雪地里的田埂上立了半日,以至于雪花渐渐停了都没动,过了许久,才怀着长剑冷冷反问: “张三郎,你想我怎么做?” “我想巡检怎么做?”张行笼着手立在树下,戏谑反问。 “我想巡检在江东反了他娘的,这等朝廷,不反待何时?等咱们杀到东都,夺了鸟位,届时巡检做个女天子,我来做南衙相公,胡大哥做个西都留守,钱唐做个靖安台中丞,李十二郎做个北衙督公,秦二做个上柱国大将军……岂不美哉?” “莫要玩笑!”白有思居然没有黑脸,反而有些幽幽之态。 “我晓得,我晓得。” 张行笼着手再树下踱步以对。 “且不说一个天下前三的世族门阀贵女,只因忽然晓得天下人多半都在水深火热就要造反,到底有多可笑,实在不行,也还可以回去请教一下那位深不可测的父亲嘛,问问他的看法再说。 而且,台中的中丞看起来也是个靠谱的,能不能让他做些持重改进呢,怎么就反了呢? 更要命的是,真反了也不行啊,今日在江东反了,明日来公便率大军围上来,一巴掌一个拍成肉泥……谁敢反? 便是这大魏有末世景象,可杨慎之叛就在眼前……实在是反不得! 可是巡检问我,我想如何?我便是知道不能反、没法反,也想去反他娘的一遭!这几日我在这个江心洲上查验了四五个来回,这般十亩地丈量了二三十处,处处皆如此,巡检扪心自问,我一个农人出身的北地穷光蛋,能想如何?!” 白有思停在原地,看着张行转了七八个来回,耐心等对方发泄完毕,自己也喘匀气息,方才再做询问: “那我换个问法,我现在能如何?你觉得我该如何?张行,我信得过你,愿意听一听你的言语。” “我有上中下三策。”张行立定脚步,脱口而对。。 “上策是即便现在不反,也可以潜移默化,从今天开始准备反,咱们二人开始,整点条文,建个反着的靖安台,你出钱,我出力,拉拢人才、结交豪杰,等到江东忍耐不住,等到东境河北因为下次征高丽忍耐不住,等到哪个世族门阀如杨慎那般忍耐不住,咱们趁机而起,架着白氏起兵!然后对外统一天下,对内肃清你那些兄弟姐妹,顺便将你爹软禁到太白山,早早送你上位……届时女凰归位,四御降福,天下太平,万事可期。” 白有思一声不吭。 “我知道的,太仓促,太震动人心了,而且还有白公在那里女干猾似鬼、中丞独坐黑塔,终究不敢应的。”张行摇头对道。 “所以还有中策和下策……下策嘛,就是今晚上大家在行宫做的总结,案犯是赵公公,勾结的真火教妖人也拿到了,证据、供词都对的上,坐着不动就行了……江东官场,也指望着我们不动,不耽误他们去苦一苦百姓就好。但是巡检,若是这般,也就不是你了,对不对?” “中策呢?”白有思平静追问。 “你知道我会选的中策呢?直接说中策。” “中策嘛也很简单。”张行忽然再度嗤笑起来。 “临时裱糊一下嘛,不能管长远,可以为眼前;不去管大势,先尽小节……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万事万物以人为本,锄强扶弱,能救一个百姓是一个,对也不对?” “不对吗?”白有思冷静反问。 “对。”张行在雪夜中长呼了一口气,白色的烟雾立即飘散。 “我平日就是这般做的……大事无能为力,小事尽力而为,有时候吧,对得起天地良心就好,不要说那些残民贼,比许多大侠都强许多呢……” 话至此处,张行忽然去看白有思,诚恳来问: “巡检,我是不是有些好高骛远了?” “没有。”白有思停顿片刻,认真以对。 “我也能理解你,明明几千个逃人就在 眼前,却只能救几十个人……人非草木,孰能不愤?但张三郎,你做的真的极好,你修为远不及我、出身远不及我、官位远不及我,却总能做的比我好……如果这还要嫌自己无能,岂不羞煞此方天地人?” 说到这里,白有思向前一步,一词一顿的来问: “但是,张行,这一次,咱们先做好眼下,不负了心境,好不好?” 张行思索片刻,重重点了点头……其实,有些道理,他何尝不知呢? 天明的时候,江都副留守周效明等到了白氏贵女兼靖安台专项巡组巡检白有思的上门拜访。 且说,自从昨日下午这白有思带着许多真火教逆贼入城,然后自家儿子来做汇报后,周副留守便晓得,对方一定会来。 但是,他没想到的是,一则对方来的这般快,天才刚刚亮,雪都没扫干净,早饭都没吃呢就上门了;二则,这女巡检居然是带着那个张姓白绶上门的,想想后者的嘴,他就预感到今天早晨怕是有点难熬。 “还没恭喜贤侄女大胜归来……”双方落座完毕,周效明便开始寒暄。 “数日间扫荡多个逆贼据点,杀伐果断,威震江东。” “周公,咱们明人不说暗话。”白有思双目炯炯。 “我今日这般早过来,可不是要与周公打哈哈的……张行!” “是。”连貂皮帽子都没来得及取下的张行旋即起身,拱手以对。 “周公,如蒙见谅,请让我来干脆说一说。” 第八十五章 煮鹤行(14) “不知锦……不知大人何务至我家山门前?” “来抄家。” “……” “放心,尽量不杀人。” 张行见到对方有些发愣,而且难得愿意出来交涉,便诚恳以对。 “回去告诉你家能管事的,现在外面有四队十二伙六百江都大营正卒,外加一队三伙一百五十金吾卫,七名丹阳郡衙役,十九名溧水县衙役,以及八名自东都靖安台而来的锦衣巡骑,外加可以随时调度江都大营军队的周副留守家公子一位……请他们自己想好,能做主的主动出来当面与我谈,那便是抄家也是可以商量着抄的,否则,鸡犬不留……限时在正午之前,我们可以暂且等一等。” 没错,雪后天晴,这日上午,当大军突如其来的围上了丹阳虞氏在溧水的主宅家门时,里面出来交涉的居然是个中年都管,而不是虞氏嫡脉的几个年长者,甚至不是正当年的那几个号称虞氏三水的江东才子。 都管听了个大概,吓得面如土灰,肢体哆嗦,一声不敢吭,便踉跄转回家门,而一直等到了太阳临近正南的时候都毫无动静,引得外围士卒跃跃欲试。 “拿出你周公子的气魄来。” 见此形状,张行略显不耐起来,却是朝周行范周公子埋怨起来。。 “让他们老实些,别跟没见过世面一样在这里丢人,我来抄家,必然分派妥当……真乱起来,分润不均,都觉得自己吃亏不说,关键是一旦生乱,免不了要损坏物件、遗失钱粮,对谁有好处?” 周行范无奈,只能去做约束。 没办法的,为了做到一举成行,造成突袭效应,这次抄家是兵分三路的,白有思一路不提,胡彦带着金鈚令箭也是一路,然后张行带着周公子又是一路——换句话说,周公子,本就是张行的金鈚令箭。 不过,也就是周行范刚刚离去约束其父部属的时候,大门便再度打开了,然后数名管家模样的人簇拥着一个面色苍白、还身着白衣中年人从里面走了出来。 “罪身白衣虞恨水,见过钦差。”来人失魂落魄,躬身在黄骠马前一礼。 “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张行微微一怔,但旋即在马上嗤笑,然后微微拱手。 “白绶张行,见过虞氏三水的恨水先生,江上一别,看起来您还康健。” 对方愕然抬头,打量了片刻,然后不知为何,居然当场掩面落泪: “原来钦差当日说的竟是真的……我逃回来后,还觉得钦差是在吓唬我,怕丢人,竟没有告知家人。” “幸好没有告知,否则就真麻烦了。”张行也懒得解释。 “恨水先生,你要是告知了,今日免不了要血光之灾的……不如咱们这般有商有量来的利索。” 虞恨水摇了摇头,将眼泪甩的到处都是,费了好大力气方才收住这些情绪,然后勉力来对: “钦差说要抄家,可有些话却是要说清楚的……为何忽然要抄家?朝廷……朝廷……朝廷怎么就忽然?我们也没……” 说到最后,居然是更咽难言。 “恨水先生,咱们俩一见如故,简直如至亲兄弟一般,没什么不可说的。” 张行在黄骠马上居高临下,认真以对。 第八十六章 煮鹤行 (15) “张白绶请看,这是白帝爷时候王参军的《庐山图》……” “不错!笔墨简远逸迈,风格苍劲高旷,气势雄秀……是王参军真迹,而且是王参军晚年集大成之作,人家一直说,王参军久随白帝爷,虽未封神成龙,但晚年定居江左后也是越过了宗师界限,成了大宗师的,今日看这画便晓得,怕是传闻不假,不然哪来的天人合一之态?” “……是、是、是!”负责讲解的那名老者愣了一下,然后赶紧点头,却不知为何,大冬天的脑门开始出汗,而捧着画的两个中年人,包括虞恨水在内,也全都哆嗦起来。 “不过……”张行歪着头继续看了一会,然后连连摇头。 “照理说,王参军本是义兴王氏的源流,这上面题字的也是南唐南渡王氏发达后王左军的题跋,嗯……价值更高……可为什么这画不在王家,而在你们家呢?” “是……” “哦,我想起来了。”张行忽然醒悟。 “你们虞氏祖上加九锡那位篡逆之辈横压江左的时候,王氏在丢掉京口军权后,为了保全家族,所谓曾献 “家资”……所以过来了是吗?这跟我现在干的事是不是挺像的?” “……” “是不是?”张行面无表情,对老者追问不及。 “是……是吧?”举着画的虞恨水尴尬以对,倒是挺有孝心。 “但也是有其他缘故的……张白绶请回头向后看。” 张行立即转身向后。。 而那老者明明得到侄子的解围,却反而对着侄子连连虚空顿脚,表情狰狞,看的十几步外,正在辛苦称量银子的周行范周公子一时不解。 另一边,张行回过头去,竟已经看得痴了,因为就在他身后远处的一处山势居然与图上无二。 看了半晌,张行这才歪着头重新来看此图: “所以,这庐山不是江西庐山,而是你家后面的江东庐山……怪不得没有瀑布,搞得我都没法作诗。” “是是是。”那老者赶紧点头。 “我们这也叫庐山……东庐山。” “周公子,这后面这一片山就是庐山?”张行忽然越过虞姓老者喊了正在大块称银子的周行范。 “这是茅山啊,周围百里都是茅山!”周行范头也不抬,即刻做答,但又很快醒悟。 “哦,你说这最近的三座小山啊……最近那个因为有个上古时期的宗师在上面结庐修炼,所以唤做庐山,但一般很少叫庐山,反而是跟旁边的浮山、赭山一起号称丹阳三山。” 张行点点头,深呼吸了一口气,然后认真看向了那老者: “虞敬人虞公是吧?” “哎。”老者也深呼吸了一口气,恳切来应。 “《浮山图》和《赭山图》呢?”张行冷冷相对。 “别让我搜出来……” “张白绶。”老者努力来挣扎。 “我们没有欺瞒你的意思……这《庐山图》,他就是一幅图嘛,算一副字画的。” “真当我是不懂行的吗?”张行无语至极。 “我在东都,日常便是逛铜驼坊,书山画海里浸润过来的,什么规矩我不懂?明明是组图、套图,非得拆开了玩,放在东都是要打断腿再双份赔银子的!而且你以为我是自己留着吗?我拿回东都也要送礼送出去的,否则如何交代抄家分润了那么多银子的事?到时候哪位懂行的朱绶不爽利了,要打断我的腿怎么办?” “可是……” “不行了,得杀人了。”张行长呼了一口气。 “我本不想杀人的,尤其是我们巡检刚刚这后面茅山了杀了不少人,我以为你们离得近,早该知道我们的……” “《浮山图》和《赭山图》马上就到。”老者无可奈何。 “我是真没想到,张白绶竟然真是行家……” “不要打哈哈 ……哪有抄家不杀人的?尤其是你们跟我玩花招?”张行认真提醒。 “不杀人,岂不是言而无信?” 老者终于慌乱,赶紧去看自己堂侄。 虞恨水立即松开书画,拽住了张行袖角,语气虽然颤抖,却还是掷地有声的: “张白绶记错了……我们谈的条件是,反抗才要杀人,如果给的东西有错,以十罚一!” 张行恍然大悟: “这般说,好像真是这样……速速拿来吧!” 虞氏叔侄松了一口气下来,却又立即心如刀割。 “虞兄。”张行接过画来,扬声催促。 “咱们至亲兄弟一般,就不要再生事了……《浮山图》和《赭山图》外,还有十件书画,速速取来,千万不要这边银子都快分完了,你还没好。” 虞氏叔侄对视一眼,只能低头拱手而去,而不知为何,便是张行也跟着叹了口气,显得有些百无聊赖起来——无它,他自知道这江东八大家是软柿子,但万万没想到这般软弱。 说句不好听的,张行百般逼凌,偏偏又留有根本余地,其实未尝没有指望着这八大家的两个凝丹高手成长起来,然后记着今日的仇,用着八大家的名望和实力去反了他娘的呢! 不然呢,难道还要他张行给大魏尽心尽力扫尾不成? 然而问题在于,瞅着眼下这些东南世家子的尿(sui)样,怕是待会抄完了,还能让这虞氏叔侄做个使者去隔壁桓氏乃至于谢氏、王氏叨扰一下呢……人家那可是真正的 “至亲兄弟一般”的关系。 第八十七章 煮鹤行(16) 抄家是个力气活,也是个技术活。 人家江东八大家的家宅产业可不止是区区一个祖宅或正宅……一般而言,他们会有一个视为根底和退路、然后分布间距较大的祖宅;在之前的健康城、现在的江宁城附近还会有一个正宅,而等到南陈灭亡、健康城外围城郭被拆毁后,一般在江都也都还有个象征性的正宅;除此之外,在吴郡、余杭、会稽、永嘉这些传统江东膏腴之地,还会有大量的宅邸、庄园、田产。 张行等人做的,乃是擒贼擒王,用雷霆之势,针对性的拿下核心成员所在的祖宅或者正宅,确保对方核心成员屈服以后,再行扫荡。 而且是先易后难,将外围六家拿下,做出各种榜眼和对照出来,再威逼有凝丹高手的王谢两家。 事实证明,这一系列针对性策略还是有效的,最终,即便是王谢两家也选择了屈服。 到此为止,锦衣巡骑们终于放开了手脚,更多的、足以构成规模的粮食被从八大世族的祖宅和庄园中起出,相当多的肉食也在年节前被送到了大江北岸的江都大营,换取了江北现成的军粮,两两相加,有效缓解了江东七郡开春的上计粮荒。 “张三哥又在写什么?” 丹阳郡首府江宁城内,一处原本属于谢氏的中型宅邸内,刚刚自江北折返的周行范周公子,未及进屋,便看到张行坐在他近大半个月间常坐的那个院中廊下座位中奋笔疾书,自然不免好奇。 “账目不是该都算完了吗?” “一些总结性的社会调查报告。。”张行头也不抬。 “不是账目……倒是你,跟令尊说好了吗?” “说好了。”周行范赶紧做答。 “我爹说没问题……只差这么一点的话,大家凑点钱一起在市场上买一些,未尝不可,他已经约见了几位日常往来江都和徐州的商贾,让这些人去办了,保证不耽误行程。” “不是大家凑点钱。”张行摇头感慨。 “钱都是八大家的,不过是差了点寸头,要大家把多分的那点拿回来而已,要是这都不答应,那可真是没良心了……不过也不怕,不是我说,便是你爹不同意,这事真去跟来公讲,来公也必然大手一挥,说自己那份不要了……我是越来越觉得,虽说周不离来,来不离周,可来公能为主,除了一个修行深浅和一个出身外,性情气度上还是有些说法的。当然,肯定还是出身和修为是主要因素。” 周行范全程没有吭声——从十月底对方抵达开始,到现在逼近腊月,他几乎事事都跟着对方,基本上已经熟悉了。 所以,全程他只是一边听一边去偷看对方写的文书,而让他有些在意的是,对方拿硬笔写的东西真的是一些宗师、凝丹、通脉之类的言语,跟他嘴上的例行话痨似乎有些对照。 “很想看吗?” 张行注意到对方的姿态,终于抬头来问。 “都是一些胡噜话……” “我觉得张三哥写的文章跟诗文一样好……有些话,明明心里想的很对路,但是落到文字上,就没张三哥落得这般清楚;还有些东西,明明跟印象中差了很多,可仔细一算还真是张三哥的文章更对一些。”周公子认真以对。 “就比如说上次,三哥那份文书里写着,全天下应该大约有一两千名凝丹、成丹高手,我一看就觉得不对,觉得没那么多,可顺着张三哥的笔墨一算,好像确实如此……但还是不懂为什么会有那种错误印象。” “你之所以觉得没有那么多,其实原因很简单。”张行失笑以对。 “因为你印象中的凝丹、成丹高手只有飞来飞去、做出超出常规行为时才能心里留下这是那种高手的印象……但实际上,绝大多数凝丹高手都在忙着创立、扩大基业,然后守着这份基业,等到他们成丹了,准备观想了,那眼里就只有宗师境地了,反而更不屑于整日飞来飞去出 风头了。” “确实如此。”周行范连连颔首。 “但话反过来说。”张行继续对道。 “凝丹、成丹高手一旦失控,破坏性也将是极大的,所以没有人会对这种级别的高手进行过度逼凌。” “我晓得。”周行范对道。 “王谢两家的两位凝丹高手,甚至其中一位都不在家,都能使得王谢两家被郑重对待,也平白让这两家比其余六家少了许多损失……” 第八十八章 煮鹤行(17) 云游在外多年的谢氏凝丹高手谢鸣鹤忽然折返,并绑架了锦衣巡骑的张白绶,这件事情立即引发了江都-丹阳的震动,甚至还在扩散。 就在京口的女巡检白有思极速折返,江都大营和得到讯息的官吏也如着了火一般迅速动员起来,就连丹阳郡和江都郡这边被抄家的江东八大家也都愤怒起来……不愤怒不行,事情都已经结束了,马上就要腊月了,谢鸣鹤这厮忽然来这一手,直接引得各家各户又被围住了。 尤其是谢家,就差把谢家老小每个人脸上怼一架弩机了,而为了表达诚意和立场,谢鸣鹤的亲爹在搞清楚怎么回事后,当时就自请去了江都城,说是要面谒来公。 但是没办法,甭管大家多愤怒,搜索的力度多大,可就是没人能轻易找到谢鸣鹤,一个凝丹高手就是这么无赖,把人卷起来,忽然消失了,你都不知道往哪里找。 “这写的是什么?” 天色将晚未晚,双月已显,弯弯斜挂,江宁城北,秦淮水注入大江的入口处,谢鸣鹤丝毫不管乱成一锅粥的江宁城,只是从容坐在坐到了一片烂石头上,捻须来看手中文书。 “我还以为是什么雄文妙诗,结果竟是些官场文牍……你写这些有什么用?” “晚辈觉得这些东西比诗文要贵重的多。”没来得及戴帽子的张行拢手认真以对,老实极了。 “比如呢?”谢鸣鹤认真来问。。 “比如说……若依着这篇文章的道理,前辈但凡没疯掉,或者对家里人恨到了极致,否则是不会伤我的。”张行小心翼翼来答。 “这道理也要专门写篇文章来讲?”谢鸣鹤摇头笑对。 “我不是说了嘛,带你看一番江东胜景,不耽误春日上计的。” “不是这样的,我这是从整体分析,为什么凝丹高手很少有发疯,专门违逆天下大势搞破坏的。”张行恳切来讲。 “只要不是疯子,为什么要跟天下大势相违背?”谢鸣鹤再三摇头。 “所以是什么道理和分析?” “主要是修行者与朝廷、家族、门派、帮会这些势力的关系讨论。” 张行有一说一,反正对方黑不隆冬的也能看清楚上面的字迹。 “比如说势力并不掌握特定的修行资源,来保证修行之人前期的修行路一路畅通,这就使得这些势力无法垄断修行者; 而宗师和大宗师阶段需要立塔,又往往需要结合大势力,这就使得势力和修行者在最高层达成一种共振,天然具有维护秩序的趋向; 还比如说,这些势力建立之初,本身往往是为了非修行利益而组建的,具有极强的凡俗特征,所以家庭伦理、君臣之义,种种风俗道德会依旧大行其道,并影响到修行者; 除此之外,四御在上,还不得不考虑天意本身……” “天意?”谢鸣鹤终于插嘴。 “你也晓得天意?” “谁敢说晓得天意,但是四御既在,便说明这个天下是有自己意识形态的……如果有修行者准备一意违背历史潮流,违背天下大势,那天就要有个觉悟,自己迟早会在修行路上与至尊发生对抗……有此觉悟的人,不是疯子,便是一位新至尊。”张行认真以对。 “而能修行到凝丹期以上的人,恐怕很少有疯子……便是有些堕落,也只是凡心上的堕落,追求一点个人感官与凡俗物资上的享受,而不至于为了破坏而破坏……这是晚辈的一点浅见。” “其实很有道理。”谢鸣鹤点点头。 “但从我这里来说,道理其实更简单……正脉阶段,修行者未必能敌凡人;奇经阶段,凡人未必不能阻挡修行者;好不容易经历了这两个阶段,进入凝丹期,前面的宗室境地,反而又需要凡人和凡俗势力来辅佐……前后都受制于凡人,那么凝丹、成丹之辈又有几个能脱出这条 线来呢?” 虽然天色愈发黑了起来,却不耽误张行面露恍然——这就属于第一手材料了,异常珍贵。 “而且。”谢鸣鹤看着手中文稿,复又来笑。 “你这文书,本就是这次抄家,看着八大家的反应,臆想着我和王重心的心境,这才写出来的吧?” 第八十九章 煮鹤行(18)(5k2合1) 听完此诗,谢鸣鹤沉默一时,只是死死盯住对方。 倒是张行,一想到去江里涮一涮,就浑身难受,片刻后却是想起什么,赶紧解释: “先生见谅,这个故国,并不是在指代什么,文辞的使用,一则用典,引申特意,二则袪魅,回归文字本意……故国便是过去曾在此处存在的国,没有什么指向的,思量故国,也只是在思量旧国景色与旧国人……不过,这年头又没有文字狱,谢先生也不至于如此纠结吧?” “我不是纠结这个。”那谢鸣鹤终于开口,却又有些喟叹之态。 “你这诗呢……勉强还行,勉强还行……只是山围故国,山围故国寂寞回,寂寞回……张三郎,你这人真的是,真的是……如何唤得拼命三郎呢?你可知道,当年我为何要离开此处,宁可云游巴楚多年,也不愿意归乡呢?” 张行束手而立,认真以对: “大约猜得到……以谢先生的年龄,无外乎便是灭陈一事,或者后来杨斌江东平叛一事……杀得多了,酿成了一些往事……所以我这次没杀人,而且也确实是因为缺粮食,怕从老百姓那里大举征发会酿成叛乱。” 谢鸣鹤摇了摇头: “破镜可以重圆,死人却不能复生……你没有杀人,我其实很……很喜欢。” 张行晓得,对方本意是想说很感激,只是对方的骄傲不允许他说感激,何况从对方看来,终究是他这个朝廷爪牙在巧取豪夺,说这话也太***了些。不过他同样也大概猜到,对方应该是有什么至交亲朋,乃至于红颜知己之类的存在,死在了之前的大规模战乱中,所以才常年在外游历。 这跟王家那个只在山中清修、家被抄了都不见人的王重心相比,倒是颇有几分一动一静,相得益彰的意味了。。 “走吧!” 谢鸣鹤枯坐了许久,也不知道又暗自吟诵了几遍,估摸着眼圈都要红了,却忽然长叹一声,伸手抓住了张行肩膀。 “既要揽尽江东名胜,怎么能待在一个区区石头城呢?” 说完此话,却是再度腾空而起。 不过,等到再落地的时候,天色早已经彻底转入暮色,最后一点视野也无,而不出意料,谢鸣鹤并没有逼迫过甚,反而就地打坐,只说待天明——这是当然的,他之所以飞来,本就是情绪有些按捺不住,怕失了态。 而张行也无奈,在旁边转了一圈,也不敢跑的,便也干脆打坐冲起脉来。 一夜疲乏,前半夜冲脉,后半夜倚靠在一个土墩下睡了过去,第二日却是被阳光直射的温暖所惊醒——张行醒来,赶紧四面去看,只希望人家高手有高手风范,得了一首诗,半夜就自己飞走了。 所谓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张三郎在找什么?” 十几步外的土台上,一人高冠博袖,端坐不动,须发飘飘若仙,不是那位谢鸣鹤还是谁。 “可是在找我?” “是。” 张行打了个哈欠,有一说一。 “本以为谢先生会夜间离去,这样大家相互留个台阶,对谁都好,却不想先生还在这里……谢先生,咱们就不说今日天气这般晴朗,被人看到了如何了。只说你我高山流水遇知音,固然是难得快活,可江都大营与诸郡官府,还有我那位倚天剑的长官却都未必晓得咱们已经成了至亲的兄弟一般。而如今江宁城你家中,恐怕也已经一艰难了起来,便是八大家其余七家都要恨死你一个人的……当然了,那只是误会,若非谢先生在,他们那里还有机会过年?” “说的好,要是没有我跟王重心,他们哪有机会过年?” 谢鸣鹤长叹一声。 “不过说句实诚话,昨也我确系是有心一走了之的……但跟你想的不一样,我是想直接把你扔江里,然后也扔下这个家,就此化为一只真正的 野鹤,从此不再归来,恰如此地的凤凰一般……只是念及你诗写的还不错,不忍心就此让你沉入江底,做个鱼肉馄饨,这才留下。” 张行干笑一声,然后环顾四面,却只见一光秃秃的土台和几处朽木残壁立在山上,也没什么字迹,根本不晓得是何处,唯独依旧挨着长江,并能在上午的阳光下清晰眺望到江宁城与江心洲,稍微让人安心。 “这是江宁城西南的凤凰台。” 谢鸣鹤在台上认真言道。 “当年唐室南渡,人心失措,忽一日,有一条凤凰出现在此山之上,环游数日,一鸣而去。彼时还叫建康的江宁城上下看的清楚,只因真龙若鸟状则唤为凤凰,而凤凰多为赤帝娘娘座下,便以为这是赤帝娘娘给了说法,从此人心安定,就在此处辅佐南唐皇室定下基业。而实际上,按照我家祖上的说法,说是当年真火教的一位女圣在此处修行,唐室南渡,她下令真火教北渡大江,接应流民无数,在江淮安置,得了大功业,终于证位成龙,以凤凰形状腾起。但不管如何,算起来,都已经快五百年,经历六七朝了。” 张行听完,跳将上去,拢手跺了跺脚下土台: “那此地不是凤凰楼,便是凤凰台了?想来当年也曾是一番盛景?” “不错。”谢鸣鹤叹道。 “此处当年既有凤凰楼,也有过凤凰台,屡毁屡建而已……可有什么合适的诗作?” “有。”张行冻了一夜,也算是跟对方盘桓了半日,晓得对方不会真杀自己,反而渐渐放松起来。 “有一首七律诗,但怕谢先生接不住。” “什么意思?” 第九十章 金锥行(1) “传闻不假,但张三郎,你如何便轻易回来了?” 来到江宁城驻地,李清臣远远看到张行在廊下晒太阳兼与众人闲聊,便诧异来问。 “本就是以文会友,聊到高山流水成知音,再结交一番,自然就回来了。”张行起身认真作答。 “实际上到底怎么回事?”从后面下马的白有思进入院中,冷冷相询。 “实际上……”张行表情松懈下来。 “实际上,我那位八拜之交便是浪荡到了四十岁,本身也脱不出一个世家公子的傲气与无知,几十年家国沦丧,他也只躲了出去的,心里晓得利害,嘴里和身上却不晓得。只能说,发作起来有些地方跟我挺像的,一怒之下便把我抓了,但实际上自己也知道局势摆在这里,不可能因为他回来就怎么样,所以自知骑虎难下。而他是骑虎难下,我当时何尝不是一心想活命?大家相互需要,相互抬举,天明后趁机聊了几句诗文,互相吹捧一番,各自拿做了台阶,便了了此事。。” “原来如此。” 众人纷纷醒悟。 “若是如此,之前便是真存了歹意,我现在去一剑砍了他。”白有思长呼了一口气出来。 “省的再来碍事。” “巡检息怒。”张行赶紧阻拦。 “一剑能砍死倒也罢了,砍不死怎么办?那才是真碍事,而且我们腊月初五就走,还要再办些事情,来不及与他计较。” “还有什么事?”白有思一时诧异。 “我们这边粮食已经对上了吧?” 张行赶紧将放开滩涂、野山,以防春荒一事给讲了一遍。 “我竟不知有这种事情,百姓居然艰辛到要野菜做常菜,河蚌小虾做常食的地步。”白有思难得有些赧然起来。 “既然缺粮食,便什么都要吃的。”居然是李清臣劝了半句。 “不过思思姐也不必过于忧虑,咱们此番做了许多事情,已经足够好了。” 随着抄家展开,李十二郎等核心成员,多少知道了此事之根本。 白有思点点头,但还是稍有不满: “既然有这个事情,为何一开始不说?” “我原以为事情可能不会那么顺利,抄家都会紧巴,但既然抄家抄的那么利索,就不如多做些事情好了。”张行恳切以对。 “赶紧拆了那些山门、滩栏,立个碑,明白的说清楚不许任何人私下圈禁,与百姓争食,便可了了……也实在是来不及再做多余事了。” “不错。”秦宝在旁提醒。 “春日上计可是不等人的。” “而且总要回去过年为上。”李清臣也有些感慨。 白有思环顾四面,终于也只能颔首。 倒是张行,屈指算了一下,居然又有些摇头——无他,上计发运,竟只有二十五六日,日子太急了,民夫不免又要辛苦。 但是,所幸是常例,这些州郡官吏应该不会算错日子。 当日乃是腊月初一,不过四日,也就是很多滩涂山野碑文刚刚埋下,粮食刚刚汇集扬子津后,一众锦衣巡骑便仓促结束了此番行程——此番行程,原本以为是只是来旅游发利市的,结果忽然辛苦起来,忙到根底下,也是所有人都没想到的,不过说句良心话,大大发了一次利市是毋庸置疑的。 第九十一章 金锥行(2)(2合1) 会议无果而终,但无果而终本身就是一种结果——天色未黑,锦衣巡骑和各军官吏的快马文书各自飞出不提,与此同时,庞大的船队根本不敢停下,乃是趁着午后阳光温暖、毫无冰棱阻碍,尝试缓缓转入涣水口。 其实,到了此处,问题就已经显得很严重了——掌握纤夫、专做官船生意的本地帮派长鲸帮也听说了前方动乱的消息,或者说他们本就是第一手消息获得者与传播者,此番居然不愿意派出纤夫和捣冰人帮忙。 理由是害怕纤夫和捣冰人有伤亡,无法给上下做交代。 很显然,这是不想蹚浑水。 “这是他们想不做就不做的吗?” 前一刻还愁眉苦脸的各郡上计吏们勃然大怒,但说的话意外有些道理。 “这涣水口多大生意,允许他们长鲸帮独吞了五六年,要的不就是这个时候敢上去吗?否则凭什么是他们左氏兄弟五六年间硬生生从本地破落户成为天下巨富,长鲸帮也成为天下数得着的帮会?” “此时左才侯那厮装什么大善人?真要是想做善人就把家私散给帮众!” “也不用他散了家私,直接换个愿意出纤夫的帮主便是,天大的利市,瞅着他们左氏兄弟的豪杰还少了?” “飞马去彭城郡衙门找黑绶左才相,告诉他, “倚天剑”白大小姐现在船上,他到底还管不管他大哥这般恣意!真以为仗着他二哥的本事就能横行天下了?左才将当得起白大小姐一剑吗?!” “别的说法倒也罢了,有 “倚天剑”在船上,他忧虑什么伤亡?哪个贼子敢来碰船队?!” 一番言语,对着一群巨鲸帮帮中的舵主、副舵主骂将上去,那群舵主也只能低头应承,无一人敢做江湖豪态。 张行在船上看的清楚,愈发肯定了自己之前推理出的一个观点——那就是这些江湖帮派,本身是一种社会利益构合体,是利益吸引了有凡俗需求的修行者,然后创立了帮派,而不是帮派本身吸引了修行者。 只不过,修行者的话语权和强力存在感,使得帮派这种在另一个世界很难普遍性铺展开的组织形式,在这个世界里存在感更强一些,而且更普遍,更能得到官方默认罢了。。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应该是门派——门派明显依附着切实存在的神权存在,并因为神权和政权在意识形态上的高度统一性,天然具有政府亲和性罢了。 且不说张行如何在河上冷眼旁观,然后脑补发散自己的键政论文,只说船下岸边热闹的码头上,一番吵闹之后,那巨鲸帮帮主左才侯左老大终于抵挡不住压力,出现在了岸边。 这是一个年级大约才三十七八正当年的男子,相貌平平、衣着朴实,头上干脆只包着一个蓝色头巾,兵器也丝毫不显。反倒是他身后跟着十数名精壮男子,个个衣着华丽且有写怪异,兵器也都精良,甚至有些夸张——有些人带着三把刀,还有人带着一长一短两把剑,更有人背着好大一把长刀,这倒无妨,关键是长刀刀背上还穿着许多金环。 倒是一片江湖气尽显。 想想也是,这淮河是南北分界之地,中原与东境与淮南乃至于与东夷分野之处,这般货运提供了如此利市,再加上东北面的东境又是东齐故地,许多官宦与豪强人家无法入仕,却是足以养出无数草莽英雄出来。 其人既至,上来便对几位上计吏连连拱手,态度卑下,但后者虽然愤恨,但看到来人与许多江湖高手,明显也没了之前的嚣张,然后只往船上来看,但莫说张行,整个锦衣巡骑队伍,并无一人想掺和此事,黑绶胡彦甚至直接钻进了船里。 说白了,误期这个事情,对专门的上计吏而言那很可能是脑袋和帽子的问题,因为他们本来就是干这个的, 但对于来押解这批粮食的锦衣巡骑们来说,并不一定有多么严重,因为他们的认为是台里给的,给的是押粮,却没说日期,关键是要看台中曹中丞的说法——而曹中丞的说法再过分,也不可能真为这事要整个巡组的脑袋。 除此之外,这不是去了江都一趟,辛苦一两月,人人都装了半船东西嘛,不免都有些不沾泥的心态。 而也正因为如此,从中午会议开始,锦衣巡组这边便摆足了一副冷眼旁观之态,张行的冷淡态度也不是自家冷淡,而是在代表巡组做说法。 就这样,眼见着锦衣巡组的不愿意掺和,一番牵扯后,一群人只能在目下转到码头稍远的地方谈论,甚至还有本地的官吏参与其中,具体谈了什么不知道,但片刻后,上计吏们还是带着这帮主过来了。 “这左帮主要当面见一见我们巡检?” 岸边踏板上,秦宝微微皱眉,然后看向了踏板另一头的张行。 “为什么要见巡检?”张行似笑非笑,盯住了几个上计吏。 “张白绶。”几名上计吏中为首的一人赶紧在岸上拱手。 “张白绶务必行个方便……今日的事情,主要是前面有盗贼作乱,长鲸帮忧心纤夫遭遇乱事,不能周全,但他们是不晓得张白绶与诸位随行的……而若是见到白巡检也在队伍中,自然就会放心了……毕竟,宗师以下,谁能能当白巡检一剑?” 宗师以下,能当那老娘们一剑的,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张行心中吐槽,脸上也是戏谑一笑,但到底点头示意秦宝让开了道路……不粘泥是不沾泥,但人家自己努力到份了,多少是一路人,还 第九十二章 金锥行(3) “诸位大人且慢。” 就在五六名锦衣巡骑一起拔刀而起后,一名布衣昂藏大汉主动从树后转出,并将手中一把厚脊刀当众掷于地上。 “诸位大人,我是长鲸帮的一名负刀执事,此行奉命遮护自家捣冰队伍……往四下搜索回来后看到这里篝火,径直过来,这才引起误会。” “既如此,为何不直接上前?” 周行范连锦衣都未曾穿上呢,便进入角色,厉声呵斥了起来。 “诸位莫要玩笑。”那大汉坦然以对。 “你们是靖安台的人,我们长鲸帮虽是帮着吃官饭,但到底是个江湖的底气,来到跟前看清楚后躲闪还不及,怎么敢上来呢?” “那为何不直接走掉?”周行范冷笑追问。。 “我倒是想走,但这不是闻名海内的张三郎在此吗?”大汉依旧不慌。 “一时看得入了迷,惊扰了诸位大人。” 这人倒也有趣,一句话既暗中承认了偷听,又奉承了管事的张行,但终究没有承认偷听,多少是个有意思的。 “既是好汉,就过来喝一杯酒。”张行终于抬起头,先朝秦宝努了下嘴,便朝那人来喊。 那汉子也不捡刀,兀自走过来,堂皇在几名锦衣骑的逼视下坐到了篝火旁。 张行一边从架子上取下酒壶斟酒,一边来看,只见此人虽然豪壮,却被篝火映照的满脸风霜污渍,而且浑身都只是寻常布衣,还打着补丁,寒冬腊月,脚下更只踩着一双草鞋,待斟过酒来递过去,对方伸手来接,更是满手厚茧,外加数不清的细细伤口。 眼看着对方一饮而尽,张行当即大笑: “好汉能再饮一杯吗?” 那人也跟着来笑: “如何不能?” 张行复又接回酒杯,重新来斟,斟完之后,端着过去,那酒杯中的酒便极速冷却,直接浮起一层薄冰。 而对方在篝火旁看的清楚,面色丝毫不变,便伸手来接。 孰料,也就是这时,再度瞥过对方双手与面庞的张行心中微动,复又将这杯冰酒泼到火堆里,激起了一片青烟与火浪。 此举一出,周行范和几名锦衣骑士原本都已经坐下,却又纷纷按刀。 倒是那人,见到如此,丝毫不恼,反而依旧来笑: “张三郎这是何意啊?一杯水酒也不愿意与我吗?” “无他。”张行一边再行斟酒一边随意来答。 “人于天地间,何其卑微?如今天气寒冷,野外相逢,而甭管你是什么帮的执事也好,什么山的探子也罢,也都足够辛苦,哪里非要冷酒来试探拿捏呢?好汉且多喝几杯温酒,再烤烤火。” 说着,自将温酒递上,然后又干脆将酒壶整个放到对方膝前。 那汉子接过酒来,怔了一怔,方才一饮而尽,并开始自斟自饮。周围骑士,也终于泰然,只有周行范,眼见着秦二一去不回,却是知机的做到了那汉子背后位置,时时回头来看。 然而,张行并无再行发作姿态,只是又从架子旁取下几条肉干亲自来烤,然后一边烤一边感慨: “我再给好汉烤点肉……好汉不要笑,当日我从落龙滩逃回来,孤身一人,只想着将伙伴送回乡,也曾狼狈不堪,而那日临到他乡前一夜,就着篝火烤肉,只觉得是平生美味,记到了现在。” 说完又将渍着油花的烤肉干递了过去。 那人终于沉默了片刻,但还是笑着来问: “张三郎也有那般落魄时吗?” “除了那些天生贵种,谁人不曾落魄?便是那些贵种,不也有杨慎的下场……我在洛阳亲眼看过,被活生生射成了烂泥。” “也是……那伙伴尸首送到了吗?” “自然送到了,只是到地方才发现,他家乡遇到山崩,已然整个埋了。” “这真是……” “逝者已逝。”张行轻叹一声,微微抬手止住。 “何必挂怀。” “不错。”那人一手持酒一手拈肉,感慨一时。 “何况张三郎如今眼见着发达了……听帮里人说,黑绶就在眼前?朱绶也都预定了。” “哪里那么容易?”张行不以为然道。 “但与之前负尸行路相比,如今怎么都算是发达了。” “这是张三郎的本事。”那人继续感慨道。 “也不是我本事。”张行毫无顾忌答道。 “说句难听点的,再大的动静和说法,不过是借这身锦衣的能耐,而且,若非是跟对了人,有我们白巡检遮护,又哪里能登堂入室,坐在这里烤火?早就被人砍得连骨头都没了。” “道理是如此,但我觉得,就凭今日张三郎愿意给我这粗人一杯温酒,一条烤肉干,便也不是个虚应的豪杰,将来是要做大事的。” “人之常情,顺手而为罢了。”张行依旧随意。 “况且,正所谓金杯共汝饮,白刃饶相加……我也不瞒阁下,就刚刚你坐下时,我已经秦二郎去东北面做搜索去了,若是他找到了你的接应和后卫,证明你是贼人探子……吃完酒肉,也就是那般了。” 那人再三怔住,引得身后周公子再三警惕,却最终再三来笑: “张三郎想多了,不过也是情理之中……你且放宽心,我断无什么接应和后卫,闹得咱们今日一饭之缘不欢而散。” 张行终于也笑,也不再来问,而是放心与对方吃喝了一阵。 第九十三章 金锥行(4) “我是这么想着玩笑的。” 深夜中,距离篝火足足一百多步远的漆黑旷野中,张行靠着一棵树惬意以对。 “先每日半夜在路边学狐狸叫,然后叫完后喊 “大白兴、有思王”; “然后到了前面谯郡境内的集市,买条大鱼,在鱼肚子里把这个 “倚天不出奈苍生何”塞进去,再假装从河里捞出来,让大家清洗干净烤了吃; “然后等到前面贼人过来抢粮食,趁机放个水,让他们抢一些过去,然后再找那些上计吏和押运的衙役,就说 “朝廷让我们靖安台的人以失期、失粮的罪名杀光你们,但我们于心不忍”,让他们自行逃窜; “届时,再买通一个人拦住他们,说 “现在逃走,随便一个沿途官府都能杀掉你们,为什么不聚在一起,找擅自做主放过你们的白巡检做主呢”? “等到他们来找,我便说: “如今,失期既死,逃亡亦死,举大计亦死,白巡检天生凰命,何不奉她为王,举大计一搏呢?况且,我听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这段略过便可。”站在对面树上的白有思忽然打断了对方,而且似乎莫名打了个哆嗦。 “然后呢?跟着你举大计之后呢?” “是跟着白巡检举大计。”张行认真以对。 “至于举大计之后,我还没想好……但有个大约思路,比如趁着朝廷反应之前,攻下谯郡几座城,卷起动乱,然后偃旗息鼓,往东境去逃,盘踞在东境的山区……这样的话,中丞是不敢过去的,因为那里离东夷很近,东夷的大宗师很可能会乘坐钓鲸巨舰出来,趁机出手留住他……但是终究不行,夹在两边,我们也没法在东境开辟根据地……根据地这个事情,还是应该去边边角角才对,所以说不得要硬生生等到天下大乱才好活动。” “且不说这些,我举大计后,那我父亲、家族呢?”白有思强行按下许多想法,认真来问。。 “自然是被围攻到举族全灭的境地。” “……” “所以是玩笑。”张行摊手笑对。 “你这玩笑太吓人了。”白有思摇头以对,然后却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了,隔了半日,方才继续言道。 “张行。” “哎。” “我晓得你心不平。”白有思努力来措辞。 “巡检不必来教我。”张行也忽然有些百无聊赖。 “我也晓得什么叫做时势和大局,也晓得什么叫人心不济、实力不足……不说别的,就我们这个局势,真要举大事,不要说大军来压,只要司马二龙带着伏龙卫过来,咱们便也只有全伙死光,你一人飞遁的结果。只不过……” “只不过?” “只不过事到如今,再想让我如何尽忠职守,不免可笑。”张行早想跟白有思说清楚了。 “我现在快点回到东都,升官发财,结交豪杰,竖立我及时雨张三郎的名号罢了。” 白有思沉思片刻,再来应对: “可你不是说以人为本吗?” “这便是问题所在。”张行终于也压低声音以对。 “谁是人?” “什么?”白有思微微一愣,似乎没听清楚。 “我说……谁是人?”张行低头反问。 “为了活人而裱糊这种事情,也只是说大家都在大魏体制里,可以搬弄一二,尽自己的能力求个局势里的最优解。可前面盗匪那里算什么?他们本该是朝廷救济的饥民,本该是最被当成人的人,如今却又拎着刀枪举着旗号来抢粮,巡检让我以人为本……秦宝也说要尽力而为……可他们就不是人吗?做了盗匪暴民,就不是人吗?非逼着我打起精神去杀他们?” 第九十四章 金锥行(5) 现实的困难让所有的反侦察手段变成了笑话,而随着庞大而拖沓的船队继续往前走了几日,虽然还没有半点延误日期的迹象,却已经使得上下紧绷起来。 最后,船队进入彭城郡后不久,船队中的郡吏们终于又一次忍耐不住了。 “请白巡检务必救我们一救!” “我们若坏了事,对诸位又有什么好处?” “诸位也有这么多装了物什的船,那些乱贼过来难道还会分清船是谁的?” “便是靖安台自有规制,可此番是正经的补秋税和春日上计,一旦事有不谐,覆巢之下哪里还有完卵?” “说的不错,如今大家都是一根绳上的蚱蜢……这么下去必然不行。” “……” “张三郎去了何处?” 腊月间,下午时分,天气不是太好,船队中心位置的一艘二层大船上,白有思在船顶看了半日猴戏,偏偏猴子们还是表演欲望不停,终于也有些被消磨的无奈,然后回头去问管理员所在。 “不知道。”李清臣在旁略显焦躁。 “要不,我下去把他们赶走?” “你下去要坏事的。”白有思摇头否定。。 “算了,上他们上来,我见一见吧……然后你去把胡大哥和钱唐都叫来,咱们一起商议个对策……这些人再怎么不指望,一句话是对的,这么下去必然不行。” 李清臣无奈,便拱手离去,旁边的两名锦衣巡骑也准备下去领人上来。但也就是此时,涣水东岸的远端,远远卷来一阵烟尘,竟是六七骑的规制堂而皇之过来。 眼见如此,白有思直接抬手阻止了那两名巡骑下船的举动,而李清臣回头瞥了一眼,也只能闷声去叫人。 果然,片刻后,那六七骑驻马在旁,正是张行等右翼遮护过来。阴嗖嗖的天气下,张白绶的到来则宛如阳光照射开了云层一般,一下子就让那些上计郡吏们见到了太阳,两拨人招呼了一声,躲过正在辛苦的纤夫,立即在岸边交流了好一阵,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但最终,那些郡吏们终究是千恩万谢的走了,这时候,张行复又将队伍交给秦二,自己则直接跟上船队,独自一人上了那艘船,来见白有思。 “你跟他们说了什么?”白有思好奇一时。 “都是些废话。”张行不以为然道。 “但也有些可以宽慰一时的确切情报……我今日一早便出发了,带着秦二郎他们一人双马,一口气跑了七八十里,去上游谷阳城周边看了看。” “怎么讲?”白有思也有些关注。 “前面一段路肯定没问题的,涣水是中原物资往东都的运输主通道,周边的几个县基本上都是沿着河立城。”张行认真解释。 “谷阳也是其中……有谷阳城做遮护,贼人不会选在城池这边做拦截的,非只如此,接下来的蕲县、临涣也都如此……而到了那个时候,上头的回信也必然到了,咱们就可以根据回信再做决断。我刚刚便是给他们做了这般解释,并打了包票。” 白有思点点头,不置可否: “换句话说,临涣之后便不是如此了?” “不错。” 张行坦诚以对。 “我问过纤夫和本地人了,到了谯郡境内,过了临涣城,到了永城县那边,什么鲸鱼帮便没了势力,平素走那里都要小心的……而原因便在于地形,平原之上,忽然便多了几座山,其中嵇山就挨着涣水,而永城县县城却在涣水几十里外。” “直接挨着涣水,也方便下坝拦水。”白有思有些无奈。 “可晓得嵇山贼人有多少?” “据说原本只有四五百,但杨慎乱后暴增到了两三千。”张行认真以答,毫无保留。 “但贼人绝不止如此……永城县最北面,谯郡、彭城、梁郡交界的三不管处 ,还有砀山和鱼头山等一大片山……那里素来是中原贼寇的大本营,杨慎乱后,里面的人更是数以万计,而且不乏好手。” “明白的。”白有思再三点头。 “而且早有耳闻。” 第九十五章 金锥行(6) 城父在这个世界是古之名城。 按照张行读的官修史书,八千年有文字可记载中,最少有六次大规模的城父之战。 比如《女主郦月传》中,所谓东楚的前期边界,就在这附近,并因此爆发了一场祖帝东征史上极为惨烈的大战。 再比如,张行此番自江东归来,那江东八大家并起的南唐到南陈一系列政权,似乎也有好几次北伐是到城父这里便力尽的。 而正所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如今张行亲自打马过来,却如何不晓得,此地之所以能成名是有缘故的。 别的不,只讲地理,城父县城挨着淮河另一大支流涡水,涡水近乎于平行涣水,而这条河在城父这里忽然偏向西,不再深入中原,涣水那边,也是陡然被稽山、砀山一夹……那么完全可以,此地根本就是淮水指向中原的末梢所在。 再往前,想指望淮水的投放能力与运输能力来施加军政影响,就显得过于力有未逮了。 城父就是逐鹿中原的中原腹地与守江必守淮的淮河流域一个明显分界点。 也怪不得,这支军队选择停在了这里。 三千甲士,外加军仆、后勤役丁,不可能驻扎在城里的,这也让快马赶了三日路的张行一行人不必再过涡河,而是在城父城对岸的一个高岗上找到了一处近来明显加修扩大过的军寨…… 来到军寨前,众人赫然见到军寨上面还挂着一面匾额,上书《龙冈寨》三字,墨迹似乎也是新的。 看到来人,那军寨上的守卫早已经警醒,便持械出来问话。 而张行也不玩花样,直接在马上亮出白绶,明白告诉对方自家身份,是要请见本地主将。守卫听是靖安台的官面人物,又看到马后颇有包囊,倒也没有什么为难之态,稍作查验,便直接引了进去。 接着,自有一名明显是主将私人的布衣文书来迎,双方一路一路转入主寨主楼旁的侧室内稍作休息,张行这才晓得,此地主将是位已经登堂入室的鹰扬郎将,而且和周行范家中一般,属于江淮一带的世代将官,算是半个将门之后。 唤做陈凌。 当然,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太仓促了。 双方大约透了些姓名官职之后,张行自言奉命来请谒,只求与主将当面来事情,那文书也满口应承,便转身离去。 不过,也就是从此时开始,事情不对味了起来文书既去,久久不回。 张行等人一开始虽然不耐,却还能理解和接受,毕竟,是你做了不速之客,谁知道人家主将在干什么?甚至在十几里外河对岸的城父城里泡脚都是有可能的。 然而,下午一行人抵达,便直接入了主寨主楼侧室,一直等到黄昏都再无人来,一度让人以为自己一行人被忘了。 到了此时,一路辛苦抵达的锦衣巡骑们不免有些作色,唯独张行,反而泰然。 等到天色彻底昏暗,更有意思的事情出现了,外面进来许多军仆、军奴,点起蜡烛、火盆,奉上热汤晚饭,甚至还有不俗的酒水,然后依然没有主事之人出来。 这就是明知道你在此处,还无视你了。 对此,张行还是不动,只是喝汤吃菜,吃完继续端坐不动。 终于,到了晚间天黑的时候,那文书终于再次出现,然后再三拱手赔不是,张行也不在意,只是要见主将。 第九十六章 金锥行(7) “周公子这边坐。” 那陈凌忽然从座中弹跳起来,就势拽着对方的双手将对方推倒在自己的座位中,瞬间完成了身形易转,而周行范居然毫无反抗之力。 “我就说眼熟嘛,前年在徐州,咱们还在来公宴席上见过呢,那时候你还是个少年……周公子如何来得这里找我小陈做耍子?” 手上还拿着字帖的周行范茫然一时,欲言又止,只能去看张行。 而张行饶有兴致来看那灯火下忽然笑脸堆满的陈凌,居然觉得佩服——不光是脸皮厚这一条,关键是一直到此时,他还是无法抓住把柄,断定这位鹰扬郎将到底是真蠢钝还是精明过了头在装无知。 只能说,对方越是无懈可击,他张行就越是从个人角度倾向后者。 “陈将军,能否请你屏退婢女?”张行一边来想,一边正色开口……没办法,再难,事情都是要做的。 那陈凌回过头来,似笑非笑: “是乡野间女色粗粝,这位张白绶看不上吗?” “就是这个意思。”张行笑了一下,居然承认。。 陈将军再度卡了一下,却只好点头,让婢女们下去。 而也就是婢女们刚一离开,张行便在座中缓缓开口,言辞清晰: “在下张行,靖安台第二巡组白绶,我家直属巡检唤做白有思,是如今工部尚书领门下省内史白公白横秋的嫡长女……白巡检奉命从江东运送一些粮食往洛口仓,如今已经过了谷阳,正沿涣水前行,但沿途各方情报都有明确回顾,只说永城和临涣这边将有大股盗匪滋扰,所以派我过来,送上这份字帖……乃是想请陈将军出兵往涣水护卫一二。” 陈将军认真听完,思索片刻,却又一手叉腰一手昂然挥开: “这事简单,莫说是白巡检那般人物,便是周公子的脸面在这里摆着,我也不能装聋作哑……字帖也不用了,哪有白巡检和周公子给我这种人送礼的说法?” 秦二等人大喜,周行范也愣神片刻后惊喜望向张行。 张行也难得怔了片刻,但旋即正色款款来问: “敢问陈将军何时出兵?往何处出兵?准备出兵多少人?” 陈凌看了看张行,又一次停顿片刻,然后稍作踌躇,认真以对: “可以发两伙人,一百精甲,往前面河畔等候白巡检的船队汇合,必然保船队无忧。” 张行不怒反笑。 而周行范则是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连一队三伙人都不给我们吗?” “周公子。”陈凌虽然面无表情,且身形高大立在那里,却竟然在言语中展示出了一种小心翼翼之态。 “私自调兵一队以上,是犯军法的……你身为将门之后,难道不懂得这个道理吗?” 张行干脆笑出了声,然后目光扫过地上包裹,却又忽然语调严肃起来: “一百人不够!” “超过一百人便不行。”陈凌也回头昂然作态。 “最少一千,最好三千齐出。”张行毫不退让。 “阁下莫要开玩笑。”陈凌同样没有半步退让之态。 “无南衙调令,不可能擅出甲士超过百人。” 气氛有些尴尬,张行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拱手求退,说明日再言,陈凌也不客套,众人颇有些不欢而散的感觉。字帖和财物当然也被拿了回来,至于周公子的名号,也还是有用的,一行人随即独占了主楼一层的偏厅以及附属厢房,待遇更厚。 撵走了奉命过来暖脚的女婢,几名巡骑匆匆聚集在偏厅,继续商议对策。 “此人滑不溜秋,软硬不吃,简直是一条泥鳅!”秦宝先侧耳听了听周边动静,确定无人偷听后才开了口,而甫一开口,便连连摇头。 “那也是盘在龙冈上的一条泥鳅。”张行在主位喟然以对。 “说句不好听的,就在这十 来日内,在这涣水两岸,偏偏就是此人掌握着最大、也可能是唯一的破局杀器。” “所以才能有恃无恐吗?”周公子强压尴尬之色来问……他本来以为自己父亲旧部这里,自己会很有价值,结果对方连一个队的人都不愿意给他。 “咱们自己心里得清楚。”张行想了一下,决定把事情摊开了说。 “是咱们有求于人,是人家有恃无恐……有些事情,咱们只能说是尽力而为。” “尽力而为又该怎么为?”秦二似乎是鼓起勇气来问一般。 “能怎么办?”张行继续正色来道。 “人家摆明了是个精明似鬼的人物,一下午先查清楚咱们来路,早早知道我们此行目的,甚至可能我们刚来,便立即晓得我们来路,然后故意拖延……倒是我们,仓促过来,初来乍到的,什么都不晓得……所以接下来,无外乎是查清楚此人底细、性情,然后层层加码,更软、更硬起来,一边拿捏,一边空口许诺,来磨他、来逼他,让他全力发兵罢了。” 众人也只好颔首。 言至此处,张行稍作犹豫,却又提及一事: “我估计,最大的变数还是在朝堂的回信上……说句良心话,异地处之,我若是这陈凌,也不愿意私自出兵,因为一旦私自出兵,军资损耗、人员伤亡都是要自己扛,白氏和周家反而遥不可及;可一旦有了朝廷回信做底子,自然乐得来卖人情。” “可万一朝廷对局势不清楚,没有明确回信让他出兵呢?”秦宝忍不住继续追问。 “这就是我们必须要准备好去应对的最糟糕局面了。”张行打了个哈欠,平静以对。 “ 第九十七章 金锥行(8) “我问你,你可有稽山、砀山那边的新动静?”张行见是左游,便遥遥来问。 而左游闻言小心上前,来到跟下,却也不敢坐,只是立在那里苦笑: “无外乎就是紧锣密鼓吧!” “既是紧锣密鼓,那几个领头的讯息也该凸出来了……有什么说法吗?”张行只在街上桌前坐着拢手不停来问。 “自然是有的。”左游仙也学对方笼着手正色起来。 “其实不瞒张白绶,稽山这里倒还好,反正我在这边晃荡的半年里一直是许当家的处事……但砀山那边就乱了很多,那边山大、人多,半年间闹了七八场,尤其是入了冬以后一直缺粮,但就在前几日,可能是得到了有粮船冬日北上的消息,里面便重新结了义,加上许当家好像十三个人,说好了要一定一起抢这一遭,不能再内耗……听说还有从东境浪荡过来的小股游贼,也准备参加。” 张行缓缓点头: “杜破阵是其中一人吗?” “是。”左游仙想了一想。 “有这么一个人,他本是东境来的一个偷羊贼……小打小闹,修为低,人也少,结义差点没连上他,结义后明明是年纪前三的大哥,却只是让他们在下面游荡做苦差。。” “稽山这里准备筑坝了吗?”张行继续来问。 “确实有这个说法。”左游仙继续点头。 “但听说要等船队过了临涣再动手……冬日水浅,那种事情,一日夜就好,不好也有效的。” 张行点了点头,忽然再问: “对了,那十三人都什么修为?” “有个唤做黑心虎周小乙的,据说到了凝丹,但我猜他只是通了任督二脉,还没有凝丹境驭真气如虹的本事……名字应该也是化名。”左游仙配合至极。 “还有一个叫楼环的,也是任督二脉的出息……其余的十一人,七八个正脉大圆满或者朝上,三四个正脉都还不足。至于许当家,我倒是清楚,他自称正脉大圆满,其实还差了一点,是个正脉不足的半罐子。” “我也是正脉不足的半罐子。”张行忽然失笑。 “左游先生,倒是你这般修为,明明去那边也可以稳稳做个首领,为何这般小心?” 左游沉默片刻,却又拢手苦笑: “张白绶想听实话吗?” “自然。” “实话有些得罪人。” “无妨。” “其实说白了,我是左看当官也不好,右看做贼也不妥,不黑不白更是不妥,所以才总是小心翼翼周旋着,想着不如做个逍遥散人。”左游喟然以对。 “当官了,起码要做大官,否则就要被上面欺压、逼迫,你看这次运粮的郡吏,下场是不是难好?而做贼呢,这世道当个小贼固然快活,可却偏偏做不得大贼,但这个世道,一众聚众起来,你做大不做大根本不是你说了算……就好像这一次,什么许当家,什么黑心虎,明显都是聪明人,但也不能不来抢粮食,而他们便是抢到了粮食,接下来大军来压,又如何立足?还不是跟我一般飘零起来?甚至可能性命不保。” 张行居然无法驳斥,当然,他本就没想驳斥,只是稍作沉默便继续来问: “那左先生……我再问最后一问,你来这里,给陈将军卖了什么讯息?” “没有卖讯息。”左游看了四面,犹豫了一下,没有开口。 张行会意: “那好,他让你给谁传什么讯息?居然不用报马,而非得用你?” 左游终于苦笑: “张白绶自家明白便好,我如何敢说?” 张行失笑: “是给稽山还是砀山?” “都有。”左游无奈。 “具体什么内容?”张行丝毫没有惊疑之色,这世道要是没有养匪自重反而可笑,不说别的,稽山和砀山那里不拦着,如何分徐州的客商至这水杉林。 左游闭口不言 。 “左先生。”张行伸手去拉对方,诚恳以对。 “我当日没管你什么身份,直接送马送刀送银,心里便是已经把你当成至亲兄弟一般来看了……” 一旁监督上菜的周公子忍不住回头看了这边一眼,而那左游明明修为比张行还高四五条脉呢,却居然硬生生没敢乱扯,只能胡乱点头: “张白绶的恩义我记在心里的。” 而张行也继续款款以对: “现在的情况是,你被安置在了此处,而非龙冈,这说明人家陈将军不把你当自家人的……咱们至亲兄弟将有难,如何还要顾及一个外人?” 那左游怔了一下,反问过来: “张白绶将有难?” “不是我,是我们兄弟。”张行认真以对。 “我们兄弟……?” “你想想……我办不成事倒也罢了,无外乎是丢了此番的财货,回去降职,可你若是就这般走了,难道不怕上了黑榜,连闲云野鹤都做不得?”张行恳切去问对方。 “左兄,既做这个生意,便该晓得什么是真正利害。” 左游再度沉默了一下,倒也干脆: “张白绶也是聪明人,我不说也该猜到的……陈将军让我去给砀山捎个口信,让他们不要过涣水西岸来,否则他必然难办,而反之,他就好办。” 张行点点头,复又追问: “你想在还要去告诉这些人吗?” 第九十八章 金锥行(9)(2合1) “此事说来简单,但对我来说却如千钧重。” 陈凌在座中盘腿而坐,苦涩笑言。 “大约二十年前,先皇在时,有龙坠落淮河外海,家父以初降之将,奉皇命出海去寻龙尸。龙尸是寻到了,结果却也遇到了那位东夷大都督,彼时虽还不是大宗师,却也是宗师中闻名的人物了,而且身边还有足够多的东夷与妖族二岛水师……大魏水师自然一战而败…… “既败,所有人都狼狈逃窜,各寻生路,唯独家父一个新降之人以皇命在身,被东夷高手生生震碎一臂依然单舟宁死不退。正所谓福祸难料,此举居然引来那位大都督赞赏一时,当场喊住,还分出龙尸一臂膀,要家父带给先皇来看。 “回来以后,先皇赞赏家父之忠勇,复又赏回其中一块狰狞细刺龙骨,家父拿回家中,找匠人花了半年才分开,便得了四十只金锥,以为传世。” 话到这里,陈凌伸出手指指向张行: “张白绶,你听懂我的话了吗?” 张行缓缓点头: “若在下所料不差,阁下是想说,你们陈氏延续不易,先人拼了命,残废掉才得到大魏一朝的认可,得以延续兴盛,所以不愿意掺和乱七八糟的事情,让家族冒不该冒的风险。” “不错。。”陈凌当即拊掌。 “我就知道你是个真正能懂我的!龙骨是个什么玩意?金锥又算什么?王左军的字帖,水杉林的生意,又算什么?关键是,我钟离陈氏的延续!而且,这也不是家父一个臂膀的事情,须知,我家祖上以坞堡而起,使陈氏在江淮兴盛两百年,又岂止是家父这一遭?张白绶你知道之前两百年,江淮一带是个什么情形吗?” “略知一二。”张行低头喝了一杯酒,心中也着实佩服与感慨。 是真的佩服和感慨。 要知道,在大魏灭东齐吞南陈,降北荒、三分巫族之前,这天下基本上是南北东西分裂的格局,而江淮处于南北分界线上,素来为南北兵锋反复之地……北方要南侵,南方要北伐,都少不了在江淮熬兵。 两百年间,十万精甲以上的大战就不下十次。 这还不算,南北两便内部也都不稳定,南边两百年内换了三四次,北面也换了两三次,中间还有权臣内斗、宫廷政变、大规模内乱,而人家陈家以坞堡这种最低级的豪强方式两百年长盛不衰,绝对不是一个走运可以描述的。 “你知道就好,跟你这种聪明人说话最简单。”陈凌持杯喟然以对。 “不瞒你说,我家里有三条家训,不敢有半日遗忘……一则曰四海兵戈时,奋勇当先,尽忠尽死不可畏!张白绶觉得如何?可还有几分胆略?” “可浮一大白。”张行双手持杯相对,然后一饮而尽。 “好!”陈凌也一饮而尽,然后继续来说。 “二则世道纷乱时,轻财重军,维持勇力不可惜……” “这条比第一条还好妙。”张行有一说一。 “我这人自奉以人为本,与尊家这一条,居然有些相似。” “好一个以人为本……人就是本钱!什么财货宝物都比不上人!”陈凌明显有些感慨。 “这种话,我居然是从一个白绶嘴中听到的……可见上头多少酒囊饭袋!咱们再饮一杯!” 张行抬手陪了一杯。 “三则天下太平时,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不可逾……”陈凌再喝一杯,继续了下去,却又不禁自笑。 “第三条你觉得如何?” “有些道理。”张行想了一想,诚心以对……因为确系有道理。 “但也仅仅是有道理,不是我能取的。” “我懂,我懂!”陈凌拍案而对。 “我懂你这种人!我得承认,你这种人就是那种能成大事,能入史书的那种……但成一个大事的,却得死上九十九个倒在半路上的,而且便是成了事的那 个,他的传记里,也少不了我们陈家这种人出面,来维持地方,来为天下做太平。所以张白绶,我今晚再度明白的告诉你,你再怎么拿捏,我都不会去的……家训如此,绝不会轻易投机冒险,机会再大、险再少,我也不会动的!咱们就是两种人!如是而已!如是而已!” 话到这里,不待张行言语,陈凌复又哂笑: “不说这些大话、酒话,只是就事论事,你此番最大的倚仗,其实只是白氏与你靖安台的官皮,而这恰恰增加了我的忧虑,因为听从曹皇叔的靖安台下属调动军队,听从白氏贵女的要求调动军队,哪个我都不想粘……就算是白氏权势通天,就算是靖安台的曹皇叔是朝廷金柱,不还有圣人吗?圣人才是天,才是真正能定我家兴衰的!” 张行思索片刻,再度低头和一杯酒,然后将杯子交予身边婢女,正色来问: “所以,朝廷信使莫非已经到了吗?” “到了,就在你大闹水杉林的时候到的,否则哪有此宴?” 陈凌低头摆弄着案上筷筹,言语恢复平淡。 “朝廷那边估计很难理解你们这边的难处……其实,这才是朝廷日常的姿态……总之,没有南衙钧旨,靖安台也断不会直接给我一个鹰扬郎将直接发令,那才是大忌讳,眼下只有兵部一个大约行文,就是你也懂得那种,让我小心维持周边治安,做个协助……有这份公文,两队人三百精甲,你可以带走。” 张行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来之前,他和白有思能想到此番破局的最好应对方式,就是抢在那些山贼出兵前,说动陈凌,先捣毁稽山,再渡涣 第九十九章 金锥行(10)(继续2合1) 砀山不止是一座山,而是由芒山、砀山在内的七八座小山组成的一片山区,具体叫芒山、砀山还是叫芒砀山基本由本地行政区划来引出。 如今大魏朝治下,位于三郡交界处的砀山北面的那个县就叫做砀山县,自然就称之为砀山。 砀山面积也不大,但胜在山头多,高矮此起彼伏,连成一片,甚至中间还有一片东西通畅的平原谷底。高度也不是很高,但芒砀两山都有百十米的峭壁,而且其中大部分山都还有极为深奥的岩洞,算是易守难攻。 更妙的是,这里是中原、东境与江淮的大略分界点上,旁边彭城郡的郡治就是徐州总管部的驻所……茫茫大平原上,水网通畅,道路发达,平素小土丘都难见,忽然多出来这么一个去处,自然是无数失了去处的好汉天然落脚之地。 更不用说,芒砀山周边还有鱼头山白日遥遥可见,远处还有一座稽山也在两日脚力范畴之中,大家相互呼应,颇有一番说法。 “是个打游击的好地方。” 这日下午,骑着匹劣马抵达山谷前,张行先在马上左右看了一看,未及下马便直接回头笑顾秦宝,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 且说,张行一开始便准备带上秦宝的……毕竟,秦二郎没做公人之前,也是东境登州郡的一条好汉,破落东齐官宦世家,县中进过武馆,该懂得不该懂都懂,有他在委实方便融入。而且按照情报,砀山这里除了两个领头的通了任督二脉,明显高过一筹,其余基本上都是正脉圆满上下的本事,而这个阶段,武艺本身作用非常大,偏偏张行只会些军中把式,对自己武艺根本没信心的,倒是秦宝,是上下公认的个中好手。 当然了,钱唐也是个公认好手,胡彦更稳妥,但谁让只有秦宝愿意一声不吭跟他来呢? 二人寻了两匹劣马,换了粗布旧衣服,去了武士小冠,只戴了半旧帻巾,唯独牛皮靴和牛皮腰带用处极大,只能寻队中人换了有些磨损的,然后秦宝还换了个大铁枪,而张行虽然也想换掉佩刀,却不会其他兵器,所幸他的绣口刀刀套早早没了,便大胆挎上。 转回眼前,抛开张行的奇怪言语,二人只是驻马片刻,便打马进了山间那块通畅平地……出乎意料,虽然这片谷底并不少见活人,却并没有想象中的热闹,更没有江湖气,大多数人都是躺在那里晒太阳,而且基本上都是乞丐形状。 二人转了一圈,方才发现了一个小集市,但此处集市,莫说跟繁华的水杉林相提并论了,便是寻常小市镇都难比,而且下午时分,几乎没有什么动静,很难想象这个山谷两侧生活了上万人。 张行牵着马,小心翼翼的避开市集前几个插着草标的少年,然后很快便在秦宝的示意下注意到了一家店……那是一家也几乎空落落的店,店门板子早无,只外面挂了一扇满是污渍的旗布,内中三五个人,大冬天的,正挨着一个灶台烤火。 见此形状,张行给秦宝打了个眼色,后者立即牵马往店中来问: “店家……有什么吃的吗?” 听得口音周正,是附近东边的路数,几个汉子中一名明显肥大到有些不合时宜的汉子头也不抬,便做了回复: “菜蔬没有,米面也无,只有些许杂碎肉和几条鱼……你若是要,一口价,一钱银子或者两百文钱,俺便一起做给你,足够你俩饱肚的,还能落这些闲人一些汤喝。” “好贵的价。”秦宝一时咋舌。 “这地方,就是这个价。”那肥大汉子继续烤火,终于回头来看,而当他目光扫过进来的两人两马后语气多少和善了不少。 “山里七八个寨子,每个寨子都挤满了人,都是有了上顿没下顿的,树皮、野草、芦苇都有人搜刮……俺只有这点存货,若不能卖个好价钱,连年都没法过!你们若是要, 我再贴些草根在后锅沸水里烫起来,给你们喂马。” “这么说的话,价钱倒不是不行。”张行此时也转了进来,却又认真来问。 “只是你家的杂碎肉干净吗?” “你这是哪儿的口音,如何来的俺这里?”那肥大汉子听到张行开口微微皱眉。 “如何又嫌俺的肉不干净?都是灶火煮沸了,咋能不干净?” “我是北地人。”张行干脆以对。 “当过兵,二征东夷的时候逃回来,在曹州徐大郎庄子上呆了许久的……至于我问你干不干净,也不是说这个,而是我年轻时在北地见过有黑店,大雪天直接上人肉的,从此起了小心。” 肥大汉子愣了一阵子,连连摇头: “俺们这里没有你们北地人心黑……一点羊杂碎、牛杂碎,还有点子猪肉罢了。” “牛也杀了吗?”张行倒是真诧异了。 “想留的,没撑住。”肥大汉子一声叹气。 “你也别问东问西了……见你们是练家子,又是青壮,还有马……两钱银子给出来,吃饱一顿,俺再带你们进洞见王当家的,入伙是没问题的。” 秦张二人对视一眼,然后干脆坐下。 既然坐下,秦宝掏出钱来,却不着急给,反而正色言语: “你这店家还是不对路……若是做生意倒也罢了,可要是做接引的,好汉过来入伙,你们不给招待,却反而要开路钱,这是什么规矩?我兄弟在徐大郎庄上颇有名望,我在登州也是个平素公认的好汉,如何到了这边要受这个委屈?” “两位好汉自然是好汉。”那肥大汉子站起身来,看到银子,眼睛便不会跑了 第一百章 金锥行(11) “上山”,或者说 “入洞”的过程异常顺利,虽说夹谷集市中那范厨子的店开的嚣张,一眼便能猜到是个门路,也本来就是想蹭这个路数,但这个厨子委实有些过于透彻了,却让张行和秦宝二人暗暗警醒。 不过,一路走来,却渐渐放松了警惕。 无他,沿途地势虽然险要,而且明显有栅栏、吊桥等设施,可是沿途所见,几乎人人颓废,不是没有精悍之辈,却都来去匆匆,根本没人理会这些东西。 看的出来,短时间大量盗匪的聚集,使得这个地区发生了某种低烈度的人道主义灾难,从而在一定程度上摧毁了这里的部分秩序……这对于带着浑水摸鱼目的的张行和秦宝来说,当然是个巨大的好消息。 但与此同时,一个荒诞的事实是,尽管今年年初发生了严重的杨慎之乱,以及损失巨大的二征东夷溃败,可这些都没有明显的摧毁附近的政府秩序,也没有造成秋收粮荒。 换言之,出了这个贼窝,几十里地,就是一片太平盛世的景象……水杉林的繁华历历在目,涣水上缓缓前行的船队也装满了粮食、钱帛和财宝。 这么一想的话,似乎就更加能证明了大魏朝廷统治的优越性。 但是,不要说张行,便是秦宝都知道,这些人是怎么来的——他们本就是杨慎乱中遭遇兵祸,然后又因为朝廷不愿意救济,从而丧失了家产的灾民,然后又被朝廷驱赶过来,汇集在了此处。。 “曹老爷心善,看不得周边有穷人。”张行一路走入仙人洞,终于没忍住说了个笑话。 “所以让家丁把穷人都撵走了,最后穷人被赶出家门,都到城南城隍庙里当了乞丐……” 拎着大铁枪的秦宝明显会意,但低着头没有吭声。 那范厨子不知道有没有听懂意思,但明显冷哼了两声。 “那人便是张老大。”又走了几圈,转到一处位置,遥遥看到一个开阔洞窟,中间还有天洞阳光直射,下面围着一个好大石板,坐着二三十个精壮汉子,范厨子便遥遥指向为首一人。 “十条正脉的修为……手下还有七八个练家子,四五百闲汉……俺先说好,你们若是惹事,最好等俺走掉,非要强行架着俺,俺未必帮你们。” 张行稍作停驻,眯眼去看,果然看到为首一人身材高大,座位上铺着一个豹子皮,地位显着,正在吃酒,却又回头相顾: “范厨子,你又是什么修为?” “俺吗?俺年少时也曾筑过基,然后大约冲了两三条脉,便觉得辛苦,还啥用没有,就转行当了厨子。”范厨子在前面闷闷答道,旋即又来反问。 “张三爷,你问这个啥意思?觉得俺要钓你不成?” “五两银子,待会不拘文的武的,替俺拦一拦张老大的心腹。”张行开口随意。 “半刻钟五两银子,天下绝无更好的生意……” 范厨子在前面一怔,立即回头。 “你让大宗师过来站一刻钟,也没这个价钱啊?”不待对方回来看,张行即刻在后面推了对方一把。 “你这身肥肉,不去拦人,岂不是白长了?” 那范厨子在前面跺跺脚,居然真就继续往前去了,而张行只按着刀跟在后面不差半步。 “张老大。”走了几步,靠近天洞,范厨子立即踱步来喊。 “最近吃的可好?” “大范咋来了?你这话问的,这些日子,谁吃的好?”所谓张老大端着酒杯来问。 “都是熬一天是一天,等周老大带着大家发财,还能谁吃的好……这俩人是谁?新来的吗?你可讲了我的规矩?” “讲了。”肥大厨子便走近来便喊。 “人家带了两匹马来,愿意献出来一匹给老大做投名状……” 饶是张行和秦二早有心理准备,并且早有其他想法,此时也忍不住对 视一眼,然后心中暗暗骂娘。 当然了,也就是心中暗暗骂娘而已。 “见过张老大!”随着张行一努嘴,秦宝先行拱手问候,乡音地道,中气十足。 “登州府秦二前来投效!” “见过张老大。”秦宝问候的回音尚未在洞中消除,张行复又拱手。 “北地张三,曹州徐大郎的旧路,前来投效!” 那张老大听完,怔了一怔,旋即失笑: “好!好!好!两位兄弟这般大方,又这般精壮,来历还都明白……如今到了仙人洞,自然是我的兄弟……都过来,都过来,一起吃一起喝!大范就不招待了!” 秦宝和张行再度对视一眼,心中无语到极致——这便是统帅七个修行者、几百个汉子的贼酋? 便是不指望像杜破阵、陈凌那般出彩,也不指望像钱唐、李清臣那般精悍,但这般形态委实让人有点难以接受……怎么就来历清白了?曹州徐大郎你见过吗?给你一匹马就乐成这样? 你要说装……就芒砀山这个状态,两个新入伙的突然被熟人带来,他装给谁看呢? 此人很可能就是这般颟顸,倒是范厨子,常年在外面夹谷里的集市打转,是个真正的精明人。 走到跟前,秦宝远远放下铁枪,然后三人老老实实各自搬了块石头,在席面末尾加了座,引来一片叫好声。 接着,先是范厨子嘀咕了几句场面废话,然后秦宝当面,大大方方说了自己的来历、家世、修为,包括在登州下属县城里的师承。 张行在旁趁机冷眼旁观,早看的清楚,秦宝将这些大约来历一一抛出后, 第一百零一章 金锥行(12) 腊月进入最后一旬,张行自与秦二、范六一起火并了仙人洞,做了一洞之主,然后便立即腊月新气象,当场折腾起来。 说是折腾,不过是将洞里剩的些许金银财帛先拿出来,大方分给了那些修行的与精悍的匪首,以收人心;然后又将粮食取出来,却只分做三四份,让洞中闲汉们各自分口粥来喝……接着,却又将自己那帮子发财话当众说出来,让这些人自行去传播。 果然,只是隔了一夜,同兼着死气沉沉与蠢蠢欲动气氛的芒砀山中,便立即传出了两个惊天的消息,而且是经典的一好一坏: 好消息在于,即将抵达的船队里,不光有来自于江东七郡的粮食,竟然还有来自江东八大家孝敬朝廷修金柱的百万贯钱帛! 而坏消息是,守卫船队的锦衣狗头目倚天剑已经察觉到了芒砀山与稽山的动向,乃是将更方便携带的金银财帛从船队中转移了出来,走陆路往涣水西侧动身去了……庞大的船队已经成了掩护。 两个消息传出,芒砀山中立即起了巨大波澜,整个一潭死水都被搅浑起来,上下都在议论。与这两个消息相比,什么张老大被张老三火并了,仙人洞易主啥的,反而不像是个新闻。 没办法的,山上人虽然多,但却明显分了层,大家各取所需……下面的闲汉是炮灰,但也是有所求的,他们求的就是活命,活命需要的就是粮食;而与此同时,上面的修行者却明显是在求财,借着闲汉的性命求了财后便远走高飞,往河北、东境一躲,往江淮那些河道里一钻,大宗师难道还能来追? 最有意思的是夹在中间的那些人,尤其是早年在芒砀山便聚集起来的积年匪徒,既有匪性又有一定组织性,其实颇有能量……他们对上能说得上话,对下能摸得着那些闲汉,心思不免复杂,此时自然更加焦虑起来。 当然了,谁都知道,这种事情,下面人只能翻腾使力气,真正做决断的还是那些老大。。 便是张行也晓得,火并了仙人洞、传播了消息都只是必要的铺垫和准备,真正考验他的,必然是一场威虎山的戏码。 果然,仅仅是火并成功的第二日下午,不过是刚刚见了最近一座山头的王老大回来,便立即有人前来代替最大的那位周老大下帖,请张三爷上一次砀山主峰,走一遭聚义堂?原话是,诸位老大要称一称张三爷的分量,看看是实心的,还是空心的,如何这般大胆,做了张大爷? 张行情知此行重要性,知道此时分毫都不能耽误,却是不顾秦宝尚未将杜破阵寻来,便兀自挎了刀,与几名洞中精锐一起昂然去了。 走出洞来,这日天色早已经阴沉起来,而转到砀山山上,初时也不见什么风景,可一直到走到头,却见峭壁两面相夹耸立,一座砖木大堂凌空而起,却有了几分这中原匪巢的气势。 而张行走到门前,稍作驻足,四顾来看,本想看看地势,防着万一泄露,寻个跳崖逃脱的去处。可当他居高临下,按着刀睥睨下来,只往山崖下西侧一看,却又见到天地苍茫一片,竟是个一目无际的景色。偏偏下午太阳尚在,隔着云层射下,玄黄镶嵌,黑白混沌,而云层又被冬日凛风吹动,变幻不停,竟有几分龙隐之色。 乃是当众看的有几分痴了。 不过,不及他人催促,一阵风当空吹来,舞动聚义堂前的大旗猎猎作响,到底是让张三郎自家醒悟过来,此人抬头看了看这大堂,然后转身低头进去。 刚一进去,便有人遥遥呵斥: “杀了我兄弟的人还敢进来?拿下!” 随即,刀兵作响,便有多人迎上,惊得张行身后几人直接踉跄后撤,然后居然只有一个之前的军汉勉强站住了身形。 另一边,张行抬起头来,看到那些人早早擎出白刃,却行动整 齐缓慢,晓得是在吓唬自己,却是不退反进,昂然迎上,贴着刀林破口来骂: “张三爷就在这里,谁敢取我性命,自己过来便是,何必摆这个架子,让真好汉笑话?!” “火并了自家兄弟的,也是真好汉?!”上午刚刚见过的一位王老大当即起身,厉声呵斥。 张行丝毫不惧,只是遥遥反驳: “我自带了一番天大富贵过来赠与诸位老大,诸位老大却刀兵来迎……这叫有礼对无礼;你们七八位老大都在这里,我只一人,却还凛然作态,让属下持白刃结阵,而我虽然临白刃交颈,却为大局连刀都不拔,这叫有勇对无勇……谁是真好汉,谁是假好汉,当聚义堂里的兄弟们是瞎子吗?!” “张三,你真是能说会道。”那王老大果然失笑。 “王老大,我能说会道还在后面呢?”张行也随之而笑。 “只怕你不敢听……如何?可敢撤了刀阵,让我上堂来说个痛快?若是说的不好,王老大也不用再唤人结阵了,我自己便自刎在这堂上,让天下人来看看我这个只会嘴皮子的废物血迹!” 王老大终于回头去看为首一人: “周爷,张三是个激昂的犟性子……有道理无道理,不妨听一听,不必这般羞辱,弄得连话都说不成。” 那身形雄壮的周老大也跟着笑了: “也算称量过胆量了,放上来听听言语。” 此言既出,前面刀阵自撤,张行也与那未失态的军汉一点头,然后便昂然上了聚义堂,却发现堂上七八个人外,居然有不少空座,却毫不顾忌,直接越过王老大,坐了其中一个。 而一旦坐 第一百零二章 金锥行(13) “不知道周兄是何处得见此金锥的?” 时间还是下午,聚义堂上却忽然摆上了热酒热菜,之前被张行认为很可能是此番金锥计走向关键的芒山首领楼老大……实际上也的确是……此时终于忍耐不住了。 “之前并未亲眼见过。”周老大呵呵一笑,依旧是原本的粗犷之态。 “但我自正脉大圆满后便压不住性子,开始走南闯北,之前在淮南那边遇到过一个生死知己,倒确实听他说过这里面的一些故事……” “这倒是也对的上。”那楼老大摩挲着自己的白白胖胖的脸,还是有些不安之态。 “但是,想要知道这个来历,总得是江淮一带的真正人物……” “我周乙的生死之交自然是真正的大人物。”周老大戏谑一笑。 “据我所知,这金锥破天了才送出去三四个,加上这个也不过是四五个……每个都是一等一的大人物、大豪杰,张兄弟说是淮河上左老大给他的,我以为这个来历是非常妥当对路的,再加上他之前的言辞态度让人挑不出错来,只差这个说法,所以才点头认下作保。。” “我也是这么想的。”这下子,楼老大也只能颔首。 话虽如此,喝了两杯酒后,楼老大复又看向一人,却赫然是之前主动出言为闲汉们考量的韩老大。 那韩老大见状,只是拱手苦笑: “事到如今,我若不说,怕是诸位也不敢信……其实,我本就是这金锥主人家的旧人,奉命在此……但也只是奉命在此,上面并无什么言语交代,只是看到了金锥,晓得了大概该自己出面,这样而已。” 楼老大闻得此言,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孰料,上首周乙此时反而来问: “楼老大又是什么来历,人家江淮一带那般基业,如今又恰好与这芒砀山有了直接牵扯,而芒砀山又几乎将这淮北的势力一起扫在了一起,你为何觉得山上只有你一人与人家有交通,且只有你一人晓得其中关碍?” 楼老大尴尬来笑: “是我小觑了人家,也小觑了诸位,其实也是我隔了一层,不晓得那位真切根基与影响的缘故……与其说我是那位的关系,倒不如说跟左二爷关系更细密些,此番也是左大爷吩咐过来专做这个生意的,而左大爷那里,委实正有一根金锥。” 张行这才醒悟,敢情只有韩老大才是陈凌的直接亲信。 其他人,包括楼老大和周老大这种级别的人物,反而都是间接影响和控制……而这也更符合眼下的情势。 须知道,人家钟离陈氏是江淮豪强的人望,如今当家的陈凌水平也摆在那里,家训什么的也很像一回事,根本不需要刻意做什么山寨里的勾结,弄得多么复杂的同时也掉了档次,他只要拿稳手里的兵,从大局兜住这些豪强们的局面便好……真到了必要的时候,该是他锅里的,自然是他锅里的。 而从眼下来看,真正上手奋力操作此事的,明显是比陈凌低了一个档次的左氏三兄弟,左氏三兄弟同样黑白通吃,同样是坐地虎,但那三兄弟无外乎是靠着这一代的发迹,也就是老二的修为和老三的官职忽然冒头,架子虽大,但无论是根基还是行事方略上,都不免就落了格局和层次。 只是,现在委实不知道,左氏来做这个事情是图什么?但左氏主要的利市,也就是那个什么鲸鱼帮,本身就是吃这碗饭的,直接利益相关,有什么操作反而都有说法。 而且,这关他张子荣什么事? 眼下这个状况,大家各有各的认知和层次,正适合他张三爷坑蒙拐骗,浑水摸鱼。 正想着呢,那边楼老大忽然又来举杯对张行来笑: “张三爷,咱们才是一路人!” 张行也只能苦笑举杯: “不过是个送信的!” “送信的才是真亲信。”一直没吭声的赵老大 忽然插嘴,却又趁机放下酒杯,愤愤来对。 “诸位,周老大和楼老大还有韩老大我都是信得过的,既然这三位都来作保,我也愿意去做这趟生意,只是几位左一句右一句的说来说去,好像打哑谜一般,是不是反而有些看不起我们的样子?既要做生意,便该学张三兄弟刚才那般拿出做生意的气量来吧?” “赵爷见谅,事情是这样的。”韩老大赶紧接口。 “眼下虽是张三爷拿了我家恩主的信物过来,但却只是来保证这次生意不会被龙冈军大队压上,生意本身却是左老大的意思居多些,这也跟楼老大这里对上了……故此,我家恩主姓名知道不知道委实无所谓。” 赵老大只是冷笑摇头: “就是觉得我们不配知道呗。” 而一开始跟张行提前见过的 “邻居”王老大也来笑吟吟挑拨,却是对准了张行: “其实,我们这些人配不配倒也罢了,因为现如今周老大和楼老大在内,四个老大都要做这个生意,我们难道还能不去?只是张三爷你,这般辛苦来传讯,不惜火并了一人,辛苦过了堂,做了北地搭手,接着还要亲自带队去打一仗,却不想知道那位敢压住龙冈大军的大庄家是谁?” “当然想知道。”张行干脆以对。 “但我更想把我们左大爷的吩咐给夯实了,省的回去见了左爷开不了口……诸位,我晓得你们还要私下打探信息真伪,但能不能立个道来?什么时候出兵?我们左爷让我过来,就是因为事情紧急,一旦晚了,那车队越过了龙冈,便彻底没法碰了!” “还有几日机会?”王老大还想不阴不阳的说几句,最上面的周老大忽 第一百零三章 金锥行(14) 腊月下旬,天气干冷干冷的,在某人的不懈努力下,在一根金锥出其不意的作用下,芒砀山的盗匪终于提前发动了——所有首领一致同意出兵,所有残存的粮食被全部放出,大家公推周乙周老大领着大家,按照张三爷的可靠情报,去发百万贯金帛的大财。 按捺不住的人心一旦被释放,便不可阻止。 按照张三爷的建议,为了出兵妥当、行军迅速,上万芒砀山盗匪,只出了一半的所谓 “精锐”。 然而,只是一半人,区区四五千人而已,吃了一顿饱饭,听着要去发财抢粮,急匆匆聚集在芒砀山中间的夹谷中,旗帜一立起来,气势便显得雄浑难当……至于张行等大头领们更是聚在砀山那区区几十丈高的悬崖上,人人高头大马红披风,巨大的义字大旗高举,十来个个代表了各大头领对应姓氏的大旗也迎风飘荡,再加上身后真正的两三百修行者与积年悍匪。 端是一番好气势。 对此,张行只能感激人家张老大……一则感激人家留下的这份基业,二则感激对方有个好姓氏,连旗子都不用换。 “诸位,诸位!” 众人公推的大首领乃是周乙周大当家,而饶是他早就晓得自家只是来做个趁头的大当家,发一笔子财就要卷走跑路的,但此时被人簇拥于此,更年期万兜鍪的,却也还是忍不住心情激荡,连马鞭都差点捏折了。 “诸位兄弟!今日诸位兄弟既然将性命托付给我,我老周必然要给大家伙一个交代,此去先夺了百万金珠,如若顺利,就再取了河上几十万石粮食,然后再回咱们芒砀山整饬一二,就此定下一份大大的基业!” 此言一出,楼老大以下,几位老大各自诧异——这跟说的不一样啊?真的只是临阵打气忽悠下面人吗? 然而,这个场景,根本由不得这些老大多想,那张三爷果然又早早使出公门里的做派出来,乃是立即回身勒马,当众抽出那把靖安台的破刀来,然后将胯下大马狠狠一拽,便奋力举刀高呼: “定基业!定基业!跟着周老大定基业!” 别家倒还罢了,张三自家的那二三十精锐和周老大的核心下属们立即便跟着喊了起来,紧接着其他各位大佬的核心部属不明所以,只能匆匆跟着喊叫,到最后漫山遍野都在喊: “定基业!定基业!跟着周老大定基业!” 声音宛若雷鸣,震撼着中原、东境与江淮的山川大地,也惊得几位首领面色苍白,根本不敢再有半分迟疑,纷纷加入这场雷鸣之中。。 另一边,周老大置身于于这场雷鸣之中,一时双颊潮红,眼眶也有些微微湿润,似乎是有所感慨,而且要再说些什么。但终究,还是猛地一转身,裹着一袭大红披风,走马如飞,带着数百真正的悍匪精锐,当场卷起一片烟尘,气势昂扬的转下山去。 得益于芒砀山出色的夹谷地形,省却了列队、整队的过程,大约一个时辰后,大队便跟着周老大以及诸位老大一起,迤逦而出,向着西南面的涣水而去。 到此为止,负责最左翼的张行也彻底放松。 无他,在靖安台参与过大型组织活动的他比谁都清楚,就这种仓促聚集的乌合之众,哪怕其中为首的的确是精锐、高手,可一旦出兵,裹在巨大的临时组织中去,便也会慌了手脚,失了举措。 到时候,乱七八糟的事情纷至沓来,上下的士气和人心又在相互裹挟,根本不可能轻易停下来。 然后很多信息会被人一厢情愿的接纳与否认,最后便是一哄而上,一败涂地。 不然,凭什么要有军队的操练和精密的军队制度,以及军法、后勤? 想昨日周乙这些人商议,都说只要那些东境绺子出兵,便会被大队 裹挟住,但实际上,一旦出兵,被裹挟又何止是那些东境绺子?所谓裹挟,又哪里会有威逼利诱这一种? 很多时候,人不自觉得便会被大势所裹挟,而自己根本无从知晓,反而以为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张三爷,我家楼老大有请。” 刚刚上路,便有人打马来见,而且还是一位要紧人物。 而张行也不推脱,只是让秦宝和范厨子各自带队,自己便引着那明显在一两日中有了地位的徐州军士和三四个骑马精悍匪徒快步转到楼老大队列前面,并遥遥大呼: “楼老大,有何军令?” 楼老大张口欲言,只能闭嘴,然后打马迎上,再低声来讲: “张三兄弟,你且住一住……我找你来是有真正的利害事说。” 张行立即旋转马身,与对方并马而行,然后拱手以对: “楼老大说话便是,小弟悉心来听。” “是这样的。”楼老大紧张以对。 “刚刚周乙的言语你也听到了……我怎么觉得不对路呢?” 张行瞬间醒悟,却一边走马,一边失笑: “楼老大想什么呢?那只是出兵时的大言,他如何能抢了金银再去抢粮食,便是抢了,又如何立足?” 楼老大一边喟然,一边努力夹着马腹跟着对方: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你看这军势是何等雄壮……而且还有一个关键,你怕是没想到!” “什么关键?”张行佯作不知。 “那金锥的主人,控制着龙冈大军!”楼老大认真来讲。 “而左家三位爷,这些年发达的太快了,说不得那位心里会起心思,到时候来个虚应,真就在芒砀山扶起 第一百零四章 金锥行(15) 全军渡过涣水后,张行便有这么一点无欲无求起来。 因为他知道,从他自己的角度来说,他的计策已经彻底成功了,就算再有什么问题,那也不是他的责任,他为这件事情尽心尽力到了极致,能考虑的都考虑到了,能做的也都做了,甚至未必能做成的,也尽量考虑着要以后去做了。。。 或许今日还会血流成河,或许依然会有无辜在这次动乱后死伤累累,或许最终的结果会照样在朝廷那里引发其他不对路的蝴蝶效应……但这一切的一切,就好像这次计策的后半段一样,都不能说再是他张行的责任了。 他张三郎已经尽量的提出了最优解,并付诸行动,而且出色完成了自己的部分。 按照约定,只要他张行用金锥计,将芒砀山的匪徒提前引诱出来,过了河,剩下的就是司马正和白有思的事情了。 这两位大门阀出身的神仙如何逼迫陈凌出兵,如何保护船队经过这片区域无恙,最后怎么收场,全都跟他张白绶无关了。 当然了,张行自是有些无欲无求,但其他人的表现欲却反而有些过头了。 过了涣水,大队直接占据了稽山,首当其冲的自然是许当家的,可怜许当家的在稽山厮混了许多年,一朝基业尽丧,粮食被取用、财帛被散尽,几乎就差叩头下来才保住了根本的一些核心部众和一份当家的名号——当然了,这也有上下都着急 “做生意”,不愿意节外生枝的缘故。 但是,既然说到明日的生意,就由不得大家不去继续争个热火朝天了。须知道,到了此时,有门路的、没门路的,大当家们早已经知晓龙冈驻军是自家人了。 那话怎么说来着? 此行宛若探囊取物。 敢问谁人不想抢的更多些,分的更多些? 唯独,老大们到底都算是所谓土匪山贼中的精英,总也知道,抢劫还是要讲章法的,若不能做的漂亮干净,把金银撒了,把锦绣烧了,或者被那些锦衣巡骑发起狠来将车子推到涡水里了,那算个什么事? 于是先嚷嚷了许久,最终定下了一个包抄吞圆的方略来,张行也和杜破阵一起,从容取了左翼绕后包抄的活来。 但是,还没完,因为还要讨论战后分润的事情,可一说到分……莫忘了,张三爷曾有言与杜破阵,天底下最难的怕就是一个 “分”字了。 于是乎,在草草分派了明日 “做生意”的排兵布阵后,稽山上的小聚义堂里几乎吵了个昏天黑地。 周老大如今气势不同了,尤其是兼并了稽山后,更是想法多多,他似乎是想先抢回来 “归公”再统一分,几个芒砀山上的势力小首领也支持他,最起码要求所谓 “归公”的多一点……很显然,周乙先生是要拉小的打大的了,而小首领们也是立即会意。 但是,楼老大和其他东境绺子的首领却只喊着按照各部兵马公平分配……这当然也可以理解,因为别看东境绺子们人最少,似乎应该更加赞同周老大的方案,但他们毕竟是本就是东境滑过来的外地绺子,是要立即拿钱走人的,更怕被吞并和分不到东西。 与此同时,赵老大、王老大这两位却只是冷笑,然后摆出一副你说什么我听不懂,其实是打着谁抢到归谁的主意。 没办法,为什么小首领们要去依附周老大,东境绺子们要去依附楼老大呢?不就是因为赵王这种人存在吗? “心黑手辣,仗势欺人,要格局没格局,要气量没气量的……跟周、楼两位老大比,你老王和老赵,简直是两个天上,两个地下!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货色,怎么有脸坐在这里?” 没错,这是张三爷的原话,他拍案而起了。 不起来也不行啊,张行倒是被这些人弄得头昏脑涨、 早想睡觉,但作为一个土匪头子,怎么可能在讨论分配方案的时候直接走了呢?不吵一顿就直接走了,简直是天大的破绽好不好? 于是,随着老韩几个人推着张三爷也出来说两句的时候,决心站好最后一班岗的他毫不犹豫起身对着王、赵两人放炮了。 而且甫一放出来,便立即压住了大半个聚义堂。 “张三爷,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说。”王老大当即抱着怀冷冷来对。 “如何平白诋毁我们?” “我是诋毁吗?”张行勃然作色。 “你和老王什么货色自己不知道?为小利而亡命,干大事而惜身!别人辛苦搭台子的时候,你们只是冷眼旁观,三试探五躲闪的,搭好台子了,却想着把他人踹到一旁!周老大和楼老大的分法虽然有抵触,却只是个方案的不同,终究考虑到了所有人,只有你们俩,仗着自己势力大修为高,一心一意只想多吃多捞,丝毫不顾其他任何兄弟!想我张三走南闯北,却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而今日,竟然一下子见到了两个。” “张三爷,给脸不要脸了吗?”赵老大,也就是如今人人皆知的赵兴川了,开始只是冷冷听着,但听到最后,却又忽然发作,乃是掷了酒杯,直接扶着佩刀一脚踩上几案,然后单手来指点对面的张行。 “你什么资历身份,来说我和老王?” “张三爷有没有资格说话,轮到你姓王的来讲吗?”就在张行身侧坐着的杜破阵毫不犹豫,当即推开身前案上酒饭,同样扶刀而起。 “周老大的方案你们俩不认,楼老大的方案你们俩也不认……真当大家不晓得你二人的心思吗?都是积年的 第一百零五章 金锥行(16) 司马正派来的伏龙卫有两个,一个是熟人王振,另一个实际做主的中年人居然姓白,却只是个闷葫芦,外加秦宝、张行,四人在涡水下游等着,并未参战。而果然,不过大半个时辰,早已经是摧枯拉朽的正规军便从容收兵,然后转向涣水。 便是张行也等到了胡彦、李清臣等同组同列,据说也是得到了司马正的提醒,前来接应。 想想也是,以司马正的出身、官职、名望和修为,但凡能抓住事情关键,做到周密详细,便委实不可能再出问题。而如果能再听从他人意见,稍微有一点人道主义精神,不图杀戮……简直就可以晋身青天大老爷了。 而这,也是张行不得不承认,大魏或许还有拯救余地的一个重要缘由——到底还是有司马正和白有思这种人在的。 实际上,若不是白有思那晚过来寻他,张三爷指不定真的上山拉杆子去了。 “此人是谁的斩获啊?” 傍晚之前,张行等一行人便从容转向涣水,准备在稽山等候白有思等大部队……行至昨晚宿营所在的稽山,赫然看见充当军营的山寨门前挂着一排首级,瞅见其中一个,张行实在是没忍住当场冷笑勒马。。 “有什么说法吗?”胡彦好奇询问。 “此人姓韩,自称是陈将军家人,此番金锥计能成,多赖此人。”不等张行言语,秦宝便在马上干脆以对。 “却不想连姓命都未保住,反而悬首示众。” “那陈凌心黑手辣到这种地步?”李清臣瞬间醒悟,继而愕然。 伏龙卫中的白姓中年人与王振也忍不住相顾惊悚。 胡彦也立即醒悟,却又赶紧摇头: “张三郎,陈凌如此心狠手辣,自绝了人证,又手握重兵,便是司马常检在此,也不好在此时把事情弄大……你此番已成奇功,便是有心,也何妨等咱们和巡检一起回了东都,再专门回来料理?” 言语之中,竟是用了征询语气。 而张行也只是点头。 众人堂皇入得寨中,与伏龙卫数十人汇集,从容安置后,又公然参加了庆功宴……且说,陈凌着实是个人物,他作为名义上此地主将,高踞其上,一眼见到司马正所引人中便有张行,居然面色不变,反而亲自下来迎接。 “陈将军,这是胡彦胡黑绶,此番就是他亲自带人伪作车队,引了贼人过来。”去了甲胄兵器的司马正伸手一指,先指了胡彦。 “功莫大焉。” “久仰久仰!”陈凌面色清朗,稍待笑意,拱手拿捏有力,乃是标准的名将姿态,混不似当日见张行等人时的糊涂状。 然而,胡彦作为少有的完全知情人,早晓得身前此人的毒辣与能耐,却是远远便一拱手,既不上前也不多话,便直接转过去落座了。 陈凌也丝毫不在意。 “陈将军,这是张行张白绶,你该见过的。”司马正继续指着胡彦身后一人介绍,言辞却又有些过分了。 “正是他此番出奇策,与锦衣巡骑秦宝一起,几乎算是孤身闯入芒砀山,火并了一个山头,然后鼓动这些芒砀山匪前来渡河夺车队的……所谓孤身入山,驱虎过河,以绝后患……我生平所见才俊极多,但以文华武断、谋略仁表而言,此人都堪称前列,莫看今日只是一白绶,将来必定是要入南衙,居于我等之上的!” 陈凌怔了一怔,然后认真拱手行礼: “陈凌之前不识英雄,徒惹人笑!” 张行也平静拱手回礼: “张三之前不识陈将军之内敛持重,也曾惹过笑话。” 陈凌再笑: “话虽如此,总该有所赔罪……” 话音既落,陈凌忽然当众击掌,旋即,两名使女各自端着一个托盘上来,托盘上以锦缎为衬,各自放着一把金锥。 接着 ,陈凌从容讲述自己父亲当日获得金锥的故事,讲完之后,复又向司马正与张行各自一行礼: “之前曾托付张白绶赠与白巡检一柄金锥……而今日,司马常检既知,不能不做表示,而张白绶英雄了得,我今日心服口服,也不能不有所表示……还请两位各自取一只带上,也算是一番美谈。” 司马正和张行对视一眼,都是各自平静取下一把金锥,挂在腰中……当然,张行怀中还有另一把……而挂好之后,三人竟都是无事一般,各自归位,陈凌居上,司马正端坐客位之首,张行只落在客位偏中位置,但等稍起酒宴,却多是这三人在从容饮酒笑谈,看的一众知情人心惊肉跳。 往后之事,自不必赘言。 翌日一早,三千甲士沿着涣水东岸铺陈开来,且不说一败涂地之后,芒砀山再无动静,便是此时真有人敢过来,也只是徒劳送死罢了。绵延数里的船队,居然真就丝毫不损,缓缓行到了稽山,继续往上游而去。非只如此,期间,张行自请秦宝迎上船队,取了一些在火耗范畴内的钱帛粮草,送给了在涡水下游等待的杜破阵,也是不免要留心之事。 至于陈凌,面对着片刻不离的司马正,只全程摆正了位置,没有丝毫不合作的姿态,让人完全挑不出错来。 甚至,在张行等人跟上船队,继续北上时,他还专门又送了伏龙卫与锦衣第二巡组各自一船特产……就好像当日只是因为张行官太小了,没有司马正面子大,所以没发兵而已。 时日既去,廿六日入谯郡,廿八日抵达陈留,此地便有直达洛口仓的新官渠,而在官渠入口这里,便有了东都官吏负责接 第一百零六章 金锥行(17) 年三十晚上,张行和秦宝吃炸酥肉吃了个饱。 除夕嘛,放纵一下,莫说刚刚出了一趟极辛苦的差事,便是没有这趟差事,全东都的公门里,除了负责上计工作和督造修建明堂的人外,不也有那句名言吗? 有事年后再说。。。 事实上,整个东都都洋溢在过年的气氛中,人们燃烧竹子,越过火盆,祭祀祖宗,相互给系着小红纸条的铜板……当然了,过年主要还是吃。 北面的达官贵人们大摆宴席如流水,却早早肚饱,但无论做什么,每换一个流程,便还要鸡鸭鱼肉换上一整套,以至于仆役们个个跟着吃的满肚子油;穷人虽然穷,却也要街坊邻居凑钱买一锅油,炸一些面团子给孩子嚼着;就连新一期的役丁也得到了工部的开恩赏赐,在例行冬衣之外,加了一份油炸甜糕……当然,肯定是需要叩谢天恩才能领到手的。 说来奇怪,背井离乡之人,本该每逢佳节倍思亲的,但是跟秦宝喝着喝着忽然抹了眼泪低声喊了娘而不自觉不同,也跟月娘表面上大大咧咧私下里坐到马厩那里对着两匹马一匹骡子发了一晚上呆不同,张三郎这个年过的却意外的快活。 或者说是没心没肺,他该吃吃该喝喝,该,似乎什么都不在乎,也绝口不提家中事。 而到了第二日,也就是大年初一这日,真正当官的都要去正旦大朝会受罪,尤其是今年明堂还在修着,只能去旁边的澄明殿里挤着……也不知道为什么,有资格享受着年假的张三郎反而更加欢腾了。 首先是逼着秦宝和月娘给自己行礼拜年,然后人手一个红纸包,打开来看却只是拴了红绳的两个铜钱……当然了,秦宝和月娘不来拜他也没人拜,这倒也罢了,最多算他红包小气。 接着,这位靖安台的白绶复又扔下端了一筐子吃腻了的小酥肉和面团子出去转悠,遇到小孩子就发两片,还问人家会不会写 “小酥肉”的 “酥”字……知道的,自然知道这是靖安台的白绶,年轻有前途的官人,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个街溜子。 但是,这些目光都不能阻止张行唱着 “多乎哉不多也”在坊内乱转悠,而等到他的肉片散尽,只剩面团子以后,却又很自然的跟着秦宝和月娘的身影来到了坊内的公社。 这个公社不是那个公社,而是坊内供奉着三辉四御的简单祠堂,也被称为公祠、公堂,总之,就是那个意思。 其实,每个坊内除了公社公祠外,一般都还会有像样的单独寺观,比如温柔坊里的青帝观就格外的大,里面的补肾药卖的格外好。而承福坊内也有一座白帝观,平素也有打造铁器、开凿水井、治疗伤病、开蒙筑基的业务,且颇为知名……但问题在于,过年了,大年初一了,只拜白帝爷,其他至尊难道不拜一拜? 所以,今日全城各坊,几乎人人出门拜年时,都免不了要往自家坊市内的公祠顺便走一遭的。 张行端着半筐子面团子过来,当然不是随秦宝、月娘一起进去拜三辉四御的,只是来看热闹的。但你还别说,还真就让他找到了新乐子。 原来,此处的三一正教道士正在给人算命……算命有两种,一种是抽签解签,要十文钱;还有一种高级的,乃是要用淡淡的朱砂来写生辰八字,这个就要五十个铜板,死贵死贵的了。 那么张三郎是何等人?无事都要生出三尺浪的,何况是见到这种封建迷信骗钱的行径?于是直接过去,将人家道士赶走,然后自己将筐子放下,坐在案后拿那些朱砂给来算命的人写字。 没错,张三郎不用别人给他写字,而是主动给人家写字,将纸裁成方斗,却又只蘸着朱砂写了一个大大福字……这个世界没有贴春联的传统,张行也没有做这个普及的意思,但这不耽误他一写出来,告知本有一定文 化水平的来人将字倒立起来、用面糊贴到大门上以后,对方也瞬间醒悟,然后飞也似的扔下钱捧着字方跑回去了。 就这样,张三郎就这般连续写了四五十个字方,无外乎是 “福禄寿财”之类的,方才失了兴趣,却根本不管面前已经排起了长龙,只给自家写了个大大的 “福”字便直接管杀不管埋的逃走。 但不要紧,之前被赶走的道士早早醒悟,却是立即当场改了业务继续下去——这可比批字算命省事多了,而且业务范围也根本不是算命能比的。 转回头来,张行端着空筐子回家,秦宝和月娘参拜还没回来,他自倒贴了福字,便去院中打熬筋骨……虽说是无聊,但也是有些说法的……须知道,这一趟出去,张三郎因为秦宝的表现也有了新的认识,或许正脉、奇脉、凝丹、成丹、宗师这些大的修行境界会使修行者的武力产生质的差距,但很明显,马上功夫、筋骨打熬、兵器熟练度,跟勇气、意志一样,本身毫无疑问也是生死线上的一些说法。 一个最简单直白的表现就是,别看张行靠着作弊领先了公认的武艺良才秦宝一条正脉上的修为,可是真要两人捉对生死搏杀,张行并不觉得自己有两成以上概率能赢。 那大铁枪一挥,再纵马一冲,绝对是张行所见正脉以下无敌的。 正练着呢,忽然便有人敲门,打开门来,不解瞬间消解,来人居然是周行范周公子,正亲自拎着大包小包,前来拜会。 周公子老爹是圣人正当用的心腹大将,爵位、职阶层一个不差,自然在东都城有属于自己的大宅邸,但他家人都 第一百零七章 金锥行(18) 正月初二,走亲访友,张行根本没啥亲友,自然一日无事。 正月初三,对于绝大部分人而言,年节都还没过去,大部分官署也依然是不上班的,靖安台当然也没有全面恢复工作,但作为特务机构的正式军事成员,张行和秦宝从这一天开始便要恢复之前那种值班点卯了。 当然了,所谓点卯也不是一大早就要看到人那种,因为对于锦衣巡骑们而言,辛苦的外勤摆在那里,所谓台中点卯多是虚应故事,便是张行之前执掌组内文案,兼参与黑塔庶务,也从没有说几通鼓便要到的。 何况是年节中的值班呢? 相隔数月再次回到靖安台岛上那熟悉的小院,不知为何,明明今日天色阴沉,有飘雪的征兆,可小院里却冷清了许多,非但平素要好的那些闲人没来,便是黑塔里熟悉的黑绶也没有派人往来文书,就连同组的其他组员也最多过来打声招呼,便三三两两离开,也不知道去了哪里摸鱼。 一开始张行还并不以为意,只以为是还没有全员上班,所以人少的缘故。 但是很快,随着这种现象越来越多,他终于意识到,这些人是在刻意躲避……不过,即便如此,张行也还是没多想,只以为是公门里没有挡风的墙,白有思因为南衙政治对立陷入尴尬而要转入西镇抚司的事情已经传开了。 按照官场上的惯例,上面稍有动静,下面便浮想联翩,进而大题小做,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不过,到午间时分,雪花开始飘下的时候,张行忽然就从一个意想不到的人那里得知了这一现象的另一原委。。 “他们怕我?” 张行诧异的从案后抬起了头。 “怕我什么?” “也不是说怕。”小顾拎着水壶对道。 “而是有些敬畏了……其实,张白绶不知道,年三十当日下午岛上就有传闻了,就是从黑塔里的黑绶们传开的,说是张白绶你和白巡检、司马常检一起叙告此行离开后,中丞对身边的黑绶们说: “司马常检和白巡检固然是人中之龙,但张白绶你却是个能斩龙的人!”” 张行目瞪口呆——他怎么不知道还有这出戏? “大约的传闻就是这个,也是最早最根本的。”小顾继续言道。 “而这两日,值班的黑绶们闲着无事,又因为那个评价过于利害了,便都去翻看了张白绶你们此行的文告,然后都说单骑上山,驱虎过河的事情过于精彩了,虽说跟南衙的张公比小了些格局,但里子是一样的,可见之前全都小瞧了你……便又有了其他奇奇怪怪的传闻出来。” 而张行继续听下来,听到南衙张公时,却是陡然恍然大悟起来。 其实现在仔细一想,之前司马正称赞他张行的时候,便提到了南衙;昨日白有思来,也说南衙里都夸了他……但彼时张行因为淮北的事情还没个彻底的首尾,一直有些心不在焉……直到昨晚上白有思前来宽慰稍缓了心情,再加上今日听到的这个传闻中曹大宗师的称赞,他张行却哪里还不晓得,自己这是沾了南衙那位张世昭张左丞的光了。 因为单骑入山、驱虎过河这件事情做的,跟当年张世昭在巫族搞分裂和挑拨内斗的事情太像了! 都是操能人心,都是四两拨千斤,都是拱火大师,以一种外人觉得不可思议的角度进行解局,最后居然成功。 但是,问题的关键绝不在于计策的精彩和行事的胆略,天底下不缺英雄好汉的,问题的真正关键在于,用来做榜样的张世昭张左丞现在依然还是南衙里的一极呢! 是白有思他爹政治上的老哥,是曹中丞的老 “伙计”,是圣人的心腹执政……所以,自己这个小小的白绶才有资格上了这些大人物的嘴,继而造成了远超想象的广告效应。 但这真不什么好事。 层次差距太大了,说句不好听的,自己一个白绶被用来跟一个执政相公比,遇到个小心眼的,直接在南衙里轻轻一抬手,一辈子前途就没了。 甚至,顶头上司曹中丞那里,什么 “斩龙之人”,也未必是夸赞的好话,说不定就是想起自己堂堂大宗师在南衙里却要受张世昭的气,忍不住借机自嘲一句。 想到这里,张行便有些坐立不安,于是干脆写了个病假条,请小顾送到了黑塔里,然后等到黑塔里给了个 “准”字后,不顾外面已经雪花已盛,直接麻溜的开始往家跑。 这也算是某种常识了——热搜这种东西,躲一躲,两三天就下去了,何必硬抗呢? 正月初三,才上了半天班的张白绶匆匆回到就在靖安台对面的承福坊,准备躲回家中嚼着小酥肉看些什么的,但过了十字街,往自家居所方向赶的时候,他便又发现,自家居所附近似乎出了些事情,很多人都在那地方堵着,好像在看什么热闹。 这让张行心里没由来的一慌——不会新热搜又上来了吧? 正所谓越怕什么越来什么,随着张老三越走越慌,最后果真发现,正是自家所居的小巷被堵了个严严实实。这还不算,年后初雪中,看热闹的街坊邻居们,回头看到是张白绶来了,却是早早让开道路。 但临到此处,张行反而懒得再挣扎了,甚至起了一丝带着倔强的好奇之心。 他倒想知道,之前自己出神的时候,到底又留下什么窟窿? 谜底迅速被揭开了。 临到巷口前,有人没忍住,直接喊了出来: “张白绶,有人给你 第一百零八章 金锥行(19) 往后几日,张行一直称病在家,然后想着法的把那些丝绢捐出去,引得周围坊内道观频频登门造访化缘,但是这不耽误他家里的钱越来越多,人越来越心虚。 真的是越来越多,又过了三四日,朝廷个衙署正式上工,各家店铺也全都开张,白氏的人自然将陈留白氏庄园里各人此行江东的利市给送了过来。。。 其他人拿到的一般都是金帛和马匹,金帛自家藏起来,马匹自己留两匹最好的,转手在北市换成现银,显得干干净净。 但他张白绶不是贪心吗? 借着工作便利,硬生生给自己按照高档次人物来勒索的,马匹留下两个拴在后廊给秦宝增加工作量、其余交给北市阎庆卖掉不提,关键是那些书画宝物都是天下知名的,如今放他手里,也只跟烫手山芋一般。 没办法,人的名气一大,又罩不住这个名气,弄点啥就都有点生祸的感觉了。 除此之外,本来还有一个活,也该是他的,就是将此行预备好的打点给台中各处送去,省的大家眼红,如今也有点不方便了。 最后没办法,乃是请的胡彦去卖了老脸,这家朱绶送了个字画,那家朱绶送了一袋珠子……但居然开始有人不卖面子了,俨然是听到了什么风声……最后,还是张行出得主意,先把给中丞曹林预备的那架三尺多高的珊瑚当众抬进了黑塔,然后再去送第二遭,那些人方才收了下来。 毕竟,伏龙卫属于西镇抚司,虽然多被宫中直接调度使用,但本质上依然是曹林的下属,而曹中丞自是大宗师气度,他可以跟南衙那几位置气吐槽一句,却真不至于跟自己下属耍小心眼的。 总之吧,整个正月的前半截里,张行只是躲在家中避风头,最多就是跟来访的李定研究《易筋经》。 但这个也有点尴尬,因为《易筋经》的辅助法子多是在十二正脉全通后才能修行,而他张三郎也不过是年后刚刚彻底通了第九条正脉,正开始冲击第十条正脉而已,想跟对方一样感觉《易筋经》的妙用,未免也有些心有余而力不足。 甚至,因为这件事情,张行总觉得自己有点没跟上任务等级的感觉,又添了点不爽利。 但终于,随着年后各大官署复工,各处流程走完,朝廷正式通过兵部下达了让陈凌滚去大西北守沙漠的相关调令。靖安台黑塔里,曹中丞也没有丢了气度、来为难手下人意思,依旧按照承诺,妥妥当当将巡视淮北的钧旨发出,让白有思巡组与兵部相关人员一起,去将陈凌和长鲸帮的事宜处置妥当。 命令下达,发了财的巡组其他成员都有些措手不及,继而便是不爽利,唯独张行这个之前不爽利的人如今如蒙大赦,赶紧将最后两百匹丝绢捐到了黑帝观,然后又将阎庆唤来,将勒索来的字画交给对方,请他代为变现——那意思就是亏点也没啥,但等他回来之前,务必换成银子,甚至金子为上。 “别的倒也罢了,有件事情也不知道该不该跟你说。” 出发前一日,李定例行过来,听说了翌日的行程后,既没有继续指导修行,也没有陪着议论政务、军事、风土人情地理,反而提到了一个意外的话题。 “此行跟你们一起去宣调的兵部员外郎,是个挺有意思的人,兵部上下全都知道。” “怎么说?”心情渐渐欢快起来的张行诧异一时。 “主要就是这个人咋一看跟你挺像的。”李定顶着黑眼圈在那里筹措字句。 “不是那种长的像,而是表面上像。” “具体来说呢?”张行没有理会对方奇怪的描述,而是理所当然的生出了一些兴趣。 “首先是出身不清楚。”李定认真介绍道。 “反正是跟你一样从不说自己出身,但是我看过他的出身文字,应该是有巫族血统、母亲又改 嫁过……也因为这个血统,他虽然在修行上很努力,却始终没法拿修为做倚仗,这点跟你也有点像。” 张行点点头,但却不以为意……自己的出身是想说也说不清楚,而人家明显是自卑;自己的修为也是起的晚,实际上是开了作弊器,跟对方天生通脉艰难也不是一回事……但是李定的意思他也懂,那就是两个人都没有家门的指望,也都没有修为这条硬线来开局面,都是靠某些本事吃饭的人。 “然后就是你们在公门里表现也很相似,都是文书上的本事厉害,经常用文书给人开释,别人明知道他是在玩弄文字,回来与他争辩,也都辩不过他。”李定继续说道。 “然后暗地里还要舍钱给这些人,做结交……但他文书也是真厉害,算账什么的门清。” 而张行也终于觉得有点意思了,这年头,居然还有人跟自己一样玩及时雨的套路,东都城果然还是太大了。 “最后,你们都一样有谋略,有心机,肯上进。”李定继续认真讲到。 “是真的有见识,有眼光,能看清事和人背后门道那种,然后有的没的,全都能钻出空子来。” 张行愈发感兴趣了,但他还记着对方的言语: “既如此类似,为何说是表面上相像呢?” “原因再简单不过。”李定终于失笑。 “你是个英雄,他是阴雄……就好像当日在桃林驿,你放我是真的觉得跟我谈的投机然后放了我,他放我则八九是想要跟着我找到山寨,等到了山寨,他就未必因为顾忌山寨里的人命而敢呵斥我了;再比如说,这次你名声大噪的事情,我估计他也能想到跟你一样的主意,但决 第一百零九章 斩鲸行(1) “这是首什么诗?” 王代积抓着对方的手,稍显踌躇。 “怎么听得有点不对味呢?” “是前朝反诗。”张行干笑了一声,在风声中对答如流。 “南唐衰微的时候,一个叫周树人的人在江东一带题的,据说作了这诗之后便投身了真火教,上了茅山,造了反……据方家考证,他应该是江东二流名门鲁氏的子弟,故意化名周树人的……而且人家的意思是,万马齐喑之时无声待听雷,咱们却是先听雷后有所思,引此诗倒是闹笑话了。” “无妨,无妨。”王代积恢复过来,继续倚着栏杆握着手来笑。 “心事浩茫连广宇,说的太好了……至于反诗,便是反诗,也是前朝的反诗,还是前朝南唐的反诗,难道还不许咱们隔着几百年胡乱引用一下吗?” 说话间,一道闪电再度划破夜空,其形若龙,挂于天幕,一时照亮了二人面庞,两人也齐齐停止了那股酸气,一起抬头望天,等待雷声。 果然,不过片刻,雷声复又隆隆作响,震动寰宇,宛若九天做怒,又似至尊发威,闻之便让人生出凛凛之态。。 饶是二人做惯了姿态,也不禁在雷声下相互握紧了双手。 雷声过后,二人皆若有所思,但王代积明显率先回过神来,看到对方沉思,却是没有忍住,试探来问: “心事浩茫连广宇……张三郎之前有什么心事难解吗?” 张行回过神来,立即晓得对方是想趁自己不备来套话,却是从容反问: “不知道王九哥之前又在想什么?” 王代积沉默片刻……他一开始来问自然是存了套话的心思,此时被反问回来自然也是想说些敷衍之语的,但一路行来他也看的清楚,这张三郎明显也不是个善茬,而且行为举止跟自己颇有类似……所谓大家都是人精,若是不认真说些话出来,恐怕难以取信,也白白纠缠了这一路。 一念至此,这王员外郎便握着对方手,乃是微微一笑,居然说了实话: “不瞒张三郎,我是见到你家巡检这随便一个亲戚都能享用如此庄园,起了一点不平之气,而之前正在屋内却又莫名想起自己生平……他们都说我年轻有为,前途大好,唯独我自己知道此中辛苦……便躺在那里乱想,想着干脆不必再如此劳累紧绷,就此做个酒色财气的庸人,享受个醇酒妇人,也不是做不到的。” “然后呢?”张行很快意识到对方很可能是在说真话,便一时诧异,继续追问。 “然后?然后便看到电光一闪,闻得得雷声一滚,立即晓得,这是上天在警醒我,自己不该有这个懈怠心思的。”话至此处,王代积一声叹气。 “张三郎,我少与人真心亲近,但见到你才有了一点交心的意思……你知道为什么吗?是因为咱们着实相像,你固然是出身北荒,只能去参军拼命,我其实也出身寒微,举步维艰。” 我知道! 张行心中无语,你那胡子摆在那里,估计也就你一个人还以为这是秘密。 当然,这不耽误张白绶一声叹气: “我懂我懂,咱们这般寒微出身,从最底下开始,见惯了不平事,几乎将往上爬当成了吃饭睡觉一般的事情,而那些人生于富贵荣华,何曾见风波险恶、人心诡谲?却只又拿着自己的身段瞧不起我们。但越是如此,越只能继续往上爬,到时候坐上他们远不可及的官位来,做出他们一辈子都想不到的功业来,才能免了这口不平之气。王九哥,你说是不是这个意思?” 这番言语,本就是张行对对方的真实看法,此时拿出来敷衍心思,最是合用。 果然,王代积这次又沉默了很久,因为他居然觉得对方说的好准确、好对路,此人真真是自己生平遇到的第一个贴心之人……但越是如此,越不敢轻易开口,就怕一张嘴没忍 住,先失了态,再落下泪来,然后真与对方交了心。 当然了,人王代积毕竟是兵部及时雨、东都王九郎,他花了十几个呼吸平缓了心情,然后便勉力来点头了: “不错,就是这个道理。只是张三郎,说了半日我,你今日又如何呢?” “我今日与王九哥类似。”张行苦笑一声,便居然说了真话……实打实的真话,只是没有提及什么穿越、神仙、阶级史观和造反这些说了更像是添乱的话罢了。 “只觉得自己人生随波逐流,难得把握主动,有心跳出窠臼来做些自己想做的事情,结果又闻得雷鸣,心中震动,却又重新警醒起来。” “原来如此,敢问具体是怎么个警醒的意思?”王代积认真来问。 “当然是回归正途做好眼下了,不过我到底年纪小一些,个人爱好还是多了点,所以始终不能如王九哥那般彻底决然。”张行依旧正色做答,依旧只说真话,也依旧藏了许多不好说的真话。 “我的意思……我委实没有独独想着一个做大官、得高爵的结果,然后别的就弃之不顾了。比如,什么进南衙当然做梦梦过,但如果修行一途能有进展,能在三十岁前到了凝丹修为,便想着去看一看此方天地殊色也未尝不可;或者有朝一日,在家里舞文弄墨,搞出一本《女主郦月传》那样的名流千古也算是可以接受的……” “这也是合情合理。”王代积愈发觉得对方跟自己极像,简直就是更年轻更走运一点的自己。 “年轻嘛,贪心也属寻常。” 张行也随之苦笑: “总而言之,就是人到老的时候,因天命而衰的时候,希望自己尽量 第一百一十章 斩鲸行(2) 且不提三人如何筹谋一时,只说一日后,此次出巡淮北六郡的靖安台中镇抚司第二巡组与兵部随员便开始分散开来。 黑绶胡彦自率一队人 “押送”陈凌往东都赴任; 兵部员外郎王代积自领着兵部吏员往龙冈军营代持兵符,等陈凌交接完毕东都派遣新将领过来接任; 而作为巡组首领和最大武力倚仗的白有思却和白绶钱唐带着几人一起继续南下,往汝阴郡一带巡查; 最后,居然只有张行与李清臣率七八人过了涡水,然后顺着刚刚走过一遭的涣水,直接往下游入淮口,也就是下邳郡的徐城县一带而去。。。 且说,涣水自城父开始,至入淮口,先后经历谯郡东部、彭城郡南部,以及下邳郡的西南部,最后注入淮水。 其中,左氏三兄弟正出身涣水东北面彭城南部的符离县,祖上两三代就已经很有气象了,据说常常顺着涣水南下,然后转淮水,做咸鱼的买卖,所以到他父亲时便算是个正经豪强之家了。 但是,真正让左氏飞黄腾达起来,成为淮北道上顶尖家族的,其实还是这一代左氏三兄弟。 老大左才侯年长一些,从小跟着父亲往来东海、淮北做生意,性格稳健、交游广阔,很早便有了独当一面的才能,并在黑白两道有了些名气,咸鱼生意做得也极为顺利,算是上来便让左氏没了继承家业的后患。 而这,也使得他的两个兄弟在修行上更加沉浸。 尤其是老二左才将,自幼就是公认的修行好手,成年前只在家乡辛苦打熬正脉,结果二十岁便正脉大圆满,然后便随兄长一起乘船出海,却又常年独自留在海滨地区,据说多在海上周旋。 传闻中,大约七八年前,某一日,他自妖族北岛往归东海郡,途中见日出东方,水上水下,阴阳割晓,本就修为到份上的他心神震动,一早上便冲破了奇经八脉中的任脉。但这还不算,待到黄昏时,他所乘船只又遇见了一条巨鲸,彼时巨鲸仰身藏背飘行海上,宛如尸体一般,但等到船只接近后,却又忽然翻身,拍起巨浪,于巨浪中一声长鸣而去……没错,左才将得此契机,复又于晚间冲破督脉。 任督二脉一日而通,从此前途大开。这段故事,也成为一段淮上人尽皆知的佳话。 后来的事情不必多言,左才将虽然很少回到家乡做事,但却不耽误左家老大左才侯在弟弟任督二脉通了以后趁机建立起了长鲸帮,生意越做越大,并在五六年前忽然彻底扔下了其他买卖,一力统一了涣水和淮河中游的运输业,继而理所当然的接了涣水的官方生意。 要知道,淮上英豪遍地,水运和咸鱼生意养活了不知道多少好手,如此大的利市左老大想独吞,又怎么可能人人心服?但偏偏,彼时敢和长鲸帮竞争的几个帮派里,最起码有四个帮主,忽然先后遭遇了一名自称子午剑的凝丹高手预告式刺杀,而且全都迅速得手,其中甚至包括一名同样凝丹境的成名已久高手。 虽然那人一直没露面,也没留字帖外的其余痕迹,但十天内死了四个或强横、或狡猾、或有威望的帮主后,只有两个有背景的帮主没碰,淮上自然就都知道,这是左家老二凝丹境已成,要替家里收涣水和淮上生意的利市了。 于是,剩下两个有背景的也都服了软,乃是主动找左老大谈了谈,正式并入了长鲸帮。 而子午剑左才将之名也从此响彻淮上。 至于老三左才相,跟他二哥肯定是没法比的,但本身修为进度其实也不能说差的,他二哥通了任督二脉那一阵子,才刚刚成年的他就已经是正脉六七条的能耐了,却居然没有再学兄长潜心修行,也没有跟着大哥跑江湖,反而是投入了公门,做了江都郡的净街虎。 然后该使钱使钱 ,该磨资历磨资历,该立功立功,却是正好在他二哥凝丹大成、子午剑响彻淮上后的第二年,也是他大哥建立了长鲸帮后的第四年,以正脉大圆满的修为,调到了涣水入淮口所在的下邳郡出任地方黑绶。 之前说了,他家是隔壁彭城郡人,在下邳任职是合乎规矩的。 只不过时间有点长了,这都快在下邳呆四五年了。 但这么一来的话,也难怪长鲸帮的势力从涣水中游到淮水中游,近乎固若金汤了。 “张白绶、李白绶,没想到这么快就再见面了?我听到上游说你们过来,早早来此相迎。” 下邳徐城县,距离涣水入海口的那个集市还有十里地呢,张行一行人便遇到了长鲸帮帮主左才侯,后者领着足足几十号人,人人皆有坐骑,正在道旁相迎,根本不可能被忽略,而且看他样子,似乎根本不知道张行此来的目的一般,只是听到上游帮众的回报罢了。 见到这幅形状,听到这些言语,李清臣冷哼一声,干脆连马都不下,倨傲之态明显至极。 倒是张行,直接翻身下马,含笑迎上,但也没有拱手回礼: “左帮主,咱们虽然是上月才见了面,但委实是一别经年啊!” 左才侯怔了一怔,才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却又连连苦笑拱手: “张白绶,我一个卖苦力的,哪里懂这些,你有话不妨实诚点,我也好听懂。” 张行哈哈大笑,上前扯住对方,从容以对: “那好,先说些明面上的话吧……不瞒左帮主,这次我们第二巡组再出外勤巡视淮北六郡,主要是奉命清查地方的官吏、豪强 第一百一十一章 斩鲸行(3) 春晚风熏,淮上水汽随之卷起。 下邳郡徐城县涣口镇,长鲸帮总舵楼台林立,灯火流转,而在一栋位置偏后可以遥望淮上风景的所谓 “三层大厦”外,最少有四五十名精悍江湖好手四下严密布置,往来游走观察。 但不知为何,这些人手偶尔交班、停歇时,却总是有些焦躁之态,甚至时不时的有些粗鄙之语顺风传来。 “这是保护呢,还是监视?” 有巡骑在二楼窗户边看了一阵子,回身时不免吐槽起来。 “楼下门口也全是人,弄得水泄不通的,上个茅厕都要跟着。” “都有吧。” 秦宝一边斟茶一边徐徐言道。。 “他们既怕我们脱离了控制,找出多余茬来,又怕我们出了事,彻底无法交代……不过,这件事情已经很清楚了,左老大虽然是三兄弟的老大,长鲸帮虽然是此行的根本目的,但反而就是他最不顶事,须左家老三过来才能开出条件来,左家老二过来才能做交代……这就好像……咱们安心等着就是。” “还是秦二哥说的妥当。” 那名巡骑听到这里,赶紧称赞。 “而且气度不凡,只当外面那些人为无物。” 周围人也多应和,明显是在张行和李清臣都在三楼时,将秦宝视为此地首领。 没办法,是金子哪里都会发光,秦宝早不是去年同一时期需要找张行做心理建设的乡下小伙子了,这一年间,他的为人品性以及他修为上的进展几乎让所有同僚都对他刮目相看。 所有人也都认为,这小伙子前途无量。 其实,巡组之外,靖安台中其他人议论起第二巡组来,也曾经有过白凰门下四骏的绰号,指的便是钱唐、李清臣、秦宝和张行。 但是很可惜,这个话只是出现了一时,便迅速烟消云散了。 首先被大家私下鄙夷的,乃是李清臣没有按捺住耐心,托了一个自己表哥,在张行升任白绶后迅速也补了一个白绶。 这就很不服众。 不是说行贿被人看不起,也不是说用家族势力被人看不起,而是说以李清臣的修为、功劳和资历,明明只要再等半年就可以妥妥当当的升上去,不可能有人拦着他的,他也没遇到什么困难,却只因为张三郎的升职而按捺不住,这就在心性上落了一丝下成。 其次,是张行的一跃而起。 张三郎的不凡很早就有说法了,但是他资历太低了,而且总是能跟大家打成一片,尤其是擅长分钱,再加上出身过于低微,这就导致大家迷迷瞪瞪的不愿意把他搞得很特殊。 直到芒砀山后,中丞亲口一句 “斩龙之人”,台中同僚才好像猛地回过神来一样,忽然意识到了此人的卓尔不凡。 这个世界,可不只是看修为的,也绝不可能只再看家世、地域,才智、性格、道德、学问都在大家的品鉴坐标里,所以,这就导致了张三郎忽然间越过了最稳妥的钱唐,造成了四骏齐出,一马当先的局面。 “左老大,你三弟什么时候能来?” 三楼南阁内,张行停止了吹风,转身坐回到了桌前,而桌子对面,赫然是长鲸帮帮主左老大。 “他后半夜才能到。” 几乎算是密室之内,左老大倒也算干脆。 “不过,张白绶,我知道我家老三来了,才能跟你们做交易、***,但我毕竟是他大哥,我说的话,他们两个便是再厉害,也要听的……咱们不能先谈着吗?” “不不不,不是不能和左老大谈。”张行一边给二人倒茶一边解释。 “我之所以非要等令弟,是害怕令弟没想明白局势,今晚不能赶过来,逼得我们用家法……他便是净街虎的黑绶,也得是靖安台的属下,须懂得规 矩……你三弟不是不懂规矩的蠢货吧?” “不管是不是。”左老大停顿了片刻,沉声相对,倒是渐渐没了白日的敦厚姿态。 “我听到消息,就立即发快马让他连夜赶来,他要是不来,便是当没有我这个大哥了……到时候,不用靖安台行家法,我先行家法将他赶出符离左家。” 张行点了点头,将一杯茶水推了过去,然后坐下: “那好,我就信左老大一回,先和你谈。可咱们从哪里谈起呢?芒砀山还是东海,又或者是涣水口、靖安台?” “从芒砀山吧。”左老大认真来讲。 “我听有人说,事情都有一开始的时候……咱们这档子事,归根到底还是年前芒砀山匪徒遮蔽涣水导致的,所以就从那里讲。” “不错,凡事必有初。”张行点头认可。 “今日的局面确实脱不开芒砀山……那芒砀山的事情左老大又准备怎么说呢?” “张白绶,我得说个实诚话。”左才侯认真以对。 “我们长鲸帮虽是做官家生意的,但毕竟是个帮会,三教九流都要结交,未免会认识些良莠不齐的人,甚至可能当时认识的时候也是个守法的人,最后却做了盗贼……这就好像杨慎当年也是天底下第一个名门,不也忽然反了吗?难道要追究当日朝廷重用他的事情?所以我觉得,山上有些人跟我们长鲸帮曾经有过来往,并不能说明什么,更不能因为一面之词便断定我们跟山上有什么勾结,搞什么监守自盗。张白绶,你说这话有没有道理?” 张行居然点头: “有道理。” “那芒砀山的事情,不知道阁下又怎么说?”左才侯反过来严肃以对。 “ 第一百一十二章 斩鲸行(4) 天明以后,带着黑眼圈的左才相便与兄长一起前来拜访。 作为靖安台的黑绶,哪怕只是东镇抚司的净街虎,他也得到了应得的礼遇,张行和李清臣两名白绶皆在二楼平等落了座,随行巡骑俱列于后,双方也言辞客气。。。 但进入实质以后,左家老三却给出了一个简单而明确的说法: “我大哥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 这下子,连李清臣都觉得难以理解了: “你大哥不懂,你难道不懂得靖安台家法家规吗?” 比左才侯小了快七八岁,今年不过三十出头的黑绶左才相沉默一下,然后瞥了眼低头不语的自家大哥,复又艰难做答: “我更相信国法人心。” 李清臣目瞪口呆,张行更是觉得荒唐。 半晌,李十二郎忍不住追问: “你知不知道,不需要国法家法,只需要一个调令,将你调到东都去……你便一辈子生死不知了?你想要国法人心,我们也能给你一个鞠躬尽瘁、累死黑牢好不好?什么是国法人心?皇叔就是国法,我家巡检的倚天剑就是人心!你……你凭什么以为靖安台代表不了朝廷?它比谁都能代表朝廷好不好?” 左老三喘息连连,却并不应声。 “那你知不知道。”张行见对方神色有异,稍作踌躇,竟也加入施压。 “朝廷将陈凌调走后,不直接派将领接替,而是让跟我们一路的兵部员外郎代掌兵符一阵子,是为了什么?只要我们想,随时可以调度数千铁甲南下,届时根本不用徐州和江都的大军,就能轻易玉石俱焚……我委实不明白,你们到底在图什么?真以为自家权位性命、涣口基业、符离宗族这几样是你们说了算的?真以为朝廷有空子让你们钻?这是大魏的天下!而且是腹心之地!” 左老三抬起头来,欲言又止,但还是在瞥了一眼自家兄长后保持了沉默。 李清臣看向了张行。 张行犹豫了一下,点了下头。 “我们已经仁至义尽了。”李清臣忽然站起身来。 “到此为止吧,咱们各安天命!” “请两位白绶务必稍缓,我已经让人顺流而下,给我二弟报信去了。”左老大站起身来,咬牙相对。 “七八日便到,咱们不要闹到不可开交。” “巧了。”李清臣冷冷相对。 “我家巡检就在淮水上游的汝阴,此时去唤,甚至不用唤,只是我们失了回报,也不过七八日就到。” “所以,请二位高抬贵手……”左老大立即俯首恭敬行礼。 “没有别的要求,只请白巡检暂时不动,等我家老二过来,必然有新的交代。” 李清臣再度去看张行。 后者沉默了一下,居然点头: “我们可以晚三五日去喊我家巡检,但明日就要接管巨鲸帮……同时开始调度甲士南下,以防你们煽动叛乱!” 李清臣再三拂袖而去,直接上楼,而出乎意料,对面的左老大虽然没有抬头,却也没有任何反驳言语,甚至有这么一点释然的感觉。 倒是站在后面的周行范,心思最飘忽,他想的是,一到关键时候,张三哥果然还是用了 “巨鲸”二字。 话至此处,谈判算是阶段性破裂了,张行也不再理会那左氏兄弟,而是也上了三楼,到了南阁内。 彼处,李清臣早早等在了那里。 不过,二人都没有说话,而是一起负手看着外面,他们越过更远处的淮上与渡口以及涣口镇内外的繁华景色,将目光落在了长鲸帮总舵内。 楼外,聚集了数十名精锐修行者与统一服装的精悍中年人,还有几十名富商和本地官吏模样的人。他们见到左帮主和左黑绶一起出来,立即蜂拥而上,将人团团围住。 但很快,便是一阵喧哗与叫骂声,甚至有人当场露刃, 尝试冲击这栋三层建筑,结果明显看到左老大敞开双手拦在了众人面前,而左老三则严厉呵斥,说了一些国法之类的废话。喧哗中,不知道是谁抬头望了一眼,却正见到张行与李清臣并肩立在三层楼上冷冷来看,反而使得场面在一阵 “拼命三郎”、 “芒砀之虎”之类的乱七八糟言语中渐渐安静了下来。 而左氏兄弟也趁机带着心腹将人哄了出去。 唯独出院子之前,这二人也不知道是不是心有灵犀,居然在乱中一起回头,再度看了位于三层阁楼上的两名白绶一眼。 也就是与左氏兄弟这次对视后,张行忽然扭过头来,说了一句极为莫名其妙的话: “左氏兄弟有点像是在求助。” 已经转过身去的李清臣诧异回头,目瞪口呆……这倒不是嫌弃对方是谜语人,而是不信对方言语: “你的意思是,这二人根本无法做主,便是这份基业也只是为别人守着,不得到准话,便只能拿这三条硬抗?” “是。”张行认真点头。 “张三郎。”李清臣深呼吸了数次,就在此处认真以对。 “我不想落得嫉贤妒能的名声,实际上,我也的确认为你的人情智略远胜于我,而且比组中其他人都要强,要不然当日也不至于河畔一相逢,巡检便看上了你……但今日这个事情,委实是你三番两次有些奇怪到不合常理了。” “我知道。”张行没有辩驳,也没有计较对方扯多余的事情,因为他的言论确实显得奇怪。 “你知道……”李清臣强压怒火,继续言道。 “按照你这个说法,那要么是有人拿捏住他们三兄 第一百一十三章 斩鲸行(5) 李清臣的甲士还没有带回来,或者说他刚刚离开当天,涣口镇的形势便已经有失控的预兆了。 没办法的,江湖的秩序在涣口镇维持了五六年,忽然间要变成朝廷的秩序,哪怕只是暂时的,也注定会引发反弹与冲突,而这无疑是张行张白绶的责任了,他必须要尽快掌控局面,否则以此地的江湖人士之密集,莫说发生动荡,就连他张三郎的性命都堪忧。 故此,就在李清臣离开第二日,张行便不顾所部锦衣骑士数量远远不足,在左氏兄弟依然掌握涣口镇绝对武力的情况下,走出了长鲸帮给安排的三层阁楼,正式的、公开的,以朝廷钦差的名义,要求长鲸帮停止任何活动,封禁建筑,移交账本、仓储,并提供帮会内部所有人员名单。 原话是: “朝廷接到热心士民举报,言长鲸帮有勾结芒砀山土匪、监守自盗,贩卖私盐,走私东夷、妖岛等重大不法之事,经南衙钧旨,转靖安台督办。靖安台中丞曹公再发钧旨,以第二巡组专察。今巡组抵达,依法暂停长鲸帮所有官私生意,封禁建筑、船只,检查账本、仓储,点验帮众人员。 如有违抗,视为叛逆,格杀勿论。。” 这话写成了布告,被抄录了四份,分别贴在了涣口镇镇中心、北面官路通道前、长鲸帮帮会大门前,以及渡口市集上…… 然后? 然后立即就被一众好汉给撕了。 “撕布告的是谁?”刚刚让人贴完布告,便要求左老大召开帮内核心扩大会议的张行端坐长鲸帮大堂客位首座,丝毫不管主位上的左老大面色阴沉,直接越众发问。 但就像想象的那般,堂上堂下一时陷入到了沉默,帮主以下,数不清的副帮主、长老、舵主、护法以及一些排列整齐候命的执事全都保持了沉默。 这似乎让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也都多了一些异样的安全感。 “奇了怪了。”张行丝毫不气,只是端茶来笑。 “大白天的,这四处地方根本就是人山人海的,刚刚贴上去一刻钟不到,再回去,就全都没了……怎么会没有人看到呢?” 左老大一声不吭,岛上就在张行下手位置的下邳黑绶左才相勉力说了句话: “张白绶,或许这便是人心向背。” “哦!”张行状若恍然。 “原来如此。” 堂中再度安静了一会。 但下一刻,一名站在樊仕勇樊副帮主对面的年轻执事忽然出列,恭敬拱手: “回禀帮主、张白绶、左黑绶,别处不知道,唯独我们帮会大门前的那一张,我亲眼看见,是帮中护法、飞云掌韩云所为……而此人自知是犯了罪过,根本没敢来参与大会,似乎已经作势要潜逃了。” 此言说完,又是片刻沉默,但马上,堂中便嗡嗡起来,压都压不住,几乎所有人都在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至于那名年轻人,只是低头不语。 而渐渐的,除了这名年轻人外,几乎所有人都渐渐盯住了帮主左才侯,也有少部分人盯住他的三弟、靖安台东镇抚司黑绶左才相,只有张行依旧状若无事。 终于,堂内重新安静了下来。 “王执事,你……”左老大攥着案角,似乎是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能说什么。 “左郡检!”张行忽然在座中扬声打断了对方,而且喊了另外一人。 “既然知道是谁了,麻烦你秉公执法,去将人带来……你是现管,这是你的职责所在。” 左老三沉默一时,不能回复,却也丝毫不动,只似个木头人。 张行一点都没生气,只是隔着左老三点了几个官差的名字: “刘总旗、马总旗……我此行是奉咱们中丞钧令,按照靖安台家法,我就是最大的,暂时越俎代庖,请两位将 撕了南衙钧令与中丞钧令的逆贼带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否则,家法就要到你们头上!” 两位郡内总旗听到一半,便已经无奈起身,听到最后,更是直接一拱手,硬着头皮接下了差事,然后请了那位出列的执事随行,转身率领下邳郡本地的净街虎出去了。 人嘛,总是存着侥幸心理,两名总旗出去的时候,上下都还只是不言,俨然是存着根本找不到人,或者擒拿不下的心思,继续拖延。 然而,不过是一刻钟,两名总旗便折返了回来,身后十数名净街虎更是直接七手八脚的将一名被捆缚严密的江湖豪客给拖拽了进来……这个速度和这个结果,外加刚刚那位王执事的出面,到底意味着什么?很多老江湖心中不言自明。 且不说众人所想,只说那豪客既被拖拽进来,嘴上却丝毫不停: “我呸,锦衣狗!别人怕你们,我飞云掌韩云可不会怕你们……区区七八个人,空口白牙,便要断我们长鲸帮的基业,你当自己是神仙吗?等我们二爷回来,一剑一个……” 且说,人拖进来以后,两名总旗先没有管人,而是先各自将一柄串着金环的大刀和一摊纸糊状的物件给扔到了大堂上。此时听得那厮嘴里越来越不干净,这才回头,然后由马总旗动手,用绣口刀刀鞘猛地一击,直直顶住了肋骨,然后那什么飞云掌便立即如一个离了水的大虾一般倒地痛苦蜷缩起来,却又被身后四五名净街虎齐齐伸出脚来,一声齐喝,然后一起踏住脊背,动弹不得。 “张白绶。” 场上稍微安静,两名总旗继续对视一眼,这次是稍微年长的刘总旗拱手回复。 第一百一十四章 斩鲸行(6) “黑心鲨,可让爷爷找到你这个贼厮了!” “张老大,且不说你弟弟当日自家挑衅,先杀了我的兄弟……今日来参加江淮大会,官面上和道上都说了,要以和为贵……” “以和为贵?黑心鲨,你是怕了吧?” “老张,非是我沙大通怕了你,但现在若与你动手,岂不是不将倚天剑白巡检、拼命三郎张白绶,还有和几位一起发帖子的涣口本地老大不放在眼里……你听我一句劝,咱们过了江淮大会,再去野地里做过一场……但最好呢,还是借这个江淮大会的机会,化干戈为玉帛,从此握手言和为上……” “为你大爷的上!杀弟之仇不报,我张小太爷还在淮上混什么?!” “给脸不要脸,沙老爷就在这里站着,上来杀啊?” “你等着别动!” “谁动谁是孙子。” 涣口镇渡口旁的集市里,最大的一家酒楼三楼上,领着一队净街虎和一队原长鲸帮现不知什么帮帮众包了一整层楼做团建的锦衣巡骑周行范,目瞪口呆的听着那个黑心鲨沙大通在二层大堂的栏杆前钓鱼,却也只能跟满层四五桌壮汉面面相觑,各自扶住了手中兵刃。 片刻后,下面果然开始咯噔作响,然后便是推搡声、兵刃出鞘声、惊呼声、喊杀声、辱骂声,然后便有人扑倒在三层楼梯口,周行范彻底无奈,只能起身拔出弯刀,率先冲了下去: “锦衣巡骑办事,所有人抱头蹲下!” 接着,便是又一轮惊呼声、喝骂声、哭诉声、兵刃交击声,以及重物落地声。 事后清场发现,即便是周行范动作迅速,这次冲突依然造成了足足三死四伤的血腥后果,而其中两人完全是看到无数净街虎和长鲸帮帮众从三楼涌出后直接从二楼跳下摔伤的,其中就包括始作俑者平沙帮帮主张鸿张老大。 但此人也在事后被砍了脑袋,挂在了渡口旁成为了靖安台接管本地霸主长鲸帮、掌控涣口镇的切实说明书。 至于平沙帮,自然也失去了此次江淮大会的参与机会。甚至可以想见,等到大会之后,平沙帮在涡河上游的采砂生意,也会引起新一轮的争抢……涡河的砂石是淮北出了名的好,都快成品牌了,不会有人放下这口肥肉的。 类似的事情,其实这些天一直在发生,每天都有斗殴,每天都有死人,而且随着江淮大会的召开日期临近……也就是 “二月二”长生节后的二月初五了……这种江湖仇怨的激烈程度还在不停的加深。。 但这真的是没办法的事情。 这就是江湖人,这就是江湖帮派,这就是江湖本身……甚至,这已经非常以和为贵了。 一片混乱中,日子忽然便来到正月底,号称北上去取三千甲士的李清臣如约在半路上撞到了三百甲士,并将之带回,然后却又在张行的坚持下一分为二,一队三伙一百五十人在涣口镇北面寻了几个左才侯产业驻扎,听从李清臣调度;另一队三伙人直接进入了长鲸帮总舵。 这样既可以遥相呼应,也方便一内一外控制局面,更重要的是,靖安台借此动作,依旧摆出了一副对涣口镇、对江淮大会、对江淮豪杰的尊重姿态。 我们靖安台都是讲究规矩的。 我们张白绶确实是代表了白巡检,是能拿事的人,而且还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当然了,还有一个作用,那便是张白绶本人多少也是怕死的,不指望这一队人能阻止真正成丹高手刺杀,但最起码能让他有个心理安慰不是? 二月初一,随着春雨再来,一个自称来自淮北,却从涡水那边过来的帮派成功压线报名……有趣的是,这个帮众普遍破破烂烂的帮会临到报名的时候才想了一个淮兴帮的名号,首领不 是别人,正是杜破阵。 “这几日的情报汇总起来,大约是这样。” 到了这日晚间,外面细如牛毛的春雨不停,三层 “大厦”的顶层南阁里,秦宝正在与张行做例行汇报。 “很明显,比较大的势力主要有六家……一家是下邳北面的势力,有徐州大营的背景,领头的人唤做苗海浪,已经让小周打过招呼了,完全听我们的;另一家是东海郡那边的势力,原本只是想来看风向,好来争东夷走私生意,结果到了这里发觉事情有所为,这才临时想分一杯羹,比较难缠;还有一家是淮南的说法,也是土豪出身,帮主唤做闻人寻安,表现得也对朝廷比较服从,但心思还是比较诡谲。” 话至此处,秦宝微微一顿。 而张行一边听一边微微颔首,只是来看瘫在膝盖上的一本书册,似乎并不在意,此时也只是随意催促: “继续嘛。” “还有三家是长鲸帮自己拆出来的三个势力。” 秦宝这才继续言道。 “原本实力就很强的樊副帮主新组了一个建安帮;在帮内多年被打压的舵主第五昭明,也将原本自家的黑沙帮拉了出来,重新立了旗子;还有一些以涣口镇周边本身势力为主的人,一起推了年长的岳副帮主出头……他们三家有主场之利,也是最有涣水运输经验的人,人人都势在必行,却又人人都知道最后只能推一个出来,所以眼下各种手段都在私下用着,腌臜的不行。” 张行终于从膝盖上收回目光,抬起头来,却又微微皱眉: “樊仕勇之前那么迫不及待来找我,对我的方案也是满口赞同,结果事到临头连长鲸帮自己分出来的人 第一百一十五章 斩鲸行(7) 下午时分的祭祀过程非常漫长,倒不是青帝爷显灵了,主要是张白绶跟祭肉较上了劲,居然真的很细致的在那里拎着小刀子分猪肉。 年长的人分肥一点的,年少的分瘦一点,家族、帮派人多的分多一点,人少就分少一点。 没有任何意外,六位势力最大的老大们分到的祭肉都是最好的,而且全都被放在瓷盘里,瓷盘下还都有托盘……至于据说跟张白绶似乎有些交情的淮兴帮杜老大,以及表现伶俐的黑鲨帮沙老大等七八个有点格局的小帮会首领,虽然没有托盘,却也都有瓷盘。 这当然是极好的征兆,说明张白绶秉公到底,认可了因为最大六家的格局,至于杜老大和沙老大的出现,也没什么可说的,谁还没个亲疏远近了?实际上,最大的六个帮派老大在捏着筷子吃肉的时候,都已经做好了最后的准备,以进行最后的竞争、媾和与联盟,彻底拿下这泼天的生意。 千里奔波只为财,何况这个世界的帮会本身就是为了经济利益而聚合的临时体系,而非是存有什么自我价值的玩意。 就这样,折腾了好一阵子,就连张行都以为今日事了。 但他没想到的是,最大的高潮反而出现在祭祀之后——食肉者们刚带着随从武士们退场,成千上万的人便争先恐后,只是为了去抢上午争龙送珠戏码时用来架设龙首的土丘,以挖到一把土为荣。 那场面可是叫一个壮观。。 “回禀张白绶,这是抢龙壤。” 细雨蒙蒙中,眼见着张行止步回头,尚未开口询问呢,伶俐哥沙老大就又懂了。 “按照风俗,不拘多少,抢到了就行,放在田地里、家里,便可保一年家宅平安、丰收无灾。” “抢不到呢?”牛毛细雨中,张行好奇不止。 “抢不到,自然就是要倒霉了。”沙老大干笑一声。 “不过泥土这种东西怎么可能抢不到,总能捻点渣子回去的,或多或少罢了……” “愚夫们自我安慰的东西罢了。”樊仕勇樊帮主赶紧捻着须插了句嘴。 “算是不用钱的香火。” “也是。”张行面无表情又看了片刻,然后点头以对。 “肉都被我们分光了,老百姓不拿点泥回去又拿什么呢?” 随行的几位老大,竟然只有两三人瞬间色变,算是立马听懂了如此赤裸的嘲讽,其余几个老大居然等了片刻,才似乎醒悟过来。 随即,还是樊仕勇干笑来对: “照理说应该大家一起分肉的,但肉就那么多,真这么多人来分,如何分得利索,喝汤都喝不匀。” “我又没说要分肉,你们急什么!”张行依旧面色平静,只是语调明显不耐起来。 “这镇上有一万户吗,蒸一万个窝头,或者一万碗白饭,要多少钱?窝头上点个红点,白饭里放几个枣子,咬一口一年平安,我们吃肉,他们吃窝头,总比我们吃肉,让他们挖泥体面……朝廷用役夫,过年都还有一块炸糖糕呢。” 樊仕勇面色发白,只能连连点头。 “张白绶……这个风俗是跟春耕有关系的,抢夺土壤是一开始就有的,不是没有祭**得老百姓去抢泥土,而且各地都有。”岳老帮主不知道是真糊涂还是在装糊涂,居然在此时出言解释。 “也没必要移风易俗。” “我说的跟你说的是一回事吗?”张行听到此处,再难忍耐,却是勃然作色,指着对方鼻子当众喝骂起来。 “姓岳的,你是老糊涂了吧?一万个窝头才多少钱,一年一次,便是白白砸出来又碍着你发财?这点气量都没有,还指望能当这江淮的霸主,吃涣水的官家生意?老朽成这样,不如滚回家抱孩子去吧!” 说完,竟是直接率众拂袖而去。 话说,这张三郎刚刚还在祭祀分肉,搞政治小把戏,弄得一团和 气,忽然间就翻脸,指着六位巨头之一这般羞辱,以至于上下一时全都没反应过来……但是反应过来,却也不知道能如何,只能目瞪口呆的看着对方扬长而去。 而岳帮主越想越羞耻,越想也越无奈,最后也只能跺了跺脚,遮着面匆匆离去,却也无人安慰。 实际上,两个关系人都走了,众人反而盘算利索起来,而稍一思索,却又普遍不觉得这张三郎如何过分了。 将心比心想一想就知道了,人家这位张白绶背后有白巡检那种人物做靠山,却硬生生摆出了一副公道样子到如今,委实不易了。再过三日便是江淮大会了,而这三日,自然是最要害的三日,有什么手段便要使出什么手段……什么窝头什么吃肉挖泥,无非是在暗示个人好处,最多再加一个服从性测验,看看到底哪个听话。 岳老帮主倚老卖老,脑子一乱,自己跌了一跤,也怪不得别人。 “安得广厦千万间,安得馒头一万个……”张行当然不晓得自己一时火气上来没忍住引发了多少人的思索,却只是在雨中负手而行,并感慨一时。 没办法,他如何不晓得这是跟春耕有关系的什么风俗,祭祀分肉什么的也跟这个没本质关系?但前脚肉食者们分肉,吃的油光水滑,后脚老百姓们争先恐后,只去抢一把泥土,委实有些对比过了头,继而发作了出来。 而周围巡骑、甲士,都不敢吭声的。 “三哥!” 刚刚行到长鲸帮的大门前,秦宝的声音便适时响起。 张行回头,立即看到了站在秦宝身侧的左游,然后当即会意: 第一百一十六章 斩鲸行(8) 左游走后,张行对着雨幕枯坐了许久,以压住自己再度使用罗盘的冲动。 这倒不是担忧什么罗盘反噬,事到如今,他对于罗盘的什么危险性真的越来越看得开了,因为一次次的化险为夷,都在验证着一个道理,那就是只要他老张能像罗盘上的两句铭文一样做到自强与厚德,对人对己都无愧于心,那么罗盘的负面影响最终会化为乌有。 但是,用脚来想都知道,这绝不代表他可以滥用这种级别的宝贝,尤其是具体到眼下的困境,经过左游的拜访后,他张白绶似乎已经可以用直接的行动、试探与思考来确定事情的真相了。 思索片刻,张行到底压制住了走捷径的想法,恰恰相反,一个简单而又大胆的计划忽然涌上心头。 一念至此,张三郎直接转身向楼下走去,并喊了小周: “去将左老大唤来,顺便查查问问,除了李子达那些人外,最近有没有扎眼的人接触过他们俩?” 这个命令光明正大,且符合常理,周行范立即点头应声,然后去执行命令了。 过了一阵子,小周公子将人带到,却惊诧发现,自家白绶人并不在此处,稍微一问,才晓得在去带人的时候这位白绶忽然也下了楼,似乎临时又有了什么事情。 这当然什么都不是,周行范不觉得让左老大等一等张三哥有什么问题,也不觉得自己就不需要继续执行任务了——于是二人一站一坐,就在阁楼里等了下去。 外面春雨越来越密,渐渐有了几分气势,神色枯槁的左老大原本还在沉默的等待着会面,但随着这种枯等持续下去,他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忽然间就变得不安了起来,而且,越来越不安。。 但一回头,看到扶刀而立的周行范,这位昔日淮河上最大帮会的首领却又显得有些无奈无能和无力。 左老大知道的,这个年轻人是周效明的嫡出幼子,而之前数年一直担任徐州副总管的周效明对于江淮道上的人来说,是个遥不可及的真正大人物……那位张三郎是个顶尖的人物不错,但能这般顺利,毫无疑问是因为白氏贵女在淮河上游的呼应,便是在这里,能迅速收服和控制住本地的江淮大豪,也很明显有这位小周公子的功劳。 不知道过了多久,在一次次回望之后,楼梯上终于传来了脚步声。而失约的张白绶,也浑身湿漉漉的出现在了阁楼里。 左老大没有起身,也没有行礼,只是怔怔看着对方,而当他注意到对方身上明显的水渍后,更是莫名喘起了粗气。 张行平静的坐下来,隔着桌案与对方对视了片刻,然后缓缓开口: “李子达被我的人拉拢走了,然后左游也来了,他的话很有意思,大约是说左老二居然可以弃了你们这俩人和左氏宗族基业一样……这个时候我就想,局势已经被我彻底拿住,左老大你算是已经被我逼到绝路上了,正该和左老大你就此摊牌,拿当日咱们的君子约定,与你做最后交易,你保住你最想保的,我拿走我最想拿的……但刚刚我让小周去喊你的时候,却又忽然想到,与其与你做交易,为什么不与左三爷做交易呢?然后就直接避开你们,去冒雨见了左三爷。” 本就已经在勉力挣扎的左才侯听到最后一句,直接低下了头,然后近乎崩溃的撑住了额头……后方不远处,周行范也有些恍然之态。 “左老大,不知道你信不信,你家老三跟我说了实话之后,我呆了足足十几息的时间才喘匀气。”张行失笑以对。 “你说,谁能想到事情会这样?哪怕我刚刚见了左游……我……还有威震江淮的左家二郎竟然、竟然……我都不知道该用什么词好了……左老大你说,该用什么词好?” 说着,张行连连摇头,却又看向了阁楼外的雨势。 左才侯摇头以对, 彻底沮丧: “事到如今,何必纠结什么词句?” 张行听完这话,方才回头: “你们兄弟骗了天下人这么多年,骗出了这么大一个基业,便是有东夷人襄助,也委实荒唐。” “天下间荒唐的事多了去了。”左老大猛地抬头,勃然作色。 “两征东夷全都大败而归,难道不荒唐吗?将门世家,手握重兵,却放任土匪在军营几十里外数年久存不荒唐吗?你一个小小白绶,居然借着白氏女的名头轻易拔了这涣水上下的土匪、将军、帮派……难道不荒唐吗?!凭什么就说我们兄弟荒唐?!” “你还好意思说芒砀山和陈凌?”等了一下,见对方没有继续,张行方才冷笑道。 “芒砀山的事情我根本没来得及问左老三,但这事无论如何,不是你们先惹上来的吗?是东夷人叫你们干的?还是你们自家心虚,想建立自己的势力?但不管如何,不都是你们自家荒唐到了极致主动来惹我们?要不是做了这等蠢事,哪来的今日分崩离析?” 左老大一时语塞。 “所以,这事到底是东夷人还是你们自家的决定?”张行催促道。 “这事我还真好奇,主要是当时左游居然没有留下来助芒砀山一臂之力,以他的修为……” “自然是东夷人的意思。”左老大喟然道。 “至于左游为什么没有留下,乃是因为他眼高于顶,注意到了陈凌的诡谲心思后,便想拉钟离陈氏下水,结果陈氏也看不起东夷,使他直接被拒。” 张行回忆起当时场景,点了点头,却又再问: “其实我还有一点不懂,我知道左三爷注定不懂,也没问他,还请左 第一百一十七章 斩鲸行 (9) 淮南豪强出身的闻人寻安给张行的印象就像是个小号的陈凌一样,只是明显差了陈凌好几层底气,所以,这厮装模作样了一晚上后,到底还是低了头,许诺去选赵破阵来做涣口镇的新主人……对应的,赵破阵的副手辅伯石也代表了淮兴帮做出了一定承诺。 听意思,大概是说赵破阵掌权后,需要对淮水下游的生意保持克制……应该是走私的生意,只是不清楚是单纯的私盐还是出海进入东夷或者妖族北岛的走私……然后给闻人寻安的永德帮保留特定份额。 对此,张行根本懒得理会,且不说他现在脑子里怎么可能会在意这个,便是在意也不会权欲强到直接插手这个江淮帮派同盟内部事务的份上——说白了,人家根本不是看你张白绶的面子,真正符合游戏规则,让这些江淮灰色势力愿意俯首的,本质上还是朝廷的名头和白氏的威望。 张三郎很有能耐,大家愿意服从,甚至有一部分人愿意尊重他个人的意愿让他的熟人撰取最大一份利市,但前提是,他是靖安台的钦差,还是那位白大小姐的夹带中人。 不过,抛开张三郎的想法和什么江湖规矩如何,到了眼下这个地步,赵破阵上位的局面似乎已经成了一大半——闻人寻安拿下,代左氏兄弟出面做事的李子达暗中拿下,加上早早表达了诚意的徐州苗海浪,再加上赵破阵本身,九得其四,其实此番拱着赵破阵上位的局面已经没有大问题了。 尤其是李子达此番忽然倒戈,加入角逐,绝不仅仅是带来一票的结果,更重要的一点是,它打破了原本长鲸帮背离者们的默契。 要知道,樊仕勇的建安帮,第五昭明的黑沙帮,岳器的长生盟,本质上就是长鲸帮分裂出的势力,他们相互熟悉,重组方便,而且天然具有继承者的心理……所以,哪怕是前期有着明显的分歧,可一旦到了最后,还是很容易媾和与联盟,先吃下生意再说的。。 但现在,李子达作为长鲸帮内部的原核心势力,左老大的心腹,忽然选择单独出列,就很容易导致原长鲸帮势力内部的猜疑与困惑,如果稍微用点手段,不是不能造成分裂,从而轻松把控局势。 当然了,说半天,都没啥意思,因为最大的破局者已经来了。 翌日一早,张行刚刚醒来,便得到尚未知最后原委的秦宝提醒,说是那个左游又来了。这一次,张行犹豫了一下,没有再行拿捏……他真不敢了……而是直接将对方请上来。 双方见面,微微一拱手,各自坐下,然后等秦宝一走,左游就 “开门见山”了。 “张三郎。”左游拱手以对。 “左二爷已经到涣口了,而且已经同意了你的意思,就走白道……” 张行点点头,旋即摇头: “走白道当然是好事,但是你们东夷人对左二爷影响这般大,委实可怕。” “这关张三郎你什么事?”左游戏谑笑道。 “反正你把自家私人推上去,就要回靖安台领功劳了……公私两不误不就行了。” “话虽如此,可从后日开始,我便不知道什么东夷人了。”张行微微探身,恳切以对。 “咱们相互不要留言语以外的把柄……君子之约,就这一回生意。” 左游笑了笑,也跟着摇头: “我倒是想不同意,可是如何敢去镇塔天王根底下寻你呢?我连你家倚天剑都要躲着的……东都藏龙卧虎,你根本不必忧心我,好好的升官发财就是。” 张行点了点头,然后二人各自沉默了一下,却又几乎齐齐欲言。 “你先说。”左游大度以对。 “左兄先说吧……”张行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很平静。 “左兄谈的必然是正事,我要问的两个,有点像私事。” 左游怔了一怔,立即点头: “那好,你要推你那个朋友上位,左二爷 已经同意了……不过,左二爷既然回来,若不先行下手,处置一二门下,怕是后日也立不起威权……他忽然要走白路,便不想坏了咱们三家的生意,所以寻我来问问,朝哪个下手,哪个又留下?” “要杀人吗?”张行恍然。 “是。”左游眯着眼睛应声。 “必然要杀人的,否则左二爷心中难平。” “只杀一个,再吓唬一两个就行了吧?”张行有些不耐。 “别闹太过分。真坏了格局,惹出事来,我一个白绶根本兜不住……须知道,我能在此处主持事情,根本上还是年前芒砀山的功劳,算是赏功赏劳,根本不是我本人有多大威望……连跟我一起来的另一个白绶见我吃相太难看都直接甩脸子躲开了,而我家巡检在上游身边也是有小人的,龙冈的兵部官员王代积也是个有心的人,把谁惊动了都不好。” “有道理。”左游点头。 “那杀谁?” “第五昭明。”张行思索片刻,给出了答案。 “为何是他?”左游诧异至极。 “他……杀带头的樊仕勇不更好吗?樊仕勇修为最高、势力最大,而且是带头反的,杀了他,对咱们都有好处。” “因为樊仕勇是生意人。”张行平静给出答案。 “岳器也是个生意人;闻人寻安和苗海浪也是生意人;李子达既然能被收买,说明也是生意人;便是我那半个兄弟杜破阵,当日既然能在芒砀山中跟我做下这笔生意,说明他也还是生意人;东海的厚丘联原本就是地道的生意人……而左二爷和你我也是生意人……只要是生意人,大家遇到事情就可以商议,就可以交易, 第一百一十八章 斩鲸行 (10) 飞在半空中吹风的张行紧张极了,但他明显能感觉左游仙更紧张,因为对方在不停的回头,不停的调整真气。很显然,那个冒失鬼中年人给这厮的压力不亚于这厮给自己的压力。 果然,左游仙虽是先行飞出,却根本甩不开身后之人,而且二者之间的距离几乎是肉眼一般在缩小,不过片刻,也就是大约飞出涣水口十七八里地的位置,随着左游仙明显有些真气不支,便被那中年人轻易追到身后。然后,只见那人半空中长刀一切,一股明显带有淡黄色真气的凌厉劲风便破空而来,逼得左游仙只能狼狈闪躲,并将张行甩到一侧,以作遮护。 这个时候,已经连喊叫都做不到的张行反而脑子格外清明,晓得为什么白有思不自己过来,反而要请这个人来了——此人虽然脑子有点硬,但这个速度,无论是司马正、白有思还有贺若怀豹,都远远不及,更不要说还拽着自己的左游仙了。 考虑到凝丹高手的特性,对下是最赖皮的护体真气,对上是所谓打不过就跑,此人俨然是凝丹克星啊,根本不惧任何追逃的! 说句不好听的,要是此番能活下来,张行还得谢谢白有思的爱护呢,因为这么一想的话,青天大老娘们肯定是吸取了流云鹤事件的经验,这才专门请了这么一位有针对性的高手。 可惜,要是自己没在左游仙手里面就好了。。 就在张行胡思乱想之际,左游仙却又忽然掉头,拽的张行七荤八素——不掉头不行了,那人虽然不再出刀,却居然直接半空超车,翻到前面去了,而左游仙自己一气飞了那么远,也真气渐虚,不敢再做枯耗。 这还不算,就在左游仙趁着转向准备将手中人狠狠砸向岸边的石头,以获取逃生机会的时候,一扭头,居然清晰的看到后方远远又一道金光闪现,竟似乎还有顶级强援! 左游仙头脑一片空白,慌乱之中,进退不能,却是瞅见下方一条普通带蓬渔船,然后只奋力一坠,便卷着手中人狼狈钻了进去。 渔船上是一对普通的渔民夫妻,连涣口镇的热闹都没看,只想出来打鱼养家,却哪里想到会遇到神仙打架,然后自己遭殃呢?当场便有些懵住,而左游仙也发了狠,只是真气一卷,便将船上两个人尽数扔进淮水,却又都被追着的那人从容打捞上来。 很显然,虽然不晓得那人到底是什么修为,却是全方位压制左游的。 唯独他似乎还记得答应了白有思,要保护张行,所以不敢轻易冲上船来。 “张三!” 渔船里,躲开外面高手视野的左游仙丝毫不敢怠慢,先用真气将张行拽到自己身边,又用手握住对方手腕,这才与对方并排躺着喘匀了气,然后也不敢露头,却只是冷冷来看身侧之人。 “你嘴里可曾有一句真话?” “真话还是有的。”同样喘匀气的张行本想解释,但事到如今,干脆摇头: “可惜了,遇到这么个主,平白坏了事……” “这么个主?”靠在船舱上的左游仙冷笑一声。 “你还怨人家,你可知道此人是谁?要不是他来,我早半空中从容出剑,将你削成人棍,然后不耽误自家运气逃走。” 张行摇头: “我以为会是我家巡检亲自来……” “你家巡检应该也来了,在后面兜着呢,不然我刚刚便是不能削了你,也能直接把你砸石头上趁机溜走。”左游仙冷笑不止。 “为了留我一个寻常凝丹,英才榜第二和黑榜第二居然联起手来,简直是太看的起我了。也亏是我命大,硬生生从你的捕兽笼子面前转回来了。” 张行听到前面一句,这才醒悟自己刚刚从鬼门关或者逃生路前转了一圈,但听到第二句,复又微微一怔,然后陡然醒悟: “黑榜第二……南阳伍惊风?!怪不得……怪不得……” 黑榜第二的人,张行当然知道,而且早早留意——原因再简单不过,此人非但实力惊人,号称宗师以下第一神行,而且还是当日在伏牛山遭遇过的武疯子伍常在的堂兄,也就是被李定拿来吓唬伍常在的伍大郎伍惊风。 没错,张行回去后,到底是搞明白了,人家姓伍不姓武。 而且,此人虽是逃犯却和白有思认识,也是理所当然,因为伍家本来就是短暂存在过的关陇门阀之一,只是被当即圣上安排了而已。所以,伍二郎是韩博龙的徒弟,认得李定;而这伍大郎的年纪、修为摆在那里,若是跟白有思、司马二龙这些人没有交情也是个笑话。 实际上,按照资料,伍惊风似乎应该是太白峰上学过艺,跟白有思那老娘们说不得还是师兄师妹的戏码……却又跟李定、伍常在对上了。 至于逃犯的身份,不好公开露面,这似乎也就对上了。 再一想,时间地点路线似乎同样对上了。 伍氏兄弟在家族被造反后,常年在家族旧部较多的南阳周边数郡一带活动,而当日白有思走到淮阳郡亲戚家里忽然莫名停下,现在想来,应该就是等着从西面南阳来的伍惊风,或者是等伍惊风的回信。 甚至,连性格都对上了……伍二郎的大哥,便是好一点,又能如何? 但是,t全都对上了,为什么自己还跟个小鸡子一样被人攥在手里? “我问个事。”思索片刻后,张行看了眼对方紧握住自己手腕的手,又瞟了眼对方另一边身侧手边的兵器袋子,这才舔了下干涩的嘴唇。 “也让我做个明白鬼……之前下雨时我和 第一百一十九章 斩鲸行(11) 自古至今,真龙神仙都有死在普通人手上的记录,遑论被越级猎杀的凝丹、宗师之类高手? 譬如去年年底,就有一位河北地区的老牌凝丹,在被窝里被仇家孙女捅了个对穿,沦为整个天下的笑话;再譬如去年年中,闯入靖安台黑塔死掉的几个凝丹高手中,便有一人是死在了一名奇经刚刚通了两脉的黑绶水鞭之下,靠的就是简单四相之阵。 然而,即便如此,那也是极少见,否则就不会被人传扬开了。。。 转回眼前,张行既杀了左游仙,踉跄走出船来,只将长剑一立,短剑一举,再运行真气喊出那番话来,整个淮水上下,便似乎一时安静下来。 但仅仅是片刻后,复又像是沸腾起来一样,轰然一时。 大小船只蜂拥上前,岸上之人也全都翘首探头来看,杜破阵更是亲自上船,然后沙大通亲自划桨,将一只小船摆渡过去……须臾片刻,左游仙、左才侯的尸首便被抬出,张行也被杜破阵亲手扶着上了船。 “我真气已尽,不好坐船。”张行一上来便叮嘱道。 “辛苦老杜送我上岸去……渔船被我弄得腌臜的不行,也莫忘了给人赔付。” “我来,我来!”不待杜破阵言语,已经开始往北岸划去的沙大通便忙不迭的应声。 “杜老大自去送张三爷,张三爷也自去见白巡检……此地琐碎小事,全都我来。” 只能说,此人委实伶俐。 上了岸,沙大通自去寻渔民夫妇,而张行在杜破阵的搀扶下走了几步,刚刚落到白有思身前,更多的人便已经围拢起来,帮会中的头面人物,锦衣巡骑的同列,外加原本立在白有思身后的李清臣与数百甲士,端是气势惊人。 见此情形,明白自己已经彻底安全的张行毫不客气,却居然先不去与白有思说话,而是回过又来,从容将左老大的金锥偷袭,自家的金锥反刺的过程大略说了出来,只是没提后来的转换真气突袭罢了。 然后当着所有人面,大大方方藏了两把金锥,扔了两把剑到旁边的帮众身上,便招呼众人一起回去,不要再野地里浪荡。 而既然走陆路回去,自然是官面人物在前,江湖人物随之,于是乎,与前面白有思身后的巡骑、甲士整肃一时不同,之前诸多听得如痴如醉的豪客落在后面,便忍不住沿途议论纷纷。 这个说: “张白绶若能河心喊一声,我等必然一拥而上将这厮千刀万剐了!日后也能说杀了个凝丹的东夷狗!” 另一个便来怼: “河心几十丈的距离,且不说如何敢在拼真气的时候分心分气来喊叫,便是喊了,你这个修为,也能飞过去吗?必然也是倚天剑飞过去一剑砍了。” 接着又有人感慨: “委实是张白绶困在河心孤舟死地,只能靠自己,犹然敢拼,不愧是拼命三郎。” 结果,还有人想起了伍大郎: “另外一名绝世高手呢?莫不是司马二龙?” 当然,肯定还有人在那里继续感慨: “万万没想到,左二郎当年海外学艺的时候就死了,一直以来的子午剑则居然是个东夷间谍!” 不过,议论最多的对象,却还是左老大其人。 毕竟,这可是左才侯,旁边符离县几代土豪左氏的当家人,之前五六年涣水口乃至于整个淮河的帮派霸主,算是此番种种离奇事端里中大家最熟悉的核心故事人物。 除此之外,大家也委实都不能理解,为什么左老大此番会做出这等行径? 说来说去,甚至有不少人渐渐自以为是起来,只当是白有思表面答应暗地里逼迫,此番绝命突袭是靖安台蓄谋为之,所以不敢多言。 唯独寥寥几人,想起左家如今处境,再加上之前匹马而走的左老三,猜度到了一二……但也还只以为是左老 大与靖安台做了交易,不敢去想是张行主动放过了左老三,才有今日左老大拼了命进去一搏。 另一边,前面一群人高头大马先回到了镇中,张行换了衣服就出来,与混若无事的白有思、面色铁青的秦宝、神情复杂的李清臣,还有既懊恼又敬仰的周行范等同列说了几句简单闲话,心照不宣的没有提及伍大郎,然后便干脆直接寻来杜破阵,准备告辞。 “这便要走了?”杜破阵诧异至极。 “本是公务出差,又不是走亲戚,还要留几天不成?”张行连连摇头。 “如今子午剑杀了,左老大没了,长鲸帮拆了,淮右盟立起来了,规矩也说好了……接下来无外乎是上面派人下来抓人,清理间谍,你们配合处置一下这个案子便好……我刚刚和巡检说了,都不愿意挨这事。” 杜破阵微微颔首。 而话至此处,张行稍微一顿,复又继续叮嘱: “左老三应该已经走了,但如果有万一……我是说万一……万一此人落到你手上,替我放左老三一马,我答应过左老大的。除此之外,左游仙的骨殖你速速替我火化了,着人送到东都我那里去,我也有许诺。” “这都简单。”杜破阵点点头,复又忍不住上前半步,恳切来对。 “张三兄弟,这一回的事情,我感念你一辈子,淮右盟也感念你一辈子,日后但凡有差遣,无论大小,无论利害,你尽管言语一声……咱们自此,便是一辈子的兄弟。” “若有那么一日,我自然不会矫情。”此时本该是英雄气溢出的,尤其是杜破阵本身就是张行难得看中的人物,但这位靖安台白绶经历了这几天的 第一百二十章 斩鲸行(12) 靖安台距离北市不过是两三个大坊的距离,须臾可至。 白有思等人入了靖安台,径直往黑塔而来,沿途风景依旧,无数巡骑、文吏、官仆往来匆匆,黑绶白绶随处可见。而无论是谁,看到了白有思一行人,也都照常行礼问候,第二巡组的一行人也都照常还礼回复。 气氛如此融洽,再加上双方装扮也都一体,颇让几人有些暗中感时伤怀。 当然,大家都是成年人,也可能是双方全都心知肚明,然后全都没有表露出来而已。 “晓得白巡检和第二巡组的诸位今日要来,专门在此等待,诸位此行辛苦了。” 出乎意料,进了黑塔,前来迎接的居然是一位朱绶,而且是一位熟人朱绶——曹中丞排行第二的义子薛亮。。 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张行似乎是看到对方说完这话后专门朝自己笑了一下。 “薛朱绶。”白有思严肃以对。 “此次巡视淮右六郡顺利完成,现有正式巡察汇总文书在此,已经由我签名画押,之前涣口镇诸多事宜也早有文书及时发回……” 白有思说到一半便停了下来,因为对方根本没有接她的文书。 “是这样的。”薛亮束手干笑以对。 “中丞突然有事去南衙了,他让我在此等候诸位,要诸位务必等他回来,当面交接。” 白有思恍然,其他人也都恍然……虽说伏龙卫也属于靖安台编制,但三大镇抚司之间的差距不要过于明显……这其中,无论怎么算,对于无子的中丞曹林来说,都只有中镇抚司更像是那个嫡亲的儿子。 而白有思作为之前数年内中镇抚司的招牌,又因为南衙的争端而转职,肯定是要当面交代一下,做的圆润一些的。 既然如此,女巡检也不多想,只是让几个属下先到外面第二巡组的小院中等待。 钱唐、张行等人也无话说,便要当场拱手告辞。 “张白绶要留下的。”薛亮忽然又制止了此番行动。 “中丞点名的……” 这下子,众人不禁惊疑起来。 “是好事。”薛亮见状,干脆直接对张行把话挑明。 “这次长鲸帮的事情报上来,中丞很喜欢,文书是反复的看,然后反复夸奖张三郎是个做大事有本事的人,要当面与张白绶做个询问。” 白有思和张行知道论功这个说法,立即对视了一眼,只以为是要先破格提拔,再行转任那一套。 而其他人,都是官家人,也不可能太过于愚钝,却也迅速醒悟,敢情张白绶这是要升官了! 只能说,虽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才一年功夫,就从巡骑跳白绶,再跳黑绶,也真真是惊人。 “既如此。”白有思稍作思索,也跟着笑了,却又叮嘱其他人。 “你们不妨一起留下,听听中丞教诲。” 其他人连忙应声。 就这样,七八人一起坐下,安静以待,却是一直等到傍晚时分,几乎要昏昏欲睡时,方才猛地听到黑塔上方铜铃作响,然后便各自精神一振,都晓得是中丞回来了。 薛亮毫不犹豫,率先起身,带领第二巡组的几人上五层去面谒中丞。 而刚刚走到二楼,敞开的黑塔大门那里,忽然便走进来两个身形高大的男子。 其中一人,众人看的清楚,正是之前多次相见的司马正,而另一人身材与司马正仿佛,却带着一张银灰色面具,遮住了大半张脸,然后披散着头发,只有微微露出的一双眼睛异常灵动。 此人和司马正见到白有思后,立即齐齐拱手问好,却又从手背上露出了格外白皙的皮肤。 白有思看了看这二人,似乎是醒悟到什么,却居然没回礼,只是微微一点头,便直接上楼去了,其 余巡骑也赶紧跟上,薛亮都只能匆匆随之而上。 倒是张行,忍不住多看了那面具男子一眼。 毕竟嘛,司马正、白有思,还有此人一起来到曹林塔内,无外乎是交接之事,司马正是卸任伏龙卫的差事转入正式军中,而白有思是去伏龙卫做常检,那这个男子应该就是接替白有思,成为新的靖安台巡检之人。 而考虑到此人的年纪以及与司马二龙的相处方式,只怕又是一位修为高深的门阀子弟。 大魏果然人才辈出。 至于为什么都是门阀子弟这般优秀……那话怎么说来着,太学里面,都城籍贯的人最多,几代下来,最后宰相一多半是都城籍贯……自古如此。 “都来了。” 上得五楼,果然见到一身紫袍的当朝皇叔、大宗师、靖安台中丞曹林斜坐在自己座位中,正在几案上看什么东西,然后看到来人,方才放下手中文书来笑。 “辛苦思思了。” 应该是很久没听到这个称呼,白有思明显有些不适应,赶紧躬身拱手: “职责所在,义不容辞。” 至于其余人,包括司马正和那个面具男子在内,全都肃然以对。 张行更是严肃的不得了。 没办法,此去江淮,他刚刚见识到了凝丹高手的强悍,一个寻常凝丹左游仙,先是飞了一阵子耗费了许多真气,然后后心又被捅了个大窟窿,居然还能撑上那么久,这修为境界上去了,真不是盖的。 何况是一位大宗师在他的塔内呢? 不过,今日曹林委实随意,他闻言点点头,便随手一指: “司马正、张长恭, 第一百二十一章 斩鲸行(13) 这一刻,张行动摇了。 是真的动摇了,发自内心的动摇了,因为这位中丞向他展示了一条从未设想过的道路……离奇、震惊,却充满了想象的余地。。。 张行几乎可以想象,一旦自己点头,成为这位皇室重臣的义子,便可以轻松越过许多无形的障碍,他会在靖安台内部如鱼得水,只要资历和修为到了,就能轻松换上代表了登堂入室的朱绶,包括日后转任军中地方,出将入相,也都如履平地。 说白了,这位无子中丞的义子身份就是一个门票,一个让他可以实至名归的门票……没本事,那也就是跟薛亮一样混个看门的,但有本事,完全可以登堂入室,直指南衙。 而如果是那样的话,便是跟白有思之间的一点私念,也都没了那个大家一直回避的问题——门第出身天差地别。 但这还不算是最难得的。 最难得,或者说最直接、最让张行动心的好处是,只要他点了头,就能立即触碰到大魏的最高权力。 确切无疑的最高权力,因为这位大宗师本身就是帝国最高权力的代表人物,他是南衙执政们的一极,独立掌握着大魏绝大部分特务力量,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因为他的身份和无血缘后代的特征堂皇切割了一部分皇权出来——要知道,事到如今,那位圣人的性情大家多少也能看出来一二,他要的就是一个唯我独尊,平生最看不得则是别人违逆,但即便是这么一位主,面对着这位皇叔也完全无能为力。 最极端的埋伏下三百刀斧手都没用,或者说就是个笑话。 那么张行完全可以转身去做这位中丞的智囊,通过这位中丞去做一些大事,下到重新检地清赋,上到抑制那位圣人的骄固之心,尝试从最高权力出手给这个已经在基本面上紧绷到不行的政权做疏通。 甚至,张行一瞬间就想到了,如果直接这么做,那这位讲规矩、爱秩序的中丞恐怕会不同意,但是不要紧,他张三郎可以去动员起这位中丞的其他七八个义子,结成一股不可忽视的政治势力,然后在靖安台内部操弄权柄,推着靖安台这个强大的官僚机构去自我抢权、扩充,然后架着这位皇叔做事情。 然后架着架着,只要架到了一定程度,这位皇叔想不做权臣都难……包括架到皇位上也未尝不可的。 具体过程张行都有脑补了,偷取伏龙印,调走、收买北衙高手,然后再来一个夜夺玄武城,直入西苑,喂圣人吃饼……搞起事情来,谁怕谁啊? 一句话,只要答应了对方,不光是立即有了个天大的靠山,再不忧虑什么安全问题,还会有无上的前途可期待,甚至有一条肉眼可见的,能让自己来做想事的途径摆在眼前。 与此同时,如果拒绝,又会有什么后果呢? 最好也是呵斥一顿,从此升不到朱绶,绝了靖安台体系的前途吧?最坏,说不得一巴掌拍到最下面的黑牢里去。 但是,如此巨大的反差道路只在自己目前,张行却始终说不出明确的话来。 “中丞。” 白有思的声音忽然从身后响起,而且一听便知道,是难得情绪失控了。 “天下如何有这般道理,堂堂执政公然抢下属夹带中的人才?” “如何不能有?”曹林身形姿势丝毫不动,直接瞥了一眼就在不远处的白有思。 “这就要看思思你到底爱不爱惜人才了?如此人才,你能给他什么?说句不好听的,若张三郎做了我的义子,下次去你家里,见到你父亲,说不得便能有一张椅子了……你说是也不是?” “我用张行,非是以白氏为私。”白有思当即作色。 “实在是将他视为同列之友,而当日家父确实曾有邀约,但也被张三郎给即刻回绝了。” “若是如此,夹带中 的人才,又算是什么言语?”曹林含笑以对,似乎是在面对一个闹脾气小女孩。 “实际上,上下不还是将他视为你白巡检的私人吗?” 事实上,恐怕还真是如此,张行心中黯然一时。 “这是时论浅薄,不得已如此言语罢了。”白有思颇有些羞愤之态。 “那就让张三郎借老夫的威势,破一破这浅薄时论好了,从此一飞冲天。”曹林忽然抬起另一只手来,大袖飞舞,铜铃作响,惊得满塔悚然。 也惊得张行心中一震,猛地抬头。 便是白有思也不好再擅自开口。 这倒不是白有思怕了这位大宗师,而是她已然想明白了,这件事情,只能是张行自己做主……而且,一念至此,女巡检便已经下定决心,若张行自有打算,她固然无话可说,但若是张三郎愿意继续履约,随自己再度前行一程,哪怕只是今日一回决定,将来也不过是区区一程路,那也要豁出命来,力保此人安危。 司马正以下,朱绶、黑绶、白绶、巡骑,虽说只是一人之私情前途,有些事不关己,但既然到此,便是信不过张行才能的,也愿意信一个中丞的眼光,又如何能不在意? 故此,众人早早将目光汇集起来,却和曹皇叔一般,只落在张三郎一人身上。 “中丞,刚刚我震动一时,复又百思回转。”又等了片刻,张行果然缓缓开口。 “这是当然的。”曹林失笑以对。 “以你的聪明,必然要有考量,所以考量妥当了吗?” “我有三个问题,颇显冒昧。”张行言语俨然诚恳至极。 “还请中丞原谅属 第一百二十二章 上林行(1) 张行获得了拒绝曹皇叔后最好的一个结果。 但即便是最好的结果,也是从此不许再去黑塔。。。而这话换个说法,其实便是曹林主动断绝了自己那里面对张行的向上通道,以后别想走朱绶这条路登堂入室,成为大魏朝真正的高级官员了。 所谓此路以后不许你走,此塔以后不许你登。 如是而已。 当然,张行并没有太大失落,只有后怕与释然兼而有之。甚至,过了一段时间,随着院子里摆上火盆,烧上劈柴,架上铁架,烤起肉、暖起酒来,气氛也还是有些紧绷。 最明显的特征就是,众人足足喝了一刻钟闷酒,各自用了些烤肉,却居然无人开口攀谈——连平素嘴碎的月娘,都没唠叨什么。 “说起来,伏龙卫有多少人?”噼里啪啦的火盆旁,张行从月娘送来的盘子里伸手拈过一块依然发烫的酱肉,吃了一口,忽然勉力来问。 “都是什么修为?” “伏龙卫满员一百二十人,但基本上没有满过。”火炉对面,司马正举着小酒壶,回答迅速,语气平淡。 “一般成员要求是正脉大圆满到通脉大圆满,也就是所谓奇经八脉阶段……等到了凝丹,就不会留了,一般会去军中。” “那要做什么事呢?”张行追问不及。 “若陛下出巡,伏龙卫自然是一等一的先锋斥候与禁卫担当。”司马正依然言辞妥当。 “而如果陛下不出巡,便只是分成四队轮流执勤,就在西苑杨柳林里面戍卫琅琊阁……当然,圣旨和口谕也是偶尔有的,比如上次去护卫张相公。” 琅琊阁。 张行立即捕捉到了一个重点词汇,而且似乎在白有思还是谁那里听过,但他却没有着急问,而是在瞥了一眼正在喝闷酒的新任女常检后问了一个另外的问题: “不说指派,平日里伏龙卫在西苑,庶务主要跟谁打交道?” “北衙。”司马正微微叹气。 “为何叹气?”张行稍显不解。 “不是每位督公都像牛督公那般只管修行和种花的。”司马正苦笑道。 “我在伏龙卫两年,北衙三大督公,牛督公懒得管事,而马督公与高督公也争了足足两年,手段用尽,搞得我苦不堪言。” 张行认真听完,灌了一气酒,然后有一说一: “听起来挺有意思的。” “那是对你张三郎。”司马正当即摇头,愈发苦笑不及。 “我记得有人说过,琅琊阁里有大魏最顶级、最秘辛的档案所在……?”张行放下空酒壶,哈了口气,继续从容来问。 白有思抬眼看了下张行,没有吭声。 “不错,皇室秘辛、门阀底细、真龙神仙的记录、至尊言行、天地真气原委推断,大宗师、宗师对修行的看法笔记,哪个不是最顶级、最秘辛的档案?”司马正似乎没察觉到张行的刻意,又或者是觉得这事无所谓。 “但那种东西,既不能去看去问,也没法子证伪求真,所以也就只能是最顶级最秘辛的档案所在了。” 张行点点头,不置可否。 “不过。”司马正稍作踌躇,却还认真来讲。 “无论怎么算,伏龙卫守卫琅琊阁都是理所当然的……从名义来讲,琅琊阁是西镇抚司驻地所在,包括西镇抚司的那位少丞,也都常驻琅琊阁;从实际意义上来说,最要害的伏龙印、敕龙碑、惊龙剑等物件,其实同样摆在琅琊阁中……甚至,伏龙卫之名本就得于伏龙印……你想一想,祭出伏龙印后,天下间到底谁是一百二十个正脉大圆满以上高手的对手?” 张行这才怔住,然后陡然醒悟,为什么伏龙卫的高手要求是正脉大圆满以上了,这不正合适吗? “有用过吗?”张行压低声音来问。 “对大宗师有用吗?” “ 我任内是真没用过。”司马正摇头以对。 “更别说大宗师……谁有那个胆量去寻大宗师做尝试?万一不成,谁担得起后果?但自白帝爷做出来这玩意以后,千把年来绝对用过,而且不止一次,而且应该确系有效,只是用的人据说要求很高,而且后患很大,所以后果未必会遂人愿。” 这倒是合情合理了。 “那敕龙碑、惊龙剑呢?又是干啥的?”张行继续追问。 “敕龙碑是敕封护国真龙的,分山君避海君就是这么来的,而惊龙剑是唤醒真龙,让真龙履约的。”就在张行旁边坐着却一直没吭声的白有思忽然带着酒气插嘴。 “但具体怎么敕封,怎么唤醒,谁都不知道,谁也说不清楚,只是大约记载着类似的说法,然后大家也都有着许多不同的猜测……不过,无论如何,即便是伏龙卫的常检,怕是也难看到这些东西的。” 此言刚一出来,秦宝便微微抬头,但听到最后一句,却复又低头认真啃起了骨头。 张行也点了点头……他知道白有思是在提醒自己不要犯浑,或者不要当着司马正的面问太多。 毕竟,当日在红山,可是他张三郎主动当着秦宝的面对白有思提及了分山君与避海君,这件事情加上二征东夷的失败,再加上白有思正是当日战后巡视东境的靖安台朱绶,当然会猜到一些事情。 不过即便是被提醒,张行思索片刻,也依然充满了好奇: “司马将军,这三件东西这么厉害,那当年群雄争霸的时候,为何少有争夺?” “因为没有意义。”司马正失笑来说。 “我知道你的意思……举个简单例子来 第一百二十三章 上林行(2) 一场压惊小宴,稍作放纵,略有醉语,微微交心,倒混了个八成肚胀,深夜之前,各自散去。 翌日,秦宝还要再去靖安台报道——昨日诸事匆匆,所谓交接,其实只有张行一人完成,其余人等,从白有思以下,反而都要再走一回。。。 对应来说,倒是张行,已经有惊无险的因为功勋卓着,被破格提拔为黑绶,并转到了西镇抚司,就任伏龙卫副常检。 而这一日上午,眼见着无事,张副常检不免犹疑……他既想去找李定打探打探朝野消息、风头,又想去北市找阎庆问问那些书画变现的情况,但思来想去,终究还是决定还是先行一步为上,抢在昨晚风波散开之前,先去西苑将组织关系给落实了,以避免多余事端。 于是乎,中午之前,他就揣着昨日曹皇叔给的文书、印绶出了门,准备前往西苑。 西苑,理论上只是紫微宫的后花园、猎场。但实际上,人尽皆知,因为紫微宫的功能性建筑太多,里面有明堂、通天塔、南衙、北衙、东宫、玄武城、仓城、宝城等等等等,最中间的大内平素并不适宜居住,所以当朝圣人与他的皇后、几位皇孙、皇子、公主,基本上还常常留宿于西苑。 就连这位圣人的那位亲姐姐,前朝末代皇太后,当朝大长公主,也在西苑里有自己的别宫。 按照司马正的提醒,张行本可以先出城,然后直接从西苑的门禁那里进入,这么走最方便。但是,张三郎不是还没见识过紫微宫嘛,所以非得要走另外一条路。 出承福坊西坊门,过承福门而不入,却是顺着洛水北岸,踱步到紫微宫南方的左掖门进入……这是平素官吏们进出紫微宫最常走的一个门,因为进去后并不是大内,而是俗称南衙的三省所在。 或者说,就是因为中枢三省的建筑俱在紫微宫南部,大内南边,又有一个统一的合议院所,所以南衙才会成为宰执们的代名词。 诸台、部、寺、监,甚至地方官员的使者,都要来这里交作业的。 所以,这一步没有任何问题,张行很轻松便随大流走了进去,并开始沿途观赏起了南衙景色: 这个是中书省的公文廊房,很多旨意其实都是起草于此处;那个是尚书省的承所,也就是收作业的地方,人流最多;忽然一闪,那个占地最多的建筑远远香气扑鼻,却居然不是办公之处,而是着名的南衙厨房,据说里面的饭菜是全天下最高档的。 至于门下省的屋子,怎么找都找不到,反倒是走着走着,忽然听到身侧官吏议论,晓得前面的院子就是诸位相公议事选吏、宰执天下的所在,复又狼狈而走……没办法,曹皇叔、张左丞、白尚书那几位,估计正在里面吵架呢……谁知道大宗师、宗师什么的会不会一扫眼注意到自己? 于是,张黑绶目不斜视的越过了南衙剩下几栋建筑,只在道路西面尽头往北一拐,便来到大内与宝城的夹道上,然后就立即被人拦住了……都没来得及偷窥一下大内的。 可是也没办法,理论上来说,这条路依然还是大内之外,但架不住整条路上真就他一个 “外人”了,其余人等,不是太监就是金吾卫,甚至已经看到宫女了。 不被拦住反而奇怪。 当然了,张副常检是来上任的,文书印绶齐备,曹皇叔的画押用印清晰可见,童叟无欺。所以,拦住他的金吾卫队将非但没有为难,反而极为客气的主动带路护送,乃是一路往北,穿过宝城与大内的夹道,先来到了紫微宫北部的玄武城。 玄武城得名于北方黑帝爷座下一条极擅防御的真龙,位于大内北面,里面是金吾卫的指挥中枢与内侍省所在,与南面的三省遥相呼应,共同为大内中的主人服务……没错,这就是北衙说法的来源了。 至于北衙谁当家,这都不用问的。 人家内侍省的督公们难道是凭白割了卵子的? 就连伏龙卫所属的西镇抚司,一旦入了西苑,按照司马正昨晚上的言语,不也是要头疼在庶务上跟督公们做掰扯吗? “张副常检。” 既然入了玄武城范畴,那名前面带路的队将忽然止步,含笑来说。 “都到这地方了,你要不要先去拜访一下北衙的几位督公和将军?” 张行想了一想,即刻摇头: “初次上任,还是先去琅琊阁吧……几位督公和将军,日后再来拜会也不迟。” 那队将点点头,居然也不为难,而是就在玄武城里带着张行转向西面,一路走到玄武城对着西苑的上阳门,方才停下,说是职责所在,今日只好在紫微宫内执勤,但又给唤了几个执勤的金吾卫来,让这些人带路去琅琊阁。 张行穿过上阳门,忽然回头,正见那队将隔着门禁束手而立,不禁心中微动,反过来停下脚步问了一句: “这位将军,咱们认识吗?为何沿途这般客气?” “让张副常检见笑了。”那队将干笑一声,立即追过门来,说了实话。 “下官记得张副常检,张副常检却未必记得下官……下官姓丁名全,当日净街虎的总旗除青鱼帮的时候,咱们见过面的。” 这么一说,张行似乎是想起来,好像有这么一回事,而对方现在既然是队将,那当日应该就是领队的伙长,便试探来问: “丁全老兄莫非是当日的丁伙长吗?” “不错。”丁队将当即大喜,再度上前一步,搓手以对。 “下官正是那时带队的 第一百二十四章 上林行(3) 回过神来,张行立即察觉到了自己的低级趣味,并转而对马督公感激不尽,因为对方几乎以一己之生命与身后名拯救了他张三郎。 想想就知道了,人家马督公是北衙三大督公之一,平日威风八面,跺跺脚,从金吾卫到二十四监全都要打颤的那种……如今忽然一死,还传出了那么离奇的桃色死亡传闻,敢问京城上下谁人会不在意呢? 这种情况下,一个区区靖安台黑绶,拒绝了曹皇叔的好意,虽然有些离奇,但似乎也不是那么显眼了。 实际上,这一点从刚刚高督公的态度便能证实了,本以为白有思不在,会是一场宛如过堂一般的刁难,结果因为马督公之死,这位又着急在各处宣示***,居然就那么轻轻放过了。。。 不过,既然说到高督公,张行可不觉得此事会如这位喜出望外的督公说的那般,被伏龙卫轻轻揭过,置之不理。 “马督公本是北衙三大督公之一,大内近侍,此事正当西镇抚司职责所在,怎么可能不管?” 果然,跟张行想的一样,白有思抵达杨柳林,见了齐王、点验人员,都没有起什么波澜,反而是送走齐王回来后,听说马督公身死事和高督公的言语后,毫不犹豫的表了态,要求接管相关事端。 上下面面相觑,一时无人出言,几乎全都看向了可能是此处修为倒数前五的张行张黑绶,这倒不是说张黑绶何等威望,也不是说没人敢跳出来拍马屁……而是说,谁让这张三郎是副常检呢? 总得让领导先说话吧。 就连白有思都本能看向了他。 “我赞同。”张行稍作思考,干脆利索给出了自己答案和理由。 “一个是查案子本身是咱们职责所在,这不多说了,光明正大、理所当然;另外一个,在于马督公既死,牛督公又是宗师之身,不理庶务,只剩一个高督公视自己独揽大权为理所当然,常检刚刚上任,若是这般顺他心意,只还以为咱们上头不是圣人与中丞,倒是他一个北衙督公一般……仅为此事,也要大张旗鼓的接过此案,认真去查,以此来告诉北衙的公公们,西镇抚司伏龙卫自有体统。” 上下听到这里,多有振作之意。 白有思笑了一笑,也是干脆下令: “那好,就这么定了……只是事情仓促,咱们连交接都没成,只让钱唐、秦宝先随我去马督公府上接手就行,看看是中镇抚司哪个熟人过来再说;然后张行,你是副手,又早到半日,此时不管别的,先留在这里重新排班,务必给我选出二十骑来,随后去马督公府上汇合……若是谁不听安排,直接列个名单开革出去,北衙要是来人,你也与我直接搪塞了。” 说完,竟然是片刻不停,直接抱着长剑,连伏龙卫的深色制服都来不及换,便带着两个好手老部下先行出去了。 白有思既走,余下众人多为之一凛,几名原本司马正麾下得用的旧人,更是收了多余心思。 就这样,张行借了白有思威势,倒是从容许多,直接按照吩咐,重新排班调度,选出了二十骑来,然后让王振这几位熟脸自行去集结同僚,往马督公府上支援而去。 非只如此,等待天黑,北衙果然诧异来问,却被张行直接板着脸索要圣旨,最后讪讪而走。 一切妥当,张行干脆便等在了这西苑杨柳林小白塔内,顺便写了几十封邀请函,只等青天大老娘们回来,再交予对方定夺。 其实,如果没有马督公那档子突发事件,这才是常理下要干的首要事情。 毕竟,伏龙卫里,基本上都是奇经八脉阶段的好手,往往又很年轻,前途比中镇抚司的锦衣巡组还好,而司马正又明显是个愿意提携下属的,这就导致了伏龙卫这里出现了跟第二巡组一样的情况——足足十几位中坚好手,趁 势跟随着司马正转入军中去了,结果导致在册人员创造新低,只有八十来人。 没错,伏龙卫需要招新。 然而,张行思索了十几个靖安台中合适的人选,坐在那里干等,一直等到深夜,居然都不见白有思回来。 这个时候,张副常检已然醒悟,马督公的案子怕是不简单。 唯独自己既然留守,也只能干等,便干脆暂时压下种种心事与好奇心,就在西苑杨柳林的小白塔内宿下——也算是达成另类的夜宿深宫成就了。 翌日一早,张行是被周行范喊起来的,因为白有思这个时候方才带队折返。 没办法,这里是西苑,即便是白大小姐,也不可能半夜飞进来的,只能等门禁按时打开才能进来。 而张行来到塔外院中偏房廊下,却见到白有思以下,钱唐、秦宝,外加许多衣冠统一的伏龙卫,其中颇有不少人带着风尘之态、疲惫之色,正在那里喝粥吃饼——这是从很多朝代前便开始有的宫廷惯例和政治传统,除了南衙领头的那些宰执们可以享用堂食外,所有其他官吏,都要在廊下就餐,谓之廊下食。 具体形成原因已经很难说清楚了,但普遍性认可的一种说法大概是说,宫禁之中,太监、宫女、禁军是内,而官吏来自于外,所以官吏的食物理论上都是皇帝和朝廷赏赐,大约应该是为了表示赏赐公平,外加避免铺张浪费和私下克扣,所以让大家吃的喝的一目了然。 不过,具体到眼下,各个部门早有自己的小金库和私厨了,廊下食反而只是一种传统。 便是张行此时心中微动,也只 第一百二十五章 上林行(4) “你跟我想的一样吗?” 帮着和泥的李定拎了一罐子掺了稻草的泥料过来,放下以后看着张行来问。 “哪儿一样?”拿着瓦刀和砖块正准备抹泥的张行茫然反问了一句,然后忽然看到月娘拎着一筐子鸡蛋过来,却又来问月娘。 “你拿鸡蛋干吗?” “打在泥里,特别结实。。。”月娘言之凿凿。 “拿回去……又不是砌城墙。”张行拎着瓦刀,无语至极。 “要不要砌成之后再让李四爷拿锥子来顶一顶,顶进去杀了我,顶不进去杀了他?有这功夫,给我们炖点鸡蛋羹。” 月娘撇了撇嘴,只能端着鸡蛋又钻回厨房。 “也不知道跟谁学的,败家玩意。”张行一边吐槽,一边开始正式砌墙。 “既然是藏金子,肯定简简单单破破烂烂为上,弄那么硬的鸡窝给谁看?” “估计是自己想的。”李定回头看了眼厨房。 “小姑娘挺好学的,你给她买的书还有纸笔都没浪费,上次还来找我问字。” 张行摇头不止,却又想起一开始的话题: “你刚刚说啥?什么想的一样?” “马督公的案子。”李定认真来说。 “案子本身不值一提,情杀仇杀间谍都无所谓,但怕就怕马督公是圣人旧邸心腹,此番事情把圣人的注意力又给挪到东夷上去了……” “三征东夷吗?”张行叹了口气。 “这位圣人为了面子这么不顾一切吗?” “这事肯定是圣人做决断,但绝不是他一个人的事情。”李定犹豫了一下。 “从兵部这边来看,军中其实对征伐东夷还是维持了一定热度的,都觉得是非战之罪,而南衙以下,官吏里面中也有许多人觉得征东夷是对的……便是我,也觉得征东夷本身没问题。” “征东夷当然没问题,甚至是必须的。”张行想了一下,将一块砖敲成两半,干脆做答。 “这天下就这么大,断然没有只扔下区区一隅之地不统一的道理,稍微有点志气的,有点理念的,都会同意征东夷……只是问题在于,三年内败了两次,要不要这么急?而且前两次到底是怎么败的?有没有吸取教训?第三次再稀里糊涂败下来,下次反而就不敢征了吧?” “肯定不能着急……但这事我们说了不算。”李定看着对方来问,黑眼圈在阳光下分外明显。 “至于说教训,你觉得是什么教训?” “第一次征伐失败明显是我们那位圣人好大喜功,但却不只是他一个人,上上下下都过了头……我见过来战儿来公,这不是没本事的,却居然也和圣人一样信了东夷人的诈降,丧师辱国。”张行砌墙不停,嘴里也不停。 “第二次我亲身参与,想的最多……一则是东夷人自家气势起来了,敢搏敢战;二则是内忧显现,门阀只为门户私计、地方豪强离心离德、百姓徭役赋税沉重,这才让杨慎误判,掀起叛乱,所以,若不安内,如何能攘外?三则……天意难测!” “前两个我懂……什么叫天意难测?” “我问你一句,到底是北荒的风俗人情跟中原差的多一点,还是东夷的风俗人情跟中原差得多一点?”闷头砌砖的张行忽然问了一句毫不搭边的话。 “北荒。”李定犹豫了一下,但还是给出了一个诚恳的答案。 这是实话。 不要说李定了,就是张行这个假北荒人,在读了几本书后都知道,北荒的郡县是名存实亡,实际上推行的是荡魔卫制度和军事贵族世封世袭制度,有点像是部落往军事封建过渡那种样子,然后又同时掺杂了神权和皇权的斗争,反正弄得一团糟,时不时的就要闹上些事情,跟中原的民风制度更是差的极远。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东夷,因为地理位置的缘故,以及航海技术的发展,从《郦月传》的主角死后算起,千百年 间不断有人从东境、江淮、江东往那边逃亡、迁徙,交流也没断过,所以,彼处风俗、人种、文化,几乎与中原无二。 至于政治制度上,虽然迥异,但其实是因为东夷人采用了之前南北对立时南方的一些旧制,外加一点自己的政治传统。 “确实是北荒。”张行头都不抬,却又追问。 “但是,为什么所有人都觉得北荒再穷再落后,那也是自家人,而北荒那边虽然也一直跟中枢作对,却在大节上始终愿意认自己是中原王朝的一部分呢?反而是东夷这里冥顽不灵,一直与大魏相互敌视,乃至于兵戎相见呢?” “当然是因为北荒风俗再落后,那也是黑帝爷出身、起家之地,而东夷再相近,那也是妖族残余分裂之一脉城西,是人族中原王朝从未履历之地。”李定沉默了许久,给出了这个答案,而同时他也明白了张行的意思,所以言语显得小心慎重起来。 “你是想说,此事事关天下一统,而东夷往上攀又是妖族残余,很可能要牵连几位至尊,所以真龙神仙,乃至于至尊本身都会出手,干涉东夷存亡?你当日到底看到了什么?难道真龙神仙敢亲身上战场屠戮凡人不成?” “我没亲眼看见……但我看到撤退时,分山避海二君似乎有直接争斗。”张行有一说一。 “所以,真龙神仙不能直接动手碰凡人?” “不是不能碰,而是碰了的后来基本上都被黑帝爷和白帝爷扒皮抽筋了。”李定稍微松了口气。 “相信有此前车之鉴,即便是护国守境真龙,也不会直接干涉上阵,最多是按照自己的能耐,涨个水、弄个地震什么的,而即便如 第一百二十六章 上林行(5) 三月杨柳青绵,一经吹拂,宛若青翠纱帐,映照白塔,更显可人。 然而,和紫微宫内部,甚至紫微宫外的许多地方一样,西苑琅琊阁白塔这里,并没人在意自家工作地点外面的风景,而是都带着一种奇怪的态度来做等待,等待着南衙和圣人的博弈结果: 数日前,陛下和皇叔之间在大内爆发了一场很明显但细节不为人知的争吵,双方从下午折腾到了晚间,皇叔曹林走后,当夜,数十名在场的宫女、内侍以违制之名被赐死。 大内一时噤若寒蝉。 然后,便是明旨下达,圣人要求南衙七位相公必须于本旬休沐日之前,各自递交一份奏疏,阐明自己对修建大金柱,以及是否赞同让北衙代替工部筹划此事。 而且,奏疏将会贴在紫微宫正门端门之内,让文武百官看个清楚。 旨意中直言,南衙上承君意,代牧天下,下表百官,统聚臣心,若南衙皆以为不可,朕亦非无道独行之君,绝不擅行皇帝权柄,肆意为之。 换句话,要是南衙真的意见统一,那就站出来光明正大表个态,一个个表态,只要是铁板一块,他皇帝就认栽,否则就给老子建! 而今日,正是截止日期。 “不曹皇叔,我觉得苏公、牛公、司马公三位是妥当的,这都是世代名门的老臣。但是张公和虞公就未必了。” “我知道你什么意思,但张公不至于吧?” “为什么?” “因为张左丞虽然是圣人一手简拔,却是南衙里数一数二的人物,素来有体面有担当的。” “有点道理,那虞公呢?” “虞公……我觉得虞公也不定能撑住。” “为什么?” “虞公虽然出身降臣,但家中自幼贫苦,好上进,性格恬静,素来有清正的好名声……” “那都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怎么?” “虞公自从开始遴选官吏,成为七贵之一,便公开受贿,车马堵塞他家所在坊门……一个贪污求财的相公,怎么可能会得罪陛下?” “原来如此……那这事怕是就要漏在虞公身上了。” “你怎么看?” 白塔二楼上,看着身前的绿色笼帐,听着脚下廊底的对话,白有思忽然开口。 “他们故意没有你爹。”在后面奋笔疾书填表格的张行有一一。 “不错,家父的压力是最大的。”白有思喟然道。 “他是陛下一力提拔的,而且刚刚还因为明堂修的好给了那么大恩典,却又为这事平白吃了一个太监的挂落,若是真有心让陛下谅解,本该就此改弦易辙……可一旦改弦易辙,怕是要被天下人笑话的……但实话,我也觉得家父可能会服软,他未必在意什么名声。” “服软就服软呗。”张行继续填表不停。 “反正无所谓……” “为什么无所谓?”白有思回头来看。 “因为这次的事情,肯定不止令尊一人丢脸的……”张行填完表格,打开一盒案上的印泥,开始拿白有思的官印盖章。 “须知道,按照这位陛下的性格,想做的事情一定会做,而上次杨慎案的时候,因为曹皇叔的掺和已经憋着气了,这次真要是七位宰执全都公开反对,他不得真会拿出当年整治高公和贺若公的狠劲来,彻底大开杀戒……所谓你让我一时不痛快,我让你一辈子不痛快……然后继续换一批宰执来问,一定要开始修大金柱的。” 白有思抱着长剑,沉默不语。 “所以我猜……”张行忽然忍不住闻了一下印泥,因为他发现西苑这里的印泥居然是加了香料的。 “这次的结果一定会弄出个花样来,让曹皇叔和天下 人彻底醒悟。” “你是……”白有思低声以对。 “虽然陛下有些耍无赖,只要一人赞同便算他胜,但实际上上书赞成的宰执恐怕不是一个两个?我爹夹在中间,根本不显眼?” “要赌一把吗?”张行抬头来笑。 “我赌会有一半以上的宰执赞同,也就是最少四个。” 白有思连连摇头: “我不信!” “为什么不信?”张行不以为然道。 “因为他们是宰执……”白有思认真以对。 “宰执需要担当,我爹和虞公可能会服软,其他人是没理由的……而且,而且,圣人真的能到你的那种地步?” “那就赌嘛。”张行懒得跟对方争辩,只是不停的告身文书上盖章……这是兵部和靖安台转过来的新成员,大魏的办事效率还是有的,这个皇朝就是这么奇怪,新它其实是旧的,旧它看起来又挺新的,反正挺能唬人的。 白有思勉力一笑: “赌什么?” “赌……”张行想了一想。 “还没想好,日后有机会请巡检答应我件事情或者帮我个忙吧。” “我想想……你现在挺有钱是吧?”白有思想起对方的鱼池,旋即做答。 “要是你输了,明晚去温柔坊请伏龙卫的开销你来付好了。” “可以。”张行脱口而对,然后拿出了另外一摞文书,全程看都不看对方一眼。 那股自信,好像吃定了白大巡检一样。 白有思见状,连连摇头,便不再多言,只是倚着长剑去看窗外被风鼓动不停的杨柳绿帐,等待最终结果。 就这样,时间来到了中午,南衙诸公例行结束会议,所有人的态 第一百二十七章 上林行(6) 距离南衙诸公被迫表态已经足足十日了,温柔坊喧嚷依旧。 坊内的青帝观香客如织,然后散入各曲。下曲的客人们攒了一月的钱,就为了一晚宣泄;中曲的客人大摆宴席,只为即将把清倌人梳拢为红倌人,换一晚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上曲都知们的大堂里,则是欢声笑语不停,往往一晚上的酒水钱,便是下曲整个馆子半月的卖身钱,或者中曲一个清倌人半辈子的最高价……却又位格有限,一人退方能一人进…… 白有思没有赌赢,自然要付钱请客,小林都知和大林都知也没有被市场淘汰,正好包了安二娘家的场子请两位一起出场,上一旬来了一次,五日前来了一日,今日又来一次,才将正式人员补员到一百余人,实际上加上后勤、文吏可能要一百五十人的伏龙卫给招待完全。 就这,其实也就是走个过场,很难认全人的。 而且还不光是人多的事情,伏龙卫内部如今明显分了四五块……白塔里独立运作的文吏、校书是一块,实际上归属到北衙的后勤体系是一块,正式的战斗人员这里,跟着白有思以及后来用请调方式招来的靖安台中镇抚司的人当然也是一块,司马正留下的老班底还是一块,兵部调度的地方和军中补员又是一块。 对此,张行早已经建议,白有思也早已经开始在做人事上的调整了……比如钱唐就被提拔为了黑绶,却不是副常检,而是伏龙卫队将的法;然后司马正老班底里也给个面子,找一位修为、资历、人品都像样的,也就是上次保护过张行的冷脸,提拔为了黑绶队将……三个黑绶,两个各自掌管一个行动队,他张三郎拢着后勤、情报,也算妥当。 除此之外,秦宝这些人也准备要给印绶,人家跟你过来你就得投桃报李,兵部里的人和伏龙卫的旧人也都准备选几个白绶出来,以安抚人心。所谓该升官升官,该照顾山头照顾山头,遇到有才能的该破格也要破格,必要的任人唯亲也不能少。 种种人事上的安排不一而足,反正北衙高督公那里忙的不可开交,正好趁机在西苑杨柳林立足拿稳。 政治承诺亮出来,落实了,人心自然就妥当了,这是最最关键的。 等高督公回过神来,便是要下嘴也要掂量掂量。 “丁兄,你久在北衙,正要借你的资历问问,如今高督公掌权,这人性情如何,本事如何,处事如何?”安二娘家的楼内,场子最热闹的阶段已经过去,众人都在三三两两喝酒吃肉,闲谈扯谈,角落中,张行也同样在推杯换盏,却正与顺蹚子带来的金吾卫队将丁全做些法。 吃人嘴短,丁全也知道人家来请自己要的是什么,当此敏感之时,他其实是不想来的,但偏偏他的确对这位拼命三郎存了几分忌惮之心,尤其是这些天他专门打听过对方事迹以后,更加有些心里发虚。 所以,不敢不来。 而如今,对方一旦问来,他便立即小心到了极致: “其实……人高督公既然能做到北衙管事的大督公,肯定是面子过得去的,行为处事也足够精明强干,而且圣眷也足。” 这就是一句废话。 但是张行并不生气,只是继续来问: “然后呢?” “然后……”丁全端着酒杯苦笑。 “然后,高督公行事的时候操切了一点,不许别人有不同意见,而且据对看不起他的人格外记恨。” 也算是太监通病了,基本当没。 “高督公什么出身?”张行懒得再让对方敷衍。 “外面可有家族或者后来攀的亲戚?” “出身不高,也没有这种亲戚。” “有什么轶事吗?就是出名的事?” “这倒是有两个。”丁全精神微微一振。 “高督公改过名字,而且对旧名字格外敏感… …他以前叫高长江,现在叫高江……北衙的人都知道,要是有人提旧名,是要吃挂落的,只有牛督公他老人家宗师修为,天榜在列,常常随意喊他。” 张行一时诧异: “这算什么?高长江也不难听啊?” “确实没什么难听的,但高督公就是在意这个。”丁全无奈道。 “据有个兄弟叫高大河,也改了名字叫高河,听起来文雅简洁点……而且不许人喊他高二郎什么的,因为家里是单户,就兄弟两个。” 张行点头,这明这人对过去未发迹的经历很在意,自尊心敏感了点。 “还有一个事情也很有名。”丁全将酒水一饮而尽,状若认真来讲。 “据高督公未发迹前,有次圣人带着皇后还有大长公主殿下在西京去看北荒的战舞戏,陛下随口了一句很有意思,还等东都修好了在东都这里看……张副常检猜怎么着?” “他主动在东都修好了看戏的地方?布置好了戏团?”张行稍微想了一下。 “不是。”丁全终于失笑。 “高督公彼时已经算个小头目了,管着一个监几百号人,却亲自去了战舞,大冬天的光着膀子扛着北帝爷用的那种大扇刀,闷声了好几个月,结果陛下到了东都后,一场战舞都没再看过。” 张行也笑了起来: “就没别的有意思事迹吗?” “要有意思事迹,马督公才是多如牛毛,只是跟着圣人太久了,地位稳固罢了。”丁全摇头不止,只将杯子放到案上,然后以手遮盖住杯口。 “但高督公,平素真的很少有法,不别的,酒色财上,高督公简直是北衙的楷模,他兄弟也不惹事,就是气 第一百二十八章 上林行(7) 自从去年冬、今年春两次外差,到江东到淮上转了两圈回来以后,张行的心态发生了明显的变化。没人知道他是怎么想的,甚至连他自己都未必得清楚自己是想要干什么。 这一点,如白有思、秦宝等亲近伙伴都明显有所察觉,并做出了各自的表达。 至于李定这厮,中年人,大家族出身,兵部混日子的员外郎,事业宗族两开花的,哪怕有个漂亮老婆,却也是无暇顾及他人,所以反而没有什么相关言语。 而不管张行是如何想的,外显出来,却分外清楚,那就是他现在越来越用一种冷眼旁观的态度去看朝堂上的事情,似乎是在忍耐什么,又似乎是在等待什么。 这一点,并不因为朝堂上的精彩纷呈而改变。 三月下旬,春风渐熏,最后一个旬日里,大魏东都的核心权力机构里上演了一出让人瞠目结舌的戏码。 戏里面有三个主角。 圣人曹彻、皇叔曹林,以及不好用官职来定义的张含张先生。 张含今年四十来岁,虽然也姓张,祖籍也是河东,但跟河东张氏真没关系,反而跟那位死掉的前刑部尚书张文达一样,都是标准的南方人,他的父祖全都是南陈的大员……只不过他这人水平高一点,早早看出来南陈不行了,所在圣人尚在江都出任方镇,而他自己只是一个县令的时候就主动写信给彼时尚未登基的圣人示好,所以才能在这个年纪做到一部侍郎。 但也仅仅如此了,因为毕竟是南方降人,如果没有什么殊勋的话,按照张行那个世界的法,职场的无形天花板也到了……估计退休前能做半年尚书,然后荣休。 更大的概率是,连个尚书都摸不到,只是转任一个靠近老家的南方富庶州郡,然后就此结束自己的仕途。 很显然,张含不愿意就这么安安静静过完一辈子,他想当尚书,想当相公,不然就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走上前一位南方出身的张尚书的老路了。 就是要扔掉一些东西,主动投身陛下,以此来换取自己渴望的权力。 当然,圣人也很喜欢这样的人,所以,当张含申请自己带着民部来承担大金柱的筹备工作以后,张侍郎立即变成了张尚书。 但这只是第一步,好戏才刚刚开始。 隔了两日,不知道是不是从南衙的背叛中缓过来了,皇叔曹林再度选择了入宫,请求谒见圣人。 圣人自己 “有恙”,拒绝了会见。 第二日,曹中丞公开上书,张含无功,仅仅是承担筹备任务,侍郎也足够了,张含没资格凭着一次请事担任堂堂一部尚书,更没有理由将没有任何过错的原民部尚书韦冲转为邺都留守。 书上,圣人没有回复,没有动静。 于是又过了一日,曹中丞二度上书,并直接张含小人,这么提拔小人,会引起宵小仿效。而大概是觉得之前委实对不住曹中丞,首相苏公与吏部尚书牛公也再度联名上奏,上奏内容与曹中丞无二,皆是张含无功,没理由因为一句话进入尚书这一层次。 当然,言语稍微缓和一点罢了。 第二次上谏的奏疏进入大内,圣人终于做出了回应,乃是发中旨加民部尚书张含门下省侍中,入南衙议政。 中旨中有一句话,格外有趣: “尚书之任,宰执自有裁决,宰执之任,朕自为之。” 消息一出,朝野瞠目,苏公和牛公立即闭嘴,不再言语。 而曹中丞愈加大怒,却是在翌日重新公开上奏,并将自己的奏疏仿照上次事件一样,抄录了一份,专门贴在了南衙大门前。内容很简单,依然是反对无端提拔张含。不过这一次,他直言张含小人,只因奉迎君上便数日两迁,简直荒唐,而若此人入南 衙,他当面殴之! 大宗师要 “面殴之”,怕是比什么威胁都来的直接。 兴奋至极的张含张相公带着虚浮的脚步来到南衙,看到贴在门上的奏疏,愣是没敢进去,最后只能兜兜转转,黯然转回民部,同时上书自请仍归侍郎之职,依旧承担大金柱的筹备工作。 于是,圣人的旨意再度来了加民部尚书领门下省侍中张含金紫光禄大夫,并发伏龙卫十员,随行宫禁、坊市、家院,以作大金柱修建期间的护卫。 张行本来看热闹看的正舒坦呢,稀里糊涂锅就砸到头上了。 “谁去?” 高督公没有带着圣旨过来,也没有摆架子,只是抵达白塔,匆匆明来意,便左右来看,状若不耐。 “难道要请一张正式旨意来吗?你们可是伏龙卫,圣人的意思,难道还能躲得开?” 当然躲不开,但是对上当朝皇叔、理论上的顶头上司和大魏第一高手,谁也都心虚不是? “敢问高督公。” 白有思莫名不在,张行无奈,只能在塔前出面拱手。 “这件事是要分出十名定员,还是只让伏龙卫派人就行,可以自行调配?” “随你们怎么办。”高督公也不动弹,只是立在原地,显得愈加不耐。 “反正得速速回旨……多出来的后勤物料、津贴,直接填个表送北衙那里去,绝不会出岔子。” 意思很明显了,圣人旨意第一,麻溜的遵旨怎么都好,别想找任何借口,或者往北衙推一丝一毫的责任。 “既如此,就轮番执勤吧!”张行回头相顾自己身后几名白绶。 “新排个执勤表来,后勤物料、 第一百二十九章 上林行(8) 正当张行遭遇了一场艰难的南衙事端时,被诅咒绝后的白横秋白相公的长女却回到了可能是自己最熟悉的一个地方西京大兴身后,位于关中武功县西南侧的太白山太白峰。 太白峰山路坎坷,山顶更是终年积雪,但白三娘全程如履平地,且并未有丝毫寒暑侵略之态。不过,这也明她终究没有驾驭真气一飞冲天,而是选择了步行登山。 这里是三一正教的发源地,所谓这个世界最大宗教的祖庭所在,更是白有思从十二岁开始,便拜师艺的地方。 轻松登上山顶,三一正教的掌门人,也是白有思的恩师,当今天下表面上排名天榜第三,实际上很可能是第一的大宗师冲和道长,正在他那不大不小的道馆厢房里讲青帝老爷的《太玄经》,房子里坐了二三十个穿着干净粗布棉袄的熊孩子,个个都是十二三岁,正在那里被火炉熏得昏昏欲睡。 白有思一声不吭,抱着长剑,背身坐到了门前的台阶上,然后一边听着身后的讲课声,一边看着前方空地,彼处,大约同样数量的十五六岁少年少女,正在寒冷的空气中尝试运气、锻炼与冲脉与真气推拉,时不时的还向着她好奇看过来。 白有思知道,在视野看不到的地方,应该还有一群年纪更大些的少年少女正在辛苦,或是取水,或是捡柴,或是搬运物资……这里当然不缺钱,但是大宗师面前人人平等,谁也不敢不干这些本就相当于功课的杂活。 实际上,这些就是白大小姐从十二岁开始,持续了足足七八年的生活,也是让她跟白氏的那些兄弟姐妹截然不同的根本原因。 正想着呢,身后忽然一阵喧哗之声,白有思回过神来,等少年们一哄而散,方才转身拎着长剑进入到了烧着火炉的厢房内。 也不知道为什么,进来之后,平素其实有些高冷,最起码进入成丹境后变得有些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白大小姐,陡然放松了下来。 毕竟,这里是她从小生活的地方,而面前的人是可能比他亲父还要亲近的师父。 “日失烈烈,君子衰而降……”冲和道长长得圆圆胖胖,头戴三角黄色三辉挂饰布帽,一身淡黄色布衣,绑着绑腿,穿着布鞋,宛若没看见自己的爱徒进来一样,反而一手端着茶,一手随意在案上扔下一卦。 “此人之自强自烈也。” 白有思歪头看了一看,一把将几个算筹取走,然后直接在对方身前盘腿坐下,径直开口: “师父,朝廷要修三辉大金柱,重定天地中枢,你是三一正教的掌门,又是大宗师,难道不去句话吗?” “你为什么觉得为师会去话?”冲和道长喝了口茶,拢着手反问。 “我都快二十年没下太白峰了,圣人登基都没去,修个柱子就要下去?” “修的是大金柱!”握着算筹的白有思强调了一下。 “三辉圣像。” 冲和道长点点头,复又摇了摇头,然后探头看了眼外面的天空,白有思顺势看去,只看到太阳高悬在上。 转过脸来,白大小姐叹了口气,认真来: “师父,有话话,能不能不要打哑谜?” “是这样的。”冲和道长拢着手认真以对。 “思思,你平日此类功课极差,所以咱们慢慢来……我先问你一件事情,咱们三一正教推崇的是七位至尊,所谓三辉四御……四御的故事、传承,还有对现世的影响都是清晰可见的,甚至三一正教在南方铺陈不开,都是因为赤帝娘娘的影响……可三辉呢?三辉为何没有着作?没有国家统续留下?没有干涉世间军政民俗?” “因为三辉是……”白有思当然晓得是怎么回事,便本能欲答,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话到嘴边却一时间不知道该具体怎么好了。 “因为三辉是一日二月,是宇宙天地诞生以来就存在的灵物,有灵无智,有位无心, 有德无欲,虽然是明晃晃的三位,虽是功德无量,却无私心杂念,而且视万物为一……那么三辉之下,便是圣人也与草木豚犬无二……”冲和道长正色来。 “你,这般情状下,便是圣人修了什么大金柱,又关三辉什么事呢?” 白有思沉默一时,复又摇头: “可我怎么听,祖帝东征失利后,唐太祖大兴三一正教,目的便是以三辉合四御,若三辉这般无欲无求,又怎么能合四御?而且,三一正教兴起八百年,虽然比之四御是没法比,却也有三辉显圣事迹屡屡现世,师父又怎么能的那么洒脱呢?” “这是两个问题。”冲和道长有些懒散的侧身靠在几案上,托着下巴继续认真给自己的爱徒解答。 “前一个问题是很简单的术法问题,而且光明正大,没什么不可对人言的……白了,就是至尊之上,尚有天,天是什么,不知道,不清楚,包不包含地,或者到底是天还是地,都不清楚……但毫无疑问是有的,否则天地元气从何来?否则真龙从何来?否则这天地日月从何来?否则青帝爷当年感应到的是谁的意思?否则是谁设的四御之位?” 白有思连连点头。 “天意高渺,天意不可测,但天之下有三辉,并有四御,这是实情。”冲和道长端起热茶来,咕嘟喝了一口,这才笑道。 “所以,三一正教,本意是因为四御过度干涉人间,所以要取人心呼天意,以天意压至尊,但是天意不可测,也不敢乱测,便只好打个对折,取明晃晃的三辉来合四御……三一,三一,三为三辉,那个一却不是三辉并一的意思,而是那个独一无二的一……这种情况下,三辉 第一百三十章 上林行(9) 四月初夏,西苑,昌平台。 台上正在表演巫族歌舞和戏法,而当朝皇后与那位传奇般的大长公主正在并坐观赏……皇后来自于南方南陈的前朝皇族正统遗留,早早与当今圣上结为婚姻以作江南人心争夺,已经成婚二十多年;大长公主更不必多言,乃是前朝皇太后,圣人的嫡亲长姐,在圣人的几个兄弟全都死光光后,更是圣人唯一一个血脉嫡亲了。 两人并坐,只有三四名后妃、公主陪坐,而英国公的长女白有思难得公务路过,居然也在持剑作陪。 与此同时,台下不远处,伏龙卫副常检张行一身深色云纹锦衣,小冠加缨系带,弯刀套绣,黑绶斜挎,也正带着类似装扮的七八名伏龙卫下属目不斜视的立在当场。 不过,张行也好,七八名伏龙卫也好,眼神全都不在台上那两位。 开什么玩笑? 圣人奔五了,皇后也奔五了,孙子都好几个了,大长公主今年更是已经正式迈入五十大关了,最喜欢的外孙女去年刚刚夭折,瞅了干啥?被记小本本砍头吗? 与之相比,就在伏龙卫一行人正对面,赫然有四五十位年轻漂亮的使女,一半宫装一半男装,莺莺燕燕的,正窃窃私语着,往这边好奇打量。 而这,复又引得张行身后的伏龙卫们个个昂首凸肚,愈加凛然。 端是一副英雄豪杰大官人的形象。 不过,张行的眼睛虽然跟其他人一样,脑袋里却未必相同……他想的是,修行道路的存在,虽然使女性理论上获得了直达核心权力的钥匙,但实际上,农业社会中男性的体力优势摆在那里,依然垄断者农业生产和军事职责,依然形成了典型的男尊女卑意识形态。 至于修行道理,表面上是一种完全的公平,但其实对女性只会更加苛刻。 无他,阶级性时刻影响着上上下下,即便是穷人家的男孩子都很难有机会走通修行路,遑论女孩?这就使得原本理论上最通畅的女性通道反而显得更封闭。 实际上,张行自忖,来此世界一年有余,沿途所见女子,白有思固然是整天晃在眼前的青天大老娘们,没有一个人敢忽视她。但从她以后,其实很少有让人心服口服的存在。 比如张十娘虽然有些主见,却也只是在个人问题上,别的方面不免差了许多,而且即便是个人问题上,也还是以李定为主。究其原因,无外乎她本就是门阀豢养的刺客出身,以至于在性格和见识上有点偏科。 南方真火教的刺客、师太,更是标准偏门。 巾帼榜上,经手的案例、人士很多也都是孤女,又或者家中恰好没有男丁,这才被迫走上了巾帼英雄的路数。 那么等到了眼下,这么多年轻漂亮的使女、女官俱在一起,看起来当然很壮观,但仔细一想,这里的所有菁华女子,却无疑只是天字第一号权贵——皇家的附庸罢了。 所以,所谓钥匙,也只是个理论上的钥匙,是专为赤帝娘娘、南岭圣母大夫人、白有思这种修行路上有极端成就的女子被迫打开的,然后最多影响一些社会风气,让女子在社会上行事稍微开放一点点而已。 只能说,妇女解放的革命事业放哪儿都显得任重而道远。 当然了,自己也算是白有思这个贵女的附庸吧?似乎没资格嘲笑别人。 老反思人正反思着呢,妇女解放的象征白大常检早已经微笑着从台上下来,手中还多了一把镶嵌了珍珠的匕首,见到张行一行人立在那里当竹竿,只是一挥手,便带着一群男人转向,朝着杨柳林方向折返回去了。 从表面上看,这老娘们似乎心情不错,但张行明显察觉到了对方下来时面色上的僵硬,只是照顾对方情绪,没有在外面开口罢了。 果然,等到转回杨柳林,解散队列,甫一登上白塔二楼,女常检便立即不再遮掩了,脸色几乎是肉眼可见的变得有些沮丧起来。 “这次我怕是又要输了。”白有思将镶着珍珠的匕首随意扔到案上,不顾周围还有正在帮忙填表的小周,直接坦诚以对。 “大长公主其实非常敷衍,似乎不愿意过问此事。而皇后虽然答应下来,却也暗示,她的话,陛下未必会听。” “北市最大的金银生意就是大长公主的,这波对她来说,是天上掉下来的利市。”张行并不意外。 “倒是皇后,我以为皇后与陛下还算伉俪情深,居然没劝就觉得陛下不听,倒是不晓得他们是感情其实不睦,又或者太和睦,晓得陛下脾气?” 白有思点点头,复又摇摇头。 “什么意思?”张行一时不解。 “点头是讲你说的大约是对的。”白有思难得有些黯然道。 “而摇头是想说,无论是大长公主还是皇后其实都有些隐情,她们本来不是现在这个样子的……” “说的也是。”张行想了想这二人经历,也是喟然。 “谁家姑娘当年不还是个珍珠露水般的人物?可一旦嫁了人,就不免成死鱼眼了。要是再牵扯进政治权力争斗里面,不免还要成黑鱼眼。” 白有思一开始还觉得这个比喻有些粗俗,但想了一想,居然没有辩驳。 其实,有些话和事情很难说出来,但大家都懂,而且都知道。 譬如,大长公主这人。 想当年,大长公主还是前朝的皇后时,可是以贤明、倔强出名的,等到丈夫死了,丈夫唯一的儿子才七岁,更是作为秉国皇 第一百三十一章 上林行(10)(8k2合1还债) 夏日雨季如期而至,东都也如期的随之纷乱起来了。 和张行预想的一样,这一次的纷乱开始于洛水两侧的商业繁华区,城南反而因为吃了上顿儿没下顿儿的穷鬼实在不可能有金银而荒唐的躲过了最开始一刀。 最开始动手的果然是净街虎。 没办法,真没办法,他们平素就有类似的业务,向来就从商业活动上捞油水,甚至很多总旗都有坐地的金银生意,所谓专业对口……与此同时,常年直面商业活动和市井生活,也使得东镇抚司的净街虎们天然纪律涣散,或者干脆说是贪污横行,很多总旗、小旗,单独拎出来基本上就是一个白皮的帮会。 这使得他们没有任何心理压力,几乎是理所当然一般,选择了将这个金银摊派转移到了自己辖区的商人身上。 一个总旗管着三四个坊,几十号正经校尉,一个月俸禄几两金、几十两银,换成铜钱百来贯铜,里外里在商人走一遭,哪怕是执行人忍不住多勒索一点,分摊在辖区里诸多没有背景的商户和帮会中,也依然看起来什么波澜都没有,很自然的就飘过去了。 但是,净街虎做的,金吾卫做不得?官差衙役做不得? 锦衣巡骑做不得? 甚至到了锦衣巡骑和各部寺监的层次,根本不需要自己去做,表面意思后,下面的执行人自会将他们那一份以抽水的方式直接送到家里头。 大规模成系统的敲诈勒索立即开始了,而且一旦开始,便根本收不住。 而且很快,其范围之大,波动之广,就远超了所有人,包括张行的想象。 “米涨价了。” 这日轮休,雨水不大,已经越来越摸到通脉尽头门槛的张行正在家里堂屋廊下与李定研究《易筋经》,扯到中午的时候,秦宝和月娘打着伞从外面买米买菜回来,而月娘一进来第一句话就有些让张行懵住了。 “涨了多少?”回过神后,张行蹙眉来问。 “据说都涨过十文了,我们在坊内买的,知道咱们家是当官的,只要了八文……”月娘一边说一边将手里的箩筐拎入了厨房。 “其实不光是米,其他的油盐酱醋茶,还有肉,还有布什么的,全都涨了。”秦宝闷声接口,然后也放下伞单手将一大袋米送入厨房。 “但是鸡蛋没涨价。”从厨房出来的月娘溜达的廊下,迫不及待的补充道。 “鱼也没涨价,柴火也没涨价,昨天送柴的那大爷刚来送了半车柴和半车草料……” “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听到这里,张行恍然大悟。 “这是开店的商家被勒索了,迫不及待想回钱,所以自发涨价,而鸡蛋一般是农户自家的,鱼是渔夫打来的,柴是樵夫自己砍得,根本没被集中勒索……我确实是有些糊涂,还以为这事只会止步与商户,却忘了官差固然会勒索商户,可商户却也知道会转嫁给所有人。” “确实。”月娘赶紧点头。 “那些涨价的都在私底下骂净街虎、金吾卫和县里的差役,说他们没完没了刮地皮,架势像是要吃人……街上有人不想给,直接被金吾卫带到刑部大牢去了。” “老百姓这一波有点难受了。”李定喟然以对。 张行面无表情,一生不吭。 “为什么没人管?” 跟着从厨房出来的秦宝似乎有些难以理解。 “我知道这事会收不住,知道那群人会勒索商户,但是上头为什么不管?” 张行怔了一怔,终于反问回来: “上头为什么要管?” 秦宝一时语塞,竟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们两个……”李定终于失笑,却又看向站在了雨水中的秦宝。 “秦二郎,你想让谁,管什么?” “上头的宰执们 、尚书们,管下面的官差肆意勒索。”秦宝立在雨水中,愤愤难平。 “那些官差几乎是当街劫掠……净街虎劫一遍,金吾卫和县衙官差再劫一遍,不光是给自己凑金银,还要给同事凑,给整个衙门凑……我路上遇到熟人,他告诉我,不光是北衙已经准备要给金吾卫摊派了,连靖安台都要再给净街虎摊派,让他们到街上 “帮忙兑换”金银!我去到店里,便是坊内的熟店熟人,看到我的白绶,个个小心翼翼说话,生怕得罪了我!走在街上,更是被人当成贼人一样躲闪。” “秦二哥今天走路上被人啐了。”月娘不失时机的在旁补充。 “那人以为下雨秦二哥没看到,其实是秦二哥假装没看到……我都看见了。” 堂屋前一时沉默了片刻,主要倾诉对象张行并没有吭声。 随即,略显尴尬的李定顿了一下,到底是顶着黑眼圈接上了这个话题: “其实据我所知,六部和诸寺监也在找法子,都是在摊派……刑部、工部不说了,平素就有门路,兵部就准备让各地驻军找法子,吏部和民部也准备让地方上帮忙……也就是礼部尴尬了些,据说为这事礼部内中已经闹了好多场了,甚至可能让官仆赎买的价格翻倍。” 好嘛,都勒索到官仆了。 “尚书、侍郎们都不知道吗?”秦宝愣了许久,都没有从雨水中走上来的意思,直接继续在小雨中发问。 而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张行总觉得他声音有点打颤。 “肯定知道。”李定干笑躲闪道。 “那为什么不管呢?”秦宝追问不及。 “因为……”李定愈发尴尬,干脆看向了张行 第一百三十二章 上林行(11) 张行跟秦宝都已经接近正脉大圆满了,杀一个总旗一个衙役班头,早就不需要再潜伏杀人了,但二人还是小心翼翼,换了衣服,摸到地方,探清局面,等到半夜时分方才蒙着脸翻入卧房,然后佯作强盗,先捆了女人堵上嘴,再拿走了金银。 最后才将男人带出去一刀毙命,扔到院中,还不忘例行题字……但张行又换了个名号,叫做黑白双煞,专门题在屋檐下……也不知道俩人谁黑谁白? 既杀了两人,卷了金银,接着又连夜行动,趁着雨水,将金银送到铜驼坊,被逼死的那家放的多些,其余也都散了许多,甚至有部分金银被细碎扔到了天街上。 忙完这些,已经隐约到了四更天,二人回到家中,恰好雨水停下,一时星光微灿,秦宝是怎么回事不知道,张行杀了其中那个总旗,隐约真气鼓动,反而没了倦意,干脆陪着秦二郎给后院两马一骡加了草料,然后到厨房取了两瓶子酒来,便一起往承福坊的南面坊墙上去坐。 此时,天色未亮,但承福坊南面的洛水却是彻夜不休的,连承福坊西侧的承福门广场上,也依旧人山人海。 没错,无论是下雨还是打雷,隆冬还是初夏,始终都还有一万官仆、官奴,昼夜不停,进行着通天塔的劳役。 而承福门外的码头小广场上,自然也是昼夜不停……持续了大半年,大家都看习惯了。 “心里稍微畅快了?”坐上高墙,张行看着开始大口喝酒的秦宝,似笑非笑。 “畅快了,但居然有些不安……也不是不安,是有点疑惑……”秦宝灌了一气酒,诚恳来答,脸上俨然没了之前的窘态病样。 “也不知道怎么会事,以前也跟三哥杀过人,却绝对不会这类奇怪念头的。” “环境吧。”张行抿了一小口,望着晨间雾气缭绕的洛水诚恳来讲。 “你以前生在东境那地方,民风剽悍,想出人头地想当官只是一个念头,还是功利的,所以骨子里还是路见不平一刀斩,并没有什么纠结。倒是来了东都,做了官,其实是一帆风顺的,所以渐渐渐渐融入官场里,开始事事讲规矩起来,就反过来喜欢多想了……今天的事,也就是就事论事,那俩人该杀,所以才会依旧痛快为主,换成别的不法的事,你都未必愿意随我出来了。” “可是三哥,守规矩到底是好是坏呢?”秦宝停顿片刻,认真请教。 “看你认不认这个规矩……”张行依旧平静做答。 “你觉得这个规矩大略还是好的,是对的,那就继续顺着这个规矩来,那没必要抗拒,但要是你什么时候经历了一些事情,觉得这个规矩是假的,是错的,是不行的,那守它作甚?就好像今日这件事情,” “但是……”秦宝明显犹豫了一下。 “规矩如何是假的、不行的呢?规矩既然是规矩,不是大家都认的吗?便是我一人觉得不好,也能说是假的吗?” “当然不能因为一人觉得不好,就说是假的、坏的。”张行终于失笑。 “但规矩委实是有假的、不行的、坏的……而若想回答这个问题,就得先问一句,立规矩是为了干嘛?” 秦宝茫然一时,不是完全不懂,而是心里隐约明白,但不知道如何表达。 “是为了照顾最多人的好处。”张行见状立即自答。 “让所有人总体上获得最大的好处,让所有人平均下来能获得最多的好处……所以,古时候的贤君造反打天下,到了一个地方约法三章,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这就是最简单最合适能让大家免于伤亡和财务损失的规矩,也是立即能收获人心的普及性规矩。” “是。”秦宝诚恳点头。 “就该是这样。” “不去杀人,不去偷盗,不去恃强凌弱,然后发展成要救助弱小,扶危济困,发展到伤了孕妇要罪加一等,儿子伤父要再加一等, 这些就是最基本的规矩和规矩的演化。然而,慢慢的规矩多了,就会出现规矩打架的情形,就会出现规矩无效的情形……”张行笑道。 “最关键的是,操弄规矩的是人,人心是可以好可以坏的……人心一旦坏起来,该用这条规矩的时候不去用,偏来使那条规矩,你是怎么都没办法的。” 秦宝若有恍然。 “除此之外。”张行似笑非笑。 “坏心眼的人强大起来,地位高起来,到了可以立规矩的地步,为了自家私利故意立个欺负人的坏规矩又如何呢?这就是假规矩了,虽然是个明晃晃的规矩,却明显是个假规矩。” 秦宝看着眼前隐约可见的官仆人流欲言又止。 “你真不要纠结,我只说一件事,今日这两人从最根本的规矩上该杀吗?”张行也闷了口酒。 “总归是该杀!”秦宝斩钉截铁。 “这就对了,但是为什么我们要坏规矩去杀人?” “因为……” “因为原来的规矩被新的规矩给压制了,没起效果,而新的规矩是坏的、不对的、假的。”张行哂笑道。 “按照原来的基本规矩,这俩人早就应该被抓起来明正典刑了,就好像你之前说勒索该有人管一样……但其实没有……于是我们两个人就要坏了明面的规矩,按照基本的规矩当一个私下执法的,私下明正典刑。” 秦宝彻底吐了一口气出来: “是……按照规矩,他们本该下了大狱,该杀杀该刑刑,结果没人管他们;而我们看起来坏了规矩,其实是在执行对的规矩!” “你看,事情就是这么 第一百三十三章 上林行(12) “通了所有正脉有什么明显的感觉吗?”天已经亮了,张行正举着小本本做调查研究。 “有的……感觉视力、听力、嗅觉、体力这些东西,都有一点点提升。”湿漉漉的院子里,秦宝攥着拳头认真做着解答。 “但每样都不是特别过分的那种,就好像是小孩子里总有人比其他人视力稍微好一点那种的好……不过即便如此,所有感觉、力气都有提升,总体上也应该会比以往强很多。” “真气呢?”张行一边用炭笔记录,一边迫不及待来问。 “真气是变化最大的。”秦宝一边回复一边从容运气。 “之前十一条正脉,每条正脉都是独立的,使用真气发力的时候,都是要从气海丹田出发,走特定内脏,抵达特定四肢;但是第十二条正脉通过之后感觉全身的真气都是一体的,不是说发力的路线会偏移,而是就好像人自己使自己力气一样,觉得真气跟身体经脉合为一体了,收发自如畅快了许多。” 坐在廊下的张行连连点头,并一边记录一边尝试总结: “所以说,一面是身体各部分机能得到了全面的增强,虽然每一方面提升都不算夸张,但全方位的提升依然带来了整体实力的提升;除此之外,就是真气的运行以及跟身体的结合更紧密了,虽然路线没变,可真气跟身体宛若一体了……对不对?” 秦宝看着前方一脸认真的张三哥,欲言又止。 而此时,已经起床的月娘带着惺忪眼神从院中路过,顺口来问: “早上吃猪肝面好不好?” 秦宝点点头,目送月娘离开,然后才再度看向张行,终于认真提醒: “其实就是日常说的老话,所谓十二正脉,本身就是锻体和炼气……现在成了而已。” 张行怔了一怔,有些无语的放下了手里的笔记。 就这样,接下来数日,初夏的雨水停了好一阵子。 借着这个机会,朝廷正式启动了当日圣人提出的三大工程的后两者,首先,自然是经过圣人点头后,工部正式按照某个方案接手并启动了天枢大金柱的建造工作;民部则承担起了对应的物资后勤筹集工作;而北衙则接手了通天塔的修筑工作。 所以,南衙很忙,北衙也很忙,相公们很忙,督公们也很忙。 至于说商人们,别的地方不知道,东都的商人们反正是开始大量破产了,市面开始明显萧条,但就像张行想的那样……除了如张世昭等少部分宰执有意识的保护了北市、南市、西市三大市,而张含为了自己的名声强行要求米价等基础物资不得涨价外,根本没有第三位***对此事稍作置词,而几乎所有人都不在乎普通商人的死活。 甚至于,有些权贵已经开始有意无意的让自己的附庸商人们去兼并生意、低价购买门面,或者干脆自己出面接受商人的投献了。 毕竟,按照工部、民部和北衙的说法,无论如何,通天塔和天枢大金柱都将会在半年内完成,也就是今年年底之前彻底完工,好让圣人在今年年底在他忠诚的东都享受到他应有的荣光。 而如果是这样的话,这场以商人为主要受害者的风波,跟之前中原遭受的那次杨慎兵祸又有什么区别呢? 过两年,就好像雨后的韭菜地一样,再度郁郁葱葱。 甚至,中原的兵祸都还要封锁和驱赶,都还要防着灾民变成流民,从而引发的新的问题,可商人……商人连造反和危害大魏都不会的。 也正是因为如此,张行依然时不时的要跟秦宝一起去杀个人。 不过,说句良心话,即便是张行,现在更在意的也似乎是自己的修为……不敢说夜以继日,也基本上算是废寝忘食的地步了……这是因为伏龙卫里最少有不下三十个高手告诉他,正脉这种事情没啥可说的,锻炼加打坐就是最直接和妥当 的法子。 反而是秦宝那种,应该是跟真气特性有关,显露出了奇经八脉阶段的特质,并不可学。 “你最近心思全在修为突破上?” 眼瞅着五月将至,天气转热,这一日下午,杨柳习习,吹动纱帘,一身暗色锦衣的白有思从白塔三楼下来,一眼看到了把工作全部丢给小周然后公然在工作时间打坐冲脉的张行,便好心提醒。 “正脉的事情不要懈怠就行,没必要过头……” 张行尚未说话,小周便已经轻车熟路的带着表格去后面找几位文书白绶了。 而张三郎也随之开口: “常检想多了,倒不是说操之过急,而是委实没什么事情可做的。” 白有思当即来笑: “可是你这人,不是素来最喜欢无事可做吗?以前你没事的时候,还会找人聊天,接济下属,请大家吃饭,或者自己……” 张行怔了一怔,居然无法反驳……果然,有一个一直观察自己的人有时候确实挺无奈的。 “这一次不一样。”犹豫了一下,张行还是决定坦诚一点。 “我当然喜欢无事可做,但前提是真的无事,真的不需要去做,真遇到必须要做的事情,我还是会去做的……我说的无事可做是……常检应该懂的才对吧?” “我知道。”白有思幽幽来谈。 “你是想做却做不得……跟我一样。” 张行点点头,二人一时陷入到了沉默。 说白了,白有思和张行都不是怕事的人,真要是按照张行的行为作风来,要是能砍,怕是早就砍了这事里面最惹人厌的张含。但是,他当日砍了一个 第一百三十四章 苦海行(1) 五月初八,圣人西行关中。 凡皇后、大长公主、嫔妃、皇子、宫人随行自不必多言,南衙中,首相苏巍以下,张世昭、宇文长缨与虞常基也并随西行,其余四位留守。 北衙中,天榜高手牛督公从行,高督公留守。 兵部尚书段威、刑部尚书卫赤,并泰半兵部、刑部官吏随行,侍郎留守,其余四部尚书留守。 伏龙卫奉伏龙印随行,金吾卫四千随行,上五军中的长水军、中垒军、射声军各八千众全员随行。 至于三位嫡皇孙,与未成年的两位皇子,俱留东都,其中皇长孙代王曹侑监国,南衙辅之。 最后,统计侍卫、兵马、官吏,拢共不下七万众。 到了初八当日,圣人和皇后乘坐的巨大三层辎车队列先行,出紫微宫,过端门,然后忽然停下,当着张行的面发生了一件让他这个异界来客都觉得有些瞠目结舌的事情数十辆三层、两层、一层的辎车按照特定顺序聚集起来,先以铁索、铁钩简单勾连捆缚,然后包括天榜高手牛督公在内的七八名修行长生真气的高手一起结阵动手,乃是以长生真气催动一种藤蔓植物,让辎车底部,和车上的三层建筑,进一步相互黏着,形成了一个完整整体。 等到最后,这些巨大的辎车彻底合一,周围排列了宛如纤夫一般的数百头牲畜,形成了一个完全可以移动起来的轮上宫殿。 是真的宫殿,旁边的北衙公公得意的告诉张副常检,这叫做 “观风行殿”,是宇文相公当年监制的,平素摆在紫微宫,只有圣人出行才能用到。 对此,张行只能承认自己是土包子。 接着,巨大的观风行殿转向西面驰道,沿途汇合西苑的宫人,以及更西面的上五军士卒,形成了一个以观风行殿为中心、绵延数十里的庞大卤薄仪仗,然后便越关山,溯大河,踏上了西行之路。 且,关中是大魏起家的根本,圣人登基并修筑东都城之前,大魏以及前朝与前前朝都是建都于西都大兴,所谓关陇门阀干脆以关中和陇西得名,便是圣人和大长公主以及他们三个造反的其他兄弟,小时候也都在大兴长大……这种地方,无论朝廷怎么重视都是理所当然的。 所以,此番西巡,固然有大长公主的请求和圣人闲着无聊一拍脑袋决定的缘故,但事实上也得到了朝廷上下的一致认可,而且朝廷必然也有许多正经事情要在关中做,不然也不会一口气跟着四位相公两位尚书外加好几万最精锐的军队了。 果然,刚一出行,便立即就有了人事与军事上的调整,潼关守将与河东太守立即做了转任调度,这还不算,等到庞大的仪仗抵达潼关,迎面西京留守阴常师,并关中、陇西五总管,大兴留守的北衙督公、金吾卫便俱来迎接。 一时间,兵马、仪仗、使者、旌旗、官吏,自潼关至大兴连绵两百里不绝。 当然,这种热闹与张行无关,圣人夫妇还有大长公主都在那个观风行殿里,哪怕是他轮值上过几次行殿,也只是站在外面,完全看不到圣人面孔……反倒是牛督公这位宗师,基本上就在行殿外面晃荡,宛如行殿的总车夫一般,张行颇与他见了几面,了几句话。 不过,话虽如此,一路行来,张三郎却并不觉得寂寞,也不觉得辛苦。 一来是东都、西都之间道路宽阔,再加上这个观风行殿委实稳妥,所以走起来安稳;二来,御驾庞大,仪仗启动麻烦,而且圣人夫妇和长公主之类的贵人还要早晚在地方上召见、宴饮什么的,一天到晚并不能有几个时辰在路上;三来嘛,则是他张副常检的官职不上不下的……反而自在。 其实,朝廷对伏龙卫的要求和使用其实很简单,首先是白有思这个头头护住伏龙印,确保发生万一之事时能够及 时发动;另一个则是要求伏龙卫护住他们自己,确保他们不会被事先定点清除,这样才能确保在必要之时配合伏龙印形成冠绝整个战场的绝对武力。 所以,白有思被格外要求不能离开行殿和牛督公太远,可与此同时,伏龙卫的其他成员反而被分散安置在行殿和行殿周围的队列中。 有人在金吾卫里,有人在行殿上,有人在上五军里,有人在旁边的随行南衙相公队列里,甚至有人在北衙那几位公公周边,反正只要在观风行殿周围别走远就行。 这种情况下,张行作为副常检,真的是乐得逍遥,更乐得所有人都找不到他安排活除了一个观风行殿上头的当值站岗躲不掉,其余的基本上是在行殿所有周边四下乱窜打秋风。 一早起来跟北衙公公们蹭吃的,然后去几位相公那里晃荡,堂而皇之听些情报,等到上午仪仗启动,一定要去观风行殿跟前晃悠一下的,因为此时牛督公一般要出来用长生真气检查和修复藤蔓。 然后中午的时候,就可以去兵部队列里找李定和王代积扯淡了……当然,免不了顺便交换些情报、八卦……一路行来,李定不,这厮和王代积简直真要成至亲的亲兄弟了。 等到了下午,便可以找辆辎重车子,尝试打坐或补觉。 到了晚上,那选择就多了去了。 首先,圣人肯定要开宴会的,但那个场合他张副常检也肯定够不着,可除此之外,他张三郎想去哪儿混吃就去哪儿混吃的,而且还能和兵部的王代积一样,趁机开展一下及时雨的业务……区别在于,王代积的业务集中在上五军的军中,张行的 第一百三十五章 苦海行(2) 张行和李定两个聪明人都想不到主意,白有思人根本见不到,秦宝也只能带着某种惴惴不安继续观察局势发展。 而接下来,事情果然越来越偏颇与激烈起来。 没有人可以抵挡圣人一怒,或者说,所有人都和张李二人一样,晓得圣人一怒的代价,而所有人又都不想让自己成为代价——这就导致了在寻查谣言源头的过程中,不可避免的出现刑掠过度,以及随后理所当然的攀咬、诬陷。 一时间,整个西巡队伍人人自危,不知道多少人被革职查办,又有多少宫人、侍卫、士卒被开革,甚至下狱、处死。 这种情况下,即便是有靖安台这张皮来隔绝北衙的张行,也因为 “传谣”被一些公公们 “奉圣谕”传讯过,却反而因为牛督公在当时现场的出现与呵斥意外逃过一劫。 只能说,这么一比的话,牛督公的格局也就出来了。 庞大的队伍停在了骊山脚下,距离大兴不过数十里,却丝毫不得寸进,已经提前进入大兴做迎驾准备的南衙相公与关中的留守、总管们完全摸不着头脑,匆匆派出司马长缨相公和虞常基相公来问,却得到了圣人不留余地的表态——这件事情不查清除,他绝不动身,就在骊山等着了。 众人彻底无奈,而谣言排查工作的力度也越来越严厉,范围也越来越大。 又过三五日,六月未到,便已经有五七十条人命了,而且还都一起悬尸示众于骊山脚下……夏日高温,尸体挂上去,立即便有苍蝇铺上,一两日臭味就显露出来。 这还只是西巡队伍内部,而按照部分口供招认,他们完全是在什么地方采买,什么地方与地方官喝酒时听到的谣言,可想而知,在刑部的压力下,地方上怕是也正在追索不停,然后大兴刑狱了。 到了这个时候,张行终于放下了最后一丝顾虑,决心祸水西引了——毕竟,这已经不是一个案件,而是一场***了。 “三郎好兴致。” 天气炎热,兵部员外郎王代积进入骊山后山行宫边缘的一处屋子的时候,早已经满头大汗,身上衣服也全都是湿的,而看到屋内桌案上的简单酒菜后,更是稍显惊讶。 “如何弄到酒菜?又如何找的这般清净好地方?” “托了小周。”张行起身都不起身,只是坐在那里举起酒壶来,先行斟起了酒,却居然是血红之色,俨然是少见的葡萄酒。 “他父亲有个多年的旧部,在中垒军做左翼第二鹰扬郎将,这里是那人驻地……” 王代积自然知道周行范的根底,只点一点头,复又回头去看门外,却发现请他来的秦宝直接留在了外面未曾入内,小周更是没有影子,内里晓得对方有话说,便也干脆上前落座。 随即,张三郎那边放下酒壶,王代积又直接去饮葡萄酒,却不料酒入喉肠,居然是冰镇的红葡萄酒,登时沁入心脾,然后当场不顾形象,叫了声好。 对面的张行笑了一笑,复又给对方斟上,而王代积也毫不客气,立即捧来再饮。 如是再三、再四,也不知道饮了到底几杯,黄胡子都沾嘚一片红色,王员外郎这才稍微停下,继而长呼了一口闷热之气出来。 张行终于也腾下手来笑着开口: “九哥这算是久旱逢甘霖吗?我这个内务及时雨到底也算胜过你这个军务及时雨一番了。” “三郎,你若这般说,我可不认。”王代积捏着冰冷的酒杯,摇头得意以对。 “眼下你能清闲,我却这般忙碌,是因为北衙的公公们带着怨气在整治军中,要请托的都是上五军的军中豪杰……你便是想忙,也忙不到外面军中来。” 张行 也端起酒杯,却又似笑非笑。 “三郎,有话便说。”王代积见状,心知有异,便匆匆夹了一筷子菜蔬,然后赶紧催促。 “有几个事情想请教一下王九哥。”张行终于微微敛容,放下了酒杯。 “咱们一个个来,不急……你说,这个谣言案子到底该怎么结?” “能怎么结?”王代积闻言也是略显郁闷。 “这种谣言,难道能真找到确切源头出来?找出来大家也不敢信他是第一个吧?无外乎是要查,是要杀,是要让圣人出这么一口恶气……什么时候杀的圣人舒坦了,查的圣人觉得可以了,案子方才能结……你难道不晓得这个道理?” “兄弟我自然也是这么想的。”张行点点头: “不过还是想问问,王兄在外头,可对此事有些真切头绪?” “真没有。”王代积摇头道。 “现在只能确定关中这边很可能是圣驾入潼关后才大肆传开,大约发迹于华阴到郑县之间……但真不好说,因为有好几个地方官报来的文书都说,潼关之东,似乎也有这个谣言,彼处地方官已经加紧查问了。” 心中叹了一声,但面上张行并不置可否,而是从容换了个问题: “九哥这些日子这般辛苦,得了几分好处?” 王代积赶紧饮了一杯,然后抖着黄胡子干笑: “三郎说什么呢?这种事情如何……如何计量好处?” “也是。”张行托着下巴若有所思道。 “无外乎是出身低微,又没有修为,只好尽量结交豪杰,为将来做事升官铺路……怎么能计量好处呢?” 王代积本能便想否认,但他如何不知道,对方素来与自己一般行事,绝无嘲讽之意,而且此番专门叫到后山偏僻房屋饮酒,私下相会,必然是有真正利害的话要说。 第一百三十六章 苦海行 (3) 栽赃陷害是需要技术的,急匆匆上去跟皇帝说,这谣言是你堂弟搞的,我看您老人家也正好看他一万个不顺眼了,咱们一起弄死他,你舒坦我升官,大家不用挨板子挂树梢,岂不是皆大欢喜……呃,那样非但成不了事,关键是自家性命也要白白填进去的。 首先,圣人本人的心思飘忽不定,而且性格多疑,却又非常聪明,你绝不能让他察觉到他这个皇帝是被利用的……所以,事情波澜本身的泛起一定要不着痕迹。 其次,谁都知道圣人一心威福自作的性情,但是为什么到目前为止并没有太多人疯狂投机,帮着圣人去怼那些影响到他心情的贵人呢?因为谁都知道,那些贵人本身就有掐死你的能力,事情一旦不成,就会遭遇贵人报复,届时轻则去官免职,重则死无葬身之地。 比如说张文达和张含,张文达已经投机成功了,依然死的不明不白,而张含当日是顶着整个南衙的压力来做投机的,真是性命前途名声一起拼了,才有一个伏龙卫护送入南衙的结果。 说白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一面是要铺垫好渠道,另一面也需要投机人关键时刻稳准狠,一击致命。 男孩子在外面要懂得保护自己。 事情的波澜起于一场骊山后山宴席散会后的例行扩大追索。 讯问现场其实什么都没发生,一问就说了,也只是几个低阶武官,并没有引起任何多余的讨论。 不过,这日晚间,情报汇总到急红眼的北衙公公那里后,负责整理的这位公公只是轻车熟路的按照表格一对比,便立即从时间和地点上意识到,西巡队伍经行潼关时,应该有一场以雍州出身低级军官为主的私下聚会,然后有人在其中做了谣言的传播。 因为这批口供里,至少有四个人不约而同的提及了那场聚会,虽然都不是第一手消息,却在时间和地点上基本吻合。 翌日早上一问,果然,那场聚会是确切发生过,大约二三十人参与了,根本无从抵赖。 接着自然是顺藤摸瓜,是新一轮扩大追索的例行发生。 而这种例行扩大追索,同一日内,几乎不下十数起,北衙、刑部、兵部,都有发生,并没有什么引人注目的特殊所在。 但即便如此,这场聚会也在随后又一次表格汇总后得到了重视——因为发生时间有点早,属于所有确切谣言传播案例中靠前的那种,需要认真溯源。 故此,当日下午,这场聚会的所有参与人员被统一、分别问询。 问询的结果非常模糊,主要是因为时间过早,而且当晚宴会的地点其实是潼关后方广通渠边上的广通仓外,物资比较丰富,上头又做了赏赐,以至于当晚大家喝的比较多……很多人承受不住压力和口供对比,都承认了听到谣言,却都说是在酒醉后听到的,难以分辨真正的谣言来源。 坦诚说,如果圣人没有发怒,这场宴会的相关追索可能就要到此为止了。 但是,这不是圣人起了雷霆之怒吗?而北衙的公公们也因为这个谣言觉得受到了侮辱吗?再加上这个宴会的时间点委实过早了,按照溯源的基本流程也该重视……所以,更加严苛的审查和追索,乃至于刑讯便出现了。 而很快,一个很直接的漏洞轻易浮出了水面——那就是当日宴会的参与者里面,居然有两个人眼下不在西巡队伍里,以至于没法对他们进行讯问。 有意思的是,这两个雍州总管府的低阶军官,居然是随着他们主人兼上司,也就是穆国公领雍州总管,圣人的堂弟曹成,一起来觐见的天子,也是跟着穆国公一起,在谣言作为案件被重视前匆匆离去的。 事情发展到了这个地步,已经有人嗅到了一丝怪异的气氛。 要不要继续 查下去,让谁查,怎么查,都成了问题。 第二天,三个查案的主要通道,北衙、刑部、兵部,面对着这个情报,反应不一。 北衙没有任何顾虑,上午时分直接发出公文,要求大兴的金吾卫想法子将人带来;刑部行事稍微慢了一点,他们在犹豫了大半日后在下午发了文书给了大兴的靖安台东镇抚司朱绶以及大兴留守阴常师,请后者协助调查;兵部最慢,他们当日知道消息后,并没有做任何反应……这倒是可以理解,因为他们对接的毫无疑问是穆国公本公与雍州总管府,若是从他们这里走程序,不免显得咄咄逼人,还不如让北衙和刑部出头。 可就是这一日的沉默,或者说一日的机会而已,便激起了兵部内部一位大大忠臣的不满,这位素来将圣人视为三辉四御一般存在的兵部员外郎直接上书,认为兵部不应该因为穆国公身份特殊便这般胆小怕事,以至于枉顾君恩……而且,这个唤作王代积的兵部员外郎还说,眼下这种情况很可能是因为段尚书不在,以至于无人愿意担责,而他愿意拼却身价性命,来为圣人分一丝忧。 如此破坏团结的文书,当然引起了兵部内部的极大不满。 不过也是巧了,兵部尚书段威人正在西都大兴发蒙呢,侍郎留守东都,骊山这里,居然没有人能拦住一个区区员外郎,以至于几位同级别的员外郎只能在王代积的大发神威、舌战群僚中,眼睁睁的看着这份表达了兵部内讧的文书轻易被送到了两位相公那里。 当然了,想来两位相公经验丰富,必然不会让这等坏了兵部气氛的可笑文书,轻易抵达御前。 就在 第一百三十七章 苦海行(4) “小七十两银子,还有四五两金子,如今金银紧俏,按照市价,抵得上东都洛北四五套房子,只求辛七哥脚程稍慢一慢,行不行?反正你只要天明前将公文送到段尚书那里就算是连夜送达了,也自然能交差妥当。” 明晃晃的月光下,大兴城正东的大道上,骑在马上的王代积额头皱起,双目圆睁,正捧着一大包金银说话。 汗水从他脑门上的头发里流出成线,复又汇集到了他下巴上那几乎拧成一团的黄胡子上,最后滴落在那些金银之上,显得分外可笑,哪里还有平日兵部及时雨王九郎的风范? 且说,行在这里不比东都,两位相公都是因为谣言事件仓促留在骊山的,身侧根本没几个南衙本身的人可用,所以也不知道算走运还是背运,被抓包往西都大兴找兵部尚书段威传讯的居然也是兵部的一位主事,姓辛,名严,族内排行第七。 同为兵部的中级官吏,此人当然认得王代积,而且对此番事故背后的关节心知肚明。 但就是这位晓得背后关节的辛七郎,在被同僚赶上、拦住、拉到路边后,面对着这么一笔横财,这么简单的要求,却居然沉默一时。 王代积等了片刻,忽然想起什么,又从怀中取出一个小袋子来,放到那包金银里,再度递来: “这里面是几颗珠子,我在潼关得的,留下来准备给发妻的……辛七哥不要嫌弃。” 那辛严辛主事怔了一怔,依然没有伸手去接,反而捻须不语。 就在这时,一直隐身在王代积身后的张行忽然勒马上前,认真开口: “辛七哥,我这还有一把金锥,乃是当日我在淮上杀东夷凝丹间谍左游仙的物件,龙骨鎏金,锋锐不可当,是一件难得宝物……也给你添上如何?” 辛主事眼皮一跳,终于失笑: “怎么好要张三郎的宝贝?兄弟我之所以犹豫,不是贪财,而是委实有些胆小……不过你们说的也对,只要天明前入城找到段尚书,此事便是打官司到御前,那也没有处置我的道理……这事,我辛七应下了。” 说着,这位兵部主事直接就在月下伸手,将王代积的金银还有珠子一并接来,打了个包,挂在马后,这才重新抬头: “你们速速去忙吧,我且在路上盘桓慢行。” 王代积如释重负,张行也面无表情勒马转身。 身后大路上,五六十名全副武装的骑士正在月下相互交谈,很多人都在询问其他伙伴此行目的,很显然对事情原委一无所知。不过,为首的两名金吾卫队将在相遇后却明显察觉到了事情的不对劲,却因为李定勒马在旁,一直不敢交流,只是偷偷往路边交易处偷看不停。 而此时,见到各自做主的折返,两名队将也只能收了心思,一人率领十余骑,随着辛严的手势茫然转到道旁,另一人则带了足足三四十骑,见状立即跟上王代积、张行,然后即刻顺着大道往正西面的大兴城飞速驰去勒。 后者不是别人,正是丁全……别看张行说的好想很有人脉一样,他才到西苑几天,认得几个人? 骊山、大兴之间,不过区区数十里,不吝惜马力,快马疾驰的话,一两个时辰,便也到了。 张行和王代积既然按照计划在半路上拦住了另一拨人,自然不敢怠慢,几乎是不顾一切抢在二更时分便抵达了大兴城下。 大兴城是故都、西都,甚至是先帝营造的新城,自然防范严密,临到此处,城门也早已经关闭,但好在王代积是有南衙文书的正经钦差,又是带着金吾卫抵达,自然可以通行,但却不免需要验明正身,耗费时间。 不过,也正是因为如此,王代积好歹算是能喘口气说句话了: “三郎,咱们这算是成了一半吧?” “不到最后事情了结,拿住穆国公的罪过,便都算是失败了。 ”张行有一说一。 “也是。”王代积当即颔首,却又啰啰嗦嗦,忍不住继续来问。 “之前在路上,三郎你是在胁迫那厮?” “事情都过了,问这个干吗?”张行一时不解。 “不是。”兵部及时雨当场摇头,语句混乱。 “我是在想那厮路边的态度,明显是存了坏心思……若不是你出面止住了他,咱们今日在他那里都未必能有好结果。” 张行看了看对方,复又与一声不吭的李定对视一眼。 王代积本能警惕起来: “什么意思?” 迟疑了一下,还是张行有一说一,做了解释: “其实,正常人在段尚书和你王九郎之间来选,怕是都会选段尚书,咱们现在不过是当面压住了那厮一头罢了,等咱们进城去了,天晓得他会不会改了主意,直接跟在咱们后边也直接进去了?” “若是这般……”王代积明显慌乱。 “若是这般,我们回去绑了他?” “谁来绑?”李定也有些无奈起来。 “且不说此论之荒唐,只说那边也有十几骑,我们要动粗,只能指望着金吾卫跟我们一起动手,才有可能将事情弄妥当……但我们这边的金吾卫也只是纯粹拿钱办事,如何能用的起来?” “非只如此。”张行眯着眼睛望向墙头来叹。 “这丁队将也是个有心的,经过之前一遭,此刻估计也已经在心里嘀咕了……真要是弄出动静来,只恐怕被绑的未必是人家……说句不好听的,与其想着去绑身后已经让出身位来的你们那位兵部同僚,不如担心待会进城遇到穆国公和段尚书的人,丁队将先将我们绑 第一百三十八章 苦海行(5) “天下稍有动荡,你们便苛责于朕!” “也罢!谁让朕是天下之主呢?” “但巫族之事、妖岛之事、南岭之事、北荒之事、东夷之事、西海之事,你们可以算到朕头上,内里呢?内里怎么说?这天下是朕一个人乾坤独断的吗?朕难道会亲自任命每个县令吗?庶务不是南衙相公们在做吗?!” “朕接手这天下的时候,你们都说先帝已经把天下收拾的七七八八了,朕坐在紫微宫里就能让四海一统……然后朕上手处置了最难的巫族,収降了北荒,安定了南岭,出岔子了吗?做得漂亮不漂亮?结果败给东夷……东夷的事情是朕无能吗?征东夷一统天下对不对?可忽然杨逆就反了,难道是朕的责任?” “杨逆父子,那是大魏仲姓,先帝和朕对他们父子简直是掏心挖肺,除了紫微宫没让出去,什么都给了,结果他们反而蹬鼻子上脸,举族筹谋数十年来反!还硬生生坏了朕一统四海的格局!也坏了大魏一统天下的格局!” “何况只有一个杨逆吗?高逆和贺若逆怎么说?这两个混蛋,公然孩视于朕,朕若不除,迟早要也是两个杨逆!” “你们以为朕在深宫不知道吗?都说朕刻薄寡恩!这是朕刻薄寡恩的事情吗?你们有一个个掰着指头算过吗?” “大魏开国,有九功臣;朕登基的时候,有十二柱国,二十四将军;而且朕还有四个一脉而出的手足兄弟……这些人,哪个不是国家柱石?哪个不是名门望族?哪个不是朕的血亲至交?” “可是,开国九功臣里,杨逆父子以下,反了六家!十二柱国二十四将军,因为参与谋反、尸位素餐、堕落无能,居然罢免、流放、处置了十九个!四个手足兄弟,先帝遗诏杀了一个,朕亲自下旨诛灭了三个!全都是因为朕无德吗?” “你们就不能反思一下!有没有可能,是他们无德?!是你们无德?!” “如果不信,看看眼前这位……现在,朕的四个兄弟全死光了,最亲近的宗族兄弟,就在你们眼前了……你们自己问他,替我问问他,朕到底无德到什么地步,才能让朕最亲近的兄弟,诅咒大魏国祚不如他个人性命来的长?!他难道不姓曹?!不是大魏国姓?!” “都不要装死,都去问问他!从昨夜想招呼段尚书去袒护他的司马相公开始,一个个问!让他一个个答!到底是谁悖逆无德?!” 骊山脚下,观风行殿上,大魏皇帝曹彻在宫殿前大发雷霆之怒。 听得出来,有些话他憋在心里很久了,现在可算是逮到一个完美的机会发泄了。 真的是非常完美的机会。 穆国公领雍州总管曹成算是圣人血缘关系最近的同辈男丁了,位置、身份都摆在那里,而最妙的是,这件事情里面圣人难得没有任何责任……无论如何,身为皇室核心人物,喜欢听大魏国祚不如他活得长这种话,也实在是太荒唐了。 所以,指着这件事发作,没有人敢做驳斥,也没法驳斥。 当然了,至于说为啥能从曹成悖逆无德引申到其他四个争位的兄弟悖逆无德,进一步引申到全大魏的统治阶层,乃至于全大魏都无德,是全天下都对不起他曹圣人,这个证明过程只能暂时省略了。 也委实没人敢去做这个证明题。 唯一确定的是,圣人怒气很重,但听起来意外不是针对曹成个人的。 而直接承受了圣人怒气的,也不仅仅是一个曹成,而是此番西巡随行的所有官吏,以及仓促从大兴赶回来的关中勋贵、要员。 话说到一半,几乎所有文武百官就都在这观风行殿前跪下了。 至于张行,他倒是乐见如此,因为他本人早早意识到可能发生的事情,却是一早占 了个好位置,此时正在观风行殿侧面的二层扶刀站岗呢。 其人目不斜视,所以依然没有看清楚圣人长啥模样,却难得听了个饱,顺便躲了个清闲。 不过,随着圣人转身进入宫中,张行却发现自己把自己套牢了……还不如一早躲得远远的呢……因为骂完之后,圣人真就让司马相公以下,全行在的官吏依次去问穆国公曹成到底是谁悖逆无德了。 “穆国公,请问是谁悖逆无德?”司马相公先问。 “是我悖逆无德,圣人英明睿断。”穆国公曹成上衣也不知道丢哪里了,所幸大夏天的也不冷,而且他身材不错,皮肤也好,所以倒不怕露肉。 就是来瞻仰他的人有点多。 相公完了是尚书,尚书完了是总管,总管完了是督公,督公完了是将军、郡守、郡丞、宫使,乃至于员外郎、县令,甚至于队将……前前后后,这穆国公一共接待了一千多人……到最后只能按照某种本能,近乎昏沉的应声,说一句 “是我悖逆无德”。 还好,没让七万多士卒、太监、宫女来问,否则穆国公很可能成为两个世界上下几千年唯一一位被活活问死的人。 回到张行这里,他倒是没问,却硬生生在观风行殿二层那里,顶着大太阳,从早上站到中午,方才随着穆国公被拖入行殿,然后换班躲开。 接下来具体发生了什么,张行根本懒得理会,这个时候假装什么都没参与,躲起来坐等结果,看别人兴衰自定才是最妥当的。 当然,穆国公的案子终究在张行所期待的地方起到了奇效。 当日上下便都停了对谣言 第一百三十九章 苦海行(6) 张行心存犹疑,实属情理之中。 不过接下来,根本轮不到他来犹疑,因为一个意料之外却同样情理之中的事情发生了——就在第二天晚上,张副常检终于在一次波澜不惊的打坐冲脉后完成了最后一条正脉的突破。 没有什么天象异动,也没有至尊赐福,甚至都没有双月流光或者乌云飘过,根本就没有任何动静,就像是绝大部分人完成正脉大圆满一样自然而然。 只是一脉既通,神清气爽,不免身心振作——锻体炼气的说法委实准确。 而既然通了最后一条正脉,身体综合素质和真气感应大大提升,再加上之前左游仙一事,让张行真切意识到真气运行脉络在实际运用中的缺憾,自然迫不及待的想起那本来早了大半年的《易筋经》……毕竟,按照李定的协助讲解,《易筋经》的主要辅助作用之一应该就是使真气突破传统运行经脉,使真气运行突破桎梏,除此之外,也还有清其内,坚其外的其他什么辅助作用。 应该就是正脉突破后阶段的绝佳辅助功法。 于是乎,从这日起,张行整日窝在龙首原上的大兴皇城里,日夜练习其中诀窍……你还别说,这种辅佐作用委实有效,或者说委实进步明显。 须知道,正脉冲脉阶段,进展虽然也是每日可见,却进展缓慢,日积月累,自然会有懈怠之心。倒是这本《易筋经》,张行按照李定的指点来做,也只是以特定的动作去做特定的冲脉,却居然可以清晰的察觉到真气运行通道的拓宽、延续以及开辟。 每一日的进步都清楚可见。 一时间,便是张行自己也拿不准是来到龙首原换了风水导致的状态提升,还是说《易筋经》就是这么好学。 当然了,山中无岁月,不耽误世上已千年。 张行不过在龙首原上的皇城住了小半月的时间,外面便已经天翻地覆了,很多人的命运——他张黑绶认识或者不认识的,都在这半个月内发生了剧烈的变化。 首先是穆国公带着全家滚蛋了,去北荒看听涛看海去了,据说走之前专门去见自己大堂姐,哭的稀里哗啦,膝行叩谢,说是此生怕是再难相见云云……这是必须的,要不是关键时刻大堂姐给力,全家脑袋真未必在。 其次,是司马相公和段尚书的暂时失势。 之所以说暂时,是因为圣人很明显是因为他们在穆国公一案中的 “袒护”表现,或者说是 “持重”表现而表达了不满……两人现在基本都不敢说话。 不过,考虑到二人的身份、地位、家室、资历都非同一般,而且这个案子里穆国公本身的荒唐,以及两位的不知情,倒也未必会就此一蹶不振。 然后,王代积终于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他一开始并没有升职,依旧还是以兵部员外郎的身份拿着南衙虞相公的批条文书在 “专营”穆国公之案,但是穆国公一事后,他这个 “专营”可就通了天、入了地了。 因为他直接向圣人直接负责。 而且,格外勤恳。 而且,他是真的聪明,真的知道圣人的心意。 也正是因为他的勤恳和聪明,关中军政大员算是倒了大霉了。 穆国公走了不提,王代积追着 “巫族邪道”,硬生生将关中所有总管都给追了个遍……短短数日内,五位总管尽数裁撤,对应的总管州也消失不见,无数关中老牌勋贵被撤爵、降等、申斥……据说,王代积和其他兵部要员暂时住的崇仁坊穆国公府邸,如今反而门庭若市,都是走关系的。 不过,几个 “巫族邪道”弄得关中五大总管全都落了马,半个大兴城的勋贵倒了霉,西都留守阴常师反而是片叶不沾身,却不晓得是怎么做到的。 可能是那几个 “巫 族邪道”也知道,西都留守阴公是圣人的耳目? 就这样,最终,到了七月初的时候,关中彻底河清海晏了——王代积干净利落的结了案,而经此一案,关中地区,除了陇西和北面毒沙漠边境一带,所谓关中平原核心区,再无总管州。 地图都看起来清爽许多。 诚如某人说的那般,关中勋贵十数年不闻政务,不敢说文恬武嬉,但也到了一定份上了,面对着圣人的泰山压顶和穆国公这么一个让人无语的口子,终于是一败涂地,任人鱼肉。 至于王代积,也正式因此大功,得授汾阳宫使,即刻走马上任。 这个职务任命,非常非常有意思。 首先,汾阳宫虽然在汾水源头,在太原还西北面,比较偏僻。但事实上,这个行宫是很有历史渊源和军政地位的,因为南唐衣冠南渡后,成功在北方取得最终局面的,乃是大魏前朝的前朝大晋,而大晋正是从苦海边地崛起的,并在汾水源头立业。 而后来包括大魏在内,北方诸政权皆与大晋有军政文化承袭事实,也都对这个地方有特殊的军政安排。 那么考虑到这次出巡关中的顺利,以及东都本身还在修各种玩意,所以,这个任命一出,大家就都知道,圣人很可能是准备回去的时候要过大河,看一眼河东和更北面的苦海边地。可能还要趁机召见一下苦海两岸的北荒军政人员与巫族百姓。 这倒是题中应有之义了。 其次,对于王代积本人而言,这个任命也意义非凡。 刚刚就说了,汾阳宫地位特殊,它不光是有行宫宫殿,而且因为靠 第一百四十章 苦海行(7) 大长公主的病情恶化非常迅速。 没办法,年纪大了,而且是路上忽然得病,委实艰难,连挪都不敢挪。 其实,这个世界的医疗水平是高于表面认知的,主要是青帝爷和白帝爷两位至尊在这方面的努力。青帝观的草药学和白帝观中的外科手术,都是出了名的,也变相提供了一个广泛的医疗体系。对于贵人们而言,青帝爷的长生真气,更是一种适合温养的真气类型……这也是为什么长生真气烂大街的缘故。 当然了,真气修为终究是辅助,是诸多变量中的一个,修为到了正脉大圆满才会身体明显强健起来,到了宗师才会有明显的寿命提升,大宗师也得渡过那个关口证位成龙成仙才有可能获得生命形式的升华。 而这些对于绝大多数人而言都遥不可及。 大长公主作为这个世界绝对前五的尊贵之人,同样逃脱不了生老病死。 一连数日,整个陇西郡境内都信使不断,关中的各路官员、勋贵都在疯狂的送医送药,不知道多少老医生、老道士被半路颠死,但位于陇西渭源的西巡队伍却反过来安静的可怕。 牛督公以下的几位长生真气高手,基本上全都住进了观风行殿,轮流给大长公主续命,而意外获得了观风行殿外围小半个临时指挥权的张行很快就意识到了——大长公主根本就是无药可救,只是在借这么多长生真气高手拖性命,然后在等什么事情或人罢了。 而这两个人很快就出现了。 大长公主的女婿和外孙,也就是太原留守马锐和他的儿子马洪,也不知道是用的什么方法……是快马轮换,还是凝丹高手轮换……反正在七月底便抵达了渭源行在。 反倒是大长公主唯一的女儿,怕是不禁风尘,有些赶不及了。 而随着马锐、马洪父子的抵达,所有人就都知道,大长公主性命可休矣。 果然,七月廿九日马氏父子抵达,到了第二日下午,也就是七月三十日的傍晚时分,行殿内部便忽然哭声一片,外围宫人、太监,也随即陪哭,便是西巡队伍里的官吏、军士,也都不免肃穆低头。 这一夜哭声,震动了整个渭水。 到了后半夜,张行才从一些出来找吃的北衙公公们那里得知了一些细节——据说,大长公主看到外孙后便彻底释然,然后这一日反反复复就只拽着圣人衣袖恳求,说她经历许多,早就看开,并不怕死,唯独此生只一个女儿、一个女婿,外孙女既死,又只此一个外孙,所以请圣人允许将她的封邑三千户,以及个人财产尽数转封给女婿,并让外孙迎娶一位适龄公主,允许女儿一家平安富贵到老。 这基本上跟所有人猜的一样,而圣人也没有拒绝的理由,甚至直接又加封了马锐到惊人的五千户。 非只如此,大长公主到底是圣人最后一个至亲同辈了,估计这位圣人心里也是一软,所以虽然大长公主本身没有要求,可等到夜间,行殿内还是传出旨意,乃是让西都那里去整饬前朝皇帝,也就是大长公主丈夫的皇陵,准备让自己这位姐姐以皇后的仪制,与丈夫合葬。 同时,队伍即刻折返向东,准备返回大兴,首相苏巍与左丞张世昭先行,筹备相关事务。 而也就是这个时候,张行忽然得到了一个意外的任务——牛督公遣人来召他和其他十一名军官入内,负责守卫大长公主临时停放的棺椁。 进去以后才醒悟过来,十二个人都是修炼寒冰真气的,这是担心大长公主会臭掉。 活倒是很轻松,十二个人三班倒,确保大长公主躺着的棺椁里寒冰不化就行。 当然,这不是重点,重点在于,虽然只是侧面瞬时一瞥,张行终于得以见到圣人的容貌了——胡子很旺盛,而且是络腮胡 ,咋一看,很像是毛人怪物。 不过,毛人圣人只是前两天来看看,等队伍上了行程后,存放大长公主的棺椁便被移动到观风行殿的最后部,而且圣人也不再过来,只是皇后和几位皇妃,带着几位公主,以及马氏父子轮番来守。 张行自然乐的轻松。 虽然他的任务从头到尾都没变过,都是伸手握住棺椁里伸出的四个金属把手之一,充当人形充电宝……但没有一言决人生死的一个毛人在侧,总还是很舒坦的。 就这样,八月十五,双月齐圆,匆匆赶路的队伍回到了扶风郡的陈仓,到了此处便是抵达了关中平原的核心位置了,众人原本应该不再紧绷。 可就是这日白天,发生了两件事情,使得西巡队伍更加气氛紧张。 一个是前方汧水上游降雨,导致洪水泛滥暴涨,冲坏了来时的浮桥,甚至如果赶时间,很可能需要观风行殿拆卸重装;另一个是从渭源一直跟过来的那群巫族首领以大长公主的丧事为由请求辞行,等到天枢落成再来。 其实,这倒不是说这两件事情离谱,它都是很正常的事情,但是问题在于,它们都让圣人心情变得糟糕起来。 圣人心情糟糕,整个西巡队伍便不得不战战兢兢起来。 巫族首领被要求继续随行。 至于汧水,圣人拒绝拆开行殿,要求等洪水落下后再行搭建广大浮桥,然后回归。 长公主都死了,更加没人敢劝这位毛人圣人,只能就此应声。 而这一日,作为仲秋节,西巡队伍数万人,只能过了个提心吊胆。便是张行,也有些磕碜,因 第一百四十一章 苦海行(8) 八月十五,大长公主尸骨正寒。 伏龙印到底没有被启用……毛人圣人果然没有再追究司马氏父子,很显然,司马长缨年老成精,再加上被逼入绝境,发挥出色,一招祸水东引,成功脱险。 当然,主要原因还是马氏父子比司马氏父子似乎更符合梦境。 马锐的家族本身也是不逊于司马氏的关陇大族,他爹做过十几年的幽州总管,监视河北与北荒,在彼处人脉旺盛,马锐本人现在是太原留守,儿子娶了公主,前途无量,而且还有大长公主遗留的数不清财富……而且这个是明晃晃的马,而不是司马。 当然,张行怀疑,这里面还有一个毛人圣人的巨大心理盲区,被司马长缨给完美拿捏住了——那就是这位圣人,骨子里自负自傲,日常作威作福,是不相信自己会短期内落到那个下场的,这个陆上至尊更愿意相信这是将来的事情。 而从这个角度来说,司马相公年纪太大了,而马锐和他的儿子更有无限可能。 所以,这位圣人更愿意相信是马氏父子符合他的梦境。 但还是那句话,相信了又怎么样? 大长公主尸骨正寒。 毛人圣人明显犹豫了,他一个挥手屏退了所有人。 司马父子相互搀扶着离去,司马长缨一直到此时都还忍不住老泪横流,对面的白有思一闪身也消失在行殿里,张行则带着伏龙卫随牛督公走了出来。 “今天的事情不许说给任何人听。”牛督公按照原路将伏龙卫送出来,严肃叮嘱。 “明白。”张行恳切以对。 “我根本就没有被督公你叫走,伏龙卫回去继续值夜,我也继续去扶棺,今夜没有任何事情发生。” 牛督公点点头,欲言又止,却只能叹了口气,然后拢手转回。 片刻后,张行果然重新回到大长公主的棺椁这里,继续制冰,马锐好奇看了几眼,终究没有任何言语,张副常检也自然不敢在这个行殿里说任何废话。 事情似乎就要这么结束。 不过,接下来,西巡队伍还是发生了微妙而急促的变化。 第二日一早,张行刚刚换班出来,圣人便下旨,说不必建立大型浮桥,乃是直接解开观风行殿,散开辎车从几路小桥分开过汧水。 不用搞大工程,众人自然感恩,以至于并没有几个人注意到辎车过河并没有完全合拢,大长公主的棺椁和几辆拼在一起的车子单独组成了一个移动小殿。 注意到了,绝大多数人恐怕也都能理解,而不可能想到那夜曾经发生过那番惊险事情。 接下来,张行依旧值班当制冷机,装作无事模样……没办法,那晚上的事情也让张行有点心虚和后怕,那一幕太让人毛骨悚然了,他不确定会不会再发生事情,而且也不确定自己还敢不敢再泛起那个后来想来其实有些应激过度的念头。 他唯一能确定的是,他坚决不愿意再忍受这种政治环境——西巡结束,他就要跑路!不等什么任督二脉了,直接跑路,把家里的金子全掏出来贿赂虞常基,去换个地方官。 唯独越是如此,他越要镇定,某一瞬间,他甚至莫名想起了死在自己手里的那对总旗夫妇。 过了汧水,圣人并没有顺着渭水而下,却忽然下令队伍转向北面,说要去雍县岐阳宫。但是队伍抵达雍县,圣人又不乐意去了……转而下令向东登岐山……但是,队伍刚刚再出动,复又有旨意传来,说是要去岐山北面的仁寿宫。 三日之内,三次更改原定路线,加上队伍里还有一具身份尊贵的尸首,上下愈加惶恐,如张行这种经历过那一夜的,自然是雪上加霜,不安到了姥姥家。 果然,抵达仁寿宫的当晚,张行在 执勤中亲眼看到上柱国领太原留守马锐被召唤了过去,回来以后失魂落魄,面色发白,一言不发。 而第二日一早,队伍停在了仁寿宫,张行刚刚补觉起来,便有消息传出,说是马锐父子进一步得到了封赏,官职已经没法封了,于是又加了三千户……这个时候,可能是整个西巡队伍都想在仁寿宫歇一歇,于是传出新的流言,只说圣人是准备就在这里等待前朝皇帝的陵寝开封,然后直接送大长公主入葬。 这个只能说是流言,而不能说是谣言,因为前朝几个皇帝的陵寝都是岐山东面、渭水北面周边,离仁寿宫并不远。 但是张行已经察觉到了什么,心知很可能再有变故,却是下定决心要去找人问问主意。不过此时,他根本不太敢进行宫核心位置找白有思商量,更没法跟秦宝探讨这种问题,便干脆去找了李定。 天气闷热阴沉,张行找到李定后,将他拽到外围偏僻处,直接将事情经过一一说明,只是省略了自己的冲动心思而已。 “有这样的事情?”李定愕然一时,却又恍然起来。 “不过这就说得通了。” “怎么讲?圣人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张行诚恳请教,这种事情很可能牵扯到一时的贵族风俗,也就是说此时贵人们的特定政治游戏规则,他是真不懂。 “圣人明显是想让马锐自尽。”李定叹气道,同时不顾是在行宫外围,努力压低声音。 “不要让他为难,也不要让他担上不顾大长公主尸骨未敛便负了自己最后血亲的名声……说不得还想让马锐以忧思过度的名义去死,一并下葬……事情肯定是这样的……但真没想到,真没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