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如故》 第一章 宋商 天边将将浮起微白,憉城县的街道上已有三两农妇烧好了炉子。 远方楼阙隐在清晨的白雾中,凛然沉寂,一派肃穆庄重之感。 街道传来马蹄的哒哒之声,伴随着铜铃作响越来越近。 有妇人探目望去,最先看到是那匹长鬃高马,马背上驮着繁重的包袱,随着缰绳一紧,两侧系着的铜铃便叮当作响。马下的小郎君身着轻服走得很快,与妇人打上照面的时候,她抬起手中蜷起的赤色皮鞭,高喊出声:“胡婶!” 妇人听声辨人,待反应过来这不是小郎君,而是与自己相熟的小娘子时,颇为爽朗的欸了声作为回应。她看着小娘子牵着大马拐入前街,路的那头隐约有光亮。 宋府坐落在前街的中央,是各路行驶流通的枢纽处。 府门此刻大开,院中堆积成山的货物皆盖着草帘,露水凝结一处,顺着麻绳缓缓往下滴落。麻绳浸泡过桐油,拧得相当结实粗壮,不同于百姓用的草绳,这是外贸商队专用的捆绳。 宋氏商队常年游营在西境,将中原的纺织品、生活器皿与西境的药材、珠宝进行交易置换,沿着河西四郡进入司隶境内,继而从长安南下途经河南郡,再穿过兖州,最后回到楚郡憉城。 他们跨越十三州的版图,从东面到最西端,开春拔步,年关回乡。因货物种类繁多不一,行途中山匪歹徒又络绎不绝,是以每年商队都分为三批人马进行输运,前批将楚郡所需先行送达,二次则是携带少量的贵重物品,最后一批由宋氏的两位家主亲自赶车售卖。 立秋刚过,夜奴就收到家主来信,护送贵重物品的少家主约莫着这两日便能回家。夜奴连着三夜都等在路口,少年焦急地踱着步,眼看灯笼中的蜡饼就要燃尽,还未见着人。 路口隐约有踪影,待红鬃马出现的时候,夜奴紧蹙的眉头终于得以舒展开来。 他欣喜地跑上前去,摆手呐喊:“少家主!” 萧明月牵着红鬃马加快步伐,走至府门的时候就瞧见夜奴眼眶里盈满了泪花。夜奴将灯笼递上前来仔细地照着脚边,她唇角一勾,青色直眉,英姿飒爽,倒真有些俊俏郎君的风华模样。 她摩挲着手中小赤鞭,故意揶揄眼前这个弱冠未及的少年:“以往奔波岁余,也不见你这般想念,可是做了什么亏心事怕我回来罚你。” 夜奴攥着灯笼的柄头着实委屈,言语间也不似寻常主仆般那样恭肃,甚至带着些嗔怪:“家主信中说了你的归期,可前些日子下了几场秋雨,河水暴涨,我忧心你赶路回家又怕你拖延时间被雨水拦了路。”这边说着,他顺手牵过红鬃马又问道,“不是有辆缁车么,怎么只剩这匹马了?” “路实在不好走,为了减轻负重,我连同一些货物卖了。” “那我给你打的马凳呢?” “大雨被困山中的时候,添火做了薪。” 夜奴瞪着眼睛,看着迈上正门石阶的萧明月:“少家主你怎么这样啊。” 萧明月回过身来,神色颇为凝重:“我问你,在狂风骤雨黑布隆冬的夜晚,一个马凳,和一个即将冻死的少家主,你救哪个?” “那…那自是你了。” 萧明月唇角含笑:“那不就得了。” 夜奴噎了噎,还想着话术驳她一驳,就见人自顾入了门,迫不及待地往屋舍走去。 他只能牵着风尘仆仆的红鬃马,拐向东侧门的马厩。 夜奴将货物归置完后,便瞧见萧明月已经梳洗好走出廊下。 她换下了紧袖束脚的骑装,着了身宽松的玄色长服,先前散于肩颈的青丝此时用一支白玉簪服帖地挽于脑后。从不离身的小赤鞭替了那些精美佩玦系于腰间,瞧着有几分潇洒肆意。因常年游行在外穿便了男服,久而久之倒觉得比女服要舒适些。 萧明月脚步走得急,下了石阶险些被压货的木头绊倒,好在其身手矫健一个踏步便化解了。生于商贾之家,又做着边贸行当,最不缺的就是手脚功夫。 夜奴追上去隔着廊庑喊道:“这急匆匆的又是去哪?” 萧明月头也未回,摆了摆手:“金府。” “金府?”夜奴一听又蹙了眉头,可话音追不上人,“我忘了同你说那个金……” 萧明月哪有耳朵听夜奴的唠叨,她迈着步子快速走至后街,来到胡婶的饼摊,递上一钱:“要两块热乎的,越脆越好。” 胡婶接过钱币后将双手放在粗布上擦拭干净,再去团饼子。 她看着萧明月笑盈盈地喧着话:“萧娘子今年倒是回来得早,正好赶上过中秋,自个儿吃点热乎乎的甜饼可不比关外的劳碌来得畅快。要我说呐,你就别再和他们风餐露宿的去受罪,快快叫宋大给你寻个好郎婿,凭你一身本事当个主母可不是难事呦!” 宋大便是宋氏大家主,宋寅虎,二家主叫宋飞鹰。萧明月是宋氏商队家的养女,里闾间人人都知晓。宋氏无主母,两位家主皆已过中年,宋寅虎育有一子,却远在长安,二家主从未娶妻,至今孑身一人。 “婶婶这话说的,”萧明月盯着冒热气的烤饼,随后眨眨眼,有些调皮与精明,“倒说我心坎去了,我阿父就一直赞你家大郎不错,只可惜脚步慢了让别人登了先。” 胡婶哎哟一声,又气又笑:“那个有了新妇忘了娘的不孝子,提起我就心尖疼。”她家中的一箩筐琐事如同小贩挑担走街串巷,关于“恶妇与刁婆”、“悍女与毒母”的各种版本来回演绎。市井中不乏家长里短,反复也能道得津津有味。 提起家中逆子,胡婶倒止了让萧明月找郎婿的话头。 萧明月想起阿父的话,找郎婿决计不能找后街卖烤饼的那个长舌妇家的,天天变着法子作精,入了门还不尽是鸡飞狗跳的日子。宋大和宋二,一个鳏夫另一个老光棍,都不晓得被这些长舌妇们暗地编排过多少次,每每经过路口都臊的脸红。 萧明月虽是养女,却是宋大心间的宝贝疙瘩。 十一年前,西境蛮夷猖狂肆虐,不停地侵犯汉土,宋氏两位家主在荒漠戈壁中将六岁的萧明月捡了回来,她当时只记得自己的名字,有个失散的兄长,继而就是家乡长得比月亮还高的树,至于其他的已然记不清。大抵是家乡惨遭屠戮,她一路逃亡才迷了路,即便后来宋氏替其多方找寻亲人,亦是无果。 宋氏待她犹如亲生子,她唤宋寅虎为阿父,拜宋飞鹰为师,阿兄宋言不愿守在笔砚间,便远走他乡挣功名。就连阿父都说,将来这衣钵只能传给长女,宋言就当没生过。但萧明月的这般劳碌辛苦在外人眼中,认为宋氏还是委屈了小娘子。 萧明月的快活是怡然自得,他人如何作想皆不入心。 胡婶饼摊旁卖羊杂汤的老媪听着两人喧话,忍不住笑出声来。 这一笑便被呛了气,捂着嘴咳了几声。 胡婶将两块烤好的饼子包在粗糙的麻纸中,递给萧明月,顺口同老媪说:“你这喘病一入了秋就犯得勤,为何还不抓药吃?” 老媪深深喘了两口气,这才回道:“一直都是在金家药铺抓的药,可这半月来他们一直没有开铺子。” 萧明月本来要走的,听到是金家药铺时便多问一句:“为何没开?” 胡婶替老媪接过话头,说起人家事来简直神采飞扬:“你不晓得,上个月金家孙辈小三郎死了!” 萧明月一愣。 胡婶说起死人来也有几分惋惜,但更多的是旁观者的热闹劲:“这眼见寒冬要来,关外不太平,听说小三郎抵抗外夷尸骨无存,送回来的只有沾血的破烂衣裳,随后家中药铺便都关了。我听说啊,金家的难事可不止这个,听闻大房寡妇凌氏要过继儿子,二房秦氏就折了小三郎,这个节骨眼你说糟心不糟心?” 老媪煞有介事地附和:“真糟心。” 萧明月捧着热乎的烤饼微微蹙眉,脑海中浮现出金家小三郎内敛含蓄的模样。 他今年也就二十有二,分明是大好年华…… 胡婶也没留意萧明月是什么时候走的,她捡了个碎木垫在屁股底下,挪至老媪旁:“只可惜这世道不安,算他命薄。” 第二章 阿姊 金府外挂着招魂白幡,还点着两盏灯。 有个小仆拿着扫帚正在清扫门前落叶,瞧着萧明月径直走过来微微愣了下,待看清样貌时才反应过来是谁。萧明月自顾往里走去,小仆急忙拦下:“萧娘子,你不能进去。” 萧明月从来都是自由出入金府,今日的阻拦莫名其妙,她问:“我为何不能进去?” 小仆有些为难,挠挠鬓角小声嘟囔着:“我家金夫人不让你进去……” 萧明月与金府打了十几年的交道,自是知晓府内情况,她压着几分不耐问道:“金家三房夫人,还有位老夫人,不知你说的是哪个?若是金老夫人不让进,我便不进,但若是旁人说的,我偏进。”她在外行走多年,身上那点温婉柔和的性子早就被消磨得差不多了,故意话中带着些许戾气,唬一唬未经世面的小仆自然不在话下。 小仆不敢再去阻拦,哆哆嗦嗦在萧明月背后以掌附唇,还告着小状:“大房,大房说的。” 萧明月要去的是西苑,金府宅院的建造算不上多繁华,但亭台轩榭、花草灵石皆修得甚好,曲水途径东南西北四院,芙蕖布满水池,虽逢立秋但仍是满目翠绿,株株嫣红盈满露珠,沐浴在晨曦之中显得格外清雅。岸畔修竹隐水,传来飒飒之声,一幅闲淡惬意的好景。 前往的西苑日头强盛,酷暑最是难熬,好在天气转凉让人得以清爽。 萧明月知晓,她的阿姊最怕热。 绕道东苑的时候,有嘈杂声传出。 萧明月辨出是金老夫人的声音,走近时里面传来声响,随后便听见金老夫人呜咽着喉咙说道:“我不是图那些黄白之物,只是我家少仪分明是为国捐躯,骸骨埋沙血衣归乡,如今未赐葬钱更无半点名声,我怎能不怨?” 金老夫人拄着紫檀手杖往地上用力掷了两下,顿时悲从中来眼眶绪泪,她抬起衣袖拭了拭,却难以抑制住情绪。 身旁站着府内的朱管家,他服侍金家几十年,也是看着金少仪长大成人,感情甚是浓厚。 他自是心中难过,想说小三郎没有功勋又怎会受封,却又不忍伤老夫人的心,思忖片刻婉转说道:“少仪君出关打仗,郡县为此减了我们清河乡三百亩田地的两成赋税,我打听到五原县程家郎君断了腿也只是补贴了八百钱,真要算下来,郡县对咱们金家是有情义的。” “可我……”金老夫人锤着胸口,抽泣出声,“这里疼啊,少仪是我金家孙辈唯一的男丁,当初我说雇人代役,他非要自己去,求稳过个两年也就罢了,又私自做主去边郡打仗,我现在真是悔恨莫及,就应当听二房的话把他守在家里,我愧对金家列祖列宗……” 朱管家哀痛说道:“老夫人莫伤痛了。” 听到此处,门外的萧明月眉间微蹙,正想着什么身后突然有人狠狠推了她一把,手中的烤饼没拿稳,一不留神飞出去滚到了地上。 来人言语尖锐,清着嗓子喊道:“哪来蟊贼!” 萧明月看着地上滚满泥土的烤饼,舌尖抵了抵齿间,冷下双目。 她不用回头就知道推自己的人是谁。 “金少君。” 萧明月转过身去。 来人梳着高髻,头顶斜插金玉簪,一身水蓝色襦裙压着月牙白的翘头履,耳铛晶莹透亮润着光,瞧着很是华丽。 金少君早就看出是萧明月,故意在身后那样推她。与金少君一同前来的还有大房凌氏,这骄纵的母女俩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金少君下手粗鲁,凌氏也只当没看见,拂了拂头上的金花步摇。 “萧明月,谁把你放进来的?看门的狗总惦记外面的肉,看我不打他几下板子!” “闭嘴。” 金少君被萧明月出声一呛,顿时冷下脸来。两人幼时便相识,梁子结的比屋顶还厚,金少君落不得下风,讥讽说道:“瞧你,还是这幅不男不女的样子,鬼鬼祟祟潜入我家,哦,不对,你是鬼鬼祟祟想翻西苑去找晦气。” “你说谁是晦气?” 萧明月眼睛一眯,抬手动了动小赤鞭。 金少君本能地往凌氏身旁一缩,凌氏顿时张开双臂像母鸡般护住幼崽,开口呵斥:“这里不是你宋家,是金府,撒什么野?” 凌氏惯用长辈的身份压人,萧明月径直解下鞭子,缓缓将遒劲软长的鞭身舒展开来。她面容清雅,五官绝俗,不似旁的女娘羸弱蒲柳、娇婉含羞的,反倒浑身充斥着凛气与乖戾。如此模样看着母女二人,显然也不会给好颜色。 她说道:“我若是真是撒野,也没人能拦得住。” 话落间毫不客气地一个鞭子抽打下去,将那凌氏母女吓得肩头打颤,抱在一起齐齐跳了脚。小赤鞭落地发出刺耳的噼啪之声,可鞭子并没有真的打在她们身上,而是落在金少君的脚边。 这一惊吓将凌氏母女确实唬住了,只觉得心尖狂跳不止,手心都变得湿漉漉的。 廊下的动静惊扰了金老夫人,她颤颤巍巍刚走出来,就见金少君率先扑过去告状:“大母!陆九莹的这个刁仆想用鞭子抽我!以后不准她进我们家!” 陆九莹,便是萧明月义结金兰的阿姊。 “好了好了。”金老夫人很是疲惫,眼角还挂着泪渍,她叹口气说道,“家中哀事,还要吵吵闹闹,成何体统。” 凌氏眼尖地上前扯了把金少君,顺手搀扶住金老夫人,笑得甚是谄媚:“君姑,少君心头惦记着您,忧心您没胃口,天不亮就起来熬好了鲫白羹,这不过来给您请安了。”说着连忙又补充了一句,“娣妇那里我已经送了过去。” 萧明月站在一旁挽着鞭子,虽神色如常,但心中生出嘲讽之意。 大房凌氏向来刻薄,与二房秦氏明争暗斗多年,龃龉颇深,奈何后者生出个“好”字,牢牢把持府内中馈,而凌氏只有金少君一个独女。 金少君还敢对萧明月吹鼻子瞪眼的,却被其微微一抬手吓得再次缩了脖子。金老夫人转向萧明月,温和说道:“你是来找九莹的吧,她不在府内。” “不在府内是何意?” 萧明月正疑惑,金少君抢过话头略显得意说道:“陆九莹犯了错,被罚在清河乡草堂看守田园。” 此话一出,萧明月也不端着了,冷着一双目很是不悦。 她问道:“我阿姊犯了何事?” 金少君和凌氏却都不说话,金老夫人也是愁眉苦脸的,只能是站在一旁的朱管家坦言告知:“半月前,少仪君讣文送到家的时候,二房伤心欲绝,九娘子打碎了秦夫人的玉镯,那是少仪君买给秦夫人的寿辰礼。” 萧明月怎会相信片面之词,没有人比她更了解陆九莹的心性。她直言说道:“我阿姊行事向来谨慎,先不说她为何打碎玉镯,你们就因为这点小事便将她送到草堂,是否有失分寸?” 金少君立即接下话头:“你俩是义结金兰的好姊妹,当然为她说话。我二叔母失去阿兄本就痛不欲生,这般伤心的时候九莹还故意打碎玉镯,不就是记恨当初二叔母阻拦他们的亲事么。” “你胡说什么?” “我怎的胡说了?阿兄不就是因为没能和九莹在一块,才心灰意冷地去服兵役,现在我阿兄死了,她倒是还有气呢?罚她去清河乡看守田园已经是格外开恩,若是送了县衙,可得治她个不守妇道的罪过。” 萧明月欲势上前,鞭子指向金少君,眸光凌厉:“你再敢编排半句。” 眼看两人近身要纠缠,凌氏和朱管家赶忙伸手拉扯。 凌氏推搡着萧明月,煞是气急:“你这小娘子,粗鄙不堪!我看缺少家长管教!” 萧明月怼的也是风风火火,她隔着人群一把揪过金少君的衣领:“您都教不好自家孩子,还得让我这个旁人来教,今日若是不给她点教训,守不住妇道给你们大房丢脸,婶婶岂不是白生了?” “你……”凌氏苦着脸只能向金老夫人求助。 金老夫人本就心中躁郁,经过面前一闹顿时眼冒星子脚跟发软,若不是朱管家及时搀扶免不了磕磕碰碰。这边凌氏故意喊着:“君姑,是不是刚才碰着了?碰哪了?” 萧明月只能松手,但看着哆嗦的金少君难以出气,就在其松开衣领的须臾间她突然摘取了金少君的耳铛,速度之快让对方无法反应。 “这对琉璃耳铛分明是我送给阿姊的,既然你想要,”萧明月眸子漆黑,如那深潭一般难以捉摸,她索性将耳铛一把扔进池水中,扬眉看着金少君,“偏不给你。” 金少君摸着刺痛的耳垂还有些愣怔。 随后萧明月恭敬地向金老夫人行了礼,这才堪堪说道:“我与九莹阿姊义结金兰,她尊称您一声大母,我便也敬您爱您,只是有句话我想提醒老夫人,你们都别忘了,我阿姊姓陆,不姓金,她可是与当今圣上同宗,是你们当初跪地求来金府的。” 提到圣上,众人脸色微讪。 “入金府这些年,我阿姊从未说过你们半分不是,但你们趁我不在家就这般随意欺负她,我萧明月今日把话放这,若我九莹阿姊在乡下有半分闪失,这府内的任何人都别想好过。”萧明月将话说完,毫不客气地撞开挡路的金少君。 金老夫人昏昏沉沉的,捶着胸口唉声叹气。 那凌氏张着嘴也是半天才气出一句:“缺少家长管教!” 第三章 翁主 本该这一趟欢欢喜喜,岂料闹了满肚子火。 萧明月回家牵了匹新马,夜奴咬着饼子好奇少家主为何去而复返。但瞧着脸色很是不好,估摸着已经知晓了金少仪战死的消息,想出去遛两圈。 憉城金氏论门第与资产比不上其他世家,在偌大楚郡中算不得大户。但金家能有今日百亩良田,七家药铺还有若干宅邸,与寄居的陆九莹有很大关系。 陆九莹和萧明月的身世有所不同,萧明月自幼与亲人失散而被宋家收养,有幸遇到待自己如亲生的家人,阿兄宋言更是疼爱她,让出了少家主的位置,为此宋氏商队上下都对她敬重有加。 但陆九莹——她的身世在楚郡甚至泱泱大朝中都不是秘密,其大父林义王曾是起兵叛乱的罪王,她亦是恶名昭彰的罪臣之后。 林义王于楚郡兵变失败后本该夷三族,但有藩王不忍其绝后便上书力求,堪堪保住了林义王的六岁嫡孙女陆九莹,其余家眷皆死于斩首。 陆九莹虽然活了下来,却被押至都城发配掖庭为奴,直到十二岁解除奴籍她才循着路子找来金府。陆九莹的傅母是林义王府的老管事,也是金老夫人的亲姊妹,两姊妹十分要好,林义王府盛世之时,金老夫人借着姊妹的光得了不少福报。王府危难之际傅母给姊妹送去书信,遗言中再三恳求,希望金老夫人无论如何都要护好这位翁主。 金老夫人以为陆九莹被发配掖庭此生将困,谁能料到她会脱离奴籍,又逢当朝魏皇后生辰,孝帝大赦天下,由此陆九莹被恢复了翁主身份,还一路寻回了楚郡。金老夫人信守承诺,携大房、二房、三房跪地行大礼迎接翁主入府,这一住,又是一个六年。 在金府的六年间,陆九莹虽寄养在大房门下,却独居西苑,行事作风毫无翁主派头,实属是个温婉柔和,从不争论的小女娘。只可惜,守承诺的是金老夫人,家中开枝散叶人口纷杂,又哪能过上风平浪静的日子。 金老夫人总共生了两个儿子,外加一个养子,总计三子。 大房郎君走得早,凌氏只生了金少君一个独女,二房金如晦不管家事只弄风月,除了秦氏,外头还有不少姬妾,好在秦氏争气生下了嫡长孙金少仪,还有一个嫡女金少淑。至于三房金不染,是金家其他分支寄养过来的,金不染多少不受待见,与大房二房多有龃龉,后来讨了新妇周氏,生了一对双生女,周氏更是与姒妇们不合,最后索性三房分家远走,一路周转最终在长安定了家。 金府的中馈之权还是落在了母凭子贵的秦氏手中,谁叫家族中只有金少仪一个孙子辈,凌氏即便心有不甘也只能咬牙咽下。而在三房你争我夺的这些年,外来的陆九莹成了各房可以撒气的对象。 众人本以为只要迎来翁主便是迎来源源不断的财宝,可当朝孝帝只是恢复其身份,并未享有食邑,实乃为庶人。想想也是,一个本该被处死的罪王之后,又能带来什么殊荣呢? 陆九莹顶着徒有虚名的翁主名号,受尽了他人揶揄与白眼。 在憉城县生活的这六年,要说陆九莹最大的欢喜并不是金家小三郎,而是与萧明月的相识。她们在一处相互秉持,走过了许多不平的日子。 眼下金家唯一能护佑陆九莹的金少仪死了,往后的日子想必更是艰难。 此刻萧明月踏马飞驰在乡野田中,清河乡在城郊八十里外,那里种满了五谷和药材。几场秋雨落后,田间积满了水,有些未来得及收的粟早已倒塌一片,和在泥潭中任凭田舍翁如何搀扶都立不住。 萧明月想到陆九莹这样柔弱的一个小女娘要跟田舍翁一般下地,心中很不是滋味。她手持小赤鞭,双腿夹紧马的腹部发出“吁吁”之声。 马蹄踩过水坑溅起朵朵泥花,留下不大不小的印子,很快又被流淌的雨水续满。 沿路有个小牧童牵着老黄牛走过,他清脆嘹亮的声音响彻阡陌田野:“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小牧童约莫五六岁,抬头看向迎面而来的萧明月,顿时被其马上的飒爽风姿所吸引,手中折的一枝金桂晃了晃,后半句却怎么也没背出来。 萧明月看着牧童艳羡的目光,心中躁郁顿然消散。 她听着秦诗这才想起今日是白露,秋风至,露润山河,是丰收硕果的美好时节。萧明月拉着缰绳缓慢走着,从袖中摸出两个钱币抛给小牧童,唇角扬笑:“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小牧童捧着钱币傻愣愣的,看着萧明月跨马离去。 金家的草堂就在眼前,萧明月抬头而去,入眼即是一片耀眼的秋海棠,茅草屋隐在花丛后露着不规整的屋檐。那屋檐上似乎还坐着一人,正艰难地用泥巴和着茅草,只是她有些惧高,动作也不娴熟难免困顿,挪动间一不留神便踩了空。 “阿姊!” 随着萧明月的一声呐喊,陆九莹摔下了屋檐。她当即定气凝神飞身跃起,利索地甩出鞭子缠住屋前那根粗壮的海棠树,借力而下,这才堪堪接住人。 草屋虽不高,但突如其来的踩空还是让陆九莹受到了惊吓,她顾不上双手腌臜只管紧紧抓住这根天降而来的救命稻草,待看清来人面容时,脸上的惊慌转化为诧异之感。 陆九莹惊呼:“阿渺?” 渺是萧明月的闺中小字,只有最亲近的人才会这样唤她。此时她双臂弯曲,抱着轻盈的陆九莹,蹙着眉说道:“半年不见,阿姊怎的又消瘦很多?” 陆九莹重新落脚站稳在地,她脸色泛白,身形单薄,一身雪青色的绕襟深衣上没有任何绣花,头发也被粗布头巾包裹严实,俨然一副乡野娘子的模样。只是她那双如同山间麋鹿般的眼睛,瞧着十分灵动,恰时一片红色海棠花瓣缓缓下落,印着湿漉漉的眸子,像是鸿羽浮波,极有风华。 到底还是王室贵胄,陆九莹即便是罪臣之后,骨子里的气度是粗衣劣布也难掩的。 陆九莹站姿板正,双手交叠在腹前,朝萧明月淡淡笑着:“今年热暑饮食不佳,自是消瘦不少,阿渺不必担心。倒是你,以往都是年关才回,怎么这次一声不吭的,连书信都没有。” “自是要给你个惊喜了。” 萧明月活泼,陆九莹内敛,两姊妹心性不一,可相处起来却又十分亲密。 陆九莹解下头巾,团了团便擦拭萧明月衣领间的泥渍,她温和说道:“你这般紧赶慢赶的,可是为了我十八岁的生辰?” 果然什么事情都瞒不过聪明的阿姊。 萧明月倒是俏皮一笑,反问她:“那你猜猜,我这般赶回来给你带了什么生辰礼?” 陆九莹抿唇浅笑道:“猜不到。” 两姊妹话间走进草屋。 萧明月从未来过金家的田园,想过这里的草堂破败没想到这般破败。 红泥糊的墙壁,顶上架着几根发霉的木梁,屋内生活陶罐三三两两,除了窄床便是一案两柜,还有靠近木窗的庖厨。灶台起得不高,旁边搁着巨大石臼,舂米将将做一半。就这般不大的空间,还养着六尺长的菜床,冒了一茬茬的绿尖,若不是陆九莹身材娇小纤细,怕不是连站的地方都没有。 萧明月刚脱履在席上跽坐,就看见一只手指长的大黑虫从眼前爬过,想同陆九莹喧话的热情断然消灭,心头的怒火陡然又升起:“金府简直欺人太甚,她们在清河乡不是有座院子么,怎么忍心让你一个女娘独居在此?” 陆九莹将晨间煮好的汤茶端了过来,倒进陶碗中给萧明月递了过去。 她知道萧明月必然去了金府才能寻来清河乡,只是府中遇哀事,死者为大,其他矛盾皆微不足道。想到此处,陆九莹在萧明月身旁坐下,示意茶碗说道:“今日白露,我取了粟尖上的晨露煮茶,滋味清甜可败心火,你尝尝?” 萧明月看着清汤确实也有些口渴,她端起来还未入口便嗅到田间谷物的清香气,浅抿一口已是口齿生香,回味无穷,萧明月一饮而尽颇为爽快。 她捧着碗递向陆九莹,笑弯了眉眼:“前有饮木兰之露,我倒觉得阿姊这粟尖之水才更胜一筹。” 陆九莹瞧她饮的开怀,笑了笑又添了一碗,这才宽心说起正事:“我本来是住那边院子的,只是这几日作收,便给府内帮扶的田舍翁煮些汤茶。阿渺,小三郎是金家嫡长孙,金老夫人向来最疼爱他,只可惜天妒少年,落了个这般结局。金老夫人的身体本就不大好,噩耗之下更是滴水不进,我也很是担心。” 萧明月敛下神色,有些不平:“你这般担心她,可金府又对你做了什么?” 陆九莹毕竟在府内住了多年,她了解金老夫人的心性,能坚守诺言至今未反悔已是难得。只是两房主母各有心思,很多事情已经不是金老夫人说的算了。 陆九莹抿了一口茶汤,又说:“是我有错在先,打碎了二叔母的玉镯,罚我到乡里来也是毫无怨言。” 萧明月放下陶碗,问道:“我才不信是你故意打碎,当日到底发生何事?” 第四章 逃兵 陆九莹看着陶碗中的青色茶汤,想到金少仪风华峻朗的模样,心中难免喟叹。 她说道:“我听见朱管家同二叔母说,小三郎不是战死的,是当逃兵被抓回去斩了首。当时金二叔也在,他和二叔母发生了争执,我同朱管家劝阻间不小心把二叔母推倒了,她手上的玉镯便是那个时候碎的。” 秦氏丧子之痛已是难忍,金如晦认为家门不幸丢尽了脸面,便叱喝几句,秦氏本就怨恨金如晦不着家只会宿眠花街柳巷,冲动之下抱着漆器便砸向他的脑袋。若不是朱管家和赶来的陆九莹,说不定两人真的会闹出人命来。 后来秦氏怒火转至陆九莹身上,借口将人给撵了出去。 听到金少仪是逃兵,萧明月却有些不相信,她说:“小三郎通诗文,识春秋,是个有风骨的人。”看着陆九莹点头附和,又问,“这话是朱管家说的?” “是。” 可早上听着朱管家和金老夫人的话里,似乎没有说到金少仪是逃兵。 萧明月又喝了口茶,摇摇头:“这一家子,真让人捉摸不透。” 陆九莹端详着萧明月,后者发现便眨眨眼,弯了弯唇:“怎么了阿姊?” “你还没说要送我的生辰礼。” “这个嘛,”萧明月突然卖起了关子,她凑上前说道:“再过三日便是中秋,也是你的生辰,我们去县里最好的酒楼吃酒,到时候我再奉上生辰礼。” 陆九莹倒有些惋惜的伤感,她看了眼院外,捧着热乎乎的陶碗轻声说道:“我暂且不能离开草堂,这个中秋怕是不好过了。” “好过好过,”萧明月坚定地说道,“只要有我在,阿姊便能过个团圆的日子。” 两人相视一笑,而后又聊了些女儿家的私话。 萧明月离去的时候,陆九莹就站在海棠树下,双手交叠,姿态文雅,一动不动地看着她。萧明月读懂了阿姊的眼神,她于马上冲陆九莹扬了扬鞭子,甚是肆意:“金府翁主,中秋见。” 陆九莹难得笑出声来,眸中隐约有水光。 这世间唯有萧明月一人,从始至终当她是翁主。 隔日,萧明月让夜奴将金府所置买的药材全都整理好,悉数抬上了马车。 夜奴比萧明月小两岁,今年刚满十五,许是少年生长的慢,脸上还挂着稚气,那双圆碌碌的眸子纯得像一汪碧水。此刻他正悠闲地坐在马车边,朝天抛起一颗烤豆子,再用嘴接住,嘎嘣咬的脆响。萧明月过来的时候,对着他的脑门就是一弹。 夜奴抱住脑袋哀嚎出声:“少家主!我很痛的!” 萧明月此时打开厢门坐进车内,声音不咸不淡的传出:“别人十五岁横刀跃马,少年封侯,哪会像你这般唉声喊痛的。” 夜奴牵着缰绳不情不愿的吁了声将马儿赶动,嘟囔一声:“我又不用出去打仗。” 二人关系是主仆更是恩人,少年是萧明月在贸易路上捡回来的小孩,因为一口硬邦邦的麦饼便死皮赖脸地跟着走。在宋家的这五年,夜奴就是萧明月的专用小仆,少家主性子刁蛮没少欺负自己,但他想通了,与其在外面忍饥挨饿还不如眼下受点小气,在这样的世道里,没有什么比吃饱喝足,还有个温暖的地方睡觉更美哉的了。 这般想着,夜奴突然就觉得他的少家主还算个好人。 于是乎,驾车的劲头猛然十足。 车子赶到金府,门口还是昨天那个家仆,他看见夜奴便知道是谁来了,吓得赶紧跑进府内,一会儿,朱管家急色而出。 萧明月抱着胳膊就等在三个木箱旁侧,朱管家连忙走过来问着:“萧娘子,你这是?” “你们把药铺都关了,先前订的货只能给你们送到府上,都是西境珍贵的药材,我得亲自送来和管家您对接好。” “这样啊。”朱管家面色是有些难处的,昨日萧明月同凌氏闹得很不愉快,今日过来怕是又要挑事。 萧明月看出朱管家的担忧,直言说道:“我同您清完货对好账便走,放心,我哪都不去。”说罢招招手,示意让夜奴开始抬箱子。 朱管家也不好再说什么,便让府内家仆一同帮忙。 如此萧明月顺利进府,同朱管家到南苑账房盘货。 南苑是二房的住所,因秦氏把持中馈所以府内大小事宜都在她手边,只不过最近特殊,好多琐事就交给朱管家去打理了。 账房内,夜奴和药铺小仆在清点,萧明月和朱管家就站在旁侧看着,此时她余光瞧了瞧人,悠悠说道:“小三郎这一走,朱管家倒是成了二房最得力的人。” 朱管家也是老人了,怎能听不懂萧明月这句话的含义,只是他不知道萧明月为什么突然这样说。朱管家问道:“萧娘子,你这什么意思?” 萧明月此时微微侧身,朱管家也跟着动了动。 她低头一笑,看着朱管家的眼神有探究的意味,她用着两人听见的声音说道:“朱管家同秦氏说小三郎是逃兵,秦氏感恩你的帮助隐瞒,便放心地将权利交予你手。但往后来看,二房若是失利不能掌权,朱管家倒是可以带着这些本事另攀新主。朱管家,您倒真有几分这个。”她竖了竖拇指。 朱管家顿时就急了,被萧明月此番大逆不道的话臊红了脸,他绷直了身子,有些气恼说道:“我在金家几十年,从未肖想过半分!少仪君在战场上叛逃不是我说的呀,是大房说的……”刚说到大房他就止了话头,想了想觉得事到此处再不说自己倒摘不干净了,他将萧明月拉远了些,方又小声说道:“大房凌夫人的外甥刚升了县丞,是他透的消息,若是没这层关系全楚郡都知道少仪君是逃兵了。我们压着消息都不敢告诉老夫人,二房更是不敢闹大,我说萧娘子,这个时候你就别老挑她们的刺了,九娘子想必也不愿让少仪君的丑事被散出去。” 萧明月暗自思忖着,面上表现出不想多管闲事的样子,她说:“是她们先欺负我阿姊,关我阿姊什么事。” 朱管家似乎也不知该如何办才好,他忧心说道:“老夫人是万万不能知道少仪君是逃兵的事,她的身体受不了的。” 萧明月由此想到什么,而后她便说:“话是如此……行,我省得了,朱管家大可放心,我也不是不讲理的人,只要她们不惹我阿姊,大家都能过上安稳日子。今日这事您知我知,九娘子还劳烦您今后多加照顾。” “都是应该的。” 顿了顿,萧明月转过身喊了声夜奴,“你们先盘,我还有事先走了。” 朱管家还未回过神来,欲跟上说道:“我送你。” “不送,路熟得很。” 萧明月出了账房往廊下走去,穿过这道长廊走至曲水畔便能到府内中庭,她到了曲水畔之后快速看了看四周,没有瞧见人影,于是侧身拐向右手沿着青石阶往下。 金少仪生前的住所,就在那。 他的院子里落满了枯叶,池水浑浊,林草长得参差不齐,怕是有一段时日没清扫了。萧明月没能打开房门便从后窗钻了进去,屋内宽敞明亮,物品摆放整齐,书案上摞着高高的竹简,笔砚就收在旁侧盖着布子。 萧明月小心谨慎地查看着,从书案到木柜再到衣橱,最后在床榻的软垫底下,找到了一张珍贵的缣帛。她瞧了瞧,微微蹙起眉头,这是金少仪的诀别信。 第五章 过继 金少仪情定陆九莹的事情,萧明月是知晓的。 二人曾在府外见面相谈,还是由萧明月把的风,只不过他们不是一对惺惺相惜的有情人,而是金少仪一方单相思。 陆九莹将自己视金少仪为兄的心意说的真切,倒是金少仪情深似海不可自拔,他不顾礼仪紧紧抓住陆九莹的手,神情悲怆:“我到底何处不如你意?还是觉得我的身份配不上你,但凡你说的我都可以去做,九莹,哪怕你看我一眼都好。” 陆九莹如何都抽不回手来,她也甚是难办:“你是金家嫡长孙,氏族荣辱重任在肩,二叔母对你寄予希望,你不要辜负她。我从来都是将你当亲阿兄看待,我只愿你前程似锦,一路坦途。我一个罪王之后,从不敢妄想攀附你。” 金少仪听到她说的话更是气恼:“你为了拒绝我便这般妄自菲薄,我从来不在乎你的身世,我倾慕的从始至终是你陆九莹这个人,你到底明不明白?” “我明白。”陆九莹看着他,认真地说道,“正是因为我明白,我才不会接受。” “我不懂,我不懂你到底为什么?你是不是担心阿母不同意我们的亲事,我们可以走,我们离开这里,四海十三州,你想去哪我便同你去哪好不好?” “你冷静一点。” “我要怎么冷静?我若连心爱的人都保护不了我活着还有何意义?” “……” 最后连萧明月都看不下去了,素来清风俊朗的小三郎犯起倔来真是九头牛都拉不住。她上前将二人分开,毫不留情地棒打金少仪:“小三郎,现在不是金家或者我阿姊身世的关系,是她不心悦你,你二人之间只有你一人单相思,从始至终不明白的都是你自己。” 金少仪顿觉脸色难堪,失魂落魄地往后退了退。 他看向陆九莹的悲伤神色仿若走入绝境一般无助,泫然不能自已,萧明月还想说些安慰的话,却被陆九莹按住手背。 金少仪想要听的话没有听到,想要等的情也期盼落空。 萧明月当时不知他们在外相见被有心人瞧见,后来陆九莹回府后秦氏便和金少仪发生了争执。没过多久地方郡招兵,金少仪谁都未告知便远走服役,而后更是去了边关打匈奴。 金少仪离开后,萧明月忍不住问陆九莹,是否真的不喜欢金少仪,陆九莹那时面色无异,只是话中颇让人深思。 她说:“我若是任何人,都可以喜欢少仪君,我若不是任何人,更不能与他有半点牵扯。” 回过神来,此时萧明月捏着金少仪留下的缣帛,若有所思。 萧明月离开金府后,金少君看到了夜奴乍以为萧明月也在,还好虚惊一场。只是她越想越气,回到北苑找到凌氏,撒泼喊道:“阿母,你帮我教训那个萧明月,她竟然扔了我的耳铛,你看我的耳朵到现在都是肿的。” 凌氏向来对自己这位娇生惯养且撒泼耍浑的女儿没有办法,她只好哄着说:“那耳铛亮得晃眼也没什么好稀罕的,扔了就扔了吧,最近你不要去招惹萧明月,她哪次回来不是闹得我们家鸡飞狗跳,同她一个外来户有什么好计较的。”说起外来户,自然也少不了陆九莹,她又补充道,“好不容易弄得二房和陆九莹生了嫌隙,我要在中秋那日将六六过继进来,有了他进我们大房,秦氏的权也不得不放。” 六六便是族里旁支的孤儿,刚满三岁,凌氏也是讨要了好些年,再加上外甥当了县丞恰好给自己添了把力,这才能将人收进房。因为家中哀事三年不得办喜,所以六六过继来就只是在宗祠上炷清香,族长们也迷信金府是因为男丁不旺才破了风水,催促快些把六六接过去。 凌氏因为膝下无子,多年来遭受夫家和娘家的难堪,现下好不容易能有个男丁,只觉得腰板也硬气起来。唯独不高兴的,便是金少君了。 金少君拉挎着脸说道:“阿母可是有了弟弟,便不再疼爱我了。” 凌氏笑着哎哟一声,拉金少君入怀,抚着她的脑袋说:“整天胡思乱想,你可是阿母的心尖肉掌中宝,当初若不是你发现少仪和九莹的私情,我又怎会有机会给二房这摊浑水中丢颗石头呢,更别说让金少仪心甘情愿地出去打仗挣功名了。” “阿母,”金少君依偎着凌氏,眨着眼睛,“你骗阿兄说陆九莹想要他有个功名再来迎娶的事情,不会暴露吧?” 凌氏撇撇嘴:“人都死了,尸骨无存,此事只有你知我知,还有谁知晓?本就金少仪先倾慕陆九莹,现在秦氏将一切怪责在她身上,不正是理所当然?我也只是顺水推舟而已。” “怪也怪阿兄命不好,别人上战场好好的,就他死了。” 金少君与金少仪之间本就没有多少兄妹情谊,后来因陆九莹来到府中更是互相厌烦。这厢变故中没了管束自己的人,到底不是自家亲兄长,金少君也就为金少仪的死难过片刻,转而就活蹦乱跳。 金少君快活地绕着青丝,笑着说道:“六六入宗祠的那天,我们也把县丞表兄请过来吧,都是咱家人,一起过中秋。” “那是自然。” 凌氏心情大好,眼睛一眯牵起几根细纹,她动手按了按。脸上肤色不算多白嫩倒也不泛黄,她今年三十有二,许是夫婿走得早,府中操心的事不多,看着倒也有年轻气。眼下一高兴,就对着铜镜扶扶鬓角,而后又画起眉来。 萧明月一直想着金少仪留下的绝笔信。 那方缣帛上的内容大抵是金少仪走前心中爱恨难抒,提笔排解,他诉说了父母之间冰冷的情意,家族的刻板教条还有命运的捉弄,仿佛他是一只本该翱翔的鸿鹄却被囿于檐下难以展翅,可偏偏无法舍弃这广厦之荫。而凌氏前来告知陆九莹的内心希冀,望他有朝一日封侯列爵,二人便能喜结连理,远走高飞。 要说金少仪天真,倒不如说他骨子里的男儿血性在沸腾,没有男儿不想保家卫国做出一番事业,金少仪肩上扛起了责任,自然生出更大的抱负。 只可惜,造化弄人。 萧明月回府后,府中家仆在整理货物。 宋氏商队拢共二十余人,每每出行家中只留三四个手脚功夫欠缺的来护院,像夜奴那样年纪小,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吃的还多的就从未跟着商队出去过。 此时,她走上前去问道:“周县令家中的货物可送过去了?” 小仆捧着账册查了查,这才回话:“还没有,前些日子大雨,夜奴就说等少家主回来,再将货物进行分拣。” “他倒是会躲懒。”萧明月看着眼前货物,思索片刻说道,“全挑出来,我亲自去送。”说完她便绕道后院马厩去牵自己的红鬃马,待出来的时候小仆利索地将县令府的货物整合装进褡裢,萧明月接过便跨在马背上。 她走前想起什么又叮嘱小仆:“等夜奴回来,叫他立刻装两升粲米,再拔些菘菜,炙羊肉半盒,送到清河乡金家草堂。我屋舍还有些甜饼,一并拿去。” 小仆点头允喏。 萧明月独自前往县令府。 县令府离前街有段距离,她牵着马踏过人流涌动的南市街道,在各式叫卖的贩声中穿梭,许是中秋佳节临近,憉城县的百姓们有携亲出来置买货物的,也有趁着热闹摆摊卖些小玩意。 萧明月四处瞧着,也想寻些入眼的好东西。 空气中若有若无地飘来馨香,她抬头望去,只见一家酒楼的阁楼处用木头搭了个棚,上头压满了黄白色的桂枝,花朵团簇,枝丫蓬勃。估摸着是店家想的花招用来揽生意。 萧明月走近时发现阁楼有异动,下一瞬便瞧见两根粗壮的木榫头脱位,花棚即将崩塌。 酒楼下蹲着几个孩童在玩闹,还有些妇人忙着挑布匹。 萧明月眼疾手快,当即抽出鞭子甩向阁楼,卷住一侧倾斜的木头,随即飞身跃起。可一侧倾斜另一侧必然不稳,就在这般危急时刻,余光中出现一抹紫影。 她在阁楼处寻到落脚点,转而便与那人对上面。 第六章 紫衣 萧明月看向对面,来人功夫不差,一身紫色衣袍从头遮到尾,将面容挡得严实,只露出一双深潭般漆黑的双眸,叫人一时难以探究来路。 他用一块粗布拴住错位的木榫头,用力一扯便重新插入槽位。两端力量由此均衡开来,就在萧明月还在想下一步动作的时候,那人已将布匹缠在栏杆上,踏步飞至自己身侧。 萧明月脚下突然逼仄起来,被他高大结实的身躯一撞,直接踩滑跌下阁楼。 她仰面朝天,怒瞪高高在上的那个紫衣人,只见他抬起脚便将榫头踢回槽位,随后张开双臂朝自己飞来。萧明月见机一鞭甩去卷住那人,紫衣人腰身一坠,继而迅速落下,可他又陡然攥住小赤鞭将萧明月扯向自己。 在这般短促间隙,两人竟然过了如此多的招数。 紫衣人一手擒住萧明月的后颈,一手紧锢其腰身,两人紧密贴在一起落于地面。他们带起了一阵风,那风从萧明月的指尖仿若游龙般肆意鼓动紫衣人的袍子,他只是抬了抬手,便将退至鼻峰的衣料再次遮了回去。 经过方才的动静,阁楼的桂枝打下不少小黄花,飘飘然化为花雨散落在两人身上。酒楼下站着的妇人赶忙抱着各自的孩子躲至一旁,面上显露惊慌,指着上头喧闹着。 萧明月与紫衣人对立而视,相比她的一脸愠色对方那双讥讽含笑的眸子,已然说明一切。 紫衣人负着手,俨然一副睥睨万物的姿态。 如若换做以往,萧明月在面对这样的挑衅定是不能容忍的,只是他适才毕竟救了那几个孩子,实在叫人难以寻到话头。她只得将鞭子朝地上奋力一甩,宣泄内心的不甘。 明明两人没说半句话,可好似已经结下了深仇大恨一般。 酒楼掌柜此时急匆匆地跑出来,确认没有人受伤方才松了口气,指挥着小仆上阁楼把木头加牢固。此时紫衣人从袖中取出一个金珠子,朝布摊扔了过去。 布摊主人看着金珠子喜出望外,乐呵呵说着:“倒也不必这么多啊。” 紫衣人什么话都没说,径直从萧明月身侧走过。 萧明月挽着鞭子紧紧咬着下颚,用自己这双无比热烈,仿若能喷火炙肉的凶狠之光送他远去。他的背影,像极了一座峥嵘崔嵬的雪山,让人望而生畏。 萧明月没有看清他真正的面容,适才袍子松动的那刻,隐约觉得那人的鼻峰很高,目光锋利,全然想不出该是怎样的一张脸才能如此契合。 直到人离开视线,她才回了神。 紫衣者一直都知道背后那人在凝视自己。 他大步朝前拐入巷口,直至走到深处遇见几个汉子才停住脚步。四五个壮汉待看到来人时,齐齐地将右臂弯曲放在胸前,卑躬颔首唤了声:“王。” 紫衣人抬了抬指尖,众人才直起身来。 此时他的目光落在自己手上,而后翻开掌心,一道清晰的淤青横亘在上头,为首的一个下属也瞧见了伤口,赶忙从兜里掏出药瓶,急色上前想替其处理。 “王,可是遇到什么麻烦了?” “无妨。” 紫衣人声音虽冷,却如秋雨切切般缠绵盈耳。 他想到适才花雨下的人,还有那根跟主人一样顽劣的小赤鞭,心间竟有几分酣畅,“果然中原的女子,都是带刺的花。”只不过这一幕很快便从脑海中遗忘,他敛敛神色又开口问道,“可有查到神女的下落?” “神女的痕迹似乎被处理过,我们的暗线跟到楚郡便断了消息,目前可以确定神女就在憉城,只是憉城之大,要想找人还得费些时日。”下属想到什么上前一步又道,“我先前去县衙翻看了一些籍册,并没有可疑之处。” 紫衣人负手而立,眸中那汪深潭此刻波澜不惊,他说:“后日便是中秋,这几日街道人多繁杂,我记得你们安身之所有一间甜饼铺子?” “恰是隐于这条南市之中。” “好,我交予你一样图案,你将其烙在甜饼之上,既然找不到,便叫她自己现身。”说到此处,紫衣人又抬起那只受了鞭伤的手,随即缓缓攥起,敛下眸光:“塞外下雪了吧,她该回去看看,她的家乡是怎样一副饿殍遍野,万里伏尸之景。” 没人敢回答他的话,皆是深深颔首不敢多言。 萧明月此时来到县令府,府外有两名护院,看着便是训练有素的军吏,她递上名帖自报家门后,护院方才回道:“周县令在县衙当值,你晚些再来。” 后日便是中秋节,县令大人亦是十分忙碌,要的就是他不在府内。 萧明月笑着回说:“这些东西是周县令早春便定下的,又是些珍贵的稀罕物,我要是来回颠簸怕是会有所折损,要不二位代为收下?” 其中一人当即拒绝:“这哪能行?” 萧明月面露难色,煞有介事地拍拍马背上的褡裢,说着:“真难办,这里头还有几支顶难寻的于阗玉首饰,县令大人要的十分急,我是快马加鞭赶回来的。” 此话一说,两名护院也重视起来,继而交耳一番后,对萧明月说道:“夫人今日未出府,既是女眷的东西那你便好生拿着,跟我们来吧。” “好说好说。” 萧明月弯腰解褡裢,唇角一勾,笑容带着两分自得。 萧明月由护院领着往府内走去,今日天高云淡,秋景宜人,县令府的银杏树早已泛黄一片,远远看着倒像是一抹灿烂的霞光。最大的那棵银杏树下修了个角亭,亭外便是偌大的莲池,池水碧绿清澈,显然是被用心打理着。 亭内那位金簪满髻,身穿暗色云纹织锦曲裾的想来便是县令夫人了,她的旁侧还站着两个侍奉茶汤甜饼的女婢。 待听见步履声的时候,县令夫人孙氏朝萧明月看了过来,露出容颜。 萧明月只是看了一眼,心中大抵有数。 轻薄唇,高颧骨,狭长的丹凤眼,一双提耳,实乃刻薄之相。 护院拱手行礼,对着孙氏说道:“这是宋氏商队家的送货郎君,说大人早春定了一些货物,似乎赶着急用,我便把他带进来了。” 孙氏大约与金家凌氏差不多岁数,妇人本就喜好颜色,可两人对比之下,凌氏素来容光焕发,可这位县令夫人却面色蜡黄没有生气,即便靠着胭脂水粉也只能遮掩两分。 萧明月站在那,笑得真诚又憨厚。 孙氏瞥了她两眼,手中摇着丝绢便面,漫不经心地问着:“什么东西?” “回夫人的话,主要是一些首饰。” 萧明月得到孙氏眼神许可后便踏入角亭,将褡裢摊开,取出那些用梨花木装着的于阗玉摆在漆木案上,“您瞧,西境最好的于阗玉打成的簪子,这四海十三州的,只有这么几支,全都在这了。” 孙氏一看到玉簪眼睛都亮了,都说金簪好找,这上好的玉簪可是难寻。 她瞧着萧明月发间的白玉簪子也是水色浓郁,不是俗物,眼前这三支纯白玉更是可遇不可求。深闺妇人当是十分喜爱,她顿时来了兴致问道:“还有什么?” 萧明月果然合着她的兴,立刻回道:“有一颗红色玛瑙珠,还是原料,不管是打耳铛抑或做发饰都是妙极,在西境可都是王妃级别的才能用上呢,夫人来掌掌眼。”说罢将那颗玛瑙珠拿了出来,孙氏果然双眸发亮,接过去爱不释手地摸着。 此时府内有个僮仆捧着一摞竹简走了过来,他站在亭外脆生生说道:“夫人,这是前朝大儒撰写的《食物志》孤本,大人说里头记录的粮食作物较为珍贵,要您收好将来赠予贵客……” 孙氏哪有心思搭理僮仆,急忙把玉簪子放在发髻边比画,询问萧明月哪只比较好看,她说道:“这次的中秋夜游,大人还要同我一起坐花车,我就想着妆容不能过于鲜妍,还是素雅些时宜。” “夫人气质清雅不俗,确实与这簪子相得益彰。” 萧明月择了一只祥云形式的,殷勤地递了上去。 “你这小郎君,”孙氏看了眼萧明月,对于她的阿谀奉承倒是很享受,“嘴是抹了蜜么。” 萧明月弯了弯唇角,待孙氏挑选玉簪的时候将一个麻布包裹的物什往边上推了推,她避着人却又能让孙氏的余光瞧见。 果然孙氏捕捉到她遮掩的小动作,问着:“那又是什么好东西?” “这,是药材……”萧明月抿着唇,笑得很拘谨。 孙氏倒是不乐意了,萧明月一副生怕夫人生气的忧心模样,赶忙凑近些附耳告知。孙氏听后,还是有些不解,蹙眉问着:“肉苁蓉是做什么的?” 萧明月轻咳两声,微微弯腰小声地跟孙氏解释说道:“这肉苁蓉是西境独有的药材,男人若是多食用,可补肾壮阳,孕育子嗣。” 第七章 契约 肉苁蓉本是郎君用的物什,岂料孙氏听闻后勃然大怒,随手便把金丝木盒用力拍在案几上,若不是里头垫着棉絮,那玉簪便就碎了。 亭外还杵着的僮仆也不知哪来的胆子,梗着脖子问着:“夫人,大人说孤本得安置妥当……” “给我滚!” 孙氏涨红着脸咆哮出声,僮仆和两个女婢皆吓得颔首卑躬,连忙缩着脑袋退下,麻溜之快显然是有经验的。下一瞬,孙氏抓起肉苁蓉扔在地上,疯狂地用双脚踩踏。 “口口声声说可以不要孩子,我便就信了,竟敢这般欺瞒我……当年若不是我阿父鼎力相助,岂容你攀附枝头走到今日?” 孙氏踩了草药不解气,将目光放置在那些珍贵的玉石上。 萧明月眼疾手快将那些稀罕物都拢到一块,脸上露着讪意说道:“夫人为何这般气恼,药材虽是郎君用,但终究不是……”给你用么。 孙氏转脸怒瞪萧明月,后者立即识趣改口:“这些玉石易碎,夫人手如柔荑,身子金贵,要是磕了伤了便不好了!” 一个卖货小郎君说的话都能如此熨帖,孙氏更是气得眼睛都冒血色,要不是今日撞见,她还不知道县令有意蓄养姬妾生子。虽说楚郡男子可多姬妾,可是县令当初入赘于室,发过誓言此生不迎姬妾。 适才萧明月的疑惑之处,正是孙氏与县令之间的心症,她因无法生育已与县令多年没有房事,随着日子久了,夫妻之间的龃龉颇多。 但这些阴事怎能告知外人,也就孙氏的娘家人知晓。 孙氏盯着案上的玉石珠儿,怒气未消,但很快她又想到了其他问题。 萧明月恭敬地站在一侧,垂首卑躬不看任何地方。孙氏冷冷扯了笑,她到底是出身世家,即便这些年扮演了深闺怨妇的角色,但以往的精明还是留有几分。 孙氏走近萧明月,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萧明月拱手回道:“我姓萧,单名一个渺字。”本就一个渺字,不算撒谎。 “我瞧你也是聪明人,便就不同你打那些弯绕,府上送货的小郎君向来不会进内院,今日你故意将东西给我看,不就是想让我知道县令背后的那些小动作。”孙氏说的咬牙,想来还是将情绪拿捏住了。 萧明月一笑,不再端那憨傻的模样,她说道:“夫人果然聪慧。我阿父幼时在孙家做工,因得老夫人疼惜便讨了机会跟着府内木匠做学徒,再后来离开孙府出去闯荡,能有今日的宋氏商队多亏了孙氏。” 提到孙氏老夫人,孙氏也忍不住动容,曾做小女娘的时候因病发现身体有恙,家中大母不仅没有嫌弃自己甚至更加怜爱,就连擅自择婿遭亲人唾弃时都只有大母一人支持。 孙氏背过身去,用衣袖擦拭眼角的泪水。 片刻后,她回过身来,神色平淡:“萧渺,你既想回报孙氏对你阿父的恩德,便答应帮我做一件事,同样的,你若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我也能帮你。” 萧明月没有一丝犹豫和推诿:“万事谨遵夫人。” 从县令府出来后,萧明月顺道去酒家打了兰陵酒,还包了一些烤鸡。待她悠哉回到宋府的时候,有小仆上来接过手中的酒壶。 那一边的夜奴也跨过石阶跑上前来,看到萧明月手中还拎着褡裢,便问道:“可是县令府的货物没有接收?”而后又说,“既然东西未接收,为何他们将货钱给送过来了?还指名道姓必须萧渺收款。” 萧明月没有在意,将东西递给夜奴,问道:“那你如何说的。” “他们突然说找萧渺,我着实愣了会,不过我还是如实说了,少家主前去县令府送货还未归。那人听后好像很满意的样子,将钱放下便走了。少家主,可是那边出了什么岔子?” 萧明月经过廊下,将袍子潇洒一掀,坐在木栏上。 她搭着手臂摆弄小赤鞭,清澈灵动的眸子中带着笑意,她说道:“这深闺怨妇,倒也警惕得很。无妨,咱也不怕问出什么。” 夜奴听不懂萧明月在说什么,蹙着浓眉,傻憨憨地站在那。 萧明月用小赤鞭点了点夜奴的额间,故意揶揄他一句:“你一个小家奴,还想探明少家主的事情,别想了,小孩子想不明白的。我买了兰陵酒还有你们最爱吃的烤鸡,晚一些你再买些甜饼来,给大家分一分。例钱你可按照我的吩咐提前发了?” “当然发了,大伙高兴极了。” “那便好。对了,县令府的东西你单独再跑一趟县衙,记住不要提我送过一次的事情。” 夜奴哦了声,萧明月突然转过头来眯着眼问:“我叫你送米肉去清河乡给我阿姊,你怎的还在家?” “啊,这不是县令府来人,我怕别人招架不住所以才亲自出马……”夜奴瞧着萧明月就要甩开鞭子,顿时吓得脖子一缩,连忙后退两步撒起腿就跑,只留有发颤的余音,“现在就去!” 萧明月好整以暇地伸了伸懒腰,得了片刻清闲。 其实关于县令夫人孙氏无法生育的秘密,还是从阿父和师父那里偷听来的。 宋寅虎在酒后同宋飞鹰说起幼时若不是学了点木工,也不会赚到本钱开了铺子,而后又拓宽路子走起了行商。宋寅虎很是感恩孙老夫人曾经的怜爱,对于孙家的很多事情他都从未对外人说起。孙氏女娘总有那么几个无法生育,孙氏便不幸如此。 萧明月虽未同县令府打过交道,但总能从市井中听闻一些小道消息。 县令夫人孙氏十几年来无所出,却依旧与县令大人举案齐眉,恩爱如初,简直羡煞众人。可有些东西骗骗深闺的小女娘便罢了,萧明月光从县令订购的货物册上便能窥见一二,这天下的郎君,除了阿兄宋言以外,估摸着没几个清白的。 至于孙氏,横竖也是自欺欺人罢了。 傍晚时分,孙氏派了个女婢前来送信,那是二人所达成的契约交换物。 孙氏经过家奴打探回报,萧渺就是宋氏商队的少家主,其父宋寅虎确实幼时在孙氏做过工,萧明月所言没有一句假话。如此,孙氏提出要萧明月替自己找出县令的外室,并将萧明月索要的金家小三郎安葬费及抚恤金的帛书奉上。 帛书上头的画押人正是大房凌氏。 萧明月在听到金老夫人和朱管家对话时便心存疑义,她行于关外郡县曾结识了很多服役戍边的吏士,从未听说过战死者无抚恤,当今孝帝更是鼓励男子受募从军,金少仪这种为国捐躯却凄苦归乡的事情基本不会发生。 凌氏对朱管家所说金少仪是逃兵的事情更不可能。 若是逃兵被斩,那么金家在楚郡的所有良田、房铺与资产皆被充公,管你在县衙是有个县丞外甥还是儿子的,统统抓走。 二房秦氏因丧子悲痛,再加上金如晦风花雪月,她一个妇人哪还有心思出去讲理,再者最重要的一点,若真是金少仪叛逃,经她这么一闹全家都得跟着遭殃。金老夫人身体不便更是无法出府,这样一看,二房倒真是不认也得认,凌氏便是如此拿捏住的。 凌氏既然有个县丞外甥,想必里应外合也不是什么难事。只不过,萧明月看着手中的帛书,为国捐躯者赐葬费两万钱,凌氏也真敢拿的安稳。 萧明月并没有将帛书交给金老夫人,而是给了凌氏。 果然凌氏耐不住性子,面上闪过惊慌之色,睫毛簌簌抖动,想了半天硬是给自己找出借口:“想来逃兵一事是我搞错了,这丧葬费我正要归还给二房呢,娣妇最近悲痛忧伤我当然要考虑她的心情……欸我同你这个外人说了也难懂,你搅和我们家的事情作甚?” 萧明月此刻就在凌氏的北苑中,青竹飒飒浮动着,她惬意地坐在亭中将衣袍展平,继而好整以暇地看向凌氏。 凌氏攥着块黄绢帕雄赳赳气昂昂地顶着她的目光,萧明月觉得好笑,于是开口:“夫人,我只是拿了个帛书过来,半个字都还没说,你倒好,生怕我不知道一般?” “你……”凌氏就知道着了道,愤愤然,“你想干什么?” 第八章 大凶 萧明月眨眨眼,一脸促狭说道:“夫人也说了我是个外人,自然金府的事同我无关,小三郎是不是逃兵我也不想管,只是你将这些腌臜事推我阿姊头上,我定是不能容的。你们知道我阿姊性子好,从来不与人相争,便一而再再而三的欺负她,金老夫人当初将阿姊托付给你们大房照料,您倒好,真真是想尽法子地照料她呢。” 凌氏没轻易接话,别开脸不去看萧明月。 萧明月神色蔑然,又说道:“我今日若将这事挑开,想来你们两房定是要闹出阵仗,我阿姊见了也是心中难受。所以我想来请教夫人,你若是我,该如何决策?” 话头再次抛给凌氏,凌氏心里怎能不清楚,她暗暗将萧明月唾骂了几句,这才厚着脸皮展开笑颜,全然没有适才那副惊慌失措的模样。 凌氏在萧明月身侧坐下,想热络的拉拉手被后者避开,她也不掉脸,继续说道:“哎呀,我的明月,你是不清楚,那天九莹也是担心娣妇,二人拉扯间才打碎了玉镯,九莹虽是翁主但也是小辈,娣妇怨气难解也情有可原的,你说是不是?” 凌氏现在是一副热心肠的好主母,眉眼都带着慈爱:“后来我好言相劝,直到今日娣妇才松了口,要将九莹从草堂接回来过中秋呢,少仪没了,我们可不得保护好九莹,一家人在一起不就图个团团圆圆,欢欢喜喜的么。这日子总得过下去的,你说对不对,明月?” 萧明月笑着回:“夫人所言极是。” 凌氏捏着绢帕捂唇,笑得极为虚情假意:“所以啊,你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帛书给我,我们二房安稳,九莹自然不会受到任何牵连。我保证,明日一早我就亲自带着二房,还有少君少淑,都去接九莹回家!” 萧明月晃了晃帛书,凌氏眼睛亮了亮。 “既然夫人都这般说了,我便相信。” 凌氏如愿拿到了帛书,着实松了一口气,她与萧明月之间各有掣肘,谁都别想暗自成事。所以眼下接回陆九莹也是转圜之策,凌氏脸上笑着,面皮下恨不得将萧明月这个恶毒的小娘子痛骂一顿。 萧明月轻快地起了身,理理衣裳上的褶皱,她也端着笑,不比凌氏虚伪倒多了分嘲讽。她说道:“听闻帛书有三份,我既能取到一份,便能将剩下的都取来,只是到那个时候就该递到二房了。明月静候夫人的好消息,顺道也预祝夫人过嗣顺遂,阖家欢乐。” “承你吉言。” “告辞。” 凌氏目送萧明月离开北苑,先前挂着笑的唇角顿时冷了下来。 中秋的那日,金府前去清河乡草堂接陆九莹,里闾间起早的田舍翁都坐在田埂上望着。行驶的马车有两辆,凌氏带着金少君坐在前面,秦氏带着八岁的金少淑坐在后面。 今早凌氏喊秦氏的时候,原以为还要闹一番别扭,岂料秦氏竟然什么话都没说,将金少淑穿戴整齐便跟着出发,只是瞧着那张苍白的脸不难看出,她约莫还没回过神来。 马车行驶在泥泞的路上,难免有些颠簸。金少淑打小就没有来过乡野,此番出来甚是好奇地掀开帘子趴在小窗边,肉嘟粉嫩的脸上皆是对万物的惊叹。 秦氏坐在车内,虽不言语面上却是深深戾气。 陆九莹今日起得很早,她将夜奴拿来的吃食给邻近的田舍翁分了些,回来的时候,便看见凌氏与秦氏带着小女娘们齐齐站在草堂门口。 她提着被露水打湿的裙裾,跨过泥潭走至草垛旁抹了抹脚,这才缓缓走至众人前,对凌氏和秦氏行了礼。 金少君就瞧不得陆九莹端庄娴静的模样,哼了声别过头去,倒是金少淑甜甜糯糯地喊了声阿姊。陆九莹顺手折了一枝嫣红的秋海棠递给金少淑,小孩子嗅着花爱不释手,娇羞地扑上前来抱住陆九莹不放。 此时凌氏温和地笑道:“九莹,今日中秋,老夫人念着一家人能和和美美地吃个团圆饭,所以特地让我来接你。之前也是伯母不好,有了误会没解清,九莹向来和善大度不会放在心上的吧?” 秦氏面上有抹冷色,眼前两个伯母,说的伯母不好,指的是哪个? 陆九莹垂首低眉,也看不出脸上是何神色,她对凌氏和秦氏挨个行礼,说着:“大伯母,二伯母,九莹知错,还望伯母不要生气。” 凌氏上前挽住陆九莹的胳膊,格外亲昵:“都是一家人咱不说两家话,九莹啊,跟我们回去。” “是,伯母。” 陆九莹也不扭捏,应答下来。 金少君站在旁边被小树蹭到了衣裳,她提起襦裙甩了甩,颇为怨恨地跺了那树一脚。凌氏对着她的后腰拧了两下,她这才消停。 陆九莹进草堂收拾的时候,秦氏也在后头。她端着手扫了几眼破旧的屋子,抿了抿唇,而后看着陆九莹将仅剩的几把米装进布袋里的举动,面上有些嫌弃。 秦氏扬着眉,说道:“别装出这副可怜兮兮的样子来,让人瞧见当真以为是我们金家苛待了你。” 陆九莹手一顿,但还是将布袋的口扎紧,握在手中。她静静地看着秦氏,一身粗布衣裳,年华大好的女娘未施粉黛,眼眸纯净,更是不卑不亢。 “二叔母,这是我妹妹明月叫人给我捎来的粲米,这粲米形成耗损很大,舂米工序更是繁琐,要经过六次筛糠去皮,只是这一把,也需要十几个年轻劳力方能产出。金家待我很好,我从未觉得你们苛待于我,若是九莹今后有任何错处,还望伯母尽管教诲。” 秦氏也曾出身乡野,哪能不知陆九莹话中的深刻含义,她只是对金少仪的死还存有怨念,总认为要不是陆九莹,她也不会痛失爱子。 秦氏噎了噎,不再指责什么,而是道了句:“晚些府内还要在宗祠办过房礼,你可以去瞧瞧热闹。” 她说得不咸不淡,却又隐约带着某种暗示的意味。 陆九莹只是点头允喏,并未再有多余的话。 秦氏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去。 陆九莹回到金府后,先前伺候她的两个女婢也被唤了回来。 阿迢和阿剑都是乡野间的苦孩子,辗转卖了几手才来到金府,朱管家当时因着卖方贴着几个男僮捆售,图着划算才留下的。但凌氏和秦氏还是嫌弃,正欲再次倒卖的时候,陆九莹开口将两人要到西苑。 两个少女不过十一二岁,虽是相貌平平但都憨傻老实,手脚也还算麻利。陆九莹离开的这些时日,她们被分在南北二苑中做活,没少受两房的责难。陆九莹回府,最欢喜的莫过于她们,因为跟着九娘子每日都能吃饱饭。 阿迢早早地就将两套衣裳熨烫焚香,展平于衣桁上,这是凌氏送来的中秋新衣。 一件是天水碧花纹锦缎三绕曲裾长裙,另一件是浅紫色祥云纹织锦交领曲裾,无论织工还是裁剪都算顶好的。 “九娘子选哪一件?” 问话的是阿迢,阿剑此时手握篦子候着梳头。 陆九莹看的是那件浅紫色的,阿迢正要取下交领曲裾,就听见她说道:“这件紫衣瞧着清丽雅致,倒是与阿渺身上的灵气有所相衬。阿迢,把它留下。” 阿迢低声允喏,再多余的话不说,与阿剑继续服侍陆九莹穿衣梳妆。 妥当之后,陆九莹带着阿迢、阿剑前往金府宗祠,走至门外便止了步。 这座祠堂在金老夫人年轻的时候,借着亲姊妹,也是陆九莹傅母的钱面上做了很大的翻修,因着风水玄术,当时整个东西南北院都跟着移了位置。祠堂门口栽了两棵万年松,根粗叶茂,暮雨秋风之后更显森森之感。 陆九莹看向祠内,几缕青烟缭绕于案台前,上方供奉着金家列祖,下方摆放的漆木碗中堆满了未脱壳的粟黍,搓得圆润的清香整齐地裹在黄缎之中。 堂下两侧皆是席地而坐的宗亲。 堂内的宗亲们看到陆九莹后低头交耳两句,陆九莹就此敛回目光,叠手静候。 不一会,金老夫人在二房金如晦与秦氏的搀扶下走了过来。陆九莹适时行礼,金老夫人颤颤巍巍地握着陆九莹的手,抚摸了半晌。老夫人虽什么话都没说,但陆九莹内心知晓,道了声安好。 大房凌氏则牵着即将过嗣的三岁幼童紧随其后,身侧还有金少君与金少淑。金少君瞧见金老夫人将陆九莹先带进祠堂时,内心愤懑,猛地甩开了金少淑的手。金少淑也不闹,脱了空子像一只活泼的鱼儿般跑到陆九莹的身侧,满脸嬉笑拉着她的裙裾。 众人站定,便是金府一位厚德博学的宗亲主持过嗣仪式。 陆九莹担心金少淑贪玩便领着站在后方,她看着金如晦将黄缎之中的清香取出,燃起先向列祖拜了三拜。金如晦身形颀长,青衣束冠,以前沉迷经学时是个儒雅知趣的士子,后来鬼迷心窍玩弄风月,倒显出一副放浪形骸的欲态。 相比金如晦此刻无波无澜的神色,秦氏的脸上是相当不好看。 凌氏也是个藏不住心性的,蹲下身搂着幼童又亲又摸,真真当成了亲子在炫耀。一番规矩之后,只要孩子上了香改了名,便算礼成大半。 清香是由宗亲老人递上来的。 这名唤叫六六的孩童懵懂地接过香来,跟着长辈做礼。他起初捏着的时候便觉得手心发汗,无意间抖了一抖,待磕完头起身的时候,有香灰落在手背上,孩子本就没有见过这般人多的阵仗,觉得手背发疼便哼了两声。 六六发出抽泣之声的时候,堂内两侧的宗亲察觉出异样。 临近的老人看向孩子手中所持的清香,顿时拧眉呼道:“这香怎么……” 陆九莹闻声看了过去,六六手中的香有一根烧得异常缓慢。 “两短一长,大凶之兆啊。” 第九章 破礼 六六手持的清香烧出了两短一长。 金老夫人面色越发凝重,握着紫檀手杖身形不稳,闷声咳了几声。 凌氏果断止了宗亲们热议的话头,欲势想到案前重新取香来。 堂下宗老厉声呵斥道:“你这妇人,怎的这么没规矩!” 凌氏心中焦急,她扶着六六说道:“孩子约莫是怕见生人,手一抖便将香烧成了这般,要不,重新再燃一次吧?” “休得胡言!你当堂内过礼是玩闹嬉戏,左一次右一次的?” 金如晦本想上前安抚宗老们,岂料秦氏死死拽住他的袖袍,还一脸恶相地瞪着他。金如晦就瞧不得她这副神情,非要抽回衣袖,两人竟在旁侧你争我夺纠缠起来。 凌氏于此赶忙求助金老夫人,想要鼓动其开口。她哀声说道:“咱家这一支男丁薄弱,好不容易求来个孩子,拜祖日子算得也甚佳,本来过嗣礼就是从简,不能因为烧个香就破礼不成?” 宗老也被她的话点着了,指着案台说道:“你家都烧断香了,还要固执重燃,这才是破礼。妇人之见,惹怒祖宗可是受惩罚的!” 凌氏气急,就听金老夫人终于开口问:“那应当如何?” “还能如何?今日这孩子不能入你家门。” 凌氏高呼:“那不行!” 宗老们齐刷刷地看向凌氏,一双双浑浊的眸子像是要把人剜下皮来。先前给六六递香的宗老向金如晦招手:“仲瑛啊,你家这事还得你做决策。” 金如晦一把拽下袖袍,只觉得手腕被刁妇拉扯得生疼。他脱离禁锢上前拱手回道:“仲瑛想请示叔伯的意思。” 宗老点点头,显然很满意金如晦的谦卑。 宗老们适才没几句就出了决策,那便是暂缓过嗣礼,等族中商议后再行定夺。凌氏很清楚地知道,金府那些执拗僵化的老翁是不可能再让六六过继的,倘若二房秦氏借机在她前头过继,那自己这辈子都无法再翻身。 金如晦正要表明态度的时候,凌氏一声泣喊:“我们家甚是可怜!好不容易续了香火你们竟然这般心狠,老夫人,您说句话啊,六六也是您疼爱的孩子,咱们家今后可不就是指望他了吗!” 一旁的金如晦听见此话,只觉得脸上有些火辣,他实则也心虚,知道长嫂后半句是说给自己听的。他与秦氏早已没了情意,不可能再育有子嗣,这些年沉溺姬妾中的艳闻金家也都知晓一二。家宅阴私被当面隐射,金如晦很丢颜面。 他其实是有相帮凌氏的意图,正欲说道:“长嫂,要不……” 此时只听堂中哇的一声清脆痛哭。 陆九莹回过神来,原本站在身侧的金少淑不知何时去了秦氏那里,发出号啕之声的便是她。金少淑咧着嗓子在哭闹,忍得众人心烦意乱。 也恰在此时,本默默流泪的六六突然受了惊吓,而后仰倒入凌氏的怀中,只见他两腿蹬直双臂僵硬,不受控制地剧烈抽搐起来,不一会,便有道道白沫从其唇角流溢而出。 众人大惊失色,还是金老夫人呐喊着叫医工。 凌氏也没想到六六会吓成这般,把孩子脱了手,赶忙站到一侧,丝毫没有先前那般爱护之意。金少君此时来到凌氏身侧探头张望着,也是一脸惶恐。 相比众人的惊慌之色,秦氏的脸上倒有几分不同。 陆九莹避开秦氏唇角的冷笑,默默地走到金老夫人身侧,扶住老人抖簌的身躯。 临近傍晚的时候,陆九莹方从金老夫人的东苑出来。 彼时红日倾斜在廊下,淡黄柔软的光芒落在她的裙裾间,女子步步生莲,仿若鸿羽拂于清池,划出微微涟漪。阿迢和阿剑就站在曲池畔,等到陆九莹之后,阿迢上前说道:“萧娘子来了,她说等您伺候完老夫人,不必着急。” “老夫人喝了药已经歇下,今日谁都不能前去打扰。你二人晚些同朱管家领中秋甜饼的时候,切记沿途不要喧闹。” “喏。” 陆九莹就此沿着廊下往西苑走去,她们行步轻盈又都没有说话,也便没与纵向而过的人碰上面。陆九莹于灵石山后瞧见一人的背影,此人穿过灵石踏上木桥,往大房的北苑走去。 是个男子。 陆九莹识得此人,正是憉城县衙的县丞,蒋康,也是凌氏的外甥。 今日过嗣礼被阻,想来两房内都要惊天动地一番,也许要印证她的猜测,此刻隐约能听见某处传来异声。她选择性闭上耳目,加快回屋的步伐。 蒋承瞧着四下无人,这才进了凌氏的屋舍。 凌氏本坐在榻上揉额,待看到蒋承时顿时红了眼:“你可算来了,今日祠堂之上……” “好了好了,我都知晓的。” “那个六六怎么还有瘛病啊,你不是跟我说一切都妥妥当当,我只管当个好阿母,蒋承,你到底有没有给我好好办事,今天堂上那些老东西张口就叫人心恶!” 蒋承将手交叠于宽袖之中,他耐心地屈腰听着凌氏抱怨,年轻俊朗的脸庞上没有一丝不耐,反倒镇定十足。 待凌氏喘息间,他方才回道:“事已至此,我便同你说两点,那香燃成不吉之兆绝非偶然,金家宗老们恪守教条,谨遵天理,看见此香怎能不开口阻拦,这是其一。” “即便老夫人和金如晦都愿意帮你接孩子进门,可谁又能料想到六六身体藏有瘛病,旁人就算不拦,你自个儿能愿意收下个病儿吗?这是其二。” “所以今日无论如何,这孩子都进不了你大房的门,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姨母,你仔细想想,是不是这个理。” 凌氏果真想了进去,旋即瞪大眼睛,遏制住内心的愤懑:“那也就是说,今日是有人故意做此安排?” 蒋承点点头,默在一旁。 “要说谁最不愿六六进门,便只有我那娣妇了。可我了解秦氏,她不会无缘无故坏我好事。”凌氏陡然又想到什么,蹭地站起身来抓住蒋承的衣袖,“该不会是萧明月那个坏丫头将金少仪抚恤金的事情告诉她了吧?不,看在九莹的份上,萧明月也不会如此……” 蒋承对于妇人间的怨事也是习以为常,他露出一抹安抚地笑来:“我倒是觉得此刻你应该宽心,今日六六没进门,二房只会比你更动怒,金如晦与秦氏之间的怨恨,因着金少仪一死,再也无法消弭。今后你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蒋承说话轻柔,神情谄媚,他垂眸看着面色红润的凌氏,突然反手将人抓住,继而拽进怀中。凌氏下意识惊呼,随即脸上显现出妇人的媚态,顺势贴着男子的背,娇羞敛目。 眼前这个小自己十岁的年轻男子行为胆大,可凌氏却未表现出不悦来。先前过嗣的怒火瞬间被碾灭,只觉得耳廓开始发热,身体传来一阵又一阵的躁意。 她佯装还在生气,只是那话说得十分缠绵:“这事咱们从长计议,但你必须答应给我过个孩子来,不然我就治你的罪。” “治我什么罪?” 蒋承的手搁在凌氏的脸颊旁来回抚摸。 “治你个不道罪。” 凌氏这般说着,敛下风情万种的眸来。 南苑二房内。 秦氏自打回了屋舍便将能摔的物什全都砸了,金如晦待不住又要出门,她便不顾妇人仪态,冲上去就撕扯金如晦的衣裳。 两人关上门来打得天翻地覆,最后索性各坐一边。 秦氏指着外头,早已泪流满面:“你是照顾大房孤儿寡母,可有想过我家少仪!你知不知道少仪离家服役就是因为受了凌氏的挑唆!她与少仪说九莹身份高贵,只有高门士子方能配得上,他便一心想要出去挣些功名,这才死在边关……少仪尾七都还未过,你就上赶着去给凌氏过继孩子,金如晦,你简直枉为人父,枉为人!” 金如晦一听这话便指着秦氏唾道:“你这个恶妇,分明是你先阻挠少仪和九莹的婚事,阿母亲自许诺安排,你非要暗中搅和,少仪出关难道不是被你给逼的?说什么九莹配不上少仪,你自己都是出生乡野的贫妇有什么资格说人家翁主!恶妇,刁妇,我枉为人父,你去外头问问,你枉为人母否!” 秦氏扑过去就要与其撕扯,金如晦到底也是个读书人,他被拉扯的衣冠凌乱,毫无风姿可言。门外站着的小仆听着动静大都垂首静默,不敢进去也不敢往外走。 一会儿,就见金如晦连滚带爬出了门,像是身后有恶鬼追捕一般失了魂。 有小仆偷偷往里面瞧着,就见秦氏伏在漆木案几上,手中揉着一块缣帛失声痛哭。 母丧子,是人间至痛。 秦氏从未这般对自己及亲人绝望过,都说她心如铁,是管不住郎君的恶妇,可她曾经也只是一个想要相夫教子,孝顺翁姑的好妇。她捂住脸嘶喊,只觉得心尖有把刀子在剜肉,痛到极致竟然连一滴泪都流不出来。 府内这般动作,陆九莹回到西苑的时候,却见院中的那个小女娘一身清雅脱俗的紫衣曲裾,手中捻着半枝金桂,侧着脑袋俏皮地眨着眼。 萧明月弯了眉眼,笑问:“怎么样,今天是不是个好日子?” 陆九莹瞧着眼前这个万事于心的妹妹,轻声叹息:“我就知道是你。” 第十章 石榴 院中有一处落光的檐下,置着一张宽大的漆木案还铺着软垫。 萧明月青丝散肩,一根白玉簪在额后挽了个圆髻,她提着衣裙规规矩矩地跽坐下来。这般女娘的柔美娇态还没端得住,便朝陆九莹的身后诶了声:“可人的小娘子,走近些。” 阿迢和阿剑乖巧地上前一步,就见萧明月分别抛给她们一样物什。 两人看着自己的掌心,一块圆润光泽的小玉扣静默在手中。 小娘子们面上欣喜却又不敢直接收下,便齐齐看向陆九莹。待陆九莹点头示意,这才更加欢喜,忙给萧明月行礼,方颔首退下。 陆九莹在萧明月的对面甫一跽坐,后者便撑着案几凑上脸来,笑嘻嘻说着:“多谢阿姊赠我这身新衣裳,我许久没穿过如此好看的裙子啦。” “你生的好看,自然穿什么都是好看的。” “还是阿姊更好看。” 萧明月说话的时候,落日余晖恰好拂过她的眉眼。 陆九莹瞧着她颦笑之间甚是灵动,换去男服后实为一副姝丽无双的好模样,那种清冷却又柔韧的气质,是深闺的女娘们远远比不得的。可陆九莹此刻却微微叹息,抬起手来覆在萧明月的手背上。 “别闹了,你可知今日祠堂上发生的事情让大房与二房,还有老夫人都十分难过。清香烧出两短一长,六六还被家中医工诊出瘛病,今年的中秋怕是过不成了。” 萧明月倒是毫不在乎,她说道:“阿姊,她们过不成与我们何干,金府上下只知道求子,可还记得今天是你十八岁的生辰?要我说,那香烧成那般或许是天意,孩子体内藏着瘛病,早不发晚不发,偏偏今日发作,当真是撞了邪气。” “慎言,阿渺,家中老夫人期颐之年,不可无礼。” 萧明月瞧着陆九莹要认真起来,也只好如实说道:“今日祠堂上的事情我也是听阿迢和阿剑说起的,别说孩子得病,清香烧成大凶之兆我也挺诧异。不过,”她缓缓直起身来,敛去适才俏皮玩闹的神色,“是我将金少仪屋内的诀别信给了秦氏,想来祠堂之上也都是她的手笔。阿姊心肠软不愿意与她们为难,但是我说过,谁欺负阿姊,便叫她好看。” 陆九莹软了目光,刚要开口萧明月又说道:“阿姊,你不必忧心,不管大房还是二房,都不敢来找我的麻烦。凌氏诓骗小三郎离家服役,他心心念念想要挣些功名与你相配,岂料战死疆场还要被凌氏以逃兵之名污蔑,但凌氏就是捏准了二房中存有怨怼,还有你不愿生事的心性,此计才会形成。阿姊,我们可以忍让,却不可让人欺负,有些事情你不方便去做,便让我来,那个凌氏估摸着很快便会反应过来,去挑拨也好,告状也罢,我都不怕她。即便如此,我还是给她留了退路,并没有将小三郎不是逃兵的事情告知秦氏。” 陆九莹问道:“你是如何得知小三郎的事情?” “是县令夫人告知我的。” “她为何这般帮你?” 萧明月细长的眉毛挑了挑:“这个嘛……她让我找出县令的外室。” 这下陆九莹倒说不出话来了,她不忍去苛责萧明月行事胆大,毕竟所有的事都因自己而起。但正因为她清楚自己的身份,才不愿最亲的姊妹为此冒险。 萧明月也顶顶聪慧,安抚说道:“这世间能为难我的人还没出现呢,不怕。”说罢,她从袖中拿出一方缣帛:“小三郎的亲笔诀别信我已经给了秦氏,这份是我默下来的,大抵都是一些意难平的话。” 陆九莹接了过来,目光落至最后一句。 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她的目光只是闪了闪,依旧没什么神色。 萧明月清咳半声,又从软垫旁悄悄拿出一个漆木匣子。她唤陆九莹回神后,将匣子递了上去:“翁主阿姊,生辰喜乐。” 陆九莹将缣帛收好,接过萧明月的匣子后缓缓打开。 匣子中垫着柔软的锦缎,一支银簪花枝步摇缀以珠玉,妥帖的搁置在内。步摇的花枝刻很是精巧,仿若掌中一朵小小的莲,但相比花枝,垂于下端的一串红色玉珠倒更为奇特。 红玉珠顶部鲜红饱满,尾端是渐变的暖白,不似其他珠子那般圆润,倒是有些不规整。陆九莹将其放在手心滚了滚,宝石质地温润清凉,余晖之下还闪着细碎的银雪之光,堪为上品。 陆九莹想到什么,略微诧异问道:“这红玉珠……难道就是你曾说的西境石榴?” “阿姊好眼光,这石榴也叫安石榴,与我们商队售卖的安息、苏合皆来自同一处,石榴籽多,亦都紧紧包裹在一块,入口清甜止渴,别有一番风味。只是步摇上的石榴籽非彼石榴籽,我瞧着原石鲜艳,肖似石榴,便叫匠工按着形状刻了一串。” 陆九莹不喜华丽,也不爱戴金,银簪红玉倒真能入她的眼。 萧明月说道:“我给阿姊戴上。” 石榴步摇斜插在陆九莹的发髻上,顿显容颜明亮,娇俏姝丽。 陆九莹抚摸着满脸笑容,她说:“阿渺,谢谢你。” “今日不论金府如何,世人如何,我们总归都要过得欢喜。稍晚些憉城便会灯光璀璨,花车游街,我们一同去云闲楼饮酒赏月,热热闹闹地过个中秋。” 陆九莹双目澄莹,点了点头。 云闲楼远离拥挤的南市,在离清汴河三里处立了坊。 从道口进入,云闲楼上点着无数盏华灯,远观仿若人间星河。 楼上的摘星阁可以看见环城的清汴河还有更远的山景。今日佳节,天上悬月皎白,地下河水潺潺,若能在阁楼欣赏一幅水中印月,别是一番好滋味。 萧明月与陆九莹牵着手走在道口,没想到今年中秋夜游的百姓比往年更盛。 云闲楼与对面的如梦楼皆是人满为患,呼声不断。路边挂着各式精致漂亮的彩灯,一些饴糖小贩挑着担子挤在灯下,拉着黏丝的黄糖给小孩看。 “走阿姊,我们也吃饴糖。” 两人穿梭于喧嚣之间,一粉一紫仿若天上落下的星子,行人瞧着模样好看,都忍不住回过头来。萧明月要了两份饴糖,香甜软糯的黄糖裹在竹签上,怎么甩弄都掉不下来。 “我大概明白为何今年中秋这里这么多人了。”萧明月指着前方云闲楼的摘星阁继续说道,“往年那里都被镇北侯府的小侯爷包了下来,今年没有动作,这才让我们有了机会定上席位,我阿父同云闲楼的掌柜有些交集,我便求着要了一个。” 陆九莹也往摘星楼的高处望去,淡淡说了声:“镇北侯府。” “听说云闲楼下还有一棵漂亮的花树,我们先去瞧瞧。” 陆九莹抿了口饴糖,笑着点头。 云闲楼下确实有一棵漂亮的花树。 花树足有楼阕之高,开着数不尽的花儿,白似飞雪,锦绣烂漫。一簇簇清丽的花枝上还挂满了红色绸带,树下围着众多娇俏可人的小女娘,她们指着花枝附耳私语,时不时发出清脆的笑声来。 萧明月正抬头瞧着热闹,楼中的小仆便过来给两人赠了红绸,他笑着说道:“娘子可趁着中秋佳节对花树许愿,肤白貌美或者愿得郎婿,姮娥仙子在树上头说不准就能全了你们的心意呢。” 萧明月握着那根柔软的红绸,觉得有些意思,她问道:“这是什么树呀,姮娥仙子都不住月宫,非住这棵树上。” 陆九莹也好奇,看向小仆如何说道。 小仆说:“这可是来自蜀郡的樱花树,前些年没怎开,就属今年开得最是旺盛。我们掌柜也是走过四海十三州的,说没几个地能长出这么高又这么美的花树呢。姮娥仙子既是天上最美的神仙,她若是下凡游玩不住这棵树上,又能住哪里?你们只要将这红绸挂到树上,未来郎婿自然能握住你这根情线。” 萧明月看着花枝上厚厚的红绸,便觉得世间的女娘甚是可怜。 若是一棵花树就能寻找到郎婿,那岂不是没有月老什么事了,再者,月老都管不好的姻缘,一棵哪里都去不了的树,又能如何。 相比萧明月的兴致缺缺,陆九莹看着簇簇花白略为欣喜:“司马相如所书的《上林赋》中说道‘樱桃蒲陶,隐夫郁棣,榙沓荔枝,罗乎后宫,列乎北园’,难道就是这棵樱花树吗?” 小仆哪里听得懂,挠挠鬓角:“呃,大抵是吧。” 萧明月问着:“它结果子吗?” 小仆想了想:“约莫没有。” 萧明月诶了声,在一旁调侃说道:“那便不是司马相如赋中的樱花树,姮娥仙子肯定知晓,她会觉得你这棵树骗人,还是待在月宫好啊。” 陆九莹眼底生出几分笑意,她转头对萧明月说:“一棵花树而已,何必如此苛责。阿渺,你就将红绸扔到最高处,姮娥仙子一定最先看见你,这样便能帮你寻个好郎婿。” “阿姊,你就别跟着闹了。” “扔吧,就最高处。” 萧明月再次抬头望向花丛之处,彼时微风浮动,枝条轻颤,她捏着红绸想着罢了,随手扔出去吧。于是屈臂一扬,随心所欲地高高抛起。 风下樱花绚烂,红绸艳丽。 萧明月以为红绸会被清风吹下,岂料稳稳地落至最高处。陆九莹在旁侧扑哧笑出声来,认真说道:“好了,你的郎婿接住了这根情线。” 有众多女娘看了过来,眸中皆是艳羡之光。萧明月不知为何觉得脸上有些发热,她一把拽住陆九莹的手往楼中走去。 她们走后,风并未停下,竟卷着那根红绸带落到了墙外。 墙外道上站着一人,他紫衣遮面,眸如深潭,孑然立于这喧闹的天地间。 他的掌心静静地躺着从天而降的红绸。 阿尔赫烈隐藏在衣袍后的悲喜,在某一刻间,如同皎月般清明。 第十一章 美人 阿尔赫烈握着红绸看向高墙,白色花瓣随风飘落,纷纷落至他的掌心。 他想起大暑时节在青州见到的那个农妇。 她的院子里似乎就种了一些白色的花儿,即便酷暑难耐,她也要从山中挑水回来浇灌。许是在妇人眼中,花花草草比粮食作物还要重要。 他从妇人眼前走过的时候,并未遮面。 妇人两鬓早已斑白,但那双眸子却格外清明透亮。她许是认出人来又或者没有,躲过阿尔赫烈帮扶的手时,半点目光都未给予。 两人就这般无言分离,犹如世间最陌生的人。 阿尔赫烈将掌心的花瓣碾碎,连同那根红绸带扔回了高墙之上。此时身后走来两人,颔首说道:“如梦楼的位置已准备妥当,可观对面摘星阁全貌。” “今日阁上有多少人?” “大抵憉城县世家女娘都聚集在此。” 阿尔赫烈敛下眼眸,将适才脑海中的思绪悉数收回。 “那便去看看。” 如梦楼也搭了一个阁楼,叫尚阁。 尚阁除了不似对面摘星阁能欣赏山水映月外,也能目睹繁华街景,且这边来的都是郎君,女眷不予置席。 阿尔赫烈的席位偏于一隅,却恰好对着摘星阁。即便距离稍远,他依旧可以看清对面的人群。彼时他跽坐在软垫之上,脊背挺直,将遮面的衣袍取下,漏出真容。 那是一张貌美非凡却又极具攻击性的面庞。 他既有中原男子的君子雅致,又有异域气吞山河的劲拔,只是眼下单从外貌相看,并不能瞧出此人的血统及身份。中原之大,万物离奇,四海十三州内本就各式各样,诸色人等。 尚阁中侍奉的小仆前来布置食案,瞧着客人神清骨秀的,也是偷看了好几眼。本想着近身伺候,但客人身后站着的两名粗壮汉子神色不耐地盯着自己,也便讪讪而退。 阿尔赫烈端着酒卮,眼帘中映入一抹淡紫色身影。 那个女子好动,将阁内悬挂的花灯挨个摸了个遍,哪怕跽坐在案也是止不住小动作,一会与旁人私语,一会敲打案几,后来甚至与人拌上嘴,欲有掀桌的姿态。 阿尔赫烈自顾取用酒杓从甑中打出酒来,随后那双如鹰隼般的眸子便投向摘星阁。 萧明月与陆九莹同用一个食案,却没想因此引发嘲弄。 摘星阁上只布女席,约莫置有三十多张食案。观景最好的方位有四张,掌柜心好,特地给萧明月留下一位,于此她便入了其中。 萧明月一直在赞叹摘星阁梁下悬挂的那盏巨型花灯,灯下用数根丝线向四方展开,线上再系着玲珑的小花灯,仿若一朵璀璨绚烂的花朵。灯上绷得是丝绢,绢面画的花鸟虫鱼仿若真物,实在好看。只是眼前这些好心情在入座后便荡然无存。 隔壁食案坐了个冤家,正是金少君。 金少君身侧是楚郡太守的幼女李嫱,再旁侧是憉城县大儒崔夫子的独女,崔文姬。李嫱与金少君同龄,因为前些年身体孱弱便来到憉城舅父家中休养,金家老夫人还亲自入门帮其调顺了癸水。崔文姬则比她们大七八岁,本已为人妇,后来不知为何绝婚回了家。 萧明月除了金少君外,对于李嫱和崔文姬只闻其名并不相熟,而陆九莹倒是与她们颇有来往,因为四人曾都在崔夫子的门下读过书。为此陆九莹入座时便与李嫱、崔文姬行过礼。 李嫱只是轻轻看了眼,并未回礼,只有崔文姬起了身。 金少君许是有李嫱在身侧壮胆,看到萧明月与陆九莹同用一张食案时,便阴阳怪气说着:“一个行商小家子,也不知用了什么手段求来一席,本来这个位置该是我们其他姊妹的,倒叫外来户抢在了前头。” 萧明月起先忍住了,并未回话。 李嫱则看见陆九莹发髻上那支银簪花枝步摇时,顿觉光彩明丽,甚是独特,她摸摸自个儿头上金灿之物心中有些吃味。于是她问了句:“陆九莹,你戴的是什么步摇?” 陆九莹侧过身去礼貌回应:“是西境一种肖似石榴的宝石。” 李嫱从未听过什么石榴,但又不愿被别人看穿自己的无知,便说道:“我说怎么瞧着有些眼熟,楚郡还从未有过这种样式,你拿下来给我仔细瞧瞧,赶明我也叫舅父去西境找石榴佩戴。” 萧明月最先听出话中有异,她朝李嫱看了过去。 李嫱对上目光,直接翻了个白眼。 陆九莹将步摇取下,金少君毫不客气地夺了过来递给李嫱。 李嫱将步摇放在眼前看了看,目光被宝石吸引,有些爱不释手。可她看完不还,索性放于案上。 金少君起了些心思,对李嫱说:“嫱妹妹,既然你觉得好看便留着吧,我回家从妆奁里再挑个补给她。” “不行。”先出口的竟然是陆九莹,她说道,“这是明月送给我的生辰礼,不可随意送人,嫱妹妹,你若喜欢,等明年我让明月也帮你寻一支。” 萧明月冷眼看着金少君,瞧她要玩出什么花样来。 金少君说:“既然明年也能寻,就让萧明月给你再寻一支不也一样。” “不行。” 陆九莹拒绝得十分强硬。 几人间有些许尴尬。恰在此时,楼下传来幽幽埙声,曲调缠绵,勾人心魄。阁内所有女娘们齐齐起身,朝着天上悬月颔首礼拜。 李嫱借着拜月起身时,手心按在了石榴步摇上,那朵精致的莲花瞬时蹋了一角。待她再坐下时,佯装痛惜模样喊了声:“呀,怎的压上了。” 金少君这才发现端倪,也是一愣,而后连忙接话:“既然这么不牢固,妹妹你还是不要了吧。”于是将那步摇转手拿过,搁回陆九莹的案上。 萧明月就是在此刻没忍住的,她砰地声拍案而起,吓了众人一跳,尤其是最近的金少君,下意识缩了脑袋。 “金少君,你是不是真以为我不敢打你?” 金少君往李嫱身后躲了躲,硬着头皮说道:“你放肆,嫱妹妹是太守大人之女,你只是个卑贱的庶民,赏脸用你的东西该磕头谢恩才是。我与嫱妹妹情同姐妹,你若敢动我一下,太守大人不会放过你的!” 李嫱倒真的伸了手臂护下金少君。 萧明月下意识扶手腰间,方才想起今日在金府换女服,将小赤鞭搁在西苑了。但这并不影响教训金少君,她甫一移步,就见金少君慌不迭地起身跑到崔文姬的身后,苦着脸说道:“阿姊,阿姊,你快些教训这个外来户!” 崔文姬瞧着动静已经引起他人注意,便护住金少君。她看向陆九莹的时候,后者也起了身,拉了拉萧明月。 崔文姬说道:“妹妹们都尚年幼,做事总会失分寸,今日大家难得聚在一起,若有不妥之处只愿互相包容,别失了同窗和气才好。九莹,你的步摇我来修补,你看可好?” “文姬阿姊有心了,我瞧步摇没多大损坏,也用不着修补。”陆九莹而后看向李嫱,柔声问道,“嫱妹妹,你的手没事吧?” 李嫱的脸庞倏地变得绯红,她抿抿唇,说了声无碍。 萧明月也不是不识眼色的,只不过她输了人势,但嘴皮子不肯放过金少君,她说:“金家有你这个不孝女也真是悲哀,不在家陪你阿母哭闹,倒跑出来快活了。” “你!” 金少君刚要回嘴,就被崔文姬转眼瞪了瞪,她也不敢胡闹了。 四方食案的女娘们就这般各自坐着,气氛很是不妙。索性楼下传出阵阵呼声,众人期待的花车游行已从南市驶来。 花车游行是县衙做的阵仗。 十几辆轺车装满了金桂和金菊,盖顶之上更是花枝满布。每辆车上都有小童坐在前头,将手中鲜花撒向追寻的百姓,寓意康健喜乐,团圆幸福。 为首的那辆轺车中坐着县令与县令夫人,夫妇二人的脸上洋溢着笑容,时不时含情脉脉一番,简直羡煞旁人。 阁楼上的金少君探着脑袋往下瞧,待看见人后激动地喊道:“第九辆驾车的就是我们家蒋承表兄!” 李嫱跟着看去,而后低头与金少君说了什么,金少君羞红了脸。 萧明月也看了过去,只是模糊见了人脸,她便压着声音跟陆九莹说:“这个蒋承啊,生了张桃花嘴,谁要找这么个郎婿,也是倒了霉。” 陆九莹低声询问:“那什么样的才是好郎婿。” 萧明月笑了笑:“自然是我阿兄那般的。” 她们边私语,边端起漆木酒卮相敬饮下。云闲楼今年酿的桂花酒格外香甜,适宜女子饮用,另外搭配了各种甜饼,还有花椒鹿脯和炙鱼肉都可以一直添盘。 萧明月的目光落在一盘较为奇特的花饼上。花饼的红纹从未见过,花瓣狭长而密集,可右半边却都拢合而起,并未成圆。她远观半晌,也没瞧出端倪。 倒是陆九萤说了句:“这花纹瞧着像是残月。” 今日分明月圆,为何要烙残月呢?萧明月本想寻店中小仆过来问问,但见云闲楼如此忙碌便也没有开口。 她轻轻咬了一口,花饼里头裹着蜜枣,确实香甜,而后满意的与陆九萤继续私语。 席间,三三两两的女娘们赏月看灯,愿将心间的秘密告诉月亮。 无关乎都是未来心仪的好郎婿。 金少君倒也直言不讳,酒意上头同李嫱说道:“我只要嫁给表兄便好了,旁人我都不要的。妹妹,你长得比我美,将来只会寻到更好的。” 李嫱回道:“那是自然,我的模样怎么也是楚郡第二,阿父又是太守,与我相配的人大抵还不好找呢。” 一旁的崔文姬笑出声来,惹得李嫱娇嗔几句。 萧明月听着这话当真觉得有意思,她的声音不大不小,传至旁侧:“我倒真想看看楚郡第一美人长得什么样子,是不是也那般寡闻陋识,傲慢无形。” 李嫱愤愤不平地转过头来盯着萧明月,她大声说道:“那真巧了,以往摘星阁都被镇北侯府给包下,听说是小侯爷想让妹妹看江中月景。今年小侯爷虽然没来,但是他的妹妹,楚郡第一美人……”说到这,她的目光移向陆九莹,笑着又说,“九莹阿姊应该知晓才对啊,毕竟人家才是真真正正的翁主。” 陆九莹面色无异,只是微微敛下目光。 萧明月顿觉不快,她顺着李嫱的手往南边望去。 玲珑剔透的小花灯之下,安置着两扇朱红色漆木座屏,将内阁与凭栏处相隔,透着镂空的屏风依稀可以看见那里静静坐着一人。 只是一道凭栏望月的背影,萧明月便觉得,她堪称第一美人。 第十二章 火焰 若论楚郡第一美人,摘星阁上的世家女娘们无一不知晓。 陆九莹也看向阁楼凭栏处,转而同萧明月低声说道:“她便是陆姩。大父为长明王,率边军驻扎云中,其父镇北侯在司隶境内任职,陆姩有兄弟姊妹四人,她为嫡长女,与嫡长子生活在楚郡,另外一兄一妹则随着镇北侯生活在长安。” 萧明月有些不解,问道:“为什么嫡长女与嫡长子不随父生活,而是远在楚郡?” “此处人多,回头再说。” 萧明月当即禁言,与陆九莹继续饮酒吃食。先前李嫱同萧明月呛声之后索性端起酒卮前往凭栏处,阁中有几个眼疾手快的,连忙效仿紧随其后。 约莫李嫱想要邀请陆姩同席,用此来打萧明月和陆九莹的颜面。 李嫱站在花灯之下,对着座屏里头的人说道:“翁主,我乃楚郡太守之女李嫱,今日中秋,不知可否赏脸与我等一道入席宴饮。” 陆姩还未回话,李嫱身后的几个女娘急于表现,忙跟着说道:“是呀,我们一起赏月,我那还有自家带的桂花甜饼,翁主尝尝吧。” “外头虽说赏月更好,但是风大,翁主莫要受凉。” “翁主,我把那张食案让给你,或者你可以同我一道。” 李嫱是有些生气的,但面上又不好表现出来,她被几个同龄女娘挤上身来,险些将脸贴到屏风上。此时凭栏处传来女婢的回应:“谢过诸位娘子的好意,我家翁主喜静不好热闹,便不一道玩耍了。” 众人面露讪色,李嫱就认为一定是她们叽叽喳喳扰了清净,便又说道:“翁主,我那处只有四张食案,不吵的,若你还是觉得不清净,我便将最吵的那个撵走!” 不远处的萧明月抬起眼皮,说谁呢。 陆九莹倒是浅浅笑之。 李嫱自视甚高,觉得陆姩总不该拒绝自己。岂料陆姩这次亲口拒绝了,她的声音低柔婉转:“多谢李娘子美意,我这人实在无趣,怕是会扰了你的雅兴,便不去叨扰了。多谢。” 这厢李嫱才难堪至极,她一怒之下用胳膊肘撞了旁侧的人,岂料挨了痛的女娘反手就是一个巴掌,而后两人都懵了。 李嫱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你敢打我?” “分明是你先打我的……” “你还犟嘴!” “我被你打得生疼!” 李嫱将手中酒卮用力摔在那个女娘身上,对方也是红着眼眶,瞧着好看的衣裙被淋湿瞬间火气上涌。待旁观者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两人薅着发髻搅在一块,狠狠撞向漆木屏风。 两块座屏是掌柜临时抬入阁中,摆放的位置选得并不合适,屏风来回摇晃敲打着垂落的小花灯,里头蜡饼恰到火候,油汁溅在丝绢上瞬间燃出火星子来。 仲秋干燥,花灯皆是竹木易燃之物,火星子吞噬了几个小花灯,继而沿着丝线蔓延至顶端巨型花灯。灯下几个打闹得娘子们也是愠怒上头,竟浑然不知引起了火光。 萧明月咬了根鹿脯,正准备好好瞧一番热闹,便见花灯之上滚起了火焰。她倒不是担心李嫱几人,而是怕火势渐起烧到梁木便不好了。 于是她快速起了身,上前将那几个闹事的娘子们拉扯开来。 “别闹了,起火了!” 阁中女娘们这才抬头望见上面的火光,惊呼之下赶忙往安全的方位聚集。 金少君也吓坏了,但她不敢轻易上前,只得远远唤着李嫱。李嫱在萧明月推拉之间,觉得头顶有些发热,刚伸手触摸便被一刺,直到有人喊道:“呀!李娘子的脑袋烧起来啦。” 萧明月一瞧,李嫱的发髻已被落下的火屑所燃,她抱着脑袋在阁中四处乱窜,所行之处将食案悉数打翻。 云闲楼早已听见动静,有数名小仆捧着盛水的器皿登上楼来,但几人行事鲁莽,一个小仆手持竹竿,欲想把燃烧的花灯打下来,岂料蜡油四溅,如落花般往四周飘洒。数根丝线陡然被星火吞噬,火焰倏地升高,卷向木梁上的巨型花灯。 凭栏处的陆姩身上落了火星,她发出一声低喊,这可把身旁四个女婢吓坏了,赶忙要搀扶她从侧面的木阶离去。萧明月心道不好,她一脚踹倒了座屏,恰见木梁下的碎燃之物纷纷砸落。 陆姩慌乱之中被衣裙绊倒,仰身望见朝自己落下的火焰。直到一抹紫衣身影扑至眼前,替她挡下疾来的危险,慌乱之中,萧明月的后背冒起了星火,陆姩几乎下意识地用手将其扑灭。 萧明月与陆姩往凭栏处退了退,看着赶来的小仆将水往地上撒去。先前陆姩的食案早已狼藉一片,花饼被狠狠踩碎,酒卮也打着旋儿滚在角落。 阁内的一众女娘开始被迎着往楼下走,陆九莹一直候在旁侧,直到等来萧明月与陆姩,只见巨型花灯终是被火舌吞噬,砸向内阁之中。 一场热闹的筵席,以摘星阁走水而止。 从远处瞧,天上明月清风,阁楼焰火夺目,倒真是一副异样的绚丽之美。 阿尔赫烈全程目睹阁中闹事,花灯相燃的全过程。 他放下酒卮,漆木花纹的边沿隐着淡淡的水光。 身后两名壮硕汉子对视一眼,当即齐齐跪地叩首。不等眼前人开口,其中一人便认起错来:“是我们自作主张,想引起一场大火。” 另一个面露忧色,也随之附和:“听闻月灵族的神女生来不畏烈火,我们就想着烧一烧看……” 阿尔赫烈一个剑眸扫了过去,二人当即禁言。 “烈王恕罪!” 片刻沉默后,阿尔赫烈才清冷开口:“寻找神女是吾此行重中之重,若你们身份暴露引起怀疑,便是坏了大事。乌州王待隆冬之时必将东入中原,在此之前你们做任何事情,都需要谨言慎行。” 两人颔首允喏,阿尔赫烈看向他们,继而又道:“那些女子的性命不值一提,只是你们,还得留着命回到家乡。” 这句话竟然激得两个汉子霎时红了眼睛,他们猛地将头磕在地上。 阿尔赫烈起身朝凭栏处走了走,他隐身于竹帘之下,只露出鼻翼之下的面容。花灯与月光糅合的银白色落在他的身上,显得格外清冷桀骜。 他微微挑起竹帘,看见云闲楼下熙攘的人群中,那个女子站在树下。 凉凉的微风卷起落花飞向她,此景莫名觉得有些熟悉。 摘星阁内的火光已悉数扑灭,缕缕黑烟顺着木窗溢出。 萧明月是看着李嫱捂着脑袋走的,适才听说火苗燎到了头发,但并未受伤,女子好颜色,心中难免不快,金少君便一直跟在身侧安抚。 崔文姬彼时与萧明月、陆九莹站在一处,她惦记着萧明月后背破的几个洞,直到确认没有烧到皮肉这才放心。 “多谢文姬阿姊。”萧明月对崔文姬生出好感。 崔文姬温和地笑笑,随后说道:“李嫱这个孩子本性不坏的,太守大人风清正气,门下士子众多,她就是在舅父家给惯坏了性子。” 陆九莹适时也说道:“阿渺,李太守亦是出自崔夫子门下,我们读书的时候,李太守还去夫子家给我们说书,讲起经国治世颇有见解,不愧是崔夫子的得意门生。” “你也是阿父最喜欢的学生。九莹,阿父今年身体不好,也便不再给你们讲学了,我劝他放下心头诸事多去外头走走看看,眼下他倒是喜欢在田间地头坐半天,按季种些农作物,身体累了,心里也就不想事了。” 陆九莹点点头,道了声:“辛苦阿姊了。” “为人子女有何辛苦的,只求阿父不要怪我给他添堵便好。想必你也知晓些,我同郎婿绝婚的事情闹得难堪至极……诶,不说了,九莹,天色已晚,你们回去且小心,若是往后有闲暇,就来府上找我说说话。” “好。” 萧明月与陆九莹目送崔文姬上了道口的一辆马车,崔文姬打开木窗,冲二人挥了挥手。 人走后,萧明月说了句:“文姬阿姊,倒是个好性子。” 陆九莹嗯了声,回她:“只是遇人不淑。” 萧明月正要问上几句,身后传来一声呼唤:“两位娘子。” 萧明月与陆九莹闻声回头,便看见陆姩在四个女婢的陪伴下站在不远处。陆姩应该是等她们与崔文姬说完话,这才开口。走近了,陆姩行礼再次说道:“两位娘子留步,镇北侯府陆姩,多谢萧娘子在楼中相救。” 她这一近身,才让人彻底瞧清面容。 到底是楚郡第一美人,不论音容都乃绝色。 陆姩的曲裾深衣犹如月下之光,锦缎上金色丝线所织的凤纹隐隐闪烁,脚下踩着一双莲花缎面绣鞋,她迎风而立任凭青丝拂动,实则一副螓首蛾眉,美目盼兮的画中仙子。 萧明月对陆姩回礼:“翁主不必客气。” 陆姩微笑着,继而又看向陆九莹。她那双清澈的眼眸中毫无杂念,说话也敢与他人凝视:“你便是林义王府的翁主,九莹阿姊。” 提到林义王府,萧明月心间暗暗一紧。她们与陆姩初次相见,还不知此人究竟是好意还是恶意,若是个好人,也不该见面就戳人心窝子,若心存坏心,她到底想做什么。 萧明月这厢想着,就听陆九莹沉静开口:“翁主,你好大的胆子。” 第十三章 仙鹤 陆姩听到陆九莹的话着实一愣,身旁的女婢们紧蹙眉头,欲想呵斥。 萧明月自是知晓陆九莹的心性,她等着阿姊后面的话。 陆九莹上前一步,对陆姩行礼后方才说道:“世间早已没有林义王府,曾经的林义王是为大逆不道的罪臣,我亦只是一个入过掖庭的罪奴而已。翁主,你乃长明王的嫡长孙女,又是镇北侯的嫡长女,还望你慎言。” 三人间的氛围顿时有几分难堪。 陆姩敛了神色,没有适才那般亲近,她说:“是我无礼了,想着都是本家姊妹问候下阿姊罢了……” 陆九莹微微颔首,其清冷疏淡的态度不言而喻。 “那我便告辞了。萧娘子,多谢。” 陆姩即便被抹了颜面还这般客气,萧明月看着那抹惊鸿之影在女婢的簇拥下远去,直到看不见人这才回头说道:“阿姊,你对她好凶。” 陆九莹抿抿唇,拉过萧明月的衣袖也不回话,只是瞧着她这身新衣裳的破烂处,叹口气说道:“云闲楼有那么多小仆,哪用得着你去灭火,好不容易穿一次新服,却弄成这般模样。” “阿姊,你这个样子……” “我如何?” 萧明月眨眨眼说:“像是个喋喋不休的老母。” 陆九莹控制着手劲,只是敲了萧明月的脑袋:“你阿父与师父远行,阿兄又不在家,我再不管束着你,便要登云下海了。” “等我阿父回来,你可别告诉他。” “那就要看你表现如何了。” 萧明月捏着乱糟糟的衣裙,突然俯身冲陆九莹做了个鬼脸。 回去的路上,二人坐在马车内,陆九莹主动提起陆姩,解了萧明月的疑惑。 “长明王与镇北侯父子得孝帝倚重,他们那一支皆出将相之才。我曾在长安掖庭时,听闻古稀之年的长明王亲率一千精兵攻破数十万匈奴大军,实乃骁勇有谋。镇北侯驻守司隶从未远离天子,他为孝帝解决内忧之患,身居庙堂高位。小侯爷虽未有什么功名,但也曾陪同太子读过几年书,太学儒师曾夸他天资聪颖,温润和善。” 萧明月思忖着祖孙三人分隔三州,察觉出一丝微妙。 陆九莹也知道她能猜测出几分,继而说道:“勇略震主者身危,圣上也不想再见我阿父那样篡党夺权的逆臣,是以将长明王、镇北侯,还有小侯爷形三势掣肘,未得诏不得相见。尤其是小侯爷,他怕是此生只能囿于楚郡,再也无法离开半步,在外人眼中他们尊荣无限,实则如履薄冰。” 说到此处,陆九莹面露几分忧色:“今日陆姩冒然同我说话,虽是出于礼仪的问候,但在有些人眼里当是以为长明王起了二心,此举会给他们全族带来莫大伤害。” 这便是帝王宗室最真实的一面。 萧明月看着陆九莹,约莫能感受到她这般清冷淡漠的性子因何而来。只是人活着,总不能一直让自己处于黯淡的罅隙之中,百转千回的最终还是得求个圆满的结局。 萧明月结束这个悲观的问题,她问:“阿姊,你觉得今日的花灯好看吗?” “好看。” “那今年的生辰你欢喜吗?” “欢喜。” 萧明月弯了眉眼,她说:“所以这个世间,还是有让你如意且欢喜的存在,如此,你便活得轻松一些,我们又不去做夫子做高官,管不那么多做甚,一生自由便好。” 一生自由。 陆九莹想了想,恍惚间倒也真觉得,这是个不错的活法。 她挑起窗帘看向天边圆月,心间深处却依旧为那个女子而忧心。 陆姩踏着月光回到镇北侯府,府内灯火通明,玉石铺路,千树万花仿若云海,一眼探不到尽头。四个女婢随着陆姩走入廊院,前头便又来了四个为其引路。 可她们并未送她回屋舍,而是往亭榭走去。 陆姩隐约感觉到什么,便问:“可是我阿兄醒来了?” 前头有个婢女小声回答:“是。” 很快她们便来到亭榭处,刻着“清涟”牌匾的角亭之中站着一人。陆姩当即低声嘱咐身后的四个女婢:“若有人问起云闲楼之事,不得提起陆九莹。” 女婢们允喏,而后八人颔首退下。 亭内等候之人便是小侯爷陆灏,亭外还站着一位持刀武将,名唤卿沉。卿沉见着陆姩后方才行礼退下。 陆姩看着亭中之人,还未开口,陆灏便回过身来。 小侯爷生得一副好模样,身着玄衣佩戴玉冠,眉宇间一派轩朗之态。他抬起手,朝亭下的陆姩说道:“姩姩,过来。” 陆姩听话地走入亭中,看着数月未见的兄长,没有瞧见一丝风尘仆仆的倦怠模样。府内人皆以为陆灏身体微恙避院修养,其实都是幌子。 正当陆姩想要开口问候,突然听见几声嘹亮的鸣叫,她这才发现亭外池畔的高石之上矗立着两只庞然大物。 它们通体洁白如玉,双肢纤细笔直,脖颈悬如弯月,双翼微展时露有黑羽,头顶盖着一抹朱红,俯身饮水时的姿态优雅高贵,清婉飘逸,仿若天上下凡的神兽。 陆姩着实惊讶,她瞧了半晌才敢问道:“这是……仙鹤?” “正是。” “鹤从何来?” 陆灏低头看她,说道:“我从兖州带回来的。” 陆姩闻言顿然神色一紧,下意识拽着陆灏的衣袖小声说着:“阿兄,兖州毗邻司隶,若是被长安知晓……” “无事,”陆灏未有忧色,只是继续说道,“今年中秋我未能陪你一起过,这双鹤便是给你的礼物,喜欢吗?” 陆姩还攥着陆灏的衣袖,转眼朝仙鹤看去,点了点头。 她并不是真的喜欢。 陆灏的目光从她的侧脸落至自己的臂弯上,她分明心中害怕,指尖微蜷。仙鹤此时突然嘶鸣一声,陆姩果然惊得一颤,随即镇定下来,面朝陆灏浅浅笑之。 陆灏并未得到意想的欢喜。 此时他转过身来,看着陆姩:“姩姩,以后不要一个人出门。” 陆姩眸中闪过一丝不明情绪,但她什么都没说,只是松开陆灏的衣袖,点了点头。 “很晚了,去歇息吧。” 陆姩应了声便转身离去。陆灏目送她出亭,走了许远都未瞧她回过一次头,也未询问半句安好,原本温润清亮的眸子此刻变得晦暗不已,他冷冷唤出隐在身侧的卿沉。 卿沉一露面,便关心说道:“小侯爷行途劳累,在云中受的伤迟迟未好,还是早些歇息吧。” “无妨。”陆灏伤在手臂,想起对他持刀的那群云中锐兵,唇角微微扬起,“那些锐兵偷听我与大父交谈,是以付出生命的代价,而我无视孝帝离开封地,这便也是我的代价。” 卿沉当即拱手,肃穆说道:“小侯爷遵时养晦,必当如愿以偿。” “如愿以偿,”陆灏咬着这四个字,似乎并不喜这样的说法,他看了卿沉一眼,“那本该就是我的。” 卿沉不敢回话,只是看着玉石铺就的小路,泛着点点荧光。 陆灏不再交谈云中之事,转而问道:“今日云闲楼如何?” 卿沉松了口气,将适才问话女婢的结果汇报:“翁主前去云闲楼赏月,为了不引起喧闹,她单独在凭栏处置了食案,但是阁中有女子闹事误将花灯引燃,虽然落了火屑,好在翁主并未受伤。” “谁让翁主出府的?” “奴仆们都不敢阻拦,是以翁主才出了府。” “阁内闹事的人是谁?” “适才听女婢说,是太守之女与几个世家女子争论,想要邀请翁主同席,翁主未应。” 陆灏此时用手握着适才陆姩触摸的地方,轻抚衣袍,半晌才又问:“还有什么。” “没有了。” 陆灏微微仰头,他看着天边的几颗星子沉声说着:“往年一同入阁赏月她向来不喜,没了我,倒是惦记上了。卿沉,你觉得这对兖州双鹤好看吗?” “小侯爷不眠不休登了七日云山,才向仙长求了这对双鹤,自是举世无双的。” 而陆灏却冷漠开口:“杀了吧,若是翁主问起,你便说它们无法适应楚地绝食而亡了。” “小侯爷……”卿沉欲张口便及时将话咽回,事已至此,他只能硬着头皮另外询问:“那四个女婢,该如何处置。” 陆灏转身踏下清涟亭,居高临下地看着卿沉,继而又看了眼仙鹤。 卿沉当即俯身下跪,抱拳回道:“是。” 中秋节的时辰刚过,憉城莫名下起了阴雨。 经过动荡的一天,萧明月那夜睡得并不好,木窗留着隙缝没有关实,她听着窸窣之声仿若置身于广袤无际的天际间。 尘沙四起,刮着她的脸颊火辣辣得疼,偌大的戈壁沙漠中她身如蜉蝣,无人可依,而后出现了一棵没有叶子的花树,风将簇簇洁白的花瓣吹散,连同她的眼泪一起埋入沙尘。 即便是在梦中,萧明月仍然可以感受到内心的绞痛,她看着小小的自己跪倒在花瓣铺就的路上,朝远行之人嘶声呐喊。 那是个少年,孑然而立,不染一尘。 他的身影隐于自己的泪光之中,虚幻之间那道影子转而化为一把利箭,朝她射来。 萧明月陡然睁开双眼,只觉得额间一阵发冷。 她从床榻起身,看着屋内木窗留着的隙缝,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今年的中秋,终是过了。 第十四章 狼牙 憉城连续多日下起了雨,直到金府小三郎的尾七过后,方才见阳。 云闲楼遣人给宋府送来一只风鸢,说是给萧娘子的赔礼。夜奴拿在手中一路飞奔至萧明月的院子,眉欢眼笑地说着:“少家主,我喜欢这上头的鸭子,给我吧。” 萧明月转眼一瞧,人家画的是芙蓉鸳鸯图:“让你没事多读书,这是鸳鸯。” “明明就是个绿头野鸭,鸳鸯是何物?” “鸳鸯就是成双入对,自由自在的飞鸟。” 少年也不知在想什么,只是听着话心底莫名激起涟漪,他捧着风鸢抚摸着丝帛上的绣线,问道:“少家主,我们以后能不能做一对鸳鸯?” 萧明月手中的小赤鞭正耍得起劲,她睃了无知少年一眼:“咱俩做不成鸳鸯。” 夜奴问:“为什么?” “因为我们只能做冤家。” 萧明月说罢甩手就是一个鞭子,吓得夜奴急急后退。他一个跃身翻过木栏躲到柱子后头,鞭子堪堪落在耳侧,发出惊响。 “我好歹也是你捡回来的!你怎么对我下死手!” 萧明月对于夜奴的身手反应很是满意,终究不是只懂吃饭睡觉的小家奴了。 夜奴抱着柱子还不死心地问她:“风鸢真的不能给我吗?” “不给,我要给阿姊。” “又是阿姊……”夜奴将那好看的风鸢系在廊下,转身佯装走了两步,突然猛地回过头来,伸出手指头在丝帛上划出一道长长的痕迹,他边跑边说,“那谁都别想跟你做成鸳鸯!” 萧明月看着远去的身影无语凝噎,握着鞭子后悔适才没多抽两下。 家中洗马的老仆看着夜奴没有讨到风鸢而闷闷不乐,闲来便同他密切私语:“我听说以前有个魏王与一个叫龙阳君的宠臣,二人同床共枕,亲密无间,再多的美人都入不了二人的眼。” 夜奴显然没听懂言下之意,老仆揣着手给他细细道来:“咱们少家主打小就和金府那位九娘子在一处玩耍,两人都已过及笄之年却始终不找郎婿,尤其是我们少家主,说亲的人家多次上门也不见她入眼一个,家主曾问她究竟想找个什么样的,她说天下郎婿都不好不愿找,那家主又问,若是郎婿不好便不找,老来该如何?少家主便说,那她就同九娘子找个乡野田间一辈子在一起。” 老仆双手一拍,啧叹:“哪有这样子嘛!” 夜奴在旁边巴巴地问着:“这跟魏王龙阳君又有何关系。” “少家主同九娘子,可不就是龙阳之兴!” “啊……” 老仆颇为无奈地说道:“你说别人家的小娘子,十七岁怕是都生了好多娃娃了,少家主这般不急,一定同那九娘子脱不了干系。可苦了我们大家主,长子远行在外,义女不找郎婿,咱们这商队怕是要后继无人哦。” “这些你都如何想出来的?” “啧,当然是经验之谈。” 夜奴越发觉得哪里不对,问着:“谁的经验?” “后街卖烤饼的胡婶!” 陆九莹在天晴那日前来宋府,夜奴一直盯着她瞧,面上带着几分异样。尤其是给萧明月关上房门后,他悄悄地扒着外头凑上耳朵。 里面传来一句:“再不走腿给你打折。” 夜奴吓得转身就跑。 陆九莹瞧着少年现在长得越发灵气,不似多年前那般无神伤感,她便说道:“你捡到夜奴的那年他才十岁,转眼五年过去了,他的家人可有寻到?” “没有。阿父这些年坚持赴西行商,为的就是替我和夜奴寻一寻家人,我还有些微末记忆,他是什么都不记得的。” “这些年,你还有梦到他吗?”陆九莹突然这么一问,萧明月替其倒茶的手微缓,点了点头。 茶汤冒着热气,在两姊妹间氤氲出缕缕香气,萧明月看着升起的白雾,说道:“不知道那个人是不是我失散的兄长。” 萧明月此时又起身,走至木柜处取出匣子中的东西。 那是一颗镶嵌绿石的狼牙。 狼牙的根部凿了洞,系了根打磨后的羊皮绳,绿石于暗处会泛出幽光,很像狼的眼睛。 “阿父遇见我的那天,说我死死地拽住这颗狼牙,多年后我在西境时听闻,有些部族信仰天狼,但我一直没弄清楚这个狼牙究竟从哪个部族而来。” “会是你失散的兄长留下的吗?” 萧明月摇摇头:“当时发烧后很多事情都不记得了,梦里的人究竟是不是我的兄长,也很难确定。” 陆九莹看着案上的狼牙,陷入沉默。 萧明月此时诶了声,语气欢快:“找不见便找不见,若哪一天真找着了,我阿父和师父,还有阿兄,可不得一番吃味。再说了,西境那般远,我回去了你怎么办。” “阿渺,若哪一日你找着回家的路,哪怕万里我都会跟你一起去的。”陆九莹眸光真诚,言语发自肺腑,“但如果寻不到,我此生一无所有,唯有陪伴。” 萧明月心头温热,含笑点了点头。 为了化解难过的氛围,陆九莹移开话头,她说起金府的琐事:“金二叔从家中搬出去了,秦氏闹了几日也无用,倒是少淑生病还累了她。听说凌氏跟老夫人讨要药铺的经营,但是老夫人没有同意,老夫人那日还来问我的意见。” “那你如何说的?” “当时凌氏就在旁侧,我自然不会说什么,这毕竟是金府的家事。可事后老夫人叫朱管家过来传话,让我帮着秦氏一同打理药铺。” 萧明月能想象出凌氏那张气的青紫的脸。 “但是我以要为崔夫子备礼而拒了秦氏。那日我与文姬阿姊相见,听闻夫子不问政事归心乡野,便想着给夫子赠予些什么,所以今日我来同你相商,何物才能得夫子的欢喜。” “崔夫子嘛……”萧明月想了想,果真想到一样,“我之前去县令府见孙氏时,听她家小仆收了卷《食物志》,说是前朝大儒所着的粮食作物等,听着便弥足珍贵。不如我去讨来,阿姊抄一份赠予崔夫子。” “你去找孙氏,她怕是要追问你那件事情办得如何了。” 萧明月倒是笑吟吟的,她说:“巧了,明日癸酉日,我就能打听到那个外室是谁。” 萧明月去县令府向孙氏求《食物志》十分顺当。 府内管理书籍的小仆带着她去了案室,很快便将六卷竹简打包好,她在要离开案室的时候,突然探目朝里面望去。 小仆也顺着她的目光凝望,疑惑问道:“萧娘子,怎么了?” “那边放的是什么?” “哦,那边搁的都是憉城世家名籍。” 萧明月压着腰间的小赤鞭,往前走了两步,小仆正要阻止,突然见一个硕鼠直蹿而出,转眼溜得没影了。小仆呀了声,从门后摸了根竹梢便疾步走过去。 那里并未有任何不妥。 萧明月许是觉得自己过于警惕,抱着竹简离开了案室。 待两人走后,沉重的木门闭合,窗柩落入的微光落在半开的竹简上。 每月的癸酉日是憉城桃夭馆最热闹的一日。 桃夭馆是官妓楚馆,里头的姬妾个个貌美擅艺,她们大都出身贫苦,孤身只影的,能求个安身立命之地,一日两餐便已知足。 馆中有个美姬叫芸娘,家道中落后被迫生活在风月之所,但她活得甚是通透,上到长安秘辛,下到家宅阴私,万事知晓的本事让其深得官家的喜爱。 芸娘在每月的癸酉日才会出院陪侍,听说这是相师特地给她算得吉日。 萧明月不想惊动楚馆的老媪们,就趁着空档翻了院子前来寻人。毕竟是求人开口,萧明月敲了窗户让芸娘先扑了个空,待人恼急的时候突然出现,双手奉上一罐骆驼油膏。 芸娘妆容鲜妍,明眸善睐,她放下手中漆木便面随而敛衽,这才伸手笑眯眯地接过油膏。 萧明月笑嘻嘻的,亲切唤了声:“阿姊好久不见呀。” 萧明月能与芸娘对上眼,也是成年累月地搜罗好东西给她,让其在众多官妓中所用的好物样样拔尖。比如手中这罐西境骆驼油膏,加了实打实的石蜜,涂面后油光水滑,肤如凝脂,芸娘为此足足等了小半年。 萧明月同她也不赘言,趴在窗前直接说要事:“芸娘阿姊,你用了这油膏便要告诉我县令大人的外室是谁。” 芸娘倚着窗,将油膏匀了一小块抹在脖颈上,娇滴滴的应着她的话:“好啊。” “是谁?” 谁知芸娘转眼变脸:“不告诉你。” “适才你还答应着的,诓我呢?” “诶,这正是阿姊要教与你的道理,像我们这般漂亮的娘子,就得练就一双能哄骗人的嘴,越会骗人的小娘子越会让郎君对你服帖。” 萧明月撑着胳膊杵在那同芸娘对呛,她说:“我有鞭子,照样能让郎君服帖。” “若是遇到武功比你更高强的人呢?” 萧明月冷笑两声:“我阿兄会打死他。” “啧啧,”芸娘俯身看着她,伸出指尖戳向她的脑袋,“我就没见过这般粘着阿兄的,将来你长嫂进门,你也是个刁钻的小姑。” “等哪日空闲了我再来同你好好论道,但今日真的是有要事,你便告诉我吧。” 芸娘摇着便面,敛下几分玩闹的神色,她四处瞧了瞧,确认无人才说道:“与其你问我,不如去探探蒋县丞。” “蒋县丞?”萧明月微微皱眉,“你说的可是蒋承?” “正是。” 第十五章 陈生 萧明月双臂撑的实在有些累了,便使了力翻上去坐在窗边。继而同芸娘再三确认:“那个新上任的蒋县丞,金府大房凌氏的外甥?” “然也。” “我同他从未打过交道,如何问?” 芸娘轻耸薄肩,摇着便面给萧明月送去清风:“自己想办法喽。” 萧明月抱着胳膊望向楼阕,白云隐在其后只露出微微一角。她叹口气,能想出什么办法呢,无非就是偷偷监视对方,这是最稳妥的法子。 告别芸娘之后,萧明月便摸清了蒋承的住宅,他独居于一处狭窄小院,瞧着家世也并不显赫。有一日,蒋承放衙后从南市买了些甜饼,他穿过街道沿着清汴河走了五里路,来到一片隐蔽低矮的屋舍。 萧明月正想着蒋承怎会有两处住所时,走神儿的片刻功夫就将人跟丢了。她怕惊扰到对方欲先行离去,刚转身便看见一个熟人迎面而来。 崔文姬面上很是诧异:“明月?” “文姬阿姊,你怎么会在这?” 崔文姬示意手中用粗布包裹的物什:“阿父想要一些秋冬播种的麦种,这里住着几家田舍翁,他们留存的种子格外好,我便买了些来。你呢?” 话头一下子抛过来,萧明月顿了顿,而后笑着说:“我来寻人。” 崔文姬看着她温柔地眨眨眼:“你寻得不是女子吧?” 萧明月没接上话,崔文姬又说道:“这一片屋舍偏远又潮湿,没有女眷在此居住,来的大都是些庄稼汉还有一些做工的男壮年。哦,蒋县丞似乎在这里也有处屋子。” 萧明月眸光一凛:“蒋县丞?” “嗯。”崔文姬指着道口,“最里面,适才我与他打了个照面,行色匆匆的。” 萧明月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崔文姬见她似乎还有事情要做,想着不再打扰:“时候不早了,我的小仆在前面候着,便先行一步。” “阿姊慢走。” 崔文姬还是那副柔婉的模样,笑了笑便转身离去。 萧明月待人走后,略微思虑几分,而后才顺着崔文姬所指的方向往里头走去。但适才崔文姬只是同蒋承打了照面,并未指明哪所院子是他的住宅,若是一家家寻过去有些不妥。 这般想着,萧明月看向路旁的一棵歪脖子老树,树干粗壮,黄叶未落,倒也能做个遮掩。她整整衣袍顺着主干就往上攀,待够上分叉枝干时,人险些一个跟头栽下去。 饶是见过大世面,走过万里路的萧明月,也从未见这幅骇目惊心的画面。 蒋承在院中与一个女子相吻,二人卧在软席上甚是相浓,此女肌肤白皙,魅惑之态,正是金府凌氏。 萧明月待看清院中人时,双手一松,径直顺着树干滑落至地,岂料不小心磕了脑袋,她疼的龇牙咧嘴,捂着额头慌忙离去。 事后反复想起院中之景,萧明月都觉得双目被刀剑给刺了。 那可是姨母与亲外甥啊。 夜奴瞧着她莫名红肿的眼睛,甚是好奇:“你是不是看了什么不该看的?” 萧明月怒火中烧,拿着鞭子呵斥道:“你怎么知道我看了什么不该看的,你是不是看过什么不该看的!” 夜奴缩着脖子退后两步,指着她说:“一定是看了什么不该看的。” 萧明月身心俱疲地前去金府寻陆九莹,婢女阿迢瞧着她红肿的双眸,说了贴切的实话,约莫是招了虫子叮咬,阿剑就立刻去里屋取来清凉解毒的药膏,帮萧明月涂在眼皮上。 她本想将蒋承和凌氏的事告知陆九莹,可转念一想,这种腌臜事说出来脏了耳朵,再者陆九莹与凌氏生活在一处,若知晓后又该如何面对。 陆九莹连续多日为崔夫子抄写《食物志》而受了风寒,服用家中医工开的药后咳嗽并未减轻,反倒发起烧来,萧明月见状便彻底将凌氏与蒋承之事咽下去了。 临走时,陆九莹还将抄写好的书籍交予萧明月,让她代为送到崔府。 萧明月抱着竹简回家,那天她想了颇多,直到脑仁发疼才昏昏欲睡。 萧明月要去崔府前让家中小仆先行送了拜帖,而后她才带着书籍上门。 崔府不愧是书儒世家,府内门客谈今说古,府外还有慕名而来的读书人等候拜见。萧明月因为是女眷,崔文姬提前安排了女婢前来迎接,欲带她从侧门入。 她跟着女婢没走多远,就听见门前传来叫嚷之声。 人群中有一青衫男子,指着府门嘶喊:“崔文姬!崔文姬!你这个善妒的妇人给我出来!当真以为绝了婚我便罢了么,告诉你,我偏不!” 萧明月闻言往回走了走,身旁的女婢很是恼怒,愤愤说道:“这个忘恩负义狼心狗肺的陈生又来了,我现在就叫人把他打走。” 女婢这厢说着,就见府内冲出几个壮仆,抓着陈生的胳膊就往路口拖去。 陈生饮了酒本就浑身发软,现在只能受人控制,挣脱不得。 他被扔在地上,脸上晕着两坨红,边打酒嗝边颤颤巍巍起了身,指向府门:“你装什么清高雅正,我就是喜欢秦楼女楚馆人,你为了这点小事便跟我绝婚,还用崔氏门楣来压我,不就是看我出生寒门,一无所成便好欺负吗!我是卑贱,你崔文姬借着家荫择婿,与那馆中妓子待价而沽又有何区别?” 此时人群中有不忿之人站出唾骂:“陈生,你别胡搅蛮缠!你就是个卑贱下作之人,崔氏对你百般好却不如勾栏瓦舍的妓子,你宠妾灭妻还有何颜面来崔氏讨要说法,我若是崔夫子,定将你打折了腿扔出去,还容你今日在门前叫嚣。” “就是,你简直是士子中的斯文败类!” “陈生你赶紧滚吧!” “我看就得报官抓他,打上板子看他是否还这般狺狺狂吠!” 陈生酒意上头丝毫不觉得羞耻,还扯开袍子轻浮说道:“那崔文姬不过我是暖榻之物,现在我绝了婚不正合你们的心意?你们个个都嫉妒我、暗中嘲讽我讨了崔氏女,现在可满意?拿去吧你们!” 府门前皆是文人雅士,崔家仆人也都个个和善,这会倒真没人能耐陈生这样的泼皮如何。萧明月向来能动手就不多言,她抽出鞭子上前,径直打在陈生身上,此举将众人都吓了一跳。 萧明月冷着眸子看着陈生:“要么滚,要么死。” 陈生哎呀张口着,指着萧明月还要说什么,就见头顶又下了一鞭。陈生哀痛惨叫,抱着头在地上滚来滚去,随后四肢并用,磕磕绊绊地溜走了。 陈生一走,士子们痛快。 萧明月也不多话,收了鞭子转身往侧门走去。 萧明月在崔文姬的居室等了片刻,舍内布置雅致,净几明窗。 崔文姬亲自端着食案过来,给萧明月布好。案上是清肺润喉的甜梨茶,煮得香气浓郁,盛在漆木双耳碗中之后,还放了一片蕃荷叶。 “来,明月,趁热喝,我煮了好些呢,你走时务必给九莹带一些回去,她身体素来孱弱,一到秋冬之交就容易生病。我想着金府本就是药庐起家,应该比我更会做食补吧?” 崔文姬说了好些话,神情没有半分不悦,似乎没有被陈生的事情所扰。 “阿姊有心了,我替九莹阿姊先行谢过。” “都是自家姐妹,别客气。” 崔文姬当真是把陆九莹和萧明月当成妹妹,她眉眼清澈,眸光亮堂,这是骗不了人的。萧明月端起甜梨茶抿了口,甚觉清爽。 “今日我来是替九莹阿姊送书籍。”萧明月将搁在身侧的竹简打开,拿出首卷,递给崔文姬,“阿姊看看。” 崔文姬接到手中,待看到书籍名后愣了下,随后笑道:“竟是范大儒的《食物志》,真好,大家都猜测是不是失传了呢。阿父看了一定很欢喜,九莹着实有心。” 萧明月也浅浅笑之,捧着甜梨汤的时候眸光扫至崔文姬的耳畔,她今日梳的头发盖住了双耳,隐约能看见红色玛瑙耳铛。 她咬着清凉的蕃荷叶,垂下眼眸。 崔文姬此时也给自己盛了一碗,细嚼慢咽地喝着。直到萧明月开口问起了陈生,她这才说道:“刚才的事没敢让阿父知晓,他这几日难得开心些。” “那样的郎婿,绝婚也罢,若今后还来府前闹事,阿姊尽管叫人打他。” “今日多谢你了。” 萧明月摇摇头,直视崔文姬的双眸突然如是说:“我看见陈生心里发紧,也十分厌恶,适才一直在想,我宁愿此生孤身只影也不愿嫁给这样的人,若嫁了,定不能做陈生那样的人。” 崔文姬接受萧明月的凝视,半晌,她问:“你想知道我为何与陈生绝婚吗?” 不等萧明月回话,崔文姬抬起手臂将两侧广袖挽起,露出布满伤痕的肌肤。不难看出,那些伤痕皆是旧伤。 萧明月瞬间哑然,适才涌在喉间的所有疑惑与质问此刻化为乌有。 崔文姬红了眼眶,羽睫微颤。 “三岁为妇,靡室劳矣。夙兴夜寐,靡有朝矣。言既遂矣,至于暴矣。” 第十六章 清誉 陈生竟敢施暴于崔文姬。 萧明月此时不知该如何安慰。她从小是在商队的护佑下长成,如今十七岁,宋家从未让她在任何男子跟前受罪,就连找郎婿也都是凭着她的心意。 宋大每每同旁人说起虽是一脸无奈,可还是将内心的诫言告知萧明月:即便阿父这一生陪不了你,有宋言,亦有商队,你绝不可因要嫁人而去嫁人。 故此她未嫁过人,亦没有心上人,是理解不了崔文姬的痛楚。 萧明月有些局促不安,她看着那些累累伤痕,同是女子又怎能不共情。 她说:“阿姊你受苦了。” 崔文姬放下广袖,侧过身抹了抹眼角。 她笑得有几分牵强:“但愿妹妹此生都不要经历这般痛苦。” “可是,”萧明月不敢去看崔文姬的眼睛,只是盯着案上的漆木双耳碗,她低声问道,“适才我说,我若嫁了人定不会做陈生那样的人……阿姊,你也如是吧?” 崔文姬并未直面回答她的话,漠然半晌才道了句:“你还小。” 萧明月便知她大抵问不出什么了。 待喝了那碗甜梨汤后她起身告辞,崔文姬早已将给陆九莹的那份盛在食盒之中,让小仆包好候在外头。 “阿父与我,今日都很开心,谢谢你明月。” 崔文姬站在门檐之下目送萧明月,她扶着墙时双目凄凄,如柳似风,很难不让人怜惜。萧明月微微颔首,什么话都没说便离开了崔府。 三日后,县令府孙氏差人来寻要结果。 萧明月亲自上门同孙氏诉说,她并未寻到外室是谁。原以为蛮悍的孙氏会责骂抑或刁难于她,岂料只是道了句继续找,便草草了事。 萧明月便想着回去得琢磨一套说辞,将此事推卸为好,但办法还没想出来,崔文姬突然要约她见面。 因着时间急促,她接到来人通知便一同前往南市的笔砚铺子。掌柜在店铺后面扩建了歇脚的屋舍,院子中搭建着偌大的竹亭。 亭间冒着缕缕烟气,萧明月自以为崔文姬在此处等候,继而快步上前喊了声“文姬阿姊”。待绕过青竹屏风之后,她看到了席上跽坐的二人,崔文姬正倚靠在一位青年男子身上,闻声慌乱坐起,神色惊诧失措。 萧明月看着崔文姬与县令大人相偎,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崔文姬挤出一抹尴尬的笑来:“明月,你怎会在此?” “我……” 萧明月当即反应过来,她入了别人的圈套。 此时身后传来脚步声,孙氏终是现身,她一步一冷笑,走至萧明月旁侧时淡淡说着:“愣着做什么,过来坐啊。” 县令大人看着孙氏走至亭下,拍案怒道:“孙华灯!” 崔文姬连忙拽了拽他的衣袖。 孙氏看着二人的亲密无间的举动,只是冷笑置之,瞧着萧明月还是没有动静,再一次唤了她:“萧渺,过来。” 孙氏唤她的闺中小字如此热络,很好,这下崔文姬和县令大人都知道她二人是一道的。 萧明月倒真是大意了,孙氏这样刁蛮又心眼颇多的妇人怎会相信她没找到人的说辞。眼下捉奸见双,无论与崔文姬还是孙氏,她两边都讲不清。 孙氏已在席上坐稳,萧明月硬着头皮走上前去,坐在她的身侧。 四人间的氛围着实尴尬。 县令周交、崔氏崔文姬、孙氏孙华灯,三人爱恨情仇怕是要引起一场血雨腥风。 萧明月只是个未找夫家的小女娘,掺和其中顿觉如坐针毡。若是阿父知晓今日之景,怕是真要动棍子教训她不知所谓。 孙氏斜眼瞧了瞧埋首的萧明月说道:“我还以为你装惯了小郎君,早已厚了脸皮。” 脸皮再厚,也是要脸的。 萧明月说:“夫人……容我辩解几句。” “这声夫人我受了,但却是最后一次,今日之后,你便不用再这般叫我。箫渺,今日我叫你来,是让你看看今后找郎婿该如何擦亮眼睛。” 萧明月煞是难为情,她能选择不看吗? 孙氏转而看向崔文姬,她勾着唇角,可笑意不及眼底:“崔氏,我素闻你机敏聪慧,通诗赋,解春秋,同龄女娘中你甚有名望,今日我有三问,你敢答否?” 周交在旁微怒,伸手护着崔文姬道:“有什么冲我来,何必为难文姬!” 孙氏直接剑眸扫去,姿态颇高:“你狂吠什么?” “你!” 崔文姬此时松了松肩颈,继而挺直了后背,拢了拢袖子说道:“你问。” “第一,你与周交可是去年正旦相识的?” “是。” “其二,你忍受不住陈生对你的压迫,故而引诱周交,让他便用县令之职安排妓子纠缠陈生,使其意乱情迷不自知,你就此握住机会顺利绝婚。” 崔文姬微微蹙眉,有片刻的犹豫,但还是点了头:“是。” 孙氏最后看向周交,将二人的神色敛入眸中。 第三问,孙氏问得很是淡然,她说道:“你应该知晓我此生不能生育,年少时我以命相搏也要同他在一起,可如今……崔文姬,若是我现在再次以命相搏,你会甘愿做个小妻,此生无法抬头做人吗?” 崔文姬眸光微暗,她说:“不会。” “哈哈……”孙氏突然狂笑出声,眸中的泪花滚动着,偏是没有落下,她说,“崔文姬,这样看来你同我也没什么区别,你于陈生是看走了眼,我是嫁错了人。你若明白便该识趣抽身,若还执意如此,我今日的下场便是你明日结局。” 说罢,她突然从袖中拔出一把短刀来,刀口开了刃,泛着森森寒光。 萧明月眼疾手快地抓住孙氏的胳膊:“夫人!” “我说了别叫我夫人!”孙氏眼眶红得厉害,此时周交也在呵斥她不要轻举妄动,她泪眼婆娑地回望过去,明明还是那个人,却再也不是那个人,她哽咽说道:“周交,那年我们成婚之日,共同许下了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诺言,今日我不再信什么地久天长,我要解了与你的誓言,即便我离夫更嫁,你也管不了。” 孙氏慢慢平静下来,对萧明月说:“松开,我不杀他们亦不杀自己。” 萧明月只得将手松开,她生怕孙氏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来,故而手心都攥出了汗渍。孙氏确实不杀人不杀己,只是她用刀子在臂弯处划了一道血口,口子不深却也汩汩流着鲜血。 萧明月连忙撕扯下衣袍一角,替孙氏裹住伤口。 崔文姬此时不知在想什么,眼神空洞,周交看着孙氏的眼神也是百般纠葛。 孙氏看着二人,缓缓说道:“我现在瞧着你们,觉得跟这些血一样,很脏。周交,你我绝婚之后,你若敢登孙氏之门,我便杀了你们。” 孙氏将话说完,再没有其余举措,将那刀子扔在桌上便起身离去。 萧明月看着面前沉默的二人,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本就是无意搅入的局外人。萧明月只得去追孙氏,她实则有些话想问。 孙氏就在前方缓步等她。 萧明月还未说话,孙氏便径直说道:“你初以为我若将他们二人捉见,一定不会轻易放过,我在派人跟着你时也是这般想的。可当我知道那人并不是什么秦楼女,楚馆人,而是崔夫子之女的时候,我便知道这口气只能咬碎了牙咽下去。” 孙氏今日未施粉黛,脸色苍白,她连发髻都未挽,只是随意系了根绢带。不知为何,萧明月觉得此时的孙氏比之前的孙氏看起来,有很大不同。 孙氏说:“自我大母起,孙氏女眷都曾跟着崔氏夫子读过书,崔氏满门清誉,她崔文姬不要,我却不能伤了夫子的颜面。箫渺,我知道从一开始你就瞧不上我,觉得我性格乖戾,只会将他们一番折磨才痛快,但今日你错了。我希望你能明白,不管是我还是崔文姬,你都没有权利替我们做决策,这世间诸多人等,无所不有,你不要被表象所迷惑,学会看人,是你一生要习得本事。” “夫……” “我不是夫人,”孙氏看着她,缓缓一笑,“我叫孙华灯。” 萧明月看着手中沾染的些许血色,有些恍惚。 崔文姬就在不远处站着,等着萧明月诘问。 萧明月自知又不是查案小吏,有何可究诘的。再者先前从跟踪蒋承时,还有在崔府见崔文姬戴着给孙氏的西境红玛瑙耳铛时,便知道她就是自己要寻的外室。 萧明月不愿拆穿崔文姬,还试图有所隐瞒。若不是因为陆九莹受了崔氏的照顾,也许她并不会这样做。 眼下崔文姬与周文的私情暴露,崔文姬定会以为她在其中多有搅和。 “明月,我知你那日来崔府便是已经怀疑到我了。我没有什么可辩解的,是我辜负了你与九莹妹妹的喜爱,尤其是九莹,她若是知晓自己敬羡的阿姊是这样一个人,定会心伤。我那日刻意将蒋承与金府凌氏的事情告知你,也是为此赎罪,你同九莹说,叫她在金府万事留意。” “文姬阿姊……”萧明月顿觉崔文姬颇有心计,她犹豫几分还是说道,“县令和县丞,怕都是……”一丘之貉几个字,没有说出口来。 “我知道。” “那你为何如此?” 崔文姬朝着萧明月微微颔首,轻声说道:“你辛苦了。我与陈生,孙华灯与周交,其实都是一样的,再过几年你也许就会明白,但我又希望你不明白。情爱之苦,是世间最苦。” 第十七章 预谋 市井有传言,县令夫人孙氏未守妇道,县令与其绝婚自此一别两宽。 楚郡女子离夫更嫁也不算什么稀罕事,只是众口相传难免掩盖其真相。夜奴从前街胡婶那里听了几耳朵,忙不迭地跑回来给府内的人传话。 传到萧明月时候,她正伏在书案上提笔写下:吾兄宋言,重九将近,月桂枝松……只听砰的一声,寄奴猛地推开她的窗户,胳膊垫着下巴兴奋说道:“少家主,你可知上次县令府为何派人来打听你?” 萧明月捂着被惊吓的心口,瞪着他:“为何?” “外头都在传县令夫人不守妇道,其一未育子嗣,其二是她看上个卖珠儿的小郎君啦!那个小郎君就是你!” “啥?” “胡婶说周县令那么好的一个郎婿,孙氏真是不知好歹,自己生不出半个子来还整日作弄,就喜欢那些钗钏之器,竟养了个卖珠儿的姘头。我就想啊,憉城有几个卖珠儿并且模样俊俏的,这不。”夜奴冲她挤挤眼。 此刻萧明月默默提笔继续写:家有恶仆,多嘴多舌。 “少家主,她知晓你是女子么?” “当然知道。” “那你们是龙阳之兴?” 萧明月又是一惊,蘸了墨的毛尖遂而狠狠在夜奴脸上划了一道:“你都从哪听来这些乱糟糟的话,我又不是龙阳君亦不是什么魏王,更没那般癖好。你以后不准同胡婶背后私议人家的坏话。” 这家书大抵是写不下去了,萧明月又写了些天冷添衣,努力加餐饭的思念之语,便将一片金黄色的叶子连同木牍放入缎中裹好,最后递给夜奴:“曹氏商队要去北地,你帮我递过去让他们捎到长安。” 夜奴正说到兴头上,将东西放入袖中还想继续喧闹一番,而后瞧见萧明月转身欲拿鞭子,他一个扬声立定:“好嘞少家主!”说罢将那窗户利索闭合,转身便跑。 萧明月只是取了绢帕擦了擦指尖,继而重新打开窗户。 院中冷风阵阵,寒气循着窗户往里钻,带着些许枯叶卷至檐下,适才她传给宋言的叶子便是落在窗前的。 她倚在那愣神儿,想着快有三年未见的宋言。 若送信人脚程快些的话,也许宋言能给她回信,确认今年的正旦能否归家,因为再过月余,商队最后一批人马便要回来了,想到阖家团圆欢乐,她的内心便充满了希冀。 宋言离家那年,萧明月年岁还小,可他已是到了婚配年纪的郎君。宋大锁不住宋言的四方之志,大骂竖子狼心狗肺,是个冷心冷面的阎王,宋二也是百般劝阻,可谁都阻拦不了宋言远行的步伐。 那天萧明月背着阿父与师父,偷偷跟着宋言走了几十里路,直到被发现后,她才忍不住抹眼泪。宋言生得好看,哄人说话也十分温柔,他跃身下马将手中的小赤鞭递给萧明月:“送你了妹妹,不要总是惦念着我,阿兄会给你写信。” 萧明月哭红了眼,抓住宋言的手怎么也不松:“阿兄别走,我们一家人在一起不好吗?” “渺渺乖。”宋言摸摸她的脑袋,有些不舍,“我从未觉得渺渺是个女娘,便不懂兄长的心意,你去过绿水之州,见过莽莽荒原,知晓大汉的疆土绝不仅仅止于脚下,月光所及皆是阿兄想要守护的天地。千里之志,此生不负。” 萧明月懂他,所以才会更加难过。 那一刻,她也希望自己是个男子,能陪阿兄一起披甲执剑闯天地。 宋言与她分离,是无可奈何,亦是命中注定。 “阿兄不在你身边,你要学会保护自己,凡事可多忍耐,若谁欺负你便写信告诉我。至于郎婿么,”宋言低着头眼含笑意,“别听阿父的,等我回来,阿兄给你找世间最好的。” 萧明月泪盈盈地点着头,什么离别的话都说不出来。 “回家去吧,去你的书案上看一看,我给你留下了及笄之礼。” 宋言自此远乡,去寻他的千里之志。 萧明月回到家中,看见书案上静置的那根白玉簪,她突然就心生愧意。大抵在自己出现之前,宋言是商队最大的指望,可她就是比宋言要多几分聪慧,小小年纪通胡语,习文墨,早早地就能自己赚口赋钱,是边贸行当中不可多得的有用之才。 宋言只能让出少家主的位置。 自那个时候起,萧明月便发誓,这一生,她都要照顾好宋家所有人。 萧明月回了神,敛去情绪后出了屋舍,准备去将前院最后一点货物清点派送。 那日出门和以往一样,夜奴驾车,萧明月坐在马车内,行至半路的时候竟和他人的马车碰撞起来。夜奴拉着缰绳颇为气恼,萧明月刚打开扇门就听见他朝对面喊着:“路这么宽,就没你想走的地?” 萧明月一看对面出来的人,拍了拍夜奴,示意禁言。 蒋承下车朝她走了过来,微微颔首说道:“竟是箫娘子,适才马儿不知为何发怒不听使唤,没冲撞到你们吧?” 萧明月平静回道:“没有,我家小奴心急,刚才言语间有所得罪,还望蒋县丞多多包涵。” “无妨,是我家马儿不好。” 蒋承十分谦恭,若不是见过他的另一面,萧明月想必也会被其表象所迷惑。但两人显然各自心里揣着明白,却都没有挑破。 这般简单招呼之后,萧明月想要回车上。 她欲转身之际,蒋承突然又开口:“听闻箫娘子与孙氏亲密无间,此番孙氏与我家大人绝婚,萧娘子也很难过吧?” 萧明月颇有探究性地望向蒋承,这话有两层意思,一是指她与孙氏串通一气,有所图谋,其二明面上说她难过,实则暗讽内心窃喜。如此看来,那她从孙氏手中要来金少仪的帛书,蒋承也大概清楚了。 今日碰马,也不是无意之举。 蒋承想要给她下马威。 “是有一些难过的。”萧明月的忧伤说来就来,她故作姿态凝眉说道,“既然孙氏与县令大人已经绝婚,我也就放胆直说了,这个孙氏呀,真是会作弄呢。我家婶婶特地给我叮嘱,将来可不能做她那样的妇人,不守三纲五常亦不尊三从四德,大人对她那般好,竟还在外面找姘头,真是该呀。” 含沙射影不言而喻。 蒋承闻言唇角有些许僵硬:“你一个小娘子说话……可真不客气。” 萧明月更不客气地回道:“都是我家阿父纵容的,只是我还有人管教,至于旁的人,”她盯着蒋承的目光颇冷,“没人教。” “好刁蛮的一张嘴。” “蒋县丞若没有其他的事,我便先告辞了。” 蒋承这下没有阻拦她,径直让出道路来。他看着萧明月的马车往前驶去,片刻后,发出一声冷笑。 蒋承未与萧明月打交道前还不觉得有什么厉害之处,现在算是感受到凌氏的痛恨了。 他与凌氏约在外头的矮屋相见时,二人卧在榻上纠缠,其间凌氏说了句:“九莹还是聪慧,听说秦氏教一遍的东西,她便能领会。有些时候看来,九莹和萧明月都比我家少君要能干。” “陆九莹毕竟出生王室,旁人自是无可比拟,至于萧明月么,”蒋承想起那个身穿男服,混迹市井的小娘子,便有些不屑,“攀上宋家算她命好,一生衣食无忧的。但宋大这人向来憨厚老实,怎么就养了这样一个心眼颇多的义女。” 凌氏抚摸着蒋承的胳膊,娇媚说道:“这你就不懂了,萧明月那个丫头再怎样蛮横终究是个女子,像我们这种女子呀,可不就得端着几百个心眼,要不然被你们这些坏郎君给吃了骗了,还替你们数钱。” “我何时让你替我数钱了?”蒋承勾了勾她的下巴,说道,“我背后替你谋计,就是想助你能早日掌控金家,不用再看任何人的脸色,你的都是你的,我也是你的。” “可我始终差那一步,我们用了多年才让二房离心,好不容易等来一个孩子竟让秦氏给破坏了,我之前刻意去探过她口风,竟然还能同我和颜悦色,难不成死了儿子改了秉性?横竖想想,总觉得哪里不对。” 说到此处,蒋承起身坐起,敛敛神色说:“是有不对的地方……问题还是出自一人,那便是陆九莹,只要她在金府一日,便会给我们带来源源不断的麻烦,亦如萧明月。” “可她就算是庶人,但名义上是翁主,我们总不能将翁主赶出府去。” “谁说要赶她出府,寻个法子将人送出去也不是未尝不可。她今年已有十八,这个年岁在楚郡要么为人妻母,要么定了婚事,既然她入了金府又寄在你们大房,便算是金家一分子。要我说,金少仪一死,恰是给了一个能送陆九莹出门的机会。” 凌氏还有些不解,她说:“我总归是不好提这些事的。” “自然不能你提,我们得让秦氏提。金老夫人让陆九莹协助秦氏处理中馈,想必内心有些盘算。秦氏出生乡野也没多少见识,更无娘家傍身,她不过是跟着医工学了些岐黄之术,现在她丧子失夫,若是中馈之权再受动摇,怕是心里比谁都紧。” “那具体如何做?” 蒋承唇角扬起冷笑,他说:“我确实有个办法能叫秦氏将陆九莹给嫁出去,到时候就连老夫人怕也没有办法阻拦。” 第十八章 婚事 秦氏某日接待了一位贵客,是金少淑私塾的夫子。 这位夫子姓郭,原本家住扶阳县,同秦氏的娘家舅父有所往来。郭夫子是入过太学的人,只不过曾为侯府门客时运气不好,主家酒后私议当朝外戚而被罢官削爵,连累其下所有门客此生都被禁止进入司隶境内。 郭夫子为了躲避是非在憉城县开了间书院,里头的学生并非贵人之后,大都是商贾之家的孩子。他终是有才学在身,与人也和睦,唯一可惜之处便是个鳏夫。 金少淑因前些日子生病养在家中,郭夫子便送了些作业上门,顺道探病。 郭夫子与秦氏坐在厅堂中,很快陆九莹便将金少淑送了过来。金少淑总爱缠着陆九莹玩闹,如何都舍不得让她走。郭夫子见到未出阁女眷,微微低下头来不与人直视。 陆九莹礼貌性对郭夫子行礼,便见郭夫子红了脸颊。 秦氏看在眼里,心中有些盘算。 这些时日来,朱管家总夸耀陆九莹聪明伶俐,尤擅数算,老夫人有意让她管理府内良田。秦氏虽面上不显但心中很不舒坦,起始让陆九莹协同处理事务,她就知晓自己的地位极有可能受到动摇。金少仪与陆九莹的事情就像一根刺,扎在秦氏的心头,至今未拔去。 相比凌氏,陆九莹才是最不好算计的一个人。 此时陆九莹未有多言便识趣离开,秦氏哄金少淑的时候瞧见郭夫子的余光终是看向了远去的背影。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郭夫子喜爱诗词歌赋,也必然爱美人。 秦氏用探寻的口吻问郭夫子:“夫子日日辛劳,可有人问你衣食?” 郭夫子苦笑说道:“家母过世后,我娶的两个新妇都暴病而亡,现在孑然一人孤单过日。” “夫子这么好的人,若想找新妇还是可以的。” “罢了。”郭夫子说到此处,更是心酸,“外头都说我克妻,哪还有人愿意跟着我。” “市井多是长舌妇,我知道你那两个新妇,头一个我娘家舅父就说过打小身子不好,都靠你灌的汤汤水水才活了多年,后一个不是染了疫病么,那年憉城寒冬许多人都因疫病走了,我们家最是清楚。说起来我们秦郭两家也是有血亲的,我当你是自家亲人看待,这些年瞧着你孤寂也不是个事儿,倒不如我给你做个媒,讨个好新妇?” “啊,这……” 秦氏顺势而为,连忙问:“你觉得我们家九娘子如何?” “九娘子?”郭夫子连忙摆手,急色回道,“不可不可,她可是翁主,我一介布衣怎敢高攀,夫人莫要说笑了。” “这话我也就同你说,”秦氏微微凑前,热络说着,“她虽是翁主,可未曾食邑,其实当今圣上就是将她贬为庶人,你也是入过太学的士子,哪是高攀于她?我瞧你们分明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你若有心,我便替你说这门亲事。” “这……” “你就说应还是不应。” 郭夫子脸颊早已通红一片,他怎么可能不心动,沉默半晌后,终是点了点头。 秦氏同陆九莹说起的时候,陆九莹拒绝的十分果断。秦氏也知此媒不好做,但当面被拒难免扫了面子,她气没处撒,便将阿迢和阿剑叫到南苑来,说是调教最后每人打了两巴掌回去。 陆九莹看着红了眼的少女们,默然未言。 秦氏后来又想,男女之事也得见面生情,陆九莹向来喜欢风雅五经,郭夫子能诗会赋的,两人若是好好交流一番,说不准就对上眼了。 于此,秦氏便做主将郭夫子请入府中,直接要在西苑摆席面。 陆九莹当时和朱管家忙完府内事务想休憩片刻,她未寻到阿迢与阿剑,便独自一人回了西苑。刚开始回到屋舍并未发现不妥,直到她宽衣走至榻旁时,便被床上敞胸露怀之人吓了一跳。 郭夫子发髻微乱,肤色涨红,身上的襜褕衽口大开,待看见陆九莹时才坐起身来。 陆九莹下意识便往屋门跑去,可外头却已经被上了锁。 她开始用力地拍门并大声呼喊。 郭夫子头晕目眩地下榻,赤着脚往陆九莹走去。 他身形不稳导致撞翻了木柜和案几,两尊陶瓶连同几株青翠的花枝碎在地上,当碎瓦扎进脚心的时候人被疼痛刺激了情绪,稍微有些回过神来。可即便如此,郭夫子还是被屋舍内若有若无的一阵清香所迷惑。 体内有旺火,迫使他步步逼向陆九莹。 陆九莹离开屋门,频频往角落退去。 “郭夫子……” 郭夫子一听见到她声音犹如烈火烹油,更加难以压制,他撕扯着身上的襜褕,喘着粗气去捕捉陆九莹。 陆九莹被他抓住手臂猛地摔至地上,强烈的疼痛让其脑海中瞬时涌入过往记忆。 幼时,在掖庭的各个角落,她就是这般被人欺辱。没有人同情罪徒,皆恨不得将自身的痛楚都发泄在她的身上。 岁月并未洗刷一切苦痛,过往的记忆强涌回来,陆九莹睁着惊恐的双眸,颤抖着双手在地上匍匐,郭夫子拽着她的脚踝用力拉扯回来。 陆九莹脑海中一片混沌,她几乎不可抑制地跪在地上,像幼时那般期望能恳求到一丝怜悯。郭夫子俯身而下欲撕扯陆九莹衣裳,此时门外一声呼喊,将他的理智唤回。 秦氏打开锁头推开木门,看清屋内情景霎时愣住,她的手中还端着食案。 郭夫子服用了一碗清茶,才缓过神来。 凌氏和金老夫人随后而至,秦氏想做些遮掩都无从下手。 众人看着满地狼藉和当事人的脸色,便已知一二。陆九莹到底是未出阁的小女娘,事情难以启齿,郭夫子也羞得颔首不语,好似这一切是二人心甘情愿一般。 秦氏自知坏事,她此刻万不能承认之前所谋,要不然眼下的祸患全都要栽至她的头上。明明只是好意撮合,岂料郭夫子突然兽性大发,当真是差点害了陆九莹。 凌氏在旁侧佯装忧虑的模样,实则内心得意万分。她跟金老夫人说道:“想来郭夫子和九莹情投意合,寻着机会要说些悄悄话,我相信九莹并没有做那些越礼之举……” 陆九莹清冷开口,气息却有些不稳:“叔母,我与郭夫子并不相熟。” “那你们这……”凌氏突然转问郭夫子,“你对我们九莹当真没有一点非分之想?” “我……我属意九娘子,其实今日来便想问问,我可否礼聘为妻,共度余生。”郭夫子难为情地蹙着眉头,继而深深颔首不敢去看陆九莹,他哽咽说着,“九娘子,我不知道我是怎么了,是我唐突了。” 凌氏立即接话:“想要娶妻是好事呀,娣妇,你说呢。” 秦氏干了干脸,哪还有什么心思接话,凌氏将她推出来无非是想看笑话。但是此刻她万不能反着来,即便郭夫子与陆九莹毫无情意,可二人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还闹出那样的动静,陆九莹若是不嫁给郭夫子,名声算是彻底毁了。 “九莹,郭夫子确实是个不错的郎君,他对你一心一意,你二人若能好合也是美事。” 此刻秦氏倒与凌氏难得站到一块儿,她们有共同的目的,那便是将陆九莹送出府去。金老夫人虽是老了,但也不糊涂,她虽然知晓大房与二房的深意但还是想尽力护着,若是陆九莹不愿意,便撑着这口气也要和家中这两个妇人斗上一斗。 金老夫人止不住地咳嗽,问着:“九莹,你意下如何?” 陆九莹只觉得齿间微酸,喉咙有血腥气,她抓住金老夫人抛来的浮木,卑躬颔首:“大母将九莹视同亲孙疼爱,九莹心中万分感激,只愿今后在府内潜心研习,为金家出一份力……只是眼下九莹笨拙,恐不能同二叔母协理药铺,希望大母和二叔母能给九莹一些时间,待日后学成再出力帮扶。” 秦氏心间一亮,陆九莹这是想脱手府内管事,不正合她的心意? 凌氏不得不佩服陆九莹的审时度势,不愿出嫁便用中馈之责相抵,但这个结果是秦氏所需又不是她所求,凌氏继续给金老夫人吹耳风:“都是自家人说什么帮扶不帮扶的,我们从心底就想让九莹过得好些,郭夫子也是个太学生呢,嫁给他甚是不错……” “太学生便能这般不知礼数!”金老夫人突然一声怒吼,咳嗽加剧,她咬着牙坚持说道,“秦氏,你也敢放心让这种人给少淑教学,咱们家是找不到别的夫子了吗!” 郭夫子羞耻万分,咬着唇再不敢开口。 凌氏一看郭夫子临阵退缩,欲想再添几把火候,谁料金老夫人在旁猛地咳出一口血来,吓坏了众人。 金老夫人喘着气,一双浑浊的眸子中泛着血丝,她盯着郭夫子说:“我告诉你,你同我家九娘子……”可话将将说了一半,人却骤然昏了过去。 凌氏与秦氏连忙上前搀扶,一直躲藏在四周的小仆们才纷纷现身。陆九莹也很担心金老夫人,几次欲上前却发现自己的手颤抖不止,青筋凸起,甚是可怖。 郭夫子见眼下混乱,只得悄悄离去。 府内医工赶来给金老夫人瞧病情,陆九莹站在东苑的最外围。没多久,失踪的阿迢现身,但不见阿剑的身影,阿迢跑至陆九莹身侧,一脸的局促不安。 阿迢说:“我们适才不知被何人关进了庖厨,喊了许久才有人将我们放出来,九娘子,眼下情形不好,我们去找萧娘子……” “别去。” 陆九莹双手交叠在宽袖之中,指尖还在颤抖,她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继而又说道:“她若来了,府内必定大乱,切不可告知她。” “可是……”阿迢想说阿剑已经去了,她偷偷看向不远处的秦氏,秦氏一见人便怒气冲冲走过来,当着陆九莹的面朝阿迢扇了一耳光。 秦氏正要斥责下人,此时医工探完病,众人立即围涌上去,只听他沉痛的叹口气:“老夫人她,怕是不行了。” 第十九章 挟持 前来报信的阿剑却不想未及时寻到人。 那时萧明月原本想在家给红鬃马刷毛,夜奴却央着人要去南市逛逛,算是将货物清算完的嘉奖。此时天光还有些日头,虽说集市不如赶早,但晚些灯光璀璨也很是热闹。 夜奴说:“南市卖的豆腐可好吃啦,又软又香甜,早食可做羹,夕食将它两面炙热,拌着醢酢吃,要是再撒些熟胡麻便更好了。” “你想吃豆腐啊?” “对呀对呀。” 萧明月笑笑:“就不买。” 夜奴陡然被浇了一盆冷水,他攥着身上粗布短衣泄气地耷拉着脑袋,活像从人市贱买来要拖回家打三顿的可怜样。 萧明月确实见不得夜奴装可怜,只要他不作弄,便容易对其心生怜悯。夜奴身上的粗衣穿了许久,天气渐凉也该给他置办冬衣了。 毕竟是亲自捡回来的小孩,她不养谁养。 “叫一声英明的少家主来听听。” 夜奴来了劲头,双手举起:“英明的!少家主!” “上街。” “好嘞。” 豆腐本源来于淮南,后经多地烹煮改良再流传至楚郡。憉城中有不少家食肆在卖豆腐,口味甚佳,萧明月让夜奴挑一家最好的,索性当场吃个够。 夜奴遂而殷勤地在前方开路,还不忘介绍英明的少家主离家时,南市又开了哪些新铺。 二人说谈中忘乎所以,途经肉肆险些被路旁两头活羊撞上,夜奴张开双臂紧紧护着人:“拴紧些嘛,险些把矢拉我家少家主身上!” 路过豚肉摊,夜奴隔着道生怕萧明月身上沾染腥臭,那番故作殷勤的模样叫人好笑。 有人认出萧明月来,热络地问了声:“宋大宋二可回乡了?” 萧明月被夜奴守在人群后方,只得探出头回道:“阿父一行还未归,脚程快的话约莫月余便可回乡。” “我这有新鲜的羊蹄子要不拿回去添案?” 萧明月正欲摆手,夜奴一个闪身上前,接过毛绒绒的四只蹄子:“那便多谢了。” 肉铺汉子笑的比萧明月还尴尬,她只得从钱囊中掏出一贯串好的五铢钱递了上去。夜奴想占的便宜没占成,有些讪讪。 而后他们来到布摊,萧明月自顾替夜奴挑选着。因家中没有懂针线的人,便只能从成衣中择选,她的目光在单襦与厚襦中扫过,随后落至一件羊皮袄子身上。 夜奴在旁侧摸了摸捆好的苎麻布,随口问道:“怎么卖呀。” “不贵的,一百二十钱一匹。” 夜奴仿若指头被针刺了一般,惊得连忙缩回手来:“婶婶!我长这么大都没穿过超过三十钱的衣裳!” 卖布的婶婶睃了他一眼,随即笑着同萧明月说:“今年粮食都涨了,布匹能不涨么,小郎君,你瞧瞧我家的绢,样式可新。” “那些都不看了,这件羊皮袄我瞧瞧。” “小郎君眼光就是好,这可是从西境来的皮子。” 夜奴嗤之以鼻,想着少家主才是西境的货商内行,什么东西都逃不脱她那毒辣的眼睛,正等着她开口挖苦一番,却听说道:“好东西,要了。” 夜奴忙不迭地凑上前:“多少钱?” 婶婶笑眯眯的:“七百钱。” 夜奴险些将羊蹄子扔过去,忙拉着萧明月小声私语:“少家主你可别被这个妇人给骗了,什么袄子要七百钱?我的皮子剥了都卖不到呢……咱不买。” 萧明月不理会夜奴,同婶婶说道:“我今日出门没有带那么多钱,婶婶可送去宋氏商队,就说少家主所要,自会有人付钱给你。” “哎哟,好说好说。” 夜奴觉得少家主此番回来不听他话了,心里头生闷气。 萧明月在前面走了几步,回首瞧他还在原地踌躇,便好笑说道:“这羊皮袄子当真不贵,婶婶赚不了咱们几个钱,再说了,今年冷风刮脸,你可得暖着身子。” 夜奴微愣:“袄子,是给我的?” “对啊。” 夜奴抱着羊蹄子顿时泪汪汪,抿着嘴大步往前走:“我觉得这袄子买的不亏!” 夜奴得了件冬衣乐不可支,知道少家主爱吃甜饼,便决定先带她去一家饼铺。 那家饼铺门头朴素,拥在一些果蔬摊间很不起眼,但食客口碑好,门前拥簇的人群皆是回头客。萧明月就站在夜奴的身后,看着他同铺子的小仆打着商量,随后夜奴捧着麻纸走过来让她先拣一个吃。 萧明月瞧见甜饼上的花纹,竟与中秋那日在云闲楼吃的饼相致。 她抬头望向铺子,并未看见店名。 “这是什么饼?” “枣子、胡桃饼。” 萧明月咬了一口,热乎软糯确实香甜,她便与夜奴站在铺子旁,专心地吃着。 期间,萧明月随口说起:“南市的饼铺不都喜欢烙些虫鸟花鱼么,我怎么从未见过这般拢合的花纹,瞧着像是一轮残月。” 夜奴捧着被自己咬至残缺的饼子,口齿不清地说道:“残月?今日就是残月日啊。” 萧明月还想说什么,抬眼便见夜奴被一股力量撞向饼铺的木台。台上刚做好的饼子悉数被打翻,夜奴剩的最后一口还没来得及塞进嘴里,就连同那四只羊蹄子一起滚进街上涌动的人流之中。 夜奴撑着胳膊回过头去,便看到一个青衫男子的后背朝向自己,那人跌跌跄跄地来回走动,正拉着一个幂篱遮面的女子大声纠缠。 “崔文姬!” 青衫男子一出声,萧明月当即辨出对方是陈生。 陈生依旧是那副醉态的模样,甚至比在崔府门前时还要蓬乱不堪。萧明月将夜奴扶了起来拉至旁侧,此时已有旁观者围到一起,对着陈生指指点点。 “瞧,又是他,整日喝得酩酊大醉。” “适才还在前头那家酒楼呢,转眼就跟小娘子拉拉扯扯的。” “他不就是崔氏家的上门郎婿嘛!陈生!后来绝了婚的!” 甜饼铺的小仆眼见饼子都被糟蹋了,他心里头明事,不找夜奴的麻烦而是上前寻陈生要说法,岂料被陈生一把推开,跌倒在稀烂的饼子中。 陈生听着周遭的议论之声,长袖一挥:“走开!都走开!”继而抓着幂篱女子的手恶狠狠道,“崔文姬,我沦落到这般任人指摘的地步都是因为你……” 那女子始终在挣脱,为了防止陈生扯她的幂篱,一直紧紧按住白纱,多次想躲避纠缠都未果。夜奴先前被推搡的愠怒也没处讨,因着萧明月不让他去讲理。 萧明月认出陈生来时便不想管这事。 当日是在崔府门前,读书人都讲究分寸之礼,可眼下是在憉城最热闹的南市,市井小民们最稀罕的便是这些高门士族的秘辛。 萧明月不想再搅入陈生与崔文姬的事情当中,况且那幂篱女子也不是崔文姬。 “走吧。” 萧明月正欲带着夜奴离去,就听见幂篱女子焦急地唤了声:“萧娘子!” 这个声音……萧明月当即回过头去,唤她的是镇北侯府的翁主,陆姩。 第二十章 意 人群之中的陆姩有些不知所措,她试了多次都无法从醉汉手中脱身。在她认出萧明月时,及时出声喊住了她:“萧娘子……” 夜奴在旁好奇地问着:“少家主,你们认识?” 萧明月点点头,她同夜奴说:“此人醉酒估计认错了人,你去将他拉开。” “哦。”夜奴听了萧明月的话便去拉陈生,岂料这个醉鬼竟然从袖中掏了把短刀出来,不仅是夜奴,就连围观的百姓们全都被吓得一惊。 陈生抓住陆姩便将刀刃抵在她的脖子上,还大声呼喊:“叫崔文姬来!叫那个可恨的妇人来!你们这些漂亮的女子都会骗人,全都骗我……” 围观人群发出鄙夷之声,无人敢轻易上前劝阻。 萧明月自知露面便会刺激陈生,可她也无可奈何。陆姩孤身一人游逛南市,竟未带任何随从,但若是此时暴露陆姩的身份,只怕会引起更大的波澜。 萧明月拨开人群,走上前头:“陈生。” 陈生回过头来,眯着眼看清来人,一瞧清是萧明月果真暴躁如雷:“是你!那日你在崔府门前那般欺辱我,我还没去找你算账。哦是了,我打听来,你是前街宋家的义女,你这个贱人,竟也敢折煞我!” “我瞧你也没有醉到糊涂的地步,此女无辜何必为难,你若心里不平,大可现在找我算账。” “你一个商贾下贱之女,有什么资格对我颐指气使的?我看你与崔文姬是一丘之貉!”陈生说着不痛快,还欲挥舞手中的刀刃,就在他晃动的时候刀子割破了陆姩遮面的白纱。 陆姩漏出洁白如玉的下颚,侧脸处显现出一道红痕。 “陈生!你再不放人休怪我不客气!” “怎么?你还想杀了我?来啊!来杀了我啊!昔日师门同窗个个唾弃于我,我失去清誉仿若身死,这般苟活还不如死了!有本事你就杀了我!” 陈生激愤之间突然持刀的手一颤,萧明月见机甩出鞭子打上他的臂膀,陆姩由此脱了禁锢。陈生自以为有了刀便能占据上风,可毕竟是一介文弱书生,拿笔的手又怎会握住刀剑。 萧明月钳制他简直易如反掌,陈生跪在地上痛骂,恶臭的酒气四散开来:“你一个女子穿男服,还这般不知羞耻地拉扯于我,简直伤风败俗!” 萧明月本有一箩筐的话要驳回去,可陆姩此时上前低声劝阻:“萧娘子,此处人多繁杂,我们不便与他逞口舌之争。” 夜奴在旁早就气不过了,捡回四只羊蹄子就往陈生脑袋上敲打,还狠狠跺上一脚。萧明月将人松开后,陈生索性躺在地上,灰头土脸地唾骂着。 “贱人……” 陆姩同萧明月又低语:“萧娘子,劳烦你送我回府。” 萧明月也听出陆姩话中的急迫之情,便点头答应,而后她叫上妄图找东西继续砸人的夜奴,顶着众人探寻的目光走出人流,离开南市。 有人于铺子阁楼目睹全景,收悉一切动作。 等候多时的阿尔赫烈看着远去身影,若有所思。身旁的人卑躬颔首问了句:“不知烈王以为,神女是哪一个?” 他们烙在甜饼上的花纹只有神女相识。 约定会面的时间,便是残月日。 阿尔赫烈抬起手来,指尖中还捻着一枚枣核,适才他用此物隔空打在了陈生的手上,才给了萧明月救人的契机。 他敛下眸,唇角含笑:“我已经明白她是何意,于此也好,我便亲自去见她。” 临至镇北侯府的时候,夜奴在远处候着,陆姩掀起幂篱的白纱同萧明月说了些话。 此时天色有些许昏黄,浅明的残月挂在远方。 陆姩没有适才的仓皇之色,面上温婉含笑,她从袖中取出一个巴掌大的陶罐,说道:“听闻南市的豆腐好,我今日买了新鲜的汁水,若是做鲍鱼竹笋羹,加入一点汁水会更加香浓。” 萧明月点了头算是附和,而后开口:“翁主,南市人多繁杂,你该带上女婢与护卫。” “我若是带了,也便不用我亲自去买,或许,我连府门都出不了呢。”陆姩的话有些许深意,而后她笑笑,又问道,“萧娘子今日为何会在南市?” 萧明月如实回答:“说来也巧,我同家仆也是去买豆腐的。” “陆翁主未同你一起吗?” 询问到此处,萧明月看向陆姩,试图从她的神色中探取些意图。可这楚郡第一美人,天生有一张让人心存惜怜,无法疑忌的绝美面庞。 陆姩看出萧明月的谨慎之意,耐心解释:“萧娘子,我没有其他的心思,只是上次我与你们一别,总是想起很多旧事。那时九翁主恩宠极盛,是所有贵女望尘莫及的存在,可惜一夜大厦倾塌,林义王府成为众矢之的,我虽还小,但也懂得巢覆卵破的道理,众多藩王也都如履薄冰……” 萧明月此时果断开口:“翁主,我只是一个小小平民百姓,不敢与翁主高谈政要。” “我的意思是,”陆姩凝视于她,眸光明亮,“九翁主永远是九翁主,不管他人如何看待,她在我的心中尊荣依旧,不可比拟。我深知她心有顾忌,故而从今往后,若是九翁主与你有任何需要,只管来找我。” 萧明月与夜奴离开时,夜奴几次回头看向远处镇北侯府的高阙,惊叹道:“我们少家主当真厉害,竟然救了楚郡翁主!” “哪是我救了她……” 萧明月此时才松懈起来,适才陆姩话里话外总想探寻什么,可神态又很真诚。若是阿姊在身边,总该能知晓陆姩到底所图何意。 先前南市之上与陈生纠缠时,分明有人在暗中协助,才致使她顺利将人救出。陆姩为翁主,又怎么可能轻易上街买豆腐汁水,有些事情深究起来只会更加麻烦。 萧明月遇见陈生没了逛街的兴致,夜奴也道吃豆腐的心思被糟蹋了,二人一拍即合,决定回家煮上一釜汤饼压压惊。 可一惊未平,一惊又起。 家门口站着一位持灯的小娘子,正是苦等已久的阿剑。 阿剑并未说清楚金府到底发生了什么,只道自己和阿迢被人关在庖厨,她们再回到西苑的时候,便看见大房与二房陪同老夫人,欲逼迫郭夫子与陆九莹的婚事。 萧明月对于这个突然冒出来的郭夫子不甚了解,但听阿剑传来的话,似乎是二房的人。秦氏既然拿了她给的金少仪诀别信,应当不会反过头来为难,凌氏也有把柄在握,更不敢轻易闹事才是。 她一头雾水的随着阿剑前去金府,想探个明白。 第二十一章 虐杀 金府门前守了七八个人正候着萧明月。 金少君抱着胳膊盛气凌人地站在高阶之上,待看到躲闪的阿剑时立刻让身后的壮仆将人捉住。她颇为气恼地说道:“你家主子出了那般了不得的事情,你还敢往外跑?给我拖回去跟阿迢关在一起,让我阿母明天就给发卖了。” 阿剑被他们按住手臂,吓得朝萧明月泣声呼喊:“萧娘子,救救我……” “你是我金家的奴婢,不是她家的!” 金少君提着襦裙走下石阶,站在阿剑的身前对萧明月说道:“你,今天想进我家门,就得从我身上踏过去!” 萧明月当真要被她笑死八百回。县里别人家的小娘子个个精明,金少君倒蠢头蠢脑长得一年不如一年,似乎非要印证萧明月所想,金少君冷不丁地朝人生扑上去,却被萧明月顺着她的肩膀擒住两条胳膊。 金少君被反压顿时怒急,回头喊道:“小时候你就爱出这招!萧明月,有本事你一只手。” 萧明月反唇相讥:“小的时候你不也爱出这招,屡次被打,屡败屡战啊。” “那你有本事让我抓你的肩膀!” “没本事。” 金少君也不晓得萧明月哪来那么大力气,分明两人身形差不多,甚至金少君觉得自己胳膊比萧明月还粗了些。 “给我松手!” “叫一声阿姊我就给你松开。” “你休想!”金少君咬牙切齿地扭着头觉得脖子甚是酸疼,但还鼓着劲说道,“你这个外来户,没人要的臭丫头。” “金少君,你当真以为我不敢打你?”萧明月说罢改捏金少君的后颈,用力一掐,疼的金少君顿时龇牙咧嘴地呼喊。 一旁的仆从还架着阿剑,也不知道该上前还是不上前。 金少君哭着嗓子喊道:“打她呀!把她的腿给我打断!” 萧明月一个眸子扫过去,竟也无人敢轻易上来动她。 宋氏商队可是出了名的练家子,家中行商护卫队大都是从战场退下来的军吏。即便那些人缺胳膊抑或跛腿,但在憉城县也都能叫得上名号,尤其是萧明月的师父宋飞鹰,那更是刀枪剑戟,样样耍得好。 金少君叫家仆们救她,家仆们齐齐摇了摇头。 他们就这样在府前纠缠,直到有人出声制止喧闹。 来人跃身下马,是蒋承。 金少君一看到蒋承顿时哭得梨花带雨,哽咽喊表兄的模样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蒋承走上前来,也不再像之前那般客气,而是冷言说道:“萧娘子,你若玩闹也该懂分寸,现在老夫人病危,你还在府前这般放肆,我便是叫衙吏来拿人也是说得过去的。” 萧明月听到金老夫人病危,继而松开了手。 蒋承低声询问金少君有无大碍,金少君也丝毫不避人,靠着他的胳膊诉说着委屈。萧明月瞧着金少君憨傻的模样,心中难免唏嘘。 蒋承带着金少君入府,留下家仆守在门前还想拦住萧明月。 此时,陆九莹从里头走了出来,与蒋承二人擦肩而过。阿剑看到陆九莹当即挣脱禁锢,跑至身侧寻求庇护,这般一看,倒是没人敢当着陆九莹的面去动阿剑。 陆九莹说:“你在这等我,我和萧娘子说些话。” 阿剑闻言允喏。 萧明月迎来陆九莹,忙不迭问着:“适才蒋承说金老夫人病危?还有阿剑说你和郭夫子的婚事又是怎么一回事?” “别急,我没事。” 陆九莹神色如常,双手隐在袖中,她说道:“我与郭夫子实则有些误会,现在最重要的是老夫人的病情,她适才呕了很多血,府内医工还在扎针灌药。阿渺,我们不可在此时惹出麻烦,你先回去。” “医工有没有说老夫人……” 陆九莹明白萧明月的意思,她上前一步小声说道:“估摸着就是这几日了。” 萧明月顿时心里有些难受,虽说怨过老夫人的无为,但与金府这么多年的龃龉间也从未真正厌烦过她。相比两房那些人,金老夫人还是厚道的。 “阿姊,我不闹,我只是来确认你是否安好。我回去就派人将府内留存的补气药材送过来,你同医工斟酌商量,看能否用得上。”萧明月说着,想起陆姩一事又补充上,“我适才于南市遇到镇北侯府的陆姩,她与陈生在街上纠缠,陈生就是文姬阿姊的前夫,这人不提也罢等事后我再同你道来。我替陆姩解围送其回府,可是她却同我说了一些较为奇怪的话。” 陆九莹脸色微变,她说:“什么话?” “她说林义王府成为众矢之的,巢覆卵破、如履薄冰之言,还承诺我们有需要就去寻她。” 陆九莹闻言后陷入沉思。 萧明月看着陆九莹的神色,阿姊若不说她也不问。陆九莹确实也没有想要说些什么,而是点点头表示知晓。萧明月就此离开金府,天边升起的玄月此时格外清晰。 镇北侯府之上的玄月,染了一丝血色。 府门闭合,院中跪了约有上百人。 小侯爷陆灏站于高位,卿沉立其右侧,握剑开口:“今日翁主休憩,是谁等在旁伺候?” 底下伏跪的十个女婢颤抖地抬起手来。 卿沉怒指她们:“十个人,竟没一人察觉翁主离府!” 没有人敢开口说话,皆咬着唇呜咽。 卿沉心中很清楚,这些女婢们虽然奉命守护,却又不敢真的掌控翁主,拿捏不住分寸自然做不好差事。陆姩只是穿了件女婢的衣服便径直出府,并未有其他过于繁琐的动作,而发现陆姩行径的则是府内布在城中的眼线。 “即便没有察觉,那翁主休憩未起,你们竟然也没有进入房内确认。” “奴婢……”有个女婢涕泣开口,“奴婢们不敢,上次前去房内伺候翁主的婢子,就因为开门灌风让翁主咳嗽了两日,故而她,她就……” 此时有人发出一声冷笑,仿若地狱间汹涌而出的阎罗。 陆灏抬眸望向她:“你的意思,我不该砍了她的头。” 女婢大惊,用力朝地上磕头呼喊:“小侯爷饶命!小侯爷饶命!” 几百名家仆皆是跪地不安,将头用力磕在地上,默默祈求小侯爷能大发慈悲饶恕众人。 陆灏负手上前,玄色衣袍拂过玉石之路,落下绰绰寒影。王室武将出身的男子,即便读着风雅五经,也掩盖不了骨子中生出的凌厉。 他淡漠开口:“我此生,最痛恨别人的威胁。” 卿沉心下了然,臂弯一抬,候在两侧的护军便上前将十人带下,至于其他人,卿沉又给府内掌事的管家一个眼色,管家当即卑躬屈膝地簇拥着人下去。 院中清出场地,并不代表事情就此结束。 很快的,有一名护军压着青衫男子入院,用力踹其小腿让他跪下。 陈生一脸惊恐地望着眼前人,口齿不清:“你,你……” 陆灏沉眸看向陈生,突然拔出卿沉的刀,手腕翻转犹如游龙恣意,寒光惊闪后便在陈生的脸上落下一刀。陈生捂着被划伤的脸颊,倒在地上发出凄惨的哀嚎。 第二十二章 告官 残月寒夜之下,陆灏手握环柄长刀,居高临下地看着陈生:“你是哪只手伤的她?” 陈生捧着鲜血淋淋的双手跪地求饶:“我不知道她是翁主啊……今日我喝得很醉,一下子没瞧清,只觉得她的背影很像我的前妻。小侯爷,小侯爷我错了,我错在有眼无珠,竟敢对翁主无礼,实在该死……” 卿沉凝视于陆灏手中的动作,他的指尖在刀柄上摩挲,当下心中了然。卿沉走过去按住陈生,将其双手十指悉数展于地上。 陈生不解其意,但还是喊着:“别,别……” 陆灏将刀尖落在地上,随后握着柄端缓缓屈膝,与跪在地上的陈生目光平视。 陈生近距离看着陆灏的脸庞,分明就是一个儒雅清风般的公子,只是他含笑的唇角,阴鸷的眉眼,却又瞧着穷凶极恶。 “我不杀你。” 陆灏这般说着,可眸中却闪出一丝血色。 陈生心惊胆战地看着他,就在刹那间,陆灏抵在地上的环手刀突然落下,直接切掉了陈生半个手掌。 “啊——” 陈生的凄凄惨叫不绝于耳,只是片刻便痛得昏了过去。 陆灏而后起身,将刀扔给卿沉,看着倒在血泊之中的男子,十分厌恶地说了句:“扔出去,喂清汴河的鱼。” 卿沉拎起陈生的后颈犹如擒拿一只牲畜,他离开的时候,鲜血如同雨落脏了道路。 陆灏来到陆姩的屋舍,门前跪着众多女婢。 “小侯爷。” 陆灏并未多看一眼,说了声:“下去。” 女婢们允喏退下。 陆姩在屋舍内已经听到声音,待陆灏靠近时打开了扇门。 微弱的月光落在陆姩身上,她披着一层樱红薄绡,纱衣仿若云雾般柔软细腻,衬着她纤细的身躯,朦胧幽丽,楚楚可人。 陆灏的眸中是一汪清澈无瑕的潭水。 “阿兄。” “嗯。” 陆姩迎他进来后跽坐在席,伸手摸了摸茶鼎并未感受到热气,她刚要唤女婢们,就见陆灏道了声“无妨”,便径直取过她喝过的耳杯,将里头剩余的茶水仰头饮尽。 陆姩静静地看着他,问了句:“凉吗?” 陆灏敛着眸:“甚好。” 两人间有片刻的漠然,而后陆姩取了新的耳杯,盛了盏凉茶递给陆灏,可陆灏只是看了一眼并未喝下。而后,陆灏从身上取出一方瓷罐,放在案几上。 “坐过来点。” 陆姩顺从他的意思,起身坐至他的身侧。因陆灏不露神色,她暗暗于心揣测几分。 陆灏的目光落至她脸颊上的红痕,刀口并不深,但依旧见了血色。陆灏先用案上的绢帕净了手,这才用指尖挑出淡黄色的药膏,轻轻抹在陆姩的脸上。 药膏微凉且带有刺痛感,陆姩眉梢只是微微一动,陆灏便知晓其意。 “忍着点,涂上便好了。” 陆姩嗯了声,带着小女娘独特的鼻音。她说话时小巧的喉咙微动,洁白如玉的脖子上可窥见细细茸毛,屋舍点着两盏连枝形铜灯,映着陆灏的目光显得格外炙热。 陆姩决定在陆灏开口前,主动诉说今日南市之行。她先问:“阿兄,我给你煮的鲍鱼竹笋羹味道如何?” “甚好。” “豆汁也是滋补之物,你夜夜睡不好,若是喜欢我便每日夕食给你煮一些。” 陆灏怎会驳了她的好意,说道:“好。你若想出府就带上卿沉,或者我陪你。” “以往出府阵仗过大,今年你不在楚郡,我于中秋那日见到了许多人,还看了很多花灯。南市是憉城最热闹的集市,想要肃清那里,不仅费力气还容易引起百姓的不满。我只是想给你买一些豆汁煮羹,阿兄,你若不喜欢,我再也不出去了。” 陆姩的一席话中,竟隐隐有些胁迫的意味,但更多的是退让。 适才还拔刀高谈此生最恨他人威胁的陆灏,此时抬手捏着陆姩的下巴,让其目光凝视于自己。下一瞬,他便问:“煮羹重要,还是你的容颜更重要。” 陆姩说:“煮羹重要。” 这倒是实话。 但陆灏突然就想问问:是热闹重要,还是他重要。 手下的温热扰人心乱,陆灏只是轻轻捏了下,确认药膏润进肌肤便松了手。他下意识去端陆姩喝过的那盏耳杯,才反应过来空空如也。 陆灏起身欲离开屋舍,陆姩便一同起身送他。 走至扇门时,陆灏突然回身问她一句:“我将你困在这里,你有怨吗?” 陆姩被问得一愣,还未揣测其意,陆灏转身便走了。当下她涌出一股冲动,想要踏门而出回答他的疑问,告诉她一切究竟为何。 她怎会心中有怨,有的只是感恩之情。 冠她姓氏,避祸求福。 陆姩目送陆灏远去,只得将扇门缓缓关上。 三日后,憉城县又传出两件事来。 一是金府的老夫人病危,二是清汴河岸冲出一具无名尸。 没过半日,又发生一件街谈巷议的热闹,那便是宋氏义女萧明月以奴仆的身份替翁主陆九莹入衙,控诉金府欺压威吓。 县令周交一看是萧明月,便派出蒋承调解,并不愿意出面。 事情还是源于郭夫子。因着金老夫人昏迷不醒,医工是没什么办法了,倒是金如晦找了懂得玄术的大师,说府内凶煞漫天,最好的化解办法便是冲喜。 金如晦当下心头冒得就是迎外头的姬妾入门。 可凌氏却说郭夫子与陆九莹可婚配冲喜,她一口咬定金老夫人昏迷前说的最后一句话:“两人心心相惜,是为良配,当时娣妇也在场,君姑保不准是想给他二人定上亲事的。” 秦氏本想否决,可她太清楚金如晦的本性,便点了头。 “这……”金如晦犯了难。 后来金如晦找到陆九莹询问意见,陆九莹以为此事已了,岂料只是个开始。她本不信玄术之说,但眼下自己喊着大母却又不为长辈分忧,此为大逆不道。 可要陆九莹答应,她更是不愿。 金府此刻一片混乱,陆九莹刚理出些思绪来已是举步维艰。她若在金老夫人昏迷前提出离府倒也说得过去,可谁想到事情变幻急骤,如此一来,她倒是走不得了。 金如晦见陆九莹不说话,便当她是答应了,说着当下可着手安排,最迟明天在府内让她同郭夫子成婚。 有那么一瞬间,陆九莹确实生了妥协之心,就这么认命吧,从此离开金府再也不被任何人裹挟,与其在这里风卷云涌,倒不如在外头碌碌无为,平庸一生。 可当她独自坐于案旁,铜镜印着她发髻上的银簪花枝步摇时,那一刻,又很不甘心。 陆九莹与萧明月自孩童时一见如故,才就此结为姊妹。萧明月终有一天要寻到自己的亲人,她说过要陪着一道回乡,但若嫁于郭夫子,此生便再难抽身。 府内似乎在防着陆九莹,将阿迢与阿剑都关了起来。陆九莹无人可用,细想之中取下步摇上的一粒石榴宝石,让朱管家送至宋府。朱管家跟着金老夫人久了,性子也憨厚,也不多问便悄悄应了。 当萧明月拿到那颗石榴宝石的时候,便知道陆九莹在府内受阻。她曾说过西境石榴籽都紧紧裹在一起,眼下被分开,便是意为受他人胁迫。 萧明月不可强行闯府,却又要弄清缘由,于是她打听到了郭夫子的住处,郭夫子挑着捡着将金府欲行婚事的决定告知。 郭夫子事后也反思许久,他自知身份有别,不敢肖想世家贵女们,可好友蒋承却鼓励他要懂得上进,男子一生终要入仕方是正解。郭夫子心悦陆九莹,也确实想借其重新入仕,这心思被他捂得严实,可眼下不知此事能不能成,多言成错,便只能将一切都推到金府身上。 萧明月得了郭夫子的话,回家便牵上自己的红鬃马,带着府内几个家仆直接前往县衙。夜奴同行时还出着馊主意:“少家主,我们要不要把胡婶叫上,磨嘴皮子她最在行。” 另一个家仆拽了拽夜奴袖子,瞅着萧明月说道:“这憉城嘴皮子厉害的,就在这。” “一张嘴能说得过十张嘴?” “说不过少家主还有办法呢。” “什么办法?” “拆了县衙。” “……” 萧明月在县衙与蒋承碰面,她也丝毫不惧对方端的官架子,直言说道:“县丞与金府有亲缘,恐怕不便处理我家翁主与金府的事情,还是叫周县令吧。” 县令周交之所以不想出现,则顾忌诸多方面。 陆九莹虽说是翁主,实则是庶人,处理妥当则已,若是不妥,话传出去难免惹出麻烦。 蒋承也知晓周交内心所想,他清冷说道:“既然是翁主,那便是官家事,我为县丞自当尽忠竭力,只是你萧明月区区一个下仆,若告状便于堂中跪下。” 第二十三章 诬蔑 蒋承要萧明月到堂中跪诉,饶是不知内情的家仆们都能看出,少家主与蒋县丞之间有几分龃龉,于是夜奴说道:“我去跪。” “不用。” 萧明月看向蒋承,敛平神色:“我既是翁主的下仆理应堂跪诉告,蒋县丞,只是我要诉告之事除了金府苛待,还有大房污蔑小三郎是逃兵而加罪于翁主,此事,我也想问个明白。” 蒋承即便被威胁,一双眸中也不见急色,他侧身:“是么,请。” 蒋承还是请了周交出堂,那个时候金如晦也收到传唤赶来县衙。 县衙门外围着里闾间的百姓,有几个抻长脖子往里瞧着,似乎觉得不太尽兴,忙说道:“待我去喊叔舅家老婶的娣妇的长嫂的新妇来!” 金如晦哪能想到自家冲喜冲到了县衙,他看着跪在堂中的萧明月不解问道:“萧丫头,你这是何意?我现在忙得焦头烂额,你能不能别闹?” 萧明月挺直了背,睃了金如晦一眼:“金家二叔,你这话可说错了,我若要闹,就直接掀了你家府门,不会到县衙来请求辩白。” “要辩白什么?郭夫子和九莹情投意合,这婚事是她自个儿应下的。” “到底是我家翁主应的,还是你们大房二房给逼的?金二叔,你也是读过书的人,怎么还这般轻易被人诓骗。”萧明月看了眼站在旁侧的蒋承,“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你就是在胡闹!” 萧明月说道:“既然周县令坐堂,我便诉求金府解除郭夫子与我家翁主的婚事,如若不然,我便求到楚郡太守府,让李大人来瞧一瞧,金府区区庶民是如何胆大包天,敢以下犯上做主宗亲贵女的婚事。” 金如晦脸色很难看:“萧丫头,你……” “若是你们说我家翁主空有虚名,不过庶民而已的话,那我们更得去李大人那里辩上一辩,再不然,我家商队脚程快,大伙一起去都城长安求辩!” “萧明月!”周交此刻狠狠拍了下案几,指着她怒道,“你真是好大的胆子,竟敢编排起长安圣人!就冲你这话,我就该打你十个板子!” “县令大人尽管打,憉城都知我阿父亲人不在家,我不过是一个外来的义女,您打我就如敲打路旁流浪的狸奴而已,正好让百姓都看看,我们县令的断案之风实乃通情达理,深得人心。”萧明月也阴阳怪气地噎起周交来。 憉城说大也大,说小也小。 宋氏两位家主在家乡也是能叫得上名号的,每年的补桥修路抑或是抗洪救灾,宋氏商队出力又出钱。他们是里闾间都知晓的老实人,养女虽然脾气不小但也乖巧伶俐。 周交这板子要是打下去,估摸着喝口茶的工夫外头就有吐沫星子要淹他。经过上次崔文姬的事情,他对萧明月很是介怀,一想到自己的难堪都被这个未出阁的小娘子知晓了,恨不得亲自上去给两板子。 周交攥着拳头愤然:“萧明月,我看你今日不是来替翁主辩白的,你是来闹事的。” “我不闹事,大人,我只要金府解了郭夫子与我家的翁主的婚事,并且从今以后不得再做出任何违背翁主意志的事情。还有,”萧明月默然片刻,“大房凌氏假传小三郎死因,害得我家翁主被罚乡野,受了些苦,二房秦氏听而不闻,知而不言也是有罪。” 周交甚是头疼,他看了眼金如晦:“她这是要把你家告个遍?” 金如晦此时突然与蒋承对上视线,他张张嘴,神情有些许慌张。而后走至萧明月旁侧,俯身小声说道:“萧丫头,你说秦氏有罪便罢了,长嫂怎有罪?” 萧明月还未察觉出异样,言语有些不耐:“蒋县丞与凌氏是姨甥,如若不是有人从中相助,大房怎会签署抚恤帛书,金二叔,小三郎君可是你的独子,你不帮自家妇人,倒替旁人说话?” 金如晦挥袖:“哎呀,你别说了……” 此时周交当即明白过来,他看了眼蒋承未说什么,萧明月能知其中疑窦,想必是之前孙华灯暗中有所帮衬,想到毅然决然绝婚的前妻,周交着实郁闷。 但此事并不是这么简单。 蒋承冷笑一声,开口问萧明月:“所以你现在,是要控诉我滥用职权,为金府谋私了?” 金如晦当即怒斥萧明月:“你这个丫头,当真宋大没有好好管教你!蒋县丞是个好官,你怎可污蔑于他!快些道歉,这事咱就罢了!” 萧明月正欲挑破蒋承的谎言,后顿然觉得哪里不对,看金如晦的神情似乎他也知情凌氏取了金少仪两万钱的抚恤金。果不其然,金如晦上前几步,面有愧色地同周交私语几句,周交闻言沉沉叹了口气,看向萧明月。 周交说:“金氏在楚郡也算是名门,其中是非曲直岂是你一个外人能定论的,我念你护主心切,年轻气盛,便不治你今日冒犯之罪,萧明月,你以后少管别人家闲事。” 萧明月由此确认,金如晦知晓凌氏所为。 只是不知金如晦寻了什么理由替大房辩解。 萧明月以前还同情金如晦在二房的处境,觉得秦氏过于武断专横,才把自己的夫君逼得从一个乖巧的读书人变为寻花问柳的浪子,可眼下看来,他就是骨子生的不识好歹。 这时,萧明月的处境有些被动。 蒋承等到了机会,他上前一步朝周交拱了拱手:“大人,既然说到管闲事,清汴河捞出来的无名尸恰好有了眉目,经过衙吏多方探寻之后,终于有人认出死者,正是士子陈生。” 周交与萧明月同时一惊。 蒋承又说:“根据呈上来的验尸爰书所言,死者经过毁容、断指之后被麻绳捆住手脚再沉入河中溺毙,死亡时辰便是在残月日。而那一日,憉城众多百姓亲眼看见陈生和一人在南市甜饼铺前发生争执,甚至动了刀。” 话至此处,当日在南市的人都明白蒋承何意,后面的夜奴一下子便急了,他喊道:“你这是说我们少家主管闲事主杀了陈生?别以为你是县丞就能胡说八道!” “放肆!拖出去!”周交让衙吏将宋氏商队的家仆都赶出去。 夜奴和众仆也大着胆子与衙吏推搡起来,院外的百姓一看里面动起手来,有人尖声喊道:“哎哟,打人啦。” 周交索性亲自上前,制止夜奴等人越礼之举。他顾及着宋氏两位家主的颜面,不想对他们动刑罚,只得大声呵斥尔等退下。 萧明月此时站起身来,示意众人:“听县令大人的。” 夜奴等人就此往外退了退,隔着扇门看着堂内。 萧明月继而回头看向蒋承,蒋承双手交叠在宽大的袖袍之中,皮笑肉不笑地让人探不清神色。蒋承说:“萧明月,你曾于崔氏府门前对陈生大打出手,还扬言要杀了他,可有此事?” “确有此事,但不是你说的这般片面。” “我是否所言片面要立案来查,在此之前,你便是最大的嫌疑人。” “我今日来是替翁主诉告金家,县丞莫名给我安上嫌疑人的罪名,可真是煞费苦心。县令大人,不知我家翁主之事,您要如何定夺?” 周交看了眼金如晦,金如晦咬咬牙主动说道:“若是九莹不愿我们金家自然不会强求,郭夫子那里我亲自去说道,这婚事,就作罢吧。” 周交问萧明月:“你可满意?” “大人做主,自是满意。” 萧明月而后对蒋承继续说:“蒋县丞,我与陈生之间的事情皆是由崔氏之女崔文姬所起,第一次在崔府门前我打了陈生,是因为他出口恶言,过于伤人,我为了逼他离开才有所威胁。在此之前,我们素不相识。第二次于南市,他挟持一位女娘,当时情况危急我不可袖手旁观,可我只是抽了他一鞭,众人所见他完好无损并无大碍。你既然对我有所怀疑,那便带人证物证上堂,我们辩上一辩。” “如你所想,只不过此案事态不明,我们必须得将你收押牢狱,到时候你自然得上堂受审,待有证据可以证明你的清白后,方可离开。” 蒋承随后向周交示意,周交眉间微皱,点了点头。 萧明月心知当下不能轻举妄动,陈生死法过于惨烈,只要稍加查验便可解除自己的嫌疑,暂且收押牢狱顶多是几日光景。蒋承想必是早有预谋,用陈生之死来挟制她今日为陆九莹诉告,金如晦的帮扶也证明二人已然沆瀣一气。 萧明月不露形色,周交眉眼略低与她轻声说道:“你便暂且留在县衙罢,看在文姬的面上,我也会对你多加照顾。” 萧明月并未回周交的话,而是朝扇门外的夜奴说道:“你去禀告翁主让她大可放心,没有人再逼她了。” 夜奴却被衙吏拦住,隔着人群问着:“那你呢?” “我没事,你们把家看好,等我回去。” 如此,今日堂内这场诉告便以萧明月涉嫌虐杀士子陈生而止,众人离散前,两个衙吏上前要控制萧明月,被周交扬手阻止。 蒋承走在身后,用着萧明月能听到的声音阴恻开口:“聪明反被聪明误,萧明月,你既然来了,就别想轻易离开。” 第二十四章 有孕 夜奴将少家主在县衙所行告知陆九莹,后者挑到问题所在,细细询问了关于陈生的事情。而后没多久,崔文姬带着厚礼入府,与两房妇人慰问一番后便来到西苑。 二人在席上跽坐,崔文姬一身罗绮,交领处金色丝线绣着的簇簇芍药很是迷眼。陆九莹拿起木杓从茶鼎中舀出滚热的茶汤,淡淡的清香扑鼻而来,两人对视一眼,浅笑之。 “九莹,你与郭夫子的事情我听说了一些,可众口相传难免有误,明月在县衙诉告金家胁迫于你,可是真的?” 陆九莹面对崔文姬的询问,并未当即回话,而是抿了一口茶汤才说道:“阿姊,我非有意要瞒你,只是金府诸事复杂,一言两语也道不清楚。此次我与郭夫子之间有所误会,我并没有想要嫁人。” 崔文姬细眉微蹙,她是有话要说的,斟酌几分才道:“可是我告知明月的事情给你带来了麻烦?” “阿姊所说何事?” 崔文姬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萧明月没有将蒋承与凌氏的事情说出来。可陆九莹已然察觉到不妥,继续追问。于此崔文姬也只好俯身向前,小声说了句:“蒋县丞与凌氏……” 陆九莹自是万分诧异。 崔文姬道:“妇人后院,这些事也不稀奇。九莹,我之所以想告诉你,就是希望你在金府能多一分心思,你岁数也不小了,金府迟早会在你的婚事上做安排,到时候你就很被动。” 陆九莹倒是问了句:“阿姊,此事你是如何知晓的?” “当然是听来的,”崔文姬望着她,笑道,“怎么,你怀疑阿姊不成?” “不是,阿姊对我的好,我都搁在心里。” “九莹,我向来当你是亲妹妹。我们一起读书的时候,阿父就曾多次叮咛,说到你的艰难不易,若能照拂一定尽心相帮。” 崔文姬又轻叹:“我的意思是,金府二房内本就自顾不暇,怕是真正想为难你的是大房,你若拿捏住凌氏,倒也能自保。” “叔母这些年虽说行事欠妥,但我若拿那事为挟,是不是……” “谁说要你出面了,这不还有明月。” 陆九莹这才明白崔文姬话中深意。后者所言,已然将萧明月当作是翁主的下仆,县衙之事在她的眼中是理所应当且有利可图。 “可阿渺是我妹妹,我不愿她为此冒险。蒋承年纪尚轻便为县丞,想来也是胸有城府,能谋善断,阿渺一个女子又如何同男子相搏?” 崔文姬一笑:“那你瞧,县衙诉告之事,她不是做得很好?九莹,你是鼎族之后的翁主,有些事情不必亲自出手,那会有失你的身份。所以我今日来便想点点你,知人善用,不要再让自己陷入这般困境。” 陆九莹细细瞧着崔文姬,她衣襟处的芍药鲜妍华丽,整个人的气质也比以往显得更要精致。可是她分明记得,崔文姬最不喜奢华,只爱清雅。 陆九莹默默替崔文姬添了热茶汤,双手轻轻搁在膝上,心中有所思虑。终究,她不愿挑破些什么,只是恳切说道:“阿渺虽然性急但也懂得分寸,若是在县衙那头有所为难,还请阿姊帮上一二。” 崔文姬眼眸微动,她端着茶并未饮下,直到汤水发凉这才搁下。 聪明的女子向来不需要多言。 陆九莹微微颔首,向崔文姬表示敬重且恳求。 崔文姬终是扭不过她,点了点头。 金老夫人用汤药吊着命,府内大抵都知其气数已尽,故而金如晦当即报信至长安,通知三房金不染阖家回楚郡。虽说是过继来的子嗣,但毕竟是入了族谱的,一家人总要团聚。 东苑日以继夜地熬药,导致各个院子都能闻到异味。 凌氏比他人反应都要过激,嗅着酸苦之味多次作呕,食欲不振,于是便叫人整日点着檀香驱味。可后来她实在难受便叫府内医工给自己瞧了瞧,医工探脉之后满脸惶悸之色,简直比确诊金老夫人噩耗还要惊骇。 “夫,夫人,敢问当月葵水可有按时?” 凌氏刚想斥责便反应过来了,葵水当然没有准时,甚至晚了月余。她与医工大眼瞪小眼,随即凌氏猛的一拍案几:“把嘴给我闭严了!要不然叫你家儿子新妇都没好果子吃!” 医工:“……” 凌氏口干舌燥的,敛敛神色问道:“孩,孩子可有不妥?” “没,没有不妥……” “那,那可有要注意的?” “需,需要静心养护,多吃饭食,夫人有育儿经验,想必其他的也不用老奴多说了。” “那还用你说?” 凌氏又羞又怒的,没给家中的医工好眼色,先头还有些害怕此人多舌,想想这奴仆也都在金府药铺做了几十年了,怎敢多嚼舌根。她放下心来,起身走至里屋摸索一阵,再出来的时候,手中竟然有块金子。 “拿着。” 医工吓坏了,他这辈子也没拿过几块金子,当即摆手不敢收下。 “我也不要求你做些什么,就是把嘴给闭严实了。我与孩子若过得安稳,自然少不了你的好处,我们要是不安了,”凌氏将金子硬是塞进医工袖里,“那谁都好不了。” 医工约莫在憋气,将脸色涨得通红,额间甚至冒出细汗来,他将金子赶忙往里塞了塞,喉咙艰难地滚动几下,低声下气地道了声喏。 凌氏得知自己有孕心里很是欣喜,她肖想着今后掌了金府中馈便是当家主母,蒋承入了门自是不愁钱财,身上这个若是男孩就更好了,即便往后邻里知晓一切她也不惧风言,大不了清理家产和蒋承移居他乡。 这般想着,凌氏是难以自抑地上了头。 她故而想都不想将怀有身孕之事告诉了蒋承。 蒋承也是没有料到此事,他明明不快却也端的住,整个人处变不惊甚至能再说些哄逗之言。因为凌氏突然验出身孕,所以她急着想要当权,故而催着蒋承与金如晦相谈。 蒋承与凌氏确实也有办法,先头索拿金少仪抚恤金并非大房私吞,而是给了金如晦在外头的姬妾所用,其中一个姬妾生了一女,还有一个身怀六甲已是临盆在即。 金如晦如此得了凌氏的帮助,想起长兄还在世时兄弟感情甚笃,不由觉得长嫂当真是对自己好。于是他有意让长嫂持家,这样他的姬妾和孩子们进门后,总归比秦氏那头能得到更多的照拂。 在堂上面对萧明月暗讽蒋承与凌氏勾结时,金如晦便将自家难堪内幕禀告周交。周交哪能管得住这些,甚至还觉得萧明月过于多事。 金如晦眼下要过的关,便是等金老夫人咽气,他作为家中唯一的男子必然要当家立纪,到时候顺势而为行孝悌之义,长嫂持家只会让外头无可指摘。 就这般,蒋承与金如晦早就里勾外连,为了清理一切不确定的因素,试图借用郭夫子将陆九莹嫁出去。那日西苑的混乱,便是凌氏与金如晦的手笔。 金如晦只是关了阿迢与阿剑,但是屋舍之中的迷香却是凌氏所为。 可此计未成,萧明月总能见缝插针地掺和进来,陈生之死是蒋承刻意用来牵绊萧明月的,将其关进牢狱,也是个稳妥的法子。 金如晦问蒋承:“箫丫头也是我看着长大的,此事不会伤到她吧?” “只要她老实些,自然不会。” “那现在就等我阿母……唉。”金如晦埋首叹气,心中万分自责,虽说老母沉疴缠身确实活不久,但这般等着她死也着实难堪。为了他的姬妾与孩子们,只能咬牙咽下了。 蒋承虽然口上应着不会为难萧明月,可实际并非如此,他查验过陈生尸首捆绑的麻绳,大都为行商和军队所用,只要揪住这一点,萧明月便很难从中脱身。 他这般算计,就不信斗不过一个小女子。 夤夜时分,金府内万籁寂静,一灯如豆。 陆九莹披着白绒披风行于月色之中,隐约能瞧见身影。 她走至东苑,轻轻推开金老夫人屋舍的扇门,外间守夜的女婢因劳累而陷入昏睡,并未发现有人进来。 陆九莹走至金老夫人榻旁,跪坐在侧。 片刻,金老夫人缓缓睁开眼睛,朝着她笑了笑。 陆九莹瞧着金老夫人苍老的面庞不由得想起傅母来,她们是亲姊妹,模样生得很像。傅母年纪大,曾是父辈的傅母,实则不能操心陆九莹的生活,可林义王善用奴仆,教养出来的人个个忠心耿耿。 林义王府被抄家时,陆九莹的阿母舍弃她自行逃脱,是傅母不离不弃地陪在自己的身边。傅母同她说:“即便王府倒下了,你阿母弃你了,奴也不弃翁主,奴还有姊妹兄弟,我叫他们都护你,誓死保护你。” 此时,金老夫人颤抖地伸出手来握住陆九莹微凉的指尖,她流下两行浊泪,恍惚着说道:“这个世上,我阿姊对我最好。我老来得子受了多少罪啊,临死了也享不到一点儿孙福,终究念我亲亲阿姊的好。你再同我说说好吗,阿姊她斩首前……难不难受啊。” 陆九莹握着金老夫人的手,放在自己的眉间。 她略微哽咽说道:“傅母念了半生她有个可爱的妹妹,从小乖巧伶俐,懂得医理。为了能让妹妹入门学医,她将自己卖给一户世家做奴仆,受尽了侮辱,后来她被善妒的主母骗至军中险些成了营妓,是我大父可怜她,将其带回府中。” 金老夫人抓住陆九莹的手背,粗短的指甲狠狠陷入其中。 “傅母的后半生在林义王府过的甚好,只可惜未得善终,但她说此生无憾,能走在妹妹的前头,就不用受那些至亲分离之苦了。” 不知金老夫人能否听得到话,她双目紧闭,唇角却扬起淡淡的微笑。 而下一瞬,她的手指微松,继而缓缓垂落。 第二十五章 人证 萧明月被关在县衙牢狱,吃了两天的汤饼。 隔壁的狱友抓着木栏杆凑上脸来,他说:“你家有钱呐。” 萧明月不解其意,此刻身陷囹圄也顾不上礼仪之态,曲着膝盖坐在一张破案几旁,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她便问:“哪里看出我家有钱的。” 狱友说道:“你头一顿就吃了四个甜饼,还有大碗麦饭。刚才吃的汤饼中飘着豚肉渣子,我闻见了,很新鲜。” “所以呢?” “我估摸算了下,待你出去时家里得交三百饭钱,要不然你就得继续在这里待着。” 萧明月原本还无精打采的,一听到几顿饭吃了三百钱顿时来了脾气,她撑着胳膊于案上,直起身子来:“在这里吃饭要收钱,而且还要收三百钱?” “瞧你就没有坐监经验,像我吧,”狱友席地而坐,咧着嘴继续说道,“就喝点稀薄的甘豆羹,每顿只要三钱。” “没人同我说啊。”萧明月气恼,若是提前警示她便喝点甘豆羹了好吗?三百钱,幸好阿父不在家,要不然见她这般糟践,非得训上半个时辰。 想不到县衙牢狱这么苛待百姓,周交真不是个好官。 狱友说:“我晓得,他们如此是专门对付我这种人的。” 萧明月有些好奇,问道:“你为何坐监?” “因为我拧断了隔壁泼妇家大鹅的脖子。那个妇人相当凶悍又身强体壮,我说不过打不过,愤怒之下便将她家大鹅的脖子给拔了,快哉快哉。” 萧明月:“……” 狱友在这里已经待了半月有余,十分热络的同萧明月介绍“四方邻里”,诸如踩了人家菘菜的小家仆,故意找错钱的贩夫,甚至还有抢夺粮食的乞儿。最后问起萧明月坐监的缘由,她顶着众人好奇的目光淡淡说了句:“杀人。” 众人肉眼可见地往墙边挪了脚。 狱友笑嘻嘻地揣着手,而后就背过身去。 萧明月正欲解释一番,就瞧见衙吏压着一人走了过来。此人瞧着熟悉,她想起正是南市那家甜饼铺子的小仆,夜奴还打翻了人家刚做好的饼子。 小仆就被关在萧明月的隔壁,二人一对眼,小仆就朝她扔来一团麻布。萧明月走过去拾起,打开看见上头歪歪扭扭地写着:金府二丧。 这是夜奴的字迹。 金老夫人走了。 萧明月顿觉心如针扎,她将麻布揉起回到案几旁坐下,有些失神。 她想起六岁那年初到憉城,阿父带着自己去玄霄观祈福,在那里碰见了金老夫人。那个时候金老夫人的身体很康健,也十分气派,还把求来的平安符赠与了她。 宋大叫萧明月跪下磕头,唤了声老夫人安。 转眼十多年过去,金老夫人走了。金府再遇哀事,恐怕府内早已乱成一团,萧明月想了想,或许蒋承将她困在牢狱也是为此。这般看来,在堂上说无罪便释放的话也不那么可信,他们一定会想法子拖延,甚至用此继续要挟陆九莹。 萧明月问甜饼铺子的小仆:“你的麻布何来?” 小仆老实回答:“一个约莫十四五岁的少年,整日蹲在县衙外头,看见我时便冲过来与我拉扯,偷偷叫我给你的。” “他可还有话叫你传给我?” “嗯……说会替你照看好鸳鸯。” 萧明月心间无语凝噎,继而看向这个无辜卷入的小仆,估摸着那日与陈生有纠葛的都要过来受审。她便好心提醒道:“在这里不要吃汤饼,就要甘豆羹。” 小仆略为懵懂,只是听话地点了点头。 萧明月以为这小仆也要像自己这般熬在牢狱,岂料一个时辰后,人家便获得了自由。 来接小仆的是甜饼铺子的掌柜。 那人衣袍遮面,行在灰暗的牢狱中仿若一座大山。萧明月伏在案几上仰望此人,只觉得他的身形很是熟悉。衙吏开了门,给他们让出道来。 小仆就跟在掌柜的后头卑躬前行。走至萧明月门前,先头掌柜突然将手中拎着的麻纸包扔了进来,不偏不倚地落在萧明月的案几上,她嗅见了甜饼的香气。 只不过……萧明月懒懒地起了身,皱起眉头说道:“你当是喂街边流浪的狸奴呢?” 她已经认出此人来,是同自己在中秋前打过架的。 那日为救孩童而败于他手的屈辱和不甘,此刻从心底冒出了尖,萧明月显然不愿意给好脸色。她就那般毫不客气地盯着人看,仿若目光能将他蒙面的衣袍灼出洞来。 掌柜颇有傲慢姿态,一双沉沉双眸看着萧明月,他开口说道:“防祸于先而不致于后伤情,你现在同路边的狸奴又有何区别?” 萧明月所入耳的声音并不是那么动听,他的声色粗重沙哑,像是四五十岁的老汉,更遑论他所言所指实在让人不服气。 “与你何干?” “当然与我有关,因为你,我家小仆受到牵连入狱,今日铺子便少卖了六十个饼,连同那日被你们打翻的饼子,折算下来亏了上百钱。这笔账,按理来说我应该同你清算。” 已经糟践了三百钱,又来了上百钱。 萧明月冷漠说道:“那你便去告官,县令大人若叫我赔,我便赔。” 掌柜发出一声嗤笑,而后往前走了半步,牢狱阴暗无光,让人瞧不清他的神色。只听他说:“我若真叫你赔,任何时候任何地点都不会放过你,告官么,看看你现在的处境便晓得也无用了。” 萧明月坐直了身子,侧着脑袋一脸促狭:“听你这话的意思,是在指摘县令大人无能,能入高门的皆是有识之士,我瞧你算账这么勤勉,或许你想坐堂上那个位置?” “还未寻得郎婿吧,”他突然转了话头,又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萧明月微愣:“你……” 他知晓自己是女子。 “有这般斗嘴力气倒不如想想如何出去,是了,我家小仆还有主人为证,你孤伶一人倒真寻不到谁能来帮你。小狸奴,自求多福吧。” 他说完便转身就走,身后的小仆甚是尴尬,满脸的讪笑的同萧明月颔首,赶忙跟着主人离开牢狱。 萧明月重新坐下,沉沉吐了口气。 县令周交接到衙吏来报,说萧明月自行寻得人证。周交以为这是她意欲胡闹的征兆,便不予理会,但随后衙吏再报,说她的人证是镇北侯府的翁主时,便觉得事情大了。 甜饼铺的掌柜一言点醒了萧明月。 她欲出县衙根本不需要等蒋承平案,那日与陈生发生争执是为了解救陆姩,陆姩若是出面说情,有了镇北侯府撑腰,她必然能洗脱嫌疑。 因为忧心陆九莹在金府举步维艰,萧明月作出决策,那便是让陆姩出面破了这局。 周交改变心意则是因为崔文姬同他分析了其中微妙,眼下想要听而不闻有些冒险,若被镇北侯府知晓后必当有大难。与其如此,不如先行禀告镇北侯府,也意为请示。 事情到了这个份上,周交也只能硬着头皮亲自去侯府拜见。 在镇北侯府前,周交着实被黑压压的护卫军惊了一惊,到底也是见过世面的人,他很快便冷静下来。他只是想询问家仆而已,却不想小侯爷亲自陪着翁主走了出来。 周交深深作了一揖,艰难地开口说道:“小侯爷安,在下县令周安,今日登门……” “周大人不必拘礼。”陆灏打断周交的话,微笑着说,“我听闻清汴河出的人命案有关于吾妹,那吾等自然得去堂上好好回话。大人放宽心,镇北侯府定会好好配合。” 陆灏如此好言,周交着实松了口气。 陆姩佩戴好幂篱由女婢们拥护着上了马车,而后陆灏入了另一辆,周交则亲自骑马在前方开道。一行人晃晃悠悠到了县衙,周交又赶忙将人请于后院厅堂,让仆人置上食案,庖厨霎时忙碌不已。 萧明月被衙吏领来时还暗自感慨,她先头堂中下跪,后羁押牢狱,而贵人们则好整以暇地跽坐饮茶,得县令大人亲自伺候。 堂中央正坐的并不是周交,而是一个年轻男子,想来那便是传说中的小侯爷。 萧明月不知自己该如何拜见,踌躇间有人亲切唤她:“明月阿姊,你坐我身边来。” 说话的正是位于小侯爷右侧首案的陆姩。 她一下子松了口气。 第二十六章 神翎 周交见翁主陆姩与萧明月仿若闺中密友般亲密,脸色有些不太好看。 陆灏只是看了萧明月一眼,并未说什么。 陆姩轻轻拂开幂篱的白纱,露出清丽的眉眼,她冲萧明月一笑:“阿姊别怕,我会同县令大人好好说的。” 萧明月心底渐起几分歉疚。 因为从一开始,她只是想借用镇北侯的威名来助自己脱身,也知晓陆姩会看在陆九莹的面上出手相帮,但是她这般贸然行事,换作任何人都会有所厌烦。 萧明月以为陆姩必会如此,可后者没有丝毫愠怒,反倒十分热络。 陆姩将自己食案上的茶盏推给萧明月,她微微颔首接过。 而后陆姩看向正位的陆灏,得到示意之后这才开口:“县令大人,今日我来便是要替萧娘子陈情,那日我出府至南市本是替阿兄买豆腐汁,却无意与陈生发生纠缠,我险些被他持刀所伤,要不是得萧娘子义气相助,恐怕后果不堪设想。” 周交知晓后而愤然说道:“这个陈生,竟敢持刀伤翁主,真是死有余辜。” 萧明月睃望过去,心道县令大人这话可不兴你说。 陆姩又道:“事后萧娘子送我回府,我们并未与陈生再打照面。若是萧娘子事后对陈生有所怨恨再去杀人,此言不大可信。”她轻轻一笑,表现出女娘的温柔含蓄,却又拿捏住了侯府的派头,“若是说我被陈生所挟持,故而怀恨在心杀了人的话,倒有几分真呢。” “翁主说笑了……” 周交悄悄看了眼沉默不语的陆灏,垂于膝盖上的双手捻了又捻。 “周大人贤能,是我给您添麻烦了,若不是为阿兄买豆腐汁,也不会让萧娘子蒙受冤屈。至于凶手,我定会尽心尽力配合大人寻找,至于无辜人等便放了吧。” 这厢陆姩刚说完,那边陆灏就接上话,他说:“周大人,吾妹为买豆腐汁而沾染祸事,算起来是我之错,倒不如把我留在衙内供你寻找凶手如何?” 有些人表面谈笑风生,实则言语威吓。 周交当即起身拱手说道:“小侯爷,此事是属下大意,陈生之死与镇北侯府、萧娘子皆无关,我这就放了萧娘子,多有得罪之处还望莫怪。”说罢,他朝向萧明月说道,“萧娘子,多有得罪。” 萧明月一下子腰板就挺了起来,她适宜回道:“不打紧。” 此时陆灏开口说道:“姩姩,既然周大人自有分寸,你便先回府,我与大人还有话要说。” 陆姩起身的时候萧明月也一道离开席位,二人退下便由着县衙的仆从和镇北侯的女婢们护送出门,直到送陆姩登上马车的时候,她们才说上话。 陆姩打开木窗,伸手递给萧明月一块符牌:“明月阿姊,你拿着。” 萧明月伸手接过,符牌上头刻着道道云纹,“陆”字居于其中,是实打实的黄金锻造。陆姩于无人处还愿叫她阿姊,萧明月更是过意不去。 “翁主,这个我不能收。” “有了这个符牌,往后你有任何事情都能及时通知于我,上次是我疏忽了,没有将此牌赠与你。” 萧明月露有赧赧之意:“其实我……” 陆姩唇角弯起,眸中透着清澈的水光:“我都晓得,没关系,阿姊拿着。” 萧明月盛情难却只得接过,道了声谢。 陆姩先行回到府内,待进了院中之后屏退女婢独自前往屋舍。 有人站在檐下,正仰头望着天光。 好整以暇地等着她。 陆姩眸中闪过一丝慌乱,但很快镇静下来。她隔着长廊看向那人,一身暗紫衣袍遮面,颀长的身躯立在那儿竟显得走廊有些逼仄。 他转身走了过来,隔了些距离便又停下。 陆姩看着他取下衣帽,漏出真容。 阿尔赫烈面色如常,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中此刻淡漠如水。他看了看陆姩,又瞧了瞧她身后的花海林木,自顾说道:“听闻中原博大,奇珍异草诸多,不知翁主可否听过有一种花草,花瓣狭长而密集,可对花甲也应时节,更能预兆福祸,此花名为神翎。” 陆姩双手交叠于腹,低着眉不看阿尔赫烈。 “神翎花只生于西境月灵州,州里水草丰茂,养着众多月灵族人,神翎花便是他们的图腾。月灵族世代供奉神女,据说神女精通药蛊且生来不惧焰火,是西境三十六州最忌惮的族部。” 阿尔赫烈说到此处,有一声微叹。 “只可惜,月灵族上一任神女叛族出境,竟嫁给了来自中原的一位破胡将军,那位将军姓李,乃林义王身侧最英勇的大将,李将军协助罪王谋反,从而导致阖族被屠杀殆尽。可无人知晓,神女暗自借助镇北侯府之力保住了唯一的女儿。” 陆姩听到此处,缓缓抬起眸来,她低声问道:“你是谁?” “我是谁不重要,我之所行乃是受月灵族长老雪笙所托,雪笙是上任神女的嫡亲叔叔。”提到此人,阿尔赫烈开门见山,“李姩,你应当听说过雪笙。” 陆姩微微一颤,该来的终究要来。 她松了口气,轻声回道:“是,他养育阿母长大,是阿母唯一的亲人。” “你可知自神女叛族出境后,月灵州被匈奴所侵,他们再也没有水草丰茂的栖所,仅剩的六百余人被迫生活在雪道之中,每一日都活得生不如死。” 阿尔赫烈漠视于她,沉沉说道:“可你依旧锦衣玉食,活在他人庇荫之下。李姩,当你看见神翎花时,是否还存有恻隐之心。” 陆姩的指尖掐了掐,眉间微皱:“我若没有恻隐之心,也不会在残月之日赴约,只是那时我发现府内有人跟着我,只好……” “你便与一个醉汉发生纠缠,以此来提醒我身陷囹圄,行动不便。” “是。” 阿尔赫烈此时近身而来,本就锋利的面容上略带一抹凌厉之色:“你为新任神女,理应回到西境,那里才是你的家。” “不……”陆姩下意识开口拒绝,可又顿觉自己不该如此,她说,“我现在是镇北侯的女儿,是大汉的翁主,我怎可轻易回到西境?” 阿尔赫烈冷着一双眸:“你不是不能,是不想。” 陆姩的内心被戳中,竟不知如何回话。 “想来还是温暖的屋舍呆久了啊。李姩,镇北侯府终究不是你的无忧之所,若不信,待西境大乱祸及中原的时候,我倒想看看,镇北侯府将如何取舍于你。” “你……”陆姩盯着阿尔赫烈,“你想做什么?” 阿尔赫烈再次望向远处的花海,耳畔传来呼啸之声。 “你该问,镇北侯府想要做什么。” 这厢,陆灏在县衙与周交相坐,他点了周交:“你与陈生前妻之事,我多少知晓些。” 周交冷汗涔涔,无法揣测陆灏的深意。 “周县令在憉城颇有贤名,虽说夫妇有义则合,无义则离,但市井中多是长舌之人,若是百姓都知道陈生是你的情敌,你又与崔氏女之间不清不白,只怕有损官威。” “小侯爷,”周交当即拱手作揖,心想侯府竟然全然知晓,于是他说,“此事与崔氏女毫无关系,崔氏诗礼人家,自是清雅。” 陆灏勾唇一笑,眸中掩着几分轻蔑:“你倒是个痴情人。” “小侯爷所言卑职心中已晓,此番是我做错了。” “你没错,勘察案情缉拿凶手,护卫百姓安危本就是县令之职,只是周县令你寻错了方向。我听闻陈生生前日日酒醉,与城郊流民多有往来,会不会是见财起意团伙作案呢?”陆灏理了理衣袍,“当然,一切都只是我的猜测。” 周交大抵都明白了。 “多谢小侯爷提点,卑职定当好好彻查。” “那便辛苦你了。” 这番交谈,就此了了陈生一案。 萧明月离开县衙后,直奔金府。 金府外头又挂起招魂白幡,还有新做的白灯笼。 夜奴一直躲在远处角落,待看见萧明月时十分诧异,赶忙现身跑过来:“少家主?你出来了?” “多亏你帮我传信。” 夜奴点点头,正欲详细诉说,便瞧见远处有四五辆马车疾驰而来,最终停在府门前。车上下来的皆是金府宗亲,个个面色凝重,脚步急促。 夜奴回过神来,赶忙告知萧明月紧要之事:“我日日在金府替你看着九娘子,她不仅没有出嫁还做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 “何事?” “她要与金府子孙夺取继承之权。” 第二十七章 传印 金府上下都未曾想到陆九莹会得到继承之权。 这下就算没有凌氏与秦氏的阻挠,金如晦都不答应。 众人涌在厅堂对陆九莹发起质问,她始终神色淡漠不为所动。后来金如晦也急了,袖袍抖动激烈:“九莹,你不过一个逆王之后,负罪之子,有何资格能沾染我金家的事情?老母养你多年却得了个居心叵测的白眼狼,我现在就可以将你赶出府去!” 面对金如晦声色俱厉的指摘,陆九莹想起某一年秦氏与金如晦争吵间,秦氏将火气撒至自身时,金如晦也是这般姿态同秦氏信誓旦旦:“九莹无辜,吾为父养之!” 金如晦算是头个将陆九莹当自家孩子的人。 也许那时他确有此心,但眼下涉及当家主事,情况不可同日而语。 陆九莹此时伸出手来,众人瞧见她的掌中放着一把铜匙。她说:“既是大母要将金府交给我,为报多年养育之恩,我更没有理由推辞。” 一旁凌氏怒极反笑,揉着绢帕拭汗:“谁晓得你是不是偷来的!” 金少君也跟着叫嚣:“你凭什么叫大母?你又不是我金家的人!” 秦氏杵在那冷着脸,也无甚好脾气:“陆九莹,我劝你交出钱库钥匙,你不愿嫁人我们也并没有逼你,君姑尸骨未寒你却在此放肆,当是报恩还是报复?” 陆九莹淡漠地看向凌氏与秦氏二人,先头郭夫子的事她还未说什么,两位叔母倒无所畏惧地扑上来指责。此刻她也有些心冷,说道:“大母急火攻心所为何事?是谁故意挑拨,又是谁锁我屋门,还有那些燃香,当真以为清扫了我便不知了吗?” 一说燃香,凌氏眸光闪烁,秦氏冷哼一声,倒是金如晦还在厚着脸皮,想到身在牢狱的萧明月,赶忙变了话头:“若不然你将钥匙交出,我便上县衙将萧丫头给放了,你看如何?” 陆九莹丝毫不受威胁,她紧握铜匙正正神色:“明月要救,可钥匙恕我不能交出。” “你……”金如晦气急,竟欲上前想要争抢。 不远处有人轻咳一声以示提醒。 蒋承就站在最外围,并未参与金府家事。 此时秦氏出声喊了朱管家,她说道:“朱管家是老人了,你来说说,陆九莹若是当家主事,难道光凭一把钱库钥匙便能继权了吗?” 朱管家面容也甚是憔悴,多少有些为难:“自是不能的,除了钱库钥匙还得有族中传印。” 秦氏立刻质问陆九莹:“我主中馈之时,向来用的是君姑私印,每次都是当着朱管家的面用印还印,你既然说铜匙是君姑临终时托付给你,那应当会同你说大印在何处吧?” “对,你说!” “族中传印,自是在府中。”陆九莹刚说到此处,金家族亲们都赶了过来,一行人气喘吁吁地站稳脚跟,她这才说,“今日族中长辈皆在此,可随九莹去取传印。” 原本金如晦一众是不大信的,待陆九莹来到宗祠,从金少仪牌位底下取出传印时,皆心神恍惚。宗老们大抵心中有数,窃窃私语一番后并不多言。 凌氏还在发怨,指着陆九莹说道:“你若是偷偷瞧见君姑存放传印,我们岂不是被你蒙在鼓里?还有铜匙,进屋偷窃也是件很容易的事情。” 其实偷窃跟踪此举,以前凌氏还真做过,不仅毫无收获还险些被发现。而像传印这样的要物,除了金老夫人自个儿也没有人知晓。 凌氏说话间,旁侧有个宗老看了她一眼,他们之前在过嗣礼时见过,此刻再相见甚是心烦。宗老哼了声:“强词夺理。” “我强词夺理……她是外人呀!” 虽说宗老们确实不愿族外人当家主事,但这是金老夫人亲自点的人,死者为大,此时若是动乱也不合时宜。金如晦左拉一个又拉一个,极力游说,而后便有宗老站出斡旋:“九娘子,你终究不是金氏主,我们族内也没有外人当家之说,哪怕就算三房金不染归来,规矩亦是如此。” 陆九莹回道:“我从未想过要承位,更不会独占金府家财,可传印是金老夫人所愿,我只能暂代管事之责。” 随后她看向家中众人,个个眼光毒辣,若后面的话不得信服,欲有将人生吞活剥一般的态势,陆九莹继而又说:“在四十九日孝期满后,金府三房与宗老们可共同商议出继承人,但在此之前,金府的钱库钥匙和传印由我代为保管。” 宗老点点头:“此法可行。” 如此这般,凌氏还能说出什么话来,她密切的同金如晦和蒋承互看一眼。秦氏只是呆呆地凝视金少仪的牌位,神色哀伤。 有宗老们做证,陆九莹手中的掌印之物便算拿得稳当。 萧明月已经做好欲帮陆九莹撕扯一场的准备,故而从西苑后墙翻了进来。岂料府内安安静静并未传出喧闹之声,只是片刻的功夫,陆九莹便回来了。 萧明月从树旁现身,将陆九莹吓得一颤。 “阿渺?” 萧明月嘘了声,拉着住她进了屋舍。 二人相视而坐,里屋没有人伺候,因着府内陆续有人前来吊唁,阿迢和阿剑都得到东苑做事。萧明月也打算回去整理过后,再郑重前来吊唁。 萧明月将自己脱离县衙之事原原本本告知了陆九莹,并将陆姩给的符牌递上。事情众多起源,唯独崔文姬与周交之事,她闭口不言。 只为了陆九莹对文姬阿姊的情感不要破灭。 人与人之间所系情谊,总归是点点滴滴凝聚而成,若一朝破灭,此生都是结。 陆九莹从听到镇北侯府之时便隐约不安,她握着那枚沉重的符牌,神色之中并未表现出半分存疑。对于陆姩的真实身份,她止于唇齿深藏于心。 当年起兵乱政,所行之处尸骨累累,陆姩能于刀下存活,哪怕卷入王室之中,都是不幸中的万幸。 萧明月看陆九莹始终不说话,便以为自己贸然牵扯陆姩让她不高兴了。可陆九莹又怎会诉说实情,并非不信任萧明月,只是攸关性命,多一人知晓便多一分危险。 陆九莹说:“陆姩自幼便是个热心肠,哪怕再卑微的小奴都能得到她的护佑。此番她帮你并不意外。只是,小侯爷此人我并不相熟,不知陆姩与他相处如何?” “我瞧着兄妹二人感情甚笃,那日小侯爷亲自陪着陆姩到县衙,看他的模样倒真像阿姊你说的,太学儒师都赞其温润和善。我能从陈生案脱身,想必小侯爷也出了力。” “但愿如此。”陆九莹示意符牌,“阿渺,此物看似通神实则麻烦,便放我这里吧。” “一切听阿姊的。” 这般说完陆姩的事,萧明月又问道:“阿姊当真要暂代金府管事之责?” 陆九莹点点头,眉目间流露出几分忧色:“原本想用此举让金二叔放了你,却不知你去寻了陆姩。眼下大房与蒋县丞模糊不清,秦氏行事又较为专横,至于金二叔,他不学医理也不懂农桑,从来就不是治家之君。这般来看,继承人只能是少君或者少淑。” “金少君?她怕是被人卖了还要替人数钱呢。”萧明月直摇头。 陆九莹也叹:“少淑今年才八岁,很多事情都不懂。” 萧明月觉得陆九莹摊上金府这堆琐碎之事,甚是倒霉。她随口说了句:“要是小三郎还在,便好了。” 陆九莹跽坐在软席上微微松了腰身,她回道:“若他还在,只怕更加痛恶自己活在囚笼之中,无人给他勇气,亦还他自由。” 萧明月顿然无话,只得默默瞧着陆九莹。 陆九莹拢在膝盖上的双手微微颤抖,她低着头,仿若寒风掠过后遗留的一片金叶。 五日后,金府三房金不染携带家眷回到楚郡憉城。 周氏领着一对双生女金姝、金瑶住进了西苑,屋舍与陆九莹正对门。 陆九莹再次与周氏碰面时,周氏相比前些年和善许多,她特地从长安带了时兴的丝绸锦缎给陆九莹来年春天做新服,另外还将珍藏的赤色琼枝神兽大氅割爱赠予,大氅帽檐的狐狸毛柔软洁白,瞧着十分稀罕。 陆九莹盛情难却,只能收下。 金姝与金瑶今年十七岁,性子恬淡温婉从不吵闹,在西苑中除了跟着周氏出行以外,皆留在屋舍不踏出房门半步。 陆九莹以为周氏此番回来仅仅是恭送金老夫人,却不知还有些其他心思。只不过那些心思显露拙劣,闭着眼都能感受其意。 周氏大概也知晓陆九莹在祠堂上所言,孝期满至便是定下继承人之时,于此十分热络地帮助陆九莹处理家务。凌氏与秦氏都不待见她,三人哪怕多年不见还能阴阳怪气、指桑骂槐地斗上几嘴。 周氏可谓越激越勇,总是想寻点大房与二房的错处。她就想着,孝期不过月余,止不准三房还有机会能入宗老们的老眼。 陆九莹从未点破什么,只盼着府内平和,却不想某一日,倒真的被周氏寻出事来了。 周氏一双狭长的眼眸透着精光,她反过头来点陆九莹:“姒妇体虚不喜酸辣,九莹你说,她为何日日冒汗,贪吃酸食呢?” 第二十八章 心计 金老夫人出殡的那日,由族内一位德高望重的儒者执绋,金如晦于先头捧灵,金不染领着府内众亲眷着黑衣扶柩,随着声声哀歌渐起,顿时泣声哭喊一片。 陆九莹并未被安排在列,她亦步亦趋地跟着众人走在最后头。 萧明月和夜奴挤在人群之中,也被此景惹得红了眼眶。 夜奴揉了揉眼睛,闷声说道:“能活到百岁,是不是也算得上一件喜事呢?” 算是,亦不算是。 萧明月听阿父不止一次感慨过,金老夫人前半生活得极其苦难,后半生老来得子与家族争斗,叹老天若是有眼就该让她安度晚年。 可老夫人在晚年依次送走了儿子与唯一的孙子。 百岁之喜究竟喜在何处?是在尘埃中摸爬滚打要争的一口气,还是为夫家子孙夺得一片荫,抑或只是难抒衷情欲与天地比长久。 金老夫人心心念念的,究竟是哪一个。 她临了,大抵也没人为其探寻。 萧明月将泪水涌回眼眶,跟着人潮缓慢地走着。 这般哀痛时刻,众人都沉浸于苦痛之中,可柩旁守候的凌氏突然作呕,吐出许多污秽之物脏了裹柩的白幡,行为着实失礼。 凌氏一脸铁青,捂着胸口甚是尴尬。 执绋儒者不满地看了金如晦一眼,金如晦赶忙让朱管家将凌氏领出队伍。凌氏失礼的模样被不少人瞧见,但都以为只是妇人悲情过度,伤及了脾胃。 唯独三房周氏心思缜密,瞧出端倪。 凌氏捏着绢帕依旧哭啼着,待队伍走远些后,才倚靠朱管家的搀扶重新跟上。 萧明月和夜奴无法再行进,便站在道旁目送他们远去,旁边还停留几个妇人。 有个粗衣裹身的老妇两鬓斑白,哑声说道:“我就晓得她姊妹死的时候,她就生过一场重病,落了根子罢。” “我怕是都活不到这个岁数。”有妇人接话。 “没钱活那么久作甚,还不如死了。”这个妇人言语凄凉。 “金家有钱,那活得也不舒坦呀,你瞧死了一个又一个,里闾都在说这是坏了风水!前些日子听闻金家二郎找了通晓风水玄术的大师,想要冲喜破灾来着,谁曾想到被家中九翁主的刁奴给破坏了!” “刁奴”萧明月适时凑上脸,问道:“家有丧事三年不办喜,这九翁主为何还要冲喜?” “哎哟,九翁主又不是金家的人!” 萧明月就道:“不是金家的人,冲的喜能冲到金家?” “……”老妇人扭头看着她,眨眨眼,“好似是这个道理。” 萧明月抱着胳膊,一副如此便是如此的模样。 又有妇人道:“那日刁仆上县衙诉告金家,我可就在外头,那个人……”遂而指向萧明月,“对,差不多长这个样子,甚是刁蛮呀,话里话外不饶人,说的都是金家苛待翁主。” “金老夫人待她不薄哦。” “要我说,这里头还是有些门道。”妇人招招手,示意众人将身子凑得近些,萧明月和夜奴也竖起耳朵。 “你们以为九翁主寄人篱下图的什么?金老夫人的亲姊妹抚育过林义王家两代子孙呐,所得福报都给金家了,林义王府没落后这金家可不得还回来么。但那金二郎不让呀,读书耕作什么都不精,没了家财他如何养活儿子!” 夜奴小声插嘴:“他儿子不是死了吗?” “嗤,活生生的儿子!” “这话我都没跟人讲过,我家新妇给金二郎的小妻接生了大胖小子!” “哎呦……” 萧明月是半信半疑的,那妇人一副“天下事我晓得”的精明模样,妇人撇撇嘴:“指不定就今晚,金二郎就会带小妻回府。” 市井妇人所说不假,当晚,金二郎果真抱着襁褓之子入府。 重阳之夜,金府的喧嚣之声传了两里地。 秦氏持刀要同金如晦的小妻还有妾同归于尽,最终被府内家仆合力拦下。她瘫坐在院中撕心裂肺地呼喊着,心中懊悔又羞愧。 金老夫人在时,秦氏其实还能得到几分护佑,可她却巴不得老人赶紧走,眼下结果如何?府内中馈失手,府外姬妾生子。 所有人看她,都是瞧不起的。 那时周氏上前给她擦眼泪,搂着秦氏的背轻轻抚摸。因着三房金不染并非亲子,所以他在回楚郡时再三同周氏叮嘱,不要掺和大房与二房的是非。 周氏从秦氏屋舍出来的时候,金不染质问她为何要帮秦氏。妇人面上有几分嘲讽:“同为人妻,我心疼姒妇哪里有错?” 金不染一噎,他若不是被周氏看得紧估摸着比二房还要行事胆大。金不染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念头,好言劝说:“你是嫌家里还不够乱吗?” “你觉得家里够乱吗?”周氏突然恶狠狠地扫了他一眼,“我觉得不够。” 果真是不可理喻的妇人,金不染气地扭头就走。 周氏轻蔑地看了他一眼并未放在心上。 她的郎君行事软弱不知上进,大房长兄去世之后,他们本有机会同金如晦争上一争,可偏偏家里这个不争气的东西退避三舍,到底在外头吃尽苦头。 周氏适才与秦氏说话,言语间止不住挑大房的刺儿,秦氏先头专心操持府内,眼下得了空可不得好好琢磨外头一番。周氏心底也骂这个姒妇没用,但面上总得表现出关怀,不管几分真假,能在此时嘘寒问暖的,当事人多少受点好。 陆九莹在西苑看到金不染和周氏一前一后回来,个个气势汹汹。周氏也瞧见了她,勾唇回了一个笑容,眸中有几分深意。 陆九莹深知,府内怕是要有一番动荡。 那她是管还是不管? 管了,她便是别人眼中只为夺财的贪狼,若是不管,金老夫人累了终身的硕果岂非要到外人之手。究竟如何办,才是最好的。 此时陆九莹颤抖的双手倒是提醒了她,身不由己,何来闲心? 秦氏从小妻那里得知金少仪不是逃兵且得了两万抚恤金时,心中又添了一把火。小妻故意说出此事激她,好叫主母识趣让位。 想到萧明月为此在县衙堂上和金如晦对峙,想要借此要挟却被反计算诓进牢狱,故而秦氏想明白了,所有人都知晓真相,唯独她是个被欺瞒的傻子。 秦氏完全预料不到,凌氏会帮金如晦在外头养小妻和孩子。金如晦更是个憨的,他怎么就认定大房会为了所谓的兄弟情谊这般帮他,到头来还不是变着法子想要家产! 或许老天还愿怜惜自己,叫她捉见了凌氏的秘密。 某日秦氏在药房劳作,发现本该送于凌氏调养脾胃的藿香都被挑了回来,那时她察觉出不妥。后来悄悄隐身在庖厨附近,看着医工将熬过的药渣倒入炉火中,便取了些残渣藏于袖中。其中问题很快显现,凌氏所服汤药并非用于调理脾胃,而是养血安胎。 周氏总是来说凌氏眠浅身虚,秦氏终是明白何意。 为此,她特地做了一个香草囊让医工送去。 凌氏就当秦氏想要低头寻求靠山,欲找人一同对付小妻,可她才不操心呢,巴不得二房再乱些,这样等到金老夫人孝期过后,宗族只会痛骂秦氏妒妇不持家。 凌氏将香草囊随手系在了床帏,悠闲地抚摸着腹部,想着如何与蒋承相见。 蒋承自打金老夫人逝世便频繁出入金府,可他并未去大房北苑,而是多与金如晦一道。二人密切来往,正在与族中宗老们挨个恳谈,想让大房凌氏掌家主事,却未得到准确的答复。 此时除了凌氏想要见蒋承,还有一人。 那便是少女萌春的金少君,她实在想念得紧,捉住机会躲在曲径灵石后想给表兄一个惊喜。可预料中的惊喜没有,倒得了惊吓。 凌氏也瞅着时机出来寻人,她与蒋承擦肩而过的时候,在旁人眼里只是外甥向姨母行礼,可在金少君的方位看去,蒋承的手顺着凌氏的腹部一直摸到腰身。 金少君站在石头后面,直愣愣地瞪着眼睛。 而后她一脸愠怒去找凌氏想要质问,关键时刻又闭了嘴。 凌氏问她所忧何事,金少君说:“想大母了。” 凌氏倒不见半分悲伤,一副轻松看开的模样,她说:“大母不在了,阿母还在呢。在这个世上,阿母永远是最疼最亲你的人。” 若换做以往,金少君此刻只会撒娇撒痴一番,得了些阿母给的金珠儿便欢喜忘形。金少君看向凌氏,眸中情绪极致隐忍,可声音听起来还是有些发颤:“大母在世时曾说,待我今年及笄便说个好人家,我已经及笄了,可堂兄战死,大母又病逝,我得守多少年的孝期才可以成婚呢?” “好女儿,婚事不急,你看九莹今年十八岁也未挑郎婿嘛。” “她能同我比吗?她就算一辈子不嫁也没人管。”金少君越说心越急,她不敢相信自己的阿母同表兄会做出那般的事情,她自己希望看错了抑或是想太多。 金少君咬着唇问:“可我早已心有所属,阿母,您做个主吧!” “做什么主?” “把我许给表兄!” 凌氏听闻当即拒绝:“那不行。”眼看金少君变了神色,她又改口,“我家少君如此出挑,可不得多瞧一瞧?你表兄门第浅,要我说咱们去同李太守家攀亲都是绰绰有余,你同李嫱要好,问问她有没有表兄堂兄的。” “说到底,你就是不愿意让我同表兄在一起。” “只是我女儿能得到更好的……” 金少君突然提高声音,怒喊出口:“我不要什么好的!我就要表兄!就要!” 凌氏也冷了脸,就当小孩子耍脾气并未当回事,连哄都不愿意去哄了。金少君被干晾着,顿觉脸上无光也心中不安,为此母女俩不欢而散。 蒋承隔日下衙回到家中小院,金少君竟然守在门前。 一瞧见人她便扑上来抱住蒋承,忧伤地倾诉:“表兄,这些时日我看不见你,特别想你。” 金少君年岁虽小,但生得丰腴,柔软的锦衣之下有阵阵温热传出。如此美人在怀,蒋承又如何不起心思,只是他心中多有权衡利弊,知晓自己要什么。 蒋承将人推开,金少君察觉到他的刻意疏远也不恼,而是说起:“表兄,我阿母近些时日身体不好,你怎么不去看看她?” “我毕竟是外男,不可与深闺妇人多有来往。等空闲了,我再去看看姨母。” “那怕是阿母不得闲呢。”金少君圆碌碌的眼睛中隐着一丝戏谑,她说,“九莹阿姊要同宗老们商议,将金家一切事务都交予我处理。” 果然,蒋承眸光微闪:“什么?” 金少君抿嘴一笑,看着他道:“我若是挑个郎婿入赘,这事便算妥了。” 第二十九章 用药 金少君来找蒋承实有缘由。 周氏在府内见她未与众人一道吃饭,便将人叫到西苑来单独摆了食案,金姝与金瑶顺从母意,将各自的金珠儿都拿出来让妹妹挑选。 金少君被伺候的熨帖,心情自然好受些。 周氏也是成精的老狐狸了,像金少君这种毛没长齐的小狐狸,只用三言两语便将她的心给剥个干净。 周氏话里话外隐喻着:“你为金家大房嫡女,又是嫡长孙女,哪个能同你比呀,陆九莹能拿到传印,亏就亏在你没有郎君。她说若是大房有个男人,家中继承人这事早就定啦。” 金少君可从未想过要什么继承人之位,她往常也只是跟在凌氏身后没头脑地叫嚣。经周氏这么一点拨,她确实想了几分。 按理来论,金家本就该大房主事,之前秦氏也只是暂代,大家瞧她管得好自然而然以为主位是要传给金少仪的。可金少仪死了,就算不死,他想要主家也得先问过大房的意见。 周氏说得对,大房只是亏在没有男人。 金少君觉得自己陡然开窍,她大胆猜疑阿母和表兄是否合力图谋家中主位,那若是如此,倒不如将表兄招给自己做郎婿,都是一家人,自己同表兄不更是天生一对! 于是金少君问道:“陆九莹真的说过那样的话?” “她出生于王室,更是深谙高门规矩,你若不信大可去问。” 周氏确实不怕金少君前去相问,她此时只是觉察出凌氏怀有身孕,但并不知晓与蒋承有关,自个儿纯粹想要搅和这摊水罢了。 “叔母甚是心疼你,少君呀,你若是有心仪的郎婿,眼下是最好的时机。” 周氏的话敲了金少君的心鼓,这个春心萌动的少女一门心思想要嫁给表兄,其余的概不会想,也压根想不到。 金少君便真的去寻陆九莹问话,直言道她若是招了入赘郎婿,是否可承主位。 陆九莹被她这么一问,才发觉遗漏了重点。 若凌氏与蒋承就是这般想要达到目的,唯一阻碍便是两人的身份,凌氏让金少君出阁择婿,用此法夺权当真可行。只是金少君今年刚及笄,行事不成熟,故而金老夫人并不急着给她挑选夫家。 那金少君是不是凌氏安排来的? 陆九莹问金少君:“是这样没错,那你有心仪的郎婿吗?” 金少君点点头:“蒋承表兄。” 陆九莹由此便知道,金少君绝对不是凌氏遣派过来争位的,她定是受了别人的挑拨。 凌氏与蒋承存有私情,此乃天地不容,而金少君与蒋承若真成婚,凭借大房地位可得主家之权,这些腌臜事也就能隐过去。此时金少君过来,或许大房诸事已被人知。 只是,金少君还浑然不觉身处漩涡之中。 陆九莹欲想阻拦,但此刻不是最恰当的时机。 故而金少君来见蒋承是毫不犹豫的,她急忙表明心迹,想要证明自己才是与表兄最是相宜。 “我们小时候那般好,今后在一起只会更好,表兄,你同我在一起还犹豫什么呢?” “这……” 其实蒋承对于凌氏怀有身孕之事,一直像根刺般卡在心头。因为这个孩子来得并不是时候,他连金家半分钱都未沾染上,便惹下了麻烦。 虽说他们与金如晦合力卸了秦氏的中馈之权,可那是在金少仪战死疆场的契机上,眼下他的姬妾又生出儿子来,即便金如晦无能,那些刁钻刻薄的姬妾们可都存着心眼。 凌氏想要做主金家本就存疑,腹中又多出这么个东西,往后行事当是艰难。 金府那些宗老们也并非不想让大房接管,只是没有合适的由头才一直未松口。金少君所言切实可行,招婿是让所有人都说不出话来的。 “少君,此事容我想想。” 金少君见他还在犹豫,难免有些失望,“表兄,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们若是一条心,便没人能阻碍我们在一起……不管你要什么,我都能给你。” 蒋承倒真生了两分感动,他抬手轻轻抚摸着金少君的脸颊,而后又与其刻意分离。 这招欲擒故纵,用的甚是惯手。 挠得不谙世事的金少君瞬间没了头脑。 金少君自打目睹阿母和表兄行迹时,越发觉得以往过于大意,至今内心深处还在试图为二人辩解。即便有些纠缠不清,她也坚定地认为只要蒋承同自己在一起,定会被她的好所感化,成为一个好郎君。 世间的小娘子,真情堪比天地,永远认为自己可以感化男人。 金少君为了心上人,千难万险都愿意去闯。 金老夫人四十九日的孝期已过大半。 霜降的那日,凌氏于屋舍流产。 金府每日晨夕都要去金老夫人灵位供祭,霜降那日众人都跪在灵位前,唯独凌氏以身体抱恙为由在屋休憩。可随后没多久,北苑就有奴仆哭诉前来求救。 凌氏倒在地上,身下流淌而出的鲜血染红了裙裾。 府内医工探完之后,凌氏怀有身孕之事尽人皆知。众人神色千变万化,但都是诧异唏嘘之感,唯独金少君满脸惊恐不可置信的模样。 所有人陆续跽坐厅堂,等候一场骤风暴雨。 陆九莹来得最晚,她离开西苑的时候,萧明月正好爬上后墙,冲人扬扬眉,一副安然处之的模样。故而陆九莹松了口气,对她挥了挥手。 萧明月跳下墙头,夜奴就在树旁候着,他将人扶稳后嘴里开始唠叨:“这金府的事儿可真多,不像咱们商队,你说一谁敢道二呀。他们家就缺少家主你这般厉害的,非得治上一治方才老实……” “你拐着弯骂谁呢?” 夜奴讨好一笑:“少家主英明,当然是骂金府这些刁钻的妇人。那个金少君这般对你和九娘子,为何还要帮她。” 萧明月掸掸衣袍,遂而抱着手臂回夜奴的话:“金少君虽心眼多,但没一个能用的,我亦不是要帮她,我是帮阿姊罢了。” 此话多少有些逞强的意味。 陆九莹从金少君要招婿开始便让阿迢给萧明月送信,请她出面留意金少君在府外所为。金少君如何与蒋承情浓不愿管,唯独其悄悄购买草药时,萧明月做主让夜奴换了金少君的药。 那时萧明月刻意冲撞金少君,外加言语挑衅,金少君心中惦着事也只能隐忍躲避。萧明月唏嘘,这个同自己从小打到大的小女娘,终一日,如千万人一般终是落入了红尘之中。 凌氏因服了毒药而导致出血流产,此刻扎针灌汤尚在昏迷之中,但医工道其性命还是能保住的。 金家顾及颜面不堪受辱,故而并没有当即报送官府,但还是悄悄请了蒋承过来,一同找出府内下毒的人。 金如晦算是当了次主家人,跽坐堂内煞有介事地听着医工诉说,试图从众多蛛丝马迹中寻到真凶。这位医工便是最先知晓凌氏有身孕的那一位,如今发生这般事情,他的内心也是惊恐不安。事发时金如晦并未治他罪责,叫他好生救治凌氏为先。 “即便长嫂不守妇道,下毒害人也未免太狠心了!” 金如晦这般说着,一旁的秦氏发出冷哼,她不哼倒罢了,眼下反而给人拿住把柄。家仆将凌氏房内所有可疑的东西都摆在了案上,金如晦眼尖,一下就认出香囊来自秦氏的针脚。 金如晦将香囊中的药碎倒出让医工查看,医工捧在手心嗅了嗅说:“此乃为芷兰,香气独特,择取少量有助眠之效,应当不是导致大夫人流产的毒药。” “那可不一定。”尖着嗓子说话的是坐在金如晦后面的小妻,她抱着襁褓之子甚是高傲,她胆大地睃了秦氏一眼,“我们主母精通药理,说不定掺了什么罕见的毒药,大家都不知呢。” 秦氏用力拍案,怒指小妻:“贱人!这里不是你那勾栏瓦舍,有你说话的地方吗?给我滚出去!” 小妻顿时委屈极了,哭得梨花带雨往金如晦怀里钻:“夫君……” 众人避开眼,不愿看。 周氏此时说了句:“这香草囊我也是有一对的,给了金姝与金瑶,她俩自打来了楚郡夜夜睡不安稳,有了香草囊助眠这才缓过神来。秦氏虽说精通药理,但要害人用此法,怕是有些……” 金不染跟着说:“是啊是啊。”得周氏白了他一眼。 金如晦冷着脸道:“即便不是香囊,那她肯定有其他法子的。” 秦氏怒极反笑:“金如晦,你不如直接将毒害姒妇的罪名安在我头上吧,蒋县丞正在此,顺道把我捆了送县衙,我也要在堂上辩上一辩,你们金家是如何里外勾结,假仁假义的诓骗于我,害了少仪和君姑的!” “你这个刁妇!” “可换个名头吧,我在你眼中还是个杀人恶妇!” “你这个恶妇……” 眼看两人又要争吵,蒋县丞此时开口:“今日是要找出给姨母下毒的真凶,诸位,请看在我的薄面,给姨母一个说法吧。” 秦氏听到此言觉得极其讽刺:“给一个不守妇道的人要说法,当真可笑!” 蒋承未言,而是看向金如晦,金如晦惊觉自己被人架上了火炉炙烤般坐立难安。好在周氏说了句:“既然是毒药,那姒妇每日服用的汤药可有查验?” 一说到此处,于案旁发愣的金少君猛然一惊。 第三十章 凶手 凌氏的汤药向来不假人于外人之手,皆是由苑内贴身服侍的女婢伺候。那女婢或多或少知晓些,此刻跪在堂内泣声涟涟。 金如晦厉声问道:“是你害的你家主母?” 女婢惶恐摆手,抹了抹眼泪:“奴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后来知道,主母也叫奴当做不知道。” “那你是知道还是不知道!” “不是那么知道……” 金如晦有些气恼:“我看就是你毒害的人!” “真的不是奴,奴只负责端药,药都是医工给的呀……” 医工急的冷汗涔涔,他喊道:“你的意思是我给大夫人下毒了?我家儿子新妇都是老实人,大夫人拿捏得紧,我又怎敢呐!” 女婢嚎啕大哭:“奴更不敢!” 这二人神情都不似在撒谎。 周氏此时接过话头问向医工:“既然姒妇是被毒药所害,那可有查出毒药下在何处?每日送药的都是这个女婢吗?” 医工颔首,指着伏跪的女婢回:“每日的药汤都是由我亲自熬煮好,再交予她手中送到北苑。适才我查了近几日残留的药渣,并未发现有什么不妥。” 周氏道:“那这便奇怪了,难不成是这女婢偷偷藏毒了?” “不是的三夫人……”女婢抖着胆子直起身来,“只要是由奴亲自送的药,从未出过岔子,倒是,倒是……”说到此处,她的目光弱弱地看向金少君。 金少君收悉众人目光,她霎时急红了脸,骂道:“贱仆!你想指摘什么!那是我阿母,我还害我阿母不成!” 女婢哭着说道:“可奴也没有害主母啊,若说汤药出了问题,主母今日除了服用安胎药,还额外喝了少君娘子的补药。” 金如晦看向金少君,遂而问:“少君,可有此事?” 金少君气得有些哆嗦,一时没有答上话来。周氏连忙搭腔,一副心疼侄女的模样:“发生这般要命的事情,我们少君最是难受,她向来孝顺,熬个羹煮个药也是常理之事,少君,你只管说。” “我,我确实给阿母熬煮了补药……” 金如晦问她:“药物残渣何在?让医工瞧一瞧。” 金少君神色越发拘谨,周氏要的便是她这般好拿捏的样子,这才让人有话可说。周氏正欲反过头来质问金少君,谁知陆九莹突然开口:“少君做事鲁莽,未将药渣掩埋好,好在我让仆从打理的时候,留了些下来。” 金少君听闻陆九莹这么一说,搁在膝盖上的手指狠狠搅在一块。她盯着陆九莹愤愤不平,就知道这个外来户总惦记着害自己! 陆九莹让阿迢将药渣拢在了粗布之中,递给医工。医工仔细嗅查,旁侧的秦氏索性也起了身,走过去捏了捏,随即哼笑着回了案前。 金少君此刻的惧怕已经提到了嗓子眼,她下意识向蒋承看去,试图求助一番。蒋承未有所动,冷静地看着陆九莹行事,果不其然,医工摇了摇头。 周氏倒有些不敢相信,问着:“没有毒?” 医工说:“只是寻常补气的药,并未有什么不妥。” “不可能啊……”周氏喃喃着,坐在身后的金姝与金瑶拽了拽她的衣袖。 金不染赶忙给自家妇人补充话术:“我们就说不可能是少君的!” 金少君从先前的紧张局促变得神思恍惚,她明明从外头买的让阿母生病的药,怎么变成了寻常补气的?再者,若是她的药没有问题,可阿母的毒从何而来? 金少君垂下了脑袋,眼中起了一层雾。 她只是想让阿母卧病便不能阻拦自己与表兄的婚事,可阿母竟然与表兄早已珠胎暗结,瞒天过海的欺瞒众人。难怪阿母先前那般阻拦,原因便在此。 想到此处,金少君心底对于不守妇道的母亲受害,突然生了一丝快意。 堂上说了这么久,也没能理清头绪。 金如晦坐在那甚是气急,果然他没有主家的精明头脑。 陆九莹静默于案,等着人开口。 很快,蒋承也如她所料,开始给金如晦出主意:“以往我在案卷中所看,若有人刻意下毒不会拘于表面,实则出其不意掩其不备。既然药物都没有问题,便可查一查所用器皿。” “蒋县丞此言有理,我适才也是这般想的。”金如晦便嘱咐候在角落的朱管家去将所有器皿都取过来。朱管家带着两个奴仆依言前去。 器皿取来后,蒋承亲自查验,从陶罐到药炉再到漆木盏,还有诸多箸杓。 金如晦问:“这些器皿都已经清洗过,还能查出异样?” “可以。”蒋承将凌氏所用的漆木盏端起细细查看,他说,“县衙探案有一种独特的药物,熟水化后浸过器皿便可显现出异色,那异色便是毒。” “甚好!若是能确认哪个器皿有毒,便可查出是谁在上头动了手脚。我倒要看看是谁这般胆大,竟敢背地里做出这样的事情!”金如晦拍着案几又说,“但凡心里还有些良知的,就自个儿站出来,明日叫蒋县丞查出那可就不是府内解决,而是要上堂下牢狱!” 此话一出,厅堂内外的人都颤了一颤。 片刻,有人于沉寂间幽幽开口。 竟然是朱管家。 朱管家行事向来稳妥,是守候金老夫人一生的老仆了,他上前恭敬地作了一揖,而后沉下目光来。他轻声说道:“不必查了,给凌氏下毒的人是我。” 陆九莹眉头微蹙,她看着这个老仆取过蒋承手中的漆木盏,面无表情地指着盏沿说道:“少君娘子的汤药没有问题,而是我给她的漆碗抹了药。今日既然三房都在,老奴也无话可辩,老夫人在世时总是惦记着子子孙孙,可这子孙却让她的脸上无光,就连死了也要受辱。” 金如晦目瞪口呆,看着朱管家果断自首愣是没能回过神来。 蒋承开口问话:“朱管家,你既说下毒的人是你,那你是如何得知凌氏怀有身孕的?” 朱管家颔首回道:“起先是二房秦氏发觉出不妥,我便跟着探了探这才知晓北苑的秘密。” 秦氏冷眼看了看朱管家,并未对其所言生怒,而是对着金如晦发脾气:“总归是没脑子的,还妄想主家。我与凌氏是妯娌不是妻妾,寡居的姒妇怀有身孕,我不加以隐瞒难道还蠢到下毒去谋害她吗?” 秦氏害人倒不如护着人,这样一来才有话柄同族亲们奋力一争。 金如晦也想到了,但就是嘴硬:“你既然早就知晓还不告诉我,事到如今你也算是帮凶!” 蒋承当即出声拦住二人的争吵,他一副忧心的模样,问朱管家:“到底是一条人命,你就算将我姨母害了,又能如何?” 朱管家低了低头,说:“老夫人对凌氏也算用心良苦,大房郎君走得早,我们给过她无数次更嫁的机会,凌氏一边竖着坚贞牌坊一边做出如此伤风败俗的事情来,她无非是惦记着老夫人的家财。如此,这恶人死了去同老夫人赔罪,又能如何?” 周氏和金不染此时都有些傻了眼,没想到以往老实憨厚的朱管家竟能说出这般狠心的话来。金如晦和秦氏也心如明镜,没什么脸说话。 金少君气恼地涌出泪花来,但此刻谁都能指责朱管家,唯独她不行。 偌大的金府,竟无人能开口辩驳。 案旁的陆九莹轻声叹口气,看向朱管家:“逝者已矣,何必再造罪孽。” 朱管家转身朝陆九莹拱手:“九娘子,我算是府内老人了,同老夫人一同见证了金家荣辱,三房如何争夺主位我们都可以睁一只眼闭只一眼,但是,既要做金家的主就得守金家的规矩,若是连做人最基本的原则都不守,她也不配留在金家。” “我害凌氏完全是出于本心,是将我下狱还是打死,九娘子,你只管办,我自是不会有半句怨言的。” 朱管家请陆九莹拿话,并未请示金如晦。 金如晦急忙说道:“下狱要三思啊,这样一来全憉城都知晓我们家的腌臜事了!” 金少君也红着眼哀求:“别,别下狱……” 周氏见机说道:“就算不下狱,朱管家也不能继续在府内做事吧?还有姒妇的事情,虽说家丑不可外扬,但总该要告知族亲的。” 陆九莹只是听着话,并未急着表态。 蒋承此时又说道:“朱管家是金府的人,我无法参与抉择,但是姨母总归是我的亲人,眼下救回一命还需好生休养,不如借此机会将姨母送回原籍老家,让娘家人来照顾。” 金如晦有些为难之色,他说:“倒不是不行,只是送长嫂回乡总该有个由头吧?说出去能让外人信服的……”话还未道完,只听金少君突然开口。 “怎么没由头呢!有的有的!” 金少君连忙起身走到蒋承身侧,挽着胳膊亲昵说道:“我与表兄情投意合,正欲请阿母回乡替表兄说媒。” 周氏眯了眯眼:“替蒋县丞说媒?” “正是,我要招表兄做入赘郎婿。” 周氏虽晓得二人情谊,但也没想到金少君这么会挑时机,她颇为讥讽地笑了笑:“这法子你们也能想得出来,前脚阿母为家族弃妇,后脚你们便要成婚,这是急中生智还是早有预谋啊。” 秦氏也说:“少君,你未免也太急了些。” 金少君丝毫不当回事,她抬起头来颇是自傲:“二叔母,三叔母,我不管你们如何说道,我都要招表兄入赘,这是我们大房的内事,你们可管不着。表兄,你说是吧?” 蒋承抿着唇,拍拍金少君的手背。 眼看众人无话可说,金少君内心正欣喜着,就听陆九莹清冷出言:“且慢。” 第三十一章 投河 陆九莹起身离开案几,走至金少君与蒋承跟前。她的孝服穿戴整齐,一身玄色云纹深衣下只在腰间压了条穗子,其步伐稳重,神态谨慎。 “少君,你为大母亲孙,且尚在孝期内,怎可招婿成亲?” 金少君没想到陆九莹还会出来为难自己,可她也不是真的懵懂无知,直言说道:“楚郡热孝期内成亲的人家大有人在,怎么轮到我就不行了?” “热孝期内成婚大都事出有因,或是分家或是远行,如若不然就是长辈留下的叮嘱,你与蒋县丞是属于哪一个?” “我……”金少君有些气恼,愤愤地盯着陆九莹,“你凭什么管我?这是我们大房的事情!” “我既暂时掌家,这些事自然要管的。” “可你先前明明不是这样说的!” 陆九莹不理会金少君的搅闹,而是问蒋承:“蒋县丞做的是官家事,应该知晓楚地的民俗,老夫人尾七未过你们便要操办喜事,金家从未有过这样的先例。” 蒋承倒沉得住气,他说:“我并未答应。” “表兄!” “九娘子,我与表妹情投意合,姨母也早有撮合之心,老夫人四十九日孝期还剩大半,我们自是不敢造次。只是姨母此次回乡,可代为筹备婚嫁事宜,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早已将信物赠予表妹,这门亲事便作数了,我为未婚夫婿,总该没有不妥之处吧?” 蒋承思绪转得更快,他这般一说,在场所有人都挑不出刺。金少君即便没有收到任何信物,也昂着头倔强地附和蒋承所言。 陆九莹面上不显,似乎也能预料到对方会有计策,她浅笑说道:“没有不妥,蒋县丞,恭喜你了。” 案旁的金如晦迷迷瞪瞪地看着二人交锋,也没能感受出如何,他就歪着头问道:“那现在,是要将凌氏秘密送回原籍?” 周氏与秦氏都不说话,因为她们皆在各自的棋盘上收了一子。陆九莹更不会多言,故而金如晦做了主,三日后将不守妇道的凌氏送走。 眼下还需处理的便是朱管家了。 金如晦是说不出将人打死的话,秦氏与朱管家共事多年有些情谊,她本想为其说项,只是看着妻妾试图想要拿捏自己的错处,又忍了回去。 最后,便以驱逐朱管家出府来结束这场审判。 半个时辰后,朱管家拎着空瘪的包袱缓步走出屋舍,身形顿显凄凉。此时天色微暗,廊前却有一处光亮,正是陆九莹提着灯静默等待。 朱管家走上前来,微微俯身行礼:“九娘子劳累了。” “朱管家,”陆九莹提着灯靠近一些,她缓缓说道,“你当真糊涂。” “今日厅堂上蒋承所言有异,不管能否确认器皿有毒,都可以直接排查府内所有接触的人,何须再等到明日?这世上就没有他所说的那种药物,此人无非是洞悉恐惧,深谙人性。他在故意欺诈于你。” 朱管家沉沉叹了口气:“可那毒确实是我所下,这是改变不了的事实。” 陆九莹问:“你如今这般离开,可有想过金府要如何?” “老夫人仙逝,小三郎也不在了,这个家便再也没有希望。” “只要家在,便有希望。” 朱管家望向陆九莹,突然眼眶中涌出泪花来。 他躬着背垂首涕泣道:“我这一生都跟随老夫人左右,她总说对家人要宽容和睦,不必针锋相对,我一个卑贱的下仆都亦如此恪守,为何凌氏还要做出这般欺辱老夫人的事来?我就是想不明白她的良心何处去了?可下毒后我又懊悔,奴仆以下犯上不也是没有良心?” 陆九莹说:“凌氏捡回一条命,也许是老夫人在天之灵的保佑。朱管家,你若是心中还念着金家,念着老夫人对你的恩德,就不要这般离开。” “那我还能如何?” “我以掌事之权调你去清河乡别院,不管今后哪房接管主位,你务必守住家中百亩良田,那不仅仅是金府更是汉家的经世济民之本,若是被糟蹋了,这个家才是彻底没了希望。” 朱管家颤抖着双唇,默默流泪。 许久,他抹干净脸,用力点下了头。 凌氏被秘密送出府的那天清晨,她凭着一丝清醒和金少君疯狂撕扯。因为服用毒药伤坏了嗓子,她只得哑声骂着“贱人”。金少君只觉受辱,但内心更是悲痛欲绝,她泪如雨下地推搡着凌氏,口口声声皆是“不要脸的恶妇”。 众人唏嘘不已。 金少君未食早饭,还跑去西苑同陆九莹大闹一场,将母亲回乡和自个儿不成的婚事都推到对方的身上。而后她便哭着离了府,几个时辰都不见踪影。 陆九莹担心金少君激愤之下做出傻事,便派人散出寻找,还特地让阿迢去请萧明月帮忙。萧明月知晓后,只能离开暖和的屋舍,顶着寒风去清汴河一带寻人。 夜奴抱着胳膊哆哆嗦嗦地跟在身后,问着:“要不要报官啊。” “报官做什么?” “捞尸呐。” 萧明月扬手就要教训夜奴嘴中无德,后者机灵地闪身躲避。二人沿着清汴河一带走,专挑容易跳河的地方搜寻,果不其然,远远就瞧见一抹暗影蜷缩在岸边。 “金少君!” 金少君泪眼婆娑地抬起头,看见萧明月甚是气不打一处来,起了身便一头扎进水中。萧明月与夜奴皆是一愣,继而赶忙往那处跑去。 萧明月并不熟悉游水,夜奴更是怕水,二人盯着泛起涟漪的河面着实心急,最终无奈之下还是萧明月下河救人。 “少家主!” 夜奴看着萧明月跳入河中,惊得冒出冷汗:“别管她了!回来!” 萧明月憋着气沉到河中,摸到人就往岸上拽,岂料金少君会游水,二人互相撕扯险些都呛了水。萧明月二话不说薅住金少君的发髻浮上水面,夜奴伸出不知从哪寻得木枝,正拍打着湖面让其借力。 两位小娘子湿答答地爬上了岸,在寒风中抱住胳膊瑟瑟发抖。萧明月迟来的火气陡然上了头,捏住金少君的脖颈欲往水中推搡。 “萧明月!松手!” “你不是要死么,我送你。” 金少君吓得嚎啕大哭,抓住萧明月的手就要撕咬,完全没有世家女娘的娇态。萧明月纵然不会再惯着她,铁了心要将人往河里沉,夜奴哎哟两声跟在后头装模作样地拦着。 “呜呜呜,阿母,有人要杀我……” “你便是叫圣上都无用。” 萧明月按着金少君的臂膀,使其跪在地上,而后擒其后颈将脑袋淹入水中,随即再将人提起。金少君呛了几口水,只管呜咽,再也说不出话来。 “金少君,你给我记住,想死很容易,但若求生却是很难!” “明月阿姊……我错了。” 金少君开始求饶,抓住萧明月的手腕呜咽着喊姊姊饶命。 萧明月看着她的教训也吃够了,便松了手。谁知刚松开,金少君猛地咬了一口转身便跑,因着跑得急她在地上滚了滚,这才提着裙裾歪歪扭扭地往前。 夜奴甚是气恼,拿着棍子指着逃跑的背影说道:“她当真缺德啊。” “不管她。” 萧明月甩了甩手,待拉开衣袖一瞧,鲜红的牙齿印氲着血色,伤口颇深。河边的风簌簌刮着,惹得她连续打起寒颤,只觉得脚跟子都发软。 夜奴连忙脱下短衣试图给萧明月披着取暖,此时,远处匆匆跑来一奴仆,捧着披风走下河道,笑着脸上前呼唤:“箫娘子,此处风大,我家掌柜遣奴来送上取暖之物。” 夜奴有些诧异,先认出人来:“你不是甜饼铺那个么?” 来人笑笑不说话,萧明月此时也认出,他正是与自己一起坐监的小仆。再往后瞧,远处有一道身影隐于笔直的银杏林中,狂风鼓起他宽大的袖袍,仿若一只暮春的蝴蝶,又好似栖于枯枝的寒鸦,几分萧萧瑟瑟几分孤独凄苦。 萧明月收回目光,淡淡说道:“告诉你家掌柜,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我是小人,受之有愧。” 阿尔赫烈听着小仆这般回应,唇角勾了勾。 他于杏林中肃立,看着萧萧而落的叶子再未有其他神色。先前送衣的小仆敛去憨厚纯真的模样,顺着阿尔赫烈的目光往清汴河的远端看去,那里是出城的方向。 小仆说:“孝帝于兖州遇刺实与我们无干,就算长安下查也不惧风雨,这般遣散了人,往后楚郡便再难埋伏暗桩。” “不要小瞧他们的警惕之心,若孝帝遇刺的消息传到此处,再走便为时晚矣。既然神女下落已知,此地也无需流连。” “敢问烈王预备何时离开楚郡?我便将甜饼铺子一并收拾了。” 阿尔赫烈迎着风,目光似要穿透层层叠叠,越过城门赴北而行。他没有回小仆的话,而是抬首在空中感受着泠冽寒气。 他闭目片刻,再睁开俨然如鹰隼般锋利。 “还有几日便要立冬,该下雪了。” 第三十二章 噩耗 萧明月听说金少君入水后便发起了高烧,还在家中闹绝食。她便觉得在清汴河畔时手中还是没轻重,就该将那个造作的小女娘好生打上一顿才老实。 凌氏这般潦草的被送回原籍,大房便只剩金少君一根独苗,未婚夫婿蒋承怕是有所图谋,府内人心各异并不会真的去关心她。 想到向来矫蛮傲气的金少君独自躲在屋舍哭泣,也确实令人唏嘘。 萧明月虽然同她不对付,但也没怨怼到冷眼看人下场的地步,毕竟都是憉城小女娘,又无深仇大恨的,能原宥便原宥了。 她于家中郑重梳洗,换了身轻巧的女服准备前去金府拜访。 夜奴按照少家主的吩咐从库房中选礼,而后套了辆马车再赶去南市,到肉肆寻一些牛骨和莲藕,还剥了头新鲜的羊羔子,积了满满一车。 萧明月在夜奴前往肉肆的时候,独自去了趟甜饼铺,岂料门庭无客,只剩小仆在里间独自忙碌着。那小仆转身看见一个漂亮的娘子,先是愣了愣,侧着脑袋说:“呃,你是不是……” 萧明月点头回应:“我是。话说你家今日为何不卖饼?” “我们铺子立冬前就不做啦,年关将近,我也要回家乡了。” “你不是楚郡人?” “我是凉州人。” 毕竟是有过半日坐监的情谊,小仆热络说道:“娘子要是特别想吃甜饼,可上楼等候片刻,我正巧蒸一些准备回乡路上吃咧,卖你一点。” 萧明月抬头看了看偏矮的阁楼,有些犹豫。小奴在旁说道:“上头煮着梨汤,娘子也可暖和暖和身体。” “那我要多一些饼子。” “好呢。” 萧明月踏上木阶时回头看了小仆一眼:“适才你说自己是凉州人?” 小仆不解其意,笑着说是。 “可我听你的话……”萧明月又回过头去,继续上楼,“倒有些胡人的口音。” 萧明月登上阁楼时才发现还有一人。 阿尔赫烈跽坐在案几前,刚从漆木大碗中舀了一盏梨汤,这个目光灼灼的小女娘便走了过来。阁中仅有这一张食案,萧明月无从歇脚,只能走过去。 她看向跽坐之人脸上有几分促狭,更多的是宾至如归:“掌柜叔伯,我瞧你遮得如此严实也不像要喝汤的,我能坐下吗?” 阿尔赫烈因着变了声色,故而在旁人听起来年纪是大了些。 所以这声叔伯,也只能受着。 他冷冷说道:“请便。” 萧明月也不客气,坐下后便自顾取了碗盛了梨汤,她将滚烫的碗捧在手心取暖,感受着氤氲香甜的气息。 阿尔赫烈即便没有正视眼前人,也能将这个肆意的小女娘探清。 她今日身着杏黄色曲裾深衣,锦上印着浅云纹,适才行进时履尖轻拂过暖白色的襦裙,整个人仿若秋冬之交时孤傲于枝头的金叶子。 但这并非为出挑所在,引人余光的还是少女发髻间簪着的白玉。 女子如玉,大抵如此。 萧明月肤色莹白,一脸娇俏地捧着碗望人。 阿尔赫烈抬眸回望,说道:“你看什么?” “我遇见叔伯多次,每每都是衣袍遮面,可是脸上有什么隐疾?我与医药世家的金府相熟,倒是可以帮你介绍。” 若是没有先头那些龃龉,阿尔赫烈说不定能信上三分,他幽幽说道:“我生来便是丑相,不堪入目。” “是了,”萧明月抿了口甜甜的梨汤,果断接话,“这尖嘴猴腮好治,尖嘴薄舌的不得治。” 阿赫尔烈冷哼。 “噫,叔伯,我还有个问题想问你。” “问。” “叔伯可有家室?” 阿尔赫烈深邃的眸光投向她:“没有。” 萧明月故作姿态,蹙着眉头甚是忧心:“这个年岁寡居至此,多孤单呐,我有个相处甚好的婶婶,同你做着类似的生意,都是卖饼子,要不……” 她弯了弯眉眼,透着一股得意劲:“叔伯这般多嘴多舌,与婶婶甚是相配。” “萧明月。”阿尔赫烈竟唤了她的名字,萧明月挑眉欲听他继续像上次那般“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揶揄自己,岂料他只是抬抬下颚问道,“你还要喝些甜汤吗?” 萧明月捧着空碗,神色一顿。 阿尔赫烈盯着女子的脸看,半晌,他才缓缓开口:“睚眦之人,向来爱吃甜。” 萧明月一手拎着甜饼,一手捏着衣裙,气势汹汹地离开铺子。 阁楼上的阿尔赫烈隔帘看着人走远,身后的小仆也在远远眺望。 小仆几次欲言又止,最终还是说道:“这个小娘子也蛮可怜,听说是外来弃子,没有家的。烈王,为何不告诉她兖州之事。” “与我们何干。” 阿尔赫烈说的冷漠,小仆便没有再多言。 萧明月与夜奴离开南市前往金府,她今日登门带礼,又有陆九莹掌家撑腰,进了府内犹如自家。秦氏与周氏自然也是以礼相待,尤其是周氏,得了萧明月赠予的礼物后更是热络,直夸女娘比小时候还要活泼可爱。 萧明月盛情难却与大家一众用饭,她带来的羊羔子一半炙烤一半煮汤,吃得身体暖呼呼的。而后,她便亲自端着羊肉汤去给金少君,金少君当然不待见她。 于是萧明月上了榻,强硬给人灌下去。 金少君嘴里嚼着羊羔子肉,还大骂萧明月是没人要的贱仆。 回到西苑之后,萧明月算是得了清净。 在进陆九莹屋舍前,萧明月与金姝、金瑶这对双生女再次打了照面,两位小女娘格外温婉客气,非要跨过廊院近身行礼来道谢她所赠送的妆奁。萧明月回礼后,这才分别。 萧明月最终懒洋洋地躺在陆九莹榻上休憩,后者坐在旁侧替她捏捏被褥:“为何把自己折腾成这般样子,少君今日不吃明日会吃,总该要饿的。” 萧明月抬起手臂将衣袖拉开:“你瞧,她那张嘴多利,将来要是真的做了府内主母,还不知怎么苛待于你。” 陆九莹敛下柔和的目光,没有接话。 萧明月坐起身来,斟酌些许才说道:“阿姊,以往我同你商量多次让阿父认你做义女,你如何都不愿。我想了又想,师父年岁大了,膝下又无子,你要是愿意便让师父认你做孩子吧?你同我回宋家生活,管他金家如何呢。” “两位当家都是顶好的人,阿渺,我不想给宋氏带来麻烦。” “有何麻烦的,不就是多个人吃饭么。阿姊读书多,字又写得好,商队的簿子便交给你来誊写数算,怎么看都是我家占了便宜呀。”萧明月又灵机一动,“要不然,我问阿父讨些钱,我们出去开一家小酒肆,我杂作,你当炉,日营千钱完全没有问题。” 陆九莹听着她的话,浅笑问道:“这是你想要的生活吗?” “这样活着自在。其实我不想阿父再那般辛苦行商,为我寻家了,此番回来我要同他商量,不如在憉城开间酒肆,有了经验和本钱再走远些。”萧明月屈膝,双手撑着下巴欢快说道,“最好开到都城长安,我阿兄那里。” “听着确实不错。” “阿姊,我是认真的,不管金府谁要当家作主都不要管了,跟我走吧。” 陆九莹经过一系列变故之后,确实心中另有盘算。 即便萧明月今日不说,她也不想再留在金府,长安圣上既然赦免了罪责,那便是自由身。如今年岁十八,她已然是可以选择如何过活的成年人。 东方的海,南国的花,北地的雪,西边的阳。 陆九莹身陷囹圄那么多年,总该要走一走的。 两姊妹这般憧憬着未来,与世家女娘有所相似又有所不同,她们想要如风自由去踏遍山河,也愿作绵绵细雨飘落世间,只要心之所向,便是想要的生活。 十七岁的萧明月,十八岁的陆九莹,在孝帝昭初三年的冬日,命运发生了巨大转变。 立冬刚至,憉城的天空乌沉冷寂,前几日的大风戛然而至,四周静谧可怖,仿若在等候一场更大的风暴。 宋氏商队的第三批人马提前归来,本该十二人的队伍只回来两个。二家主宋飞鹰身受重伤,在护队仆从的搀扶下进入了憉城。 宋飞鹰一见到萧明月便再难抑制内心的悲痛,他跪地呕血嘶喊:“阿渺,我无用!我无用!我的长兄没了,你的阿父没了啊!” 第三十三章 恶匪 宋氏商队于兖州遇害一事不胫而走。 陆九莹带着家中两位医工急忙赶来宋府,只见府内几个家仆躲在角落偷偷抹泪,唯独萧明月一人守在宋飞鹰榻前照拂,她行事有条不紊,神色尚好。 眼下医工前来探病,萧明月当即起身让出道来,并叮嘱夜奴前去煮茶汤。 陆九莹牵过萧明月的手,这才发觉她的指尖冰凉,没有暖意。 “阿渺,你放心,这几位医工都是憉城顶好的,二家主吉人天相,一定无忧。” “嗯。” 萧明月点了点头,漆黑的双目闪了闪。 医工们探完病后与萧明月一众到院外说话,既然都是熟人便将伤势如实相告:“二家主胸前后背分别受了箭伤与刀伤,因着急赶路从而导致伤口浮肿生脓,眼下寒意突发肺腑,所以才会高烧胸闷,咳嗽不止。” “我们已经施针保其性命无忧,只是外伤能痊愈,内伤却无法根治,这样的身体就算养好了,今后也不可舞刀弄剑更不能干粗活。” 听到性命无忧,萧明月着实松了口气。 她说道:“有劳医工们,只要我师父能好,其余的都可以商量。” “我们也是此意,能活着比任何事情都要重要。在此之间,尽量不要让病人心头焦躁,大悲伤身呐。” “好,我尽量。” 陆九莹此时唤来夜奴,让他带着医工们下去饮些茶汤,再根据医嘱去金府拿药。府内几人听从陆九莹的安排,各自忙碌起来。 阿迢和阿剑早已绑好臂绳进到庖厨忙作饭食,还将府内上下都清扫干净。 萧明月则与陆九莹守在屋舍内等宋飞鹰清醒,想要知晓商队一行在兖州究竟所遇何事。 宋飞鹰穿着中衣,虚弱地倚靠在隐囊之上,他今年已有五十,无妻无子。 憉城女子不少,宋飞鹰孤寡的原因大抵还是因为相貌不佳,其方脸宽目,高鼻厚唇,瞧着如同神荼郁垒之貌,有些骇人。 此刻他面色苍白,更显恐怖之相。 虽说萧明月寄养在宋寅虎名下,实则宋飞鹰对她关爱更多。萧明月替师父捏好被褥,还将滚烫的茶汤吹温后再递上去。 此刻,陆九莹就跽坐在屏风的案几旁,仔细听着二人的对话。 宋飞鹰说道:“我们途经兖州山阳郡时被一群来路不明的蒙面人截杀,长兄为了保护我而命丧匪徒刀下,商队的缁车钱财全没了……事情发生后,我欲寻求山阳郡官府相助,岂料他们推三阻四,借口我是外郡人不予理会,还把我们赶出来!我长兄就那般……唉!” 萧明月蹙眉问道:“山阳郡水乡富裕,向来少有盗匪,为何莫名出现杀人越货的恶徒?师父,你们交手间没有探清对方的来路吗?” “他们个个强武有力,见人就杀,根本不与我们打商量,长兄眼看性命有危,提出用所有钱财交换,可是他们还是下了狠手!” “见人就杀……那他们便不仅仅为了贪财。” “山阳郡回楚郡的线路我们走了那么多年,从未听说过那里藏有匪徒,而且即将出兖州,压根没有想到会有人敢在官家眼皮子底下犯事。阿渺,我们大意了,可是这些恶匪是真凶狠啊!我着急赶回来就是要请求官府出面,为我宋家讨回公道!” “师父,你真的看到那些恶匪杀了阿父吗?” 陆九莹此时看向萧明月,她的眼角泛着水光。 宋飞鹰紧紧握住萧明月的手,泣声道:“长兄护我离开前身中数箭,他就倒在血泊之中,我却无能为力……阿渺,我一定要去县衙求告,让他们去山阳郡,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萧明月点着头:“师父,你好好养伤,我去县衙诉告。” “周县令是个好官,他一定会帮我们的,阿渺,你一定要让他们去山阳郡,替咱们家讨要一个说法!” 宋氏商队在山阳郡遇匪之事,实则疑点颇多。 但无论如何,眼下也得寻求楚郡官府的相助,周县令是必要相连人物。 陆九莹避开人同萧明月相谈:“周交是县官,他做不了楚郡的主,这事必须得太守府出面,我去李嫱舅父家让她向其父陈情,你与周交商讨时切记不要心急,听他如何说道。” 萧明月虽然面上神色不显,实则心中多有慌乱。她不相信阿父一众就这般死于异乡,可师父如此好武艺都受了重伤,其他人又怎会无恙呢? 陆九莹瞧她出神,再次提醒:“你要立刻发家书通知宋言,叫他想办法回乡。或许回来途中可以前去兖州寻大家主的下落。” 萧明月抿着唇,随后轻声问道:“阿姊,你也觉得我阿父不会死对不对?” “阿渺,不管大家主如何,你都不能乱。二家主重伤在身急需有人能撑家,你一定要保持冷静,这样我们才有机会去寻人。” “好,我这就去找周大人。” 萧明月转身欲走,下意识摸向腰间的小赤鞭,她想要回屋取上又觉得不妥,最终还是孤身前往县衙。 周交再见萧明月还以为她又来找麻烦,可听到宋寅虎下落不明,宋飞鹰负伤归来时也很是惊诧。他细细询问前因后果,只觉得此事较为麻烦。 萧明月想要官府出面向山阳郡讨要说法,周交是赞同的,但是他也有忧虑:“我虽然只是个县令,可宋氏为我憉城百姓,发生这般恶事理应要去一趟的,只是官府交往令文先行,待我书面陈情递于李太守,由李太守禀告刺史,若是刺史能亲自过问,那这事就好办了。” 萧明月一听过程竟如此复杂,很是心急:“这样子等的话,我便是十天半月也要不来令文,周大人,你直接给我个通行符牌我自己去!” “你又胡闹,那符牌最多在楚郡出行,你去兖州还没进城门人家便能将你拦了!再者知晓你是去山阳郡闹事的,还不得把你五花大绑扔出来。” “周大人,你就给我符牌,其余的我自己想办法。” 面对萧明月的强势,周交甚是头疼,萧明月误以为他还在怨怼之前所事,当即屈膝跪下认错:“民女先前不知所谓冒犯了大人,还请大人宽恕。我阿父一众危在旦夕,师父伤了肺腑根本无法出行,周大人,你就念在宋氏为憉城做了不少事儿的份上,让我拿着符牌出城去吧!” “怎么同你说不明白呢?我就算给你符牌,你也进不了兖州。” “进不进得去我自会想办法!” “不行!”周交猛然一挥袖,不为所动,“你休要胡闹,赶紧回家去。” “周大人!” 周交脸上有些愠色,他说:“你先等上三日吧,至少要听李太守如何说道。” 萧明月想起陆九莹来时的叮嘱,此时也只能作罢。周交见她默不吭声地站起身来走了,连招呼都不打,便嘶了声:“什么脾气。” 话虽如此说,但周交还是立即修书上报太守府。 这厢,陆九莹让李嫱回府寻求帮助,后者嘟囔着上了马车还回过头来嗔怪:“中秋那晚要不是萧明月多事,那火还烧不到我的头上!我现在回家找阿父是看在你的颜面,但你的面子也只能用这一次,以后别在外头说你我是同窗!” “好。”陆九莹答得斩钉截铁。 李嫱睃了她一眼,这才愤愤然地坐进车中。 李太守由此得知后,在周交修书未到之前便上书至刺史府,但刺史回琅琊郡探亲,距离楚郡约有八百里的距离,这样快马加鞭地来回送信也要三五日。 萧明月在家中如坐针毡,除了照拂宋飞鹰伤势外,她便只能耐心等待周交的消息。可三日过去后周交并未给答复,甚至为了防止她闹事,还在县衙门前添了衙吏拦守。 她从未想过要去闹县衙。 那几日憉城起了风,街道上人流涌动,百姓们拢着各自的摊位和牛车正抓紧赶路,城门在申时会进行换班休憩,过往人群查检十分松懈。 萧明月见机揣上一些金银,未与任何人打招呼,牵上红鬃马便往城门急驰而去。 她要去兖州。 可就在人走后没多久,周交竟亲自赶来宋府,拦住家中老仆问着:“萧明月何在?” 老仆瞧见了萧明月从马厩牵走了马,以为只是出府办事,便回道:“牵着马走了。” 周交早已急得满头大汗,他指着府内同老仆说:“把你们家能叫上的全都叫上!出去找人!无论如何都得把她给我找回来!” 老仆这才惊觉坏了事,连忙进府喊人。 周交上马赶回县衙,调遣一部分衙吏在城中找人,另一部分则出城追寻。众人这般如荼如火,终是在城外十五里的山林中将人拦住。 萧明月与衙吏发生了争执,对方抽出刀剑以示威吓。她虽说武艺尚佳,但还未到以一当十的骁悍地步,几番对抗之后便落了下风。 她试图驱马冲出突围,却意外摔下坡道,眼看就要坠落山崖之际,有人伸手拉住了她。 萧明月与那双锋利的眼眸对望,悲愤交加的心底突然涌出一丝温暖,她颤着音唤道:“叔伯……” 第三十四章 真相 阿尔赫烈一手借力枯枝藤蔓,一手拉着萧明月,呼吸之间便将人送至平地,而后他踩着崖壁轻巧地翻了上去。这般站稳后,阿尔赫烈立于萧明月前方,对峙持刀的衙吏们。 “不过是个小女子,何必伤人。” 为首的衙吏也觉得适才有些粗鲁,他软了话:“我们不想伤人,只是周大人有令,必须将此女押回城中。” 萧明月站在阿尔赫烈的身后,看着他这般维护自己便以为能求得帮助。她当即抓住他恳求道:“叔伯,你若能带我离开,我必以百金为谢!” “我不缺百金。” 萧明月愣了愣,一咬牙:“千金!” 阿尔赫烈转身看向她,天边暗沉的寂寥仿若他此刻的眼,还带着几分冰冷。目光落至被紧握的袖袍,他开口说道:“有些时候,有些路,注定要自己走,没人能帮得了你。” “叔伯,”萧明月心中一紧,眸中闪着隐隐水光,“帮帮我……” 耳畔突然起了风,冰凉刺骨,乱了青丝。 阿尔赫烈腕臂倏地一抽,便将人拉至身侧,他低声在萧明月耳畔说道:“你记住,杀人者用刀,刀为证,故而藏之,是其破口。” 萧明月不解其意,可下一瞬便见阿尔赫烈扶住自己的腰,他膂力过人,轻快地举起往衙吏处扔去。萧明月于空中妄图抓住他的手,却只碰到了寒凉的指尖。 二人相视凝望,便见片片雪花璇落而下。 她甫一落地,衙吏们的刀剑便架在了脖子上。 阿尔赫烈已翻身上马,拉紧缰绳对她抬起下颚:“小狸奴,后会无期。” 萧明月恶狠狠地看着他骑着高马离去,纷飞的初雪急促而又猛烈,很快便将山林染了层白。她紧紧攥住双手,似要刺出血来。 萧明月就这般被押回憉城,周交焦急地在城门处等候,一见着人就像家长找到失散的孩童般愤怒,只可恨他又不是真的亲人,不敢动手。 周交急匆匆上前,他的肩上早已落满了白雪,随着肢体发颤而簌簌抖下。他指着神色落寂的萧明月呵斥:“胡闹!你知不知道离开楚郡便是死路一条!” 周交是咬着牙说话的,说到此处他捶手顿气,这才堪堪道出实情:“兖州已经大乱,上到刺史下至太守县官,皆被斩首!” 萧明月这才彻底回过神来,连忙相问:“可是与我阿父的事情有关?” “现在还不知晓,但是据可靠消息来报,孝帝巡幸回都城的路上遭到不明匪徒的刺杀,后来长安亲自下查,才发现陈留、东郡、山阳等七郡全都潜伏着西境奸细,兖州刺史早已同他们暗中勾结,企图颠覆皇权!” 周交冷汗涔涔,继续说道:“此番动乱定有不少人受到牵连,你若此时前去兖州寻事,只怕会被当作奸细处置,哪里还有命找人?” “刺杀圣上的多半就是害我阿父的人,要是如此,我才更应该去兖州。” “不可不可,我与李太守已经为你向兖州发去信简,新上任的山阳郡守与我们相识,若是有消息定会来信通报,这个时候你只能在家中等待。” “可是……” 萧明月只觉得揪心,却又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来。 周交点醒她:“眼下你要照顾好二家主,什么事还能比活人更重要的了?” 冰冷的寒风吹红了萧明月的眼眸,她的脑海中一片混沌。 萧明月牵着红鬃马,彷徨地走在大雪之中。 她握住小赤鞭,指尖已然冻得青红。 当今孝帝遇刺,兖州官员皆斩,西境奸细……可这与阿父何干? 他们要杀的是当朝皇帝,为何要伤害行途商贾呢?又或者伤害商队的并非西境奸细,而是普通趁势而乱的匪徒?但匪徒一贯劫财甚少害人性命,这般下狠手却不劫掠,倒有些灭口的态势。 一切似是迷雾,如何想都想不明白。 若不是甜饼铺的掌柜阻拦,她现在已然奔赴于兖州的路上。 萧明月停下脚步仰天凝望着,不过是十七岁的小女娘,她心中顿起无限委屈。可她忍住了,不愿意掉眼泪。 雪花落入眸中,寒至心底。 “阿兄……” 她此刻无比希望宋言能在身侧,若是有阿兄在家,自己也不会这般无可奈何。 有人持雨簦遮住漫天的大雪。 来者是陆九莹,她将手中的雨簦完全遮于萧明月的肩上,此刻没有嗔怪萧明月的盲目举措,而是缓步上前安抚:“总归会有办法的。” “阿姊。”萧明月的声音有些颤抖。 “别怕,我就在这,你不是一个人。” 萧明月眨了眨湿漉漉的双眸,终是再次鼓起勇气。即便前方路途茫茫,她也要撑下来,走过去,因为阿父一行还等着她回家。 陆九莹得知孝帝于兖州遇刺,那日夜晚她冒着风雪来到镇北侯府。 陆姩身着披风领着陆九莹进府,后者不进屋舍,只是于廊院处说话。 “姩姩,你可知晓圣上在兖州遇刺一事?” 陆姩听到陆九莹唤她姩姩,心中顿觉亲近,她也知晓陆九莹前来目的,二人并不赘言,便诉说要事:“阿姊,遇刺一事与林义王府无关,当时牵连的旧部早已被赤羽军击溃,并无存活之人。” “当真是西境潜伏进来的奸细?” 陆姩点点头,确切回道:“正是。” “前些日子宋氏商队回乡途经山阳郡,岂料遭到不明匪徒的截杀,至今没有下落。姩姩,你可有办法打听一下究竟是为何?” “这……”陆姩露出为难之色。 陆九莹从袖中将一个绣有丁香花纹案的香囊交与陆姩手中,上头的丁香栩栩如生,是陆姩打小喜欢的花植。 “算我求你,帮帮阿姊好吗?”陆九莹等着她的回复,指尖有些微颤。 片刻后陆姩接过,终是点了点头。 就这般得到了承诺,陆九莹心中松了口气,继而裹紧帽檐离开镇北侯府,融于暗色雪夜之中。 陆姩从廊院处往屋舍走,经过清涟亭的时候便瞧见陆灏肃身而立,一动不动地望着她。 清涟亭内烧着碳篓,陆灏衣着单薄,看到她后转身跽坐在软垫之上拨弄火炭,漆木案上搁着厚厚的大氅和一柄刀剑。 陆姩心中打着鼓,开始揣测陆灏的深意。 她走入亭内,轻声说道:“我寻得一个绣娘做了香包,气味凝人,甚是好眠。”说罢从袖中拿出香囊,以正自己所言不虚。 陆灏面无疑色,只是待陆年跽坐在侧时用火钳将暖气拨过去,他道了声:“大雪寒夜的,她还能找来丁香,真是上心。” 陆姩眼睛也不眨,嗯了声模糊过去。 碳篓上还架着小鼎,里头的茶汤汩汩冒着热气,陆姩搓了搓手指放在火上烤着。 此时陆灏起身将搁置在漆木案的大氅给陆姩披上,后者正欲婉拒,只听他于耳侧清冷开口:“孝帝遇刺,各地藩王悬心吊胆,都怕沾染祸患。” 陆姩眉间微蹙,默默裹上温暖的大氅。 陆灏回到位置后好整以暇地取杓盛汤,继而再亲手将盏递过来,面上有几分笑意:“汤中熬了桔梗于你咳嗽有益,尝尝,看与丁香相比,孰能有效。” 陆姩接过茶盏:“……” 陆灏继续说道:“兖州只是引子,此刻长安借西境奸细为由开始下查各州,无非是敲山震虎,想要继续瓦解藩王的势力。” “阿兄,”陆姩终是忍不住询问,“宋氏商队当真是被西境奸细所害?” 陆灏抬眸凝视于她,眼中印着火光,他反问:“你为何会觉得我知晓宋氏一行的真相。” 陆姩沉默无言,甚至不敢接下他的目光。 “因为你认为,此事我侯府也参与了。”陆灏自顾说完,便笑出了声。 他拿起火钳再次拨了拨木炭,焰火窜起的时候,又取了茶汤将其浇灭。 寒气从四方传来,一如陆灏接下来说的话语。 “如你所想。我的确在山阳郡布下人马,也知晓宋氏商队被西境奸细所害,这场预谋,不管是我还是西境皆是孝帝掌中一颗弹丸,我依旧还是杀不了他。” 陆姩听着这些大逆不道之言,心中升起悲怆之感。 因为要争夺那些高高在上的权位,故而她失去了全族,栖居镇北侯府以来的每个日夜都难以忘怀亲人的惨状。她花了很大的力气才能接受自己是个罪徒,可最终,依旧要面对再次袭来的血雨腥风。 阿尔赫烈那日反问她,镇北侯府想要做什么。 镇北侯府想要争天下的不臣之心,在这要冲咽喉之地,从未有过一日的泯灭。 陆姩不敢再多言语,也不愿开口。 陆灏看着眼前温婉姝丽的女子,心中觉得柔软,只是那份柔软要用钢筋铁骨来相护。她不必参与其中,但一定要站在自己的身边。 “西境杀宋氏的理由很简单,就是要冒用他们的商贾身份行刺杀之事,现在你知晓了真相便可以去告知陆九莹,镇北侯府全程目睹,我之所以未出手相助也只是顺势而为,借刀杀人罢了。” “为什么……”陆姩果断开口,此时面上生出几分愠色,她从不在乎镇北侯府是要颠皇权亦是覆天下,她只是担心眼前人。 陆姩放下茶汤时指尖微微缱绻:“你明知道我不会如此,为什么还要说这些话来折辱我。” 陆灏望向她,看着她朝自己发脾气。 陆姩盈盈双眸回望,语气冷漠:“小侯爷雄心壮志,奴却愚昧无知,一无所能,实在不堪伴其左右,还望小侯爷原宥。” 她开始自称奴,神情倨傲却不见一丝卑微。 陆姩起了身先将大氅放回原处,继而跪在软垫上行了奴仆之礼后,方才转身离去。陆灏见她陡然发了脾气并未再多言,而是人走后就着冷风寒雪,微微沉了口气。 第三十五章 阑出 卿沉隐在一处,看着向来行事风厉的小侯爷这般沉默,也不敢轻易上前。 随后陆灏抽了刀剑跃于风雪中,绰绰寒影之下身形宛似游龙,万千白花聚于剑锋,又消散于星夜。玉石路上的持剑郎君脚步愈发不稳,每一次回旋都是极其隐忍的衷情,落下的眸光尽是无可奈何。 “小侯爷,”卿沉略微靠近,忧心说道,“天气寒凉,保重身体。” 陆灏就此收了刀剑,利索地送回鞘中。 眉间落下的雪,连同他的心意消融。 “其实翁主还是关心小侯爷的……”卿沉赶忙回想陆姩为主子做了哪些事情,饶是精明的头脑此时也一片空白。他噎了噎,好似这位美人翁主对小侯爷除了利用便只剩下欺瞒,她从始至终都未展露过真心。 卿沉心疼自家主子,但又不敢去寻翁主的过错,便火速抓了个旁人来说道:“定是陆九莹心怀叵测,刻意挑拨,小侯爷,若不然我亲自去将此人杀了。” 陆灏低眸摩挲着刀柄,他的指腹间生了许多粗茧,一如隐忍的情绪不为人知。他缓缓开口:“世间人皆可杀,唯独她的亲朋。” “可陆九莹多年未与翁主联系,此番前来不知是否藏有阴谋,倘若让她知晓了我们在兖州所行之事,透露到长安的话……” 陆灏想到适才陆姩愠怒的神情,他淡漠说道:“陆九莹不会知晓。” 因为陆姩绝对不会出卖他。 “长安很快便会来人。”陆灏望着逐渐止息的风雪,他的眉眼似被冷霜浸染过,“本想借着东巡杀了他,岂料被西境人横生枝节,眼下倒真给了孝帝治理各州的好借口。” 卿沉颔首说道:“早知西境刺杀不成,我们便动手了,此番损失了兖州众多眼线。听闻孝帝彻查十三州,其中之重便是长明王所在的并州。” 并州下统九郡,于汉朝版图的北端,亦是抗击外夷频发之地。并州虽与匈奴邻肩,但后者主力已经转移凉州所在的西北,是以刺杀孝帝的人皆从西境而来。眼下孝帝以并州为重,其中深意不言而喻。 “大父早已从云中来信,言明并无危机,我阿父在孝帝眼皮子底也不会有难。”说到此处,陆灏唇角含笑,“孝帝大抵想要查的,是我。” “卿沉定会誓死守护小侯爷!” 陆灏看着卿沉一脸视死如归的模样,轻声说道:“我不惧天,更不畏地,我若身死只会死在战场,而不是他的手里。” 楚郡立冬后的这场雪来得猛去得也快。 憉城、五原、扶阳等六县意外进入一场堪比风雪的寒流之中,所有在籍以及外郡百姓都要接受清查,上头本意是要摸清有无外夷奸细混入,但经过层层令文解读,不少县城世族豪强因受不住暴力清查起身反抗,从而引发一系列骚乱。 关键时刻是镇北侯府出兵镇压,以助楚郡平息民怨。 金府是蒋承亲自带人清查的,这才安然渡过风波。金如晦直言幸亏有这么个好亲戚,惹得秦氏阴阳怪气一番,唾骂他只会阿谀奉承,实则蠢人。 因着官府这般大动作,众人都在四处打探所发何事,倒是将不守妇道的凌氏遗忘于脑后。无人在意她回原籍过得如何,更无人想去追究与其苟且的男人是谁,即便同在屋檐下生活了几十年的亲人,也将她弃如敝屣,不愿提及。 倒是陆九莹遣人去慰问过,却被凌氏的娘家人赶了出来,想来也是不愿面对这般丢脸的事情,她便不再留心了。 金少君巴巴地等着金老夫人孝期满至,她就可以和蒋承在一起,更能顺理成章地接下中馈之责。而秦氏,似乎不在乎谁要继承主位,她日日同房内妻妾斗智斗勇,偶尔也大打出手撕得面红耳赤。三房周氏端起了宽容主母的架势,继续游移其中不亦说乎。 金府如同散沙般的内讧,是众多世家中最不起眼也最真切的一幕。 陆九莹栖居的金府渡过了清查,而宋氏家族却由此卷入深潭漩涡。 风息雪止后长安终于来了人,可来的不是萧明月所祈盼的宋言,而是当朝御史中丞与廷尉左监。两位大人带领穿甲持剑的吏卒浩荡赴楚,到达憉城的当日,本州刺史、太守以及县官早已肃穆以待。 众人前往太守府密谈。 按照秩禄等级来分,御史中丞、廷尉左监、楚郡太守皆是秩比千石,刺史虽说秩禄不及三人,却是能面呈孝帝亦可直言极谏的监察官,他的地位颇高。 故而四人闭门,憉城县令周交则候在外头。 堂中四人正襟危坐,长安两位大人将廷尉拘捕文书呈上,李太守详阅之后眉头紧锁。好半天,他才不确定地问道:“宋氏一族阑出财物,诛全族?” 早在二十余年前,曾有长安百姓误与胡人交易,被以“阑出财物于边关”之罪名杀无知者五百余人,故而,“阑出财物”为今后所有商贾们要遵循死守的界线。 李太守从其女李嫱处知晓宋氏乃行商,他们的路线是从东往西通向边关的。当今圣上开辟丝路,广阔天地,故而使者相望于道,商旅不绝于途。 十三州内如同宋氏家族这样的商贾不在少数,只要持符守律便可出关贸易,以此营生。宋氏行商多年必当深知,怎会沾染死罪的祸患? 李太守再次询问两位大人:“当真是阑出财物于边关的罪名?” 御史中丞跽坐于案,方正的脸庞上浮现出让人捉摸不透的意味,他道:“李大人是何意?吾等奉命前来,携书为证,难不成是我给他们安的罪名不成?” 此时廷尉左监又从怀中取出一道绢帛:“这是案件爰书,宋氏商队犯案者十二人,十人当场诛杀,另二人逃回楚郡憉城,李大人为郡守,应当协助我们拘捕。” 李太守心中顿起疑惑,根据李嫱先前所说,宋氏商队是于兖州遇见不明匪徒而受害,宋飞鹰寻求无门才赶回家来。这与御史中丞的说辞,完全不是一回事。 此时李太守抬眸看向刺史赵甫,赵刺史亦是眉头紧锁,他倒是问了关键所在:“宋氏可是在圣上遇刺的山阳郡被诛杀?” 御史中丞道:“正是。” 两者必有关联。 御史中丞看着李太守和赵刺史这般沉默,他又说道:“圣上遇刺,实乃大案,想必二位大人已知兖州状况,这拔了一个雹突竟然带出这么多泥巴,真是让人唏嘘不已。” 几位大人皆是于庙堂打过滚的,御史中丞话中含有深意,上头的令文已经摆在桌案,至于宋氏究竟是不是阑出财物,抑或被匪徒截杀都不重要。他们想查的已经不是西境奸细,而是错根盘节的王族势力。 楚郡若有半分行事不当,便会步了兖州的后尘。 李太守沉声相问:“可否告知缉拿宋氏一族之后,该如何处置?” 御史中丞没有回话,而是拢起袖袍凝视于廷尉左监。廷尉左监身子往前倾了倾,指尖敲响案面,他道:“文书已然说得清楚,诛全族。” 就在李太守还怀有送往长安审判的希望时,廷尉左监彻底断了他的念想。 “就地,斩杀。” 那一天,黑压压的吏卒将宋府内外围得严密,周交并未出现在此处。因为李太守密谈之后做的首要事情,便是以包庇宋氏商队的嫌疑之名,将周交革职留府,等候查办。 宋府坐落于前街交通往来的枢纽口,几乎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吏卒围困。也就是道两句话的工夫,便有众多百姓闻讯而来,积涌在门前翘望。 没人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直至漆木大门被撞开口子,宋飞鹰凄厉的嘶吼声传出,便见其手持宽约六寸的钢铁大刀,浑身是血的护送萧明月闯出阵来。 透过半敞的木门,众人清晰地瞧见院中躺着几具尸身,有跟随宋飞鹰回家的护卫,还有温厚善良的洗马老仆,甚至连做工小僮都没能幸免。 萧明月一手持鞭一手拉住幸存的夜奴。 人人都道宋飞鹰是神荼郁垒之恶相,此刻他一身白衣浴血,目眦尽裂地冲吏卒吼叫:“谁敢动我家孩子!谁敢动!” 夜奴惧怕不已,却也不忘朝府外呼喊:“大家主没有阑出财物!宋家是无辜的!” 府外百姓目睹眼前的凄惨之景,真是又怕又心焦。但终究是邻里,有个汉子壮着胆子问道:“宋家于憉城知根知底,便是祖辈翻上几番也都是温厚的老实人,是谁给他们定这样可怕的罪名?” “阑出者死罪呀,这不就是通敌卖国吗?” “宋家做不出来的,周县令可作证!周县令为何不在此处?” “里头的是不是李太守?” “李太守!” “……” 李太守与赵刺史皆在府内,已经听到外头的喧闹之声。 御史中丞、廷尉左监并肩站在廊下,都没有想到宋氏人会有这般好身手,竟然凭借大刀与软鞭吓退了训练有素的吏卒。 萧明月扶住开始呕血的宋飞鹰,怒不可遏地质问廊下几人:“我家商队通行的每一州每一郡都有官府出具的文书与符牌,你们现在无证无据便定下阑出财物之罪,那是不是各州郡的关口都有通敌卖国之嫌!” 宋飞鹰气若游丝,却依旧紧紧攥住刀柄,他咬着牙说道:“我们就算是死……也绝不认罪!” “李太守,赵刺史,你们分明知晓我阿父在兖州被害,现下却带人来家中杀戮,难不成是当今圣上害得我阿父?” 李太守闻言浑身冒冷汗,厉声说道:“一派胡言!” 萧明月眼眸通红,气势寸步不让:“那你们凭的什么来治我宋家的罪,不是圣上的旨意吗?” 长安两位大人眼看局面要乱,便示意吏卒将府门强行关闭,并且驱逐聚集百姓。 就在这般紧要关头,有人于拥挤的人群之中高举符牌,她铿锵有力地发出声音:“楚郡翁主在此,谁敢动乱!” 第三十六章 转圜 萧明月听见陆九莹的声音,终于让紧绷的身体略有一丝松懈,她迎面望去。 陆九莹提着襦裙不顾吏卒的阻拦跨过门槛,院中冰雪早已融化成污水,沾染在丝履边沿显得泥泞不堪。她浑然不似往日那般徐行稳重,发髻上的石榴步摇撞出清脆声响。 陆九莹立于众人面前,一派王室贵胄之势,清冷的目光扫过府中惨痛之景,继而手持镇北侯府的符牌再次说道:“我乃楚郡翁主,萧明月是我的贴身女婢,并非罪人。” 镇北侯府的符牌示出,“陆”字仿若一柄利刃悬在颈端,御史中丞和廷尉左监不免心中一惊。 他们怕的并不是楚郡翁主,而是女子背后煊赫的世家大族。放眼十三州内,论长明王和镇北侯的威名,除了圣上无人敢开罪得起。 但御史中丞与廷尉左监在赴楚前,也知晓圣上欲借西境名头实行削藩之举,所以其中微妙,犹如针尖。 御史中丞与廷尉左监恭敬地朝陆九莹行礼,前者先道:“翁主安,我乃御史中丞张时年。”后者附和:“我乃廷尉左监马伯舒。” 陆九莹仪态文雅,言语却如同冰雪消融般寒凉:“素来听闻平阳张氏忠孝,扶风马氏英勇,今日一见二位大人风姿,果然如此。” 不知为何,两位大人听着翁主的赞誉之词,总觉得有些讽刺。 御史中丞最先回过神来,他索性将话头重新引入正题,问道:“不知翁主所说的萧明月可是宋氏子女?宋氏商队所犯阑出之罪,此罪当诛。” 陆九莹抬手指了指萧明月,接上话:“她并非宋氏亲生女,不过是我寄养在此处的女婢。大人如此咬定宋氏阑出,那便是已经彻查州郡关口,言之有据了?” 御史中丞看了廷尉左监一眼,后者上前微微颔首:“翁主,此案于都城已审,我二人前来楚郡则是奉命拘捕。” 陆九莹颇为凌厉的反问:“大人若只是拘捕,为何举刀杀人?” 廷尉左监并不畏怯,他直言道:“律法严明,若有反抗者,当杀无赦。翁主前来寻自己的女婢,吾等不敢多言,可若是想阻拦廷尉署缉拿罪人,那便是万万不能。” 虽然陆九莹出现得突然,但她开口索要之人是外姓,便不算坏了规矩。只是宋家养女是楚郡翁主女婢一事,李太守与赵刺史竟然没有提前说明,这让御史中丞与廷尉左监心里甚是不痛快。原本可以将事情做得圆满,岂料横生枝节。 长安大人们已经松了口,表明萧明月可以走,但宋氏其他人等不得脱罪。 这让陆九莹此时显得有些孤弱,故而她转身看向静默的李太守与赵刺史:“太守为一郡之长,刺史亦监六条,宋氏究竟有没有犯罪,二位大人应当清楚。” 分明之前孝帝遇刺是他们送来的消息,遂而怀疑宋氏商队与此事大有关联。可眼下莫名定了个阑出之罪,罪从何来却也无依无据。 面对陆九莹的大胆诘问,这般场合怎会有人道明玄机。 李太守算是陆九莹半个夫子,于崔氏门下多次授业解惑,可当两人真的站在各自位置上,局面却是这般让人喟叹。他并未如人所愿,而是婉转说道:“此案已由长安定夺,不是我们能参与得了的……” “既然郡县无能,那赵刺史便可问罪,这亦是分内之责。”陆九莹丝毫不留情面。 赵刺史也被指摘,面上有几分异色,他反问:“翁主怎知宋家无罪呢?” 陆九莹看着众人避而不及的态度,当下了然。 “所以大人们……这是非要治宋氏一族为死地。”只见陆九莹柳眉微微蹙起,她看向孤立无援的萧明月,后者更是一脸赴死之势,故而她抿抿双唇清冷开口,“既是反抗者有罪,那便先杀了我吧。” 陆九莹捡起地上所落的刀剑,紧握于双手之中。 众人见状惊骇不已,萧明月颤声唤了句阿姊。 陆九莹分明无法承受刀剑的重量,却还是鼓足了劲想要握住,她的指尖在发抖,眸光却无比坚韧。 御史中丞和廷尉左监赶忙上前,前者垂手说道:“翁主不可,这叫我们如何办事?” “那便把人都放了。” 陆九莹态度甚是强硬,似乎偏要用权力掣肘,如此好计引得府外聚集的百姓们也随之助势。 “放人!” “放人吧!” “……” 从后街闻言赶来的胡婶一直被挤在外围,她还未弄清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只是听说里头宋家死了人便心急如焚。妇人当真是没有见过世面,以为全天下的官都似周交那般好说话,故而团了手中的烤饼径直扔向守卫的吏卒们。 她怒喊道:“翁主都发话了还不放人!宋家有罪那就开堂公审,从哪来的人这般凶狠呐,竟然敢入府屠杀,我看律法守的不是百姓倒是你们这些恶官!” 胡婶的嘶声呐喊倒惊了里闾之间的亲朋,众人心中的正义被逐渐点燃。哪怕往日同宋大拌嘴抑或嘲弄宋二,艳羡他们家族财帛,嫉妒行商本领,或者编排长子和养女,诸如此等的行事都有,但邻里从未对宋氏生出过祸心。 因为他们同宋氏一样,都是最善良最纯真的人。 有了胡婶发声,众人便不再只是围观。他们手臂相挽试图冲破拦在门前的吏卒,更有甚者直接将手中的铁器、果蔬甚至衣物都往府中扔去。 喧嚣声愈发激烈,他们想要挽救宋家人。 有吏卒不知该如何应对,只是拔出刀剑指向阶下。但因为被逼得无奈,刀剑终是挥向了手无寸铁的百姓,众人慌乱躲避,被迫以肉身来抵挡利刃。 小小憉城,自开朝历来从未发生过如此狠戾的民兵争斗,若是先前陆九莹让事态剑拔弩张,眼下才是真正的刀光血影。 府外已经难以控制,里头的萧明月和宋飞鹰亦是不甘受辱,就在几方持刀抡棍之际,有铁器掷地的洪亮之声传来。 上百名手持刀剑,盔甲覆身的护军列阵以待,同时发出呵斥之声。 卿沉抽出环首刀挥下,刀脊寒意森森如同他的威严:“镇北侯府在此,暴乱者一律杀无赦!” 听见镇北侯府的威名,百姓们瞬时心道畅快,悉数停止争斗且自发退于旁侧。众人给镇北侯府的护卫军让出道路,果不其然,瞩目期待的主人正徐步而来。 陆灏身着青色深衣,腰间未配刀剑而是系了块质朴的玉玦,一副清雅君子的好模样。他只是那般走着,百姓们便惊觉如天人貌美,甚是艳羡。 陆灏一入院中,几位官爷便立刻深深作了一揖,齐声喊道:“小侯爷安。” 御史中丞与廷尉左监再无适才多般神色,面上只有敬畏之态。眼前人可是长明王最宝贵的嫡长孙,镇北侯的嫡长子,更是陪伴过太子读书的好兄弟。 面对众人这般战战兢兢的,陆灏眼眸含笑却不张扬,他也行了君子之礼:“二位大人远道而来,我还未能尽地主之谊,真是惭愧。” 御史中丞拱手,再次弯腰曲背:“小侯爷哪里的话,吾等奉命前来憉城拘捕阑出罪商,这才误了入侯府拜访的时辰,还望小侯爷恕罪。” “阑出之罪,这可是大案啊。”陆灏点点头,若有所思地说道,“我以为二位大人赴楚是为了巡查西境奸细,却不想要做拘捕罪商这般劳苦之事。” 两位长安大人正在心中思忖该如何开口,只见陆灏扫了眼宋氏一族,而后目光落在陆九莹手中刀剑与镇北侯府的符牌上,他浅笑问道:“妹妹,你此举意欲何为?” 众人没想到,陆灏竟先寻了事。 陆九莹向陆灏行了一礼,神色并未有所慌乱。陆灏这声妹妹叫的也没错,她按着宗室谱系来论,是要唤一声堂兄的。 “阿兄顺安,我来此处是寻我的贴身女婢,”陆九莹指向萧明月,点了名讳,“萧明月。” 陆九莹正欲开口为萧明月一家辩驳,陆灏果断截话,言语中还有几分耐人寻味:“我镇北侯府的符牌不是用来寻一个奴婢的,你今日在大人面前行事无礼,若是坏了办案,侯府便可将你交出去受责。” 好一个阿兄训斥妹妹的把戏,陆灏表面指责翁主,实则以退为进。 陆九莹霎时明白关键所在。 御史中丞连忙开口相劝,但话里也带着探究:“小侯爷稍安,下官也是刚知晓此女为宋氏养女,又是翁主的贴身女婢,其中关系甚是复杂。适才吾等意欲释放此女,可翁主却斩钉截铁的要为宋氏一族辩白,拘捕罪商是长安授意……” 他着重咬了长安二字。 陆灏坦然自若地看着御史中丞的眼睛,后者却不敢直视。他说:“长安所言便是天理,是律法,宋氏一族若真是阑出之罪,还需悉数缉拿。但萧明月是外姓,又是翁主女婢,我侯府中人自能担保。” 御史中丞与廷尉左监赶忙又作一揖:“小侯爷说的是。”二人屈身时,悄悄对望一眼,后者廷尉左监开口请示:“宋氏为憉城人士,还请小侯爷示意,吾等是否立即拘捕?” 陆灏负手而立,睥睨众人:“诚然,有罪么,自是要拘捕待审。” 听到待审二字,陆九莹心头终是松了口气。 四位大人脸上各有异色,长安两位审时度势不敢多言,李太守与赵刺史只是眉头紧锁,始终颔首立在旁侧。为此府内竟一时无人发话,于是卿沉便带着护卫军进府拿人。 此时陆九莹疾步走至萧明月身侧,在耳畔说道:“跟我走,此事有转机。” 萧明月自是信任陆九莹,只是不舍身负重伤的宋飞鹰,故而有些犹豫。宋飞鹰见机果断甩开萧明月的手,任凭自己被护卫军控制。 夜奴也知自己难逃其责,只得与二家主一起受捕。 镇北侯府的护卫军行事果断且迅速,他们将陆九莹与萧明月护送出去,便开始清理府内,同时驱散府外聚集百姓,将受伤者带走寻医。 前街很快恢复平静,路上行人依旧赶路布摊,只余宋府大门挂了铁锁,留有两名衙吏守在冷风之下。 第三十七章 逐人 萧明月家中被查封之后,随着陆九莹来到金府。 那日憉城颇为动荡,百姓心头始终萦绕着不安。宋家的血腥气适才还在鼻下滚动,稍晚便被架釜烧薪的烟火气吹散,仿佛那幕残酷只是一场虚幻缥缈的错觉。 大抵只有萧明月,依旧被阴影笼罩着。 陆九莹与萧明月进入西苑屋舍后,阿迢和阿剑赶忙烧了热水替二人清洗,随后确认没有外伤方才松了口气。 屋内焚着艾香,茶鼎中的姜汤水正沸腾着,阿迢给两位娘子都舀了满满一盏,随后又去添碳篓,铺被褥,暖新衣,甚是一番忙碌。阿剑则绑了臂绳去庖厨中给熬煮的羊羹添火候,她知晓萧娘子爱吃甜饼,便寻出蜜枣和胡桃,准备蒸上一些。 此刻萧明月脸色略微苍白,换了柔软的新衣后捧着姜汤卧在床榻上,陆九莹则跽坐软席于旁侧。二人有片刻的沉寂,她们还在想着宋府的惨状,心中怨愤难抒。 萧明月先问起陆九莹是否伤了手,后者摇摇头表示无碍,那次与郭夫子争执引发了陈年旧疾,好在经过医工施针疗养已大有好转。 陆九莹见萧明月开口说话,她也回了神,想要诉说正事。 陆九莹先说起陆灏,内心隐约有几分猜测。 “按照长安大人们所言,此番前来是要问罪宋氏阑出,而不是清查西境奸细,小侯爷本可以置身事外,但是他没有。于此看来,他定是知晓宋氏与西境之间有所关联。” 萧明月说:“我家从未与任何外夷相交,不过是钱货两讫的买卖而已。” “正是因为如此,长安才会贸然定罪,他们一定隐瞒了什么。” 萧明月乌黑的羽睫微动,她始终想不明白,为何长安大人们要给宋氏商队定上死罪。 陆九莹毕竟出身王室,更在掖庭生活多年,她深谙朝堂与宗室之势。镇北侯府绝对不会无缘无故插手此事,即便是陆姩的符牌于外人之手,他们也会有多种方式避嫌。 至今为止,陆姩始终没有露面,也并未遣人送信告知所托之事。 陆九莹心中大抵有了定论,那便是镇北侯府已知宋氏案情全貌。 即使此案有众多不为人知,也仅仅事关一人,当今圣上。 陆九莹抬眸看向萧明月,她缓缓说道:“阿渺,宋氏商队与孝帝同在兖州出事,约莫真相有二。” 萧明月屏息凝听。 “孝帝东巡遇刺从而兖州官员连坐遭难,若是当地宗室举兵反抗,也许宋氏不幸牵连其中,此为一。西境远在西北,与中原语言风俗大有不同,想要刺杀孝帝绝非易事,倘若没有暗桩相助,就必须有切实可行的明路。” 说到此处,萧明月的心狠狠揪了起来。 陆九莹道:“所以另外一种可能,便是西境人杀了商队,要借行商的身份靠近孝帝,行刺杀之事。” “怪不得他们不以真面目示人,只想杀人灭口,”萧明月迫使自己要冷静下来,“哪怕我阿父要用财帛换命也无用,因为他们要的是商队明路……” 陆九莹垂下眸子,如若猜得没错,那宋氏一行恐已丧命。 镇北侯府只有知晓真相才不会让陆姩前来告知,因为一旦如此,便暴露他们与兖州密切相交的事实。陆灏插手宋氏阑出之罪,看似要转圜此案,实则是在自保。 小侯爷要让长安察觉,他并不知晓兖州真相,只是守护百姓罢了。如若不是看见陆姩的符牌,怎会走出这一步无用的棋子。 “阿姊,不管真相如何,我阿父都是无辜的,他们只是平民百姓啊,难道在贵人的眼中庶民不过草芥,可如蝼蚁践踏……” 陆九莹微叹:“庙堂权争比我们所想的还要复杂。” 萧明月要救宋家,哪怕豁出性命也必须讨个公道。她说道:“李太守与赵刺史必然知晓我家不是阑出者,为官当为民,他们总归要开口说话。” “赵刺史大抵不会相帮。”陆九莹认为眼下镇北侯府都已卷入其中,一个本州刺史怎能逃离干系,他恨不得急忙撇清。 “李太守呢?” 陆九莹想到在宋府时的情景,摇摇头:“不好说。” “那我该寻谁……”萧明月仰起头来,眼角有些微红,“我给阿兄送了多封简书,可他至今没有回话,他到底知不知道家里出了多大的事啊。” 陆九莹也想不明白宋言为何没有归家。 正当二人深思苦索之际,屋舍外传来闹嚷之声,只见阿迢被人猛地一推,撞开扇门跌倒在地。以金如晦为首,大房二房三房从未这般齐心一致,摆成了雁式怒指萧陆二人。 “宋氏一族都是逆贼,把萧明月给我赶出去!” 陆九莹敛去适才神色,起身迎向金府众人,她问:“二叔,你们这是做什么?” “还问我做什么?”金如晦急得额头冒汗,他往屋舍中央走了几步又觉得不妥,往后挪了挪,指着萧明月说,“她家阑出财物,宋飞鹰都被抓起来了,你怎么还把贼人往家里带?” “宋家没有阑出财物。” “哎呦,”周氏表示不信还话中暗讽,硬是又给加了罪名,“真是作孽,什么事想不开非要通敌卖国,保不齐是要诛九族的呀。” 萧明月掀了被褥索性下榻,看着这个拿妆奁珠宝时一张脸,此刻又是一张脸的周氏,她厉声说道:“我阿父没有阑出财物,更没有通敌卖国,我家护队也都是憉城的老实人,三叔母不分青红皂白地给我安上这样一个罪名,居心何在?我叫你三叔母呢,你可是我九族中人?” “哎呀,你这个小娘子……” “三叔母装聋作哑,只晓得道听途说,人云亦云,真是白长了一双耳目。” 周氏气得一噎,她看着萧明月的刁蛮劲就像个外夷! 金不染给双生女使眼色,金姝与金瑶合力拉扯周氏退后。 二房秦氏还没说话呢,新来的小妻便不知好歹地凑上来,尖着嗓子喊:“给你家定罪的可是长安来的大人,难道还能有错?你躲在我们金家非得把祸患招来!” “你闭嘴,”萧明月冷着眸呛声回去,“金家从未以礼迎你进门,不过区区一个下奴,有什么资格在这里叫嚣?” “我,我生了儿子!” “谁晓得是不是金家的儿子?” 众人抬眼看向金如晦,秦氏心中甚是畅快。 金如晦挥袖握拳,嗔怪道:“禁言!我们来此目的究竟为何,能明白否?” 众人这才又齐齐瞪向萧明月,意欲发难。 第三十八章 飘风 金如晦约莫琢磨过的,他不理萧明月,而是将矛头指向陆九莹。 “九莹,你不顾金家安危贸然将萧明月带了回来,这要让大人们知晓,还以为我金家也是什么通……”此时萧明月瞪了过来,他连忙改口,“以为我们通通都有嫌疑呢!” “二叔,明月无罪,宋家一案也甚是蹊跷,待寻出结果前就让她留在府内吧。” “她去哪不能寻?现在外头人人都在说宋家阑出财物,你把她留下来置我们金家于何地?” “长安大人并没有问罪明月,她自是与这件案子无关,金府不会有事的。” “别骗人了。”此时开口的是金少君,她没好气地说道,“嫱妹妹都告诉我了,你求她向李太守陈过情,李太守说这件案子非同一般,可是要命的事情。” 秦氏也有掂量,她斟酌劝说:“先前就听闻楚郡在清查西境奸细,此番又出了宋氏商队阑出之案,两者都与外夷相关,我们自是要小心谨慎。何况九莹你的身份特殊,若是卷入其中一定会牵连金府。” 周氏冷哼出声:“她若真心想着家里便不会去掺和,到底是外人。” 萧明月讥讽地看向她:“说的是,三叔母是外人,操的都是亲人的心。” “欸,”金如晦将眉头皱得如山川一般,甚是难解,“九莹,我就问你,萧明月和金府,你选哪个?” “二叔……” “你若觉得难选便索性同她一起离开,外头随你们如何闹,就是不能在金府!” 听到此处萧明月冷冷一笑,随即低着头去寻自己忘穿的履鞋,边穿边说:“闹了半天,我瞧你们不是来问罪的,是来难为我阿姊的。”她又去将衣桁上暖好的新衣取下,“别忙了,想借机诓骗我阿姊手上的钥匙和传印,门都没有。” 陆九莹自是能识破众人的心计,她唤了声阿渺,萧明月弯了弯眉眼,即便愤懑不平也还在安慰对方:“不必担心,我有去处,哪里都比这儿要舒坦。” 萧明月于金家众人间穿过时,还刻意道了句:“豺狼虎豹之相。” 她几乎是一口气冲出金府的,甫一踏出门槛身后便有人来喊。 来者竟是金少君,她的神情略带些扭捏,故而说话时有些断断续续:“我知道的,你们家,没有通敌卖国。” 萧明月睃她一眼:“你怎么知道我们家没有通敌卖国?” “你全家什么样子我最清楚。” “我全家什么样子?” 金少君抬起下巴说道:“哼,不是个好样子,但也不是贼人。” 萧明月心底真不是滋味,她不知道该气金少君莽撞无理,还是笑连小娘子都明白的事情,有些人却要装聋作哑。 这厢刚生出几分好感,金少君又踩着她的底线颐指气使:“你去叫陆九莹把掌家之权给我,我就可以让蒋承表兄来帮你。” “倒也不必。”萧明月不再理她,下了台阶后才转身冲她说,“就你那表兄,端的一副清高儒雅的样子实则一肚子花花肠,看着就叫人想横着抽两鞭,再竖起来抽两鞭。” “你……” “你如此心心念念想同他在一块,那我就预祝你们生不能同衾,死亦分茔千万里。” “萧明月!”金少君气的隔空甩袖,指着萧明月咿呀半天没能说出话来。 萧明月冷笑连连,大步离去。 宋府被封的那一夜,萧明月是在玄霄观度过的。 这里便是幼年与阿父虔拜的地方,观外修着一座很大的方亭,金老夫人恰是经过方亭时与她相遇,而赐了平安符。 萧明月踏入亭中屈身于廊下,亭内燃着数盏烛火,她仰头望着漫天星汉,素衣上已落满了寒凉。冷气从口中呼出,叫人忍不住牙齿打颤。 她本沿着城中漫无目的地走着,眼看各门各户逐渐点起了灯笼,饭香缓缓弥漫于街巷,那时心间凄楚难以言喻。家中惨状萦绕在脑海中,原以为年关便能阖家团圆,岂料遭遇这般让人愤恨的灾祸。 此刻萧明月青丝垂落于肩,她挽起洁白的深衣露出素腕,随而双手合起,拢着一盏烛火。微暗的夜色下,这是一个小女娘无可安放的离殇之情。 寂静的廊下忽然传来脚步声,萧明月侧头探去,只见一个白发苍苍的老道士捧着陶碗步履蹒跚地往她走来。 来人近了身,才彻底看清模样。 烛火之光落在老道士发白的胡须上,也印着那双眸子如同星子般清明,老人眼含笑意,肩上拢着天上银月,顿然有一种画中仙翁下凡的模样。 老道士手中的陶碗冒着热气,里头盛着浓稠的白羹。 萧明月知晓这碗热羹是给自己的。 玄霄观与一般炼丹制药的道观不同,这里不寻长生不老,只求康健快乐。观中住着许多读书郎君,平常还有士子儒生前来授课,故而里头庖厨总是续着火的。 萧明月颔首虔诚地接过陶碗,道了声谢,而后又看着碗中的暖白抬头浅声说道:“道长心善,若是世人皆如此,便好了。” 老道士笑声清朗,他拢了拢宽大的粗衣,佝偻的脊背显得格外单薄。他说:“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老道尚在修行。” 萧明月敛下眼眸,神情寂寥。 “宋家的孩子,你找到归宿了吗?” 老道士瞧着萧明月茫然若迷,他掌心朝下搁于膝盖位置:“初次见时,你约莫这么高,宋大家主带你来求福,金老夫人将最后的平安符赐予了你。” “再后来的每一年年关,大家主都会前来焚上清香,祈求你能早日回乡。” 萧明月眼眶中突然涌出泪花,但她还在极力隐忍,只是哽咽地点点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一晃眼你竟这般大了。”老道士侧眸看着她,道了句别的话,“怕不怕?” “怕……” “如此简单,跟我来。” 老道士取走廊下的一秉烛,叫她捧着碗随其而行。 二人入了观,走至一间四方宽正的神像下,寒冷之气就此消逝,四周弥漫着温暖如春的清香。她终是得了一片可以屈身的天地。 老道士看着萧明月悲伤的眸子,言语越发柔软:“有三清祖师在,就不用怕了。” 她捧着白羹跪坐在松软的蒲团上,眼泪终于落了下来。 老道士已尽人事自然抽身离去,走至扇门处他回过头来唤道:“宋家孩子。” 萧明月直起身子骨,听着身后人朗声说道:“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你的路,还长着呢。” 第三十九章 探望 隔日,萧明月出了玄霄观,入了城中。 她去了县令府本想寻一寻未露面的周交,却发现府外有数名吏卒看守,询问一番才知晓周交已被革职,外以涉嫌勾结阑出者而被幽困府中。 正当萧明月离开时,她望见了远处有一妇人,竟是前阵子与周交绝了婚的孙华灯。 孙华灯就侯在马车旁,她拢了拢身上朱红色的襦袄,脚下厚实的鞋履边沿裹了层革,许是因为受了些冷风从而神色不耐。待看见萧明月终于望过来的时候,她喊道:“杵那做什么?” 萧明月只得应声走了过去。 临近了,这才发现些许日子不见的孙夫人脸色竟这般好看。她的妆面素雅,脂粉涂抹细腻入微,浑然瞧不出以往的色衰之态。 孙华灯见人走神,扶了扶乌髻上的玉簪子,末端缀着的珊瑚珠停止晃动。她道了句:“别看了,上车。” 一事将错,终身有愧,萧明月破了人家的姻缘,眼下相见可真是折煞人。 她默默地跟随孙华灯上了马车。 马车内铺着厚实暖和的绒毯,背后有松软的隐囊,二人相坐后都松了口气。 萧明月适才未行礼,此番颔首略显一丝拘谨,她不晓得该如何称呼孙华灯。后者看出她的为难之色,于是主动说道:“你就唤我声婶婶吧,也不亏。” 若唤婶婶,妇人并未至那般老态年纪,要是唤姊姊,又显得自个儿想讨巧。多方权衡下,还是觉得后者应当让人能欢快些。 正当萧明月想唤声姊姊时,孙华灯一脸促狭之意抢先说道:“或者你叫我声阿母也行,反正我不能生孩子,认你这个现成的。” 萧明月一噎:“……” 这个妇人果真是会记恨人的。 孙华灯将萧明月堵得说不出话来,心中十分好受。她也知晓若不是昨日宋家发生大事,凭借小娘子的烈性早就驳了话。 萧明月一身单薄素衣,坐在偌大的车厢内也只是偏于角落。那个英姿飒飒、明眸善睐的女娘此刻显得有些可怜见儿。 作为以恶妇出名的孙华灯,此刻当然要将众人安来的罪名做实。她冷哼一声说道:“我听闻宋氏阑出便来看看周交会不会帮你,今日瞧着人已经被革职囚困,我便安心了。” 萧明月没有气恼,反倒开口为周交正名:“事情一开始,大人还是帮我的。” “箫渺,你知道我年少时看上周交哪一点吗?” 萧明月摇摇头。 孙华灯眸子有光,但绝不是因为眷念旧情,而是为自己悬崖勒马而感到庆幸。她说:“周交这个人,为官为民的本心是有的,于阿父跟前初见时我觉得他胜比泥淤之中的青莲,后来么,也看出来了,他就是个脑子不活络的蠢东西。” “婶婶,你这……”萧明月硬着头皮说道,“若他是蠢东西,你成什么了。” 孙华灯倒是一乐,忙回:“你如果没有出现,我便是最大的蠢东西。”顿了顿,她又说,“所以周交在你家的事情上,估摸着不顶大用,所以我今日来,除了瞧他是个什么下场,再者就是等你。” 萧明月不知孙华灯为何要等自己,只觉得她能猜到此处也是机敏的。 孙华灯说:“我多方询问之后,得知宋寅虎与宋飞鹰兄弟二人的过往,虽说祖上不是流民就是奴仆,可他二人吃苦耐劳,硬是凭借一身好本领撑起了这个家。若说他们冒着死罪去挣金银,我是不信的。” 萧明月凝视于孙华灯,后者笑之:“更何况家中还有你这个机灵讨巧的女儿,又怎么舍得去闯死路呢。” 萧明月今日算是受教了,那日与周交、崔文姬撕破脸皮后,孙华灯说的那句:学会看人,是你一生要习得本事。 她自以为凡事明白,可难得孙华灯三分。 萧明月回道:“阿父确实没有阑出财物,其中复杂我也才理清一些思绪。” “我倒是听了一则秘闻,当今圣上在兖州遭遇刺杀,可与你家关联一二?” 萧明月不作隐瞒,点了点头。 “渺渺,”孙华灯突然这样唤她,明亮的眼眸中显露出几分怜惜,“我与你也算有眼缘,这些年我自囚深院没有多少门路,宋寅虎的事情帮不了你,倒是可助你与狱中的宋飞鹰相见,你想吗?” 萧明月先去了金家药铺买药,后跟着孙华灯来到县衙。 宋飞鹰与夜奴就被暂押在此。 县衙的东侧门有铁锁从里面反扣,孙华灯只是敲了三下便有人开了门,来者是衙吏打扮模样,见了人也不惊讶而是拱手作揖地将她们请了进去。 东门处堆满了各式杂物,看着似乎是闲置的院子。孙华灯附耳叮嘱衙吏一番,这才同萧明月说:“你跟他去,我就在这里等你。” “好。”萧明月颔首,随后又同衙吏道了声谢。 衙吏先带着萧明月去暗室换了身衣裳,让她侯上片刻后才来领路。萧明月先前因为陈生案去过一次牢狱,此番沿途碰见的人没有上次多,方向也有所不同。 她低着头跟人走,直至来到一处破旧的窗口。 衙吏十分警惕地环顾四周,确认无人后才说道:“从这里钻进去,顺着一块土墙落下后便能看见上锁的木门,锁头是活的一拽就开,你要见的人就关在那里。仔细着点声音,明白了吗?” 萧明月记牢:“明白了。” 憉城只是楚郡一县,牢狱建造并不是多么严密。 萧明月顺利来到牢狱之中,夜奴是最先发现她的身影,看着凭空而现的人着实有些惊诧,于是不确定地低喊出声:“少家主?” 萧明月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宋飞鹰虚弱地躺在硬木板上,底下垫着今年秋末新收的草秆,他听见声响后挣扎着起了身。牢狱潮湿不透风,即便能见几缕光也是晒不到身上的。 萧明月隔着木栏心疼地唤人:“师父,你身子如何了?” 微弱的光线下浮着灰尘,宋飞鹰刚开口便灌了满腔寒气,猛地咳了起来。夜奴赶忙近身替其顺背,止咳后方才扶着人挪步往前。 “你怎么敢来的……” “师父,不怕,我是来给你送药的。”萧明月从袖中掏出几个小罐,交与夜奴手中,“都是顶好的药,若是师父咳嗽得厉害便化熟水服下。” 夜奴闻言有些难过,他说道:“这里哪有熟水,都是舀的生水,还总是混着泥。” “吃食呢?” “给的都是甘豆羹,而且只给一份,他们真是太坏了,就是死罪也得让人吃饱饭啊!”夜奴也是饿慌了才这般气恼说话,察觉错言又道,“何况我们又没罪!” “我的错。”萧明月晓得他们受难,面露愧疚之色,“我虽然暂且脱身,但还是苦了你们。夜奴,劳你照看好师父,我一定想法子救你们出来。” 宋飞鹰问道:“可是周大人能帮上忙?” 萧明月摇摇头:“周大人已被革职,怕是自身难保。” “没想到事情如此动荡,我只是想去兖州寻阿兄罢了,咳……”宋飞鹰只觉得心口闷痛,极力将翻涌的血腥之气咽回去,“可怜我家无辜的奴仆,他们又有什么罪呢?渺渺,此番周大人都被卷入其中,谁还能替我们陈情?宋言这个竖子,怎的在外毫无音信!” 提到宋言,萧明月更是难受。 宋飞鹰心疼萧明月孤苦无助,但又庆幸她不是宋氏一族。以前多次想要给萧明月更名改改姓,以便继承家业,可次次都被长兄糊弄过去,也好在糊弄了,不然今日就得一同受罪。 宋飞鹰握住萧明月的手,有些自责:“渺渺啊,这事大了,咱家无权无势的,也只是挣了些许金银,眼下我又受了伤……如若不然你带着钱走吧,别管我了。” “我不能走,也不会走。”萧明月坚定地说道,“我若是走了,不就印证宋氏阑出财物于边关之罪,更有甚者会说我们通敌卖国与奸细勾结。师父,我们绝不能让人这般诬陷。” “诶……” “师父信我好不好,我一定会救你出来的,还有夜奴。” 夜奴于旁侧发出抽泣之声,他乱了发髻,脏了衣裳,揉着眼睛撇过头去。待萧明月唤了他两声,这才仰面将泪水逼了回去,少年眼眸含笑说道:“少家主,我就是个奴仆不怕砍头的,但凡你有机会救人,就先救二家主吧。” 萧明月看着他佯装坚强的模样,心中微动。她朝人招了招手:“过来点。” 夜奴听话地往前凑了凑。 萧明月伸出手来摸了摸夜奴的脑袋,她的话语让人心头滚烫,便是濒于悬崖也甘之如饴。 “夜奴,无论什么时候,我都不会丢弃你的。” 就像夜奴初次遇见少家主的那般,她于乱世中伸出手,许下的承诺从未变过。 萧明月出了牢狱与孙华灯回到马车中。 她为师父与夜奴恳求到了照拂,孙华灯既然能让人进县衙,也有办法给予一些饭食被褥之类的优待。 临分别时,萧明月看着孙华灯头上的珊瑚玉簪说道:“婶婶,我能瞧一下吗?” 孙华灯依言取下递给她。 萧明月将衣裙铺展,小心翼翼地解下珊瑚珠子,将原本的金线编了花结,珠子就此牢固地串在一起。 “这样婶婶戴上后,就不会因为珠子滚动而松了玉簪。” “还是你手巧。” 萧明月望着孙华灯,轻声说道:“今日之恩渺渺铭记于心,以往是我不知所谓,若是伤到婶婶还望见谅。” “无妨。”孙华灯毫不在意地回她,“我这人心眼儿也确实小,从你这出不到的气自是有地出,别管我了。” 萧明月笑了笑,打开扇门正欲下车。 孙华灯唤住人,她面上有几分犹豫,可终究还是将心中所计说了出来:“本是不想提的,若你执意要救宋氏,可考虑一事。” “凡凶案必有爰书,我猜想长安来的廷尉大人应当随身携带,那东西做不了假,或许其中还能寻出蛛丝马迹。另外周交被革职,估计会由蒋承暂代其责,此人工于心计,务必小心。” 第四十章 窃书 孙华灯说得没错,周交革职查办,暂代者便是蒋承。 要说蒋承这人,也只是二十有三,怎的就这般无德无形,恣意妄为。憉城发生命案,萧明月却瞧见他将长安两位大人和李太守、赵刺史迎入桃夭馆寻欢。 本一开始,萧明月认为朽木都是从根子坏的,好比偌大官场,于高位者都耐不住小人物的刁猾。可她很快就明白,高位者的欲壑难填才是根子的坏处。 无人在意昨日宋府的死伤,他们只管靡靡之声下的快活。 萧明月恨不得撕下这群虚伪之人的皮面。 此刻,桃夭馆最大的一间酒室中,御史中丞、廷尉左监与郡守、刺史相对而坐,蒋承于末席。 馆内美妾柔弱无骨地依偎在旁侧,筵席的中央置着青松与红梅,青松苍劲,红梅含苞,两者温柔相应,衬得拨弄弦音的女子们格外娇媚。 芸娘与另一名唤作瑶光的官妓敛着含情眸,低吟浅唱。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女娘们一琴一瑟,和鸣相辅,将一曲《山鬼》唱得骨软筋酥。本还惺惺作态的大人们,此刻眸子中尽染情欲,要说还能端得住的,也只有李太守。 酒室的角落边缘跪着数名下仆,她们于桃夭馆中地位卑贱,以鸡豚狗彘为名。因姿容平庸故而蒙着面纱,专门伺候美妾。 如此低入尘埃的下仆中,有人听着乐曲竟然发出嗤笑之声,几人慌乱不安地滚动眼珠子,用余光看向中间。 出声者正是萧明月。 她入桃夭馆的目的十分明确,便是想取廷尉左监身上的爰书。 在此之前,萧明月想过请芸娘相助,但念着阑出案是杀头的罪名,危险颇大,再者芸娘的心性很难琢磨,也怕节外生枝。于是她化作下仆入室等待时机。 室内吟唱遮没了萧明月的冷笑,她动了动眸子,看向廷尉左监。 昨日陆九莹说道“扶风马氏英勇”,今日有所见识。众人所饮酒酿无非是掌中小樽,他倒是一边美人在怀,一边举着酒鼎入口,浑然没有世家大族的礼仪之态。 萧明月心道:你怎么不去缸里喝呢。 廷尉左监面露醉态,望着拨弹琴弦的芸娘说道:“素闻楚地美人如云,今日一见果真如此,芸娘,芸娘,当真貌比夷光,倾城倾国啊。” 此时芸娘已经落下尾音,指尖按在弦上回望过去。她娇羞颔首,软语回道:“贱妾难堪大人赞许,若论楚郡美人,还属镇北侯府的翁主惊为天人,实乃第一美人。” 蒋承正欲斥责芸娘不知礼数,竟敢拿官妓的身份同高贵的翁主相提并论。转耳就听廷尉座左监笑说:“那便是第一美人?美则美矣,少了些灵动。” 萧明月知晓他说的是谁,陆九莹被众人误认为了陆姩。听到旁人这般肆无忌惮地论道阿姊的模样,她更是心里发怒。 廷尉左监此时冲芸娘勾了勾手,萧明月抢先于身边的下仆,先一步前去青松旁扶住柳娇花媚的芸娘。芸娘提着罗裙,淡淡的余光扫过萧明月,似乎并未发现什么。 芸娘入座后,旁侧的御史中丞自然而然也唤瑶光来陪侍。 蒋承此时走至二位大人食案旁,亲自斟酒奉上。御史中丞不小心从口中落了几滴酒水,只见蒋承眼疾手快地用掌心接住,不让大人脏了衣袍。 御史中丞看了他一眼,此举甚是抬高了人心的尊荣,他很是满意地问道:“身居何职啊。” 蒋承先头已经禀明,此时再次拱手说道:“在下蒋承,为憉城县丞。” 他这般卑躬屈膝很是让大人受用。 “不错。”御史中丞举杯对向跽坐的李太守,随意说了一嘴,“我瞧蒋县丞这样有才之士能堪大用,定能为憉城县谋福祉。” 虽是酒中一言,但蒋承还是记挂于心。 李太守本就为事烦乱,此时也只是举杯含笑,隐下情绪。赵刺史约莫也大抵如此,眼下皮笑肉不笑,你敬我饮,我敬浮三樽的作态。 无人开口提起宋氏之事。 萧明月此时就跪坐在芸娘的身后,替其将酒添满,遂而看着她与廷尉左监交杯。 芸娘只感觉裙角被压了压,便倒在廷尉左监怀中,手中的酒卮倾洒在自己的胸口,罗纨被浸湿,肌肤的光泽若隐若现。 萧明月看了芸娘一眼,她分明是要借后者的手湿了廷尉左监的衣裳,却不想被拦了路。看来芸娘知晓了。 萧明月依旧上前替芸娘擦拭,因为与目标近在咫尺,她在拢袖须臾间,指尖滑过廷尉左监的衣领处,探到一物。几乎是同时,芸娘抬手拂过再次阻拦,将身子紧挨着男人。 芸娘敛着一双含情眸,轻声说道:“我见大人英明神武之姿,比这酒还醉人,大人可否容贱妾换件衣裳再来相陪?” “你去便好。” 芸娘搭着萧明月的手,几乎是将人拽着走的。待人离案后,廷尉左监的眸中闪过一丝警惕,再摸到衣中帛书时顿而松懈。 萧明月随着芸娘出了酒室,于暗处停下脚步。 她摘了面纱也不赘言,径直问道:“阿姊,你这是何意?” “我看你是要害死我。”芸娘沉了一口气,转过身来用指尖戳着萧明月的肩膀,“我心道你混进来是不是要杀人报仇,谁知是想偷东西。你偷就偷么,竟然利用我去偷?” 萧明月也是一叹,她说:“我并非有心利用阿姊,只是你离那位马大人实在近了些,我只是顺势而为。” “你自以为有点能耐便可为所欲为了?适才要不是我阻拦,你我的小命今天就得撂在那张酒案上。萧明月,你不想活我还贪恋红尘呢。” “嚣嚣红尘也只是过眼云烟罢了,有何贪恋。” “你没有爱慕之人自然这般说,我可等着你今后要死要活的作态。” 萧明月懒得多言,她说:“我也不相瞒,今日前来便是要取廷尉左监身上的爰书,此书攸关宋家性命,无论如何我都要拿上。” 芸娘轻蔑一笑:“只怕你有九条命,都看不到爰书一个字。” “那我也认了,还望阿姊袖手。” “与其无妄拼命倒不如换种方式。”芸娘想到什么,笑得意味深长,“就看你愿意与否?” “什么方式?” “我去拿爰书,你只需用五百金来换,可否?” 萧明月唇角微抿,而后冷冷说道:“芸娘,你可知五百金是宋氏全部身家,我阿兄还未讨新妇便要被你掏空了家财,你这是乘人之危。” 芸娘诶了声,毫不在乎地说道:“既是要救命,就得花救命钱。如若不愿便自己去,但我先头可说了,你拿不到的。” 见萧明月沉默,芸娘又笑说:“再者,担心你阿兄讨不到新妇,索性嫁与他,不将好省了这笔钱了?” “你胡说什么?” “好,那便当我胡说,看来这笔交易是不妥了,恕不奉陪。” “等等。”萧明月唤住她,只是沉思几分,便坚定说道,“娘子一言,日月可鉴,我宋家若是平安无事必将五百金奉上,若不幸身死,我也会以房契相抵。” “成交。” 芸娘离开的片刻,蒋承也将众姬妾遣退。 筵席散前,总归有些话要说。 李太守好不容易熬过时辰,终是等来御史中丞的话,只不过言语模棱两可让人捉摸不透。身侧的赵刺史说道:“按大人所想,若是镇北侯府三日内不再过问此事,宋氏商队的两名罪奴,是要押解长安?” 廷尉左监坐姿不稳,醉态朦胧:“赵刺史啊,长安意欲斩草除根,我却将人带了回去,你说到时候审的是阑出者还是你我?” “于我……”赵刺史何干二字没吐出来。 御史中丞说到此处神色不悦:“若不是大人们失察,事态怎会如此复杂?翁主与宋氏女的这层关系你们也不知?” 蒋承此刻捉到一丝疑处,但他没有轻易开口。 李太守与赵刺史已深陷泥潭之中,想要抽身而退甚是艰难。因着镇北侯府的介入,此事变得十分被动,阑出者是杀是留,圣上与藩王之间的权衡轻重,实在攸关性命。 但若人人同在一条船,也就没有那么怕丢命。 筵席的最后,四人无一个敢先说出决策,他们眼下只能静候镇北侯府的举措。几位大人分离时,各自索然。尤其是长安来的两位,端着公事为先的作态婉拒风月,心头可不舒坦。 蒋承迎着两位大人往马车前走,他俯身说道:“大人们劳累,车中安有解乏舒心之物,望笑纳。” 廷尉左监上前拉开扇门一角,竟是身拢薄纱的芸娘。而另一辆,则是瑶光。 第四十一章 朱砂 平旦之时,萧明月方才再见芸娘。 来人双颊红肿,唇角显着大片血瘀,簪子将发髻也挽的松散,模样浑然不似几个时辰前的娇俏美妾。萧明月紧蹙眉头:“芸娘,你的脸……” 芸娘不以为然地拢了拢衣裳,她还穿着那件薄绡轻纱,仿若白雪中落下的一朵梅:“总有些郎君怪癖,不碍事。”她的眉眼清明,不为世俗所扰,又说,“要挣金银,还管甚脸面?” 萧明月手中提着一盏灯,烛饼早已燃尽。 她没有回话。 芸娘取出一块丝帛递过来:“那爰书我看了,一字未漏的替你默了下来。”看人没接,她挑着凌乱地细眉问道,“怀疑我?” 萧明月将目光从那些伤痕上收回,摇了摇头,她凝视芸娘的眸子:“你曾说过家中祖上做过太史令,父辈们各有所长,尤其是你阿父,有过目不忘的本领。” 芸娘瞧着萧明月的情绪波动,大抵知道为何了,她摸了摸脸颊,侧过身子:“你都自身难保还同情我呢,我可是乘人之危要了你全部身家。” 萧明月接过丝帛,平静说道:“既然是救命,就得花救命钱,多谢芸娘阿姊,我先走了。” 芸娘捂着脸看向萧明月的背影,那双含情的双眸此刻成了汪死水,她于风尘早已修了一身硬骨头,无情不多情是她活下去的铁律。 楼阙之上浮着红日之光,印着萧明月的身影像极了一只孤鸿。 芸娘捂得严密的心底开了一道口子,不知是忆起家破人亡的骤风,还是受尽蹂躏践踏的暴雨,她鼻子一酸,喃喃出声:“傻子,保自己的命最重要啊。” 萧明月得到爰书之后,所阅不漏一字一句。 里面记录着宋氏商队十人的身体样貌和死亡特征,连同队伍辎重都分毫不差,最终被以西境奸细之名定论此案。即便知晓阿父可能不在了,但看着条条细则,她还是心痛不已。 爰书记载详细,却找不出任何问题。 萧明月前来金府欲寻陆九莹,念着不难为众人,她同门口小仆说道可唤阿迢。小仆这才面露苦色,悄悄告知:“萧娘子别寻了,阿迢和阿剑已经被发卖出府了。” 萧明月一瞪眼:“你说什么?” 小仆缩了缩脖子:“二房给我们下了令,谁若是给你开门亦或通风报信者,一律打了板子后发卖,萧娘子你赶快走吧,我生怕被卖了。” 萧明月没有脾气与之争论,阿迢和阿剑那般好的孩子都被发卖了,如何还能再害无辜的守门小仆。故而她离开金府,只是没走多远,肩上被人拍了拍。 萧明月回头,来者系着薄披风,捏了捏帽檐漏出眉眼,是陆九莹。 “阿姊……”萧明月看着关闭的府门,又看看陆九莹,“你怎么出来的?” 陆九莹笑说:“我院中的那堵墙都要被你爬秃了。” 这么说她是爬墙出来的。 萧明月想到向来守节知礼的姊姊爬了墙,踩了树,忍不住笑出声,但其实她的心中多有苦涩,姊姊是贵女,本是半点泥巴都不能沾的翁主。 陆九莹轻轻拍打了她一下。 萧明月挽起陆九莹的手臂,抿了抿唇。 其实陆九莹能离开府内,躲避院中奴仆监视,实则是用钱库钥匙与金少君做了交换。金少君得了钱库之权早已得意忘形,虽说要与传印一同才能支配权利,但小女娘心心念念要嫁心上人,认为有了钥匙便是成功一半。 萧明月得知后说道:“真是便宜她了。” 陆九莹倒是不这么认为:“在少君的手上,也比落到旁人处要好。” “阿迢和阿剑被发卖何处了?” “暂且不知。但我会想办法的,别担心。” 萧明月点点头,说道:“我们去一处好说话的地。” 萧明月与陆九莹来到玄霄观。 三清祖师的神像之下,二人跪坐在蒲团上。 萧明月递上芸娘默下的爰书,陆九莹详阅之后也并未察觉出哪里不妥。她们分析眼下形势,镇北侯府那日出兵治乱,可事后并未见其有所行动,此举定会给长安两位大人带来压力,至于本州官员,陆九莹对李太守还心存一丝希望。 “崔氏门下出来的儒生,总该还是有些风骨的。”陆九莹思前想后,“我应该试一试去说服李太守,让其出面相助。” 萧明月捧着爰书,还在看着里面的记录:“男子断颈,身受三刀,刀口由深入浅可见骨,皮外溃烂为寒霜之形……” 陆九莹望着她,静默等上一会。 此时阳光透过扇门落在她们的脚边,光之影像极了萧明月见过刀影。她猛地想起有一人曾说过一句话:“你记住,杀人者用刀,刀为证,故而藏之,是其破口。” 那是阿尔赫烈离开楚郡时,于她耳畔所言。 萧明月顿时冷汗涔涔,不敢去想甜饼铺的掌柜究竟是何身份,扇门折出的刀影让爰书中的记载显漏出了问题所在。 她急忙说道:“阿姊,我知道何处生疑了。按爰书所言,商队十人皆是被官兵所杀,我朝刀剑都是直刃,持刀之人武力不同,确实可以造成伤口由深入浅窥见骨头,霜形的溃烂处也有迹可循,但是十人伤口皆是相同,未免也太巧合了。” 陆九莹不明白萧明月的话中之意。 萧明月屏息说道:“除非弯刀。” 当朝军吏只持直刃,若是弯刀,那是胡人所用。 陆九莹恍然大悟,萧明月沉声继续说道:“弯刀与直刃的伤害不同,它所造成的伤口要更大些,会如寒霜般溃烂开来。阿姊之前的猜测是对的,商队果真是被西境人所害,可……” 萧明月难以接受的真相另有所在:“既然知晓商队是被西境奸细所害,为何还要反过头来治我家的罪呢?” 陆九莹说过,这便是权势之争的恶果。但萧明月不知,她从未见过朝堂中的阴暗与邪念,是如何都想不明白今日之景的残忍。 陆九莹心如明镜,可并未再同萧明月诉说,因为她了解对方,与生俱来的满腔孤胆,哪怕拼劲一身力气也要寻个清楚。 人道活着定要活得明白,是于暗中窥天,还是站在光下,却不得所解。 陆九莹从未有此刻这般清醒,她取过爰书合起,问萧明月:“镇北侯府若要舍弃你,刺史太守也避而不及,渺渺,你敢不敢揭开这层遮天之幕去救宋家?” 萧明月指尖蜷起,丝毫不犹豫地点了头。 镇北侯府内。 陆姩进入陆灏的院中时,卿沉出现将人拦下。 “翁主,你若是为宋氏阑出财物的案子来寻小侯爷,就不必了。” 陆姩拢着浅色大氅站在含苞待放的花树下,她轻声开口:“阿兄繁忙,我在这里等他。” 卿沉一直为主子感到憋屈,分明之前是翁主闹了脾气,眼下倒是怪罪小侯爷身上。可他又不能以下犯上去质问,便只能斟酌着开口:“其实长安所计之事,小侯爷本可以独善其身,只是因为翁主将府内的令牌给了陆九莹,这才让镇北侯府为难。翁主应当知晓其中利害,小侯爷不能行错半分。” “所以你们那日前去宋府,也并非想要救人。” 卿沉被陆姩反问,倒一时没回上话。他随后又说:“如果小侯爷真的如此做想,就不会遮掩陆九莹的身份……” “那眼下的决策,是要看着宋氏一族去死吗?” 卿沉想也没想就道:“他们本就该死。” 陆姩闻言定定地看向卿沉,后者察觉失言,拱手敛眸。因为自己未能与陆九莹言明真相,从而导致萧明月失去应对的机会,在听闻宋府被屠杀之后,心中甚是愧疚。 “卿沉,你下去吧。” 面对陆姩的冷漠,卿沉不敢再多言,他抽身退下。 花树下的陆姩没有往前走,她隔着院子远远看着陆灏的屋门,随即提起衣裙,缓缓跪下。 陆灏手中的竹简卷了又卷。 他还是放下了。 花树下的女子被氅衣包裹着,一动不动。她挽着坠马髻,发间的珠翠泛着异彩,大氅面上绣着的兰花与雀鸟惊艳非凡,却远远不及她绝色的万分之一。 不管陆灏离她有多远,都能探清她的每一处。 陆灏打开门,穿过院落,最终走至她的跟前。 陆姩仰头看着来人,神情有几分落寂,她轻声开口:“我错了,阿兄。” 陆灏伸出手去却被陆姩按住,后者有话要说,即便知晓是会让人伤心的话语,她还是要说。 “我与宋氏没有任何干系,是九莹姊姊前来拜托于我,她与萧娘子亲如姐妹,不忍看其落难。我若知晓后来宋家会被屠杀……”陆姩说到此处眸中有滢滢之光,她说,“即便阿兄杀了我,我也要去告诉萧娘子。” 陆灏沉沉地看着她。 “阿兄也许心中难过,觉得我不顾镇北侯府的安危去替外人说话,可是……今后你是要于千万人之上,怎可舍弃仁义,没有一颗赤子之心呢?这天下不是陆氏的天下,是如同萧娘子这般诚善者,九莹姊姊盛德者,无数个这样的她们才为天下。阿兄所思,难道不是这些吗?” 陆姩从未说过这般忤逆之言,她双手交叠放在冰冷的泥土上,而后颔首道:“望小侯爷出手搭救宋氏,从今以后我愿意做任何,绝不食言。” 陆姩重重将头磕下,却触碰到了温暖柔软的掌心。 只见陆灏单膝跪于她的面前,用自己的掌心接住了这份情义。陆姩直起身来,又见陆灏的手指从美人额间滑过,一路温润,最终落至她的肩上。 四目凝视。 “我不要你任何,仅要一物。” 陆姩心如风动,听着陆灏说出狂妄之言。 “这里,我要点一颗属于我的朱砂。” 第四十二章 暗杀 萧明月与陆九莹拿着爰书来到太守府。 因着十三州颇为动乱,李嫱便从舅父家回府,闭于闺中。她听着女婢来报有位翁主被太守大人拒之门外,便晓得是陆九莹。 本就被困在府中哪里都不能走,李嫱起了看热闹的心思,便去门前一探。 萧明月正递着帖子与门仆再三恳求,李嫱开了半扇门现身出来,她颇为幸灾乐祸地笑道:“没想到吧,你也有求来我家的一日。” 陆九莹就站在旁侧,与李嫱微微行礼,但后者不予理会。 “听闻你家阑出财物还反抗拒捕,真是好大的胆子。”李嫱于青阶之上俯视二人,“所谓绝配,不正是罪人配恶人,好一出姐妹情深呢。” 萧明月回道:“李娘子不必如此,今日我们是来求教太守大人,不是同你吵架的。” “你当我是同你吵架呢?我这是瞧不起你,看不出来吗?” 萧明月冷着眸,平静说道:“看出来了,只是你如何对我没有关系,这般对翁主可就无礼了,你们好歹也是同窗。” 李嫱看了眼陆九莹说:“我与她已经不是同窗。” 李嫱对陆九莹的敌意十分明显,后者也不知为何,只是当妹妹年纪小颇为调皮。本来萧明月已经有所忍让,李嫱见状索性下了台阶,走到二人跟前。 “陆九莹,亏我阿父还教过你,萧明月不过是区区庶民,你为她这般能讨到什么好?只会害得自己一身污名还要连累太守府。” 陆九莹说:“嫱妹妹,此事复杂,你不知为好。” “有何复杂?现在憉城谁不知道萧明月一家通敌卖国,她真的以为靠着你便能免逃一死了?”李嫱转头又看向萧明月,一字一句说道,“我阿父的门生说了,你跑不掉的。” 萧明月与陆九莹对视一眼,皆未开口。 李嫱颇为倨傲地抬了抬头:“我阿父的门生还说,宋家想活命只有一条路,除非去长安。”说到此处,她突然惊觉多言,于是立马改口,“去长安死得更快!” 听了李嫱的话,原本陆九莹心中三分把握转为六分。 李太守定是与门生商讨过宋家一案的转机,但是他们并未有所行动。李嫱这般口无遮拦地说道,本想呵退二人,岂料萧明月不入耳,甚至侧过身不再理会。 陆九莹也撇过头去。 李嫱仿若一拳打在棉花上,她不被待见着实气恼,于是又往萧明月面前贴近,岂料后者陡然转过身来胳膊用力一撞。李嫱脚跟不稳,故而仰天而坐。 她瞪着一双圆碌碌的眼睛,简直不可置信:“敢,敢推我?” 萧明月都未发现人贴自己脸上来了,甚是无奈:“我若说不是故意的,你信吗?” 说着她弯腰去搀扶对方,李嫱却反手拉住她的胳膊,欲将人拽下。可李嫱又如何能想到萧明月实乃练武之人,丝毫不为所动。 李嫱起了半边身子,又狠狠摔下。 她很是痛苦地捂住后腰,哭天喊地:“好痛!来人!把这个刁奴给我拿下!” 莫名的一场争斗就这般开始了。 李太守出来的时候,正瞧见李嫱毫无礼节地撒泼。不过是十四五岁小娘子的取闹,在太守的眼中简直是大逆不道,朽木难雕。 他厉声教训李嫱:“我真是太过仁慈,才让你在翁主面前如此无礼蛮横,到你舅父家学了什么回来?学了一身胡搅蛮缠,不分是非!” 李嫱心中委屈,她就是忧心阿父被此案所累,所以才想撵走她们。但亲人当着外人的面这般数落批判自己,小娘子的薄面顿觉火辣辣的。 她忍不住辩解:“我去舅父家又不是做学问,女儿是去养身体的……”说罢红着眼睛看向陆九莹,“我先头那般努力在崔夫子家读书,可阿父总说我不如翁主,我哪里不如了?陆九莹学那么多诗书礼节又有何用,她家还不是起兵谋反,沦为罪人!” 李太守闻言气到颤抖,猛然挥袖:“你当真是无知愚蠢,立刻向翁主赔礼!” 陆九莹连忙劝说:“无妨,无妨。嫱妹妹回家去吧。” “你又装什么好人!”李嫱抹着眼泪倒真一副可怜相,“既然我阿父喜欢你这样的女儿,干脆给你让位置好了,我回舅父家!” “你……”李太守着实被气狠了,扬手就要教训李嫱,萧明月更快一步上前拦住,将李嫱推开,那个巴掌落在了萧明月的肩上。 好一个严父,下手真是疼的。 李嫱被吓得猛地吸了口冷气,边哭边打嗝,许是觉得太丢人,不再与其争论忙不迭地跑回府内。短暂的厉父训女就此收尾,徒留几人对视尴尬。 终是李太守向陆九莹作了一揖,说道:“翁主恕罪,小女实在猖狂。” 陆九莹回礼,轻声说道:“李嫱敢言聪慧,我十四五岁的时候并不如她。” 李太守长长一叹,看着陆九莹与萧明月半晌,终是说了句:“二位请入府。” 萧明月就此将爰书所出疑问告知李太守。 这也印证了李太守心中所想,他沉声说道:“但是长安已为此案定论,我们又能如何?再者,九莹你应当清楚,孝帝此番对于十三州的用意,究竟是为何。” 陆九莹跽坐于案,端正双肩,微微颔首后说道:“我唤大人一声夫子,夫子曾教授《陈政事疏》时,我记得开篇所言,‘夫抱火厝之积薪之下而寝其上,火未及燃,因谓之安,方今之势,何以异此?’,夫子那时问我,若是有朝一日所遇不平之事,是知而不言保全性命还是勇于直谏赤心报国。” 李太守回道:“我还问你,若以翁主之身份何解,庶民之身份又如何。” “我为翁主时定当谨记仁义之心,以庶民先,解庶民苦。我若为庶民,要以天子为尊,忧天子之事,勤天子之难。” 陆九莹眉眼清浅,神态敬畏:“不管我是何种身份,天子与百姓在我的心里一样重要。百姓的苦受累于天子,那天子的苦来自何处,来自百姓。” 李太守与静坐的萧明月,皆有片刻沉默。 陆九莹又说:“孝帝提防各州势力,情有可原。天下之大,庙堂之高,我以为帝王英勇神威,如欲平治天下心中自有衡量,所以今日,我想请问夫子同样的问题,夫子该如何抉择?” 萧明月看向李太守,大人身着玄衣,一脸肃穆之色。 终了,李太守说:“叔向曾问晏子,‘意孰为高行孰为厚’,晏子对‘爱民乐民’,万不可刻民害民,天子如此,我们亦如此。” 陆九莹微微松懈,但还是提着气,她说:“今日携吾妹前来,确是恳求太守大人为宋氏陈情,爰书所疑可能阻拦不了御史中丞与廷尉左监,此案所解,系于长安。” “我非诏不能离开楚郡,所以……”李太守看着眼前两位知其不可而为之的小娘子,他垂下眼眸,遂而抬起说道,“那我便上书谏言,哪怕弃了这身衣袍,也要为此案求得一解。” 萧明月闻言当即起身,她跪在李太守跟前磕了响头:“谢太守大人,无论结局如何,我都认了。” 陆九莹微微将气息敛去。 郡太守秘密呈书,长安两位大人虽不知晓但已预料。 他们于桃夭馆所说要等三日后再做处置,并非如此。 御史中丞认为行事应当快刀斩乱麻,拖得越久越容易出岔子,至于镇北侯府,小侯爷若动,那么长明王与镇北侯便可被孝帝拿捏罪处。他们在楚郡更能直接将人控制,立上一功。 眼下宋飞鹰与夜奴押在县衙,倒是给了他们可乘之机。 自那晚桃夭馆后,蒋承已为御史中丞的幕僚,他向御史中丞献上一计,以宋氏二人越狱之罪,将其斩杀。御史中丞为此承诺,定会借助平阳张氏在都城的人脉和权势,让蒋承得到憉城县县令一职。 是夜,宋飞鹰与夜奴被严密遮挡带至城外,蒋承示意吏卒给二人松绑,正当要上演一场逃脱斩杀的把戏时,周围涌出了众多盔甲罩身的护卫军。 事态突变。 蒋承认出他们皆是镇北侯府的人,当即警觉一动,抽了刀剑杀了身后的吏卒,遂而朝现身而出的卿沉说道:“我衙小卒竟敢私放罪人,让侯府见笑了。” 卿沉看着蒋承面不改色,一气呵成的动作后,他冷冷出声:“是你傻,还是当我傻?” 蒋承神态自若,凝视对方:“敢问镇北侯府埋兵潜伏在此,是窥探县衙办案,还是另有图谋?” “蒋县丞,你自以为是个聪明人,只不过你的聪明用在镇北侯府这里,当真愚蠢。”卿沉抬起手臂动动指尖,护卫军便上前拿人。 蒋承被擒制住双臂,索性将话挑明:“我是受长安大人之意办案,小侯爷凭什么抓我?你们如此忤逆上意,是要反了吗?” 卿沉拔刀出鞘,指向蒋承:“再多嘴,我现在就杀了你。” 镇北侯府掌控县衙,赵刺史要求李太守出兵镇压,并欲上书诉告小侯爷谋反。 李太守确实是出兵了,连同长安两位大人在内的官驿也将其包围。 赵刺史怒问:“你是要同镇北侯府一同反了吗?” 李太守倒是不慌不忙:“我为郡守本就应当制衡地方势力,此举为圣上之意。但长安两位大人未得任何敕令,却敢以下犯上冒犯镇北侯府,我更应该要做惩治。” “你……” 李太守拱手说道:“刺史大人审时度势,应当想得明白。” 这场剑拔弩张的转局中,当事人萧明月则另添了一把火。陆姩已出面与陆九莹说清,并将蒋承所意悉数告知,萧明月听闻后索性从南市提了一把铁镰,冲动之下闯了官驿。 在镇北侯府、地方郡守、长安官者三方兵卒争斗的战况中,萧明月将廷尉左监的腿给打断了。而后她受伤被捕,陆九莹为此出府被金家彻底赶了出来。 本是能一忍再忍地谋划,宋飞鹰与夜奴也无碍,众人不解萧明月为何独独非要打断廷尉左监的腿。只是那时听闻,她又是鞭打又是怒骂,一个未出阁的小娘子约莫把天下最难听的话都说出来了。 就在三方纠缠之时,有一道口谕从长安而来。 第四十三章 孝帝 长安。 十二日前,北军狱将一名缇骑收押,其罪名为亲族阑出财物于边关,此人便是宋言。 宋言为执金吾卢书玉的下属缇骑,刚升为副手,主要职责是护卫都城治安。在兖州事件发生后没几日,他便被查明身份而拘捕入狱。 宋言入狱后无法再收到萧明月寄来的家书,都城之大,人际复杂,就连重阳前从楚郡来的那枚木牍都是辗转多手,立冬后好友才替其捎进狱中。 宋言的好友裴不了同为缇骑,裴氏算是在关中有些门路,这才能将家书送了进来。二人在狱中相见,裴不了看着白衣渗血的宋言颇为愤怒,他握拳怒道:“岂有此理,他们知不知道你是卢将军的人,竟敢刑讯于你!” “无妨。” 宋言抚摸着迟缓月余而来的木牍,则心生怜惜。 狱中郎君身高八尺,着白衣,染血红,独影暗淡之处。他的上方悬挂着一盏油灯,灯光落于木牍上的那句“家有恶仆,多嘴多舌”,让那双哀目终是舒缓开来。 他的眼角还长着一颗微小的红痣,与轮廓分明的五官多有相配,仿若在铮铮铁骨中注入一丝柔情,郎君俊朗之貌,哪怕陷于泥泞之地也遮掩不了。 裴不了恼怒之余看着好友沉静的模样,莫名道一句:“你还在这里端哪门子的帅气,不如直接同我杀出去。” 宋言却问:“除了木牍,可还有其他东西?” 裴不了浓粗的眉头一蹙,巴巴想了半天:“没甚东西,裹了片枯叶子我给扔了。诶,同你说正事呢,我现在就将这门给劈开,你同我走吧!” “不可。”宋言收好木牍,此时受刑伤口又开始发热,他同裴不了说道,“我若逃跑,此事便再无回旋之地,还会连累我楚郡的家人。卢将军至今未能见到圣上,怕是其中多有微妙。” “听闻圣上是谁都不见,这可如何是好?” 宋言此时想到一人,他沉下目光:“或许可求大将军一救。” 裴不了震惊:“霍大将军?”随即激动地点点头,“是了,我险些忘了,三年前你于河西战场救过霍将军的性命,若你以此为由恳求相助,一切都好说。” 宋言道:“霍将军身体有恙,一直卧榻休养,我口述一份诉求给你,请卢将军代为书写拜见,重审宋氏阑出案。” “好,就如此办!” 裴不了走后,宋言独坐狱中,哀默许久。 初闻阿父一行死讯之时他心口剧痛。家中从不愿自己外出挣功名,觉得有些金钱已然够活得滋润,何必出门受苦。前些年一直调遣于西、北两端的战场,从无机会与家中联系,阿父为此痛恨他,多次想要丢弃这个不孝子。 眼下入了执金吾卢将军的手下,还升为副手,能保护都城安危不必远行当是好事,可是宋家却沾染上了阑出财物之罪,更为此丢了性命。 子欲养而亲不待,宋言垂眸哽咽。 他只盼事情没有危及到楚郡前,便于长安化解。这样家中的妹妹也能避免横祸,至于其他的,都只能等出狱再说。 可宋言终究想的还是浅薄了,三日后,霍将军并未接见卢书玉,且长安派遣官员赴楚,拘捕宋氏一族。宋言则被下了斩杀的死命。 北军狱为此发生了一场争斗,正是执金吾卢书玉与北军八校尉之首鲍廉,二位将军带着各自人马持刀论剑的对峙而立。 裴不了跟着卢书玉,只管劈开牢门护住宋言。 鲍廉手持长戟拦在狱门外,瞪着那双凶神恶煞的大眼说道:“卢书玉,你为执金吾当护都城安危,眼下竟敢劫走犯人,可是要反了天了!” “少给我泼脏水,我护卫圣上的时候,你还只是个小军吏。” “你若不守法,我照样能诛你!” “就看你有没有这个能耐!” 卢书玉同鲍廉素来不和,二人名义上虽同为北军,但实则权力分割,早已楚河汉界划得清楚。此时争论已然不仅仅是关于宋言,多少还夹杂着一些私人恩怨。 宋言是由鲍廉押入牢狱中的,卢书玉想要带人走那是万万不能。鲍廉才不管宋言是不是受了冤屈,抑或圣上的举措失当,哪怕天下庶民和诸侯就算死光了,他也得握住长戟守在大门口。 两位将军就此过招,各自的吏卒如何能袖手旁观,只得使出浑身力气将战友们当作匈奴来打。这般骇人听闻的干戈,已然惊动了大将军。 霍将军派了副将前来制止,并将宋言领走,从而也断了廷尉署要处斩宋言的念头。 宋言终是见到了大将军,霍慎。 霍慎是跟随孝帝打下天下的第一能将,拜大将军,封武侯。霍氏在朝堂有着至高权势,不仅受文武拥戴,就连族中女子也都掌控了世家大族的后院。 霍慎今年六十有五,一身伤痛。他确实病卧于榻,此时隔着木屏与宋言说话。 他低声问了宋言一句:“官员赴楚,你家大抵没有幸存,你若取走我霍家的人情,今后便与我再无瓜葛。于此,你还要执意上求吗?” 宋言颔首跪于跟前,拱手朝着镂刻螭虎纹的座屏处说道:“大将军明鉴,我自离乡以来只见国土不见亲人,从而心中深感愧疚。我阿父遇害,叔父与妹妹不知生死,若论因果,他们今日之难终究是因为我,宋言厚颜恳求大将军上书一救,宋言为将军万死,为大汉万死!” “圣上以受伤休养为名,故而闭门不见朝臣。我让人带你入宫,只不过圣意难测,救不救得了你家,便看天命。” 霍慎唤来贴身奴仆伺候书案,片刻后,宋言得了将军亲笔得以入宫。 未央宫宣室殿。 殿外灯火通明,持刀剑、穿金甲的禁军肃穆守卫于殿前。 寒风之中,除了檐下的灯盏有晃动之影,不见其他动作。那些身躯挺拔的军吏们像是金铜所铸的俑士,任使雷霆万钧都不为所动。 室内依然亮堂如白昼,两侧点满了烛火,皆是由十八连盏青铜灯与牛首鎏金铜灯交叉摆放,灯座镂雕花枝之形,灯顶铸有朱雀,口中还含着一颗夜明珠。 灯火辉煌之下,宽大的漆木书案旁倚靠着一人,他身穿玄黄二色的衣裳,一手持书简,一手端起热气腾腾的茶汤吹了吹。但他并未饮茶,只是端起放下,而后将书简又换了只手。 此刻,方才露出全貌。 孝帝双鬓生有几缕白发,虽已至天命之年,但他的双目丝毫没有浑浊之感,反倒如鹰隼冷厉,似虎豹悍勇。他将众生敛于眸中,藏于心底,无人可探知真性情。 而后,他一脸平静地看了眼案下站着的三人,御史大夫、廷尉,还有丞相长史。 “甚好。”孝帝悠悠开口道,“我朝能臣还是大有人在,比如这御史中丞张时年、廷尉左监马伯舒,借兖州之名以儆效尤,只需诬栽无知百姓,便能替朕挑了一方诸侯。” 话至此处,三人皆是拧眉未言。 孝帝又说:“这些庶民贱如蝼蚁,与之大业相比不值一提。诸等若敢反抗,只肖杀他一族即可,冥顽不灵者那便诛九族,一个县,一个郡,就不信杀不光他们。”他卷起竹简,将头尾对齐,“朕欲平天下有的是铁腕,有的是兵刃,不过是杀些庶民罢了,有何怜惜?” 此时有人开口唤了声:“陛下。” 底下一出声,案前的孝帝如风暴席卷般变了脸色,他猛地将卷好的竹简扔出去,握拳用力捶向案几,案上堆积的书简轰然倒塌。 三人惊得连忙屈膝跪下。 “陛下息怒!” 孝帝紧握双拳,冷冷地看着他们。 最先开口的是御史大夫公孙玄章,他自知有错但还是辩解几分:“此事是臣失察,只是楚郡宋氏一案臣着实不知内幕……” 廷尉秦翕忙拱手道:“公孙大人,陛下先前对十三州诸侯有所意向时,您与丞相日夜商讨,听闻兖州尚有余事未了,便遣派张时年来廷尉署公办。” 公孙玄章说:“我那时感染风寒抱病家中,是丞相授意吾等协办。” 此话倒是让丞相长史极其不满,他跪在地上朝公孙玄章作了一揖:“公孙大人,请恕下官无理,兖州宋氏一案最先呈报丞相时,说的是来自楚郡,我们商讨的也是关于楚郡诸侯的清查,并非定论宋氏阑出财物。” 公孙玄章说道:“但我确实没有给楚郡宋氏定上死罪。” 定案的是秦翕,但是此刻他万不会承担责任,于是大着胆子说道:“御史中丞张时年一道赴楚,可是公孙大人盖的章印!” 公孙玄章有些恼怒:“适才说了,我那时感染风寒,是丞相授意他人协助。” 丞相长史不认:“可张时年是您的人,丞相大人于兖州时为救陛下而伤了身子骨,此案从头到尾都未亲临,不知公孙大人说的授意是何意?” “小小长史,你好大的胆子!” 孝帝高坐案台,冷眼看着三人争论。 原以为说上几嘴便罢了,岂料愈吵愈烈,恼得他头疾发作,如似针扎般疼痛。 孝帝猛地起了身,踢开案前的一盏青铜灯,走到三人跟前扬袖说道:“朕让你们借机制衡十三州之势,不是让你们挑起民愤!那么明显的一件凶杀案,硬是被你们搅成了阑出财物,玩忽职守,上推下卸,都城的官员如此,各郡县岂不早就乱套了!” 三人齐呼:“臣万死!” 孝帝胸膛剧烈起伏,他强忍住头疾继续说道:“你们让人赴楚,也并非查案,这般模棱两可的授意,他们除了杀人还能如何?人家孩子都跪到我殿门口来了,你们还在这里互相推诿,还有那个卢书玉、鲍廉……” 孝帝想起武将闹事更是扶额蹙眉,他喘息片刻后说道:“立刻让候在外面的霍家军传我口谕,宋氏一族并非阑出者,命张时年、马伯叔二人速归!” 几人不再敢多言,只是俯身跪地,屏息凝神。 “凡楚郡上书,一律呈递于朕,朕倒要看看,你们御下究竟是何做派!” 第四十四章 乌州 霍家副将得了圣上口谕,需立即赴楚。 宋言便知此事已有转机,他不耽误将军启程,只是将一个巴掌大的榆雕小人儿递了上去:“劳烦将军将此物交给吾妹,她叫萧明月。” 宋言于霍氏有救命之恩,霍家副将自是敬重,他本想说此去或许为时晚矣,但瞧着恩人满脸期待,只得接过信物妥善收好,拱了拱手便大步离去。 宋言还跪在高台之下,双手撑地欲想起身,此时宣室殿走出的三人看向低处,面色皆是难堪且复杂。 宋言抬手屈腰,微微颔首,却只有御史大夫一人眼神回望,另外两人索性转过身去。 廷尉秦翕这厢想了许多,对御史大夫说道:“公孙大人,适才殿中下官多有无礼,还望恕罪。只是这宋氏案于兖州上报时本就含糊不明,吾等当时内忧圣体,外防诸侯,也并未想太多。” 丞相长史更是一改殿中厉态,俯首低腰地附和着:“是啊,本来就不是多大的事,竟闹到了圣上殿前,是下官的错。” 二人此番动作无非是仗着丞相之势,庙堂博弈,波诡云谲,公孙玄章也不会为此就同丞相加深嫌隙。天下庶民犹如潮海,川流不息,小小憉城一族又算得了什么。 公孙玄章再次看向远处高台之下,宋言依旧挺着身子骨行礼。 长史此时又小声说道:“陛下如此动怒,也并非单单因此庶民,二位大人可知西境乌州派遣了一位使者来到长安,可这名使者至今未能面圣。” 公孙玄章当然知晓此事,但不是圣上无召,而是乌州使者不见。 长史说:“丞相亲自相迎,那使者竟然连半面都不显露,他道是陛下在兖州遇刺,万不能去清扰休养,再者刺杀者为西境人,乌州觉得为双方安危考虑,暂时不见为好。这事着实让人觉得难堪。” 秦翕冷哼一声:“我看此人深谙心术之道。乌州能与我朝同盟,皆是为斡旋三十六州以此抗衡匈奴,他怎会无缘无故来到长安?陛下此番遇刺多少与他们脱离不了干系,嘴里说着考虑陛下安危,约莫是知晓哪一州犯事,以此拿捏想讨赏赐罢了!” “秦大人说的是,只不过小小乌州的使者竟敢如此心计,陛下才这般气恼。” 公孙玄章开口道:“也不仅仅如此。西境内本就相互攀附制衡,危机四伏,乌州此番前来示好,若不先探探我朝真心,到头来里外受敌才得不偿失。” 秦翕问:“兖州的那群刺客,会不会就是乌州人?” “那只会多此一举。” 长史说:“八成是匈奴人。” 三人这般论道,便都能感受圣上心境,片刻后,秦翕又对公孙玄章说道:“陛下焦心,楚郡宋氏一案只怕是会问责,事已至此,大人,你我二人的下官怕是难以保全。” 公孙玄章心中有数,御史中丞张时年秉性不正,迟早要吃亏。秦翕的廷尉署态度则是,无非是少个饮酒招妾的搭子罢了,无用。二人若不是贪功冒进,也不会借助世族权势讨了这份差。 阑出案不大,只是恰好那里有镇北侯府的小侯爷,难免怕诸侯生了异心。可是长明王和镇北侯,岂是一般人想动就动得了的,以卵击石的道理,公孙玄章和秦翕都明白。 这一场仗,长安终究是输了。 孝帝头疾发作顶峰之时,楚郡太守的上书递至案前。 关于宋氏一案的前因后果皆呈于简中。 最终,御史中丞张时年、廷尉左监马伯舒二人未抵达长安便被判决斩刑。赵刺史有失察之责,撤职入都城书写罪词。至于李太守,其敢言上谏,不避强御,在公孙玄章的举荐下擢升大司农,当即离楚赴任。 长安处,宋言也无罪释放,但卢书玉与鲍廉因他发生争斗,为此他被罚了三个月的俸禄,且不得离开营中。至于卢书玉、鲍廉二人则是各打五十军棍,惩罚一年俸禄,其余闹事者皆打三十军棍。 受害的宋氏一族得了实打实的黄金千斤,意为抚恤。 案子到此,便算结了。 但孝帝的内心深处,却依旧未平。 是夜,孝帝忍着头痛召了丞相入宫。 兖州巡幸时丞相为护孝帝而摔断了腿,孝帝特派军吏将人抬着入了宣室,如此荣光便是霍慎都未能及。 丞相傅明德将至古稀,鬓角与胡须皆已发白,一身玄色冠服穿戴严谨,宽大的袖袍之下隐着一双瘦骨。傅明德执意要跪坐,在宦官的搀扶下摆弄双腿已然气喘吁吁。 “傅相,受累了。” 傅明德拱手敬重说道:“为陛下分忧本就是臣子分内之责,何谈受累,只是楚郡宋氏一案惊扰御前,是臣失察。” “霍将军亲笔递呈,岂能不受,但我忧心的并非此案。” 孝帝说到此处静默片刻,傅明德替圣上张口:“陛下可是忧虑乌州派遣来的使者?” “丞相以为,乌州的使者至今不觐见,是为何?” “臣猜度使者不入宫大抵是与陛下遇刺有关,能在寒冬之时远赴长安,许是西境内发生了变故,抑或想同我们讨要物资。臣以为,前者的可能性较大。” “那便只管入宫来,既是盟友,难道朕会难为他不成?” “此人可谓聪慧。”傅明德端正了身体,这才详说,“他知匈奴主力现已隐于西境,陛下千里之志,雄才大略,断然不会放任其祸乱三十六州。我们与乌州交好数年,双方皆知各自所需,但总归来说,我朝备受侵扰,主和抑或开战皆在一念之间,使者此时不入宫,定是心有盘算,故而将选择权交予陛下。” 孝帝眸如寒霜:“如此看来,他很清楚兖州刺杀者是何人。” 傅明德点点头。 “我与乌州联盟,真心真意,赤诚相待,他们倒是多长了一颗玲珑心。”孝帝起身负手而立,他言语冰冷,犹如刀锋,“我之右臂,岂能为他人所驱,不管是匈奴,是乌州,还是任何。” 傅明德不再猜度,而是请示孝帝如何决策。 孝帝说道:“朕倒是想亲自看看,乌州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傅明德拱手:“陛下圣明。” 长安城官驿。 大鸿胪早已等候在府前,身旁跟着两个译官,他们迎来了身穿便服的孝帝和丞相。贵人们未乘驷马高车,而是最寻常的单匹红马套车。 孝帝与丞相下车时,机敏的大鸿胪发现周遭已然埋伏着禁军。 众人不多言,径直入府,于一间宽大的屋舍内静坐。孝帝没有想到乌州使者并未提前等候,他也不恼,居于堂中坐下,丞相于右侧首案,大鸿胪居次。 随后,便听见阵阵轻微的脆铃声响。 扇门缓缓打开,走入一人。 来者身穿紫衣华服,窄袖束腰,肩上披着发辫。他的发辫精巧美丽,以两颗银色铃铛相扣,荡漾在挺拔的后背。男子有异族倾世之貌,更有儒者雅致清骨。 这样一张熟悉却又陌生的脸庞,让众人纷纷感叹。 “乌州使者,乌州王麾下右将阿尔赫烈,拜见圣上。” 孝帝凝视于阿尔赫烈那双深邃的眸子,起初神色微紧,继而爽朗大笑甚是开怀。他拍了拍漆案,抬手说道:“这便是西境威名赫赫的战神,英勇堪比霍将军,人称斩阎罗的右大将!” 孝帝一生尚武,敬佩所有战场上的英雄。 阿尔赫烈拱手行了汉礼,给予孝帝至上尊荣。 “霍将军之威名震慑四海,岂是吾等小辈能与之相提并论。今日得见圣上,方知将军威武何来,帝君少年跃马,高瞻远瞩,麾下文武能臣数不胜数,实乃天人御术,无人能及。” “将军谦卑,”孝帝拢了拢袖子,一双眸子锁住眼前人,“既能斩阎罗,可见有胆有识,要说让朕亲自会面的西境人,你阿尔赫烈是头一个。但你此番作为让我朝难堪,就不怕朕杀了你?” 阿尔赫烈神色自若,淡然笑之:“我州与汉是盟友,我是头一个,自然也不会是最后一个。我虽不惧死,却担心我死了,圣上的一番苦心将会付诸东流。” “好狂妄的口气,难道朕失了你乌州,就要失去江山不成?” “山河千万里,它永远都在。”阿尔赫烈凝视孝帝,反而问道,“圣上觉得,谁才是这天下的主人,配得永世繁华?” 孝帝的寒眸微动,并未回话。 “圣上定是已经猜测到西境有所异动,我赴长安这一路,所遇危机甚多,今日相见也可直言相告,兖州刺杀圣上者乃是西夜州所为。西夜州君王暴政,满腹心计,诸多城郭之州,总想着要去别人家里坐一坐。”说到这,阿尔赫烈笑了笑,眼眸灿烂,“鸠占鹊巢么,也看他有没有这个本事,故而我顺路将西夜王给杀了。” 众人屏息凝神,皆无言。 阿尔赫烈轻松地摩挲着指尖,他不入座,继而所有人皆仰望于他。 “但西夜州刺杀圣上,并非因为我杀了西夜王,此事另有缘由,这也是我来到长安的目的。” 傅明德此时看向孝帝,只听阿尔赫烈点了他的名:“圣上可留傅相相伴于室,容我细细道来。事关天下,还望慎之。” 室内的扇门与扇窗缓缓阖上,只余三人。 外头禁军防守,不见一丝风与雪。 但天终是冷的,没了日光照耀,苍穹萧瑟乌沉,如织一张大网将万物笼罩,所藏之人即便相拥,也不过是卧雪眠霜的穷途。 只怕寒冬无情,人更无情。 第四十五章 暂居 楚郡憉城县。 长安的抚恤金抬到宋府的时候,兖州一并答应会寻商队众人的尸骨归乡,萧明月与宋飞鹰仿若被人打了一拳,还要和着血齿往下咽。向来气盛的宋飞鹰只是看了眼金黄,便默不吭声地回屋将门阖起。 一介庶民还想要怨愤什么呢? 萧明月站在空荡荡的院子中,握着木雕小人儿愣怔片刻。 若是没有宋言,这场争斗的归处终究是以鲜活的性命相祭。即便有宋言,那些冤屈的人也无法复生,他们注定没入尘埃,只是那碑文描的不是墨香,而是让死人闭口的铜臭。 那一天,萧明月和夜奴抬着金子到桃夭馆的后门,芸娘高高兴兴地取走了五百金。冷风卷着人,芸娘倒是热得额头发汗:“那姊姊我就不客气啦,反正你家得了那么多钱,多好啊。” 夜奴瞪向芸娘,嗔道一句:“妓子无情,果真一点不假。” 芸娘含着笑,捧着几块金饼回道:“滚。” 萧明月与夜奴欲走,芸娘在她身后问了句:“你家以后还做行商吗?” 萧明月回过头来:“大抵不做了。” 芸娘又问:“你去过那么多地方,这四海十三州内觉得哪儿最好?” 一旁的夜奴听了只觉得心中恼怒,非要在别人这般难受的情况下问事,故而他头也不回地走了。萧明月则留下同芸娘说了几句关于各地的风貌与人情。 芸娘瞧着萧明月的神色,觉得小娘子跟以前不太一样了,随后她眨了眨眼,问道:“你觉得我喜欢哪?” 萧明月的眸中涌动着微光,她凝视芸娘片刻后回道:“以前相师不是给阿姊算过命么,说你命中缺木,颠沛流离,阿姊还信吗?” “自是信的。” “五行中东方属木,木主青,你应该会喜欢青州。” “青州啊,”芸娘笑得温婉,亦有憧憬之色,“有云海,有阳光,甚好。” 萧明月抿抿唇,便再无话,就像寻常分别的那般,她走得快,芸娘也闭了门。孰能知晓此番别离,便是一生未见,或许她们当时都已预料到结局,只是世人千万,总有些人的情意藏于唇齿,深埋在心。 憉城恰逢官员变动之际,桃夭馆跑了一名官妓。 周交官复原职后立马出兵追捕,他甚至跑来询问萧明月。 萧明月想起芸娘的话来,同周交说:“最后一次相见时,她说喜欢山水。”说罢,她认真猜度一番,“芸娘喜山水,好草木,又不怕热,定是逃去了交州一带。” “你说南越之地?” 周交是有些怀疑的,他认为交州毒虫泛滥,还有蛮夷作乱,一个女子孑身往偏僻的地方逃跑,可能性不大。但这话是从萧明月口中讲出,他选择相信。 萧明月还指点两下:“往南去寻,尤其是陆道,可别让她跑了。” “所言极是。” 周交又风风火火地离去,二人于街巷分离。 青州往北,交州下南,官府寻人怕是要错过最佳时机。彼时萧明月站在街道上,牵着红鬃马远远遥望着北方,想到有个女子终于爬出泥泞,可赴自由之地,她的内心竟多了几分畅快。 萧明月敛下思绪,策马来到镇北侯府。 陆姩与陆九莹正围着铜碳篓布置食案。陆姩遣走一众下仆,方才得了清净,她亲自动手将两张食案合并在一块,洗净擦干的器皿挨个摆好位置。 案中央置着三鼎青铜染炉,染炉分为多层,中部主体燃炭,下层承接炭灰,最上头架着双耳杯,里头咕噜噜地滚着汤汁。桌上摆满了精巧的菘菜、雹突、羊肉、鱼脍还有酥脆的粔籹及一些果脯和肉脯。 陆九莹刚把豆豉酱舀出,便见萧明月踏过花丛跑了过来。 她甫一坐下,便气喘吁吁地说道:“翁主家的院子也太大了些,我就算骑马约莫都得跑上半炷香,好在赶上了饭点。” 陆氏二人闻言笑之,小娘子们凑在一块,倒也没了多少拘束,三人松快地相对而坐。先头陆九莹执意要帮萧明月而被赶出金家,是陆姩护着人入住侯府,便一直暂居于此。 室内暖如春日,半合的木窗外一片清明。 陆姩替萧明月舀了杯热酒:“这是秋季酿的梅子酒,明月阿姊尝尝。” 萧明月颔首接过,继而说道:“翁主还是别唤我姊姊了,我们仅是差了月份,倒也不必如此繁礼。” “那我唤你渺渺可好?”陆姩亮着眼睛,唇角含笑,“正好你也不必唤我翁主,可同九莹阿姊一样叫我姩姩。” 萧明月看向陆九莹,得到眼神示意后也不扭捏,欢快地唤了声姩姩。 最先是陆姩举杯,礼敬萧明月与陆九莹。她说:“这一杯,是我向二位姊姊致歉,先前于宋氏一案未能及时相助,心中有愧。” 萧明月忙道:“我师父是镇北侯府救下的,如此恩德宋家永记在心。” 陆九莹也说:“姩姩,多亏有你。” 陆姩诸多心绪皆如饮酒入腹,冷暖自知。她即便不说,凭借陆九莹的聪慧也总能猜测出几分,但能保住宋二家主,是她们所有人的希冀。 再者,陆九莹暂居在此,也替她挡去了诸多麻烦。 没有镇北侯府的相助,只怕事事艰难。 礼敬之后,三人齐齐将菜肴放入染炉的双耳杯中,只肖烫上片刻,便可裹着豆豉酱入口。杯中还煮着滑嫩的豆腐,挑出来蘸酱或者就着姜蒜末食用,口味也是极好的。 鱼脍吃着微凉,最后索性一道入火炉中烫熟。 粔籹是煎得酥脆的糕饼,经过汤汁浸泡后,竟然也十分香浓。 而后陆九莹举杯敬祝岁末冬绥,身体康健,轮到萧明月的时候,半合的木窗落下几片雪花,不偏不倚落入她的杯中。三人皆抬头望去,只见一枝红梅开了花苞,于风雪中傲然挺立,只是一点点的鲜红,却映得天地缤纷无限。 萧明月看着雪中红梅,方有情绪。 任其是寒雪冰霜,总有人炉火烹食,原来不管世人生死如何,天地永恒不变。眼下她们围着火炉,隐蔽于一方之中,萧明月倒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幸还是不幸了。 陆姩离木窗很近,她伸出手去接住薄薄的雪花,说道:“又下雪了。” 陆九莹默然半晌,放下牙箸后说:“金老夫人的孝期……今日已满。” 她们每个人,所思皆不同。 萧明月看向陆九莹说道:“阿姊不必惦记着金府,他们指不定想着如何寻你。” 陆姩回过神来,也附和着:“总归是不敢来这里的,阿姊不用担心。” 陆九莹说:“我怕的是他们去找阿渺的麻烦。” “那便来。”萧明月饮下果酒,毫不在乎,“我的鞭子可不怕麻烦。” 陆姩看向萧明月的腰间,小赤鞭蜷成一圈稳当当地系着。许是想要挑过这个话头,陆姩便问:“渺渺,你的鞭子能打多高?” 萧明月略显轻快:“有树那么高呢!” 陆姩笑了笑,眉眼如窗外雪,雪中梅一般妍丽。她说道:“如此厉害的鞭子,打人倒是可惜了,不如弄点有意思的事情?” 萧明月怎么都没想到,娇贵的美人翁主,竟然叫她拿鞭子去打柿子。 镇北侯府的花海之中有几株长相喜人的柿子树,枝头挂着红彤彤的果子,染着霜雪格外漂亮。楚郡今年寒冬来得早,柿子早该落了地,但这里的果树倒生得有些迟缓。 陆姩说:“它应该很甜吧。” 陆姩寻了块绢布同陆九莹扯撑开,神色格外欢愉,仿若惦记摘柿子已经许久了。萧明月瞧她如此有兴致,便取了鞭子打在枝头,遂而果子簌簌下落。 陆姩捧着柿子仰望高处,她的眸中隐隐泛着水光,在这个清冷的冬日,霜雪漫天的花海丛之中,只觉得香气异常扑鼻。此时恰有几颗熟透的柿子落在了脑袋上,顿时汁水四溢,弄花了妆容。 陆九莹连忙敛起袖子替陆姩擦拭,随后自己的脑袋上也落了一颗,惊得她喊出了声来。二人互相对望一眼,带着三分无奈,转身看向罪魁祸首。 萧明月扶着树早已笑得泪光盈盈。 雪花微微旋落,她们的心底犹如火炉般热烈。陆姩捡了两枝鲜亮的柿子递给萧明月和陆九莹,她爽朗说道:“九莹阿姊,渺渺,愿你们平安喜乐。” 楚郡第一美人,旁人看得是貌美皮囊,实则她的真心堪比日月。小女娘之间的情谊,从来就没有那么多的心思,她只是单纯地愿你如愿,仅此罢了。 萧明月所认为庶民不过贵人脚下之蝼蚁,此刻也大有改观。因为眼前二人已然向她证明,人生来不平等,但平等之下还有真心。 陆姩的善意总是不经意的柔软,陆九莹入住府内时只是提起半句女婢的事情,没两日,阿迢与阿剑便被寻了回来,但陆姩并未让二人留在镇北侯府,故而被萧明月领走。 萧明月将两个受尽委屈的孩子领回家,她们咬唇抹泪,并不诉苦。 可这里终究不是她们的归处。 在旁人的眼中,宋府实属家破人亡,动荡过后里闾间无不感叹他们的悲惨,尤其看见领了新奴仆入府后更是唏嘘。以前还能同萧明月拌上几句嘴的婶婶叔伯们,再也不会去揶揄她,仿若一夜间变得生疏起来,哪怕挤个笑都是费尽力气。 大家从没有此刻这般想要迈过年关,也许过了年,一切都会好起来。众人都这般晓得其中微妙,可偏偏有人还要闹上一番。 陆九莹料想的没错,金府赶走了人却没得到金老夫人的传印,他们不敢去镇北侯府寻人,便只能来宋府取闹。 相比金如晦的急切,金少君简直就是癫狂,她拿到陆九莹给的钱库钥匙又如何,心心念念的表哥却意外下狱,等着要被砍头的刑罚。 金少君哭红了眼睛,举着燃烧的火把直接扔进了宋府。 萧明月内心积压的愤怒瞬间爆发,她再也不顾年少情谊,索性给了金少君一个耳光。金少君打又打不过,骂也骂不过,顿然觉得备受屈辱,直接抱着宋府的柱子当场撞了上去。 十五岁的小女娘,就这般吊着一口气躺下了。 第四十六章 嫁人 陆九莹回到金府时,金少君已经苏醒。金家人虽有怨言却无人敢上前指责,因为屋舍外还站着镇北侯府的陆姩与卿沉。 卿沉持剑一脸肃穆地守在翁主身侧,原本金府还有些喧闹,但架不住皇权宗亲的威势,众人只得俯首咬耳。 翁主陆姩端的一副温柔和善,她远远地站在廊下说道:“听闻贵府庭院清雅,故特来观赏一番,别管我,你说你们的。” 卿沉抱起胳膊亮了剑。 三房一家躲得最远,周氏酝酿了那么多话都咽回了肚子里,家中到底没个争气的,夫君懦弱,双生女憨傻,她瞧着别人呼风唤雨,有人撑腰的模样别提有多艳羡。 二房金如晦和秦氏盯着医工给金少君喂了药丸,随后金少君惨白着一张脸执意下榻,他们也不阻拦,任凭小女娘跌跌撞撞地跪向陆九莹。 萧明月也在场,她本是怒火未消,瞧着金少君如此作贱真是又痛又恨。 金少君跪伏在陆九莹脚边,抓住后者裙裾哽咽说道:“九莹姊姊,周县令说是镇北侯府捉的我表兄,我知晓你神通广大,一定有法子救他对不对?你同镇北侯府说说情,叫他们不要杀我表兄好不好?” 陆九莹挽住金少君的臂腕:“你先起来。” 金少君摇头,泣声道:“姊姊帮帮我吧……阿母是不会认我这个女儿了,我不能再失去表兄,我可以把钱库钥匙交出来,也不同你争主家之位,姊姊要是愿意,我就给你磕头。” 金少君哭诉得太过卑微,众人都以为小女娘的情意不过春末柳絮,随风便散,但此刻看来,她是真的动了情。可这份情于旁人的眼中略显轻薄,甚至不值唏嘘一场。 萧明月以为陆九莹会心软,毕竟金少君承诺归还钥匙,也不争权。可陆九莹没有,甚至颇为无情地说道:“蒋县丞心怀叵测,入狱是他咎由自取,如何处罚官府自有律法,谁都救不得。” “你可以救得!”金少君涕泣涟涟,“只要你愿意,就可以救!” “少君,此事涉及皇族宗室,我救不了他。” 金少君求不到陆九莹,心中一片寒凉。她哭花了脸颊,以往娇俏的模样此刻犹如一朵霜打的花儿,却得不到怜惜与爱护。金少君看向远处的陆姩欲想赴前,金如晦生怕她又做出骇人之事,忙叫下仆将人按住。 卿沉冷眸看着,已经做好拔剑的准备。 此番争论确实有了倚仗之势。 萧明月同陆九莹说道:“既然大家都在,阿姊索性同他们将话说开,钱库钥匙和掌家传印是金老夫人留下的,他们想要主家也得经过你的同意。” 金如晦耳力颇好,当下急道:“先前可不是这么说的,老夫人孝期满至就得把东西交出来!” 陆九莹此时开口:“我说的是三房与宗族商讨出继承人,但我并未说明要将钥匙和传印交给你们。” 此言一出,不仅金如晦,连同秦氏诸人皆满脸惊诧,谁能想到陆九莹竟然会临时反口。 陆九莹又说:“再者,钥匙现在在少君的手上,你们问她,愿意交否?” 金少君还瘫坐在地上,扯着嗓子嚎啕大哭:“我不给!除非救我表兄!” 金如晦铁青着脸,甚是难堪:“九莹,好歹你也是金家一分子,怎么就非要把家里搅成这个样子,你究竟要如何不妨直说吧!” “二叔既然问了,我便也想知道二叔的心意。”而后,陆九莹的目光落在秦氏与小妻的身上,她说道,“二房想要主位也不是不可,但老夫人的传印事关家族荣辱,长子尚在襁褓之中不能主事,我可代为保管,二十年后妥善交予。若是不愿还有一法,便是二叔与二叔母此生白首不离,我也能立刻将传印交予叔母。” “什,什么?”金如晦闻言有些傻眼。 “那不可……”小妻本尖着嗓子喊道,一想到外头镇守的人,立马将末音咽回肚去。 秦氏更是没有预料到陆九莹竟然要将掌印给她。众人都知她地位岌岌可危,金如晦得了小妻、儿子后若不是碍于宗族的颜面,同时又想要贪图家财,早就递了一纸休书。 陆九莹言下之意,是要金如晦此生不得休妻。 金如晦果然怒不可及,指着秦氏说道:“她一个外姓,怎能掌管我金家的权?” “二叔说得是,所以钱库的钥匙在少君的手上。” “你这是要把我们家弄得四分五裂啊!陆九莹,你做到如此究竟是为何?” 陆九莹敛了敛目光,心底终是有几分酸涩。她问金如晦:“二叔觉得何为一家人?要如何做才算得上一家人?” 金如晦拂袖背过身去,俨然一副不愿听话的态势。 “秦氏生下小三郎君,勤谨半生终究是个外人,少君是金家的孩子,可从未有人教导过她家计之道,三房不是亲生子,更无权干涉族事,故而二叔以为这个家只有你才是真正的金家人。”陆九莹看着他,众人屏息未言一并望过去,她又问,“但为何老夫人临终前,却不将掌权交予你?” “我……”金如晦还欲辩解,却觉得脸上火辣辣的难堪。 “因为二叔是最不像金家的人。” 陆九莹的话犹如一根细针,不仅扎了金如晦,也刺痛了其他人。萧明月独独凝视陆九莹,那一刻大抵读懂了她的内心,无论旁人如何作想,她都将这里当作了家。 “我虽不能掌权,但老夫人都不认可的人,更没有资格。” 这便是陆九莹的立场。 陆九莹等着金如晦的抉择,故而她回到了西苑。 萧明月送陆姩离开金府,其间陆姩问她:“阿姊可以不用管的,为何要选择留下?” 如同陆姩想法一样,萧明月也认为陆九莹与金府就该到此为止,管他荣辱与己何干。可那里毕竟是遮过风雨的庇护之所,她比旁人更早见过分崩离析的悲惨,想要做到真正的无情无义,终究是难的。 “阿姊念着老夫人的好,只盼他们都能想明白。” 陆姩说:“都道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家族大事理是如此。但只怕管了这事,还要遭人嫉恨。” “金家大的恶事做不出,顶多动些旁门心思罢了。” “若是他们还要为难,只管来寻我。” “劳烦你了。” 陆姩笑笑,转身欲上马车,她说了句:“渺渺,我们下一次烧染炉,吃花椒味的吧?” 上次萧明月提到一句,说花椒调羹更好吃。 萧明月心中一暖:“好啊。” 萧明月回家后,发现府门前守着两名陌生汉子。阿迢说道那是镇北侯府派遣过来的,以防有人生事,另外还带来了一位医工,专门给宋飞鹰治病。 夜奴正要给医工端茶汤,忙不迭跑来说了句:“到底是入过宫的太医,一针下去便止了咳,医工说继续养着,开春前定能恢复。” “那真是太好了,记得给人家探病钱。” “自然。”说到此处,夜奴眉眼展露忧色,他说,“二家主今日不似之前多话,我担心……” 萧明月说:“你先忙,我去瞧瞧。” 此时宋飞鹰并未卧榻休憩,而是跪坐在席上擦拭着那把宽厚的大刀,见到萧明月进屋也并未停下手中动作。 萧明月相对而坐,她正欲开口,宋飞鹰先问了句:“少君如何了?” “伤到了皮骨,但没有性命之危。” “这小丫头,倒没人能管得住她了,金如晦这个做叔父的也当得不称职,我看这个家能成便成,不能成散了好。”宋飞鹰话说得十分冷漠,萧明月感知其意,却也不知如何回话。 “阿渺,今后你有什么打算?” 宋飞鹰单单问的她,而不是这个家。 萧明月顿了顿,她说道,“我习得师父一身好功夫,咱们家做什么都是可以的。” “呵。”宋飞鹰倒是笑了声,这才放下手中刀,看着她说道,“这个家要论功夫好的,也就属那个竖子,但他不顾家,偏叫你一个小女娘在外头风吹雨淋的。” “阿兄自有他的志向。” “那竖子有什么志向?”宋飞鹰突然来了脾气,拍了下案几,“他爹死了都不见人回来!这个家于他可有可无,我恨不得将他的脑袋给拧下来!” 以往这些话都是宋寅虎说的,宋飞鹰疼爱晚辈,从来都是护短舍不得责骂半句。萧明月瞧着他日渐消瘦的脸庞,只觉得心疼。但刚才那话有失偏颇,她忍不住回道:“家中安危是阿兄在长安求来的,他不能回乡定是因此受了苦。” 宋飞鹰瞪着她:“瞧瞧,一个榆木疙瘩就能把你哄得服服帖帖。” 萧明月敛下眸来。 宋飞鹰也有些心软,他喘了口气,神色温和起来:“咱不管他了,日子总归要过下去的。虽然我们家今非昔比,但好在有些钱财,这几日我一直在想,若不趁此机会给你寻个好郎婿,你带着钱财嫁过去过个顺当日子。” “嫁人?” 宋飞鹰说道:“我瞧着孙氏门楣就不错,与周县令绝婚的那位孙夫人,她有个与你年纪相仿的侄子,好事农桑,也读过诗书,是个顶好的孩子。孙夫人之前帮过我们,我去过口信探风,她很愿意促成这门亲事。” 萧明月着实愣了愣,未曾想到自己的婚事来得如此突然。她急道:“师父难道觉得我是女子,就会拖累这个家不成?即便我不是男子,我也能保护好师父。” “可你终究是个女子,我若不将你好好地嫁出去,如何对得起长兄?渺渺啊,你嫁出去我也能过得好,过得顺心。” 萧明月生了几分委屈,她说道,“我知晓师父心伤,我也很难过,但不能阿父前脚走了,您后脚就将我嫁出去,阿兄还在呢,我们这个家还在啊。” “你别再同我提他!”宋飞鹰发声盖过萧明月,他强硬说道,“长兄走了便是我说了算,我叫你嫁人,你就去嫁。” “我不嫁。” “那孙氏一家多好啊,明事理辨是非,多少人想进这样的大家。” 萧明月说:“孙氏再好也无非是一堵困人的围墙,我不想也不愿嫁这样的高门,那个什么侄子,读书又种地的,我偏不爱读书又不爱种地,没有郎婿,照样也能过好日子。” 宋飞鹰甚是恼急,以为萧明月要跟自己作对,他便说:“那你就走,管你去长安找那个不孝子,还是同九莹搅和别人家的是非,我都不管你了。”说罢宋飞鹰背过身去,不愿意同萧明月相视。 “师父,您怎么可以这样说呢?” 宋飞鹰挥手:“我一个粗人向来如此,你若是受不了,嫁了人便好!” 萧明月瞬时说不出话来。她不能过于强势与其对抗,故而将心间的话咽了咽,无言坐了片刻后终是无奈起身。她缓缓地关上门,也不见宋飞鹰回头看上一眼。 第四十七章 变故 憉城县的街道上落满了银白,几个老翁合力用竹帚清扫余雪,片刻后有粗衣裹身的年轻郎君跑来,用竹板替代竹帚,只费了少许力气便清出一条道来。 萧明月也是将家门口的积雪清扫完才出来的,她牵着红鬃马拐入南市,前往肉肆寻些牛骨。卖牛骨的商贩话不多,只是额外塞了些酱炙好的肉干,叮嘱一声天寒别受冻。鱼肆间的妇人看着她走远后又追了上来,给了一条鲜活的鲫鱼,还有几块腌制的咸鱼。 萧明月热情难却,递了些五铢钱和酒酿妇人皆不收。 妇人只道:“都是小钱,回家做点热乎的饭食吃啊。” 她孤愣愣地点了点头,看着雪中忙碌的邻里们,便觉得这人间烟火中有着千金也难置换得温情。而后她踏过雪道,缓步继续往前。 路过甜饼铺的时候,方才又想起兖州爰书中弯刀一事。 孰能料到区区一个饼铺掌柜竟然通晓刺杀圣上的细节,只是他为何要留下提示,是无意的巧合还是有所预谋?萧明月想着,他若是个清白的生意人,定不会做出这般让人生疑之举,可他偏偏预料到了所发祸事,故而提前告知。 难道那位叔伯,是西境潜伏的奸细? 那日分别于城外的飞雪之下,他终究是出手救了自己。不管他是心善的庶民,还是诡计多端的暗桩,此刻对萧明月来说都不重要。已经远离的人恐是再无相见的机会,又何必深究。 甜饼铺隔壁的果摊将篮筐摆得又远了些,卖果子的夫妇嘴里说着拆了甜饼铺,他们的铺子便宽敞了些。萧明月想问的话已经涌到嘴边,最终咽了回去。 她从果摊捡了几个圆润的黄梨,递了钱便走了。 萧明月外出的片刻工夫,孙府已遣人取走了她的生辰八字,还顺道抬了一箱上好的外伤药材过来。夜奴知晓后表现得比她还要焦急,怏怏说道:“这孙家刚得了弃妇,就要另寻新妇呢?” 彼时萧明月正绑着臂绳,操着大刀劈开了牛骨。 她头也不抬地问道:“你有何高见?” 夜奴说:“孙家不过是有点小钱,那郎君们当的官也不大,横竖没跑出过楚郡,娘子们就更不用说了,你瞧孙夫人那副尖酸刻薄的样子,咱去了能有好日子过吗?” “又不是叫你嫁人。” “那也不行!”夜奴蹙着眉头说话,瞧着萧明月一脸不在乎的模样,夺过她手中的活计扔在案上,“我们少家主如此英明,要嫁的高门也得是君王那般的人物,孙氏算得了什么!” 萧明月看向他,面无表情地说道:“还君王,我怎么听着你是在嘲讽我呢。” “难道你想嫁到孙府不成?” “小孩子家,不该你管得别管。” 夜奴以往听到这些话时心中并无波澜,他本就是个被萧明月捡回来的小孩子,但少年长成,已有风姿。清秀的眉头之下生了双能洞察世事的眸子,他终究也是要成为大人的,夜奴冷静了几分,沉默地看着眼前人。 萧明月抬眸:“你又想如何?” “若少家主真心想要嫁人,那自是一门好事,可你分明不喜欢孙家,只是耐不住二家主的威严罢了,要我看此事挨顿打就能解决,你怕疼那我便去替你受了!” “你就不怕疼?” 夜奴憋着气:“不怕!” 萧明月点点头,重新拿过牛骨和刀来:“那你去吧。” 夜奴:“……” 宋飞鹰真的把夜奴打了一顿,事后又觉得少年也是要些薄面的,便说萧明月嫁人的那天也给他套一身华服,塞到嫁妆中作为陪嫁。 夜奴抹了几圈眼泪,是萧明月连哄带塞些钱币才将道理说通。她庆幸自己没有同师父继续顶嘴,若不然也要一道挨打。眼下这般乖巧温顺的饭食伺候,乖巧听话,才是正解。 但这并不代表她会妥协。 萧明月直接寻到了孙华灯,表明自己不想嫁入孙家。 孙华灯问她:“何故?” “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真要让我嫁给一个连面都没见过的人,我是不愿的。” 孙华灯笑了,眉眼甚是透亮:“在我跟前就不必如此了,倒不如直接说你生性不羁,爱自由罢。” 萧明月讪笑,确实也有这个意思。 孙华灯又道:“我是真的喜欢你,才想促成你与我家子侄的好事。虽说我瞧男人的眼光不行,但是我家侄子确实是个好郎君,只怕你错过了,再想找个比他好的,可要难多了。” “我信婶婶的话,若是他不好,我师父也不会这般急促地想把我嫁出去,高低是我相配不上。婶婶,倒不如帮我解了这门亲。” “这事都不用我帮。”孙华灯略显无奈,抬手点了点萧明月的肩,“你啊,知不知道自己的命格有多硬,相师说你们八字不合,若是嫁进来不利子息。” 萧明月听到此话没有半分不悦,反倒涨了兴致:“相师真这么说?” “自然,所以我一直在想着如何与家中斡旋,给你寻个能进门的理由。现在倒好,八字不合,你也不愿,倒真不是一门好亲事。”孙华灯温和地看着她说道,“嫁人么,一定是欢欢喜喜的,你还不知人间情爱,强迫你倒也是委屈了。我会同二家主好好说的,只是你那命格怕是要因此传出去,少不了一些流言蜚语。” 流言蜚语能耐她何?若是能解除亲事,她便是要与憉城所有人来场喉舌之战,也定不会输。 萧明月心下欢喜,故而规规矩矩地行了女礼。 她亮着眸子说道:“既是天不遂人愿,自不能强求,顺命罢。” 萧明月的命格传出去后,确实引人唏嘘。 有心者就论道宋氏养了她实为不幸,他们认为人之所以所遇悲欢,皆是命中有因,宋氏凄惨的源头大抵是来自此女。这样命运多舛的小女娘,便是再低微的门第也是不能要的。 宋飞鹰受不住旁人这般非议他的孩子,不仅将孙家送的礼原封不动地退了回去,险些连双方结的善缘也糟蹋了。他因为心中有气欲想找孙华灯讨要个说法,但那又是相师算来的命格,左思右想后还是提刀挑了相师的家门。 夜奴更是坏心眼,牵了红鬃马,任凭畜生在人家府门前撒尿。 宋家人这般取闹,相师也是有苦难言,他千算万算没预测到自身来,想着要报官但又觉得此举是趁着人家悲惨之时再添上一把刀,缺德。 相师捧着龟壳欲再卜上一番,岂料焚了个煞气之兆,惊得他索性闭门避人。 陆九莹那时还没有听闻此事,她离开了金府去了清河乡。 金如晦被她的主家条件所裹挟,求不得宗亲又不敢发怒,在小妻的挑拨下想要割地分产,便去清河乡欲将百亩良田贱卖,惹得里闾间尽相鬻之,闹出了不小动静。 先头朱管家被派遣在清河乡管理田地,他护着祖上基业险些要与旁人拼命。后来宗亲得知闹剧,一致认为金如晦不堪大用,枕边妇人吹风吹得东西南北都分不清了,索性道明你家这一支的麻烦断不清楚,实在不行便由其他支族接管。 金如晦闹成这般,连三房金不染都看不下去,他就劝说:“秦氏是个好妇人,你们终究有恩情在,她便是掌家也是掌你的家,夫妻到头来分什么你的我的,都是你的。” “可我实在是想休了那个刁妇!” “次兄若是如此,那老夫人辛辛苦苦创下的家业被宗族占了,也愿意?”金不染差点说出口,你连黍、稷、麦、菽、稻都分不清的人,哪来的脸想要掌家的。 争到最后,谁都讨不得好。 金不染又说:“次兄现在好歹还能得到传印,少君年纪小当不得家,到头来都是你们说了算,又何必在此争得面红耳赤。” 金如晦还一副委屈相:“那我同那刁妇此生都绝不了婚了,这得多苦。” “谁不是苦过来的呢。”金不染叹息,也算有些感同身受,他拍拍金如晦的肩膀叹息,“次兄啊,一辈子就这么长,忍一忍就过去了。” 金不染虽说不是这个家的亲生子,但得了金老夫人抚养教习,也算成人。他打从心底起就盼望着这个家能好,若是存了其他心思,早些年就不会离家远离纷争。周氏兴风作浪几十年,他也硬是扛了过来。 索性后来金如晦听了劝,也确实再无法子。他自知少时总是这山望着那山高,觉得秦氏高攀了自己,即便生了金少仪心底也甚是不平,这般蹉跎岁月之后仍是碌碌无为。 有些罪还是得自己受,他牙一咬,也认了。 陆九莹回到城中之时,萧明月命运多舛的八字已被传得沸沸扬扬。不是旁人非揪着失怙的小女娘不放,而是她实在倒霉,哀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许是要印证相师所言,她又沾了祸事。 有一妇人自称是陈生的表婶,上府诉告萧明月杀了陈生,还揣了被害人生前绝笔的证据。这件事情来得莫名,不知内情者生疑观望,而周交为县令,又是当时的定案人,他十分清楚陈生的案子若不是镇北侯府发难,绝对翻不出一点水花。 可萧明月先头得了镇北侯府的相助,怎么转眼就与之为敌了? 周交看着萧明月被衙吏拿下,深深叹了口气:“你没事胡算什么命?你的命再硬,能硬地过这滔天权势?” 第四十八章 选妃 镇北侯府内,陆灏居于案室,一灯如豆。 长安来的圣旨就搁在一侧,陆灏跽坐在软席之上,华服褪后的洁净中衣衬得他格外素雅。黯淡之光落入那双幽邃的眸子中,如同沧海投石,波澜未起。 直至门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他终是变了神色。 扇门径直打开,先是一脸愧色的卿沉,他无法拦住陆姩进门,只得望向小侯爷。书案后的人抬抬下颚,得到示意之后,卿沉方才抽身退下。 陆姩穿着浅绛色的直裾深衣,乌发披肩,神态温婉。她未施粉黛只肖站在那里,衬着一点点月华都让人移不开眼。二人视线相交,陆姩走至书案前坐下,一脸平静。 “阿兄。” 陆灏只是看着她,并未回话。 随后陆姩的目光落至案上的明黄,她欲伸手探去却被陆灏横空拦截,男子只是微微用了些力便能将人拉近三分。陆姩略显惊诧而发出微弱的呼喊,衣领微微松弛,锁骨处的那一点朱红若隐若现。 陆灏敛眸凝视,那是他亲手点下的朱砂。 那一日就如眼下这般光线灰暗,他与她同居一室,如愿以偿地落下属于自己的印记。他们从未靠得那般近,近到气息交融,眼睫清晰。 陆灏的指尖滑过她的肩膀,宣示着主权。 陆姩低着眉,再也不能无视他的情意。 此刻,陆灏握着她纤细的手腕,如那晚一般灯下屏息,随后有淡淡的幽兰香气在二人之间缱绻。 陆姩的另一只手还按着书案边沿,她微微调整身姿,再次唤了声:“阿兄。” 陆灏没有松开她,指尖改为温柔的摩挲,他低沉回道:“嗯。” “这份圣旨,”陆姩轻声说着话,只觉得鼻下香气浓烈,心间如打鼓般跳动,“是给我的吗?” 陆灏的声音十分温和,他说:“不必担心,我自会处理。” 陆姩将手缓缓抽回,执意要去取那份圣旨,陆灏便没有再为难。灯火被挑得明亮了些,陆姩的目光扫过圣言,片刻后折起放回原处。 美人端正身姿,依旧是那抹绝世风华。 她看着陆灏说道:“阿兄此番露面帮了宋氏,于百姓来说是善德,可是在长安的眼中恰是一根刺。但大父镇守北疆有功,阿父从未离开司隶半步,你是嫡长孙、嫡长子,无论如何都是不敢动你的。”说道此处,陆姩一笑,“但我不同。” 陆灏拢于袖中的指尖微微蜷起。 只听陆姩又说:“那日霍家军送来圣谕,我便隐隐感觉到此事涉及颇多,怕是难以终了。但只要不连累阿兄,怎么样都是可以的……即便,是要我入宫。” 长安来的诏令便是要求楚郡翁主入宫,参与七皇子妃的遴选。 陆灏终是开口,即便他言语再多柔情,陆姩也能感知到对方内心的愤怒。他说道:“孝帝将你们挨个剥离我的身侧,便以为可以剪掉羽翼,但我之受困,从来都不是谁的束缚,而是我不愿。” 他看着陆姩,一字一句:“我若杀回长安,能奈我何?” 陆姩是清醒的,或者从心底来说,她依旧是畏惧的。她的存在是横在镇北侯府脖颈之上的一把利刃,谁都可以挥刀,谁都可以成为那把刀。 她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悲观,于是笑笑:“选妃罢了,并不打紧。” 陆姩的话敲在陆灏的心头,别有用意。长安圣意对于陆灏来说只是战与不战的思虑,但陆姩的立场却是可以动摇他掌心之权的存在。 陆灏听出话外之音,静默半晌而后开口:“就这么不想待在我身边吗?” 烛火微微闪动,印在陆姩温柔的眼眸中。 “陆灏。”她突然唤他的名字。 陆灏只觉得齿间发紧,体内血气隐隐作动。 “我本该没于李氏那场浩劫,是你给我了这片天地,所以我绝不会让任何人伤你。”陆姩眉眼微红,她知他心意,却终不能回。 “没人能伤我,”陆灏盯着她,从未有过此刻的贪念之相,“但你会。” 陆姩却无视他的言语,只是低下头,而后慢慢起了身。 陆灏想要的话没有等到。 他的声音在这寒冷的案室中响起,字字戳骨:“你若入宫,我便要萧明月死。” 陆灏像是早已知晓陆姩会做出这样的选择,才会这般不择手段对付萧明月。 旁人生死于他来说并不重要,但他心之所向,却不能受到任何伤害。 陆姩眼是真的走了,凭借陆灏的心性,别说一个萧明月,便是整个楚郡都为之遭殃。 此时狱中的萧明月还不知所以,只是觉得陈生案确实扑朔迷离。周交待她还算不错,顿顿饭食有肉,也不严刑拷打,只是不让家人探望,但是陆九莹可以通行。 周交很含蓄地点了陆九莹,说道:“天下之事,无非陆氏。” 陆九莹便知此事系于镇北侯府。 萧明月在牢狱中苦思冥想之时,等来了陆九莹。 她急切问道:“我师父没事吧?” 陆九莹摇摇头:“家中无大碍,只是二家主心急昏厥了过去,夜奴托我给你带句话,说在狱中尽管加餐饭,不必担心花钱。” “我能吃多少啊……”萧明月略显无奈,可转而听着话又觉得哪里不对。她看着陆九莹平缓温和的神态,靠近一些,“夜奴只会说与我同生共死,何时这般心大叫我加餐饭了?” 陆九莹浅笑说道:“自是我安慰了一番。” “可是陈生案发现了什么端倪?” “无关陈生。”陆九莹顿默,微叹一声,“此事关于姩姩。” 萧明月甚是不解:“这与镇北侯府何干?” 此时狱中并无旁人,陆九莹说道:“长安来了旨意,要陆姩入宫参与七皇子妃的遴选。” 萧明月不知前因后果,眼下莫名又来了个陆姩要入宫选妃,她只觉得额间发痛。这般茫然听着,揉了揉眉头遂而问道:“一会陈生,一会陆姩选妃……不是,阿姊,皇宫皆是陆氏中人,那都是你们的同宗族亲,这堂兄堂妹的如何能成婚?” “七皇子并不姓陆,他姓霍。” 萧明月陡然想起从长安来的那名霍家军。 只听陆九莹详情叙说:“七皇子实则是当今皇后的义子,其生父霍慎,拜大将军,封武侯,是举世无双的能将。霍氏一族颇受圣上器重,再者圣上宠爱皇后,给予七皇子的殊荣堪比亲生子。” 萧明月听得深切,问道:“那七皇子叫什么?” “他叫霍起。” “霍起……圣上既然如此喜爱他,赐个公主为妇便好,何故叫边郡翁主前去参与遴选?再者我们楚郡第一美人还相配不了他么,弄个遴选是瞧不起谁?” 萧明月一身是胆,抱着胳膊满脸轻蔑。 陆九莹又道:“我先头同你说过长明王与镇北侯所处局势,此番因为圣上遇刺而受到牵连的诸侯甚多,只怕陆姩入宫,不单单是遴选皇妃那么简单。” 萧明月一点就透,她小声问着:“可是圣上要为难镇北侯府?” 陆九莹不再多言,只是蹙着眉摇了摇头,也感知不出真正的深意。话至此处,萧明月又思索至起初,她这才后知后觉为何陈生案事关陆姩。 镇北侯府本该避嫌之时,却为了宋氏阑出案惊扰至长安,很难不在圣上案前落下一笔。此时借霍家名头召陆姩入宫,不论她能否嫁给霍起,怕都难以再回到楚郡。她或许会成为破风斩浪的金戈,也可为龙争虎斗后的弃子。 但小侯爷如此疼爱妹妹,怎么舍得她涉险呢? 萧明月逐渐冷静下来,对于陆姩入宫选妃与陈生案之间存在的联系,她的心中大抵有了六分猜度。陆九莹此时看向萧明月,二人凝视半晌,只听后者一声叹息:“我是命硬了些,但也不能这般糟践啊。” 那日,陆九莹独自走在路上,头顶传来吱吱声响,她一抬头便看见屋檐上蹲着只灵巧的鸟雀。鸟雀展翅欢快地朝她叫唤,丝毫不畏凛冽寒冬,它大抵只啄了些草屑便觉得心满意足。 苍穹任它自在逍遥,一生不受樊笼束缚。 她看了看天空又瞧了瞧脚下,人的这一方天地,终究是小了些。 这般走到镇北侯府前,陆九莹出于礼节先让门仆通报,只是这一次她拜见的不是楚郡翁主,而是小侯爷。 陆灏接见了她,礼貌询问来意。 陆九莹看着眼前这个拥有儒雅之貌,却满腹心计的人直言说道:“我有解忧之法可助陆姩渡过此劫,还望小侯爷高抬贵手,放了萧明月。” 她的暗示,不言而喻。 陆灏被人知晓害处丝毫不惧,甚至颇为凌厉地反问:“你能有什么法子?” 陆九莹的冷漠敛于唇角:“想要留人不难,就看小侯爷有没有这个胆量。” 第四十九章 归宿 萧明月被释放之时,周交就候在门前阶下。他端着手好整以暇地望着人,寒风鼓动的袖袍衬着身姿格外板正,俨然一副持重稳当的官派。 “案情已经查明,那妇人伪造陈生笔迹想要索讨些钱财,确实同你无关。” 萧明月晒着院中的阳光,抻了抻手臂说道:“人人都知杀人偿命,从她诉告起便是奔我的命去的,怎会贪图钱财?”说罢,转而看向周交。 周交半声嗤笑:“你问我?” “欸……” 此事着实让人无奈,萧明月觉得周交怕是同自己一般,都已被镇北侯府所裹挟,若是旁人县令大人也许还能相帮,可偏是陈生。 周交似乎知晓她心中所思,索性自己挑明:“你以为我是因着与陈生有怨,故而看着他这般下场吗?”不等萧明月回话,他点点头,“对,没错。” 萧明月看着周交淡了眸子,随后他别开脸,神情微凉。 “你要说我不是个好人,我认的。陈生欺辱文姬,动辄打骂,还曾隐瞒虐待亲生父母之恶事,他的死于我来说不值得半点怜惜。”周交默然片刻,而后仰面又道,“仁,人心也,义,人路也,舍其路而弗由,放其心而不知求,哀哉!” 周交欲指陈生,实则自省其身。 他虽为官,却没有为民正道,也是受之有愧。 眼看萧明月陷入沉思,周交又笑道:“换作是你,你要帮陈生吗?” 她确实不知该如何作答。 “回家去吧。”周交如是说。 萧明月见他不愿再多言,只得点了头,道了声劳累,遂而转身离开。直至走远了些,她又隔着长廊回头,隐隐瞧见周交还站在光下拢袖望着天空,不知是看那枝上雀还是风中云。 只觉得心中纠葛。 萧明月就此平安归家。 宋飞鹰先前虽然得了陆九莹的承诺,但不见人始终心慌,这厢等回了孩子,他又额外心焦。之前执意要给她说亲,岂料算了个倒霉命,这要怨起来,还是怨自己。 但瞧着萧明月失去亲事反倒松快的模样,宋飞鹰更是气愤。 她可不就是等着呢! 萧明月报了平安也没得到什么好脸色,但她知晓宋飞鹰心中忧虑,反倒有些愧疚。眼下的宁静也着实让人不踏实,总觉得镇北侯府的作为甚是蹊跷。 她惦记着陆姩要去长安参与选妃一事,本是要等宋飞鹰消怒之后外出探访,不想隔日兖州山阳郡遣派官吏到楚郡,将宋氏商队的十具尸骨送回乡来。 宋府当即着手操办哀事。 大敛那日,县令周交前来悼念后便辞官回乡,悄然离开了楚郡。 萧明月跪在灵堂前听夜奴小声说着话,大抵是周交瞒着百姓,无人送别的场景定是凄凉。她垂眸敛色,粗麻做的孝服裹在单薄的身躯上,眉前一缕青丝拂过面颊,顿显悲戚。 陆九莹是同崔文姬一道来的,烧香后继而慰问亲眷,再说些体己话。 萧明月抬头唤了声阿姊,陆九莹屈膝跪下,轻轻拥抱着她。 崔文姬随后也蹲下身来,道了声:“节哀。” 崔氏是诗礼人家,宋飞鹰自是不能轻礼,他亲自将人领到里间,再由阿迢和阿剑伺候些茶汤。后来崔文姬独自坐了会便欲起身告辞,陆九莹变了身份亲自送她出门。 二人远离灵堂后,崔文姬轻声开口:“九莹,你还是回金府吧,你的身份在这里不合时宜。” 陆九莹柔和回道:“没什么不合时宜的,都是一家人。” 崔文姬便知自己说什么,她大抵都不会听了。 分别之时,陆九莹突然唤住崔文姬,问她:“听闻楚郡新来的太守还是崔夫子的学生?” 崔文姬点头:“正是。” “崔氏门生皆有傲雪风骨,亦是饱学之士,为官乃百姓之福,天下之幸。” “我阿父倒是不强求他们有多少作为,但求胸怀坦荡,问心无愧。”说到这,崔文姬一笑,“只盼我阿父如愿,人人皆如愿。” 话至此处,陆九莹深深凝视崔文姬,这个待自己亲切、温柔的美丽女子,她本同师门中人一样,心存高远,抱负不凡。可自从成婚之后,女子似乎就变了,冗长纷杂的日子让女子成为妇人,为更多的事情烦忧。 但并不是说成婚不好,而是坏在女子只为情盲目,却糟蹋自己的心。 陆九莹的心底终究是难过的,她说:“靡不有初,鲜克有终。若人人都能如愿,自是圆满的。” 崔文姬只是微笑,并未回话。但她很清楚地知道,陆九莹意有所指,关于周交。 崔文姬坐上马车后撩开帘子,她本可以不说的,但还是想亲口告诉陆九莹。 她探出明媚的眸子,展露殊丽容颜:“我让你失望了罢,你一定想不到我是这样薄情寡义,不知羞耻的女子。九莹,我从未忘记过年少的志向,但也想过就此囫囵一生,其实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做什么样的人,我害了陈生,弃了周交,逝水无情我亦无情,我很后悔因为他们自误岁月,得不偿失。” 陆九莹唇瓣翕动,不知该说些什么。 崔文姬看了她一眼,想到二人情谊怕是到此为止,有些难过。 她说:“我还是能好好生活的罢。”而后放下了帘子。 陆九莹回到萧明月的身边,静静地守着。 萧明月虽背着身子,却隐不住颤动的肩颈和苍白的侧脸。宋飞鹰跽坐于旁侧,突然难以自抑地发出哽咽之声,遂而大哭:“痛失吾兄……悔矣!悔矣!” 灵堂一时凄楚悲切,让人痛心。 一家之长的宋飞鹰俯身磕地,哭得像个孩子般无助,可任他如何呼唤也求不回兄长。这跌宕人生,终要落为寻常一幕。 陆九莹的泪水夺眶而出,想到长明王府覆灭之时的绞心之痛,便如同身受。适才崔文姬说不知想做什么样的人,此刻身处莫大哀痛之中的陆九莹,倒明白了自己的内心。 她望向萧明月孤独的背影,只要亲近之人一世平安,吞雪含霜,皆甘之如饴。 冬至进九,寒彻刺骨。 宋家亲人终是入土为安。 那日陆九莹回府晚了些,她煮了饼饵带至北苑,发现金少君不在房内,而是倚于水榭廊下,愣愣地看着夜空洒在水面上的细碎之光。 廊下没有烧碳火,金少君蜷缩的双腿逐渐变得僵硬,露在寒风中的双手早已冻得通红。她抬了抬头,看了眼陆九莹又低下眸去。 陆九莹放下食盒,取下自身的大氅盖在金少君的肩上,却被后者猛地拍落:“何必虚情假意!” 金少君挪动双腿却感到酸麻无比,她甫一起身便摔倒在地,陆九莹不恼不笑,只是静默瞧着她强硬地抓住木栏,将身躯拖拽而起。待人坐稳后,陆九莹这才一并坐在旁侧。 “少君,何必如此为难自己。” “你不帮我便罢了,现在还同他们一样想来笑话我吗?” “无人笑话于你,”陆九莹看着少女淡漠说道,“从始至终都是你轻视自身。” 金少君咬着唇,愤恨地瞪着她。 陆九莹迎上目光:“你与蒋承之间,不也正是一厢情愿,自欺欺人。即便蒋承犯了死罪,你也要想尽办法去救他,却不问他所为何故,是否害了人。” 关于蒋承所为,金少君心下清明,却不愿面对。 “李太守调任长安,周县令也辞了官,整个楚郡大抵都换了人,就算你能寻到人相帮,只怕蒋承也等不到。” “但我总要去救他,今日求不到,便明日去求……”金少君倔强地抹去眼泪。 陆九莹心中叹息,倚靠着木栏继续说道:“你从小便是这般固执,凌氏纵容,老夫人恩宠,她们道你不知所谓,我却认为你过于重情。少君,人生苦短,必先爱自己,再是旁人。” 月下寒影,不过一夕。 不管远赴荆棘,还是风尘相望,都只是别来之苦。 “若救蒋承的条件,是让你用此生幸福为交换,你还愿意吗?” 金少君凝着泪眼有些微愣,只听陆九莹又道:“若你说愿意,我便保蒋承一命。” 蒋承一身粗衣被逐出了憉城县,且终身不得踏入楚郡。 那日在城墙之上,陆九莹与陆姩站在远侧,看着金少君望向远方的背影,少女竟然一滴眼泪都没有流。她的情意是被他人所不解、所不齿的,就连蒋承也从未付出过真心,从始至终都是她的一份苦相思。 金少君所埋藏的一切信念,皆在此刻殒没。 他们就此别离,于陌上风雪,于冬寒高台。 陆姩转而望向沉默不语的陆九莹,指尖隐于袖中拧了又拧。许久,她还是问道:“你不打算告诉阿渺吗?” 陆九莹回过神来,远处山野传出阵阵嘶鸣,半青的树林如同湖水般划出涟漪。 她嗅了嗅凛冽的空气,而后说道:“我是得亲自告诉她,若不然会怨我的。姩姩,长明王府没了,李氏没了,那场浩劫就剩你我二人,上苍见怜,总得有一个要如愿以偿吧。” “为什么一定是你呢?” 陆姩突然就红了眼,她伸出手来握住陆九莹,微凉的手心相对时缓缓传出暖意。 “若天遂人愿,得以世事安稳,”陆九莹从未有此刻这般坚定,“那便正合我意。” 第五十章 遇缘 前街有几家邻里一直在宋府帮衬丧事,男子们包揽重活,妇人们则担起衣食。今日卖烤饼的胡婶平旦时分就起了身,烤了一箩筐的饼子,还煮了羹汤,一个人推着板车拉来了宋府,算是结束后慰劳的心意。 众人歇息时,胡婶欲言又止的,还是忍不住同身侧的妇人咬耳:“这萧娘子着实命苦,你可知她前脚没了亲事,后脚那郎君就寻到新妇啦!” 妇人听闻略显诧异。 胡婶擦了擦额头的汗珠,晒着阳光吁了口气:“这话我都不知道该不该和宋二说,他心伤得很,只怕是伤口撒盐哦!” “孙府讨的哪家新妇?” 胡婶啧了声:“你说巧不巧,萧娘子不是有个好姊姊,金府家的九翁主晓得不?” “九翁主心善的,先头一直同我们在一起做事,新妇是九翁主?” “那不能,”胡婶拍了拍大腿,说道,“是九翁主寄居的金府,大房有个独女叫金少君的,孙府看上人家啦!” 旁侧众人其实都听到了,另一妇人插言:“呦,这事做的不人道。” 就连男人们都忍不住说上一嘴:“是啊,就算相师没合出好八字,那也是人家明月先找的夫婿,金府怎么能抢呢?” “有理!欸,也不算是夫婿,未婚夫婿。” “什么未婚夫婿?不要玷污我们萧娘子的名声。不过就合了八字而已,对方长了个什么囫囵样儿都不晓得。” “我给孙府做工的时候见过,有鼻子有眼的。” “我们萧娘子模样也是很俊的!胡婶那个憨儿子做梦都想娶回家呢。” 胡婶探头去寻是谁说这话的,她瞪着眼睛:“我那憨儿子他配吗?什么人不好找,给我找了个恶妇……” 众人低笑几声,胡婶正欲起身去筐中挑那些被恶妇囫囵揉做的饼子时,恰好看见一脸青色的宋飞鹰转身走了。她这才觉得坏事,赶忙去寻了萧明月,将金少君与孙氏侄子要结亲的消息告知。 萧明月去找宋飞鹰的时候,后者独自坐在院中一隅,依在枯树下。 宋飞鹰瞧见人来,连忙眨动双眼,将泛出的泪花挤下去。而后,他哑着嗓子说道:“金家那丫头一声不吭就把你的郎婿抢了去,我倒是想问问金如晦是何意,还有那个孙氏,怎么这般欺负人。” “哪里是我的郎婿,”萧明月心中既无奈又心疼,她蹲下身来,将粘在宋飞鹰身上的泥土拂开,“不过是合了八字,郎未娶妾未嫁,人家怎的就不能再多寻一寻了?” “那个倒霉相师算出倒霉命来,弄得憉城大都知晓了,他们两家要是在这个风口结亲,有没有想过你要如何自处?” “我不碍事的。” “我有事!”宋飞鹰倒真的委屈上了,他拍着胸脯呐喊,“我家的孩子谁都不能受欺负,尤其是你!” 萧明月望着这个待自己如亲生的男子,他向来一身倔骨,外刚内柔。以往宋寅虎还在的时候,他也是个有家人撑腰的大孩子,一想到此处,萧明月轻柔哄道:“我怎么会受人欺负呢,前街十八户,谁不晓得我是个刺头儿,都说小娘子家的为何那么刁蛮,我便说道,家中师父养得好呀。” 宋飞鹰是被气笑的,他睃了一眼,别过脸去。 “但是师父不必气恼,我们凡事都要讲个道理,若是因为旁人说的话做的事不如自个儿意了,便去寻他人之错,确实很难堪。”萧明月想了想,又说,“阿父与孙家还是有些情义的,孙氏要是这般作为确实欺负人,就算师父不说,我也要给你寻理去。” 宋飞鹰回头叹道:“傻渺渺,师父是为你不平,怎么又变成我受欺负了。” “我要保护师父的。”萧明月将脑袋搁在宋飞鹰的胳膊上,望着他说,“既是一家人,自是风雨同舟,荣辱与共。” 二人相坐的地方,虽是泥土干涸,却也能在枯木逢春之际,再发生机。宋飞鹰晒着光,照的心间格外温暖,他最心疼的孩子果真长大了,懂事了。 宋飞鹰笑笑,在萧明月看不见的另一面,眼角滑过一滴泪。 萧明月为了让宋飞鹰心安,还是想去金府询问一番。岂料刚出门,便看见金府的马车停在路边,陆九莹开了扇门冲她招手:“阿渺,来。” 萧明月上车后,陆九莹将焐热的绒毯盖在她的膝盖上,两人并肩坐着,马车徐徐而行。 “阿姊是要去哪?” “去孙府。” “可是为了少君的亲事?”萧明月哈了一口热气,搓了搓手道,“她何时与孙家相识了?” 陆九莹回道:“原来你已经知晓了,我来寻你便是要细说此事。” 金少君应了承诺愿意嫁作他人妇,以此保蒋承一命。陆九莹便寻了一户和善的人家,请了城中顶有名气的老妪做媒,双方有意向之后便由老妪请人合八字,说来也巧,给金少君合八字的恰是被宋飞鹰挑了门头的相师。 相师并没有替金少君算出什么富贵命来,倒是意外发现她与孙氏侄子有些缘分。相师只将此话告诉了家中妇人,说二人命格有利男方子息,更有长寿招财之命,岂料没几个时辰,嘴快的妇人便将消息送到孙府,阖府上下人尽皆知。 孙华灯被族中长辈催促,叫她出面向金府提亲。但孙华灯没有照办,她打听到金府家中亲情颇为淡薄,心里是有些不愿的,甚至侄子都觉得此事荒唐,怎能破了人家原本的姻缘。 于是,孙华灯给掌家的陆九莹递了拜帖,但她毕竟是长辈,陆九莹回了帖子改为晚辈登门。孙华灯应了,但是叫她请萧明月一道前来。 萧明月知晓详情后,倒不是多么在意孙华灯侄子结亲,而是陆九莹让镇北侯府放了蒋承。她以为陆九莹耐不住金少君恳求,还是心软了。 萧明月说:“蒋承心不正,只怕他今后多有手段。” 陆九莹回她:“正是因为如此,他才不能留在这里,少君也应该就此同他划清界限,若今后能有夫家相帮,也是幸事。” “你是怕今后金二叔和秦氏会为难少君。” “是有此担忧。” 萧明月就说:“亲事可从长计议,倒也不急一时,少君还可等些年头呢。” 说到此处,陆九莹将搁在绒毯上的双手隐于里头,她笑笑:“若真有缘分,何不抓住呢。” 马车到了孙府前,孙华灯就站在台阶下等着她们的到来。 孙华灯的模样真是越发明亮,她一身芙蓉红掩于灰墙处,比那枝头的腊梅还要娇艳。但前来的两位小娘子更是有美貌风姿,萧明月素衣加身,清冷的眉眼格外动人,陆九莹则柔婉高洁,好似夏日之荷。 两个晚辈先颔首行礼,孙华灯点了点头。 “这便是九翁主了,到底是皇室宗女,有着与生俱来的贵气。” 陆九莹含笑道:“听闻孙娘子美貌聪慧,卓尔不群,今日得以相见是九莹的福分。” 萧明月瞧着孙华灯弯了眉眼,一副欢愉模样,口中那声婶婶都不好意思叫出口了。孙华灯欲迎二人入门,正要迈腿上阶的萧明月忽然反应过来家中丧事刚过,她顿了顿。 前头的孙华灯回头望她:“萧渺,做什么呢?” 陆九莹也回头。 萧明月微微红了脸,说道:“婶婶,我险些忘了家有丧事,这般登门怕给你们带来晦气。” “是吗?”孙华灯一脸认真的模样,侧头说道,“进来让我瞧瞧,能有多晦气。” “……” 孙华灯迎着她们来到自己的院中。 经过石桥的时候,冻结过半的湖面上游过一群水鸭,河边有仆人在凿冰喂食,用竹竿撵着它们上岸。 萧明月探头看了眼说道:“好肥的鸭子。” 孙华灯闻言停下脚步,站在桥上喊了声:“捉一只,炖了来!” 陆九莹望向萧明月,抬袖掩笑。萧明月顿时有些尴尬,小步追了上去同孙华灯说道:“婶婶客气了。” “不客气。” 三人来到厅堂里间,炉火已将屋舍烤得暖烘烘的,食案摆在离火地恰好的位置,茶汤与甜饼也已准备妥当。三人相对而坐,顿觉舒坦。 孙华灯从火炉旁取了两个炙烤的柑橘,剥开后递上去:“润润喉咙。” 两个小娘子接过来乖巧地吃着,惹得孙华灯笑出了声。 孙华灯说道:“九翁主不必拘谨,萧渺么,你吃得也太认真了吧。” 萧明月险些被甘甜美味的橘子汁水呛着,她抿抿唇随后跟着笑:“婶婶家的橘子真好吃。” “今日我让九翁主一道带你来,可不是光吃橘子的。渺渺,我想问你,若是我家侄子同金少君结亲,你有意见吗?” 说到正事,萧明月坐正身姿,遂而回道:“先前不知其中内情,听九莹阿姊说后我倒是觉得此事颇好,我与郎君不相识不相恋,算不得什么人,哪能有什么意见。” “如此便好,我担心宋二家主心头不舒服。” 确实很不舒服。 萧明月笑笑:“他舒服呢。” 孙华灯又问陆九莹:“你为金少君说亲,可是因为蒋承?” 孙氏中人也是有些门路的,欲想骗她绝不可取。陆九莹也从未想过要隐瞒什么,她如实说道:“少君年幼,不识人心,蒋承被驱离出郡也算是挽救了她,家中大房主母回乡养病,老夫人也走了,只怕少君此后无人撑腰,这才是我为她寻亲的忧心之处。” 孙华灯端起漆木耳杯,抿了口茶:“说句实在话,少君娘子与蒋承之事,我有所耳闻。前些日子她不是还举着火把险些烧了宋家么,我那个憨厚侄子,怕不是她的对手。” 萧明月咬着柑橘一旁说道:“少君才十五岁,你家侄子十八岁了,真要论打架,少君哪能是对手。” 孙华灯瞥她一眼:“得亏你没嫁进来,若不然也是鸡飞狗跳。” 陆九莹说:“有情人方成眷属,他们双方若是没有真实情感,也是难成事的。孙氏门第不低,金氏也略有家财,条件有了,便只剩二人的心意。” “说的是,也得看他们能不能对上眼。” 虽说孙华灯对陆九莹有些好感,但结亲的是金少君,她心里头多少有些不愿。奈何家中长辈偏认命理,只要有利子息,福寿绵长便是最好的。随后孙华灯又问了些金府家中事务,也算是走了个美好过场。 孙华灯端着茶汤望向正在咬甜饼的萧明月,这小娘子活泼可人,怎么就不能嫁进来呢。 萧明月与陆九莹在孙府用了饭食后才告辞离去。 落日西斜,马车在城中穿行着,车上的人昏昏欲睡。 陆九莹看着萧明月半垂眼眸,心有叹息。她掀开半边帘子眺望天边,火红的光线笼罩着憉城,人们大声地说着话,加紧回家步伐,而后庖厨燃起白烟,便在饭香中等待夜晚降临。 生活就此日一复一日,平淡又安稳。 陆九莹几次想喊醒萧明月,可话到嘴边又都咽了回去。待将人平安送到家后,她也回了府。 金少君就在西苑等着,她拢着披风喊了声姊姊。陆九莹望着少女,说不上什么感觉,但就是觉得金少君像变了个人。 陆九莹说道:“我去拜访了孙氏,她与家中侄子感情甚笃,意思还是想让你们先见上一见。” 金少君点了点头。 陆九莹看着她低沉的模样,便说:“但你若是不愿,我就回绝。” “我愿意的。”金少君半天才挤出一个笑来,“挺好的。” “你心甘情愿便好。” 金少君闻言有片刻沉默,她颔首退去,走了几步又重新回来。她冷着一双眸,眸中没有半点生气,丝毫不是妙龄少女该有的模样。 她说:“这件事情我并不是心甘情愿,是你用表兄性命相逼而来。” 陆九莹没有回话,而是耐心地等着金少君后面要如何说。 “直到表兄要离开的那天,我都是恨你的。”金少君盯着陆九莹,确有几分愤恨之色,可随之眼眸里的滢滢之光将恨意冲淡,变为畅快。 “那日我送离表兄,在城下想与他私奔天涯,可他听闻我与你交换的条件后,竟然让我立刻嫁人,因为他想要一个回来的机会。那一刻我才真正意识到,从小呵护我、疼爱我、教我道理的表兄,已经不在了。” “他那时若真要同我远走,我一定头也不回,便是镇北侯府将我们都杀了,也绝不后悔。”金少君慢慢红了眼,泪水无声滑落,“但我一人的心意不够啊,我终究是输得一败涂地。” 陆九莹走上前去,替她擦去眼泪。 “你的人生刚开始,岂知会败?” “喜欢一个人好痛苦……” 金少君说着双手捂脸,忍不住抽泣起来。 生母骗她,表兄骗她,最亲近的人皆是骄纵于她,行至人生道路的半途才惊觉,身侧竟无一人守望。金少君痛恨自己不争气,也懊悔这十几年来活得恶劣,无人教她向善。 但她骨子里还是倨傲的,偏不肯认输。 直到现在,也不会说出一句我错了。 陆九莹想,大抵金少君还需要往路的前头再走一走,方知深情难得,唯己真心可守。 第五十一章 坦言 孙华灯以为家中侄子定是瞧不上金少君的。 年轻郎君与娇俏少女在孙府经营的一家酒楼中相见。少女格外冷漠,伏在食案上只管吃东西,郎君亲眼瞧着她吃光了盘中所有的菜肴,就连那碗人人都说有膻味的芜菁羊肝羹都被悉数入腹。 郎君问她:“少君娘子喜欢吃哪道菜?” 金少君沉默地指了指那碗肉羹。 “为何?” 非要郎君一问一答,金少君才说:“芜菁开胃。” “那你不觉得此羹腥膻,难以下咽吗?” 金少君终是抬起眼皮,说道:“不觉得。” 郎君皮肤黝黑,模样平凡,与乡野埂间的那些田舍郎并无大致。他闻言面露喜色,甚至脸颊有些微红,只不过碍于模样叫人瞧不出来。他将自己食案上的肉羹又端了过去,上头撒着几片胡荽,询问少女能吃否。 金少君嗅着胡荽特有的刺鼻气味,拿起木匕舀了一口,遂而将饭食吃得干净。 郎君跽坐旁侧,看着冬日暖阳穿过雕窗落于她的眼睫之上,即便少女满目悲情但还是努力加餐饭。他好事农桑,知晓粮食为天下之大本,它不仅是人们肉体所需,更是心灵苦痛的慰藉。于是每做一顿饭食,总是希望有人能感同身受,五谷生长的意义又何尝不是人生道路上的风雨之事。 那一日,郎君颇有所获。 孙华灯在家问他娘子如何,郎君竟笑着说:“浮生一遇,幸甚至哉。” 孙华灯满脸惊诧,不可置信地复问:“她同你说了什么话,又做了什么事?” “都没有,”郎君说,“就是很好的小娘子。” 孙华灯有些小心思,于是刻意揶揄:“这么好的小娘子举着火把要烧了人家府邸呢。” “实乃性情中人。” “她苦苦相恋表兄不得!” “所遇非良人。” 孙华灯瞧着聪慧的侄子出去一趟,回来就生出傻态,不死心地问上最后一句:“小娘子一无所长,你也觉得好?” “能吃饭食,便是福气。” 孙华灯彻底无言,真是各花入各眼,终究造化弄人啊。 孙府喜爱金少君,这让金家人深感意外。 他们如何都想不通刁蛮无理、不识礼数的小娘子竟然能讨到这么好的亲事,孙氏注重礼节,表明三年后可让金少君入府,但因着小郎君喜爱少女,便由孙华灯亲自将祖上传世玉珏送来以定心意。 金少君佩戴玉珏,名义上也算是孙府的新妇了。 三房金不染一家待此事尘埃落定后,便决意回长安。临走时周氏极不情愿,她跟着金少君旁侧嘀咕了不少话,大抵叫她不要将手中的钱库钥匙交出去,最好借助夫家之势站稳脚跟,坐上主家之位,话间还说需要她时,定能快马加鞭地赶回来。 金少君无言应着,待周氏走后没多久,金不染又偷跑回来仔细叮嘱:“从今以后,你谁的话都不要听,自个儿掂量。”看着孩子孤寂的模样,他深深一叹,“少时辛苦些,老来也不一定幸福,不管如何,还是珍惜当下罢。” 三房离开憉城的那日,阖府送别。 分明没有血缘之亲,也无浓厚情义,可巷中离别的一幕依旧让人心头凄凉。 金如晦看着金不染冲自己挥手,他喃喃出声:“三弟啊,要不留家过年吧……” 金不染面上有几分为难之色:“次兄,想我就托人写信,我便回来看你。”身旁周氏拢了拢衣袖,轻蔑地别过头去,都捞不到什么好,还不赶忙走。 都道父母在,尚有来处,金不染即便不是亲生子,心中也是惦记着家的,如今金老夫人离去,这条归途之路不知与兄长还能有什么由头相见。 他能依傍在身的,怕也只有金氏之名。 金府至此,便分了陆九莹的掌家之权。 秦氏大大小小收了孙府的很多礼,因着今后少不了来往,她便将双方之间的礼单悉数告知陆九莹,还询问了些孙家妇人之事。 陆九莹皆妥帖回复。 末了,心直口快的秦氏还是问了陆九莹:“你如此急切地要替少君说亲,可是怕我今后会抢了她的钱库钥匙?” 秦氏的心思与旁人不同,她起初看人定是要将对方往坏处猜想,时候久了再给点好。若是一开始看谁都是好人,今后受到的每一处伤都是往心窝子去的。 陆九莹比旁人更能了解秦氏,还是来于金少仪。 她回道:“比起忧心叔母会欺负她,我想的更多则是家中有人能够帮你。” “帮我?”秦氏神色微变,她不解问道,“我这样对你,为何还想着帮我?” “金老夫人毕竟护我多年,再者,你是少仪君的阿母。” 秦氏敛下眸来,金少仪永远是她心中的痛。她与金如晦都没有尽到父母应有之责,长年累月的争吵使得这个家的隔阂越来越深,长辈们不知子女心中所想,子女也不会开口诉情,同在屋檐下却不似一家人。 “九莹想替少仪君问一声叔母,现在可有懊悔?” “自是悔恨不及。”秦氏并不隐瞒内心所想,都到了这个时候,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她道:“其实我与金如晦起初并不似这般剑拔弩张,我一心想让二房面上有光,生了少仪之后便随着君姑打理家务,旁人不能做的我能做,吃不了的苦我亦可受,但这些努力并没有让金如晦另眼相待,而是讨了无数的委屈回来。” “我不知道哪里做得不好,只知道自己做得还不够。就这般铁了心地过了一年又一年,我与大房三房为了中馈之权争得面红耳赤,到了最后都忘了何故至此,夫君与孩子的心思也早已不知。” 陆九莹静静地听着,只觉得妇人的心思变得明净起来。 秦氏说:“但你若问我万事重来,还会不会如此,我大抵还是会的,也许这就是命。” “叔母觉得没有讨得郎婿怜惜而心中懊悔,错过少仪君的成长深感愧疚,是也不是?” 秦氏心有酸楚,她深吸了一口气:“是。” “为何没有关心自己呢?” “什么?”秦氏惘然。 陆九莹长身玉立,说出秦氏心底的真正纠结:“为人妻为人母之前,必先是自己。叔母备尝辛苦却无人赞赏,可你并非就此舍弃心中所念,无论是少仪君遇难,还是老夫人仙逝,在所有人都想要争夺家财的时候,叔母仍在操劳家事,未有一日懈怠。” 秦氏丧子丧母也能将药铺田产打理得井井有条,其所为在旁人看来是铁石心肠。她自己的内心也以为,是骨子里的薄情在作祟。 “叔母是懂得自己想要什么的,九莹觉得没有错。”陆九莹并非因为同是女子就帮着秦氏寻理,她说道,“人这一生,总不能什么都想要,但能做到的必要倾尽全力去争取,错过的情义若能寻回自是好的,若不能,也拿得起放得下。” 秦氏望着她,心口像压了块大石一般透不过气来。半晌后,竟觉得呼吸畅快了。 “我替少君说亲从来不是针对二房,若是如此,就不会助叔母拿到掌家传印。” 二人间有短暂的默然。 陆九莹柔和的声音轻轻化开:“叔母,总有人靠近你是心怀善意的。” 又一场大雪,憉城楼阙苍茫,仿若天上之景,人间嫣红女子便如琪花瑶草。 陆九莹换了身新衣裳,花枝缎锦,襦裙曳地,她叫上萧明月一道前去镇北侯府与陆姩吃花椒染炉。萧明月也已换下素服,穿着暖和的袄裙,在外头又裹了件云白色薄氅,得了宋飞鹰的允许还带了一坛梅花酒前去。 宋飞鹰看着她抱着酒坛飞快地踏步下阶,将人唤住。而后回屋取了雨簦递上去,又随手解下她腰间的小赤鞭:“到人家做客带着鞭子作甚,这雪大着呢,落在衣服上沾湿了身子,一定要撑雨簦。” “师父有心。” 萧明月出门坐上陆九莹的马车,路上她拍拍怀中酒坛:“不知那小侯爷是否待见我们,要不将梅花酒赠予他罢。” 陆九莹于旁侧认真想了想:“他应当不喜。” 未知陈生表婶之前,萧明月以为陆灏心思纯正,现下后知后觉倒觉得走了眼。陆九莹瞧出她的心思,安抚说道:“不怕,我们只是寻姩姩,不寻他。” “不知姩姩要去长安一事如何了?” 陆九莹笑笑:“今日就不讲这些了罢。” 萧明月点点头:“听阿姊的。” 三人依旧是坐在那飘雪的窗下,白气蒸腾,举卮欢愉,萧明月眉眼清明,颇有风姿:“愿岁并谢,与长友兮。” “平安。” “喜乐。” 温热香甜的梅花酒入腹,萧明月举箸给两位小娘子分别夹了烫熟的葵菜:“翁主们慢用。” 陆九莹与陆姩笑而不语。 瑞雪纷纷,舍内宜人。 萧明月松快身子同她们说着话:“我家梅花酒尝着可好?” 陆姩点头:“甚好。” “我曾同九莹阿姊说过想开一家酒肆,看来还是有些希望的。”听萧明月说道此处,陆九莹放下牙箸,陆姩如是。 她继续说:“家中此番遭难,师父恐无力行商,我们欲想在憉城做些事来。天下不禁酒,人人皆饮,若要营办酒肆切实可行,往后若生禁酒令,我们只需顺时而变改为食肆也恰有好处。阿姊,金府事情已了,你可以来同我一道琢磨。” 陆九莹没有想到萧明月这么快就想要操办酒肆,就在她沉默之余,陆姩接过话来:“倒是个好生意,只是酒肆好开佳酿难成,还需要好好琢磨。” “可不是,”萧明月一说起做生意,也算有些门道,“我们以往途经各郡,佳酿最是难得,但只要不在一处,那些好的酒肆也能敞开心扉传授酿法,阿姊在清河乡会种黍米,若我们联手不难成事的,对吧阿姊?” 陆九莹抿了口梅花酒,笑了笑。 陆姩看了她一眼,也跟着笑:“那真是极好。” 直到离开镇北侯府,萧明月对于要开的酒肆还心心念念。原本是要上马车走的,陆九莹撑开雨簦替萧明月挡住飘雪,她轻声说道:“陪阿姊走一段路吧。” 两姊妹走在松软的积雪上,步步浅印,所幸雪中无风,吃过染炉后身子也很火热。陆九莹心底原本有些怯弱,直至萧明月将自己的薄氅解下系于她的身上,便定心做了决策。 她停下脚步,望向萧明月。 “今日我不让你问陆姩入长安之事,实有缘由。” “因何?” 陆九莹吸了一口冷气,险些呛了嗓子,她握拳轻咳两声遂而说道:“因为,她不用去长安了。” 萧明月安静地听着 “阿渺,长乐未央,长毋相忘,你于楚郡,我亦有自己的归处。”陆九莹艰涩地将话说出口来,“我想去长安,参与七皇子妃遴选。” 第五十二章 欺君 萧明月看着雪花落在陆九莹的肩上,发怔问道:“阿姊要……去长安?” 陆九莹微微颔首,她道:“霍氏神勇,举世无双,霍起更是誉有长安第一勇士的美称,若能嫁给他定是欢喜的。渺渺,旁人总说我年岁大了,肆意蹉跎岁月,但我只是想等一个知心人。” “你与霍起从未相见,怎知他就是你的知心人?”萧明月分外焦急,“即便霍家神勇那又如何?他们操的是国家事,天子心,难道嫁给他要一道去战场谈风弄月,以诉衷情吗?” 陆九莹闻言斥责她:“你不可如此侮辱霍氏。” 其实萧明月并没有这个意思,她晓得温婉儒雅的姊姊不愿过那种刀光剑影的日子,向来只求安稳静好。她唇瓣翕动着,默默道了句:“我错了。” “我知晓霍家的使命,就如同你知晓宋言的凌霄之志,既然将来注定要嫁人,何不嫁一个自己倾慕的,即便要为此颠沛流离也是心甘情愿。”陆九莹握着竹柄,手心微微发热,“眼下有机会争取,就无需犹豫。” “可那里是长安,很远很远。” 二人喉间皆似被落了块石头,堵塞无言。楚郡这般大小的土地都有女娘从憉城嫁予他县后,一生未能回乡,若远嫁长安高门,恐永无复见之日。她们以前憧憬着同住一个屋檐,无论风雪,提灯便见。 萧明月撇开离别的哀愁,清理思绪。 她觉得此事过于简单,待察觉到不妥之处时突然问道:“长安要的是陆姩进宫,阿姊如何能去?” 陆九莹不显慌乱,心如明镜,她抬眸说道:“确切来说,圣旨要的是楚郡翁主,我与陆姩皆是,他们并未有所特指。” 萧明月闻言一脸震惊,根本没有想到她竟然敢这般行事:“如此取巧,可是欺君!” 确是欺君。 那日陆九莹问陆灏是否有胆量相抗,陆灏蔑然笑之。他从不畏惧孝帝,更不怕后世唾骂,就算反了这天也绝不手软。 陆姩是他隐于心口的唯一动容。 他们都知道陆姩的身份绝不能被泄漏,故而陆九莹的取巧之计恰是能阻拦陆姩进宫。 陆姩对于此法有些迟疑,可耐不住陆九莹相问:“若入长安暴露罪将之后的身份要如何?累及长明王与镇北侯又要如何?” 即便陆姩最后严守身份,没有当选七皇子妃,她怕是也回不来了。与其惶惶终日,不如守在楚郡尚有余地。 陆九莹怎知欺君不是杀头大罪,但有楚郡翁主之诏在先,她还是有把握能寻得生机。 陆灏得了此法,自然也依言放了萧明月。 萧明月不知陆姩为罪将之后的真实身份,也不明皇室宗族间的尔虞我诈。她只念着如此投机取巧一不小心就能丢命。 “那可是主宰天下的皇帝啊!” 陆九莹说道:“我终是林义王府最后的血脉,若成功嫁给霍起,孝帝不能亦不会杀我,镇北侯府自然也能平安无事。此事一举两得。” “可阿姊有没有想过,此番是各州遴选,又如何能确保一定会成为七皇子妃?” “不能保证,但我会尽最大的努力。” 萧明月顿时哑然。 大雪无声旋落,一如她此刻微凉的心境。 “以往有何事阿姊都会同我打商量,为何要替陆姩去长安这么大的事情竟没有告诉我?” “事多繁杂,倒不知如何开口。” “一定要去吗?” 陆九莹心间酸楚:“我意已决。” “何时前往长安?” “岁首过后,立即动身。” 那便只剩半月有余。萧明月任凭悲伤涌出心底,于那双清丽的眼眸中化为蒙蒙雾气。她难以接受突如其来的分离,也对陆九莹的决定深感失望。 陆九莹看着她的眼角泛泪,却也无法安慰。 萧明月等着姊姊还能说些什么,可她只是为了告知此事,再无其他。陆九莹也有难以解释的隐晦,这便如同亲手将人推开,不愿交心。 萧明月就此转身离去,与风雪融为一处。 陆九莹却站在苍茫的天地之中,寻不到归途。 宋飞鹰与夜奴在厅中围着炭火叙话,还暖了些许烈酒。宋飞鹰取笑夜奴酒量不如女娘,后者顿感羞耻,一碗下肚险些呛过气去。 他们瞧着萧明月冒雪回家,头也不回地往后院走去。宋飞鹰隔着扇门喊了声:“给你的雨簦呢?” 无人应答。 夜奴涨红了脸也眺头望着。 宋飞鹰嗔道:“又不听话。” “我去瞧瞧。”夜奴麻溜地起了身,抓走了烤好的地豆子用袖子包着,遂而弯腰拾履,却险些栽了跟头。 宋飞鹰赶忙扶了一把,操碎了心:“你慢些。” 夜奴敲门进屋,看到萧明月直着腰背坐在书案旁,望着半合的窗外。 “呀,忘了给你关窗。” 夜奴将热乎乎的地豆子放在萧明月的案上,赶忙燃灯合窗,将那落进来的雪水清扫干净。从他忙碌完再坐下,少家主始终未发一言。 “怎么了?” 萧明月还盯着紧闭的木窗,直到夜奴剥了个地豆子塞进她的嘴里,方才缓了神色。 齿间有酥脆浓香之感,她蔫蔫开口:“无事。” 夜奴还在剥着,跟上问道:“姩翁主家的染炉好吃吗?” 萧明月嗯了声。 “有没有说我们家的梅花酒香甜?” “嗯。” 夜奴将烛火挪得近了些,借着酒意上头开始滔滔不绝地诉说酿酒心得,末了他道:“等过了岁首,二家主说征些杂作入府,一道试着学酿酒。适才我们连酒肆的名字都想好啦,少家主猜猜?” 萧明月抬起指尖在案上碾起了干壳,并未接话。 夜奴歪着脑袋看她,清澈的眸子眨了眨:“叫日月明,我起的!二家主还夸我书读得少也是好事,头脑简单!” 他说完自顾笑着,十分欢愉。 “夜奴,”萧明月出声唤他,忍着心头落寂说道,“我们要开酒肆,师父开心吗?” “自是开心。二家主还说这是你的心意,无论如何都要去做,再者你同九娘子那般要好,若她愿意便可搬来与我们同住,今后一道赚些金钱,管你们老来乡野农桑还是游行四海,他都不管啦。” 宋飞鹰终是抹不,孩子想做什么便去做什么。萧明月知晓师父心意,倒有些难受。 她看着跃动的火光,一时失神。 夜奴将胳膊搭于案上,脸贴在臂弯处轻轻吁叹:“少家主,我们熬过今年的悲苦,明年一定是幸福的对不对?这个家有你在真好,我什么都不怕了。” 他开始有些醉态,坐姿也慵懒,就这般照着烛火半敛着眸,沉沉地呼吸着。半天没有等到少家主的回话,他又轻喃出声:“我们一家人要永远在一起。” 一家人要永远在一起。 萧明月突然顿感无力,缓缓垂下手来,她撑着松软的垫子久久不动。 萧明月没有想到陆姩会来寻她。 陆姩也大抵知晓陆九莹前往长安一事会让两姊妹有所隔阂。所谓当局者迷,作为旁观者有必要点醒她。 “上次你因陈生表婶诉告入狱,确是镇北侯府所为。我阿兄这人心性固执,行事有所偏颇,若不是九莹阿姊从那份诏书中寻出解决之法,我们所有人都怕是艰难险阻。” 萧明月只怪陆九莹不同自己商量,却忘了她因何故要替陆姩入宫。寻知心人这话对也不对,陆九莹怎会因为一个男子就冒此风险呢。起初她站出来,不正是因为自己身陷牢狱吗? 陆姩望着萧明月,眼底生了几分凝重。 她说道:“九莹阿姊心怀大义,她替我入宫除了平复镇北侯府,更有相护天下之心,但这一切若与你相比……渺渺,她只会义无反顾地帮你。” 萧明月红了眼眶。 “那日你说愿岁并谢,与友长兮,我想她亦如是。” 第五十三章 离合 (第一卷完) 直到小寒来临的那日,萧明月都没有出过自己的院子。 宋飞鹰说:“《内经》有言,早卧晚起,必待日光。此冬气之应,养藏之道也。再者她以往天不亮就耍鞭子也扰得大家睡不好,歇着倒是清净。” 夜奴一听少家主这般会养生,便让阿迢和阿剑炖了人参鹌鹑,特地给她补身子。本想着邀功讨些赏钱,岂料美味的鲜汤入了他人之腹。 那日陆九莹来府,以金家长辈之名给宋飞鹰送上拜年礼。她递上锦盒,道了句平安顺遂。锦盒外绣着云霞花簇,里头搁着一对精致绝伦,色彩清丽的玉耳杯,杯底刻有“君幸酒”的铭文,宋飞鹰虽然不是风雅之人,但此礼也深得他心。 “九翁主客气。” 宋飞鹰欢喜之余连忙去削了一节甘蔗,递给陆九莹尝鲜,顺道叫夜奴去喊萧明月出门待客。但夜奴并未将少家主请来,只得二家主亲自去请。 那时萧明月伏在书案上捧着竹简翻阅,神色淡漠。宋飞鹰在旁嗔道:“平时九翁主来访你多想插对翅膀飞出去,怎么今日还端起读书的样子来了?” 此时夜奴将炖好的鹌鹑送来,说道:“九娘子已经走啦。” 萧明月这才端不住了,赶忙放下竹简连披风都未穿戴,接过夜奴手中的食盒便追了出去。她穿过廊院走出府门,瞧着金府的马车已然行远。 “阿姊!” 萧明月小心翼翼地护着食盒,一边迈步欲追上前去。金府家的马夫耳力颇好,回头望了眼便同车内的陆九莹说道,而后调马回头来到萧明月跟前。 陆九莹走下马车,臂弯处挽着萧明月留下的薄氅。 “别受风寒。”陆九莹丝毫没有郁色,还如同往日那般欢颜,她问道:“追出来做什么?” 萧明月系好薄氅,抿了抿唇,将手中的食盒递上去:“炖的人参鹌鹑,姊姊拿回去。” “好。”陆九莹接过食盒,抬起清澈的眉眼来,“今早我还去了趟清河乡,朱管家在别院熬了不少驴胶,待回头送进城中我遣人给你分些来,你做些药膳养养身子。” “劳烦阿姊了。” “不碍事。” 随后二人静默片刻,直到有人行车被挡了去路,陆九莹便说:“快回家去罢。”说着她拍拍萧明月的肩膀,转身上了马车。 开了扇门时,陆九莹回头含笑道:“渺渺,多加餐饭。” “阿姊……” 直到陆九莹坐进厢内,马车拐入巷口再也瞧不见影子,萧明月才敢红了眼。明明只是再寻常不过的一个分离瞬间,她却很清楚地明白,这怕是最后一次了。 陆九莹没有告别之言,仿若出行就是去趟乡野阡陌间看一眼麦苗,她便能在黄昏前回到家中,依旧围炉煮茶,凭栏观雪。 而萧明月尽管心中多有悲欢,也无处可言。 阿迢和阿剑得了陆九莹的赏钱,特来请示萧明月,得到主家允许后才能纳为己有。三人眼下同坐屋舍,阿迢缝着衣裳,阿剑绣着锦囊。 萧明月觉得此景甚好,略有一丝慰藉。但她心中却另有思虑,便开口问阿迢:“想回金府吗?” 阿迢和阿剑闻言对视一眼,皆放下手中的活计,前者道了句:“想……也不想。”后者附和:“我也是。” 阿迢说:“我二人自幼被卖到金府,若无九娘子怜惜怕也活不长久。大房二房动辄打骂,常有缺衣少食,但我们做下仆的没有资格埋怨,现在得了萧娘子的好,心里倒生了几分妄念。” “什么妄念?” 阿迢颔首,垂下眉眼回道:“觉得自己是个人。” 阿剑寡言少语,听着阿迢的话也低下头来。 “其实你们两姊妹做事利索,又能识些字来,不管去哪里都能换口饱饭吃。那金府大都跋扈之人,谁知道今后还会不会出乱子,不想回去也是对的。” 阿迢察觉到话中深意,于是小心翼翼问道:“萧娘子,可是我们哪里没有做好?” 萧明月笑了声:“不是要赶你们走,我就是想问问你们的心意。” 阿剑于旁侧嗫嚅说道:“我觉得这里能吃饱饭,就很好……” 阿剑很害怕被卖到别处去,她其实没有阿迢那么能干,但却善于给妇人梳妆,会挽漂亮的发髻,只不过萧明月简妆惯了,家中倒是没有她的用武之地。 眼看两个小女娘面露惶然之色,萧明月便赶忙转了话头,询问起新年要做的菜肴。 宋飞鹰临近新年,心头也是百般滋味。 他独坐厅堂看着宽大的院落,暖了些烈酒孤独自饮。天上挂着月牙,清冷的霜雪泛着淡淡的莹光,嘘叹之声随之而来。 萧明月切了盘热羊肉,还剥了些地豆子,本来夜奴是要跟着一道来的,听说要喝烈酒一个滚儿钻到床榻上,佯装困意难挡。 萧明月与宋飞鹰相坐,后者意指夜奴促狭说道:“你是为了那个小跟班同我斗酒来了?” “我哪里是师父的对手,我是监督师父而来,伤势未好,切莫醉酒。” “欸……”宋飞鹰远远望向院外,轻声说着,“以往行商受伤,也不耽误喝上几口,眼下饮酒心慌,大抵是老了吧。那九翁主送的玉耳杯怕是要蒙尘。” 萧明月回道:“自是不会,今后家中开起酒肆,玉耳杯还是大有用途。” “只是不知酒肆能不能成。” “师父能干,做什么都成。” 到底还是小女娘贴心,宋飞鹰想到远在他乡的宋言又生烦闷,他道:“我们家那个竖子要如何过年呢?有热饭否,可安眠否……要我说这功名利禄有何讨得,那么多人如何就能轮得到他。” 萧明月舀酒添杯,并未说话。 宋飞鹰自叹复说:“果真离了家的,便很难回来了。” 月下清影,灯烛闪烁,便是烈酒也难平思念。 萧明月望着宋飞鹰寂寥的神情,心中犹似扎了根细针,叫她有痛难言。而后宋飞鹰侧过脸掩去几滴清泪,他却笑着说:“还是渺渺乖巧。” 那一夜,萧明月无论是与宋飞鹰相对,还是独坐窗前,都是挣扎的。 这个家已然千疮百孔,又如何能再经风雨。 她想到儿时受到宋家真心眷顾,待如亲子,怎么也狠不下心来。不过是十七岁的小娘子,便是走过再远的路,终是个念家的孩子。 世道万难,难到不管做了何种决定,怕都是要追悔的。 陆九莹即将别离金府,在秦氏的操办下,一家人也算能同聚而食,过了个小年。 金如晦的小妻气焰越发嚣张,入座前口中无礼,得秦氏厉声喝道:“把嘴闭上。” 秦氏还牵着金少淑,许未接触外头的孩童难免好奇,学着阿母的姿态痛斥小妻:“把嘴闭上!”险些讨得金如晦一顿好打。 金少淑跑至陆九莹身侧躲祸,非要与姊姊同用一张食案,秦氏也不阻挠,任她自由。金少淑陪伴陆九莹身侧并不取闹,抓着姊姊的手说:“我现在会写好多好多字啦,乌啄桔梗芫华,款冬贝母木蘖蒌……” 司马相如的《凡将篇》,是孩童开蒙受教的篇章。 陆九莹抱着她道:“少淑如此聪慧,长大定是个有才之人,说不定可以做个女夫子呢。” “我想去当大官!”金少淑童言无忌,指着对面的小妻突然说道,“把这个坏人抓起来。” 陆九莹伸手捂住孩子的嘴,索性小妻也没听到。倒是坐于旁侧的金少君蓦地开口:“女子不能做官。” 金少淑小脸微蹙,委屈地望向陆九莹。陆九莹好言相说:“少淑,我们识字学礼,学的是立身之本,处事之道,若胸怀灼见,为之向往,又有什么事情做不到呢?” 金少君侧眸看了她一眼,未再多言。 居于首座的金如晦对于这场突如其来的离别宴,颇为震惊。他又一次问陆九莹:“长安真的叫你去选郎婿?” 小妻抢嘴说道:“不是她选郎婿,是郎婿选她。” 秦氏砰地声拍了下食案,将小妻吓了一跳。 陆九莹说道:“二叔若还有疑虑,可去镇北侯府看一看长安来的圣旨。” 金如晦陡然变了脸色,连忙饮口茶汤压惊,他一介布衣怎敢去敲皇族宗室的大门。只是他难以接受陆九莹说走就走,要问自身何故,究竟是看着她即将扶摇直上而艳羡,还是多年屋檐之下生了不舍之心。 他有些道不明白。 那场家宴的最终,竟无人给陆九莹道句离别之词。 岁首的前日,萧明月给孙华灯也送了新年贺礼。一番叙话之后,萧明月末了提了句:“家中有两个女婢甚是心灵手巧,其中一个尤擅妇人妆面,婶婶房中若是无人可以考虑考虑。” “你这是寻我做买卖来了?” 萧明月倒是活泼,嫣然一笑:“不贵不贵,婶婶受得起。” “便是千金我也买得起。” “婶婶说的是。其实那两个孩子原先是金府的,后来到我家来帮衬,她们若是能进孙府的门,定是祖上积德才讨了护佑呢。” 孙华灯也不谦卑:“那是。” “这俩孩子以前不得金少君的待见,以后府中相遇难免摩擦,还望婶婶护着些。” “我向来只帮占理之人,谁敢在我眼皮子底下挑事,我便不让。”说道此处,孙华灯转而问句,“你怎么跟托孤似的,要是不放心便可自家留着。” “我家终是不便,其中缘由婶婶也知。” 孙华灯看她一眼:“我知什么?我只知你大可不必如此,旁人碎语皆如浮云,何必要自寻烦恼。”她以为还是相师算出多舛之命所为。 萧明月看着孙华灯义正严辞地给她讲道理。许久,她也掏出肺腑之言:“婶婶真是个好女娘,好妇人,愿你得遇良人,一生顺遂。” 孙华灯愣了愣,随即笑了。 岁首已至,萧明月伏在书案前提笔许久,终是落下字来,长安常安。 她从匣中取出狼牙吊坠,放在掌心摸索片刻,随后系于脖颈妥帖地收好。此时天光微亮,憉城处于一片祥和宁静之中,人们摒弃旧岁的遗憾与悲欢,于睡梦中再生希冀。 萧明月站在院中仰头看着结冰的屋檐,晶莹透亮,如星汉月华,如人间真心。 她牵着红鬃马走到后街,街道空荡,只余卖羊杂汤的老媪蹲在火炉旁守着摊子,与之相伴的胡婶前些日子便回了家中。老媪孤寡终身,只觉凄凉,她对女娘咧嘴笑了笑,挫手指了指羊杂汤。 萧明月停下步子,从腰间系着的牛皮袋中掏出颗金珠。她递给老媪换了块煮好的羊肉,老媪一双浑浊的眸子眨了眨,握着珠子不该是收还是不收。 萧明月包好羊肉纵身上马,她回头道:“回家吧,天怪冷的。” 城门之上,陆姩披着厚厚的大氅望向远行的马车,陆灏伴于身侧。 只听陆姩轻声说道:“林义王府鼎盛之时,九莹阿姊去哪都会带着我,我不过是一个破胡将军之女,却能得到所有贵女们的青睐。我彼时以为人人都钦佩她的德行,可后来才明白,那不过是屈于权势的威望。” 说道此处,陆姩看向陆灏:“现如今,她应该尝到了别人心间的滋味。” 陆灏凝视着她:“你若怨我,便怨罢。” 陆姩却是摇摇头,没有丝毫的怨念与不平。她于那场浩劫中得以存活,不也是挟权倚势,与虎谋皮吗?她只是还未想明白,如她们这般的女子,能否再寻出活命的天机。 就在陆姩欲要转身离去之时,城门下有一道极影掠过。 马儿朝着旭日升起的方向奔去,清脆的鞭声随着初升的第一缕阳光而落下。女子乌发飞扬,身姿绰约,一双清眸能探悉万物,便是寒霜白雪也不及她三分透彻。 陆姩屏息凝神,只觉肺腑一阵火热。 “是萧明月。” 若说活命的天机尚待窥探,总有人无惧这命薄缘悭,偏要孤胆一闯。 萧明月追上镇北侯府的车行队伍,将鞭子狠狠打在地上,声震长空。只见陆九莹一脸惊色撩开布帘,看着萧明月半天说不出话来。 温柔的新岁之光落于萧明月的身上。 她高坐马背之上,看了眼东方,而后回头相望。 “姊姊,无论你想过什么的日子,我觉得都好。” “你想于乡野农桑我可日月相伴,想去长安嫁给霍起,我便助你当上七皇子妃。” “这条路,我们一道走吧。” 陆九莹泛着淡淡的泪光,终是哽咽出声。 她道了声:“好,一起走。” 第五十四章 鹿鸣 楚郡远离长安两千八十余里,此行一道有七人,萧明月、陆九莹,还有一名马夫与四名护卫军。若是单人单骑尚能加快脚步,马车随行便是走了驰道也得要四十余天。 萧明月以翁主侍女的身份伴随左右,镇北侯府的护卫军们得了主令要将人安全送进长安,除了禀报每日行程坚决不与两个小娘子多说半句话。 启程这一路来,便只有两姊妹相互解闷。 萧明月多数骑马随行,偶尔于马车中相坐。陆九莹带了不少书简,大都诗词歌赋名家名篇,但二人彼时都无法静心,交换看了两卷后,索性掌心划图猜字消遣。 陆九莹曾问家中是否有交代,萧明月说留下了书信。 走过十日的光景,萧明月才越发觉得自己的不告而别多有不妥。可若说了,怕是难以成行。 宋飞鹰在新岁之年发现她离家,大抵又是一场悲痛,或许偷偷月下独饮叹其一生孤寡,抑或痛骂亲生与外养皆是没良心的。 想到师父流泪,萧明月内心焦灼。 陆九莹见她不安也深感愧疚,只是她知晓萧明月的性子,一旦心有决策便很难动摇。其实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呢?囚于掖庭六年好不容易逃脱,竟又卷入权势之争,重回阴晦无光之地。 若问是否后悔,她不后悔。 能救萧明月,能护陆姩,她是心甘情愿的。 浮生一梦,陆九莹家破人亡之时便明白,她此生再无平安。 一行向西北奔赴,终是离开了家乡,进入兖州地界。 众人下榻官驿的那日恰逢十五,小吏送来两盏花灯,灯外裹着绢丝,上头绘着秀美的花草,虽说简单倒也灵巧。官驿离城中不远,本来萧明月想和陆九莹去街上赏灯,无奈镇北侯府的护卫军坚决不让她们出行。 那么美妙的十五灯会,萧明月和陆九莹只能伏案,将花草灯来回瞧了快百遍。 萧明月心中了然:“看来小侯爷是怕阿姊跑了。” 陆九莹取来针线,仿照着花灯上的样式穿着丝线。她说道:“陆小侯爷行事确实谨慎。” 萧明月支颐弄灯,有些不解:“小侯爷心思这般深沉,姩姩却是单纯可人,都是一母同胞的孩子,怎么差距这么大?” 陆九莹淡淡笑说:“他们不是一母同胞。” “哦?” 只是顿了片刻,陆九莹又道:“陆姩实则是小妻所生,因得镇北侯疼爱,便从庶女立为嫡长女。” “你曾说镇北侯膝下还有一子一女,那他们岂不是被压了一头,心中能好受吗?” 陆九莹摇头说道:“我从未见过他们,不知是何心性。”而后起身走到床榻,将从憉城带来的风鸢取之。案上丝线已经捻好,她照着花草的样式开始缝补风鸢上的一道划痕。 这只风鸢便是去年中秋云闲楼送来的赔罪之礼。 夜奴喜爱上头的鸳鸯求而不得,一气之下用手指划出痕迹。 萧明月看着陆九莹想要修补那道划痕,便说:“阿姊不用劳累,你若喜欢我们到长安城再买个新的。” “我确实喜欢这个风鸢。”陆九莹还是挑了针线,仔细着下手,她边绣边说,“以前在掖庭宫的时候,我还偷偷缝过一个风鸢,随着风能飞到北部的太仓,但是后来下了禁令,不允许掖庭放风鸢。” “为何?” 陆九莹手中一停,继而又道:“也没有什么原因,只是为奴为婢者,不该妄想自由。” 萧明月闻言默然,看着陆九莹小心翼翼地将花草添补到划痕之中,只肖片刻便能窥探出草木肆意生长之貌。她将灯烛往前递了递,暖黄之光落于陆九莹的眉眼,依然是温婉淑静的模样,没有半点怨愤。 萧明月轻声说道:“缝得真好,这应该是全天下最好看的风鸢了。” “真的吗?” “嗯。”萧明月弯了弯眉眼,“等你做了七皇子妃,长安城内想飞哪便飞哪。” 陆九莹掌心温热,抚摸着丝绢回道:“好,到时候我们一起放风鸢。” 走过立春,忽而东风解冻,散而为雨,她们穿过兖州入了司隶境内。 许是行路劳累又有倒春寒的缘故,陆九莹在河南郡内便开始发热,那时刚至二月初,她们需要在十八日抵达长安城的官驿——鹿鸣行馆。 为了不耽搁行程,陆九莹还是要求快马加鞭,于前三日抵达。行至城门之下,终是看见河水高桥才觉得心安。 长安背靠山岭,八水绕城,楼阙轩辕,繁华百里。一行人需渡渭河,过灞桥,绕道城南至西北方向的雍门,便可进入鹿鸣行馆的巷道。 萧明月与陆九莹还不清楚鹿鸣行馆的具体位置,在入雍门前,萧明月瞧见了一家医馆,便欲想给陆九莹抓几副药来。 护卫军伴着陆九莹在远处等候,其间陆九莹隔着木窗看到巷道有几个流民在行乞。 虽然护卫军守着四方不让人靠近,但流民瞧见了高车大马,又有美貌女娘乘坐其中时,便结伴冲了过来。护卫军拔剑出鞘欲要威吓,耐不住流民呼喊,陆九莹只得下车。 她的腰间系着锦囊,里头有一块黄金雕镂,白玉镶嵌的芙蓉花印,此印是用于通行鹿鸣行馆与入宫所需。囊中除了放有芙蓉金印,还余有一些铜币。 陆九莹谨慎地掏出钱币递给护卫军,由他们散发。 守护的四方位因此缺了一角,得了少许钱币的流民跪上前来向陆九莹继续索要,而后被驱赶。陆九莹便立刻回车上坐好,待她顺手摸至腰间时,突然发现随身的锦囊不见了。 她连忙打开扇门,急道:“适才那人拿了我的锦囊!” 四名护卫军留守一人,其余三人当即去追。 萧明月刚抓好药走出药馆,便有流民近身行乞,她轻巧地侧身躲过遂而离人远了些。那流民苦苦伸手索要赏赐,听着口音像是青州人,萧明月从牛皮袋中掏了几枚铜币递过去。 待她再次转身,险些被突如其来的一张漆黑脸庞给吓到。 又一流民短褐穿结,披头散发,瞪着一双圆碌碌的眼睛望着萧明月的钱囊。 萧明月跟着家中行商多年,对于流民暴乱颇有警惕之心,她捂着钱囊后退两步,却见眼前流民不抢不闹,而是捧着手说:“给我,钱。” 萧明月:“……” 流民又瞪向看着她手中的药包:“给我,吃。” 萧明月:“……” 萧明月是不想给的,此念一出便毫不犹豫地转身就走,岂料那流民亦步亦趋,丝毫不解其意。流民甚至指着远处冒烟的食摊说道:“给我,买。” 萧明月微微蹙眉,端详着这个身板瘦弱但健全,轻声细语又无礼的年轻人。而后为了尽快脱身她还是掏出几枚铜币来。 正当萧明月将钱币递上,不知从何处突然冲来一人,猛地抓过她的手心,夺了钱币就跑。 抢钱的那人更是衣衫褴褛,应是同为流民。 萧明月着实有些愣怔,眼前的年轻人瞧着属于自己的赏赐飞了,怒不可遏地朝着前方大喊一声:“给我!” 年轻人犹如脱弦之箭,狂奔而去。 随后镇北侯府的护卫军追到眼前,皆是惶恐之色:“翁主的芙蓉金印被抢了!” 萧明月这才感知抢钱之人有异,只得跟上步伐往前追赶。但几人穿巷走街追了数里,却还是未能寻到人影。 护卫军询问萧明月该如何,她道:“这里靠近雍门,行人繁杂,我们还是先回去,再与翁主一道想法子。” 陆九莹除了芙蓉金印自证身份以外,还有州郡通行的符文。萧明月便提出依旧前往鹿鸣行馆,看是否能解释一番,陆九莹同意。 他们靠着州郡符文从雍门顺利进入长安城内,在抵达鹿鸣行馆时,却被看守的吏卒挡于门外。 陆九莹幕篱遮面坐于车中等待,萧明月彼时穿男服,她上前恭敬地抬手,遂而说道:“我家翁主遇着流民不幸被抢走了芙蓉印,眼看参选时日在即,不知大人们能否通融让我们进馆。若是要验明身份,可去长安县用州郡的符文一探便知。” 有一吏卒冰冷开口:“你可知你是第几个?” 萧明月不解,只听又一吏卒说道:“第一百零七个。总有些大胆刁民妄想冒充贵女,不是进馆骗吃骗喝,就是做梦想要成为七皇子妃。” “没有芙蓉金印,便进不了这门。” “赶紧走,不然休怪吾等不客气!” 萧明月并非因吏卒们的严厉而生怒,而是在走后听到其中一人轻蔑笑之:“这些女娘们为了嫁给小霍将军,无所不用其极,便是没脸没皮也要爬上郎君的卧榻。” “霍将军神勇无敌,若得垂青,也是她们祖上积德!” 萧明月只觉得心间发热,极为不忿,故而转身大步上前,厉声问之:“此番为霍起选妃是圣上旨意,不是女娘们自个儿要来的,你们这般辱没贵女们可是不把圣上放在眼里?” “你好大的胆子,竟敢直呼霍将军的名讳!” “名字不用来叫,那用来做什么的?霍起再英勇神武,他也是个食五谷,夜休眠的凡人,贵女们又如何相配不得?” “小霍将军可是功臣名将,天下无人能敌,岂容你一个竖子这般议论,当心杀头!” 萧明月倒是一声笑:“若我只是叫了他的名字便要杀头,那他真是比当今圣上还要尊贵。你说他天下无敌,这天下多大,能人有多少你们知晓吗?这般将他捧为天仙,肆意虚谈,怕是要害人害己。” 她言辞犀利,句句逼人,一吏卒当即按住刀鞘,欲有拔刀之势。 萧明月也不怯弱,早已将腰间长鞭抽了出来,若再言语相激,横竖得抽他两鞭。 就在此时,一个年轻书生模样的郎君捧着棋笥凑上前来,他像是旁观了好一会,眨着清淡如水的眸子对吏卒们说道:“子曰:法语之言,能无从乎?改之为贵。”随后笑眯眯地望向萧明月,“阁下,莫动怒,给我个面子。” 第五十五章 西市 眼前的年轻郎君一身青色直裾襜褕,高束发冠,眉眼透彻。他便如长安城内儒雅书生一般,文质彬彬,举止有礼。 萧明月见他言语客气,颔首以示尊重。 吏卒们此时虽是沉默却也不让气势,按着刀柄生怕萧明月先动手。 郎君倒是个会活络的劝架人,他抬了手示意旁侧:“君,借一步说话。” 萧明月应承着,毕竟谁也不打笑脸人。 二人离行馆门前远了些,郎君这才问道:“阁下是哪家贵女的护卫?” 萧明月礼貌却也生疏,她顿了顿才回道:“楚郡翁主。” “哦,如此,”郎君见她略有警惕,连忙说道,“我在鹿鸣行馆授棋,你可以叫我水居先生,若嫌麻烦便唤水居也是可以的。名字嘛,只是一个称呼而已。” 他的话倒是意有所指。 萧明月是碰着一个聪明人了。 既然他是鹿鸣行馆的人,那便可以问问芙蓉金印的事情。水居似乎也知晓她要问,主动开口:“适才他们肆言无忌确有过错,但此番遴选皇子妃一事重大,芙蓉金印是贵女们的身份象征,更是出入宫廷的符牌,丢不得。” “便是州郡符文也不行?” “州郡符文只是用于道路关卡通行,三日后贵女们要进皇宫,怎么能成呢?” 萧明月蹙眉,问道:“那该如何?” “我想请问,”水居捧着棋笥换了只手,指着西北与西南两角,“是哪一端遇着流民?” “西北方向,就在雍门附近。” “那大抵还有找回来的希望。若不然你去西市瞧瞧,官窑作坊的后面三里内皆是流民居所,年关从青州来了好些百姓,听闻去年发了洪涝,冬日雪又下得大,着实苦了一些人。” 听到水居这么说,萧明月突然就想起芸娘来,她逃跑至青州也不知过得如何。眼下寻印是正事,她撇开思绪同水居说道:“那我便去西市瞧瞧,多谢先生指引。” 水居摇摇头,笑说:“指引算不得,只是个猜想罢了。望君如愿寻到金印,再入行馆中来。” 萧明月点点头,就在她欲要告辞离去之时,水居又唤了她:“君,其实我还有一言。” “请说。” 水居突然微叹一声,清澈的眉眼眨了眨,颔首轻声说道:“其实贵国这人真的不错,为人孝悌,做事忠义,确是女娘们心中渴望的好郎婿。你可告知楚郡翁主,叫她只管放心大胆地去竞选。” 萧明月听得一头雾水:“谁是贵国?” “霍贵国,霍起啊。”水居颇为遗憾地说道,“霍贵国这般好听的名字竟被改成了霍起,当真糟蹋了!” “……”萧明月望着水居,授棋先生竟这般风雅。 “君?”水居偏要等着她的话。 “水居先生与霍将军相识?” “嗯,霍家长辈曾将他送至鹿鸣学艺,我与他对弈过几场。” 其实萧明月心里头初时对霍起就无好感,眼下人人夸赞,她总不能有所偏见。于是道:“霍将军这般好,我家翁主自是喜欢,至于是否能喜结良缘,还是先等我找到芙蓉金印吧。” “自是,自是。” 水居微笑着拱了拱手,萧明月回礼,二人就此道别。 萧明月回到马车上,陆九莹撩开幕篱,她隔得远未能瞧见什么情形,只见萧明月神色怏怏便知此事未成。 后来马车一行离开巷道,半个时辰后驶入横门大街。此处于长安城西北方位,以横门大街相隔建有诸多市坊。东边为东市,西边为西市,东市下分三市,西市下分六市,合为长安九市。 东市大都商贾云集,是贵人们所青睐之地,西市作坊众多,制陶、冶铸覆盖面广,因此能拓开几里地,搭建棚屋用于安置流民。 萧明月以往行商经于长安九市,深知里头繁华且复杂。眼下若按水居先生所指,流民居于西市内,也算好找。 “阿姊,我们先寻一处下榻之所,你好生歇息着养足精神,我去西市找芙蓉金印。” “要不我同你一道去。” “九市人多复杂,我带一名护卫军前去便可,你们安心等着。” 陆九莹听从萧明月安排,点了头:“好。” 萧明月多方走动,终是寻到宋家商队相识的玉石货商,在其帮助下住进了一处商旅所居的谒舍。 后日便是二月十八,她必须要在这之前找回金印。谒舍甫一安顿好,她连茶汤都未来得及饮,便赶往西市。 萧明月一路询问,来到了流民安置之所。她和护卫军挨个棚屋查看,也没寻到抢夺钱币的那个人。就在即将走到尽头之时,只见石墙之下有两个流民厮打在一块。 流民取闹屡见不鲜,他们能为争夺一枚五铢钱而打得头破血流,也能为了占据地盘群起而攻之。 护卫军突然指着其中一人:“那个被压在底下的好像就是!” 萧明月辩去,底下人看不太清,倒是上头那个握拳之人自己识得,便是先前一本正经索要钱财的少年。 少年虽然瘦弱却手心有力,打得身下的人抱头嘶喊。萧明月走近些才听到对话。 “给我!钱!” “我不给!” “给我!” “没钱!” “给!” 萧明月示意护卫军上前将二人拉开,少年便是拳头再硬也敌不过训练有素的壮汉。挨打的突然有了人肉护盾,少年气势汹汹地看了眼形势,二话不说扭头就跑。 本就不是寻他,跑便跑了。 萧明月正欲上前询问抢钱之人,谁知那少年突然又回来了,他只是扎身到一堆枯草中,再出现时手中竟然拉着一张木弓。 弦上搭着一支带有铁簇的羽箭。 萧明月几乎是同时甩下鞭子,打飞了疾来的羽箭。 她惊魂未定:“住手!” 紧握木弓的少年满脸怒气,将那松弛的弓弦绑得紧了些,还欲想再去拾那根羽箭。 萧明月先他一步,捡起羽箭咔嚓折断,扔在脚下。 少年扬起那张黑漆漆的脸来,瞪向萧明月的眸子中布满血丝。他真是个犟种,扑到萧明月脚下扣出箭簇,试图拿着去刺那个抢钱的流民。 萧明月只觉额间发痛,她当即出声劝阻:“你要钱我给你,别伤人。” 护卫军隔在两个流民之间,来回摆动也是滑稽。萧明月从钱囊中掏出几枚递给少年,岂料他不要,非得指着护卫军身后那人:“我就要那个钱!” “他是个傻子!”被打的流民从护卫军后探出脑袋,转了转眼珠子,随后从袖中掏出钱币递给萧明月,又重新拿走新钱,吸着鼻涕哼道,“这是先头我抢你的,还给你。欸那傻子,你看这行了吧!” 果不其然,少年老实了。 萧明月霎时明白过来,原来这个少年是要替她抢回钱币。可萧明月只猜中了起初,并未料想到结尾。 少年挪着步子走过来,一副憨傻模样,他抬起手来冲萧明月说:“给我,钱。” 萧明月:“……” 萧明月询问抢钱的那人是否偷了娘子的锦囊,后者刚开始不承认,靠在一旁数钱的背弓少年握起铁簇看过去,流民只得吞咽着交代:“真的是晦气啊,我先前为了躲你们藏到了东市,被那个天杀的老秃头给绊了一跤,锦囊中掉出块金子,就被他给夺了去!” “东市哪个老秃头?” “开酒肆的老秃头!东市都晓得!” 萧明月有几分怀疑,流民指着少年说:“不信你问他,他看见了!” 少年抬肩擦了下脸,漏出一点干净皮肤,他平静说道:“不是金子,是镶着玉的金子。” 流民咬牙切齿:“你真是个傻子。” 萧明月大抵心中有数,她让护卫军将人放了,那流民脱了手便钻进棚屋,麻溜地将身子隐起。 护卫军问她:“可是要去东市?” 萧明月正在思索,旁侧那少年突然开口:“老秃头的酒肆只接王公贵人,不接庶民。” 萧明月闻言挑眉:“你怎知我不是贵人?” 少年端详着她,默然片刻,而后说道:“因为你看着是个好人。” 少年眼中的好人绝不会是王公贵人。在他那个饿殍遍野的家乡,踩在身上的从来都不是乌鸟,而是身穿金衣的人。 萧明月一时无言,看着眼前这个不知何时流浪又流浪多久的少年,摆了摆手,意为让他走。 少年抿了抿嘴,将枯黄打结的头发从嘴里吐出,他挣扎一番做了决定:“你给我钱,我能翻进去帮你偷。” “何为偷?那本就是我的东西。” 少年失言,连忙改口:“你给我钱,我进去偷你的东西。” 萧明月倒觉得少年越发有意思,怕是知晓她有些钱,便动了脑筋做起交易来了。本可以不去理会,但转念一想,这些流民寄居长安城,自然对九市颇为熟悉,东市又是商贾云集之地,少不了他们能行乞的门路。 萧明月问他:“你要多少钱?” 少年伸出两根手指头。 “两百钱?” “不,”少年举着手认真说道,“只要二十个五铢钱。” 少年太过坦诚,即便是蓬头垢面衣着褴褛,也能叫人瞧出真情。萧明月望着站在繁华都城之下的破烂少年,心有涟漪。 她说道:“好,我给你。” 少年得了二十钱显得有些欢喜,他背着破旧的木弓,掏出袖中藏着的所有钱,数了又数。 他捧着钱袋到医馆去请医工,医工紧跟其后穿梭于棚屋间,直至来到一处狭窄昏暗的旧柴房,看见里头土炕上躺着个人。 医工还未走过去便觉得哪里不对,待临近一瞧大惊失色,他以袖掩鼻喊道:“人死啦!叫我看什么病!” 少年一愣,当即摇摇头:“我有钱。” 医工怒道:“我看的是活人的钱,死人的你得去棺材铺!嗨呀!”说罢扬袖转身便走。 少年没能留住医工,而后他走到土炕前一探,人早已没了活气。他攥着手中破烂的钱袋子,倒不知该如何了。 萧明月彼时就站在门前,少年闻声回过头去,他的脸上并未显露多少悲色,但却有一股无形却又不可抗争的力量在纠葛着内心。 少年迷惘问道:“我攒了五十钱,够买一口棺材吗?” 第五十六章 玲珑 萧明月赶在长安城宵禁前回到了谒舍。 陆九莹一直跽坐于案,听着萧明月说道在西市遇见的少年。 “我以为过世的妇人是他的亲人,谁知道他们并不相识。”萧明月饮了口茶,继续说道,“后来我去市楼寻了人,西市令倒也和善,立马遣人去收敛尸首。少年将二十钱归还于我,坚持明日一道去东市,即便我如何说他都不听,还一路跟着我回来。” 陆九莹掌着木杓又舀了热汤添至萧明月的漆木耳杯中,她说道:“这个流浪少年,倒是有些奇特。” “是啊。” 萧明月正是对此人有些好奇,才会跟上去想探个明白。 少年拿着钱去请医工,却不想妇人早已咽了气,他又开口询问一副棺材要多少钱,听到手中所有的钱只能用于买半张草蓆时,便再也说不出什么话来。 彼时萧明月问少年:“妇人是你什么人?” 他道:“不认识。” “既不相识,为何要帮她寻医?” 萧明月永远都忘不了少年当时的眼神,好似憎恨这世间万物,却又怜惜眼下风华。他抬起头来回道:“不相识,便不能帮了吗?” 便是这一言,萧明月让人跟了回来。 谒舍没有多余的屋子,主人嫌弃少年肮脏就让人给他打了水,必须清洗干净才能去庖厨的灶台边睡一晚。萧明月打算喝口茶就去瞧瞧,正要同陆九莹商量明日之行便有人敲响扇门。 萧明月起身前去,门外站着一个身着粗衣,体形纤弱的小娘子,她单手拎着火盆,面无表情地望着人。 萧明月以为是谒舍的女婢,说道:“我们没有要火盆。” 小娘子抿抿唇,抬起肩膀擦了擦下巴,萧明月眉头微蹙,下一瞬,她惊诧万分。 小娘子道:“姊姊……”话末,“是我。” 萧明月一直以男服跟随家中行商,因着眉宇颇有英气,便是相熟之人几度都未能认出女儿身。但她却有识人的本事,若碰见像自己这般的,几乎是一眼看破。 眼前的小娘子与先前流民模样的少年完全不同,着实让萧明月走了眼。可这并不是最让人莫名的,她意外的是小娘子竟然识出了她的真实身份。 此时屋中三人静坐。 陆九莹瞧着萧明月抱着胳膊还在端详小娘子,轻笑道:“她如你一般,也是个好模样。” 小娘子与萧明月对望,而后各自侧过头去。 陆九莹先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娘子却不说话,只是盯着茶鼎旁边的甜饼看。陆九莹拈了一块递过去:“吃吧。” “你叫什么名字?”小娘子反问陆九莹。 陆九莹温和回应:“我叫陆九莹。” “那她呢?” 小娘子想问萧明月,却又不直接相问。 萧明月于一旁开口:“萧明月。” 小娘子这下满意了,她接过陆九莹的甜饼直接塞进嘴里。清水梳洗过的脸庞虽说有些泛黄皴裂,但少女生了双桃花眼,高鼻梁,樱桃小嘴,即便不漏喜色,模样也是可人讨巧的。 她说:“我叫花玲珑,今年十三岁,青州人。” 豆蔻少女果然是青州人,面相瞧着年岁确实不大,先前喊萧明月一声姊姊也是应该的。 萧明月听到青州便多问了句:“你们家乡去年可是发了洪涝?” 花玲珑闻言垂下眼眸,极其小声地嗯了声:“尤其是北海郡,许多人都没了家。” 萧明月还是幼时曾听闻青州发过大洪涝,淹了诸多郡县,如今老天又发怒,百姓定是苦不堪言。她们先前进入河南郡的时候便发现有许多流民,多数人前行的方向是长安城。 他们大抵以为天子脚下,总能寻到一处安身之所。 萧明月略有深思,其实长安城并不是最合适的地方,这里本就人口庞大,粮食短缺,大都物资是从关东地区转运过来,丰年皆有饥饿的百姓,更何况流民涌动的灾年。与其流浪长安城,还不如去粮食充足的兖州。 花玲珑盯着案上的甜饼,又抬眸看了看萧明月。 萧明月将盘子推过去。 她不再像之前行乞那般盛气凌人,眼下倒有些女儿家的羞耻。 萧明月拈了一块递给她:“一口吃掉。” 花玲珑还真听话,一口便塞了进去。 陆九莹也给她舀了茶汤,少女的桃花眼眨了眨,似乎是被腾腾水气所氤氲,透着一股清明澄澈之感。少女叫人看着怜惜,陆九莹与萧明月便没有再提青州。 陆九莹明日想一道去东市,萧明月觉得不妥。 若翁主身份被人得知恐有不便,再加上丢了芙蓉金印只会更加麻烦。二人交谈间并未言明身份,也便没有避讳花玲珑。 可少女是聪慧的,她瞧着陆九莹的言行举止就觉得不是一般人,而后又望望萧明月,这个姊姊身穿男服身姿更甚,她总是情不自禁地就被吸引了目光。 萧明月饮着茶汤,余光看向花玲珑。 花玲珑原本伛偻的身子一点点挺直,膝盖抵着软席分着力道,双手一会搁在膝盖上一会撑着席面,似乎正在找寻一个舒适又周正的姿势。 萧明月唇角微扬,掩于茶汤中。 少女这般努力地学着姊姊们的姿态,萧明月抬头说道:“今夜你可以跟我住在外间。” 花玲珑霎时变得拘谨起来,捏着粗衣一角说道:“我喜欢睡庖厨……” 萧明月也不勉强,事情都说完了,饮完茶后她便带着花玲珑回到东边庖厨。少女拎着火盆走在身侧也不言语,片刻后,萧明月先开口:“都城虽繁华,但并不是安家落户地首选,眼下青州有难,你不去临近的州郡寻出路,却是跑到长安来。” 说罢停下脚步,转身看向花玲珑。 萧明月问道:“为何呢?” 花玲珑望着她,像是没有听出话中深意,她说:“天子脚下,难道还不好吗?” “你认为天子脚下的长安城好在何处?” 人多,路宽,有金银…… 萧明月问进花玲珑的内心深处:“有活下去的机会吗?” 那声“有”字在花玲珑的喉间多番涌动都未能说出来。萧明月不知为何想起长安诬陷宋氏阑出一案,她面有凝重之感,适才那话仿若也是在问自己。 许久,对于天子脚下的长安城到底好不好,这第一问便将人都难住了。 萧明月抬脚往前走:“天灾无情,但更可怕的还是人祸。” 花玲珑看向萧明月的背影,微凉的手心越发紧了些。 隔日早食前,花玲珑果然守在门外。 她又换回流浪时穿的破衣衫,盘腿坐在门前阶下寻了块铁器削木枝。萧明月出来的时候瞧见花玲珑将那根箭镞与木枝合二为一,尾端系了五彩鸡毛,类似羽箭的兵器就这般做好了。 萧明月刚要开口说什么,花玲珑站起身来拍拍屁股下的灰尘:“不必劝我,说好帮你找金子我便一定会守诺。” “我是想说,”萧明月指指箭尾的鸡毛,“有些丑。” 花玲珑脸颊一红,将那羽箭背在身后。少女的长发松松垮垮地挽在头顶,没走两步路便散了下来,她心道昨晚还不如不洗呢,先前搅在一块从来就没散过。 萧明月此时走了过来,从花玲珑手中接过绳结绕至身后,没几下便绑好了发。此时花玲珑脑海中想起一人,鼻间陡然发酸,待萧明月转身的时候又及时敛去神情。 花玲珑不说谢意,淡着一双桃花眸。 萧明月招招手意为出发,背躬少女顿时来了精神,大步紧随身后。 东市重楼高檐,欲与云齐,它与西市之间只相隔了一条横门大街,相比西边的喧闹东边显得倒有几分清静。花玲珑带着萧明月专挑隐蔽的巷道走,直至来到一处背阴的高墙之下。 “这便是九思,”花玲珑挥开双臂划出圆圈,“全是老秃头的。” “哪个九思?” 花玲珑接话:“君子有九思。” 萧明月望向她,眼神中带着探究:“你读过孔夫子。” 花玲珑侧过脸弯腰去拾墙角的杂物,她漠然回道:“我大父以前做过亭长,阿父跟着读过几年书,后来那些书简就留给了我。”随后她一脚踢开堵塞的碎石,“我不爱读孔夫子,觉得他很笨。” 萧明月探究的眼神转为意外。 以前陆九莹读四书五经的时候总会督促萧明月一道“之乎者也”,孔夫子就如长夜明灯,海上风帆,教诲世人诸等道理。萧明月幼时多少是有些反骨的,专挑孔夫子的刺儿,后来耐不住陆九莹的教导与家中长辈的棍棒,她便老老实实地读着圣贤书。 “讲道理的人大都是笨的,”花玲珑言语越发露骨,她说,“入世是个明白人,出世皆成万般苦,活到路头孤独鳏寡,又有什么意思。” 萧明月竟一时分辨不出她究竟是无畏还是不惧。 这般说话的功夫,花玲珑的脚下已经显露出一个墙洞,她指着说道:“我们就从这里进去,直通老秃头的屋子。” 萧明月弯下身子凑上前来,这个堪比狗洞的墙洞是被人给凿开的,她伸手量了量。花玲珑索性双膝跪地,将木弓先扔进去,而后缩成一团:“放心,但凡头能过去的地方,身子都能过去。” 花玲珑先头领路,萧明月还欲再想量下距离。此时已经将脑袋没入墙壁中的花玲珑僵了身子,只听她冷冷发出声音:“卡住了。” 第五十七章 失手 花玲珑此刻进退两难,她抻着手伸向背后:“姊姊,拉我一把。” 萧明月上手试图将人拽出来,但花玲珑仿若是嵌入夯土中的一粒石子,纹丝不动。她蹲在旁侧用指尖丈量洞穴,片刻后道了句:“没事,头能过去,身子一定能过。” 花玲珑:“……” 花玲珑铆足了劲往里钻,在蹭破了皮之后终于挤了进来。而后她就瞧着萧明月摩拳擦掌活动身子骨,先用两只脚探路,再蜷缩脊背伸长臂膀,贴着洞口灵活闪入。 花玲珑幽怨地蹲在地上望着她。 萧明月舒展四肢,揉了揉脖颈儿,漫不经心地说道:“我钻过比这还小的。” “我之前一直能过的!”花玲珑犟嘴说道,生怕萧明月小瞧了自己,她起身掸去膝盖上的泥土,“这个洞是几个乞儿打的,他们要去老秃头的屋子偷东西,谁知东西没偷着,人被打死了。” 萧明月就问她:“那你现在去偷东西,害怕吗?” 花玲珑昂起头来,一股子倔强:“有何害怕的?” “自是不怕,”萧明月将她斜挂在背后的木弓正了正,“有我在。” 花玲珑轻车熟路地便寻到了老秃头的院子,她倒不是和那些乞儿来偷过钱币,而是入院捡过剩菜剩饭。老秃头养了许多犬,扬言剩饭给犬吃都不给贱民吃,以至于花玲珑次次捡了饭菜,都要回头把犬打一顿。 老秃头也从不与东市商贾做施助,若有流民敢靠近九思食肆附近,更是无情棍棒相对。 今日她们特地挑了早食时分进来,便是九思的人与犬都在吃饭。萧明月跟着花玲珑越过长廊,翻过木窗,来到屋舍的里间。随后二人分工,花玲珑探风,萧明月找芙蓉金印。 老秃头的屋子中确实藏着诸多钱财,萧明月目光刁钻,从木柜后的暗格中翻出了整整十个小箱子,皆是马蹄金与麟趾金。 她取了一个马蹄金在手心颠了颠,分量十足,可值万钱,只是马蹄金与麟趾金并不是民间流通货币,而是皇族宗室、王公大臣的赏赐之物。 九思若只是普通商贾食肆,是不会存有这些金锭的。 萧明月这般想着,就听到窗外传来脚步声,她与花玲珑同时藏身隐蔽。来人大抵只是途经的仆人,交谈着今日早食的食谱,而后又有一人追来,气喘吁吁地说道:“坏事啦。” “可是早食有问题?” “早食没有问题,有问题的是吃早食的贵人们!” “哪个贵人……呀,该不会是阚吉公子?” “正是!” 而后几人连忙回头,步履匆匆地离开此处。 此时躲在木屏后的花玲珑突然说道:“你先找,我出去一下。” 萧明月低声询问:“你去哪?” 花玲珑并未回话,支起窗户便钻了出去。萧明月将手边的物体全部归位,确认抹去痕迹之后这才跟上花玲珑。 花玲珑借着一棵大树攀上了墙檐,刚俯身就发现萧明月也随之而来。 萧明月警惕地看向下方院落,院中有七八个人簇拥推搡,中间以两人分派叫嚣,欲有拔刀之势。 其中一人辫发及肩,魁梧的身躯裹着灰棕色左衽皮袄,他气势骄横,粗犷彪悍,握拳对准眼前的蓝衣华服男子,狠狠捶打对方的肩头。 “呜!” 随着辫发男子一开口,萧明月犹如针尖刺背,当即蹙眉:“是胡人。” 下一瞬,挨打的蓝衣华服男子不顾仆人阻拦伸脚便踹了过去,谁知胡人凌空一躲,腰间所系的扣带折出一道金光。 正是陆九莹丢失的芙蓉金印。 萧明月瞧得很清楚却并轻举妄动,反之花玲珑举止有异,呼吸也急促起来,但她并不是看到了芙蓉金印,而是与胡人对立的华服男子。 华服男子年岁约莫二十,即便身穿绡纨他也气得浑身冒汗,指着胡人唾骂:“你这个卑贱的夷族,竟敢和我抢女人,长安城谁人不知玉姬是我的!” “你的?”胡人冷笑,他的汉话咬字清晰,戳人心骨,“在我们草原上,女人在谁的床上便是谁的,小娘子与我春宵一夜,就连早食都是坐在我的腿上享用,可不见她念着其他男人。” 二人激烈呛声,另有一名头戴黑羽帽,身材臃肿的中年男人在其间相劝:“哎哟,两位勇士有话好说,要我看都怪那玉姬不知分寸,吉公子勿恼,今天我定叫她好看!” “跟玉姬有何干系?定是这个蛮夷威逼利诱于她,才叫我卿卿这般屈辱!”阚吉面皮颤抖如筛糠,适才胡人的话语着实打脸,他道:“这里不是西境,是大汉的土地,他们不过是茹毛饮血的狂犬,应当立即打出去!” “吉公子,咱们不能说这话……” 阚吉骂道:“狗东西,你可是我的人!我还没找你算账,今早我的熊掌马鞭怎的端他屋子里头去了!” “都有,都有……”头戴羽帽的男人挤在他们中间,若不是吃得胖些早就被挤扁了,他伸长了脖子好言相劝,“这远道而来毕竟是客,吉公子尊荣显贵,为汉之表率,更不能失了礼节呐。” 胡人在旁侧一听此话,大笑说道:“他能代表大汉?” 阚吉咬牙切齿的:“笑什么!你可知我是谁!” “阚吉公子嘛,谁人不知呢?”胡人言有揶揄之意,任凭阚吉张牙舞爪也动不上自身半分,“当朝傅相之外孙,胥姲君膝下嫡长子,孝帝亲封的威赫将军……可那又如何,还不是连女人都守不住的废物。” 阚吉瞪得双眸血红:“谁都不准拦我!今天我必须要杀了他!”话落间陡然拔出身侧之人的佩刀,劈头盖脸地砍了过去。那个头戴羽帽的男人也是个怕死的,肥躯一闪便轻巧躲过。 霎时,墙檐之上飞来一支箭矢,破风穿过人群直逼目标。 萧明月的手还握在花玲珑的木弓上,只觉得心间狂跳不止,花玲珑一开始是奔着阚吉的脑袋去的,正是她的阻拦改变了那支箭矢的方位。 阚吉的手腕倏地被铁镞射穿,劈向胡人的刀哐当落地,头戴羽帽的男子猛然一回头,便看见墙檐之上有人,于是大呼:“有刺客!” 萧明月按住花玲珑急忙说道:“快走!”而后她独自一人跃下墙壁,手中的软鞭甩在地上拦住众人。 阚吉抱着右臂倒入仆从怀中,嘶喊道:“杀了……全给我杀了!” 胡人冷眼瞧着,心中无比厌烦阚吉这种软弱无力,细皮嫩肉的中原郎君,他大剌剌地往地上啐上一口,继而用胡语辱之。 此时萧明月被阚吉的人所围困,她盯住臃肿的中年男人手下一使力,便打掉了他头顶的黑羽帽。 男人漏出光洁发亮的头颅,稀疏的几根毛发在两侧随风飘荡,他极力想把两端拢起却始终未能成功,只得用胳膊抱着脑袋。那副怒不可遏的丑态让人瞧着滑稽。 萧明月手持小赤鞭,冷下眸:“老秃头。” 她早就瞧出此人装扮的异样,头顶浮夸黑羽,自认为十分潇洒英俊,实则肥头胖耳,难以注目。 老秃头最痛恨别人揭自身的短处,萧明月的话仿若烈火烹油,瞬间燃起内心的羞耻之怒,他一把夺过护院手中的刀就劈了过去。此人是有些手脚功夫的,他的刀法相比萧明月竟也不弱,利刃堪堪擦过萧明月的鞭子,险些斩断。 若说先前对老秃头只是厌恶,那眼下便是痛恨。萧明月最不能容忍的就是别人动她的小赤鞭。 众人只瞧一个清俊郎君手舞长鞭,在空中划出一道如弯月如角弓的美妙弧度,鞭声之剧烈,破风之凌厉,老秃头脑袋上仅有的毛发倏然被连根拔起,落下约莫两寸的血痕。 老秃头哀嚎出声,当下受此大辱恨不得将萧明月撕碎了喂犬。刚想到犬,老秃头指尖弯曲放置唇中,嘘声长长响起。 几乎是同时,有犬吠声传来。 此时站于旁侧观战的胡人顿时对萧明月起了兴趣,原来中原的貌美小郎君也有这般硬骨之人,他跃身而起,手爪行如鹰隼,朝着萧明月凌空飞去。 萧明月暗想,自己倒送上门来。 她挥出鞭子毫不客气地抽打在胡人的臂膀之上,此人不躲,甚至痛感更能让他爆发出力量。二人对招之间,萧明月改进攻为防守想要近身取走芙蓉金印,但此时老秃头的两条恶犬闻声而来,得到指令生扑而上。 胡人一躲,她险些到手的东西就这般错失良机。 恶犬并未咬上萧明月,花玲珑于墙檐折枝为箭矢,一击即中,顿时犬声嗷嗷,老秃头唾骂没用的畜生,一脚踢上去犬又爬了起来。 花玲珑始终没有离开,她想要等萧明月回来。 萧明月也知眼下很难再拿到芙蓉金印,于是抽身而退跃上墙檐。胡人刚起了兴致却见人要跑,不等九思护院去追,他便亲自领人紧随其后。 萧明月与花玲珑重回墙洞,约莫后头恶犬追逐,这下钻的比谁都快。只是两人刚出巷口便被更多的犬挡住了去路。 萧明月说道:“分开跑。” 花玲珑本就熟悉东西二市,萧明月自是放心的,随即两人左右手当即分开,各自逃跑。 老秃头追出食肆敲响铜锣,很快便有附和之声。萧明月与花玲珑在南北两端都听见了,但她们听见的不止铜锣与犬吠,还有急促的马蹄之声。 早食过后,横门大街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 萧明月听着身后越发逼近的马蹄之声,心中并未慌乱。她抬头望向远处的阁楼,快速地估算出距离,待临近时利索地甩出鞭子卷住木梁,想要借助旁侧竖立的木牌登上去。 萧明月对自己很有信心,只要攀上阁楼的至高处就没人能抓到她,那时再翻到楼的另一面便能离开东市的围墙。 小赤鞭刚卷住木梁,萧明月甫一用力便被止步不前,因为有人从空中拽住了她的脚腕。来人沉稳有力毫无声息,握住脚踝的手只是一动,萧明月便觉得微微发热。 她被从半空拽下,很是恼怒。 于是以手作刃,旋身狠狠劈去。 萧明月撞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之中,那人竟不再出手,待手刃落至耳畔的时候,只听一声含笑的叹息声响起:“渺渺啊,你果真胆子大了。” 萧明月闻声猛然抬眸,晨光落入来人的眉眼之中,仿若春雨拂过枝头化作的一抹嫣红,风轻日暖,绚烂闪耀。 宋言长身玉立,神采英拔,他抬起手来捏捏妹妹的脸颊。 萧明月顿时泪如泉涌,如千百个日夜中梦见的那幅画面一致,她紧紧地抱住人哭出声来:“阿兄,我好想你……” 第五十八章 冤家 横门大街上有一行身穿缇衣,跃马扬鞭的男子们疾驰而过。他们在听见铜锣之声时便当即作分散状,将东西南北四方位围得严密。 街上行人赶忙靠边让出道来,只觉马背上的郎君们身约八尺,个个凌厉之姿,颇有威风。若同为男子心中怎能不艳羡,只恨自己年少不够胆气,也该驰马试剑好好挣些功名。 执金吾下属缇骑裴不了看着宋言盯住了东面,他便立即调转前往西边。 裴不了昨夜闲来占筮,炫耀自己从西市卜肆司马大师那里偷学来的本事。 先给好友宋言占姻缘得了个孤寡之命,后给自己算功名,模糊瞧出了粉身碎骨的噩耗,这可把他吓出一身冷汗,不等宋言动手自己便扯断了用于占筮的蓍草茎。 宋言同他说,三天之内不想看到他。 不然就打死。 今日例行巡视长安城,听见东市求援锣声缇骑们便立即赶到。裴不了在西边盯上了一个逃窜的流民,他于马上连喊三声“止步”都未得应答。城内流民大都刁猾,若刀剑出鞘必然伤其性命,但他不想持刀伤人,便抻起臂膀拉开弓弦。 花玲珑耳力甚好,箭矢破风之际她猛然一回头,原以为是追踪而来的军吏生了杀心,岂料并非如此。 裴不了在人转身时心中一激灵,箭已离弦,箭矢堪堪擦过流民的脸颊,射于脚下。 即便他手下留情,但花玲珑还是狠狠地瞪着裴不了,随即拔起插入地上的箭矢,转身钻入西市的巷口。 “嘶……”裴不了翻身下马,紧握腰间佩刀,“还敢瞪我。” 他大步跟随,涌入西市。 裴不了在卜肆司马大师的铺门口停了脚。他掀帘进入不见大师身影,只留了个弟子守在铺中。司马一门众模样都比较奇特,喜爱长胡须,不束发,画浓眉,眼前留守的弟子便是如此。 裴不了跽坐于案,微微俯身看向弟子:“上次是你给我算出富贵长命来的?” 弟子乌发垂散于面颊,挡住了眉眼。他虽在闭目凝神,但也点了点头。 “欸……”裴不了望天眨眨眼,随后道,“你们是不是在诓我呢?既是富贵命,但怎的我又算出了晦气来?” 弟子未说话,裴不了又道:“不如你教我占卜吧?不讲功成名就,直接给我算何时找着新妇,我的想法呢也很简单,就是人美心善,侍奉姑翁,让我欢快便好。” 嗤。 花玲珑闭目冷笑,还让你欢快,你怎么不想着伺候新妇让人家欢快呢。 裴不了双臂搭在案上,松了身子。他掌心朝上想让弟子先给瞧瞧:“你看我这纹路,横竖瞧着都该是姻缘美满,四代同堂,是也不是?” 花玲珑自是能听出裴不了想要好话,但她还是闭着眼不去看,只是抬起手来触摸着裴不了掌心的纹路。 裴不了见着一双瘦弱微凉的手放进自己的掌心,指尖点了点,他便完全舒展开来。 弟子的手竟这般小,裴不了觉得只有自己手掌的一半大。那抹微凉划在他的手心,却也像挠在了心间,这种莫名的感觉让人怪异。 裴不了轻咳一声,问道:“如何?” 弟子低沉着声音说道:“命运之纹深而直,直而长,定能耀祖荣宗,顺风顺水。” “那新妇呢?” 花玲珑心中一啐,开口说道:“人生情爱,倒也不必如此苛刻,新妇或是新夫,事事皆有可能。” 裴不了:“……” “总的来说,还是尽如人意。” 花玲珑正欲收手,却被裴不了倏地一握,他温热的手心包裹住瘦弱的小指头,用力一捏,惊得花玲珑紧闭的眼皮颤了一颤。 只听裴不了轻笑道:“你约莫不清楚,我还是喜欢小娘子的,至于小郎君嘛,胆敢对我存有半分心思,我真的会要他好看。” 花玲珑睁开眼睛的瞬间,始终隐藏在袖中的另一只手高高扬起,裴不了见着适才射出的箭矢就被她握在手中,正凶猛地朝自己刺来。 裴不了想要抓她易如反掌,臂腕翻转打落箭矢,险些拧断花玲珑的胳膊。男人单手便可禁锢她的双腕,举过头顶,以屈辱之姿按于宽大的案几上,裴不了甚是自喜,指尖敲了敲花玲珑的脑袋,咚的一声。 花玲珑的脸颊贴在案上,眉头紧蹙。 “我要杀了你……” “哟,”裴不了单手攥着她的双腕,起身换了个压制的姿势,以膝盖抵制花玲珑的后背,“想杀我呢?来,尽管试试。” 花玲珑艰难地挪动身躯,怒声喊道:“放开我!不准碰我!” 裴不了在她的腰身用力一拍,呵斥:“别动!” “滚开!” 裴不了被激得来了劲,转而臀部一拍。 少女独有的屈辱感涌上心头,她当即就不动弹了。花玲珑将脸埋于案几上,只觉得面颊有火辣的疼痛。 裴不了为了防止花玲珑反抗转而掐住她的腰,而后自顾说着:“司马大师的铺子我每日都来,门下弟子皆与我相熟,你这不是自投罗网吗?”说罢粗鲁地扯着她的后领,脖颈儿漏出一抹洁白,他瞥了眼,心道一个流浪汉肤色竟如此白嫩。 花玲珑死死咬住双唇,与裴不了做最后的抵抗。 正当裴不了将人抓起的时候,门帘被撩开。宋言与萧明月入屋,皆看见红着双眸,泪流满面的花玲珑衣衫不整地贴在裴不了的胸膛。 裴不了侧着脑袋望向宋言,还锁着花玲珑的喉咙,颇为欢快地说道:“我一个反手就将人抓住了,快,记我一功。” 萧明月上前将二人分开,花玲珑得了自由后转身一拳便要打过去,却被裴不了灵活躲开。 裴不了嘶了声,还欲擒她。 萧明月拦下咬牙切齿的花玲珑,将人拢于身后。花玲珑瞧见还有男子出现,便拢着衣裳微微弓起身子,不再多事。 宋言也上前劝阻裴不了,低声说道:“业成,别闹了。” 裴不了不解其意,宋言将人扯了过来,面朝萧明月,实则是对花玲珑拱手行礼:“吾友只是秉公办事,多有冒犯还望娘子恕罪。”说罢,眼神示意裴不了快些致歉。 裴不了这才倏地瞪大眼睛,望着萧明月与其身后的花玲珑,再瞧瞧宋言,随后又看向她们。终是在二人的眉眼间瞧出一丝端倪。 他唇瓣翕合,抓住宋言的肩膀,哑声问道:“怎么…是个…女的…” 宋言抬肩抖开裴不了的手,上前一步温和说道:“缈缈,这便是我经常在家书中与你提到的好友,裴不了,字业成,你亦可唤他一声阿兄。” 萧明月一直都想要认识阿兄这位生死之交的好友,但今日所见,并非心中所想之人。她是有些不愿叫的,但宋言说的话她得听,便抬了抬眼皮颇不情愿地喊了声:“阿兄安好。” 裴不了还没有反应过来,只是随口应答着:“安,安。”而后目光落至隐身的花玲珑。 少女还在躲着,不敢抬起头来。 宋言没有想到再遇会是这般局面,萧明月望向裴不了的眼神中带有警惕,随着花玲珑发出的几声的呜咽,索性变成了仇视。他内心喟叹,依照自家妹妹的心性,其间关系只怕是要一番好解。 有了缇骑护卫,萧明月与花玲珑安全回到谒舍。宋言是执金吾卢书玉的副手,亦是百名缇骑的领头人,他若下令便等同于卢将军亲令。缇骑们例行巡视街道,皆不提起见过从东市逃出的两人。 谒舍内,宋言与陆九莹会面,虽是多年未见但他依旧恭敬如初,拱手礼敬:“见过九翁主。” 陆九莹含笑道:“宋君离乡三年有余,模样倒无变化。” 萧明月站于宋言身侧,闻言挽过阿兄的手臂,侧着脑袋略显俏皮:“我瞧着倒是变化很大,阿兄以前眼睛很小的,现在似乎圆润了些。” 宋言抬手捏捏妹妹的脸颊:“若说圆润,你在家中是不是尽添饭食,我告诉你不要多吃甜饼有没有记在心上?” “记啦……” 前头兄妹二人正在温言叙话,后面的花玲珑和裴不了恨不得远离千尺,连脑袋都要别往不同方向。陆九莹不多言语,招过花玲珑带入里间,换了衣裳好好梳理一番才出来示人。 裴不了与宋言比肩而坐,萧明月只给宋言添茶汤,缩回手去的时候,阿兄轻咳一声点了妹妹。萧明月这才极不情愿地给裴不了添满耳杯。 裴不了眼巴巴地望着萧明月:“这就是你那妹子啊。” 萧明月抬眸扫去,颇为凌厉。 裴不了脖子一缩,咽了咽口水,好凶。他捧起茶汤隐下情绪,随后看见里间出来的二人时,含进口中的茶水突然喷了出来,宋言迅速捂住裴不了的嘴,以防茶汤四溅。 花玲珑乖巧伶俐地站在陆九莹的身后,少女敛眉垂目,小巧的额头两侧梳着双环髻,髻上系着两颗珊瑚珠,她身着霁红色三绕曲裾,衣面织着红豆草纹,束腰宽带的压边上还绣有毛茸茸的小兔子,一身红饰衬得小女娘格外娇俏。 少女初成,即便神色拘谨也能瞧出温婉的气质来。 此时的裴不了抓住宋言的手,哀痛启口,甚是自责:“澜安啊,我真是禽兽不如啊。” 五人跽坐长案,宋言与裴不了向三位娘子告知名讳。 “宋言,字澜安。” “裴不了,字业成。” 二位郎君皆是好风姿,颔首之后眉眼平视,绝不凝视女娘们的面容。 萧明月与花玲珑并不想去瞧裴不了,陆九莹与宋言同乡自是也不多看他。这样一来,三个娘子的目光皆系于宋言身上,裴不了幽怨地独坐旁侧,孤独饮茶。 宋言已知陆九莹参选七皇子妃一事,在她们离开楚郡时,宋飞鹰便写了家书千里相告。眼下人多,他不便详说家事,只提起丢失的芙蓉金印:“按缈缈所言,金印现在系于胡人之身,实则比落入九思中要好办得多。” 裴不了正正神色,避开花玲珑的方位,跟着宋言说道:“大鸿胪是我亲叔父,贵女们所居的鹿鸣行馆与蛮夷邸皆是由他管辖,若是由叔父开口向胡人索要金印自是没有问题,只是你们在东市取闹,九思那里怕是难办。” 宋言随之问萧明月:“确实伤到了阚吉吗?” 萧明月点点头:“箭镞射穿了他的手腕。” 裴不了说:“阚吉身份尊贵,乃傅相外孙,若我们没有抓到人,他一定会闹到北军营去,澜安,吾等应立即回去向卢将军禀报。” “确要禀报,但眼下她们的安危也很重要。” 裴不了这才悄悄探向花玲珑,岂料后者一直盯着自己,二人视线相交时少女开口说道:“人是我伤的,若是他要找只管来,我不怕他。” 适才事态紧急,萧明月还未能询问花玲珑为何要伤阚吉。但现在军吏都坐在面前了,花玲珑也并不作隐瞒,索性直言相告:“阚吉害了我阿父,逼死我阿姊,我本就是要取他性命,就算他不来,我也要去寻他。” 此时陆九莹开口询问:“你为青州人氏,阚吉远在长安如何与你们结仇?” “一年前北海郡大发洪涝,皇帝派了个威赫将军前来赈灾济贫。”花玲珑说到此处双眸冷漠,“威赫将军当真威武煊赫,金衣塑身,锦绣铺路,凡他所过之处连枯草都要折腰。我阿父子承父业,当了一处小小的亭长,他倾其所有带领乡里百姓为郡县筑坝挡水,原以为等来长安的援助便可抵挡天灾。” “岂料天灾未挡,迎来人祸。阚吉为了早日回朝领功,并未按我阿父所言将砂砾石悉数用于筑坝,而是偷工减料改用大量茅草添堵,导致洪水冲垮大坝,淹没了临海几郡。” 花玲珑想到阿父略有哽咽,她抿抿唇继续说道:“我阿父性格刚烈执拗,哪怕姊姊婚后取婆家一个铜币都要受教半日,这样的他,又怎会容忍阚吉的所作所为?他要寻求解救之法,却被踏死于阚吉的马蹄之下,姊姊与姊婿二人为阿父正名也惨遭逼迫,自戕而亡。” 话至此处,花玲珑的处境可想而知。 裴不了操心多了些,别人未有疑惑,他先忍不住问道:“你可有阚吉害人的证据?” “我要何证据?”花玲珑一听他开口,当即发怒,“阚吉茅草筑坝冲垮了郡县,上万人亲眼所见,我阿父、阿姊一家因此没了命,还不够清楚吗?” 裴不了讪讪:“我不是这个意思……长安听闻阚吉赈灾有功,青州百姓夹道欢送,这才回朝有所嘉奖,与你适才所说完全是两回事。” 花玲珑砰地一声猛拍案几,将裴不了吓得一缩。 “你们官官相护,还能说出二话来?若你以为我所言有虚,把我擒了送到官府便是!” “诶……我所言之意,若阚吉真有如此恶劣行径,你就应当去找郡县之长,将此事上呈长安为你家讨回公道。可你现在闯入他人地界,还出手伤人,这是两码事。” 花玲珑没开口,倒是萧明月接下话来:“裴阿兄心思纯净,也是罕见。阚吉身份如此尊贵,你让一个还未及笄的小女娘上门讨要说法,是嫌她活得不够长久,还是这流浪的日子太过滋润?” 即便萧明月赞同裴不了的话,但也偏不站他的理。 裴不了听着萧明月阴阳怪气的话语,哪里还敢回话,只是睃了宋言一眼:“你别让她喊我阿兄,我害怕……” 花玲珑跟着萧明月一道讥讽裴不了:“有些人生来高贵又怎能理解庶民之难,只怕是饿殍遍野他还要问一句何不食肉糜。” 裴不了:“……” 眼看几人欲要争吵,此时屋舍外传来敲门呼唤的声音,听着是谒舍的主人。 陆九莹刚要起身,便见谒舍主人自顾开了门,神色慌张:“九娘子,前面京兆尹来人搜查,说要找一个乞儿还有一个年轻郎君,可是寻得你们?” 话刚落,便听外头一阵喧闹,有人厉声喝道:“是不是有人藏于里间!” 第五十九章 再遇 裴不了说道:“京兆尹,难道是杨大人?” 宋言随之起身,萧明月有些担忧地唤了声阿兄,他回过头来:“无妨,我与业成出去看看。” 裴不了悄悄扫了花玲珑一眼,少女盛气凌人地握着拳头,好似门外的人胆敢踏入一步她便能冲出去拼命。他好心提醒说道:“你们没有芙蓉金印自证身份,最好不要出面,若是阚吉的人认出你们,只会更加麻烦。” 花玲珑知晓他意有所指,冷哼了声别过脸去。 裴不了讨不得好,只得先行离开,谒舍主人迎出二位缇骑,便将扇门赶忙阖上。萧明月坐在原处正欲与陆九莹商谈,只见从屋舍北面的窗外飞来一粒石子,恰好打在案几上。 三个女娘齐齐回头,便见一个身影疾闪而过。 花玲珑指着木窗略显诧异:“适才那人像是九思胡人?” 萧明月想到芙蓉金印当即起了身,同花玲珑说道:“我去瞧瞧,你护着九莹姊姊。” 陆九莹想要拦她:“别去。”却不敌萧明月动作敏捷,她跨过席面,弯腰一钻便出了木窗。 花玲珑是想要跟上去的,但眼下知晓陆九莹贵女的身份,自认要担起守护之责,她四面环顾寻了个趁手的铜器,紧紧抱在怀里。 “姊姊,不管是阚吉还是胡人,我都不会让他们伤害你的。” 陆九莹依旧端坐在席面上,看着少女如临大敌便觉她糊涂得可爱,是阚吉抑或是胡人,其实都与她关系不大,反倒是花玲珑略有危机。只不过先前众人眼中的流浪汉已经化为懵懂年幼的小女娘,陆九莹第一时间将其改换头面便是为了预备此刻。 萧明月追着踪影来到谒舍后院外,那里有一汪湖水,清澈的湖面映着绿芽垂柳,嫩黄的小花铺满河岸,微风恰好,正是一幅春意盎然的好景。 只不过她无暇欣赏,始终紧握腰间小赤鞭,目光如炬地盯着前方。 岸边有三人,衣着皆是胡人装扮,其中有一人抱着胳膊面含笑意,似乎有意料之中的笃定,他便是在九思与萧明月动手的那人。 萧明月看向他的腰间,并未见到芙蓉金印。 另余两人,有一个模样瞧着入眼,年岁不大,他上下打量着萧明月,而后同中间负手相背的男子私语,片刻后,那个男子转过身来。 萧明月从未见过长相如此清俊的胡人,他虽有中原郎君的儒雅之气,五官却显露出傲然雄劲的逼迫感,最摄人心魄的要数他那双琥珀色的眸子,似不见深浅的无底洞,更如狂啸怒吼的沙漠风暴。 一股无形的压力扑面而来。 萧明月又往后退了半步。 她自幼便惧怕这样有攻击性的胡人。 阿尔赫烈平静地望着萧明月,深邃的眼眸中印着小女娘紧绷的身子,她握着鞭子的指尖微微蜷缩,脚步往后挪了三寸,双唇紧抿,不出一言。 阿尔赫烈眉峰微扬,抬起手来,温和出声:“这个东西,是你的?” 他的手心中正握着那块芙蓉金印。 萧明月没有回话。 阿尔赫烈瞧着她如此防备,不由轻笑出声:“不要?” 身侧的乌洛随之笑得更是大声,粗着嗓子说道:“清晨在九思食肆之时,你不是很厉害吗?”说着拍拍自己壮硕的胳膊,“还抽了我几鞭,怎么着,忘了?” 阿聿在旁佯装劝说,实则有轻蔑之意:“诶,这中原的男子啊,大都是谦卑的,可不像我们这般粗鲁蛮横,不讲情理。” 乌洛指着萧明月回话:“我若不讲情理,今日必杀此人。” 阿聿睃了乌落一眼,怨他听不懂言下之意。 “好了。”阿尔赫烈淡漠开口,目光依旧停留在萧明月的脸上,他再一次抬了手问道:“要,还是不要?” 萧明月没有轻易搭话,更不敢贸然上前。先前与乌洛交手时已经颇费力气,若与他们三人为敌必败无疑,可是芙蓉金印就在眼前,她只需取来便能如期进入鹿鸣行馆。 阿尔赫烈耐心地等着她思虑,同时动动指尖示意乌洛与阿聿退至远侧。果不其然二人远离之后,萧明月才有了动作。 她缓缓走至阿尔赫烈面前,瞧着那双琥珀色的眸子,只觉得异样地熟悉。 阿尔赫烈果真递上芙蓉金印,萧明月小心翼翼地探出手去,她始终在警惕对方的举动,不给他靠近自己的机会。阿尔赫烈也确实如她所想并未对其动手,只是待她触摸到金印时,突然扬手朝湖中扔去。 萧明月大惊,下意识攀住他的臂膀阻拦,却险些栽入湖中。 阿尔赫烈一个旋身将人带至平稳之地,单手挽住女子腰腹,二人紧紧相拥。萧明月惊慌之余还抓住了对方衣领,随之反应过来自己应当遭到了戏耍,便怒不可遏地拔下束发的白玉簪往人胸膛刺去。 女子发如泼墨,散于双肩。 乌洛与阿聿看清是个女子时,皆是瞪大眼睛极显诧异。 白玉簪落入阿尔赫烈的手中,玉石温热如同怀中人的体温。阿尔赫烈俯身贴近她,审视女娘青丝拂眉的凌乱之姿,她对胡人的恨意是清晰明了的。 阿尔赫烈压着声音,话语仅余两人听见:“你可真有本事。” 萧明月余光望见男子发辫上的一颗银铃落于肩上。 阿尔赫烈没有想到自己筹谋的第一步,竟败在了她的手上。 原本该陆姩前往长安参与七皇子选妃,岂料变成了陆九莹。乌洛从九思食肆那里得来的金印上落着楚字,阿尔赫烈看到的第一眼便知来人不是陆姩,若陆灏相伴怎会丢失重要物件。而后乌洛又道与持鞭女子交过手,他的心中便有几分猜测。 故而见到萧明月的时候,阿尔赫烈十分坦然。 眼前的这个小女娘能从圣上刺杀案中抽身而出,甚至远赴长安前来参与选妃,想来之前提醒她的事情大抵都发生了,命运终是对其有所眷顾。 阿尔赫烈眸光流转,瞧着手中的白玉簪说道:“帮了你,还想杀我。” “你不是在帮我,”萧明月的眼神颇冷,是这春意也融化不了的冰霜,“你是想戏耍我。”说罢突然伸手去夺簪子,却被阿尔赫烈轻巧避开。 阿尔赫烈此时已经不再触碰萧明月,反倒是她揪着自己的衣裳不放,还欲有争夺之势。相比芙蓉金印,好似手中的白玉簪更为重要,他因此心生盘算。 萧明月冷静几分,压制着内心的愠怒,转而问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阿尔赫烈回说:“你打伤我的人,可有想过要如何善了?” 萧明月看了眼远处的乌洛,正挺着胸膛勾着一双健硕的双臂,哪有受伤的模样。胡人多有心计,只怕是故意为难,但她也无须迂回,索性说道:“我打的鞭子自是要认,你们悉数还回来便是,但此印是我丢失之物,你必须立即归还。” “好说,”阿尔赫烈应得痛快,只不过还有一话,“但我不想抽人鞭子,芙蓉金印与簪子,你只能选一样。” “你……” 阿尔赫烈敛回笑容:“我只问你一遍,要簪子还是金印。” 萧明月仰头望向阿尔赫烈,西境男子强悍骁勇,天生的体格差异注定让二人无法平视,适才只交手一招她便知自己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小娘子的心有不甘写在脸上,阿尔赫烈就爱看她这幅“宁死不屈则屈一下不死”的模样。萧明月终是做了选择,她说:“我要金印。” 那块金镶玉便安稳地落至她的手心。 阿尔赫烈转身离去之时,萧明月追问:“你叫什么名字?” 他侧眸回望,琥珀色的瞳孔如同背后的那颗银铃一般闪耀:“下次再见,我便告诉你。” 谒舍的前院,九思的老秃头领着众仆非要闯进屋舍。 京兆尹与裴不了私语:“就是你那大鸿胪叔父在这里都不顶用呀,你们缇骑失职让恶徒伤了阚吉公子,现下还阻拦抓捕,这要是闹到丞相那里,可有你们执金吾好果子吃!” 裴不了说道:“屋舍中人并非恶徒,而是贵人,你们怎可贸然闯入?” “是哪家贵人你倒是说出名讳来?” 此时老秃头用身体去撞拦路的宋言,宋言纹丝不动惹得对方一声嚎叫:“缇骑打人啦!缇骑打人啦!” “诶,”旁侧的裴不了比宋言还着急,“你光天化日的信口雌黄,我们宋副将何时碰你了?” “所有人都瞧见他打我了!”老秃头一呼唤,身边的仆从个个猛点头,他骂道,“护院恶犬都不敢对我张牙,你一个小小缇骑还能如我家恶犬?” 裴不了也是个有脾气的,素日里再是温和也决不允许他人侮辱同伴,他正欲拔刀被宋言按住,与此同时,身后屋舍的扇门打开。 众人瞧见三个年轻貌美的女娘款款走出。 萧明月青丝垂肩,已然褪下男服换了襦裙,她的眉眼仿若春柳般柔软,言语却如金珠落盘掷地有声:“楚郡翁主在此,何人喧闹。” 宋言看向青阶之上的萧明月,略有恍惚。 曾经离别时,她只是个爱哭爱闹的小孩子,未能与之相伴的日子里任其野蛮生长,独闯风雨。他在时,只愿她成为一株柔软细腻的小草,他走后,她必须得成为一朵带刺的鲜花。 阶下众人一时没能反应过来,京兆尹上前端详着三个女娘,萧明月居于前端,身后的花玲珑搀扶着陆九莹,后者面露睥睨之色却如贵人那般冷傲。 京兆尹大抵瞧出陆九莹身份,但还是稳妥地问上一句:“我乃京兆尹杨稷,不知楚郡翁主为何居于商旅谒舍?” 陆九莹目光示意萧明月,后者双手交叠于腹,走下台阶。她替翁主回道:“杨大人,我家翁主得了圣上旨意,前来长安参与七皇子选妃,先前因着琐事耽误了,此刻正要前往鹿鸣行馆。” “原来如此。” 京兆尹说着话,目光再次投向陆九莹,似乎要探寻些什么。 花玲珑此时替陆九莹抚平衣裙,将系于腰间的芙蓉金印往前拨了拨。京兆尹一眼便认出那是参与选妃的贵女们独有之物,他连忙侧身让出道来:“那便不耽误翁主大事,望翁主一路顺遂。” 九思的老秃头一开始并没有认出萧明月与花玲珑,但是他见过芙蓉金印,昨日从流民手中抢过的时候顺手赠予了西境使者乌洛。眼下再见,他对三个女娘怎能不心生疑窦。 “等一下!” 老秃头甚是胆大,上前推开京兆尹走至萧明月面前,岂料宋言先行一步隔开二人。他正了正头顶的黑羽帽,压根不把宋言当回事,睁着一双浑浊色欲的眸子笑说:“小娘子,我瞧着你怎么有点眼熟呢?可是今早在我九思醒来,游荡了花园子?” 宋言眸子一冷:“你竟敢出言戏弄翁主的人,这是大不敬之罪!” 老秃头丝毫不惧,甩着一脸横肉:“我们现在要抓捕射伤阚吉公子的恶徒,任何可疑之人都要接受审查!我还没追讨你的失职之罪,倒先来问我了!” 萧明月并未在意老秃头的调戏之言,她问道:“不知九思寻的恶徒是何模样?” 老秃头这才眯着眼睛,在三个女娘的身上来回巡视。 “一个流民,还有一个会甩鞭子的年轻郎君。” 萧明月唇角含笑:“那这里有你们要找的人吗?” 老秃头见过诸多鱼龙混杂的人等,隐隐猜测她们是否换了装,他眼珠子转了转,说道:“有没有还不清楚,但我知道执金吾缇骑在此,便是恶徒所在之地。” 他竟想到了另转矛头。 宋言从未想过要隐瞒与萧明月的关系,只不过萧明月略有思虑,不愿旁人挑出阿兄当值中的刺来。再者她想到另一事,觉得尚有脱身余地,索性当着众人的面问出口:“你莫不是怀疑我就是那流民或者小郎君了?” 老秃头冷笑一声,看着她要如何辩解。 “听闻九思仅供贵人下榻,我一个卑贱的奴婢怎敢染指,但奴曾做过梦,梦见鲜花不生贵人院落,倒喜爱长一些金子呢,奴艳羡胜景,不知九思是否也是这般迷人的宝地?” 众人皆不明白萧明月所言何意,只有老秃头陡然变了脸色。 他心头慌乱,一时语噎:“你,你……” 萧明月紧接着再次相问:“我家翁主前些日子受了风寒,若能去九思那样的宝地歇脚定是舒坦,不知主家可否让杨大人领着我们去上一趟?” 老秃头一时蒙了,心中只想着金子,京兆尹于旁侧立即接话,根本就不想摊这趟浑水:“贵女选妃并不属本官之责,若翁主有此想法我可代为禀报大鸿胪,由裴大人做决策。” 老秃头急眼:“你们应当快些去鹿鸣行馆面圣,歇甚歇!” 萧明月佯装失落:“倒是我思虑不周。”而后眨眼说道,“那我们便立即前往鹿鸣行馆。” 老秃头猛然拂袖,苦水下咽。他竟一时不知该如何指认萧明月,甚至自我怀疑眼前几人究竟是不是伤了阚吉的人。想到适才那句意有所指却又模糊不清的金子,半晌,他盯着萧明月愤恨说道:“请便!” 京兆尹松了口气,今日是九思亲眼过目的人,若日后再有纠葛也是同他无关。京兆尹将九思众人领走,继续搜寻恶徒,谒舍院落恢复平静。 可萧明月并未松懈,她回过头来说道:“姊姊,此地不能久留,快走。” 第六十章 入馆 萧明月同宋言于旁侧单独说了些话。 她将在九思中发现黄金之事悉数告知宋言,劝其留意。可宋言心不在此,他不舍与妹妹刚相见便要分离,以至于神色略有严肃:“叔父来信道你离家要入宫,叫我无论如何都要寻到你,缈缈,听阿兄的话,别去了。” 陆九莹知晓兄妹二人要说私话,特地避远了些。 萧明月捏了捏宋言的衣袖,轻声说道:“阿兄,你不晓得家中具体发生了何事,但总归是让人两难的。在楚郡时我便许下承诺要陪九莹阿姊入宫选妃,怎能还没进鹿鸣行馆便要舍弃她呢。” “你做如此重大决定,即便不与叔父说,也应当告知于我。” 萧明月见宋言紧蹙眉头,她话一软讨了巧:“阿兄离家远,我根本来不及打商量,再者告诉叔父,万一他来了脾气提刀要教训我,谁又能护我?” 未能守护在妹妹身边,是宋言唯一的遗憾。 他被戳中内心,自是无力反驳。 宋言神色逐渐柔和,他道:“即便是我在家,怕也拦不住你,罢了,你陪同九翁主先入鹿鸣行馆,今日晚些时候我与业成想法子进去看你。” “好。” 萧明月也甚是不舍,她拽着宋言的衣袖难以挪动脚步。 远处的裴不了佯装咳嗽以示提醒,她这才松了手提裙走上台阶。宋言看着萧明月垂腰乌发系于一根素色丝带中,未见他赠予的那支白玉簪子,这厢刚想询问便被好友撞了撞胳膊。 裴不了贱兮兮地扬眉说道:“再看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 宋言猛地抬臂狠狠撞向裴不了的胸口,后者痛到呛声,咳嗽不止。 “禁言。” 裴不了一句一哀痛:“你有亏心事,你绝对有亏心事啊……” “我有何亏心。”宋言说话间目光还追随着萧明月的背影,他淡淡说道,“总比某些登徒子要清白,欺辱还未及笄的小女孩,简直禽兽不如。” “……宋澜安!生死袍泽,怎可诛心!” 裴不了绝望地想偎依宋言肩上,得后者又一凶猛的臂膀。 花玲珑跟在萧明月的身后略有踟躇,并未进入屋舍。 萧明月回望一眼,而后走了出来:“你要如何?” 少女抿抿唇,望着萧明月道:“我想留在这里。” “可是因为阚吉?” 花玲珑点点头。 “若你想要寻仇……”萧明月看着花玲珑稚嫩青涩的脸庞,少女以卵击石,只恐一个下场。她是有些不忍地,故而说道,“玲珑,相比寻仇,能保住自身的性命更为重要。” 花玲珑如何能懂其间的复杂,她只知晓自己失去至亲至爱都是那些贵人所赐。姊姊曾试图讨要个说法,以证这卑贱之分的世间尚有真情,结果便是不堪侮辱被迫自戕。 这一路的颠沛流离让花玲珑以为结果便是结局。 可萧明月神色无比坚定,她说:“一个人的长命与富贵终是有尽头的,春暖既然能抽新芽,寒冬亦可大雪折枝,那阚吉不过是个凡人罢了,若真要争,他还能争得过天地吗?玲珑,不到生命的最后,我们还是有机会的。” 少女霎时透骨酸心,泪凝于睫。 这条坎坷之路中,有人得以困境中寻得方向,也有人在道路方向的光里迎来新生。 镇北候府的四名护军将陆九莹安全送至鹿鸣行馆后,便回楚郡复命。 鹿鸣行馆的几名译官一直在等待最后一位贵女的到来,未见到人时个个心有戚戚,待真正相见,方知楚郡翁主的温婉平和。 有一译官似乎松了口气,说道:“翁主的屋舍原本位于南北,但前段日子雨水冲烂了屋顶来不及修补,我们便将屋子调到了西面,还望翁主多有担待。” “无妨。” 译官还欲想说些什么,而又止言,萧明月看过去的时候他恰好抬臂颔首:“翁主稍候,下官去唤女婢前来引路。” 译官走后,萧明月环顾鹿鸣的横梁,又敲敲坚韧干燥的墙壁,但她未有言语,只是陪同陆九莹规矩地站着。花玲珑耐不住好奇心,隔着雕栏探望远处压枝的簇簇报春花,花海绚丽,春风和煦。 此时林中有一处发出窸窸窣窣之声,眼尖的花玲珑拉了下萧明月的衣角,示意远处的异样。陆九莹也察觉到动静,随之一同望了过去。 她们清晰地瞧见三五成群,身着锦绣绫罗的女娘们借物遮挡,低腰俯身,行事鬼祟地窥探着花海小道的路口。从雕栏的角度俯瞰廊下,大抵能看出躲藏之人是在等待时机欲要做些什么。直到一抹丁香色衣裙的女子进入花海,那些人顿时紧绷身子,藏得更深。 来人口中一直唤着“团宝”,左顾右盼地搜寻着各个角落。 便是此时,有微弱的叫声响起。 萧明月抬头一望,寻见花海中的高树枝头上卧着一只狸奴,那狸奴通体雪白,缩成小团探头往下瞧,听到主人的呼唤时便开始嘶喊。 女子似乎也听见了,快步循声往前走去。 眼下的局面不难看出,女子前进的路上已被埋伏,隐藏的女娘们究竟想做什么还未可知。 陆九莹此时低声嘱咐了一句:“你们在这里等我。”说道便走下长廊,来到花海的入口。 萧明月并未阻拦,于高处望着众人。只见陆九莹弯腰捡了一块不大不小的石子,转手抛了出去,径直丢向那位丁香色衣裙的女子,不偏不倚打在她的小腿上。 女子呀的一声呼喊,止了步子。 她回过头来:“是谁!” 陆九莹拢着衣袖,缓步踏上松软的青草地往女子身边走去。女子一双圆杏眼紧紧地盯着人看,临近后这才略微松懈下来。丁香色衣裙的女子约莫十五六岁,模样娇丽,楚楚可人,只是那眉眼之间还隐着一抹凌人之势。 她细细打量着陆九莹,半晌后说的第一句话并不是质问适才丢子,而是问道:“你是楚郡翁主?” 陆九莹轻轻点头。 女子得到印证后脸上泛着不冷不热的笑容,她还在端详着陆九莹,同时又道:“你可知十三州的百位贵女都已提前到达馆内,偏你姗姗来迟,可见镇北候府当真是威风不已。” 她的语气刻薄,摆明了就是故意揶揄。 陆九莹没想到前来参选的女子竟有百位,她正欲言明身份,就听砰的一声,先前卧在高枝上的狸奴摔了下来,它并未落在平地,而是于平地间摔出了一个大坑。 长廊上的萧明月这才看清楚,青草地间竟挖了一个陷阱,洞穴之大完全可以埋没一个人。 狸奴摔进陷阱之中,让隐藏的女娘们惊得一哆嗦。她们并不知晓树上竟然还有一只狸奴,人人皆被肉体摔落的剧烈之声吓住了。 丁香色衣裙的女子脸色一变,慌忙跑了过去,正巧与那现身的几人撞上面,随后她俯身往陷阱中一探,小狸奴已经鼻口溢血,浑然没了生气。 她转头怒瞪为首的一紫衣女子:“陆玥,你杀了我的团宝!” 第六十一章 结怨 名唤陆玥的小女娘拈去膝盖上的叶子,她将柔软的绡纱松弛下来,裙裾于风中垂落仿若一朵娇俏的凤仙花。紫色的绡纱单薄而又明亮,边沿皆是熠熠金线勾勒出的云纹,远远望着像极了深海珍珠,晶莹剔透。小女娘于一众锦衣华服间格外出挑,不仅是穿得单薄,也更有桀骜的气势。 陆玥抬起头来,好一副仙姿玉貌,灵俏眉眼,虽未有钗环珰钏为饰,但骨子里的那股高贵劲浑然天成,无须任何金器衬托。她以下巴对着丁香色衣裙的女子,二人衣色相近,但她的凤仙紫似乎更胜一筹。 “柳文嫣,你是瞎了眼么?小畜生是从树上掉下来的,怎的变成我杀了它?” 柳文嫣气急,起了身便冲过来指向陆玥,陆玥还没恼,身旁簇拥的小姊妹倒是伸手打落柳文嫣的指责:“你好大的胆子,竟敢直呼翁主名讳,别说一个畜生,把你都能放在树上。” “你不过区区书吏之女,有什么资格同我说话?”柳文嫣怒怼。 “她没有,我有。”陆玥傲慢开口,抬眼看了下高枝,“小畜生爬那么高活该摔死,换作我城阳王府出现这么个脏东西,我阿父便是连树都要砍了添柴。” 柳文嫣内心愤懑,多半猜到地上的陷阱一定是陆玥着人挖的,这是要联合起来诱她入坑,却不想摔死了心爱的小狸奴。她强忍住怒火,冷笑开口:“城阳王府自是过得惬意,听雨烹茶,拈花弄月,不像我家,我阿父阿兄们年年都要上战场,为朝廷建功,更为圣上解难。圣上还总劝我阿父注意身子,没事多学学城阳王呢。” 小女子一张利嘴,戳人肺腑。 陆玥怎会听不出柳文嫣的暗讽之言,若是城阳王也同柳候一般能干倒也罢了,可偏偏三代都是平庸之辈,若不是出生宗族,哪有如今荣华富贵。众人都知深意,顶多背后无人处议论半句,像柳文嫣这般当着外人面挑刺儿的倒真没有。 “你敢编排我阿父?” 柳文嫣一见陆玥生怒,陡然来了气势:“那话可不是我说的,是圣上亲口所言!” 陆玥哪敢触及天威,只得说道:“柳家不过出了这一个云候,有何骄傲的。” “那也总比你家占着功爵之位,空有虚名要强得多!” 陆玥生性倨傲,如何能忍柳文嫣让自己出丑,她忍不住伸手将人推搡半步:“有本事云候生来也是亲王,叫你做个翁主!” “你侮辱我阿父!” “是你先侮辱我阿父的!” 柳文嫣本就积攒着恨意,此时恰好等来陆玥先动了手,她便立即反扑回去,索性撕了那件荧光闪闪的绡纱裙,再薅着对方的高髻强迫颔首认错。柳文嫣到底出生武将世家,即便不懂招式也能将人锁住要害。 眼看陆玥被困,身旁一道的小姊妹连忙抱团,能上手定是要用腿,使不了劲的便一同薅头发撕衣服,柳文嫣以人数败阵,被摔在地上难以反抗。 陆九莹欲想上前拉上一把,岂料身后突然又冲出三四个小女娘,口中喊着“文嫣不怕,我们来了”,她当即让开道路,任其两方人马于花海中滚成一团。 雕栏旁的花玲珑问萧明月:“姊姊,我们要去打吗?” 萧明月看热闹来了劲头,她领着花玲珑走下长廊:“不打,但我们下去看她们打。” 而后萧明月三人远观一旁,嗅着清风送来的花香,晒着温暖的阳光,看着一帮娇俏可人的小女娘们撕得面红耳赤,口吐恶言。 以陆玥和柳文嫣为两派的争斗如火如荼,若不是赶来的译官和女婢们劝架,只怕是一番好打。但译官哪敢直视衣衫凌乱的贵女们,先前还伸手阻拦,后来索性埋着头被女娘们一同扇巴掌。女婢们也受了些苦,不敢直言相劝亦不能动手去帮,着实急得眼含泪花难受不已。 直到花海中又入一人,男子青衣拂过柔软草地,走至萧明月旁侧轻叹说道:“子曰:以直报怨以德报德。这打架呀,还是莫要上头。” 萧明月回望,当即认出是鹿鸣行馆的授棋先生,水居。 水居也看了眼萧明月,笑眯眯地说道:“小娘子有些眼熟呢。” 萧明月没有回话,敛下眸来微微颔首。 水居点点头,算是回了礼。 此时译官似乎如得神助,张着手臂高呼:“水居先生来了!”话音刚落,那些扭成一团的女娘们当即收了手,相互搀扶着起了身,虽是钗横鬓乱但也规规矩矩地行了礼。 齐声喊:“水居先生安好。” 水居颇为松惬地抬手扬袖:“安好安好,我只是散散步子,你们继续。” 这话一说,倒让那些女娘们不敢轻易动弹。 “诶,”水居好奇地往前走了走,看着地上的陷阱惊叹道,“好大的坑呀,下头怎么还有一只小狸奴呢?快快快,下去瞧瞧小东西如何了。” 译官这才脱了身,唤着女婢去寻绳索。 柳文嫣顶着一头蓬松的发髻走至水居身侧,她哽咽道:“先生,这是我的狸奴,它叫团宝。”说罢指着陆玥又道,“是她挖的陷阱,原本用来害我的,却不想害了我家团宝!” 陆玥没有害到人,狸奴之死更不是她所为,故而她理直气壮地回说:“我们姊妹是要抓小兔子,何时要害你了?再者狸奴是自个儿跑到树上摔了下来,众人亲眼所见,你不是也看到了吗?” 身旁姊妹搭腔:“对呀,你自己也看见了。” 柳文嫣气得一噎,但也脑子转得快,她回头寻人指着远侧的陆九莹说道:“你若不是要害我,她会拿小石子丢我以作提醒吗?适才你还侮辱我阿父,她也是见证者!” 众人将目光齐聚身后,皆看见了沉默不语的陆九莹。 水居也好奇地望了过去。 陆九莹比在场所有贵女们的年岁都要大些,可她显露出的稳重神情并非因为年长,而是世家大族一贯该有的深沉。她没有开口附和柳文嫣的话,这让柳文嫣有些急切。 柳文嫣索性替陆九莹报出身份:“她可是楚郡翁主。”说罢故意又朝向陆玥,“同是宗亲,怎么别人却是这般高洁风骨,不像某些人净做些龌龊之事。” 陆玥一听是楚郡翁主,心下顿生敬畏,只不过瞧着陆九莹的模样又有几分生疑。她没有理会柳文嫣的揶揄,而是走到陆九莹面前,一双明眸几番探索。 “你是陆姩?” 陆九莹没有犹豫,回了陆玥的疑问:“我是陆九莹。” 陆玥闻言陡然瞪大眼睛,满脸惊愕:“你,你是那个逆贼林义王府的陆九莹?” 众人听到陆九莹的名讳时发出清晰的呼声,有几个女娘毫不避讳地指着人私语。倒是水居没有过多神色,只是眨眨眼,还是那副浅笑淡漠的样子。 陆九莹平静开口:“是。” 身后的萧明月神情镇定,只是暗中生了提防之心。 陆玥的那帮姊妹中有一人扬声说道:“为何罪王之后也能来遴选七皇子妃?” 便是这一声,让女娘们彻底松了劲,若是像陆玥一般的翁主确实开罪不得,可林义王府的翁主不同,她是所有贵女中的耻辱与不堪。 “把她撵出去!”突然有个小女娘站出来,她早已泪如泉涌,于众人间泣声诉说,“当年我大父与逆贼交战而被斩下头颅,可怜我叔父后助无援,心中悲痛,这才陷于困阵丢了性命,文嫣姊姊,她是逆贼之后,她该死……” 柳文嫣都没料到自己竟被人给戏耍了,可转念一想,适才陆九莹也并未说出自己的名讳,十三州都知楚郡翁主陆姩,怎还会想到那个被世人唾弃的罪王之后呢。但柳文嫣不能就此承认错误,不然等待她的不仅仅是陆玥的刁难。 柳文嫣咬了咬唇,先将姊妹拥抱住安抚几句,随而瞪着陆九莹狠狠说道:“你竟敢欺骗我,圣上怎么没有杀了你?” 一侧的陆玥这才心里有些痛快,相比柳文嫣被骗,她更感兴趣的是见到陆九莹。 陆玥短暂地与柳文嫣达成和解,好心为她解释:“这我倒是比你清楚。”她一边说着话一边走向陆九莹,让自己的目光与其平视后,这才继续说道,“当年陛下诛杀林义王三族,以解众人之恨,却不想广灵王大发善心,以百万石粮食供给长安并上书恳求赦免林义王的一位子孙,以示恩德。可林义王膝下众多男子男孙,保谁呢?后来我听说,王府内的人大都想要求死,唯有一人哭喊着要条活路,为此广灵王便保下了她。” 陆玥说道此处,绕着陆九莹走了几步,眉眼含笑。 那笑容如针刺人,亦如寒冰透骨,即便承受蜚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可陆九莹从未释怀过,她交叠的手心微动,一如那颗颤抖的心。 陆玥冷笑道:“那人便是林义王的嫡孙女,陆九莹,也是我们眼前的这位楚郡翁主。陛下仁义,准了广灵王的请求,释放罪人改囚于掖庭为奴,后来魏皇后寿辰大赦天下,这位嫡孙女才得以真正被赦罪,她虽保住了翁主的封号,实则却以庶民的身份回到楚郡,是也不是,九翁主?” 柳文嫣立刻附和说道:“世人都知楚郡翁主乃第一美人,这般瞧着倒也容易分辨,九翁主的样貌并非惊艳绝伦,着实普通。” 陆九莹与萧明月没有轻易驳话,前者沉着,后者识势,都知眼下不比在憉城与那些知根知底的小娘子吵架,她们要想的是权宜之计,而不是让人拿捏更多的话柄。 只可惜想得再多,也还是漏了个花玲珑。 流浪许久的少女不知天高地厚,张嘴便是一句:“总归要比你美。” 陆玥突然一巴掌打在花玲珑脸上。 萧明月转瞬挡在面前,接下陆玥恶狠狠的目光。陆九莹拉住花玲珑已经抬起的手臂,硬是死死按了下去。这对主仆行事倒是巧妙,未有只言片语却也能默契十足,她们联手的第一步便已踩稳了步子。 远处的水居揣手瞧着,只觉得颇有意思。 第六十二章 交人 陆九莹及时压制住花玲珑欲要回击的恼怒之意,与萧明月共同将人护在身后。陆玥气势逼人,似乎只要女婢胆敢张口便叫她好看,柳文嫣则冷眼旁观:“我可没要你出头。” 这一下子倒显得陆玥多管闲事,顿时失了惩戒的由头。 陆九莹此时说道:“婢女蒙昧无知,还望玥翁主见谅。” 适才陆玥的刻薄并没有让陆九莹不悦,相反她态度谦卑,言语有德,可即便如此也不能让陆玥宽心。柳文嫣将陆玥引入进退两难的境地,她知晓陆玥偏执,哪怕是人刻意为之,也要硬着头皮闯入圈套。 陆玥话至此处,不得不继续说道:“究竟是蒙昧无知还是心怀叵测,九翁主自个儿清楚,毕竟你们林义王府的人向来阴谋不轨,便是连圣上都不放在眼里。” “过往旧事,于心有愧。”陆九莹抿抿唇,平视陆玥的眼眸,“圣上之命亦不敢不从,林义王府已经为罪行付出了代价,我承蒙帝后恩泽得以留下一命,自是与举兵谋反的逆贼再无关联。” 陆九莹坦然地述说过往,如今她安稳存世本就是圣上的旨意,无人能为此反驳。话虽如是说道,但她还是望向柳文嫣身侧的小女娘,微微颔首低下眉头。 小女娘呜咽开口,喊道要圣上诛杀逆贼余孽。 陆玥此时心中有了计较,更捕捉到可以反击柳文嫣的机会。这个有冤屈的小女娘又不是自己的姊妹,林义王府衰败更不是新鲜事,她要的只是自己翻身不被压制。如此想着,她便立即顺着话头改问陆九莹:“你既如此心善,那适才也是你投石提醒柳文嫣前方埋有陷阱?” 陆九莹本就为帮助柳文嫣未得到好颜色,反陷自身于困境。眼下不管她说是与不是,都很难在显露身份之后得到安稳。陆九莹正思虑着,旁侧的萧明月先行一礼:“玥翁主恕罪,此事怪奴。” 陆玥刚教训了一个女婢,又有一个要出头挑衅她的威严,萧明月神情不卑不亢,丝毫没有畏惧之色,她说道:“玥翁主真知灼见,可听奴一言。” 陆玥刚要出口的恶言顿时吞了回去,她心胸狭隘,但偏爱听这样的抬举话。家中长辈总说道她端不了富贵贤淑的仪态,落生后啼哭三日,比起其他兄弟姊妹着实没有遗传出好德性。故而日久岁长,旁人若对陆玥有半分不敬,她便也不给好颜色,谁叫自己生来就不是个善茬。 此时陆玥扬起眉来,身子骨都情不自禁地直了直。 “你想说什么?” 萧明月双手交叠于腹,颔首低眉,恭敬说道:“奴不懂规矩,若能得玥翁主调教,便是奴三世也修不来的福分,今后行于正道,奴也会赞誉城阳王府人人厚德,皆为贤明。” 萧明月的奉承话不实,但悦耳。陆玥愿意给她说话的机会,便等着下文。 “我家九翁主确实丢了石子,只不过是奴偏爱高枝繁花,却又不敢折枝,便缠着九翁主打下落英瞧个热闹,谁承想无意冒犯了文嫣娘子。” “你倒是真放肆。” “奴不敬不恭,却是有罪。” 如萧明月所料,陆玥格外在乎身份颜面,又如何能当众治罪他人之婢?她要的是与柳文嫣搏斗的一个契机,而萧明月也只是替陆九莹做主向陆玥递了台阶下之。 陆玥要为难的,从始至终都是柳文嫣。 陆玥得了萧明月否认提醒柳文嫣的回答,故而望向当事人,挑了挑眉。 柳文嫣没想到自己会被一个下仆给计算了,顿觉脸上无光,她怒道:“贱婢!谁允你说话了?陆九莹,是你欺瞒身份在先,现在又叫下人说胡话,我看你是故意为之,好在水居先生跟前示弱,让他同小霍将军说好话喜欢你!” 柳文嫣惯是个会转弯的人,凭借她现在的身份想要同翁主们相争,想是胜算较低,她只能再牵扯一人。此时水居已让译官将狸奴捞了上来,他伸手探了探,发现小东西尚有一丝微弱气息,连忙嘱咐译官将狸奴送至医工处救治。 柳文嫣看着狸奴被送走,又纠结于眼下的阵仗,心中甚是焦急。 陆九莹适时开口:“我从未说过我是陆姩,若因楚郡翁主的封号让娘子误会,却是我的不是。那颗石子丢错了位置,也要向娘子道声歉意。” 陆玥翻脸极快,她主动附和着:“到底是我陆氏宗亲,圣上保留的封号你又能如何?只是有些人呀,自个儿没那富贵命却要赖于天不公,小霍将军即便不喜欢陆氏的女娘,也永远轮不上一个外姓诸侯家的下等人。” “你,你们……”柳文嫣顿感屈辱,朝水居哀求,“先生!” 水居就知道自己脱不了身,他走上前去恰好看见萧明月低头往后退了半步,让出这场唇舌之战。小娘子神情虽是诚惶诚恐,但水居心里明亮,她已让九翁主抽身而退,去危就安。 水居不由啧叹:“子曰……” 柳文嫣提着嗓子哭诉:“先生你听见了,她们联合起来贬低我!” “不哭不哭……”水居也甚是难为情,挠挠眉间,“按我说道,你们此番前来家中都是寄予厚望,只愿你们能觅得郎婿,与霍起将军成就一番美好姻缘。这选妻选贤,你们欲要惹是生非,便是我与霍将军交情再深也说不得什么好话。” “文嫣娘子,我适才瞧你那只小狸奴还有口气,眼下你该去寻医工,而不是在这里与人口舌之争……”知道柳文嫣咽不下这口气,水居又说,“你不是想知道小霍将军惯用的弓箭尺寸么?”说罢笑了笑。 陆玥见柳文嫣陡然变了好颜色,她不甘落后,赶忙说道:“这事就算是个误会,先生也得告知我小霍将军爱食何物!” 水居只需用小霍将军一言便能叫贵女们偃旗息鼓,事关霍起事宜,堪比性命之重,谁还想要理论那些微不足道的对错。 柳文嫣与陆玥互瞪一眼,两边女娘们皆出声诉求小霍将军的喜好。 水居抬起双臂安抚众人,咯咯笑着:“好说,都好说,今日定是知无不言,知无不言呐。”说罢他给鹿鸣行馆的女婢们使了眼色,女婢们连忙走至陆九莹身侧,将人引走。 女婢迎着陆九莹三人前往西边院舍走去,萧明月未回头也知有人在后面跟着。到了屋舍,萧明月瞧见先前哭诉家族被林义王斩杀的小女娘正好走至对面。 小女娘还红着眼,恨恨地望着她们。 馆内女婢甚是尴尬,硬着头皮打开扇门:“本来九翁主是住南面的,可文嫣娘子她……”话刚脱口又反应过来,连忙卑躬说道,“九翁主恕罪!” 若按贵女品级来论,翁主怎可与一般人同住院落,今日从柳文嫣与陆玥的争斗中不难看出双方积怨颇深,想来柳文嫣本该居于此院,奈何不愿屈于人下换走了陆九莹原有的屋舍。 “你退下吧。” 女婢见陆九莹没有追责之意,这才松了口气。对面小女娘阖门的时候还是那副眼红要吃人的模样,又吓得女婢慌乱疾步远去。 陆九莹落脚的屋舍陈列朴素,几乎可以一眼探清格局,无金铜器皿亦无罗锦华帐。三人落座于蒲团之上,随而有片刻沉默。萧明月侧身看向花玲珑,陆九莹随之也望了过去。 花玲珑的脸颊上还隐隐落着红印,她眼底压着火气,倒不是因为挨了打动怒,而是为陆九莹遭遇难堪而不忿。即便最后水居先生相帮,她也认为自己输得极不光彩。 萧明月抬手拨过花玲珑的脸颊,问道:“伤着没?” 花玲珑以为萧明月会诘责于她,岂料最先给予关怀,她不免有些动容。 陆九莹说道:“城阳王是极其温婉之人,没想到陆玥性格竟与之不同。玲珑,今日你受了苦是我的错,我不该贸然提醒柳文嫣。” “阿姊做得没错。”萧明月轻轻抚了下花玲珑的红痕之处,她说,“玲珑也无措。” 萧明月直着身子骨,黑白分明的眉眼格外清澈:“若说要错,也是陆玥、柳文嫣的错,这二人我也瞧清楚了,年岁不大,一股子倔劲。无非是仗着族亲为所欲为,四处炫耀,若是我家的孩子早抽上几鞭子,保管老实。” 花玲珑就爱听这话,心头阴霾顿扫,她往萧明月身侧歪了歪:“嗯!” “阿姊帮了柳文嫣,她倒反过头来出言辱之,至于陆玥,阿姊更不用将她的话放在心里,这种目中无人喜好颜面的,”萧明月勾唇一笑,“最是好办。” 陆九莹还是有些担忧的,她说:“你适才就不怕惹火上身,若陆玥没有顺意,定不会饶了你。” “自是不怕,不是有那位水居先生么。” 花玲珑一旁问道:“水居先生是做什么的?” “听闻是鹿鸣行馆的棋艺之师,起初也是他提醒我去西市寻你。对了阿姊,他似乎与霍起相交甚好。”说起霍起,萧明月有些不解,“此番遴选贵女竟有百位,为何之前没有消息告知?” 陆九莹摇头:“我也不知。” 一旁聆听的花玲珑想不明白百位贵女该如何去择郎婿,她一板一眼地说道:“在我们家乡都是一个娘子从十个郎君中挑夫婿,更有甚者挑百年千人都没入眼的。家中姑婶说过娘子们皆会做好新妇,就是那男人不得行。” 萧明月与陆九莹齐声一笑,前者说道:“是那么回事。”后者嗔道:“别闹。” 花玲珑便又问:“什么样的郎婿要百位贵女竞选呢?” 陆九莹回她:“小霍将军忠心报国,是个很好的人。” “姊姊见过吗?” “未曾见过。” 于是花玲珑蹙眉:“没见过的人怎知是个好人?明月姊姊,你觉得呢?” 萧明月松了身子,还真想了想:“忠君报国自是好人,至于是不是好郎婿,难说。” 花玲珑学着萧明月松软在蒲团之上,喃喃道:“一百人挑一个郎婿,犯不着。” 少女能有什么心思呢,她只是觉得九莹姊姊这般好,还要同那么多娘子们抢一个夫君,倒不如像她亲姊姊那般随缘而定,两两相悦,一想到亲姊姊,花玲珑便心中难过。 陆九莹从二人身上敛回目光,轻声说着:“明日便是十八,该入宫了。” “阿姊不必忧心,晚些等阿兄来,我们再问问选妃事宜。” 三人而后在屋舍里歇息,直到用过饭食,待日落月升之后鹿鸣行馆方有人点火叩门,只不过来人声势浩大,一排排刀枪剑戟的铁甲军严阵以待,仿若要面对如匈奴一般凶残狂暴的敌人。 有一金簪满髻的华服妇人夺过仆从手中的火把,猛地甩手扔在鹿鸣行馆前,此举险些烧着守门的护军。 妇人满腔怒火,大发雷霆,指向鹿鸣行馆喊道:“把楚郡翁主给我交出来!竟敢伤害我儿,是不把我胥姲君放在眼里,还是不把傅相放在眼里!” 第六十三章 搜捕 北军校场的西南端是执金吾的营地。 宋言与三五缇骑经过校场的时候,有个小兵远远高昂唤了声:“澜安!”刚出口却被身侧一威武雄壮的男人以掌做刃劈在颈处。 小兵顿感头皮发麻,连带着双臂筋骨都酸痛起来,他揉着脖子看向北军八校尉之首,鲍廉。 鲍廉抬抬眼皮,望着宋言等人,随之说道:“我与卢书玉互不往来,你是我的兵怎可与他们产生交集。” 小兵心中嗔道:你俩较劲与我们何干?真是神仙打架难了小鬼。 鲍廉不是个记仇的人,他是意难平。 人人都拿他与执金吾卢书玉相提并论,同样出身六郡良家子,岁过二五皆功名显赫,若是没娶得好贤妻,他前年也收了妾室还生了二子。最紧要的是他分明军职比卢书玉高,更得圣上垂青,怎么就偏偏自觉矮他一等? 想到卢书玉那张谦和又孤傲的脸,鲍廉隐隐觉得众人口中那个遭逢不偶的人是故意摆出个难看模样。圣上有意制衡北军各方势力,他只不过是在此契机之上勤勉了一点、出色了一点、幸运了一点,故而高了卢书玉一点。 他如此有何过错?错就错在过于卓越! 可卢书玉并未同他人那般恭贺自己,反倒记恨在心处处没给好颜色。 鲍廉也深深藏起了曾经敬仰卢书玉从而奋勇从军,扶摇直上的秘密,决计掩于心口,因为一旦让卢书玉知晓自己年少丹心,简直比被匈奴砍下头颅还要可怕。 一想到此,鲍廉三分镇定,六分气恼,还有一分小心翼翼,他粗臂一挥:“去,将执金吾的人给我撵出去,再把那个道口给我封死,以后不准他们从这走!” 小兵震惊,一时未动。 鲍廉转而望向兵器台:“我的大刀呢。” 小兵猛地抱拳:“鲍将军息怒!我这就去撵人封口,自此一只虫子都不得进!” 宋言一众被拦了道,只得再绕行多走十里路。 裴不了叉腰龇牙,单臂挂在佩刀之上,一副轻佻之相:“我就该夜里将他用粗麻袋一套,打上两棍。” 身后缇骑说道:“指不定还记恨着上次劫狱营救澜安之事。” 裴不了点头:“那就更应该再补上两脚,当时若不是他执意阻拦怎会发生争斗,也不会闹到御前。” “不可如此议论鲍将军。”宋言低声说着,遂而远远朝鲍廉拱手,后者并不理会,反而叫人将拒马横在校场入口。宋言跟同僚们又说:“此路本来就不是正道,鲍将军不让通行也是对的。” “瞧瞧,君子道人以言,而禁人以行。”裴不了眉眼一弯,少年风流倜傥如月明清澈,“澜安说的是。” 宋言睃了他一眼,唇角无奈含笑。 于是几人绕了十里路回到军营,在道口处,宋言看见一人上了马车离去。那人下裳墨灰,身姿清雅,正是御史大夫公孙玄章。 宋言与裴不了入舍,卢书玉正坐于书案旁等着二人。二人行礼后依次落座,宋言恭敬肃穆,裴不了则是那副见谁都笑眯眯的模样。 卢书玉见裴不了心烦,一拍书案:“百步穿杨至今未能射中,还有甚脸龇牙咧嘴的。” 裴不了笑容一噎,讪讪说道:“将军,能百步穿杨的人整个北军寥寥无几,澜安也只是九十九步方可射中,你找我们来是寻事,还是专门寻我的事啊。” “你还敢犟嘴!” 裴不了一抱拳:“不敢不敢。” “若不是看在你叔父的份上,我早就赏你五十军棍!” 裴不了心有戚戚,什么苦大仇深的事情要打人五十,犟嘴顶多五个! 宋言看着卢书玉眉头紧蹙,当下心中有数。果不其然,卢书玉转头看向他问道:“今日食时,胥姲君的爱子阚吉在九思被恶徒射伤了手臂,你带领十五缇骑未能将人抓捕,可有此事?” “是。”宋言颔首。 裴不了伸了脖子:“此事我知……” “你给我闭嘴!” “好的将军。” 卢书玉继而又问宋言:“九思食肆的人搜寻到行商谒舍,你为何在那里过多阻拦?” “将军,此事曲折,请容我向您禀明详情。” 宋言将陆九莹、萧明月还有花玲珑之事巨细无遗地告知卢书玉,对于自己与萧明月的关系更是没有半分隐瞒。其间说至花玲珑欲杀阚吉的关键之处,裴不了顶着白眼也要痛斥几句。 卢书玉听完一番诉说,眉头蹙得更紧了,他握拳于案面轻轻摩挲着:“我本以为只是件寻常琐事,岂料又牵扯到你。宋言,你可知阚吉受伤之事已经传至丞相府邸,若明日早朝前未得善解,执金吾理当问罪。” 裴不了道:“那阚吉隐藏恶事,难道丞相还要包庇吗?” “青州赈灾过去许久,光凭那个小娘子片面之言怎能断定阚吉公子行事有差?” “阚吉本就是个纨绔子弟,那种缺德事我瞧他是能干出来的,亭长家的小娘子还未及笄,小孩子还能污蔑他不成?我看阚吉不是行事有差,是故意杀人。” 卢书玉就恨裴不了这幅没心眼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叔父管的是廷尉,”说着指着裴不了,“万一小娘子恶意中伤阚吉,你还巴巴赶趟儿添火,是想带着执金吾一道跟你死?” 裴不了在外仗着叔父是大鸿胪,于内又得卢书玉宠溺,这才养成了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卢书玉驭下严苛,但唯独对宋言和裴不了两个爱徒有所珍惜,眼下受爱徒激烈呛声,他嚯地起了身去取刀架上的佩剑。 裴不了还昂着脖子一副砍断脖子亦要进言的姿态。 宋言随之起身拦在卢书玉跟前,将二人隔开。 听到此处,宋言想到适才见到公孙玄章,大抵知晓卢书玉为何如此谨慎。宋言素来善于观察,武人意在驰骋沙场,文人固守唇舌咽喉,可有些时候,武人的杀伐果决远远不及文人笔墨来得让人刻骨。 长安庙堂之上,丞相傅明德与御史大夫公孙玄章之间始终要有一场战役。而卢书玉与公孙玄章又略有人情。 宋言开口对卢书玉说:“将军爱护之意,我与业成心中明白,阚吉公子受伤说大不大,说小亦不小,此事虽不是因我而起,但吾妹牵涉其中我自然脱不了干系。只是眼下让执金吾无故避开,确实有些棘手。” 卢书玉便是这般着想的,他不是不护宋言,而是想把事情的危害降至最低。 宋言凝眸略一思虑,心中已有计算。他说:“但我有一法子,让上头无心问责执金吾。” “什么法子?” “查东市九思。” 卢书玉不解:“九思有何事?” “我们都知九思是贵人聚集之地,但却不知是何人所控。我以流民入市,偷盗之名去搜捕九思,总能寻到一物半物,此事闹大上头定会有所遮掩,若不能,将军权当不知此事,便可大公无私地问罪于我,旁人也是说不得执金吾什么话的。” “此举甚是惊险,容我想想。” 卢书玉很犹豫,他看向宋言的目光有些闪烁。 “天色将晚,若此时再不行事便如将军适才所言,明日早朝,问罪执金吾。”宋言也知卢书玉为何踟蹰,他洞悉一切却又不能言明,只是说道,“将军,有些事情您不方便动手,就让我来吧。” 卢书玉望向宋言的眸子,终是探得其意。 宋言带着小队人马赶在日落前抵达九思。 九思中的主事人老秃头恰好不在,护院皆是颟顸汉子,哪懂其间弯绕,听闻要抓捕潜藏流民,恨不得将所有的门窗都打开。 日落西斜,裴不了举着火把与宋言站至楼台高处,望着底下绰绰花影说道:“确实搜出一些马蹄金与麟趾金,若是诸侯私下赏赐倒也不奇怪。” 宋言目光灼灼,印着跳动的火光格外明亮。乌黑的影子坠在地上,于暗中一片沉寂。 他必须要寻到一个由头。 这里一定也有。 裴不了又说:“要不撤吧,我们不是还要去鹿鸣行馆吗?这事我去问问叔父,说不定他还能有办法。” 宋言定了定神,他似乎没听见裴不了在说话,转身夺过火把照向下方。 裴不了探过头去:“怎么了?” 宋言突然长臂一扬撩袍踏步走下阁楼,守在楼下的缇骑即时为宋言照明前方道路,只见他蹲在花草中反复拨拉,指尖捻着柔软细长的叶子说道:“果真是荆草。” 宋言起了身,目光颇为凌厉:“将此处挖开!” 九思正有大动作,主事的老秃头彼时跟在胥姲君身侧完全不知情,赶来通报的小仆就站在不远处,多次想要上前禀报皆被两方剑拔弩张的气势吓退。 老秃头一心扑在胥姲君身上,哪还能关注到其他人。他将阚吉受伤始末告知,胥姲君责骂他被豕油蒙了心,竟被女子的障眼法所欺骗。 老秃头如此奸诈,怎能不明白,他心有六分怀疑四分谨慎,毕竟对方是来遴选七皇子妃的楚郡翁主,与其自己强硬出头倒不如让胥姲君亲自讨要说法,为此装作痴傻倒也能保命。 此时鹿鸣行馆颇为混乱,前有馆内护卫军与译官小吏等人镇守,后有瞧热闹的贵女们低声窃语,再然后,大鸿胪裴炤英匆忙赶至。 胥姲君已与陆九莹对峙到面红耳赤,前者索性拔剑:“管你是翁主还是公主,再不把伤害我儿的人交出来,我今日便杀了你。” 馆内有一人大步走出,正是萧明月,她沉稳说道:“住手。” 第六十四章 霍起 萧明月与胥姲君对上目光。 金簪高髻的妇人一双丹凤眼中难掩凛凛锋芒,她看着萧明月信步而出,只觉小女娘颇有英姿,分明是个女婢的衣着装扮,举手投足间却有几分华贵气质。胥姲君与长安城的妇人们打了半辈子的交道,虽是自个儿性情难摸,但看人的眼光倒是格外敏锐。 老秃头连忙附耳说道:“就是她。” 胥姲君往前走了走,馆内护卫并未退步。她望向裴炤英怫然道:“裴大人是何意?你这是要包庇伤害我儿的恶徒?” 裴炤英不知内情,再加上前些日子一直在未央宫内筹备遴选事宜,百位贵女皆还未认全。他抬手示意护卫军下刀退后,不得冒犯,同时说道:“本官并无此意,只是这件事情是不是有什么误会?”说罢看向陆九莹与萧明月。 胥姲君索性上手推开陆九莹,陆九莹一个步子不稳险些摔倒,幸得身后一人帮扶。帮扶女子白玉簪发,面如凝脂,着实一副清雅秀丽之姿。 陆九莹颔首致谢。 胥姲君目光灼灼,盯住萧明月:“贱婢,你真是好大的胆子,竟欺得人团团转。你敢说今早闯入九思的人不是你?” 萧明月抬眸相望,并未有所退缩。她直着身子骨,知晓眼前气势汹汹的一队人马得不到结果不会轻易了事,她回道:“是我。” “我就知道是她!”老秃头心里也有气,他咬着牙说,“若不是那几个缇骑遮掩,我早就把她们抓住了,胥姲君,此女有些手脚功夫,她装扮成男子模样潜入九思定是有所图谋。” “主家说我有所图谋,不知我所图何事?九思是丢了人还是丢了钱财?你们追到此处寻的是伤人者,可我伤人了吗?” 听着萧明月连番呛声,老秃头啧了啧:“一张诡辩利嘴,你现在说什么我都不听了!” 萧明月又道:“那你们便是无理无据,怎可冒犯我家翁主。” 胥姲君见小女娘言语这般锋锐,便知自个儿的人败在何处。她说道:“单凭你一个下仆私闯贵人塌所,我便就能将你乱棍打死,别说我无理无据,我就是纯粹地瞧不上你,也能将你大卸八块,扔到天边去。”胥姲君说罢一挥袖,“把她给我拿下!” 胥姲君的身后走出两名军吏,萧明月已经做好反抗的准备,却有一女子轻柔开口:“胥姲君且慢。”说话的正是适才帮扶陆九莹的人。 胥姲君一个锋眸扫过去,冷言呵斥:“哪来多管闲事的小娘子,家中无人教你规矩吗!” 女子微微屈膝向胥姲君行礼,此礼敬的是长辈。而后她起身回道:“御史大夫之女公孙翎,见过胥姲君。” 一听是公孙家族,胥姲君敛去怒火转而化为笑靥,只是那笑中有几分疏离。胥姲君是丞相傅明德的幼女,不管曾为少女还是嫁做人妇皆住在丞相府内,她或多或少也知晓阿父与公孙玄章之间的微妙。 “原来是公孙娘子,没想到娘子也来参与七皇子妃的遴选。公孙大人向来不爱凑热闹,此番怎的舍得女儿出来抛头露面。”胥姲君显露出一丝长辈怜爱晚辈的敦厚神情,可话却戳人,“想来你甚少出府,不知世面如何,现在外头的热闹不好瞧,更不能管。” “胥姲君教诲的是,正是因为如此,我才有些话想同您说道。”公孙翎与阚吉年纪相仿,严格来说她与胥姲君是平辈,只是奈何年纪相差甚大,总不能对着比自家阿母还大的人唤声姊姊,后来家中便让其对待长辈一般,去尊重胥姲君。 公孙翎也做不出亲昵的态度来,她便隔着三尺距离回以笑靥:“适才我听了些,似乎是阚吉公子遭人暗算伤了身子,长安城内若有人恶意犯事,可通报执金吾叫他们来抓人,若不然告知廷尉署,由大人们亲自判处。” 京兆尹都没能来管的事情,公孙翎却提及了廷尉。胥姲君也是给了公孙翎好颜色,让她这般敢放肆暗讽丞相府与廷尉署之间的关系。州郡上来的贵女们不懂,但生在长安城的女娘们,诸如陆玥、柳文嫣自是有些体会。 “伤害我儿的恶徒就在眼前。”胥姲君压制着火气,看了眼萧明月又道,“公孙娘子有所不知,仆从本该第一时间将人抓捕,奈何此女狡诈,三言两语就将人骗了过去。听闻是远道而来的楚郡翁主之婢,可适才楚郡翁主油盐不进,硬是不交人,那我便只好亲自动手。” 裴炤英此时已从译官处知悉详情,为保贵女们的安危,他已让人将后方瞧热闹的贵女们都迎了回去。但陆玥、柳文嫣几人正看在兴头上,任凭如何劝说也听不进去,像是脚下扎了根似的拔不动。 裴炤英在公孙翎的出面劝说下,也帮衬说道:“镇北侯府的人怎么可能是恶徒呢?” 后方的柳文嫣生怕事情不够乱,连忙插了一言:“她们可不是镇北侯府的人,陆九莹是林义王的孙女。” 在场众人皆是一愣,胥姲君没有想到此翁主非彼翁主,待她反应过来时勃然大怒:“竟是那罪王之后,还敢说不是恶徒!把这个翁主给我一并抓起来!” “胥姲君不可!”公孙翎欲还要劝阻。 “公孙娘子可是糊涂了!”胥姲君瞪向公孙翎,也懒得再说那些客套话,“先前不知她们是罪王之后,我算是给她两分颜面,你若再为她说话,便等同于御史大夫为罪王说情。” 公孙翎果然略有踟蹰,未敢再轻易开口。 裴炤英身在官场,行事谨慎,他不用胥姲君提醒便知不该与罪王有多瓜葛,只是看着胥姲君愤怒的样子,若要阻拦怕是烧了鹿鸣行馆也不能解其恨。但楚郡翁主已入馆内,但凡有任何问题,他作为驿馆的主事必然要担着责任。 这般想着,眼看已有人对陆九莹动手,却被身侧的女婢萧明月一掌推开。裴炤英见萧明月竟有些功夫,当即下令让人将陆九莹护至后方。 胥姲君暂且无心管顾,她另带着一队人马闯入馆内,进行搜捕。 老秃头拔刀劈向萧明月,竟无生擒之意。萧明月没有武器护身只得躲闪,却被更多的人围拥堵困。 老秃头说:“与我动手的那人便是你。” 萧明月被逼至退无可退之处,她看了眼周身回道:“是又如何?” “伤害阚吉公子的人在何处?你若速速交出还能保全性命。” “可我瞧你并不像是要保我性命的样子,怎么,是怕我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来?” 老秃头果然面露急色:“休要胡说!再不交人我真的会杀了你!” “你们不是已经让执金吾去抓了吗?”萧明月丝毫没有因受困而慌乱,她故意这般说着,像是要与他们拖延。而后她反问老秃头:“不是想知道我入九思的缘由吗?恰好我也想问问你,我家翁主的芙蓉金印为何在胡人的身上,可是你赠予那个胡人的?” “你……”老秃头猛地挥出刀去,“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既然不知,那我也只是想要取回我家翁主的金印,至于其他的一概不知。” “一个小女娘,睁眼说瞎话!”老秃头气得一哆嗦,险些没能提住刀柄,“都看着干嘛,抓住她!” 萧明月等的便是这个时机。 她躲过一道剑锋,柔软的腰身撑着双臂的力道空翻过人,肘部狠狠撞击穿戴盔甲的军吏,见机拔下了对方腰间的短刃。那军吏竟然就这样被一个女子所击险些打了个趔趄,他一时大意顿时失了颜面,高声喊着便是一刀。 军吏刀刀致命,即便萧明月躲得再快,也还是被削去了几缕青丝。 萧明月得了短刃,寻来反抗的余地。 裴炤英帮不了萧明月,胥姲君带着人闯入馆内严加搜捕,所行之处掉落了众多火星子,若不是紧跟着踩实怕是真的要烧起来。胥姲君的一番动作又将贵女们惊得出了屋舍,女娘们与粗糙的汉子们近距离相碰,已然起了争执。 娘子们越是闹事,胥姲君心头就越是烦乱。鹿鸣行馆长廊点灯,亮如白昼,嘈杂声已然引起附近诸多驿馆的关注,有三两小仆提着灯笼来瞧,待看见门前刀光剑影砍杀小女娘,馆内轰隆作响似有火光吓得连忙回了各自驿馆,将大门拴好。 陆九莹被两名护卫军严守于旁侧,公孙翎见她满眼急色,劝说道:“这里是执金吾巡视的范围,他们定会前来制止,不必过于忧心。”话刚落下,就见陆九莹妄想拔取护卫军的佩刀,刀剑出鞘的厉声惊到了公孙翎,公孙翎的女婢连忙过来将人搀扶住,劝说离远些。 陆九莹顾不上受惊的公孙翎,她未能成功拔刀,此时护卫军见胥姲君与裴炤英走出馆内,两方发生了肢体纠缠,索性不再看护陆九莹去而去守卫大鸿胪。 胥姲君已被情绪冲昏头脑,无视裴炤英的再三劝说,出声喊着:“杀了那个贱婢!” 众人推搡,嘈杂纷乱。 此时远处传来马蹄之声,众人皆以为是巡视的执金吾,可待人临近,高头骏马之上的男子们面貌格外陌生。为首有一铁甲塑身,手挽长弓的男子虎视前方,他眉梢入鬓,颧骨突起,一双薄唇发青,虽然瞧着面相削瘦,可肩宽背厚,刚抹了羊油的铁甲撑起了魁梧身子。铁甲之上肩兽为麒麟,腹兽为狴犴,胸口处的护心镜则刻有饕餮纹路。 男子一开口,皆如三神兽一般凶相。 “住手!” 可胥姲君与鹿鸣行馆实在纠缠得厉害,许是胥姲君的身份也让丞相府的军吏们目中无人,竟未有几人回头相望,更别提止戈息事。 男子的命令未得到执行,他也不恼,而是从胯下箭囊中抽出一支箭矢搭在弓弦之上。 凛冽之眸扫过众人,最终定于一人。 小女娘身姿敏捷,招式轻盈,臂膀颇有男子挥斥方遒之力,若不是碍于深衣襦裙又无长刃傍身,亦不会被囚困。男子见状勾唇一笑,将冰冷的铁箭对准萧明月。 嗖—— 萧明月眼睁睁地看着老秃头朝自己挥下大刀,突有一支破风而来的铁箭径直贯穿老秃头的喉咙,一箭毙命。 她面露惊愕之色,于老秃头倒下之后方才看清射箭之人。 马背上的男子面不改色,缓缓垂下长弓。 老秃头呜咽倒地,双手未能探及伤口便凄惨断气。他一死,让众人陡然噤声。 只听骏马之上的男子清冽开口:“我霍起劝不动的人,只能是这个下场。” 第六十五章 心惊 裴炤英于众人间最先上前行礼:“见过七皇子。” 霍起翻身下马,与其一道的霍家军皆踩下马镫,紧随其后。在场的人并非全部见过七皇子尊容,只知小霍将军十三岁出征,九年驻守西北疆域,近年其父霍慎身体抱恙这才回到长安尽孝。此番挑选新妇,也是孝帝心疼霍起,想要为他寻个知疼着热,体贴入微的贤内助。 霍起走入人群中,铁甲随着行走发出簌簌之声,火光印着他消瘦的面庞,只见其长臂微抬:“裴大人不必唤此称呼,叫我霍起便好。” 他一身傲骨,却没有凌人之意。 裴大人又道了声:“小霍将军。” 胥姲君这才认清霍起的面貌,上一次见他还是六七年前在魏皇后的寿辰宴上,当时也只是远远地看了一眼。傅相与霍大将军一朝为官,未生龃龉,逢年过节皆是礼尚往来。此番霍起的出现,并未让胥姲君有所收敛,她甚至以为霍起绝不会多管闲事。 霍起也认出了胥姲君,他侧着眸一副寡淡无味的神情:“你是傅相家那个小女儿。” 虽说霍起与胥姲君是平辈,但二人年纪相差甚大,公孙翎都得行长辈之礼,眼前霍起许是常年在外无人教他宫中规矩,抬着下巴说话似在逗弄孩童一般。这可把胥姲君气坏了,她当即呵斥:“霍起,你父见我都得恭敬称一声胥姲君,你这般轻佻成何体统。” 霍起笑不及眼底,言语冷漠:“你是叫傅姲吧?论起来咱们同辈,我是叫你丞相府小女儿还是胥姲君,或者其他的,自是随心。” “你!” 裴炤英于一旁只听了两句话,已是冷汗涔涔。他尴尬地笑了笑:“小霍将军千里长征,于都城生活也就数年,胥姲君是晓得霍家军吃了很多苦头的,能理解,能理解。” 胥姲君忍住了给这个臭小子一拳的冲动。 霍起又问裴炤英:“我从郊外回城,途径横门大街,远远就瞧着此处火光冲天,驿馆乃裴大人管辖之地,为何发生如此动乱。” 他不说还好,一说胥姲君更不想去看老秃头的死状,她冷笑说道:“真是巧了,恰是与七皇子有关。”说罢指向陆九莹,“这便是你要挑选的皇子妃,此女乃林义王之后,如此罪孽深重的人竟然也想嫁于你。” “哦?”霍起将手中的长弓扔给旁侧,霍家军接稳后便退至后方。他长身肃立,铁甲耀光,转而看着陆九莹说道:“你便是广灵王以百万石粮食保下的楚郡翁主。” 陆九莹敛眸,行了礼:“是,九莹见过七皇子。” 霍起未再询问,而是转向胥姲君说:“如此看来,你是为我抱不平了。只是我挑皇子妃,与你有何干系?” 胥姲君脸色一变,嗓音尖锐:“霍起,她可是逆贼之后,你敢娶她?” “此番遴选皇子妃是陛下授意,若陛下说她是逆贼之后,我现在便可将人诛杀,可陛下没说,你却在此罔顾圣命蓄意挑拨。”霍起握着腰间刀柄,指尖敲了敲,“还在驿馆前大动干戈,说小了当你是妇人之见,说大了,我亦可将你诛杀以正圣言。” 胥姲君瞪大眼睛,怎么也没想到一个沙场汉子竟生了张利嘴。分明陆九莹是罪王之后,众人皆想除之,她只是这般如实说道,竟被反泼脏水。 先前也有此言的陆玥、柳文嫣齐齐抿唇,紧咬牙关。她们偷偷打量霍起,只觉与水居先生口中的话少人俊颇有差距。裴炤英宽袖扬了扬,知道此时万万不能多嘴多舌了,很是识趣地让开位置。萧明月与陆九莹也得裴炤英目光示意,二人退至安全之处。 胥姲君见陆九莹身世之事引不得关注,转而将矛头转向萧明月:“楚郡翁主的女婢伤了我儿,我来追责一个下人,总是无罪吧?” 霍起笑笑:“我就说么,你怎会操旁人闲心,原来是为了威赫将军啊。” 阚吉的封号自霍起嘴里说出,相当有深意。都城人皆知霍起九年军功,未曾向孝帝讨要半点封赏,整个霍家军也从没有借小将军之荣耀得到任何特权,他们看似远离庙堂,实则处于波涛汹涌之处。可走至今日,男子们凭的都是忠君为民,守护山河的赤子之心。 这般长大的霍起又怎会看得起一个纨绔公子。 “我来抓一个下仆,还得向七皇子禀告不成?”胥姲君问他。 “既是丞相府的家事,自然与我无关,只是你方才说楚郡翁主的女婢伤了人,横竖是来参与选妃的,我也得先问上一问。” 霍起突然转身往萧明月走去,他左手搭在刀鞘之上,临近后陡然拔刀,将刀刃架在萧明月的脖子上。 萧明月看着眼前的男子,屏住呼吸。 霍起瞳孔幽暗,仿若一汪不知深浅的潭渊。他说:“我问你,可是你伤了威赫将军。” 萧明月额前的碎发刺痛了眼睛,她未动,只是轻声回道:“我没有。” “你若敢撒谎,我便砍下你的头,连同你的主子。”霍起言语无情,如同手中那把寒刀一般冰冷,他见小女娘眼睛开始发红,当是对方畏惧害怕,随后又说,“现在人家阿母上门要说法,我看你总归要负些责任。” “我为何要负责?” 霍起眸光微闪:“你说什么?” 萧明月抵着刀刃,那双被发丝刺红的双眸有些发痒。她冷静几分,凝视霍起:“我与威赫将军素不相识,只是在东市九思食肆见他与一胡人争夺姬妾,那胡人拿了我家翁主的芙蓉金印,随后我便与食肆主事,还有那个胡人交手,可从未动过威赫将军一下。” “你分明是有同伙,还敢狡辩!”胥姲君见萧明月将话说得过于明白,急于维护爱子的名声。 霍起便问萧明月:“你可有同伙?” 萧明月顿默,她说道:“当时伤了威赫将军的另有其人,我与她算不得同伙。” “那便是同伙了。”霍起如是说道。 胥姲君此时冷笑一声:“如何?我有没有说错,她就是伤害我儿的人。霍起,今日我的本意不是来为难你这些贵女们,我只是要抓她,你还要阻拦吗?” 霍起没听,接着又问萧明月:“你的同伙眼下在何处?” 萧明月并未开口。 霍起竟也不为难,当即收了剑,这才回了胥姲君的话:“自是不能阻拦。” 胥姲君也不啰唆,正欲上前拿人,只听霍起缓缓又道:“但此事重大,庶民竟敢伤及我们尊贵的将军,即便胥姲君不说,我也不能轻饶。” 霍起时而变脸,着实叫人难以捉摸。 裴炤英正思量着,就听霍起唤了他一声。 “昂……”裴炤英有些迷茫。 “此女既已入住鹿鸣行馆,裴大人自是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我将此女暂且羁押,裴大人同我一道入宫,代胥姲君叩见陛下,为威赫将军讨个说法。” 裴炤英明白了,只得附和:“是。” 胥姲君还算镇定,并未被霍起的小伎俩所吓唬住,她厉声拒绝:“我不需要你们如此,难道我丞相府还拿捏不住一个下人。” “那依胥姲君的意思,是要在家中设私刑了。” 霍起刚说道此处,未等胥姲君开口,僵持不下的局面突生事端。 一直隐在馆门前的柳文嫣看着小姊妹冷不丁地往人群中走去。 柳文嫣原本低声唤了几声,岂料小姊妹充耳不闻,她正想着姊妹并不是好热闹之人,下一瞬便见人掏出一把短刀直直刺向陆九莹。 “霓儿不要!”柳文嫣惊恐地高喊出声。 唤作霓儿的小女娘与陆九莹同院,也正是父兄惨遭林义王屠杀的遗孤。她突如其来的刺杀让陆九莹没有防备,而萧明月也并未察觉,就在刀口已经抵上陆九莹腰腹之时,霍起钳住霓儿的手腕,猛地将人往后一拽,推倒在地。 陆九莹顿时感到腰腹一阵刺痛,不由发出喘息之声。 萧明月连忙搀扶住她:“阿姊!” “没事……”陆九莹捂住疼痛处,她见衣裳未有鲜血渗出,大体可以感知伤口不深,便对萧明月又道,“别担心。” 霓儿早已泪流满面,坐在地上嘶声痛喊:“我父兄都死了,他们都被林义王害了,为什么你还活着!我要你去死!我要你去死!” 霍起并未将寻仇的小娘子放在眼里,他道了句:“下去。”说罢转过身去,背朝霓儿,岂料那仇深似海的小女娘竟又突然捡起地上的刀子,猛地扎向霍起。 “你霍家为正义之军,为何要袒护逆贼!” 霓儿喊破了喉咙,满怀恨意地瞪着霍起。 刀尖入不了霍起身上的铁甲,只是发出一道刺耳的尖锐之声。众人皆被眼前这幕吓蒙了,就连胥姲君都不免一惊。若论大汉能以刀尖对准霍家军的人,除了当今圣上,再无人敢为。 萧明月看着霍起淡漠地拍了拍铠甲,男子似乎早已习惯如此,并未将柔弱的小娘女当回事。萧明月也以为霓儿会就此收手,岂料她实在昏了头,再一次去攻击霍起。 这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霍家军手起刀落,直接抹了霓儿的脖子。 目睹场景的萧明月只觉心脏猛地被揪了下,就连陆九莹搭在臂膀上的指尖也骤然紧绷。霓儿瘫倒在地,手中还紧紧握着那把要为父兄报仇的兵刃。 远处的柳文嫣早已吓得软了脚,泪凝于睫,不敢声张。 裴炤英挥袖示意护卫军将死去的霓儿抬下,她的颈处汩汩冒着鲜血,顺着霍起的脚下一路往前,血河道道,毛骨悚然。女娘如此惨状,无人不心惊,可从始至终,霍起连头都没有回过。 萧明月再次看向霍起,便觉以往所闻,皆不够全面。 适才霍起以刀威胁,质问答案,她丝毫未觉得自己会受到伤害。众人口中的霍起能杀敌致果,浴血而生,他又怎会是一个优柔之人呢?倘若话中有隐,霍起的刀,真的会落下。 若说之前胥姲君还欲同霍起一争,可看着小女娘死在眼前,她有所迟疑。 霍起笑着同胥姲君继续说话,好似这场惨状只是一片落英入泥,丝毫不重要。他道:“我劝胥姲君还是多想一想,是你将人带走,还是由我羁押审问,但我觉得无论哪一种都是为了威赫将军。父母之爱子,我也能感同身受。” 胥姲君瞪着霍起,双唇紧闭。 末了,胥姲君一挥袖,双眸发红:“好,我便如你所愿。” 丞相府的人一走,鹿鸣行馆外顿然空阔起来,霍家军同样要带走萧明月。萧明月与陆九莹被迫分开,后者捂着伤口动弹不得,鬓角已被冷汗所染,如墨色般明亮。 萧明月点点头,发红的眼眸眨了眨。 陆九莹没有阻拦。 二人之间的小动作悉数被霍起瞧在眼里,但他什么都没说,转身上了马。 第六十六章 求情 萧明月离开鹿鸣行馆的时候,花玲珑已至未央宫城门处,与其同行的还有执金吾卢书玉。宫内前来的卫尉下了卢书玉的佩刀与甲胄,并收走了他们所带的一辆缁车,里面装着从九思花圃中挖出的万斤黄金。该黄金形制与寻常不同,正是一年前都城发往青州的赈灾金。 裴不了隐身于昏暗的夜色之中,见小女娘被卫士绑住时回了回头。他能感受到花玲珑的张皇失措,可这关键时机自己什么都不能做,也不该做。 宋言于九思挖出赈灾金后,第一时间除了向卢书玉禀告,同时也让裴不了前往鹿鸣行馆带走花玲珑。裴不了刚至行馆,便看见胥姲君凶悍叩门,而后他从行馆侧门进入,寻到陆九莹的屋舍。 彼时形势紧迫,裴不了也不清楚宋言究竟有何用意。 陆九莹听着外面的喧嚣之声,同萧明月说道:“若真是寻到了阚吉贪污的证据,只怕此事要惊动圣上。” “难道阿兄之意,是要让玲珑面圣?” 裴不了虽然受了宋言的委派,但他并不认同将花玲珑送至宫内的举措。他说道:“若是面圣只有死路一条,阚吉可是丞相的亲外孙,即便青州赈灾行事有差,也定会想法子糊弄过去。欸,我还是先带她出馆避开胥姲君,再同宋言说道罢。”而后他想去拽花玲珑的手腕,却被嫌弃地避开。 花玲珑不听旁人的话,只是看着萧明月,等着她的决策。 萧明月略有思量,此时有一女婢前来叩门,甚是急促:“翁主,您快些到馆门前瞧一瞧罢。” 陆九莹只得应声。她轻声又说:“我去门前拖延些时间,先让裴君将人带走。”说完便往外走,门口女婢心急如焚,寻上人便引路前往。 萧明月也知此事紧迫,眼下胥姲君前来拿人,宋言亦搜出阚吉罪证,想来这不仅仅是花玲珑寻仇那般简单了。少女依然懵懂,殊不知一石激起千层浪,已然让自己处于漩涡之中。 “玲珑,我知你一路受了很多苦,定是要为亲人寻求公道的,但无论如何,我只愿你平安地活下来。”萧明月不再犹豫,索性告知心中所想,“这场苦旅是时候结束了。面圣是你难得的机会,接下来我说的话,一定要牢牢记住。” 花玲珑睁着滢滢水眸,点了点头。 花玲珑一事与当时宋家一案略有不同。 孝帝与傅相之间,是恩师、是君臣亦是忘年之交。青州防洪工程巨大,发生崩塌一事孝帝怎会不知,可众人皆想傅相厚禄高官,天子之师,任凭外孙如何作贱也能恣意妄行。青州事后,大小官者再瞧阚吉转身便高登威赫将军,不正是如此?妄想与猛虎相斗,只怕尸骨无存,这是人人都懂的道理。 卢书玉带着花玲珑面圣,心中想得也是这般。 倒是裴不了看着孤苦的小女娘,认为她定能遇难成祥,万事大吉。 孝帝知悉此事,心如明镜,他也不需多问卢书玉前因后果,因为事实已经摆在眼前。大抵想了会,孝帝问卢书玉那孩子多大,卢书玉回道:“刚满十三岁。” “十三岁……”孝帝彼时于案旁松了松腰身,欲要往后倚靠,候在一侧的黄门郎默不吭声地取过隐囊垫在陛下的腰处。孝帝以指揉了揉眉间说道:“那便见一眼吧。” 于是花玲珑入宣室,踏青玉,叩圣上。 宣室殿一片沉寂,青铜灯上的火烛燃得很旺。 孝帝问花玲珑:“你到此所谓何求?” 这一问将决定孝帝的选择,也关系花玲珑的生死。 花玲珑顿默片刻,看着光滑的青玉石模糊了自己的影子,她到此能为何?失家之后一路逃命,起初悲愤填膺要来长安城讨公道,为女娘模样时多次遭人骚扰,脱下女服为郎君却又处处受阻,一路辗转流浪终至食不果腹的境地。 从为亲人正名再到后来只为稻粱谋,她衣弊履穿的模样便是无能妥协的最显要证明。此刻她想痛喊:杀了阚吉,杀了那年所有前去青州赈灾的衮衮诸公。 可花玲珑吞下悲伤,泪水于眼眶中打转,她现在只想活着。 花玲珑轻声反问眼前这位至高之主,天下君王:“敢问陛下要如何判处威赫将军?” 孝帝回她:“下死狱,诛三代。” “也包括丞相大人吗?”花玲珑突然抬起头来,屈辱的泪水扑簌而下。她直着身子骨望向孝帝,声音哽咽:“我阿父终身未离郡县,一个小小的亭长不知四海多辽阔,亦不识人心深浅,整日捧着大父留下的书简,念着‘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力行‘民惟邦本,本固邦宁’,有日我问他,阿父当官好吗?他说好,若能如当朝傅相那般为社稷生民,便更好。” “那是我阿父最遥不可及也是痴心妄想的一个念头。我一直以为他接过大夫父衣钵是不想离开家乡,直到他死后我才明白,他是想走得更远。” “可走远好吗?当大官好吗?”花玲珑突然哭出声来,少女捂住眉眼,孤独地跪坐冰冷的青玉石上,“当然好啊,有了无上权力便可随心所欲,铁骑不需保家护国,只为践踏蝼蚁蚍蜉,若有人妄想登高摘星,便将她揉碎了骨焚入泥中,永世不得见光。” 说到此处,孝帝敛着暗眸,只见花玲珑用力将头磕在地上,嘶声呐喊:“君仁莫不仁,君义莫不义,君正莫不正。一正君而国定矣!” 此惊骇之言一出,卢书玉厉声制止:“放肆!” 孝帝抬手禁言,遂而凝视台下少女:“你要求死。” “民女不求死。”花玲珑的泪水已将衣衽浸湿,她哑然说道:“求陛下赦免威赫将军,更不要为难傅相,以全我阿父拳拳之心,我阿姊一家孝悌之心,亦有我微不足道的赤忱之心。” 好一场以死求生,卢书玉突然就松了口气。他看向书案前的孝帝,孝帝未语,但温和的神情已然说明一切。 孝帝缓缓起了身走至花玲珑面前,今日为朝事所积压的郁结竟因一个十三岁的少女而扫涤,天子负手而立仰望火烛之上,念着那句:“一正君而国定矣。”末了,火烛被殿外吹来的一阵寒风熄灭了,孝帝发出一声叹息,“卢书玉,将人带走吧。” 花玲珑话已言尽,任凭发落。 黄门郎侍奉完孝帝后出了未央宫,马车一直往北,直至东阙门丞相府。他未进府内,而是等来丞相长史,在其耳畔私语片刻便转身离去。丞相长史刚送了人,便隐隐听着府内有声响,陡然面露急切之色。 丞相府巍然而立,于夜色中一派肃穆之感。 当朝相府如同皇族宫室一般布局,采用“四出门”建制,以府门、中门、合及所属垣墙分为三个区域,府门有阙、署,中门内为相舍,设有正堂、庭、后园与诸曹吏舍,黄合之内为丞相燕居听事之地。整体建构便是前堂后寝。 七十岁的傅相撑着孱弱的身子骨,揪着阚吉一路从闲居小院途径相舍,又过府门内的秋明署,快至楼阙之时老翁摔倒了。傅相身后跟着诸多仕官还有家监,最后头的则是胥姲君夫妇。可怜老翁擒不住外孙的臂膀,即便阚吉右手受了重伤,年轻男子也终是要比七旬老翁要有力得多。 丞相长史不忍阚吉公子受罪,但更不敢忤逆丞相。他跪在地上搀扶傅相,且在其耳畔将黄门郎带来的话悉数告知。傅相半卧着身子,发出沉沉一叹。 阚吉见自己将外大父累倒,顾不得手腕的伤势,跪在旁侧磕首泣声道:“大父!大父!孙儿错了!您别赶我走好不好!”说罢又痛哭流涕地去寻胥姲君,“阿母,你快些求求大父,我真的知道错了。” 胥姲君也随之跪于傅相脚下,抓住其衣袍不松:“阿父,孩子真的知道错了,您便原谅他吧!” 傅相颤颤巍巍地立起身子,得家监们一道搀扶方才能落稳脚跟。他的嗓音干涸如枯渠,十分沙哑地说道:“慈母败子,我还未寻你骄纵过错,竟敢为这孺子说话!晚秋,你又是如何做的阿父!” 胥姲君的夫婿阚晚秋是个入赘上门的贤良文学之士,肚子里有些文墨却少了些气魄。这个家里向来就没有他能说话的份,阚吉更从心底瞧不上阿父,如此软弱没有威信的人,此时也是半个字都讲不出来,只知道垂袖颔首抽搭搭地立在一旁。 胥姲君泣声说道:“我为人母,难道眼睁睁看着旁人欺辱我儿不成?阿父,医官说吉儿右手筋脉已断,再无愈合的可能,好端端的人落了个终身残疾,我怎能不恨!今日我未能将恶徒抓来,明日我还要去!” “你当真糊涂!”傅相咳嗽几声,喘着粗气,即便年岁已高可那双历经沉浮的眸子洞悉一切,他道,“如此鲁莽行事,不怪遭人反攻。你可知射中孺子的那根箭簇是青州箭,但凡事起时你多一分谨慎,也不会任人拿捏至此,你前去鹿鸣行馆取闹,那九思便被挖出赈灾金,怎么就不想想前因后果?家中孺子贪污受贿,沽名钓誉,傅姲,你怎可长他歪风,助其欺瞒于我!” 阚吉单臂撑地往前爬了爬:“不怪阿母,都是那些官宦之错!去年青州同行个个巴结与我想要与大父亲近,我头次赈灾不懂门道,是他们怂恿我那般做的,一个两个我都记着名字呢!” “他们叫你以茅草替换砂石,你便听了,那你可有与他们共分赈灾金?” 阚吉用力摇头,鼻涕横撒,还颇为愤然说道:“他们休想从我身上得到一两金!我要把这些钱都给大父留着用!” “孺子……”傅相猛地一咳,竟唾液含血,丞相长史正欲上前被他挥袖制止,他沉沉说道,“取虎头金刀来。” 阚吉一听要请家族镇宝,顿时嘶喊出声。 胥姲君慌了,她苦苦哀求着:“阿父,您总说六子一女,就数我最着疼,最让你有福,兄长们走的走,伤的伤,都没有人给您添个孙子,吉儿可是您唯一的亲外孙子啊,我傅家孙辈唯一的男丁!他就算贪污了赈灾金又如何呢,您总归有办法护着他的,我们去求陛下,陛下定会看在您的面上保住吉儿!” 傅相不为所动,而是看着胥姲君问:“那金子可是你替他埋入九思之中?” “是……” “东市如九思这般的榻所,有多少实际归于你名下?” 胥姲君略有顿歇,眨着泪眼不敢隐瞒:“一,一百三十户。” “傅姲啊,我就是对你溺爱,才养成了你今日狷急猖狂之性,我说你慈母败儿,自己何尝不是如此?”傅相抬起小女儿的手臂,将她扶起身来,他难掩对女儿的疼爱之情,“你生来丧母,我多想补偿些亲情于你,陛下更是待你不薄,素来将你当做亲妹妹,你此番辜负于我,更是辜负了陛下。” 胥姲君未解深意,但是可以感知到傅相的相护之心。 可阚吉呢…… 丞相长史取来虎头金刀,所有仕官及家监屏退一侧,相跪于地。 傅相双手握柄也才能堪堪提起金刀,他凝视虎头缓缓说道:“这是太上皇赠予我的金刀,那时我刚入仕不久,太上皇赏赐之时说道:愿君此生心有猛虎,威武不屈,中正无邪,死而不悔。” 傅相闭眼回忆,顿感沉重:“吾有愧。” 胥姲君这才知晓傅相要如何,她顾不得什么礼节,起了身去夺傅相的金刀:“阿父难道要杀了吉儿不成!我只有这一个孩子,阿父也只有我这一个女儿!我们母子一心为相府,一心为阿父您啊!” “姲儿,孝在于质实,不在于饰貌,我教不好你,你自然便教不好阚吉。事已至此,我不能让陛下为难。” “陛下有何难的!我傅家为陛下,为大汉尽瘁至此,难道护一人也不可为吗?还是陛下心中根本就没此意,知其衰弱,遂而除之!” 跪于两侧的诸人慌忙将头磕在地上。 傅相听闻胥姲君所言只感痛心疾首:“大逆不道,你怎敢……将胥姲君带下去!” “谁敢!我看谁敢!阚晚秋你是死了吗?我不准任何人伤害我儿,皇帝不行丞相不行,谁都不行!”胥姲君已然癫狂,她被家监和女婢们擒制住双臂往后舍拖去,她奋力挣脱着,开始口不择言,辱骂众人。 “阿母,阿母救我……” 阚吉欲要逃窜却被署外的守卫小吏上前拦住,他跌倒在地试图攀爬,却见一道月下阴影朝自己劈来。胥姲君未能救下爱子,亲眼看着那颗圆滚滚的头颅一路滚向自己,她哑口无声,再无情绪。 眼见孩子突然这般没了,一旁的阚晚秋突感此生无奈,索性转身撞向石柱子,随之而去。 胥姲君见状触目惊心,当即昏厥。 无人敢发出哀鸣之声,傅相以刀柄撑着身子,满目悲怆。他踏出秋明署的扇门,金刀划地之声犹如裂锦,老翁抬头瞧见天上的那轮圆月,两行清泪缓缓流下。 长安城的今夜,丞相府击鼓报丧,月下哀声,震慑邻里。 傅相前往未央宫,于巍峨的北阙之下足足立了两个时辰,天光熹微,他终得孝帝召见。 孝帝亦是一脸悲痛,搀扶住傅相道了句:“受累了。” 傅相老泪纵横,捧着孝帝的手缓缓跪下。 这便是一朝天子与庙堂重臣的弈棋之术。圣上的仁慈需要臣子保全,而臣子的地位亦需圣上去维系,孝帝壁上观,傅相诛亲孙,都只是这泱泱皇朝中最寻常的一幕。若说花玲珑守得云开,倒不如说是欲迎阴霾的先兆,只是无论如何,于道于己,是非不过一念矣。 亦如萧明月说得那句,要平安地活下来。 第六十七章 下诏 霍家军驻营。 宋言手持执金吾符牌前来领人,他见着是霍起当值遂而拱手行礼:“小霍将军。” “宋君。”霍起不得不回礼,虽说宋言与霍大将军恩情已了,但终归是救命之情,他为人子也当是要报答一二。 宋言没有慰问霍大将军病情,亦是不提旧恩。他说道:“昨日小霍将军于鹿鸣行馆带走一女,此女涉及重案,我奉卢将军之命特来领人。” 霍起心知阚吉一事已有定论,若是旁人来领定要走个冗长且繁琐的步骤,可宋言身份不同,霍起愿意为他通行。只是,霍起抬眼问了句:“你与里面的女子是何关系?” 萧明月身份早已被霍家掌握,霍起想要同宋言探个虚实。 宋言只得如实说明:“她除了是楚郡翁主的女婢,亦是我阿父的养女,上一次幸得大将军帮扶,这才保住吾妹性命。” “原来如此。” 霍起见他没有撒谎,握着腰间佩刀的手抬了抬,便让霍家军放人。 萧明月出来的时候一眼便望见了宋言,她行步如风,径直穿过霍起直赴自家阿兄。霍起不悦地挑起眉头,看着女娘不知分寸地拉上外男的手,先前狱中还是一副沉着冷静的模样,此刻仪态顿失,如孩童无状。 霍起心下有几分鄙夷。 宋言臂弯处挽着件薄披风,他将披风抖开拢在萧明月的身上,遂而戴起衣帽遮住其面庞。 “阿兄。” “嗯,先回去。” 萧明月立于宋言身侧,未再言语,她透过帽檐看向对面,只能瞧见霍起紧握刀柄的那双手。青筋凸显、骨节分明,便是这一双粗糙枯瘦的手撑起了社稷生民的安危。 “有劳小霍将军。” 宋言行礼告辞,霍起抬了抬手,意为道别。 昨夜丞相府哀鼓之声传至长安三十里,霍氏虽说是武将之家,不与文臣密切,但终究是一朝为官,丞相之哀又岂不是自身明镜。霍慎让人通知霍起,藏锋敛锐,息事宁人。 霍起看着二人走远,略有思量。 此时身畔冒出一个脑袋,顺着霍起的目光往前延伸,说道:“子曰义之与比,欸,我们小霍将军的这颗铁甲之心终究是个软的。” 霍起回眸,瞧着一脸笑意的水居,他也跟着扯起唇角:“你再曰一句,我就把你的嘴炮烙起来。” 水居手中摇了柄便面扇,清晨露重风寒,他偏要朝霍起扑闪几下:“适才那女婢侍奉的楚郡翁主我见过,虽是罪臣之后,但品性极好,配你。” 霍起一副蔑然之相,冷漠说道:“陛下曾说这世间无人能配得上我。” 水居端详霍起的平庸之貌,听其傲慢之言,似是一副敢有人相配于他,便要将人斩杀的态势。他依旧苦口婆心:“霍大将军便是见你如此生戾,才叫你跟我读些论语孝经,诗书春秋,咱们研习呢,就是讲究个天人合一,你莫要每次说话,就如同吞了刀剑一般。” 霍起闻言倨傲地抬起下颚:“陛下并非如此作想,他道我一切随心,想读便读,不读便罢。” “哟,张口闭口陛下的,七皇子深得圣上恩宠,当真让人羡煞不及。” 霍起听出水居的酸意,这才转过身来问他:“你擅离鹿鸣行馆,可知昨夜出了大事,有心在这里挖苦我倒不如想想要如何善了。” “我又不是大鸿胪,如何善后与我干系不大,再者,”水居温和一笑,用便面扇点了下霍起,“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贵国啊,你还是要跟先生多学学。” 霍起浓眉一蹙,削瘦的脸庞上有几分不耐:“不准叫我贵国!” “怎么就不能叫了?虽说你得圣上赐名,可这贵国是霍大将军先给予你的,我反复念着,还是贵国叫起来亲切些。哎贵国,我倒忘了问你,为何你昨夜出现在鹿鸣行馆?” 霍起忆起昨日情形,说道:“我奉陛下之命于长安城外督建新村,以供流民安栖。昨夜本从直城门入道,可经过蛮夷邸时听说有人带兵前往驿馆闹事,我这才赶了过去。我好奇何人这般动荡,到门口见着是胥姲君,倒也不奇怪了。” 水居却是叹息一声:“胥姲君也是可怜之人,昨夜痛失爱子与夫婿,今日早朝未至,相府之哀便传遍长安。当时也幸得你出手相拦,明面与胥姲君为难,实则让傅相省了许多心。” “我也不是刻意要帮谁,只是听了那两个胡人谈论才去瞧瞧的。”霍起想起当时蛮夷邸的楼阙之上还有一人,奈何当时天色昏暗瞧不清楚,只闻几下铃声响于耳畔。 “罢了,如今这般,霍家莫要牵扯其中,圣上操心你的选妃事宜,也定不会让事态变得复杂。”水居转而又道,“我与圣上同心,只盼你能找个好新妇。” “娶妻并非心中所求,奈何家中要我生子。”霍起想到那些贵女个个空有皮囊胆小如鼠,若是娶回家当真是累赘,他不由面露厌烦之色,言语不悦:“我瞧着她们削肩细腰,一握就折,这般羸弱如何能给我生十八个孩子。” 水居闻言都替他感到羞赧,嗔其道:“这话怎么好意思说出口的,男女之间除了生孩子,难道就不能做其他有意义的事情嘛。” 霍起当即反诘:“你不愿生孩子才从家中逃出当了授棋先生,可这些年也并非见你做了什么有意义的事情。要我说,你也该回去生上十八个,等行军打仗时便借我十七个,定能将蛮夷诸部杀个干净。” 水居笑了一笑,便面扇打在霍起肩上,随即一敛:“朽木难雕,告辞。” 霍起惹了水居气恼,顿时心情大好,于其背后高声喊道:“我督建新村有功,陛下特赏了我三头西境的嫩羊羔子。” 水居果真回头:“有何了不起的。” “给你一头。” “不稀罕。” “全给你。” 水居转过身来,爽朗笑之:“美味在口,别说十七个孩子,最后一个也送你呐。” 丞相府所遇哀事,鹿鸣行馆也迎来宫中圣意。 九十九位贵女悉数跪于园中,听着黄门郎传达圣上口谕:“春风料峭,细雨清蒙,诸多贵女远道而来,不习长安水土恐生疾病,望汝等一日两餐,起居有时,养生贵在养性,休憩之余,间以研书学艺,莫要辜负光阴。汝等即入尚林苑,得六师教诲,平心正念,以修懿德。待谷雨临至,择优三位贵女,由帝后亲选正妃。” 黄门郎甫一话必,众贵女脸色急遽变幻。 陆玥小声说道:“这是何意?为何要我们去尚林苑?” 身侧女娘小声咬耳:“听意思是要我们比试一番,先选出三位,再由陛下与魏皇后挑选。适才说的六师难道是六艺之师? 陆玥闻言抻直了脖子:“什么?还要考校六艺?我是来选妃的不是来念书的。” “现在走还来得及吗?” 此时有一幽幽之声传来:“有何来不及的,族亲们因你抗旨而被砍头,下诏狱的前三日还能等你一等。”说话的是柳文嫣,她早已起了身,欲迎一场口舌之战。 果然陆玥两脚一跺,也不顾黄门郎与大鸿胪刚走至院外,便怒言:“你家族单薄,若是砍头连半杯茶的功夫都不需等。” “陛下才不会如此对待我家,你出此恶言可有将陛下放在眼里!” 陆玥唇舌反击:“陛下向来厚待臣子,只怕有些人心怀不轨,借陛下厚爱妄想攀附高枝,有所图谋。” “比起忧心我有所图谋,你是更害怕陛下选我不选你吧?” “自恃清高,我何必与你这种人攀比?柳文嫣,先不说我了,光凭御史大夫之女公孙翎还有太傅之女年婕瑜,无论哪一个都是你这辈子难以超越的。与其咬着我,倒不如多想想你那卑贱出身该如何与她们争斗。” “你……” “哦,险些忘了,确实还有一人能与你相衬。”陆玥看向远处,萧明月搀扶着陆九莹恰好看了过来,她冷哼一声,“若不是因为她,或许我们今日就入宫了。” 萧明月眼瞧一众女娘投来诽议的目光,便领着陆九莹回了屋舍。身后依稀传来争吵之声,只是无人敢在圣上近侍跟前多有放肆,黄门郎回头瞧了瞧贵女们未有过多动作,这才出了行馆。 陆九莹伤势不重,只是皮外被刀刃破了口,流了点血。 她忧心萧明月一夜未眠,此刻眼底略有青影,眸子中还泛着道道红丝。 二人短暂歇息时,陆九莹这才说道:“你教玲珑这般与圣上相搏,虽是保了性命,可城中波澜四起,怕只怕有心人会报复。” “我也有此担心,故而今早与阿兄碰面时,便叫他将花玲珑送走。”萧明月想起花玲珑那双湿漉漉的眸子,笑了笑,“她的目的达成了,也能了却心结。” “她得以遇见你,是其之幸。” “自是。”萧明月也不反驳,而又言之,“就如同我遇见阿姊,亦是幸。” 陆九莹见萧明月如此畅快,不由隐下心中之言。而后萧明月起身收拾行装,她将衣裳妥善叠好,还将屋舍内的器皿皆归置原处。 末了,她似乎知晓陆九莹适才要说什么,于是背着身轻声回道:“姊姊,眼下见着了霍起,我一定会想法子让你留在长安……” “等你有了家,我便走。” 第六十八章 尚林 长安城西南有一禁苑,名尚林。 尚林苑地处广袤,山林茂盛,内有离宫别馆数十处,诸多建筑形成苑中有苑,苑中有宫,苑中有观之势。苑外还筑有苑垣,长达四百余里,开有十二道苑门,其间河流纵横,风光旖旎,珍禽异兽、瑶草琪花更是数不胜数,是皇族宗亲射猎游玩之地。 从鹿鸣行馆出发的一众人马浩浩荡荡地行于山野林间,陆九莹坐在车内,撩起帷裳去探寻随车而行的萧明月。 萧明月此刻正仰望着远山至巅,听着鸟鸣,嗅着幽香,面上尽显惊奇之色。陆九莹伏在窗口淡淡笑了笑,顺着她的目光往远方瞧,她说道:“崇山矗矗,深林巨木,能在此间建有园囿的唯有尚林。” 萧明月闻声回过头来:“阿姊喜欢的樱花树,不正是种在这里?” “嗯。”陆九莹点头,而又问道,“你累不累?” “不累。”萧明月唇角含笑,眸中落下林中灿烂的清明之光,“即便我曾走过千里路,都不及这短短的一瞬风光,泱泱大川,也远不及尚林一隅。” 陆九莹问她:“可你去过塞外西境,难道那里也不及尚林一隅?” “大漠孤烟自有它的奇伟壮丽,但如果走得太远,便会忍不住想要往回看,那时一看啊,月到底是故乡圆,景也终究是故乡美。” “这么说来,好像是这个理。” 两人轻声说着话,消磨了一阵时光。而后队伍行至无双门,有尚林令在此等候,他迎上贵女们继续前往,待入无双门后,便又是新的一方天地。 宫阙巍峨,美轮美奂。青天之下的皇家宫室仿若神邸,此间的人们犹如天地信徒,踏上青砖道,行于浮生海,俯仰之间得以窥见长明灯下的来生。 萧明月这般想着,不免心底生出伤感情愫。 众人欲要前往苑中最大的宫殿,但快行至终点的时候尚林令止了步伐,随后让官婢请各位贵女落地。 待众人聚集一处,尚林令指向西南的方向说道:“从此路一直往前便是锦华宫,通行之路为花道,那条花道是魏皇后亲自督建,道旁的鲜花亦是皇后亲手所培育。故圣上有令,通行花道不得驾车,需步行入宫,望贵女们切勿流连,三刻之后于锦华宫前会聚。” 尚林令说完之后便上马绕道离去,只余十名官婢候在旁侧。 贵女们虽面有不悦,但美景在前也都将不满压了回去。长远的队伍中一眼望去,皆是女婢搀扶着自家主子,多有六婢,少则两婢,提裙拾履的近身伺候着。 萧明月也搀扶着陆九莹,她是忧心姊姊行动间撑开伤口。二人于队伍中间踏入花道,顺着西南的方向往前走,萧明月记着尚林令说的三刻,便在心中大抵估算出锦华宫的距离。女娘们的步子本就不快,再有美景相伴,便又缓了一些。 很快的,萧明月与陆九莹已经走至人群最前头。 青砖铺就的道路两侧,繁花争艳,香气馥郁,女娘们三五成群围着鲜花叙话,确是一番迷人好景。但也有人行步快速,落在陆九莹身后的便是御史大夫之女公孙翎。 随后公孙翎与陆九莹同肩,二人友善一笑,公孙翎询问伤势,陆九莹道了声无碍,也便再没什么话。公孙翎相较于其他贵女们,算是最先同与陆九莹交好的一位。 萧明月彼时心中有些想法,丞相与御史大夫位列三公,是庙堂之上极其尊贵的人。胥姲君前去鹿鸣寻事,公孙翎帮衬着说了许多话,虽不难看出相府与御史府之间的微妙,但公孙翎当时的举措确实偏向陆九莹。公孙翎是个什么样的人,萧明月并未想要多加关注,因为她还记着曾去楚郡颁杀令的御史中丞张时年。 张时年可是御史大夫的佐官,宋家当时的惨状历历在目,萧明月深知自己对长安御史府和廷尉署皆怀有怨愤,故而她从不关注公孙翎,以免让自己的痛恨牵连无辜之人。 约莫两刻之后,花道之上莫名出现了一些残花树柳,还有连根拔起的春笋。 萧明月略有疑惑,欲想问道园囿官婢时发现那些人落在队伍的最后头,待她再回过头时便被花丛中窜出的庞然大物吓到了。旁侧的公孙翎难以控制地高喊出声,攥着陆九莹的衣袖猛然一顿。 那只大物长相奇特且壮硕,有四肢,头圆体肥,浑身长满黑白二色相间的皮毛,前肢冒出利爪,掌中握着沾满春泥的春笋,正以一种匪夷所思的姿势蹲坐在地上,它瞪着乌黑的双目,直愣愣地与人视线相交。 公孙翎的呼喊引起了后面女娘们的注意,她们好奇地凑上前来一探,随而惊叫声接连起伏。如此往下,人群聚集一团,混乱不安。 萧明月先前被吓是因为大物突如其来,眼下瞧着此物像极了西北行商时见过的灰熊,只是灰熊通体一色,也不喜春笋,况且灰熊还会攻击人,不似眼前大物只是蹲坐着,慢条斯理啃噬手中的春笋。奈何刚这般想着,转瞬便见大物突然弹起,口吐唾沫,还将手中啃噬一半的春笋扔了过来。 萧明月慌忙护住陆九莹,二人弓着腰身堪堪与飞驰而来的春笋擦肩而过,但身后的女娘可就惨了。沾满泥渍的笋子打在脸上生疼,小女娘哇地一声哭出声来。 女娘尖锐的哭声似乎惊扰到了大物,只听大物发出类似嘤嘤的声音,四肢并用朝人群扑来。 这一扑,顿时叫聚集的女娘们一哄而散。 无人再敢往前走,皆被逼迫得频频后退。 萧明月瞧见大物又埋头钻进花丛中,用那双利爪使劲地刨着,它将鲜妍的花儿折茎催根后似不满意,索性叼入口中,再扑倒人群中撒野。 大物以后肢撑地,直挺挺地起了身,竟足足有六尺之高!久居深闺的女娘们如何能见得上这般骇人凶相之物,顿时呼泣之声不绝于耳。 萧明月见那十名官婢竟也眼含热泪,惊慌不已,怕无能为力替贵女们清扫障碍。 有庞然大物在前阻拦,确实无人敢轻易动身。 此时有人喊道:“我们快跑吧!回去找尚林令!” “对呀对呀!快些回头!” “这凶兽又要扑人啦!快跑!” 大物在花道间挪动,旁的路不走偏要往人群中扑去,一双黑黝黝的大眼看着女娘们惊慌失措的模样时,它便更加兴奋。 公孙翎还抓着陆九莹的手腕,颤着声说:“九翁主,我们也回头吧。” “不可。” 应答她的不是陆九莹,而是萧明月。 萧明月牵着陆九莹的手,慢慢镇定下来。她看着大物矗立道中,只留出旁侧狭窄的几步,它似乎刻意在恐吓、阻挠路人前行。 她说道:“此处乃皇家重地,管辖军吏诸多,如何能让这只凶兽出圈撒野?尚林令既然要求我们三刻内抵达锦华宫,那便不能违令。阿姊,我们不回头,继续往前。” 第六十九章 过时 公孙翎略有犹豫,她前后望着,一边觉得萧明月说得对,一边脚下踟躇不已。 “我同你们一起走。”身后有个女娘袅袅娉娉地上前来,她的旁侧只伴有一个女婢,主仆二人面上竟未露惶恐之色,女娘道,“我乃太傅之女年婕瑜,愿与九翁主同行。” 年婕瑜虽是模样楚楚,可言语有力、态度坚韧,这般果敢的女子忍不住让人多看几眼。 公孙翎见年婕瑜都不怕,自己又如何能畏惧不前?她也鼓起勇气跟随说道:“好,那我们一起走。” 陆九莹说:“此兽看着可怕,又会唬人,但并未真正攻击我们。阿渺,我们牵着手慢慢地走过去吧。” 萧明月点头:“我也正是此意。” 于是女娘们牵着手成纵行队伍,前有萧明月守护,后有年婕瑜的女婢探察,一行人壮胆前行。 萧明月领路时机也很巧妙,她捉了大物在地上翻身打滚的空子,穿过旁侧大步朝前。女娘们屏息凝神,根本就不敢凝视那只黑白凶兽,只觉得它啃食春笋的咯吱声格外刺耳,生怕一个转头就入了凶兽的口腹。 几人迈着步子往前,走至三丈之外方才松懈下来。 公孙翎吁了口气,抬袖拂拭额前的冷汗。 后方的女娘们见有人安稳穿过凶兽旁侧,便欲想效仿,只是刚走到一半便被其粗暴的喘息声吓退了。萧明月此时悄然走至另一方,捡起路旁的石子丢至凶兽旁侧,她快速招手示意众人往前,胆大的拔腿便跑,可犹豫不决的都失了契机被困原地。 柳文嫣也是个胆大的女娘,她拨开人群也不等什么契机,硬着头皮往前冲,这般动作引起了大物的注意,索性连带着体肥膘胖的凶兽也跟其身后爬行。 萧明月几人一看到大物跟来了,不约而同地转身便跑。 大物并未跟着柳文嫣走多远,可即便如此,后方受困的女娘们几乎没有犹豫,大都回了头。 陆玥见柳文嫣被凶兽追赶,吓得不敢往前,身旁的小姊妹泣声询问她该如何,她着实气恼:“我怎么知道要如何!” 众人望而却步,任凭大物在花道中翻滚。 远处的萧明月搀扶住气喘吁吁的陆九莹:“阿姊,没事吧?” “没事。” 而后萧明月看了眼锦华宫的方向,心中隐约几分猜测。她说道:“我们快些去锦华宫。” 陆九莹望向被困的女娘们,似乎有些迟疑,但终是点了点头。 如同萧明月猜测的那般,锦华宫的前殿处早有众人严阵以待。 水居于碧阙上一眼便看到了萧明月,他抬了抬便面扇,从蒲团上起了身略为轻快地说道:“瞧,总会有人如约而至。”说罢望向安坐一旁的男子,“阿烈将军可要愿赌服输。” 名唤阿烈的男子正是阿尔赫烈。 阿尔赫烈侧眸瞧见底下那几抹颜色,唇角含笑,他回答水居的话:“是要愿赌服输的,但先生也别忘了,我适才所说百位贵女能有一半到达此处,便是极好的。” 水居浅笑着,此时蒲团之上还坐着两人,靠近阿尔赫烈的男子棕发深目,朱红深衣,此人名为玄英,并非中原男子。再旁侧则是年岁稍长,神态文雅的乐府令,姜别离,乐府令是宫中掌管音乐的主官。 玄英胡人之相,却是一口中原口音,他字正腔圆地说道:“阿烈,你初来中原,不知这里女娘们的习性,她们温婉如水、静如处子,与西境儿女却有不同。” “是么。” 阿尔赫烈起了身,走至水居身侧。 他看着温婉如水、静若处子的女娘们立于楼阙之下,让春意盎然的园囿中更添鲜妍,只是美则美矣,少了些气魄。 阿尔赫烈话中有意,他道:“圣上欲选武将之妇,定要不同于一般深闺妇人,只怕温柔无所用之。” 水居闻言笑道:“阿烈将军一定没有心上之人,这温柔啊……”他凑近些,清秀的眸子眨了眨,“有时候堪比一把利刃。” 乐府令姜别离因为年岁稍长,与楼阙上的三位郎君并没有太多共同话语,他的手中也握着一把便面,不同于水居的青竹编,而是古香缎的刺绣手艺。虽说话不投机,但他也起身顺着众人目光往下看,女娘们的确皎若朝霞,灼若芙蕖,于阅人无数的乐官眼中来看,其中有一人更胜,那便是陆九莹。 姜别离摇动便面的手一滞,只觉得眼下春风虽含蓄,却有万花绽放的力量。 碧阙悬铃随风响动,高台之下站着的两位女官深衣肃面,目光凝重。女官身后还有诸多官婢与御林军。 陆九莹、公孙翎、柳文嫣、年婕瑜还有其他十几位贵女已陆续临至锦华宫碧阙,她们瞧着眼前阵势面上有些许愕然。尤其是公孙翎,她识得两位女官,为首的那一位更是尊贵。 公孙翎敛衽上前行礼,她面庞上的红晕热潮未退,还微微喘息着:“御史大夫之女公孙翎见过若夫人、蔺相师。” 陆九莹听到公孙翎所言,当即看向二位女官。 其右,发髻簪花的为掖庭宫若世夫人,亦是孝帝宠爱的女人之一。其左,胸前悬玉的为未央宫明曜台相师蔺仪,宫中唯一的女相师。陆九莹与若世夫人目光相交的须臾,数千日夜疗愈的伤痕陡然撕裂,她慌忙避开目光,将双手掩于袖中。 原本低眸候在旁侧的萧明月,捕捉到了陆九莹的微妙。 若世夫人无动于衷,并未给予贵女们好颜色,倒是旁边的蔺相视点头应允。贵女们一一行了礼,愣怔地站在一旁,浑然忘了适才被道中凶兽所惊吓的事情,她们都在心中猜度女官们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此时花道中又传来声响,诸多女娘们蜂拥而至,有的泣声抹泪,有的高声呼喊,更有甚者趿着鞋履破口嗔骂。若世夫人的脸色越发深谙,蔺仪也不愿再去看贵女们失态的模样,索性抬头望向天边浮云。 直到陆玥震怒之声传来,尚林令所规定的三刻已至。 若世夫人抬手一示意,身后披甲持剑的御林军霍然出动,其铿锵之声着实将女娘们吓了一跳。陆玥即将出口的痛骂也及时咽了回去,抓着小姊妹的手僵了僵。 眼看御林军训练有素地踏至花道入口,犹如一座巍峨凛凛的大山势不可挡。 若世夫人终是开口,其声威赫,不容置疑:“三刻未至的贵女,不得靠近碧阙半步。” 第七十章 考校 若世夫人发完话,众女娘面面相觑。夫人身侧还有一年岁稍长的官婢,名唤银笺。银笺面相十分凶悍,肌肤松弛下垂,一双发紫薄唇翕动着:“怎么,个个都傻了?为何还不拜见夫人!” 贵女中有人于宫宴上见过若世夫人,也有人只闻其受宠名声,却不识真容。 陆玥作为皇室宗亲最是熟悉这位夫人的身世,听闻若世幼时为婢,年少相识魏皇后结为姊妹,及笄后更作为媵妾嫁与孝帝,是掌管掖庭宫内诸多妾室的狠角色。 因着流言听了不少,故而陆玥打从心底瞧不上卑贱出身,攀附权贵的若世夫人,此番相见也是极其敷衍地行了礼。 眼下以御林军为界线,其内碧阙之下约有贵女三十多位,外头花道上姗姗来迟二十余位,剩下的皆回头去寻尚林令了。 若世夫人面上不显但内心极其愤怒,看着眼前不足一半,且发髻凌乱、姿态全无的贵女们顿觉颜面无存。她知晓楼阙上的几位郎君定是有所失望,与先前预料的人数着实相差甚大。 她冷冷开口:“不过一只貘兽,就将你们惊吓至此,若瞧见七皇子战场杀敌,岂不吓得昏死过去?” 女娘们大都薄颜,经得若世夫人这么一说,有数人委屈得落下泪来。陆玥是不服气的,她听出话中有话,索性出声质问:“如此看来,夫人早就知晓花道中有貘兽,可是你们故意放在那里吓唬人的?” 官婢银笺也不是第一次见到陆玥,每回都要提醒示意,也颇是心烦:“玥翁主怎的又如此无礼!” 若世夫人抬手制止银笺的训斥,她回陆玥的话:“玥翁主聪慧,那就是我放的。” 众贵女一听,略有私语。 陆九莹与萧明月相视无言,敛眸静默。 陆玥霎时兜不住急暴的性子,她索性上前同若世夫人相视,指着花道嗔怒:“夫人可知那凶兽会攻击人!若我们有个三长两短你要如何跟陛下交代,跟我城阳王府交代!” 若世抬抬眼皮,完全不惧陆玥话中威胁,反倒说着:“我自会与陛下交代,陛下也会与城阳王交代。玥翁主,并不是所有人都像你这般胆小如鼠,旁人能准时到此且不发一言,为何偏你不行?” “……”陆玥气到唇角颤抖,她险些咬着嘴肉,“她们不发一言是不敢!” “玥翁主既然如此胆大,为何不是第一个抵达?” 陆玥听出轻蔑之意,已然恨到极致:“你,你这个……”可贱婢两个字怎么都没能说出口。 众人默然唏嘘,陆玥的身份确实不同,这般敢放肆与若世夫人呛声的只能是她。但真要如训斥下人那般痛骂若世夫人,陆玥也是要斟酌的。 相比若世夫人放貘兽吓人,大家更想知道她为何要这么做。 一旁的女相师蔺仪此时开口:“碧阙重地,望娘子们勿要急迫。我可为汝等解惑,关于夫人为何要在花道中放上一只貘兽。” 蔺仪朝若世夫人微微颔首,后者点头示意也不再说什么。 陆玥转而瞪向蔺仪,倒想听听是何种理由。 “此乃皇后之意。” 蔺仪一开口,便叫人有理也无法反驳。 陆玥双唇紧闭,既然搬出了魏皇后,此事便是真的了。 蔺仪继续说道:“皇后疼爱七皇子,曾说过七皇子妃定要有霍氏之风,灵慧之智,故而此番遴选,皇后亲自请来六师教诲,设下三轮考校,于谷雨前选出三位贵女。这第一轮,便是要求你们三刻内经过花道,行至锦华宫。” 话至此处,众贵女这才惊悟,蔺仪又道:“未能如约抵达的贵女便是失去了遴选资格,今日将住进锦华宫永泽苑接受训诲。而碧阙之下的你们,则入住云沧苑,跟随六师学艺,筹备进入下一轮的考校,凡是考校未能通过的人皆改住永泽苑。” 蔺仪说罢,若世夫人开口补充:“既是皇后之命,汝等自当遵行。能入霍门是三世修来的福分,若无福消受也当好好在永泽苑接受训诲,心有不满者可直言,但若无令离开尚林苑,违抗考校规则者……”她提高音量,冷漠喊道,“皇室威严不容侵犯,即斩!” 刚受过惊吓的贵女们,霎时吓得脸色苍白。 相比陆玥的冒失,柳文嫣较为冷静,她本就身负家族希冀,自然不会与若世夫人为难。她心中的困惑众人皆有,于是问道:“夫人,不知皇后具体让我们学习什么呢?” 若世夫人回她:“六艺为本,农桑为辅。” 陆玥忍不住惊呼,插言道:“什么?还要学农桑?难不成我当七皇子妃还要下地?” 蔺仪不愿看见若世夫人与陆玥再呛声,便回她:“玥翁主,遴选一事无人强迫,你若考校未成,入永泽苑接受训诲便可。” “我……” 此话不假,但人人皆知霍起义子的身份比亲皇子还受重视,若能与霍家结亲,朝内朝外,五世不斩。如陆玥城阳王府衰弱之势,亦如柳文嫣云候府渐起之势,再如公孙翎御史府平衡之势,更如陆九莹林义王府崩塌之势,霍起的存在便是她们极力争取的浮木。 或许这些女娘们并非真正想要嫁给霍起,而是家族需要霍起。故而蔺仪的话让陆玥彻底禁言,她心知肚明,人人面上不悦,可都想考校过关。 偏偏这第一轮的考校,是这般突如其来骤然而去,真叫人难以相信。那些迟疑的、回头的,眼下怕都是要懊悔不已。 先前与陆九莹一同来的太傅之女年婕瑜,此时温润开口询问:“夫人,不知第二轮考校是何题?” 若世夫人也惯是个会扎心窝,泼冷水的妇人,她说道:“既是考校,又如何能预告?总归比不得貘兽吓人。” 年婕瑜脸皮甚薄,双颊涨红,不敢开口。 柳文嫣也默默退下身去。 公孙翎抿抿唇,想问些什么却不知该如何说道。 从这群贵女当中看下来,先前陆玥还敢与若世夫人对上阵仗,眼下却无人再敢放肆。可若世夫人心有盘算,她的目光掠至始终低眉颔首的一人,而后唇角含笑,眸中透着敏锐。 她主动开口询问:“九翁主,你可有疑惑?” 若世夫人竟认得陆九莹,甚至略有深意地点了她的名讳。萧明月作为女婢不能抬头张望,但她却感觉到陆九莹不安的情绪越发强烈起来。 众人一齐将目光投掷于陆九莹的身上。 片刻,只听陆九莹轻声开口:“回夫人,九莹没有疑惑。” “甚好。”若世夫人往前走了两步,于众人灼灼目光之下,言语柔和地说道,“到底出生皇室,德才兼备,灵心慧性,堪为贵女典范。如此可人儿,自是应得最尊贵的礼遇。” 陆九莹紧紧攥着双手,敛下的睫羽微微颤动。 只听若世夫人说道:“云沧苑只有一个独院,便让我们九翁主住了吧。” 第七十一章 六师 若世夫人之前正言厉色,无人能如她意,便是城阳王府陆玥和太傅之女年婕瑜都讨不得好颜色,为何罪臣之后的陆九莹却受如此优待? 众人腹诽间,萧明月也有所思虑,她大抵可以确定若世夫人此举乃刻意为之。 可陆九莹并未受下好意,她出言婉拒:“既是参加遴选,必然要遵守苑中规矩,九莹怎可越礼冒犯皇后之威,还望夫人体谅。” 即便陆九莹搬出皇后的威名,若世夫人也没有体谅的意思,后者接上话说道:“适才我瞧你最先抵达碧阙,当是有此殊荣,你又何必推辞。” 若论是谁最先抵达碧阙,柳文嫣倒是亲眼所见,分明是年婕瑜走在陆九莹的前头。若世夫人奖赏有失偏颇,确实叫人心中不是个滋味。柳文嫣怏怏不平,但又不敢驳了夫人的话,这叫她好一阵纠结。 公孙翎是同陆九莹并肩同步抵达的,自是也目睹年婕瑜走在前头。她侧眸瞧了瞧年婕瑜,对方并无不悦之色,也就没了帮扶的心思。 陆九莹却是指向年婕瑜,同若世夫人说道:“最先抵达的是太傅家的娘子,并不是我。” 陆九莹两次婉拒竟让大家一时理不清她此举何意。但并非因她谦辞而让人觉得其秉性有多仁义,相反有人会以为这是欲拒还迎、别有用心地把戏,眼下无论是真谦辞还是假仁义,已经讨不得好。 若世夫人眼眸含笑:“是吗?我倒真没瞧见。” 这般看来,若世夫人定是要陆九莹住进独院了。萧明月于旁侧略有不安,她为女婢难以开口,恰在此时,楼阙的木梯上传来一阵欢快的笑声。 水居摇着便面扇,任春风拂面,落英有声。他的出现叫女娘们自在了不少,可当看到身后那几人时,霎时神色惶恐,身躯紧绷。 有女娘低呼:“有胡人!” “是匈奴人吗……” 柳文嫣的父兄常年征战蛮夷,她不仅见过匈奴人的画像,还偷偷在父兄凯旋回朝时好奇地翻过行军缁车,被里头溃烂凹陷的敌虏头颅吓得月余未能睡好。她至今都能记得匈奴人深目高鼻,须髯辫发的模样。 阿尔赫烈与玄英的面目特征十分明显,尤其是后者,几乎一眼便能分辨出他是胡人。 萧明月抬眸望去,遥看缓缓踏步而下的阿尔赫烈,衣着汉袍,颀而长兮,深眉明眸如丝丝寒雨落青山墨影,亦如繁花灼灼逢皎洁云月。即便是复见也不免惊叹此人绝美的容颜。 女娘们不敢直视,却又偷偷瞧着。 可萧明月入不了心,她盯着阿尔赫烈,想到被夺走的白玉簪,诧异之中又添一丝愠怒。 若世夫人与蔺仪向四位郎君微微颔首,郎君们回礼后便站在一侧,不再往前。 水居察觉到女娘们的神情变化,欲要化解尴尬的气氛,他笑道:“适才我在碧阙之上瞧不太远,只闻阵阵嘤嘤之声,便想定是那只貘兽在撒野,肯定不是你们的哭喊,是也不是?” 女娘们面露羞赧之色,少了些惶恐。 柳文嫣见着水居,索性顺着他的话问道:“先生登高望远,那你可有见着我们之中是谁先到了此处?” “这个呀,”水居便是因此下了楼阙,他摇了摇便面扇,抬起掠至柳文嫣,柳文嫣一瞪眼,随后扇面转至年婕瑜的身上,“好似是这位娘子。” 柳文嫣极其满意,她既没有与若世夫人呛声,又能为姊妹们鸣不平。 水居指认年婕瑜,倒让后者涨红了脸,她似乎想否认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若说不是便要撒谎,若说是又显得自身欲要攀比。她向来未出过深闺,又不善言辞,既然不知如何说道,索性垂眸不语。 若世夫人神情自若,也是轻笑一声:“先生眼神好,定是我看错了人。”说罢瞧了眼陆九莹,便不再为难。 水居与阿尔赫烈比肩而立,受下那么多复杂的目光,也该要为大家解惑。他先向若世夫人示意,得到允许后方才说道:“皇后既设六艺考校,礼、乐、射、御、书、数自是有相应的教导之师。礼为六艺之首,帝后为此钦定若世夫人入苑指教,乐舞教习便是由乐府令姜别离就任。至于射、御……” 水居端着极其温善的笑容,悄悄伸手从后方碰了碰阿尔赫烈的后背,意为注意神情。 阿尔赫烈敛着一双寒眸,勾了勾唇角。 “射箭与御马由阿烈、玄英教习。” 相比阿尔赫烈的冷漠,玄英倒是热情多了,他左手于外,抱掌抬至胸前深深作了一揖,方才说道:“在下玄英,请娘子们多多指教。” 玄英一开口,便又叫女娘们好一阵惊呼,胡貌汉语,极为罕见。即便大抵有数,可还是耐不住好奇心,有一女娘小心翼翼地询问:“你们是胡人?” 玄英像是知晓阿尔赫烈要说话一般,他唇角微扬,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胡”。果真,阿尔赫烈慵懒冷淡地开口,只一句反问:“怎么,还不够明显?” 众人:“……” 水居与玄英噙笑的唇角有些抽搐。 若世夫人与蔺仪竟然也没有说话,任着阿尔赫烈嘲讽小娘子,小娘子似乎受到了奇耻大辱般,突然捂住脸泣声痛哭。旁侧的萧明月心中怒火陡升,若不是因身份低微,她定是不能饶恕此人。 众人畏惧的目光间,唯有一抹炽热。 阿尔赫烈回望,瞧见强压情绪的萧明月时,原本不想开口的话索性又说了出来:“素闻中原娘子温婉如水,今日一见果真不假。这千里万里就属长安最是繁华,八水绕城,垒如磐石,纵有外敌强入,郎君们也定能护卫家乡。只是我略有疑问,倘若郎君冲锋陷阵,娘子们该如何?” 出生武将之家的柳文嫣最先急了,她说道:“自是留在家中,等着父兄回来!” “若敌入家门呢?” 柳文嫣从未想过这幅场景,阿尔赫烈这么一说她的脑海中霎时有了画面,忍不住红了眼。 阿尔赫烈浓眉一扬:“哭么,泪水淹死他们也是个法子。” 柳文嫣这才惊觉入了阿尔赫烈的圈套,她当真恼得掉了眼泪,可鼓起勇气欲要反驳时却被阿尔赫烈的寒眸所击退,不知为何,她的心竟怦然跳跃,让人一片茫然。 阿尔赫烈负手而立,指着锦华宫又道:“你们今日入此宫不是要成为他人之妇,而是要成为戟盾,成为刀剑,成为守护家门的主人。” 先前还颇有怨念的女娘们此时有些静默,她们看向阿尔赫烈与玄英的目光十分复杂。即便是隐于深闺的贵女也知大汉的郎君们远走他乡所谓何求,可这些刺骨的话是从胡人口中说出,叫她们实在挠心。 “想成为七皇子妃,必然要过射、御两关,若有畏惧者,现下便可回头。” 萧明月看着阿尔赫烈借其身份示威大汉贵女,一时不解他究竟是何用意。她也早该想到了,先前他的人能出现在九思,若不是有些身份怎会与阚吉发生争执。至于阿尔赫烈,他既是射箭之师,定然也是宫中贵客。 阿尔赫烈像是能猜测出萧明月心中所想,他颇有意味地抬眸望去,眼神中略有一丝寻衅。 萧明月有些预感,她的那根簪子,怕是很难讨要。 阿尔赫烈的话让女娘们再次陷入焦灼。 水居忙在一旁说道:“虽说射箭御马是难了些,但这书、算却是容易得很,我与明曜台占卜观星的蔺相师自会与大家共同研习。” 由此,众人皆知六师便是眼前的两位女官与四位郎君。 初入尚林苑就经历了一场胆战心惊的考校,可想而知随后的两轮又是怎样一番动作。那日于鹿鸣行馆前见着霍起雷厉风行,就该知晓霍家新妇没那么好当,女娘们互相瞧了瞧,内心深处涌出诸多不明的滋味。 若世与女婢银笺私语几句,而后银笺说道:“三刻内抵达碧阙的贵女皆按先来后到站位,再对应天干地支的排序入住云沧苑,在此贵女们只能携带一位女婢入住。请贵女们暂且休息三日,三日后正式入德馨殿受教。” 随后几名官婢捧着木牌上前,先前说了要给先行抵达的贵女独院,但年婕瑜并未获此殊荣,而是取了甲室。她也不恼,反倒彻底松了口气。乙室的木牌便落至陆九莹的手中,丙室则为公孙翎所获。 萧明月接过陆九莹的木牌,搀扶着她走入人群中。 她不用回头,也知那人的目光从未远离。 第七十二章 采桑 云沧苑建得精巧,雕花檐柱,瓦脊鎏金,长廊回旋之处皆以衡兰芷若毗连,南风顺势而下,光辉灿烂,花草依傍着河流,屋舍错落有致,众人只觉满目青绿,心中舒畅。苑中上游的高台便是看风景最好的独院,再往下是甲乙丙三室。 太傅之女年婕瑜的屋舍与陆九莹正对着,御史大夫之女公孙翎则稍微远些,只能瞧见半扇门。 城阳王府的陆玥翁主排序较后,领到了寅室,但她并不恼,因为柳文嫣领了子室就在自己的前头,她二人中间的丑室则住了一位陈郡来的才女。这位陈郡才女原本与琅琊郡的一位才女走得很近,两姊妹原本想换屋舍,可前后瞧着一个泼辣翁主,一个蛮横侯女,谁都不敢开口,也便忍痛分开。 发完木牌便知入住云沧苑的有三十七位贵女,其余都住进了永泽苑。 萧明月帮陆九莹换了伤药,而后二人坐在蒲团上,瞧着这一室的锦天绣地,起居器皿一应俱全。萧明月环顾四周不免喟叹:“到底是皇家,准备得比我们还要妥当。” 陆九莹说:“这只是离宫,长安城内的宫室更为奢华。” 萧明月点点头,而后她想到适才的惊心动魄,方问道:“她们寻只貘兽吓人,真的是皇后出的法子?” “应当不是。”陆九莹敛着中衣,神色有些疲惫,“我幼时曾见过魏皇后,她温和仁爱,与人相善,甚至连大声说话都不曾有过,又怎会想出恐吓之法。” “难不成是那位若世夫人所为?” 陆九莹知晓萧明月会询问到此处,她眼眸含笑:“若世夫人深得圣上宠爱,又是皇后亲近之人,应该也不是。” “你与若世夫人……” “我们相识。” 陆九莹此时移开目光,望向萧明月的身后。 屋舍的窗户半开,有阵阵暖风拂过,连带着花枝的影子若隐若现。萧明月也回头望去,恰好看到显露的红英,她起了身,走过去将窗户完全推开。 窗外长着一株茂盛繁重、灼灼其华的花树。 萧明月接下一瓣红英,好奇地看着花瓣边缘的缺口,而后又观测花枝纹路。片刻后她回过头来,略带喜色:“阿姊,这是樱花。” 陆九莹也起了身来到窗边,她端详着说道:“与我们在憉城看到的蜀郡樱花很像。” “这么说来,当时那个小仆没有骗我们,那确实是一棵樱花树。” 陆九莹抵着窗柩仰面看向花树,她心有千结不知从何解起。萧明月站在身侧也并不催促,一会儿,陆九莹终是说起若世夫人。 “我在掖庭与若世夫人结识。那时她对我有所怜惜,故而领着我出入各宫,亲自授业,待我与一般罪奴不同,在掖庭的六年……”陆九莹顿默,“是难忘的六年。” 碧阙之下的若世夫人十分强横,与陆九莹口中的心软之人,似乎略有不同。 陆九莹又说:“我离开长安的时候,唯有若世夫人相送,我记得她说过此生不复相见,时过境迁,她大抵没有想到会在此处再见到我。” “你们既是旧识,为何她在碧阙要刻意为难于你?” 面对萧明月的疑问,陆九莹回得隐晦:“聚散难期,莫非命也。”而后她另转话题:“若世夫人见着我,宫中也定然知晓我代替陆姩前来参与选妃一事。” “阿姊想得也太晚了些。”萧明月抱着胳膊也靠在窗柩上,她说,“你忘了我让玲珑进宫一事?圣上若知始末,你的身份是藏不住的,可那晚并没有人来寻你,我猜想圣上是不是不在意。” “在意与否也不重要了,进了尚林苑,就很难出去。” “我们不出去。”萧明月抬手握住落英,眸中微微发亮,她看向一脸忧思的陆九莹,“我说了,要让你当七皇子妃呢。” 众贵女就此落定,皆休息三日,可谁承想这三日是主人所得,但女婢不行。隔日清早,萧明月就被苑中官婢敲响了门窗。 官婢递上新衣,一副公事公办、冷漠无情的脸面:“穿上,随我来。” 那是一件雪青色的曲裾袍,花纹清丽雅致,真丝织锦摸着格外柔软,萧明月掂着衣裳重量猜测得花上千钱才能买上。尚林苑不愧是皇家苑囿,便是个女婢也能穿上此等好衣裳。 萧明月随着官婢出门时,陆九莹于里间已经苏醒,只是未来得及说话人便走了。 官婢领着萧明月离开云沧苑,沿着溪流一路往坡下走着,路途中她瞧见与自己穿着同样衣裳的女婢们皆往一个方向而行,不免心中猜度,莫不是也要考校女婢吧? 萧明月心生警惕,故而盯着两边草丛,生怕里头再蹿出凶兽来。 直到临近一片平地,只见泥灰色墙垣围着一座前殿,殿上落着“桑园”二字,后方并未见到其他宫室。殿前站着若世夫人的女婢银笺,而她的脚下放着诸多竹筐。 萧明月走入人群之中的空位,如同其他女婢一般双手交叠于腹,颔首敛眸,乖巧静默。 银笺是若世夫人的贴身女官,主子受宠做奴婢的自然也高人一等。此刻银笺目光扫向卑贱出身的小娘子们,脸上满是鄙夷之色。 她看着众人头顶,声音尖锐:“齐了没?” 身后有官婢垂首回道:“回女官,都齐了。” “好,那我便先说几句。”银笺清清嗓子,一双薄唇抿了又抿,她道,“念着你们昨日进苑,今早便晚些喊你们来,但从明日开始一直到三轮考校结束,寅时前必须到此桑园采满三筐桑叶,再送至蚕室。” 银笺刚说至此处,便引得女婢们一阵私语。 “我允你们说话了吗!到底是贱婢,无规无矩,成何体统!” 底下霎时静默。 萧明月颔首挑了挑眉头。 银笺指着她们颇为恼怒,临近的女婢也是倒了霉,被她戳了好几下脑袋。 大抵出了气后,银笺这才放了人,继而高声说道:“别以为你们不是宫中女婢,我便管束不了你们,这长安城还没有我银笺管不了的奴婢!你们是陪着主子入苑受教,不是来享福的,主子辛苦着呢,做奴婢的难不成闲散懒惰,一觉睡到天亮不成!” “家中主子若是能顺利通过考校,你们自是与有荣焉,若是哪一轮拉下了,也不想想回家有你们好果子吃么?一个两个,还真当自己是主子亲姊妹了,告诉你们,出身卑贱者,一日为婢,终身为婢。” “该做要做,不该说不说,这路长着呢,都给我好好学!” “今日若不记住我的话,将来入土连遣策都懒得记你!” 银笺训诫着,桑园缓缓落下一缕晨光。 官婢多次小心翼翼地提醒,银笺这才收了阵仗。她捂唇咳嗽几声,而后官婢将桑园前殿的大门打开,让女婢们挨个背上竹筐入园采摘。 萧明月经过银笺身侧的时候,余光瞧了几眼,发现其面庞微肿,眼底有青色,一双薄唇也不似旁人红润。 好大的火气。 萧明月跟随人群进入前殿,而后再穿过一扇门,方才来到桑园。 桑园偌大几乎瞧不见尽头,早春的桑叶娇嫩,枝干也不高,恰好能空出道来任人行走。萧明月走入一道,顺手便摘下桑叶,而后她发现临近的几人折枝入筐,便说道:“要摘叶子,不是折枝。” 有一女婢略显羞愧,显然是不知道该如何采摘。 萧明月掐了叶茎,抬手递给她们看:“简单,就这样。” 女婢有样学样,摘了桑叶放入筐中,而后几人效仿,顺手了便埋头干活。三筐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手快的人半个时辰便能采摘完成,再慢些地也得要一个时辰。但不知为何,银笺自她们进入桑园后便没有再出现,任凭她们自由操控时辰。 萧明月没有采摘过桑叶,但以前在憉城的清河乡,她同陆九莹见过婶婶们采摘。毕竟行过商干过活,手脚甚是麻利,三筐摘好后,萧明月前后背一个,手中提一个,然后按官婢的提示前往蚕室。蚕室离得不远,约莫两里路。 与萧明月同行的有不少人,她们在蚕室将桑叶交给官婢的时候,官婢查看了几个筐子,说道:“凡是沾上泥土的,抑或折枝的都不算数,要重新摘。” 官婢甫一说完话,就见人群中有两人争执起来。 萧明月探头望去,是先前同自己一道采摘的小娘子,此时她按住竹筐,软声说道:“这是我的……” “分明是我的!” 后者声音严厉,萧明月也认识此人,是陆玥的女婢。 “你的筐中有折枝,我没有,适才你一听折枝……” “胡说!我根本就没有折枝,都是一片片摘下来的!” “不……” “给我!” 陆玥的女婢将脚下的竹筐摆好,颇为气盛地昂起头来,她特意说道:“我乃城阳王府中人,你是哪来的?我的筐子就在脚下,你的不也在脚下吗?” “你的才是我的筐子,我摘得干净,手指也磨破了……”小女婢说着便哽咽起来。 “难道你磨破了手便想抢我筐子不成?” “呜……” 官婢并不理会二人的争执,只是让过关的人放下桑叶自行离去。萧明月本想就此离去,瞧着小女婢缩在那里委屈不已,双手指尖确实有些发红。她上前看了看,筐中折枝不算多,挑拣一番再采摘些新叶便好。 “诺,我的给你。”萧明月将竹筐交换,而后她说,“别哭了,下一次看好自己的筐子。” “不,不……”小女娘摆着手,眼泪簌簌落下。 “你的手都破了,我摘得比你快。” 此时陆玥的女婢已经交工,她远远睃了萧明月一眼。 收桑叶的官婢出声催促,萧明月与小女娘换了筐子之后特地问了一声:“是否可以重新采摘?” 官婢看着她点了点头。 就此,萧明月重新返回桑园摘满了三筐。交完工后,萧明月也没察觉出采摘桑叶究竟是不是在考校女婢,直到回了云沧苑。 陆九莹跽坐于食案旁,看着漆木碗中的清水,再瞧瞧萧明月。 萧明月热汗涔涔,端起食案上清水便喝了下去,而后长长一声喘息:“阿姊吃早食了吗?” 陆九莹摇头:“没有。” “为何?” 陆九莹眨着一双明眸,颇有意味地说道:“若世夫人身侧的银笺女官来通报,贵女们有无早食,要看女婢的考校。” 萧明月顿觉有不好的预感。 只听陆九莹又说:“听闻你适才没有顺利采摘桑叶,我便没有早食。” 第七十三章 错失 萧明月跽坐于案,沉默不语。 陆九莹瞧着她的脸色越发不好,这才敛了笑意:“她们既然能用貘兽来吓人,自然也少不了旁的心思,不吃早食没有关系,清水也很好喝。” 萧明月幽幽地回道:“我喝了,略有苦涩。” “大抵是你心里苦涩。” 陆九莹忍不住捂唇,险些又笑出声来。 “姊姊怎么还笑得出来,你今日都没早食吃了!” “可是……也不是我要如此的。” 萧明月瞧着陆九莹佯装委屈的样子,自己气极反笑,她吁叹:“入苑前圣上有言,一日两餐,起居有时,原来早就话中有意,是要我们早些起床干活,才能挣来饭食。可我们做女婢的不吃便算了,你们是贵女,怎能以一碗清水敷衍?” 说罢一握拳,甚是懊恼,复道:“本来我也是能挣到早食的,只是瞧那个小娘子哭鼻子很是可怜,以后谁哭都不好使了,谁也不能阻止我采桑叶!” “渺渺心善,自是无错,此事不必放在心上。” 可话是这么说,但萧明月吃了亏,心里总归是不舒坦的。午后小憩时,官婢又来寻人,说是前往德馨殿做清扫,这一次萧明月格外警醒,临行前用冷水多次扑了脸,生怕走神错失良机。 德馨殿是贵女们三日后受教的地方,殿中景致与苑外无二,只是它建有高台,专门置放漆木书案与竹简笔墨。 一众女婢到达殿中之时,便看见银笺手持竹枝,她瞥了眼胆战心惊的女婢们,只是示意入座,并未多言。 前面几排书案的位置无人敢轻易去坐,反之争先抢着偏后的位置。萧明月是要去坐首位的,但是有人拉了她一把,恰是早上帮扶过的小娘子,小娘子原本占到了偏后的位置,待看见萧明月无座时又让了出来。 小女娘一副即将英勇就义,奔赴刑场的模样:“姊姊,这个位置给你,我去前头。”说罢眼含热泪地走至首排,于银笺面前坐下。 众人已争夺出各自满意的位置,萧明月只得落座。她屏息凝神,直起身子骨,倒要看看银笺又有什么花招。 而后,银笺敲打着手中竹枝,道了句:“都坐着干什么,起来跟我清扫大殿去。” 萧明月:“……” 女婢们皆慌忙起身,生怕慢了一步就要挨打。 银笺带着人游走大殿各处,用竹枝指着说道:“墙角、檐柱、青砖,都得给我清扫干净,还有那花囿,一根杂草都不能留。三日后贵女们要在此处受教,本就辛苦不已,万不能让这些脏东西扫了她们的兴致。” 萧明月身侧的女婢们松了口气,小声私语着:“吓死我了,我以为那根竹枝是用来教训我们的。” “可不是么,就这一会我的手心都湿了。早上采摘桑叶竟是要给自家娘子换早食,得亏我完成了,不然回去该如何交代。” “我听闻没换上早食的婢子们,有不少挨了主子打呢。” “那我们现在要给贵女们换些什么呢?” 此时银笺听到人群中有私语之声,枝条猛地往檐柱上一抽,发出啪嗒的脆响:“禁言!活还没干,话倒不少!待会你们皆有各自负责的地方,若不清扫干净,一个都不许走。” 萧明月琢磨着话语,思忖着其中有何用意,可想了半天,也没能理出头绪。 萧明月与两个女婢被分至高台清扫,要将书架上的竹简都摊开扫尘,还要包上新的绸缎。归她所负责的是《诗经》中的十五国风,总共一百六十卷,另外两人规整的便是雅、颂。 有了桑叶换早食在前,萧明月盯着一百六十卷的国风略有沉思。竹简皆是楠竹所制,一尺五寸,约莫每简二十余字,以丝绳连册。眼下暂未发现有何问题。 片刻后,她坐在书案旁闭目养神,另外两个女婢甚是好奇地望着。紧接着,便见萧明月郑重地打开竹简,一边清扫一边念着:“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萋萋……” 两个女婢一脸茫然,许是真情实感所染,其中一人摊开竹简效仿萧明月,嘴里小声念着:“呦呦鹿鸣,食野之苹……” 另一人赶忙翻开竹简,而后呢喃:“我不识字……” 萧明月自从被宋家收养,宋大便让她跟着宋言一同念书,幼时读《诗经》都是阿兄逐字逐句领着背诵的,即便后来不读了,她也还能记得大半。眼下趁着清扫顺带温习了国风,萧明月已然做好万全准备,来应对银笺出其不意地刁难。 直到德馨殿清扫完毕,银笺于高台之上朗声说道:“适才都做得不错,比我预料得要好。你们且记住自己清扫的位置,以后每日都要像今天这般去做,记住了吗?” 众女婢齐声:“诺。” 萧明月并未有所松懈,总感觉自己错过了什么,果不其然,银笺轻笑一声,字字敲人心扉:“适才,我也考校了你们。” 从入殿、巡殿、扫殿再到眼下听训,萧明月没有猜出银笺究竟在考校什么,但她已经做好分配的每一件事情,甚至连一百六十卷的诗书都念了。即便出错,又能出什么错? 萧明月能这般想着,旁人也是如此。适才分了清扫阶梯的,不管是石阶还是木阶,尺寸、数量甚至方位早已熟记心中,就连那花囿中拔了几根杂草,种有多少花卉也都了如指掌。 女婢们颔首静默,内心早已波涛滚滚。 银笺怎能不晓众人心思,她一脸看好戏的模样,遂而说道:“也算不得什么考校,都是为了自家主子。你们最初于高台入座所占有的位置,便是你们主子落座的位置。” 萧明月霎时血气倒涌,紧紧抿着唇。 只听银笺又道:“占据后排位置的贵女们相比前排是要吃些亏的……”她咯咯笑着,“因为听不见。” 萧明月:“……” 萧明月郁郁寡欢地走在回云沧苑的路上。 先前替她占位置的小女娘眼含热泪地跟在身后,怕是心中难受更是面上羞愧,她鼓起勇气上前说道:“姊姊……对不起,我不知道是这个样子的。” “没事。” 银笺这招出其不意让萧明月阴差阳错丢了好位置,她无理怪罪旁人,怨只怨自己还不够透彻。以前在憉城自己也算是个机敏聪慧之人,怎么一入尚林苑,便跟上了岁数的老翁一般颟顸不已,一而再地吃了亏。 德馨殿的高台摆了那么多书案,明眼人一瞧便知那是贵女们所用,银笺让女婢自行入座不明摆着要给主子选位置吗?萧明月懊恼不已,她怎么就没有看出来呢? 小女娘也不敢多说什么,只是糯糯道了句:“姊姊,我叫杳杳……” 萧明月扯了抹笑:“我叫萧明月。” 杳杳记下名字便不再多说什么,红着一双眸子跑了。 萧明月喟叹一声,拉耸着脑袋盯着脚下的石子,她提起裙裾用脚尖画着圈,想着回去要如何同陆九莹说道。可左思右想,她还是对于选座之事心存愤懑,瞧着路上无人,她用力地将石子踢飞,怒骂:“缺德!” 小娘子骂得畅快,雪青色的裙裾落满了余晖,她蹦跶着如同苑中青草地上的小兔子,可小兔子并不快活,踢飞了一个又一个石子,最后索性跳上一块大石上,用脚狠狠地跺着。 凉殿的楼阙之上,阿尔赫烈负手而立,目光落于小道。玄英喝了一碗茶后也起身去望,他很好奇阿尔赫烈杵在那里是在探寻什么。 玄英远远瞧见一个小女娘站在石头上,似乎在跺脚宣泄着情绪。他不由呀了一声:“这个婢子好大的脾气。” “是不小。”阿尔赫烈说着话,随后双手撑在木栏之上,身姿较为慵懒,他又复道,“本事不大,脾气不小。” “你怎知人家没有本事呢?” 阿尔赫烈敛下眸来,唇角一抹笑:“我猜的。” “你这……”玄英刚要说教一番,便见阿尔赫烈的两名随从,阿聿与乌洛上了楼阙。 阿聿削瘦,乌洛健壮,二人并肩而行的时候,后者刻意撞了撞,惹得阿聿连续两拳报复。乌洛还大声说着:“你与那阚吉并无二致,身上没几斤肉还妄想同我争斗,我这是让着你,若不然你同他也是一个下场。” “那阚吉是被丞相所斩,又不是你杀的。再者,人都死了,你还天天去寻人家的玉姬,就不怕阚吉做鬼半夜来寻你报仇。” “他来啊!”乌洛一拍臂膀,方刚血气,“老子就怕他不敢来,他来了正好瞧瞧我跟玉姬是如何好的!” 玄英听着乌洛粗鄙的话语,一旁说道:“君子勿言秽语,有辱斯文。” 乌洛浑然不在乎,他大步朝前,一拳捶在玄英肩上:“老子又不是君子!我瞧你天天同那水居在一块,张口君子闭口君子,玄英,你可是胡人,学什么礼仪诗书!” 玄英揉着发痛的肩膀,幽怨地望向阿尔赫烈:“这是你的人,都不管一管?” 阿尔赫烈看着小女娘跳下石头离去,这才一挑眉,回望玄英:“他错哪了?”随后转身来到案旁,长臂撩起衣袍,双膝跪于蒲团上。 玄英一噎,颇为无奈地摇了摇头,阿聿与乌洛也接着入座。入座后,乌洛面对阿尔赫烈倒是收起了适才骄纵的模样,他说道:“我与阿聿适才听官婢说了,选到最后几排书案的贵女有十人。” 阿尔赫烈端起茶盏,浅浅抿了一口,他听到了楚郡翁主的名讳。 茶水微凉,沁入口中恰如清风拂面,舒筋活骨。 阿尔赫烈看向玄英,后者不明其目光深意,只听他说:“确实没多少本事。” 乌洛顺着阿尔赫烈的话说道:“这些小女娘啊,真是没本事,我听说采桑还哭哭啼啼的,有些人手指头都破了。这要是娶回家生娃娃,那还不知……” 阿尔赫烈眸光扫了过来,乌洛立即禁言。 阿聿道:“话也不能这般说,她们如何能料到女婢也要考校,又如何能猜出考校内容呢。” 一旁玄英听着点了点头,意为附和。玄英说:“更想不到这些考校是我们右将军出的题。” 阿聿与乌洛轻笑出声,又说起打趣的话来。 玄英倒是想起什么,面露几分兴致,他凑上前去询问阿尔赫烈:“听说明日的考校,你还送了一物过去,真的不怕有人看破问题所在,夺了你之所爱?” 阿尔赫烈直着身子骨,仿若一座峻拔的青山,他只肖一动,发上的银铃便轻轻响了起来。 “我之所爱……谁夺了便是谁的。” 他淡淡笑了笑,又道:“就看她有没有这个本事。” 第七十四章 苜蓿 萧明月心中藏事,寝不成寐。她索性搬了张食案置于窗下,借着月色落英,饮下凉茶。白日温习了一百六十卷的诗,便是知晓座位之事已成定局,她还是满脑子的《周南》《召南》《邶风》…… 寂寥的夜色下,萧明月以掌撑颚郁郁寡欢。 陆九莹从里间走出,腕中挽着披风,她料到萧明月一定穿着单薄,遂而将披风盖在妹妹的肩上。而后又搬来蒲团,坐在她的对面。 萧明月低眸抚摸着披风,想到了宋言。她内疚说道:“阿兄若是知晓我两次办砸了事情,定是要笑我的。他那般聪慧,我怎么就没能学上两分。” 陆九莹端详着萧明月的面庞,月色下的小娘子话中有意,意中有情,怕只怕当局者迷,不识真心。她从茶鼎中舀了些许茶汤,添置萧明月的耳杯中,她缓缓念着:“我姑酌彼兕觥,维以不永伤。” 萧明月一个激灵回过神来,睁圆了眼睛:“阿姊你说什么呢?” 陆九莹倒是好整以暇回道:“不是你今日念的《周南·卷耳》么,你以为我说什么?” 萧明月噎了噎,只觉脸颊阵阵发烫,遂而捧起凉茶一饮而下。 陆九莹看破不说破,拢了拢衣袖方才道:“虽说天气暖热,但身体阴阳调和、蓄养正气,凉茶便不可多饮。” “无事,我瞧屋舍中有些五味子和枸杞子,午时便加入茶汤中煮了煮。” 陆九莹说:“以前宋君要你服用土茯苓肉糜药膳,你不爱喝且偏要往里面加醯酢,宋君说春日不可多食酸物,你说人活一世,还是得先快活。” 说到这,萧明月心情较为明朗,她道:“那是年幼无知不懂养生之道,其实我阿兄说得在理。” “宋君博雅,君子之风,你若能与他为伴,我是放一百个心的。” “阿姊怎的又说起这个……” 二人心照不宣,萧明月避而不谈,藏着心思,陆九莹亦是如此,只是她思虑得更多。 “阿渺,我们从憉城来此求的是一条生路,但我不知道这条路于你是否会有一个好结果。可不管如何,我能否嫁入霍家,能否重回荣光都不重要。” 陆九莹默坐,如水月华粼粼落在她的眉眼,而后又道:“你已为我焦心劳思,我自然也不会让你失望,你只管大胆去做你想做的,无论成败与否,我都无惧。” “姊姊……” “我在意的不是当七皇子妃,而是你要快活。” 隔日萧明月如韧草蓬勃,神气十足。她按着银笺所说的寅时前采满三筐桑叶,日日清扫德馨殿的高台。她甚至预料到银笺必然会有新动作,于是再一次做好准备。 果不其然,官婢领着女婢们背着竹筐来到一片茂盛草地。 银笺隔着围栏远远望着,依旧是训诫一番却不显露考校目的。 官婢让所有人入栏收割青草,如当时采桑一般,没有催促时辰,甚至没有说明要割多少。众人略显焦灼,但手下不停,皆想将筐内先塞满再说。 萧明月背着竹筐站在没脚的草丛中,她没有立即动手,而是往前走了走。 这是一片无人草场,木桩围成栅栏,初春的青草野蛮生长,嫩得似能掐出水来。萧明月沾湿了襦裙,手心拂过叶尖,她看着忙碌的女婢,心中越发沉静。 她识得此处种植的所有草木。 脚下有茅草、麦草、花草,应当是用于喂养苑中的牲畜。但明辨这一点并未有所收获,契机是从寻到另一种特殊的草而让事情变得透彻起来。 萧明月蹲下身来,看着青葱翠绿,繁衍一片的羽状复叶,她摘了一株细细瞧着。 此草不是中原所有,而是产于西境。 这是西境的天马所特食的粮草——苜蓿。 第七十五章 驯马 萧明月见过一次传说中的天马。 宋氏商队行走十三州,识得中原的好马无数,可两位家主却说好马易得,千里马难寻。彼时萧明月尚且年幼,眼皮子浅,不识千里马,她并不觉得千里马能比商队中劳苦功高的跑马要好。 直到入了西境,恰逢风尘之变,她于沙漠边陲远远望见一匹长鬃飞扬的马儿似风飚闯出沙暴,马背上的主人一身红衣,面覆胡头,手舞长鞭突破重重危机。 所有人都躲在山中避祸,唯独萧明月登高望远,试图再见那抹鲜衣怒马。可尘埃散尽,仿若适才的高马神人从天而降继而又没地消失。 四蹄腾跃踏利刃,漫天嘶鸣睥万物。 在那场战争中,萧明月见到了阿父口中的千里马,虽说是惊鸿一瞥,但印象极其深刻。也正是在那个时候,萧明月遇见流浪的夜奴,将其收入商队。 再之后,萧明月行途中总爱问些关于千里马的事情,阿父说西境有天马,堪为神兽。天马长于水草丰茂,气温寒凉之地,爱食苜蓿,难训难得,故而价值连城,千金难换。 世面见得不多的萧明月,搂着商队老马幻想着将来有一匹千里马。 天马所食的苜蓿萧明月再熟悉不过。 旁人只知那是牲畜的粮草,唯独她多有心思,将鲜嫩的绿叶加了花椒煮沸,再伴着醯酢下麦饭。苜蓿还会开出紫色小花,摘下洗净后可以掺到豉中酿发成酱。 尚林苑是皇家重地,他们不会同萧明月那般以天马粮草饱腹,会种植此物只有一个原因,那便是育马。可中原马是不吃苜蓿的,反之天马所食,此处也必定有天马。 银笺若是想让大家收割马匹粮草,一定会强调茅草、麦草抑或花草,可她偏不多言,而是让女婢们自行选择。萧明月几乎可以确定,割草是为了喂食,喂食则为了选马。 若是选马,她定要选最好的。 萧明月将手中的苜蓿放置竹筐中,遂而又采了一些。片刻后,众人筐中渐满,却无人敢轻易递交,只有萧明月踏出栅栏,将盛有苜蓿的粮草交至官婢面前查看。 此时银笺看了她一眼,主动问着:“为何不装满?” 萧明月颔首,恭敬地回道:“姑姑未说要盛满,奴也不知所措。” 银笺神色冷漠,笑不及眼底:“你叫什么名字?” “萧明月。” 银笺抬眸示意旁侧官婢,官婢点了头,继而迎着萧明月:“随我来。” 眼见萧明月交了竹筐,便陆续有人离开草场,将自己收割的粮草也交了上去。萧明月跟着官婢沿着小道向前,没多久,便见一处宽敞的马场。 萧明月看到厩中关着的高头大马,便知自己猜对了。 官婢走近马厩,指向一排数十匹的骏马说道:“你可以在此之间选上一匹,我们会套成轺车,以作贵女代步所用。” 萧明月没有想到,到了马场竟然还要再选。 官婢出声提醒她:“适才你所采苜蓿,便可用于喂食。” 萧明月从竹筐中将苜蓿拿出来,她走至厩槽处递到马儿的嘴边,它竟吃得十分欢快。而后第二匹、第三匹、第四匹皆爱食苜蓿。萧明月沿着厩槽细细观察,厩中马匹肩高皆于六尺五寸之上,健壮、俊美,都是百里挑一的好马。 伯乐有言:隆颡蛈日,蹄如累麴。马的额头、眼睛、口齿,皆能相出优劣,萧明月略懂皮毛,却并非相马之人,当厩中皆是好马,从好中择优,也是颇为艰难。 萧明月从它们面前走过,直到看见一匹红鬃骏马才停了脚。不知为何,她瞧着那匹马儿的一双吊眼,七尺身躯,隐约觉得有些熟悉。 她是信眼缘的。 官婢也不催她,于旁侧问了声:“你喜欢这匹吗?” “喜欢。”萧明月伸手摸了摸那匹马儿,喂草时查看了门齿,估测此马已有十五岁。她问,“马儿有名字吗?” 官婢回道:“这匹马儿名唤天涯。” “天涯。” 萧明月爱不释手地摸了又摸。马儿最健硕的年纪其实是在四岁至六岁,眼下的这匹算得上高龄,可是它的眼睛看起来却如同初出般清澈。 在入鹿鸣行馆前,随着萧明月从憉城来的那匹红鬃马交给了宋言,宋言说营地有养马翁,定不会亏待它。萧明月是有些想念红鬃马的,她看着天涯唤了声:“天涯?” 天涯突然仰面嘶鸣,欲要挣开缰绳。 萧明月莫名想起十年前,还是孩童的自己登高望远见着的那匹天马,与眼前的天涯似乎极为相似。即便知晓这是不可能的,可埋于心底的儿时幻想,却是真实的。 萧明月拍了拍马儿的脖颈,回过头对官婢说道:“就它了。” 有人挑走了天涯,阿尔赫烈第一时间便得知消息。 彼时他站在潺流的溪水河畔,望向远处的楼阙,随后屈指放入唇下,吹出轻巧洪亮的长吁之声。 阿尔赫烈负手而立,目光落至远处。 约莫一刻不到,便见一匹骏马破光而来。它的背上有一女子,女子紧握缰绳,夹着马腹,乌发于风中飞扬,就如那双坚韧的双眸般闪烁着辉光。 女子便是萧明月。 萧明月原本驾驭着天涯要回云沧苑,她正感叹马儿乖顺,岂料突然不受控制地偏离方向,径直往林中深处驰骋而去。无论萧明月如何训斥都不如人愿,她只能握好缰绳,不让自己摔下马背。 天涯闯入深林,四蹄腾跃,踏过溪水与花草,直赴一人。 萧明月眼看前方路中有人,陡然一惊,于马上大声喊道:“让开!” 阿尔赫烈抬了抬眸,看到萧明月并未将天涯驯服,故而待人马离近时,他拉住缰绳纵身一跃,利索地跨入马背之上与萧明月共骑。 萧明月认出了阿尔赫烈,可眼下马儿失控,她没有心思去询问。虽说如此,但她还是想要避开此人,便借用持缰的手臂刻意撞向阿尔赫烈,阿尔赫烈怎会让她讨得好,索性攥住她的手腕,将人马一同控制。 二人身躯紧密相贴,当烟火与霜雪碰撞,便于静谧的林中搅起一汪春潮。 阿尔赫烈侧眸望向萧明月,后者亦对上目光,分寸之间清冽且香甜的气息缓缓交缠。 萧明月凝视那双如深潭般的眸子,竟一时微愣。 倒是阿尔赫烈勾了勾唇角,他拉过缰绳将人推入怀中,他道:“想要驯马便先驭心。” 第七十六章 心上 缰绳一入阿尔赫烈的手中,天涯竟出奇的乖顺。 萧明月回过神来,看着覆于自己手背上的那双臂腕,刚劲、坚韧,有威武雄风,他的束袖处还镶嵌了一枚玉扣,显得臂腕又有几分轻柔。 这双手便如同主人的容颜,叫人惊叹且过目不忘。 阿尔赫烈勒马前行,一直走了四五里路才让天涯扬蹄。马儿一稳当,萧明月便先行下马,因着步子有些急切,落地时打了个趔趄。 阿尔赫烈伸出的手停滞半空,见人并未受伤,方才缓缓下马。 丛林深处茂密且寂静,偶有几下鸟鸣,再就是悦耳的银铃之声。 萧明月的目光落至阿尔赫烈的肩上,后者发觉后抬了抬脖颈,便让那颗小巧精美的铃铛滑到耳后。阿尔赫烈抬颚如傲雪凌霜,倒让萧明月不自觉地往后退了半步。 阿尔赫烈见她又是那副样子,生疑、畏忌,甚至还有几分厌恨。 他不由得发出轻笑。 每一个汉人见到蛮夷都是这幅神情,萧明月没有痛骂鞭打怕是已经有所控制。 阿尔赫烈没想到萧明月会主动开口,她冷着一双眸,伸出手来:“簪子还我。” 他还以为能说出什么话来。 “什么簪子?”阿尔赫烈故意不明其意。 萧明月果然急了,她道:“那日在去鹿鸣行馆前,你引我去谒舍的湖边归还芙蓉金印,但却抢走了我的簪子!” “哦。”阿尔赫烈含笑,“丢了。” 萧明月几乎脱口而出,极为愤恨:“你这个蛮夷!” 阿尔赫烈敛笑,深深凝视于她:“萧明月,你说什么?” 萧明月从蛮夷口中听到自己的名字,只觉骨头发冷,心中不安。她一时没能驳话,暗想着这个射艺之师究竟是何来路。 只听阿尔赫烈又道:“你为翁主之婢,理当言行有德,举止有礼。先不说我替你寻到芙蓉金印未有感激之言,眼下相救免你落马,谁承想又招来痛骂。” 萧明月这般利齿如何能让,她当即回道:“我既然选了这匹马,自是有能耐驾驭,何须你来相救?再者,芙蓉金印不是你寻来的,你为六师定是知晓金印用途,可还是任身边的人取走此物,我怎知是不是你们刻意为之?” “依你之言,你在九思打伤人也是我刻意纵容,这样方能用簪子作为补偿,占为己有?” 萧明月一顿,也知此处理亏,她说:“你心有城府,我如何能知?” “你怎知我心有城府?”阿尔赫烈踏步上前,低眸看她,“难不成你住在我心上?” 分明是个教射箭的,怎么这般横行霸道、辩口利舌。 萧明月沉沉一吸气,抿了抿唇,而后她突然一笑:“我的簪子虽说不是名家雕琢,但也是顶好的白玉,即便是用千钱来换那也是值当的。你们这般想占为己有,我也能理解。” 她的言语中满是鄙夷,阿尔赫烈又如何听不出来,但他不恼,也是轻笑一声。 “曾经有人想用千金同我做交易,我都没有应答,区区千钱又算得了什么?” 阿尔赫烈忆起去年冬日于憉城郊外,萧明月要去兖州为宋家讨公道,那时她一腔孤勇试图用千金换取脱身,终是被他舍弃。 萧明月眼眸无波澜,根本听不出话中深意,她也想不到眼前人便是帮过自己的甜饼叔伯。她只想着要回白玉簪,索性问道:“那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的东西你给不起。” 萧明月咬着后槽牙:“除此之外,如何才能归还?” “简单。”阿尔赫烈竟答得如此迅速,他眉梢一扬,“看我心情好不好。” 萧明月的拳头握了起来:“怎么才能心情好?” “比如我现在告诉你我的名字。” 那日谒舍的后院,他说过再次相见要告诉她自己的名字。 可萧明月却打断话语:“阿烈。”她一脸的浑不在意,“我知道。” 阿尔赫烈没有继续相咄,他听着那声极其不屑且十分敷衍的“阿烈”,喉间滚了滚。 萧明月与那双凝眸相视,心道有圣言:存乎人者,莫良于眸子,眸子不能掩其恶。可为何她没有瞧出此人的大恶呢? 萧明月深知今日要不回簪子,只能暂且作罢。 她不再去看阿尔赫烈,而是同那匹马儿说:“是我的便是我的,谁都拿不走。天涯,过来。” 天涯鼻孔出气,口中还回味着适才吃的苜蓿残渣。萧明月见它不动,便伸手扯过辔头,岂料马儿来了脾气偏是不动弹。 到底是蛮夷的马,就知道耍横! 阿尔赫烈看着萧明月牟足了力气,也没能将天涯拽动半分,他抬手轻轻的于马儿的腹部一拍,天涯便顺服了萧明月。 萧明月就此上马,于高处俯瞰阿尔赫烈。 他若不是授艺之师,定要回去拿上鞭子与其狠狠斗上一番。即便技不如人也总比眼下备受屈辱要有颜面得多。 阿尔赫烈看着小女娘愤愤不平地骑马远去,陡然心情大好。 萧明月得了天马一事很快便在云沧苑传开。休憩的第三日,尚林令亲自监督马夫给每一位贵女都套上了轺车。所有轺车中,要数陆九莹的最为漂亮。 轺车虽小但贵在精致,朱漆伞盖轻薄遮阳,边沿由百颗珍珠连串成帘,车舆内盖着三层小鹿绒皮,脚下还划了一块规整的熊皮,让人乘坐其中十分舒坦。舆内也很宽阔,便是萧明月与陆九莹并肩也不觉得拥挤。轺车旁侧还专门置留出暗格,放些果脯和鲜果,若是渴了亦方便拿取。 轺车一套成,众贵女便三两结伴要出去游玩。 陆九莹本是不想去的,可前有公孙翎友善相邀,后有陆玥、柳文嫣酸言酸语,她若是不将天马轺车驾出去让人看看,着实不好说。 众贵女齐齐出行,倒也浩荡。 有人让苑中马夫代劳,有人是自己勒马,皆以为亲自体验才有意思。 萧明月与陆九莹乘坐轺车内,行的比谁都稳当,缰绳于萧明月手中时天涯便十分乖巧,可待陆九莹想亲自驾驭却险些被撂了蹄子。 “此马有灵性。”陆九莹说。 萧明月心间舒畅:“天涯可是天马!” 旁人无不羡慕陆九莹的坐骑和轺车,公孙翎就行于旁侧,她坐在车舆内多次探头望着:“这马真漂亮,轺车也精致。” 陆九莹刚要回话,便见左侧突然冲出一辆轺车来,险些撞上天涯。天涯脾性大,转头欲要扬蹄反击,却被萧明月紧紧遏制住。 陆玥于车内笑出声来,她喊道:“什么天马,以为长得高些,鬃毛亮些便是天马了?我的马也不差,马夫适才说了,这可是河西马,是霍家养的马!” 陆玥此言引得多人关注,尤其是柳文嫣,她也是自己驭马行车,她的马才是霍家养的河西马。柳文嫣偏不信陆玥的话,使着车便要往陆玥身边凑去。 苑中道路虽宽敞,但也不能齐肩同行四辆轺车,萧明月最先勒马避开。公孙翎的女婢许是个生手,不知怎么被柳文嫣赶至中间去了。女婢心中一慌,手下鞭子抽得狠了,马儿一阵嘶鸣冲出道路。 萧明月被陆玥和柳文嫣挡在后头,也是爱莫能助,只得远远望着公孙翎的轺车踏破苑囿的木栏,转头往偏道而去。 陆玥顿觉有些不妙,紧随其后,为此道路中的轺车错开,萧明月方才跟了上去。 公孙翎的女婢在马儿不受控制后彻底晃了神,便改由公孙翎驾车,她试图勒紧缰绳让马儿停下来,可没有成功。 行走的偏道狭窄但笔直,远远能瞧见前方的苑垣与殿门。殿门前守着众多护卫军,为首一人听见喧闹时回过身来。 宋言看见受惊失措的马儿直撞而来,浓眉紧蹙,他当即使人放下拒马,随后孤身往前冲去。他在与轺车碰撞的须臾,猛地拽住缰绳跃上马背,辔头一紧,马儿顿时平静下来。 轺车上的两人皆吓得脸色苍白,女婢早已捂脸哭泣不已,公孙翎大口喘着气,泪眼蒙眬。直到宋言回过头来,温和询问:“没事吧?” 公孙翎听到熟悉的声音愕然抬头,愣愣地看着马背上的郎君。 “宋,宋君?” 第七十七章 爱慕 公孙翎适才所呈现的惊慌之色在认清宋言时,已然转为意乱。 女婢哭哭啼啼地搀扶着公孙翎下了车舆,公孙翎也并未有所斥责,只是让婢子退下。而后公孙翎敛衽行礼,脸颊不由得微微泛红,她的内心如鹿碰撞,如海澎湃,以至于话出口时颤抖不止。 “多谢……宋君。” 宋言拱手回礼,只是面有困惑,他问:“恕在下眼拙,娘子是?” 公孙翎知晓他没有认出自己,便连忙解释:“我乃御史大夫之女,公孙翎。三年前我随阿父回乡省亲,途经右扶风的时候,你们戍边回朝……” 未等公孙翎说完,宋言一笑:“原来是你。” 公孙翎甚感诧异:“你,记得我?” “当然。”宋言眼眸含笑,一身甲胄难掩俊秀儒雅之气,他道,“大约也是初春二月,你离开家人独自上山采花险些落了崖,后来你阿母追来好一阵哭泣。” 公孙翎欣喜万分,忆起二人初见场景忍不住笑出声来,顿觉失态又抬袖掩唇。 他竟然记得自己。 宋言道:“原来你是公孙大人之女,在下唐突了。” “宋君有何唐突的……”公孙翎脸颊微热,急急说道,“三年前的事情还未有所感谢,今日又幸得你再次相救,我不知该如何是好……” 宋言未能回话,便瞧见有数辆轺车疾驰而来,他当即抬起剑柄将公孙翎护至身后。公孙翎的手背在触碰到冰凉的铁器时,滚热的心间默默溅起一朵火花。 她站在宋言的背后,极力隐藏着爱慕之心,偷偷抬眸望着。 陆玥的轺车最先抵达,随后便是柳文嫣、陆九莹,还有两位温婉的贵女。 陆玥乘坐车舆内,瞧着公孙翎相安无事也便放下心来。公孙氏毕竟为长安贵族,公孙玄章位列三公,又岂是一般人等。 陆玥不想开罪人,又拉不下脸来,最后索性干巴巴地说了声:“下次小心点。” 若换以往任何一刻,公孙翎都要上前理论的,可今日遇着了宋言,她满心欢喜便什么事情都不放在心上。陆玥见公孙翎如此好说话,便平了心,而后欲要再次挑衅柳文嫣。 萧明月驾着珍珠轺车停在二人后头,她探头一望,与宋言对上目光。 宋言与萧明月相见时,脸上并未显露欣喜的神色,倒是萧明月有些难以抑制的欢快。她将缰绳一松,跳下车去:“是我阿兄!” “诶……” 陆九莹向来跟不上萧明月的动作,她将缰绳收拢好,方才小心翼翼下了轺车。 萧明月径直穿过陆玥与柳文嫣的轺车之间,奔赴宋言而去。公孙翎看着萧明月如此行径有些不解,正当人靠近时,只见宋言突然利剑出鞘,神情肃穆且冷漠:“无双门重地,未得诏令者不得擅闯。” 萧明月闻言愣在原处,望着宋言一脸茫然。 陆九莹随后趋步而来,她倒是接了宋言的话:“我们并非要闯门,只是适才有马儿受惊很是担心,这才过来看看。”说罢又唤,“明月,既然公孙娘子无恙,你便退下。” 此时萧明月不得不顺从,默默退至旁侧。 公孙翎这才反应过来,连忙帮着说道:“宋君,她们并非要闯门,而是同我一起……”话虽然难以启齿,但还是得坦诚相告,“一起入苑参选七皇子妃的。” “原来如此。”宋言利剑回鞘,对公孙翎温和说道,“贵女们出入尚林,不知苑中门路,此无双门临近崖壁十分危险,贵女们莫要再到此处。” “好……” 公孙翎应答着,也便离无双门和宋言远了些,眼下人多不便再叙旧事,她一步一回头,满是不舍。 萧明月听着公孙翎与宋言温言软语,原本还抬眸望着,此刻颔首敛情不再相看。陆九莹转身离去,见她还杵在那便抬手碰了碰。 陆玥与柳文嫣早已驾车远去,只剩两位贵女在道中看着殿门前诸人。其中一位是太傅之女年婕瑜,还有一位便是住在陆玥与柳文嫣之间的陈郡才女,沈媗。沈媗的女婢也恰是之前与萧明月采桑且选了前排书案的杳杳。 杳杳见着萧明月挥手唤了声:“明月姊姊!” 萧明月闻声看过去,只见杳杳一个劲地冲她咧嘴傻笑,车舆内的沈媗也友善的点了点头。她扯了扯唇角算是回应,而后同陆九莹乘车离去。 无双门恢复平静,宋言望着那辆珍珠轺车许久,发出微微一叹。 萧明月回到屋舍后,十分气恼地饮了半鼎凉茶。 她愤愤说道:“阿兄竟然冲我拔刀……” 陆九莹就晓得她要说道此事,有些无奈:“你只关心宋君对你拔刀,可有想过他为何出现在此?” 萧明月鼓动着腮肉,显露出难得的憨态,她冷哼一声:“他都假装不认识我,我怎知为何。” “尚林苑各宫门是由北军步兵校尉驻军守卫,以协助御林军管理离宫各苑,宋君会出现在无双门,应当是下属吏士。他们不能与苑中女眷有所亲近,这是禁令。”陆九莹见萧明月缓了神色,复道,“他不与你相认,应该也是顾及了我的身份。若是旁人知晓你二人的关系,许是担心会给我带来麻烦。” “真的?” “我还骗你不成。” 可萧明月还是不快,她说:“那他为何对公孙翎那般热络,两人像是早就认识一般。” 这点陆九莹倒不反驳,公孙翎唤出宋君,那便一定是相熟的。可她还是婉言安抚萧明月,说道:“若是公孙翎询问宋君的名字,他岂有不回之理。” “瞧他那热乎劲……”萧明月眯眼,又是一哼,“以前在家中时,卖烤饼的胡婶说他会讨娘子们欢心,我还替他辩解,说他良善,生来便是热心肠。现在看来,胡婶所言非虚,很是实诚!” 漂亮的郎君顶会讨别人欢心! 陆九莹扑哧一笑,说道:“知道你现在像什么样子吗?” 萧明月幽怨地回问:“什么样子?” “未见君子,忧心靡乐。如何如何,忘我实多!” 萧明月兀得涨红了脸,伸手欲要打人:“阿姊你再胡说!” “你且放心吧,他一定会想法子来寻你的。” 陆九莹说的没错,宋言的确想了法子与萧明月相会。 这个法子便是裴不了。 宋言为北军步兵校尉麾下吏士已经让萧明月意想不到,岂料裴不了竟然还入了尚林苑御林军。 裴不了借用职位之便前来云沧苑寻了萧明月,而后偷偷带着她翻过三堵墙,踏过两条河,前往安全之地会见宋言。 期间萧明月问他与阿兄是如何进来的,裴不了说道:“澜安是我们卢将军豁出老脸让鲍廉将军安排进苑的,至于我么,是豁出老脸跟我大鸿胪的叔父求来的关系。总之,我兄弟二人都是走了后门。” 萧明月:“……” 后来萧明月又问起花玲珑,她想知道当初送人走时,小女娘可有怨言。 裴不了想起城门下那个头也不回、甚是没良心的丫头颇有微词:“人家走的可欢快了,半个字没有留下。我问她当真不与你道别,她说了一个字,不。” 萧明月睃了他一眼:“这不是有一个字吗?” 裴不了:“……那,半个字没给我留啊。” “裴阿兄怕是贵人多忘事,你与玲珑在西市闹成那般,想叫她给你留何字?” “嘶。”裴不了借着夜色回头瞪了瞪萧明月,“别叫我阿兄,月黑风高的,多瘆人。” 萧明月摸了摸腰间,没带鞭子。 二人顺利躲过御林军的巡视,于一处静谧的花囿住脚。裴不了示意远处长廊下便转身离去,而后侯在道口为兄妹二人望风。 萧明月提起裙裾缓缓走近,看着廊下静候的高挑郎君,心底平复的怨气又陡然升起。她蹲下身来,捡了一粒不大不小的石子掂了掂,随后对准宋言的脑袋便扔了过去。 宋言看着落地的石子,无奈地回过身来。 萧明月就站在花囿中,十分不服气地昂着脑袋。 宋言抿唇,抬手招了招:“过来。” “你过来。”萧明月说。 宋言负手而立,挺直了背:“渺渺,我数三个数。” 萧明月今日偏想要犟一犟,她蹲下身去又拾起一粒石子,可待起身时宋言已然近身,攥着她的手腕沉声说道:“你真是长本事了。” “宋言!”萧明月突然这么唤他,想要将手抽回。 宋言闻言一蹙眉:“你叫我什么?”说罢松了她的手腕,转而捏住脸颊。 萧明月吃痛不已,抱住宋言的胳膊连忙求饶:“阿兄,阿兄,脸好疼……” “那你拿石子丢我,我便不疼?” 萧明月吱唔两声,宋言没听清楚,她只得压着声音再次说道:“我错啦!” 宋言就此放过她柔软细腻的脸颊,只见萧明月赶忙抬手捂住,生怕再受威胁。宋言见她怏怏不乐,也知晓为何,但他还是要问:“今日于无双门前,你可知我为何不与你相认。” “我晓得。” “说来听听。” 萧明月仰头看着宋言,落下手来。 月色瞧不清她眸中深意,只听其轻声说道:“九莹阿姊身份特殊,我既为随身侍女又怎可惹是生非,若是旁人知晓我与阿兄的关系,定会给九莹阿姊带来麻烦。” “嗯。” 萧明月抿了抿唇。 宋言这才放软了话,他抬手轻轻摩挲两下萧明月的脸颊:“疼不疼。” “特别疼。”萧明月斩钉截铁地答道。 宋言轻笑出声,随后又道:“原以为你长大便能晓事,可还是这般让我操心。渺渺,我出现在此还不与你相认,为九翁主避嫌这是其一,但重要的不是这个,我入尚林苑是为了带你出去。” 萧明月不解:“阿兄何意?” 宋言这才敛正神色,说道:“若是九翁主真的嫁给小霍将军,你为贴身女婢必然要一道入府,便是九翁主有意放你离去,只怕也是麻烦颇多。我不能冒险让你牵扯其中。” “阿兄……” “我不是来与你打商量的。”宋言语气冷漠,竟有一瞬让萧明月觉得陌生,“你必须听我的。” 第七十八章 离开 宋言与萧明月说话间,隐约透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硬姿态。 宋氏两位当家向来对宋言是严加管束,却对萧明月放任自流,前者孤身在外独立自主,后者行遍千里依旧在家人的爱护之下。宋大与宋二对萧明月凡事有所权衡,但宋言对妹妹却存有明显的期盼。 即便离家三年,宋言作为兄长的威严,丝毫不减于两位家主之下。 萧明月偶有不依父辈,但在宋言面前是不敢违逆的。 宋言上次于谒舍时便不想让萧明月陪同陆九莹进宫,后来发生丞相斩杀亲孙一事,宫内让贵女们进了尚林苑受教,宋言才由此确定心思。 可萧明月还是有些意想不到,她问道:“阿兄入苑是要带我出去?” “正是。” “可我刚陪同九莹阿姊进苑,距离谷雨时节还有月余,遴选还没开始呢……” “渺渺,”宋言低眉看她,“我说了,我不是来同你打商量的。” 萧明月不由顿默,原本心中泛有无穷无尽的思念别绪,可话至喉间,却如针刺痛。她不是个俯首听命的性子,可唯独宋言,叫她难以倾诉。 “阿兄想要如何做?” 宋言见她乖巧便也缓了神色,于是说道:“每月初一和十五,宫外会有专人前来鹿囿收抚鹿矢,到时我安排你入队,再从无双门出。” “可阿姊身畔没了人,女官们定会起疑。” “你且放心,业成的叔父与尚林令是至交,寻个染病的由头便能重新换一个婢子来。你只需同九翁主说好,叫她莫要多言便可。” 萧明月再度哑然,原来阿兄真的不是来打商量的。距离下月初一也就几日光景,他已将事情悉数做好了安排,与裴不了二人里应外合送她出苑,旁人只关心贵女,一个女婢自是无人在意。 宋言见萧明月不说话,以为她在担心事情会有意外,于是温和安抚着:“别怕,有阿兄在,一定让你平安出苑,平安回家。” “阿兄……”萧明月沉思许久,终是想要问一问,“你会同我一起回家吗?” “说什么傻话?阿兄怎可随意离开长安,更何况我理想之事刚刚开始,定要为此付出一生的。” 萧明月淡淡一笑:“阿兄年少初心从未变过,如此这般,倒叫人羡慕。” 宋言凝视于她,未解言下之意:“你羡慕我?” “嗯。” “阿兄都是为了你。”宋言突然这般说,他慢慢靠近萧明月,而后牵起她的手。他依旧是那副好颜色与极致的温柔,“乖乖在家中听叔父的话,阿兄同你保证,五年内定会与你们团聚,我们一家人在一起永远不分开。” 宋言离家的三年,萧明月便觉岁月已是难磨,而眼下的五年,叫人根本望不见尽头。 那年分别时萧明月尚未及笄,她也曾傲世轻物,不懂内心真正所求,而彼时的宋言,已是志存高远,有千里之志。多年后他们再遇,宋言初心不改,萧明月则一叶知秋,只愿人长久。 他们之间,已经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萧明月不说,宋言不解。 回到云沧苑之后,萧明月并未听从宋言的话,只是同陆九莹说了宋言与裴不了调职入苑,旁的再无。陆九莹比萧明月深谙北军各职的关系,她没有挑破是为了让萧明月不添烦恼。 不管宋言要做什么,一定是为了萧明月。 既是如此,陆九莹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三日后,贵女们正式入德馨殿受教。 高台之上齐整地摆放着紫檀漆木书案,笔砚于案上右侧,鎏金铜熏炉于左侧,所需竹简根据当日教习师父的要求垒为上二下三。案旁还置放着茶鼎器皿与包金嵌玉的妆盒,妆盒用于存放女子贴身之物所用。 所有贵女们的女婢皆按书案的排序分别于台侧、台下跽坐。台侧能遮阳避雨,台下便只能顶着脑袋晒着光。陆九莹坐得有多靠后,萧明月便于台下有多远。 陆九莹多次往下探望,萧明月直起腰身来冲她扬笑。 若世夫人今日一身纁黄之色的曲裾深衣,端庄娴静,立于前方。 “我大汉乃礼仪之邦,重礼仪修养,受礼仪教化。礼乃六艺之首,不学礼,无以立。不知礼,无以立也。你们既是圣上亲选的贵女,欲想与皇室结姻,自是要熟读诗书,深识礼仪。圣人言: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礼乐教化,通德通识,我与姜乐府令定会齐心协力教导诸位,只愿你们谦卑聆教,虚己以听。” 若世夫人看向跽坐的一众娇俏贵女:“谁能先说说,诗、礼为哪几着。” 距离若世夫人最近的便是陈郡的才女沈媗,她被示意后并不拘束,反倒落落大方。 沈媗微微颔首行礼,方才抬眸说道:“诗为《诗经》,内有《风》《雅》《颂》三部分,《风》为周代十五国风,《雅》分大雅、小雅,《颂》有三颂,为《周颂》《鲁颂》《商颂》是也。《礼》则是《仪礼》,共十七篇,记载着冠、婚、丧、祭、乡、射、朝、聘等礼仪制度。” “善。” 若世夫人又看向近处的太傅之女年婕瑜,问道:“瑜娘子,你于礼有何看法?” 年婕瑜同是颔首行礼,继而作答:“回夫人,婕瑜拙见。孔夫子曾言:君子博学于文,约之以礼,亦可以弗畔矣夫。《左传》又言:礼,上下之纪,天地之经纬也,民之所以生也。太史公《礼书》开篇亦道:洋洋美德乎!宰制万物,役使群众,岂人力也哉?故而,婕瑜以为礼是修养、是天道、是治世。礼关乎国家社稷,也系于世情冷暖,婕瑜以为不管是君臣、父子、朋友,凡仁义道德、分争辩讼、祷祠祭祀等皆是要以礼而行,方是正道。” “善。” 若世夫人的目光随后落在御史大夫之女公孙翎身上,陆玥和柳文嫣坐在中部并未得到青睐。这让陆玥心中是极不服气的,一是怨若世夫人挑人回话,二是瞧不上沈媗、年婕瑜这种愚昧的书呆子。 陆玥索性一耳听一耳出,自己先于石砚中研墨。她身侧的小姊妹做了个“不要如此”的手势,反倒让她来了劲头,研墨声音越发刺耳。 若世夫人本欲询问公孙翎《仪礼》细则,此时抬起眼皮看了过去,说道:“玥翁主,我允你研墨了吗?” 第七十九章 示好 若世夫人出声斥责陆玥,引得众人回头。 陆玥虽不再研墨,却将案上的书简悉数摊开,以藐视师长行径来反抗若世夫人。陆玥从小养尊处优,确实有些反骨在身,可偏偏若世夫人历经世故,眼如芒刺,也是容不下沙砾。 “玥翁主这般急不可耐,想是对于诗礼经着已然滚瓜烂熟,牢记于心了。” “我为宗室女自是打小研习五经六艺,滚瓜烂熟谈不上,只是夫人适才说的那些,我未及笄前便已通晓。” “既然如此,那我问问玥翁主,《仪礼·觐礼》篇可有读过?” “读过。” 陆玥姿态轻傲,一双俏眸满是不屑,她就等着被提问呢。 若世夫人看着小女娘骄纵的模样,唇角扬起一抹促狭之笑:“好,我且问你,《觐礼》篇总共有多少字?” 陆玥一愣,随后顿生恼怒之色:“你不考诸侯礼制,倒问我有多少个字?” “适才是玥翁主自个儿说的打小通五经贯六艺,区区一篇《觐礼》又有何难” 陆玥说急眼就急眼,从蒲团上起身时险些将旁侧的茶鼎碰翻。她指着前排的贵女们说道:“夫人适才怎么不问她们《诗经》有多少字,《仪礼》有多少字?我看是刻意为难于我!” “玥翁主无知便要说我为难你。”若世夫人言语冷漠,不近人情,随后她看向公孙翎,问道,“公孙娘子,你来说,《觐礼》篇有多少字。” 公孙翎略显尴尬,但若世夫人开口问了,她总不能为了照拂陆玥的颜面而丢了御史府的尊严。于是她恭敬且乖巧地答道:“回夫人,若不算开篇《觐礼》二字,全文计有八百四十四个字。” 众人神色不一,但大都暗暗窃笑。尤其柳文嫣更甚,生怕陆玥听不着,伙着临近的小姊妹拍了拍书案。陆玥又羞又恼,脸颊涨得通红。 原以为若世夫人压了陆玥的气势便会了事,岂料她又主动刺激陆玥,说道:“我知玥翁主心中极为不忿,觉得是我刻意为难于你。只是有些时候,人往往不愿意承认自己技不如人,更不知什么叫相形见绌。” 陆九莹坐在最后一排,从始至终只是看着若世夫人的双唇翕合,听着陆玥不太真切的呐喊,大抵猜测二人因礼仪见解对上阵仗。 恰是此刻,若世夫人踱步往后方走来,直至走到陆九莹书案旁,未等后者有所反应径直问道:“诸侯前朝,皆受舍于朝,而后诸侯应当列位如何?” 陆九莹没有任何思索,颔首答复:“同姓诸侯西面,从主人之位,异姓诸侯东面,从宾位。” “善。” 若世夫人回眸看了陆玥一眼,又道:“九翁主可知我适才与玥翁主在讲什么?” “应是朝觐之礼。” “你听见了吗?” 陆九莹敛眸:“听不真切。” “瞧,这才是真正的宗室女。”若世夫人回身走了几步,再次问陆玥,“玥翁主,你可有不服?” 陆玥如何能服?她知道若世夫人就是故意的,如此受辱她怎能继续学下去!陆玥一脚踢开茶鼎欲要离席,旁侧候着的银笺出声说道:“玥翁主此举无礼!” “你给我闭嘴!” 陆玥气恼,若世夫人便罢了,身旁一个老婢女也敢对她这般说话。她唤来自己的女婢将东西收拾起来,不想再听礼仪教诲。 若世夫人于她身后说道:“既然玥翁主要走,那这书案的位置便让九翁主坐了吧。” 陆九莹不动声色,只见陆玥闻言止步,扭头走了回来:“凭什么?这是我的位置!” “玥翁主离案逃学,九翁主虚心好学,我让她坐在你的位置有何不可?” “这个位置是我家女婢争来的,不是夫人赐的。”陆玥说罢看向台下,试图去寻萧明月的影子,可人多未见,继而愤愤又道,“她婢子没本事,就想来抢我的东西?夫人教授礼仪,便是这等礼仪?” “那你未向我禀报就擅自离席,又是哪种礼仪?” “夫人心有所爱,贯挑自己看上的人说话,适才还故意折辱我,不就是让我们这些坐在后头的难堪吗?不,也不是,陆九莹却有不同,夫人毫不掩饰地想给她赐院赐席,只怕是早已私下将她认为霍家新妇吧!”陆玥冷冷一笑,“只可惜在座的任何一人皆可,唯独她不配!” “九翁主有何不配?” “谁人不知她是罪臣之后,陛下怎会允许这样的人嫁给小霍将军!” 若世夫人说道:“往事矣矣,当逐明日,九翁主那时只是个孩子,若要论罪也是无辜之罪,玥翁主同九翁主乃一脉相承,怎可这般水火不容?” “夫人这么说可就错了。”陆玥认为自己不仅占理,还有众人相帮,她说道,“先不说鹿鸣行馆前死去的霓儿,就说在座各位,家中祖辈大都遭受过林义王的牵连与迫害,还有云候府,柳氏阖府男儿奔赴战场,若留林义王这种隐患于家,他们还敢远征出门,保家护国吗?” 柳文嫣听着这话,虽说心中有些不悦,但陆玥讲的确实有那么点道理。 陆九莹没想到自己竟让陆玥与若世夫人再起争执。 若世夫人沉眸相对,众人只知她表面袒护,却不识内心偏私。贵女们不敢像陆玥那般顶撞若世夫人,但说到陆九莹,她们着实有些勇气。 “玥翁主说得对……” “我本不愿与她同席的……” “霍家如何能看得上逆贼呢……” 陆九莹受下那些目光,已然不再惊惶。 她只是敛眸看着书案,将心中的悲伤掩藏。 陆玥先前与若世夫人争执只是因为答问诗礼,她学问不如人没什么好说的,可若世夫人要为陆九莹辩白,同为宗室女,她比谁都要有话语权。 谁说逆贼一句好,便是侮辱所有兴邦立国的文臣武将。 林义王府的耻辱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陆九莹深陷浊流,或者说她从未离开过漩涡,无人能帮也无人敢帮,她一身孤胆之下满是千疮百孔。萧明月于台下瞧着场合有些不对,正欲起身,便看见一男子走了过去。 乐府令姜别离袍如凝脂,素净淡雅。 他虽有些年长,却无长辈那种居高作态,如同龄人一般眉眼轻柔,唇角含笑,面上还隐隐有几分生涩。 姜别离的面相是让人一眼欢喜而有好感的。 若世夫人很敬重他,故而姜别离也敢近身打趣,他说:“夫人莫要上了兴致而忘了时辰,我那一屋子的器乐早已叮咚作响。” 姜别离提醒若世夫人分寸教学,恰是解了眼下的窘况。 若世夫人点了点头:“多谢姜乐府令提醒,自是不会耽误她们习乐。” 姜别离又看向怒气冲冲的陆玥,问道:“可是玥翁主?”见陆玥未有所应答,他饶有兴趣地又道,“素闻城阳王极善音律,便是一片叶子也能演奏出美妙的五声来,玥翁主今日一定要让在下见识一番。” 姜别离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赞誉城阳王,便是让陆玥脸上有光。陆玥一扫适才阴霾,眉开眼笑,得了台阶下她自然不走了,准备给贵女们展示她城阳王府的绝活。 “自是好说。” 由此,若世夫人也回了前头,让贵女们将书案上的竹简打开。 这一次,姜别离并未远离,就坐在旁侧聆听。 陆九莹从未见过姜别离,也没有听说过此人。孝帝立乐府,采诗夜诵,乐官近千人,许是更迭太快,未闻其名。 那日姜别离教习,女娘们实在欢愉,乐师平易近人,轻歌曼舞,尽呈游艺。分别时还给每个人都送了乐器,轮到陆九莹时,姜别离手中拿着陶埙与排箫,轻声问她:“二者中,你喜爱哪一种?” 陆九莹在楚郡听惯了埙音,她正欲选择陶埙,姜别离却拿着乐器走了。陆九莹并未多言,而是等着姜别离,果不其然,他再次归来时,怀中又添一物。 陆九莹从未见过这种乐器,圆形直柄,十二柱,有四弦,需横抱在怀。 姜别离见她满目惊奇,便解其困惑:“此乐器是根据琴、筝、筑、卧箜篌所改制,只需横抱在怀,无论何时何地皆可演奏。” 陆九莹问:“乐器何名?” 姜别离顿时一默,他抚摸着乐器半晌而后递给陆九莹,没说乐器何名,只说:“世间只此一把,今日赠予九翁主。” 陆九莹抱着四弦乐器,只肖轻轻拨动便有玉珠落盘之清脆,她甚是爱不释手。 “多谢姜乐府令。” 姜别离莞尔一笑:“客气。” 首日教习便这般略有波澜地度过。 那日稍晚,陈郡才女沈媗拿着自己所撰写的竹简出门,恰碰上驾着轺车回来的陆玥,二人原本没有什么龃龉,只是陆玥听到了沈媗的女婢杳杳说要去寻陆九莹,这才发了脾气。 听闻陆玥将沈媗亲笔书写的竹简给扔进了水池,还扬言欲帮罪臣之后便是与她为敌。 这些话都是杳杳传给萧明月的。 彼时陆九莹的屋舍十分热闹,杳杳来时,便见公孙翎、年婕瑜二人跽坐在案,正烹茶食饼,交谈甚好。尤其是公孙翎,她冲屋外正同杳杳说话的萧明月招手:“明月快些来,尝尝桃花酥。” 后来杳杳走了,萧明月这才坐到贵女们的身侧。 陆九莹还未说什么,公孙翎便挪了位置,一定要让萧明月坐在自己的旁边。她将桃花酥捏在手中,一双明眸格外晶莹:“明月,给。” 萧明月没有立即接过甜饼,而是以尊卑之分让自己避开公孙翎。公孙翎见状则对陆九莹说道:“九翁主,昨日我驭马受惊,明月那般关切于我,便让她拿了这甜饼吧。” 陆九莹瞧着萧明月,自家妹妹心里想什么她最清楚。 “公孙娘子,明月她吃不得桃花酥。” 第八十章 养豚 公孙翎闻言并未有所不悦,她欲赏赐甜饼,庶民只能默受怎可拒绝。但陆九莹说萧明月吃不得桃花酥,公孙翎十分担忧,转而问道:“桃花于你可是发物?” 陆九莹替她答道:“正是。” “那便不能吃的。”公孙翎热忱地给萧明月倒茶,亲昵说着,“我一入春,碰到柳絮便鼻塞头痛,府中医士说最好连花儿都不要靠近,还让我煮些辛夷花和苍耳子,每日饮服呢。” 萧明月颔首接过耳杯,轻声回道:“春日多风,气候也干燥,娘子需好生休养。” 公孙翎含笑:“明月聪慧,甚得我心。” 公孙翎前来的目的与未抵达的沈媗一样,便是记了礼乐二师所教习的重点,想要交予陆九莹。 沈媗因女婢杳杳阴差阳错占了前排而深感歉意,从而想要有所补偿。而公孙翎与陆九莹之间并无恩惠,她奉上竹简,说是感谢萧明月的关爱之心。 公孙翎前来乙室时特地寻了甲室的年婕瑜一道,年婕瑜首次受邀不好拒绝,三人相聚的缘由便又扩为左邻右舍集会。 年婕瑜是个不爱闲话的性子,捧着一杯茶都是别人说一句她才答复半声。她不似旁人那般避讳陆九莹,但也不亲近。 杳杳走后,公孙翎说道沈媗:“我对这位陈郡才女略有耳闻,沈氏一门善书,父兄皆是刺史、郡守身旁的红人,听闻她的次兄还要入太学教书呢。”本以为是赞誉沈氏善书,可她又突然一笑,“何以礼义为?史书而仕宦。” 她竟大胆暗讽时下以书选士,善书者皆是奸邪之意。 公孙翎此言有据。当朝开疆拓土,征收重赋,若有犯法者只需以钱赎罪,以物补吏,从而导致各州郡奢靡成风,奸佞当道。上位者惯用熟悉旧制、精于赋算、善于史书者,让他们身居要职,投机取巧,欺上罔下,成为这汪浑浊黄海中最难以铲除的泥沙。 但萧明月欲有驳意,她以为人不可一概而论,沈氏善书不代表品性不好。陆九莹以杯落案发出清脆之声,以示提醒她要禁言。 年婕瑜只是看了公孙翎一眼,似乎也有话说,但终是没有开口。 公孙翎说完那一句,便不再提任何。 三位贵女叙话后,萧明月送公孙翎、年婕瑜出门,于院中时公孙翎行得慢,待年婕瑜走远后便停了步子。 “明月,你陪着九翁主从楚郡远道而来,可还习惯?若有难为之处,你就来寻我,我给你想法子。” 公孙翎话说得熨帖,但也让人很是疑惑。 萧明月不去探究,总归婉拒是对的。她回道:“多谢公孙娘子,我家翁主暂时并无难处。” “我是心疼你。”公孙翎怜爱地看着她,垂眸小声说道,“谁家能舍得小女娘远行千里呢,换作我阿父阿兄,也是要着急的。” 萧明月心底隐约有些波动。 “明月,你凑近些。” 萧明月只得往前凑了凑。 公孙翎附耳小声说道:“其实我知你是宋君的妹妹。宋君以前在执金吾麾下,现在入了步兵校尉军中,想必是为了你。” “公孙娘子……” 公孙翎一笑:“你别怕,我是不会同别人说的,宋君于我有救命之恩,我自是要帮他。不瞒你说,本来此次遴选是傅相操办,但出了威赫将军一事,陛下便将重任交予我阿父。” 竟是御史大夫负责贵女遴选,那公孙翎岂不比旁人要多些机会与胜算?萧明月刚这般想又觉得不对,若是如此,公孙翎理当避嫌,怎会将此事相告? 萧明月看向公孙翎,后者一双明眸清澈见底,她不像是在撒谎,甚至发自内心地想要眷顾自己。 公孙翎与宋言相识,以她的身份想要知晓宋氏一门并不难。只是她这般热心肠,同为女子怎会不知其内心深意。 萧明月顿默片刻,而后说了声:“娘子勿要介怀,我与阿兄虽有亲缘,但并非想要在遴选上做些什么。我阿兄他……只是来看看我。” “当然,宋君为人如何我比谁都清楚。”说到此处,公孙翎脸颊略有红晕,她抿唇一笑,“我也只是感恩他的相救,故而想要报答你们。总之,我定会替他好好照顾你的。” 此话露骨,竟叫萧明月无从答复。 公孙翎将话说完便离开院子,萧明月目送人远去,已然看出女娘爱慕郎君的情意,想必爱屋及乌,连带着这个异性妹妹也要当体己人。 只是萧明月有一事不解,公孙翎心有良人,为何还要来参加遴选呢? 事后萧明月将此事告知陆九莹,陆九莹也说:“以御史大夫的地位,将女儿嫁给小霍将军应当不难,还有太傅之女年婕瑜,太傅是太子之师,更应得圣上青睐才是。” 萧明月点点头。 陆九莹想了想,又道:“除非圣上要为小霍将军选一个与众不同的新妇。” “何为与众不同?” “说不准。”陆九莹也只是猜测,她道,“或许要同小霍将军远赴边关,又或许朝堂之势需要横木,伴君如伴虎,谁又能知晓心思呢。” “莫说远赴边关,便是阿姊去霍家祖上冀州我都不愿!朝堂如何我不管,我只要阿姊稳稳当当地在长安做个将军夫人。” 陆九莹眨眨眼:“你怎知霍家祖上在冀州?” 萧明月唇角有些冷意:“每日采桑和清扫德馨殿时,那些小娘子们反复论道霍家的事情,就连霍起腰身几寸尽人皆知,我不听都不行。一个脸瘦的跟猴儿似的武夫,有何稀罕的。” 陆九莹闻言佯装不悦,说:“你这般形容小霍将军,可有想过将来我若嫁进霍府,该如何面对他?” 萧明月不以为然:“自是将他养得白胖些,看着舒心,还能如何啊。” “到时候给他多熬些豚油拌饭。” “嗯,将他养成一只豚。” 霍起入尚林苑的时候,一人一马随心所欲。 水居正与玄英对弈,刚赢了两子便被霍起推开棋盘,霍起将随身的寒霜宝刀一掷,浓眉微挑:“我说,这长安城内就没有一处能耍的地?” “欸……” 水居叹息自己的崛起之势毁于一旦,惹得玄英拊掌:“天意,天意啊。” “玄英,此局不算,我们再来。” 水居正欲拾子,霍起面无表情地伸出手去将棋子搅乱,水居瞪他:“你可是身负九年赫赫之功,鼎鼎大名的小霍将军啊,怎可这般无礼?” “怎的,”霍起歪着脑袋,满面煞气,“送我去云沧苑学学仪礼?” 玄英于旁侧一脸温和地看着霍起,他好言说道:“小霍将军虚怀若谷,胸有丘壑,自是无感那些繁文缛节。” 霍起一双冰冷剑眸扫了过去:“用得着你说?” 他回话的态度算不得好,但玄英没有放在心上,依旧言笑自若。 局面这般扫兴,水居只得放下棋子,起身恭恭敬敬地作了一揖:“玄英,那我们隔日再战,这套紫檀棋盘算是我的谢礼,若你明日能赢我,我便将珍藏的那套羊脂玉和墨翡翠做的棋子送你如何?” 玄英早已起身回了一揖:“恭敬不如从命,隔日定好好与先生切磋一番。” 水居与玄英行君子之礼,莫不文质彬彬。而后水居与霍起离去,走到外头远处,水居这才有所嗔言:“你能不能同玄英好好说话?一年见不上两面,处处为难。” “我何时为难了?” “你适才与人说话毫无礼节,幸得玄英心胸宽阔,次次不与你计较。” 霍起闻言停了步子,他的左腕搭在剑柄之上,青筋微现,一如他紧绷的鬓角。只听霍起大声呐喊,犹如在战场中鸣鼓一般激烈:“老子在外头打匈奴!回家还要给匈奴行礼?!” 水居吓得一个激灵:“欸你小点声!” 霍起火气难掩,欲要转身回玄英住处。 “你又要如何?” 霍起说:“我要把他赶出去!” 水居怎能任霍起撒野,他不顾君子形象抱住霍起的腰,铆足了力气阻拦着。霍起想摆脱文弱的水居轻而易举,只肖一个胳膊肘便能将人撞飞三丈之外。 水居哎哟一声跌倒在地,扶着腰身痛喊:“霍贵国你个没良心的,竟敢与我动手?哪年行军在外我不让人给你送衣送食,想想孩童时我还抱过你,免你蚊虫叮咬,你现在简直就是一只吃喝忘本的小豚呐……” “少来了,比我大三岁,你如何抱我?”话虽这么说,可霍起还是将水居从地上搀扶起来,不再去寻玄英。 “做事莫要冲动,三思而后行,怎么上战场脑子灵活,这回家来就不行了呢?” 霍起倨傲地抬起下巴:“所以我才不愿意回家。” 水居站稳脚跟,吁了口气:“承认就好。” 霍起被戏耍也不生气,只是睃了水居一眼,确认他没有伤着筋骨这才放心。 水居依旧苦口婆心,搭着霍起的手腕按揉后腰,继而说道:“你也知玄英身份特殊,他离开漠北数十年,早已在长安娶妻生子,再者,玄英跟随陛下左右,实乃贴心人,你这般对他不就是让陛下难堪吗?” “我是想不明白的,陛下如何重用一个匈奴人。” “你当然想不明白,你连白子先行还是黑子先行都还糊涂着呢。贵国,你若打仗就好好打仗,你回家来就好好行孝尽忠,莫要惹事。”水居说到此处,敛去取闹的神色,拍了拍霍起的胸膛,“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贵国,你记住,不要与玄英为难,或许哪一日,他还能帮到你呢。” 霍起紧抿一双唇,心中再有怨愤,水居的忠言还是听得进去的。 第八十一章 云梦 水居与蔺仪相师先行教授书、数,连接三日都不见射、御二师,有贵女询问为何,水居答所需兵器还未制好,让众人好一阵窃语。 彼时水居让女婢随身伺候贵女研墨,主子们躲懒闲话,要么说霍起,要么就议论那两个胡人之师,还有人离开高台到花圃中扑胡蝶,皆仗着水居好说话尽管玩乐。 萧明月将陆九莹书案上的三足瑞兽石砚打开,取一小块丸墨放入其中碾碎。 陆九莹摊开竹简,按照水居所言,今日要以真、草、篆、隶誊写《子虚赋》中关于云梦之景的段落。 云梦者,方九百里,其中有山焉。其山则盘纡茀郁,隆崇嵂崒;岑崟参差,日月蔽亏;交错纠纷,上干青云;罢池陂陀,下属江河。 旁侧萧明月跪坐着研磨丸墨,手下力气不减,可墨块还是磨得不精细。她听到陆九莹念出云梦大泽,便说道:“其实云梦泽最迷人的不是景致,是那里出神人。” “什么神人?” 问出此话的并不是陆九莹,而是水居。他不知何时走到了高台的后方,听到萧明月的话当即双膝弯曲,跽坐在一角。 水居饶有兴趣地问萧明月:“说来听听,什么神人?” 萧明月与陆九莹皆放下手中物什,面对突如其来且热情洋溢的水居先生,倒有些莫名。 水居还催促萧明月:“快,说说。” 得了陆九莹点头示意,萧明月这才说道:“先生看此墨。”说罢示意自己还未碾碎细腻的丸墨。 水居说道:“这是扶风产的石墨,也是御墨,可有问题?” “比起寻常人用的石墨,此御墨揉制坚固,色泽鲜亮,虽说总有颗粒难磨,但肯定是长安最好的墨了。” “当然,这是宫中送来的。” 萧明月此时也有些兴致,她凑上前挑了些碎粒说道:“可我在云梦泽遇见一老翁,他善用松枝烧烟制墨,做出的墨锭配以玉砚,不需要碾碎,只点水轻轻滑两圈,便能晕出墨来。” 水居闻言惊叹:“真的?” “当然是真的。”萧明月忆想当时场景,又道:“那墨锭还有些清香,老翁说他做的墨举世无双,一点如漆,千年不消。但我不信啊,当时便将写好的简牍放至水中,你猜怎么着?” 水居摇头且满目好奇。 萧明月拊掌惊叹:“任我如何蹉跎,当真还是光泽透亮,没有褪掉半分颜色。他可真是神人!” 水居急问:“那老翁现在何处?” 萧明月面露惋惜之色,回他:“老翁没几日便仙逝了,而后我询问里闾,他竟无妻无子,孤寡一生。” 水居听着顿觉哀痛,他叹息:“云梦泽有这般神人我竟不知,老翁手艺可有相传之人?” “并无。” “欸……一点如漆,千年不消,他是如何做成这样的墨啊。” 一块墨便让水居喟然长叹,不难看出他真的很喜欢此物。水居多艺,琴棋书画无不精通,有贵女赞誉他是长安第一才子。 陆九莹见水居难过,便问萧明月:“我记得你当时留了一块。” 水居转而又兴致勃勃,惊喜地望向萧明月。 萧明月尴尬地一笑:“实不相瞒,初时跟随家中从商,一心想要挣点钱,我买下那块墨锭后高价转给了交州的一个海商。” 水居:“……诛心不过如此。” 他欲起身离去,萧明月又说:“先生若是真的喜爱,遴选过后我便托人问问,说不定那海商还留着墨呢。” 虽说寻墨希望不大,还略显缥缈,但萧明月说出口了定是要做的。 水居瞧她认真,便点了点头。 水居忆起云梦泽,难免心中怅然。 他站在德馨殿旁侧的复道上看向高台,蔺相师正出题考校众人。 霍起不声不响地走过来,顺着水居凝视的目光往下看。 “有什么好看的?” 水居未说话,只一声喟叹。随后他道:“贵国啊,你知道我最喜欢的地方是哪里?” 霍起脱口而出:“云梦泽。” “那你又知我为何喜欢那里?” 霍起想了想:“不知。” 水居冲他一笑,眉眼淡漠,却有几分深意:“因为我走过最远的地方就是云梦泽。”他指了指高台的后方,“九翁主的婢女说云梦泽有一神人善制墨,讲得确实让人惊奇,只可惜神人已逝,我也无法再走出长安。” 霍起原本就对萧明月没有好感,此刻再看向她时,面上有些厌烦之色。 “此女说了什么话让你心头不快?” “与旁人无关,只是我个人心境罢了。”水居想要结束这个话头,便说,“蔺相师掌天象历法,是明曜台最善占卜、数算的大师,历年州郡上计好些人来请她帮忙呢。今日你有幸,正好请蔺相师算算。” “算什么?” 水居打趣道:“当然是算你的新妇长什么模样。” 蔺仪行走于高台间,她已考校一题,等待答复。 女婢们依旧随于主子身侧,替其研墨。 底下略有私语,大都是主仆商讨蔺仪所出的“锁匙”相配问题。 蔺仪出:有九具不同锁匙混在一起,一把钥匙只能打开一块锁,需要试多少次方能相配成功。 萧明月看向陆九莹,她神色自若,想必早已心中有数,可她不答。 坐在前头的沈媗也是如此,但她被蔺仪示意,只得说出答案:“需要试三十六次。” “如何细解?” 沈媗答:“若第一把钥匙相配不利,最多试八次锁块,第二把便需七次,第三把六次,依次减之,将九把钥匙的次数相加,得以三十六,便可全部相配成功。” “善。” 蔺仪沿着书案间走动,高声又道:“再以你们案上丸墨为题,若一开始给你们每人分四块,便多出九块,若分五块,便少六块,试问,有多少位贵女及多少块丸墨?” 众人便在简上勾勾画画,萧明月见陆九莹最终落笔写了十五、六十九。 沈媗再次被蔺仪示意答题,她回道:“有十五位贵女,六十九块丸墨。” “善。” 蔺仪看向沈媗的目光,略比之前要多些赞许。 陆玥虽技不如人,但不影响她瞧不起人,公孙翎与年婕瑜也神色不一。柳文嫣对数算是极不擅长,便是做了细解她也依旧困惑不已。 前排倒真占了地势之便,易得师者青睐。 而后蔺仪又问一题:“子虚、乌有、齐王三人中有一人做了好事,子虚说是乌有所为,乌有却言不是他,齐王也说不是自己。三人中只有一人说了真话,那么做好事的是谁?” 沈媗此时倒是主动答题,她道:“是子虚说了真话,乌有做了好事。” 蔺仪继而问道旁人:“你们以为呢?” 此话一说,沈媗便知自己错了,她霎时涨红了脸,为自己的鲁莽与自负而感到羞赧。 有人说是子虚,亦有人说是齐王。但蔺仪问细解,却又无人能答出。 萧明月终是等来了契机,她不着痕迹地用手臂碰翻了茶杓,铜器触碰发出响动,故而蔺仪探目,她看到萧明月慌忙地伏地擦拭,而陆九莹欲要起身相帮。 蔺仪抬袖指向后方:“九翁主,要么你来说说。” 陆九莹被点名当即跽坐板正,她说道:“乌有说了真话,齐王做了好事。” “哦?”蔺仪往她座位处又走了走,“你细细说来。” 陆九莹答道:“真话只有一人。假设‘子虚说乌有所为’是真话,那么‘齐王说不是自己’便也是真话,两者矛盾,则不是乌有所为。从而知道‘乌有却言不是他’一定是真话,那么‘齐王也说不是自己’便是假话,做好事的是齐王。” 蔺仪端详着陆九莹说话时的双眸与神态,道了句:“善。” 萧明月埋首暗笑,可算让蔺相师见识到阿姊的聪慧。正当她乐极之时,蔺仪只一眼便知茶鼎的异样之处,她高声说道:“身侧女婢抬头。” 萧明月一愣,只能抬起头来。 蔺仪与其视线相交的一瞬间,有洪流滚滚而过之感。萧明月望着蔺仪的眸子,只觉此人如寒霜凉夜,没有情欲,而蔺仪看萧明月,是瀚海长川,满目孤寂。 蔺仪什么都没说,只是转过身去。 她继续给贵女教习《九章算术》,仿若刚才那一眸什么都未瞧见。 复道之上的霍起目睹萧明月的心计之术,他冷漠笑之:“往年春狩我最不喜欢射猎一兽,此兽刁滑,模样丑陋,叫人瞧着心烦。” 水居不解其意,问道:“何兽?” 霍起的目光还停留在萧明月身处,他一字一顿道:“獐子精。” “獐子便是獐子,怎叫獐子精……”水居很快便反应过来霍起言下之意,他嗔言,“君子不可口出恶言,九翁主的女婢聪慧机敏,一心扶持主子,如此忠诚之人到了你这里,反倒变成了刁滑的獐子精。” 霍起不听,只说:“有刁仆如此,主子也好不了。” “凡事不能轻易下定论。你与她们只见过一面,怎知人心性如何?倒不如听我的话留在苑中多加相处,心中若有倾慕之人便让帝后为你择选。” 霍起轻耸双肩,抬起如刀锋勾勒的下颌,他喉间微动。 “我之倾慕者,必然能与我一战。只可惜这世间,无人能解霍家十八式。” 第八十二章 潜入 教习结束后,贵女们便乘坐各自的轺车往返住苑。经过几日的习练,大家驾驭轺车的技术有所见长。眼看众人乘车,唯独陆玥甩袖气恼地走在小道上,三两姊妹跟着哄她开心,邀其乘车也还板着个脸。 萧明月听杳杳说,这几日陆玥的轺车不是断轴便是马儿无力,起初她以为是自己倒霉,谁料想苑中车夫说断轴乃是人为,马儿腹泻是食了不干净的东西。为此下仆们时刻守着,可看得再紧,陆玥的轺车总是出其不意的有些小毛病。 陆玥没了代步马车,前往德馨殿受教都是小姊妹来接她,抑或靠自己双脚走过去。陆玥气恼,她认定是左右舍的沈媗、柳文嫣二人在捉弄自己,为此把沈媗痛骂一顿,还和柳文嫣险些动起手来。 沈媗委屈地独自抹泪,再三诉说不是自己。柳文嫣则冲着陆玥的屋舍丢石子,扬言‘明日便卸了你的轮子’‘打断你的马腿’。三人也是取闹多日。 杳杳作为奴婢,主子心伤她也好不到哪去。清晨采桑时总是被陆玥的女婢排挤,她下意识地寻求萧明月的庇护。 萧明月年岁比她们大,看着也是不太好惹的样子,陆玥的女婢只限于唇舌,不敢近身。以往贵女们讥讽陆九莹的身世,可奴婢们却从不当着萧明月的面多言。 人偏爱探寻底线,若一开始分界清明,坚如磐石,便无人敢逾越你的心城。 起初采桑时有女婢长舌,萧明月见一次便踩烂一次长舌妇的篮子,德馨殿撞见几人恶言,当下抽了银笺的竹条便打在挑事者的身上。 萧明月长着一张利嘴,也不怕她们前去告状,因为不管告谁皆是无用。女婢们也知晓自个儿身份卑微又理亏在前,若告主子,主子受辱,若告银笺,还是主子受辱。 这样一来,女婢们对萧明月避之不及,从未有过为难。 杳杳同萧明月整整哭诉了一鼎茶的功夫。待她消气完,萧明月方才敛回心绪坐回窗下。 陆九莹抱着四弦乐器从里间走出,适才杳杳裂锦之声频频盖过弦音,让她无法定神。姜别离说此乐器与心相连,能得世间最美妙的音乐,可陆九莹始终不甚了了,难以解悟。 陆九莹放下乐器,跽坐于漆木案旁:“杳杳日日来找你哭诉,可见那些女娘当真欺负的狠了。”说罢担心地看向萧明月,“她们可有欺负你?” 萧明月此时手中有活,她正在用麻布包裹着小陶罐,陶罐中是她采桑时留取的鲜嫩桑叶,后经炉火炮制做成的桑叶茶。她眉梢一抬:“阿姊说笑呢,向来只有我欺负别人。” 陆九莹见她确实没有心伤的模样,这才放心,而后看着陶罐问道:“是给宋君做的?” “算是吧。”萧明月弯了弯眉眼。 陆九莹看了眼窗外,已是日落西山,略显昏昧。她道:“务必小心。” “阿姊放心,裴阿兄挑的都是好路。” 陆九莹点点头。 片刻后,裴不了来到云沧苑附近的果林中,这里是两人提前约定好的地方。他们沿着秘密之道,翻墙蹚水地来到花圃,再与宋言会见。 宋言本欲在离苑前不与萧明月相见,她说初春桑叶鲜嫩可以炮制出好茶,也便应了。 萧明月将陶罐递给宋言,叮嘱道:“春桑消肿利湿,能调脾胃,阿兄每日煮上些许便可。” “营中有苦茶,你不用劳心。” “苦茶有什么好喝的,茶肆三钱能买一大罐。我的春桑就不同啦,三钱我只卖一叶。” “就你会算。”宋言抬臂轻轻拍了拍萧明月的脑袋,温和说道,“再过几日阿兄就安排你出去,我同业成说好了,他长安家中有屋舍空着,你若不想回楚郡,便暂且在那里住下。” 萧明月只是笑笑,没有驳话。 宋言大抵从未想过,亲近的妹妹会暗生反意,竟打算违逆而行。 萧明月困于园囿,除了硬着头皮反抗,已然想不出解决之法。故而她决定了,到时候尽管耍赖,宋言错过初一暂且就没了法子,能躲一日是一日。 萧明月回了云沧苑后,陆九莹见着人才敢宽衣。 萧明月想通了难事心情颇好,便于外间打开窗户欲欣赏那株娇艳无比的樱花树。可扇窗甫一打开,突然砸下硕大黑影,待她再看过去才瞧清那是个人。 此人蓬头垢面,裹着葛布灰衣,歪歪扭扭地从地上爬起又迅速翻进窗内。 如此堂而皇之入室,简直胆大包天。 萧明月薅住来人后颈便欲动手,只听对方脆生生喊道:“明月姊姊,是我!” 萧明月闻言一愣,难以置信地撩开那人的头发,终是看清眉眼。 “玲珑?” 花玲珑揉着发麻的双腿,弓着腰身应答:“嗯。” 萧明月当即合上扇窗,又去确认屋舍的门是否关闭严实。此时陆九莹也听到动静披着衣裳走出来,看见屋舍中多出的一人难掩愣怔。 花玲珑挠着鬓角,轻声喊道:“翁主姊姊。” 花玲珑狼吞虎咽地咬着陆九莹晚食剩余的甜饼,萧明月替她敛敛粗布葛衣,发现其腰间系着众多物什。木弹弓、生锈断刃的匕首、半臂长的皮革鞭子,还有一串碎了棱角的箭镞,箭镞很新,上头隐约能看出一个“林”字。 待人缓过神来,花玲珑才说出惊人之言,原来自打贵女们入苑的那日起她便潜入苑中,独自一人躲在暗处。起先不敢冒头,也是近几日才溜出来的。 可萧明月不解,她问:“尚林外苑有屯兵驻守,你是如何进来的?” 花玲珑灌了口茶汤回道:“尚林有十二道苑门,有四个门与渭水相通,我从外头游进来的。” 萧明月与陆九莹齐齐顿默。 而后花玲珑又道:“这里有一处叫春华殿的别院,离御林军营地不远,我想着最危险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索性在春华殿中寻了个卧榻。” 萧明月扶额:“你竟然住在御林军的旁侧?” 花玲珑甚是自豪地点点头。 陆九莹也很好奇:“那你每日所食何来?” “就在御林军那里搜些残羹冷炙。” “军营中还能找到剩饭?” “嗯,刮一刮还是有的。” 萧明月、陆九莹:“……” 其实这些问题都不是最主要的,萧明月想问的是她为何要进尚林苑。许是知晓萧明月心中疑惑,花玲珑不等她询问便主动开口。 “我听说阚吉已死,心中格外畅快,卸下复仇重担之后觉得事事都有趣,听闻尚林苑宫殿宏伟,有数不尽的奇草百兽,我便想来看看。” 陆九莹说道:“可这里是皇家重地,若是被人发现你私自进苑,便是杀头之罪。” “我不怕杀头。”花玲珑抹了抹嘴,说道,“我想好了,既是孤身一人那便过得随心所欲些,若能捉住我,砍脑袋就砍脑袋吧,但他们是捉不住我的。” 萧明月听了那么多,唯独这句让她不悦,她凝视花玲珑,问:“你九死一生讨来的活法,便是要让人追着砍脑袋的?” 花玲珑抿唇,乖巧地跪坐在食案旁受下训诫。不难看出,她眉眼有拘谨之色,只是少女倔强,便是淋头痛骂她也认为自己没有做错。 陆九莹安抚花玲珑,实则给萧明月松心。 “玲珑还是机灵的,入苑至今也没有被发现。可这几日无碍不代表一直会安全,还需尽快离开这里,以免叫人察觉。” “她若是能这般想便好了。”萧明月瞧着莽撞无知、年少气盛的花玲珑,属实一副“来砍我脑袋呀”的模样,她微叹,“我问你,陆玥的轺车是不是你做的手脚?” “姊姊怎么知道的……” “你未出现前,我当然想不到是你,但肯定不是沈媗或者柳文嫣。二人是陆玥左邻右舍,若下手怎好避嫌?” “是。”花玲珑也不隐瞒,索性道出,“我挑了她的车轴,还给那匹马喂了泔水,我就是看不惯她欺负人。” 花玲珑是记恨陆玥的,之前在鹿鸣行馆挨的一巴掌至今还觉得疼。 她咬着后槽牙,又补充一句:“我讨厌她。” 少女眼中只看黑白,不愿世故,不善圆滑。 萧明月与花玲珑性子不同,唯一点相似,便是吃的亏总要讨回来的。花玲珑教训陆玥并非使用恶劣手段,其纯良之性没有磨灭,倒也让人说不出什么。 萧明月并没有打算斥责于她,而是问道:“你打算在这里藏到何时?” “我没有想要藏在这里,我只是……”花玲珑说到此处,双眸突然有些微红。长长的睫毛扑扇着,极力想要掩盖着眸中情绪,她终是鼓起勇气看向萧明月,“姊姊,我其实……就是想来同你说一声谢谢。” 花玲珑感激萧明月,解了她背负在身的怨恨。 可悲痛一解,她竟又生出一丝迷茫。 她不知道那种不舍、眷恋之情何来。 花玲珑的再次出现让萧明月何尝不是有所感慨。她让花玲珑面圣求死,赌的是一条生路,亦是权力之巅的威严,没有人比萧明月更懂黎明破晓,开云见日的快意。 在知晓花玲珑安全离去时,萧明月心中积压的不忿也陡然消散,从而生出一丝惜别之情。 再见让一切又有了新的意义。 花玲珑从扇窗钻出去的时候,又回了头,她看着萧明月说道:“春华殿很安全,姊姊大可放心,其实我今天来还有一事想告诉你,关于公孙翎的。” “公孙翎?” 花玲珑点点头:“她知道你与宋阿兄相见,我还看见她去了无双门给宋阿兄送了香囊,可宋阿兄没收。” “好。”萧明月沉下目光,“我知道了。” “那我先回去了,姊姊……”花玲珑嗫嚅开口,“明日能给我留些饭食吗?” 萧明月嫣然含笑:“给你留。” 第八十三章 箭镞 次日,萧明月来到桑园见着了巡视督工的银笺。待众人采摘完毕离去时,她避开眼目,将竹筐中的茶罐递了上去。 银笺瞧着那灰雾雾的陶罐,半眯着眼问:“这是做什么?” 萧明月微微屈身,恭而有礼地说道:“姑姑近些日子多有劳累,奴婢取了些嫩桑炮制成茶,解热燥,去邪火,每日烹煮放上几片,清热散风,再好不过。” 银笺未接,只是淡淡一笑:“亏你有心,只不过在我面前这般弯绕,可是讨不到好的。” 银笺不是没有取过奴婢们的好处,那些入苑的长安贵女们不乏送金银锦缎,钗环钏子,她见过不少好东西,唯独没见过萧明月这种就地取材,用几片叶子来讨好的人。 “奴婢能讨得什么好。”萧明月有自知之明,她与陆九莹的身家哪能比得上长安贵女。她并不担心被银笺看穿意图,就怕她不愿看穿。萧明月复道,“我只是心疼姑姑辛劳,也感激姑姑这些时日的关照。” “我何时关照你了?” “姑姑耳聪目明,自是知晓前些日子我与小婢子们凑一块玩闹,产生了分歧。我受姑姑教诲,知与主子荣辱与共,这不,也给几个妹妹们传授了一些心得。” 银笺听到此处唇角微扬,算是明白她的意思了。银笺怎会不知近几日萧明月的动作,她先教训了人,眼下竟反过头来挑别人的毛病。 银笺嗤笑半声:“你传授心得的方式倒真让人耳目一新。” “所以我才感恩姑姑,更心疼姑姑。那些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姑姑瞧着许是小婢子们天真,但奴却心疼姑姑与若世夫人。” 银笺睃了她一眼,倒想听听能说出什么花样来。 “圣上让贵女们到此受教,何尝又不是教我们规矩,贵女们秉性如何自有六师调教,奴婢眼界小,想的只是恪尽职守,莫要给管教姑姑带来麻烦。”萧明月捧着茶罐站在那,眉眼真诚,“夫人于德馨殿教习已是劳苦,姑姑在后方打理事宜更是竭尽心力,我们若是使了什么绊子,可叫夫人如何,姑姑又如何?” 银笺任女婢们胡闹,确实没有上心。可她听萧明月的话中之意,似乎在暗示其行事有差。 银笺不悦:“你是在指责我?” “奴婢不敢。我与那几个妹妹传授心得,正是心疼姑姑,叫她们好生听从姑姑教诲,若不然,闹到夫人那里可就没好果子吃了。” 萧明月再一次递上桑春茶。 银笺没见过萧明月这样的小婢子,犯了错挑了事还上赶子来说道的。可看着她递来的桑叶茶霎时又明白了,这是要为他人求情。 这些小婢子们分帮拉派,主子一般如何,她们便是什么德行。 沈媗的女婢杳杳便是软糯受欺的那一个。 银笺看穿萧明月真正意图之后,不免嗤笑,可随后看着此女英气勃发,黠慧灵透的眉眼时,又觉得有趣。 银笺接过春桑茶,说了句:“萧明月,你很聪明,但你又很愚蠢。” “听姑姑教诲。” “你可知行于宫中最大的忌讳是什么?”银笺敛去笑容,“是多管闲事。” 萧明月闻言不惧,颔首却说:“姑姑这茶喝着定是香甜,奴便放心了。” 银笺唇角动了动,便不再多言。 那日女婢们又得银笺教诲,或者说是警告。银笺说若有人再三两成群挑弄是非,做出欺辱的事来,便削一支带刺儿的竹枝打手心。 杳杳不惧威严,甚至喜上眉梢,银笺姑姑发话定是看到了她的委屈!果然宫内的姑姑都是好姑姑! 先头沈媗不辞辛苦日日为陆九莹记载竹简,陆九莹一开始便婉言拒谢,沈媗是不来了,而后让杳杳递给萧明月。杳杳被欺负那几日天天抱着竹简哭,现在再拿来,见着什么心情都好。 公孙翎原本也送了三天,但看沈媗坚持要与自己同举,便率先放弃。因为于她眼中看来,她善待陆九莹是因为萧明月,可沈媗行径算不得清白。 公孙翎不送简,改送饭食甜饼。 云沧苑中贵女们的饭食都是特送,人人相致并无例外,除非主子花钱另外添些“小餐”。比如城阳王府陆玥翁主素爱熊掌鹿茸,云侯府柳文嫣钟情驴肉驴肠,太傅之女年婕瑜每日必点鲜鱼。 公孙翎略有不同,想必庖厨也是知晓御史大夫负责此次遴选,总会给她多做一些饭食,任其挑选。公孙翎除了挑自己的,也会安排人给陆九莹送去。 本来萧明月还总感叹饭食太多,眼下恰好留给花玲珑。 解决了杳杳日日来哭泣的烦心事后,萧明月也顿感松快。她想去庖厨再讨些盐粒和陶罐,因为晨间采桑时发现路边冒了几茬野韭,若是做成韭菜酱最是下饭。 萧明月是晚食过后去的。 她驾着小轺车来到苑中庖厨,那里紧挨着众多官家作坊,其中就有陶罐。 庖厨由宫中前来的太官丞主事,专门负责贵女们的膳食。太官丞还有几个副手,其中一个管汤饼的庖人与萧明月打过两次照面。 庖人也知公孙翎格外照顾楚郡翁主,对于女婢萧明月多少给了些好颜色。 萧明月前来讨要盐粒,庖人不敢私下给予,需要报呈太官丞同意方可。可太官丞彼时在另一间庖厨围着发凉的饭食痛斥其他庖人们。 汤饼庖人躲在门外同萧明月说:“适才铸铁坊来报不必送晚食,听闻吏士们在那里严阵以待似有什么大事。可军营的晚食早已做好,太官丞说无论如何都不能浪费食物。” 萧明月跟着好奇地探了两眼,里面确实积满了如小山般高的饭食。 “什么大事比吃饭还要重要?” 汤饼庖人想了想:“好似有人偷了箭镞吧。” 箭镞…… 萧明月起初并没有多想,她未讨到盐粒,取走陶罐之后陡然想起花玲珑腰间挂着的破碎矢头。她心里一咯噔,连忙驾着轺车赶回云沧苑。 花玲珑已从后院窗户翻至陆九莹的屋内。 萧明月回来时,她正吃得欢快。 萧明月一进屋便径直察看花玲珑腰间悬挂的碎矢,虽说破碎,但材质透新。 花玲珑莫名,萧明月急问:“这些碎矢从哪来的?” “捡的。” “哪捡的?” 花玲珑想了想,说道:“那个地方靠近庖厨,有许多跟东市作坊一般的院落,这些碎矢被丢弃在角落里,我见没人要这才捡了来。” 原来花玲珑捡了弃矢,只怕铸铁坊要搜寻的正是此物。 此时陆九莹也察觉出不妥,细细瞧了瞧那些碎矢,这才发现端倪:“这是尚林官铸。因为都是精铁,其所用铁量十分严谨,制造中的耗损皆要细化到斤两,即使破损也可回炉重塑。玲珑,这个你不能捡。” 花玲珑拨拉着叮当作响的箭镞,方才后知后觉捡了个隐患在身。 陆九莹复道:“等哪日方便你还是放回去吧。” “等不了了,听说铸铁坊正在清查,现在就得放回去。”萧明月没有责备花玲珑的大意,而是安慰说道,“别担心,等天再黑一些,我同你一起。” 花玲珑点点头。 稍晚,萧明月欲想带着小赤鞭,几番思虑又放下了。她特地换了身便装,将头发挽起,又谨慎地以巾覆面。花玲珑亦是如此装扮,随后二人才悄然翻越扇窗,行走于暗夜之下。 铸铁坊内灯火通明,御林军与苑外步兵校尉屯兵及尚林令下属吏士,皆聚集在一起。 当下霍起也在,他与尚林令隔得远,与阿尔赫烈几人隔得更远。霍起入苑前从宫中领了个差事,那便是巡查铸铁坊为贵女特造六弓、四弩、八矢一事。说是差事,也只是孝帝想给他松快筋骨的由头。 坊内弃矢常有对不上册子的时候,于内部来说并不是什么大事。 今日要清查纯属意外。起先阿尔赫烈与玄英在坊内,他们本欲察看教习兵器,也是无意知晓精铁的用量。因着阿尔赫烈是圣上亲自指派的射艺之师,故而尚林令在小事上并未有所顾忌,可在霍起眼中看来,让阿尔赫烈等人进入铸铁坊便是天大的恶事。 尚林令身侧的小吏后来说道:“小霍将军铁了心要清坊内,查簿册,言下之意不能让外人窥了咱们的锻造,可这窥探没能查出所以然,倒是铁量对不上了。后来作工寻了些回来,也还算齐整,但小霍将军硬是说一枚碎矢都不能少。” 尚林令也同霍起解释过,只是霍起话已出口怎能不立军威,一则不能让两个蛮夷看笑话,二则他驰骋沙场,知晓兵器的珍贵,便是巴掌大小的铁器他都十分珍惜。 玄英及时抽身而退,表示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见。而后阿聿与乌格闻声前来,不是问候,而是堂而皇之的出言嘲讽汉军造铁没有法纪。阿尔赫烈并不劝阻,任阿聿、乌格与汉军起了冲突。 男子们血气方刚,到后来已然不是找寻弃矢那般简单,而是两方结有世仇怨恨的族人欲想决一雌雄。 所幸水居紧要关头赶来,将两方规劝住。 阿尔赫烈自始至终立于高台,他睥睨的目光胜过千言万语。 霍起紧握住手中的寒霜刀,凝视眼前这个西境大将、传言中的“斩阎罗”,他知晓不能在长安城以刃相对,可若此刻是在战场之上,定要取他性命。 他满腔愤怒,一声令下:“给我搜!我绝不允许汉家军器缺少一丝一毫!” 萧明月与花玲珑悄然来到铸铁坊,后者于一处堆满印模的杂物处说道:“我就是在这里捡的,当时还有很多。”说罢将那一串箭镞放回原处。 “不管了,我们走。” 二人顺利绕过作坊,穿过庖厨,途径苑中晔池之时,赫然在墙垣之下撞见一人。 即便夜色再黯淡,此人的寒霜刀锋宛如白昼之光,霍起立身持刀,一如凶神下凡:“贼头鼠脑,定是宵小。” 萧明月一惊,忙低声与花玲珑说道:“分开跑,你千万不能被人发现!” “姊姊……” 萧明月猛地推开花玲珑,便见霍起的寒霜刀劈了过来。 花玲珑本不想离去,可一想到自己是偷潜入苑的,若她被抓必然会连累萧明月与陆九莹,与其这般,倒不如各跑各的。她一咬牙,扭头就往院墙跑去。 第八十四章 相救 萧明月未曾料到,她会连霍起三招都接不住。霍起的招式颇为古怪,与一般习武之人的套路完全不同,他掌如疾风,刀若天闪,快到让人骇然。 那把寒霜刀割断了她用于拢发的铜冠,女子身份就此暴露,便是霍起也不由一愣。 就在这须臾间,萧明月捉住霍起的微妙反应,做出了连自己都未能来得及思虑的举措,当那把无情寒刀落在脖颈之时,她突然捂住腹部哀痛一声:“我的孩子……” 霍起手一怔,给了萧明月绝地反击的机会。 只见她握住刀刃,抬起臂腕用力砸向霍起的小臂,那把寒霜便落至萧明月的手中。 巧劲可拨千斤。 待霍起明白这个足以震慑他一生的道理之时,晚矣。 萧明月反用寒霜刀抵在霍起的脖子上,沉声道:“别动。” 可霍起此时如何能忍?他是人人赞誉的长安第一勇士,是叱咤沙场九年不败的战神,更是当朝皇帝最疼爱的异姓之子…… 他眸中翻腾的滔火似要将黑夜燃烧殆尽。 萧明月让霍起不要动,可后者不仅没有顺从,还将脖子送向刀刃。萧明月担心会伤着他,将刀缓缓抽离,生死无惧的铁汉竟逼得她频频后退。 “杀了我。”霍起恶狠狠地说道。 萧明月就快要被逼退至晔池边,她不敢再开口,生怕被听出声音。 霍起还在威胁她:“不敢动手?那我帮你。” 局势再次反转,霍起料定她不敢动手,索性亲自送上自己的脖子,刀刃触碰的瞬间他突然去抓萧明月的面巾。 萧明月丢失了掩面之物,但也未让霍起瞧出端倪,她几乎是面巾掉落的同时转身跃入池水之中。 寒霜刀落在霍起的脚边,他看着跃起的水花缓缓归于平静,女子已去无所踪。 此时脖子有些凉意,霍起抬手摸了摸感觉到一丝黏稠,他没有在意,拾起刀来入鞘,继而转身大步离去。 御林军原本只是帮铸铁坊清查弃料,可随后霍起下令全苑搜捕贼人。 裴不了受令进行巡查,恰好负责军营内外。他对于这位功成名立,颇受皇帝宠爱的少将军颇有微词,说不艳羡是假的,但他很是不喜霍起冷酷无情的模样。 裴不了正想着事儿,就见树上突然落下一人,他当即拔出刀剑,欲要一战。 “烦死了。” 落地之人言语不耐,揉了揉刺痛的脚踝,却发现怎么也起不了身。 裴不了听到熟悉的声音,起先不敢相信,随后小心翼翼地弯腰去探她的眉眼。花玲珑转头一瞪,虽说夜色朦胧,可想杀一个人的眼神是掩不住的。 枝头叶子还在簌簌晃动,亦如裴不了瞧清来人的心。 花玲珑厌烦裴不了,更厌烦自己想要寻求此人相助的念头。故而她用着最强硬的语气,说着最软弱的话:“救我!” 裴不了:“……” 裴不了赶忙将她搀扶起来,带至隐蔽之处。他焦急地询问:“你怎么进来的?何时进来的?你进来是要……” “闭嘴。” 裴不了一噎。 “我就是你们要搜捕的贼人。” “什么?”裴不了感到匪夷所思,他想不出花玲珑能和铸铁坊有何干系,“你做什么了?” “我拿了他们的碎矢。” 裴不了当时就来了火气:“你没事拿精铁做什么!” 花玲珑压着心头恼怒,不想与他争辩,只是说:“明月阿姊带我放回去了。” “萧明月知晓你进尚林苑?” “刚知晓。” “为何她没有告诉我?你们可知庶民盗窃精铁是要掉脑袋的!你不懂事便罢了,怎么萧明月也这般胡来?” 花玲珑一听这话便忍不住了,面露睚眦,握拳喊道:“说我便说我,不准说我阿姊!几枚破矢就是精铁了,要脑袋尽管拿去废什么话!” “我这是在与你讲道理!眼下是小霍将军下令搜查,不是坊内随意敷衍了事,你懂不懂?” “我不懂,也不需要你讲什么道理,伪君子!” 裴不了哑然,他之前顶着那般大的压力护她周全,事后还挨了叔父三个巴掌,岂料不得人好,竟冠了个伪君子之名。若不是瞧她年纪小不懂事,裴不了定是要教训的。 二人心中皆是不满,花玲珑甩袖便走,适才还求人帮助,此时硬着头皮不愿回首。 “喂……” 身后裴不了低声喊她,花玲珑充耳不闻。 眼下事态迫切,裴不了只能先行俯首:“我错了行不行?错了还不行嘛!” 裴不了几步便跟上人,曲着身子,声音柔和,确实是个认错的好态度。他道:“快些同我说说怎么回事,莫要到时候害了明月同九翁主,便什么都来不及了。” 花玲珑这才止了步子,她就是如此作想才现身求助裴不了。她指着后方苑垣说道:“我与明月阿姊本欲绕过水池,岂料撞见一人,那人拿着寒刀甚是凶狠,阿姊叮嘱我千万不能被人捉住。” “他看清你们面容了吗?” “没有,我和阿姊特地以面巾遮掩。” 裴不了隐隐猜测那个人会不会是霍起,不知萧明月遇见他能否闯开生路。他看着苑垣的方位,思虑着说道:“那里是晔池,若她机敏游水逃走,只能穿过墙垣往北边去,可云沧苑在西南面……御林军得到指令一定会搜寻锦华宫,在此之前,我必须要将几个关口打开,好让她回去。” “那我们为何不去北边寻她?” “北边去不得。”裴不了顿默,而后说,“那里住的都是蛮夷。” “那我同你一起去锦华宫。” “你且好生藏着,他们找不到你这事还能咬得住,要是找出来别说萧明月和九翁主了,便是宋言和我都怕危矣。” 花玲珑也知道事态严重,她听从裴不了的话并不取闹。眼看她乖巧点头,裴不了欲想摸摸她的脑袋,可终是没有抬手。 晔池的北面是鹤华台,里面住着从西境乌州前来访汉的使者们。 阿尔赫烈从铸铁坊回来后,两名身穿左衽赤袍的仆从欲要上前来伺候,见他抬了手便又颔首退下,只余主子一人站在河道上。 阿尔赫烈望着从垣外流淌进来的池水,无波无澜,只映着天上一抹灿烂。 他侧眸相看水面半晌,而后缓缓蹲下。 以指尖点了点那轮明月。 池水泛起涟漪,下一瞬,便有人破水而出。 萧明月不善游水,在穿过墙垣时她呛了多次,硬是憋着气息往前游去。抵达鹤华台时,她的体力已经到达极限。 阿尔赫烈的手仿若救命浮木,让萧明月得以痛快地呼吸,她漂浮在水中只觉得身子如灌了铁汁般沉重。待她喘息间看清眼前人时,竟一时愣怔。 阿尔赫烈的目光落在两人紧握的双手上,随后他抬起眸来,唇角含笑。 萧明月喉间滚动,出声沙哑:“怎么,是你?” “为何不能是我?” 阿尔赫烈还保持着半蹲的姿势,萧明月拽人的力气凶猛,他暗暗将力道传向自己的右臂。待看清人时,萧明月也没有松手的意思,她很清楚自己眼下上不了岸,更不可能潜入水中重新回头。 青丝扰乱了她的眉眼,皎白之下竟显得有些楚楚可怜。 可阿尔赫烈很清楚她的眼底到底隐藏着什么,她不需要别人的怜惜,只想讨得自己所需。这般倔强有心眼的女子,若被其拿捏怕是身陷囹圄,怎么都逃不掉。 于是阿尔赫烈陡然松手。 萧明月当即呼喊:“别松!” 这才是阿尔赫烈想要的局势。随之,他平静地开口询问:“为何在此?” “你能先拉我上去吗……” 阿尔赫烈瞧她牙齿有些打颤,手心也已失温,几乎到了精疲力尽的状态。可他没有急着将人拽上岸,而是好整以暇地说道:“这次,可是你求我救的。” 男子暗讽之意,萧明月再明白不过。她咬牙切齿地点了点头。 萧明月上岸后,瘫坐在河道的木栈之上。 她双手撑地,频繁作呕,身子开始止不住地发颤。乌黑长发落于肩头险些黏上污秽,她求生的模样实在狼狈。 阿尔赫烈还保持着先前的姿势,只是用指尖挑起她那缕碍事的头发,女子脖颈异常冷白,亦如霜雪。萧明月止住呕吐,这才看向阿尔赫烈。 那双漂亮的眸子里没有多少感激之情,倒映着明晃晃的警告之意。 萧明月艰难地起了身,可双脚失重险些栽回池中,她再次抓住阿尔赫烈的臂膀,方能站稳脚跟。 霁风朗月之下,男子本一身清爽,奈何沾了些黏稠。女子狼狈凄楚,染尽泥泞,却又能立于清澈之畔。 二人目光相视,各有心绪。 萧明月无言欲要离去,身后阿尔赫烈径直开口:“想必你出现在此,定是与小霍将军有关。只是你逃得了眼下,逃不出尚林苑。” 萧明月回头望他,湿漉漉的双眸泛着红意。 “你总归要回云沧苑。” “不关你的事。” “自是不关我的事。”阿尔赫烈往前走了走,面对萧明月,他又道,“可是你在求我。” 萧明月咬牙:“我现在又没有求你。” “我就知道你会如此。先前让你主动哀求,是怕你被捉了之后反口张咬无辜之人,看来我的担心多余,无论是你主动哀求还是我有意相救,你都会反咬我吧?” 真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萧明月不知他竟会这般揣想自己。 “就算我被抓了,我也不会拖你下水!” 阿尔赫烈唇角上扬:“难说。” 萧明月见他不信,索性撇过眼去。 “我知晓小霍将军大动干戈所为何,但你的出现却真叫人意外……” “阿烈。” 萧明月突然又转头唤他的名字。 阿尔赫烈闻言挑眉。 萧明月站定身子,凝视于他:“我不知你为何总是纠缠于我,是有意还是无意尚且不论,但我想告诉你,我同我家翁主远赴长安,为的是做七皇子妃,做将军夫人。若其间有人为难,不管是谁,我都不会放过。同理,我也不会冒然侵犯他人。” “听你言下之意,倒是我刻意纠缠了。”阿尔赫烈轻笑半声,又道,“既然你这样想,我若不再乘人之危,倒也说不过去。” 萧明月苍白着一张脸,十分警惕地看着他。 阿尔赫烈从怀中取出一枚符牌,递给萧明月,他直言道:“你既如此爱护你家翁主,想必也不会让她受到伤害。此枚符牌可从鹤华台的复道直通锦华宫,你快些回去也许还能自救,只是,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能得复道通行符牌,这对萧明月来说是万幸。 她想要符牌,遂而问道:“何事?” “暂且不能说,但总归不是要你性命之事,更不会害你家翁主。” 阿尔赫烈见萧明月不收,他也不再复述,正欲收回符牌时,萧明月接了过去。 她也答得爽快:“好。” 阿尔赫烈闻言缓步上前,带着一丝青草香与春意的潮气靠近她的身侧。男子俯身于她耳畔,浅浅私语:“莫要食言,因为我会杀人。” 第八十五章 对峙 萧明月离开鹤华台的时候,除了带走复道通行的符牌,还有一件披风。 天上的明月不知何时隐入云雾之中,不见光华。鹤华台乍起冷风,将花草丛林吹得簌簌作响,晔池泛起涟漪,很快便荡起激烈的水花。 阿尔赫烈望着西南方向,眼前已是一片烟雨朦胧。 老天竟在这个时候下雨,当真是她好气运。 萧明月回到锦华宫。 她拢着阿尔赫烈给的披风躲在暗处,眼看众多御林军看守云沧苑的路口,不免心中焦急。 她正欲闯上一闯,被人及时拦住。 来人正是裴不了。 裴不了眉眼沾染着雨气,想来已是等待许久。他也不啰唆,径直说道:“小霍将军已经搜查了永泽苑,正往云沧苑来,你快随我回去。” “好!” 萧明月跟随裴不了从云沧苑的另一条道进入,这里职守的军吏已经被裴不了提前支开。二人皆不敢多言,待萧明月进苑之后,裴不了方才抽身离去。 陆九莹于后院扇窗处等候,岂料萧明月从正门回来。 当看到萧明月浑身湿透且身披陌生斗篷时,陆九莹便知事情出了差错,她甚至来不及询问就听见外面传来声响。 萧明月赶忙将披风脱下交给陆九莹:“阿姊莫要担心,我有办法。”说罢她从外间的木柜中将一块桐油布找了出来,转头又跑出屋舍。 此刻扇门大开,潮气源源不断地钻进屋内。陆九莹见到萧明月安然无恙地回来,也算松了口气,眼下她只能继续保持镇静,故而收好披风回到漆木案旁,将鼎内茶汤烧得滚热。 霍起是从年婕瑜的甲室过来的,他手握重刀,身后跟随十来个甲胄覆身的御林军。男子们颇具威严,掠水迎风,于道上留下深厚的漩涡。 前头提灯领路的两个官婢早已吓得浑身发软,险些被道上泥泞绊了脚。她们迎着霍起来到陆九莹的乙室,看到院外停了辆轺车,轺车上正有一人冒雨盖着油布。 官婢打着颤音唤萧明月:“萧娘子,你快些下来!” 霍起看到萧明月的瞬间,下意识欲想拔刀。 萧明月此时正奋力地拉扯油布,试图盖住伞盖边沿的珍珠,岂料油布太小且力道不够,先前拴住的三个角全都崩开了。 萧明月泄气地跳下车来,趋步走至官婢面前,行了礼后方才看到雨中黑压压的男子们。她不由一愣:“这是?” 官婢正要解释一番,就见霍起疾步上前,吓得官婢赶忙退开。 另一官婢提着灯盏照亮霍起的脚下,霍起呵声一句:“抬高点!” 官婢哆嗦着将灯抬高。 霍起终是看清萧明月的眉眼。 女子青丝松挽,雨水沾衣,一双清丽的双眸中尽显柔和。若不知她真实本性,定会被此刻无辜的模样所迷惑。 霍起突然攥起她的手腕,将掌心翻开,借着灯光瞧见了指尖上的红痕。霍起难掩心中怒火,加重手中力道,他冷冷开口:“别装了,适才晔池旁的人就是你。” “将军何意?” 萧明月感到手腕一阵刺痛,她不由得蹙起眉头,雨水顺着睫毛滑落,仿若是她流下得清泪。 她越是无辜柔弱,他越是生怒。 “萧明月,从没有人敢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故弄玄虚,你有胆抓我的剑倒没胆承认罪行?现在坦白,我还能饶你个全尸。” “我不知道将军在说什么。”萧明月丝毫不惧霍起的质问,神情反而是疑惑不解,她抬起另一只手来,“若是在说这划痕,那么这只手也有。雨势骤来,我担心翁主的珍珠轺车有损,故而想用雨布遮盖,岂料折腾半天也没能盖住。” 萧明月两个手心皆有红痕。 她先前去抓霍起的刀刃用的是巧劲,虽说落下印迹但没有出血。适才扯拽油布时,萧明月故意用绳索反复摩擦手心。 “小霍将军……” 霍起恶狠狠地盯着萧明月,听后者复道:“你们来此不说缘由,反倒见着我便要问罪,这是何道理?若我有罪,也是看护轺车不利让其受损之罪,至于其他的,与我没有干系。” “还敢嘴硬。”霍起猛地甩开她的手,仿若触碰到什么毒物似的,他回道,“铸铁坊丢失精铁,我在搜寻的过程中撞见两个蟊贼,其中一人是女子,善武……”而后的‘夺了我的刀’,霍起如何都说不出口。 可萧明月偏要听他如何说,霍起紧抿双唇,唇齿厮磨,而后他道:“此女子诡计多端,于晔池旁在我手中侥幸逃脱,即便她以巾遮面,我也能感知出她是谁。” “原来小霍将军来此是要缉贼,可奴有一问,将军是从何处而来?” 霍起未答,身旁的官婢畏畏缩缩地答道:“将军从永泽苑来。” 萧明月唇角微扬,但只是一瞬:“那便是从他处搜寻而来,将军适才不是说能感知出她是谁吗?” 她的言下之意便是霍起睁眼说瞎话,什么感知,全是搜不到人的借口。 霍起愠怒:“你……” 此时屋舍扇门打开,陆九莹立身于雨幕之中,她出声呵斥:““明月,不可对将军无礼。” 陆九莹撑开雨簦走到院中,她将雨簦给予官婢,让其替将军遮雨。 霍起粗声回应:“不必!” 陆九莹便将雨簦给收好,与众人一起落雨。 萧明月见着陆九莹出了屋舍便颔首退至旁侧,她略带委屈之意向主人诉告:“翁主恕罪,奴并非有意为之,只是将军前来缉贼,似乎将我认作了恶人。” “此事应当有误会。”陆九莹先向霍起行了一礼,而后说道,“上次鹿鸣行馆前还未来得及谢过小霍将军,将军乃仁义君子,明理之人,是不会平白无故污蔑人的。” “我当然不会诬蔑无辜之人。”霍起抬手指向萧明月,“但她,却是蟊贼。” 陆九莹说:“明月自晚饭后一直陪着我在屋舍内煮茶,我二人谈得尽兴都不知外头下了雨,待听到雨声时她便寻了油布出来盖珍珠轺车。将军,她并非你们要寻的贼。” 霍起闻言嗤笑半声,他扫视着陆九莹与萧明月,这便是水居多次赞誉的主仆二人,她们聪慧、和善,是极为有趣可爱的小娘子。可他眼下看不到一丝好,尽是狡猾奸诈的嘴脸。 他抬起下颚,右手缓缓抽出寒霜刀。 “你主仆二人真是狡辩能人,既然如此,便休怪我无情。” 第八十六章 脱困 霍起一身煞气难掩,即便在沙场面对最凶狠的蛮夷,他也从未这般忿然作色。霍氏引以为傲的霍家十八式传于他手,已至众人望尘莫及的巅峰,无人不敬仰无人不艳羡,可就在今日,一个卑劣的女子用卑劣的手段破了他的招式。 霍起想杀萧明月之心,已然无关铸铁坊,而是要清洗烙在他心间的耻辱。 萧明月察觉到那抹凌厉目光,暗想今日若真与霍起相争,她万不能让阿姊卷入其中。眼下霍起雷厉之行势不可挡,他决计不会与人好好说理,与其牵连他人,倒不如此刻认了也好…… 萧明月略有犹豫,陆九莹突然抓住了她的手。 雨幕中二人视线相交,陆九莹望向她的眸子里充满坚定,更多的则是信任与安抚。萧明月果断将适才的念头隐去。 陆九莹转而看向霍起的寒霜刀,清冷之声与雨花一同落地,她道:“小霍将军是要藐视军纪国法,斩杀宗室中人吗?” 杀宗室是灭族的大罪。 陆九莹开端就以宗室中之名强压,让霍起难以辩驳,到底是皇族,即便此刻剑拔弩张,她的态度还如此坚韧,确实让霍起小看了。 陆九莹撑开雨簦自顾遮着自己与萧明月,不再礼让旁人。她端着楚郡翁主的姿态,质问霍起:“凡事讲究证据,若将军明示我的女婢所犯罪行,我当是无话可说。若没有,今天将军到此空口白牙,不知是何用意?” 霍起也是一张不饶人的嘴,言语颇为冷傲:“我霍起的话,便是证据。”说罢眸光扫向萧明月,“我说她是,她就是。” “将军不认没有关系,但我想问问,此番你们前来要抓捕几人,何种模样?” “两人,其中一个是女子,另一个应该也是。此二人诡计多端,各自逃窜,萧明月便是入了晔池,只不过……”霍起说到此处也痛恨说变就变的天气,叫他没了证据指认萧明月。 陆九莹接过他的话:“只不过我的女婢是因为遮盖轺车沾了雨水,叫将军不好强认是落了晔池。但也无妨,将军不是说还有一人吗?若心中已经指认萧明月,我便是那另一个,是也不是?” 这点倒让霍起有所迟疑。 他的眸子便是度量尺,陆九莹是否身怀武力他一探便知。逃走的另一个虽说还不确定是否有武力,但看其身姿矫健,必然是有些功底的。 眼下排除陆九莹不是,那么会是谁呢? 霍起迟疑的那一瞬,陆九莹又道:“将军不必为难,真想不出来的话,便当我是了。” 陆九莹言语有暗讽之意,引得霍起身后的御林军们极为不悦。其中有一人厉声道:“小霍将军向来公允,从不偏颇一人,也绝不冤枉一人。尚林出现贼人,我等自有失察之罪,便是将军饶恕你们,我们也绝不饶恕!” 陆九莹持握竹骨的手紧了紧,雨势渐大,她不由得也提高声音:“我始终在为小霍将军正名,故而我们是不是贼人,御林军行事有无得失,皆取决他的意下。” “霍将军,依在下之意,可将她们全部拿下!” 雨中传来铿锵之声,亦有官婢们的惊呼。 陆九莹一手持雨簦,一手握着萧明月的手。她并没有退让,反倒往前走了一步,她不卑不亢地回应着逼迫之势:“若我们真是贼人无话可说,可我们没有偷东西,亦没有伤害任何人。望将军明鉴!” 霍起心中如何不知,他适才一瞬想要杀了萧明月,以清洗晔池旁的屈辱。可陆九莹用宗室之名来抵抗,叫他确实有些犹豫。 此刻大雨淋漓,寒气于院中弥漫,两个官婢手中的提灯早已被雨水熄灭。身披甲胄的男子们昂然挺立不惧风雨,倒叫女娘们好一阵打颤。 尤其是萧明月,她垂着眼眸让人探不清神色。 可霍起依旧能看出她的肩膀在剧烈抖动,他不仅没有一丝怜惜之意,相反心中突生恶念,若大雨再猛烈些…… “七皇子且慢!” 身后传来一声高呼,正是若世夫人。 银笺撑着雨簦趋步跟随夫人身后,身旁还有众多提灯的官婢,再其后便是水居。 水居一见剑拔弩张之势便知霍起惹了事,他蹚过水洼,泥水没了鞋履顿觉冰凉刺骨。他赶忙站于两方中间,和气道:“误会,误会,都别恼。” 陆九莹与萧明月给来人行礼:“见过夫人,见过先生。” 水居赶忙抬手:“这大雨天的,不必多礼。” 若世夫人来到此处,霍起与一众御林军皆收了刀剑。苑中有了光亮,若世夫人瞧见陆九莹一身狼狈,当即出声训斥:“翁主为选妃贵女,怎可私下相见七皇子?这般德言有失,可是把学的礼仪都忘了!还不速速进屋!” 霍起这一路搜寻而来,已经见过不少贵女,若世夫人的话看似在训斥陆九莹,实则暗暗相护。他欲要阻止,却又被水居给拦下。 水居也甚是气恼,按着霍起的刀柄说道:“贵国你糊涂啊!九翁主说不准是你未来的新妇,你怎能对自家新妇如此刻薄呢,更何况九翁主同明月是那般和善、可人……” “是可恨。”霍起沉声说道,“我从未见过如此可恨之人。” 待陆九莹进屋后,若世夫人于一侧再次开口:“铸铁坊一事我已知晓,七皇子不如先回去查探铁量是否有所缺失,至于贼人,我的意见是暂且不必大动干戈。” 霍起反问:“为何?” 不等若世夫人回他,水居忍不住先嗔道:“你虽说常年征战在外,可也知女子的名声素来重要。因为追一个贼人,你前前后后把贵女们的院落摸了个遍,这要传出去叫别人如何看你,又如何看待这些贵女呢?”水居说罢拍打了霍起一下,低声补充,“你脸皮厚,不代表人家也如此厚颜!” 霍起一心想要捉到萧明月,倒从未考虑过这一点。 若世夫人见霍起松了神态,又说道:“其他贵女的屋舍我已经派人查看过,并无不妥。至于九翁主这里,我定会好好询问给七皇子一个答复。眼下雨势颇大,七皇子莫要受寒。” 霍起为皇后义子,幼时也常与若世夫人相见,他们二人之间的关系还算妥帖。眼下若世夫人亲临此处,霍起怎好驳了面子,他拱手行礼意为退让。局面就此平稳,水居也一道与若世夫人告别。 男子们走后,若世夫人来到屋舍外,同银笺说道:“你在外候着。” 银笺将雨簦拢好,颔首应允:“诺。” 第八十七章 故梦 若世夫人进入屋舍后,看见陆九莹与萧明月依然穿着潮湿的衣裳,二人站在一侧,似乎也料到她要进屋。 炉火上的茶鼎正滚着沸水,传来咕噜噜的声响。 若世夫人径直往炉火旁走去,随而敛衽于漆木案旁坐下。她微微侧过脸来,发髻垂落的簪花流苏衬得那双碧眼盈波格外卓绝,但是她的神情略为淡漠,只一声低语:“你们先去换身干燥的衣裳。” 陆九莹与萧明月依言照做,片刻后,二人收拾妥当缓步走出。 若世夫人此时拿着茶杓在鼎中搅动,她道了声坐,便将茶汤添置耳杯之中。 陆九莹于蒲团跽坐,萧明月则屈膝跪在地上。 而后若世夫人凝眸相看主仆二人,二人不敢回望,只听夫人说道:“喝吧,暖暖身子。” 陆九莹几乎是下意识地端起耳杯,萧明月余光所见阿姊行为木讷,险些被熟水烫到。萧明月没有茶汤,她临着火炉烘烤着身上的寒气。 室内有短暂的寂静。 依然是若世夫人先开口问话。 她轻言细语,目光柔和,与教习时的严厉模样略有不同。 “自打你入苑,我倒还未同你单独说过话,掖庭一别经年,你现在看起来很是成熟稳重。”若世夫人没有质问霍起之事,反而忆起往昔,她一声微叹,“时间过得真快,我都忘了你在掖庭待了五年,还是六年?” 陆九莹垂眸颔首:“回夫人,六年。” “是了,你六岁入宫,走时十二岁,可不就是六年。听闻你后来去了傅母的姊妹家,府上可是姓金?” “正是。” “又是一个六年呢。”若世夫人唇角含笑,神情十分微妙,“你的人生大起大落,当真叫人唏嘘。” 陆九莹放在膝盖上的双手紧了紧,她抬头望向若世夫人,眸子明亮清澈:“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逭,一切皆是林义王府罪有应得。” “你能有此觉悟,甚好。” 萧明月惯会与别人辩言,她听着若世夫人的话总觉得有几分讥讽。 林义王起兵谋反,心怀叵测,这是不争的事实,可王府覆灭,三族皆亡,陆九莹背负着罪孽存于人世亦是酷刑。 若世夫人道陆九莹有觉悟,又岂能不知她的内心早已被累累白骨所桎梏?既是故人知晓过往,为何还要挑人伤痛? 若世夫人见陆九莹并未有所动容,这才说起正事。 “九翁主,你适才所为,于我看来不妥。” 陆九莹以为夫人怀疑她们是贼人,转而又听:“霍起身份特殊,既是皇后义子又是陛下爱将,你来此目的是参与遴选,说句明白话,你是要让七皇子喜欢你,让他能在某个时机为你改变帝后的想法。”说罢看了眼旁侧的萧明月,言语清冷,“可你却因为一个女婢而错过这般大好机会,当真愚蠢。” 萧明月这话听明白了,若世夫人言下之意为,陆九莹若能借机讨得霍起青睐,即便没能入选也还有机会成为霍家新妇。 原以为若世夫人进屋会质问是否盗窃,岂料她一番难解之后竟嗔怪陆九莹没有把握时机与霍起交好。 萧明月暗想,先不论与花玲珑之事,便单单说霍起这个人的本性,如此狷介冷酷、不通情理的男子,一看就不喜女色。谁去刻意交好,只怕抽刀便断首。 陆九莹并没有应承若世夫人的话,而是说道:“夫人想必比我更为了解小霍将军,杀敌致果的武将往往目的明确,活得通透,他怎会受制于人,甘愿女子摆布呢?” “这是你要救女婢的借口吧?”若世夫人敛笑,“你既如此清高,又为何来参加遴选?” “圣上有诏,莫敢不从。” 若世夫人此时拿起茶杓又给她添置了点热汤,顿默,她道:“圣旨诏的是谁,你心中有数。” 陆九莹与萧明月心中皆是一紧,她们替了陆姩应诏,宫内果然是知晓的。 “九翁主,我以前同你说过,人心险于山川,可还记得?” “记得。” “你记得,可依然故我。我一直以为你经历风雨更懂得审时度势,独善其身,可你鼓弄圣意,偏要反其道而行。”若世夫人脸色微微一变,声音有些尖锐,“你选择离开楚郡回到长安,试图用霍家妇的身份来自保,轻虑浅谋,以卵击石。说到底,性格决定命运,也怪不得旁人。” 陆九莹抿唇,半湿的头发落在鬓角有些凄楚之意。 她俯首道:“我从未怪过别人……” 若世夫人此时瞥了眼萧明月,隐晦说道:“有些时候,你煞费苦心地去帮一个人,她不见得多么感激你,或许哪一天还会变成刺向你的利刃。”话至此处,她转而看着陆九莹单薄羸弱跽坐眼前,不由心中微动。 “九翁主,愿你心中清明,好自为之。” 若世夫人没有难为二人之意,将话说完后便起身离开屋舍。 若世夫人最后的话似乎意有所指。 萧明月望向陆九莹,她正凝视自己的双手,神情有些愣怔。萧明月唤了声阿姊没得到回应,她又近身喊了两声,这才让陆九莹回神。 陆九莹微微松懈身躯,突然捂住腰腹哀痛一声。 “怎么了?是不是碰到了之前的伤口?” “伤口无碍,约莫是适才雨中受凉,寒了脾胃,我缓缓便好。” 萧明月当即起身去里屋取来披风,她将陆九莹裹得严实后再到炉火旁烤手,待双手热乎起来,便去捂陆九莹的腰腹。 陆九莹牵过她的手道:“别忙了,你快喝些热茶。” 萧明月点点头,捧起耳杯饮下几盏热茶,随后才得以喘息缓了身子。 她幸得以前从商练就了硬骨头,若换作旁的小女娘,游了大半个晔池又淋了雨,怕是早就倒下了。适才动荡让人没有思虑的机会,眼下稍微平静,萧明月生出懊悔之意。 她说道:“我不应该得罪小霍将军,只是他撞见我和玲珑,叫人实在没有办法。” 陆九莹回她:“你能从他手中逃走已是万幸,但愿玲珑也安好。” “可这样一来,他定是对阿姊心有防备,怕是不喜欢阿姊。” “他喜不喜欢不重要。”陆九莹拢了拢披风,将手放在炉火边取暖,她的眼中没有任何波澜,“得到帝后的喜欢才重要。” 萧明月默然,是啊,她们来长安是应诏,不是爱慕霍起而来。 可话是这么说,终究要嫁的人是霍起,一想到那个狷介耿直、气性如火的男子,萧明月的额头便隐隐作痛。她不得不承认霍起有着异如常人的警觉,若是没有阿尔赫烈的符牌,没有这场及时雨,她今日一定难逃霍起之手。 但若世夫人的出现,才算真正解了她们的困境。 若世夫人适才有些话让人难解,萧明月想要询问,可见陆九莹身子不适,她便止了话头。 那夜子时,萧明月还在揣度若世夫人,她突然听见里间传来轻微的呼唤,当即起身前去相看。里间安好,只是陆九莹蜷缩在卧榻之上,发出痛苦的呻吟。 萧明月屈膝伏在床畔,轻声唤了句:“阿姊?” 陆九莹紧闭双目,喘息凝重,她的口中还在说着模糊的呓语。 萧明月俯下耳朵细细地听着,终是将只言片语拼凑成句。 那句话是——杀了我吧,夫人。 萧明月在听清话语后霎时愣怔在地,一时竟不知道该要如何。她只能屈于黑夜之下,看着陆九莹陷入一场故梦之中。 陆九莹再次回到熟悉的地方。 这里城阙上际青云,高墙压得海棠,风鸢乘风可以越过掖庭,飞至太仓,飘向看不见的远方。可她始终身处阴影之下,用尽力气才能窥探楼阙落下的一丝明光。 就在这里,陆九莹又看到了那个小女孩。 巷道的偏处出现几个壮妇,她们将小女孩沿着青砖路拖至,而后用脚跟狠狠地碾压她的手指。其中有一恶妇用绳索勒紧女孩的手腕,当掌心充血时便用砭石针挨个戳破指尖,待鲜血四溢就松开绳索,麻痹的痛感袭来之时再将绳索捆住,使用针扎,如此反复。 那壮妇骂道:“贱婢!叫你充好人替人挡罪,人家说那镯子就是你偷的!” 女孩失声痛哭:“姑姑,我没有……” “撕她的嘴!” 小女孩又被掌了嘴,她道了句疼,而后便看见砭石针朝脸上刺来。 陆九莹眼含泪热地望着小女孩,却未敢上前。直到有一抹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那妇人雍容华贵,眉眼含情,是个面善的美人。陆九莹方才往前走了几步。 美妇人走到小女孩的身边,缓缓蹲下身来,她爱怜地抚摸着女孩的脸蛋,柔声问道:“是你偷的吗?” 小女孩哽咽,双唇溢血,她道:“不是……” 美妇人笑了笑:“那便继续。”而后她转过身去,任那些壮妇手中无情。 陆九莹与美妇人视线相交,她突然就软了双脚,只觉脊背有千斤之重。 小女孩悲惨之声传至耳畔,陆九莹的眼泪狠狠咂落,她终是屈膝跪在地上,甘愿对美妇人俯首:“是我偷的,夫人。” 美妇人轻叹一声:“人心险于山川啊,今日你若留情,必成来日他人之刃。” 陆九莹俯首在地,卑微如蝼蚁,她身上的每一根骨头都在隐隐作痛。那种痛比不得烈火烹油,却叫人心如刀绞。 眼前悲痛之景仿佛是一场虚幻缥缈的梦,梦中的女孩和陆九莹言语重叠,她们用尽力气低呼着。 “杀了我吧……夫人。” 哀求之声随风而逝,如同吉光片羽般没于时光洪流。 萧明月还未从陆九莹那声哀求中回过神来。 她愣怔地抬手安抚陆九莹的后背,感受着这具弱小身躯传递来的痛意。好一会,陆九莹的呼吸才渐渐平稳,只余那双手依旧在颤抖。 春雨的夜晚,并非那般好眠。 铸铁坊的廊外点着数盏明灯,霍起背靠檐柱,屈膝坐在台阶之上,他将手中的寒霜刀来回抽拉,铿锵之声格外刺耳。 院外风雨已停,落英顺着水流缓缓而下。 水居信步走来,轻声扬了一个哈欠。他突然打趣道:“子曰:雨夜不眠,愚夫也。” 霍起头也不回地说:“子没曰过。” 水居笑声清爽,而后走至霍起身侧坐下。他随手捻去落在霍起肩头的一片花瓣,说道:“坊内已将铁量计算清楚,也无人窥探造法,你为何还闷闷不乐?” 霍起不说话,只是默默地将寒霜刀送回鞘中。 水居探头问道:“还在恼那个逃跑的女子?” 霍起立马纠正:“那是贼。” “苑中并未丢失东西,怎可说人是贼呢?”水居想了想,猜测道,“也许那只是个普通的小官婢,人家夜晚出行实有难言之隐。” 霍起闻言回过头来,面露厉色:“此处乃皇家尚林,不是什么荒郊野岭,苑中皆是精挑细选的官婢仆从,他们何来难言之隐?若真有难言之隐只怕就是潜伏进来的细作,试图危害陛下!” “啧,”水居唇角微动,眼底有不明深意,他呵道,“不愧是陛下最疼爱的义子,忠心赤胆,当真让人敬佩。” 霍起瞪了他一眼:“你酸什么酸?” “我只是在感慨,你有这般好的义父义母,叫人羡煞。” “陛下对你……”霍起说到此处突然禁言,顿了顿改口,“你阿父对你也很好,还有你阿母,整日惦念于你。” 水居淡漠一笑,而后望着那落花流水轻叹:“是啊。” 霍起无意勾起水居的伤心事,他轻咳两声,不情不愿地说道:“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谁都不能说。” “什么秘密?” “我不悦之事。”霍起立起寒霜刀,摩挲着剑柄沉沉一叹,“有人破了霍家十八式,夺了我的刀。” 水居那般平淡如水、稳如泰山的性子,再听到这句话时都震惊不已,他不可置信地复问:“有人破了霍家十八式,夺了你的刀?” 霍起此刻的心情一如上战场那般沉重,他点了点头。 “是谁?” 霍起喉间滚动,想到那个人便忍不住咬牙,他将寒霜刀用力一掷:“萧明月!” 第八十八章 参商 水居听到萧明月的名字时,确实感到诧异。可相比霍起的恼怒,他十分有兴致地凑上脸来:“展开说说。” 霍起见水居抛却了适才的烦恼,也不介意将自己的不开心说出来让他开心。只是霍起好颜面,硬是撇过头去才将萧明月借用腹中有子,从而诓走寒霜刀的过程详情诉说。 水居听完竟笑得不能自已,浑然不顾君子谦谦之风,他的眼角甚至还掉下了泪花。 霍起一忍再忍,忍无可忍之时用臂膀用力怼向水居,水居挨了痛,这才收敛。 “如此拙劣的骗术,你为何会上当呢?” 霍起铁青着脸,这也是自己没有想明白的地方。但如果非要寻出一个理由,只有一种可能性:“没被女人骗过。” 水居握拳佯装轻咳两声,掩去笑意后,他正正神色又问霍起:“你看清那人是萧明月了?” “没有。” “那你为何咬定是她?” 霍起道:“直觉。” “此言差矣,”水居拍拍霍起的肩膀以示安慰,“你向来谨慎,偏在那时失了神,要我说,便是你那直觉在作祟。” 眼看霍起要反驳,水居连忙补上一句关键的话:“莫不是天意?” “我不信天意。” 霍起深眸一暗,他握住寒霜刀,暗唾萧明月鬼魅伎俩,不以为耻。 水居瞧出他的心思来,斟酌着话语叹道:“霍家祖辈开创十八式,子孙传承各有誓言,不是斩关夺隘便是破军杀将,所幸得祖上庇佑是以一一实现,至于你的誓言……” 水居默念:你家祖宗怕是难办啊。 “不必暗示,我心中有数。” 霍起突然起身跃下台阶,地上的一汪积水被蹚得浑浊,而后他转过身来欲要说什么,赫然瞧见廊下竟然还站着一人。 蔺仪正抬头望向天幕,观测几颗隐隐欲现的星子。 水居回过头去,竟也没发现蔺仪站在身后。 霍起浓眉一蹙,略有不快地问道:“蔺相师,你何时出现的?” 蔺仪摸着胸前的玉珏,感受着温润的舒意,她始终仰面观星不曾回眸,只是轻声说道:“将军说不信天意的时候。” 霍起这才暗暗松了口气。 水居已起身走至蔺仪身侧,道了声:“有劳蔺相师,适才多亏你帮忙计算精铁耗损,方能让大家早些下职休憩。” “我并未出什么力气。”蔺仪回眸,清丽的脸庞上泛起淡淡的笑容,“小霍将军带兵打仗那么多年,有关兵器制造了然于怀,我不过是替夫人来走个过场。” 蔺仪的话说得很明白,霍起寻事,夫人善后,所以她夜半起身做算术。 水居面露愧疚之意,讪笑道:“这贵国啊,眼里容不得沙子……” 蔺仪望向台阶下的霍起,她看到一幅青冥长天,绿水波澜之景。 男子削瘦,手持重刀,立身于黑夜之中如苍松挺拔亦如寒山峻峭,他动了动,仿若一抬手便能叫山河移位,日月变色。 霍起向来不喜别人探究自己,他看着蔺仪那双静如深潭的眸子,顿然失了说话的兴头。正欲离去之时,却听到蔺仪在身后问道:“小霍将军,你知道参商二星宿吗?” 霍起回过头来:“什么星?” 蔺仪重复:“参商二星宿,参星和商星。” 霍起抱着寒霜刀抬头望了望天上,雨后的夜空是黛蓝色,再远些便是墨色。他煞有其事地端详一番,而后低头:“不知道。” 蔺仪说:“参星于西,商星于东,二者一出一没,对立而生。” 霍起不明白蔺仪此时说起参商是何用意,倒是水居上了心,他连忙追问:“蔺相师可是瞧出什么来了?” 蔺仪却道:“今夜星辰黯淡,瞧不出什么。我只是适才听小霍将军说道不信天意,便想问问,将军如何看待参、商二星宿之位。” “无聊。”霍起暗语一声,而后看到水居不悦之色,他想也没想便胡言搪塞,“既然对立而生便要遵循天道,违背天道的星子都不是好星子。” 蔺仪莞尔一笑,也来了兴致,她又问:“若是参星非要与商星一同显现,抑或商星要去寻参星,该如何?” 霍起略显不耐,他高声说道:“既是天道如此,还要如何?你挂这边我挂那边,总归是挂在天上,有什么紧要的事情非要挂一起?” “将军说得好,遵循天道,各挂一边。那么将军,你还信天意吗?” 蔺仪这么转折一问,倒叫霍起噎了噎。他心道蔺仪不知自己的烦恼,解的自然也是片面之意,便没有想和蔺仪继续争论的欲望。至于参星和商星,爱如何如何。 霍起拱了拱手:“信了,告辞。” 水居见人抽身得快,都未来得及阻拦,反倒他替霍起向蔺仪作了一揖:“贵国便是如此独特心性,还望蔺相师莫要见怪。” 蔺相师回礼:“无碍,将军洒脱肆意,叫人艳羡。” “相师……”水居似乎还有些忧心,他指着夜空诚恳询问,“当真天象没有异样?” 蔺仪摇了摇头。 “倘若相师瞧出贵国的天命,能否告知于我?” “小霍将军的命运我没有瞧出来,倒是看出先生是个操心命呢。” 蔺仪一言调侃,倒让水居有些惭愧。 水居不再冒然询问,道了句夜晚寒凉,早生休息。蔺仪点了点头,目送水居离开廊下。 蔺仪只身孤影立于廊下,她再次看向东、西方位,却是星辰黯淡,没有光泽。 但是她的心中有骨相。 适才若是水居多问一句,蔺仪也许会有所指点。 蔺仪摸着最爱的玉珏,抬眸仿若落英无声,看尽浮生千年。 她道:“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第八十九章 惩罚 霍起出现在尚林苑的消息已在锦华宫内传开。 永泽苑的贵女们没有想到失了遴选的机会,还会相遇霍起。云沧苑的贵女中只有甲乙二室的年婕瑜、陆九莹见过,旁人闻其声未见其人,都想叫她们好好说道一番,可两人皆不愿多言,让人极其扫兴。 年婕瑜毕竟为太傅之女,谨言慎行,心细如发,如何能与未出阁女子私议外男,任凭女娘们问什么话她都摇头说不知。大家即便心中有怨但面上不显,再回头问陆九莹时,得到“酣睡未察觉”的答复就开始发脾气,暗讽陆九莹妄想贪慕将军,不知廉耻。 年婕瑜以前不是没有听过别人诽议陆九莹,她心无波澜,可此次二人皆见过霍起,却只有陆九莹独自遭受讥讽。 她平静的内心略有起伏,而这波动,是从那夜雨幕中望向霍起时开始。 年婕瑜只要想起霍起那双凛凛之目便慌乱不已,当旁人暗讽陆九莹时,她不敢说话,生怕一出声便叫旁人窥见自己的内心。 柳文嫣记恨着好姊妹霓儿的死,她刻意挑拨说当初在鹿鸣行馆前,霍起袒护陆九莹与胥姲君争执,大家最后没能进宫都怪陆九莹行事有差。 陆玥则另外添了把火:谁叫她敢刺杀小霍将军,也该死。 遂而女娘们以陆玥、柳文嫣分为两派,个个夹枪带棒,说尽风凉话。 云沧苑的贵女们虽然没能遇见霍起,但她们见到了霍家军。自从雨夜搜捕一事过后,尚林令担忧贵女安危,除了增加御林军巡视锦华宫之外,霍起还从外头调来霍家军驻守云沧苑,管辖十分严谨。 陆九莹与萧明月比谁都清楚,这是要监视她们。 萧明月自此与裴不了失去联系,更别提打探花玲珑的下落。当宋言知晓情况时,裴不了已让花玲珑顶替萧明月的位置,随运输鹿矢的车队离开尚林苑,宋言以为此计是裴不了与萧明月联合起来诓骗他,当真让裴不了倾吐出一肚子苦水。 宋言相信裴不了,只是他对萧明月却隐隐有些怀疑。 最终,花玲珑被送至裴不了在长安的府邸中。 裴府空置多年,裴不了一直住在叔父裴炤英的鸿胪府,花玲珑离开时形势紧迫,裴不了给了些银钱叫她好生等着,若有休沐就出去寻她。 花玲珑倒也老实,听从裴不了的安排。 萧明月后来知晓花玲珑安好时,是架着轺车送陆九莹前往德馨殿的途中,她以轺车陷入泥道为由引来御林军的帮扶,其中恰有裴不了。二人打了私语后便再也没有碰面。 那夜与霍起相争之事,随着铸铁坊并无损失且没有寻到可疑人员而不了了之。 萧明月手中还留着阿尔赫烈给予的符牌,她欲等一个恰当的时机将东西还回去。幸好,阿尔赫烈与玄英的教习已经排上日程,隔日便能将符牌物归原主。 学习射、御的前一日,官婢送来窄袖束腿的骑服,并通报贵女需自驾车马于寅时三刻到达校场集合。 萧明月听到寅时三刻不免心中担忧,彼时天色未亮,她们采桑也不过前后时辰。女婢们习惯了早起倒没多大问题,眼下叫贵女们摸黑前往校场,倒真是难为人了。 陆九莹不会骑马,就连驭车也是近些时日才学会的,若不是天涯通人性,凭借陆九莹的本事根本拿捏不住。 萧明月想到那些娇贵的女娘们,大抵心中有数,她道:“明日准时者肯定不出三人。” 果不其然,第二日准时抵达校场的只有三人。 陆九莹驾着珍珠轺车最先抵达。 这一路走来,天涯比陆九莹要识路,在众多分岔路口皆是马儿自己扯了缰绳调转方向,引着陆九莹归于正道。其次便是沈媗,还有一位,是沈媗的好友。 沈媗提着灯盏将好友领到陆九莹面前,说道:“九翁主,这位是我闺中好友,琅琊王氏,王清君。” 陆九莹与王清君仅是点头之交,她听杳杳说过沈媗一开始想同王清君住邻里,但二人都不敢同陆玥或者柳文嫣提出调换屋舍。沈媗与王清君喜好相似,神态更是如出一辙,皆是温婉贤淑的小娘子。 王清君也不善言辞,提着灯朝陆九莹行礼,得到回礼后便站至一旁。 三个贵女默不吭声地站于夜色中,直到晨光熹微。 阿聿站在校场的苑墙上往下望,看着三个贵女板正地站了半个时辰,身后的乌格再次探出硕大的脑袋,虬髯大汉一脸猥琐:“虽然模样瞧着憨傻,但这身子……” “你疯啦?”阿聿回头,呵斥他道,“这是贵女,不是你榻上的玉姬!” “贵女又怎么了?” “贵女就如同我们草原上的公主,你敢肖想公主?” “胡说!”乌格抱着胳膊粗声粗气地反驳,“贵女还分公主、翁主、世家女呢,这里头最大是个翁主,哪来的公主?” “有公主。” 此时一道清冷的声音传来,阿聿与乌格立即肃身退至旁侧,阿尔赫烈和玄英踏上墙垣,走至中央。 阿尔赫烈望着下方三人,抬了抬下颚:“左边的,便是公主。” 阿尔赫烈所指正是琅琊郡王清君。 玄英接过话道:“琅琊王氏的一位夫人于先帝有救命之恩,彼时她怀有身孕,谶言说是个女孩,故而先帝封诏其女为舜华公主,但后来那位夫人生下的却是个儿子。王氏以为没了封诏,岂料孙辈有女,皇室依言再次敕封,舜华公主便是王清君。先帝走后,王氏一族式微,这位民间公主也鲜为人知。” 乌格不懂便问:“舜华是什么意思?” 阿聿说:“好似一种漂亮的花。” 玄英却面露感慨之意,喟叹道:“你家将军曾说过,舜华是爱而不得的意思。” 阿尔赫烈睃了他一眼:“妄议皇室,小心脑袋。” 玄英唇角含笑,不再言语。 贵女们陆续来到校场,其喧闹之声也越发热烈。 如年婕瑜、公孙翎这般的女娘从来没起过大早,加上黑灯瞎火地寻不着路,便晚了些。但像陆玥、柳文嫣那般的,除了起不了大早,还心怀几分不满,则是故意不按时辰抵达。其余的不是去找马夫驭车,就是寻错了道姗姗来迟。 校场搭了几个木篷,箭靶就在几步开外,地上摆满了尺寸不一的弓箭与机弩,由众多军吏看守。女娘们的目光并不在那些冰冷的铁器上,而是落在冰冷神色的射艺之师身上。 有女窃窃私语:“最高的那个是叫阿烈吧?他的头发上为何绑了个铃铛?” “不知,好似身旁的两人也有。” “为何棕发深目的那人没有呢?” “我怎知……” “你瞧他们哪个长得好看?” “你好没骨气!”女娘压低声音,“他们可是蛮夷!是我们的敌人!” “那你说哪个好看嘛……” “……绑铃铛的那个。” 三十七位贵女随意地站在场内,三两抱团,各有私语。除了少数静默着,其余大都在咬耳阿尔赫烈与玄英的外貌,虽说声音小,可那一双双探究的目光早已将她们出卖。女娘们明人说暗话,倒叫听得真切的玄英略感愧疚。 此时阿聿算了算时辰,他上前一步高声说道:“今日教习本定于寅时三刻开始,可只有三位贵女准时抵达,若按军法来办,未能如时抵达校场的兵需打三十大板。可贵女们不是兵,但也要树立教习规矩,考虑到贵女们初次学习,便请你们绕着校场跑三圈以作惩罚。” 阿聿自认话说得很明白,可他刚说完,便听底下传来一句:“你说什么?” 出声质问的自然是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没人挑衅她的陆玥。 陆玥起早本就一肚子怒火,早食吃不下去,发髻也梳得凌乱,她甚至没有穿骑服。陆玥一把推开前面的小娘子,王清君险些打了个趔趄。 陆玥抬起下巴,姿态高傲,她看着阿聿说道:“你算什么东西?” 阿聿倒是一副平和的面容,他回道:“我叫阿聿,是射、御助教。” “一个助教,有什么资格安排我?”陆玥刻意看了眼阿尔赫烈和玄英,又道,“若说夫子便罢了,但夫子也得是我们大汉的夫子!卑贱蛮夷,还敢给我惩罚,我可是翁主!” 阿聿被女子责骂卑贱,他还未恼怒,只听乌格粗声一吼,将女娘们着实吓了一跳。 乌格挺着厚实的胸膛大步上前:“你个小娘们儿,骂谁卑贱呢?” 陆玥虽然有些害怕,可这么多人在场,蛮夷能拿她如何?再者有好几个姊妹站过来拥护,叫她着实有了勇气。 “你们!蛮夷!卑贱!” 乌格撸起袖子:“我这个暴脾气……” 阿聿和玄英连忙将乌格拦住,陆玥陡然涨了气势,于人群当中高声呼道:“我阿父是城阳王,我是皇室宗女!你若敢动我一下,我便叫你五马分尸!” 一众女娘们看着凶神恶煞的乌格,皆是心惊胆战地往后退去。可即便如此,她们还是下意识地拥护着陆玥,齐力抵抗外族。 教习还未开始,几句话便出了乱子。 玄英于旁侧暗叹,他就知道此事必然发生。 阿尔赫烈瞧着眼前的动乱,缓缓出声:“玥翁主,自然与旁人不同。” 陆玥止了动作,随众人的目光一道看过去。 只见晨曦落于阿尔赫烈的眼睫,男子满面柔和,他说道:“那你就跑三十圈。” 第九十章 指教 萧明月彼时站在校场的木篷后方,与其并肩的还有众多小女婢。 她们目睹胡人之师刁难贵女们,其中属陆玥的小女婢最是气急,她跺脚道:“欺负人!凭什么叫我家翁主跑三十圈!”随后便见她欲要踏入校场,却被看守的军吏叱声呵退。 陆玥听到三十圈如何能不恼怒,一个蛮夷竟敢当众指摘自己,叫她心中实在屈辱。她恨恨说道:“别说三十圈,便是一圈我都不跑,你不过是一个教射箭的蛮夷,有什么资格指派我?” “玥翁主一口一个蛮夷,叫得真是响亮。”阿尔赫烈眼底掠过一抹冷意,他诘问,“长安城万千将领,哪一个痛斥蛮夷不是心如泣血,若论资格,你城阳王府又哪来的资格?” 阿尔赫烈戳人痛处,毫不留情。 他复道:“汝之畏惧,他人消之。今日你不跑,那便叫所有人替你跑。” 陆玥闻言脸色霎变,就连旁的女娘都不由一惊。 篷后,杳杳忧心地问萧明月:“我们娘子也要跟着跑吗?” 王清君的女婢回她:“自是要跑的,早知道就不让我家娘子起这般早……”说罢看了眼陆玥的女婢,抿唇低语,“害人精……” 女娘们心中有怨,陆玥几句话便害得大家加深惩罚,而陆玥恨的是阿尔赫烈堂而皇之的讥讽之言,换做以往柳文嫣那般挖苦自己都能反击,可眼下叫她如何能辩?难道要同蛮夷说,我家府内三代出不了一个能打仗的,你再等上十年,一定能出征吗? 来自蛮夷的锥心之问,已然让陆玥丧失尊严。家中没有能保家卫国的男子汉,是城阳王府唯一的遗憾。 陆玥心中的屈辱与不甘如泉涌喷发,她突然转身冲向木篷之下要去拿弓箭,可军吏看守无人能靠近左右。阿尔赫烈知晓陆玥想做什么,他抬抬手,军吏就此放行。 萧明月看着陆玥捡起一张大弓,随手抽了一支箭矢便搭在弦上,当即转身射向阿尔赫烈。 萧明月一声惊呼:“小心!” 这声“小心”提醒的不是阿尔赫烈,而是陆玥。 陆玥似乎分不清左右手拉弓,猛地拉开弓弦,箭矢先是刮伤了她的虎口,继而回弹擦破脸颊,掉落在地。她呜咽一声,丢了弓箭捂住脸颊。 萧明月着实松了口气,还好只是擦伤,并没有伤到实处。 玄英连忙趋步至篷下查探陆玥的伤势。 陆玥也是个硬脾气的,便是眼泪扑簌直落都不发出声音来,弯腰摸索着要再次拉弓。 萧明月身侧的小女婢早已哭得抽噎:“呜呜呜,我家翁主受伤了,翁主……” 玄英好言劝解陆玥:“玥翁主莫恼、莫急,这弓箭锋利,别再伤着。” “滚开!无须你假惺惺的……” 陆玥拿着大弓的手指颤抖不止,黏稠的鲜血落在弦上晕出褐色的印记。她握不住弓,就反复擦拭手心的血迹,箭搭不上弦,便一次又一次调换箭矢。 一众贵女瞧着陆玥倔强举措,心中皆不是滋味。 尤其是柳文嫣。 柳文嫣极为厌烦陆玥,看她出丑本该畅快,可眼下陆玥丢人,不知为何她也觉得自个儿没了颜面。柳文嫣越看越恼怒,她跑到陆玥身侧夺下弓箭喊道:“三十圈就三十圈,有什么不能跑的!” 陆玥呜咽嘶喊:“我叫你跑了吗!” “若不是你无用,我们需要跑吗!” “你滚开!” “……” 两人争吵不休,玄英见时机恰好,便开口说道:“今日初次教习,筋骨尚未舒展,不说三十圈,便是三圈于你们都是难事,再者有贵女天不亮就到此处,若要连坐受罚也是不公。可你们确实迟怠在先,让众多军吏一番苦等。” 柳文嫣听出话中玄机,她道:“你想说什么?” “我有一法能消解你们的惩罚,就是不知你们愿与不愿?” “你且说说。” 玄英看向阿尔赫烈,后者漠然不动,他继而笑道:“既然要学射箭,何不先考校一番?” “如何考校?” “我知晓你们当中不乏将门之后,我可做主,允你们选三人,一人十箭,若能中靶过半,今日众人的三十圈皆不作数,如何?” 柳文嫣听完心中暗自思虑,她问道:“距离多少?” 玄英答:“十五丈。” “好!”柳文嫣应的果断。 陆玥面上还有拂然之色,柳文嫣瞪了她一眼:“捡回脸面的机会你难道不要?” 陆玥咬着唇瓣,没有吭声。 柳文嫣应下考校取代惩罚,确实叫大家说不出什么话来。事已至此,三人上场考校可比众人跑三十圈要划算多了,再者柳文嫣的几个姊妹大都出身将门,她随便挑两人都能顶事。 军吏在十五丈之外摆放着箭靶,玄英走至阿尔赫烈的旁侧,侧眸道:“若无意外,这帮小女娘倒是被你拿捏住了。” 阿尔赫烈长身肃立,负手说道:“尽在你的掌握之中,与我何干。” “若不是你先挑人家痛处,我又何来机会叫她们服气。”玄英满面笑容,将这局面稳住后心中十分好受,他不由来了兴致,“你猜猜这三十支箭中能否有十五支入靶?” “十五支……”阿尔赫烈唇角一勾,“只怕你这台阶有人下不了。” “你真是好煞风景……” 玄英无奈地摇了摇头,而后探眼回望木篷之处,发现贵女们的女婢皆凑在一处,他看到一抹熟悉的身影,遂而意味深长地侧眸扫向阿尔赫烈。 杳杳于后方问萧明月:“三十支,总该能射中一半吧?” 萧明月未答,她只是静静地看着柳文嫣三人。 从三个女娘拉弓提箭的手法来看,确实是善射之人,她们也懂得选择适合自己的良弓,尤其是柳文嫣。 柳文嫣选择上等柘木为干的弓,两端辅以柔韧的牛角,筋、丝皆经过千锤百炼,黏合的赤胶干燥,外漆顺着纹理没有过多皲裂,此弓定是精心选材耗时一年所成。 她们良弓在手,便以为有八分胜算。 可当娘子们真正拉开弓弦的那刻,浑然不似先前想象得那般美好。 第一位持弓的女娘在站到阿尔赫烈身侧的时候,不由得腿脚发软,眼神难聚。她的手心开始出汗,拉弓欠缺力量,大幅度偏斜方向也不自知。外行人旁观会以为此女技法生疏,岂知她是心生惧怕,临阵畏缩。 她总是忍不住臆想旁侧的人会嘲讽、蔑视自己。 就这样,她十箭射出,未有一箭入靶。 这可把柳文嫣气坏了,她这个小姊妹以往十发六中,岂料今日让人大失所望,她忍不住出言怒斥倒把第二位姊妹给吓红了眼。柳文嫣情急之下从后位替到前头来。 也正是此举让她们陡然落于下风。 柳文嫣在情绪不稳的状态下,十箭四中,这让所有人彻底傻了眼。 玄英自是没有想到局势如此起伏,阿尔赫烈微不可察地动了动唇角。 柳文嫣失利,后面的小娘子还如何能继续射呢?别说她无法十发十中,便是中了也积累不到十五支,小女娘索性丢了弓箭哭丧着脸跑回人群之中。 陆玥先前还因柳文嫣的话心存希望,眼下柳文嫣算是将脸面彻底丢尽。柳文嫣气恼过后也是无地自容,她懊悔自己不应该冲动调换位置,搅乱大家的情绪,若是按着顺序来,或许还有胜算的机会。 阿尔赫烈一言未发,他只是站在那,便叫娘子们内心崩塌。 玄英见此局已无挽回之势,正思量着他法,便听木篷后方一声清脆呐喊。 “让我试试!” 玄英回头发现出声的是萧明月,他果断抬手示意军吏放行。 阿尔赫烈敛着眸,看着那个清丽的女子踏入场内。 萧明月先走到陆九莹身侧,轻声安抚:“别担心,我有办法。”继而看向玄英,问道,“如果我替了适才那位贵女,不知考校承诺是否还作数?” 玄英点头:“作数。” 此时考校已败,萧明月却提出试射,确实让人难以理解。柳文嫣面露厌烦之色,她认为萧明月此举实属刻意,是因为陆九莹要受连坐之罪,这是要为主子讨债来了。 柳文嫣瞪着她没好气地说:“败局已定,何必自取其辱?” “柳娘子射中四箭,怎会是败局?” “就算你能十发十中,加上我的四箭不过十四,如何能胜?” 柳文嫣不知萧明月在打什么哑谜,她只觉得颜面扫地,愧对众人。此时萧明月又道:“柳娘子且信我,你的四箭已将此局定胜,并没有输。” 萧明月伸出手来:“可否借娘子的弓箭一用?” 柳文嫣见她故弄玄虚,也懒得再询问,横竖这脸面都丢尽了,也不在乎多一个女婢。柳文嫣把良弓递过去,便回了后方。 萧明月良弓在握,缓步走至阿尔赫烈的身侧。 女娘身姿娇俏,未至男子肩头。她仰望对方的目光越过温柔的晨曦,凝于他的羽睫之下,小娘子从未这般乖巧伶俐,一副嫣然含笑的讨巧模样。 只是那抹扬笑的唇角,却又显露着势在必行的征欲。 萧明月退后半步,让晨曦的灿烂落下。 她道:“楚郡萧明月,请指教。” 第九十一章 暗示 阿尔赫烈受下萧明月的礼,一双琥珀眸子格外幽深。 随后军吏送上箭来,他先抽了一支放在手心细细摩挲,牛骨磨成的箭矢十分光滑,尾羽不是雁羽,而是鹰隼之翼。以骨为制的箭矢可踏疾风,穿云雾,直上青天。 铸铁坊煞费苦心地为贵女们搜集、制作专属的“六弓、四弩、八矢”,尤其是制作箭矢。八矢中用精铁所制的箭矢大都用于作战、打猎、弋射(射鸟),凡动物骨头做的箭矢便用于练习射箭。骨头轻巧迅疾,但不敌精铁的杀伤力。 弓箭虽说要精良,但更要与女娘们的气力相配。 阿尔赫烈亲自递上第一支箭,望向萧明月的神色有几分玩味。 即便身侧的阿尔赫烈以高傲之姿压制,萧明月也是半点没有放在心上。 她取走骨矢,站到射箭的位置。 阿尔赫烈看着萧明月有条不紊地提箭、拉弓,她没有丝毫犹豫,指尖一松,便见骨箭破风而出,直逼靶心。此举一气呵成,全然没有断续。 十五丈之外的军吏以扬手示意,中靶。 后方的女娘们忍不住发出惊呼。柳文嫣看见萧明月首箭中靶,内心滋味繁杂,她隐隐有种想让萧明月获胜的殷切,但也生出相形见绌的嫉妒感来。 陆九莹比任何人都要了解萧明月的箭术。 萧明月行商在外,除了刀剑不精,软鞭、弓弩一类,是众多练家子中的佼佼者,她还会制作袖箭。曾经有几年,朝廷似乎要禁阻民间持弓、持弩,亦不能舞刀弄剑,他们担忧失去自保的能力,而后悄悄从宋氏商队购买袖箭,倒让她赚了不少钱。 陆九莹从不怀疑萧明月的射艺,她只是在想如何能让十支箭变为十一支箭,只有射中十一发,才能联合柳文嫣的四发,达到玄英的要求。 随着萧明月每发必中,陆九莹担心的问题成了所有人的好奇所在。 直到要射最后两支箭的时候,萧明月手下尚有舒缓。 玄英此时也难掩好奇心,他走至沉默的阿尔赫烈身侧,轻声询问:“你可知她要如何做?” 阿尔赫烈淡淡回道:“看不就行了。” 玄英尚文不尚武,他自是看不出什么门道来,既然阿尔赫烈卖关子他也不追问,索性凝神看向萧明月。 再远一些的阿聿和乌格也在谈论最后两箭,前者似乎瞧出些端倪,但他说:“骨箭特地为女子所制,减了长度,威力不足,怕是难以成事。” “那不一定。”乌格用力锤了捶臂膀,说道,“换了老子这双臂膀,分箭之术不在话下!” 乌格提到了分箭之术。 那是西境草原上十分热衷的一项技艺。 萧明月将最后两支箭全部提起,但她只搭了一支在弦上。 阿尔赫烈就站在萧明月的右侧,看着女娘打开双肩,微微收紧下颚。一双青眉之下的鸦睫轻若浮云,美如蝶翼,红润的唇瓣未点半分口脂,却鲜于百花亮丽。 场内略有微风起,撩起萧明月鬓角的青丝。 只见她果断松开手指,射出骨箭,继而快速搭上最后一支,离弦其后。 最后那支决定成败的骨箭比前面九支都要迅疾、猛烈,萧明月的双臂张合适中,用力却深,她的眼神紧随箭羽而去。 大家探目张望,看到最后一支箭追随着第九支,在入靶之时以凌厉之姿破开箭杆,碎裂牛骨,将第九支箭一分为二,扎入正中。 军吏跑上前去,看着箭靶所有愣怔,随后他高声一呼:“第九支分箭!三支中!” 远处的乌格笑声激烈,隐约听着说道:小娘儿们好大的劲! 萧明月用分箭之术争出了额外的一支箭,她手腕翻转如花,将木弓背于身后。女子难掩飒爽英姿,她迎着春风问玄英:“十五箭已中靶,可否践诺?” “践诺……”玄英看了一场好戏,从起初的疑惑到惊诧,再到眼下的不可思议,他拊掌道,“当然践诺,没想到一个小女娘有此等箭术,阿烈,说说。” 阿尔赫烈侧眸看了萧明月一眼,还是那副清冷的姿态:“分箭之术罢了,朝学暮成的东西,没什么可说的。” 萧明月自然不会反驳,她谦卑平和地听着话,内心却道:嫉妒使人丑陋。她又回看一眼,男子实在俊朗,她不得不改变形容:内心丑陋。 萧明月凭借聪慧的心智与精湛的技艺,让众多女娘另眼相看,就连她们在望向陆九莹的目光中,都不知不觉多了些艳羡。 柳文嫣如何都想不出分箭之术,她一直以为百步穿杨便是世间最厉害的箭术。眼下萧明月替她完成考校,先前内心的纠葛无形间再度加深。 但相比萧明月出风头,女娘们心中的怨愤皆得到了释放。 虽说打仗是男子们的事,可生于深闺的小女娘也有荣辱之心,此局无论男女,他们可以输给身边任何一人,宿敌也好,仇人也罢,但绝不能是外族蛮夷。 阿尔赫烈让陆玥难堪,便是与所有女娘为敌。 萧明月虽然只是个女婢,却为汉家女出了口气,此时她们短暂的忘却尊卑、不计等级,拥有的是一场首次开战的胜利。这种滋味,是骄傲与自豪的快感。 陆九莹也暗暗松了口气。 萧明月适时退下,她走至木篷处放好弓箭,将随身的符牌悄悄压在底下。 陆玥的冲动,阿尔赫烈的起衅,柳文嫣的失策,萧明月的挽救,于这场交锋之中得以窥见一丝端倪。玄英的推波助澜对于自身也好,贵女们也罢,可谓是各得其宜,两厢安好。 最后阿聿在说道下次教习不可迟怠时,无一人相驳。 因为她们的眼底占据了胜欲的熊熊烈火。 那日教习间,阿聿将符牌送至阿尔赫烈的眼前,问道符牌怎么卷在兵器中。 阿尔赫烈摩挲着掌心铜器,已然不见当事人。小女娘不改敏捷之风,只是这界限划得也太快了些。他不由挑眉:“既无用武之地当然弃如敝履。” 阿聿不明所以,而后看向玄英求解,玄英也只是笑笑。 贵女们在校场所为很快便传至若世夫人的耳中,轮到她教习时,她斥责众人迟怠,惩罚女娘们整夜抄写《仪礼》,甚至叫她们寅时起大早,跟随官婢去茶园采茶。 即便若世夫人不讲情面,众人内心也有一丝酣畅。那种傲骨本沉溺于心,却又猛然拔起的感觉,确实无法言喻。 萧明月问陆九莹:“夫人当真动怒了?” 陆九莹却摇头,她道:“若夫人真的动怒,一定不会放过你。她惩罚我们迟怠之罪,却没有任何不重师长的罪责,我想她的心里大抵和众人一样。” 萧明月眉欢眼笑,一副了然于胸的模样。 陆九莹也是心领神会,点了点萧明月的鼻翼:“渺渺,你惯会拿捏人心。” 水居知晓贵女们受罚,特地将教习时辰让出来供大家休憩。抄完《仪礼》的女娘能活络筋骨,没抄完的则奋笔疾书,但像陆玥受了伤还有空子发脾气的,唯她一人。 水居安慰陆玥:“子曰:温故而知新,没准抄写之后,你便是学礼学得最好的。” 陆玥一脸不悦地回道:“我之前便是学得最好的!”话虽如此,但还是重新握笔。 而后水居晃悠悠地走到陆九莹书案旁,陆九莹早已抄完了惩罚,正在习字。萧明月跪坐旁侧搅动着茶鼎中的茶汤,水居嗅到清香之气,问道什么茶。 萧明月回他:“先生,这是春桑茶。” 水居拢了拢袖袍,屈身再次闻了闻,他朝萧明月弯了弯眉眼:“你们采桑至今已然见过春雨前后最美丽的景色,日之夕矣,满目金黄,忙碌中也带着惬意呀!” 萧明月搅动茶杓的手一顿,日之夕矣…… 她抬眸看向水居,水居做了个请的手势便转身离去。 第九十二章 朋友 夕阳倾斜至尚林苑,橘红色的晚霞落满山野。 萧明月驾着珍珠轺车行驶在小道上,天边霞光灿烂,甚是美妙。陆九莹就坐在旁侧,她的目光已被西沉的红日所吸引,那竟比在憉城看到的落日还要圆。 片刻后,萧明月在小道边勒马,陆九莹回过神来方知快到水居先生的住处。 萧明月将缰绳拢好,捧了个陶罐在手中:“阿姊,你不和我一道进去吗?” “我在这里等你。”陆九莹看着天光还算明亮,随而也下了马车,她又道,“你见了先生莫要着急,我们一路同行,就算旁人看到也说不出什么话来。” “好。” 两人暂且话别,萧明月顺着小道继续往前走去,而陆九莹则站在马车旁眺望远方的红日。 陆九莹再次看得入神,连身旁近了人都不知道。 来人说道:“今晚霞光甚美。” 她的双肩微微一颤。 姜别离察觉到自己失礼,连忙作了一揖:“我并非有意惊吓到九翁主,还望恕罪。” 陆九莹回身看清是乐府令姜别离,面上并无惊惶,反倒松了口气。她与萧明月来见水居,虽说并无深意,但若让人瞧见确实也不好解释。 可姜别离于陆九莹看来,是很好解释的一位。 陆九莹微微颔首见礼,眉眼似水轻柔,她说道:“无事,是我自己走了神。” 姜别离拢了拢宽袖,一身藤黄色的曲裾深衣似要融于灿烂之中,他虽神色清冷,但并非拒人千里的冷漠,只是一双明眸剪秋水,沾染了几分寒凉。 他的眸光掠至陆九莹的鼻翼之下,问道:“九翁主为何在此?” 陆九莹并未着急回话,而是略有顿默后才道:“看看风景。” “哦。” 姜别离点点头。他移步至珍珠轺车旁,看了看通往东边的藩篱小道,又环顾四周,这才颇有感叹地说道:“尚林之大,北有鹤华台,水流交纵,地势复杂,南有兰宫,为夫人女官安逸之所,西南则是贵女们所居的锦华宫,花团锦簇,矮林丛生。要说看风景最好的地方……” 姜别离指了指藩篱小道:“东有藩篱,隔开一众繁琐,建了带有高阙的鸿博苑,这里人不多,只住了水居先生,在此处看风景最好不过。” 没想到姜别离竟然将话说这般缜密。 陆九莹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姜别离已然知晓陆九莹到此处是找水居,他不挑破,陆九莹亦不会多言。 “九翁主,我与玄英的住处离鸿博苑很近,中间隔了片果园,春日花枝润细雨,眼下开得十分茂盛。”姜别离凝视她,微微侧首,“你想去看花吗?” 陆九莹闻言一愣,邀她看花? “不……” 姜别离突然又说:“你想去看花,最好挑个不热不凉的时候。” 陆九莹羽睫轻眨,点了点头。 “余晖稍纵即逝,下官便不再扰九翁主的雅兴,告辞。” “乐府令慢走。” 姜别离往前走了许久,方才回过头去。 女子站在那抹灿烂光辉之中,背影单薄孤寂,仿佛融为天地又被天地所弃。 姜别离的目光掠过女子遥望更远的西方,繁花缭乱云霞,雀鸟徘徊青山,它们任凭时光飞逝,永远与四季辉映。 命运是寂寞的,更是无情的。 一切悲情的尽头都是源于对这世间美好的渴望。 萧明月一路前来无人阻拦,最终捧着春桑茶登上鸿博苑,看见水居正对着一盘围棋跽坐。 室内宽阔,陈设朴素,其中以书简文墨居多,除了生活所需的几样物件之外,再无其他。 萧明月一眼便能探尽屋舍之景,她上前见礼后方说道:“没想到先生一人居住在此,瞧着有些清冷又无趣。” 水居见着人也无惊讶之色,他抬眸笑道:“子曰:饱食终日,无所用心,难矣哉!不有博弈者乎?”说罢抬手示意萧明月对面相坐。 萧明月跽坐于案而又将春桑茶递上,她说:“首次登门不知带什么好,这是奴婢自己炮制的桑茶,先生尝尝。” 水居没想到萧明月会给他带见面礼,他接过茶来嗅了嗅,虽说包的简陋但茶香浓郁,是他心头好。 水居面露欣喜,言语欢愉,他笑道:“我虽为贵女之师,但终究是个行馆授棋先生,你若以奴婢相称,我自然也是卑贱的奴仆。要我说啊,你我二人不必理会那些尊卑之分,直呼名讳便好。” 萧明月行事不扭捏,但她也有思虑:“贵人在的场合我还是要称呼一声先生的,若私下相见,我就叫你水居,可否?” “也好。” 水居捻了几片桑叶放置茶鼎之中,而后示意萧明月观看棋盘,从目光探知对方通晓棋艺,便让她在黑白棋笥中挑棋,与自己走完最后的博弈。 萧明月端详着棋盘局势,挑走了黑子。 水居问:“你怎知我执白子?” 萧明月倒是略显惊讶,尴尬笑道:“我不知道你执白子,我只是瞧着白子中腹已失,黑子定然取势,厚颜想要占些便宜罢了。” 水居两指捻起一枚白玉子,落在棋盘上:“好吧,且先让你占了这个便宜。” 即便萧明月执黑取势,可不到最后关头谁也无法预料结局。结局为萧明月大意失将,狂妄惨败,她忍不住感叹:“棋局如战局,当真变幻莫测,我自以为前路光明,岂料你棋高一着,留有后手,我自然就输得透彻。” 其实白子黑子都是水居,只是水居最先执白子入局。 萧明月心中清明。 “胜负乃兵家常事,我倒觉得你的棋艺不错。”水居挥挥手,并未在棋盘上多有逗留,而是说道,“棋下完了,过来给你看个东西。” 二人来到书案旁,水居将自己蒲团上的软垫放到萧明月的蒲团上,而后他撩袍跪坐,从木匣中取出一块巴掌大小且形状规整的墨锭。 水居递给萧明月,说:“瞧瞧模样。” 墨锭入手十分有分量,色泽乌黑,棱角分明,外形不同于贵女教习所用的墨丸。 萧明月看着水居又打开一块玉砚,点了水之后取过墨锭便开始研磨。墨锭起初瞧着坚韧,遇水后便开始掉碎渣,与玉砚相接发出刺耳之声,氲开的墨汁也不匀称。这般看来还不如墨丸。 水居问她:“像你之前见过的那块神仙墨吗?” 萧明月伏在书案上仔细地瞧着,直言说道:“没磨之前很像。” 水居磨出墨汁便提笔书写,但此墨落于竹简上颜色十分黯淡,而且一擦就掉。他叹气:“写着倒不像了。” 萧明月再次取过墨锭,外形看着无异样,用指腹碾碎墨粒后发现墨质生涩,继而又闻了闻味道,很是刺鼻。她问:“这是你自己做的?” “是。” “怎么做的?” 水居回她:“大抵和扶风生产御墨的手法一致,但我用尚林苑的山松烧制,还添了上好的鹿胶。” 萧明月端详一番后,方才提出意见:“要不再加些珍珠、麝香?” 水居先是一愣,随即面露意外之喜:“我从未想过加药材,今日叫你来,果真叫对了。” “我不懂制墨,只是想着珍珠粉滑润,麝香香气正,能否中和墨锭的弊处,云梦泽的老翁制墨那般神奇,想来也是经过无数次试验方能成功,你初次模仿便将外形做得有七分相似,已经很厉害了。” “你说的有理,但老翁乃神人,我与之相比还差得远。” “只要努力便不远。” 水居得了开解,在竹简上又写了几笔,方才放下笔墨。他端正身姿看着萧明月,淡淡一笑:“忘了问你,你怎么知晓我叫你来?” 水居挑开话头,想听萧明月如何解释。 萧明月也坐直了身子,她看了眼窗外的霞光,轻声说道:“今日在德馨殿说起采桑,你说日之夕矣,满目金黄,这是酉时之景,可苑中人都知晓我们是寅时采桑,你知晓时辰却故意说错,想必是暗示我酉时来鸿博苑找你。” “明月,你果真很聪慧。”水居就知晓自己没有看错人,他道,“我若明目张胆地寻你,只怕会给九翁主带来不便,九翁主身份特殊,这些麻烦能省则省。” “多谢体谅。” “我还要多谢你呢,制墨之法尚在研习之中,以后若有问题还需要你的帮助。” “不必客气,尽管找我便好。” 二人虽有疏离感,但交谈舒适,萧明月也是个信眼缘的人,她看水居文质彬彬、如水清澈,与那些腐朽、傲慢的儒生大有不同,能交好这样的人也是幸运。 此时水居面前的竹简上落着一句“云梦者,方九百里,其中有山焉”,他端看的模样有些惘然,萧明月联想之前不由心中猜测,水居喜爱云梦泽。 云梦大泽碧波浩渺,青草连天,景致确实让人流连。 萧明月适时开口说道:“西境有一处水泽,与云梦泽很像。” 一听萧明月说起云梦泽,水居再无适才研墨失败的惆怅之感,他将竹简卷起一副要仔细聆听的模样:“说来听听?” “那处水泽叫丝莨泽,丝莨在西境语中是狸奴的意思,但那里没有狸奴,倒有很多野彘。那些野彘生活在水草丰茂之地,按理来说能活个一甲子,可在丝莨泽偏偏只能活两三年。” 水居好奇:“为何?” 萧明月讲故事时神情十分出彩,她屈身伏于书案,紧蹙眉头,指尖在书案上敲了敲,引得水居也凑上脑袋。 “丝莨泽虽美,但日落之时却有数不尽的蚊虻飞出,听那里的人说野彘受不了蚊虻叮咬的痛苦,皆跳入水中溺毙而亡。” “果真?” “亲眼见过,一点不假。” “稍等。”水居突然制止萧明月下文,起身去端了果脯、甜饼,还有煮好的桑茶回来,“边吃边说。” 其实萧明月已经吃过了饭食,但案上的果脯新鲜,甜饼精致,竟然比供给贵女们的那份还要好。她索性拿了一块甜饼咬上半口,明黄色的酱汁于口齿中生香,她也来了兴致:“这是什么馅的?” “加了石蜜的木樨酱,你若喜欢走时带上一些,我这还有末利花酱的饼子,最是香甜。” “末利?那可是西境的药材。” 水居将茶盏推了推:“药物百用,不仅能入膳,如你适才所说,或许还能制墨。” 萧明月受教了,她终究是个小女娘,遇见了鲜甜的东西格外欢喜。吃了甜饼饮了茶汤,于是她继续说道:“以前我家行商走过万里山河,见过许多有意思的东西。水居,你可知昆仑有多高?蓬莱有多远?” 水居认真思索一番,方才回她:“《山海经》有言:昆仑之墟,方八百里,高万仞,蓬莱山在海中,大人之市在海中。” “不,昆仑与蓬莱不足一尺矣。”萧明月以两指比出距离,即便已经见过宝物的神奇,但说起来还是满目赞叹,“那个东西圆滚滚的,约莫不足巴掌大,只要眯起眼睛往里瞧就能看见昆仑,再微微转动便到了蓬莱。” “妙哉!此物何在?” 萧明月略有失望之色:“行商之路颇为陡峭,前有盗匪后有蛮夷,一次动乱间就弄丢了。” 水居微微蹙眉,也深感惋惜:“果真山河远阔,无奇不有,你还见过什么新奇的东西?” 萧明月往嘴里又塞了一块甜饼,她想了想而后说道:“新奇的东西数不胜数,我见过雄伟壮阔的冰川,也见过无垠沙漠开出花朵,还见过漫天星陨如雨,亮如白昼。这都是离乡千万里所见,让人记忆犹深。” 水居听得出神,他问:“你走这么远,所为何?” 萧明月说:“起初我家从商是想寻些稀罕物,后来发现关山阻隔,路绝人稀,便想踏出一条人人都可通行且能置换商品的道路。”她顿了顿,想起以前在家中的日子,缓缓说道,“我本是家中养女,阿父费尽心思通行贸易之路,除了方便更多人行商,其真正目的是为我寻找亲人,只可惜我阿父不在了,那条路,大抵也永远不会再走。” 水居虽然无法感同身受,但看着萧明月如今眼界宽阔,身体康健,他说道:“但你这一路走来,承天之佑,平安无事,算是难得了。” 萧明月无言,是啊,她平安了,可却没了阿父。 水居行途最远的地方不过云梦泽,但他自以为内心博达,可容万物。直到他看见萧明月这双收悉万物的眸子时,突然觉得人的一生若有机会如她一般,踏遍千里河山,见过盛景无数,才真正是不枉此生。 水居端起茶盏礼敬萧明月,他诚恳地说道:“我初次于鹿鸣行馆前见你,你直言不讳,性情直率,今日一叙更是风趣横生不改热烈。明月,人生如朝露,自当向前,我很想交你这个朋友。” 原来水居初次于鹿鸣行馆前,就已经识出她的女子身份。 萧明月摒去心头阴霾,举杯回敬:“先生博学多才,明月要多多向你学习才是。” “吾非生而知之,则敏以求之。” 二人不由相视一笑。 萧明月走后,水居手捧茶盏登至鸿博苑的楼阙,他望着万丈霞光消失于天际,只余飞鸟高璇。 鸿博苑的藩篱隔出纵横小道,水居于高处看见霍起与萧明月错肩而过,霍起奔赴苑中武场,怕是又要抽刀断水,怨水缠绵。 水居抿了口茶汤,从他酉时见到萧明月那刻起,便知霍起命里有时终须有,一切皆为天注定。 他不由感慨一声:“贵国啊,你当真是遇到对手了。” 第九十三章 春风 春分的那日,水居遣鸿博苑的官婢给萧明月送了一篮子鸡卵。待官婢离开时,萧明月将人拉至一旁,从袖中滚出颗珠子,继而落进女婢的手中。 小婢女瞧见是颗金珠子时掩不住欢喜神色,再唤萧明月名讳已然有所变化:“姊姊,你这是……” 萧明月弯了弯眉眼,她低声道:“总不能让你白跑一趟,走那么远的路实在辛苦。” “这不好吧。” “你我都是奴婢,又不是主子赏的东西,有何不好?” 小女婢笑脸如靥,抓住萧明月的手激动说道:“谢谢姊姊,以后有甚跑腿的只管寻我!” “好。” 待官婢走后,陆九莹从木屏后现身,她问萧明月:“你为何不送她春桑茶?” “她不会稀罕的。”萧明月面色平和,挽着手中的木篮子说道,“官家的奴婢什么好物没见过,但再好的东西都不如金钱落入自己的钱囊实在。” 陆九莹点点头,想起以前在掖庭宫的一些官婢,她们将最好的年华锁于深宫后院,到了一定岁数离去时,若有钱傍身还能衣食无忧,若是没钱只怕是吃尽苦头也不得善终。 “阿渺,水居先生于你倒是有心。” 萧明月道:“我与他只是朋友之意,他是个心思单纯的人。” 陆九莹的想法与萧明月不同,她总觉得水居心思不纯,可若说他城府深沉也很牵强。陆九莹说出困惑之处:“先生暗示于你实则有几分考量,他邀你博弈也极有可能在试探你的心术,授艺之师这般多疑,确实叫人难解。” “他这般试探我,定是为了小霍将军。”萧明月想到霍起便有些许无奈,又说,“他二人相善,水居为小霍将军打探几分也无所厚非,但我能知晓水居的心思,他必然也清楚自己会显露于行,我与他心中各有清明,不过看人看已罢了。但我相信这些并不是水居所求,他真正目的只是想让我去看神仙墨。” 陆九莹即便心里存疑,但还是相信萧明月:“只要你心中清明便好。” “放心吧,他就算骗我,也骗不出什么花样来。我一个小侍女,有什么可图的呢。”萧明月掂了掂篮子,眉开眼笑的,“今日春风,不讲这些了。阿姊,我给你占卜吧。” 萧明月与陆九莹皆坐于漆木案旁,屋外落英缤纷,飘然入窗柩。 萧明月坐姿慵懒,腰身倾伏,她拿了一个鸡卵欲立于案面,口中还振振有词:“保佑九莹阿姊顺利通过考校。” 陆九莹唇角噙笑,也很好奇鸡卵能不能立住,待萧明月一松手,鸡卵便立住了。 萧明月又拿了一个,念着新的祝颂词:“愿九莹阿姊长乐永康,富贵无忧。” 小小的鸡卵再一次立得稳当。 陆九莹替她取过鸡卵,递上去说道:“为你自己算算。” 萧明月煞有其事地回绝:“医者不自医,渡人不渡己,巫者自谶有违天道。”随而继续摆放鸡卵,念出祝颂词,“愿我阿姊觅得良婿,一生顺遂。” 萧明月念完词刚要松手却见鸡卵要倒,她心里一咯噔,连忙以手心相护。陆九莹倒未表现出任何惊变之色,反而掩袖笑出声来。直到鸡卵立住,萧明月方才小心翼翼地撤回双手。 萧明月彻底松了口气,叹道:“阿姊,待会我将这些鸡卵煮了,你吃进肚子里便能心安。” “怕是你想要图个心安。” “你吃嘛。” 陆九莹笑道:“我吃。” 萧明月春风立鸡卵,求的是吉运,虽说是小把戏但也并非易事,陆九莹无论怎么做都立不起来,好在她并没有说占卜、祝颂之词,便也无碍。 两姊妹倚于窗下得来半日闲光,一颗小小的鸡卵也能玩得开怀。 院中春风再起,陆九莹抬眸望去,她看着枝上灼灼樱花泛着晶莹的光辉,心中微动:“春日迟迟,卉木萋萋,这一转眼入苑已半月有余。” 萧明月凝眸于窗柩边上的落英,而后回过头来说道:“日子么,总归往前走的,阿姊不必伤感。” 春风而后的日子,过得也还算平顺。 贵女们起迎朝霞晚赏落日,一双纤纤玉手能提笔习字,亦可上山采茶,射箭御车更不在话下。起初她们排斥射、御之师,自萧明月以分箭之术免于大家受罚之后,个个争先恐后地起早上校场练习拉弓,不知情的还以为她们要上战场。 射箭、御马都是很苦的体教,但相比于德馨殿的心灵教习,她们反而觉得在校场更为舒适自在。 若世夫人如何瞧不出小女娘们开始有所懈怠,个个身在蒲团上,心入竞技场。她先前说些严厉之辞不顶用,又罚娘子们上山采茶,再到后来同各自女婢去采桑,告诫效果甚微。 水居倒觉得人多出去走走,实则有益身体康健,他赞誉女娘们提笔习字都比之前有了气力。 陆九莹便是如此,萧明月顾念她荏弱多病,除了六艺之师教习之外,还额外给陆九莹教些活络筋骨、强身健体的招式。至于射艺更是倾囊相授,不比校场的几个蛮夷要差。 萧明月甚少陪同陆九莹去校场,她将与阿尔赫烈之间的事情大抵都告诉了陆九莹,可陆九莹瞧着二人之间的龃龉隐隐有些怪异。 萧明月这般说道她所认为的阿烈:“此人不比水居,水居心中藏花,他心中藏虎。一只猛虎不会救人,只会吃人。” 萧明月于前日刚与阿尔赫烈碰过面。 那日也是萧明月第一次见阿尔赫烈射箭,百步之外,三矢连发皆为分箭。他用的不是骨矢,而是坚硬无比的铁镞。 人群中发出阵阵惊呼之声,现场女子就属柳文嫣射箭最好,她都难掩面上诧愕更遑论其他人。家中父兄曾与她说过,整个南北军就没有几个人能做到百步穿杨,像阿尔赫烈这般能碎矢的,只怕更难找出相争之人。 女娘们心思敏感、细腻,在遇见气概豪迈且身怀绝技的男子时,难免渐生情愫。柳文嫣望向阿尔赫里的眼神不知不觉地柔和起来,她崇拜的强者,大抵有了一个轮廓。 萧明月算是明白了,那日阿尔赫烈为何说她的分箭之术是朝学暮成的东西。 有些人,天生为强者。 但是她不屑。 彼时萧明月远离校场,她欲穿过丛林小道回云沧苑,却不料碰见了阿尔赫烈的仆从,乌格。 乌格看清迎面来人且是独自一人之时,他突然狂笑起来。 萧明月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乌格颤着满脸横肉大步上前,萧明月盯着对方的脸想的不是虬髯丑陋,而是觉得此人面相漏财,估计一辈子攒不到钱。 “小娘儿们,好巧啊。” 萧明月冷眼相待并不想回话,她避开乌格欲要绕道行走,岂料被对方拦了去路。乌格张开双臂径直去搂萧明月的肩膀,她躲闪间却被乌格摸了头发。 萧明月勃然大怒,反手就是一个耳光。 乌格被扇得眼前一阵迷糊,待他冷静下来竟还是欣喜若狂的模样。 “老子就喜欢你这种有劲的!” 乌格直接出掌要抓萧明月的脖子,女子身段柔软,一个旋身避开,而后萧明月不再躲避,索性握拳相迎。初次在九思食肆遇见,萧明月刀法不敌乌格,今日二人赤手空拳相搏,倒真没有分出上下。但女子的体格、气力与蛮夷大汉相比,终究是要吃亏的。 乌格压根没有怜香惜玉之情,他早已将萧明月当做对手,招招取人要害,一副要决一死战的态势。萧明月也是下了狠心的,便是今日将人打死,她也绝不心软。 乌格乃蛮夷,梳辫发,他披散的头发是萧明月制胜的绝佳机会。 萧明月一捉到破绽便果断地伸出手去,她想要抓住乌格的辫子还有那飞舞的铃铛,待她牢牢抓住后定要将此人的脸给打肿,再折了他的手指头,断了四蹄…… 恶念已生,可萧明月却未能如愿。 就在她即将抓住乌格发辫铃铛的时候,有人出手将她推开。 来人正是阿尔赫烈。 萧明月退后站稳,眸中难掩愠怒。 阿尔赫烈凝视萧明月,沉声静气地说道:“一个小女娘举止如此粗鲁。”而后他眼神示意乌格,先前气盛的壮汉见了主子便不敢造次,将右臂放于左胸前行礼,遂而退下。 “你想干什么?”萧明月率先出声质问。 阿尔赫烈远远地站着,与萧明月隔着距离,他道:“我救了你。” 萧明月再次听到这句话时陡然来了脾气,她叉腰指着人,姿态甚是泼赖:“适才要不是你,我早就抓住他了!你怎的好意思说我举止粗鲁,你教出这样举止龌龊,言行下流的奴仆,即便你是射艺之师又如何?奸佞小人,装什么君子?” 阿尔赫烈闻言挑眉,随即微微侧眸看她。 “你曾在晔池旁求我的时候,可不是这般模样。” 萧明月:“……” “还是说,你想翻脸不认账。” 萧明月避开目光,是了,她便是这般作想。 阿尔赫烈此时从怀中取出一物,问萧明月:“还作数吗?” 萧明月定眼一看,是她的白玉簪! 阿尔赫烈预料到她要上前抢夺,抬颚冷冷道:“退后。” 萧明月忍气吞声地退了两步,她道:“符牌已经归还于你,你到底想让我做什么?” 此时阳光透过丛林落下斑驳的暗影,阿尔赫烈立于暗影之中,指尖摩挲着温玉,琥珀色的眸子中如同琉璃一般不染尘埃。 他沉声道:“你这般不情不愿的,我还指望你做什么?” “那你就把簪子还给我。” “你想要就给你。” 阿尔赫烈话虽这般说,可双手却捏着簪子两端,欲有折断的架势。 萧明月生怕簪子有闪失,情急说道:“等等……先,先替我保管着。” “你说什么,便是什么。”阿尔赫烈唇角含笑,将簪子重新放回胸前的衣衽中。 萧明月暗自吁口气,眼前这个蛮夷模样瞧着俊朗,内心实则卑劣。她先前于鹤华台借用符牌,从而被迫答应替他做事,虽然他彼时说不害人,谁知道今后还认不认。 阿尔赫烈自是知晓萧明月内心矛盾之处,他佯装惋惜地摇了摇头,眸中闪过一丝促狭:“有信而无诈,愿你言而有信,莫要做像我这般奸逆小人。” “害人的事情我绝不会做。” “我说过,不会让你害人。” 二人凝视片刻,萧明月瞧他是瞧不出好事来的,索性招呼都不打转头就走。 阿尔赫烈得了个白眼并未生怒,他看着小娘子脚下生风,踏过芳草,俨然是心有不甘。他突然想起在憉城时,有一次她从甜饼铺气势汹汹地离去,于很远很远的地方还回头做了个鬼脸。 眼前丛林密集,阿尔赫烈探不到尽头。 丛林的外头,萧明月戛然止步,她回过身来以手做刃,拧眉做了个恶相。 第九十四章 佳人 清晨的尚林苑,燕语莺啼,风轻云净。 无双门之下缓缓行来一辆双辕马车,轭首悬挂的金銮叮铃作响。 车辕缠细柳,木轮裹蒲草,就连车顶都覆盖着鲜花。车壁外绯纱轻扬,纱中嵌入的花瓣隐约还沾着露珠。驾驭花车的车夫面相阴柔,他随手拈了片花瓣放在唇中轻咬,一双丹凤眼柔情绰态,如春花流水般娇嗔。 马车后方还跟着两辆缁车,缁车前后各有四名女婢趋步而行,直至无双门前停脚,方才得以喘息。 车夫勒马扬蹄,他并未下车,而是对车厢内的人轻声说道:“夫人,咱们到了。” “那便进去吧。”里头传出一声轻柔的回应。 车夫应允,随而从怀中取出金色符牌,示意门前:“未央宫林夫人进苑,速速开门!” 门前一守将大步上前,接过马夫手中的符牌端详后,方才抱拳说道:“前些日子苑中出了贼人,小霍将军有令,进出尚林者皆要下车详查,还望夫人移步。” 车夫闻言要下车受查,一双丹凤眼扬得狭长,他抬起兰花指点人:“苑中出贼人跟我们有何干系?你个贱仆好大的胆,还敢叫夫人移步?” 守将堂堂七尺男儿,也是上过战场与匈奴搏杀过的精兵,他莫名被人辱骂贱仆,心中甚是难愤。守将抬臂狠狠拍落车夫的兰花指,怒斥道:“我乃步兵校尉麾下,盘查车辆乃分内职责,你一个阉人怎能这般出言不逊!” 车夫顿时瞪圆了眼睛,直起身子骨大声喊道:“谁是阉人?你才是阉人!我是个正儿八经的男人!” 守将上下瞧了眼,冷冷嗤笑出声:“拈花抹粉的男人,不是阉人是什么?” “你大胆!大胆!” “下车!” 守将与车夫发生了口角,引得后方持戟的兵士注目,原本宋言准备下职,此时也闻声而来。车夫跳下马车欲与守将拉扯,宋言上前将二人分开,正欲开口便听车内一声呵斥。 “成何体统。” 众人抬眸望去,车壁外的绯纱撩起,有个身姿曼妙的妇人在贴身侍女的搀扶下踏出马车。 女子柳眉星眼,玉貌花容,一双纤纤玉手搭在侍女的臂上,身似韧柳尽显婀娜,她甫一落地,沁人心脾的香气便弥漫开来。 林夫人拂开垂膝的宽袖,一身薄绡层层叠叠如远山云雾,拖曳的裙裾上绣着清雅的花草纹,其间用金线挑了几朵合欢花,影影绰绰,惹人垂怜。 佳人肩若削成,腰如约素,仙姿模样瞧着不过二八年华。 可林夫人实则三十有余,育有一子。 林夫人缓步上前,云髻上的白玉流苏微微浮动,亦如她那双明眸不显情绪。身侧的侍女名唤黛蓝,梳着双环髻,挂着小金珠,眉眼透着一股精明。 黛蓝说道:“梁仑,你且退下。” 名唤梁仑的车夫愤愤退至旁侧,用那双阴柔无比的眸子瞪着适才呛声的守将。 林夫人一现身,众吏士皆下跪迎接。他们都以为夫人如此柔态,必定是个心慈好善,是非分明之人。守将也以为见礼之后便可查车,谁知众人起身时,夫人身侧的婢女突然开口:“旁人能起,这位起不得。” 守将自然知晓是在说自己,此时他与宋言并肩,并未看见宋言面上有所示意,他未得允许径直起了身:“敢问夫人,为……” 守将的话还没有说完,只见黛蓝突然扬袖飞出一枚细小的尖刃,直直打入军吏的膝盖。那守将吃痛一声当即跪地。 “盛君!” 侍女突如其来的攻击让众人始料不及。 宋言连忙搀扶住盛君,可盛君感到膝盖一阵钻心疼痛,根本使不出力气。他跪在地上欲借刀柄之力起身,也未能如愿。 守门将领遇袭,吏士们似要拔刀相向,可想到这是宫中贵人,一时又有些踌躇。 宋言连忙扬手制止:“勿动!” 他俯身查看盛君的伤势,发现飞刀已经穿透了膝盖骨,而那个射箭的黛蓝,瞧着也不过是个十一二岁的孩子,却能有如此深厚的功力。门前变故已经不单纯是口角之争,他们眼中慈眉善目的贵人,终究还是那个可以主宰他人之命,肆虐蚍蜉的高位者。 宋言再看向柔弱无骨、仙姿玉色的林夫人时,眸子深了深。 林夫人微微仰面,随而抬起另一手来,旁侧的梁仑迅速上前搭着。 她清冷的开口:“步兵校尉屯兵在此守的是尚林苑的门,水衡都尉掌管内苑上下,不说里头的御林军,便是置下尚林令,方才有治理之权。你是步兵校尉的人,做的是水衡都尉的事,领的却是霍家的令?”说到此处,她唇角微扬,“你可知阳奉阴违,是杀头之罪。” 盛君怕是疼痛过度,一时思绪混乱也不知该如何回话。 宋言只能替其出声,他道:“回夫人,吾等驻守苑门自是奉领步兵校尉之命,只是苑中临时入住百位贵女,诸事繁杂,吾等便协助尚林令一道管辖,至于小霍将军的命令亦属分内之责,并无他意。” “哦,这般看来,倒是我误会了你们。” “夫人好意提示,吾等只会感激,不敢有其他之想。” 林夫人饶有趣味地看着宋言,她没想到守门之士中还有这般机灵的。眼下盛君受伤,一众吏士皆是惶恐之色,唯独此人不改情绪,十分沉稳。 宋言以为让贵人不损颜面便能将此事化了,岂料反之。 林夫人眸中闪过一抹戏谑,示意黛蓝。 黛蓝走上前去,她从袖中取出两个小玉瓶递给宋言:“适才袖箭有毒,此二为解毒之丸。” 盛君快要被疼痛所击溃,听到箭上有毒还不忘去斥责黛蓝:“你一个女子,心思怎能如此歹毒?” 黛蓝欲要收手,宋言连忙接过。 可就在宋言要将药丸给盛君服下的时候,林夫人悠然开口:“两瓶虽是解药,但一瓶服下后如刀惋心,叫人日日癫狂,另外一瓶则会碎骨烂肉,再不能立足。你替他选一个吧。” 宋言的手一顿,心中沉了沉。 眼前妇人貌比仙姿,内心却毒辣至斯。 宋言不是没有见过深宫妇人,他也知晓林氏一族乃是圣上亲信,族中男子入仕为官,女子富贵显荣,一族中要属林夫人最是高贵。人人赞誉林氏女貌美心善,是天上下凡来的神仙。但今日一见,叫宋言难以想象众人口中“心软的神仙”究竟是何种模样。 林夫人见宋言沉吟不语,她柔声相问:“如何?” 宋言心中清明,只见他撩袍屈膝跪在地上,十分平静地问道:“夫人不妨直言相告,属下适才可有得罪之处。” “你是个聪明人。”林夫人居高临下地看着宋言,她道,“人分三六九等,贵贱高下,唯独聪明人不受这些束缚。你来评评,适才他拦我车马在先,辱我仆从在后,跪拜之礼有失分寸,言行举止皆是抗拒,这一桩桩的都是死罪,你叫我如何办?” 要说先前宋言心中清明,此时才算是看透林夫人的心思。 盛君踏出的第一步,便已经触了林夫人的霉头,黛蓝与梁仑二人烈火烹油,贸然相救的宋言才是这场血影的刽子手。林夫人对于盛君的冒犯丝毫没有兴趣,她要处罚之人实则是宋言。 “宋君……”盛君忍痛开口,也算瞧出些端倪,“不用管我……”说罢眼皮一翻,昏死过去。 宋言此时显露出一抹急色,盛君情形危急,讨要解药迫在眉睫。故而宋言不再同林夫人打哑谜,而是拔剑请罪:“属下冲撞贵人,自当谢罪,还望夫人垂怜赐药,莫要牵连无辜。” 林夫人声色不显,但身旁的黛蓝有所动作。 小女娘迈步上前,握住宋言的刀柄缓缓而下,从宋言的角度看去,此女臂弯强劲,确实有功底在身。她似笑非笑地将刀抵在宋言的脖颈之处,身后的一众吏士早无勇猛果敢之色,皆将兵器舍弃,跪地求情。 “夫人饶命!” 宋言沉下目光,看着自己的刀刃刺伤皮肤。 他十指紧握,骨节发出微响,隐忍于心的耻意已然快要喷薄而出,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远处有骏马嘶鸣之声传来。 霍起高坐马背之上,长弓重刀皆悬于身,他以凌人之姿高声呼道:“众士听令,凡入漠北、西南、西北作战蛮夷者,不准屈膝下跪!不准抛戈弃甲!不准俯首就缚!都给我站起来!” 第九十五章 交锋 霍起一声令下,众士心中激昂,莫有不从。 宋言当即夺过黛蓝手中的刀,掌下之力将人推离数步,黛蓝此时不敢发作,只是剜了他一眼便趋步回到林夫人的身侧。 霍起的出现让无双门的守军们挺直了腰杆。 只见霍起翻身下马径直前往盛君身侧,他先是探得人还有气息,继而瞧了眼狼狈的宋言及一众委屈的吏士,唇角微微动了动。片刻,方才回过身来正视林夫人。 林夫人与霍起相视时,面上浮起亲切之色,她弯了弯眉眼:“七皇子也在。” “林夫人此话多余。”霍起冷不丁地回声且没有任何见礼,面上尽显不耐之色,“陛下为我择妃,又命我协助若世夫人主事考校,我不在这里在哪?” 霍起开口就呛人,女婢黛蓝和仆从梁仑不敢多言,林夫人竟也未有不满,反倒更为关心。 她说:“你回长安不过一年,先头日日在家中侍奉霍将军,眼下择妃又入尚林忙碌,真是半点闲暇也没有,着实辛苦。” “臣当忠,子当孝,这是应尽之责,夫人说这些逢迎话,莫不是想让旁人以为我贪图享乐,不求上进。” 林夫人温柔道:“怎么会呢?” 霍起冷着一双眸,本就桀骜之相此刻更是拒人千里,他也不想同林夫人再理论这些没有意义的话,索性问道:“敢问夫人为何伤人?” 林夫人不改脸色,更不惧霍起的气势,她轻声反问:“我何时伤人了?” 霍起指着地上的盛君说:“难不成他是自己伤的?” “此人敢拦夫人车马,还对夫人失礼!”说话的是梁仑。 霍起一个剑眸扫了过去,两鬓眉梢高抬,他叱声道:“一个阉人,插什么嘴?” 梁仑急得面红耳赤:“小霍将军,我不是阉人……” “那你就把嘴给我闭上。” 林夫人眼神示意黛蓝,小女娘领意上前对霍起见礼,方才说道:“回小霍将军,适才此人出言无状,持刃上前,恐有谋害夫人之疑,故而我出箭将其射伤。但我家夫人良善,不愿见着刀光血影,特赐解药相救。” 不过是一个刚抽苗的孩子,脑子竟这般活络。 宋言就站于霍起身侧,他并未出声反驳,反倒是身后的吏士想要开口,却被宋言眼神制止,那几个吏士当即将话咽了回去。 霍起与宋言目光相交,后者微微颔首。 二人内心皆如水清明。 黛蓝先行用话铺出路来,等得便是这些吏士开口,不管他们想如实相告,还是为了讨要解药而曲解辩论,她都能以不敬之罪送他们上路。 众人没有开口,这也在林夫人的意料之中,她行驭人心术,只需借旁人的口便能轻而易举地成事。 林夫人抬手扶鬓,美眸一抬,佯装哀叹之声挑衅霍起:“七皇子莫名说我伤人,当真叫人心里难受。” 妇人的柔弱,可敌刀锋。 霍起刚开口就反被拿捏,凭借他的心思是想不深的,他也不愿与深宫妇人相斗。但有一点旁人永远无法拿捏,那便是霍起的脾气。 对于胡搅蛮缠的人,霍起向来能动手绝不动口。 眼见一方沉默,一方得势,霍起的舌尖抵了抵牙齿,他突然俯身拔出盛君膝盖骨的飞箭,遂而大步朝林夫人走去。 林夫人面露疑惑,她知霍起行事没有章法,正思忖着下一步,便见霍起握着尖刃狠狠扎在梁仑的肩胛骨上。 梁仑顿时发出哀嚎之声,更被霍起凶狠的模样吓软了脚。 林夫人原本还搭着梁仑的手臂,若不是受黛蓝搀扶,险些就被梁仑拉扯倒下,她的脸上终于显露出一丝慌乱。 霍起甩了甩指尖上沾染的血迹,轻蔑的目光先是掠过梁仑扭曲的面容,而后扫向林夫人。 他扬起一侧唇角,双眸透着戏谑,姿态亦是狂妄:“不知夫人还记不记得三年前太子与五皇子争夺宝剑一事。” 五皇子陆赜,便是林夫人之子。 林夫人颤着双眸,红润的双唇抿了抿。 霍起左臂搭着寒霜刀,微微抬起下颚。 “那年我从河西战场得来一把宝剑,欲请陛下赏赐给太子用于学艺,陛下答应了,可那柄剑最终却到了五皇子的手中。事后我才知道其中曲折,有长舌贱仆搅弄是非,巧言令色地从陛下手中讨走宝剑,献给了五皇子,太子为此失意,我冲动之下寻到那个贱仆,用那柄利刃割断了他的舌头。” 霍起说到此处轻笑出声:“陛下打我十板子,太子也受累闭于东宫自省,但是林夫人,我那时心里头还是很高兴的,毕竟能替五皇子除去身边宵小,你对我也甚是感激。今日虽与那日不同,可有心者乘人之危,邪念作祟,倒是如出一辙。终究是这些奴仆护主不力啊,林夫人说他们该不该死?” 梁仑此时瘫倒在地,双唇发紫,只知掩面抽泣不敢说话。 林夫人喉间微动,有片刻的顿默。 霍起学着林夫人那般柔和之态,似笑非笑地说道:“夫人与人相善,也是不愿意见到这些血影,如此看来……该赐药了。” 林夫人抬起的手臂略有几分僵硬。 旁侧的宋言终是松缓了情绪,霍起可以说是一招致胜。 林夫人一众偃旗息鼓,将那瓶解毒药丸奉上,转身上了马车后紧闭扇门。梁仑歪歪扭扭地爬上马车,拉扯缰绳的时候疼得龇牙咧嘴。 霍起随同上马,他一声高呼:“开门放行!我要亲自护送林夫人进苑!” 宋言俯身抱拳恭送,马上郎君威风凛然,只是凝眸看人一眼,什么话都没有说便扬鞭而去。 半个时辰之后,无双门冲突之事传到了兰宫。 彼时兰宫前殿中,若世夫人与蔺仪正围案饮茶,叙着妇人之间的体己话。官婢将林夫人入苑一事禀告之后,二人皆有片刻沉默。 约莫不到两刻,林夫人便来到兰宫。 蔺仪将要起身回苑,不得不重回案旁。 林夫人换去薄绡绯裙,着了件碧色织锦曲裾,长曳的内裙是素雅的灰色,除了一些暗纹,并无其他文章。 银笺亲自给林夫人奉茶,伺候在旁的黛蓝轻描淡写地看了眼银笺,银笺以笑示人,回头心里边就骂了句:小贱人。 林夫人让婢子们捧来一个漆木匣,跪奉给若世夫人。她轻声细语地说道:“姊姊,我从宫中给你带了些小玩意儿,你掌眼瞧瞧如何?” 若世夫人看了眼,大抵是些钗钏,她神色平和地回道:“林夫人无需这般客气,我在苑中主事考校,倒也用不上这些。” “我专门带来给姊姊的。”林夫人几声姊姊叫得亲呢,她让婢子挑出一物,“尤其这砗磲手串,陛下整顿吏治充盈国库,前些日子见子叔辛劳便想要拨些赏赐给他,但子叔怎好这个关节收纳金钱,可又不能违抗圣意,左思右想便挑了这条砗磲手串孝敬于我。陛下直夸他是个孝顺的孩子呢。” 子叔便是五皇子陆赜的小字。 林夫人又道:“虽说是小物,但听闻佩戴砗磲能够平心静气,凝神聚力,我知晓有这般功效,便想到姊姊你了。” 若世夫人端着笑,可笑不及眼底,她听完话这一番意味深长的话后回道:“既然是陛下赏赐之物,又是五皇子的孝心,我怎可夺人所爱。” “都是一家人,哪能分你我。我要将这条砗磲手串赠予姊姊,是请示过皇后的,皇后说你主事考校辛苦,又特地赐了些首饰。” 林夫人抬抬手,示意婢子再将匣子捧得高些。 既然请示了皇后,那这匣子中的东西不收也得收。林夫人借五皇子的功绩显耀自己的地位,她面上不娇不傲,顺手推出若世夫人以表怜惜,反得陛下与皇后的恩宠。 不过是一目了然的小伎俩。 若世夫人唇角动了动,示意银笺将匣子收下。 蔺仪始终敛眸静坐一旁,她以为只要不说话便能无事。偏偏林夫人惦记着她,又遣婢子奉上了小匣子,里头置放了一个以珍珠串成的玳瑁。 林夫人说:“这是我自己的物件,蔺相师,我瞧你胸前的白玉佩戴多年,好物是好物,但难免单薄。我这条刻着铭文的玳瑁,有避凶趋吉之意,希望能给你带来好运。” 一个占卜、善算之师,头次听说旁人为她求运。 林夫人对蔺仪如此,实则有些缘故。 蔺仪在成为未央宫明曜台的占星女官之前,与孝帝之间有过一段隐秘的传闻。虽然旧事无人再提,可林夫人心眼如黍尖,总是惦记着。 蔺仪终究不是后宫中人,与两位夫人之间自然要有尊卑之分。她面对林夫人赐物不能像若世夫人那般无动于衷,而是起身见礼,拜谢夫人恩赐。 林夫人很满意蔺仪的表现,随后才开始说道入苑之事。 “我在宫中有些闲闷,知晓无双门处每年春分之时都会长出许多白色小花,野花生得明亮又娇艳,簇拥在一起像极了天上的星星。我喜欢得紧,便想着去看一看。” 若世夫人说:“无双门处悬崖峭壁,林夫人爱花也得小心自身安危。” “无碍,”林夫人有意无意地眨眨眼,“比起门前的守将来,那些花儿可要温和多了。” 面对林夫人主动挑话,若世夫人未有思索,直言道:“那些将士不过是职责所在,林夫人莫要放在心上。” 林夫人见若世夫人嘴上劝解,面上却不显一丝忧色,她心中嗤笑,发出叹息声来:“我自不会放在心上,毕竟他们都是奉旨行事,就如同姊姊也在为七皇子操心。我只是心疼姊姊,今日的七皇子如此风光,难免让人想到四皇子……” 她的话语转得太快,众人皆是没有料到,等反应过来的时候,才知林夫人早有预谋。 果不其然,若世夫人平静的面容泛起一丝异样。 蔺仪也看了眼若世夫人,见她持盏的手一顿,并没有将茶汤饮下。 当今孝帝有五位皇子,其中长子陆涺乃皇后所生,为太子居东宫。太子上头还有两个姊姊,他是第三个孩子。 四皇子陆蛮,为若世夫人之子,五皇子陆赜,为林夫人之子,六皇子陆戬,生母是个美人早已病故。 七皇子,正是义子霍起。 孝帝享受天伦,除了四皇子陆蛮,其余所有皇子公主都在膝下,就连义子霍起,也是年年下旨宣召其回长安。若世夫人之子陆蛮,因犯淫乱之罪被远放蜀郡,终身不得回朝。 若世夫人是皇后身侧的心腹,当时淫乱案震惊朝野,可皇后并没有为四皇子陆蛮求情,反倒是林夫人多次进言恳请孝帝留下陆蛮。 当时陆蛮已在宫外立府,他被流放的时候府内不论女婢还是男仆皆被处死。若世夫人被困宫中,耳闻惨状,以泪洗面。 若世夫人再风光,其子陆蛮永远是扎在心口的一根刺。 林夫人挑拨若世夫人的情绪,刚起了头,她又拂袖掩去脸上哀痛:“姊姊,你别介意,我就是想念那个孩子。” 生母还没哭呢,她先扮上怨妇的模样。 若世夫人紧闭双唇,倒是身侧的银笺面有愠怒,她忍不住出言:“林夫人何必戳我家夫人伤痛,您在苑门前受辱怎能来这撒气?” “住嘴。”若世夫人斥责银笺。 黛蓝一副要起身打人的模样,林夫人抬手将她按下。 银笺和黛蓝眼神交锋,前者口中的小贱人差点就要骂出口了,后者翻了翻白眼,十足孩子气。 两位夫人之间暗流涌动,让夹在中间的蔺仪也颇受牵连。 林夫人无视银笺以下犯上的作态,转头去问蔺仪:“你说是不是啊,蔺相师。” 蔺仪神色自若,她颔首道:“物有本末,事有终始,为人行事,当有一条界线。” 蔺仪的话像是在说陆蛮,又像是在点拨什么。 若世夫人接上话来,她道:“林夫人的心意我都知晓,眼看众皇子越发长进,我确实会想到那个不争气的畜生,当年陛下逐他离宫,我没什么可怨,只盼子叔能引以为戒,行为有度,莫要做那些出格之事。” 林夫人扬扬唇角:“自然。” 若世夫人抿了口茶汤,只觉得舌根苦涩,她放下茶盏问林夫人:“林夫人来尚林苑,只是为了赏一赏崖壁上的春花?” “当然不是,我正要说正事。今年闰二月,谷雨后便是三月三上巳节,明曜台都说闰二月不吉,这事蔺相师清楚,去年陛下兖州遇刺,后又逢青州天灾,一桩桩的都是祸事,所以陛下想在上巳日前来祈福,可皇后得了寒症未愈,我便请缨前来操办。” 若世夫人说:“谷雨时节也正是贵女们教习结束之时,眼下离上巳还有月余,时间很是宽裕。” “话是这般说,可我头次操办祭祀之礼生怕出什么差错,这才早早地来了。” 皇家祭祀之礼往常都是由皇后亲自操办,抑或是若世夫人从旁协助,此次宫中交予林夫人,可想而知她又讨得了多少恩宠。 林夫人生着一张不老容颜,她与若世夫人年岁相近,可看起来要比对方小多了。若世夫人已是宫中出挑的美人,林夫人更是难得一见,二人于孝帝眼中相比,其实林夫人最得喜爱。毕竟男人都爱绝色。 若世夫人没有对祭祀之礼有过多询问。 林夫人说到此处微微打了个呵欠,她搭着黛蓝的手臂略显困倦:“今日起得早,着实有些疲惫,其实我进苑本该与你们一道住在兰宫,可来之前皇后让我去住春华殿。” 春华殿是皇后公主们才能入住的院子,就在御林军军营附近。大殿空阔,无人居住,花玲珑曾潜入苑中时住的便是春华殿。 若世夫人抬抬眼皮:“既得皇后应允,住哪都行。” “殿中还在收拾,我得去看一眼。姊姊有事可遣人去春华殿寻我,我也会每日来看姊姊的。” “林夫人随意便好。” 无论若世夫人的言语有多疏离,林夫人也不改热切,她将案前的茶汤饮下:“兰宫这茶怎得有些苦呢,明日我将宫中带来的花茶给姊姊送一些来。姊姊,那我便先回去了。” “好。” 蔺仪起身相送,待林夫人走后她也无法再继续坐下去,便也同若世夫人告辞。 几人陆续离去,殿中只剩若世夫人与银笺的时候,只见若世夫人突然将摆在案上的匣子扔了出去。匣中钗钏在地上打着旋儿,砗蟝手串滚到林夫人先前案台旁落定。 其中有几颗珠子裂开了细缝。 若世夫人双目凛然,眸中泛着朦胧的水雾,她喉间滚动,心中的悲愤只是让她面上失色,却没有言语失德。 银笺心疼主子,她咬牙切齿地骂道:“仗着几分姿色整日矫揉造作,夫人不必将这个贱人放在眼中,皇后与您契若金兰,陛下对您更是知疼着热,小贱人不过是趁您不在宫中这才夺了操办祭祀之权,这般凑上来显摆,也是没皮没脸。” 银笺的痛骂让若世夫人心中更为烦躁,但她没有斥责银笺的口无遮拦,只是说了句:“她办她的事,我管我的人,没必要与其相争。既然她进了尚林,你也要注意口舌。” “诺。” “再者,这林氏只怕不仅仅是为了祭祀之礼而来……” 银笺面有困惑。 若世夫人缓缓敛息,她将心中翻腾的怒气压下,直起的双肩也往下沉了沉,而后说道:“林氏与傅相之女胥姲君可是闺中密友。” 第九十六章 踏青 一日,本该是若世夫人的礼仪课换作了玄英教习。可玄英并未让贵女们去校场,而是领着大家去了山上的茶园游玩。 先头得知消息时,女娘们就赶忙换上新衣,将准备的小食和闲耍的玩物悉数装上马车。 沈媗的女婢杳杳还特地跑来乙室,兴高采烈地跟萧明月说道她带了腌梅子,上了山就一道吃。 萧明月抬头望了望天,晴空万里,微风和煦,正是踏青的好时节。她想到什么,连忙返回屋舍将从楚郡憉城带来的那只风鸢给翻了出来。 彼时陆九莹坐在珍珠轺车内等她许久,只见身穿雪青色曲裾深衣的萧明月一手持风鸢,一手抱着木匣子疾步走着:“来啦!来啦!” 她甫一上车,陆九莹就嗅到阵阵香气。 “木樨花的味道。”陆九莹说。 萧明月灿烂一笑:“是水居先生给的,说是去年苑中最好的金桂,我还添了些甘草,等上山吃腌梅的时候便煮来喝。” 陆九莹牵过缰绳道:“那我来驾车吧。” “阿姊现在驾车倒真有几分样子,以前在家乡时,你多少有些害怕呢。” 许是天气好,人的心情也佳,陆九莹的眉眼里显露出几分活泼,她提高声音道:“胜人者有力,自胜者强。” 贵女们陆续抵达茶园,大家先将轺车停于道旁,再顺着小坡走上百来步行至角亭。角亭内只能容下数人,好在她们今日只想沐风迎阳,于是争先恐后地用木案蒲团抢占草地。 陆玥差遣苑中官婢给自己忙活,她则领着女婢在茶园的小道中晃悠,想瞧一瞧每个人都带了什么好东西。 年婕瑜坐在一处不晒不阴的树下,木案蒲团已经布置妥当,她的案上摆着竹简笔墨,此刻女婢正伺候主子书写。 陆玥一声嗤笑:“还嫌殿中写不够吗?装模作样。” 不远处站着公孙翎,她倒是没有带着竹简笔墨,但案上摆了个香炉,远远瞧着有几缕青烟,微风一拂便没了踪影。 陆玥同身侧女婢说:“这山草清香,野花馥郁,她还想焚出什么味来?故作姿态。” “就是!”女婢愤然。 沈媗与王清君形影不离,二人今日都换了身鲜妍的衣裳,一人欢愉抚琴,一人羞赧跳舞。女娘们任春风吹拂青丝,脚下山间青绿,指尖云海绵延,她们已然成为天幕中最美丽的景色。 陆玥低眉看了看自己精挑细选的橘粉色曲裾,顿觉俗气。她气不打一处来,广袖一挥:“尽挑人多的时候卖弄,矫揉造作!” 陆玥随即大步往前走去,瞥见柳文嫣和她的小姊妹正在玩投壶,她就更不高兴了:“耀武扬威的,生怕别人不知道她射箭好!” “就是!”女婢搭腔,却被陆玥斥责闭嘴。 陆玥见人人都比自己好,心里头堵着气。她故意将脚下的矮枝茶树踩断,再从上面踏过,恰好经过陆九莹案旁的时候,看见上面只摆了个茶鼎和一小盘果脯,略有几分简朴。 陆玥面上阴霾顿扫,心情突然又变得畅快起来。 萧明月与陆九莹跪坐在蒲团上,浅浅地抿着花草茶。 她们都没有在意陆玥轻视的目光。 先前杳杳用腌梅子换了几杯茶,大抵她们喝了欢喜,又过来讨了小半壶,说想给王清君尝一尝。 萧明月适才看到王清君的舞姿便觉十分惊叹,娘子一身如云绡纱,姿态优美,整个人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仿佛一只美丽的蝴蝶。要说一个人的模样好赖于天生,可气质却很难与生俱来。 萧明月饮茶品梅不过瘾,横竖坐着也是坐着,她俯身说道:“我之前在桑园的时候,听女婢们说起过王清君,道她家在琅琊郡门第尚浅,只是父辈出了几个贤良文学,亦都没有在司隶境内任职。” 陆九莹抿了口茶汤,她轻声回道:“你好奇她身世平庸,为何能来参与选妃?” “清君娘子确实才艺非凡,想必入选也是美名远扬。” 陆九莹说:“这是原因之一。” 顿默,她以袖掩面,附耳与萧明月说了一些话。 萧明月先是面露惊诧,而后恍然大悟,末了压低声音说道:“她竟是公主。” 陆九莹点点头。 王清君的阿父是遗腹子,当年家中大母王氏在夫君病逝后回到娘家,家人见她夜夜悲伤便想着让女儿再嫁。王氏不愿家中做主,一气之下驾车离家出走,却无意救了私服东巡的先帝。先帝误入蛇窝险些丧命,幸得王氏带有解毒止血的药丸,这才将人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王氏驾车带着先帝去寻找随从,那一路上,先帝看到道路两旁开满了紫色木槿花,木槿花亦称舜华,舜华灿烂,如同王氏的笑靥。 先帝对王氏一见钟情,终生难忘。 那是一个郎君对女娘最纯粹的爱意。 先帝不忍她独自孀居,一直想带她回宫给予名分,王氏家族自是欢喜,却不想被王氏拒绝了。王氏经历了生死离别,眼下只想留在琅琊郡将孩子抚养成人,至于旁的情义她早已死心。 二人自此分别,至死未再相见。 先帝临终前忆起这件旧事,他嘱咐当时还是太子的孝帝一定要将王氏女封为公主,名号为舜华。 陆九莹与萧明月一道看向王清君处,陆九莹说:“舜华公主与其父皆随着王家姓,她自幼便得宫中女官教诲,在琅琊郡的一众女娘中十分出色。” 萧明月也道:“即便先帝已逝,公主的名号还是能保王家女一世安宁。” 不知是梅子开胃,还是秘闻有趣,萧明月只觉得兴致高昂,她瞧着草地上的莺莺燕燕,觉得人人都有一段故事。就在此时,耳畔有忧愁、低沉的埙声响起,萧明月好奇地转目望去,看到了背朝青山,坐在田埂之上的乐府令姜别离。 萧明月听着埙声曲调,回想起这是贵女们练习过的楚曲。 她若有所思地说道:“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荒忽兮远望,观流水兮潺湲。阿姊,你当时抱着四弦器乐念的便是屈夫子的《湘夫人》,与姜乐府令的埙乐如出一辙。” 陆九萤抬眸顺着光看向田埂之处。 她轻声说:“因为这两句,最先是他念的。” 第九十七章 试探 姜别离不知何时到了茶园,起初他与玄英在一块,后来柳文嫣将玄英请到旁侧,便只剩他独自一人坐在田间吹埙。 陆九莹答了萧明月的话却不见回应。 此时萧明月无意看到柳文嫣与玄英说话时双唇翕动的模样,她聚精会神地看了会,这才回头去应陆九莹的话。 她道:“我虽与姜乐府令从未说上过话,但瞧着他神色淡漠,双眸无光,似乎有什么心事。” “许是爱乐之人向来多愁善感。” “阿姊适才说姜乐府令念《湘夫人》,难不成他心中有个生死契阔之人?可我看他的年纪,按理来说孩子都该有两三个了。”萧明月说罢突然又出言反驳自己,“时移世变,各从其志,便是无子无女无情无欲也未尝不可,天道如何,唯人心自由。” 这下倒换作陆九莹若有所思。 萧明月抿了口茶,她微微吁了口气,又说:“道旁人那么多,自个儿还一身症结呢。” 此时陆九莹似乎想明白了什么,她点头回应:“是啊。” 两姊妹私语片刻,也许是今日闲暇之光太过惬意,反倒叫人一时沉醉春风,心有涟漪。 萧明月与陆九莹正决定去放风鸢的时候,公孙翎前来说话,她还特地要避开陆九莹。陆九莹并未有所不悦,拿着风鸢在原处等候。 公孙翎与萧明月站在背风处,公孙翎的女婢守在上方。 公孙翎依旧是那副温柔娴静的模样,她只要见着萧明月就格外欢喜。此刻她牵着萧明月的手宛若亲姊妹般,萧明月面上不显但心中有些别扭。 “娘子可是有什么话要同奴婢说?” “明月,我从未将你看做是奴婢,所以在我面前不必这般姿态。” 萧明月道:“公孙娘子心善,于奴婢们来说是不可多得的福分。” 公孙翎眼眸含笑,几分羞赧几分柔情,她说:“若你真这么想,我心里是高兴的。明月,其实我有一件事情想拜托你。” 通过从公孙翎的眼神和言语来观测,萧明月隐约能猜到所求何事。果不其然,公孙翎从袖中取出一物塞进萧明月的手里,后者低眸瞧见是个香囊,上头还有金银二线勾勒的蝴蝶兰芷。 萧明月的手一僵,未有所动作。 “你应该晓得我的心思……”公孙翎微微红了脸,扑簌着羽睫不免动容,“自那年与宋君初遇,我便一见倾心,奈何当时并未及笄,也不敢与家中讲这些心里话。如今再见宋君,定是老天垂怜我的心意,给予我们二人互相坦诚的机会。” 萧明月起初听得有些迷茫,但很快便能捋出清晰的脉络来。 花玲珑潜入尚林的时候说看见公孙翎赠予宋言香囊,可宋言没有收。公孙翎爱慕宋言确实不难看出,她想与自己亲近也能理解,只是公孙翎言行有误,话中有话,宋言分明拒绝了她,她却反说二人心意相通。 很明显,公孙翎怀有试探之心。 萧明月便想,公孙翎为何要试探自己? 大抵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公孙翎猜疑自己与宋言之间的关系。 公孙翎本意不在赠送信物,而是她想知道萧明月的心思,今日萧明月若没有接下这个任务,那便是坐实她的怀疑。 萧明月握着香囊,与公孙翎凝眸相对。 “这香囊……” 萧明月缓缓开口,她看着公孙翎说道:“娘子,我怕是很难将其送至阿兄的手中。娘子也知锦华宫看守严谨,尤其是云沧苑,自从上次霍家军驻守之后,娘子与奴婢们的出行皆在监视之下。” “可……” 萧明月并未退缩,也没有丝毫犹豫,她继续说道:“若我只是去庖厨讨些盐豉醢酢,抑或偷闲躲懒,他们都说不出什么话来。可是娘子,我替你送香囊不似去庖厨那般简单,这一路困难重重,若是被人发现,娘子可知私相授受是死罪?” 公孙翎抿抿唇,垂下眸来。 “我与阿兄出生卑贱,不值一提,可他们要是查出背后之人是遴选的贵女……”萧明月说到重点,随后上前一步将香囊塞回公孙翎的手中,她沉声道,“我想阿兄定是不愿意牵连御史府。” 公孙翎欠缺思虑,萧明月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 若是因为她的试探而造成不可挽回的大罪,确实得不偿失。 公孙翎说:“我再想想罢。” 萧明月点点头,她把话说得很透彻,就只看公孙翎要如何作想。 公孙翎坦白爱慕宋言后,面上难掩羞耻之意,尤其还被萧明月拒绝,更觉得背生芒刺,让人无地自容。 萧明月先行离去,而后公孙翎的女婢走上前来,她发现香囊没有送出去便气恼道:“萧娘子怎么这般不好说话?我瞧她与沈媗的女婢在一起时可不是这个样子。娘子,她是不是不想帮你?” “休要胡说。” “可是……” “别说了!” 女婢见公孙翎神情失落,一双娇媚的眸子里隐约泛着水光,她心疼地挽起主子的手臂,耳畔劝着好话。 许久,公孙翎掩袖擦拭脸颊,这才缓过神来。 第九十八章 苏合 萧明月与陆九莹站到一处,等来沈媗和杳杳,还有王清君。 王清君十分客气,先是询问过陆九莹是否能一道玩耍这才走了过来。而后她与萧明月凝眸相对时,眉眼清澈明亮,丝毫没有贵女的骄矜,二人微微颔首算是打了招呼。 几人携伴行至高坡处,看着萧明月和杳杳放起风鸢,待风鸢飞得稳当后,线头便轮流由贵女们拽着。 沈媗与王清君许是没有这般肆意过,起初二人奔跑时略有拘谨,而后见四下无人方才放心追逐。 陆九莹一直没有上手,她见杳杳喜爱得紧便想让其再玩一会。杳杳也确实不想松手,她口中不断地喊着“明月姊姊快来”,俨然忘了自己是他人之婢。陆九莹与沈媗相视一笑,皆未多言。 杳杳松着丝线想让风鸢飞得更高些,却不想手下一滑,丝线快速抽动又猛地一掷,只见天上的风鸢脱了线正往高处飘去。 “呀!”杳杳急了,指着风鸢的方向说,“飞了!” 萧明月抬眼一瞧,风鸢原本乘风而行,可下一瞬便见它仿佛被什么物体击中一般,陡然旋落直转而下。 “待我去寻!” 杳杳说完便往坡下跑去,她想要穿过茶园小道到高坡的另一面。这段距离肉眼瞧着不过一寸之长,但真要踏步而行定要费些时间。 萧明月不放心杳杳一人去寻,她冲远处的陆九莹挥了挥手,又示意风筝落下的位置,方才动身去追杳杳。 杳杳未走茶道,径直踏过茶树往坡下而去,约莫一刻后,她率先寻到了风鸢。 茶道中有一女子正摆弄着彩色风鸢,杳杳见状连忙趋步上前:“我,我的……”说罢她伸手去拿,却不想那人将风鸢紧紧攥住。 杳杳见人身着苑中官婢服饰,又与自己年纪相仿,遂而和气解释道:“这是我适才丢的风鸢,劳烦娘子归还于我。” “你怎知是你的?” 官婢出言很不客气,杳杳细眉微蹙,有些恼意:“我的风鸢我自能识得呀。” “可这只风鸢是我的。” “你胡说!”杳杳最见不得人睁眼说瞎话,她要抢过风鸢证明自己的话是真的,“这上头绣的是芙蓉鸳鸯图,用的是楚郡的青丝!” “青丝又如何?长安青丝多着去了!” “我既能说出图案与布料,证明这东西就是我的,快还给我!” “不是你的为何要还?” “怎的不是我的?我看分明是你捡着东西想占为己有!” “胡搅蛮缠,我偏不给。” “谁胡搅蛮缠啦!” 杳杳与官婢争执起来,两人拽着风鸢都不松手。 此时茶道中传出一声清冷之音:“争什么争?” 许是适才跑得急了,杳杳并未发现茶道中竟然还有两人。 杳杳抬眸望去,出声的是个年岁较小的女童,她梳着双环髻,髻上簪着的小金珠璀璨拽动,旁侧还站着一位身着浅衣的女娘。 那女娘臂弯挽着竹篮,一张未施粉黛的面容惊为天人,杳杳盯着貌美女娘入了神,得了女娘笑靥,她竟然有些红了脸。 黛蓝将手中新采的茶叶放置篮子中,道了声:“吵死了。” 林夫人唇角噙笑,她翻动着篮子里鲜嫩的叶子,不出一言。 黛蓝来到官婢身侧,看了眼适才自己用袖箭射下来的风鸢,她抬起稚气未脱的脸颊,质问杳杳:“谁叫你到这里来的?” 杳杳没回神,被官婢伸手一推这才作声:“我,我是来寻风鸢的。” 黛蓝一把夺过风鸢来,此鸢色彩鲜妍,精致漂亮,奈何林夫人不喜上头的鸳鸯,所以适才她射下来后,林夫人只瞧了一眼便赐给了随从官婢。 黛蓝声音尖锐,语气不悦:“你说是你的,可是上头写你名字了?” “这……”杳杳着实气恼,心下想着这都什么人,她说,“谁会在风鸢上写自己的名字?” “那便不是你的。” “你这话说得好没道理!” 黛蓝眯了眯眼,回道:“我就是没道理,你能怎么样?” 杳杳正委屈着,听见身后有人喊自己,她转头一瞧是萧明月来了,顿时变得目光炯炯,气势大增。待她再回头看向黛蓝和官婢时,一副俱不怕事的模样。 萧明月在走入杳杳所在的茶道时,便嗅到一股若有若无的幽香。 直到临近几人,那股香气越发浓烈。 萧明月初次得见林夫人容颜并未有所惊叹,她见过妇人无数,都道美人在骨不在皮,故是世间罕有,方为仙姿。但若说美人,比林夫人还要美的女娘,当属镇北侯府的陆姩。 林夫人与陆姩相比之下,就如皓月与萤烛,不可同日而语。 萧明月的目光暗暗探寻着林夫人,终是确定自己嗅到的味道来自苏合香。 这是一种生于西境的异香,传言可辟一切不正之气,有起死回生、驻颜益寿之效,行商旅人亦称返魂香。 此香香气馥郁,价格昂贵,一般行商贸易间辗转贩卖的苏合香只能达到五分浓郁,大都勋贵也讨不到纯正的香。若想寻到十分浓郁的苏合香,只能从西境向大汉敬献的贡品中找寻,也就是皇室才会有此物。 萧明月瞧着林夫人一身素衣,髻间无浮夸钗环,一片紫色发巾便是仅有的发饰,她手挽竹篮的模样仿若是田间最普通常见的采茶女。 可她身有异香,模样出众,绝对不是普通人。 萧明月刚站稳脚跟,杳杳便拉着她上前指着黛蓝说道:“她抢了我们的风鸢,非说是她的!” 黛蓝轻哼一声,轻蔑的眸子投向萧明月,却不料撞见一汪幽暗的深潭之中。 萧明月青眉微抬,瞧人不惧势,眉宇间的英气散发着几分让人望而却步的冷漠。黛蓝的眼珠子停止转动,死死地盯着人看,身旁的官婢也留有几分心眼,未敢轻举妄动。 林夫人掩袖饰面,适才与萧明月凝眸相对,便是那一眼,她与萧明月皆都窥探出对方几分来。林夫人不言,黛蓝与那官婢齐齐瞪着萧明月,仿若只要萧明月敢说半句不如意的话,便能叫她好看。 杳杳此时插着腰,将肉嘟嘟的腮帮子再次鼓起,已然做好要跟随萧明月与人唇舌一场。 众人都等着,萧明月倒是不疾不徐,她淡漠开口寻问黛蓝:“可否借风鸢一看?” 杳杳心中不解,偌大风鸢就在眼前,上头的图案也清晰可辨,姊姊要借看难不成是想夺过来?不过这确实是个好法子,待会只要入手拿了便跑! 黛蓝斜眼瞧着萧明月,越看越觉刺眼。 她虽年纪小,可心计颇多。都说心性相似之人,会有莫名的情感相吸,黛蓝透过萧明月的眸子看到自己,仿若身照明镜无法藏形匿影。她见不得这般窥探之光,自然以为萧明月心有城府,不是个单纯之人。 萧明月开口要借看风鸢,黛蓝已然做好只要她敢拿走便就地诛杀的准备。 黛蓝递上风鸢时,右腕不动声色地转了转。 萧明月的目光掠过女童沉重的右腕,随后看到风鸢上破裂的洞口,她没有伸手去接,而是说道:“确实不是我们的风鸢。” 黛蓝一愣,与杳杳齐齐开口:“什么?” 萧明月双手交叠,抬臂朝三人行礼:“娘子们误会了,确实不是我们的风鸢,这上头没有名字。” 杳杳一头雾水,她急问:“上头该有什么名字啊?” 萧明月反倒抓住杳杳的手,厉声斥责:“你好大的忘性,既是七皇子的风鸢,当然是绣着霍字。七皇子又是何种身份,怎会用这般低劣的青丝做玩物?” “啊……”杳杳傻愣愣的,也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萧明月将人拽至身侧,又朝黛蓝道了声:“娘子若是瞧见一只绣着霍字的风鸢,还望报送至鸿博苑。” 黛蓝一听鸿博苑,突然回头请示林夫人,林夫人神色未变,静默旁侧。 “告辞。” “……” 黛蓝眼看着萧明月与杳杳离开茶道,也未能想到要如何驳回萧明月的话。 待人走远后,林夫人终是笑出声来。 林夫人上前点了点黛蓝的鼻尖,温柔说道:“你被她耍了,什么七皇子,什么鸿博苑,唬你呢。” 黛蓝顿时气恼,握紧拳头:“我去杀了她。” “不急。”林夫人轻抚肩头的青丝,她低垂眉眼,满是风情。而后她背着双手,像少女般娇嗔说道,“这般有意思的人,不着急杀。” 直到回了茶园置案之处,杳杳还在问为何不拿回风鸢。 萧明月只道一句:“既然坏了,何必再求。” 杳杳一副泱泱之色,将适才黛蓝可恶的行为告知沈媗,沈媗只道萧明月没有追寻便作罢,王清君也是这个意思。杳杳见无人附和自己,更为心伤气恼。 柳文嫣来喊萧明月一道玩投壶时,萧明月并未答应。 陆九莹觉得萧明月行为有些反常,因为萧明月最不愿得罪贵女。她问萧明月适才捡风鸢可是遇到了什么事,萧明月环顾四周,觉得不是说话的地方,便说回去再讲。 姜别离一直等着陆九莹闲下来,这才邀了几人一道教授埙曲。 萧明月守在旁侧,还在想着适才遇见的貌美娘子与袖藏暗箭的女童。虽说那位未出一言的娘子衣裳不华,可气质与美貌难掩,定是贵人无疑。锦华宫永泽苑还住着许多考校未通过的贵女,难道她们是永泽苑的? 但一想到苏合香,萧明月便否定了这个想法。 继而又猜测此女应当来自皇室,或许她是公主也大有可能。 相比若世夫人,不知她二人身份有何比较? 即便想到此处,萧明月也没有将那位年轻女娘看作是后宫中人。 林夫人的面容,着实会迷惑人。 等萧明月领教之时,已是鲜血淋漓的惨训。 众人踏青归来,本该欢喜满足地睡上一觉,就在戌时日暮未尽之际,云沧苑传出阵阵嘶声泣喊。 萧明月出了院舍往声响方位探去,那里是陆玥和柳文嫣的住所。 此时公孙翎趋步而来,她提着灯盏身形匆忙,见着萧明月便说:“适才我的女婢去庖厨送食案,回来的路上见苑中兵士拖着一个断脚女婢扔在了沈媗的门口……” 萧明月心中猛地一顿。 公孙翎紧蹙眉头,忧心地问道:“明月,今日你可有踩踏茶园?” 第九十九章 抽签 沈媗跪伏在杳杳的身侧,她掩面泣声,悲伤难抑。 先前兵士将人送来时还尚有气息,杳杳道了几声“风鸢”后,没多久便软了身子。沈媗苦苦哀求贵女们替她寻找医士,可无人回应。 陆玥与柳文嫣远远瞧着血肉淋漓的惨状,齐齐掩袖捂鼻,不愿靠近。 人群间传出阵阵私语,大抵都在说一个女婢竟然也敢在春耕时节踩踏农植,简直就是自寻死路。沈媗若不是选妃贵女,只怕也要受到牵连。 陆玥听着众人的议论,心中难免有些慌乱,因为今日自己也在茶道中踩踏了几枝。但她很快便镇静下来,若真要问责,早该和杳杳一道受罪了。说到底,她这个城阳王府的翁主毕竟是皇族,卑贱庶民如何能与她相提并论。 沈媗得不到帮扶,哭得一双泪眼通红。 王清君闻讯赶来将人劝起,要沈媗舍了杳杳快些进屋。沈媗心中不愿便与王清君发生争执,奈何事已至此,生死有命,沈媗在兵士冷厉的目光下终是妥协。 兵士将咽了气的杳杳扔在沈媗的屋前,而后守着尸首任人旁观。 等萧明月赶到的时候,她只能透过兵士的长戟去探那具瘦弱单薄的尸首。 杳杳就那般孤零零地躺在碎石子上,身旁落着一盏微弱的灯笼,白色襦裙早已被鲜血染尽,即便看不清双脚是何种模样,隔着凌乱衣裳也能感受到掩盖的凄惨。 就在半个时辰前,杳杳还将自己夕食所藏的榆饼子送到乙室,给萧明月时说道榆饼子虽不及甜饼软糯,但烤一烤甚是酥香。她今日弄丢风鸢心中过意不去,也没有好东西能补偿,念着姊姊爱吃饼子便深深惦记着。 二人分别的时候,杳杳问那个风鸢真的不能要回来吗? 萧明月说不要了。 转眼斯人命殒,萧明月只觉脚下虚浮,眼前所见也变得朦胧起来。 陆九莹收到官婢送来的一只风鸢,正是今日所失的那只。 官婢正欲离去,恰好萧明月回来了。 二人一碰面,萧明月当即认出眼前官婢正是今日茶道中争鸢的一人,她顿时心寒如冰,趋步上前将人扯了过来,厉声质问:“是不是你们!” 官婢被吓得一哆嗦,随即也认出萧明月来,她略有惧怕之感:“你抓我作甚!” “你们怎敢如此?!” “娘子说的什么话!”官婢虽是惧怕萧明月,但还是将准备好的说辞颤颤道出,“苑中兵士巡视茶园时发现有人恶意践踏茶道,当今圣上明令禁止尚林春耕不得践踏农作,那小婢子犯的是死罪,砍她双脚已是仁慈!” 萧明月眸子暗沉,手中越发用力,她道:“我还未提她,你倒是先说了个干净?” 官婢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言语不慎,叫人一眼看穿。 陆九莹担心萧明月冲动伤人故而上前制止,倒让那官婢捉了空子跑了。不过萧明月也没想将人抓住,她们既能搬出圣上禁令,自然笃定名正杀人,无人敢驳。 旁人眼中婢子如蚍蜉,可这蚍蜉于萧明月心中却是能敲骨剥髓。 她们能窥探人心。 也知她骨中隐匿的悲愤。 萧明月心绪恍惚,她立于静谧之院只觉脊背发凉,似有数不尽的双目盯着自己。 陆九莹出声将人唤回神来,便是知晓萧明月心中痛楚才更要做些叮嘱:“今日你遇见的人是林夫人,此人得圣上恩宠,善心术,有手段,你莫要与她为敌。” 陆九莹的话萧明月自是要听进心里的,只是杳杳为此身亡命殒,叫她实在如鲠在喉。 今日她若同杳杳一般踩踏茶道,怕是也要命丧尚林。 萧明月双目微红,脸色苍白,她轻喃出声:“这位林夫人将风鸢归还于我,究竟是何用意?” 陆九莹忆起林夫人那张惊世容颜,心中不宁,她道:“应当不是好意,渺渺,从明日起你定要随我而行,避免与林夫人相见。” 萧明月敛眸点点头。 杳杳一事已在锦华宫内传开,众人谈论起连带着沈媗都遭受轻视。 隔日前往德馨殿的路上,沈媗驾车与人并道,对方不让反倒刻意挤兑,彼时公孙翎恰行旁侧,她也不给沈媗让道,若不是萧明月及时出现勒紧缰绳,她们便要相撞在一起。 沈媗受人冷眼相待,心中自是难受,她坐在轺车中偷偷地抹眼泪。 公孙翎见着萧明月帮扶沈媗,顿觉面上难堪,身侧女婢跟着嘟囔几句,似乎在埋怨萧明月没有眼力见儿,公孙翎咬咬唇,并未出声斥责。 德馨殿中,若世夫人仿若不知那晚惨状,只字未言。她只是提醒众人收敛心性,三日后便要进行第二轮考校。考校消息一出,贵女们再无闲心议论旁事。 萧明月远远瞧着殿前的沈媗,她孤单地处于一处,肩头略有耸动。 萧明月多少是有些怨恨自己的,她后悔带着杳杳玩风鸢,也后悔没有及时阻拦杳杳踩踏茶道,这才酿成悲剧。 沈媗从陈郡家中只带了杳杳一人,杳杳曾说过她自幼随着沈媗一道长大,二人如同亲姊妹无异。此番她们携伴前来长安,若得圣上青睐成为霍家妇定能让沈氏荣光,待家族煊赫明耀,自不惧旁人闲言碎语。 沈媗与杳杳的信念与每一位贵女的希冀相同,陆九莹与萧明月也是如此。 越是感同身受,越是百感交集。 第二轮考校突如其来,沈媗悲痛之下不知能否振作起来,若她未能通过,便要搬去永泽苑等待回乡。 萧明月敛正心绪,不再想杳杳之事。 一个时辰之后,六师齐聚殿中让贵女们抽签决定考校内容。 若世夫人说道:“此番考校设有三类,一为礼乐,二为射御,三为书数,你们将按抽签来选择考校内容,确定选取范围后再次进行抽签,选择组内对手,只有战胜对手方才视为考校通过。” 她刚说完,底下便传出私语之声,陆玥作为一枚刺头怎能不出言,她说道:“这也太不公平了,若有人善礼乐却抽了射御,要如何比?” 若世夫人淡漠回应:“你怎知对手就精于射御?” 陆玥挺直身板,昂起脑袋:“人倒霉的时候便是神仙都难救。” “往日不研习,紧要关头倒想求助神仙,神仙当然不应你。” “……” 殿前跽坐的水居轻笑出声,适时调解二人争辩之言,他道:“玥翁主别急,若世夫人比神仙心善,她当然会想到你们的难处,且听夫人把话说完。” 若世夫人这才又道:“今日于殿中抽取考校内容,你们若得了不擅长的类别,可自由交换竹签。三日后,各自在考校现场另抽组队。” 陆玥闻言顿时松了口气,心道:这才像话嘛,若无交换机会抽到书数,我岂不是倒了大霉! 若世夫人将规则说完,银笺便领着几个官婢手捧签筒,顺着位置依次往后。 萧明月侍奉于陆九莹身侧,看着前面一众贵女抽签之后神色渐变,有心中如意的,亦有运气不佳抽到不擅长的类别,但好在有交换机会便又松了口气。 陆九莹位置靠后,轮到她时筒中只剩下一个竹签。 萧明月以为初次抽签对于陆九莹该有极大的胜率,她擅长礼乐与书数两类,定要比旁人自若些。此时陆九莹抽来竹签,侧身递给萧明月一瞧,写着“射御”。 萧明月也算能体会到陆玥先前出头所言。 她轻声道:“无妨,适才我见有甚多不如意的贵女,定会有人与你交换。” 萧明月料想无错,抽签完毕之后确有一半的人起身相互询问,大家聚在一起互报类别,她耳聪目明地观测着,已经替陆九莹探得几人。 萧明月俯身同陆九莹说道:“换签不是难事,我们要定下目标再去换签。旁人来换阿姊可以拒绝,等柳文嫣前来,可提出一物作为交换。” “何物?” “柳文嫣案上的紫毫笔。” 萧明月又附耳说了几句,陆九莹点点头。 询问许久的柳文嫣终是问到陆九莹案前,柳文嫣擅射御,却抽到了礼乐。 柳文嫣看到陆九莹的竹签内容,索性直言说道:“你不擅射御,我们来交换。” 陆九莹回她:“文嫣娘子,我确实有心同你交换,但是我有个条件。” 柳文嫣一听还有条件顿时不悦,只当陆九莹想要算计自己什么。她突然又不想换了,瞪了眼陆九莹转身便走。可没过多久,柳文嫣悻悻而回。 “说罢,你想要什么?” 陆九莹说:“你案上的紫毫笔。” “呵,你可真会惦记,那是我阿兄托人从南方给我特制的生辰礼。” “既是生辰礼,可见此物贵重。我并非贪好想要占有,只是瞧娘子简上书写时,笔头不易开叉亦不散峰,故而想借用几日,用后定会完好无损地归还于娘子。” 柳文嫣也不怕陆九莹敢反悔,她果断应答:“好,如你所愿。”说罢回到书案前,将紫毫笔装入盒中,最后交至陆九莹的手中。 陆九莹与柳文嫣交换竹签,得到了“礼乐”,但这并非她想要的考校类别。 适才萧明月私语说道,王清君抽到的便是“礼乐”,此女大才,既得皇室亲授,怎会居于人下?陆九莹若与其碰面相争,说不好会出什么变故。 陆九莹也知道自己的胜算在何处,她起身主动去寻,走到陆玥跟前时问道:“你愿意与我交换竹签吗?” 陆玥先前说人倒霉神仙难救,而后就抽到“书数”,心中着实郁闷。她询问多人也没能换来想要的类别,此时陆九莹要拿“礼乐”与她交换“书数”,陆玥连模样都懒得再装,将那竹签递上生怕陆九莹反悔。 陆九莹主动换签,陆玥借坡顺势,得了囊中物还保留了颜面。 两厢甚好。 六师跽坐于殿前只管饮茶闲聊,其间水居远远瞧了眼陆九莹,见她手中拿着笔盒不禁垂眸一笑。而萧明月站在后方,等待陆九莹得到适合自己的竹签后,方才松了口气。 若世夫人与蔺仪静坐不语。 姜别离把玩着玉埙,俨然一副闲心雅致。 玄英左右瞧了几眼,也是面含笑意,而后侧眸望向阿尔赫烈。后者的目光落在茶水上、园林中,就是不看人,玄英轻咳两声,端正身躯长长一吁。 他叹殿外清风徐来,到底藏不住春意。 第一百章 嫌隙 德馨殿中三十七位贵女皆已确定考校内容。 十四人于礼乐,十人于射御,十三人于书数。 礼乐与射御尚可均分每组两人,书数则需另设三人一组。三人组中差错居多且用时最长者视为考校不通过。 贵女们本以为此次考校能寻得些门道,如今一看,各自类别相异且考题不同,还需一对一竞争,便是有些想法也很难实施。 礼乐者当日将留在德馨殿,射御者前往校场,至于书数者则定在了东边的鸿博苑。 萧明月说鸿博苑素雅清静,是个好地方。彼时陆九莹与她坐在乙室,二人伏在书案上翻阅竹简,研墨习字。 陆九莹握着紫毫笔在默写司马相如的诗赋,一段终了,她看着简上漆黑流畅的字迹说道:“确是好笔。” “阿姊若喜欢,回头我去寻柳家娘子买来。” “这是她阿兄赠予的生辰礼,定是不卖的。” “这世上就没有买不动的物品。”萧明月将手中竹简合上,齐整地摆在案头,她道,“柳文嫣的父兄都是善射杀敌的悍将,相比在殿中问学,驰马试剑才是她心之所向。这支笔留于她手中也是荒废,卖给阿姊倒能物尽其用。” “若她索要高价呢?” “那更好,金钱能解决的问题,便不是问题。” 萧明月话说得轻巧,她二人从楚郡前来长安,虽说带有万钱,但若像陆玥那般顿顿霜熊之掌,文鹿之茸似的挥霍,早就吃穷了。 陆九莹提笔下墨,她道:“要说物尽其用,当属水居先生那般通才者方能配得上。旁人写隶书蚕头燕尾、一波三折,他倒是写得平直规整,形体方正,不似隶书长横波磔,更与小篆雍容体势不同。确实精彩。” “阿姊以为字体风格如何?” “自是沿袭先秦之风,但却有种遒美隽秀、婉约含蓄之感,应是改创而来。”陆九莹思及此,补充道,“能写好字者天下一般,能创好字者举世无双。” 陆九莹之前对水居确有戒心,她认为行馆的授棋先生能入苑教习,若不是贤良文学,便是王孙公子。可他能与萧明月相交,不拘小节,又像是个隐市的自在人。 萧明月问:“通过字体还能看出些什么来?” “字如其人,先生品性总不会差。”陆九莹说。 萧明月点点头,此时想起另外一人,她说:“如此看来,那位小霍将军写字定是不好看。” 陆九莹闻言轻笑出声,嗔她别胡言乱语。 萧明月也笑了笑,随后收敛玩闹,问道:“阿姊选择书数,可有想过会考什么?” “蔺相师应当是要布置九章算术,至于考哪一章,便是由现场抽签所定。水居先生大抵会指定书写字体。” “若是考校隶书,阿姊倒是游刃有余。” “沈媗的隶书写得最好。” 陆九莹无意提到沈媗,她落笔止墨,继而看向萧明月。 自那日之后,萧明月将自己的小赤鞭拆解缝制,绕着衣裳的腰带围成了坠饰。陆九莹理解萧明月的不安与警觉,可相比去提防那位贵人,她更为担心妹妹的情绪。 陆九莹说:“杳杳之事,你莫要自责。” “我无事的。” 萧明月唇角动了动,替陆九莹铺开新一卷竹简。 萧明月午食之后去院子中清洗轺车,恰好望见公孙翎前来,她手中捧着食案,见人就笑:“欸,我应当是来晚了,明月食过否?我叫庖厨给你和九翁主炖了笋蒲牛肉,还特地加了花椒,可鲜美了。” “公孙娘子食过否?” “还未。” 萧明月说:“我和翁主已经吃过了。” “庖人腿脚终究比我快,你们要不尝尝吧?” 公孙翎将食案递上,可萧明月却未接下,而是替其托举着:“多谢娘子好意,我和翁主脾胃浅,倒真吃不下。我还是替娘子送回去吧,趁着温热你们早些食用。” 公孙翎没有想到萧明月竟然连食物都开始推脱,她心中微动,面上不显,只是问道:“明月,你是不是不喜欢我?” “娘子说哪的话,明月只是个奴婢,怎敢对贵女有所指摘。” “我只是想着后日要考校,大家吃些美食松弛心绪,并无其他目的。” 公孙翎见萧明月神情疏离,不像是能理解的模样。先头托她给宋言送香囊被拒,便总觉得二人之间有所生分,尤其想到萧明月与沈媗、王清君相处,心里便越发难受。 公孙翎说:“我与九翁主,还有沈媗、年婕瑜皆是一道考校书数,说起来,她们才情远胜于我,必能从容应对,倒是我还未考校心中便忐忑不已,着实羞愧。” “娘子不必妄自菲薄,贵女们各有所长,难以平分秋色。” “终究还是要分出个胜负的。”说到此处,公孙翎见萧明月依然没有想要接下膳食,她便笑笑,将食案握回手中,“既然你们已经午食过,那我便先回去了。” 公孙翎识趣,萧明月也不做挽留。 公孙翎回到丙室,一脸冷色。 女婢守在门前见到人,来不及体贴便慌忙附耳道:“娘子,有贵人到访!” “何人?” 女婢一脸惧怯,小声咬耳:“是林夫人。” 公孙翎不解:“哪个林夫人?” “三年前托胥姲君上门向家主说亲的那位呀。” 公孙翎这才想起人来。 她与林夫人并无相交,只是三年前胥姲君登门拜访过御史府,欲为林夫人的远房侄子说一门亲事。公孙翎的阿母性子软糯,没有主见,见着相府与宫中夫人想与自家结亲,险些就应下了,好在公孙玄章及时回府,以女儿还未及笄为由婉拒。 胥姲君也不恼,后来一月三次登门,非要撮合定亲,最后实在逼得公孙家没法,公孙玄章一剂汤药给女儿灌下,散布公孙翎突染恶疾的消息,这才断了胥姲君的念头。 公孙翎在病床上养了大半年,外头皆传御史府的小女儿要殁了。 此事已过多年,公孙翎也是入苑前第一次见到胥姲君,至于林夫人,更从未有过交集。 公孙翎带着疑惑步入屋舍,只见软塌之上有一美人静坐,旁侧各有一女婢、男仆,几人闲谈的模样就如寻常女娘们亲昵。那张精美绝伦的脸庞到底叫公孙翎移不开眼。 林夫人瞧见人来,眉眼清亮,她问:“可是公孙娘子?” 公孙翎连忙上前见礼,规规矩矩地唤了声:“公孙翎见过林夫人。” 林夫人朝黛蓝与梁仑使了眼色,两人起身退出屋舍,将公孙翎的女婢也一道领出屋外。 屋舍中只余林夫人与公孙翎。 两人对案而坐,林夫人倒是宾至如归,迎先给公孙翎添茶。公孙翎接下茶盏,掩袖浅抿,随后探寻的目光落至林夫人的身上。 林夫人今日描了一双长眉,她脸颊偏窄,鼻翼居高,眉梢倾至鬓角,勾出三分媚来。这种独属妇人的娇媚,是公孙翎这般未经世事的少女所未显的美丽。林夫人还有双花瓣唇,唇峰圆润,线条优美,比少女更为自然羞涩,惹人怜爱。 林夫人见公孙翎瞧自己出神,嫣然一笑:“公孙娘子,可是我今日妆容有什么错处?” 公孙翎离得近,她瞧林夫人也并未涂抹胭脂,皮肤上却没有半点细纹。她连忙颔首,回道:“夫人恕罪,夫人仙姿玉色,未施半分粉黛。” “眉毛还是描了的,可好看?” “好看。” 公孙翎屏息凝神,手心微微出了汗渍。 林夫人此时拢袖端坐着,姿态无比温柔:“三年前,相府胥姲君为我家侄儿去御史府求亲,怎知后来你突生大病,可叹我那侄儿没有福气,未能等你痊愈便急急定了新妇,着实叫人觉得惋惜。” 公孙翎没敢轻易答话。 林夫人又问她:“现在身子可好了?” “多谢夫人记挂,现在已无大碍。” “瞧我这话问的,”林夫人唇角微扬,长眉挑了挑,“自是大好,若不然如何能入尚林呢?说来此次选妃本该由相府操持,但陛下顾念傅相身子,便让公孙大夫担下职责,真是受累了。” 公孙翎抬手行礼,略显惶恐:“家父既为臣子,理当承顺上意,怎谈受累。” 林夫人道:“你不必如此拘谨,只当是我与你聊聊娘子家的寻常事。” 公孙翎这才抬起头来,林夫人又问她:“你想嫁给霍起吗?” 公孙翎此时心中揣度,林夫人问道霍起莫非还在意三年前的事情?彼时为了拒绝林氏亲事,她确实服下了亏损气血的药物,宫中还遣派过医士探测过虚实。若是林夫人瞧出端倪早该那年问责,亦不会拖到此时,可若是后知后觉想来套话,也不是没有可能。 公孙翎正思衬着法子,却听林夫人说道:“公孙大夫一直未入尚林,可是因你避嫌还是另有他事?” 公孙翎闻言不解,她问:“林夫人何意?” 林夫人凝视公孙翎的眸子,勾唇一笑:“看来你确实不知。”她转而又道,“三年前我想替家中侄儿讨个好新妇,你虽未及笄,可长安世家中传的都是你的妙言。公孙娘子,不知那时候的你,可有心上人?” 此话一问,公孙翎眼睫动了动。 她说:“自是没有。” 林夫人原本只是随意一问,怎知却看透少女的心思。女子心中若有一人,那双眼睛便永远骗不了人。她突然觉得此事变得有趣起来,于是起身坐在公孙翎旁侧,牵起对方的手。 她温婉说道:“原本我今日来只是想看看公孙女是何种模样,叹一叹那缘悭分浅的亲事,可此时见你,甚是欢喜,虽然我们无缘,但有些事我不忍看,却不能不说。” 公孙翎实在困惑,她不明白林夫人究竟想说什么。 “翎儿愚笨,还望夫人明示。” 林夫人微微颔首,身上馥郁的香气将公孙翎紧紧裹挟,二人凝眸相视,她轻声说道:“若我说公孙大夫不舍你嫁予霍起,你信吗?” 公孙翎屏息凝神,眉间微微蹙起:“我是来参选七皇子妃的,不嫁给霍起,那嫁给谁?” 第一百零一章 舞弊 三日后考校,书数者于午时前抵达鸿博苑。 鸿博苑的藩篱小道旁停着数十辆轺车,贵女们持签入苑,一众女婢只能楼外等候。 陆九莹与公孙翎一前一后于阁楼下停脚,后者同自家女婢说了些什么,遂而招过萧明月,说道:“上次你们没能吃着笋蒲牛肉,今日我让庖厨腌下豚蹄,想着再寻些菱角一起炖了,明月,要不你与我的女婢一道去吧。” 萧明月闻言迟疑,只听公孙翎又道:“你手脚麻利,若得你帮扶定能在我们考校结束前炖好,这样我们就能一道食用。” 公孙翎当着众人的面提出要求,倒让萧明月不好驳她颜色。再者萧明月一个女婢,若接二连三地拒绝贵女,难免让人心中不痛快。 萧明月看向陆九莹,陆九莹点点头。 待萧明月与女婢离去,公孙翎体贴地先行于前方,陆九莹紧随身后。 十三位贵女陆续进入阁楼。 水居与蔺仪早已静候旁侧,二师向来心慈面软,蔺仪同先来的女娘们说了些勉励的话语,水居幽默附和着,众人欢声笑语间倒也松快了不少。 片刻后,贵女齐聚开始抽签,凡在签筒中抽到颜色相同者视为一组,每一组都分有不同的考题。 沈媗与年婕瑜在前头,她二人各取一红一白。 彼时已经有人抽中相同颜色的竹签,双方大抵是私下相识的好友,难免心生喟叹,但一想到自己避免了与强者相对,又暗暗松了口气。 十三位贵女中要数沈媗较为强盛,旁人是不愿与她相对的。目前红色只有沈媗一人,后面还未抽签的女娘们大都在心里祈求神仙庇佑,千万莫得红色。 轮到陆九莹时,她随手抽出一签,为红色。 女娘们顿时心中畅快。 公孙翎继而跟着抽取,亦为红色。 众人哗然。 水居抬眸瞧了瞧,只见手捧签筒的女婢将臂弯抬高了些,继续侍奉下一位贵女。 沈媗、陆九莹、公孙翎站到一处,三人之间气氛微妙。 最先还是公孙翎出声,她拿着红签说道:“也不知是缘分使然,还是命中注定呢。” 陆九莹唇角动了动,以微笑应对。 沈媗则是苍白着一张脸,模样甚是憔悴。以往那双灵动的眸子此刻黯淡无光,只是几日光景身形便清减不少,她拢着广袖侧过身去,也不愿与人说话。 公孙翎怎会稀罕与她对话,便是连丁点好颜色都不给。 陆九莹夹于二人之间,静默不语。 此三人能抽到红签倒真叫人好一番说道。沈媗是闻名遐迩的大才女,陆九莹是身负罪孽的皇室翁主,公孙翎家中门第显赫,父亲是三公重臣,如此一相看,若真要挑出个下风者,约莫就是陆九莹。 往日教习中,公孙翎从不攀比显耀,但是她的才情于长安贵女中小有名气,因此她向来看不惯沈媗的出挑。众人以为长安偌大,当真要比起来,楚郡、陈郡不过一隅,谁输谁赢还不一定。 水居此时走到三人身边,细心叮嘱:“你三人既为一组,自是要掌握争衡之处,今日考校内容的准确性与用时长短,缺一不可。” “诺。” 待她们应了声,水居又道:“在入阁楼之前,蔺相师还会亲自检验其身,莫要沾染舞弊之嫌。” 此时官婢来迎贵女们前往耳房,由蔺仪亲自查验搜身,再顺着屏风隔出的走道前往阁楼的旋梯之处。 陆九莹看着蔺仪打开自己的笔盒,仔细探查之后方才交还。彼时贵女们已经上楼寻坐,陆九莹、沈媗、公孙翎持红签居后。 陆九莹行走谨慎,她提着襦裙步步稳当,可偏在木梯转角之处,领路官婢退身相让的须臾,她竟一脚踩空往后摔去。 公孙翎正行于陆九莹身后,眼看人身形不稳,她下意识地张开双臂将人护住。可她却没能受住冲力,被迫倒向沈媗。前面的官婢也未能及时搭救,只见三人抱着团从楼梯处滚下。 所幸台阶不高,后方还有另外一名官婢扑身相救,陆九莹晕晕乎乎地起了身,却听公孙翎发出一声呜咽。她这才发现自己压到了公孙翎的手腕。 “公孙娘子,你没事吧?” 陆九莹连忙弯腰相扶,一旁的沈媗也将将直起身来。 公孙翎面露几分惊惶之色,但很快便镇静下来:“无事……” 两名官婢扑通跪地直呼贵女饶命。 蔺仪听到声响赶了过来,只见三人衣裳凌乱,发髻间的簪钗也略有松散,她询问道:“何事?” 地上跪着的官婢回道:“适才奴婢脚下虚空,害得贵女们摔倒,还请蔺相师问责。” “都这般时辰,还问什么责。”蔺仪上前查看三人是否有伤,她问,“你们能否参与考校?” 陆九莹与沈媗无碍,只是公孙翎适才发出过异声,但她却也摇了摇头。 “好生领着贵女上楼,莫要再出差错。” 官婢连忙起身,仔细着脚下继续引路。 楼梯间的这段小意外于陆九莹心头浮出异感。 阁楼之中,贵女们陆续按着书案角边的颜色入座,持红签的三人错落为一条斜线。沈媗在最东边,公孙翎居中,陆九莹则远在南边角落。每组相对者都是如此,没有任何接触的空间。 殿前两侧摆放着计时所用的香炉与刻漏,书写女吏事于左右。女吏旁侧有一处以梨木座屏隔出来的静室,此处用于水居与蔺仪现场评教。殿中的四角及中部各有一名女婢,拢共六名跽坐在位,守着考校现场。 贵女入座即静,各自准备笔墨。 陆九莹沉了沉心,遂而打开笔盒,在取出毛笔的时候她赫然发现盒底有一小片简牍。与此同时,水居与蔺仪入场,宣告考校开始。 陆九莹的目光扫至简牍上的“粟米”二字,当即合上笔盒,她握着紫毫笔有片刻愣怔,但很快便回了神。 官婢随后下发考题,因着竹简内容各有不用,所以贵女们也没有遮掩之处,索性摊开。 陆九莹打开竹简,待看见首端写着“粟米章”时,心中的异感落锤。 终究还是大意了。 陆九莹最先的想法便是交物自辩,可此举必定要牵连多人,先不说搅乱了考校进程,从随行贵女到今日置题二师,只怕也要身陷风波。她若是能在此间为自己辩白,定会有人承下后果,她若不能,便是亲自上演一场任人讥嘲的戏目。 无论何种结果,沾染舞弊恶名,都很难继续留在尚林。 此时水居站于殿前向众人说道:“本次考校书写限于隶体,于一个时辰内完整且正确解题者为胜,现在请诸位贵女落笔。” 话音落,众人提笔。 水居看见陆九莹静坐未动,他提高声音又道:“落笔。” 陆九莹抬眸与其相视,遂而重新握笔,点蘸砚台。 陆九莹的考题范围是《九章算术》中粟米章的“今有术”,亦称异乘同除。这恰是她擅长的领域。可自打落笔,她便一心二用,算数行书要比旁人慢得多。 陆九莹还在想着笔盒中的简牍要如何处置,又是谁将此物放了进来。这般过了三刻,书写女吏报时提醒,她方才彻底敛回心绪,全身心伏于书案。 一个时辰将近,沈媗最先停笔合简,继而女吏记下时辰,再由官婢上前取走竹简。有人先头合简,便带动了其他人书写的动作。 贵女们陆续停笔合简,完成考校。 陆九莹将书写内容做过检查之后方才合简,彼时她看见前方公孙翎还未停笔,且公孙翎时不时揉捏手腕,似乎动作受阻难以下笔。 直到时辰满至,女吏出声制止后公孙翎方才停笔。 女吏将相关竹简统一放置屏风后的书案上,接下来便是等待水居与蔺仪的评教。在此之前,十三位贵女暂且不能离开位置。 贵女们皆暗暗吁了口气,官婢将煮好的清茶一一奉上。 陆九莹很难松懈身子,她看着搁在砚台旁的紫毫笔,正思衬着要如何处理。 此时两名奉茶官婢跪至陆九莹案前,一个托案,一个递盏。递盏的那个欲将清茶往笔盒旁放,陆九莹眸光一瞥,便见那茶水洒到了笔盒之上。 陆九莹将要伸手,却见托案的官婢眼疾手快地将笔盒拢入袖中,匆忙擦拭。其速度之快,便是递盏的官婢都未能反应过来。 托案的官婢小声说道:“惊着娘子了,笔盒无碍。” 那位递盏官婢也颔首道:“娘子勿怪。” 陆九莹低声回应:“无事。” 待两人起身离去,陆九莹盯着那微湿的笔盒瞧了又瞧,随而推开盒盖,里头的简牍不翼而飞。她平静地将紫毫笔放入其中。 公孙翎饮了茶,回眸看向南角,正与端盏的陆九莹凝眸相对。 二人含笑点头。 陆九莹抿了口清茶,随而双手合于膝盖,这才微微卸力。 第一百零二章 交手 贵女们饮茶静坐约莫半个时辰,终是等来结果。 水居与蔺仪从屏风后走出,女吏、官婢一齐将适才所收的竹简重新下发。 蔺仪说道:“考校结果已出,诸位可自行翻阅检验,凡简上盖有红印者视为考校通过。” 贵女们虽说都知晓现场要分出个胜负,可面临结果时大都还是紧张的。 陆九莹接过竹简,置于案上缓缓打开。 只翻阅两片,便看到开首有个红印。 她下意识地看向公孙翎与沈媗,那二人背影未有异色,皆是认真检阅竹简。 陆九莹低下头来,继续翻阅。 简中仅有两处朱色批注的地方,一是谷物换乘解法多了道步骤,二是隶体字势的撇捺之间欠缺力道。总体看起来,她解题过程中并没有出现硬伤。 此时蔺仪于殿前询问:“诸位可有异议。” 底下无声。 水居于旁侧见大家神色不一,通过者暗自欢喜,不愿增添旁人的烦恼,未通过者大都面上带有几分伤情与惆怅。于是他温婉说道:“此番考校只是诸位行途一微末,结果不以成败论人。君子曰:学不可以已。只愿你们博学笃志,有始有终,将来无论身在何处,都能有圆满幸福的一生。” 音落片刻,方有贵女出声应答:“先生此话倒是说到我心里去了,不过是小小考校,确实无需这般伤怀。此番能得二师教诲,才是不枉此行。” 边上有人附和:“是啊,我适才拿到考题时,想到与我竞争的娘子那般才情,便知今日败局已定。但我还是全力以赴,方才一看批注,答得也并非那般差。” “谁说不是呢。” 殿中发出几声无奈的浅笑。 旁人皆是两两一对,自是极好分辨谁输谁赢,陆九莹却不知与她同胜者是谁。恰在此时,公孙翎合简说道:“不知永泽苑是否如云沧苑那般美丽?” 此言一出,陆九莹、沈媗才知她三人间是公孙翎没有通过。 沈媗回了头,眸中有诧异之色。 水居接过公孙翎的话:“自是一样美丽。” 公孙翎说:“那我心里头倒是好受了些。” 贵女们无不讶然,此话言外之意当是代表她没有通过。有一贵女忍不住说道:“公孙娘子这般才情都没能通过,倒真让人意外。” 公孙翎含笑:“终究还是学浅才疏,一简探真知。” 旁人问道也并非多么热忱,而是一直以为公孙翎乃御史大夫之女,理应会受家中照拂,可依现下来看,公孙翎败给了没有根基背景的州郡女,想来这场选妃定是要动真格的。起初有过猜忌怀疑之心的人,此时都禁了言。 陆九莹静坐不语,受着旁人炽热的目光。 沈媗则敛眸拢袖,微微缩着肩膀。 水居将几人的神情悉数探于心中,他侧眸与殿前女婢对视一眼,后者点点头。此女婢正是借擦拭茶渍而取走陆九莹笔盒中的简牍之人。 鸿博苑的考校,便是这般顺利地结束。 萧明月于考前随着公孙翎的女婢来到庖厨,专管豚肉的庖人确实将蹄子腌制在罐中,本来想与菽同煮,既然贵女说了要菱角,他便领着人外出去寻。 豚肉庖人途中说道:“这个季节河中菱角还未开花,想要果子唯有温室方能寻得。” “那便去温室寻呀。”公孙翎的女婢颇是自傲,她道,“我家娘子就爱吃菱角,以前在府中,公孙大夫也造了个温室种养着果蔬,娘子想吃什么就有什么。” 豚肉庖人听着“公孙大夫”几个重语,连忙屈身拱手:“是呢是呢。” 可话是这般说,御史府的温室哪能比得了皇家的温室。 尚林苑中的温室占地近约三十亩,整体呈方形,四角各建一座十丈楼阙,高楼之下长木相接,紧密严实,其内阁道交纵,其外绿水横流,滋养着来自五岭以南及西境三十六州的奇花异木,果子蔬菜等。 菱角不过是那些珍贵之物中的微末存在,但想要进温室必须要有尚林令的符牌。 今日尚林令监督贵女考校,无暇处理琐事,故而劳累豚肉庖人拿着庖厨太官丞的手信去找尚林令的佐官,层层汇报得到允诺后,方才顺利进入温室。 豚肉庖人念着罐子中的蹄子该炖了,便让萧明月与公孙翎的女婢进去采摘菱角。 二人进入温室,沿着蜿蜒的河流往前寻去。温室的温度要比室外高出许多,扑面而来的潮气绞着泥土的腥气,乍时让人有些不适应。 途中小女婢见着几株粗壮的大叶子树,她扶着树干深深呼吸几口气,一脸震惊地仰面说道:“哇,这上头结了好多月钩。” 萧明月闻言探去,大叶子树高至屋顶,叶柄粗长,经脉透亮,分叉处挂着簇簇黄色果子。果子排序紧密,形状如天上弯弯的玉钩,着实奇特。 “这应当是甘蕉。”萧明月说道。 萧明月并未见过甘蕉生长时的模样,她也只是曾在旅途中听同行描述过。 女婢见萧明月说得那般认真,却有些不相信的模样。 二人继续往前走,穿过菖蒲丛后竟看到一片沙砾干漠。沙土中长着一株株、一节节,形似手掌且沾满灰刺的绿植,女婢瞪大眼睛看了又看,指着问道:“此物你可知晓?” 萧明月说道:“千岁子。”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萧明月抬抬下巴,示意沙土中竖着的木牌:“上头写的。” 女婢一噎:“……” “我们还是莫要停留,赶快找到菱角出去吧。” “还用你说!” 公孙翎的女婢显然不愿与萧明月善处,萧明月更无心思亲近,温室闷热又潮湿,叫人呼吸不畅,她索性催促快些完成任务回鸿博苑。二人踏过溪水河流来到一处浅塘,终是发现了菱角,于是便俯身在塘边采摘。 可小女婢玩性太大,摘了几个菱角便去摆弄水面上的浮萍,还被她寻到了一株隐藏在绿叶中的水莲花。就在女婢萌生采摘之意时,萧明月猛地拽住她的手臂,怒道:“你可是忘了杳杳的教训!” 女婢心中顿显羞愧,可面上却呈恼怒之色,她说道:“杳杳是同你一起玩风鸢才死的,说到底还不是你害的!” 萧明月一愣,手中微松,女婢奋力甩臂却不想拽动了浮萍的根茎,连带着那株水莲花也断了头。 “呀!”女婢惊呼。 萧明月回眸便瞧见水莲花于水面飘动。 女婢惊慌不已,下意识拍打着水面想将那断了头的莲花招过来,待花儿临近,她一把就攥在手中,萧明月还未反应过来,便见那女婢慌忙起了身。 就在二人起身之际,发现后方赫然站着一人。 黛蓝面无表情地看着公孙翎的女婢,突然抬起右臂。 萧明月心下一惊,她丝毫没有作想便以身相扑助小女婢躲过暗箭。与此同时,萧明月抽出隐于腰间的小赤鞭,鞭子打在黛蓝的手臂上,故而第二支箭偏离方向。 女婢见萧明月与黛蓝交手,她尖叫着往来时路跑去。路上却另有一人挡住去路,梁仑歪着脑袋抚摸鬓角,阴恻恻说道:“跑什么呢?” 黛蓝没想到萧明月竟然有这般身手,那小赤鞭打在她的胳膊上火辣辣的疼,叫人心生恼火。 萧明月此时也印证了先前的猜测,黛蓝果然袖中另有乾坤。这小娘子模样瞧着年弱,可每次出手都奔着别人的命门。 萧明月在看清第二支利箭的时候,便预估出黛蓝的袖箭数量最多有六支,在所有利箭飞完之前,她断不能心慈手软。 公孙翎的女婢已被梁仑捉住,梁仑擒住小女娘的后颈将人拖至塘边淹入水中,那女婢呛了满肺的水,伸长了手臂直扑腾。 萧明月余光所见便是小女婢软下身子的时候,她翻身一跃,鞭子打在梁仑的后背,梁仑发出一声惨叫:“疼死我啦!蓝蓝杀了她!” 黛蓝的第五支箭险些射中萧明月。 萧明月刚将人从水塘中拎起来,便与第六支箭堪堪擦过。公孙翎的女婢离了水,待回过神来,忍不住趴在地上剧烈地呕吐着。 六支箭射出,黛蓝果真袖中无物,她冷哼一声飞身上前,欲要赤手空拳同萧明月再战。可就在她拳头临近之际,突然从袖中又钻出一把短刃。 短刃划过萧明月的脖子,险与肌肤相邻。几招下来,就在黛蓝以为自己站于上风时,却不想萧明月如鬼魅般钻到了自己的身后,反手便用鞭子勒住了她的脖子。 梁仑一见黛蓝被擒,跺脚便踩于女婢的后背,喊道:“住手!” 萧明月并未住手,反倒加重手下之力。 黛蓝嘶哑着声音道:“大胆!你可知我是谁……” 萧明月眸子一暗,回说:“我管你是谁。” 黛蓝张着口,一双眼睛赫然涌出血丝。 那旁的梁仑急了,指着人骂道:“贱婢!给我住手,不然我就踩断她的脖子!” “那我倒想看看,是你先快还是我先快。” 萧明月只是佯装用力,便叫梁仑泄了气,黛蓝也略为惊惶。此二人当真是禁不住威吓。 几人这般发了狠地厮打着,唯一人作壁上观。 河塘旁草木微动,林夫人手捧水莲花看着眼前闹剧,她道:“楚郡翁主的女婢,果真胆色过人。” 第一百零三章 断鞭 萧明月与林夫人相视,只见后者冰肌玉骨,笑靥如花。 林夫人提起襦裙踏过菖草,她说:“我这小女婢确实调皮了些,劳累你替我教训教训。” 萧明月怎能听不出话外之音,只得缓缓将人松开。黛蓝甫一脱身便朝萧明月刺去,后者躲闪不得还是被刀子划破了衣裳。 这倒显得黛蓝很不识时务。 林夫人出声斥责:“休要胡闹,退下。” 黛蓝剜了萧明月一眼,领命退至旁侧。 萧明月看了眼伤处,并未动怒,而是将小赤鞭拢起朝林夫人见礼。 林夫人含笑,看来双方都已知晓身份,倒也省得赘言。她索性问道:“风鸢可有寻到?” 萧明月心中微动,敛下眸来:“回夫人,有好善者已将风鸢送回。” “好善者,这话动听。”林夫人觉得萧明月出言悦耳,目光中倒多了几分欣赏。眼前的小女婢凤目勃发,尽显锋芒,林夫人转而又问,“你可是姓萧?” “回夫人,奴婢姓萧。” 林夫人的眼底掠过促狭之色:“莫不是‘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为此萧艾也’?” 屈夫子曾用萧艾、臭草隐喻奸佞或变节的小人。萧明月自知身份卑贱,于贵人眼中只比蚍蜉,并无尊严,世人分列等级,从不区别人心。林夫人此言看似曲意嘲讽,实则带有试探之心。 顿默,只见萧明月双手交叠,揖礼回道:“蓼彼萧斯,零露瀼瀼。若夫人改变心境,萧艾便是一株承受雨露,向阳而生的香草。” 林夫人微微扬眉,心思尽藏。 她说:“《蓼萧》言:既见君子,为龙为光。其德不爽,寿考不忘。诗旨以萧艾比诸侯,感恩颂扬天子之德,上有风仪,下有敬仰,这般说来,萧艾倒真是一株让人喜爱的香草。” 待林夫人一番感叹,萧明月适时开口:“夫人恕罪。” “你何罪之有?” 萧明月此时看了眼缩在一旁的公孙家女婢,继而颔首:“今日贵女考校,奴婢们欲做饭食为主子解忧,故而前来温室采摘菱角,岂料水起涟漪触碰了河中莲花。” “撒谎!”说话是黛蓝,她瞪着萧明月说道,“我亲眼看见你们采摘水莲花,还试图藏匿,眼下被捉个正着便开始想法子逃罪!” “不……我没有!”公孙翎的女婢最先跪在地上向林夫人求饶,“不是我,我没有……夫人,是她!”女婢指着萧明月惶恐说道,“是她摘的!” 女婢生怕林夫人不相信,特以三指发誓:“我乃御史府奴仆,自知盗取温室一草一木,皆是死罪,我若采摘河莲,敢受天雷惩罚!”说罢又道,“今日是我家娘子要食菱角,这个萧明月是九翁主的婢女,怎有闲心同我一道呢?” “原来如此,”林夫人遂而看向萧明月,问道,“你可有辩驳之言?” 萧明月当真百口莫辩,先不说公孙翎的女婢为求自保反口栽赃,她原本就与林夫人一众有过争拗,此番便是有理也能成大罪。 萧明月的目光落至林夫人的手中,水莲含苞欲放,娇美艳丽。适才林夫人隐喻她是屈夫子笔下的萧艾,她欲要辩解自身是向阳而生的香草,其实现在看来,那不过都是妄言而已。就如同眼下的莲花于林夫人手中是予夺生杀的利刃,于旁人便是追魂夺命的罪证。 萧明月想,便是她有十条命也值不上一片花瓣吧。可即便如此,她还是要说:“夫人,我没有摘花。” 林夫人细细端详着萧明月的眉眼,内心竟生出了怜惜之意。可这怜惜不是想要挽救人性命的善意,而是喟叹此人妄想与自己对立,不知所谓。 林夫人此时想起一桩旧事来,她说:“到底是九翁主之婢,你主仆二人的性情颇有几分相似。” 话间突然提起陆九莹,萧明月心中不解。 林夫人察觉到那抹异色,遂而说道:“你家翁主囚于掖庭的那几年,经历确实叫人喟叹。高高在上的贵女一朝跌落为罪臣之后,孤苦伶仃,无人可奔。我记得有一次,她因耐不住贫苦的日子便偷了若世夫人的玉镯想要贩卖,岂料被人揭发,女官用砭石针穿透了九翁主的指骨,以作惩罚。” 萧明月闻言心头猛地一颤,虽未有言语,但那微微滚动的喉间已将她的情绪显露。 说到此处,林夫人刻意补充:“可这并不是最痛苦的,说起来也是九翁主大意,被一个女奴给诓了去,旁人如此弃她,她倒铁了心替人挨罚,难道这便是你适才所说的好善者?” “可依我看来,好善者与好事者,二者以一字之差,却谬之千里,若一个不小心再落了个好恶,真真要不得。” 林夫人见萧明月始终不说话,掩袖饰笑,她说:“眼下之景倒与你家翁主窃玉如出一辙,可我不是若世夫人,她想为难你家主子,我却没那心思。小女婢,我可以再给你一次机会,只要你说那朵莲花是御史府的女婢摘的,今日便可相安无事。” 未等萧明月开口,公孙翎的女婢便大呼:“不是我!不是我!萧明月,你已经害死了杳杳,别再害我!” 萧明月只字未言便被人以道德裹挟,驾于烈火之上。杳杳确实是她心中所伤,可此时要她以命换命,确实也强人所难。 萧明月定了定心,问林夫人:“夫人可是要我做恶人?” 林夫人饶有趣味地反问:“你想做什么样的人呢?” “以前我家翁主说,善者好之,不善者恶之,不知自己所求没有关系,但做这样的人总该没错。”萧明月顿顿说道,“夫人叫我指认旁人摘花,我并没有瞧见,可是我也没有去触碰那朵水莲,若要寻出罪魁祸首,想必只能问责我与公孙家的女婢。” 这是一道非此即彼,无法抉择的问题。 “只要你不隐瞒亦不推责,我便可以保全你。” 公孙翎的女婢一旁喊道:“夫人,她推责!” 林夫人看向萧明月,等着她要如何答复。萧明月此刻不忍去看公孙翎的女婢,哽在咽喉的话语也道不出来。她确实想不出好的办法。 林夫人轻笑:“我明白了。”说罢抬起手臂,青葱嫩指微微弯曲,得令的黛蓝转身便朝伏地的女婢走去,拽住对方的手腕抬臂一挥,便用刀刃削去了她的指头。 那女婢嘶声痛喊,蜷缩成一团。 萧明月眼看着人即将被虐杀,可她却无法相助。适才林夫人所问逼得她要自保,原以为对方惩处治罪只是因为严律,可现在他们眼中享受杀戮的快意逐渐显露。 “夫人手下留情!” 萧明月言有急色,当即屈膝跪于林夫人跟前。 林夫人清冷说道:“既已选择自保,便莫要再管他人。” “夫人,那莲花与浮萍相缠,水流之下断了茎脉亦不是没有可能,如此真相不明便要将人定罪是否不合规矩?” 林夫人抬颚扬眉,一脸凉薄,她道:“你教我规矩?” 萧明月略微垂首:“奴婢不敢,只是……” “那我便教教你,何谓规矩。” 林夫人扬袖不与萧明月说道,那边的黛蓝突然按住女婢的脖子,举起刀刃,萧明月心头一紧,恰听河塘畔传出沙沙之响。 黛蓝手中之刃没有落下。 有人从河畔踏步而出,竟是尚林令与霍起。 尚林令一见林夫人连忙上前问安,倒是霍起脚步缓慢,神情恣意,并不着急拜见。 尚林令心中纳闷,适才分明是霍起见状而出,眼下倒不说话了。于是尚林令先道:“今日有贵女入林考校骑射,岂料惊了一只大雀鸟,我与七皇子一路寻来,看着它进了温室。” 林夫人笑问:“抓住了吗?” “抓住了,只是……” 霍起突然接过话来:“只是那大雀鸟逃跑时夹带着一颗卵,雀卵如瓮,乃稀世之珍,鸟寻得,卵却丢了。”说罢巡视四周,勾了勾唇,“不知夫人教规矩时,有没有看见?” “七皇子,”林夫人面对霍起刻意挑问,神色没有不耐,反倒显出几分兴致,她说道,“你来的真巧,我正想讨教你的驭下之术,何以让自己的奴婢这般心如坚石。” 霍起闻言挑眉:“我的奴婢?” 林夫人示意萧明月,佯装疑惑:“她曾为你寻过风鸢,难道不是你的奴婢?” 霍起起初刻意不去看萧明月,怎奈不尽如人意。寻个雀卵也要碰见晦气,他心头隐藏的怒火欲有翻腾之势。 霍起往前走了两步,倒把梁仑吓得一哆嗦,黛蓝将人搀扶住,与地上昏迷的女婢撇开距离。 眼前惨状一目了然,霍起左臂搭着寒霜刀,抬起下颚:“阵仗颇大啊。” 林夫人拢袖柔声说着:“其实也算不得什么大事,此人私摘河莲,已被削指惩戒。七皇子,你倒不如问问你的女婢是否参与其中,不过我适才问了,她说没有,我还是相信的。” “这般说来,我还得谢谢夫人了。” “倒也不必。”林夫人弯了弯眉眼,意有所指,“你家女婢像你,铮铮不屈,是个硬骨头。” “再硬的骨头也不能肆意妄为。”霍起无视林夫人的暗讽,踱步走到萧明月身侧,目光扫过她微红的脸颊而后落至鼻翼之上。想来她是在温室待久了,鼻尖上泛着细小的汗珠。 倔强的女娘缓缓抬眸,对上霍起炙热的目光。 “你真是让我意外。”他说。 萧明月感受到了霍起显露出的郁愤之气。 霍起薄唇微颤,瞥了眼她手中的鞭子,说道:“你一个奴婢也敢手持械物,当真好大的胆子。” “这不是械物。” “闭嘴。” 霍起伸手便夺,萧明月下意识地攥紧手心。岂料霍起铁心要取此物,他抬起刀鞘径直打在萧明月的膝盖处,萧明月失力跪地,尽显狼狈。 霍起居高临下地看着萧明月,眉眼一如那夜雨中与人交锋时的凌厉。他见萧明月仰面凝视,欲有反抗之意,夺刀之恨再次萦绕心头。 “夫人终是心软,不知有些奴婢生来便长着一张哄骗人的嘴,说不出实话。” 林夫人旁侧观望着,眼含笑意:“哦?” 霍起扯了扯手中的小赤鞭,鞭子坚韧无比,是个趁手好物。他这般看着,突然垂手拔刀,萧明月当下一惊,当即抓住霍起的衣角:“将军!” 霍起垂眸,冷冷说道:“夫人饶你,我可不饶你。” 林夫人从未见过这样的霍起,或者说,霍起从未因为何人何事与自己站在同一立场。 这可比她亲自拿捏萧明月要有趣多了。 霍起一手挽鞭,一手持刀,他看着伏在自己脚下的小女娘:“别说我不给你选择,你是想要鞭子,还是想保全自己。” “将军!”萧明月眸中生怒,已然看出霍起的意图。 “你招事在先,持械于后,既敢做便要敢当,倘若怕死,现在只管求饶。” 霍起的话确实激起了萧明月内心幽愤,她是不甘心的。但若在这个节骨眼去同霍起相抗,只怕得不偿失。若她相让能让霍起有一点舒心,于自己也是值得的。 萧明月紧抿双唇,而后说道:“我要鞭子。” “很好,我应你。”霍起浓眉微舒,等的便是此话。 萧明月刚要松快,便见霍起突然扬鞭而下,她下意识抬臂护住脸颊。只是这一鞭突如其来,萧明月难抵那股强力,顿时被鞭打伏于地上。 林夫人离得近,当即就看见萧明月的手臂及腰腹处张开一条血口。她显然没有料到霍起下手这么重,比起叫萧明月屈服,她对霍起此刻的心境更为感兴趣。 霍起手握鞭子,问萧明月:“被人威胁的滋味很不好受吧?” 萧明月喉间哽咽,忍着疼痛看向霍起。 “今日留情任你骄纵,明日可会践踏我霍家的脸面?”说罢,霍起抬手又是一鞭。 第二鞭打在了萧明月的后背,当即锦衣破裂,血痕斑斑。她伏在地上迟迟没有抬起头来,额前凝结的冷汗顺着鬓角滑落,身躯止不住地开始发颤。 霍起哪有怜香惜玉之情,就在旁人心有疑虑的时候,他再次狠狠抽在伤处。便是向来出手狠毒的梁仑与黛蓝,也不免眉间一蹙。 河塘附近多是杂草丛生,萧明月的指尖嵌入草木的根茎,将受来的痛苦释于泥土之中。可此举并没有让她有所缓解,她紧紧咬着后齿,泪水情不自禁地夺眶而出。 萧明月再也无力动弹,她伏在地上就如手中杂草一般软弱,任人欺凌。 霍起蹲下身来,用指尖将她的下巴抬起,随即俯身贴于耳畔说道:“我以为你有多大的本事,以我的名讳与林夫人相驳,不还是这般下场?” 萧明月回眸,与霍起双目相视。 一双明眸泛着清澈,一双深潭不见善恶。 萧明月额间滚落着汗珠,她突然轻笑一声:“将军早已心生怨恨,又何必借此遮掩?” 霍起被她看穿内心,舌尖抵抵牙齿,他就知道这个女婢不仅嘴硬,心肠也硬。他霍然起身将手中鞭子往空中一抛,在萧明月注视之下拔刀挥去。 萧明月终是变了脸色,大声惊呼:“不要!” 霍起将那根小赤鞭斩断于空中。 萧明月看着自己最珍爱的鞭子就此断节,心中悲愤,她怒视霍起:“适才是你让我抉择!我选了鞭子!” 霍起的刀落在萧明月的脖颈,面上尽是无情的冷漠:“我能让你抉择,亦可收回你的权利。” “霍氏盛名,怎可言而无信!” “如何?你杀了我。” “你!” 旁侧的黛蓝眼见二人相互仇怨,忍不住问林夫人:“他二人为何这般?” 林夫人倒是一脸欢愉之色,低声道:“小孩子家的,别多问。” 林夫人越看越觉得这出戏演得好。 一场戏,戏中人皆入了迷。 她走上前去,俯身将霍起的刀缓缓推开,为这场剑拔弩张破开一条隙缝。她说:“七皇子,你果真不懂怜香惜玉,教个规矩罢了,何必动刀呢。” “林夫人这是心软了?”霍起冷冷回道。 “小女娘这般我见犹怜,如何不心软?”林夫人将萧明月额前的碎发捋到耳后,她随而又道,“七皇子,看在我的面子上,饶了她吧。” 适才分明是林夫人先发难处,霍起遂而针锋相对,眼下林夫人突然改口要保萧明月,倒让在场的人都看不明白。 霍起心中愤怒出了个大半,他将寒霜刀收回。 “夫人说什么便是什么,只不过这个女婢并非真心悔过,还需有所惩戒才行,就罚她跪在这里,没有我的命令不得起身。” 林夫人爱怜地看了眼萧明月,叹道:“倒真与九翁主那年一般可怜,你好自为之罢。”随后她领着黛蓝、梁仑离开河畔,便不再去管惹事的女婢。 尚林令想要说些什么,看着霍起的寒霜刀迟迟不入鞘,故而闭唇不言。 萧明月跪伏在原处,一双猩红的眸子望向地上断裂的鞭子,等到霍起再也不愿看她,她才艰难地将断裂的鞭子拢于怀中。 下一瞬便昏倒在地。 第一百零四章 赤心 温室的几名守卫奉霍起之命留在河畔,他们瞧着受伤的萧明月,心有怜惜却无力相帮。到底是个女娘,如何能像男子那般身强体壮,抵刀御箭的,若再不识时务,终究难保性命。 就在他们以为此女无人问津时,远处传来几声叮铃的微响。 只见一个欣长身姿的男子出现在密林处,他径直踏过蜿蜒的清水河道,肩上暗紫色的披风拂过如茵之地,随后落于萧明月的身畔。 男子肩宽窄背,腰线清晰,他俯身时辫发上的银铃随之而动。 阿尔赫烈敛眸看向守卫们,说道:“此处乃雀鸟途经之地,今日雀卵若不能寻回,尔等奉守温室必然获罪。与其耗神在此,倒不如先行戴罪立功。”说罢,他解下披风盖在萧明月的身上。 守卫们已经认出阿尔赫烈,见他欲将人带走便想阻止,可思及他适才所言又十分有理,大雀鸟闯入温室,回头定是要问罪的。 几人面面相觑,捉摸不定。 阿尔赫烈将萧明月抱于臂弯,只觉她的呼吸开始有些急促,想来是温室中的热气所致。眼看守卫们还在犹豫,他冷声道:“我乃未央宫座上之宾,自不用守你们的规矩,若霍起心中不忿,让他来鹤华台寻我。” 云沧苑。 陆九莹见到伤痕累累的萧明月时,心中一紧,她情急问道:“是谁伤的渺渺?” 阿尔赫烈听到那声“渺渺”时,神色微动。他将人放置床榻上,萧明月蜷缩在披风之中仿若一只弱小无助的小燕雀,她双手合捧于胸前,牢牢地护住那根断裂的鞭子。 “待她醒来,你可以自己问她,另外我已派人通知医工,你不必费心去寻。我先走了。” 阿尔赫烈既不愿多言,陆九莹也无法勉强。她顾不得礼节,急急将人相送。 阿尔赫烈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他突然问:“今日你考教如何?” 陆九莹忧心他事,随口回道:“我已通过考校。” 阿尔赫烈没再说什么,只是看了眼床榻上的人,便转身离去。 乙室波澜起伏,丙室更为动荡不安。 年婕瑜所处的甲室最先瞧出端倪来,医工匆忙出入,还有守卫押送公孙翎的女婢回苑。此时她与随身女婢站在屋舍门前,看着阁道中匆忙的身形。 女婢开口问道:“咱们要去看看吗?” “不必。” 年婕瑜半分思索都没有,清秀白皙的脸庞上落着淡漠疏离的神色。 她道:“此番前来阿父不让我与任何人相交,前些日子我与她二人饮茶话闲已是忤逆。” 女婢想到那位向来对人正色厉声,不容置喙的家主便不敢再出声。 年婕瑜选择置身事外,除了谨记父亲教诲,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那便是霍起与陆九莹主仆二人之间有过争端。 当初雨夜寻人的始末,她大抵还是能琢磨出几分,事后霍家军驻守云沧苑,又多次巡视乙室,其间微妙已然显露出问题所在。能让霍起警惕之人,她也是不愿相交的,且再看陆九莹与女婢萧明月,二人皆是心思复杂、细腻之人,想要融处定是很难。 年婕瑜此番虽已成功通过二轮考教,但剩余的十九人皆负才情,而且大都出生勋贵,她想要去争高位还需费些心思。既有重任在肩,便也无心其他。 医工刚给萧明月施以针砭之术,人便清醒过来。 她见着陆九莹的第一句话便问:“考校如何?”话间感到后背阵阵麻痹,随着脑袋越发清醒,撕裂般的痛意叫她忍不住低吟出声。 医工见她如此忍耐,不由说道:“你这小娘子倒真有些力气,虽说鞭痕不深但终究破了血肉,还需外敷内服,以药养之。我会派女医工前来,如何外治她自会告知。”说罢合上木匣,看着旁侧陆九莹忧心忡忡的模样,想说什么却又未能开口。 送走医工后,陆九莹刚回榻侧,萧明月还在追问:“阿姊,你通过考校了吗?” 陆九莹替萧明月敛合中衣,将医工留下的药丸顺势放入她的口中,随后端过茶盏垂下眼眸:“莫要管我考校如何,你出去一趟怎把自己伤成这般?” 萧明月欲要诉说,可转眼见着陆九莹捧起茶盏的十指时,赫然想起林夫人所说的旧事。原来阿姊与若世夫人之间并非她所见的那般善交,甚至被施以极刑相待,这与先前阿姊表露出的恩义完全相悖。 陆九莹见萧明月拧眉失神,待她接过茶盏后复问:“你们一行发生了何事?究竟是谁伤了你?” 萧明月喉间微动,她牵过陆九莹的手来,眼底略有潮湿。她并未直面回话,反倒说起了无关紧要的旁事:“我记得憉城有一年多有阴雨,阿姊捧着冬至才用的暖炉去暖手,我笑你怕冷,你说世间女子都如此,像我这般钢筋铁骨倒是少见。” “渺渺,你怎么了?”陆九莹不知萧明月为何显露出这般凄凉神情。 “适才我做了个梦,梦见阿姊砸了那暖炉,还说此生再不惧凄风寒雨,我问你为何,你说……”萧明月的泪水渐渐盈满眼眶,她望着陆九莹,“你说心里冷,便什么都不怕了。” 陆九莹微愣。 萧明月落泪并非自身伤痛难忍,而是她真切感受到陆九莹的切肤之痛,才更为刻骨铭心。 “上一次你与若世夫人叙话后,整整一夜,你的这双手都抖不止。” 陆九莹终是明白萧明月所言何意,看来她从别处知晓了那些旧事。 即便过往沉痛,旧伤难忍,可陆九莹那双历经磨难的眉眼依旧清澈,她说:“渺渺,不必介怀,其实有些伤看似很痛,忍一忍便也平安无事。这些年来,旁人皆以为我所受之苦都是应得的,唯你护我,如今我过得安稳,除了想要得到他们原宥,更多的是为你而去挣脱枷锁,与一切和解。” “可是……若世夫人欺负你啊。” “也不尽然。”陆九莹顿默,而后说道,“比起人心凉薄,无人在意才最伤情。” 萧明月红着眼睛说道:“我不懂。” “你不必去懂,我只愿你不被世俗所扰,以赤心待人,一生不悔。” “阿姊就从未悔过吗?” 陆九莹握住萧明月的手,目光如炬:“姊姊从未悔过。” 萧明月发出一声哽咽,随后捂住眉眼遮住眸中的怨恨。她怨世人无情,恨世间不公。她生怕陆九莹渴望于茫茫人间能有一席之地,却永生不得。无论是自我抉择还是形势所迫,她们所唾弃厌恶的权势与高位,或许才是天命所归。 萧明月共情陆九莹的悲痛,却也对于陆九莹的隐忍觉得茫然。 “渺渺,永远不要去怀疑自己。”陆九莹似乎能看透萧明月心中所想,她必须先静心凝神方能稳住萧明月的情绪,“今日所出之事定是有备而来,莫要让人乱了阵脚。” 萧明月将脸庞埋于双臂之中,她闷闷地点点头。 陆九莹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发。 尚林苑女医工前来云沧苑探病时,陆九莹始终平和相待,未有多余神色。直至将人送走,陆九莹前去水盆旁以冷水洁面,随后暗着一双眼眸走出乙室。 她寻到驻守此处的霍家军,轻声道:“请带我去见霍起。” 彼时已是红霞满天,霍起这个时辰都会在鸿博苑的武场练刀。霍家军领着人穿过藩篱小道,绕过高阁,正巧遇见霍起与水居站在一处。 霍起手中握着寒霜刀,不知水居说了什么,他饶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 陆九莹从进入武场的那一刻,目光便已锁定旁侧的兵兰架。身后跟随的霍家军瞧出端倪来,多次出声提醒不见人回头,只见陆九莹走到兵兰旁,骤然抽出一把长柄铁剑,宝剑沉重,出鞘厉声。 她双手紧握,扬剑便劈倒了兵兰架。 巨声引得水居与霍起回了头,两人见着向来温婉守规的陆九莹行为如此失常,皆大感意外。水居欲上前阻止,霍起唇角动了动:“让她砸。” 陆九莹先是砍倒了兵兰架,而后依次将霍起所用的箭靶、箭弩还有负重所绑的沙袋全都破坏,起初霍起不为所动,直到陆九莹要动他最宝贵的弓箭时,霍起厉声警告:“你敢!” 陆九莹因气息不稳而红晕浮面,面对霍起的威势她并未有所退缩,而是缓缓用剑挑起弓弦,问道:“小霍将军素来心高气傲,这世间可有你求而不得之物?” 水居抬臂按住霍起,却被其拂开。 霍起上前一步,握着寒霜刀回道:“我告诉你,这世间就没有一物值得我霍起所求。你不必以此威胁我,弦若断,我便叫你在尚林再无立身之处。” “我为罪臣之后,何来立身之处?”陆九莹眸中泛起滢光,她道,“今日你折辱我妹妹,自是没有想叫我在尚林好过,小霍将军,莫不是你久经沙场,已然辨不清是非?” 霍起冷着脸:“怎么,你是为那个女婢讨说法来了?” “萧明月不是我的女婢,她是我的妹妹。” “笑话!一个贱商之女,也敢攀附皇室宗亲。” 陆九莹闻言轻笑出声,她说道:“明月若是学会攀附,今日我二人自不会来到长安,入尚林选妃了。” 霍起听着讥讽之言,心头一阵愠怒,他也冷言相对:“你最好清楚自己的身份,惹恼了我,你进不了霍家的门。” “小霍将军究竟是真盲目,还是装糊涂?你若能自行选择新妇,何来这场选妃?同样的,我究竟能不能入霍家的门是圣上与皇后说了算,不是你,亦不是霍家。” “你放肆!” “你终究无力抉择陪伴自己一生的良人,你永远沉浮于万里河山的波涛之中。这样的你与罪臣之后、贱商之女又有何区别?”陆九莹敛下眸来,看着那根弓弦,“你也该尝一尝我们的痛。”说罢,她手腕一转便挑断了弦。 陆九莹的话狠狠戳中了霍起的内心,水居侧眸望去,不见霍起多狂怒,而是流露出一抹悲怆之色。 水居喟叹,世间唯他懂霍起。 霍起曾在祖辈祠堂立下重誓,他继承十八式必将要为大汉开疆拓土,创无忧家园,倘若有人破了十八式,他甘愿一生一世为其奴,亲手了结自己所种下的因果。 霍起的赤心被萧明月以狡诈之法玷污,他悔恨自己不能杀了萧明月,亦被誓言所困。 水居曾隐隐有过暗示,想要破局仅有一法,那便是迎娶萧明月。可霍起的婚事就如陆九莹适才所言,便是霍氏都无力抉择,他又如何能为自己争取? 祠堂立誓要护国的一生是自己抉择的,圣上所言娶妻安家的一生不是他想要的,但这两种人生皆是他要度过的一生。 年少轻狂之下,他从未想过未来会如此迷茫,竟叫人觉得时光过于漫长。 而这一切的烦恼,正是从萧明月夺了刀的那一刻开始。 第一百零五章 惜芷 霍起盯着被挑断的弓弦半晌,竟只字未言,愤然转身离去。 水居并未追寻,而是望向解了气的陆九莹,她捧着长剑回到凌乱的兵兰架旁,将长剑归回鞘中。 水居随后去捡霍起的弓箭,他与陆九莹隔着几步黄沙地。脚下咯吱作响的摩擦声隐去水居的叹息,他道:“这是霍将军亲手给他做的,彼时我以‘秋露’为名,对应他手中的‘寒霜’,可贵国不愿意,临时起意要唤‘斩风’,我说道,斩风不如破风,破风不应寒霜,总体不算好。” 陆九莹双手交叠于腹,伫立原地静静聆听。 “后来他自己琢磨了个名字,叫月影。”水居握着月影弓往陆九莹走去,他摩挲着弓背的纹路继续说道,“月影寒霜……我问贵国何意,他说灿灿银辉为汉家明月,凛冽霜雪为万马兵河,一弓一刀,一马一人,想来这便是他少年出征,九年如一日的信念。” 陆九莹自是动容,但是她说:“若今后有幸得见霍大将军,我定当请罪。但今日断此弦,我不悔。” “我并无此意。”水居垂手拢袖,温和回道,“九翁主,你已让贵国尝到了心痛的滋味。不,真要论起来,应当是萧明月让他有所体会,这般看来,他二人的恩怨怕是很难纾解。” “先生以为,明月该如何做?” “她是你的女婢,自当你来守护她。” 陆九莹凝视水居平静的面容,根本看不透对方内心所想。此时,她突然主动说起一事:“先生可知今日考校,有人在我的笔盒中藏了东西。” “哦?藏了何物?”水居面露疑惑。 陆九莹道:“一块开首写着‘粟米’二字的简牍。” “粟米章是你今日考校的内容。” “正是。” 水居问她:“除了‘粟米’二字,你可还有看见其他?” 陆九莹摇摇头。 “那简牍何在?” 话到此处,陆九莹想在水居的眸光中寻到什么,却未有波澜。她道:“不见了。” 水居笑笑,微微歪着脑袋说:“这般听起来倒像是子虚乌有之事,九翁主,你可别逗弄我。” 陆九莹刚想说那两个送茶女婢的疑虑之处,水居又道:“再者考校已过,有些事情深究起来很是麻烦。譬如,书数的考题是由我和蔺相师同着,提前一晚报于兰宫,由若世夫人定夺下发。” 提到若世夫人,陆九莹便冷静下来。 水居看着她说:“若世夫人慎始敬终,蔺相师严于律己,”他弯了弯眉眼,“那么,就剩下我了,九翁主,可是我给你泄露的题?” “自然不是。” “那你还有什么疑惑呢?” 陆九莹哑然,顿了顿,她问:“先生相信我没有看题?” 水居反问:“那块简牍是考题吗?”见陆九莹答不出来,他颇为慵懒地耸了耸肩,“又何来相信与不相信一说。” “多谢先生。” “欸,怎的谢我了,你今日隶书写得极好,都是自身努力所得。如今贵女只剩十几人,即便我不说,你也应当知道往后会很艰难。” “我晓得。” 水居抿抿唇,略有思衬:“我的意思是,尽量莫要与贵国发生冲突,如果你真的想入霍家的门。” “先生所言自当铭记于心,只怕今日过后,我们与小霍将军之间再难和睦。”陆九莹微微颔首,行礼告别。 水居抬了抬臂,还礼目送。 待陆九莹走后,水居回到阁楼。 只见霍起跽坐书案处,挺直了腰板冷着脸,他盯着案上用绸缎裹起来的一颗庞大鸟卵,若此时眸光似箭,这颗卵怕早已千疮百孔。 水居盘腿坐在蒲团上,松快着身子也去瞧那颗鸟卵:“这安息雀卵寻来不易呀,瞧它大如手掌,壳硬如贝,听闻这里面的卵白、卵黄,滋味美妙……” 霍起突然拍了下书案,吓得水居一哆嗦。 “那獐子精究竟给你吃了什么迷魂药?” “你这是何意呢?” 霍起道:“自从你与她结识,处处同她一道,你明知我与她不对付,怎的还与她纠缠?” 水居静静相望,只见霍起浓眉紧蹙,哪怕破军杀将时也从不见他有过半分惊惶。此刻的霍起略有几分不耐亦有几分烦躁,但更多的是心慌意乱。 “贵国,萧明月有没有给我吃迷魂药不清楚,我倒是觉得她给你下了将头。” 果不其然,霍起顿时眸中生戾:“你也这般以为?” 水居长长吁叹一声,指了指他:“你大抵完了。” 霍起见他神色有异,方知自己被戏弄了。他越想越气,突然起了身。 水居问:“做什么去?” “杀了她。” 水居倒是不急,欸了声,将那颗安雀卵抱到怀里细细端详:“九翁主刚寻衅于你,我还以为你能沉得住气,这般看来不过尔尔。你若杀了萧明月,怕是九翁主下次提刀挑的就不是弓弦了。” “我还怕一个翁主不成?” “但九翁主极有可能会成为你的七皇子妃。” 霍起不以为然,甚至嗤之以鼻:“这般软弱无力的女子,怎配我霍起?” 水居勾笑,扬扬眉:“敢问七皇子,哪个力大无穷的女子能配得上你?哦,可是那位破了你的十八式,要你一生一世为奴之人?” 霍起回身在水居面前蹲下,指尖用力点着书案道:“她胜之不武,她小人行径,若不是她欺诈诓我,我怎会入了道?你要我事她为主,还不如杀了我!” 水居抬臂摆了摆手:“你莫要弄错了,是你先在祖宗跟前发下誓言,不是我逼你事主。再者,你二人纠葛我又不在身旁,如何辨别真假?” “你到底是不信我!” 水居捧着雀卵望他:“我若不信你,又如何叫你今日提高警惕,莫要让人生事?我只管苑中贵女考校,温室救下萧明月是你的决定,对否?” 霍起别过头去,阴恻恻回道:“我没有救她,我只想打死她。” “这般看来,你还是想要她的命。”水居想了想,说,“其实你不用过于着急,因为你不动手,自有别人动手。比起自己生怒看着她被旁人折磨、虐杀岂不快哉?” “你……”霍起拧眉看着水居,后者一副轻快模样,他夺过水居怀中的雀卵,怒道,“我看往日你的圣贤书都白读了,歹毒至斯,我非得好好给你治治!” 说罢,霍起扯起水居的臂膀将人拉起。 水居起身险些打了个趔趄,他拢着长袍嗔道:“子曰:躬自厚而薄责于人,你这般行径有辱斯文啊……” “孔夫子教不了你。” “嗯?” 霍起龇牙,一副粗鲁模样:“老子教你。” 二人你推我搡地又往武场行去,途中奴仆见他们这般亲密都忍不住多看两眼。耳尖的奴仆还能听见隐去的对话,水居埋怨:你不去对付她反倒来对付我。霍起便紧紧搂住水居的双肩,待人发出哀痛之声他方爽朗大笑,一解怨气。 陆九莹寻衅霍起一事,并未告知萧明月。 是夜,陆九莹守着萧明月迟迟没有入睡。 萧明月卧于榻上,便见陆九莹点了盏灯,灯下摆着鎏金银炉,炉中燃着沉香。她无半点睡意反倒思绪清醒,两姊妹相望半晌,陆九莹随后将破损的风鸢拿过来缝补。 萧明月枕着手臂轻声说道:“阿姊,丢了吧。” “尚林无缝人,我便寻了些针线,这上头破损虽大,但我若绣棵茂密的大树,倒也能成。” “本是芙蓉鸳鸯图,先头添了香草,现在又要绣棵大树,如何能好看?” 陆九莹说:“飞在天上又看不到。” 萧明月望了望她,灯下陆九莹眉眼温和,一如既往。 “阿姊,”萧明月还是问出心中疑惑,“今日你说笔盒中有人放了简牍,可是若世夫人做的?” “不知道。”陆九莹穿线下针,埋头整理风鸢,她说,“许是若世夫人,许是林夫人,许是蔺相师抑或水居先生,都未可知。” “不会是水居,我相信他。” 陆九莹抬眸看了看萧明月,挪身往前替她掖了掖薄被:“你莫要操心,总会知道的。” “今日你与沈媗、公孙翎相对,公孙翎如何会败,可知缘由?” “应当是她为了救我,伤到了手。” 萧明月暗自思忖,贵女在进入阁楼前要搜身验物,能在此间偷放简牍的唯有蔺仪,可她们与蔺仪相处和善,未有过节。倘若不是蔺仪,那便是陆九莹三人于木梯处摔倒之时,受人陷害。此处意外本就存疑,能让人这般不顾性命地出手,除非相救之人是亲朋,若不然便是意有所图。 她始终怀疑公孙翎的好心。 公孙翎爱慕宋言,若有离苑心思,彼时岂不是最好的契机? 可公孙翎救下陆九莹,又为何要在笔盒中放简牍呢? 此时陆九莹说:“公孙翎救我,我十分感激,若不是她,想必考校未过的便是我了。” 萧明月沉沉一叹:“是啊,所幸阿姊有惊无险。” 陆九莹垂眸也想着什么,她已用浅色底线将风鸢破口处大体绞住,随后于灯下挑了根绿色的丝线,勾勒出几片叶子的纹形。 萧明月被轻巧针法引去目光,她无意问道:“阿姊是跟谁学的刺绣?” 陆九莹一顿,她说:“一个姊姊,也是皇室宗亲。”半晌,她又说,“江淮王之女,陆惜芷。” 这是萧明月初次听到陆惜芷的名字,回想着江淮王,她的印象之中并没有听说十三州有哪位江淮王。许是知晓萧明月的疑惑,陆九莹轻声说道:“同我一样,惜芷阿姊的父兄兴兵作乱,三族伏诛。” “那她……” 陆九莹终是放下手中针线,她看向如豆灯火,缓缓说道:“她活了下来。你还记得曾上书救下我的广灵王吗?惜芷阿姊也是广灵王救下的。” “她现在身在何处?” “西境。” 萧明月一听塞外之境,不禁坐起身来,她很是不解:“为何在西境呢?” 陆九莹突然顿默不语,暗夜之下的眸子连灯火也映不出光来。许久,她难过地说道:“惜芷阿姊以公主的身份,嫁到了西境乌州……” 西境,乌州。 萧明月闻言大为惊叹,她喃喃道:“这是,以公主换和平?” 第一百零六章 恩情 陆九莹在听到萧明月说出那句话时,心中升起丝丝寒意。可她还是正色说道:“惜芷阿姊是自愿嫁到西境的,听闻她所嫁之人乃乌州王,二人情投意合,堪为良人。” “阿姊以前从未提过陆惜芷,现在可还有交往?” “我与她分别将有七八年了。”陆九莹放下手中风鸢,抚了抚鬓角,又道,“江淮王那时与我家交情淡薄,我也是在掖庭宫伺候贵人的时候,与她有过短暂的相处。那时她欲前往西境,便将随身的玉镯金钗都给了我,后来也正因为那些首饰,我受到了惩罚。掖庭宫内与我最为相善的女婢偷了若世夫人的玉镯,她因为害怕刑罚而栽赃于我,后来我才知道,惜芷阿姊和若世夫人的玉镯一模一样,都乃皇后所赐。” 据林夫人先前所说来看,陆九莹当时应该没有说出实情。萧明月心疼她,说道:“那人这般害你算不得朋友,为何不如实相告?” 陆九莹摇摇头,她道:“我若说出实情,那便是给惜芷阿姊招祸,她远嫁万里已是艰难,若长安再道她目中无人,不识抬举,今后有求于长安时该如何自处?所以我便让若世夫人以为我想袒护女婢,如此一来,也就无人知晓。” 萧明月静默片刻,只听陆九莹声音低缓:“不知道她这些年过得如何,我只记得她走的时候风光无限,十里春风,我跑到高高的楼阙之上,看到帝后相送,百官行礼,着实气派。” “可是……”萧明月还是很难相信乌州王与陆惜芷会情投意合,此行归根结底,难道不是用和亲维系两地和平吗?旁人一生或许都没走出过千里,他们岂知万里之外是何种模样?她道,“五方之民,言语不通,嗜欲不同,她一个孤苦弱小的女子怎会心甘情愿嫁到西境呢?” 陆九莹沉默了。 世间唯女子知晓女子之心,唯她们处于相同的境遇方能共情。 陆惜芷为罪臣之后,却以公主身份前往西境嫁给乌州王,这究竟是幸还是不幸,无从得知。萧明月与陆九莹关心的是女子一生,旁人亦是关心一生,前者所求郎君如意,情义绵长,后者所求和平安稳,岁月绵长。 陆惜芷的一生与旁人的一生,是两种不同人生的冲击与碰撞。 可一个女子,当真能换来他们想要的一生吗? 萧明月生来自由,长于宋家更是没有受过教条桎梏,她读着圣贤书为明世间之事,明世间之事却又一身反骨。让她去相信陆惜芷因爱远嫁,倒不如说是有人威迫利诱,逼着陆惜芷为爱远嫁。 两姊妹忽地因陆惜芷而伤感起来。 顿默,陆九莹忙说:“你看我就不该同你说这些,人都已经嫁过去了,你又操心什么呢?” “我也不是操心……” 萧明月不知为何心中有一股莫名的不安。 陆九莹安慰她道:“这两日你好生歇着,若世夫人已让众人回苑休憩,待我们复课,女婢们也不用再去桑园忙碌,随行左右便可。” “如此也好。” 二人说到此处,突闻外头传来轻微的敲门声。 来人是一身玄衣的宋言。 陆九莹开了门,宋言闪身进去,他拱手行礼:“九翁主。” “宋君,你如何来的?” 宋言并未回陆九莹的话,而是望向里屋,此时萧明月已经下榻,她乌发披肩,白衣赛雪,一脸震惊地喊道:“阿兄?” 宋言望着妹妹清减的身形,沉了沉眸子。 萧明月不顾身体疼痛,连忙走上前来:“云沧苑四处都是霍家军,阿兄如何进来的?” 宋言扶过她的手臂,轻声道:“我自有办法。” 陆九莹理解兄妹二人相见的激奋心情,适时避让出里屋。 宋言显然知晓萧明月受伤一事,他跽坐于案,隔着灯火问她:“医工可有来瞧过?” 萧明月点点头,原本心底的委屈可以忽略不计,可见着亲人时突的无限放大,但她还是忍了下来,只余那双眼睛略显滢光。 宋言如何不知她的心性,先前还怨她不从,想着见面定要狠狠训斥一顿,可当看到楚楚可怜的小人儿时,他是半个坏字都说不出口来。 萧明月也以为此番自己受了罚,定要被宋言拿捏,或许他冒着风险上门便是要想法子带她走。她刚这般想着,宋言却说:“贵女们还剩最后一次考校,在此之间,你行事莫要冲动,当护自己和翁主为上。” 萧明月感到欣喜,她主动说道:“我定会好好保护自己,待阿姊成为七皇子妃,我就同阿兄走。” 宋言不忍驳她话语,只说:“愿九翁主一切如意。阿渺,旁人我是管不了的,唯你我得护。” “我没事。”萧明月垂下手臂,神色黯淡,透过微黄灯火能瞧得出她显露的失落,她说,“就是阿兄送我的那根小赤鞭,断了……” “如何断的?” 萧明月嗔道:“是霍起,他言而无信,打了我还挑断我的鞭子。” 提到霍起,宋言微微一叹。 他虽然与霍起不熟,但霍家的门风如雷贯耳,先有霍慎大将军为宋氏请命,后有霍起无双门前救危于刀下,无论哪种,都是终身难以回报之恩。 宋言说道:“先前一直未能告诉你,去年家中遭陷阑出财物于边关之罪,乃是霍大将军为我向圣上求得一见,终才换来你与叔父的平安。我曾在河西战场救过霍大将军,当时只为同袍之义,从未想过挟恩图报,霍家以德报德,堪为大将之风。” 萧明月听到此处,顿时哑然。 “你为侍婢,本不该随身携带械物,若有人论你藏有奸佞之心,便是杀头的死罪。小霍将军是在救你,倘若你当时没有出言相激,他是不会失信的。” “我……” 萧明月如何敢说她与霍起在晔池旁的羁绊,宋言亦知她的脾气,便是说了也当狡辩。原以为阿兄会同自己一道骂霍起,岂料两家还有这般渊源。 她别过脸去:“横竖是我错了,也受了他三鞭,阿兄可称意了。” 宋言瞧她陡然发脾气,微微拧眉:“休要胡说,转过脸来。” 萧明月喉间动了动,终是转过脸来。 宋言看着她微红的眼眶,心里满是怜爱,他柔声说道:“我若不关心你,为何深夜在此?从我进门到现在,没有嗔怪你一句,阿兄同你讲道理是希望你能以此为戒,莫要让自己再受伤。倘若你想阿兄的坏处,我会很难过。” “我并没有想你的坏处……” “那你听我的话吗?” 萧明月只得乖乖点头。 宋言从腰间衣带中拿出一个琉璃药瓶,递给萧明月:“这里头的药丸是军中最好的外伤药,你每日服用,很快便能大好。” “谢谢阿兄。” 宋言见萧明月软了脾气,这才轻叹一声:“以前还能管得住你,可现在再瞧你,不仅不听话还很有自己的想法。只怪阿兄离家太久,定是有人欺负你,才叫你长了脾气。” 此话倒让萧明月无言以对。 宋言嗔她不听话,又愧疚自己未尽兄长之责。事到如今,他也只能继续往前,尽全力为妹妹和他们的家铺出一条安稳的道路来。 这一次,宋言没有多说,他深深看了萧明月两眼,心有所思。 宋言借着夜色从云沧苑的偏道离开,在道路的尽头,竟亮着一盏灯。 公孙翎持着灯笼照亮宋言脚下的路,待人临近后,她取下遮盖面容的斗篷,露出脸来。 小道上种着几株香气浓郁的紫丁香,朵朵花簇隐于昏暗的月华之下,透露着几分撩人心扉的情浓。 公孙翎等来宋言,温柔说道:“明月可安好?” 宋言低声回她:“多谢公孙娘子相助,我妹妹暂无大碍。” “宋君不必客气,原本我也应当去看看她,只是……”公孙翎叹口气,声音突然有些哽咽,“你也知道,今日我的女婢被林夫人施以断指之刑,这本就有辱我御史府的颜面,谁料她还贪生怕死污蔑明月,我哪能容她!阿父已经派人接她回府,定要好好为明月讨个公道。” “我知娘子心意,但此事已过,还是莫要节外生枝。” 公孙翎还在发出泣声:“我就是怕明月委屈,我也怕……你觉得我不好。” 宋言略有顿默,今日他能及时得知萧明月受伤的事情且顺利进入云沧苑,皆有赖于公孙翎相助。公孙翎因救人未能通过考校本就心伤,还想尽办法帮助自己与家人相见,若说公孙翎别有心肠,也只是想要得他一句好。 “你不要这样想,其实你……”挺好的三个字没能说出口,宋言改问道,“你的手好些了吗?” 公孙翎一阵欣喜,她道:“不像先头那般疼了。” “那便好生养着,别留下病根。” “嗯。” 公孙翎见时机恰好,她鼓起勇气往前走了一步,将灯笼放置宋言手中。二人指尖一相触,宋言迅速退后,但公孙翎不恼,她说道:“我知你从执金吾手下来到尚林守门,定是为了妹妹,眼下你想带她出去有些困难,宋君,若你信我,我一定会想到稳妥的法子替你将人带出去的。” 宋言也知自从上次错过机会,便很难再寻契机。公孙翎此番一心相帮,即便知晓她的深意,可宋言也无力拒绝。 公孙翎拿捏到宋言真正的软处,自然一切顺利。 宋言终是点点头,应了公孙翎。 夜色之下,公孙翎目光灼灼地看着心上人。 她说:“宋君,你之所念便是我心中所想。” 第一百零七章 起风 春分后十五日,斗指乙,则清明风至。 于第二轮考校中胜出的十九位贵女刚休息了两日,便冒雨浸种春耕,采茶弄桑。 这让原本通过考校满心欢喜的陆玥着实生怒,她如同那些庶民般身披蓑衣,脚踩泥泞,手扶耧车,于田间地头苦干。故而她暗暗唾骂:什么地也敢叫本翁主亲自来种,卑贱蝼蚁怎配食之! 柳文嫣见着陆玥狼狈的模样根本无力嘲笑,因为她比陆玥更惨。 那日恰逢十五,若世夫人安排她与陆九莹前去鹿苑收抚鹿矢,一日下来呕吐不止,临了给了五钱算是体恤,当真叫女娘们体会到贫民的辛酸。 柳文嫣那时还与宫外前来收鹿矢的小贩发生了口角,她斥责工人搬矢桶不长眼,小贩以为柳文嫣是奴婢,随手扔了一个铜板叫她闭嘴。 陆九莹因为没有帮柳文嫣吵架,连带着被讥讽半天。 贵女们听闻圣上与皇后都曾亲自下地耕种、劝课桑农,先不论沈媗这般无背景出身的娘子,如陆玥、陆九莹乃宗室女,王清君也算得上半个宗室女,年婕瑜、柳文嫣亦是重臣之女,还有不少都是高显门第的女子,她们如何敢因此抱怨呢。 从德馨殿到田野阡陌,女娘们罗衣变泥衣,确实显现出一番别样色彩。 眼看主子辛苦,随行女婢们倒得了轻松。 萧明月本就负伤在身,也正好趁机休养。自打她从林夫人手中活命,旁人再看她的眼神又多了几分探究,在此之间,亦无人敢来问候。 不过一个女婢,也确实值不上别人关心。 水居本来想去探望萧明月,思索再三还是让鸿博苑的女婢代为前去关切。那女婢先头受了萧明月的金珠子,只要是给云沧苑跑腿她是万分乐意。 水居亲自伐来青竹,截成段后塞满粟米和红豆蒸熟,又往里头灌了些石蜜,随后还让庖厨做了甜饼一道送走。 女婢兴高采烈地带着美食去寻萧明月,岂料半路被人所劫。那人当着女婢的面用刀挨个劈开青竹,吃掉里面的粟米红豆,甜饼总共六个,一个不剩。 霍起提着刀对瑟瑟发抖的小女婢说道:“敢同先生说一个字,我就把你的头砍下来。” 女婢跪地直呼“七皇子饶命”。 一个时辰后,霍起于山中角亭见到萧明月。彼时她撑着雨簦站在亭外,正望着田间劳作的贵女们。 霍起倚在亭柱旁,怀中有一圆状物,以粗布包裹严实。他摸了摸,还是滚烫的。 霍起的目光扫向萧明月的后背,眼底掠过一丝阴翳,他说不上此刻的心情,但总归是不好的。至于为什么走到这里来寻人,也没有想明白,只觉得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推着他往前。 想到自己是个将军,却要与一个女婢同处屋檐下,他就很是不悦。 “獐子精。” 霍起突然喊了一声。 萧明月突闻其声心中一惊,她并没有听清霍起喊了什么,只是回头见着人顿感烦躁不安,故而持着雨簦转身就走。 “怎么,觉得獐子不好,要做狐狸?”霍起歪着身子一脸轻蔑,“狐狸奸诈阴险,又会讨人欢心,倒真是像你。” 萧明月压制住内心的恼火停下脚步,她只是侧眸相看,隔着暗淡的雨幕说道:“七皇子怕是书读得太少,不知狐狸狡诈,也懂报恩。” 若不是知晓霍大将军为挽救宋家一事出了大力,萧明月怎会挨了毒打后还这般和颜悦色。 霍起听到报恩一声冷笑:“我确实不知她还懂得报恩,我只知道……”他站直了身子,冲萧明月抬起下颚,“她有九条命。” 萧明月握着竹柄的手紧了紧。 霍起是她这辈子见过最会阴阳怪气的男人。 “速速上来,水居先生让我给你带了东西。”霍起说罢将手中圆滚滚的一物掂了掂,那双深邃的眸子里尽显戏谑。 萧明月如何看不出他的异样,此处角亭虽说就他二人,但是贵女们皆在坡下,晾他也不会有其他心思。 这般想着,她踏上台阶入了亭中。 萧明月今日穿了身明亮的绿锦,交领上衣隐着淡黄的花草纹,内衬襦裙于浅淡的光下是深赭色。发髻间簪着的琉璃珠衬得她仿若是一株蔓蔓日茂、永不垂首的花草。 霍起没有一双发现美的眼睛,他只觉得萧明月像是雨打的烟柳,刨土的地虫,或者天边飘来的乌云。但是,当他望向她微湿的鬓角时,竟忘了身处阴天雨幕中,他似乎觉得光很耀眼,风很缱绻,一身暖意。 萧明月不看霍起的眼睛,只是盯着他的怀里。 她问:“何物?” 霍起快速回了神,将怀中之物解去粗布,漏出光滑圆润的面貌。它果然吸引了萧明月的目光,霍起忍不住扬眉:“安息雀卵。” 正当萧明月想要端详之时,只见霍起突然将安息雀卵砸向亭柱,他来回滚动着,发出“咯吱咯吱”的碾碎之声。霍起剥了安息雀卵的硬壳,这竟然是一只熟的! 萧明月回想起那日霍起与尚林令进温室搜寻安息雀卵,还说此物乃稀世之珍,眼下霍起当着她的面剥开雀卵,可见此物于他眼中并非那般珍贵,究竟是何意? 霍起剥好雀卵,只见卵肉晶莹剔透,泛着膻腥,他递给萧明月时一脸平和:“这是水居先生特地煮给你的,说是补气养血,吃了夜夜好眠。” 萧明月静静地望着霍起,未有动作。 霍起一笑,却笑不及眼底:“你别拂了先生好意,也莫要觉得自己卑贱之身食不得此物,先生博爱,于他眼中天上鸿鹄地下蝼蚁,都是一样的,你明白吗?” 原来霍起意在羞辱。 萧明月如何不明白,她没死于林夫人之手却受辱于霍起刀下,众人都知安息雀卵稀世之珍,连城之价,霍起让她吃下并非怀有怜爱之心,他只是想让萧明月知道,她吃不吃得不重要,重要的是别人给不给她吃。 霍起隐喻她妄想攀附权贵,现在用一只雀卵欲将其打回原形。 霍起神色自得,萧明月沉默不语。 片刻后,萧明月接过了雀卵,她没有霍起想象中那般显露出愤怒之色,也没有欲要辩解的态势,她只是如其所愿接过来,继而咬了下去。 没想到安息雀卵是咸的。 萧明月觉得若是撒些胡椒定能更好吃。 霍起先是眯眼,后是皱眉,看着萧明月旁若无人似的将比自己脸还大的雀卵一口一口吃下去。 他这辈子没见过食欲如此强盛的女人。 “喂……” 萧明月未有理会,将腥膻的雀卵吃入腹中,随后一脸平静地看着霍起。便是此刻的眼神,突然如一根细针扎在霍起的心上。 她道:“先生不会用此物来羞辱我,若他想送什么,定会送些软糯香甜的东西。我知先生向来视你为知己、好友,你却以他名讳行污蔑之事,着实卑鄙。适才你有一句话说对了,先生博爱,所以不会与你计较,可若你明事理,当以此为羞。” 霍起见不惯旁人同自己说道理,可心上的那根针隐隐作痛,竟叫他无言以对。 萧明月垂下眼眸,再次看向霍起时突然唤他:“七皇子……” “奴婢卑贱之身,着实不配与你同立一檐,共赏春雨,我只愿千里鸿鹄有栖落之时,弱小蚍蜉有撼树之能,将军孤身在外九年,想来世事都能看得透彻,人若有心,天必佑之。” 萧明月说完这番话后,撑开雨簦转身走入雨幕之中。 女子越行越远,于田野阡陌间仿若细柳云烟,让人难觅踪迹。霍起立于檐下始终未动,他感受到雨幕之中传来的清风,将他纠缠已久的心绪陡然拂开,那一瞬间,人清醒了。 隔日,霍起身背月影,腰胯寒霜,一人一马离开尚林苑。云沧苑驻守的霍家军也很快撤了出去。 先前水居见他情绪低沉,贴心问着是否回军营。 霍起说要回家读书。 水居笑:“二十多年没读明白的书,现在读来也没意思的。” 霍起幽怨地望着水居,回道:“人若有心,天必佑之。” 第一百零八章 侯府 尚林苑南边建有三雍宫,乃皇家行祭祀之礼所用,宫外还有祭天圜丘及一众礼制宫殿。 林夫人操办的上巳节便是在此处举行。 三雍宫的山下有良田十亩,贵女们跟随徒置禁苑的农民已然耕种了三亩粟麦,还将一条河域的边埂拓宽,洒满了青稞种子。 那日若世夫人上山,将开耕新种供于祭台。 林夫人依然是那副亲昵的神态,若世夫人含笑温婉也不道破。二人提起上巳祓禊之礼将选取的河流时,林夫人说田埂旁就不错。 若世夫人道:“此河乃高山之泉,清澈无尘,确实与其他不同。” “彼时陛下与皇后亲临,自是不能轻忽。皇后自打年头起身子就一直不如意,保不准洗了这高山之泉,就能痊愈呢。” “妹妹有心了。” 林夫人怡然自得,却听若世夫人又道:“妹妹独自操办祭祀之礼着实辛劳,我也派人同苑中贵女们说道过,但凡林夫人所行之处定要回避,也莫要耽误春华殿中的奴仆做事。” 林夫人保持着微笑,未有神色变化。 若世夫人抬眸看人时,眼底掠过一丝冷意:“妹妹自身都忙不过来了,哪还有闲心管其他的事呢,是不是?” “是呀。” “妹妹这般忙碌,我又何尝不是。陛下与皇后对于贵女考校一事十分上心,当初择选六师也是亲自督办,我们来此只有一个目的,便是为陛下挑选出最好的女子。倘若有人从中作梗,无事生非,那便是冒犯陛下的忌讳。” “姊姊说的是,陛下亲为此事,谁敢寻衅便是不要命了。” “人人要都像妹妹这般明白,此事定能成。” 二人言笑自若,又一番闲谈之后方才告辞。 若世夫人一走,黛蓝便上前问林夫人:“定是我们安在兰宫和鸿博苑的奴仆被发现了,要不要我去处理?” “不用。陆九莹那日并未被抓到舞弊现行,便是她们拿了奴仆也寻不出什么证据来,咱们现在赶着去凑热闹,岂不自投罗网。” 黛蓝道:“那公孙翎只顾自己,倒害得我们失去机会。” “不是还有一个吗?”林夫人抚摸肩上青丝,乌黑的羽睫轻轻眨了眨,“若那个小女娘识相,就该知道没有完成任务是要惹我不高兴的,后面要如何做,她自当清楚。” 说到此处,有个女婢趋步前来,她行礼说道:“夫人,祭祀案台还缺一对双鹤台烛,我们先前问了兰宫、锦华宫还有鸿博苑,他们都是云纹、凤鸟一类的。” “双鹤台烛?”林夫人想了想,“那鹤华台所用物品皆是鹤形,你去问他们要。” 女婢此时略微缩了缩脖子:“夫人,那里头住的都是……” “你怕什么?”林夫人想到那群虎背熊腰,彪形大汉时面上尽显嫌弃,“那都是我汉家的东西,区区蛮夷还敢鸠占鹊巢不成?你尽管去要,便是搬空了鹤华台他们也不敢有一句怨言。” “诺。” 女婢领命后携同两名宦官前去鹤华台。 三人初到木栈道之上便看到洁白优雅的仙鹤,不由入了迷,鹤华台中皆是左衽辫发的奴仆,两方奴仆们互不对眼,前头厉声催着,后头故意放慢脚步。 直到入殿之前,胡人奴仆说道:“门外等着。” 汉人奴仆相视一眼,双唇翕动,似乎在用地州方言骂胡人无礼。即便是取自家的东西,他们也不敢大声喧哗,约莫还是被胡人的体格与戾气吓着了。 片刻后,有一肩宽体壮,裹着兽皮的大汉背手而出。 他道:“取双鹤烛?” 汉人女婢喉咙滚了滚,挤出个“嗯”声。 “小娘儿们声音还挺好听。”出声的便是乌格,他咧着一张大口,漏出参差不齐的牙齿来,“双手,接烛。” 女婢即便听出调戏之语,也不敢轻易回嘴,她只想取了台烛回去交差,遂而敛眸伸出手去。 乌格将一物交到她的手上。 霎时,旁侧两名宦官发出尖锐的嘶喊。 女婢只觉手心清凉,臂腕一沉,她抬眸看去,发现自己捧着的不是台烛,而是圈成一团满身黑鳞的小蛇,那蛇睁着一双赤红双目,正凶狠地朝着女婢吐信子。 “啊——” 女婢后知后觉,将蛇扔出去后转头就跑,宦官紧随其后,几人跌跌撞撞着实狼狈。 乌格戏弄得不过瘾还作势追赶,三人退至木栈道上时又撞上回苑的阿聿,前头的女婢惊慌失措下栽入河中,两名宦官竟也不救人,索性独自跑了。 阿聿将女婢给捞上来,未得半声谢,女婢直骂他蛮夷卑贱。待女婢连滚带爬地呜咽远去,阿聿才回过头来瞪着乌格。 乌格拾起他心爱的小蛇,嗤之以鼻。 阿聿前去见阿尔赫烈的时候,先是把乌格戏弄汉女的事情告知,又把乌格在长安的罪行细数一遍,最后叹口气道:“果真是蛮夷。” 阿尔赫烈斜身倚靠在窗边,手里握着一壶酒,他看着山清水秀的美景说道:“有些人,若一辈子没见过好东西就罢了,见着了,定是要疯狂的。偌大尚林降不住乌格,只能怪他们无用。”说罢回过头来,“别管他,外面如何了?” “西夜州的人果然潜入了长安,他们先前刺杀汉帝未成,定会来报复我们。” “我既能杀西夜王,又何惧一帮散兵。” “我还听闻西夜州的亲匈派拥立了长子为新王,可自主派却另拥他主,那老王膝下不就一子吗?自主派拥立的是谁呢?” 阿尔赫烈抬臂将壶中酒饮下,随后说:“西夜王不止一子。六年前西夜州内部斗争,亲匈派扶持长子,追杀幼子于深崖。但至今为止,他们都没有找到幼子的尸骨,若幼子还活着,他今年应该有十六岁了。” “将军猜测那幼子还活着?” “不排除这种可能。” 阿聿点点头:“若是自主派寻到了幼子,对于我们来说或许是件好事,这西夜州与月灵州,我们总得把握住一个。”说到这,他微叹口气,“那月灵州的神女,会和我们一道回西境吗?” 听到此处才有一件欢愉之事。 阿尔赫烈勾了勾唇,一双清眸隐着深意:“她若不回家,该去哪呢?” 清明之前,长安皇宫一道旨意,将镇北侯府的陆灏、陆姩宣至长安。 府内,镇北侯陆义送别了几位同袍,他已经连续多日于家中“被迫”宴客。众人皆知他膝下二子二女,嫡子陆灏与嫡女陆姩安身楚郡,庶子陆行之与庶女陆音吾长于长安,圣上感念镇北侯辛劳,特地将楚郡二子召回,让阖家团聚。 同袍贺喜,好友关怀,但他们也并非瞧不出深意,镇北侯的嫡子嫡女重回身畔,要么是犯了过错,要么就是即将委以重用。旁人多猜疑,唯镇北侯自个儿心中清明。 庶子陆行之,字长林,今年二十一岁,先头在廷尉署任吏员,后来调入北军中垒校尉麾下,眼下又听说皇宫卫尉大有招贤之意。庶子都这般动荡,更遑论嫡子陆灏。 陆行之心思细腻,手脚麻利,替父送客之后便去寻陆灏。兄弟二人打小便相处不多,离别经年再见,也确实生疏。 陆行之在陆灏面前表现得十分主动,他要将自己的院子让出来,谁知却得了陆灏的两声讥讽。 陆灏回府后暂居棠雪院,那是生母在世时最喜欢的院子,而陆行之的院子则是陆灏幼时玩耍的草地,出门前空荡荡,再回来早已建上阁楼水榭。本就是他的所属,庶弟提出的“让”字,倒准确无误地戳了心窝子。 陆行之没得到好颜色,心生几分难过。他站在路旁目送陆灏远去,好半天才动了动脚。 “你可真没出息。” 身后林中走出一人,出声颇有怨言,她便是庶女陆音吾。 陆音吾今年刚及笄,一张稚气未脱的脸颊上尽显娇气。以前闺中密友总爱夸耀她仙姿玉貌,她便想着天上的女神仙便是自己这般模样。直到见到陆姩,方知何为仙姿。 陆音吾与陆行之一母同胞,兄长受辱便是自己受辱,她本就生怒陆姩长得比自己美,见着陆灏多番欺负人,她便怨道:“镇北侯府是他家,也是兄长你的家,他们十多个年头没回来,一回来就给你冷脸瞧,要不是在阿母那里探出话来,我都不知道他敢这般对你。” “你们妇道人家,又在背后非议什么?我只是问问兄长院子中是否需要添补,能不能住惯罢了。” “那结果呢?”陆音吾简直要恨死了陆行之上赶着贴人,“先前他们人还没来,你便把我屋里头的东西都搬给陆姩,现在人来了,每日不愿与我们同食,碰了面三句话有两句嘲弄于你,他们这般无情,你倒有义的很!” “都是自家兄妹,何必在意这些。” “陆行之,你有没有脑子?”陆音吾跺了跺脚,不敢大声喧哗只能低声怒吼,“圣上此番让他回来,保不齐要留在长安,他若留下,朝廷必然对我们侯府有所制衡,真到那个时候就得你走!你替他走啊!懂不懂!” 陆行之从来不作他想,板正身子道:“若真要如此,我听阿父的。” “你要离家可有想过我和阿母该如何自处?” 陆行之生怕烈火不烹油,毫不思索地同陆音吾说:“那我便把你和阿母带走。” “……”陆音吾咬牙切齿地看着不开窍的兄长,恨恨一句:“阿母真是白生了你!” 兄妹二人不欢而散,陆音吾在回院路上看到两个女婢捧着食盒,她气势汹汹地问了声何物。女婢哆哆嗦嗦地回道:“大翁主要给柿子树上的春燕喂食。” 这声大翁主让陆音吾再也无法忍耐,近些日子心中所受的委屈越发抑制不住,她转头前去别院,片刻后,便见她手持一把大刀,杀气腾腾地往屋舍走去。 第一百零九章 纷争 (注:上一章全部重写了,再上一章尾部也有修改,可以看目录。字数与先前一样。改于61) 陆音吾回到院中,便见枝繁叶茂的柿子树下站着一貌美女子。她不得不承认,有些女娘天生无需绫罗粉黛,只需往那一站便可夺人心魄。 陆行之先前没有见到陆姩时便搬走了陆音吾屋里头大半物件,后来见着人,搬空东西不说还把自己的月俸都掏干净,生怕短了妹妹的生活用度。 陆姩的美貌能让男人乱了思绪,即便是自家兄弟。这让向来前呼后拥、众人称羡的陆音吾心中不是滋味,她见着这位嫡姊姊,仿若有道天堑隔在眼前,叫她明白何为天上星,又何为人间烛。 陆姩刚在树边洒下谷粒,便见陆音吾提着刀凶神恶煞地走来。 旁侧侍奉的两名女婢见状吓得头皮一紧,忙喊道:“二翁主,二翁主……” 陆音吾听不得这声“二翁主”,要知道这些年在家中奴仆都称她为“大翁主”,现在真正的大翁主回来了,所有人立马改口,皆不敢冒犯。一想到今后再也不能顶着大翁主的名头同长安贵女们相交,她便愤懑地提刀挥向柿子树。 先前女婢还以为二翁主有何想法,见着刀口未向人时不由松了口气,可下一瞬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陆姩身单力薄,竟然去拽住了陆音吾的手,她不解其意:“妹妹这是做什么?” 陆音吾这些年跟着陆行之多少学了些招式,她略一抬手便知陆姩并无力气,索性用刀柄那一端将人撞开。 “姊姊莫怪,这柿子树上有春燕筑巢,日日搅得人不得安宁,我今日砍了它,叫姊姊睡个好觉。” 陆姩感觉出陆音吾在针对自己,她道:“我并没有觉得吵闹,树上巢中有卵,还是不要动它为好。” “为何不能动?”陆音吾心中怒气攀升,她说,“姊姊不觉吵闹,那旁人就不觉吵吗?难道这个院子就只有姊姊一个人住吗?” 柿子树上有旧巢加新枝的堆砌痕迹,显然春燕在此安家不是一年两载的事了,陆音吾此时为难,该是刻意为之。 陆姩心平气和地说道:“妹妹莫要生气,若你觉得我住在此处打搅了你,我可以搬到别院去。” “姊姊说哪里话,你是镇北侯府的大翁主,这里是你家,你想住哪便住哪,谁又敢多言?”陆音吾将话说得好听,手下却不收敛,她抬臂一刀砍在树杈上,厉声说道,“这树上往年住的是雀鸟,今年头来的却是春燕,占人巢穴的畜生能是什么好东西?不要也罢。” 一旁女婢张了张嘴,本想说柿子树上的窝就是春燕的巢穴,可对上二翁主的目光时,没人敢吱声。再瞧大翁主,性子温婉,不爱见人,一天也说不上三句话,女婢们皆以为面对蛮横的二翁主,大翁主会适时退让,可结果并非如此。 陆姩偏往柿子树前一站,欲用身躯抵挡刀刃,她道:“我说了,这棵树不能动。” 陆音吾见她端着大翁主的架势,不禁面露冷笑:“姊姊十多年没有回来,府内一草一木早已换了样,这棵柿子树于你有何重要?” “此树乃侯夫人所种。” 陆姩提到侯夫人倒叫陆音吾止了笑,后者冷下眸来,一字一顿问道:“哪位侯夫人?” “自是先侯夫人。” 其实这棵柿子树并非先侯夫人所种,陆姩只是想用夫人的名头劝退陆音吾。 陆音吾却解错意,以为陆姩故意出言讥讽,她愤愤说道:“既是先侯夫人,为何姊姊要说侯夫人?难道在姊姊眼中,我阿母不配做这镇北侯府的女主人?” 陆姩面对陆音吾的强势并不畏惧,当即反问:“那妹妹觉得我称先侯夫人为侯夫人不妥,可是以为她不是镇北侯府的女主人?” “你……” 话到此处,陆音吾也不再故作姿态,她索性说道:“先侯夫人又不是你亲阿母,现在的侯夫人可是我的阿母!” “所以呢?”陆姩神色淡漠地望着她,“你觉得自己不是嫡女,故而有所委屈。” 此话一挑,陆音吾顿感屈辱。 同样都为姬妾所生,凭什么陆姩被立为嫡女,她为庶女,现在执掌中馈的侯夫人明明是自己的亲生阿母。她身为女子,与无心争夺名分的兄长不同,若没有个好名头,如何能在长安一众贵女间立足,又如何能嫁个好人家。 “陆姩,你真以为自己是嫡女便了不起?”陆音吾出言无状,更以刀尖向人,“今日我偏要砍了这棵树,你又能奈我何?” 旁侧候着的女婢心慌缭乱,除了上前规劝也做不得什么。 一女婢欲要拉住陆音吾,却被反手扇了个大耳光。 陆音吾怒嗔道:“你们究竟是谁养的奴婢!” “二翁主……” “都闭嘴!退下!” 陆音吾说完便欲上前伐树,陆姩寸步不让偏要与其纠缠,两个女子不甚体面地发生冲突。家中女婢不知该帮远道而来的大翁主,还是助打小便在府中的二翁主,她们无力地看着两位翁主较劲,直到陆音吾手中的刀刃削掉了陆姩肩上的一缕发。 陆音吾的生母曲氏,也是现在府内的侯夫人最先赶来祠堂。曲氏身形瘦削,如花娇弱,有着一双深情缠绵的桃花眸,她一见地上跪着的两个女娘,便哀愁地“呀”了声。可随后不见她上前安抚,倒先朝着旁侧的镇北侯陆义靠去。 陆音吾等来曲氏心里头才有些好受,她高声喊道:“阿母!” 陆义厉声道:“跪好!禁言!” 曲氏连忙搀扶住陆义,在他心口上抚了抚,柔声细语地劝说:“侯爷,莫要动怒,都是小事。” 陆音吾缩了缩脖子,剜了眼身旁跪着的陆姩。两人适才拉扯动荡,此时发髻凌乱,衣裳起皱,说起来陆音吾还是留有分寸,若真动起真格,怕是要见血了。 陆姩从未与人这般撕扯过,冷静下来便觉得自己行为失德,不成体统。她垂着眸,慢慢将衣裳的褶皱展平,随后拢着肩膀,一副低沉模样。 后来陆行之赶来,见着眼前阵仗首先斥责陆音吾,陆音吾握着拳头愤愤道了声坏阿兄,得到曲氏的眼色指派,旋即哽咽出声。都道会哭的孩子惹人怜,陆姩是哭不出来的,她只是微微弯了身子,想让自己的膝盖不那么酸楚。 陆灏最后进入祠堂,他的身后跟着卿沉还有先前伺候陆姩的两个女婢。 女婢们跪倒在祠堂门口,直呼侯爷饶命,可还未等陆义发话,下一瞬,便见卿沉的刀抹了二人的脖子。 祠堂内众人哗然,皆是震惊万分地看着陆灏。 陆灏走入堂内,来到陆姩的身畔,彼时恰好看见她肩上被削断的头发。 陆义见着嫡子这般凶残,顿时怒气填胸:“灏儿,你怎可在祠堂门口开杀戒!行之,将他的刀给我下了!” 陆行之有所犹豫,但还是奉令朝卿沉走去,此时陆灏开口:“谁若敢动那把刀,便是触犯忤逆之罪。” 卿沉双手将刀呈起,正色直言:“此刀乃长明王所赐,命奴相护小侯爷一生,除却身死,永不得下刀。” 陆行之要想取刀,就得先杀了卿沉,若杀了卿沉便是忤逆长明王之意。陆义作为长明王的儿子都不能动手,何况陆行之这个小辈。 陆行之默默退至旁侧。 “侯爷。”此时陆灏冷淡开口,只称侯爷,不作阿父,“你府内奴仆护主失责,我替你杀了终究也是为侯府省心。” 陆义看着这个与自己疏离的嫡子,心中难以痛快。他挥袖背过身去,叱声说道,“今日之事无非姊妹玩闹,但个个不知收敛,言行无状,若不有所惩罚,往后还不知闹出什么事来。你二人都在这里跪着吧!” “阿父!”陆音吾极不愿受罚,她出声辩解,“是陆姩先讥讽于我,说我不是嫡女,说阿母算不得侯夫人!” 曲氏此时不作言语,低眉垂眼地站在旁侧,让人瞧着好似真的心怀委屈,不是个当家主母的样子。陆义见夫人这般难受,心里有些发软。 陆行之向来看不懂母亲与妹妹之间的招式,只顾指责亲妹妹:“姩姩不是那样的人,你休要胡闹了。” 陆音吾真恨不得同蠢阿兄绝了关系,她抹抹泪水欲要反击,却被陆义一眼瞪了回去。旁侧的曲氏适时抬袖拭泪,发出几下不大不小的抽泣声。 陆义本要斥责陆音吾的话,也咽了下去。他改问陆姩:“姩姩,你可有说过这话?” 陆姩还跪在地上,她微微直起身来朝陆义一拜,方才说:“我确实说了她不是嫡女,但阿母算不得侯夫人这话,是妹妹自己说的。” “那也是你先激我的!” “若不是妹妹执意要砍那棵柿子树,何来激语?” “难道我不能砍吗?” 陆姩从未这般执拗过,她看着陆音吾说道:“不能。” “阿父!您瞧瞧,她适才便是这般模样,分明是我从小住到大的院子,怎么就不能砍树了?她刻意说些嫡庶之言,丝毫不顾姐妹之情,您怎么就不责骂呢?” 陆义倒真说不出责骂陆姩的话来,但他也不能过为偏袒,所以才让两人都在祠堂跪着。曲氏扶住陆义的臂膀,一幅体贴又自责的模样,她泣声道:“都怪我,都怪我,我不该让那棵树坏了两姊妹间的情义。” “夫人何意?”陆灏冷眼旁听,此时淡淡开口,“夫人觉得那棵树早该除之,留置今日倒成了祸患?” 曲氏泪眼婆娑,欲说还休。 陆灏一声轻蔑道:“真当自己是侯府女主人了?” 曲氏大惊:“你……”随后身子一转,捂脸哭泣。 陆义颇为愠怒地看着陆灏,还未来得及训斥便听陆灏又道:“要说镇北侯府的当家主人,是我远在边疆的大父,这里的一草一木,哪个不是从长明王府分出来的?我阿母嫁来侯府,一生孝恭,哪怕受人欺凌郁郁而终,也未曾说过自己是侯府的女主人。” 说到此处,陆灏冷冷一笑:“我阿母都做不了这侯府女主人,你一个酒馆歌姬又凭什么?” 陆义一脸青色,只觉心底隐隐刺痛:“灏儿,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若侯爷没听懂,我便再说得清楚些。”陆灏一双清眸落满了冰霜,他环视众人,“今日吾妹莫说要护一棵树,她便是杀了人,我也不允旁人置喙半句。这个家,我说了算。” 陆灏抬臂扶起陆姩,她能感受到对方隐忍的怒气,故而反手抓住他的衣袖。 陆灏得到无声的安抚,沉了沉眸。 陆音吾看着二人这般要好,正欲说些什么,只见陆灏突然望向她:“区区庶女,妄自尊大,今日你向祖上磕满三百个头,问问你有没有资格去砍那棵树。” 第一百一十章 柿子 陆音吾听着陆灏威吓之言,胸口的气息堵在喉间,进不得退不下,只余一双通红的眼睛泛着泪花。她试图求助:“阿父……” 陆义竟然什么话都没有。 一家之主都只能怒目而视,曾为侍婢歌姬的曲氏自是没有资格阻拦。陆行之脸色也不太好,他想不明白为何兄长要这般与父亲说话。几人神色不一,皆是沉默。 看来陆义是管不住这个嫡子的,即便儿子在祠堂前杀人,抑或将陆姩带走,他都未显露出一个父亲该有的决断与威严。 陆音吾顿觉无望,只得呜咽。 那夜,陆姩搬到了棠雪院中住下。 她提着灯笼走在玉石铺就的小路上,穿过庄重气派的屋宇,顺着通幽曲径来到百卉含英之处,那里有一座建于湖畔的阁楼,陆灏便在此处。 陆灏居于楼上,隔着纱曼远远便看见那一点星火朝这个方向而来,他放下手中的酒盏,敛了敛漆黑的眸。 卿沉就侯在旁侧,正将手中的一张牛皮图卷起。他说道:“今日之事扰了小侯爷心神,往后我定会看牢些,绝不让他们欺负了翁主。” “你有你的事要做。”陆灏抬臂拢袖,取过酒杓将盏中添满,凭栏眺望远处,“莫要耽误了。” “您放心,我已将他们安置在长安近郊,只待渊令一出,便可行事。” “飞信传于大父,上巳日我若失败,让他不必顾及我,依照计划行事。” “诺。” “还有,”陆灏看向卿沉,神色郑重,“关键时刻,保护她。” 卿沉即便心中不忍依然唯命是听,此时他也看到楼下那点星火越来越近,故而将手中之物放置案旁,适时抱拳退下。 陆姩在阁楼下与卿沉相遇,后者见礼:“翁主。” “阿兄休息了吗?” “还未,翁主上去吧。” 卿沉接过陆姩手中的灯笼,看着陆姩上楼时他突然说道:“翁主,今夜还是莫要说让小侯爷不开心的话。” 陆姩点点头。 阁楼之上是读书安歇兼用之地,里面有千百卷珍贵书籍,裹缎缠金,竖阁归置。卧榻之处布置朴素,薄被凉枕,轻纱罗帷。一切都是将将好。 陆姩看到微风卷起的纱幔之下,那个皎如日星的男子正孤单地饮着酒。 她轻声唤了句:“阿兄。” 陆灏抬眸看了过来,口中辛辣的滋味正在回甘,他浅浅一笑:“嗯。” 陆姩走了过去,于陆灏身侧跪坐。她摸了摸脚下的软榻,随后又环顾四周,看着栏处轻动的纱幔问道:“这里晚上冷吗?” “不冷。”陆灏答了她的话,又问,“你冷吗?” “我不冷。”陆姩说话时,陆灏端起酒盏一饮而下,一滴晶莹剔透的水珠落于他的唇上,他抿了抿,双唇变得绯红。 陆灏发现她追寻的目光,遂而问:“怎么了?” “阿兄喝的可是长安盛名的霜林醉?” “正是。” “好喝吗?” 陆灏眸中涌动着温热的光芒,他沉声道:“你想尝尝吗?” 陆姩说:“想尝。” 陆灏将盏中酒添满,面对陆姩跃跃欲试地期待目光,他突然又一饮而下,说道:“小女娘家的,喝什么酒。” 陆灏倒很少这般戏耍她,陆姩也不气,反倒笑说:“你幼时便不让女娘家喝酒,见伙伴们偷喝,义正词严地要去告诉大人,还记得吗?” 陆姩突然提起幼年时期,陆灏确实有一阵恍惚,因为他想不起来自己幼年时是什么样子。 陆姩凝视陆灏的脸庞,试图想要看出些什么。可他就如这夜晚从湖畔掠过的凉风,掩去内心深处真正的炽热,教人无处可探。 案上的牛皮卷微微漏出一角,有朱色的标记。 陆姩错开目光,静坐软榻,她轻声说:“在入侯府前,我只见过阿兄两次。初识我刚满五岁,跟随九莹阿姊参加林义王的私宴,席间有众多勋贵子弟,九莹阿姊说要对他们客气些,尤其是长明王府的人。” “我还记得你那个时候的模样,脸很圆,眼睛很亮,你听到孩子们要去偷喝席间的酒,便站出来劝说,可是他们不听,你便想去告诉主人家。” “我为何能将你记得那么清楚,是因为九莹阿姊说你是长明王府未来的小世子。我不懂世子何意,我只听成了你是小柿子。” 说到此处时,陆灏先轻笑出声。 镇北侯陆义原为长明王陆桀的嫡次子,怎奈嫡长子命短,这才让陆义成了世子。世人都知陆灏是陆义的独子,将来自是要继承世子与侯爵之位,待长明王百年之后,他就是新的王。 谁知不到半年,陆义的原配夫人病逝,府中姬妾成了执掌中馈之人,还将藏养的两个孩子也带了回来。 陆姩说:“半年后第二次见你,也是林义王府即将湮灭之时。我见有人朝你丢石子,说你做不成小世子,你是个……没有阿母阿父疼爱的弃子。” 陆灏神色未变,只是给自己盏中添满了酒。 陆姩垂眸道:“我问九莹阿姊,弃子是什么,她很聪明,告诉我弃子便是劣势中用于转败为成的重要手段,而不是失去父母疼爱的孩子。但我想不明白,这一切听起来,都不如小柿子要快乐得多。” 陆姩说的两次相见,其实都未尽详细。 陆灏想,或许她真的太小,记不清了。 陆灏看着盏中清酒倒映出的脸庞,翩翩年少,神清骨秀。他以前是个连虫子都不忍碾伤的人。 初次见陆姩,他还会阻止孩子们喝酒,再次见陆姩,即便多有闲言碎语,他依然保有初心。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变了呢? 也许是从陆姩替他跑到大人跟前告状开始,也许是那年秋天阿母离世,旁人朝他丢石子,却被陆姩推下水开始,抑或许,她捧着一颗火红晶莹的果子放到他的手心开始。 “你永远都是小柿子。” 她这样说。 后来林义王府湮灭,长明王与镇北侯父子二人暗暗护下其府中将军之女李姩。李姩改头换面以私生女的身份入了侯府,成为翁主,方才有今日之尊。 陆姩那时不懂生死离别,只觉寄人篱下过得十分不安。她连在屋前种下一棵柿子树,都要挂上木牌写下名字,生怕被别人拔了去。 陆灏记得那时问她为何要种这棵树,她说:“我失了家,唯愿阿兄长乐永康,一世平安。” 看着陆姩家破人亡,孤独颠沛,陆灏无能为力且受制于人,权衡利弊之下他永远都是最先被舍弃的一个。被迫离开长安之后,他知道良善改变不了世事,只有手握权柄,登于巅峰,方能实现心中所愿。 直到多年后的今天,他心之信念,无与伦比的坚定。 陆灏回了回神,望向陆姩:“那年我带你走,你后悔吗?” 陆姩说:“不后悔。” 月下凭栏处,男子眼含醉意,女子深深凝望。 风起纱幔之时,陆灏哑声问道:“你今日来,还想与我说什么?” “我今日来是想告诉你……”陆姩隐在袖中的指尖紧了紧,美目遥望,“阿兄莫要心伤,我之心意如同那年种下的柿子树,谁若动它,我万不能退让。” 陆灏无声。 只见陆姩突然起了身,她伏案靠近陆灏,在他的唇瓣上落下一吻。 两目相视间,陆姩呢喃说道:“原来,霜林醉是这般滋味。” 陆灏长臂一伸将人拢至怀中,他只有感受到她的温度,听着她的声音,才能将心底的悲痛暂且尘封。 他缓缓俯身,于心上人耳畔厮磨:“这滋味,或许你还没尝够。” 第一百一十一章 身份 镇北侯府所有奴仆都知晓陆音吾在祠堂内磕了三百个头,虽说她偷了懒但还是将额头磕出了血淤。 陆行之给陆音吾送药时被赶了出来,而后院中遇见曲氏,曲氏竟然也没给好颜色。他蹙眉想了想,思量着母亲与妹妹的异常行为,最终回书房中翻腾出一箱子《仪礼》送至陆音吾住处,还让女婢给带了话:没事多读书。 陆音吾愤恨交加,直问曲氏,陆行之到底是不是亲生的。 彼时曲氏正给陆音吾额间上药,她心疼地给女儿吹拂伤口,安慰道:“你阿兄素来心思单纯,肠子里拐不出两个弯,莫要朝他撒气。” “阿兄简直就是榆木脑袋,我之前与他说得那么清楚,陆灏与陆姩此番回长安绝不是好事,我叫他警惕,他反过头来骂我。”陆音吾想到陆灏决绝果敢的样子,再看陆行之的蠢笨,不免觉得难堪,“都是阿父的孩子,怎么差距这般大!” 曲氏内心也怨陆行之,可到底是儿子,她说过多怕惹着孩子心烦,且有些话也不如跟陆音吾能说得明白。 此间陆音吾问曲氏:“陆灏这般狂妄,阿父怎么一副拿他没有办法的样子?” 曲氏闻言微微一叹,说道:“这其中还与你大父有关。长明王原有两子,你阿父是嫡次子,他素来偏爱嫡长子,只可惜后来嫡长子病故,你阿父这才有机会承其荣耀。我听闻陆灏的秉性与样貌像极了他那位叔叔,弱冠那年长明王以嫡长子之名,将“渊”赐予陆灏为字,可想而知多么疼爱。” 说到此处,她的眸中生出几分不甘:“水能载木,亦能朽木,陆灏字长渊,我儿字长林,长明王偏爱得如此明目,你阿父却不敢多言。那一年若不是圣上之意,长明王险些就将你阿兄给送到楚郡。” 陆音吾听着陈年过往只觉十分苦恼,她嘀咕着:“大父都一把年纪了,哪家老翁百年后不是儿子送终,他还指望孙子去送不成?” “啧,就该让神君封了你这张嘴。”曲氏拍了她一下,低声说道,“在陆姩那都讨不到好,你还想到老翁那倔去?” “一提起她我就生气。” “这个陆姩,确实让人出乎意料。” “阿母此话何意?” 曲氏默然敛眸,想起过往旧事来,而后才道:“我与先夫人纠缠的那几年,就听说侯爷在外头还有几个知心人,其中一个便是陆姩的生母。我记得先夫人病故后,她将孩子领来,让侯爷务必给予嫡女的身份,侯爷应了。” “什么?”陆音吾不解,“凭什么?” “这也是我想不明白的地方,我还听说陆姩的生母在孩子被送至府中后,便暴毙身亡。”曲氏沉沉说道,“我当时一心想成为侯府新的女主人,自是对陆姩嫡女身份没有异议。侯爷许是见我懂得深浅,便圆了我的心愿,现在想来,陆姩的身份当时是存疑的。” 陆音吾也是个胆大的,她猜测道:“莫非陆姩不是阿父的女儿?” “若不是侯爷血脉,他为何让人留置府中?而且陆灏待她极好,便是远赴楚郡也要将妹妹带着。” “阿母当时就没想过探一探究竟?” 曲氏嗔她:“傻闺女,那时长安亲王动乱,圣上要求侯爷一子一女离家,我去质疑陆姩的身份,好让你跟着陆灏到边郡去?若当时有人寻查陆姩,我头一个不让!” 陆音吾捂着发痛的额头,只觉脑海中的思绪一片混乱。 曲氏回溯着蛛丝马迹,她说:“按照陆灏的性子,他定是容不得私生女,可这些年他们相安无事,甚至感情甚笃,倒叫我一时有些迷糊。” “阿母,若不然咱们去问问阿父?” 曲氏摇了摇头:“你阿父此生都未得长明王信任,我再去揣度他便是自讨苦吃。想查陆姩也不难,当年送陆姩入府除了她的生母,还有一个人。” 陆音吾听到还有人时,不免兴奋:“还有谁?” “你阿父手下曾有一名姓符的副将,前些年因为伤痛退伍,侯爷便让我给他在平康坊置了处宅子养病,我可以先派人去探探口风。” “好,便如此办,阿母,我们暗地查一查此事,若不将陆姩探个明白,难保她今后在府中如何与我们作对。” 曲氏也赞同陆音吾的想法。 陆音吾心中畅快,若陆姩身世真的有问题,那她便不是镇北侯府的人,这嫡女之位自然不能让她白白占着。 曲氏让身边的一个老媪去平康坊探寻,岂料带回的消息并不如愿,那符副将不知何时将宅院变卖,早已带着妻儿另寻了他处。而后曲氏又私下托了关系,经过几日打听,终于寻到了副将的儿子,符闲。 于是曲氏亲自去见,最终在一家赌坊门前见着了人。 符闲是被人从赌坊中打出来的,他浑身褴褛,模样肮脏,口中骂着市井污秽,俨然不像一个将军之子。 曲氏也是那日才知晓,原来符副将年头便已过世,儿子嗜赌成瘾将家宅变卖,母亲忍受不住就偷偷回了家乡。曲氏本以为问不出什么来,岂料那个赌徒竟然知晓自己的父亲曾带着镇北侯私生女回府一事。 彼时二人在背阴的小巷中私语。 符闲从认出曲氏身份时就开始动了歪脑筋,面对曲氏的询问,他狂傲地提出以一百金换取陆姩身世存疑的证据。 曲氏自然是不信的,符闲便直言说道:“我阿父病后脑子糊涂,但却多次提起一件事,他说曾于兵乱中带着一个女孩入镇北侯府,只凭一个符牌,便能让她拥有尊贵显荣的身份。我可以先告诉你符牌上刻着一个李字,若想看全貌便拿一百金来换。” 一百金对于曲氏来说不算什么,她听符闲说的真切,权衡再三最终应了。后来两人另约时间与地点,准备以黄金换符牌。 符闲想着自己即将拥有一百金,兴奋得不能自已。那夜他前去父亲的坟前,将曾经下葬之物全都刨了出来,于一堆破铜烂铁之中找到了那个符牌。 符牌之上刻着精美的卷云纹,上头还落着“李”字。 符闲不知这个东西究竟能证明什么,他只关心自己因此获得的金钱够不够大肆挥霍,或许等交易时,他还能临时反悔增加金银。 这般梦想着,符闲一路狂笑,却突然止了音。 黑夜之下只觉有一股凉风从脖颈处划过,他甚至都未感觉到痛苦,便咽了气。 第一百一十二章 残月 卿沉将取来的东西交予陆灏的手中。 陆灏看着那块印有“李”字的符牌,指尖于云纹处摩挲几分,仿佛还能感受到当年那场战争中的温度。 卿沉说道:“不知曲氏知晓了多少。” “知晓多少不重要,重要的是,”陆灏握着符牌冷漠笑之,“她知晓便可。” 曲氏已准备百金欲与符闲交换,临至约定的那一天,她带着老媪秘密出行,却不料在侯府侧门处被兵士拦了路。 出面的不是陆灏,而是镇北侯陆义。 侯府暗室内,曲氏看着死于身侧的老媪方才觉得此事有异。 彼时陆义与陆灏站在一起,前者面有难色,后者一副冷淡之情。曲氏猜测自己探寻陆姩身份的事情已然暴露,她主动说道:“姩姩自打回府总瞧着有些忧思,故而我想去寻她的母家人,但愿能给予孩子一些慰藉。” 这话陆义是信的,因为当年安置符副将便是曲氏一手操办。陆义看向陆灏,也欲有辩解之意。 陆灏就知道他这位柔肠百转的阿父会心软,他问曲氏:“既是寻姩姩母家人,为何你要给予符闲百金,可是他有什么消息给你?” “正是,正是!”曲氏回道,“那符闲说他阿父临走前透露过姩姩母家的事情,若我想知晓,就拿百金去换。” 陆灏唇角微动:“这么说来,你宁愿用百金去换一个赌徒的消息,都不愿问问侯爷。” “我……”曲氏心焦,她望向陆义略有委屈,“我知侯爷心意,定是不想再提起当年之事。侯爷,你要相信我,我只是想让姩姩开心一些,想让这个家更为和睦。” 陆义开口道:“灏儿,她或许真的不知。” “即便曲夫人不知,那陆音吾总该知晓的。”陆灏此时提起陆音吾,倒让曲氏心里一咯噔。就在曲氏出神时,他突然又道,“陆音吾格外在乎府中嫡女的身份,便是发现一点端倪,她也会紧紧抓住不放。” 曲氏急道:“音吾什么都不知道,我也从未与她说过这些。” “那她为何知道姩姩的母家姓李?” “不可能!”曲氏出声连陆义都未能及时反应过来,她道,“我从未说过‘李’为母家姓!” 话音落,陆灏冷笑:“你见过那块符牌。” 曲氏已然入陷,但她极力辩解:“我没有见过!” 陆义听到此处时,心中大抵有数。 曲氏便是被陆灏套了话,她也并未觉得能有多大错处。不过是吃醋拈酸,趋名逐利的妇道人家,如何能想到背后还隐藏着一场狂涛骇浪。 陆灏淡漠地看了眼陆义,只觉父亲还有些不忍。他也不必再顾及什么,当着曲氏的面说道:“大父要是知道侯爷没将当年的事情处理干净,怕是多有想法。曲夫人,你既已知晓符牌一事便应了吧,若不然,便会有旁人替你受下这罪。” 曲氏一脸惊慌:“你什么意思?” 陆灏不再言语,转身出了暗室,只余陆义、曲氏二人。 陆义此时看向曲氏的眼睛有些泛红,曲氏觉得有些不安,她拽住陆义的手臂说道:“侯爷,你知晓我的,我并非多事之人,我只是关心你,所以才……” “你猜得没错,陆姩确实不是我的女儿。”陆义看着曲氏,目光低沉,静默半晌他才缓缓说道,“我知你从一个歌姬走到侯夫人之位有太多不易,你跟着我这些年着实受了不少委屈……” 曲氏开始抹泪,却并未像以往那般得到陆义的爱怜。 陆义一双红眸望着她,说道:“我生为次子,恐一生力绌,你千万别怨我,我也是没有办法。我会好好照顾行之和音吾的。” “侯爷……”曲氏的眼眶中蓄满泪水,她颤着音说,“你想做什么?” 陆义突然抬臂掐住曲氏的脖子,狠狠别过头去,不愿目睹曲氏逐渐扭曲的面庞。 他喃喃道:“别问了,别问了……” 镇北侯府掩去了曲氏突然暴毙的死讯。 陆音吾难以接受阿母离世的消息,于房中大哭大闹,待陆行之前来安慰时,她大怒拔剑,极力喊道陆姩是凶手,且要与陆姩同归于尽。 陆行之规劝不住,索性将屋门锁起,额外派人看守。但陆行之心中却有疑惑,故而亲自去寻了府内医工,医工说话滴水不漏,只道曲氏有心悸之症,近月发作格外频繁,还说死前双唇发紫,确是暴毙之相。 医工隐晦又言,闰二月暴毙乃不祥之兆,怕是有损子息。 陆行之想到阿父沉闷阴郁的模样,方才明白家中为何要遮掩殇事。陆音吾大悲之中难以清醒,他万不能也跟着悲苦,总要有人出面操持家事。好在曲氏这些年将侯府打理得也算顺畅,陆行之交代几个主要的家仆,他们很快便能稳住阵脚。 陆行之操持一日,口干舌燥,正要去别处行事时看见陆姩提着食盒走来。她一身素衣,发间无饰,远远喊着:“次兄。” 陆行之待她走近,问道何事。 陆姩打开食盒,里面放着几颗梨子。她拿了一颗递给陆行之,说道:“我从阿父那里来,听说你忙着府中事务,便想来问问是否需要帮忙。” 陆行之看着那颗水嫩嫩的梨子,顿了顿,方才接过。他说:“妹妹歇着便好,我这里也无甚大事,就是……” 陆姩瞧他一脸倦色,安慰道:“次兄节哀。” “我无碍,倒是你,近日不要去寻音吾,她悲伤过度,许是会做出伤人的事来。” “好。” “那我去忙了。” 陆姩目送陆行之远去,寥寥几句便能探出这位次兄纯粹的秉性。她只觉心中顿感空洞,不知是为陆行之感到万幸,还是不幸。 她正欲离去时,府中家仆抬着庖厨所需的食材经过跟前,仆人们颔首伫立,齐齐唤了声大翁主。 陆姩的目光落至临近的木桶之上,看见边沿刻有繁重的纹路,狭长、多重,似花瓣拢合,更似一轮残月紧紧相拥。 那是月灵族的神翎花。 残月日。 陆姩借为陆行之出府采绢为由,离开镇北侯府。 她很清楚只需半个时辰自己的行踪便会被陆灏知晓,时间紧迫之下,她来到离侯府最近的一家丝绸坊。 不出意外的,与她相见之人就在坊内。 陆姩隔着一架织机看向锦缎之后的男子,阿尔赫烈漏出那双褐色的双眸,格外镇静。 待陆姩坐下,他道:“你以为侯夫人因何而死?” 第一百一十三章 曲折 陆姩与阿尔赫烈再次相见,便知长安此行皆在他的掌控之中。 阿尔赫烈提到曲氏时,陆姩略有沉默。 “曲氏想为女儿争个名头,她从始至终都只是怀疑你不是镇北侯的女儿,至于其他的,确实浑然不知。”阿尔赫烈淡漠地侧过双眸,辫发上的银铃发出微响,“至于小侯爷,他也绝不会让任何一个人透出的任何可能留存于世,你的安宁,是他此生最在意的秘密。” 陆姩垂眸说道:“他便是这样一个决绝果断的人,我无法左右。” “你自是无法左右,因为从一开始,你便是这场戏中的另外一个可能。” 陆姩闻言抬首,透过织机上缠绕的丝线望向阿尔赫烈,她看不透对方神色故而问道:“你想说什么?” “当年有两人送你来到镇北侯府,一个是你的母亲,另一个是镇北侯陆义的副将。” 陆姩的印象只留存于母亲身上,至于陆义的副将记得不甚清楚。彼时长安动荡,天下不安,母亲将她送至侯府后便抽身离去。多年后,她才从陆灏处得知林义王府之事。 “你可知你母亲与副将相见之时,出示了一块符牌,符牌上刻着你的父族‘李’姓。” 陆姩并未见过。 阿尔赫烈又说:“镇北侯府能在如此微妙之际护下你,确实有情有义,只是我在想,依着长明王与林义王的宗亲关系,长明王不更应该护下陆九莹吗?” 话至此处,陆姩隐约感觉出旧事有隐。她说道:“你既问我,想必早已寻到答案,何不坦言?” “耳闻不如目见,至于当年真相何解,还需你自己去寻。曲氏生前找过副将的儿子,欲与百金换取一物,但现在两人都死了,可见那个东西便是谜解。” “你是说那块符牌?” “正是。” 陆姩顿默,平稳心绪,她问:“长安之事于你无所不通,这世间还有你不知道的事吗?” “当然有。”阿尔赫烈抬手拨弄织机的丝线,有几分纵意,“我所安插的暗线遍布十三州,可为月灵族寻你用了三年,寻生育我的妇人整整七年,还有我心中所念之人,至今未能寻得。这世间没有人能无所不通,多的是我不知道的事情。” 阿尔赫烈并未在陆姩跟前有所遮掩,似乎并不介意将自己的秘密告知陆姩。 陆姩沉声道:“我是不会同你回西境的。” “莫要将话说得这般肯定,我想你很快便会明白,你于长安、于镇北侯府究竟是怎样的存在。而你的族人,从未将你的身份公之于众,因为他们知晓保护神女是一生之责。” 阿尔赫烈说至此处时,窗外传来几声哨音。 陆姩也听见了,她下意识地看向门口,再转身时阿尔赫烈已不见踪影。 卿沉进入丝绸坊,看见陆姩正抚摸着织机上的丝线。 女子温静地坐着,她见着人来并未显露出诧异之感,反倒一脸柔和地问道:“阿兄今年开春可有做过新衣裳?” 卿沉答道:“没有。” “我瞧这缎子柔软,置办给阿兄做夏衣如何?” “翁主做主便好,您发话,奴将布料拿回府中。” “就这款花色吧,瞧着亮堂。” 陆姩说罢起身离开织机处,卿沉往那处看了看,空间狭窄,窗户紧闭,并未发现有什么不妥。 二人回府后,卿沉也是这般给陆灏回复,陆灏并未有所生疑,或者说他对于陆姩,从不愿生疑。陆灏还未在此事上多想,便被陆音吾引了去。 府中奴仆前来棠雪院通报,陆音吾将屋前的柿子树砍了,还与陆行之发生了争端。听到柿子树被毁,陆灏当即带着卿沉离开阁楼。 而陆姩一直隐于湖畔,见人远去便上了楼。 陆姩入了阁楼,开始搜寻所有暗格之处。曾在憉城时,她便清楚陆灏书房的布置,即便是新院,他的很多居住习性都未改变。 很快的,陆姩便发现置放木盒之中的符牌,还有一张牛皮卷。 这张牛皮卷曾在陆灏的书案上见过,陆姩快速打开,发现上头描绘着十三州的版图。版图不足为奇,可其间纵横交错的指引线暴露出了图中深意。 长明王所在的并州对应河东,有一条蜿蜒的南下之线,南豫州头尾有两线东行,一行抢占兖州截取北、东所有进攻之力,一行绕道楚地,阻止南部北上,也为切断逃亡之路。 西面凉州没有任何标识,以朱色印记划去。 陆姩手心微凉,此时攥着牛皮卷有些发颤,她看得出来这是一场围困长安,擒贼擒王的战局。而作为“重中之重,先发制人”的豫州,那里住着一位乐善好义,不问世事的广灵王,由此看来,当年广灵王不畏凶险力保陆九莹时怕是已有谋计。 广灵王是何时与长明王、镇北侯携手同心的?当今圣上宣召她与陆灏回到长安,可会变成这场战局的契机? 此时陆姩再看向木盒之中的符牌,发现牌面上刻着熟悉的云纹,这是镇北侯府特有的云纹。她拿起来细细端详着,确认云纹无错,但很快便发觉哪里不对,这不是阿父的符牌吗? 阿父为林义王麾下的破胡将军,所持符牌应当是林义王府所制,可为何这上头却印着镇北侯府的云纹?她突然想起阿尔赫烈的隐晦之言。 陆姩有些微怔。 当年家中将自己托付于长明王与镇北侯,彼时陆灏尚弱,根本无力救她,那究竟是有什么缘由才能让他们敢在天子眼皮子底下扶危?以前她相信长明王与林义王之间的情义,可阿尔赫烈的话也是她心中所疑,本为宗亲,长明王不更应该相救陆九莹吗? 陆姩看着符牌,突然心中一阵酸楚,即便她不愿意相信,可眼前的物证所指,阿父也许不是林义王的人,而是长明王的人。 若阿父有双重身份,那么他在那场政变中定是与长明王暗中通风,陆姩即便不知过程,可结果她却亲眼所见,林义王府湮灭,三族伏诛,长明王作壁上观,安然无恙。 陆姩眼前渐生白雾,心间滚烫,她喃喃道:“阿父,若你是长明王的人,那我们……岂不是害了九莹阿姊一家?” 曲氏即便知晓她是罪将之后,镇北侯陆义也不大可能将人封口,除非其间另有曲折,有不能道人的秘密。曲氏本无意探寻,却不料为此丢了性命。 陆姩也终是明白阿尔赫烈所说:从一开始,你便是这场戏中的另外一个可能。 陆姩离开阁楼,直赴陆音吾院落。 陆音吾如此狂傲,陆灏断不会轻易放纵。果不其然,待她抵达院落时,便见陆音吾跪在地上捧着自己的头发。 她竟被施以髡刑。 髡刑,即将犯人的头发与胡须剃光,让其丑态暴露于世人眼下,受尽精神折辱。这对于陆音吾来说,髡刑还不如杀了她。 陆音吾泪流满面,捧着三千青丝瘫坐于碎木落叶之间,她不敢让人看自己的面庞,只得疯了一般将满手头发重新遮于头顶。 陆灏冷眼旁观,唇边尽是轻蔑。 陆行之瞧见妹妹这般模样亦是心如刀割,他迟迟等不来陆义主持公道,索性拔了剑指向陆灏。他哀痛道:“阿兄!我向来敬你、重你,你此番回府说什么做什么我都应你,音吾是你的亲妹妹啊!你怎能这样对她!” 卿沉以刀相抗,大声呵斥:“庶子放肆,怎敢对小侯爷动手!” “你不过一个下仆,又有什么资格同我叫嚣!”陆行之向来对人温和,他也是被逼无奈才会与陆灏针锋相对,“庶子如何,嫡子又如何,难道不予冠同姓,流的就不是一个血脉吗?” 陆灏微抬下颚,清冷开口:“陆行之,你确定要与我动手。” “是阿兄你百般为难,不愿与人相善,我兄妹二人究竟做了什么让你如此不快?” “你们没有做什么,你们只是存在,便让我不快。” 陆行之听着这句冰冷的话,顿时眼眶通红,欲有泪水:“阿兄,你……” 陆灏不愿与陆行之多有纠葛,他甫一抬手,卿沉便紧了紧手腕。就在此时,陆姩张开双臂挡于陆行之跟前,隔开兄弟二人。 “次兄!” 陆姩最先唤的是陆行之,陆灏眼神一暗。 陆行之见到陆姩维护自己,心间微动,他道:“姩姩,小心刀剑,到次兄身后来。” “次兄,将兵器收了。”陆姩眉间微蹙,她主动握住陆行之的臂弯,将其压下,“不可对长兄无礼。” 陆行之竟然真的听话放下了手中剑,卿沉顿感不妙,他看向旁侧沉默的陆灏,只见小侯爷突然夺了自己的刀,迈步上前。 陆灏手腕一转,挥袖便挑断路旁横档的树枝。 陆姩在那把刀有所指向之时,以身躯抵挡,可陆灏怎会去伤她,反倒是陆行之护心急切,抱住陆姩以自己的身躯相替,陆灏的那把刀便直直插入陆行之的胸膛。 陆姩难以置信地看向陆灏,她甚至从未有过这般愤怒,以至于用最伤人的话去攻击陆灏。 “你困囿楚郡十余年,至今学不会该如何做侯府嫡子吗?” 第一百一十四章 红尘 陆灏生来受制于皇权,仰人鼻息是他心头的一根刺。而陆姩伴他十余载,是这世间最了解他的人,如何让心底的刺更痛,唯她深情尔。 陆灏始终想给她一个盛大璀璨的家园,以护其一世周全,凡遇临危之境定会像此刻的陆姩相护陆行之一般,毫不犹豫地挺身而出。 但他从未想过,要陆姩以此对待自己。 眼下陆行之哪怕负伤在身也要紧紧地抓住陆姩,而陆姩看向次兄的眼神也变得有些不一样了。他二人兄妹情深,倒显得陆灏是个多余的人。 卿沉原以为小侯爷会执意杀了陆行之,谁知他不言不语,只将利刀归鞘便转身离去。 陆行之为此得了一线生机,陆姩暗暗松了口气。 陆音吾因为砍了一棵柿子树便被施以髡刑,兄长陆行之维护妹妹也被刺伤。陆灏在家中如此独断专行,陆义竟也没有追究,众人讳莫如深,皆不敢置喙。 陆姩守在陆行之旁侧,直到医工探完伤势方欲离去。彼时陆行之有了些力气,他卧在床榻上唤住陆姩,待屋中医工与奴仆退去,他说道:“你与长兄远在楚郡多年,从未与家中来过书信,我也不知你二人性子如此不同。” “长兄自小离家未得父母宠爱,性子自是孤傲了些,但是他……”陆姩眸中泛着盈盈之光,“心地还是好的。” 陆行之轻笑一声,显然对这话是不信的,不过他却说:“你与他一同长大,倒是十分善解人意。” “次兄,你别怨他。” “妹妹让我别怨他,可是怕他杀了我?”陆行之不似以往那般浑然无知的模样,他凝视陆姩的脸庞,沉着冷静地问道,“音吾同我说,阿母生前在寻你不是阿父之女的证据,是真的吗?” 陆姩一时无话。 陆行之眉心微蹙,苍白的脸色显得他更为淡漠,唯那双清澈如泉的双眸略有神采。他又道:“只要你说,我就相信。” 陆姩看着他的双眸说道:“阿母和音吾都错了,我是阿父的女儿。” 陆行之闻言沉默,随后面露笑容,他似乎在确认陆姩是自己妹妹的时候还是很高兴的。 “姩姩,虽然我们未能相伴成长,但是我始终惦记着长兄和你,今上欲要我们阖家团圆,本是件好事,无奈……”陆行之苦涩笑之,“只叹天道无亲,自取其祸,我亦一无所能,根本无力与天道相搏。” “次兄是良善之人,自会得天道护佑。” “我只愿这个家安定无忧,愿我们兄弟姊妹有一方欢愉之地。” “会有的。”陆姩敛下双眸,她轻声说道,“你放心,大家都会安然无恙。” 隔日,陆行之与陆音吾因犯不尊父,不敬兄之罪被遣离长安,送至侯府山院教养。陆义还亲自去北军营寻了中垒校尉,将不孝子卸去军职,且三年不得回营。 兄妹二人离开侯府的那日无人相送,唯有陆姩为他们准备路上所需粮食,而后隔着屋门眺望。 陆行之撩开布帘,看着隐于木门后的身影,心间微动。他凝视片刻,随后捧着食盒安坐车内。 陆音吾也坐在旁侧,只不过她精神恍惚,目光迷离。马车晃动之时,她似乎有片刻的清醒,抓住陆行之的手呢喃:“她不是阿父的女儿,她不是……” 陆行之将手掌覆于陆音吾手背之上,温柔说道:“阿兄知道,她不是。” “为什么……” “可阿兄当她是。”陆行之目光微抬,眼前窗户紧闭,但他仿佛可以看到风景一般,只觉心间清明,有微风吹拂。他道,“她费尽心思保护我们,我自不能让她失望。” 陆音吾默默地听着话,合目之时眼底掠过一丝恨意。 夜晚的棠雪院一片沉寂,湖畔的阁楼也灭了灯。 陆姩提着灯笼走在蜿蜒的玉石路上,还未靠近湖畔便被卿沉拦了去路。 黑夜之下,卿沉的语气略为生硬:“小侯爷已经歇下了,翁主请回吧。” “阿兄还在生气吗?” “翁主心知肚明,又何必要奴多言。”卿沉也是个护主的,他见着陆灏低沉,忍不住心生怨怼,“这几日翁主可有来问候一句?莫不是怕那庶子庶女走不出这侯府?小侯爷究竟为谁这般,到头来竟不得一点好。” 陆姩听着卿沉不悦之言,没有回话。许是卿沉也觉得说得过了,又道了声歉。 卿沉不吐不快,可说了心里还是不舒坦,因为小侯爷还在独自伤悲。他日日在这里等着陆姩,为的就是拦住她,可想一想又觉得此举莫名其妙。 他来等陆姩,不就是小侯爷想见她吗? 卿沉长长一叹,认了命:“翁主还是上去吧。” “多谢。” 陆姩提着灯笼往前走,听到身后跟随的脚步声,她回过身来,轻薄绡纱如月华般倾泻而下:“卿沉,你不用跟来。” 卿沉略有不解。 陆姩淡淡说道:“今夜我要住这。” 陆姩入阁楼前敲了敲门,可陆灏并未给她回声。她径直推门而入,见屋中余有一盏微弱灯火,灯下的书案旁坐着陆灏。 屋中有淡淡的酒香。 陆姩将灯笼吹灭,随后放在门口。 她朝着书案处的男子走去。 微弱的光线透过层层叠叠的纱裙,如月华入水,如夜幕临星,穿过黯淡之后迎来守望已久的星耀。 陆姩提起纱裙踏上软榻,陆灏看见了那抹光滑。她没有穿足衣,肌肤堪为美玉,洁白耀眼。 她与他同坐一侧。 “阿兄,你冷吗?” 陆灏顿默,哑声说道:“不冷。” “我有些冷。” 陆姩轻轻倚靠着他,双手拢于膝上。她身上的香气很好闻,清冽如泉,淡雅如兰,还有几分棠雪院林木的味道。 陆灏眸光微动,他卷起案上只字未书的竹简,回她:“窗户并没有开。” 陆姩突然打了个喷嚏。 陆灏连三句话的定力都没撑住,他像是认命一般,轻声说道:“过来。” 他以为陆姩会再靠近些,岂料女娘身形一转,香气与炙热席卷而来,直往他的怀里扑。 陆姩在陆灏的眼中看到了火苗。 她身子瘦小,只需微微一蜷便能窝进他的领域。原本还正襟危坐的男子,在触碰到柔软的腰段时,便再也不能冷静。 可陆灏试图沉下心来。 此刻他不愿低头。 陆姩见他没有动作,便将手放在他的腰腹,一寸一寸地去丈量着。她就像寻常那般说着话:“阿兄,上次我买的缎子极好,长安春短夏长,不如都给你做夏衣吧。” 陆灏推开那双手,屏息凝神:“不用……” “你是嫌我眼光不好,挑不到好料子吗?”陆姩收回了手,她微微直起身来,仰头望着,“你瞧,我身上这件如何?” 陆灏不看,甚至转过脸去。 “我觉得很美。”陆姩静静地看着他,知晓他心中还有怨气,不是几句话就能安抚好的。她轻叹一声,随后将脸颊贴在他的胸膛前,“但若你不喜欢,我便不穿了。” 她有几分失落。 许是因为知晓阿父隐藏的身份,许是痛疚林义王府的灾难,抑或许,是对陆灏欺瞒自己的行为而心伤。 可她不得不承认,这一切的难过都远不及陆灏对她的好,相比之下,这世间也没有什么能与陆灏的好相提并论。 陆灏的心跳在随着怀中人温度的攀升而变得越发有力。他低下头来只是想看一眼陆姩,却正对上仰面而起的那张唇。 她的温柔足以慰一切忧愁。 陆灏终是开口:“我很喜欢。” “喜欢什么?” “喜欢你。” 陆灏于她耳鬓厮磨,春风雨露,人间真情,他即便是一个无所不能的神,也会被拉入红尘。 纱裙在他手中凌乱,而那双手欲想探去更遥远、静谧之地。 陆姩依托着书案,却无数次地扑向陆灏的臂弯。 今夜她的美丽,才是解他心头悲苦的良药。 屋内不断响起急促的摩挲声,先是重物落地,而后是裂锦之声,那盏微弱的烛火陡然熄灭,世界彻底被黑暗笼罩。 第一百一十五章 地蛇 尚林苑鹤华台飞来一只信鸽,河畔的白鹤闻声抻长脖颈扬天高亢,随即扑扇着翅膀掠过湖面,直赴高台之处。 白鹤落于阿尔赫烈的脚边,彼时他已取下信鸽所束的帛书,信鸽远去,白鹤则优雅自在地踱步。 帛书里面述说了一场足以撼动天下的绞杀之局。 阿尔赫烈将帛书合起,此时阿聿从檐下走出,接过那封帛书细细阅过,说道:“将军,此局甚好,这场战争一旦开启中原十年难安,他们越乱于我们越有利。” “这位小侯爷与当今圣上的秉性确有几分相似,无论哪一个在位,这天下都不会安稳。” “那将军以为,这二人谁更好对付些?” 阿尔赫烈看着高台之下的湖畔,问阿聿:“你可有听过‘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鱼在于渚,或潜在渊。’小侯爷与今上,谁是鹤,谁是鱼?” 阿聿倒是挠挠头,疑惑不解:“是鹤是鱼有什么区别吗?” “鹤比苍鹰,鱼戏长虺,既没有区别,那你以为谁更好对付?” 话头又抛给阿聿,他抱着胳膊认真想了想:“依我看,小侯爷年轻,还能多活个几十年,如同仙鹤长寿。至于圣上么,半截身子入了黄土,便是俎上之肉,要说谁更厉害,我以为要属那位小侯爷。” 阿尔赫烈唇角微动,他说:“若是今上求得长生之术,谁又是鹤?” 突闻长生之术,阿聿压低了声音道,“汉帝不可能长生,怎会是鹤?这世间唯有月灵州的秘药集可筑不死之身,除非他能得到月灵州的神女……”说罢想到什么,啧道,“神女若是跟随小侯爷,定会助他长生,这般看来圣上必输无疑呀!” 阿尔赫烈看着阿聿一副了然于胸的模样,扬了扬眉,没应话也没驳回。 此时白鹤又一声嘶鸣,展翅飞回河畔。 片刻,阿尔赫烈凝视远方,平静说道:“孝帝即便不能长生,他也是这五湖四海,天下大洲最神武之人。至于陆灏,只要他心无挂碍,一切朝夕可为。此二人是我们征拓之路上最大的阻力,他们活着的每一天,都是我们的灾难。” 阿聿的神情随之变得沉重起来,他侧眸看向神采英拔的阿尔赫烈:“将军,若你能……长生,便好了。” “我不用长生,”阿尔赫烈眸中闪烁着光芒,“只要我想,便可成为他们的噩梦。” 高台之上,两名异乡男子依北向西而望。 他们心之所向,皆在目光之下。 鹤华台的南面,亦是三雍宫的正北方位,是十九位贵女们所耕种的良田。 彼时距离谷雨还有六日。 此前若世夫人让她们分田而耕,播种育禾,眼下地中的稻苗已经陆续抽芽,但因操作方式的差异导致每人田地中的苗头都参差不齐。 禾苗地抽得最好的,便是陆玥的那块。 即便她恨死了种地,可当成果出来的时候,她顿时觉得颜面有光,四肢有力,见那耧车锄头都顺眼了很多。 陆玥游走于田埂,看着大伙儿的禾苗,就如同乡井老媪买菜那般挑三拣四,指着这个嘀咕那个,最后不忘炫耀自己田中的苗好。 陆九莹田地中的稻苗抽得也不差,左右恰是沈媗、柳文嫣的地,沈媗的还算凑合,但柳文嫣的禾苗稀稀拉拉,还有许多没有冒头的。 柳文嫣其实很想去看看陆玥的地,但又抹不开颜面,于是就叫上沈媗陪着自己。将门之女与人说话的态度算不得柔和,沈媗面露惧意,睁着一双盈眸求助般地看向陆九莹。 陆九莹便想,看看别人如何育苗也是好的,便和柳文嫣、沈媗一道巡游。三人行路中又结伴了几人,顺着田埂往下走去。 陆玥的地头处于凹势,前端有河流,两侧是草地。众人需从草地中蹚过,才能来到田旁。 几人过去的时候,陆玥也正回来。 松软的田埂经不得多人同时踩踏,陆九莹被身边人撞倒幸得沈媗搀扶,几人只得手挽手一道踏过去。 陆玥跟在后面,边跑边喊:“踩着本翁主的苗了!你们一个个种的七扭八歪的,就见不得我的正经苗是不是?” 可没有人踩到苗,陆姩摆明是在故意讥讽。 柳文嫣一听那话便不乐意了,她往埂下一跳:“适才没踩,现在踩了。” 陆玥瞪大眼睛:“你!”再一看,果真踩到了,她顿时怒容满面,“柳文嫣,你竟敢踩苗,信不信我叫若世夫人砍了你的脑袋!” “你去啊!”柳文嫣冷脸回道。 二人剑拔弩张,旁观的陆九莹本想沿路回去,岂料一动身便觉得脚下沉重,她低眸看去,赫然瞧见小腿上有条灰褐相交的花蛇正往上攀爬。 她下意识地去抖腿,还未出声便有人先她之前惊喊出来。 “有蛇!有蛇!呜呜……” 出声的女娘恰是也看到了裙下卧着条蛇。 众人一听有蛇纷纷跳下田埂,皆顾不得陆玥阻拦,连忙踩着稻苗往安全的地方站去。 陆九莹没走太远,她惊魂未定地看着身后,田埂之上不知何时冒出了许多花蛇,正四处乱窜。有条蛇欲往稻苗中钻,着实把陆玥吓坏了,此时她逃得比谁都快,什么正经苗,都没有性命来得重要。 几人尖叫呼喊,声音传至远处。 萧明月本要去寻陆九莹,却听后方传来异声,她往坡下走去,远远便看到几个女娘们在陆玥的田中肆意奔跑。待她穿过草丛过去时,田中的地蛇已经不见了。 陆玥的田地一片狼藉,原本长势喜人的稻苗几乎都折了腰。 萧明月伸出手来将陆九莹拽上田埂,问道:“怎么回事?” “适才有好多蛇。” “可有被咬伤?” “应当没有。” 陆九莹镇静下来,开始检查自己的小腿,并未发现伤口。以前在憉城的清河乡,她见过很多活着的地蛇,还有家中药铺入药的毒蛇,故而没有过于害怕。 就在此时,田中有一女娘抽泣出声:“这,这是蛇咬的吗?” 众人看去,女娘撩起裙裾露出了小腿,那小腿上的足衣被挽了下来,肌肤上呈现出一对紫红色的齿痕。 女娘愣怔着,见众人惊愕,随即眼皮一翻便昏了过去。 第一百一十六章 蒲歌 眼见有人被蛇咬伤,众人皆是面露惊惶。 昏倒在稻田地中的女娘也不知是因为蛇毒所致还是被吓昏的,任凭怎么呼唤都不省人事。 田埂那边的女婢们也陆续赶来。 被咬伤的女娘恰是陆玥的好友,陆玥见自己辛苦栽种出来的苗儿被毁,闺友亦受伤,心里认定此事定是柳文嫣领的头,于是拔腿便朝人甩了坨泥土:“这座山就没你能撒野的地,偏要到我田里头来搅乱!” 柳文嫣未能躲开,吃了一嘴的土。她拂然大怒,话不多说抬起脚便是一阵乱踩,以粗暴回敬粗暴。 陆玥见那绿油油的小芽折了腰,再也顾不得礼仪分寸,扑上去就揪住柳文嫣的衣衫,将手中攥住的泥土抹在她的脸上。 “别以为你父兄打了几场胜仗本翁主就怕你!” 柳文嫣跌倒在田中狼狈不堪,她是没站稳脚跟才会被陆玥扑倒,眼下回了神,握住陆玥的手腕反手一拧,翻身便将人压在身下。 “我父兄打胜仗是他们的本事,我能打你是我的本事!” 陆玥怎会是柳文嫣的对手,先前占得一点威风此刻悉数翻身入土。说起来二人并没有这般撕扯过,以往就算发生推搡也都是在姊妹们的簇拥下,再者,陆玥毕竟是皇室宗亲,柳文嫣一个武将之女,到底还是卑微了些。 可自打入了尚林苑之后,众人心中皆明白,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谁能得到七皇子妃之位,那些尊卑高低不过是唇下两语。 柳文嫣不愿低人一等,既然陆玥先动了手,她就要秉承父训:敌人打你一拳,必要斩其项颈。 斩不了项颈的柳文嫣就只好卸了陆玥的胳膊。 陆玥挂着胳膊瞪大眼睛,一脸难以置信。 她甚至都忘记了疼。 旁边几个女娘此时才开始劝架,说道娘子家莫要无德无行诸多云云,似乎都忘了地上还躺了个昏迷的。 陆九莹就在昏迷不醒的女娘旁侧,她略懂医术,反复查看伤势之后,说道:“应当是田中小花蛇,没有毒性,但是伤口还是得抓紧处理。” 此时有个小女婢跑了过来,看见主子这般模样,当即号啕大哭,边哭边请求萧明月帮她将人扶起,随后用瘦弱的双肩背起主子,欲往轺车旁走去。 陆玥即便是胳膊脱臼还与柳文嫣在地里打着滚,几个女娘跟着吃跟头。萧明月和陆九莹目光相对,默默与那个小女婢一道走了。 小女婢得了萧明月的搀扶,哽咽地说了声谢谢。 萧明月驾着珍珠轺车与其同行,因为知晓苑中女医士的住处,便领着人直赴医所。 医所中的女医士恰是上次给萧明月治愈过外伤,她见着人来简单询问后便给贵女处理伤口。 在此间隙,萧明月与陆九莹站在旁侧观看,萧明月低眸时发现陆九莹的裙裾染了抹黄色,她问道:“这是花粉吗?” 陆九莹低头看去,裙上确有明显的黄色,她道:“许是田中野花,无事。” 萧明月俯身用手掸了掸花粉,没能抹去。 女医士侧眸看了一眼,继续手中的包扎动作。她与小女婢说道:“我给你家主子敷了些甘草,这几日伤口莫要沾水,若是回头身子还有不舒服,可差人来寻我。” 小女婢感激道谢:“多谢娘子。” 随后女医士以针砭将人唤醒。 萧明月本要与她们一道离去,女医士却唤住她,问道:“你的鞭伤可大好了?” 萧明月回话:“娘子妙手,伤势已大好。” 女医士点点头,神色淡漠:“倒也不是我妙手,而是你身强体健。” “……”萧明月微笑,不知是夸她身强,还是体健。 女医士凝视二人,顿默片刻又道:“我把这话告诉你们,出了这门,就别说是我说的。娘子裙上的粉末并不是花粉,而是蛇床子。” “蛇床子?”萧明月与陆九莹齐声诧异。 女医士平静开口:“此药招蛇。” 萧明月看向陆九莹,后者显然不知自己的裙上为何会沾染蛇床子。但她二人并未慌乱,因顾及女医士在场,也便没说什么。那女医士从皇宫而来,深谙宫闱女人之间的心计,就算别人不说,她也门清。故而萧明月有一点不解,皇宫中的女医士遇事应当三缄其口,她为何要选择告知? 很快的,萧明月便知晓了女医士的目的。 兰宫有一官婢寻到医所,拦住了前头离去的贵女,同时来请陆九莹。 她说道:“若世夫人请贵女们入鹤华台。” 官婢将消息带到便先行离去。 人前脚走,女医士就开口问:“娘子需要换一件衣裳吗?” 萧明月与陆九莹看向她。 女医士此时漏出笑容:“十金,我可以给你件新衣。” 这才是她的目的。 十金可以在家乡憉城购置顶好的大宅院,小小女医竟然将一件衣裳卖至十金,便是王侯将相也从未穿过如此昂贵的衣裳吧! 女医士此时敢收金,便是预料到待会定要发生大事,与其说她见机敛财,倒不如说是破财消灾。萧明月看了眼陆九莹的裙裾,心有算计。 陆九莹说道:“娘子既告知我们蛇床子一事,又何必再收如此昂贵的酬金。” “你也说了,这是酬金,既是酬金,那衣裳便算是赠予你的,你们不亏。”女医士言笑自若,一副买卖不在仁义在的模样,“再者,我并没有强迫你们。” 先前没看出来,这个冷冷淡淡的小女医竟然生了张利嘴。萧明月并未与她争辩,而是坦言相告:“我们想要新衣,但是没钱。” “钱么,想想办法还是有的。” 萧明月似能在那双平凡无奇的眸子里看到星光。她觉得此人莫名有一股吸引力,少女的骄狂与含蓄,在这一瞬间,于那双眼睛里,展露无遗。 她道:“若娘子能宽松些时日,十金便十金。” “好,我给你三日。” 待换了新衣离去前,萧明月问女医士:“你叫什么名字。” 女医士眸中流光闪烁:“蒲歌。” 鹤华台的苑中,有一片开满白色小花的草丛。萧明月与陆九莹沿着此路向前,途中遇一胡仆,说着清晰可辨的汉话。 “此路开满蛇床子,亦招虺蛇,二位莫要沿着路边走。” 想来这一切端倪尽在蒲歌的预料之中。 萧明月看向远处高耸的楼台,耳畔是河水潺流之声,鼻间是清新自然的草木之香,可她心中不觉舒畅,反倒有些拘谨。 上一次入鹤华台,还是被霍起追逐的夜晚,她顺着晔池游到这里,最终得阿尔赫烈相救。 那时阿尔赫烈要她一个承诺,她应了。 前些日子受霍起鞭打,陆九莹说是阿尔赫烈将她送回,彼时过于情急,事后倒也忘了前去道谢。 萧明月每每驾车前去良田都要经过鹤华台,一想到这里住着那个让人不安且心惊的男人,她恨不得将珍珠轺车插上翅膀,偏偏马儿天涯总想往里头凑去,害得她不得不牵马而行。适才天涯一路狂奔来到鹤华台,不知道的还以为它的主子就住在这里。 萧明月一路想着,随同陆九莹来到高台之处。 她抬眼便看到了那个不可一世的男人。 阿尔赫烈站在一群莺莺燕燕之中,不见喜悦之色,反倒尽显傲睨,目中无人。 临近时,萧明月听见他冷冷说道:“我驯养的蛇,向来不咬傻头傻脑的人。” 第一百一十七章 变局 萧明月与陆九莹踏上高台,走至若世夫人旁侧。 众人早已围成个半圈,以陆玥与柳文嫣为首相对,似有口伐交锋的阵仗。看着陆玥的姿态,似乎脱臼的手臂已经接上,此时她振臂激昂,极其爽利。 萧明月规规矩矩地站在后方,与阿尔赫烈对上视线。 二人有短暂的眼神攻势。 萧明月总觉得阿尔赫烈城府深沉,而阿尔赫烈看萧明月,便知是触碰到了一根软刺,让人疼得发痒。 此时陆玥高声嗔道:“我又不是傻头傻脑的人!” “所以蛇才没有咬你啊!”柳文嫣气愤回道。 “但你们放蛇入田,毁我稻苗,同咬我有何区别?” 柳文嫣也不知哪来的怨气,她竟然说:“莫说那蛇没有咬上你,便是咬上了也是你命该如此,城阳王府少了你一个,难道城阳王便活不下去了吗?” “你敢折辱我阿父!” “柳娘子慎言。”若世夫人厉声开口,“身为云侯之女,怎可对亲王不敬。” 柳文嫣并未有所惧怕,而是问着:“夫人,陆玥污蔑我纵蛇尚且不论,她恶意中伤阿烈尊师,这可是不敬?” “事情如何,我自会查探清楚,你们都是在场之人,眼下叫你们来便是要挨个问问。”若世夫人环视众人,最先问道被蛇咬伤的女娘,“你可有看见那些蛇是从何处出来的?” “我……”女娘略有恐慌,她努力回想着当时场景,左看右看,最终看向陆九莹,“是从九翁主脚下出来的。” 众人一并望向陆九莹,细细打量着。 陆九莹一身洁净浅衣,面容沉静,她道:“我脚下确实有蛇,但它们从何处出来,我也不知。” “那我问你!”陆玥上前一步,气势汹汹的,“是谁让你到我地里来的!” 陆九莹没有立即回答,旁侧的柳文嫣替她回应:“都是跟着我去的,如何?” 陆玥广袖一挥,瞪着眼睛:“那你还敢说那些蛇不是你招来的?苑中田舍翁说了,这个时节蛇还在冬眠,怎的齐刷刷游我这来了?”说罢看了眼阿尔赫烈,“鹤华台育蛇,更有人驯蛇,前些日子还有女婢被一条异族巨蟒给吓着了!” 阿尔赫烈听到异族巨蟒时,勾了勾唇角。 他突然想看看她们能翻出什么浪来。 柳文嫣辩言:“你怎知进入你田中的蛇是鹤华台的蛇?” “这个时节田中就没有蛇!”陆玥非要咬着这一点,“总不能是我耕地时挖出来的吧!” “那可不好说。” 若世夫人眼见二人又要争吵,便给身侧的女官银笺使了个眼色。只见银笺上前,抬手便将陆玥与柳文嫣拂开,毫不客气地说道:“夫人寻话,你们插什么嘴?再这般胡闹,小心吃板子。” 若世夫人看着几人,女娘们神色不一,有惊惶有愠怒亦有冷静,她的目光落在柳文嫣一众人处,这都是与她前去陆玥田中的女娘。 柳文嫣、陆九莹、沈媗、被咬伤的林女娘,还有两位从头到尾都红着眼睛的。 若世夫人阅人无数,她几乎一眼就能分辨眼前人是否在说谎。但她却不言明,只是问了除了陆九莹以外,其余五人一个问题:“你们可有看清九翁主脚下是什么颜色的蛇。” 被咬伤的林女娘最先说道:“似是一条黑蛇。” 两个女娘跟着点头,但一个说是黑蛇,另一个说是黑赤蛇。 柳文嫣想了想:“我怎么觉得是一条花蛇?” 沈媗亦有所回忆,她说:“记不太清,我只看见一抹青色。” 陆九莹与萧明月在听到橘色的时候,皆看向沈媗。 青色,是陆九莹襦裙的底色。 萧明月凝视沈媗的面庞,一瞬间沉寂。 果不其然,有人发现陆九莹的衣服与适才不同,陆玥最先问道:“你何时换了衣裳?” 陆九莹说:“方才送林娘子去医所,我的衣裳有所破损,便换了身新衣。” 此话听着好似并无异样,可偏偏在此时发生,难免有些让人生疑。 若世夫人同银笺说道:“去医所,取回九翁主的衣裳。” 银笺领命亲自前去。 在此之间,陆玥心中另有想法。她先前以为是柳文嫣借助鹤华台驯养的蛇来害自己,可现在再看,这许是乱人耳目的计谋,实际想要搅浑了水,让大家都不得好。 她之所以这般想,是因为萧明月。 精明的奴仆向来不是善茬。 这般再瞧陆九莹,这个主子也必然不是好主子。 陆玥冷冷哼了声,倒想看看是不是她们在捣鬼。 片刻后,银笺捧着衣裳趋步而来。 若世夫人在展开衣裳的时候,银笺附耳说了些话。 萧明月瞥见银笺口型,后者说到了蒲歌和蛇床子,她暗想,莫不是蒲歌将她们出卖了。 陆九莹的裙裾并不见黄色粉末,那片布料果真破损。 若世夫人看着衣裳并未显色,只是她突然问阿尔赫烈:“尊师,不知你驯养的蛇可有寻香之能?” “寻香是蛇之本能,夫人可是需要我做些什么?” “玥翁主既然怀疑有人招蛇,那此人必然是用了引诱之法,或许身上还会残留下气味。” 阿尔赫烈看出若世夫人的意图,他顺着话说:“以香料诱蛇是最有效的,若此人身上留下气味,蛇必亲之。” “没错。” “那便依夫人所言。” 阿尔赫烈示意旁侧的胡仆,胡仆领命后入了殿中,不一会,阿聿和乌格便走了出来。众人见着乌格的手中盘着一条小黑蛇皆吓得一惊。 乌格察觉到女娘们的惧色还故意扬了扬手。 阿尔赫烈接过小黑蛇,放置手中,他说道:“玥翁主怀疑那些蛇是从鹤华台出去的,那我们便寻出此人,也好当面问个清楚。” 阿尔赫烈要每个人都抬起手来,若小黑蛇亲近便是嗅到了引诱之物。 此法让萧明月略有不安。 同时,萧明月看向沈媗,沈媗双目盈动,脸颊微红,与身边女娘神色无异,皆是惧怕小蛇。 萧明月缓缓垂下手来,手心蜷缩,捻了捻。 除了检验贵女,其女婢也要一同受检。 女娘们颤抖着伸出手来,小黑蛇吐着信子蜿蜒向前,在触碰到指尖之时皆退了回来。 沈媗并没有让小黑蛇有所异动。 轮到萧明月时,阿尔赫烈捧着小黑蛇走到她的跟前。 男子的双眸隐着几分意趣,他将掌心往前送的时候无意间触碰到了萧明月的指尖,那条蛇不知为何突然变得有些异动。众人探眼望去,本以为是蛇嗅到了什么,可它并未沾到萧明月的手,反而缠绕着阿尔赫烈的手腕不愿动弹。 阿尔赫烈低声说道:“想来我这小黑蛇不喜欢比它更冷血的。” 萧明月:“……” 随后便是被蛇咬伤的林女娘和她的女婢,林女娘并无不妥,可她的女婢却深得小黑蛇恩宠。女婢捧着酣睡的小黑蛇眼眶含泪:“它怎么睡我手心啊?” 银笺此时上前将女婢按住,说道:“你招来的蛇,还敢问别人为什么,还不速速向若世夫人认罪!” 林女娘一脸急色,连忙护住女婢:“她不会招蛇的!她从小就怕虫子怎么可能招蛇呢?” 陆玥见着寻人寻自己闺友身上来了,她便说道:“不对!不是她!” 柳文嫣冷言开口:“适才你那般栽赃于我,还欲诬陷鹤华台,玥翁主,究竟是你自食其恶果,还是被你的姊妹蒙蔽不识人心。” “你胡说!”陆玥着实气愤,胸口剧烈起伏,“也不看看你的身份,我毁掉辛苦种出来的东西只为了陷害你,你配吗!再者众人所见,林女娘被蛇咬伤,她的女婢也是后来才赶到,何来招蛇一说?依我看,这招蛇的不是你就是陆九莹和她的女婢!” “事实就在眼前,你还要胡乱攀咬,夫人,您可得为我们做主。” 若世夫人问林女娘:“可是你指使女婢行此恶事?” “夫人,我并没有这般做!我的女婢亦不会如此……” “你不认我不能奈你何,只是圣上重视春耕,见不得稻苗被毁,我现在只能将你送回家中,由林大人亲自上书陈情。” “不……”林女娘听到要离开尚林苑,她忍不住泪盈眼眶,“六日后便是谷雨,我如何能回家?” 林女娘的女婢也慌了神,她屈膝跪地,朝若世夫人磕头求饶。 若世夫人说:“莫要再求,林女娘还是领着你的女婢先回家吧。” 那小女婢急了,上前抱住若世夫人的脚:“夫人,求您别送我家娘子走,这事同她没有关系,是我……”女婢突然改了口,她泣声道,“是我做的,奴婢见不得玥翁主种的稻苗比我家娘子好,真的,是我,不是她。” 林娘子哭泣着:“莫要胡言!” 女婢伏地跪求,重重磕下脑袋:“夫人,请让我家娘子留下吧,此事唯我一人所为,与任何人无关,奴婢愿以死谢罪,求夫人判明!” 若世夫人并没有答应她,那女婢见自己所求无果,便知此事没有回旋余地。她看了看委屈的主子,心下难受万分,随即猛然起身往外冲去,毅然决然地纵身一跃,跳下高台。 砰的一声巨响,众人哗然。 林女娘愣怔原处,待回了神方才嘶声大喊朝高台奔去。 这是萧明月万万没有想到的变局。 若世夫人见女婢赴死,没有丝毫动情之念,她仿若是见着一片枯叶落地,一只孤鸟栖枝,世间变幻不过如此。她淡淡地说道:“银笺,遣人收拾一下,莫要脏了尊师的住处。” 银笺退下:“诺。” 若世夫人继而又问陆玥:“玥翁主,你可还有问题?” 陆玥看着林女娘奔赴台下,还有些没有回过神。 若世夫人拢了拢袖,一双狭长的凤眸微抬:“玥翁主莫要觉得不公平,今日酉时,我会派人给你们送新的稻种,若是谷雨前发不了芽,便不能参与最后一轮考校。机会只有一次,还望诸位珍重。” 第一百一十八章 共浴 陆玥稻苗被毁,所有人的成果皆不复存在。 林女娘的女婢赴台自戕,也没能护住自家主子,若世夫人这般威势,陆玥怎还能揪住地蛇的事不放,再者若世夫人要发新种育苗,这是参与第三轮考校的“通行符牌”,旁人即便心有不满,可谁又敢在谷雨前沾染是非。 寻找纵蛇凶手,便这么稀里糊涂地结束了。 阿尔赫烈原以为能见着诈谋奇计,终究是一场上不得台面的闹剧,他说道:“夫人带着人来鹤华台声讨,眼下罪人自戕,倒叫我难以辩言。” 若世夫人举止自若,进退有度,她道:“适才那婢女当众坦言此事乃她一人所为,与任何人无关,尊师清者自清,不必介怀。今日我在这里替这些女娘们道声歉意,尊师若有所需,尽管吩咐。” “所需……”阿尔赫烈缓缓开口,随后看向身边的阿聿,刻意问道,“我有何所需?” 阿聿微微扬眉,神色有些灵动:“这……”他转了转眼珠子,轻咳一声,“想来大家也听说了,鹤华台有一巨蟒,偏爱食鼠肉,我们正缺一个捉鼠的奴仆。” 阿聿笑了笑,看了眼他的好将军。 将军似乎很满意。 阿聿又道:“我家尊师也不是那种小肚量的人,若不然,夫人从这些娘子中挑一个手脚麻利的入鹤华台替我们捉几日鼠虫,今日之事也便了了,如何?” 陆玥回过神来,气道:“你叫谁捉鼠虫呢!” 柳文嫣接了话:“难道做了错事不该罚吗?我觉得此举甚好。” “你想去你去啊!我倒要看看是蟒蛇吃鼠,还是吃你!” “去便去,我可不如你这般胆小。” 阿聿一听柳文嫣有所意图,连忙说道:“贵女们身娇体弱,如何能做这等粗活,夫人还是选个身强体健的婢女吧。” 身强体健…… 萧明月站在后方,打了个激灵。 果不其然,若世夫人的目光落至陆九莹身上,她温和开口:“九翁主,不如让你的女婢在鹤华台帮扶几日如何?” 陆九莹看了眼萧明月,后者并未有所异样。 她道:“阿烈尊师所求,我等自是要应,只是我家这个女婢脾性不好,行事怕是有所怠慢,不如……” 阿聿当即出声打断:“九翁主不必担心,要论脾性,我们那条巨蟒更为猛烈。” 陆九莹:“……” 此时萧明月只得站出,她抬起手臂行了礼:“奴婢谨遵夫人之命。” 若世夫人点点头:“甚好。” 阿尔赫烈看向萧明月,淡漠笑之:“甚好。” 众人相继离去,陆玥去台下搀扶林女娘,沈媗一脸忧色地望了望萧明月。柳文嫣也在看,只不过她的目光中多了几分复杂之色,她欲走欲停,始终未能得到那人的眼色,只好作罢。 最后剩至陆九莹与萧明月的时候,陆九莹走至阿尔赫烈跟前:“前些日子明月得尊师相救,我还未能登门致谢,望尊师莫怪。” 阿尔赫烈动了动唇角:“九翁主守礼,彼时已致谢,当然无需再登门。” “尊师,明月她还有伤在身,寻鼠虫一事……” “你们以为衣裙破损,便能掩盖沾染过蛇床子的事实?”阿尔赫烈突然点破适才之事,他看向萧明月,“也算你聪明,知晓在手心抹上蕃荷的香气,故而小黑蛇才没有寻你。” 萧明月腰间的香囊中缝有蕃荷叶,适才她握住香囊沾染上气息,这才有惊无险。 只是阿尔赫烈是如何知晓她们沾染上蛇床子的? 萧明月问他:“是你做的?” 阿尔赫烈反问:“我像是能做出这般愚蠢之事的人吗?” 像。 萧明月顿默。 阿尔赫烈看着她眸中显露出的猜忌,发出一声轻笑:“你将我的蛇伺候好了,我便告诉你是谁在鹤华台取走了蛇床子。” 他倒真不是一个愚蠢的人。 陆九莹只能作罢,萧明月将她领到一旁,咬耳说话:“阿姊放心,这里压根就没有什么巨蟒,顶多伺候那条小黑蛇,若世夫人给你们发新种,你便好好种,若有事就驾车来寻我。” “你照顾好自己。” “嗯。” 两姊妹这般悄声说着话,再回头,阿尔赫烈早已不见身影,只余阿聿和乌格候在原处。 乌格见着萧明月要留在鹤华台,早已手心发痒,想要与其切磋。阿聿拽住他如生铁般沉重的粗臂,嗔道:“一个汉子总同小女娘较什么劲?她可是将军要的人!” “将军要的人?什么意思?” “就是那个意思,你莫要多事。” “那个意思是哪个意思?” 阿聿望着一脸困惑的乌格,拍拍他健硕的胸膛:“你,这辈子也就这个身子顶些用途,脑子是一点都不开窍,没事多去念念汉字,将那《诗经》多读几篇便懂了。” 乌格发出几声清脆的卷舌之音,他在用乌州语回骂阿聿。 萧明月留在了鹤华台,住进了阿尔赫烈的侧院。 那天晚上果真有胡仆带着她去林中捉硕鼠,他们用特制的竹笼猎捕了六只,随后送至鹤华台的一间静室,小黑蛇便栖息在此。 萧明月看着胡仆将捉来的硕鼠放到室内,随后便见细小的黑蛇如鬼魅般迅捷游走,追寻着硕鼠享受狩猎的乐趣。待那些硕鼠浑身是伤筋疲力尽之时,再一口吞下。 萧明月不惧蛇,但也不喜这种软骨头的东西,她蹙眉看着眼前恶心的一幕,问身侧胡仆:“你们这条‘巨蟒’怕蕃荷的味道吗?” “当然不怕。”胡仆十分自豪地说道,“这是我们乌州的靡蛇,这世间唯主人的气息是它所惧之物,旁的无法抑制于它。” 萧明月微愣,想了想今日之事又问:“它的主人是阿烈吗?” “你怎可直呼尊师名讳?”胡仆虽有不满,但还是告诉她,“自然是的。” 萧明月若有所思。 后来两人离开静室,萧明月也不知为何自己会问出那个问题,她说:“你们家主人,是个什么样的人?” 那胡仆走在旁侧,毫不犹豫地回道:“像天神一般的人。” 萧明月生了兴致,她继续问:“天神是何种模样?” 胡仆道:“你们汉人说以盛德与天下,天下息矣,我家尊师盛德天下,可这天下无疆永不止息,但天不公他可解,人有怨他能平,人间天道无法掌控的事情,我家主人可以,这便是天神。” 这胡仆竟然读过书,萧明月不免小心谨慎起来。只不过适才那番话确实让她有所凝思,阿尔赫烈如同天光云影,风雨不透,胡仆将他誉为天神,可见心中信仰。 萧明月试探着又问:“你家主人可是来自漠北?” 机灵的胡仆转头冲她一笑:“萧娘子不必套我的话,我只是一个捉鼠人。”说到此处,二人恰好走至院门口,他指向高一些的楼阙,“那里便是尊师的住处,娘子若想知道不如直接去问我家主人。哦还有,你无论是翻墙还是走道,都近得很。” 萧明月:“……” 没想到读过汉家书的蛮夷,比她还刁钻。 萧明月笑笑:“我怎么会翻墙呢。” 那日夜半,萧明月翻墙潜入阿尔赫烈的院子。 她从始至终都惦记着被阿尔赫烈夺走的白玉簪,今日若世夫人让她留下之时,便生出了想要取回簪子的心思。 萧明月在墙垣上观察许久,确定屋内没有动静,方才现身。她如一缕清风从瓦片上掠过,跳至地面的时候草木静谧,未起波动。 阿尔赫烈的院外有两个守夜的女仆,萧明月悄无声息地踏上高台,经过檐下转至窗户处,她双手用力一推便开了缝,随后身子灵活弯曲,敏捷入室。 她站在屋中沉寂片刻,让眼睛适应黑暗。 屋中月光不盛,萧明月一步一稳,开始摸索屋内布局。她不靠近纱幔床榻之处,只在周边的案几与木柜之中搜寻。 寂静的夜色中,竟然没有一点声音。 萧明月原以为是自己分寸有余,但很快发现不对劲,她闪身进入一座屏风之后,欲要再观察片刻。她顺着木柜缓缓移动,双手在边沿抚摸着,直到摸到一个冷冰冰软乎乎的东西。 那是一双人的手。 萧明月心中一惊,眼前陡然升起一抹光亮。 萧明月撞上那双熟悉的眸子,霎时哑然。 眼前的木柜不是木柜,而是洗浴木桶,她适才顺着浴桶的边沿一路抚摸,此刻还抓着桶中人的手。 阿尔赫烈握着一颗璀璨的夜明珠,他将眼前人看得甚是透彻,相对的,萧明月也看清了他赤裸着身躯泡在浴桶中的模样。 四目相对,那瞬间极其难堪。 阿尔赫烈望着她,缓缓说道:“就这么急不可耐吗?” 萧明月脸颊一热,欲要抽回自己的手,此时阿尔赫烈已经反握住她的手腕,将人擒住。 “你放手!” “是你先来摸我的手,怎么占了便宜就想跑?” 萧明月挣脱未果,别开目光,不去看那水中影影绰绰的身躯。她厉声道:“我是来取簪子的,把簪子还给我!” “我就知道你留在鹤华台意有所图,簪子是你许给我的承诺,人不践诺,可是枉为人?” “分明是你狡狯骗取在先,我的承诺可以不作数!” 萧明月转回脸来,也不顾男女之别,出拳便朝阿尔赫烈的脸上挥去。阿尔赫烈坐在桶内纹丝不动,只凭一只手便将人拽入桶内。她入桶时还死死地按住边沿,欲做反抗。 阿尔赫烈在她的腰身一压,人便入了水。 浴桶不大,甚至有些逼仄,萧明月落入冰冷的水中顿时起了满身的鸡皮疙瘩,她踩着桶底屈膝而下,胳膊用力抵住阿尔赫烈的脖子。可阿尔赫烈不知是用膝盖还是腰腹撞了她一下,水流的滑动让萧明月失了力,跌倒在他的怀中。 阿尔赫烈捂住了萧明月的唇。 二人于水中紧紧相拥。 几乎是在同时,屋门砰的一声被人撞开,只听乌格粗哑的声音响起:“将军!将军喝酒来!” 第一百一十九章 沉浮 乌格撞开扇门,身后还跟着劝阻的阿聿。 屋内夜明珠的光亮如同耀眼的月华之光,二人隔着屏风窥见那抹身影,乌格高声道:“瞧,还在沐浴呢,不可能就睡了!” 阿聿见着人还未就寝,也倒说不出什么话来。他本意是不想让乌格半夜三更来捣乱的,眼下瞧着屋内没有异样,心里着实松了口气。 屏风之后发出水流哗啦的声响。 乌格耳朵一动,大步往前走去:“将军,这么晚了还在洗澡呢?我来给你搓搓背!” 阿聿无奈随之:“你一身酒气,莫要熏着人。” “我这是长安霜林醉的香气!” 二人越走越近,屏风后又传出一声响动。 萧明月用力地咬住阿尔赫烈手心的肉,宣示着被禁锢的不满。 阿尔赫烈低眸看着靠在胸膛处的小娘子,如此亲密接触方知她有多瘦弱,几乎半臂便能将人拥入怀中。 “别动。” 他附耳低语。 萧明月狼狈地坐在水中,以后背贴着阿尔赫烈的胸膛,膝盖顶着木桶,双手被紧紧箍住,嘴唇虽不能言语,但她还是蛮横地用牙齿去攻击人。 耳畔是炙热的呼吸,叫人心慌意乱。 乌格与阿聿已经走至屏风旁,阿尔赫烈背朝二人,赤裸着上身坐于浴桶中,身上纵横交错的陈旧伤痕隐隐若现,那颗夜明珠在他们走近时也掉入了水中。 光线昏暗,乌格眺头望着,只觉将军的魁梧身姿比自己还要威猛,他忍不住吁了声。 阿聿接受过汉文化的熏陶,自觉站于屏风之后,待里头的人发出不满叱声他便当即将乌格拉了出来。 隔着屏风,阿尔赫烈清冷说道:“以后进我屋子必须敲门。” 乌格在草原上住的都是毡帐,往往寻人不是外头喊一嗓子便是撩帘直入,自打到了长安城住进木头房子,他就十分厌恶那厚重的屋门,别说敲门,他甚至恨不得破门而入。 阿尔赫烈叫他行汉家礼数,乌格心中有些委屈。 霜林醉的酒意上头,九尺男儿哼哼唧唧的咽了声。 “出去。”阿尔赫烈又道。 “还没喝酒呢……” “滚。” 乌格欲要进言,便被阿聿连拖带拽往外撵去,守夜的胡女将扇门重新合起后,还挨了乌格两嗓子:“我允你关门了吗?你哪个部落来的,等我回去叫你大族长好好收拾你!” 胡女也委屈,颔首跪地不敢应答。 阿聿劝不住乌格,索性提着后者脖颈的衣领拖下台阶,至院中时已然气喘吁吁。阿聿叉着腰说道:“这霜林醉果真上头,瞧你现在的邋遢样!” 乌格鼻孔出气,偏偏往地上一坐,打了两滚,做出更浑的邋遢模样。 “我邀将军饮酒,将军让我滚,那我便滚给他看。” 阿聿唇角抽抽,看了眼地上的翻滚的大汉,再瞧向屋门处,方才感觉出异样来。他与乌格说不明白,也不敢非议将军私事,于是说道:“我要回去睡觉了,你走不走?” “不走!” “那我走了。” 阿聿毫不犹豫地转头就走,乌格伏在地上喊道:“你不想与将军通宵畅饮了?” “不想。” “为何!” 行远的阿聿多加了一个字:“不想死。” 乌格不敢再进屋,便坐在院中饮酒。 屋内隐约还能听见外头高歌的声音,这让萧明月十分焦灼。 两人此时还泡在浴桶之中,只是阿尔赫烈松开了对她的禁锢。萧明月弯腰在水中摸索夜明珠,冷水刺激着她的感官,导致双手有些发颤。 她的指尖刚掠至一处柔软,便被阿尔赫烈再次擒住。 这一次,阿尔赫烈欺身向前,将人抵在木桶边沿。他微起腰身时,水流冲击着萧明月的心口,她略感窒息,额前的水珠从眼角滑落。 “你干什么!” 面对萧明月的质问,阿尔赫烈出声:“这句话该我问你,小女娘家乱摸男人,可知廉耻?” 萧明月仰面看他,另一只手猛地扬水扑向对方:“你拽我入水,又知廉耻?” 阿尔赫烈闭了闭眼,随即再睁开时不是那般好颜色,他俯身将水中夜明珠拾起扔了出去。珠子滚落至偏僻的隙缝之中,隐去光亮。 萧明月顿感不安,正欲起身时腰间被人一握,阿尔赫烈将她用力沉入水中,萧明月下意识地搂住他的脖子,不愿沉浮。 阿尔赫烈很清楚地知道她怕水。 萧明月果真呛了一口,在感受到被戏耍之后,她张口就咬住阿尔赫烈的脖子。 阿尔赫烈喉结涌动,只觉一股温热在体内游走,他扣住萧明月的后颈,将怀中人用力压向自己。 浴桶中的冷水来回浮动,竟也生出了温度。 直到萧明月松了口,微散的头发垂落肩头,浸湿的衣裙也落在阿尔赫烈的手中。她隔着朦胧的夜色看他,不知此人心境,更不解自己的心慌。 阿尔赫烈捏着她的下颚,沉声说道:“你要问廉耻,不该在这夜里,不该在水中,更不该在我的怀间。” 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 阿尔赫烈与萧明月之间,是冰火两重,是深渊危桥,是长路漫漫中隔岸相遇的羁绊。 屋外月色再缠绵,也不敌男女间微妙的一瞬。 阿尔赫烈俯身吻住萧明月的唇瓣,即便是黑暗中无法窥见目光,他也还是遮住了她的眼睛。 一双唇霸道横行,一双手温热柔情。 两人于此夜彻底交锋。 萧明月被扔至床榻,她移一寸,阿尔赫烈握住她的脚踝便将人拉回两寸。 她发着凌厉的颤音:“你敢!我杀了你!” 阿尔赫烈却不说话,径直将她腰间的衣带解下。待外衫离身之际,萧明月翻身下榻却被阿尔赫烈抬脚一勾,双膝发软跪于榻上。 她的衣衫再次剥落,只剩里衣。 阿尔赫烈压住她的双膝,居高临下地俯瞰于她。女子清香温热的气息扑面而来,他却有一瞬间的动摇。 但仅仅只是一瞬间。 萧明月挣扎不屈,直到身上被盖上一层薄被方才松懈,她飞舞的手中也握住了心心念念的东西。白玉簪的微凉仿若一片雪花,落入她炽热的心海,终止了这场动人心魄的闹剧。 原来他只是想给自己取暖…… 阿尔赫烈起身与她拉开距离,黑暗中急促交替的呼吸声渐渐平和,只听他说:“从一开始你便不想允诺,萧明月,在我们家乡,像你这种说话不算数的人是要割舌头的。” 萧明月思绪混乱间,阿尔赫烈一声轻笑:“但我现在不想割你的舌头,因为,它很甜。” 第一百二十章 投壶 萧明月离开院落时,天边升起淡淡的白光。 乌格躺在院中呼呼大睡,自是不闻墙垣上的女子发出的响动。 阿尔赫烈黑发于肩,一身皎白中衣,他站在窗牖处望着高墙,萧明月踩着墙壁滑了两次方才稳住身形,她跳跃之时勾了节树枝,树枝拽动枝干发出簌簌声响。 乌格哼唧了两声,眯了眯眼。 随即翻过身去,面朝大地继续入睡。 若不是因为乌格夜半迟迟不走,萧明月也不会在屋舍中待那么久。她与阿尔赫烈从激烈交锋到咫尺相隔,双方皆看清了各自的意图。 男人心如烈火。 女子月下如梦。 二人分别时竟也异样的无话。 萧明月得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后,心思却恍惚起来。彼时她握着簪子想着宋言,却始终无法定神,她所触碰到的温度,鼻下的气息已然被另一个陌生的男子所击溃。 她是恨胡人的,可那种恨却无法在阿尔赫烈的身上显现。 萧明月离开院落时,在墙垣的另一面伫立许久。她腰间的衣带中泛着光亮,那是离开前阿尔赫烈塞给她的夜明珠。 阿尔赫烈当时见她还欲反抗,狠狠掐了她的腰。 萧明月一个耳光打在阿尔赫烈的脸上,后者偏了头,发辫上的银铃发出脆响。 这耳光,是今夜唯一一次,萧明月在阿尔赫烈身上得手。 她从腰间取出夜明珠,照亮脚下的路。 白日,鹤华台胡仆来寻萧明月一道捕鼠,顺便给她带了早食。 浓香黄白的羊乳配着水煮牛肉,还有稠密的甜酥酪和几块硬邦邦的奶糕。那胡仆原以为萧明月是吃不下去的,谁知她不仅喝光了羊乳,还将奶糕也咀嚼得甚是干净。 胡仆跽坐旁侧说道:“汉人初食酪浆定会上吐下泻,萧娘子吃的香甜想必不是初次吃西境的食物。” 萧明月点头:“我以前随家中行走千里之外,吃得惯西境的东西。” “原来萧娘子是个有见识的人。娘子,其实今日酥酪本是咸口的,尊师特地给娘子换了甜口。” 萧明月闻言手中一顿,没有回话。 胡仆弯腰看她脸色,好奇说道:“萧娘子昨夜休息的不好?这眼圈泛着青色呢。” 萧明月赶忙放下木杓,摸摸眼睛,却有一丝酸涩。 “那今日我们便少捉些鼠吧,萧娘子着空好生休息。” 萧明月问他:“少捉些,是捉多少?” 胡仆想了想:“待会捉个八只,正午捉五只,晚上再捉个三只,也差不多了。” 萧明月:“……” 她捉一只也着实要废上大半个时辰! 萧明月磨蹭着吃完早食,极其不愿的跟着胡仆出门。她正叹这日子辛苦,便有人来替她解忧。 柳文嫣骑马候在林中,见到人来跃身而下,语气生硬:“萧明月,你去给我的马儿喂些粮草!” 身旁胡仆欲要开口,被柳文嫣眸子一瞪。 萧明月心思灵动,她大抵知晓柳文嫣为何在此,也预计到接下来对方要说的话。胡仆不敢开口,但是她有不惧的理由。 “柳娘子,若你不急,等我今日捉完鼠再来帮你喂马如何?” “可笑,你都晓得一日两餐,我的马儿便要饿着肚子?”柳文嫣端着架子,势必要用尊卑之分欺压萧明月,她说,“现在立刻,必须去!” 萧明月一副无奈神色,她行了礼方才难为说道:“娘子不知,阿烈尊师的那条小黑蛇特别凶残,一顿要吃五十只硕鼠,我若不抓紧去办此事,若晚了,那条蛇怕是瞧我馋得紧。” 胡仆斜眼看了看萧明月。 柳文嫣得了这句话,顺势而下,她也佯装出不耐的神色:“既然如此,我倒有个法子,我去给小黑蛇捉鼠,你替我喂马。” “这恐怕不妥。”萧明月果断拒绝,眉眼低垂,“娘子矜贵,如何能做这等粗活?倘若因此受伤奴婢难辞其咎,便是万死也难赎罪过。” “我都没说什么,旁人还能如何说道?” “不妥……”眼见时机到了,萧明月轻叹,“娘子也知我家翁主现在孤身一人等候考校,心中定是难过,奴婢没有什么本事能让她欢愉,只希望早些捉完鼠,回到云沧苑中陪她。” 柳文嫣沉下目光,心下也有思量。 她想了想,说道:“这样,你家翁主不是喜爱我那支紫毫笔吗?我今日赠予你,你可拿去讨主子欢心,这下总该能替我喂马了吧?” “我家翁主说夺人所爱不是……” “你就说要不要!” 萧明月颔首:“多谢娘子赠予。” 一旁的胡仆若不是亲眼所见,是不敢相信萧明月三言两语便将人给哄骗了。那柳文嫣甘愿去做邋遢事,还倒贴一支笔,这不是明摆着被诓了吗? 怎么小娘子就没察觉呢? 萧明月看出胡仆所思,一个意味深长的目光探去,胡仆抿了抿唇,彻底禁言。 柳文嫣与胡仆前去捉鼠,萧明月则牵马去吃草。 喂马相较捉鼠,可要轻松多了。 柳文嫣愿意用生辰礼来交换捉鼠一事,更加让萧明月确认心中所疑。早在春风踏青那日,萧明月凭着读唇之能,远远的看见柳文嫣去向玄英询问阿尔赫烈的动向,女子的内敛与羞怯,除了思慕心尖人,再无其他理由。 柳文嫣喜欢阿尔赫烈。 萧明月牵着马走在林中,有些出神。 突然,有一阵劲风穿过耳畔,萧明月旋身一转,躲开攻击。 乌格阴恻恻的站在身后,咧着一张血盆大口:“小娘们,你倒是机灵,今日便让我试试你的能耐!” “等等!” “怎么,怕了?” 萧明月打量眼前这个阴魂不散的魁梧壮汉,两人经过几次交手也算能察觉出他的几分心性。此人易怒易躁,好颜色喜动武,善于持刀,缺乏耐力,最重要的是,天生一副漏财之相。 萧明月问他:“你可是想同我打架?” “你要是这么说,也可以。”乌格揉着手腕,握拳隔空出力,他龇牙笑道,“在我们草原,勇士之间必然要分出个高下,虽然你是个小娘子,但我把你当男人看,也算给了你颜面,如何?敢与我切磋耶?” 那声耶,倒让萧明月笑了。 “有何不敢?你既已存了切磋心思,定是要追着我不放,与其时时提防于你,倒不如一局定胜负。” 乌格被她一激,霎时来了劲,他高声道:“好!老子就喜欢你这种豪爽的性子!打一架!” “打架有什么意思,不如我们来比投壶。” 乌格眼睛一眯:“投壶有何好玩的?” “投壶当然好玩,就看你敢不敢。” “你且说来听听!” 萧明月将马儿拴在树旁,她折了根树枝放在手中掂着,随即细细道来:“若论以往投壶的比法皆是将壶置于平地,所投箭数居多者为胜,今日我们改一改,将那壶系于后背,若五十招之内能将三根箭投进对方所背的壶中且不落地便为赢的一方,如何?” “哈!背着壶投,听着倒是稀奇的很!别说三根箭五十招,你便是一根箭十招都打不过我!” “为公平起见,比试时双方足下离地不高于一尺,只能赤手空拳不可使用武器,另外,恶意甩掉自己所背壶中的箭矢,也算是输。” 乌格哼了声:“那等事,我做不来! 萧明月唇角微扬:“那咱们各凭本事。” “各凭本事罢!小娘子,你还有什么要求?” “要求无甚,倒是赌注可以压一压。” 乌格一听还有赌注更为兴奋,他振臂一呼:“你想要什么尽管说!” “我要十金。” “好!”乌格不心疼金钱,他指着萧明月说道,“但你若输了,我要你砍下一双手。” 蛮夷之残暴,萧明月深有体会,但此刻她并未退缩,而是选择迎难而上。 二人击掌为誓,许下承诺。 第一百二十一章 绝招 萧明月与乌格比试投壶的地方在鹤华台的西北院。那片院落空旷,四周种植着西境的药草紫苏,彼时四五个劳作的胡女停下手中活计,好奇地看着他们。 萧明月动手给壶穿上麻绳,绑了交叉的结扣方便背在身后。乌格则环胸立于旁侧,一副怡然自得且坐等伺候的桀骜姿态。萧明月不慌不忙,系好自己的又给乌格系另外一个。 乌格但凡空闲便起色心,玩弄着腰间悬挂的金饰朝那几个女奴挤眉弄眼,女奴们顿感惊惶,频频退至田埂后不敢上前。 萧明月抬眸望去,乌格拽过一个还未来得及下田埂的,欺身便亲了上去。女奴不敢反抗只能哽咽着喊道饶命,旁的几个吓得抽抽搭搭。 乌格见不得女人这般唯诺,说道:“老子亲一口怎么了?今天晚上都到我屋里头来!一二三四五,全都有!” 乌格正摸索着女奴的肩头,只听身后萧明月冷言道:“你还比不比了?” 乌格嘴里咂巴着“没劲”,回头笑眯眯的看着萧明月,要说有劲,还得是驯不服的烈马才能激发内心的征服欲。 萧明月将手中的箭与壶都扔给他,红唇一张一翕:“你再这般看我,我就戳瞎你的眼睛。” “哟。”乌格随手将那壶背在身上,掂了掂手中的三根箭矢,“只怕你还没戳瞎我的眼睛,我就把你的那双手给斩了。” 乌格这般狂傲自是有他的本事,中原都道霍起乃是长安第一勇士,而乌格在草原部落也是鼎鼎有名的杀神。他每每与萧明月交手不过使了七分力,因为他从心底瞧不起女人,不屑与女人拼命是其一,其二便是中原的女人更为厌恶。 萧明月越与众不同,便越能勾起乌格的杀虐之心。 “你若怕了,现在可以跪下磕几个头……” “把嘴闭上。” 萧明月转身往边上走去,乌格被她冷面无视,话也噎了半句。 二人拉开距离,沉眸相对。 此时萧明月身后传来几声呼唤,她侧耳一听,有个女奴弱声喊道:“娘子,千万别碰他的银铃!” 当初在校场的树林中,萧明月与乌格动手差一点就拽下了对方的银铃,适才她还想着,若是再用此招定能占些上风。女奴此时突然提醒,不免让萧明月对这些男子辫发上的银铃生了好奇之心。 萧明月看向乌格,再次重申:“说好各凭本事,你我也当愿赌服输。” “啰里啰唆……你我比试要在五十招之内将手中的三根箭投入对方的壶中,不得恶意甩掉对方的箭矢,壶中箭矢最多者败之。哦,足下还不得高于地面一尺,不能使用武器,是也不是?” “你明白便好。” 乌格龇了龇牙:“老子又不是傻子!” 此法比的是远距离投壶与近身搏斗,这二者相辅相成,需要有敏捷的行动力和自我秉持的信义。若是萧明月投入乌格的壶中箭被乌格恶意甩掉,为乌格丧失信义,但若是交手之间壶中箭自行掉落,便是乌格善用巧劲,敏捷于先。其间的分寸需要拿捏得当,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正式比较的时候,萧明月与乌格都没有进行远距离投壶,先不说壶被人背在身后有些难度,倘若一旦箭矢落地必然要去捡拾,那个时候便会将自己的后背暴露给对方。 萧明月起始未动,乌格率先出招。 因为足下不能高于地面一尺,所以二人只能近身相搏。 乌格的下盘十分沉稳,他踩着地面仿若脚下生了根似的拔也拔不动。他见机抓住萧明月的胳膊想把人拎起来扔出去,岂料萧明月利用身躯柔软之便,旋身下腰躲过。此时若她的壶中有乌格的箭,箭矢就此落地也不算是萧明月的错处。 比试间处处为难却又处处有机可乘,确实让他们很有挑战。 想要五十招之内将三根箭全部投入对方的壶中,还不让对方落箭的唯一捷径便是近身相争且待最后的关键几招。 萧明月能明白的,乌格更是心中了了。 他们都在等着最后的关键几招。 乌格出拳迅捷让萧明月难以追寻,最后交手之际,萧明月肩上挨了一拳,在她吃痛的时候顿觉背上一沉,三根箭直入壶中。就在那一刹那,萧明月也将手中的三支箭投入乌格的背后。 乌格旋身一转,地上落了两支。 他在看向萧明月时,却亲眼见着适才自己投入萧明月壶中的三支箭全部弹了出去。 乌格不由瞪大眼睛,一脸难以置信。 萧明月看了眼地上落着的三支箭,抬颚说道:“你输了。” “不可能!我三支箭分明投进去了!” 可这三支箭确实也都弹了出来。 事实胜于雄辩,萧明月冷漠的眸子抬了抬,半字不语便能往乌格心头扎上几刀。 乌格顿时气急,却因先头有诺不好发作,乌州不守承诺可是要割舌头的!他这般威武雄壮的汉子没了舌头怎么亲小娘子啊! “忒!” 乌格甚是无德行地唾了口唾液。 萧明月提醒他:“十金拿来。” “十金就十金!” 乌格将背上的壶脱下,往地上一扔。萧明月的目光随着滚落的铜壶掠动,她投入壶中唯一的一支箭就此抖落,铜壶在地上旋转片刻,再无动静。 乌格颜面尽失,气汹汹地离开此处。待他走远,躲在田埂处的几个女奴这才趋步而来,十分热情地帮着萧明月解下背上的铜壶。有一女奴去拾乌格扔在地上的铜壶,抬起壶口时发现了一些壳种。她定眼一瞧,乌格的壶底竟撒了一层紫苏的种子。 女奴诧异地回头看向萧明月,萧明月对上她的目光并未有所拘谨。 女奴抿了抿唇,抱着铜壶走向田埂旁,将里面的紫苏种撒向土中。 萧明月那日得了十金,阿尔赫烈的小黑蛇也因吞了过多的硕鼠而撑死了。 柳文嫣十分懊恼,将同行的胡仆狠狠斥责了一顿。胡仆本意是不让柳文嫣喂那么多的,奈何贵女强势,他又怎敢多言。 柳文嫣生怕尊师心中对她有所想法,故而亲自去院中致歉。 阿尔赫烈闭门不出,倒让柳文嫣更为羞愧。 彼时萧明月骑着柳文嫣的马儿去了医所,见到了正在炮制草药的蒲歌。她将手中的小箱盒奉上,说道:“这是你要的十金。” 蒲歌见她如约而至,将那盒子打开来瞧,果真是实称的黄金。 她抬袖拭了拭额前汗珠,宛然一笑:“萧娘子这般守诺,我很欣慰。” 萧明月也是一笑:“女医未免心里太宽阔了些,你前头卖衣裳给我家翁主,后头就将我们出卖,眼下拿着金子倒也欣然自得。” 蒲歌合上木盒,捧于怀中,她道:“谈不上什么出卖不出卖的,夫人的女官前来寻要九翁主的衣裳,我既拿了十金自然要替你们毁去蛇床子的印记。但她问我可有发现什么端倪,我也不好隐瞒,只说这个时节蛇虫还在冬眠,若不是人为驯养或者以药诱之,蛇是不会出洞的。” “但你可有想过,此举会让我落入险境?” “想过啊。”蒲歌目光示意萧明月的腰间,“你身上有蕃荷的香气,能自救。” 萧明月哑然,她一时竟不知该要如何反驳。 蒲歌唇角微扬,似乎得了金子心情格外好,她道:“对于你来说,你要为家中主子寻得好郎婿是最重要的,但对于我来说,郎婿什么的不重要,金子最重要。” 萧明月无言半晌,随后问:“银笺可是给了你金银?” 蒲歌也不隐瞒,伸出两根手指:“金子。”她见萧明月不再说话,便知女娘心中不舒坦,目光巡视之后,她从腰间的香囊中拿出一粒药丸,“喏,这个给你。” “是什么?” “治疗跌打损伤的良药,分文不取赠与你。” 蒲歌倒生了双毒辣的眼睛,她只是一望便知萧明月肩颈有异,这颗药丸算是赔了萧明月的不忿。萧明月当然得接过,失了金子又险些赔了命,她自是不能委屈自己。 萧明月当着蒲歌的面将药丸服下,咽了咽喉咙道了声:“好苦。” 蒲歌一声轻笑,眸中隐去淡淡忧色:“苦便对了,人哪有事事甜的。” 萧明月回到鹤华台,恰见柳文嫣满脸愠怒地走下高台。 柳文嫣瞪着萧明月嗔道:“把我的马儿牵哪去了,寻了你半天!” “在前面林中吃草。” “吃那么多作甚!”柳文嫣一把推开萧明月,从自己的道上挪到旁人的位置,愤愤不平地往下走去。 萧明月站稳脚跟,又往边上靠了靠。 待柳文嫣走后,跟着的胡仆这才敢上前同萧明月说话。 萧明月见胡仆满脸忧色,问道:“怎么了?” 那胡仆看萧明月还一副浑然不知的模样,忙说:“你不用去捉鼠虫了,尊师适才说要给你换一条巨蟒。” 萧明月生疑:“哪来的巨蟒?” 胡仆欲言又止,附耳说道:“小黑蛇的生父,大靡蛇!” 第一百二十二章 血引 原来鹤华台真的有巨蟒。 胡仆说道,大靡蛇作为贡礼从千里之外的西境而来,可未央宫的明曜台占卜出孝帝与靡蛇相互犯忌,不宜饲养,故而将大靡蛇安置在尚林苑鹤华台中。 萧明月问:“哪位高人算得出人与蛇还犯忌讳的?” 胡仆回她:“蔺仪,蔺相师。” 萧明月心想,人与蛇当然犯忌,这还用得着占卜吗?西境好物众多,非挑一个冷血没人性的动物上贡,只怕犯得不是五行,犯得是今上霉头。 此时胡仆看到什么,问萧明月:“汉人遇事不利,总说是触霉头,可有此说法?” “有。” “萧娘子,你大抵要触霉头了。” 胡仆示意远处檐下,萧明月抬眼望去,只见乌格插着腰正训斥着一众女奴,瞧他那躁狂的架势想必是知晓了投壶中置放紫苏种的事情。 萧明月悠然自适地上了高台,乌格见着人来,怒指说道:“汉女果真奸诈狡猾!你在我的壶中放了紫苏壳,所以你的箭才不容易弹出来!” “所以?” “所以你骗了我十金!” 萧明月一听这话就不乐意了,她反驳道:“比试前我们说好的各凭本事,你自己不去给铜壶系绳,我系了你也接了,怎么输了倒说我骗你十金?” “老子说不过你这个坏娘儿们!但我今天非把你的手给剁下来!” 乌格欲说不满便要动手,女奴们吓得蜷缩一旁,与萧明月一道的那个胡仆倒没有害怕,还上前劝说其莫要冲动。乌格一胳膊肘便将人甩开,胡仆跪伏在地,发出哀痛之声。 萧明月退后两步,躲过乌格疾来的掌风。 乌格反手便抽出胯间的大刀,扬臂直挥而下。萧明月正欲以身相迎,突见眼前闪过一影,有人挡于前头迎下刀锋。 乌格看清是阿尔赫烈连忙收手,只是心中越发不忿:“尊师!” 阿尔赫烈那双琥珀色的眸子于光下清澈粼粼,他道:“愿赌即服输,你这般泼赖让人看了笑话。” 萧明月与阿尔赫烈只有分寸之距,男子的辫发于风中浮动,散发出淡淡的青草木香气。银色铃铛精致小巧,边沿镌刻着细腻的菱纹,纹路之间以朱色相连,细瞧之下仿若是一支带刺的花藤横卧其间,缠绕左右。 萧明月盯着银铃看入了神。 直到阿尔赫烈回过神来,与她相视。 萧明月不禁回想到夜中之景,她故作冷脸隐去不安,还说道:“若不服尽管来战。” 小女娘分明心中惴惴,却还要端的一副勇者不惧的神色,阿尔赫烈洞悉世事,她之心思不过浮尘一粒,但他不挑破,只是问道:“这世间可有你惧怕之物?” 萧明月心道不好。 果然,阿尔赫烈望着她唇角微动,姿态怡然:“你欺负我的人,撑死我的蛇,总归要计较一番,不如明日乌格与你同去蛇室,谁能从大靡蛇旁安稳离开,便是谁赢。” “我不去。”萧明月果断拒绝。 阿尔赫烈双肩微垂,任凭微风拂过眉眼。他低头瞧着萧明月,可借余晖的缱绻之色窥见她眼中的璀璨,萧明月仰面相对只觉这幅倾城之色当真世间无二。 二人之间有种微妙的感觉在蔓延。 阿尔赫烈轻声道:“去不去随你,但是我想告诉你,有人在鹤华台取蛇床子时丢了芙蓉金印,那块金印被我收在了蛇室。” 原来他真的知道是谁取走的蛇床子。 萧明月顿默片刻,随后道:“我去。” 阿尔赫烈敛眸:“甚好。” 身后的乌格也高声应答:“还有我!老子与她,与大靡蛇,定要血战到底!”说罢还冲萧明月鼓起臂膀的肌肉,威胁性地抹了抹脖子。 萧明月冷漠视之,暗道一句蠢笨。 那天夜晚,与萧明月一道抓鼠的胡仆送了十多只硕鼠来到后院。他细心叮嘱:“明日你将这些硕鼠带上,定能助你一臂之力。” 萧明月拎着竹笼若有所思,问着:“难道这些鼠可以对付大靡蛇?” “当然不是。”胡仆微微蹙眉,一本正经地回说,“大靡蛇吃了这些硕鼠再吃你时定会饱腹,如此只需食你一臂,你也好捡条命回来,此乃‘一臂之力’。” 萧明月望着他:“……你真的读过汉家书吗?” 胡仆叹息:“娘子,愿你好运。” 胡仆走了几步,萧明月唤他:“你是叫苏尔夸夸吗?” 苏尔回了头略显诧异,随即笑吟吟地:“娘子有心了,除了尊师你是第一个唤我全名的。我叫苏尔夸夸,你也可以叫我苏尔。” 萧明月抬了抬手中竹笼:“谢谢你,苏尔夸夸。” “娘子客气,祝你明日一切顺意。” 苏尔走后,萧明月将硕鼠置放院中便回到软塌之上,可翻来覆去想着大靡蛇难以入眠。枕边的夜明珠越发明亮实在让人心焦,萧明月索性起了身,揣上夜明珠去林中抓硕鼠。 一笼硕鼠为一臂之力,再添一笼当能收回一臂! 次日,有奴仆领着萧明月来到蛇室,她甫一进入青石所筑的暗室便觉阴风阵阵。石室傍山沿河而建,花草树木众多,通路的石阶开凿地十分平整。 石室中光线昏暗,沿角处点燃的烛火只够照亮脚下的道路,再深入往下,萧明月都是靠着夜明珠方能行走。直至穿过黑暗,终是来到一处光明之地。 阿尔赫烈与乌格早已静默等候,他们站在一处圆台的制高点,看着萧明月拎着竹笼从侧方缓缓前来。 萧明月顺着他们的目光看向圆台的中央,霎时愣在原地。 她抓着竹笼的手指紧了紧。 真的是一条巨蟒。 大靡蛇蜷缩成一团缓缓蠕动着,通体黝黑却又泛着五彩之光,从侧面探眼望去,此物约莫有三四丈之长,躯体比男子腰身还要粗。竹笼之中的硕鼠们仿若嗅到了危险气息,顿时躁动不安,发出尖锐的吱吱声响。 响动惊着了大靡蛇,它赫然回过头来。 萧明月呼吸一顿,这只蛇竟然有三只眼睛。 靡蛇的头部不似寻常花蛇那般扁平,上端高高凸起嵌着一只单目,下端两侧则另生一双颜色不一的异眼。饶是见过世面一身是胆的萧明月也有些毛骨悚然,她觉得这不是人间该有的东西,倒像是《山海经》中的精怪。 蔺仪占卜此蛇与孝帝犯忌,当真不是假话。 萧明月的脚步变得踟躇起来,圆台高处的乌格看到她略有退缩之意冷笑一声:“怕了?怕了就把你那一双手……” 阿尔赫烈侧眸冷冷看向乌格,乌格一噎,有些不明所以。 乌格禁了言,只见阿尔赫烈走下台阶,站在低处朝萧明月说:“过来。” 萧明月一手提着竹笼,一手挽起裙裾,她踏过湿润的青石路,朝阿尔赫烈稳稳地走去。即便没有回头也能感受到那只巨蟒正盯着自己,此刻后背汗毛直竖,不安程度不亚于笼中鼠。 她来到阿尔赫烈的身边,将竹笼放下。 阿尔赫烈看了眼地面,硕鼠们已经开始撕咬笼口。 萧明月敛了敛神色,略微镇静几分。 阿尔赫烈转身看向圆台中央,说道:“昨日你二人比试,一个投机取巧,一个有头无脑,赢得不光彩输的也莫要有怨言。今日比试很简单,你们谁能取走靡蛇身下的芙蓉金印,便算谁赢。” 萧明月乜斜旁侧一眼,谁赢得不光彩了?她赢得光明磊落!另外这个男人心思也过于歹毒,竟把金印放在巨蟒身下,着实卑鄙。 阿尔赫烈突然低头看她,又道:“不必心中骂我,你们各凭本事,争的便是一个公平。” 乌格摩拳擦掌自是难耐,为证明自己不是有头无脑,他大手一挥:“我先去!”说罢纵身一跃,从高台处跳入圆台中央,衣袂落下时扬起了点点水珠。 靡蛇沾了水顿时松弛身躯,蜿蜒向前,它的行为看似安谧实则蓄势待发,待乌格略有动作便张开血盆大口猛烈攻势。 乌格的目标是地上的芙蓉金印,他并不想和蛇有过多纠葛,可靡蛇却不会轻易放过他。 乌格踏步飞向金印之处,刚要弯身捡拾便被靡蛇的尾部狠狠一抽。 这一抽,乌格粗壮的大腿顿时皮开肉绽。 隔岸观望的萧明月默默往旁侧挪了挪脚。 阿尔赫烈感觉到衣袖轻微拭动,那抹熟悉的气息再次将他环绕。他注视着圆台中央,未有多余神色,只是淡淡说道:“靡蛇的三目,一只探人心,一只识恐惧,还有一只便是杀戮。圣上曾与这只蛇相搏,靡蛇从始至终都在预判他的动作,圣上不安,觉得此物不能留存于世,于是让我杀了它。” 萧明月看向阿尔赫烈,他的侧颜如峰挺拔,眉骨隽秀。 “我与圣上说,此蛇并非攻不可破,人与人相斗还需置之死地而后生,何况面对一只具有人性且攻击性极强的凶兽。给自己留后路,便是给恐惧让路。” 此时乌格不断退缩,他欲保命便给了靡蛇更多的机会。 靡蛇尾部被擒,一个反身紧紧箍住乌格,张口便咬在他的臂膀上,乌格着实是个汉子,哪怕疼痛难忍也绝不哀嚎一声。只是他被咬住之后,顿觉肢体麻痹,脑海混沌。 萧明月凝神望着,恰在乌格变了脸色之时,阿尔赫烈突然抓住萧明月的手臂将人用力一扔。 那一瞬,时间仿若在这冰冷的石室中凝滞。 阿尔赫烈当真有拔山举鼎之力,他徒手将萧明月往圆台中央扔去,萧明月再也难掩惊恐之色,下意识地拽住阿尔赫烈的手。 可她握不住。 二人双手分离之时,阿尔赫烈手腕处的银饰划破了萧明月的手心。 他的眸子淡漠如水,叫人难以窥探其心。 萧明月扬手将鲜血洒向高台,旋身而下时拔出乌髻上的钗头直直刺向靡蛇张开的头部。一切突如其来,一切亦让人心惊胆战。可当萧明月与靡蛇相搏时,那蛇恐怖的模样,蠕动的冷血,凶残的攻势都没有让她退缩,她似乎抱着一颗必死之心。 钗头扎进了靡蛇的单目之中,鲜血顺着钗头缓缓流溢。 那鲜血有靡蛇的,亦有萧明月的。 靡蛇受创后当即扫尾蜷缩一团,萧明月闪身退后撞上一人,正是阿尔赫烈。 他不知何时也来到了圆台。 阿尔赫烈像是一座靠山接住了萧明月的惊惶,便是那时,萧明月突然反应过来适才自己的心境究竟是何。她并非抱着一颗必死之心,相反,她极为惧死,而让自己义无反顾地向前则是因为身后的这堵墙,这个人。 有所恃而不恐。 阿尔赫烈低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萧明月,从今日起,它便是你的了。” 萧明月站在阿尔赫烈的前方,突然就什么都不怕了。 第一百二十三章 出苑 萧明月得到了那块芙蓉金印。 此时受伤的大靡蛇已经遁入圆台边的暗河中,只余浑浑噩噩的乌格躺在中央。 萧明月顾不上流血的手心连忙翻看金印,却未能从中探出端倪。她正出神间却见手中一空,阿尔赫烈将金印夺走了。 “还给我!” 阿尔赫烈扬臂躲开萧明月的手,故意将金印举起。男子八尺之高,任凭女子如何垫脚都够不着。萧明月一脸恨恨,阿尔赫烈眼底闪过一丝促狭。 他道:“你将靡蛇的眼睛戳瞎了,它定会来寻你算账。” 萧明月细眉微蹙,果然信了。 阿尔赫烈俯身凝视她的脸庞,在那双水光盈盈的眸子里去看自己所倒映出来的模样,他从不以为自己有多俊美,而此时此刻,他很喜欢自己在她眼中的样子。 “要不你跟着我,我护你。” 萧明月闻言一愣,随即脸颊像是浸了花椒般辛麻。她张了张唇半天说不出话来,只是下意识地拽住阿尔赫烈的手臂,莫名撒气与其纠缠。 阿尔赫烈扬眉含笑,便知她上当了。 “我帐中女奴若都像你这般性烈如火,我还如何调教?” “谁要做你帐中女奴!” “那你想做什么?” 萧明月这才察觉出他是故意戏弄自己,于是手下两指猛地发力,硬生生掐住阿尔赫烈手臂上的肉,却不想没讨得好,被那犹如石头般坚硬的筋肉硌了手。 阿尔赫烈瞧见衣袖上沾了丝丝血迹,他终是将芙蓉金印还给了她。 萧明月重得金印后就卸了劲,只觉手心一阵刺痛。 阿尔赫烈从腰间取出一粒镂雕金珠来,小小金珠别有玄机,只见他轻轻一拧便开了口。他不由分说地拽住萧明月的手,将里面的药粉倒入她的手心。 萧明月有多挣扎,阿尔赫烈便有多粗鲁。 直到她变得老实些。 阿尔赫烈以指腹将药粉轻轻划开,他见萧明月故意别开脸只顾看着芙蓉金印,便说道:“此人误将金印丢在鹤华台,定是不敢回来寻的,失了身份之印难以入宫而且还会招人把柄,若我是她,必须得快些想个法子。” 萧明月心中揣度,倘若自己是那个招蛇之人,眼下丢了印却又不能去寻,唯一的补救办法便是从旁人身上窃取。可金印是每个贵女的重要之物,想要悄无声息地取来堪比入鹤华台一般艰难。 但此局也并非难解,萧明月以为只要将这个金印交给若世夫人,由夫人出面检查每位贵女的信物,谁是谁非一探便知,证据确凿又何惧那人狡辩? 想到若世夫人,萧明月有些踌躇不定,万一此事与夫人有关,该当如何? “你大抵也想不出什么好法子,别费心思了。” 可恶的男人又在旁边说风凉话。 萧明月瞪着一双杏眼,唇齿紧紧咬合。 阿尔赫烈与她相视,复道:“或者你求我,我教你法子。” “你还是先教教自己有头无脑的仆从罢。” 阿尔赫烈唇角微扬,被人呛声倒还显出一副惬怀的模样。 萧明月不愿与他多说,见掌心涂好药粉便抽回手来背过身去。她以后脑对人,适才因为打斗而松散的几缕头发此刻如细柳般垂落。 阿尔赫烈凝视几分,抬起指尖挑了挑,岂料萧明月突然回头,看着男子握着自己的头发当即旋身一转。柔软又顺滑的乌发扫过阿尔赫烈的脸颊,刺得他眯了眯眼。 圆台中央的乌格不合时宜地哀吟出声,壮硕的大汉四肢麻痹,口水横流:“我……我还没死……” 萧明月见机果断抽身,将那没用上的硕鼠笼又拎回手中。她顺着侧道原路返回,迈上台阶的时候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阿尔赫烈并没有去查探乌格的伤势,而是一直保持着适才的姿态。 阿尔赫烈似乎知晓她会回头,抬抬下颚:“注意脚下。” 萧明月莫名耳尖一烫,趋步离去。 萧明月离开鹤华台,欲要前往云沧苑。 她在路途中碰到了公孙翎。 自打公孙翎去了永泽苑后,与通过考校的贵女们再也没有相见。若世夫人也不允许两苑的贵女们有所往来。 萧明月此时见到公孙翎心中有几分猜度,她想过公孙翎可能会为断指的侍女诘责于自己,或者要为鸿博苑救了陆九莹一事寻个回馈,甚至,公孙翎想要继续给宋言送香囊也不是没有可能。 偏偏公孙翎的来意哪一个都不是。 公孙翎与她站在无人处说话,面上尽是疼惜之情,她道:“明月,这些日子苦了你了,那时听闻你受伤我心里焦急,却又不好与你相见,只能在永泽苑日日祈祷,盼你康健,愿你无忧。” “公孙娘子有心了,娘子先前救了我家翁主,奴婢很是感激。” “你我之间就莫要说这些见外的话,今日我来是想告知你该如何出苑。” “出苑?” 萧明月听到突如其来的出苑,隐约觉得公孙翎与宋言之间是不是有了交往。 “我与宋君都惦记着此事。”公孙翎索性坦言与宋言的往来,“我们几番商议,总瞧着九翁主大有夺妃的势头,就算她做不了七皇子妃,凭她在尚林苑中的美德言行,圣上岂会让她两手空空回到楚郡?九翁主定是要说一门好亲事的,明月你此时为仆,终身为奴,圣上若有什么旨意于你来说可不是好事。” 公孙翎一如宋言那般说辞,专挑萧明月的软肋。 “你家中有叔父有兄长,如何能为奴为婢随着九翁主走呢?” 萧明月平静回道:“我并没有要随着九翁主走的想法。” “那正好,眼下你便有个出苑的机会。”公孙翎自说自话,似乎有回避萧明月言语之意,她道,“上巳日三雍宫要举行大傩祭礼,明日便会有傩人从宫外入苑前来演练祭舞,练习完后当日出宫,我恰好安排你伪装成傩人一道出去。” 公孙翎想来已经与宋言打过商量了,他们不与萧明月商议,而是直接知会。 萧明月抿着唇,迟迟未答。 “如何?” 面对公孙翎的追问,萧明月顿默片刻,她抬起眸来缓缓问道:“公孙娘子与我阿兄……现在是何关系?” 第一百二十四章 新种 公孙翎知晓萧明月所问深意,她也不掩心中倾慕,索性直言:“宋君乃谦谦君子,恭而有礼,自不会与任何一个女子有所暧昧。明月,我之情意,只限于我自己。” 分明只是短暂的十余日未见,萧明月却觉得公孙翎像是变了一个人,或者说,她从未了解过真正的公孙翎,究竟是何心性之人。 萧明月适才冒昧一问,与公孙翎的坦率相比顿显狭隘。 公孙翎又道:“你是他的妹妹,便是我的妹妹,我一定会帮你的。” 萧明月难以为情,一方面是因为宋言与公孙翎已然携手,另一方面则是她自身有愧,不敢似公孙翎那般坦承。她很想拒绝,也很想倚势去压制公孙翎,告诉对方自己才是宋言最亲的人,可当念头乍起,她又猛地一恍然。 即便是失去宋言也不能丢弃尊严。 她决计不能如此为人。 萧明月平复心情,问公孙翎:“明日何时出苑?” 公孙翎一见萧明月顺从,十分欢愉:“明晚酉正前,你只需到三雍宫,自会有人带你走。” “好。” “你如此乖巧,宋君还道总为你操心,殊不知他才是最让人劳心焦思的那个呢。” 萧明月闻言一笑,不再多言。 二人分离,萧明月前往云沧苑的路上总有些沉闷。待她来到院中却不见陆九莹身影,而后往外寻人途遇年婕瑜的女婢,便询问了翁主去处。 年婕瑜的女婢不冷不热,说道陆九莹去了温室。 萧明月好奇为何去了温室,可女婢的神态却表明不想多说,她也就不再追问,道了声谢。 所有贵女进入温室必须得尚林令准许,陆九莹不大会因私前往,除非大家都需要去此地。萧明月这般想着来到温室,门前守卫得知她是翁主侍女的身份后便允其通行。 守卫将萧明月引至一处苑中宫殿,此处较比其他地方更为闷热潮湿,屋檐梁宇处悬挂着纱灯,纱中露水凝结,将底部蜡饼晕开了油。 萧明月进入宫殿,发现里头还有兵士驻守,殿中以厚重的柏木造出许多隔间,每一间木屋的上面都挂着木牌,牌上落着人名。很快她便看到了“乙,陆九莹”,木牌对应的是贵女们在云沧苑的处所。 萧明月撩开蒲帘,看见陆九莹正俯身凝视着地上的土壤。 “阿姊。” 陆九莹闻声抬头,见到萧明月时微蹙的眉头略有舒展。 “渺渺,你怎么来了?” 萧明月观察着这一方木室,虽说不大,但顶部光线适中,土质松软,是个播种育秧的好处。一如她想,此处恰是陆九莹育秧所地。 “今日得空,我便想来看看你。”萧明月说着走到陆九莹身侧,她环视脚下湿润的土地,继而看向周边大大小小的陶器,“你们都是将谷种育在此处?” “正是。若世夫人下发谷种后,田舍翁说若不催芽,谷雨前是出不了苗的。”陆九莹指向一个方正陶器,“我便以高温催芽播种,但只有这一处生了些芽,其余皆没有动静。” 萧明月问道:“是种子的问题,还是催芽有误?” 陆九莹回她:“我所用之法在憉城适用多年,也请教过苑中田舍翁,并无错处。按理来说,今夜就该全部出芽才是。” “旁人的种子如何了?” “大家所种如何不能相看,但是她们都说没有问题。”陆九莹因此对自己的播种方式产生了怀疑,她道,“若她们都能育出苗来,便是我此法有误。” 萧明月此时生出几分疑惑:“若世夫人让你们在田中育苗时很是敞亮,怎么发了新种后却又不让你们相看?” “既然是考校,想来是要我们互相回避些。” 萧明月俯身看了看,动手挖了陶器中的一粒种,种子生了胚芽,确是好种。她想了想,起身对陆九莹说道:“若世夫人说道只要出苗便算成功,并未要求其他。即便我们地中的种子不成,还有这陶器中的,按现在的生长时间来算,三日出苗不成问题。” “我也是这般作想,只不过适才有所担心,若是陶器中不出苗又该如何办,故而思量着去向若世夫人再讨要些种子,以防万一。” 萧明月赞同此举,她道:“离考校还有四日,今日若能讨来新种,便能多些胜算。姊姊,我陪你一道去要。” “好。” 陆九莹想要新种一事,未成。 若世夫人同她说:“你以为这谷种何来?这是皇后亲自农作得来的,交予我时再三叮咛不可糟践,谷种平分于你们手中后半粒未剩。此番育苗本就是考校的一部分,若无限制地下发种子又如何算得上考校?” 陆九莹只能放弃稳妥之法。 若世夫人看着她离去,唇角动了动,脸色算不得多么和善,一双凤眸还隐约有些郁色。 萧明月满心想着出苗,已然把公孙翎要带自己出苑的事情抛之脑后。若世夫人不给种子,她便旁生出别的心思。 三雍宫的祭台就供有新种,此物非金非银,随便装上一袋也无人在意。 萧明月将心中想法告知陆九莹,陆九莹有些犹豫,但最终还是应了。于是萧明月那晚前去三雍宫抓了两把新种,随后与陆九莹一道前去温室连夜催芽。 她们到了温室已是夜半时分,进入暗室时却突然发现土地被重翻,陶器中好不容易发出的稀疏芽苗全部被碾碎。陆九莹当即要去寻守卫,却被萧明月及时拦住了,二人无言相视,心中皆有所思。 若世夫人所发的种子被毁,即代表陆九莹再无资格参加最终考校。再者,萧明月今夜已经寻来新种,不正是弥补一切的良机? 第一百二十五章 消失 暗室生变突如其来,却又似乎在意料之中。 陆九莹心中不解:“究竟是何人所为?” “适才我们离去时,也并未见着周边有人,能在守卫眼皮子底下行事的,怕是云沧苑中人无疑。”说到这,萧明月想起还有重要之事,忙将手中的那枚芙蓉金印递给陆九莹,“这是阿烈在鹤华台所拾,应当是那日往你裙裾撒下蛇床子的人所无意丢失。” 陆九莹接过来细细端详,却也寻不出与自己的金印有何不同。 “尊师可有说是谁?” “他没说。”萧明月想到那个漠然的男人,心中怏怏,“他也不会说的。” 陆九莹察觉出萧明月显露的郁色,道了声:“无妨,他能将此物给你,也算是有心相帮。” “阿姊不以为他心有城府,不怀好意?” 萧明月与人交往向来不会只观片面,更不会轻易断言一个人的好坏。她这般急切说道阿尔赫烈不是个好人,倒真让陆九莹有些诧异。 陆九莹识人不如萧明月,但在这位尊师身上,她倒是能比萧明月多看清两分。人的眼神有万般情绪,那时萧明月受了鞭伤回苑,尊师的眸中却无一丝邪念。 他对萧明月与旁人,是不一样的。 陆九莹心细如发,有所思量。 “听闻阿烈尊师是圣上的座上宾,自打入苑以来凡他授艺未见其倚势凌人,只是对众贵女多有怒其不争之意,若他不是胡人,与水居先生和姜乐府令并无差别。你说他心有城府,可是他对你做了什么事情?” 陆九莹探寻到关键之处,萧明月耳尖一烫,唇角微抿。紧接着萧明月便移了话头,她道:“我只是在想,他分明知晓是谁陷害阿姊却隐瞒不报,那日若不是蒲歌相助,我们于鹤华台便难办了。” 提到背后陷害之人,陆九莹若有所思。 终究是萧明月主动说起,因为此人,确实叫人难以捉摸。 “鸿博苑考校的那一次,公孙翎让我与她的女婢去摘菱角,我便以为后来的舞弊之行是她所为。公孙翎倾慕我阿兄,她想离开云沧苑,彼时是最好的时机。后来她为了救阿姊而受伤,无可奈何地败于阿姊与沈媗之下,此举绝不是事出不意,而是早有预谋。”萧明月微微一叹,“可经过招蛇一事再看,当时在阿姊笔盒中放入简牍之人,应该不是公孙翎。” 陆九莹与萧明月想法一致,她说:“公孙翎当时就在我身侧,而且她伤了手臂,并无时机下手。” “那么就只剩沈媗与那几个女婢。” 提到沈媗,萧明月心中五味杂陈。 公孙翎向来瞧不上陈郡沈氏一门,明里暗里嘲讽沈媗的父兄不是端人正士,沈媗逆来顺受,一心好学,从不为自己争辩。杳杳死后,沈媗言行更为低调,遇事即便自己无错也绝不回驳半句,相比公孙翎与生俱来的荣耀,萧明月更欣赏沈媗的自强。 这样一个自强不息,力争上游的女娘,也会有不为人知的一面吗? 眼下谷种被毁,萧明月无法不去作想,她道:“鸿博苑那次我从未怀疑过沈媗,可前两日与阿姊同去玥翁主田中的一行人中,恰好也有她,而后若世夫人问起蛇的颜色,旁人多有答案,唯她刻意指向衣裙。” “若这一切是沈媗所为,她为何要这么做?” 萧明月摇了摇头,也是不知,她便问:“阿姊,你觉得此事是否需要禀告若世夫人,由她出面去查验沈媗的芙蓉金印,或许谷种被毁也能查出所以然来?” 陆九莹比萧明月更了解若世夫人的处世之道,她权衡再三,说道:“不可。” 萧明月也便作罢。 但陆九莹却又说:“与其这般猜想,不如直接去问沈媗。” 陆九莹收好那块芙蓉金印,决意对质沈媗,萧明月应了。 她们乘着夜色回到云沧苑,正欲前往沈媗所在的院落,却见苑中灯火通明,御林军疾于各道。有侍女行色匆匆而过,沈媗便是在此刻出现的。 她浑然不顾仪态,提着灯笼奔跑而来,抓住萧明月的手急切问道:“你们有没有看见清君,王清君,她不见了!” 听闻王清君不见确实让人讶然,但更让人惊讶的是,沈媗的腰带上系着一块玉珏,此时玉珏正与另一块金玉发生碰撞。 清脆的叮咚声响引去萧明月与陆九莹的目光,她们确认,隐于玉珏之下的,确是芙蓉金印。 第一百二十六章 沉河 “你细细说来,究竟怎么回事?” 陆九莹见沈媗惶恐不安,便上前搀扶住她。萧明月站于旁侧,凝视沈媗。 沈媗似乎很难冷静下来,她一个劲儿的摇头:“我也不知……就是清君的侍女来寻我,说清君去了趟温室后就不见了,我们寻了很多地方还是找不到人,这偌大尚林,山河众多,她会不会出事了?” 萧明月察觉出不妥之处,她问:“王娘子何时去的温室?” 沈媗说:“侍女说是天黑前去的。” 萧明月想,那便是与自己进温室的时辰差不多。 “苑中各处都有兵将防护,可有问过温室的守卫,他们有没有见到过王娘子?” “问过,但他们说今日夕食后不少贵女都去了温室,实在分不清哪个是清君。” 陆九莹知晓沈媗此话不假,近两日所有人都在温室,加上随行女婢约莫有几十个人,守卫又如何能辨得清。 “再想想,她还会去哪?”陆九莹此时说道,“你二人交好,往日可有什么清闲去处?” “她的院落离我有些距离,自打我们鲜少去德馨殿,就只能在晔池河畔相聚,可适才我去寻了多处也没有见着她。”沈媗抬袖拭泪,抽泣道,“现在想想,她定是因为谷种没有出苗这才心伤。” 陆九莹讶然:“她的谷种没出苗?” 沈媗颔首:“嗯。” 萧明月略有思忖,她对沈媗说:“我再陪你去找一找吧?” 陆九莹下意识地拉住萧明月,说道:“天已经这般黑就莫要乱走了,有御林军寻人,自是比你们要找得快。” 沈媗也于旁侧劝说:“你们哪里都别去,我去寻便好。” 萧明月径直接过沈媗手中的那盏灯笼,继而安抚陆九莹:“没事,我陪同沈娘子再找一找,很快就回来。”而后她话中强调,“我看御林军皆在此处,翁主大可放心。” 陆九莹见萧明月坚持寻人便不再阻拦,叮嘱夜色行路要小心。二人踏入黑暗之中,微白的灯火越行越远,她当即转身朝着御林军的方向而去。 萧明月与沈媗沿着河流往前,一盏白灯仿若天上圆月,点亮女娘们脚下崎岖的道路。 萧明月脚步缓慢,将那灯火照在沈媗的脚下。 二人之间突如其来的沉默,一如今夜黑暗的死寂。 沈媗先开的口,她的声音很轻,宛如漂浮在水上的一根鸿羽,无波澜亦无情感。她道:“自从杳杳认识你,她总说一众女婢中唯你最勇敢,最聪慧,也最好看。” 萧明月沉默不语,只是缓了步伐。 沈媗行于旁侧,双手交叠在腹,身子直挺挺的有些僵硬,而后她松了松肩膀,试图让自己好受些,可还是觉得脖颈处有些酸楚。 “杳杳一直想过平淡安稳的日子,若不是同我来到长安,或许会在家中跟着我阿母做绣女,绣女做不成,我那温柔的嫂嫂定会替阿兄收她为妾。我同她说过,若是两者都不如意,我便给她寻个夫子教她读书认字,这一生即便不嫁人,在我身旁也能过得好。” 沈媗回忆过往,心生怅然。 萧明月问她:“沈娘子一生,可有想过要如何?” “当然想过。你应该也听说了,我沈氏一门善书赋算,虽在陈郡做不得高官,可是高官需要我们。那些贵戚权门不管是想要从地州敛财还是在长安牟利,我沈家总能相助。”沈媗将话说得露骨,她丝毫没有自贱之意,相反,她的语气间满是倨傲。 “萧明月,你与九翁主在家乡过得如何?” 此时二人已然停下脚步,正面相对。 萧明月回沈媗:“很好。” “不,你们过得不好。”沈媗淡漠说道,“无论是陈郡、楚郡抑或这耀眼的长安,都只是攀高结贵,趋炎附势之地,我沈家尚且如履薄冰,何况九翁主一个罪臣之后?今日她还能活着,不是那皇恩多浩荡,而是她还不到命殒之时。” 萧明月只觉心中沉抑,她道:“沈娘子,你何必如此刻薄。” 沈媗望着萧明月,无边夜色一如心境。 “并非我刻薄,而是杳杳的死让我看清世事……为何我沈家忠心耿耿、竭诚以待,却还要遭人鄙夷?善书赋算那是上天赐予,是上天见我沈家一心向上的回应,是公孙翎、陆玥之流永远得不来的天赋。我有此天赋为何还要卑躬屈膝,为何眼睁睁地看着杳杳身死却无所作为?” 沈媗此时喉间哽咽,说道:“因为我是庶民,我庶民的出生从一开始就败于所有人。明月,你懂我的吧?” 萧明月沉默不语,片刻,她开口问:“所以你恨我害死杳杳,才报复九翁主?” “我从来都不恨你,我恨的是自己没有早一些明白,只有让自己的天赋变得有价值,才能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人。我大概是被长安的繁华迷了眼,被这尚林苑中的草木吹乱了心,我来长安的目的不就是为了做七皇子妃,让沈家在那些权贵面前能抬得起头吗?” “那一次在鸿博苑,是你在九翁主笔盒中偷放简牍的。”萧明月索性开门见山,“你想要做七皇子妃,想要夺得头筹,光凭你的能力根本无法成事,是谁在鼓动你?” “我在你眼中竟这般无能?别说简牍,就是蛇床子我也能得到。” 提到蛇床子,萧明月便想到蒙屈的林娘子和其跳台自戕的侍女,她心中难平,问沈媗:“鹤华台一举,你可有后悔?” “你后悔吗?”沈媗知道萧明月何意,反问她,“本该是你死,倒让她们替你受了罪。” 萧明月没想到柔弱的沈媗竟然这般冷心冷面,她之秉性皆被公孙翎言中。萧明月静下心来,反复琢磨,她期望自己没有看错人,哪怕沈媗逼不得已,心含隐衷。 “沈媗。” 萧明月希望最后一问,不是她心中所想。 “你可以不告诉我是受何人指派,我只问你,你身上的芙蓉金印是不是王清君的?” 沈媗闻言身躯一僵,随后她缓缓垂手抚摸着金印,泪水喷薄而出。她看着很难过,面上却显露出一抹诡谲又畅快的笑容。 “是又如何?” “她在哪?” 沈媗顿时悲伤得不能自已,她垂首掩面。 萧明月不愿再见她如此装模作样,刚想上前便觉后颈一沉。 沈媗泪眼婆娑地抬起头来,萧明月已经被击昏在地,身后出现了两名身穿夜行衣者。她俯身在萧明月腰间来回摸索,并未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而后那两名夜行者将萧明月搀扶起来,沈媗张了张口,却始终未发声。 她亲眼看着萧明月被扔下了河。 第一百二十七章 尸身 萧明月仿若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自己暴雨淋身赤脚走在无际的荒原之上,雨水扑簌直下击打着脸庞,心间的恐惧在一道电闪雷鸣之后无限放大。她无数次地跌倒后再爬起,却始终不能穿过这场冰冷的风雨。 后来她知道自己在做梦。 因为在下一刻,她抓住了那个出现在自己眼前的人,朦胧雨气模糊了来人模样,可是他的声音却清晰明亮地传入耳中。 他问:害怕吗? 她用力地点点头,试图用自己的悲惨来换得对方怜悯,可他真的太冷漠了,拔开衣袂竟叫她自己站起来。她又疼又恼,哭得更大声。 卖惨没能留得住人,再抬眼一瞧,暴雨之景如吉光片羽般闪烁消失,她又蓦然出现在荒芜沙漠,身后那棵璀璨花树飘着漫天花雨,掌心受着沙砾的滚滚热浪,泪水随之蒸发。 那个少年早已弃她远去,任凭她如何嘶喊都没有回头。 她欲与天地相争,不愿相信自己就这般被人离弃,心魔如同一棵野草的种子,于她心间缓缓滋生。她喊着那个少年的名字,风声渐渐止息,就在那个名字越发清晰的时候,天空传来砰的一声巨响。 萧明月睁开了眼睛。 深水之中闪过一道金光。 萧明月被暗流击面,喉鼻猛地一呛。 有只巨物从眼前游过,正是那条三目大靡蛇。 萧明月下意识地开始扑腾,却被暗流卷得翻不了身,靡蛇在四周来回游动,时不时用尾部去侵扰一番。她断断续续地憋着气,越挣扎越往水下沉去。 靡蛇的出现让她乱了心绪,这只凶物怕不是来报仇的。 萧明月张开双臂奋力拨动水流,却见靡蛇突然近身张开血盆大口,她顺流而动抬脚便踹了过去。靡蛇丝毫没有被那股力量所吓,游弋的长躯灵活的卷住萧明月,竟然将人往上拖了拖。 萧明月破水而出,呼吸到了空气。 紧接着,靡蛇继续游动,再次入水的萧明月连忙开始调整气息。靡蛇并没有伤她,而是用自己的身躯给予萧明月喘息的支撑。水流忽高忽低,几番折腾之间,萧明月看到怀揣的夜明珠也被河水冲走了。 萧明月有些心焦,她想去捞那颗珠子,却被一股强力猛地剥离暗流,推到了浅水区。 饶是亲身经历,她也难以相信一条巨蟒竟如此不遗余力地去救一个人。白日阿尔赫烈还隐约其辞,说道靡蛇会来寻她,转眼就再见此蛇,难道他早就知晓靡蛇会有这般骇人之举吗? 萧明月游至河边,攀着一根树枝上了岸,随即瘫软在地大口地喘着气。不远处的水面隐约有光亮,她寻光望去,水下光源影影绰绰,很快便浮动到脚边。 靡蛇那张阴森可怖的面首露出水面,它突然又冲人张了口,吓得萧明月一哆嗦,随后她低头一看,先前那颗被暗流卷走的夜明珠竟吐在了自己的身边。 萧明月彻底哑然,一人一物隔水相视。 靡蛇顶部被刺伤的单目此刻血肉外翻,惨不忍睹,任凭谁瞧了都会嫌恶作呕,即便萧明月被它所救,可看着这只通人性的黑蛇,她的心里却十分不适。 靡蛇似乎也瞧得出它被人类所厌恶,隔着水流并不上前。它顶着那张可怖面首忽上忽下,身影邪魅,再确认萧明月挪至安全之地时,倏地入水消失不见。 恰在此时,远处传来一声呼喊。 来人喊的是萧明月的名字。 萧明月看清来人,正是御林军中的裴不了。 裴不了见着萧明月一身狼狈不免焦急:“你怎的这般模样?九翁主在寻你呢!” “裴阿兄……”萧明月见着熟人来心间着实松了一口气,她忙问,“翁主在何处?” “适才她寻我到河边帮你,却不说清楚所为何事,与我分开后便回了云沧苑。” “你有见过沈媗吗?” “谁?” 萧明月也是心急,裴不了又怎会认识沈媗呢? 裴不了正叹宋言要是见着此景定会心中不舒坦,突闻水中哗啦异响,他下意识地握紧刀柄。 萧明月也是一惊,她回头望去,恰捉见靡蛇回旋的五彩之光,水波荡漾间还缓缓漂浮出一物。 靡蛇似乎又推了什么上岸。 萧明月拾起夜明珠与裴不了往前走去,他们落眼一看,不禁倒吸一口冷气。 竟然是王清君。 萧明月赶忙俯身相看,王清君身躯冰冷僵硬,早已没了气息。待确认这悲惨事实,她顿感一阵透骨凉风拂面,迟迟没有回过神来。 旁观的裴不了倒生出警惕之心,他当即说道:“你莫要在这里停留,快些回去!” 裴不了心底突生的异感没有出错,就在他要带着萧明月离开此地的时候,河道两面亮起火光,甲胄铿锵之声响彻林间,浩浩荡荡的一群人已将出路围拢堵截。 “萧明月何在?”一道厉声传来。 裴不了将萧明月护在身后,临近的御林军将领先是看到了地上的王清君,而后上前探寻气息,发现人已经断了气,他问:“这是失踪的贵女王清君?” 裴不了道:“正是。” 将领看向裴不了的身后,便知一身狼狈之相的就是萧明月,他长臂一挥,叱声下令:“若世夫人有命,擒拿萧明月,生死不论!” “等等!”裴不了急道,“将军请听我一言,失踪的王娘子是我与萧明月一道看见的,彼时人已经命殒,与萧明月无关,我可以作证。” 将领知晓裴不了的身份,既是大鸿胪裴炤英的亲侄子,多少要护上几分。他近身同裴不了咬耳道:“你有所不知,适才有人指控楚郡翁主及其贴身女婢萧明月谋害贵女,眼下众人又目睹萧明月与贵女尸身同在一处,其中可见复杂,你莫要另生事端!” 裴不了一惊,转头大声告知萧明月:“有人指控九翁主与你谋害王清君!” 将领:“……” 护是护不上了,将领咬了咬牙:“全拿下!” 萧明月回到云沧苑,见到了那个指控自己的人。 陆九莹已至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的处境,若世夫人在她身上搜出了两块芙蓉金印,此时王清君尸身被送回,更是验证了指控之人的说辞。 王清君的侍女跪在地上哭泣,口中不停地喊着公主悲凉,楚郡翁主偿命的哀声。 萧明月在一众贵女中看到了沈媗,二人目光相交,沈媗竟然若无其事,方寸不乱地站在那里,还佯装出一副怜惜之情的模样。沈媗的镇静更加让萧明月确认,这一连贯的事件,定是有人在暗中指派。 若世夫人站在上位,待萧明月上前,她不疾不徐地开口问道:“究竟是你害的舜华公主,还是九翁主指使与你?” 第一百二十八章 她笨 王清君的公主身份原本就是贵女们私下所猜疑的事情,眼下若世夫人亲口落实,不免让人唏嘘。庶民之女得了公主封号原是荣耀三族之事,怎奈祸福有命,琅琊王氏的好气运来得快去得也快。 围观的贵女们心里大抵是一个想法,若世夫人追究舜华公主的死因,是要给皇室一个交代,但于她们来说,进苑熬到了现在,能少一个对手总归是利己的。短暂的怜惜之后,她们便都想知道是何人害了王清君。 陆玥站在人群中,此时瞌睡全无且一心猜度着王清君是如何遇害的,可她半天想不出所以然来,只好抱着胳膊说道:“我早就说了,楚郡翁主这对主仆都不是好人。” 柳文嫣与陆玥隔着几人,她听到了这话心里是赞同的,但嘴里却说:“一双坏眼看什么都是坏的。” 陆玥一个剑眸扫过来,狠狠剜了眼柳文嫣。 萧明月被御林军押解而来,跪在了陆九莹的脚旁。 王清君的女婢还在哀嚎,得了女官银笺的一声斥责后咽了咽声。银笺见萧明月没有答话,厉声又道:“萧明月,看着夫人回话!” 萧明月收回目光,朝若世夫人见礼:“奴婢不知夫人所言何意?” 若世夫人一脸冷色,敛眸问她:“你不知?你不知怎会与舜华公主的尸首在一处?” “是她!”此时王清君的女婢呐喊道,“夫人,我亲眼瞧见九翁主的女婢萧明月将我家娘子推入水中!” “你莫要胡言!”回应的是陆九莹,她丝毫没有被女婢的污蔑所吓,“院中仆从亲眼所见,明月是与沈娘子一道去寻人的,何来推王娘子入水一说!” 二人争辩提起沈媗,众人目光随之探去。 沈媗连忙站出朝若世夫人见礼,她红着一双眸,身子也隐隐发颤:“夫人,我先前确实询问过九翁主有没有瞧见清君,她说没有瞧见,而后萧明月执意要同我去寻人,可出了云沧苑她便离我而去,从始至终都是我一人在寻。” 王清君的女婢于一旁帮腔:“九翁主询问我家娘子如何种得出稻苗,娘子未告知她便心生妒忌,这才叫萧明月害了我家娘子!沈娘子,你与我家娘子金兰之交,你知道她的心性,便是受了委屈也只是找处无人之地哭诉两声,那萧明月前来二话不说将我家娘子推入河中,你可要为她讨回公道啊!” 沈媗咬唇落泪,一副难为情的模样。 先前沈媗说王清君的谷种没有出苗时,陆九莹便有些疑惑,因为王清君曾说过自己的木室已经生出苗来。孰是孰非此刻已然断不清楚,王清君之死与沈媗的话术必然要将萧明月拉入局中。 陆九莹道:“我因妒忌王娘子谷种出苗便将她害了?你这番控诉未免太荒唐了些。” “如何荒唐?难道九翁主忘了十几年前林义王是如何戕害将士,想要篡位夺权的吗!多少人因此家破人亡,骨肉离散,你还能入尚林苑参与选妃,就不荒唐?!” 陆九莹忽地一噎,竟不知要如何回驳女婢的话。 众人看向陆九莹的目光皆是厌恶与仇视。那女婢愤恨不已,好似她已把自己说服,真的是陆九莹指派萧明月害了王清君一般。 萧明月此时一身狼狈,浸湿的红色襦裙落在地上,仿若是沉重的枷锁困得她起不了身,而后她直了直后背。她看向阿姊,阿姊并未就此认输。 陆九莹心中难平,她直视沈媗:“沈媗,我与明月何处得罪于你?竟要你这般罔顾礼义廉耻,栽赃陷害?” “九翁主!”沈媗回身望着她,忍着眼眶中的泪水,一字一顿,“你做的恶事,怎怪我不知礼义廉耻?即便是清君的女婢指控,我都不信你们会谋害清君,适才我还想着要如何为你们辩解,只是九翁主,我没有想到你会如此心急地反诬于我,丝毫不顾情义之交!” “我与你有何情义?”向来温婉和善的陆九莹竟也有些气势,“是明月三番五次解你于困境的情,还是她为护杳杳周全从不退让的义?沈媗,你扪心自问,这情义究竟是谁与谁的!” 两个贵女突然呛声,让此事更为扑朔迷离。 若世夫人瞧着一个委屈一个愤慨,她心有偏颇,说道:“九翁主,我从一开始问的是萧明月,到头来你说这么多也没有自证清白,你还是让萧明月自己回答为好,你这般激将,别人会以为此事真的是你所为。” 若世夫人不让陆九莹帮萧明月,只怕是已有论断。 陆九莹顿觉此事难解。 裴不了先前与萧明月一道回了云沧苑,因要回避女眷故而停留在院外。御林军将领不同他说里头的事,也不让他进去为萧明月作证。 裴不了急道:“我不作证她们定要冤枉好人!” 将领乜斜他一眼,心道若不是看在你叔父是个大官,才懒得管你。他道:“你一个守卫冲进去要为侍女作证,是嫌她死得还不够快吗?” 裴不了肝火旺盛,心急如焚,低头时鼻下竟然出了血,他来回抹擦不干净,索性捂着鼻子跑了。 若世夫人不让陆九莹说话,独萧明月一人面对质问。王清君的女婢将萧明月如何推人入水的画面说得十分细致,让人觉得此事颇为真切。 萧明月问那女婢:“你说我谋害王娘子,怎么留你安然无恙?” 女婢张口回道:“那是我目睹你的恶行,要快些去禀告夫人!” “所以你逃了。”萧明月看着她冷冷一笑,“你贪生怕死,遇事弃主,眼看着娘子掉入河中也不敢去相救,或者说,你早就知道你家娘子要被人所害,所以才无动于衷。” “我没有!” 女婢面露急色,萧明月只是一问便将她堵得慌了神。 萧明月复问:“你瞧我一身狼狈,可是因为与你家娘子发生冲突一并摔入水中?” 女婢不假思索:“正是!” “那我为何不尽快逃命,还将你家娘子的尸首打捞上来?” “我……” “别说我没有谋害王娘子,我若真的有此恶行,凭我的身手,你以为你跑得掉吗?” 萧明月说到关键之处,她的手脚功夫有些人是见识过的。曾在鹿鸣行馆的时候,萧明月与胥姲君的恩怨至今还有人在背地里议论。 “你当真看到推王娘子入水的人是我吗?”萧明月此时望向眼沈媗,冷眼静看,“还是凶手另有其人,你为虎作伥,贼喊捉贼?你们可知杀害公主是灭族之罪!” 女婢不知为何突然有些惧了,她喃喃道:“就是你……”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萧明月开口道,“夫人,我家翁主身份特殊,此事分明是有心人故意栽赃陷害,王娘子已命殒,仅凭其女婢片面之词怎可确定是我家翁主心生妒忌,指派奴婢去做此恶事呢?那我与沈娘子同去寻人一事,又如何说道?” 沈媗冷冷回应:“你是铁了心要污蔑于我了?” 萧明月望着她:“我是在污蔑沈娘子吗?沈娘子曾说过与王娘子是金兰之交,你二人打幼时便有书笺往来,是这世间最亲密之人。王娘子也道沈氏一门赤忱,旁人非议沈家长袖善舞、贪名图利,她说那都是妒忌之言。沈氏廉明,王氏清正,你二人感情亦是如此,坚如磐石,牢不可破。” 沈媗凝视萧明月,双眸黯淡。 “你们如此要好,我却污蔑你故意陷害于我,实则是你谋害了王娘子,旁人信吗?你信吗?”萧明月言辞尖锐,咬住痛处,“为何大家不信,我还偏要攀咬你?” 众人间有窃窃私语声。 萧明月跪在地上,与沈媗正视:“先前你利用蛇床子招蛇,毁了玥翁主的良田,而后嫁祸九翁主不成倒害了林娘子。” 人群中本听得一头雾水的陆玥脑子一激灵:“什么!” 沈媗怒嗔:“你胡说!你为了脱罪只管信口雌黄,夫人是不会放过你的!” “那你们又有什么证据,证明王娘子是我推下的水?” 先前叫嚣的女婢已经说不出什么新鲜话来,沈媗也知道萧明月的那张利嘴寻常人是斗不过的,仅有女婢证词当然扳不倒她。沈媗静了静心,随而对若世夫人说道:“夫人恕罪,先前我悲伤难耐,又顾及与九翁主的情义,故而没有说出实情。” 若世夫人示意沈媗说下去。 沈媗道:“我是没有看见萧明月推王娘子入水,但是我亲眼所见,九翁主与萧明月前去三雍宫盗取了祭案上的谷种。” 陆九莹双手微紧,不禁垂下眸来。 萧明月倒是察觉出异感,盯着沈媗并未有所退缩。 沈媗占了上风,快速以话相逼:“萧明月,你敢以九翁主的性命对上天发誓吗?说你没有去过三雍宫,也没有取走祭案上的谷种。” 沈媗之恶,萧明月算是见识到了。 萧明月抬了抬眸,不见一丝畏怯,她回道:“我去了三雍宫,也取了谷种。” 沈媗立即朝若世夫人行礼,眉眼间的委屈再难忍受,泪水扑簌直下:“请夫人决断!究竟是我与王娘子的女婢污蔑九翁主,还是她们心术不端,包藏祸心。” 萧明月私自取谷种一事,着实将她钉在耻辱柱上。眼下趋势所致,她辩与不辩,都无法让人信服。 就在沈媗以为自己平稳此事时,只听萧明月又道:“可我取种是奉了鹤华台尊师之命,以谷种诱鼠,饲养圣上的靡蛇。” 不仅沈媗诧异,就连若世夫人都没有想到萧明月一下子又牵扯出鹤华台与圣上来。 若世夫人问萧明月:“我若请阿烈尊师前来,你敢对质吗?” 萧明月微微颔首:“奴婢敢与尊师对质。” 鹤华台。 苏尔将报信的奴仆领至台中,阿尔赫烈正倚栏望月,见人旋落而下。 奴仆只说若世夫人有请,再无多余话语。 阿尔赫烈临行前与苏尔说道:“我深夜前往云沧苑实在冒昧,你且去鸿博苑请出水居先生与姜乐府令,若玄英没有入睡,一并请来。” 奴仆领着阿尔赫烈先行,苏尔随即趋步离开鹤华台,牵上一匹快马先朝鸿博苑而去。 阿尔赫烈从鹤华台的复道前往锦华宫,很快便至灯火通明的云沧苑。他在道口与一高挑俊朗的男子打了照面,那男子瞧他的眼色算不得好,阿尔赫烈自是没有正眼相待。 宋言在河西漠北打了几年仗,骨子中里便厌恶蛮夷。即便知道尚林苑中的胡人都是长安的宾客,他心中还是恨意难抒。公孙翎颔首躲在宋言身后,发现阿尔赫烈并未看见自己时,这才松了口气。 裴不了前去给宋言报信,而后宋言又去找了公孙翎,公孙翎听闻萧明月出事,连忙寻来符牌带着宋言穿行复道,以最快速度来到云沧苑。 他们撞见阿尔赫烈也是巧合。 两边擦肩而过,公孙翎说了那样一句话,她道:“宋君,阿烈尊师其实挺好的,我们学射艺时他就夸过明月箭术飞凡,有大将之才。” 宋言神色有些异样,他问:“明月与这个人有所往来?” “应该没有……”公孙翎有些犹豫,她见宋言急切便坦言说道,“我也是后来才听说,小霍将军鞭笞明月的那次,是阿烈尊师将她送回住处的。这几日明月也一直住在鹤华台,说是尊师亲自要她留下捉鼠饲蛇。” 宋言冷着一双眸,沉默不语。 公孙翎轻轻握住宋言的手腕,近身说道:“明月向我保证了,她一定会出苑,绝对不会因任何人而食言,我们要相信她。” 宋言嗯了声,同时将手臂抽回。 公孙翎略显尴尬,但她还是露着笑脸,继续同宋言前往云沧苑。 随着阿尔赫烈入苑,原本打瞌睡的贵女们瞬间清醒。 柳文嫣虽说不关心陆九莹与沈媗谁是凶手,但此事牵扯出鹤华台,她心中极其郁郁。萧明月说出阿烈时柳文嫣打从心底是相信的,或者说,她相信的不是萧明月的话,而是阿烈真的说了取谷诱鼠。 阿尔赫烈一进院落,便看见若世夫人与贵女们站在青石阶上,陆九莹与沈媗偏于旁侧,王清君的女婢离若世夫人只余几步。 只有萧明月如一座孤山立于正中,似与整座峰峦争天地。 她又是那般狼狈模样。 阿尔赫烈缓缓迈步,看着她湿漉漉的背影格外瘦弱,娇艳的红裙失了艳阳天的光彩,于这暗淡沉寂的夜中仿若雨打落花。 他走至萧明月的旁侧,落定。 萧明月没有抬头,但已感知到来人。 她隐于袖中的指尖蜷了蜷。 若世夫人见到阿尔赫烈后,于萧明月前先问话:“夜半请尊师前来实属有因,有一事我想亲自问问尊师。” 阿尔赫烈也不多言,只是道:“夫人请说。” “鹤华台中的靡蛇平时靠何物饲养?” 阿尔赫烈说道:“硕鼠。” “那这些硕鼠又如何捕得?” “圣上命宫中匠人制了捕兽夹,专捕硕鼠。” 若世夫人看了眼萧明月,复问:“不知尊师可会用谷种诱鼠?” 阿尔赫烈神色平静,只是一问一答,他道:“当然不会。” 萧明月身子僵了僵,她抬起头来看向身边人。 阿尔赫烈站于暖白的灯火之下,他一身玄衣银饰与这温柔缱绻的山水之院格格不入,待银铃发出几声轻响,阿尔赫烈侧眸看了过去。 小女娘眼波粼粼,是这暗夜也藏不住的光亮。 阿尔赫烈凝视萧明月,唇角微扬:“我不会用谷种诱鼠这般蠢笨的法子,怎奈何……她笨。” 第一百二十九章 碎玉 他竟为自己作伪证。 萧明月望着阿尔赫烈炙热的目光,心口处突然跳得厉害,她要十分克制才能将心中烦乱的那缕丝给理清楚。 若世夫人处变不惊,淡淡笑道:“想来萧明月去祭台拿谷种,是受了尊师之意。” “夫人唤我来此便是询问此事?” “是有此意,只不过,”若世夫人看向萧明月,说道,“女婢萧明月不在鹤华台当值,却回云沧苑生出一桩事端来,琅琊郡的舜华公主今夜溺水毙命,其女婢指控是萧明月所为,但两方各执一词,谁都拿不出证据来,叫人很难分辨。” 阿尔赫烈沉稳镇静,他说:“公主溺毙,可是大事。” “正是因为事关皇室之誉,我才想多听一听两方的辩言,适才沈媗说看见萧明月去三雍宫,让众人误以为她是私自前去。九翁主有嫉妒舜华公主劳作成果之嫌,故而指派萧明月将其杀害,还想重新替换新种。”说到此处若世夫人漠然片刻,她环视眼前几人,“不管真相如何,舜华公主命殒已成事实,今夜若断不清楚,那我便将你们全部交给廷尉署,等入了诏狱,你们再慢慢辩。” 若世夫人这是想要置身事外。 陆九莹比在场所有人都要了解若世夫人,她怎会断不清楚,她分明是不想断。可若世夫人为何要袖手旁观?难道是她在背后指使沈媗行此恶事? 萧明月原本也是这般作想,但很快便否定了。 沈媗听到要去廷尉署,果断跪在若世夫人跟前,她字字铿锵倾诉心中愤慨。 “夫人,我与清君的女婢只是一介庶民,如何能与皇室宗亲在廷尉署相辩,今日是夫人您在,我才敢将事实公之于众,若真下了诏狱,只怕我们连口都张不了便没了命!” 萧明月因此认为沈媗若与若世夫人同谋,夫人断不会将人送到廷尉署,而沈媗想安稳留在尚林苑,就必须求得若世夫人的帮助。 沈媗畏惧去廷尉署,萧明月与陆九莹亦是,因为她们一旦离开尚林苑便再也不能参加考校。两方之间想要争个胜负,都只差最关键的证据。 阿尔赫烈旁观几分,看着这些女人个个浑身长满了心眼,加起来却没两分机灵。她们读着论语孝经,诗书春秋,身受儒礼熏陶,相互较劲无非都是凭着一张嘴,倘若真的入了廷尉下到诏狱,还有几个敢正言厉色。 萧明月却是个烈性,即便抽身不成她也是会将人一道拉下水的,保不齐还搅海翻江,让所有人都不得好。 阿尔赫烈及时截住萧明月的话头,他道:“沈娘子言下之意,可是诉廷尉无道,夫人不为?” “我,我没有此意……” 沈媗没想到阿尔赫烈突然会为难自己,一时有些语噎。 “可我听着,你就是此意。” 阿尔赫烈最擅长的便是不给别人留情面,即便事关皇室,攸关性命,他也从不随声附和。若世夫人像是知道他要发难一般,竟也侧过眸去,没有言语。 沈媗一副凄苦悲痛的模样,试图用自己的柔弱去换取怜惜。 可阿尔赫烈是谁? 她们不知眼前这个人的真实身份,亦不知那“斩阎罗”的称号有多瘆人。 阿尔赫烈的目光直逼沈媗,他问:“你说看见萧明月去三雍宫取谷种,彼时你身在何处?” “我,我当时……”沈媗镇静几分,快速想着应对话语,她说,“我当时在她们身后。” “好,你且说说,萧明月前去三雍宫走的是哪条路?走的是西边,还是往北?” 沈媗很清楚萧明月是从温室前往三雍宫,先走的北边再往西去。她说道:“三雍宫在西南,她从温室走的是向北去西的路。” 沈媗说得没错。 可阿尔赫烈却问:“你去三雍宫做什么?” 沈媗:“……我瞧她们行为鬼祟,所以才跟着。” “所以说从那刻起,你便知道九翁主要谋害王清君了?” 沈媗连忙摇头,略显急色:“我没有这般说!” “那你见着她们私入三雍宫为何不向夫人禀告?” “我当然是顾及与九翁主的情义!我若是知晓她想要替换新种,无论如何都会禀明夫人的!” “情义?” 阿尔赫烈像是听到什么趣话一般,他笑了笑,随即又走了几步来到沈媗旁边,缓缓蹲下身来凝视对方。 男子投来一双剑眸,似能跗骨惋心,叫人心惊胆寒。 “这世间最虚假,最不可信的,便是情义。” 不远处的萧明月始终追随着阿尔赫烈的身影,当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莫名心生悲凉。如此鲜活的一人,像是看尽了人间悲剧的老者,困囿苦海的囚徒,不得情,不得义。 阿尔赫烈说道:“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当真看见萧明月去了三雍宫,还是有人挑唆于你,叫你以此陷害九翁主?” “我没有陷害九翁主,我所说之事句句属实!” 阿尔赫烈抬手拽住沈媗腰间悬挂的芙蓉金印,冷漠言之:“自作孽,不可活。”就在沈媗失神之际,他用力扯断绳穗,将那块金印狠狠摔在地上。 芙蓉凋谢,碎玉一片。 黄金镶嵌的白玉就此破碎,只余那块小小的薄金在地上翻滚着。薄金滚至陆九莹的脚下,她俯身看去将其捡起,终是发现了端倪。 薄金里头清晰地刻着三个字,王清君。 第一百三十章 浊流 原来每位贵女的芙蓉金印里都是刻有名字的。 沈媗霎时委顿在地,一双泪眼看着阿尔赫烈。 阿尔赫烈起身重回萧明月身畔,先前显露的冷漠随之暗淡。旁人见他如此神情只是想着尊师一贯如此,可心细的柳文嫣却感知出不同的意味。 柳文嫣看着萧明月与阿尔赫烈,眼底隐过一丝愠怒。 若世夫人拿着薄金问沈媗:“你为何佩戴的是舜华公主的金印?” 沈媗敛眸语噎,人群中的陆玥义愤填膺地开口:“好你个沈家女,想来那日毁我良田的也是你!都说你家小人得志,还装什么清流正士,我看你这种人就该送去廷尉署好好治一治!” 柳文嫣是不想附和陆玥的,只是她也看不惯沈氏一流,便鄙夷地哼了声。 有了陆玥和柳文嫣领头,旁的贵女自是不给沈媗好颜色,个个冷嘲热讽话中带刺。年婕瑜虽说不与他人为伍,但是看向沈媗的眼神也变了味。 沈媗直了直背,缓缓从地上站起身来。 沈媗朝若世夫人行了一礼,罗衣轻拂,璀璨非凡。她本是一个娟好静秀,心性内敛的女子,离乡之前,也只是父母膝下乖巧听话的小娘子,现如今讥讽之言不绝于耳,换做月余前定是要痛哭一番的,可现在,她只是蔑然一笑。 若世夫人又问:“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夫人已做决断,我无话可说。”沈媗微微抬颚,她眸中隐晦,话却说得明白,“我佩戴清君的金印,是因为我的金印丢了,九翁主多的那一块便是我的。” “所以你承认前日招蛇一事与舜华公主溺毙都是你所为?” “是。”沈媗应得干脆,她道,“我从鹤华台窃取蛇床子时丢失了金印,清君与我交好,我便借助她对我的信任拿走了她的身份牌,害她入水,也是不想让别人知晓真相。” “你行此恶事,天理难容。沈媗,你应知人各有能有不能,与你入苑的贵女谨遵教条,至真至诚,唯你坏了公道也毁了人心。” “至真至诚?呵……” 沈媗掩袖而笑,随即转身看向陆九莹,言语冰冷:“九翁主,夫人的话,你应否?” 陆九莹没有回话。 “你自是不敢应,你也不敢告诉大家,鸿博苑考校,你涉嫌舞弊无一人知,招蛇毁田,你及时抽身让林娘子受了罪,这一次,你们做贼心虚,为了能继续参与选妃无所不用其极。敢问你哪里真,哪里诚?” 柳文嫣此时于旁开口:“沈媗,你将话给大家说清楚,陆九莹到底做了什么!” 沈媗突然将矛头调转,陆九莹很难应接。 萧明月彼时还跪在地上,她回道:“沈娘子何必混淆是非,误人清明,难道委罪于人便能掩盖你无情无义的事实吗?” 沈媗看她一眼,反诘道:“你的情义,倒真让我好瞧,你如此含仁怀义得到了什么?可是杳杳的惨死,还是你身受鞭笞的悲哀?萧明月,你确实聪明,可聪明保不了命,权贵才能。” 萧明月逼问:“谁又能给予你权贵?” “你想知道吗?” 沈媗是朝陆九莹回话的。 陆九莹沉眸相对。 沈媗缓步近身,她说道:“进苑月余,我仿若做了一场幽梦,这一路走来的风雪,迎面的春花,俊俏的人儿,都是我心底的梦。你诉我无情义,夫人也道我毁了人心公道,九翁主,你事事困惑,可事事有人相帮,便是一个侍女萧明月就是我可望而不可即的存在。这条路,我走得不如你顺畅,我羡慕且嫉妒于你。” 陆九莹心中不是滋味,她看着一脸悲凉的沈媗眼底有些酸楚。 “但不公的是这世道……”沈媗说着话,可转瞬便见她突然拔下发髻上的钗环对准陆九莹,陆九莹躲避不得,她被沈媗拽住,以尖锐的钗头抵住喉咙。 萧明月见状急起却被打湿的襦裙绊了脚,幸得阿尔赫烈搀扶。 即便到了此刻,若世夫人也并未显露出急色,她说道:“乘人之危,更为不耻,沈媗,你若还顾及你的家族,便立即收手。” “我一人所为便一人承担!” 陆九莹也劝说道:“沈媗,你切莫冲动行事,你若再伤我,此事再无回转余地。” “还如何回转?清君已经死了……”沈媗突然泣声大哭,适才所遮掩的情绪全然崩溃,她知道王清君的金印被发现时任何辩白都不足为信,没有人会再信她。 她嘶声呐喊着:“我行至今日,都是你们逼我的!你们哪个没有倚财仗势,心有算计?说什么公平公正,这场选妃不过是我等黎庶来衬托你们豪族的伪装罢了!难道霍家当真能看得上我们这些毫无背景之人吗?我沈氏一门的清正早已被碾压在淤泥里,我也只是个从泥中爬出来的人,于你们眼中从来都算不得干净……” 沈媗仰面大笑,已然失控:“俗人昭昭,我独昏昏,尔等浊流,怎配与我同行!” 众贵女被沈媗发狂的模样震慑住,齐齐往后退去。 银笺护着若世夫人,还在出声痛斥沈媗。 御林军已经持刀上前,欲要拿人。 她是跑不掉的。 萧明月没有想到沈媗竟然会挟持陆九莹,她正欲上前手腕却是一紧,阿尔赫烈反倒是拦住了她。 他低声说道:“沈媗若是入了诏狱,将死无葬身之地。” “什么意思?” 二人说话间,沈媗在陆九莹的耳畔轻声问道:“知晓我背后之人定要死无葬身之地,如此,你还想知道吗?” “沈媗,你回头吧。” “从杳杳死的那一刻开始,我便回不了头了……九翁主,我要是说没杀害清君,你信吗?” 沈媗眼中的光彩陡然退散,她高举钗环用力刺下,可就在她抬臂之时,黑夜中疾来的一支箭射中了她的脖颈。沈媗受力倒下,陆九莹及时接住了她瘫软的身子。 萧明月当即回身看向远处,只见盏盏明灯摇晃,一个华服女子缓步而来。 黛蓝走在林夫人的前头,手臂微微垂落。 王清君的女婢原本跪伏在一边,许是见了突如其来的杀戮惊怕不已,爬起身来想要闯出去。御林军还未挥刀,黛蓝的又一支袖箭直穿女婢的眉心,女婢当场咽气。 沈媗目睹王清君女婢身死,眼角滑过一滴泪。 她约莫还有些气息,只是话不成句,睁着一双盈盈双眸看着陆九莹。陆九莹俯下耳朵,听着沈媗口中呓语,不消几句,她也便咽了气。 这场纷争的最后,又以鲜活的生命收尾。 林夫人走入光亮之处,露出那张绝世容颜。月亮弗如仙姿,万花自愧玉貌,她仿若是这天地间至真至纯的存在。 林夫人在众人间落定,温柔说道:“大家都无碍吧?差一些,我便来晚了呢。” 萧明月紧握的手心有些刺痛,她突然就明白了阿尔赫烈适才的话。 第一百三十一章 激化 沈媗在尚林苑伏罪身死,与在廷尉署供认是完全不同的。 当今杀人者偿命,沈媗既已一命抵一命,也便算了了,只是王清君是先帝遗诏所敕封的公主,公主遇害事关皇室声誉,一不小心便是诛灭全族的死罪。 沈媗应当知晓其中利害,与其说真相被揭发让她举止失常,不如说是一心求死只为保全家族。 萧明月沉了沉眸,能让沈媗这般心计,谁能保她家族便一定是幕后挑唆之人。 此时黛蓝经过萧明月身侧,眼神犀利,男侍梁仑知道霍起不在,故而大步而行连衣袖都带风。 若世夫人见着沈媗与王清君的女婢已死,便没了追寻的由头。其实她内心有私,事情的是非曲直并不重要,如何借沈媗谋害王清君之手去阻拦陆九莹,才是她的目的。可眼下林夫人出现,却是要一个结果的。 黛蓝看着贵女们落定不动,十分不悦:“一个个都傻了不成,见着林夫人还不拜见?” 众人这才回神,见礼行拜。 林夫人抬了抬臂,颦笑间一副宽容体谅之色,她道:“孩子们定是累了,这么晚还让你们担惊受怕的,我真是过意不去。” 女官银笺听着这话心里很不舒坦,贵女之事都是由若世夫人掌管的,这个虚情假意的贱人惯会喧宾夺主。可若世夫人没发话,银笺也只能咽下怨怒。 若世夫人心平气和地说道:“林夫人这么晚了还未歇下,可是忧心祭礼,还是哪个不长眼的扰了夫人清静?” “我之清静于心会,这祭祀与选妃都是陛下委派重任,算不得烦心之事。”林夫人回得巧妙,后又说,“我理解姊姊辛劳,也心疼孩子们勤勉,眼看到了最终考校,可不能出了差错才是。” 若世夫人笑了笑:“自是。” “所以我便来瞧瞧,这不,险些让姊姊与一众贵女受恶人所害,尤其是……”林夫人看向陆九莹,“九翁主,没被吓着吧?” 陆九莹微微颔首:“谢过林夫人,我无碍。” “有事我做主,你别怕。” 林夫人对陆九莹显得十分亲昵,这让众人心中一阵猜疑,难道她们之间有所交情,所以林夫人这才赶来相护吗?若真是如此,那适才沈媗指责之事谁还敢冒险举言?一个若世夫人偏袒,又来个林夫人纵容,这场选妃倒成了陆九莹独一个的秀场! “林夫人!”旁人不敢多言,柳文嫣倒生了胆量,她问,“林夫人可是也能为我们做主?” 银笺一见有贵女入了林夫人的圈套,忙道:“柳娘子怎可无理,退下!” 黛蓝却上前一步,瞪她:“有你老东西说话的份吗?你退下!” 若世夫人没有阻拦银笺,倒是林夫人作态几番,这才将两个奴仆劝解开。林夫人略显谦卑地问若世夫人:“姊姊,我来都来了,且听一下不碍事吧?” 林夫人是懂做戏的,若世夫人不退也得退。 柳文嫣得了林夫人的允许,将矛头再次指向陆九莹。 她说道:“林夫人有所不知,适才九翁主与陈郡沈家女沈媗涉嫌谋害舜华公主,一番争辩之后沈瑄虽然认了罪,可死前却说九翁主在鸿博苑考校舞弊,若真是如此,九翁主不择手段,暗中取巧,比试于我们来说还有什么公平可言?依我看,先前招蛇毁田与三雍宫取种,只怕另有隐情!” 柳文嫣义正词严,但也有贵女发出不解之声:“可沈媗已经承认了是她偷蛇床子招蛇的……”谁知得柳文嫣一瞪眼,又赶忙闭了言。 陆玥还惦记着好友林娘子所受的委屈,虽说沈媗已经死了,但终究是因为陆九莹所起,柳文嫣此番出头,她也没什么不愿意的。旁的贵女更不消说,谁又想与陆九莹这个“劲敌”一道参加最终考校呢? 无人会为陆九莹辩言,一如她入尚林苑起始,便难以得到他人亲善。 林夫人听着柳文嫣所言,眉间微蹙,似一副为难之相。 柳文嫣以为林夫人不愿询问此事,却听林夫人问说:“三雍宫取种,可是于祭台所得?” “正是!” 林夫人问:“谁取的?” 柳文嫣等着便是这个契机,她挥袖指向萧明月:“她!” 林夫人抬眸望向萧明月,她站在那个胡人尊师身侧,倒是格外的镇静,二人齐肩并立,漠然的神色似有几分相像。林夫人眼底含笑,便多看了几眼。 “何时祭台成了一个女婢可随意出入的地方?”林夫人话中意有所指,“便是宫中女官未得我的指令也没有资格擅入,你来去无踪,也是奇特。” 女官银笺于旁侧紧了紧下颚,心道这偌大尚林还没有我不能去的地方! 萧明月不见阿尔赫烈有回应,暗想他莫不是怕了林夫人,他若不开口,自己便是有十张嘴也难以说清。眼下形势所迫,阿尔赫烈不说话,她便逼得他说。 萧明月双手交叠,先向林夫人见礼,而后一脸难色地面对阿尔赫烈,脸上那副愧意演得十分逼真:“奴婢终究有负尊师所托,圣上的那条靡蛇难以餍足,我与苏尔一日两次以谷诱鼠,捉五十只硕鼠还不够,奴婢岂能将祭台谷种都拿走?” 阿尔赫烈侧眸看她,人家言下之意——都怪你。 好一个不敢为主而为客,不敢进寸而退尺。 “愚者所见。” 阿尔赫烈不言则以,一言惊人,他竟敢学着适才林夫人意有所指,“这是陛下的靡蛇,谷种也是陛下的谷种,我既得陛下指令,谁又敢阻挠?” 若世夫人垂眸掩笑,好整以暇地作壁上观。 女官银笺心中更是畅快。 林夫人慈眉善目,笑脸相迎:“阿烈尊师得陛下信赖,驯养靡蛇,尚林苑中的一切都当为尊师所用,这是没问题的。可萧明月是九翁主的贴身侍女,不是鹤华台的奴仆,若人人像她这般恣意妄行,罔顾礼法,别说三雍宫是皇家祭祀之所,便是长安城未央宫她都要横行无忌呢。” “夫人不如将话说得明白些,究竟是我不该让萧明月去拿谷种有错,还是因为我是胡人故而使不得你们的奴婢?” 阿尔赫烈突然转移话头,激化矛盾,刻意以汉胡两方对立来寻衅林夫人。 本是贵女间的纠葛,转眼却成了国之大事。 可林夫人也不是好糊弄的,她道:“尊师言重了,萧明月为汉女,又为翁主之婢,守的自然是汉规汉律,这与尊师使唤我汉家奴婢完全不是一回事。” “萧明月虽是九翁主的侍女,可眼下在我鹤华台为仆,依林夫人看来,她究竟是你们的人……”阿尔赫烈薄唇轻咬,似笑非笑,“还是我的人?” 林夫人道:“自是我们的人。” “林夫人倒是果决,那有一事,不知林夫人要如何看?”阿尔赫烈轻轻踱步,玄色衣袂于光下一步一影,“那日若世夫人指了萧明月入我鹤华台,专门伺候西境上贡的靡蛇,想来两位夫人都知道,蔺相师曾占卜出陛下与靡蛇命格冲犯,恐生凶祸,这才让我好生驯养,可萧明月去了之后,那只靡蛇的眼睛却瞎了。” 众人不知其间还有这么一回事,贵女们听不出阿尔赫烈话中深意,但是两位夫人却心如明镜。 孝帝深信命理鬼神之说,未央宫明曜台便是占卜吉凶的福祸之地,凡是蔺仪所言,孝帝皆深信不疑。 蔺仪当时说过,西境的靡蛇与陛下命格犯冲,则是因为二者都有龙祥之气,一朝不可存有两个真龙,但斩杀会断了祥瑞,不如以恶煞之人震之。于是孝帝再三思虑,选了阿尔赫烈这个“斩阎罗”。靡蛇本就是乌州所上贡,兜转之下还是回到了阿尔赫烈的手中。 此时阿尔赫烈说道:“我本想请教若世夫人,靡蛇先前活的恣意,怎的突然就瞎了眼睛?难不成尚林苑中真有如天神一般的人物,这才生出异端?” 天神一般的人物,除了未央宫中的孝帝,真要论起来,林夫人容颜不老,风华绝代,宫中女眷无一不称赞她是女神仙。 孝帝是真龙,都没让靡蛇将眼睛看瞎,莫非有美人出世,便能改变明曜台的占卜之术? 林夫人比谁都明白美色是把双刃剑。先前阿尔赫烈欲要挑立汉人与胡族,她都毫不在意,可提到占卜之术,她便小心翼翼起来。 若世夫人余光所见,林夫人确实变了脸色。她道:“靡蛇事关国运,如此还得请教蔺相师。” 阿尔赫烈紧接着又说:“萧明月奉我之令看管靡蛇,出了事自由我一力承担,可林夫人适才言下之意道我无权管人,不知这事是若世夫人担还是林夫人担呢?今夜我们正好将此事说清楚些,莫要他日推卸责任罢。” 明眼人都能瞧出来,阿尔赫烈摆明了在针对林夫人。 起初是若世夫人将萧明月派遣至鹤华台,阿尔赫烈若受下责罚便与她无关,可林夫人要问罪萧明月,恐怕得带着靡蛇一道去让蔺相师卜上一卦了。眼看好好的一个拿人机会最后拉扯到了靡蛇瞎眼,别说林夫人,就是柳文嫣都心中气愤不已。 林夫人听了这么一番话,心中有所思量。 她红唇抿了抿,而后说道:“尊师驯养靡蛇本就劳苦功高,又如何能让你再添烦恼呢?萧明月既是在鹤华台伺候,理应要听从尊师之命,旁人啊,是真说不得的。”她看了看二人,目光灼热,“只是这靡蛇瞎了眼睛,萧明月还能待在尊师的身边吗?” 阿尔赫烈抬眸相看,眼底如夜色一般幽暗。 他说:“这就与夫人无关了。” 林夫人无言顿默,随后看向柳文嫣,轻声细语安慰道:“小娘子,你也看到了,有些事情也许不是你想的那般。” 柳文嫣急道:“林夫人,萧明月分明存有坏心,我在鹤华台捉鼠可从未用过谷种!”她口不择言,竟不小心将自己的秘密也说了出来,待反应过来的时候她立即禁言,苦恼地咬紧双唇。 陆玥心中骂道这个没用的东西,说来说去,也不见能把陆九莹怎么样,她恼怒上前,一副说不清楚今夜谁都别想走的架势。 “陆九莹,你敢以萧明月的性命发誓,鸿博苑的考校中你没有作弊吗?” 众人探去目光,只听陆九莹不待对方音落便回应:“我发誓,我没有作弊。” 陆玥尾音噎在喉间,纳闷这招怎么不好使了? “你…你有什么证据!” 此时人群外传来朗朗一声,正是赶来的水居。水居迈上台阶,一身白衣仿若染尽月华。 他道:“我能作证。” 第一百三十二章 琵琶 水居与姜别离一前一后抵达云沧苑,没两句话的工夫,蔺仪也来了。 彼时沈媗与王清君的女婢皆被御林军以黑巾遮面,尸首还置于地上等待若世夫人的指令。 水居一入院中便瞧出场面有异,活的人各自生疑,死的人则凄惨悲凉。 陆玥看清是水居时,顿时无言。先前在德馨殿学礼,水居常为自己出面与若世夫人斡旋,她并非不是感恩之人,只是心口的怨气着实咽不下。 银笺见着水居前来,忙不迭地近身在其耳畔私语,大抵是将适才所发生的事情告知于他。 听完话后,水居又回了陆玥一句,他道:“玥翁主,匪言勿言,匪由勿语,我记得你当时考的是礼乐,你不知书数情况如何,怎能妄语?” 陆玥态度有所收敛,可她还是忍不住抱怨:“这话是沈媗说的,沈媗与陆九莹一道考的书数,还能有假?” “沈媗已死,再难辩言,但是我和蔺相师还在。”水居环视一众贵女,说道,“我可以告诉你们当时鸿博苑书数考校的完整过程。考前密题由六师共同裁定,若世夫人落笔,最后封于兰宫,考校当日再由御林军将密题送至鸿博苑,凡入室贵女一律由蔺相师亲自检验其身,排除舞弊之嫌。不仅书数如此,礼乐与射御亦是如此。沈媗当时与九翁主、公孙翎三人一组,考的是《九章算术》中粟米章的‘今有术’,沈媗略胜一筹,九翁主居次,公孙翎运笔偏枯,布局散漫,故而落败。” “沈媗与九翁主之间有何龃龉自有若世夫人决断,但若说九翁主考校作弊,断无此事。我与蔺相师今夜在此,可为大家答疑解惑。” 陆玥考的是礼乐,柳文嫣考的是射御,两个刺头一南一北,怎会知晓东边鸿博苑中的事情?就算人群中有人考了书数,她们更清楚陆九莹的本事,哪怕自己作弊也恐比不过人家,现道人家作弊,倒显出一副嫉妒生恨的嘴脸。 蔺仪素来不管闲事,道了声:“我并未发现九翁主身藏禁物。”随而袖手退至旁侧。 姜别离只字未言,但他的沉默相对来说也是附和了水居的话。 众人大都暗想,适才若世夫人有袒护之嫌,阿尔赫烈傲慢偏私,那么水居与蔺仪作为人证为陆九莹辩言,还能如何挑刺呢?总不能说连同姜别离在内的五位尊师都偏袒陆九莹一人吧? 陆玥与柳文嫣更为清楚其中多是自身取闹,只得偃旗息鼓,不再为难。 事情又回到了最初。 林夫人看着五位尊师,面露微笑。 若世夫人神色未改,一如往常寡淡,但她接下来说的话却耐人寻味。她对陆九莹说:“九翁主,今日种种皆因你而起,旁人污蔑诟病,造谣中伤,你便要行己有耻,深浅有度,今日林夫人能救你于危时,难保他日不会再陷泥淤,你听得明白吗?” 陆九莹行礼,回道:“回夫人,我听明白了。”遂而她又朝着林夫人行了一礼,“九莹多谢林夫人相救。” 林夫人浅浅一笑:“举手之劳罢了。” 若世夫人又道:“侍女萧明月,沈媗谋害舜华公主一事已然明晰,你为翁主之婢往后要谨小慎微,莫要再让有心人生出祸端。另外,靡蛇残目兹事体大,你暂且留在阿烈尊师的身边,最终论罪与否,已不是我所能管得了的。蔺相师,此乃你明曜台所属权能,萧明月也当由你看管为好。” 蔺仪颔首:“诺。” 萧明月临至此刻才彻底松了口气,她也一并允诺。 守卫前来将沈媗尸首抬下,萧明月与陆九莹目光追随良久,心中怅怅。 若世夫人与林夫人相继离开,蔺仪看了看萧明月没说道什么,也默不吭声的走了。水居见着陆玥没有心服,还在一旁谆谆教导,反复道子曰过而不改,是谓过矣。陆玥数豆子般的控诉他人过错,浑然不觉自己无理。 云沧苑夜色混沌,逐渐归于平静。 玄英姗姗来迟,趋步至阿尔赫烈身侧,气喘吁吁地问道:“何事?如何?” 阿尔赫烈侧眸看向玄英,他睡眼惺忪,中衣外套了个衫子,衣结打得也不甚整齐,确实是从榻上赶过来的。 阿尔赫烈开启冰冷之口:“都死光了。” 玄英嗔他,不免讪笑:“胡说。”说罢看向另一侧,“小娘子,你且说说何事?” 萧明月没有回话,阿尔赫烈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院中一暗处站着两人,正是陆九莹与姜别离。 姜别离脚下有一盏灯,映着直裾单衣上的白纹格外明显。那纹路是五瓣花纹,明如霜雪,形似蝴蝶,清雅脱俗,含蓄而秀丽。 陆九莹垂眸看着脚下,未与姜别离相视。 姜别离背朝院中,旁人看不清他手中的动作,他正握着一个素朴的香囊。 “我想你需要这个。” 陆九莹这才抬了抬眸。 姜别离低声说道:“这是新的谷种,我想你需要它,便带来了。” “乐府令何以见得我需要新的谷种?” “玥翁主与水居先生还在闹别扭,我已然听见了。” “可你来时并不知这里发生了什么,却把谷种带在身上。”陆九莹心中隐约有了定论,她想了想,说道,“育苗事关最后一次考校,若世夫人说我们的种子都是由皇后亲自分发,乐府令想要我换种,应是知晓那些种子无法出苗,是也不是?” 姜别离敛眸:“是。” 陆九莹确认谷种不能出苗并未有多惊讶,她反倒不解姜别离为何要把这么重要的事情告知于她。 陆九莹端详着姜别离,脑海间从未有过此人的身影,虽是知晓身份之别,但是她还是忍不住问道:“你为何要将这个秘密告诉我?” “你不是一直想做七皇子妃吗?”姜别离语气淡漠,神色不改,“我也想让你嫁给霍起。” 陆九莹微愣,她一时不知该如何回话。 姜别离态度诚恳,不似在说妄语。他见陆九莹不回话,便将装有谷种的香囊硬塞到她的手中,此举倒是有些不容置疑的小脾气。 陆九莹就更不懂了。 “你可以信我。” “我……” 姜别离突然问她:“我给你的四弦器乐弹得如何了?” 陆九莹握着香囊略显拘谨,她摇了摇头:“不得其章,弹得不好。” “你曾问四弦叫什么,今天我便告诉你。”姜别离凝视陆九莹的眼睛,落地有声,“西境人叫它琵琶。” 第一百三十三章 赤忱 陆九莹与姜别离结束隐晦交谈,没身于夜色之中。 云沧苑诸人相继离去,但苑外兵将众多,守候已久的宋言与公孙翎并未寻到合适的时机与萧明月相见。 公孙翎劝言:“我们还是先行离去罢,待明日……” “她不会去找你的。”宋言打断公孙翎的话,他看着光影处的两人,胡族男子始终站在她的身旁,未有分离。他敛眸道,“从一开始,她便没想去找你。” 公孙翎心细如发,她察觉出宋言话中深意,小心翼翼说道:“其实,明月适才可以选择去廷尉署辩言,年头新任的廷尉左监是我阿父以前的学子,我还是能帮她的。” 先不说萧明月不知这层人际关系,陆九莹一旦离开尚林苑再无参加考校的机会,凭着两姊妹的交情,萧明月怎会不管不顾呢?可宋言却不这般想,他反倒觉得公孙翎说得对,更以为萧明月行事过当,沾惹是非。 宋言有几分沉闷,他说:“走吧。” 公孙翎见好就收,不再多言。她走的时候又看了眼远处,院中灯火缱绻,一如灯下双人情真意切,唇角不由泛出一丝冷笑。 水居劝解好陆玥,方才将最后几位贵女送走。既然事情妥善处之,那他也不便在云沧苑久留,同陆九莹、萧明月颔首示意,算是打了招呼。 阿尔赫烈要带萧明月回鹤华台,后者多少有些不情愿。 但这一次,她什么话都没说。 萧明月随人离开,一步三回头,彼时陆九莹隔着丛影看她,前者神情怅怅,后者满脸落寂,今夜生变让她们都疲惫不已。 出了云沧苑走至锦华宫复道时,阿尔赫烈停脚站在廊下,看着前头的女娘拉拢着脑袋,攥着半湿的裙摆尽显颓态。 “你。” 阿尔赫烈在后方开口。 萧明月恍惚出神,她回过头去。 阿尔赫烈与她空有一大截子路,男人此时驻足负手,一脸冷色。 “何时你们中原的奴婢能走主子前头了?” 萧明月一愣,这才反应过来往回走去,退至阿尔赫烈的身后。 阿尔赫烈的目光寻着她的动作,此时落在那双泛着乌青的眼眶上,他道:“我说怎么瞧着你有些眼熟。” 萧明月抬起那双求知的双眸。 “你们刚来尚林苑的那日,被一只貘兽拦了去路,那只貘通体浑圆,脑袋是白色,耳朵是黑色,若从背后来看却没什么奇特,奇特之处在于面目,它的眼睛竟然长在黑圈里。”阿尔赫烈仰头看着周围,赞许地点点头,“?旄貘嫠,沈牛麈麋,赤首圜题,穷奇象犀,有生之年得幸遇见一二,妙哉。” 萧明月:“……” 他竟然揶揄自己有黑眼圈。 萧明月皮笑肉不笑,阴阳怪气:“尊师大人,您生来威武雄壮,气高胆壮,想来不需要一个黑眼小奴为您引路。”说完扭头欲走。 阿尔赫烈动作迅捷,一个转身挡在萧明月的前面:“去哪?” “尊师瞧我不入眼,我自去入眼去。” “我准你走了吗?” 男子玄衣拂动,搅乱女娘裙下红波。 萧明月与他近在咫尺,仰头便见那张俊颜,一双长眉若柳不失气魄,如渊深目探不尽的潋滟,还有那双唇……想到那夜水中亲吻,她目光闪烁不敢看人:“我是九翁主的侍女,不是你帐中女奴,去哪还得向你汇报不成?” 阿尔赫烈凝视眼前人,幽幽道:“我帐中女奴可没有你这般无情无义之人,萧明月,今日你有难我鼎力相助,不知他日我受困,你会不会护我周全?” 萧明月心中微动,却淡漠开口:“为何要帮我?” “你以为呢?”阿尔赫烈反问,后见萧明月锁眉深思,他轻笑一声,“你定以为我图谋不轨,别有用心吧。” 萧明月心思被言中,她端量着阿尔赫烈,企图找出蛛丝马迹。岂料阿尔赫烈突然俯身,对上她的目光。 “我若真对你有所图谋,只会图你的性命。” “……” 这个恶劣的蛮夷说话真是难听! 萧明月咬牙切齿地隐忍情绪,她想起之前在晔池河畔被阿尔赫烈救起时,他也曾说过一句,若不应诺便要杀人。旁人图金银,谋感情,冷酷的蛮夷一心想要人的性命,果真残暴不仁,寡情薄意。 萧明月暗暗腹诽,只道阿尔赫烈无情无义,却未察觉自己心底的怨念究竟何来。 阿尔赫烈看她眸中情绪多隐忍,浑然不似从前嘴直心快,女娘家的心思任是所向披靡的大将军也难猜。他竟也没有十分的把握能解析出萧明月的内心。 “这几日你老老实实待在鹤华台看守靡蛇,于我身边我还能护你,你若在旁处,谁都帮不了你。” 阿尔赫烈将话说得这般露骨,萧明月却只挑入耳之言,一提到靡蛇就想起今日骇人遭遇,她忙说:“我与沈媗在河畔交谈时被人敲昏落水,是那条靡蛇救了我,它还将王娘子的尸首也卷上了岸。” 阿尔赫烈不满她回话规避,不轻不重地嗯了声。 萧明月瞧他一副平淡无奇之色,问说:“你早知道那条蛇会有此异举?” “靡蛇救主是本能,不是异举。” “救主?” “这条靡蛇虽然是由西境贡奉,但它却生根于一个败落的州部,叫月灵州。月灵州人擅蛊通术,最喜欢以花药养蛇,弱小孩童以此为伴,年长者驱使靡蛇为己所用,更强者,与蛇心有灵犀,仿若一体。” “那我与这条蛇……” “在石室时我说过,靡蛇的三目各有异能,一只探人心,一只识恐惧,最后一只是杀戮。你毁掉的那只眼睛便是杀戮之眼,从此以后只要靡蛇嗅到你的血气,便会立刻找到你,洞悉你的内心深处,感受你的喜怒哀惧。”阿尔赫烈看着她,唇角泛起,“有蛇为仆,滋味如何?” 萧明月只觉毛骨悚然,一条蛇竟然要与自己共情!她低头看着手心,掌中红痕依旧,难怪靡蛇会及时来救自己,尚林水域相通,它便是寻着血气而来。 “我不想与蛇同行,你可能解?” “不能,”阿尔赫烈顿默,又道,“但月灵州的神女可解此法。” “神女现在何处?” 萧明月急切又真挚,青眉紧蹙,湿发垂于眼角,巴掌大的小脸透着些许不安。阿尔赫烈不疾不徐,甚至抛出几分引诱之意,他问:“想知道?” “想。” “那不如你跟我去西境,如何?” 当阿尔赫烈问出这句话时,隐于背后的指尖捻了捻。他表面瞧着神态自若,可自知者明,都道雁过有痕,雨落有声,君子之心,往往显于情真。只要萧明月再有一点点的敏锐,便能窥探出来其心,只可惜她的缜密用错了地方。 萧明月盯着他道:“你是西境人?” 他怕不是从漠北逃至西边的匈奴人! 阿尔赫烈唇角动了动,他几乎一眼便能猜出萧明月当下心中所想,可她究竟是不解其意,还是不懂风情,却叫人难以捉摸。于是他漫不经心地吐出两个字:“你猜。” 萧明月:“……” “圣上想驭蛇始终难成,你得了便宜还不珍惜,靡蛇要是知晓你想丢弃它,心中该有多难过。” 萧明月神色恹恹,垂下衣袖:“你若不想告诉我解法,就莫要多言,一条会难过的蛇,想吓死谁呢。” 阿尔赫烈见她不悦也便作罢,转身径直上了复道,彼时天边有道浅淡的白光,破了这一夜的昏暗。 “你回云沧苑吧,去找九翁主一道吃早食,吃完回鹤华台。” 阿尔赫烈以为这般贴心总能图来些感恩,谁知萧明月连半个谢字都没有,扭头便跑了。回云沧苑的小道上花草葳蕤,白雾渐生,她疾于奔赴,唯恐有人将其牵绊住,便是打了个趔趄也不肯松懈半分。 阿尔赫烈走至复道的高处,看着萧明月越行越远,直到捉不见人影,他才轻叹一声。 萧明月一路跑回云沧苑,果不其然,院外薪柴架着茶鼎,屋门半开,陆九莹跽坐于案刚将手中的姜茶放好。 “阿姊。” 陆九莹见人连忙起身,她似乎知晓萧明月会回来:“里间有热水,你快些清洗下换件衣裳。” “好。” 萧明月回到里间整理片刻,随后拿着帕子绞湿发,清晨寒凉不易绞干,便将头发挽起打了个结披在肩后。她跪坐在食案旁,看到冒着热气的姜茶旁还有几颗圆润的红枣,于是捏了一颗放入口中,刚咀嚼两下便被尖锐的果皮划了嗓子,猛地咳嗽几声。 陆九莹起身坐至萧明月旁侧,拍了拍她的后背,包裹头发的帕子散落开来,陆九莹拾起替她又擦了擦水汽。 “不用忙了阿姊,歇歇吧。” “无事。” 萧明月又吃了两颗红枣,将热腾的姜茶饮下后才觉得筋骨得以舒展。室内寂静无声,她开口问道:“若世夫人会来寻你吗?” “应当不会。” 陆九莹垂眸片刻,心中情绪已然平稳,她将手里湿透的帕子放下,起身又去寻了块新的,同时将一个香囊递给萧明月。 “这是姜乐府令给我的。” 萧明月接来一看,是新的谷种,她不解:“姜乐府令何意?” “他告诉我若世夫人分发的谷种并不能出苗,言下之意只要我重新更换,此次考校就一定能过关。” 萧明月闻言思忖,她想起沈媗提到王清君谷种出苗情况时,前后说法不一,自相矛盾,她不免有些怀疑。 “是阿姊你一人的谷种不能出苗,还是所有人的皆不可能?” “我想,应当是我一人的。” “不对。”萧明月摇了摇头,她说,“若世夫人说谷种乃皇后亲自农作所得,她怎敢违逆皇后,自作主张换掉你的种子呢?虽说你们以前有过纠葛,可想要为难你有无数种方式,偷换谷种乃下下策,而且阿姊,今日还有一事我们险些忽略。” “何事?” “阿烈摔碎了沈媗的金印,这才暴露出王清君的名字,说明他一开始就知晓金印里面是刻有名字的,一个胡人尊师都知,若世夫人岂能不知?” 陆九莹今夜略有心急,如此浅显的破绽她也未能及时反应,若世夫人知晓芙蓉印问题所在,只需打开金镶玉的嵌口便知道谁在撒谎,可夫人不仅没有公开,甚至想要隐藏真相将她们送到廷尉署公办。 想来若世夫人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让她无法参加最终考校。 若世夫人还是这般厌弃她。 陆九莹难掩失落,她忆起沈媗死前在自己耳畔的喃语。 “沈媗死前曾与我说,她没有杀王清君,问我信不信……” 萧明月闻言很是惊诧:“她没杀王清君?那可有将背后指使之人告诉你?” “你也信她的话吗?” 陆九莹如是问道。看来萧明月与自己一样,她们都不信沈媗会害王清君,也许其间是受了恶人的鼓动挑唆,或许有其他隐情也未尝可知。 “可是她拿了王清君的金印是不争的事实。” “是啊,她恐知罪责难逃,选择挟持我一人受死,应当也是想保住她的家族。” 萧明月沉了沉眸,她说道:“若世夫人不发话,谁能保沈家?” 陆九莹抬眸:“你怀疑这一切是若世夫人所为?” “并非我要怀疑她,只是这尚林苑中仅有她与你有旧怨,鸿博苑舞弊一事尚且不论,这一次她明明可以助你自证清白,却三缄其口任凭沈媗栽赃,若不是记恨于你,又为了什么呢?” 萧明月心中对若世夫人很是难解,一个高高在上的恩宠夫人,当年只为一个玉镯便百般刁难,如今人长大了,还要被她处处拿捏。深宫养的妇人果真不同于民间,怨入骨髓,毫无人情味。 陆九莹没有回话,她心有重重疑惑,只觉身处皇家尚林,不似在花团锦簇之中,倒像是落入了一张紧密厚重的织网陷阱。 萧明月本不愿提起过往沉痛,见陆九莹沉默便说:“眼下最重要的还是种子一事,倘若皇后给你们的谷种是出不了苗的,那她想做什么呢?” 陆九莹静了静心,回说:“我见过魏皇后,但只闻其音不见其貌,她是个温柔贤淑,兰质蕙心的女子,世间无人说她不好,都道她是一代贤后。” 萧明月若有所思,她揣度道:“我们不要把这件事情想的过于复杂,皇后这般心善,应当不会求狡谲之法,她不考育苗,或许只想考一考你们是否有一颗赤诚之心。” 一颗赤诚之心。 陆九莹看着案上的谷种,脑中浮现姜别离真诚的面庞,他说:你可以信我。 真的可以相信他吗? “先前我去三雍宫偷拿谷种,倒是欠缺思虑。”萧明月说着话,抬头见陆九莹略有失神,她握住对方的手轻声问道,“阿姊,你怎么想?” 陆九莹一双明眸低沉,她在魏皇后与姜别离之间委决不下。 “阿姊,你若愿意,我替你做决定。” 彼时清晨的一抹微光落至窗牖,缓缓透进屋舍中来,樱花树上的白花微落,引了几只雀鸟正啄着鲜嫩的叶子。这是尚林苑中寻常可见的晨光之景,却成了她们此生最难忘怀的一幕。 萧明月说:“皇后贤德,我们便已赤忱应之。” 陆九莹此时下了决定,她反握住萧明月的手:“好,我以赤忱应之。” 第一百三十四章 考题 谷雨的前一日,萧明月在鹤华台看到了参与祭祀礼的傩人。傩人架着轺车颠簸于山道,桃木所制的面具和厚重的五彩衣盈满厢内,二三十个僮仆跟在马车后面徒步而上。 先前傩人进苑演练,萧明月刻意躲在鹤华台与苏尔夸夸形影不离,走到哪儿都佯装出一副受人监视的模样。公孙翎没有来找她,想必也能猜到沈媗一事后,众人的谨防之心,至于会不会相信自己受困已经不重要了,因为明日便是最终考校。 自从那日萧明月与陆九莹决定放弃育苗时,忽然觉得心头紧绷的那根弦松软了。 陆九莹连续多日坐在窗前抚弹琵琶,她以《湘君》谱曲吟唱:“君不行兮夷犹,蹇谁留兮中洲?美要眇兮宜修,沛吾乘兮桂舟。令沅湘兮无波,使江水兮安流……” 姜别离曾以埙乐为《湘夫人》谱曲,其情感真挚,刻骨铭心,只是那时陆九莹很好奇,而立之年的男子甚少还有为男女之情郁郁寡欢之人。他谱《湘夫人》似乎将自己代入其中,深感主人公湘君的思念与爱恋,这才显得落寂。 不知姜别离心中之人,是否如《湘君》中的主人公湘夫人一般,亦是愁肠九转,怨怨哀哀? 男子的相思与女子的爱恋,倒真是一幕让人惆怅的曲目。 陆九莹不解其意,倒是将琵琶拨得越发抒情。 萧明月相比陆九莹并没有欢快多少。小靡蛇撑死,大靡蛇不知隐于何处,她日日捉鼠去石室寻找靡蛇,却始终未果。后来想用鲜血招引,可摸着隐约作痛的掌心怎么都下不了手,只能作罢。 她原以为靡蛇残目一事会掀起动荡,问阿尔赫烈此事何解,后者回道杀了靡蛇一了百了,便觉得先前众人都被他给诓骗了。什么占卜、箴言,都比不过这个男人的谎言。 萧明月不用再去捉鼠,改为和苏尔一道煮羊乳、做酥酪,还要给满口谎言的男人送两餐。 在这期间,鸿博苑的跑腿小女婢曾来过一次,但却被乌格猥琐的目光吓得慌不择路,隔着墙垣将水居做好的神仙墨扔了过来,萧明月取到时已然破碎。 水居还附了一张竹简,上头记着他新添的鱼胆和几味中药,墨汁落简发乌,明亮如漆。而后萧明月一试果真如此,只是同老翁的神仙墨相比还略有差距。 水居未提考校,也没有提沈媗家族的后续,萧明月知道这是作为尊师理应避嫌,只是在这样特殊的阶段,他还若无其事地送墨前来,就不怕别人非议吗?她始终没想明白。 那日酉时,银笺去云沧苑向贵女们传达考校事宜,要求所有人将苗种移于陶罐中,独自骑马前往三雍宫,再将陶罐交予身穿藏青色衣袍的妇人,妇人会告诉她们最后的考题。 萧明月是从阿尔赫烈的口中得知此事的。彼时她站在阁楼之下,看着阿尔赫烈凭栏饮酒,长安霜林醉的酒香浓郁,沁人心脾,她适才夕食时喝了小半碗奶酒,嗅着霜林醉的香气,齿间隐隐泛出酸意。 阿尔赫烈从阁楼往下看,萧明月红色襦裙落地,水绿色系带勒出细窄的腰线,她仰面向上,坠髻上的绸带迎风拂动。 今日的她,倒十分温婉。 阿尔赫烈双臂微曲,伏在木栏上,他说:“明日九翁主只能独自前行,你要如何?” 萧明月没回此话,倒是问他:“尊师,你知道明日要考什么吗?可是六艺中的某一个?” 阿尔赫烈一声嗤笑,浅饮佳酿,而后道:“你可真会算计,一声尊师便想从我这里打探出考题,你觉得我会告诉你吗?” 想来是不会。 萧明月转身要走,楼上出声:“小侍女。” 她回头望去,只见阿尔赫烈突然抛下一物,惊得人下意识地伸手接住,竟是一壶封了口的霜林醉。 “今夜不必忧心,大事已然。” “谁说已成定局?”萧明月以为阿尔赫烈是在隐喻陆九莹过不了关,她有些生气,抱着酒壶说,“我家翁主聪慧,无人能及,你懂什么?” 阿尔赫烈笑了笑,搭着双臂看她。 萧明月始终坚信谷种一事另有玄机:“就算不知道明日考什么,她也定能游刃有余,脱颖而出。”她不想再理会这个出言不吉的男人,踏步往高台走去。 “萧明月。” 阿尔赫烈不咸不淡地唤她的名字。 萧明月故意不回头。 只听阁楼上的人突然喊道:“渺渺。” 萧明月的脚步蓦地一停,震惊回首,随后大步上前挥袖指他:“你适才喊什么?” 阿尔赫烈挑眉,他直了直腰,负手而立。 “渺渺。” “闭嘴!” 萧明月不知他是从何处得知自己闺中小名,这个只有至亲至爱才能呼唤的“渺渺”怎么到了他的口中就如唤大靡蛇一般随便? “我为什么要闭嘴?” “这个名字不是你能叫的!” “我为何不能叫?” 萧明月双颊发热,她切齿道:“不能叫就是不能叫!” “那我偏叫。” 阿尔赫烈居高临下,一双深眸仿若在凝视黑渊,而萧明月便是隐身于渊底深处,不容窥探的秘密。他对于秘密极度狂热,亦有强烈的占有欲。 “你要么杀了我,封了我的口,如若不然这声渺渺,我是要叫到死的。” “你敢……” “巧了。”阿尔赫烈动了动唇角,突然踏上凭栏,跃然而下。他站在萧明月的面前,凝眸相望,“我真的敢。” 萧明月后退一步,略有踉跄。 阿尔赫烈伸手便揽住她的腰。 清风吹拂,动人心弦。 “渺渺,我希望今后,你如我见你的每一次,都这般鲜活。” 第一百三十五章 联合 是夜,云沧苑中的贵女们也没有多安分。 最先是陆玥起的头,凡她交好姊妹都被请来了寅室,说是请来的不如说是威胁。女婢打着城阳王的名头去跑腿,除了柳文嫣一众还有太傅之女年婕瑜,能来的都来了。 柳文嫣就住在子室,她看着陆玥亮灯的院落思忖片刻,最终还是去了。原因无他,陆玥召集众人所探讨的话题有关陆九莹。随着柳文嫣一众的加入,云沧苑便只有年婕瑜一人没有前来。 陆玥挥挥衣袖于众人间起身,她倨傲地说道:“一个太傅之女还得本翁主亲自去请,你们且等着。” 片刻后,她一脸阴色地孤身回来。 “不识抬举!” 年婕瑜没有应承陆玥,这让身边女婢有些担心,女婢问她要是得罪了城阳王府该如何,年婕瑜摇了摇头:“城阳王不会因为玥翁主的片面之言就开罪于人,她唤我前去定是要议论九翁主,我不能去。” “可娘子不去玥翁主那,让她们瞧了还以为娘子与九翁主一道呢。” “我不在乎旁人如何看。”年婕瑜拢了拢衣袖,回至卧榻躺下,一双明眸十分平静,“我只需记住阿父教诲,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女婢虽不懂主子怎会这般平心静气,但还是替年婕瑜放下帷幔,默默相守。 陆玥的屋舍挤满了人,正凑在一起说着明日去三雍宫的事情。 陆玥道:“银笺让我们单骑前往,不知意欲何为,一开始我心有不满,可转念想想,这岂不是对付陆九莹最好的时机!” 柳文嫣斜眼看着陆玥,倒想听听她要如何对付。 陆玥勾勾手指,众人附耳。 “我是这般分析的,你们且听听。我们所处的锦华宫与三雍宫同在西南,现在前往三雍宫的方向有两条道,一条是绕河穿林,一条是走高坡,下了角亭再跨良田,我猜陆九莹会走第一条道,我们只要埋伏在林中拦上绳索,待她行过时这么一拽,保她摔下马来!随后我们将马牵走,再把她扔河里去,任凭她呼天不应,叫地不爽!” “啊,杀人啊。”有贵女弱弱开口。 “那条河浅得很,只到腰身呢。我们的目的是拿走她的苗儿,打走她的马,不干杀人的恶事,这段时间她在苑中横行无忌,临到了不得给些颜色瞧瞧!” 旁人对陆九莹的身份也多有怨言,她们都赞同。 “如此看来,倒也行得通。” “当然行得通,明日她那侍女不随身,岂不是大好机会?我们这么多人,还控制不住一个?” “有理……” “有什么理?”柳文嫣毫不客气地出声,“陆玥,我先不说你妄想一根麻绳拦截天马的愚蠢手段,单说行路,你怎么就能确定陆九莹会走水路?” 陆玥脑袋一昂:“水路最近,比走高坡快了大半时辰,傻子才会绕道而行!” “我看是你傻,河道密林丛生,视野不明,较之草地平原,一眼探尽,你觉得经历过沈媗一事,她会走哪条道?” 陆玥后知后觉,但为了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弱势,她还在嘴硬:“你怎么就知道她不会选择水路?她可比你聪明多了,保不准反其道而行也未可知。” “正是因为陆九莹聪明,她才会更谨慎,今夜我们在此商讨如何对付她,你当真以为她不会察觉?那年婕瑜说不准就去告密了!她要是走水路被我们遇上,进不得退不得,反之走平原就算发生了意外,也有机会另择生路。” 有贵女说:“有理啊。” “柳娘子说得在理呢。” “对呀对呀。” 陆玥一个眼神扫过去,几人抿唇。她心中反思,但嘴里不服,于是问柳文嫣:“那你说,她走高坡要如何?” 柳文嫣正正神色,已然想到应对之策。 她道:“我们要拦截陆九莹最好的机会是草坡和角亭两处,待她到了良田那时便会有守卫巡视,想成事便难了。故我以为,我们分为两队,一队提前守在草坡处,借用烈马的冲势左右夹击,将她挤下去,如果人侥幸逃了也不必追,守角亭一队提前在路边撒上铁蒺藜,谅她跑得再快,也得打个滚儿。” “铁蒺藜?”陆玥不解道,“那是什么?” “一种专门刺伤马匹的暗器。” “这个东西如何得来?” “去偷啊。”柳文嫣满不在意地说道,“铸铁坊的铁蒺藜没有锁在兵库,守军夜里当值薄弱,偷上十来个我觉得不是问题。” “你好大的胆子!”陆玥义愤填膺地指责起柳文嫣来,“你还敢偷军资,上次小霍将军要抓的盗贼是不是你?” 柳文嫣:“……” 陆玥哼了声:“要偷你偷,我可不偷。” 柳文嫣回得十分爽快:“可以。”她笑笑,“事若成了功劳你占,若不成,我便将今日你起头之事一五一十的告诉若世夫人,谁都别想跑。” 陆玥瞪大眼睛,张了张嘴:“柳文嫣,我没想到你比陆九莹还要恶毒。” “同你先前给我设的陷阱相比,算不上多恶毒。” “那也是你先惹我的!” 以陆玥、柳文嫣二人为首的两派又是一番唇枪舌剑,有几个没站队的小娘子被裹挟其中甚是难堪。最后还是陆玥认了倒霉,因为此事由她挑动,还是得先让步! “行,就按你说得办。” 事情论到最后,陆玥看着众人心中有几分猜疑,但她不能直接问,于是婉转说道:“我们所行目的是要拿走陆九莹的陶罐,你们的苗儿可要保护好。” 柳文嫣神色如常:“还用你说。” 又有几位贵女应和:“自是要保护好的。” 陆玥嗯了声,没再说话。 柳文嫣说去偷铁蒺藜便真的付诸行动。 她与两个能文能武的姊妹里应外合,用着云侯带兵时所特定的手势和惯用的计谋潜入了铸铁坊,神不知鬼不觉地偷走了将近二十个铁蒺藜。 直到破晓时分,这些预谋“大事”的贵女们几乎都没有合眼,除却陆九莹与年婕瑜,人人眼底都有深浅不一的青色。彼时陆九莹牵马整理缰绳,萧明月放心不下,特地从鹤华台赶来相帮。 在院外,萧明月与年婕瑜擦肩而过,前者行了礼,后者微微点头回礼,没有任何言语相交。 院中,天涯昂首挺胸地站在陆九莹旁侧,萧明月将手中攥着的一把苜蓿递到它的嘴边,天涯俯首咀嚼,发出鼻鸣。 萧明月摸了摸天涯的脑袋,忍不住叮嘱马儿:“今天拜托你了,一定将我阿姊安全送到。” 陆九莹笑了笑:“它说会的。” 萧明月还是有些担心:“你一个人可以吗?” 陆九莹手拉缰绳,脚踩马凳,稳稳地上了马背。马背上系了个麻布包袱,里头裹着一个装满泥土的陶罐。她拍了拍,回萧明月的话:“有些路,总要一个人往前走。渺渺,我们一定会如愿以偿。” 第一百三十六章 跳崖 陆九莹前往三雍宫走的是坡道。 天涯是一匹烈性的老马,往日驭车、单骑大都是萧明月,陆九莹从未驯服过它,故而上马十分谨慎。她拉着缰绳不疾不徐地走着,待离开锦华宫之后,这才加快速度欲登草坡。 适才从云沧苑出来时未见一人,陆九莹很清楚高坡后另有玄机,她夹紧马腹,臂弯收力,驱使天涯继续向前。 天马的警觉与敏感性异于普通战马,在距离高坡的十里开外,便已嗅到危险信号。陆九莹能感受到天涯渐起的亢奋,起初还能用缰绳控制,可随着坡道越来越近,马儿嘶鸣不绝,欲要扬蹄挣脱束缚。 “天涯!停下!” 陆九莹的呼唤没在疾驰的风中。她险些被天涯急速的力道甩下马背,为了让自己保持平衡,只得将缰绳缠绕在手腕上。 绿茵沃土之上,七尺身躯的红鬃骏马如箭离弦、似风急骤,无所畏惧地冲至高坡。坡后隐隐传来几声嘶鸣,下一瞬,便见六匹高头大马扬蹄跃出。 这六匹大马就是陆玥分派出的左右夹击小队,六个贵女早已商量好了对策,只要将人包围任她插翅难飞,再合力将其逼下草坡赶出马道。 两方相见也并无愧意,贵女们群起而攻之,即便陆九莹事后想要追究,众口一词她又如何能辩?虽说以六敌一有失脸面,但不应承陆玥和柳文嫣,今后在长安更无颜面。 原以为这是一场轻松的赢局,可当六人纵马跃出高坡时才发现没那么简单。起先分配好的左右两小队在冲出去的时候未行其道,交错混乱,她们无法形成一个包围之势,相反,陆九莹的坐骑凶猛异常,一个扬蹄便踢翻了两匹马。 当两个贵女落马后,剩余的人霎时乱了方寸。 陆九莹死死拽住缰绳不让天涯的双蹄落下,卷在马下的小娘子吓得花容失色,只差一点便断颈丧命。另一个小娘子见状不好,连滚带爬地远离纷争场,连马儿都不要了。 天涯热血沸腾、亢奋不已,乌黑发亮的眼睛逼视前方,即便剩余的四匹马显露出惊恐退缩之意,它还是要寻衅对方。 有一贵女喊道:“九翁主,你是想将我们都踩死在马下吗?”话音刚落,天涯便将其锁定,调转方向飞奔而去。 贵女牵绳打马想要躲避,却被天涯一头撞飞,马儿折了腿仰面倒地,如果不是她及时翻身跳马就要被压死了。剩余几人眼见乱了套如何还能冷静,一边挥鞭一边转了方向要离开此处。可她们不动还好,一动天涯便宛如鹰隼盯住猎物般再难回神。 陆九莹不知天涯以前是战马,只当它有难以驯服的烈性,她从未正经对它使过鞭子,此时用手掌狠狠拍打马臀,也无济于事。 陆九莹冲她们挥手:“离开马道!下坡!” 几个贵女闻言立即往坡下冲去,陆九莹的手腕已经被缰绳勒破,天涯不满背上之人驾驭自己,开始疯狂晃动头部,甚至扬蹄想要将人甩下马背。 陆九莹冷汗涔涔,四肢因过于发力而僵硬无比,她的呼唤也开始变得嘶哑:“天涯!天涯!”终于在唤第三声的时候,天涯方才冷静下来。 此时那几匹马儿早已下了高坡,与三雍宫的方向背道相驰。天涯站在高坡之上来回踱步,如克敌制胜的王者般发出一声长长的嘶鸣。 陆九莹最终过了高坡往角亭走去,突破围攻并没能让她松口气,反之更为紧张。因为适才没有见到陆玥与柳文嫣,而天涯此时情绪高昂,若再寻衅于它保不准会出什么事。 柳文嫣料想的没错,高坡之处没能成功拦截陆九莹,一切亦如陆九莹预计,陆玥与柳文嫣确实在角亭等着她。 角亭之下有百亩良田,良田广阔,不远处还有苑中守军和御林军交替巡视,陆九莹只要出了角亭行于平地,旁人再想做些什么就很难了。 柳文嫣将从铸铁坊偷来的铁蒺藜撒在亭下,领着一众人躲在林中。陆玥就跟在她的身后,一个劲儿地探头张望,待看见人影时猛地拍了下柳文嫣的肩头:“来了来了!” 柳文嫣扬手就回了一掌。 陆玥下巴发痛,怒嗔道:“你竟敢打本翁主?!” “是你先打我的!” “信不信我将你绑了叫廷尉治你的罪!” “不怕我挑了你的事尽管去告!” 两人还较起劲来,眼看人越来越近,柳文嫣连忙捂住陆玥的嘴。随后她们发现陆九莹并没有骑马通行,反倒在铁蒺藜的陷阱前站住了脚。 柳文嫣察觉到陆九莹有所生疑,抬臂勾勾手指,后面随行的姊妹将弓箭递了上去。 一支骨箭对准了天涯。 柳文嫣半跪在地,微微侧眸,只见她指尖一松,骨箭嗖的下破风而出,十分精准地射在了天涯的前蹄之处。马儿受了惊吓定会东冲西撞,柳文嫣是在逼迫陆九莹前行。 陆九莹确实想牵引天涯继续往前,试图快些穿过角亭避开祸端,可天涯一度较劲,偏要独辟蹊径。眼见陆九莹转头离开角亭,柳文嫣这才觉得不妙,她索性再搭一箭,这一箭对准了天涯的脑袋。 天涯在草地上肆意驰骋,那支疾来的骨箭堪堪擦过耳尖,它于风中抖了抖脑袋继续向前。陆九莹回头一望,隐藏在林中的几人已经现身,柳文嫣站于众人前头,奋力拉开长弓。 天涯马蹄调转,再一次躲过了暗箭。 柳文嫣和陆玥眼见陆九莹逃离陷阱,当即上马紧随其后。 陆玥于马上高声喊道:“她定是要走回头路,今天绝对不能放过她!” 柳文嫣快马加鞭,口中喊着“驾,驾”,丝毫不理会陆玥的聒噪。陆玥难以同柳文嫣比肩,很快便落在后面,众人间仅余一个擅骑射的小娘子跟了上去。 柳文嫣与这个小娘子分开骑行,想要包抄陆九莹。她们的坐骑都是霍家培育的河西马,百里挑一的战马,想要在松软平坦的草地上实现包抄未尝不可,只是陆九莹并没有走回头路,而是穿进了密林中。 陆九莹快速巡视密林,并未发现有通行的马道,天涯穿梭于乱从之中惊起一片飞禽,路途越坎坷它的情绪越高昂,直到前方视野明朗,略见云天,它方才停住了脚。 密林尽头显露出一截断崖。 天涯踏着草地来回踱步,很快就等来了追寻的两人。 柳文嫣临近勒马,气息有些不稳,她见着陆九莹骑得比自己还快顿时来了脾气,厉声道:“陆九莹,今天你横竖别想走,把陶罐给我!” “柳娘子,你为何对我紧紧相逼?” 柳文嫣毫不掩饰自己对陆九莹的厌恶:“我讨厌你,这个理由够吗?”她只要想起在鹿鸣行馆失去的好友便悲愤难忍,“一个罪臣之后苟活至今,难道不觉得羞愧?你家造反谋逆,当引以为耻,闭门告罪,怎好意思来尚林苑与我们一道参与选妃,真是不要脸面。” “我来此是奉了圣上之命……” “闭嘴!我不想听!你现在把东西给我,立即滚回云沧苑。” 柳文嫣此时只是想逼退陆九莹,不让她去三雍宫,可陆九莹听了讥讽之言依旧面不改色,甚至明确拒绝:“我不给,你让开。” 柳文嫣顿时气血上涌,抽出一箭搭上弓弦,怒道:“你还敢叫我让?信不信我杀了你?” 陆九莹适才被围追堵截只想躲避,可真到退无可退的时候她也难以抑制心中恼怒,她抓紧缰绳,用傲然冷漠之姿宣示着自己的态度。 “就算你杀了我,天涯也会带我去三雍宫。” 天涯发出一声不大不小的鼻响。 紧接着,陆九莹顺应天涯的行走路线,扬蹄往尽头奔去。 柳文嫣作势欲追,身旁的女娘拦住她:“文嫣,前面好似断头路,别追了,要不算了吧。” “什么算了?今天我要是追不上她,还不被陆玥笑死!” 柳文嫣当即驱马追赶,她还不信了,今天这么多人阻拦,陆九莹还能插上翅膀飞走不成? 前方歧路近在咫尺,那是一座天然断离的大山,两座山头分隔出了一道深不见底的陡崖。此岸荆棘丛生,彼岸则贫瘠荒凉,二十里外是开放的兽园,从兽园前往三雍宫虽说曲折,但也通达。 陆九莹心口狂跳,她适才还在想天涯为何不与那两匹马发生冲突,原来它要跨越断崖到对面另寻出路。可是,她真的要骑马跃崖吗? 眼前崖谷深邃,难窥生机,陆九莹有六分犹豫。 柳文嫣已经揣测出陆九莹的意图,但她不相信对方敢豁出性命去跨越断崖,换作是自己,也决计不会做出这般要命的事情。可她猜错了,陆九莹打马赴前,已然决定生死一搏。 陆九莹不过是个凡人,她也畏死贪生,心中的六分犹豫是出于本能的自我防护。而当她的退意与惧怕在撞见天涯撕裂的耳朵时,瞬间击碎。 天涯的耳朵早已被柳文嫣射穿,此时耳尖皮开肉绽,鲜血顺着脖颈汩汩而下,它甩了甩脑袋,阳光下的鬃毛闪烁着刺眼的红光。 陆九莹猛地想起六岁那一年,大父兵败自杀,阿父于府中自缢,阿母畏死携金出府,彼时小小的她与阿母同骑一匹大马逃亡。 她记得很清楚,那是阿父最爱的马儿,那匹马在动乱时破栏而出,于血雨中翻身打滚拼了命也要闯进屋舍救人,但最终是阿母骑走了它。 六岁的陆九莹紧紧抓住马儿的红鬃,以为抓住了生的机会。 可下一瞬,亲生的阿母拽住她细小的胳膊猛地将人拉下马去,阿母恶狠狠地骂道:“死东西,别连累我!” 阿母求生,弃她而去。 她的手中空空如也,只余一抹在马儿脖颈处摸到的血迹。 陆九莹这一生怕是再也无法感受骨肉之情,即便是后来众人的口诛笔伐、欺凌侮辱也没有阿母给她带来的痛更为锥心。她永远会记得那一幕,那双本该拥抱的手是如何毫不犹豫地将自己拉下了马,马儿带血的红鬃也深深印在了脑海之中。 天涯想要跃崖的那一刻,陆九莹是心有不甘的。她的不甘在于内心的怯懦,在于对过去的迷茫及未来的却步,就像她与萧明月说的那般,有些路,总要一个人走。 贪生怕死绝不是她的本意,她之所求是如何活下去,如何在这混沌的人间拯救混沌的自己。越过眼前这道崖并非冲动使然,而是那颗沉寂在灰暗之处的心,早就该跳动了。 第一百三十七章 魏后 天涯一跃落定,沙尘四起,一人一马于朦胧间凝视对岸。 柳文嫣则一脸惊愕地停驻在崖边,她的脑海里还在回旋着适才天涯跨越断崖的矫健身姿。天马徕,龙之媒,游阊阖,观玉台,其胆魄之彪悍,心智之灵透,那种生于骨血中的力量是任何战马都比不得的。 柳文嫣的心中充斥着艳羡、震撼还有不甘。她握紧缰绳,夹紧马腹,座下的马儿已经感受到主人复杂的情绪,略有不安地频频尥蹄子。 柳文嫣被热血冲昏了头,她也想跳过去。 同行的女娘打马拦她,劝说道:“莫要冲动!这陡崖深的很!” 柳文嫣咬了咬唇:“陆九莹都能过去,我还能过不去?” “那是匹天马呀!” “我的河西马也不差!” “文嫣你听我的,前面很危险!” 柳文嫣一贯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人,她鞭策马儿欲向陆九莹那般猛进,可马儿比人更能感知到险情,它开始与主人对抗。这番挣扎间,马蹄踩到松软的灌木,身躯一斜,陡然栽向崖边,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柳文嫣纵身跃起拽住枝干,得以保命。 此时陆玥与其余几位娘子也赶了过来,陆玥一见柳文嫣悬在危险之地,惊呼:“愣着干什么!还不救人!” 一众娘子这才赶忙上前,她们手拉着手连成一线,合力将柳文嫣拽上了岸。 柳文嫣得救后方惊出一身冷汗,陆玥看向对岸,发现陆九莹骑在马上也正回望她们。陆玥愤愤道:“你瞧,陆九莹看你笑话呢!” 柳文嫣瞪着眼睛,眉骨处有几道荆棘划破的红痕,实在狼狈。她一甩袖,即便心中不服嘴里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十四个女娘没能挡得住一个陆九莹,这场熬了大夜想出来的算计已然败北。不仅马不如马,人也技不如人! 众人只得收拾一番,裹好各自的陶罐奔赴三雍宫。 今日三雍宫内除了尚林苑的守军和御林军,还多了一些身穿金甲的禁军。十四个女娘心中忐忑,慌慌忙忙,都没有注意到四周安防的变化。 柳文嫣抱着陶罐走上石阶,她回身看了看,还没有见到陆九莹的身影。先前知晓自己恐有动荡,特地让好姊妹保管稻苗,此刻所有人都将希望寄托在此物之上,准备迎接最后的考校。 陆玥是个藏不住事的,并肩前行时她凑过脑袋去窥探柳文嫣用竹笼子封住的陶罐,再一次问道:“你的种子真的长出苗来了?” 柳文嫣乜了她一眼,脸色不悦:“谁说长出苗来了?” 陆玥震惊:“没长苗长了什么?” 柳文嫣冷面:“长了金子。” 陆玥:“……刚才就应该叫你摔死。” 进入三雍宫正殿时,里面竟空无一人,只余一块竖起的木牌作为指引。木牌上写着:持苗者左进,无苗者右出。相比上一次多人监考,这块木牌倒是显得清丽脱俗。 有人发出疑问:“此关首要,六师竟然不出面查验。” “是啊,我们这般辛苦育苗,若有人弄虚作假、乘隙而入,该如何是好?”说话的女娘明显底气不足,紧接着又说,“姊妹们倒是不会,只怕那陆九莹无德。” “……” 众人莫名一阵沉默。 柳文嫣抿了抿唇,怀中的小陶罐不知为何变得沉重起来,她贴在胸前,只觉心跳激烈不止。陆玥虽没说话,但那双眼睛总是有意无意地盯着木牌看。 最先是陆玥带头左进,而后众人跟随。 左进为神君殿,里面供奉着太一神。 有道:天地初立,有天皇氏,澹泊自然,与极同道。天神贵者东皇太一,乃当今圣上亲奉,受诸侯敬拜,是护佑国之安宁,祈愿战事大捷的最高神只。 贵女们行路无声,屏气凝神,即便从未见过太一神的人都情不自禁地安静下来。陆玥与柳文嫣更为敬重太一神,她们眼眸低垂,微微颔首,只敢看着脚下髹漆描过的青砖。 直至殿门的时候,陆玥与柳文嫣皆不敢往前,二人抬眸便见大殿中央安坐着一位头戴双羽冠冕,身披铠甲的天神,神仪庄重肃穆,威风凛凛,正是东皇太一。想来是太过紧张,她们竟都未瞧见殿门旁还站着一个妇人。 此时柳文嫣小声说道:“见到太一神得跪拜。” 陆玥倒是一时紧张得忘了,她赶忙跪下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女娘们虔诚,脑袋磕在青砖上发出咚咚的声响。其实她们大都不明白神只对于庙堂、国事的重要性,她们只知父兄出远门,上战场,都是要靠天神护佑,父兄保护国家,她们想保护父兄,即便长跪俯身,磕头如捣又有什么关系呢。 旁观的妇人面上泛出温和的笑容。 “娘子们,都起身吧。” 贵女们惊愕抬头,这才看见殿旁还站着一人。 妇人手持细柳,穿着藏青色的直裾袍,袍子是粗麻所制,不见任何纹路。妇人肤色显黄,发质黯淡,五官并无惊艳之处,可她的眼睛倒生得清雅,眸中温柔仿若春之白雪,冬之暖阳,只是一望便叫人心中安宁。 她看着这一群二八年华,百媚千娇的小娘子,慈爱地弯了弯眉眼。 “玥翁主。” 妇人主动唤了声陆玥。 陆玥回过神来,几番打量之后发现这不正是银笺所说的出题之人吗?但她不敢靠近神殿,隔着几丈问说:“你是谁?可是你要主持最终考校?若世夫人呢?” 妇人还是那副亲切的笑容,这次她招招手:“玥翁主可以走近些说话。” 陆玥与柳文嫣对视一眼,再看看神君殿,并没有听从妇人的话。妇人见她们都不动,只好往外走了几步。 柳文嫣警惕地伸手将众人往后挡了挡,生怕这个妇人有什么出其不意的举动。妇人见着柳文嫣眉骨红肿,从袖中掏出绢帕递上去:“柳娘子伤着了,来,擦一擦。” 眼见妇人能叫出她们的名字,还十分和善殷勤,柳文嫣更以为她别有用心,于是冷言应之:“不用,你且快说,你是不是此次考校的出题之人?” 妇人收回绢帕:“正是。” 陆玥急道:“你怎得这般磨蹭?见着我们来还躲在一旁,快些出题!” “玥翁主莫急,是我适才看你们步履缓慢,神色恐慌,想着让你们先松快一些,对不住了。”妇人微微颔首,以表歉意,而后她问,“我可以先看看你们带来的稻苗吗?” 各自遮掩多时的女娘们互相对望,都说苗儿出得好,此刻便能验其真伪。她们陆续从竹笼、木盒、麻布之中将陶罐解出来,因为适才纵马奔波,有的泥土松散,有的完好无损,但每一个人的陶罐中都确确实实育出了稻苗。 陆玥问:“如何?” “苗儿甚好。”妇人道。 “那你出考题吧。” “好。” 妇人长袖微落,手中细柳拂动,明明不是一副绝色之相,可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让人神怡心醉,总觉得有一股温柔的力量在推着自己向她靠近。 她轻声开口:“今日之考校,只有一问,还望娘子们倾听。若世夫人分发到云沧苑各室的谷种曾以明矾浸泡,种内毒性滋生,便是高温催芽长出苗来也断不会活过半日,我想问问娘子们,你们的苗儿是如何长成的?” 妇人一问,众人哗然。 陆玥一副瞠目结舌之相,脑海中仿若被人灌了一摊浆糊,她抱着陶罐张大嘴巴:“什,什,什么?” 妇人复道:“玥翁主,你的稻苗如何长成?” 陆玥:“……” 如何长成?当然是长不成换了个能长成的! 柳文嫣很快就回过神来,原来先前不出苗的谷种是若世夫人刻意为之,此番考校询问出苗的稻谷何来,这不明摆着让自己露丑,诉说罪行吗?她们都以为考校还未开始,其实从偷换谷种时便已结束! 柳文嫣再次看向这个妇人,生出不好的预感。 陆玥后知后觉,对于这场匪夷所思的“骗局”难以接受,她气恼地上前一步,凶煞质问:“还问我如何长成,我倒想问问你们是何意!都说谷种乃皇后亲自所得,皇后怎会给我们发病种?肯定是你们暗地做了调换,敢如此戏耍本翁主,真是好大的胆子!你去叫若世夫人来,我要同她好好说道!” “玥翁主,本次考校由我来定。” “你谁啊你!” 妇人望着这个骄横少女,淡漠一笑:“我叫魏梓姝。” 魏梓姝,长安宫中的女子只有一人姓魏。 陆玥在听到这个名字时,所有的情绪戛然而止,她愣怔在原处:“魏,魏……” 陆玥一个身子瘫软在地,与此同时所有贵女齐齐双膝跪地,俯首磕拜。她们带着颤音泣喊:“拜见皇后,皇后千秋……” 魏后一声吁叹,着实没有想到自己会把小娘子们给吓哭。她俯身去搀扶陆玥,陆玥哪还敢回应,她抱着青砖已然泣不成声,柳文嫣紧紧闭着眼睛,不敢抬头。 神君殿内,沉香徐来,恰入众人心扉。 魏后将手中青柳挥向跪拜的女娘们,叶子上头沾着的雨露缓缓而落。她像是母亲在劝慰自己的孩子般,声声温柔,句句动心。 “雨生百谷,春柳新意。承天之佑,长乐明光。四海之内,合敬同爱。” 第一百三十八章 风云 陆九莹姗姗来迟,待她看到殿中竖立的指引牌时,毫不犹豫地选择右出。 右出大殿为一条紫玉石铺就的狭窄小道,东边一侧有长长的雕窗,上头镌以梅兰竹菊莲松柳及其他花植,每一扇窗的底下还镶嵌着颜色各异的宝石。朝日穿透雕窗上的花儿,以缱绻的光影投射到另一侧的墙壁上。 陆九莹行走在五光十色的玉石路上,霎时晃了神,她看着墙上的光影,每一幅都似人间胜境。纵然一路走来坎坷不平,但迎来眼前流光溢彩、美妙绝伦的景物,她似乎也没那么沉重。 直到看见那朵熟悉的花簇,陆九莹停了脚。 光影中的花儿与其他略有不同,八朵形似蝴蝶的花朵将点点小珠花紧紧聚拢,合为一株。蝴蝶花朵皆有五瓣花叶,每一朵都生得一般大小,这般层层相接,含蓄婉丽。 陆九莹又走近了些,蝴蝶花似乎与那日在姜别离衣服上见着的极为相似,那时他的衣服是白纹,花朵明如霜雪,形似蝴蝶,与眼前的窗影之花应当是一种。 她一时想不起来,这是什么花。 陆九莹摒弃杂念,继续向前。 穿过花影之廊便见苍松迎客,茂林修竹,几条蜿蜒青石路顺着曲水通往深处。陆九莹不知所以,只听林中发出一阵清脆的罄音,她便寻了方向踏入林中。 陆九莹拂开修竹,看见了坐在亭下的水居。 亭上匾额落着“晚意”,亭中摆着金石丝竹,水居含笑独坐中央,听着耳畔流水叮咚不绝于耳。 陆九莹上前见礼:“先生安。” “九翁主不必多礼,请坐。” 陆九莹应声跽坐,目光落在案几上的一方棋盘上。棋盘侧边摆着一鼎素朴的青铜香炉,燃着淡淡的辛夷香,水居手持便面轻轻摇动,松竹的香气也随风潜入鼻息之中。 水居身着青衣曲裾,握着便面一副温文儒雅之相:“子曰:知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天人之际,实乃时移世变,反复无常,九翁主以为这一路走来是愁肠百结还是苦尽甘来呢?” 陆九莹当下以为水居是在隐喻她适才一路的危机,于是微微侧身理了理衣裳,抚平了鬓角,而后回身道:“九莹失礼了,山中道路本就多有崎岖,不足为奇。” 其实自打陆九莹一入眼,水居便已瞧出她经事之后的狼狈,可水居言下之意陆九莹并没有解透,他淡漠一笑,示意棋盘。 “九翁主,你行到此处已是最后一关,与我对弈后便可得知结果。” 陆九莹凝心静神,不想其他,专注于眼前的棋盘。棋盘之上,黑白二子已经过了布局的阶段,双方正处于对杀且胜负之分的关键时刻。 陆九莹问:“先生执黑执白?” 水居示意:“由你定。” 陆九莹十分谨慎。她想起萧明月曾与水居对弈一局,当时萧明月自选白子,最终落败。其实黑子与白子都是水居,无论选哪一方,想来输赢都在水居的掌控之中。 “先生执白,我执黑,可否?” 水居笑笑:“可以。” “敢问先生此时该黑子行,还是白子行?” 陆九莹这一问至关重要,她观棋势为黑白二子互相包围,形成对峙之局,若是黑子先行可打吃白子,白子先行,能更快地活出一口。 水居说:“此乃受三子的风云局,九翁主,你可先行。” 陆九莹再细细一瞧,白子三让,黑子布局落势,后起猛攻,眼下焦灼之战若说继续对弈,不如说是重新开局。她拾起一枚黑子,落于其间。 水居神色未改,与陆九莹对战。 微风过耳,竹林浮动。 水居举棋落盘,轻声说道:“杀棋,不能仁慈,九翁主,你可看好了,这是一盘事关你考校的大棋。纵观全局,你先活自己再杀敌固然没错,可由此一来,便给了旁人杀你的机会。” “先生布此风云局,要的是势均力敌,两雄俱立,比起一方得胜,想要输才更难。” “你想黑白二子皆活?”水居眉宇微扬,他抬眸看着陆九莹,“活局才是真正的杀局,你就不怕我袖里藏刀,叫你再无立身可能?” “做此活局也是要看执棋者是谁。”陆九莹落子无悔,微微颔首,“是先生没有关系。” 水居却有一瞬出神,他说:“我曾与明月对过一局,她行事果决却又心思缜密,你出手稳当且面面俱到,你二人有所同又有所不同。” 陆九莹再落一子,回道:“我在憉城与她同承一师,性格使然,自有所同有所不同。” “她举棋大杀特杀,你看似内敛,棋势也很凶猛,你二人可有对弈过?” “甚少,以前她总是不着家,春去秋回,甚至更晚,待她回来我们都去吃染炉,逛街市,实在没有多少时间能这般坐下对弈。” 水居点点头,看着眼前局势:“你觉得你二人对弈谁输谁赢?” 陆九莹毫不犹豫地说道:“我赢。” 水居从棋盘上抬眸:“这么确定?” 陆九莹唇角含笑,微微上扬:“嗯,她不会让我输的。” 水居豁然一笑,落下最后一子,拂袖直了直身子:“九翁主,你也没有让我输。” 黑子破了僵局,走出了双活。 “先生承让,能布此风云局实则是先生高胜。” “看来有些时候啊,给他人留有余地便是予自己一线生机。” 水居此时起身,陆九莹随之而动。 “九翁主,你的最终考校已经通过,现在只需顺着曲水继续往前,便可以遇见那位身穿藏青色衣袍的妇人。于那妇人面前,你要谦慎,她会喜欢你的。” 陆九莹再行一礼,她低头间看见水居足下显出一抹赤色,上头似乎有繁重的纹路,只是一瞬,丝履被裾袍所遮掩。她心细入微,凡事尽收眼底却闭口不言。 她转身欲离去,水居突然又出声:“九翁主,你若觉得害怕,也可以回头。” 陆九莹摇摇头:“我并不害怕。” “好。”水居无奈一笑,摇了摇便面,“是我多虑了。” “不过我有一事想请教先生。” “九翁主请说。” “适才我经过一面光影之墙,镂窗中有一朵花甚是熟悉却想不起来在哪见过,那花外面围有八朵形似蝴蝶的花朵,中间簇拥着点点小花,整体系于一株,看着格外美丽。先生可知那是什么花?” 水居闻言有一瞬默然。 陆九莹不解其意,站在原地静静地等着。 许久,水居说:“八仙花,那是江淮之花。” 江淮之花…… 陆九莹眸中闪过一丝异动,她不熟悉江淮,她只认识江淮王府的陆惜芷。 第一百三十九章 重逢 陆九莹回身几步,愁眉微蹙,她一定要从水居的口中落实:“可是,陆惜芷的家乡?” 水居面色无常,只是手腕一顿:“正是。” 得到确切的答复后,陆九莹心中疑惑渐明,有关姜别离,有关水居,可她还是有几分不解。这一次,她再端详水居的时候,目光中多了些探究。 “先生认识陆惜芷吗?” “江淮王的嫡女,大翁主,自是听说过的。”水居身后的竹林突然簌响,压低了他的声音,“但我从未见过她。” 陆九莹说:“听闻她嫁去了塞外西境。” 水居听着陆九莹这一句,似在自语又似在说给他听,他向来讷言敏行从未像此刻这般迟疑不决,竟一时不知该如何回话。 陆九莹看着水居沉默,她也不再多问,只是道了句:“我曾在掖庭时与她相处过数月,只闻江淮鱼米丰饶,风景秀丽,倒从未听她说起过八仙花,今日一见,顿觉美丽非凡。”说完颔首告别,走下晚意亭的台阶。 水居看着她重入茂林,耳畔溪水潺流,手中便面摇晃出几缕清风,他重重地叹了口气。 陆九莹来到神君殿的偏殿,看见了年婕瑜。 年婕瑜站在一方凿就的莲池旁低头抚花,美人缥色的曲裾长裙逶迤,莲花静好,清水涟涟,此景绝伦叫人看了心中格外宁静。 年婕瑜闻声回头,看到陆九莹时却有几分诧异。 陆九莹颔首行礼,年婕瑜回礼。 这一次,年婕瑜主动问说:“九翁主一路过来可好?” “挺好的。” 年婕瑜如何看不出陆九莹身上的变化,虽说发髻有所收拾,可上面还是沾了片小叶子。年婕瑜近身替她拈下,也不道破,只是温柔地笑了笑。 陆九莹能感受到年婕瑜的善意,二人虽在云沧苑中没有过多往来,但年婕瑜是唯一一个没有给自己使绊子的女娘。 年婕瑜能在此处见到陆九莹,便知她二人选择一致。太傅府中教出来的子女俨然刚正,遇见与自己道同相谋的人定会惺惺相惜,这一刻,年婕瑜摒弃先前所有对陆九莹的偏见,与其并肩而立。 片刻后,陆九莹与年婕瑜看到一位手持青柳的妇人穿过门廊,踏过石阶,向她们缓缓走来。 陆九莹凝视妇人脸庞,只觉有些熟悉。 年婕瑜心中隐约有所猜测,却又不敢轻易去认。 妇人走到二人面前,显露出慈眉善目,她看着陆九莹轻声唤了句:“小九莹。” 这一声软语,瞬间唤醒了陆九莹深藏的记忆,她难掩惊色,看着妇人霎时红了眼眶。心怀恩义,经久不衰,哪怕是六年,十六年,六十年,只要听到这个声音,她都如孤船归帆,故园拾梦,只叹人间还有此好。 陆九莹敛裙双膝跪地,俯首叩拜:“罪臣之女陆九莹,拜见皇后,皇后千秋。” 年婕瑜见此情形,方才确定心中所疑,眼前妇人便是未央宫椒房殿的主人,当今大名鼎鼎的魏后,魏梓姝。她赶忙跪下叩拜行礼。 魏后抬臂:“都起来吧,地上凉。” 二人起身,颔首站在一旁。 陆九莹不敢去看魏后,魏后见她泪凝于睫便知这孩子受了很多苦。掖庭如梦,大梦不觉,一个孤女走至今天,想来已是饱经风霜,看厌悲欢。 魏后走上前去,将青柳放到陆九莹的手中,陆九莹这才缓缓抬眸,看着这位给予自己新生命的妇人。她以前不知魏后长什么模样,自打家族落罪,她只配跪伏在角落,掩藏耳目。 那年,魏后寿辰前夕曾与若世夫人隔着珠帘说话,彼时为奴的陆九莹听到赦免自己的决策,犹如一道沉重的钟声坠入心底,她又惊又惧又喜,百感交集不知所措。 当时若世夫人并没有提起任何人,是魏后主动说道:“林义王府的九翁主,一并赦了吧,我听说这孩子很乖。” 陆九莹从此记着乖巧二字,于人生道路之上,无论再遇多少悲欢离合都要心如坚石,百折不摧。 多年后的今日,魏后依然关切:“能再见你,我很开心。” 陆九莹如鲠在喉,她垂眸敛去欲要低落的泪水:“得见皇后……九莹也很开心。” 魏后心细入微,避开身去让陆九莹平缓情绪,继而问年婕瑜:“太傅的哮症可有好些?” 年婕瑜颔首忙道:“回皇后,前二月的时候家父哮症发作凶猛,我入尚林苑时并未有所改善,近日如何我也不知。” “年太傅乃骨鲠之臣,在朝三十年兢兢业业,从未有过懈怠,我听太子说道每年的春季太傅都深受哮症苦扰,不得舒坦,身子这般乏累还要惦记着太子的学业,只怕是积劳成疾。” 一听魏后如此说道年婕瑜将头埋得更低了:“家父常说,欲为君,尽君道,欲为臣,尽臣道。既一朝为人臣,终事君以忠,绝无旁言。” “欲为君,尽君道,欲为臣,尽臣道,这也是太傅劝诫太子之言。”魏后莞尔而笑,目光柔和,“有其父必有其女,能在此处见到你实属意料之中。” 年婕瑜得到魏后赞赏,俯身行了礼。 魏后对于陆九莹与年婕瑜的喜爱形于颜色,为此她也真挚说道:“此次考校唯你二人过关,能猜出我分发的谷种有异且坦然面对现实,当是绝佳。我知每个人走到今日很是不易,同行一场也算有缘,倘若生了些龃龉怨事也莫要放在心上,好不好?” 陆九莹听得出魏后话中之意,这是在暗示陆玥与柳文嫣一众为难自己的事情。行到此处,就算魏后要提,她也不想计较。 待二人道了声诺,随后便见廊下人影幢幢。 若世夫人与林夫人走在前头,身后跟随的正是没有通过的十四位贵女。两边相见,复杂情绪皆隐于眸中,十四位贵女不敢怒不敢言,个个缄默沉静,两位过关的贵女也颔首伫立,敛声屏息。 若世夫人再也听不见喧闹之声,她扫了眼往日的刺头,一双红通通的眼睛到现在没变过色来。惯爱与自己搭腔的林夫人此刻也禁言静候,整个神君殿站着喘气的人,都是一副模样。 魏后未着锦衣,未饰钗环,她如同乡野田间最寻常不过的妇人一般装扮,可她的眼神却那么的与众不同,温柔坚韧,知人寸心。 所有人都是心甘情愿地敬重于她。 魏后见所有人到齐,方才缓缓道:“贵女入尚林受教已至尾声,陛下曾有诏,于谷雨择选出三位贵女,今日大家亲眼所见,唯陆九莹与年婕瑜二人通过考校,还差一人空缺。” 众人心中动荡,不知魏后此言何意,想着莫不是要重新考校,选出最后一人? 岂料大家都作空想,只听魏后又道:“这最后一位贵女乃由陛下亲自考校,于未央宫钦定,今日入尚林苑与你们正式相见。” 魏后音落,便见廊外走出一人。 贵女们好奇探去,只见来人身穿霜白深衣,外罩藕色素纱,腰间佩有环珏,一步一轻响。她梳了个坠马髻,鬓角垂下的流苏与青眉交织交错,妩媚动人。 陆九莹难掩诧异,因为来的人与她十分相熟,正是楚郡第一美人,镇北侯府的陆姩。 第一百四十章 谋事 陆姩的出现叫众人霎时离了魂。同样生得绝色的林夫人也不免为其惊叹,佳人绝世而独立,一张倾国倾城之玉颜岂止是楚郡第一,当为长安第一。 魏后说道:“这位便是镇北侯府的大翁主,陆姩。” 贵女们饶是没有见过这等美人,有些模样出众的羞于自己欲与烛火争辉,而以家世为傲的天之骄子便是祖上翻三代也比不得长明王与镇北侯,此番相见顿生艳羡。 陆姩拜见魏后与两位夫人,随后温婉端庄地与众贵女问礼。 众人回礼,一双双炙热的目光紧紧锁住陆姩。 陆九莹看向陆姩,后者回望,面上顿添几分欢喜。旁观的贵女们飞眼暗示,心下早已揣摩开来。 魏后又道:“后日便是三月上巳,林夫人在尚林苑中多处设宴,祓禊浴礼,曲水流觞,诸位受教辛劳,可一道观春色,饮琼浆。”说着望向陆九莹、陆姩、年婕瑜三人,“此节于你们来说最为重要,当日陛下亲临,将在你们中间选出七皇子妃。” 这才是最重要的。 十四位贵女没能考校过关,心中皆愤愤,恨自己不够警觉,也怨这最终考题太过随意,让她们再无机会施展出真正的才华。 陆九莹与年婕瑜是同大家一路走过来的,旁人大抵知晓她们的本事,至于横空而出的陆姩,说是圣上亲自考校,可谁知真假?倘若她的才情技艺得到了圣上赞誉,那么现在入尚林苑便是要走个过场,七皇子之位怕是早已暗中许诺。 众人都这般想,但没有一个敢开口质问。陆玥与柳文嫣两个刺头比谁都要沉默,恨不得将地上的青砖翻过来自己钻进去,再添些沙泥糊上,与世长绝。 陆九莹三人答诺,贵女们也应允。 “今天你们好生歇着,明日再松快一些,上巳节便都来三雍宫参加飨宴吧。” 魏后又给若世夫人嘱咐几句,不必拘囿永泽苑的贵女们,让她们与云沧苑贵女一道游玩。言毕后,今日这场意料之外的考校才算落下帷幕。 贵女们齐齐行礼退去。 魏后凝视陆九莹的身影,途经长廊时陆九莹回了一次头,她看见魏后走到檐下,久久未动。 彼时若世夫人站在魏后右侧,她道:“皇后在宫中一直惦念着这些贵女,如今一见,可是放下心来?” 魏后还未说话,倒是林夫人忙着倾吐:“倘若不是这些小娘子总起风波,皇后怎会车马长路,事必躬亲?皇后姊姊,终究是怪我不够勤苦,学不来姊姊三分才智,若我有用,怎会叫你如此辛劳,欸……” 若世夫人冷下唇角,真是见着皇后没有最谄媚,只有更谄媚,这话就差指着自己的鼻子说了。 魏后含笑道:“谁说你不够勤苦,今年祭祀之礼我瞧着筹备的甚好,选妃一事行至今日,其间也有你的一份功劳。” 林夫人抿唇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若世夫人敛眸,面色如常。 一众贵女离开三雍宫,陆姩走在最前头,其次是陆九莹与年婕瑜,剩余的畏畏缩缩跟在后头,时不时交耳窃窃。 陆九莹满心惦念着陆姩,没有听到年婕瑜在唤她,几声之后方才回过神来。 年婕瑜问她:“适才进殿可有人出来为你牵马?” 陆九莹摇头:“我进殿右出便入了竹林,破了那盘棋。” 年婕瑜不解:“什么棋?” 陆九莹更为困惑:“你没有下棋吗?” 此时陆姩停步在一辆骈车旁,御夫搬下马凳,车厢檐角悬挂的铜铃发出叮铃铃的声响,引得陆九莹和年婕瑜回头探望。 马车高大且气派,驾辕的马儿不仅如同河西马一般健硕,也胜似天马俊美,乃是皇宫御马监培育出的汉胡两地杂交马。两匹马儿鬃毛红到发紫,看似威猛实则脾性十分温和,这样的马儿上不了战场,却深得贵妇及畏惧烈马之人所爱。 陆姩体贴地唤陆九莹与年婕瑜一道上她的马车。 二人中止交流,皆向陆姩走去。 陆姩怕她们不应,连忙说道:“我与九翁主在憉城本就相识,便不生分了。瑜娘子,长兄同我说过,他年幼在宫中与太子一道读书时得太傅多次教诲,他心中感念,此番能与你相识,我十分开心。” 年婕瑜见陆姩如此得体还知感恩,顿生好感,适才她想问陆九莹,马夫将她们的马儿牵到了何处,现在看来也不必去找了。年婕瑜先应承了陆姩,随后她同陆九莹说:“九翁主先请。” 陆九莹只得上了马车。 马车中容有十余人的空间,三位娇小女娘静坐其中显得格外宽敞。 年婕瑜透过拂动的窗帘看到陆玥一众鄙夷的面庞时,移开了目光。她看向厢内装饰,四面嵌金镶玉,以绡纱覆盖,朦胧美感恰到好处,臀下铺着丝帛软垫,中央安置的食案上鲜花烂漫,茶香四溢,陆姩递来甜饼时是用双手包裹住油纸奉上,一言一行,一景一物,皆是年婕瑜喜爱的模样。 她不想被旁人左右情绪,便直起身子来接过甜饼,温婉地道了声谢。 因为年婕瑜在场,陆九莹与陆姩并不能敞开心怀叙旧。陆九莹问陆姩住在何处,后者说离锦华宫不远的一座殿宇,后陆姩又问近月过得如何,陆九莹答道尚好。 三人再无多余的话,好生坐着饮茶吃饼。 途经锦华宫云沧苑,陆九莹与年婕瑜下车后目送陆姩离去。饶是内敛沉静,寡言少语的年婕瑜都被陆姩的魅力所折服,她看着渐行渐远的车影喃喃说道:“镇北侯家的翁主,真好看……” 陆九莹点点头:“便是长安也无这般绝色。” “我见过侯府的二翁主陆音吾,她们长得一点都不像。”年婕瑜曾在女娘家的闺宴上见过陆音吾,印象中二翁主模样清秀,但美在皮不在骨,而且她的性格倨傲,行为粗鲁,与陆姩全然不像是亲姊妹。 陆九莹拂了拂鬓角,浅浅笑说:“其实,陆小侯爷与其弟生得也不怎么相似。” 年婕瑜恍然大悟,是了,这陆灏、陆姩与陆音吾、陆行之都是异母所生,模样自然有所不同。 二人自道口分别,陆九莹回到屋舍后独坐窗下,看着那棵樱花树久久没有平静。 萧明月去庖厨领了些新鲜的果子,回途恰见三雍宫的马夫牵着天涯,也得知陆九莹通过考校。她正欲好好赞扬这匹老马,却发现它的耳尖被麻布紧紧包裹着。 “耳朵怎么回事?” 马夫也不知天涯的耳朵是如何伤的,只说:“九翁主领来三雍宫时,这匹马儿的耳朵就已撕裂,我将将去医所请蒲歌医士缝补了下。”马夫突然想起什么,连忙说,“女医士听闻是九翁主的坐骑,便说要收钱,一针一百钱,拢共缝合了五针。” 萧明月:“……” 马夫叮嘱她:“娘子,要去给钱哦。” “晓得了。” 萧明月抚摸着天涯的鬃毛,见那染血的耳朵心疼得不行。马儿倒是乖巧,昂着脑袋任人摆弄,便是随意塞口草,它也吃得津津有味。 萧明月见天涯负伤本就难受,进屋再看陆九莹一手的伤痕顿时来了脾气,问道:“可是陆玥和柳文嫣做了什么?” “她们合力挡我索要陶罐,好在天涯助我另辟蹊径,这才顺利去了三雍宫,天涯也因此受了耳伤。” “天涯的耳朵可是柳文嫣射的?”萧明月一脸愠色,她转身走到屏风后,从木柜中翻出柳文嫣赠予的笔盒:“我现在就去找她们,往日这般容忍退让也换不来一声好,今天若不给个说法,我断不会同她们客气!” “罢了。”陆九莹眼瞧萧明月真的要去,连忙将人拉住,又道,“今日皇后入了尚林苑,你千万不能冒失,而且,陆姩来了。” “陆姩?” 陆九莹神色沉重,点了点头。 “因何而来?”萧明月刚问出口便想到什么,一脸惊色,“难不成是圣上叫她来参与选妃的?” “正是。” 一阵死寂般的沉默于二人间蔓延开来。 她们都不说话,就那般站着。 直到陆九莹开口,她的脸颊泛出淡淡的红色:“于圣上眼中看来,我顶替陆姩前来长安不过是拙计,芙蓉金印里刻着每个贵女的名字,却从未有人揭穿我,我今日通过考校许是走了时运,许是人为谋事。”话间顿了顿,随后她看向萧明月,“阿渺,我总觉得哪里不对。” 第一百四十一章 归还 二人说话间,院中传来一声呼唤。 来人是个女子,青丝高束,宽衣窄袖,腰间还系着一柄长剑,她的模样看着不像是苑中官婢,见着陆九莹出来当即施了一礼:“九翁主,我乃镇北侯府大翁主贴身武婢,适才我家翁主不便多言,特派我来相邀九翁主申时入长风殿一叙。” 武婢好气魄,从始至终不称奴婢,她将话带到,得了陆九莹的回应便潇洒离去。 陆九莹与萧明月相视一眼,想来心中困惑或许能解。 申时正三刻,尚林苑中餔时已过,但长风殿内庖人围炉,餐食不绝。 萧明月入殿时发现苑中的官婢守在外围廊下,镇北侯府的武婢靠近内室,把控所有往来通道。这些侍从们大都模样肃寂,眼神冰冷,叫人多少有些不自在。 在通道处,萧明月与陆九莹还与掌管庖厨的太官丞打了照面,他正与手下一众庖人咬耳:“甭管翁主吃不吃,这二十八样菜式都得给我上全,熊掌炖的再烂些,鲍鱼多添辛味,粳稻务必淘洗干净,要用泉水去蒸煮,还有呐,今日宴上要饮琼浆,当配濯鸡(濯:今俗作炸),贵人好食粔籹,一定要酥脆酥脆再酥脆……” 萧明月耳朵好使,听见了楚郡人爱食的粔籹。而后她们入殿,便见长长的一张食案上早已摆满了珍馐,坐在最上位的陆姩正搅动着染炉中的汤水。 她起了身,欢愉地招手:“姊姊,渺渺,快来。”说罢示意身后的两个武婢,武婢颔首拜了拜,随即告退。 殿中只余三人。 萧明月再见陆姩自是开心的,她上前行礼却得陆姩嗔怪,陆姩道:“岁首一别,只是三月不见,渺渺与我又生分了。” “此处乃皇家之苑,还是要尊崇礼法,”萧明月微微扬眉,模样讨俏,“但我心中惦念着你,再多的礼节也约束不了。” 陆姩莞尔掩袖,陆九莹也笑道:“你呀,便是去了鹤华台也磨不平性子。” “鹤华台可是胡人之所呢。”陆姩闻言来了兴致,她将陆九莹推至主位,“姊姊快同我讲讲,渺渺怎么去了那处?”说罢与萧明月并肩跽坐,两人依偎着浑然没有半点生分。 萧明月看着桌上的染炉,炉中滚动着她最爱的花椒还有大块羊肉,眼前的漆盘与牙箸都是崭新的。临近有几盘精致的小点,青色为绿豆,红色为桑葚,黄色为槐花,还有彩色的是蔬果揉成,甜饼之上皆落着花瓣。 陆姩明眸善睐,微微侧首同萧明月说道:“待会姊姊若道你窘处,你可不能生气,今天我点上染炉,还做了其他的美食,算是给你赔罪。” 萧明月故作一叹,耸了耸肩:“罢了,谁叫我是个小侍女呢。” 眼前一桌珍馐便知陆姩用心,更遑论外头还有二十八道菜。三人温情相对,举杯夹箸,十分惬意。陆九莹将在尚林苑中的见闻说与陆姩听,确实挑了些萧明月的趣事,大都是她先前采桑时与人发生的龃龉,说到因为采桑而失了早食,陆姩忍俊不禁。 萧明月一边涮肉一边为自己正名,感他人“多计”,叹自己“失算”,横竖提心吊胆,数着日子过活。后来提到鹤华台的时候,她抿了口酒酿,长长吁叹:“那个阿烈尊师幸好不是我的主子,他大约是这世间最难伺候的人。” 陆姩突然问她:“尊师相貌如何?” 萧明月咬了咬牙齿,不愿违背心意说话,她点头:“万里挑一。”说完之后,只觉舌尖有些辛辣,她忙说,“但与我家阿兄比,还是差了些。” 陆姩与陆九莹意味深长地望着她,前者问:“你喜欢你家阿兄那般模样的郎君?”后者幽幽道:“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萧明月捧着耳杯,里头的琼浆晃了晃:“两位翁主莫要口出狂言啊。” 三个小女娘笑声不止。 萧明月再盛琼浆时,说道此酒香味独特,陆姩回她:“原曲是长安所酿的霜林醉,阿兄说女子饮用伤胃,便让酒肆中和了一些鲜果,专为侯府特供。” 提到小侯爷陆灏,陆姩正正神色,再无适才嬉笑情绪。 太官丞亲自领着庖人将美食置案,他们在陆姩面前俯首帖耳,不敢高声,其中汤饼庖人算是萧明月的相熟,但此时见着萧明月与翁主同案,吓得不知所措。 美食积案,满目缭乱。 陆姩亲自起身将濯鸡与粔籹分给陆九莹与萧明月,最后她落座,举杯说道:“记得上一次我们同案而食,是冬日飘雪,窗外红梅开得甚好,我愿姊妹们长乐永康,万事顺遂。今日谷雨,我心如一,姊姊,渺渺,雨生百谷,花开百福,我愿你们一世平安,再无苦难。” 陆姩提辞说得真切,萧明月好生端起双耳杯,一饮而尽。 陆九莹则显得心事重重,她掩袖饮酒,沉默不语。 萧明月是个直性子,叙旧之后索性开门见山,她问陆姩:“姩姩,你为何会来尚林苑,还与阿姊一道争取七皇子妃位?” 陆姩好生端坐,她本是敛眸看着耳杯,闻言抬起头来:“在楚郡时,阿兄为护我逼得你们远赴长安,代入尚林,由此我心中惴惴,一是怕龙颜大怒,问罪你们欺君,二是怕镇北侯府受牵连,叫我大父与阿父授人口实,不得安生。” 萧明月点头:“我明白。” “不,你不明白。”陆姩如是说,此时陆九莹心中一紧,果不其然,只听陆姩又道,“渺渺,九莹阿姊离开楚郡是为了救你,也为了救我,我适才所说怕镇北侯府受到牵连,不是因为选妃,而是我的身份。” “我不是镇北侯陆义的女儿,我的父亲是林义王麾下破胡将军,李临山。” 萧明月闻言愣怔,竟不知该如何反应。 陆九莹还是忍不住开口,她劝陆姩:“你莫要同渺渺说那么多……” 陆姩面露愧意,虽于心不忍但依然选择继续说下去:“姊姊不要怪我坦言,如今圣上让我入苑,实在是逼得镇北侯府举步维艰,如果我顺从圣意嫁给霍起,长明王就能保住并州,镇北侯亦于长安无忧,我阿兄……也定能承荫顺遂。” 她看向萧明月,眸中澄明:“九莹阿姊不愿我将真实身份告诉你,是因为我今日所言对你来说不是好事。你现在知晓我的身份,他日我若被揭发,你便是包庇逆贼的死罪,圣上要杀你,镇北侯府要杀你,渺渺,我从来都不是什么尊贵的翁主,我只是一个躲在他人躯壳之下贪生怕死的叛徒。” “姩姩……” 萧明月窥见陆姩眼底的彷徨与凄凉,她想劝慰却无从开口。林义王三族被诛,凡起兵将领皆被屠杀殆尽,若是世人知晓逆贼将领的子女还活着,私藏掩护的镇北侯府如何还能立存?陆姩说的不假,到时她与陆九莹都该为包庇之罪付出代价。 “但只要我嫁给霍起,一切都还有挽回的余地。”陆姩双手交叠,她紧紧地攥住衣袖,“所以,九莹阿姊,你能不能别和我争,把七皇子之位还给我吧。” 第一百四十二章 共君 原来这才是陆姩邀宴的目的。 萧明月还惊于陆姩的身份,陆九莹以为心中疑惑能得陆姩相解,可眼下看来,这场选妃越发让人感到迷惑,以至于陆姩想要为镇北侯府求稳的说辞,也变得不太可信。 陆九莹有所思虑,她问陆姩:“我若退出,圣上就一定会选你做霍家妇吗?” “圣上会的。”陆姩与陆九莹目光交织,“圣上计深虑远,让长明王驻守北上,镇北侯囿于长安,遣置阿兄与我去东南,一家三分,以防未然。如今霍家上下声势赫奕,武将无有不从,霍慎大将军与长明王从无相交,此二人一北一西,他们扼制的不仅是匈奴的咽喉,还有长安的命脉。” 陆九莹竟不知陆姩心思如此细腻,在她的印象当中,陆姩幼时活泼开朗,心粗胆大,与眼前这个敢于猜度圣上心思的女娘,有很大不同。 “上位者比权量力,深谙制衡,霍氏一族虽是圣上心腹,但外戚功高如何长久,倘若我能嫁给霍起,长明王与镇北侯归顺,于圣上来说一举两得。” 陆九莹淡淡开口:“你怎么就能确定长明王和镇北侯会为你妥协?” 陆姩说:“有陆灏在,万事可成。” 萧明月对于皇族宗室不甚了解,她只关心一事:“若你的身份被圣上所知,你该如何?” “知我身份的除了镇北侯府,便只有阿姊和渺渺。” 陆姩言下之意,只要她们不告密,世间再无人能知。 萧明月哑然。她相信且认为陆姩视自己为亲友才会坦诚相告,让陆九莹退出选妃也是为了保全镇北侯府,知恩报德。可陆姩既能洞察一切,当初在憉城就该想到圣上不会轻易放过镇北侯府,为什么没有坚持来长安,反倒要圣上再次下旨方才动身。 这中间,是否生了什么变故? 萧明月虽说与陆姩交好,但眼下相争七皇子妃位事关一生安危,她没有立场相驳,只能等着陆九莹如何回话。 三人间有片刻无言,案上汤炉咕噜噜地冒着热气,缕缕酒香弥漫于殿中,珍馐在前,却食不知味。 直到陆九莹再问:“姩姩,你说的都是真的?” 陆姩拿起酒杓为陆九莹添了一碗酒:“镇北侯府救了我的性命,我绝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他们……”她侧眸相看时,眉眼有几分清冷,“圣上也不行。” 陆九莹没有饮下那碗酒,而是起了身,萧明月见状也跟着起身。 陆姩独坐食案,始终盯着眼前的漆盘。 陆九莹轻声道了句:“我知晓了。” 待陆九莹与萧明月离开殿中,陆姩僵硬的后背霎时一松。她缓缓朝门外望去,乌睫之上似有晶莹之光,窗牖拂过的残照也悄无声息地潜入了她的眼底。 是夜,长风殿中。 陆姩和衣走出室外,廊道上的武婢抵着墙壁昏睡,浑然没有知觉。她继续向前,于一方暗处驻足,有人自黑夜中走出。 长风殿守卫如此森严,阿尔赫烈依然来去自如,现身到此。 陆姩敬重地道了声:“烈王。” 黑暗中不明对方情态,只听阿尔赫烈冷冷开口:“你与陆九莹私下聚谈,是何意?” 陆姩没有回话,反问了一句:“烈王以为,圣上在我与九翁主之间,最终会选择谁?” 阿尔赫烈也未回话,等着下文。 “一百位贵女齐聚长安,满心嫁作将门妇,权贵得霍氏锦上添花,寒士亦能扶摇直上,她们肩负家族荣辱重任,每个人都想要争第一,却不知那第一……不是梦寐以求的霍家妇,而是用于止戈的一枚棋子。” 阿尔赫烈往前踏了一步,微弱的月华之光掠过他的眼眸。 “烈王也不必生疑,我若是有二心,今日便会告诉九翁主,这场选妃的真正目的是要择出一位远适西境,嫁予乌州和亲的宗室公主。” 陆姩此言一出,二人皆有顿默。 阿尔赫烈远行上万里,从西境乌州来到中原长安,除了向孝帝供奉奇珍异宝,还带来了西境三十六州局势异动的消息。年前阿尔赫烈将孝帝与傅相引于官驿,在他的建议之下,谋定了这场明为霍家选妇,暗平西北动乱之计。 天下汹汹,始于一个女子的死亡。 陆姩有些低沉,她觉得心中万分堵塞:“九莹阿姊要是知晓陆惜芷逝于异乡,她该有多难过,宗室大族的翁主中,唯她二人相善。” 陆惜芷亡故于去年的暮春。她作为长安与乌州友好联盟的纽带,其身故相当于切断了悬于天下脖颈的利刃之锁,自此乌州陷入危局,引得长安动乱。 孝帝东巡兖州时曾受西夜州暗桩的刺杀,阿尔赫烈斩了西夜州的君王,挑了对方欲要联合匈奴对抗乌州和大汉的所有活路。一些想要效仿西夜州的州部还在暗中生力,乌州王以为平定乱局之法,唯有再次联盟。 孝帝应允。 只是阿尔赫烈计中有计,他要带月灵州遗失在外的神女回乡。 在这场大局中,阿尔赫烈将孝帝也玩弄于股掌。 阿尔赫烈不喜陆姩优柔寡断,多情善感,他出言提醒:“我既能让孝帝操办这场浩大的选妃,也能让你顺利争得第一,以和亲公主的身份回到西境。” “可圣上心意难测,又逢多事之秋,万一我与九翁主之间生变该如何是好?” 阿尔赫烈发出一声轻笑,他道:“于我面前大可坦诚,与其说你担心陆九莹不如更为担心那位小侯爷,今日你贸然与陆九莹相见,可是想阻挠陆灏的计划?” 果真什么事都逃不出阿尔赫烈的眼睛,陆姩确实心有算计。陆灏同意让她进入尚林苑,是因为长明王发难势在必行,可天下之争从来都是胜负难卜,她无力扭转宗室内斗,只想在离开之前护他周全。但于这危机四伏,铜墙铁壁中谋事,若没有阿尔赫烈的帮助难以圆满。 陆姩垂眸颔首,缓缓跪于阿尔赫烈脚下。 阿尔赫烈长身肃立,清冷视之。 陆姩抬臂叩拜,一秉虔诚:“我欲共君谋天下,只愿烈王护他一命!长明王与镇北侯起兵若成,我无颜面对九翁主,他们若败,我也绝不会苟活。”她抬起头来,言语坚定,“我今日与九翁主相争只为乱人耳目,上巳再见,她便是我手中最有力的武器。我已想出一计,除了自我脱身还能助九翁主安宁,更能为长明王与镇北侯搏出一条后路。” 陆姩言尽,却未得阿尔赫烈答复。 片刻后,阿尔赫烈说道:“你把孝帝想得过于简单,他一生励精图治,好谋善断,你所预判之事他未必不明,若计划落败,别说陆九莹与陆灏,恐你我都没命。” “不,此计能成。”陆姩斩钉截铁,“只要烈王愿意,这乱局可平。” 第一百四十三章 茂枝 上巳的前一日,锦华宫格外热闹,若世夫人准允云沧苑和永泽苑互通,贵女们逢节而出,再者听闻有三位贵女通过考校,皆想闻其风采。 陆姩所在的长风殿外人头攒动,轺车挤满了道口,逼仄的路间连只野兔子都很难跳出去。女娘们眼巴巴地望着高楼,人人都想目睹美人,却又无缘相见。其间有人提出邀请陆姩共宴,可在场寻不出一个能与镇北侯府威望同道,旗鼓相当的世家娘子,后只能作罢。 当时陆玥若是在场,也许会受不住旁人怂恿,硬着城阳王府的名头前去邀约,也正是因为清楚自个儿爱显摆的毛病,这才躲在院中不与众人为伍。陆玥除了怕见陆姩,还对神君殿冲撞魏后一事心有余悸,独处的时候越想越后怕,便悄悄去找柳文嫣。 二人罕见般地凑在一起,回忆着当时有没有说什么大逆不道的话。 柳文嫣眉头紧锁,道了句:“也没说什么大逆不道的话,那些话……顶多诛三族吧。” 再回头,陆玥一双血红双眸死死地盯住她:“若皇后诛我三族,我也定会拉你云侯府垫背。” 柳文嫣:“……” 陆玥行差踏错与妃位无缘,她心里头是很难过的。昨夜孤灯望星,已然把这一生的怨气都叹尽了,本想嫁给霍起让咸鱼老父再显尊荣,可期望落空,她这些日子学礼背书,刨地耕种的苦全都白吃了! 相比陆玥愤愤,柳文嫣却没什么情绪。 陆玥向来粗心浮气,此刻却瞧出些端倪,她联想到什么凑上脑袋问:“喂,你是不是喜欢那个胡人尊师?” 陆玥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她直击柳文嫣内心让其秘密无处可藏,柳文嫣霎时红了脸,扯着嗓子嗔道:“胡胡胡说什么,阿烈尊师岂容你我非议!” 陆玥眯着眼睛:“编编编,你继续编。你若不喜欢阿烈尊师,每到射艺课为何总是跑在最前头?还有上次,我发现你偷偷摸摸去鹤华台帮萧明月捉鼠,别人信你是好心,只有我清楚你那是起了色心!” 眼看解释无望,柳文嫣开始恐吓:“敢说去半个字,我就杀了你!” 陆玥一拍大腿毫无温婉女子的形象:“你果真喜欢匈奴人啊!” “他不一定是匈奴人。”柳文嫣不喜陆玥这般说话,为心中人辩解,“西境毗邻漠北,三十六州部与匈奴人不管是在样貌还是习性上都有几分相似,尊师从未说过自己是匈奴人,或许是西境人呢?倒是那个玄英,我听说他才是来自漠北。” “不管他是不是匈奴人,总归是个外族。”陆玥端的一副深知灼见的样子,不满道,“水居先生多有教诲,我大汉儿女贫贱不移,威武不屈,你父兄远在前线抵抗外族,以保元元万民,谁敢想他们拼死拼活回头却见你与敌人苟且,那还不如万箭穿心死在战场呢。” 柳文嫣简直想撕烂陆玥这张口无遮拦的嘴,她大声怒道:“闭嘴!我何时与敌人苟且?” “你现在喜欢今后就敢苟且!我身为大汉翁主,你若与胡人在一起我头个不同意,即便我不是翁主,你要敢如此,我也打马去前线告诉你阿父!” 柳文嫣气到胸口疼:“皇后真该诛你三族……” 陆玥握拳:“我打你啊!” 两人又拌起嘴来,互相指责谁都不服,后听院外嬉笑,女娘们三两结对快意当前,半分不见忧愁。 陆玥又想起冲撞皇后一事,抿唇托腮陷入苦思,柳文嫣气愤过后神情恍惚,心如乱麻,好似尚林苑中所有的悲痛都她二人受了。 锦华宫喧声不断,苑中南北两道都跟着热闹起来。 玄英本欲去鸿博苑对弈,途中陡然想起水居这几日要伴随皇后,遂而转至鹤华台。他听闻通过考校的三位贵女中有陆九莹,便突发奇想去看看留在阿尔赫烈身边的那个小侍女。 彼时玄英登至高台,望见阿聿正与阿尔赫烈说着什么,他摇着绢丝便面倚靠在木栏旁,只觉暖风阵阵,叫人忍不住想打瞌睡。 阿聿发现玄英时心中一咯噔,他竟然没有察觉有人登楼,阿尔赫烈应当是知晓的,神色淡漠未显诧异,只是道了声:“阿聿,奉茶。” 玄英见二人说完话,笑嘻嘻地自顾入座,他呀了声:“还是你这处舒坦,举目千里,陶情适性啊。” 阿尔赫烈望着他:“东面鸿博苑比我这处更高,看得更远。” “诶,比不得比不得,先生那处繁花似锦,确实叫人心旷神怡,但你这处更胜一筹,不仅有花有草还有宝啊。”玄英生动挑眉,“把你驯养的那条大靡蛇叫出来玩玩,或者,叫那个小侍女也成?” 阿尔赫烈唇角下沉:“你想叫哪个侍女出来玩玩?” 玄英一挥扇:“将军这话说得难听了啊,女子玉洁,不可妄语,我可是一个有家室的人,孩子都俩了,莫要寻我开心。” “你还知道你有子妻,”阿尔赫烈接过阿聿奉来的第一杯茶,递给玄英,“我瞧你整日潇洒快活,以为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说话客气点嘛!算起来我比你足足大了八岁,若论辈分,你叫我声叔伯都不为过。” “我叫你声叔伯,你敢应吗?” 阿尔赫烈言语戏谑,眼底有几分看不透的深意。玄英彼时端起茶杯,浅浅抿了口,他嘶了声,似觉茶汤过烫,又像不满适才听到的话。 “你这个别扭的性子,倒让我想起一个人来。” “何人?” 玄英眉眼深邃,五官鲜明,他的容颜虽不及阿尔赫烈那般万里挑一的俊秀,但却有种温润内敛的清丽,只是一笑,便让人觉得十分亲近。 “我曾为祁连茂枝部王子时,受万民敬重,爱之,河西与漠北众部族都知晓我父威猛强悍,是匈奴王麾下最得力的战将,王与我父乃同源同根,他们是这世间最亲近也最亲密的家人。”说到此处,玄英微微一笑,“匈奴王甚至说过,今后他那十六子若无建树,便让我接了他的位置,从而所有部族王子对我深恶痛绝,唯有一子,偏要与我相交。” 阿尔赫烈听着话,浅浅饮茶。 玄英目如悬珠,回忆起过往来只觉感慨万千。 “我与他只见过三次,一年春,一年秋,一年冬,每一次相见他都是鼻青脸肿的,我听闻他为了来看我没少挨其他部族王子的毒打。最后一次相见,我于马上问他,我究竟有什么好看的,他说,我不是来看你的,我又问,那你来干什么?” “那小子说的话,我至今都难以忘记,一个四五岁的小孩,站在风雪中高声喊道,我是来让你看看,真正的草原之王,天下之主,究竟长得什么样子。” “哈,竖子口出狂言,顶着一张面目全非的脸来告诉我,他是真正的草原之王,天下之主,我没当回事,给他一颗小金珠子,算是勉励。那时茂枝部族昌盛,我为王子心高气傲,自觉他不服我将来成为匈奴王而说出嫉妒之言,可是呢……” “天下时局,风云变幻,霍氏平了祁连,茂枝部未得漠北救援,阿父自缢,我与阿母降了大汉,原以为到此必死无疑,可圣上仁德,上邦大义,大家对我们都非常友好,我为降臣二十余载,心怀感激。” 阿尔赫烈依然沉默着,只听玄英微微叹息:“每每想到年少时,只觉轻狂不已,那个孩子都能看得出我不是一个大将之才,匈奴王又怎会不知呢?或许那时他还想提醒我,莫要雾里看花,一叶障目。” 案上的茶烟缓缓弥漫,阿聿轻轻地放下茶杓跪守旁侧,不敢发出半点声音。 阿尔赫烈的目光从水雾中抬起,凝视玄英,他问:“你后悔降汉吗?” 玄英接话:“不后悔。我觉得这里很好,这里的人有情有义,没有那么多城府,我的爱妻是汉家女,她侍奉我的母亲临终,待我茂枝部遗族如亲人,圣上、皇后优待我的孩子,太子与我相交莫逆,此等荣耀长安又有几人?人活一世,不就为了舒适一生吗?” 阿尔赫烈唇角一勾:“是么。” “是的。”玄英说,“偶尔再想想那个小孩,我倒觉得他有几分可怜,他只见大漠孤烟,不见海晏河清,他闻尽草原鲜血的味道,殊不知百花齐放才更令人迷恋。” “听你这般说,确实有几分意思,那孩子现下如何了?” “茂枝部被扫平的后三年,听闻漠北也发生了一些事情,我便找人打听了一下,消息中说那个孩子杀母杀兄,被匈奴王挑断脚筋扔下了悬崖,应当是不在了。” 阿尔赫烈闻言挑眉,淡漠说道:“这么无用。” 玄英拾起搁置一旁的绢丝扇,优雅抬臂:“竖子大言不惭,还说自己是那草原之王,天下之主,甚是可笑。” “那你影射我什么呢?” 阿尔赫烈突然这般问。 玄英一笑:“那个孩子曾喊过我叔伯,你适才不是也要喊我么,我便觉得你二人相像,这才与你说道说道,仅此而已。” “叫我喊你叔伯,你当真是好日子过到头了。” “哈哈,可不是嘛!” 玄英与阿尔赫烈各自端起茶杯,互敬相饮,仿若像喝酒那般快活自在。适才提到的陈旧过往也只是茶中谈资,助兴之乐。 鹤华台鹤声鸣鸣,一副安宁之相。 玄英此时望向远处,有河长流,草木葳蕤,他心中有满足亦有遗憾。 “将军。” 阿尔赫烈嗯了声。 “你在乌州,过得好吗?” “很好。” “西北有狂风,有飘不完的寒雪,认真想来,它与漠北有什么不同呢?” “那里的人有情有义,没有城府。” 玄英回过头来,并没有打趣阿尔赫烈重复他适才所说的话,而是暗生忧愁,一时无言。片刻后他又道:“这天下并非所有人都有情有义,是我们得天神护佑,才能安稳一生,你我若无大汉相帮相助,便无今日高坐楼台,饮茶笑谈。你说对吗?” “你说得对。” 玄英如何能看得透这位“斩阎罗”的心思,但这声对,他相信有七分真意。上巳日前的这杯茶,喝得还算有些用途。 “那小侍女,你还叫不叫来啦?” “不叫。” “诶,你真无趣,还是鸿博苑深得我心。”玄英拂了拂扇,起身告辞,“明日我去神君殿参宴,太子也在,你可得收拾妥帖,莫要冲撞贵人。” 阿尔赫烈身子板正,看他一眼:“还用你说。” 玄英抱了抱拳,轻声哼唱着离去。 玄英一走,阿聿方才松了口气,但想起适才心又一紧:“将军,玄英没有听到我们说的话吧?” 阿尔赫烈将手中最后一点茶水饮尽,唇角泛出冷意。 “何惧他听见,一只折翼的鹰,能奈我何?” 第一百四十四章 意外 阿聿不甚了解玄英,所有对祁连山茂枝部的消息都是来源于长安质馆。阿聿与乌格年前从乌州抵达长安后一直住在蛮夷邸,蛮夷邸的隔壁就是质馆。质馆的小吏们喝了酒爱倒豆子,拉着人能将横门大街六十余里内的大小驿馆所涉人事一一传达,其中最令人唏嘘的,便是匈奴质子玄英。 阿聿说:“玄英当时为保性命,将祁连山匈奴六部族的驻营兵马全都告知于孝帝,还亲自绘下三十多名战将的画像,祁连被平,部族败落,如今萧条凄惨之相,漠北都道是玄英过错。” 阿尔赫烈敛眸回道:“玄英生于温暖的穹庐之中,自是求一生安稳,他俯首汉帝,我并不意外。” “那他会不会……”阿聿有些担忧。 “他要做什么我们管不了,反之,我们要做什么,他也难以阻碍。” 阿尔赫烈此时探眼望去,楼台之下的人影与花草错落,已过而立的郎君与曾经的翩翩少年仿佛旧影相叠,看不出什么变化,但又有很大区别。其变化不在外貌,而是心境。 玄英这一生原本有很多种活法,他选择了亲族唾弃,外族憎恶的一条苦旅,世人所轻视的不过一个叛字,叛字黥刑于心上,任其远行千里万里,都逃不脱命运的枷锁。 玄英平安度过二十余载,将这一切都归于天神护佑,可那个曾经骑马驰于风雪中的少年,与如今手摇便面叹春花秋月的长安郎君,究竟是真的风过千里,还是自囚厄境不为人知呢? 玄英走后,阿聿心中百感交集,对于这个不是盟友亦不是仇人的人,着实有些棘手。他定定神,继续说回适才的事情。 他道:“我把将军在尚林苑的消息放出去,果不其然引得西夜州的暗桩出现。将军杀了西夜州王,他们又没能伤及汉帝,这厢得罪北面,内部割裂,不论是亲匈派还是自主派都恐恨极了将军,明日上巳集聚,他们定会想办法混进尚林苑前来寻仇。” 阿尔赫烈此时松了身子,改为盘膝坐在软垫上,辫发上银铃晃落在肩头,只见他慵懒地拂到背后,指尖落在案面闲敲两下:“我等着便是。” “这般一乱,定能相助神女完成计划。” “区区几个刺客,怎好如愿?” 阿聿是个聪明人,他立马想到一处,微微俯身说道:“三雍宫招来的那些傩者似乎很不简单,苏尔同我说过,他们经过山道时车马碾痕极深,乌格要去查探被我拦住了,我生怕这个憨子冲撞了我们的计划。” “明日一举,多了这些傩人僮仆才更有看头。”阿尔赫烈唇角微扬,带着几分戏谑,“帝后亲临,儿女成行,我也很想看看这一出同室操戈的戏码有多精彩。” “届时太子会与五皇子、六皇子同行,听闻两位公主也会来,这若世夫人的四皇子远在蜀地,自是不会掺和其中,六皇子没有母族仗腰向来无力,这样一看,也就只剩林夫人和她那金贵的五皇子心存念想。” “你可知林夫人此番进苑为的什么?” 阿聿不解:“不是筹备上巳祭礼吗?” “她是受人之托而来,或者说,她早已与人联手,想要搅乱尚林这一池水。” “那个人是谁?” 阿尔赫烈摊开自己的右手,随即握拳,右为尊,拳有力,阿聿在反应过来的时候只觉脊背发凉,他不可置信地张了张嘴巴,好半天才喃喃说道:“这汉室天下果真不是凡人所能掌控……” 阿尔赫烈像是见惯了这种风雨,不以为奇,只道:“天下之重,帝王之功,若无本事护全自己,做再多也是枉费心机。” 阿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随后,阿尔赫烈询问另外一事:“长明王的先锋现在到了何处?” “今夜子时应当可渡弘农河抵达函谷关,我们派出的三百暗士已经埋伏在岸,阻挠对方一千私兵于我们来说不是难事,但若十万大军兵临,这谷内三万驻军怕是难以招架。” “长明王南下只是引子,真正的棋手在后头。豫州广灵王早已控制东向,镇北侯的暗线也守住了南部,明日起事先锋是陆灏,若他成,此战可先领三分,他若败,这便很难说了。” “陆灏身边都是长明王亲训的私兵,他们的战斗力高于长安御林军,哦对了。”阿聿说到此处突然想起什么,神色微急,“我怎么把这件事情给忘了,将军,你还记不记得我们是怎么知晓长明王私养兵士的?” 阿尔赫烈点头:“去年入秋,陆灏私自离开楚郡前往云中,他与长明王谋事被几个小兵撞破,火光之间才让我们的人巧合探知。” “正是!彼时将军在憉城寻找神女不知云中详细情况,后来那几个小兵被杀,长明王整顿军纪,其间发现有匈奴探子潜入,又抓了很多人。我们得知这些人都是那几个小兵亲近之人,并非卧底奸细,其中有一人告诉我们长明王在寻堪舆图,再想细问便断了气。” 阿聿越说越快,似乎很确定自己的猜测没有错,他继续说道:“就在前几日,我们潜于长安监视亲王诸侯的探子来报,说城阳王接见了一个很奇怪的人,那人戴笠蒙脸,行踪鬼魅,谈完话后城阳王便紧闭大门,称病家中。我们在尾随那个蒙面人的时候交上了手,虽未活擒但窥见了他掉落的帛图,帛图之上有鲜明的峻岭,乃是漠北天堑,这个帛图应当是长明王要寻找的边关堪舆图。” 阿尔赫烈沉静下来,指尖轻轻地摩挲着。 “这还不是惊叹之处,最近我才查清,当时被杀的小兵皆以英烈之名血衣归乡,其中一人,就有楚郡憉城金府的小三郎,金少仪。” 阿尔赫烈闻言深眸一抬:“你怀疑进城阳王府的那个人,是金少仪。” “被杀的小兵当中,唯金少仪文武全才,或许他没有死呢?” “与他交手时,是在何处?” “在城外十余里的一个流民村。”阿聿蹙眉,“但是后来我们暗访村里,并没有发现他的踪迹,想来是他有所警觉故意引来的障眼法。” “城阳王有动作吗?” “没有。” 阿尔赫烈此时起了身,他走到木栏处看向楼台之外,阿聿亦起身跟在后头,等着将军发话。 “边关堪舆图。” 阿尔赫烈轻启出声,淡漠说道:“长明王戍马一生,何惧敌人知晓战地,能让他紧张的无非是训养私兵的地方,倘若当时撞破谋事的人是金少仪,那他假死逃离云中只有两个去处,要么回憉城要么来长安,可憉城有陆灏,长安有陆义,哪一处都难以让他存活。” 阿聿也是这般猜测,他说:“金少仪最终选择来到长安,看来是想揭发长明王的罪行,可单凭一张图,一张嘴如何能成事?” “金少仪若想成事,必须得有一位足够威信的亲王诸侯替他进言,但长安朝野诡谲,他能信任且容易相见的人寥寥无几,城阳王应当是唯一的选择。” “这下坏了,”阿聿有些担忧,“城阳王该不会要替金少仪向孝帝告发长明王吧?” “城阳王不会这么做。” 世人都道城阳王一生庸碌,文武不全,耕耘五十年老来得女,家中竖不起一根顶梁柱,这才阖家吟风弄月,朝歌暮弦。可随着江淮王、林义王等亲王相继反动叛变之后,活着的亲王诸侯不是被遣离就是被掣肘,更有甚者以各种罪名赐死,能悠闲自在地活在孝帝眼皮子底下唯有城阳王一人。 城阳王活得有多肆意,赖于他与孝帝的距离。一个是纵横天下的虎豹,另一个,则是细嗅花香的狸奴,可虎豹与狸奴孰强孰弱?世人略窥一斑,雾里看花。 阿尔赫烈分析中原情报十余载,他认定城阳王不会去帮金少仪,相对,城阳王也不会去害金少仪,如若不然,当日金少仪怎能活着出府。 金少仪想要举发长明王罪行无异于搏命,只怕没人敢与他站为一线。 阿尔赫烈思及此,觉得有些意思:“这个小三郎,倒在我们的意料之外。无妨,任其自流,不必去管。” “将军以为此事要不要告知神女?” “她若知晓只会让明日行事变得更复杂,再者,”阿尔赫烈转头看向阿聿,眼底难掩冷漠,“我们要的是神女回乡,至于陆灏,帮得了则帮,帮不了也是他的命。” 阿聿右臂放置胸前,应了声诺。 彼时高台听闻几声鹤鸣,天空湛蓝,云起絮飞。 阿尔赫烈的目光落在远处小道,那处有一抹红色身影,他动了动唇角:“现在,就只剩这一个问题了。” 萧明月牵着天涯从苜蓿草场回鹤华台,听说苏尔曾做过马倌,极善与灵兽相处,她就想着找来再看一下天涯的耳朵。 走至河畔时,前方站在一人。 阿尔赫烈拦在路口,一如既往地负手而立,模样清冷:“你家翁主过了考校,可高兴?” 萧明月顿了顿,而后回他:“自是高兴。” 说话间,天涯突然变得躁动不安,它不吃萧明月递来的青草也不让她摸脑袋,十分倔强地扯动缰绳想要脱离掌控。 “嘘,嘘——” “别动!” 萧明月忙手忙脚地拉住辔头,试图安抚天涯,可天涯并不领情甚至扬蹄做出攻击的举动。萧明月躲闪间松了手,只见天涯哒哒哒地跑到河畔,停在阿尔赫烈的身边。 阿尔赫烈扬手抚摸着天涯的鬃毛,见它耳朵异状,轻叹出声:“可怜的马,找了这么个不负责任的主人。” 天涯突然嗤鼻,似在回应。 萧明月如何听不出话外之音,她这个主人着实失了颜面。天涯被柳文嫣射伤耳朵,心中怎能不怨,可眼下还不能寻事,故而面对阿尔赫烈言语相激,也并没有反驳。 阿尔赫烈见她不说话,拍了拍马背,天涯便踏步往前,垂首晔池饮起水来。 此时阿尔赫烈也走到萧明月面前,他问:“你还记得这里吗?” 萧明月心底生出不好的预感,果不其然,阿尔赫烈不等她回答,径直又道:“你躲避小霍将军追踪的那个雨夜,我便是在这里救了你。” 她记得那个雨夜。 他如一束耀眼的光芒照进幽暗的深水之中,救她上岸。 少女的心动也许是从握住那双手开始怦然。 可阿尔赫烈接下来的话击碎了萧明月的幻想,一张薄唇之下尽是无情:“当时我救你,你承诺为我做一件事情以报救命之恩,如今我想到了,还望你能践诺。” “明日上巳,我要你劝阻九翁主,不得进入三雍宫。” 第一百四十五章 相欠 “你说什么……” “九翁主退出选妃,这便是我救你的要求。” 萧明月在听清楚阿尔赫烈所求后,面上先是一愣,随即心中陡生恼怒,她冷下双目:“原来你救我竟有此目的,看来你早就预料到九翁主会通过考校。” “九翁主聪慧,通过考校不是难事。” “尊师既然要我践诺又何必佯言。”萧明月胸口起伏,质问道,“从贵女入苑起你便专任射艺,从不过问考校事宜,眼下重要关头让我劝阻九翁主,此事是六艺尊师共同议定,还是你一人自作主张?” 阿尔赫烈直言相告:“是我一人。” “为的哪位贵女?” 目前通过考校的贵女,除却陆九莹,便只剩下年婕瑜与陆姩二人。 “镇北侯府的大翁主,陆姩。” 萧明月没想到阿尔赫烈竟如此坦白,听到陆姩名字时她十分讶然,但她奇怪的不是陆姩想要争夺妃位,而是阿尔赫烈与陆姩竟然相识。他们一个身处长安一个远在楚郡,两人身份悬殊又有两性之别,是如何结交的呢? “你为什么想帮陆姩?” 阿尔赫烈轻巧一叹,说道:“我帮她自是因为她是长明王的嫡孙女,镇北侯的嫡长女。” 萧明月听他话里话外有种想要攀高结贵,贪名图利之感,可高门贵女那么多,他为何偏偏选中了陆姩? “难道九翁主没有姩翁主的身世背景,就当不得七皇子妃?” 阿尔赫烈无视她的试探,回道:“九翁主虽说家道中落,寄人篱下,可她的学识与修养却超群拔类,我曾见她的第一面便知她定会走到最终考校,至于她当不当得七皇子妃,却不是学识与修养所能决定的。” “圣上广招贵女,贵女应选,比的便是一个公平公正,若学识与修养不能决定,难道像尊师你这种趋炎附势,得窥门径的人才能够定论吗?” 萧明月言语刻薄,强压的恼怒不吐不快,她又道:“九翁主与婕瑜娘子都是百里挑一的佳人,姩翁主虽貌美绝世,但论才情未必能及她二人,这场选妃全长安目睹,若结果有失偏颇,千万人看得比圣上还清楚,你想暗中挑事就不怕圣上寻你的罪过?但你最可恶的是明知道九翁主阖族叛变,还想叫我去做背主之事,这般心机当真卑劣至极!” 阿尔赫烈待她说完,平静的面容显出几分冷色,他说道:“我还没寻你不守承诺的罪过,你倒先发起脾气来了?” “你救我本就有所图谋,难道说不得?我差点忘了,你当时还说过,若我不应便要杀人。” 阿尔赫烈望着她,目光低沉。 萧明月当即拔下发间的玉簪,递了上去:“杀了我,此诺作废,我就不再欠你。” 萧明月俨然一副无情绝意的模样,阿尔赫烈自以为能看透她的心思,却不知那心思中还藏着几分切切。他听着无情之言,表现得比对方还要冷漠,说道:“你真以为欠我的,只是这条命?” 萧明月迎上他的目光,极力隐去眸中情绪。 “你是六艺尊师,该与水居先生、姜乐府令一般崇高。尚林苑初见时,你斥女娘应当自立,持剑做盾,守护家门,后来她们学艺懒惰,你就惩罚定规,她们越反抗,你越要叫她们心服口服,可现在……既然你想徇私,当初又何必作态?” 她说得透彻,唯独有一点。 在某一瞬间,她真的以为阿尔赫烈救自己——是因为喜欢。 原来不是啊。 萧明月心间一阵悲凉,握住玉簪的手不免有些退缩,她开始怕阿尔赫烈真的会杀了自己,更怕面对内心深处的隐秘。 “你说得对。”阿尔赫烈抬起左臂,指节拂过那支温润的玉簪,“但我不单单只是你说的那种模样。” 萧明月看着玉簪离手,落入他的手中。 阿尔赫烈垂眸端详着白玉的脉理,是西境于阗好玉,难怪她如此宝贵。精致的玉簪在他的手中轻轻一转,隐约泛出花形,萧明月一惊,下瞬便见阿尔赫烈抬手朝向自己。 她霎时忘了呼吸。 他却将簪子簪回云髻。 “我的样子,你一个小侍女如何看透?” 阿尔赫烈再多凉薄,也终是没有对她下手。 萧明月睁着一双朦胧眸子,她是看不透此人,她看到的不过是自己心中的期盼,也正因为这份期盼才叫她以为眼前的男人满腹心计,别有心肠。 “我是绝对不会帮你的。”萧明月依然决绝。 阿尔赫烈似乎知晓她会这样说,他将簪子归髻,也就不会为难。 “那你便走吧。” 萧明月双唇紧闭,双臂微抬行了一礼:“多谢尊师照拂。”说罢转身便走,不留一丝眷恋。 阿尔赫烈望着行远的背影,一如在憉城时看那个傲娇女娘般坦然自若,可下一瞬他的思绪动了动,意念仿佛化为石子投掷心河,虽未激起花浪却听叮咚一声。 河畔饮水的天涯朝向主人望了望。 阿尔赫烈捻了捻指尖,收回闪烁的目光。 昨日陆姩请宴后,陆九莹对于是否退让始终没有决意,阿尔赫烈恰在此时有所动作,她便决定要去三雍宫。其实陆九莹也很好奇阿尔赫烈与陆姩是如何相识的,她见萧明月为此失神半日,多次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在尚林苑中的这些时日,萧明月与水居最为相善,可陆九莹生疑过水居,倒从未对针锋相对的阿尔赫烈有所疑忌。陆九莹自认不会识人,但为旁观者来说,阿尔赫烈屡屡相救,次次相帮,他待萧明月若有所图谋只能叹其心计颇深,可要是还有其他意思,唯他二人心中清明。 萧明月避开阿尔赫烈的话题,她问陆九莹:“阿姊决意要与姩姩相争吗?” 陆九莹想了想,回她:“陆姩以为陛下要借霍家制衡长明王,可见陛下从未对亲王放松警惕,两家都是重兵在握,万人之敌的将门,陛下对宗室尚且如此,又怎会任霍家一个外姓去安适天下。”她揣测圣意,议论朝事,多少有些惶惶不安,静心凝神之后继续又道,“如果我站在高位,是不会让他们联姻结盟的,反之,我一定会让二人世代相持,这才是制衡之术。” “阿姊说的确有道理,可姩姩身在其中为何没有看透,还是说她知晓端倪却对我们有所隐瞒?” “至少在长明王与镇北侯一事上没有说真话。” “那她为什么要骗我们呢?先前我便生疑,倘若她真的担心镇北侯府,早在憉城时便不会让你代赴长安,眼下又得尊师相助,我倒是看不清她究竟所谓何求。” 陆九莹说出心中所疑:“只怕与小侯爷有关。” “陆灏?” “我来长安前曾与陆灏交谈过一次,此人能谋善断,深不可测,一个被遣离家十余年如同质子的人,怎会有那般毅然果决的性子。” “可我见他对姩姩真心实意。”萧明月之前不知陆姩真实身份,现在知晓了,对镇北侯府庇护陆姩的行为也有几分敬佩。 “陆姩此番前来长安,陆灏必然同行,此事没有那么简单。”陆九莹话中隐有深意,她看向萧明月,“李将军随我大父征战几十年,如徒如子,一生竭诚,他唯留这一个女儿,我不能让陆姩出事,所以明日之宴我必须得去。” 萧明月郑重颔首:“既然阿姊做了决定,我便与你一起。” “好。” 陆九莹没有将话说得露骨,她心生强烈预感,只觉陆灏定有大谋。 他二人生于宗室,多有相像,陆九莹经历过林义王府的生死之战,比任何人都要知悉陆灏的雄心,明白陆义的处境,理解长明王的困局,一旦剑指十三州,没有人能够对这万里山河无动于衷。她顿感悲切,悲切地以为逃离了那场浩劫,谁承想只是落得更深罢了。 第一百四十六章 危机(增) 上巳日,尚林苑中团花簇锦,丝竹缭绕。 一众贵女个个衣香鬓影,手持鲜花兰草流连在浅溪河畔,此处高山流水,青原连绵,能在这般心旷神怡的地方袚禊洗尘,消灾解厄,确实松爽惬意。 有女娘悄悄地脱去鞋袜,光着白嫩的小脚踩了踩溪水,她与同伴挤眉弄眼地打着耳语,同伴羞红了脸,用手中兰草频频打在好友的身上。 萧明月与陆九莹也在同行当中,她们本是不打算来的,可年婕瑜主动到院中相邀,叫人不好拂意。三人来到林夫人选定的地点祓除畔浴,折了艾草点面也算是参与了祭礼。 年婕瑜在经过一处不平之地时,主动搀扶了陆九莹:“翁主小心。” 陆九莹谢过她的好意,也回手牵了牵。 年婕瑜顿感与陆九莹的关系更为亲切了些,她说道:“我家中没有姊妹,幼时跟着傅母,长大与女婢相处,但时常都是独自一人,若不是入尚林选妃,或许没有这般机会能在田野间游玩。” “婕瑜妹妹生于书香门第,常年与诗书春秋为伴,自是能在其间寻到趣意,那也是一种快乐。” 陆九莹体贴地唤了声妹妹,若换作以前年婕瑜从不将这种话听进耳中,但是此情此景她能感受出对方的慰藉,心中不免生出暖意。 两个娘子携手走在河畔,看着波光潋滟,青柳如丝,别有一番意境。 “要是姩翁主能一道来,便好了。”年婕瑜说。 陆九莹回她:“她不来许是做了考量。” 年婕瑜望了望对面的人群,赞同地点了点头。 贵女们对陆姩未受教习却通过考校颇有异议,可她们又不敢指责,谁不惧怕长明王与镇北侯的威望呢?由此一来,通过考校的陆九莹与年婕瑜便受下了这些羡慕嫉妒的白眼。 先前有人故意揶揄她二人清高,不屑同流,陆九莹和年婕瑜都没有表态,一个忍让,一个无视,两个钢筋铁骨倒也能受得住流言蜚语。故而河畔洗礼,她们很识趣地与众人分开,不愿增添龃龉。 彼时萧明月走在后头,经过浅溪时,她弯腰捡了一颗石子放在手中。 几人临至田埂即将上岸,只听后方扑通一声响,人群中发出刺耳的尖叫。 陆九莹回头望见柳文嫣不知为何跌入了水中,她正吐着水,伸长胳膊往岸边扑腾,待站稳脚跟后怒不可遏地冲人群嘶喊:“谁啊!谁推我的!” 陆玥站在岸边早已笑疯,她将手中的香花扔到水中:“你还真要在此沐浴呢,喏,给你好生泡泡。” “陆玥!你是不是找死!” 柳文嫣提着曲裙一身狼狈地上了岸,昨日精心挑选的美服还有今早梳的妆发全都毁于一旦,她顾不得仪礼扑身上前,揪住陆玥的发髻便往水里拽去,陆玥岂能让这个蛮女得逞,反掐对方的胳膊便是一咬。 眼见二人真的动起手来,两派相劝无果后加入战队,一番争论不休谁也不让谁。 年婕瑜这辈子没有见过女娘行为如此粗鲁,她避开眼睛不瞧,唯恐脏了双目。 陆九莹自是不会上前劝架,她去寻落在后头的萧明月,彼时萧明月握着一支青艾慢悠悠的走着,见阿姊看她便咧嘴笑了笑。 陆九莹暗暗一叹,招了招手示意她走快些。 三雍宫申时开宴,贵女们袚禊之后便提前入苑,于茂林中再行流觞曲水,共享雅事。 萧明月、陆九莹还有年婕瑜和她的女婢四人寻到一处静谧的亭下,刚入座便有官婢煮茶,还体贴地端来几盘甜饼。 亭中摆有博戏棋盘,年婕瑜起了兴致要与陆九莹一搏,陆九莹应了一局落败,后换萧明月对战,又连输两局。 年婕瑜颔首一笑:“献丑了。” 萧明月赞许说道:“娘子棋高一筹,我与九翁主联手只怕都不是娘子的对手。” “三局皆得你们谦让,我赢得有愧。” 年婕瑜端起茶杯去敬陆九莹,陆九莹也举杯回敬,几人交谈间突然闻得几声大笑,笑声是从河岸对面传来。 亭外茂林葱郁,还有帷幔、屏风遮挡,故而两岸都瞧不清对方模样。那阵笑声过后,隐约听着有人念出:“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哈哈,美人可是落汤美人,香娇玉嫩,丰肌弱骨……” “那胸那腰骨……摸上是何滋味……” 萧明月这边亭下全是女子,听着断断续续的狂语全都臊红了脸。伺候的官婢脸红更甚,明明与她无关,还要俯身认错:“这厢扰了娘子们清静,请责罚奴婢吧。” 对岸的男子们应当是去了袚禊河畔,见着落水的柳文嫣和一众戏水的贵女们。可那条河是林夫人专门为贵女而设,为何男子肆意而行,这些人又是从哪里来的? 萧明月刚想寻问官婢,年婕瑜却道:“无妨。” 隔岸又传来女声,女声低沉温婉,听不真切说的什么,只闻适才要摸腰骨的男人念出一个人名:“……玉照美矣。” 陆九莹与年婕瑜霎时一愣,神情微动。 官婢自然听着了,她颔首急道:“奴婢不如领娘子们去花园瞧一瞧吧,那里的花开得极好……” 年婕瑜如释重负,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陆九莹随之起身,牵过萧明月的手快步离开亭中。行远的路上,萧明月借着树木错落的隙缝探了一眼,看见四五名男子合拥一名红衣女子。 “别看。”陆九莹忙拍了下她。 萧明月低声问:“对岸的人你们认识?” 陆九莹抿了抿唇,眼神示意不要问。 萧明月便禁了言。 亭中插曲过后,一行几人失了游玩兴致,看花是花看草是草,见着蝴蝶蜜蜂也觉得格外碍眼。时辰将近,她们沿着神君殿外的长廊前往今日宴前要举行傩舞的场地。 这里建有几座红瓦殿宇,还有一座比鸿博苑楼阙稍矮的高台,高台下方是一片长势喜人的青苗。楼阙高台与青苗田地虽然离得近,但中间有道八字型纵流,河水源自长安八水之系,亦与苑中水流相通。 祭祀的位置就在八字型纵流间显露出的一块梯形空地上,林夫人本来是要在祭天圜丘举行大礼,蔺仪卜出此地风水极佳,能解今年闰二月不祥之兆,故移到此处。观看傩舞之后,百人飨宴安置在红瓦殿宇之中,众人若不想绕道青田和高台,只需乘坐船只片刻即达。 萧明月四人现在便要坐船去八字中间的梯形处,待祭祀结束再坐船回来参宴。几人来至河畔,见着众多精巧木船,她们挑了一只能承四人的小船,正要抬步便被人捷足先登。 一个梳着环髻,身着浅衣的女婢径直挤过年婕瑜,扶着面覆薄纱的红衣娘子入了船厢。年婕瑜的女婢很是不满,出声争辩:“这是我们先找的船,你们怎么能抢呢?” 女婢伺候红衣娘子坐在里头,外面还有一个婢子没上船,她立身说道:“放肆,殿 年婕瑜听着这声殿下,连忙拉住自家女婢,遂而朝船厢行了女礼。陆九莹亦是如此,她与萧明月退至后方,颔首见礼。 船厢中的红衣娘子抬眸看了看,见着年婕瑜貌美便多问了句:“你是哪家娘子?” 女子一出声,萧明月凭借敏锐的耳力听出此人便是适才曲水流觞的那位女子,她竟然是公主。 年婕瑜柔声回道:“太傅之女,年婕瑜。” “哦,原是太傅家的娘子。”玉照公主听着年婕瑜的声音并没有想象中的悦耳,心情大好,她坐在厢内抚弄着鬓角,娇媚的凤眼抬了抬,“幸会。” 年婕瑜亦道了声幸会。 此时玉照的目光落在年婕瑜身后,陆九莹虽是颔首垂眸,可皮肤比常人白皙,着实显眼。玉照眉间微蹙,问道:“后面那位娘子,又是谁家的?” 陆九莹被公主提问只能错身站出,她甫一露面,玉照见着那抹绝色容颜便沉了沉目光。 “我是陆九莹。” 玉照听其嗓音动人,不耐复问:“哪家的?”可话出口后猛地反应过来此人为陆姓,她霍然起身,出了船厢盯着陆九莹,“你说你叫什么?” 陆九莹又说了遍自己的名字。 玉照双手交叠于腹,一袭红裙坠坠,她发出轻笑:“陆九莹,你可是林义王府的陆九莹?” 陆九莹始终垂眸,未敢直视。 “一个罪臣之后,也敢来参与七皇子选妃,我是该夸你胆大气盛,还是赞你厚颜无耻呢。”玉照此时摘了覆面薄纱,漏出一抹脂粉妆就的浓颜,“你知道我是谁吗?” 陆九莹摇了摇头,表示不知。魏后有两位公主,她只知大公主叫华韶,二公主叫玉照,但从未见过公主们的模样。此时她即便知晓面前公主是哪一位,也当不知,因为一旦说出名讳,适才曲水流觞之事便很难隐瞒。 年婕瑜为陆九莹捏了一把汗,见她摇头这才松心。 “我是陆玉照,可抬头看我。” 公主发话,陆九莹只能应承,她抬起头来与玉照目光交视。 陆九莹如清水芙蓉,粉妆玉琢,玉照一比相形失色,即便浓妆艳抹也修饰不了平庸的相貌,好在她有一双娇媚的双眸,只可惜那不是用于与娘子比美的。 “那年我母后赦免你的罪,倒助了你今日攀龙附凤的美梦,陆九莹,你该感恩我母后,若没有她,你早就一道与那些逆贼死无葬身之地。” 陆九莹面对旁人讥讽早已习惯,只是此人是玉照而有所不同,她不能驳话更不能无视,只得又行一礼:“皇后大恩,九莹铭记在心,再生之德无以为报,今日得见玉照公主是九莹的福分,九莹在此拜谢。” 玉照闻言轻蔑笑之,眉梢微抬:“一声谢谢便能换得一命,九翁主当这皇家与我母后是外头市井小民,说一句好道一声谢便能了事吗?” 陆九莹凝眸看向玉照,沉声问着:“九莹愚钝,不知公主何意。” 玉照捏着几缕青丝,抿了抿红唇:“怎么说你也得磕三个头吧,我父皇母后,还有广灵王叔父,当年为了你可是费了不少心思,你向我磕头,我替你传意,如此可好?” 玉照要陆九莹给她磕头,分明有心刁难,一旁的萧明月如何能让,可年婕瑜身形一动,佯装退让实则挡下萧明月。年婕瑜负手在后,硬是拽着萧明月的衣裳不让动。 陆九莹神色未显,回了句:“公主说好,便好。”她提起曲裙,屈膝跪在玉照的面前,抬臂齐眉,“九莹谢过圣上、皇后、广灵王恩德。”说罢磕了三个头。 玉照居高临下地瞧着陆九莹,觉得此女柔弱可欺,不堪大用,故而空有一副美妙容颜又有什么用,这般低贱哪能比得上自己公主的身份。 玉照端得一副贤淑之相,抬了抬手:“起身吧。” “谢公主。” 玉照心中欢愉,折辱陆九莹磕了三个头后还不觉畅快,又道:“今日贵女观礼要渡此河,我瞧这木船数量不够,九翁主如此通情达理,不如游水渡河吧。” 此刻陆九莹眉眼动了动,她绞着双手没有回话。 “如何啊,九翁主。” 玉照这般咄咄逼人,在场无人敢上前置喙,年婕瑜心疼陆九莹但也深知自己的身份并不能挽救什么,故而忍下了。可萧明月忍不了,适才让陆九莹下跪已然挑战她的底线,现在又要游水渡河,她便是拼了命也绝不让阿姊受这等折辱。 萧明月一声“公主”开口,却被另一声同时压下。 陆姩带着贴身武婢及时出现,她高声唤了句公主,引得玉照侧眸。 陆姩一露面,玉照当即变了脸色。 她二人在宫中见过,彼时陆姩为魏后座上宾,眼下更是众人艳羡的“准七皇子妃”,玉照虽是公主,但她已经出阁建府嫁作人妇,真要论起地位来她倒不如陆姩有分量。 玉照面上挤出一抹笑来:“姩妹妹,又见面了。” 陆姩行了一礼,说道:“公主与我后入尚林,不知今日上巳之礼除了皇家祭祀,也是为贵女而备,渡河的船只原本就是紧着她们用的,想来这些细节侍从们未能及时告知于你。” “是么,”玉照唇角上扬,“你的意思是她们可以乘坐,我倒是不行了。” “当然不是,公主千金之躯怎能委身小小的木船,我阿父多年前为圣上训练水兵的时候造了许多大船,眼下就有一只停在那边。”陆姩指了指,又道,“适才远远瞧见公主的身影便想诚邀一道乘船,公主可愿意?” 玉照得了陆姩的邀请,面上有光自不会拂意,她笑意吟吟地上前挽手:“上次在宫中你我二人未有机会闲叙,走,咱们上船说说话。” 陆姩温婉一笑:“我也正有此意。” 玉照不再管顾陆九莹,挽着陆姩的手臂头也不回地走了,几人就此解困。待人走远,萧明月连忙上前询问陆九莹:“没事吧?” 陆九莹垂下衣袖,轻轻掸去灰尘:“没事。” 年婕瑜一脸愧色地走到跟前:“九翁主,适才……” “我都明白,公主尊贵,不可忤逆,更遑论她是魏后的亲生女,自是不同于旁人。” 萧明月此时心中愤愤,她道:“适才林中曲水河畔,可是她?” “慎言!”出声制止的是年婕瑜,她急急说道,“玉照公主十五岁便嫁作人妇,你,你懂吗……” 萧明月怎会听不懂年婕瑜的言下之意,一个嫁作人妇的公主在河畔与多位郎君相拥戏耍,竟比那乡间野妇还要放荡,此等淫乱之事传出去,攸关的不仅是皇室颜面,还有她们这些目睹之人的性命。 萧明月将话咽了回去,沉了沉气。 几人敛平心绪,乘船渡河来到祭台之处。 祭台中央是青石铺就的大舞台,两侧为坡势梯田,梯田修了五层专用观礼。底层要侍婢留守,二三层可入贵女,四层多处搭有木篷,植以鲜花,五层修有角亭,角亭外以屏风掩饰,看不清内部真容。 萧明月本以为能随陆九莹左右,可祭台女官要分离主仆,贵女居上,奴婢皆守在底层。她挤在人群之中仰面望着,只见陆九莹和年婕瑜并未入二三层,而是被女官领到了第四层,那一层,恰有陆姩和玉照公主。 萧明月正要细探,转眼便见阿尔赫烈与水居、玄英、姜别离也入了四层,她连忙避开目光。待片刻再瞧,突然又一个熟人掠影而过,若是没有看错,那人应该是镇北侯府的小侯爷,陆灏。 陆灏并没有入哪一层,他是从第五层的角亭中下来的,转至梯形坡处时便消失无影。彼时角亭外还站着两个男子,目送陆灏远离后方才入亭。 萧明月盯着其中一个男子的身形反复端详,怎么看起来像是与玉照公主同在曲水河畔的人呢?男子从侧面瞧着模样还算端正,小侯爷既然与他们相熟,那这二人也定是身份显贵,为何不一道观礼?随着浑厚的钟声响起,她才抽回思绪。 此时祭台中央涌出一群身披五色服的傩人,另有身着玄衣的几十名僮仆围在四周,他们摆出层层阵法。为首的傩人身姿夸张,面覆方相铜具,手举木剑,背系长弓,口中呼着晦涩难懂的咒语,一会仰天一会背地,大跳祈福避灾、逐疫驱鬼的舞步。 即便天边彩霞成绮,清风拂面,可有些逼仄的情绪总能通过气息传递出来。 萧明月感官强烈,她观着傩人的步伐,一股莫名的不安缓缓伏上心头。因她自幼习武,更能清晰地辨明傩人足下每一步异动,在所有蓄力即将达到顶峰的时候,祭舞突发巨变。 为首戴着方相面具的傩人突然从木剑中抽出一箭,拉开长弓搭在弦上,射向了陆九莹所在的四层。箭矢的目标是几位尊师的木篷,铁簇刺破纱幔,堪堪擦过阿尔赫烈的耳畔,射中了后面的玄英。 萧明月大惊,只见舞台上的几十个僮仆应声而上,拔掉手中木剑的外壳亮出铁刃,直接跃上四层。人群中先是传出几声惊呼,随即便是连绵不绝的呐喊,祭台周围的一队守军拔刀相迎,却被僮仆手起刀落,一招毙命。 祭祀中断,引发骚动。 萧明月所在的底层早已乱了套,侍婢们要么迎难而上去寻找主子,要么吓得择路逃命,她被裹挟其中,步步难行。 “阿姊!阿姊!” 萧明月在底下大喊,声音渐渐没于人潮喧嚣之中。她快速寻到空处,脚踏坡道跃然而上,原本可以直赴四层,岂料上空突然又闯出几个红衣人,齐齐劈刀而下,逼得她坠入了第二层。 萧明月摔在地上顺势一滚,待她看清眼前这几把刀时,霎时红了眼。 红衣人持的是弯刀。 这些弯刀……是杀了阿父商队的外族之刃! 第一百四十七章 杀人 “你们,是什么人?” 手持弯刀的红衣人以巾覆面,他们无视萧明月的问话,自顾用着异族语言交流。随后有两个红衣人欲要攀至高层,萧明月纵身一跃,拉住其中一人的脚腕拽到了三层。 柳文嫣在三层被人群踩伤,正卧在地上给自己正骨,眼见隔空跳来一个刺客,她连滚三圈方才躲过弯刀的袭击。待看清萧明月徒手与人相搏时,果断将守军掉落的佩剑给扔了过去:“萧明月,接剑!” 萧明月接住即来的兵器气势大增,对方因此有些急躁,反倒被她捉到了机会一脚踹下坡道。紧接着,她再攀一层。 彼时柳文嫣一瘸一拐地起了身,从一株铁树后方揪出瑟瑟发抖的陆玥:“你躲在这里干什么!” 陆玥早已吓得慌了神儿,抓住柳文嫣的手哽咽道:“哪来的刺客啊?” “我怎么晓得!”柳文嫣虽说焦急,但没有一丝惧怕,她环顾四周没有看到兵器,只能奋力抽出支撑铁树的一根樟木,握在手中掂了掂,“起来!” “我不起……” 柳文嫣擒住陆玥的后颈硬是将人拖了出来,怎奈陆玥哭唧唧地惹人心烦,她一个甩手打在陆玥的脸上:“闭嘴!都这个时候了还有心思号啕,你是城阳王府的翁主,怎能这般贪生怕死!” “翁主就不能怕死啦!”陆玥捂着脸颊着实委屈,泪水簌簌,“你还敢打我,我回家就叫阿父砍你的头!” “那也要看你还有没有命回家。” 柳文嫣不由分说地将樟木塞进陆玥的手中,转身又抽了一根,此时有几位贵女急色寻来,她们都是与柳文嫣一样出生于武将世家,习得拳脚功夫。 “文嫣,这些刺客并不是一伙的,傩人不知什么来路,但那红衣人手持弯刀定是蛮夷!” “对!我舅父是属国都尉,他曾与我说蛮夷降者惯用弯刀,可这些人敢明目张胆闯入尚林应当不是降者,怕是奸细!” “那他们究竟为何而来?” “我瞧着第一箭是冲着尊师去的。” 眼下混乱一片,人群喧嚷,祭台只有零星守军却不见御林军。柳文嫣抬头往上一瞧,傩人与红衣人几乎都涌到了四层,她定了定心说道:“刺客既有目的,我们便可趁机离开,二三层的娘子们大都不尚武,我们分道带着她们一起走,先不要去乘船,梯田后面有片竹林,去那儿躲一躲。” 娘子们都听柳文嫣的,忙道着好。 这些不过十六七岁的女娘们在面临危机时竟也有条不紊,她们分工于二三层,各自拓开道路护着贵女、女婢逃离此处。柳文嫣则独自上了四层,陆玥与其分离。 陆玥握着樟木被人挤到前面与会武的贵女开路,她哆着双手心怯不已,在撞见一伙紫衣人的时候,也不知哪来的勇气竟破音大喊:“贼人闪开!我乃城阳王府……” 对方一支箭矢疾来,径直穿透了领路贵女的胸膛。 众人惊慌频频后退,有惧者回头,亦有人直接从土坡上跳了下去。陆玥眼睁睁地看着柳文嫣的好友死在眼前,她显然是被吓傻了,不仅忘却逃跑还提着木头冲了上去。以卵击石向来都是悲剧的,怎奈陆玥福大命大,自有天相。 祭台中央有一位身穿守军盔甲的少年左右开弓,向上三箭齐发,利索地替陆玥扫平了障碍。陆玥握着棍子狠狠打在那些人身上,如同兽园中发了疯的虎狮一般难以自控。 紫衣人发现苑中竟有神射手,皆飞身下落去寻祭台那人。 射箭少年引了人转身就跑,陆玥回头恰好瞧见她的脸庞,少年根本就不是男子,竟是在鹿鸣行馆时见过的女婢。陆玥缘何记得清楚,正是因为自己曾打过这个女婢一巴掌。 少女是陆九莹的侍从,花玲珑。 萧明月落至四层的时候,场面更为混乱,她看见陆姩的贴身武婢在与刺客对战,玉照公主借着木篷登上五层,上头的两名男子将其护下一道离开。 陆九莹不见踪影,就连阿尔赫烈都不知身在何处。 很快地,傩人与红衣人不知为何相继遁走,狼藉之下萧明月寻到了受伤的玄英与落单的年婕瑜。 柳文嫣一直尾在萧明月后头,她上前将玄英扶起,伸手时摸到了玄英内穿的软甲,眉头一蹙:“难怪你没流什么血,原来内藏乾坤。” 玄英讪笑,揉了揉发痛的胸口。 柳文嫣问他:“阿烈尊师呢?” 问起阿尔赫烈,玄英一声轻叹:“他武艺高强自是先行走了。” 柳文嫣半信半疑,左右也没瞧见人影应当是没事,她手一松,玄英哎哟惊呼,一屁股又坐回地上。 玄英撑着胳膊十分委屈地开口:“柳娘子倒也不必如此偏心……” 萧明月此时询问年婕瑜:“娘子可有瞧见我家翁主?” 年婕瑜惊魂未定,颤着音回道:“九翁主好像跟姩翁主在一块……”她擦了擦额前的冷汗,又说,“适才混乱不已谁也顾不得谁,她们应当回道乘船了,你快些去寻吧。” 萧明月放心不下年婕瑜独留在此,便同柳文嫣说道:“柳娘子,此地不宜久留,若不然你们一道离开吧。” 柳文嫣乜她一眼:“我用得着你安排?” 萧明月虽说记恨柳文嫣射伤天涯的耳朵,但适才战乱之中对方慷慨赠剑,为此她也恩怨分明,一码归一码。她说:“回程渡口情况不明,此处唯柳娘子武艺高强,若能一道前往后方竹林避难最好不过。” 柳文嫣没想到萧明月竟也如此作想,但她不能顺从,不然别人还以为避难的法子是萧明月想出来的。她正要拒绝,却见萧明月将唯一的兵器重新递回自己的手中。 “拜托了。” 柳文嫣冷着脸:“……” 玄英与年婕瑜都望着她。 柳文嫣一咬牙:“我把他们藏好就走!” 萧明月颔首致谢:“有劳娘子。” 柳文嫣由此带着玄英和年婕瑜去后方竹林避难,出发前还呼吁众多离散的娘子们跟随,年婕瑜也寻回了被踩伤的女婢。萧明月在离开前去了第五层,她进入亭中一瞧,空空如也,随即离开祭台前往乘船渡口。 河面上已有多艘木船相继远去,但停靠在岸边的船只大都侧翻沉于水中,适才遁走的傩人与红衣人正聚在岸边胶着对战。 阿尔赫烈护着水居退至甲板上,本以为刺客只有傩者与红衣弯刀,岂料一群窄袖束脚的紫衣人又随踵而至。 他挥下长剑,冷着眸子看向三方:“你们各自受何人指派,竟敢在皇家禁苑行刺。” 红衣人说了句汉话:“本想今日要了你的命,岂料还送了一个。” 傩人与紫衣人两派隔船对立,后者说道:“把人交出来,我可饶你一命。” 傩人厉声驳道:“那是我的人!” 水居沉默不语,只是平静地看着三方。 阿尔赫烈手腕翻转,将剑高高抬起,剑锋所指之处尽是杀气:“你们都想要他,巧了,我也是。” 三方合力而上,直赴阿尔赫烈一人。 水居见着阿尔赫烈飞身迎战,心中略显不安,即便对于阿尔赫烈的身手有所耳闻,可他毕竟是乌州使者,身系联盟国运与千万人的安危,在这般紧要关头万不能让他出现任何差错。同时水居也很清楚众人所为何来,为了不让自己成为阿尔赫烈的拖累,他从侧翻的船只攀了过去,想要另寻一条可摆渡的快船。 阿尔赫烈一剑一命,刀口锋锐,下手狠毒,丝毫不给刺客近身的机会。 傩人与紫衣一派瞧见红衣人誓死纠缠,果断转移方向,他们朝水居而去。红衣蛮夷恰好在此间捉到了机会,决定一人迎战引诱,一人暗中背袭,联手去杀阿尔赫烈。 阿尔赫烈手起刀落,一剑斩下迎战之人的头颅,却听背后一声异响,他立马挥剑转身,刀口却骤然停滞于半空,就差寸余,他的刀就收不回来了。 眼前之景许是阿尔赫烈今生最难忘怀的一幕。 萧明月满面鲜红,手握弯刀,于一场腥风中缓缓抬起了眸,河畔的风拂过她额前的碎发,浸入眼眶中的鲜血正一滴一滴地往下落。旁人都道阿尔赫烈是“斩阎罗”,却不见“阎罗”何种面庞,此刻流着血泪立身于世,浑身散发出凄厉杀气的萧明月宛若真正的地狱阎罗。 阿尔赫烈的剑身有所微动。 他突然想起那日嘲问萧明月——今日你有难我鼎力相助,不知他日我受困,你会不会护我周全? 萧明月给了他答案。 红衣蛮夷与阿尔赫烈近在咫尺,那把弯刀只要落下便能刺中阿尔赫烈,怎奈萧明月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蛮夷身后,她握住那把弯刀反手便抹了对方的脖子。 这是她生平第一次杀人。 蛮夷瘫软倒下,萧明月只觉耳畔一阵嗡嗡作响,她的脚步虚浮,身形晃动,鲜血顺着脸颊缓缓滴落,那双明媚的眸子此刻红得可怕,正死死地盯着手中的弯刀。 阿尔赫烈于风中唤她:“萧明月。” 萧明月闻言抬头,坠下一滴血泪。 “过来。” 她没有动。 “萧明月,过来。” 萧明月喉间滚动,只觉肺腑火热,像被针扎一般难受。她抬臂抹了抹脸颊,往前走了半步,手中的弯刀十分沉重,几乎要费很大力气才能握得住,可适才杀人的时候为什么没有感觉呢? “我阿父就是死在这弯刀之下……” “他们是西夜州的人。” “你不叫阿烈。” 萧明月望着阿尔赫烈,双眸越发冷漠:“我适才听他们说到,兖州时没能杀了皇帝,今日一定要杀乌州右大将阿尔赫烈,所以你是……阿尔赫烈?” 第一百四十八章 四伏 阿尔赫烈凝眸相视,深知这场筹谋即将终了,可当萧明月问起他的名字时,自己的内心竟有几分理不清的情绪在滋生。所有入局人的起落都可归于天命,而面对这个侍女时,他却想要亲口说出答案。 阿尔赫烈长剑微落,敛下气息:“没错,我是乌州右大将,阿尔赫烈。” “你是乌州人……” 他不是匈奴人。萧明月在确定这一结果时,心弦微微松动,可与此同时,她对阿尔赫烈隐藏身份入尚林为师的目的再起疑忌。 乌州与大汉交好,一个和平使者为何不能显露真面目于众人面前?他能在皇家禁苑畅通无阻且发号施令,必然要获得至高之权方才可行,而至高之权,只有君权。 萧明月索性问他:“圣上允你化名为尊师阿烈,可是因为这场选妃……” “如你所见,”阿尔赫烈打断她的话,彼时河畔危急,他说道,“若是为霍家选妇怎会如此搏战,我若是你,此刻最重要的是找到陆九莹。” 果然这场选妃的背后另有玄机,可圣上不选霍家妇,那要选什么?陆姩进入尚林与陆九莹相争妃位,难道是知晓其中内幕?萧明月来不及多想,阿尔赫烈说得没错,眼下必须赶快找到陆九莹。 彼时水居被三方刺杀逼得走投无路,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儒也只能靠嘴皮子自救,左右瞧着傩人身形不过四尺,都是僮仆,他便道:“我大汉少年铁骨铮铮,同心为国,你们志不在凌云,反为蛮夷作伥,当真可悲!” 本是血气方刚少年郎,如何能受水居污蔑,其中一僮仆当即为自身辩驳:“你胡说!我们是来杀你的,怎会与蛮夷为武!” 水居长袖一扬:“我亲眼所见你们合谋,还欲狡辩!” “那我们便杀了他们,再来杀你!” 少年郎确实很好糊弄,可那些紫衣人个个沉默不语,浑身尽显肃杀之气,他们完全没有被水居所诱导,只想刀见血,取人命。 紫衣人逼近水居,刀口相向的临危之际,只见萧明月闪身出现,扬手一个斜劈将人击退,同时自身也被刀剑之力震得吐了口鲜血。她抹了抹唇角,将水居挡在身后:“先生别怕。” 水居看着萧明月鲜血淋漓的侧颜,不免心惊。 阿尔赫烈已经杀出了一条血路,为萧明月和水居争取了上船的时间,萧明月本想等他上船再行,可阿尔赫烈一剑砍断系船的绳索,独自拦下刺客。 她站在船尾欲言又止。 船只顺着水流而下,傩者僮仆与紫衣两派欲要遁走,唯红衣诸人誓死相抗,阿尔赫烈冷笑视之,激得他们更为疯狂。 “阿尔赫烈!你残害我州王上,撺掇乌州与大汉联盟,还让河西汉骑毁我家族根本,千仇万恨唯你性命不解!今日我们不死不休!” 阿尔赫烈手腕一转挽了个剑花,他看着滴血的兵刃唇角微动,随即抬起眸来:“你族王上暴虐无道,不讲仁义,我杀他也算是替西境所有城邦做了件好事,至于你说我让汉骑毁你根本,怎么,你到人家家中抢东西,还不准别人打断你的腿?” “你!你这个卑鄙无耻的小人!” “卑鄙无耻我不认,宵小么,今日由你们来做。” 阿尔赫烈形如鬼魅,行于长风,几乎眨眼之间便提剑近身,西夜州的刺客深知自己大限已至,却还情绪激昂:“我告诉你,我族遗失在外的小王子已经被寻回,待他上位,你阿尔赫烈难逃惩罚……” “嗤嗤”一声响,寒光闪动。 阿尔赫烈面无表情地划了他的喉咙,冷冷道:“废话真多。”随即直起腰身,抬颚扫视眼前,“该你们了。” 萧明月与水居的行船并不安稳,有两个紫衣人踏水浮波追上了船。水居在船头,萧明月拦于船尾,三人打斗间踩得逼仄的船厢剧烈摇晃。 两个紫衣人身手敏捷,下刀凌厉,其中一个很快便发现萧明月空有招式,根本就不擅使刀。紫衣人卖了个空子引萧明月入招,轻松便挑了她的兵器,一掌将其打落入水。 水居心急呐喊:“明月!” 萧明月落水后有短暂的迷糊,溺水冲击了神志,窒息的一瞬她当即展开双臂向上游去。 水居在船上躲闪不得,胸口受了一刀,就在他以为在劫难逃之时,萧明月破水而出一脚将人踹下河去。另一个紫衣人挥刀而上,萧明月灵活闪避,牵制住对方的手臂试图想要再现适才杀蛮夷的动作,岂料紫衣人旋身躲过,她当即出掌打在对方的肩上。 紫衣人频频后退,悬在船沿处堪堪站稳脚跟,他若再发起进攻,凭借萧明月的功夫和力量只怕很难招架,萧明月此时也望着此人,脸色霎变。 紫衣人只当萧明月是在惧怕,就在他举起刀时觉得后背阴风阵阵,似有一股浪潮,他快速回头,可还未看清景物时眼前便突然一黑。 萧明月与水居倒是目睹了那幅悲惨至极的画面。 一条庞大恐怖的黑蛇浮水而出,它张开骇人的三角口猛地咬下了凡人的头颅,待尸身落水后它又以腹卷起狠狠打在河面上,血流入河,漫天飞溅,它在享受虐杀的快感,除了要撕碎肉身之外,还欲激起河底暗流。 眼看另一个存活的紫衣人就要攀上船只,萧明月捡起船桨打在对方的身上,硬是不让他冒头。水居掌浆行船,快速驶离暗流汹涌之地。 萧明月还心有余悸,她回头望向冒着血水的河面,存活的紫衣人与靡蛇转眼都不见了踪影。 船只靠岸,萧明月搀扶着水居趋步离开,他们只要穿过苑墙,高台楼宇皆是可避之处。两人还没走多远,便见身着重甲的一队御林军沉步而来。 萧明月着实松了口气,同水居说道:“没事了,御林军会保护我们。” 为首的将领见着两人狼狈不堪,神色肃穆,厉声问道:“你们是何人,速速报上名来!” 水居端量着这一支军队,萧明月忙道:“我是云沧苑伺候贵女的奴婢,这位是水居先生。” 将领扫视二人,回说:“尚林苑方才潜入众多刺客,吾等奉命平乱,你们快随吾等速速离开!” 萧明月应声:“好。” 二人在御林军的拥护下继续往前,萧明月原本搀扶着水居的臂弯,水居胸口发痛步子一软,便在众人不经意间他突然拔出临近军士的佩刀。 众人见状纷纷警戒,那将领冷着一张脸阴恻恻地看着水居:“你敢反抗?” 萧明月不解其意,水居握着刀柄对她说道:“他们不是御林军,将领出兵要佩戴铜符,可他腰间没有。” 萧明月看向将领腰间,想起之前御林军来抓自己的时候确实有佩戴铜符,那么眼前这些人冒充皇家军士,想来非奸即盗来者不善,原以为躲过三方伏击,岂料这里还藏着一众。 萧明月接过水居的刀来,沉下眸子:“站我身后。” 水居一脸苍白之色,他捂住胸口喘了两声:“明月,他们找的是我,你走吧。” 萧明月满心护人,其他的完全没有思量:“适才祭台刺客凶狠残忍,我看这些伪装御林军的也没好到哪去,他们说不定是一伙的,你不会武,我得护你。” 水居神色凝重,他刚要张口说什么,萧明月便紧紧地抓住了他的手。 水居能感受到她情绪的波动,同样的,自己的内心更是浪潮澎湃。 他突然低声说道:“若今日身死,我想我唯一可惜的便是没有做出神仙墨。” “水居,今日若我们安然无恙,我一定将你想要的神仙墨给你找来,若我们……”萧明月手力加重,缓和气息,“在此身死,也不枉结识一场。” 第一百四十九章 挟持 水居这小半生大抵没有离开过八水京畿,长安之大,大到次第红檐连绵不绝,长安之小,小到心腹之交有一无二。 他读圣贤书,行君子道,知晓这世间情义有可为有可不为,但情义终究系于本心,人的心生来自爱,舍己成人之事天道难言。故而水居从未想过要为他人舍死,也不愿意别人为自己忘生,二十五余载一直坚守此道,而这条道,终于在今日有所松动。 “明月,你大可不必管我……” 水居愁眉不展,从未有过这幅忧思模样。 萧明月目光向前,没有回头,她道:“我都不怕,你还怕吗?”说罢劲风骤起,挥刀而下,其凶狠凌厉之姿倒真让人不敢上前。 水居退后一步与萧明月背身相靠,竟有几分从未有过的气势,他重重颔首:“好,君子有勇我又岂能无义,今日誓为刎颈,只争朝夕。” 萧明月再一次发起攻击的时候抓住了水居的手,水居当即反握,二人力道相辅,只见刀光剑影之下,水居闪身一脚踹翻两名御林军。 水居竟然也习过武。 御林军的目标在于水居,萧明月想要自保本就有些费劲,再护一人更是难上加难,如此寡不敌众,势孤力薄之下,他们很快就被对方挑开,二人被迫分离。 萧明月几乎想都没想就将手中的兵器扔给水居:“接着!” 水居接下刀来,看见另一把刀锋朝向了萧明月。 “小心!” 萧明月迅速回身,森然的刀尖已然抵至喉前,就在那般危急时刻,只见一支铁簇飞向刃口,兵刃相接的瞬间骤然打出火花,持刀的御林军顿觉虎口刺痛,下意识丢械保住手臂。 萧明月看向来处,身穿甲衣的少女迎风而立,搭箭、控弦、开弓、远射,手下动作如飞云掣电,矢无虚发。 花玲珑手扣三箭,微微眯眼:“很好,就是现在。” 萧明月见那三箭齐发,一个凭空翻转与箭矢擦肩而过,围截水居的三个兵士正中胸口瘫倒在地。水居就此得到机会,与萧明月再次并肩携手。 花玲珑因此暴露位置,引得多人追杀,但她只是朝高处退了几步,便有一人出现替其扫平障碍。 裴不了英武强悍,一柄环首刀出鞘便要沐血,他没有寻常武者的优柔与慈悲,身处乱局,面对凶险,他的一招一式皆是杀戮之心。 “玲珑,你没事吧?”裴不了只有看向花玲珑时才显露出几分柔情。 花玲珑乜了他一眼,可恶的男人耍起刀来倒有几分帅气,她也不示弱,拉开长弓说道:“要你管!” 裴不了着实气恼,挥刀也越发狠戾,其间还回头嗔道:“我不管谁管?你可是我带进来的!” “宋阿兄会管我的!” “你宋阿兄给你银子,管你吃喝吗……喂!” 花玲珑不愿与裴不了为伍,跳下高处向萧明月跑去。裴不了自叹一声,随即甩刀飞出,前方拦路人应声倒地,他一个跃起赶在花玲珑的前面清出道路。 威武郎君大声喊道:“没有我你可怎么活!” 小娘子霎时觉得丢尽颜面,恨不得一箭射穿过去。 不远处的水居听见二人吵闹,于刀光剑影中竟能生出闲心与萧明月打趣:“想来这二位是你的朋友,果真英雄豪杰配骏马,妙哉。” 萧明月再一次接过长刀,利刃在手,气贯长虹,她问:“谁是那匹马?” 水居回她:“自然不是你。” 花玲珑与裴不了一齐来到萧明月的身侧,三人见面也顾不得问好,合力将身手最差的水居拢在中央。眼下虽有裴不了的相助,可双方胶着过后依然难以脱身。 裴不了此时发现些许端倪,他厉声质问:“你们可是南军营的人?” 众人面上闪过犹疑,为首将领一声呐喊:“杀了他们!” “一群不轨之徒,逆臣贼子,真是好大的胆子!” 裴不了以一敌十,迎面而战,萧明月与花玲珑则守卫后方,奋力掩护,他们且战且行,在穿过墙垣的时候突见高台楼阙火光大起,很快的,便能隐约听见重兵铠甲的锵锵之声。 冒充御林军的这些兵士们闻声有所退缩,得到将领眼神示意后当即选择远逃,不再与裴不了纠缠。 裴不了想要去追却被水居拦住,水居说道:“眼下避难要紧,莫要冲动。” 裴不了一脸嫌弃地回望,挑眉上下扫视,满脸不屑:“我北军将士要你一个文儒指手画脚?一看平日就摸惯笔杆,到这关键时刻屁用没有……” 萧明月连忙劝阻:“裴阿兄,注意言辞,这位是授艺尊师水居先生。” 裴不了送刀归鞘,冷哼了声:“尊师又如何,我叔父还是大鸿胪呢。” 水居摆了摆手示意无妨,随后抬臂颔首,深深作了一揖:“有劳将军相救,水居感激不尽,敢问将军名讳,待水居出苑定好生报答。” 裴不了只是个军士,却得对方如此夸大恭维,此时面上虽有不满,心中倒是美味的很。他佯装出一副不情不愿的模样说道:“我乃大鸿胪裴炤英的亲侄子,姓裴,名不了,字业成。” 水居抱拳又是一揖:“业成兄,幸会。” 裴不了抬起了他高傲的头颅。 萧明月多少有些难堪,她以前听闻文儒与武官各不为礼,互相鄙夷,今日一见,水居大度宽容,裴不了却是傲慢不逊。眼下远处黑烟弥漫,萧明月也不再叙话,她同水居说道:“我要去寻九翁主,先生若放心便跟着裴阿兄吧。” 水居却道:“我与你一起。” “我也去!”花玲珑总算能说上话了,她望着许久不见的萧明月,抿了抿唇,“明月姊姊,我同你一起。” “好。”萧明月也不啰嗦,“那我们走吧。” 裴不了作为适才一战的“将军”,此时落单心中很不爽,他果断上前开路,生怕自己动作慢了。 众人快速穿过复道,越过长廊,终是来到大火蔓延的楼台。 楼台之下人影错落,逃生至此的贵女们三三两两地簇拥在一起议论不休,苑中守军持戟将围观的人分开,御林军则抽出刀剑在试探地上死去的刺客。 萧明月见状不解,既有军队,为何不去祭台救人? 远处殿宇檐下站着若世夫人与蔺仪,女官银笺最先看到萧明月一众,她连忙禀告夫人,得了指令之后领着两名军士前去将水居迎来。 蔺仪许是知晓水居恐不为所动,她也跟了上去,近身时便劝说:“先生伤势瞧着颇重,还是入殿瞧瞧吧。” 水居回道:“不用……” 此时花玲珑一声尖叫,指着高楼喊道:“九莹姊姊!是九莹姊姊!” 蔺仪见机附耳几句,水居当即随着军士前往殿中。 萧明月抬头望去,果见陆九莹站在楼台之上,彼时火光冲天,高台连着殿宇都已没于黑雾之中,眼见木梁散落,楼宇岌岌可危。陆九莹陷身火海,萧明月心急如焚,刚挪近一步陡然看见陆九莹身后还站着一人,陆姩手持短刃正抵着陆九莹的喉咙。 “陆姩!你知不知自己在做什么!” 出声的不是萧明月,而是镇北侯府的小侯爷,陆灏。 萧明月闻声看去,陆灏就站在不远处,他正试图去闯守军的警戒,双手于袖中紧握,眼梢泛红,脖颈因急切动怒而青筋暴起。 陆灏的侍卫卿沉此时趋步而来,隔着人群与萧明月目光交视,他看人的眼神充满了狞恶。 楼台上燃落一根梁宇,众人听着轰塌之声吓得往后又躲了躲。 陆姩从未有过这般冰冷无情的姿态,她回陆灏的话:“我当然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要杀了陆九莹,杀了太子,杀了那个高高在上,害我全家之命的人!” “你闭嘴!”陆灏微微俯身,似觉胸口疼痛难忍,他暗暗调息未有好转,只得在卿沉的搀扶下才能继续说话,“你,立刻下来,我自会保……” 无人能知他的心口有多痛,好似有只蛊虫在啃噬经脉,他宁愿用血气去冲撞淤结,也要张口说话。 陆姩唇角微扬,再出声时有所哽咽:“你惯会自保,一个懦弱无能,贪生怕死的人有什么资格来置喙我?我父乃林义王麾下破胡将军李临山,我是李家嫡女,是那场诸王之战逃离的罪人!” 台下顿时哗然,再无议论之声。 火焰吞噬着殿宇发出呲呲响动,陆姩将刀刃又压了几分,陆九莹没有说话,却早已红了双眸。 “陆九莹,我是罪人,但你不是,你是林义王府的翁主,是宗室最受景仰的贵人。王府三族陪葬,你能活下来我很高兴,本以为你入掖庭为奴,受人折辱是为了有一天能够手刃仇人,而后你去了楚郡,我也以为你是在等待时机,可你骗我芙蓉金印来到尚林苑,我方才知晓,自始至终你都没有复仇的心思,你只是想求得帝后怜爱,安逸度日,你对得起我李家吗?对得起林义王府死去的亲人吗?” 陆姩声音洪亮,响彻四方:“那圣上穷兵黩武,民不堪命,这天下举世混浊,四海不平,我们的族人为了顺治起兵何错之有?杀了那残暴不仁的上位者又有什么错?你为什么要背叛我们?” 陆九莹羽睫微动,终是落下泪来:“姩姩,你收手,一切还来得及。” “你与小侯爷一样贪生怕死,你惜命,宁愿做小伏低,求取荣华。”陆姩看着台下,陆灏此时一脸痛色,完全站不住脚,她隐去眼底情殇,冷声道,“小侯爷亦是如此,宁愿终身被囿也不会违命长安,哪怕亲情缘薄,也不抵他想要的一世安稳。若论绝情,你二人当之无愧。” “陆姩……”陆灏一口鲜血呕了出来,他拔了卿沉的刀欲要闯过守军,登赴高台。 守军严防死守,不让任何人上去。 陆姩紧了紧手腕,她道:“可我给过你们机会,陆九莹,我让你退出选妃你偏要与我相争,行至今日,这一切都是拜你所赐,若你有复仇之心,我何须潜伏在镇北侯府十年不见天日,至于小侯爷……” “小侯爷只怕心中气愤,你向圣上求来的安稳竟然被我毁了,但凡你有点血性,与我共谋,这天下何尝没有你的一席之地。” 陆姩说到此处,面目平静。 “今日尚林不过风云变幻,函谷关外才是真正鼎沸之处。” 她身形一动,手下松弛,一支突如其来的箭矢倏地射中肩骨,眼看陆姩就要坠楼,陆九莹倾身向前想要救人,却不想被其挣脱。 陆姩以悲情绝望之姿轰然坠落。 楼台之下,萧明月惊骇地望向花玲珑,花玲珑还保持着拉弓的姿势,一脸愤然。 第一百五十章 背叛 (146章危机,增加了萧明月见到公主的情节,可回头看。如果看过玉照公主,就不必回头。另外几章修了些细节。) 陆灏眼睁睁地看着陆姩坠入火海,他下意识地提刀赴前却一口鲜血呕出,身子不受控地瘫软下去。火舌无情地吞噬了心爱的人,悲痛叫他难以自制,只得发出声声粗哑的嘶吼。 卿沉并没有遵守陆灏先前的嘱托去保护陆姩,而是将主子牢牢拽住,不让二人相见。 熊熊烈火之下,陆灏喉间血气翻涌,一双深眸猩红可怖,他抓住卿沉:“救她……救她!” 卿沉一脸痛色,心如刀绞:“来不及了,小侯爷。” 楼台轰隆一声,燃烧的木梁接二连三地往下掉落。 陆灏运转气息,蛮横地撞破阻碍筋脉的瘀气,鲜血顺着眼鼻往外流淌。 卿沉惊呼:“小侯爷!” 陆灏扬臂一拂,斜刀劈去:“滚开!” 守军持戟上前却被陆灏一刀取命,小侯爷踩着发烫的碎木步步紧逼,丝毫不畏灼人的扑面热潮。卿沉跪在地上抱住主子的双脚,即便小侯爷用刀柄狠狠抽打他的后背,也硬是咬牙坚持着。 远处的若世夫人瞧见此景,淡漠开口:“禁苑持械,滥杀无辜,拿下。” 旁侧的御林军得命,立刻领兵拦截。 陆灏已经看到了坠落在地的陆姩,女子一身明绿,融在火海中十分显眼。在府中之时,陆姩曾问他是明绿的曲裙好看还是靛蓝的深衣更美,陆灏觉得这两种颜色都不好看,可仅仅是颜色的本身不好看,而不是妹妹穿着不好看。 陆灏说:“你穿什么颜色都好看。” 陆姩笑了笑:“那就绿色吧,瞧着像春天。” 这个春天于他们来说有着不同的意义。 陆灏一步一灼痛,即将跨入火海。 御林军与卿沉合力将人拦住,那抹绿色终是被掉落的梁木彻底掩埋。 浓烟四起,火光冲天。 就差一点点…… 御林军的长刀架在了陆灏的脖颈处,他再也提不起力气,只觉眼前弥漫着一层血雾,双膝逐渐软了下来。 他跪在狼藉之中,双目无神。 卿沉抱着主子哽咽开口:“没用的,楼台太高了,翁主摔下来就已经……” 陆灏又何尝不知,只是他不愿去相信这幕突如其来的噩耗,是有关于陆姩的生死。因为在这场风云局中,他推测过许多破坏计划的可能性,唯独没想过陆姩会背叛自己。那日怜我怜卿,分明说好风月常新,永生不离,他以为的运筹千里,不过是她的算计之一。 只是,在她的算计之中,有没有关于爱情呢? “你为什么没有在她的身边……” 陆灏垂首低语,声音浅弱,于这嘈杂的世间仿若一缕微不可察的清风。 但卿沉听见了,听见了来自风中的绝望,他跪在主子身侧落下双肩:“对不起。小侯爷,我奉长明王之命,务必要保护好你,你的性命才是最重要的。” 陆灏唇角动了动,凝血的眸子看向卿沉,一字一顿:“你们都背叛我。” “对不起……” 陆灏的目光越过卿沉的肩膀,落在萧明月的身上。他看着萧明月手握长弓,又朝楼台射了几箭,困于上头的陆九莹被对面殿宇飞来的一人所救,那人便是踩着萧明月射在梁上的铁簇安稳落地。 霍起在陆九莹站稳后便松了手,楼台随之倾塌,他隔着人群与火光看向为自己射箭铺路的女子。 萧明月不敢回眸相看,因为中间站着陆灏。 陆灏的眼神让她心中畏怯,她难以接受陆姩坠入火海而亡的事实,也无法面对自己适才的无能为力,此刻陆九莹获救,陆灏一定在恨她,恨不得立刻就杀了她。 御林军压制着陆灏,可陆灏的目光始终锁定萧明月。 萧明月抬步踉跄,得花玲珑搀扶方重新站稳。她看向埋葬陆姩的那片废墟,鼻尖一酸,泪水骤然涌上眼眶,她是想救陆姩的,可一切都晚了。 此时苑中传来入宴的钟声,陆灏随之昏倒在地,锦衣上沾染的鲜红缓缓氲开,犹如朵朵绚烂冷艳的血花。 围观的众人个个面露惧色皆不敢动弹,她们寻向站在廊下的若世夫人,却见她一脸漠然,丝毫没有想要主持大局的态势。就在众人疑惑不解之时,若世夫人身后的殿宇中走出一人。 孝帝身着玄衣常服,发髻高束,鬓角处隐约透着银白之色,他拂袖掩住口鼻,连带着两声咳嗽,眉眼处褶皱丛生,老态顿显。 霍起与若世夫人俯身跪地,唤了声陛下,一众不知情的贵女奴婢们这才慌乱行礼。 孝帝睥睨万物,抬眸望着苑中奴仆传送水源试图扑灭大火,只是杯水车薪并无大用。他仰面叹道:“好一座高楼,可惜了。” 彼时孝帝的身后又走出一些人来,魏后在前,水居随后,再依次便是林夫人、蔺仪与姜别离,还有几位年轻的娘子郎君们,玉照公主也在其中。 护卫贵人们的守军头领,恰是宋言。 宋言于人群中一眼就看到萧明月,他面上未有神色,持刀的手却是一紧。祭祀前霍起临时调兵,特意点他扈从天子,若不是执行军令,想必此刻他也处于楼台之下的乱局之中。 孝帝唤霍起上前:“七皇子,你立刻遣人将小侯爷送去医治,莫要耽误。” “诺。” 霍起遣的人是宋言,宋言领兵上前将陆灏搀扶进殿中,医士们皆候在殿中。 萧明月余光瞧见阿兄的身影,没敢抬头相看,身后的裴不了更是屏气凝神,不敢轻举妄动。 陆灏入殿后,守军果断闭合殿门,卿沉心神不安。 孝帝扫视眼前残局,问道霍起:“今日这场选妃之宴本是为你筹办,可这烟熏火燎的,该如何收场?” 霍起颔首回应:“今日之事皆是儿臣的过错,若不是我中途离开尚林,这些刺客怎会潜入苑中,都是儿臣疏忽职守,这才引来大祸,还请陛下降罪,儿臣甘愿受罚。” “你确实该罚。”孝帝抬手点了点他,“阳奉阴违,自作主张,事后我要好好的罚你,可眼下你要做的不是请罪,而是查清入苑的刺客都是何人,还有……” 孝帝看向卿沉,后者心中顿明,立刻磕头喊冤:“陛下,我家小侯爷是被逆贼所骗,一切与长明王、镇北侯府无关!” 孝帝没有说话,一双老谋深算的眸子早已探尽。 卿沉缓缓直起身来,他敢于直视孝帝的眸子,只为主人求得一条生路。他呼道:“陛下明鉴!陆姩乃林义王府逃脱的罪人,她以镇北侯私生女的身份潜入府中,为的便是向陛下寻仇!” 孝帝神情淡漠,叫人难以窥探其意。他道:“适才我已经听到了,她是破胡将军李临山的女儿,破胡将军的名号乃孤亲自敕封,誉他破军杀将,犁庭扫闾,没想到那场兵乱之后他的女儿竟还活着,不仅活着,还在镇北侯府中好好地活着。” 卿沉深深一拜,心中有所揣度,待他再起身时双眸微红,急切道:“陛下,我家小侯爷远居楚郡,两耳不闻,他如何能想到陪伴多年的妹妹竟是逃匿的叛贼?长明王驻守边关,侯爷更是从未离开过长安,此女能在府中安稳十余年,若不是有人暗中相助,如何能瞒得过王爷和世子呢?” 孝帝深眸一抬:“哦,你且说说,陆姩是受了何人相助。” “豫州,广灵王。”卿沉毫不犹豫的将人告出,他诉道,“广灵王早生反叛之心,欲要北袭长安,篡位夺权,陆姩潜伏小侯爷身侧与其暗通款曲,他二人一里一外,一前一后,谋下这场逆举。今日尚林风变,那豫州必然闭门锁城,截断东部,陛下,这些事情我与小侯爷也是将将知晓,我之所言句句是真,绝无半句虚言!” 孝帝沉眸看他,未作判断。 霍起与水居临近,只见水居眉间微蹙欲有反驳之言,霍起知晓他在担心什么,因为自己也想到了。有些话从霍起嘴里说出,和水居口中说出是具有不同意义的。 霍起抢先问道:“广灵王远在豫州深山,如何能与陆姩为谋?” 果不其然,卿沉将话引到一人:“七皇子,您莫不是忘了,此刻站在院中参与选妃的,还有一位林义王府的后人。”他看向陆九莹的方向,“早在楚郡憉城时,九翁主便与姩翁主私交甚密,而九翁主身旁又有一位走商的婢女,谁知姩翁主与广灵王之间是不是她们在传信呢?” 霍起唇齿咬了咬,紧紧盯住卿沉。 第一百五十一章 抓捕 萧明月跪在远处隐约听见了翁主的名字,她悄悄抬头,恰见陆九莹直起身来,神情凝重。 陆九莹未得圣上允准怎敢开口,她只得忍着。 此时霍起一声篾笑:“十余年了,十余年不见侯府告发广灵王的谋反之心,恰是宣召你们前来长安,又逢陆姩行刺失败,才说将将知晓诸事,既是才知晓,怎么攀诬起人来连想都不想竟这般顺口,当真是觉得假话好编,还是圣上好骗?” 卿沉直言反问:“七皇子说臣攀诬,可是知晓今日作乱的谋划之人?” “我怎么知晓?” “那殿下为何言语如此急切?难道说九翁主胜了这场选妃,故而殿下生了相护之意?” 霍起甚少被人这般挑衅,顿觉面上挂不住,他撬动刀鞘:“好硬的一张嘴,看来我得给你松松。” 魏后瞧着霍起两句话不到便要露形,当即嗔他:“竖子休要胡言,陛 霍起得了义母的教训,摸摸鼻翼退至旁侧。孝帝并没有因霍起的失态而生怒,反倒觉得有些意思,他招手让霍起站到自己的身侧,避开魏后训诫的目光。圣上恩宠溢于言表,众人所见心中艳羡。 孝帝拂袖负手,扫视着眼前。 “原以为今日会是一场乘鸾跨凤,好天良夜,却不想叫朕断案来了。”孝帝发出一声让人难以揣度的叹息之声,“听闻行刺者有四方人马,每一方都武艺高强,有的放矢,如此先谋后事本该动不失时,可四方都失手了,是其间哪一步出了差错呢?” 卿沉未语,众人垂眸。 “自朕登基以来,想杀朕,想杀太子的人数不胜数,如今日这般阵仗还是头一次见。李临山的女儿现身而出,叫朕很是惊讶,没想到林义王府还有一位后人在世。九翁主,你可知陆姩的真实身份?” 陆九莹突然被问话,手心一颤,她走上前去跪伏在地,行了叩拜大礼方才回话:“陛下,臣女也是刚刚才知晓陆姩的身份。” 孝帝端详着她,女子模样温婉,看似乖巧,他问:“你二人在楚郡私交甚好却也不识?” “不识。”陆九莹沉稳出声。 “那你为何要骗取陆姩的芙蓉金印?” 这个问题终究还是来了。 陆九莹双肩垂落,眉间微蹙,乌黑的羽睫动了动,出声便哽咽:“臣女寄于憉城金府多年,仰人鼻息,受尽刁难,后窥得脱身良机,便哄骗陆姩拿来金印代其前往长安选妃,彼时我以为她天真无邪,甚是好骗,却不想这一切都在她的谋划之中。” “如此拙计,就不怕朕知晓后杀了你?” 陆九莹没有立即回话,而是抬起头来凝视眼前这位九五至尊。 “臣女妄生贪念,欲求浮华,若能嫁入霍家成为霍家妇,自是能保下性命。” 霍起看着陆九莹撒谎不露辞色,眯了眯眼。她若真想成为霍家妇,怎会与那个獐子精联手对抗自己,说不知陆姩身份,打小的闺中密友怎能不识?分明是在撒谎。若不是水居适才得獐子精誓死相护,他定要与卿沉一道质问这对满嘴谎言的主仆。 霍起斜眼瞥向远处的萧明月,唇角一抽。 “你倒是想得透彻。”孝帝似是信了,又问陆九莹,“你还记得那年兵乱后,是谁救了你吗?” “是广灵王。” “你与广灵王可有密谋?” 孝帝此时问的是密谋,而不是往来。 广灵王真的造反了。 陆九莹心思缜密,适才卿沉出言攀诬,她还疑惑为何要牵扯广灵王,现在她明白了,这场风云局中,陆灏若做先锋挟制皇室,长明王与镇北侯必然控制中枢,由此还需要一人截断助援,那便是广灵王。可他们都没有想到,陆姩会突然掺和其中,甚至在陆灏行动之前搅乱了这场布局。 陆姩她……是想以命保住陆灏吗? 眼下陆灏失策,广灵王在长明王与镇北侯的裹挟下又如何身退? 陆九莹与孝帝目光交织,她虽面上不显实则心中惊颤不已,广灵王无法身退,孝帝是故意露出破绽让自己瞧的,这位高枕安卧的帝君已经等来了上钩的鱼儿。 孝帝不会信卿沉的话,更不会信她的,这场动乱事事在变,人人不明,唯他一人清醒。 陆九莹双唇动了动,艰难说道:“臣女五岁生辰时在林义王府与广灵王有过一面,自此之后再未相见,更无往来。” “这话,朕信。”孝帝眸光闪了闪,高声说道,“卿沉,你告发广灵王谋逆朕也信,只是与广灵王暗通款曲之人不是陆九莹,有人同我说,是你镇北侯府呢。” 卿沉急切惊呼:“陛下!我……”他正欲辩解,便看见殿宇长廊下走出一人。 那人望着黑烟弥漫的废墟处,神色落寂,侧身而行时眉眼掠过一抹殇色。 陆行之走至殿宇之下,朝着高台上的孝帝行了拜礼。卿沉见着他时,双膝一僵,拳头紧握。 孝帝扬臂示意陆行之起身,随即说道:“长林,你从高陵连夜赶回长安,可有见到你阿父?” 陆行之颔首道:“未曾,想来臣上谏至未央宫一事已被镇北侯所知,眼下京兆尹协同北军出兵寻人,臣猜想,左冯翊、右扶风两位大人与侯爷私交甚好,此番谋逆他二人定会暗中相助。” “京兆尹杨稷素来是个寡断之人,”孝帝侧眸同霍起说道,“传朕口谕,命鲍廉为将,卢书玉协同,遣他二人出城抓捕镇北侯陆义,倘若事败,提头来见。” 孝帝口谕令下,霍起只得亲自操办,他离开前看了眼水居,水居面上有所示意,霍起这才放心离开。 卿沉原以为霍起是他的拦路石,可看到陆行之方才反应过来,庶子叛离,侯门危矣。适才孝帝所问不过是在验证陆行之投诚之言的真假,风云大势早已被这个狡诈的皇帝把控在手中。 卿沉强压心中怒火,他后悔在铲除曲氏时就该一并杀了这个卑贱的庶子。可此时他无法去辩,谁也不及小侯爷的性命重要。 孝帝再问卿沉:“广灵王到底是与陆姩暗中往来,还是同镇北侯密谋勾结?” “这……”卿沉定了定神,说道,“小侯爷收到广灵王逆谋的消息,陆姩恰在苑中行乱,臣自是以为……” “陛下。”陆行之截断卿沉之言,“长兄收到的消息,是我传递的。长兄远在楚郡十余年,不知镇北侯在长安与广灵王密谋,更不识陆姩的身份,月前家母无意查探陆姩,却被……却被镇北侯赐死,若不是长兄护我离开,想来我也难以活命。陛下,长兄确实无辜,一切皆是镇北侯一人所为!” 卿沉咬牙切齿地看着陆行之,好一个庶子,竟连生父都能出卖。他欲要反驳却又想到长明王,眼下事情败露,一人承担总比所有人都陷进去要好。 陆行之又给孝帝呈上一份帛书。 “此乃镇北侯在司隶境内四山六河处训练私兵的舆图。” 孝帝打开帛书,阅后又合起交给了水居。 “看来今日这四方刺客中,有一方是镇北侯的人。长林,那另外三方有一队红衣弯刀,你可知他们来自何处?” 红衣弯刀是蛮夷,孝帝话锋隐约指向北面。 陆行之面上显露难色,心有犹豫却又不敢不说,最终还是咬牙道出:“臣不知,但臣有些怀疑,身处并州的大父是否关联此事。” 孝帝看着陆行之如此较真儿,忍不住笑道:“长林忠心赤胆,我瞧着喜爱得很,只是啊,你搜得镇北侯反叛的证物,却未得长明王之罪,还要莫要急着下定论,你那个大父驻守边关三十年,想来同你一样,对朕忠心耿耿,誓无二心呢。” 陆行之有些脸红,作了一揖,只是垂首时眼中闪过一抹锐意。 孝帝说:“红衣弯刀,朕想起来了,他们应当是西夜州的人。” 卿沉若不是亲眼见着陆行之与孝帝对招,很难相信温室中养出来的公子竟能有如此精明头脑。陆行之没有揭发陆灏与长明王,还替他们洗脱嫌疑,究竟想要干什么呢? 陆行之抱拳进言:“若陛下信得过长林,长林愿协助七皇子一道清肃叛军,眼下京畿兵乱,函谷关外必然不安,七皇子留守城下,我愿带兵前往关外,守台防敌!” “好,长林一片赤心,朕很欣慰,你即刻领三千骑兵先行出发,若有强敌来犯,格杀勿论。” “诺。” 陆行之去函谷关定是要与长明王会见,他这是要通风报信,还是引君入瓮?卿沉正暗暗作想是否要跟随其后,孝帝同他说道:“卿沉,你是小侯爷的贴身侍卫,暂且留在苑中照料,等他醒来,朕有些事情还要问问他。” 卿沉自知小侯爷还未摆脱嫌疑,也只能如此。他应承下来之后,殿宇紧闭的大门松开半扇。 宋言与医所的两位医士走了出来,其中女医士为蒲歌,男医士是蒲歌的太医令师父桑汉云。桑汉云在孝帝耳畔私语几句便退下了。 孝帝侧身与魏后说道:“今日这四方刺客齐聚尚林,看似枝节横生,实则早有预计,他们若没有里勾外连不好出手,皇后替朕好好查查,究竟是何人在这背后操控。” 魏后微微颔首:“妾身领命。” 孝帝走下台阶,宋言紧随其后,这位泰然自若的君王头也不回的问话:“你是起儿安排的护卫?” 宋言脚步不停,沉声道:“臣宋言,奉命步兵校尉驻守无双门。” 孝帝没有说话,长袖一挥大步离去。 众人跪送孝帝离开殿宇,魏后嘱咐林夫人将所有贵女送回锦华宫,而后召集若世夫人、水居等六师回春华殿议事。 裴不了眼疾手快,钻了空子将花玲珑带走,萧明月回神时早已不见二人身影。陆九莹从殿宇处向她趋步而来,两姊妹紧紧相拥,面上皆是劫后余生的惧意。 她们望向烧毁的楼阙高台,心痛如绞。萧明月想要上前看看,却被禁军的长戟呵退,陆九莹只得拉着她离开此处。 回到云沧苑之后,陆九莹方才得到片刻宁静,可萧明月甫一进门便昏厥在地,一口鲜血呕出。 与此同时,禁军紧随其后踏入院中,高声呼道:“楚郡翁主何在?吾等奉皇后之命抓捕蛮夷奸细萧明月,速速交人!” 陆九莹闻言瞬间血寒,犹坠冰窟。她以为适才与孝帝对话已经为自己辨明清白,错了,大错特错,陆姩的死与镇北侯的罪证都没有让这位君主松心,他又怎会容忍一个罪臣之后在眼前摆弄心机,无所畏忌地活着? 孝帝不是不治罪,而是等她告罪。 陆九莹慌了。 门外动荡,萧明月从地上挣扎起身,她抓住陆九莹的衣袖,苍白无力的脸上印着血迹:“他们不是为了霍家选妃,这是一场骗局,你要想办法自保……” 第一百五十二章 太子 萧明月由此被禁军带走,陆九莹与其他贵女一致困在云沧苑不得外出。 那夜,陆九莹去甲室求助年婕瑜,试图借用太傅大人的威名得片刻自由,可是被年婕瑜拒绝了。年婕瑜十分惭愧,她受严父“三省吾身”熏陶成性,虽有心相帮,但要以父亲的名头去求事还是难以启齿。 陆九莹只得作罢。 而后夜半苑中翻入一人,及时解了陆九莹的难题。 花玲珑脱离裴不了的掌控特地来寻萧明月,惊闻其入狱满腔激愤,陆九莹一心救人顾不得多说,只问花玲珑:“你有没有办法进入鸿博苑,寻到水居先生?” 花玲珑早已将尚林苑的地形摸透七八分,一口应答,待她前去鸿博苑欲要徒手攀楼时却被军士抓了个正着。 翌日清晨,鸿博苑的女婢来请陆九莹与水居相见。 彼时陆九莹登至高楼,水居静坐于书案旁侧,手执一枚白玉棋子缓缓落下。 陆九莹双手交错于胸,屈膝行礼:“九莹拜见太子殿下。” 太子陆涺敛了敛曲裾,侧眸看见陆九莹一脸愁色便知其来意,他起身时身旁女婢上前小心搀扶,却也免不了牵扯到胸前的伤口。 陆涺立身说道:“倚华,你去楼外守着。” 名唤倚华的女婢与陆九莹相识,她曾多次替太子跑腿给萧明月送过甜饼。倚华领命退下,细心地将扇门合起,隔去楼外之影。 陆涺的眉眼一如既往地平和,他问:“九翁主,你何时知晓了我的真实身份?” 陆九莹顿默片刻,抬眸回道:“前几日最终考校,我与太子在林中对弈一局,破局之后太子起身送我,无意露出足下那双赤色丝履来,鞋履之上绣着卷龙纹,龙纹乃圣上、太子所属,便是那时我方察觉,水居为涺,正是太子名讳。” “九翁主聪慧。” “并非我聪慧,若不是那双鞋履,我是认不出来的。” 陆涺说:“那日我得母后召见,事后换衣粗心,这才遗漏。” “殿下。”陆九莹心中焦急,她不是来辩论太子身份的,而是有求于陆涺,“殿下一定知晓皇后抓走了明月,明月没有勾结蛮夷,亦不是奸细,还望殿下明察!” 陆涺模样不见急色,甚至有几分淡漠:“本殿知晓。” 陆九莹却有些看不明白了,陆涺为水居先生时与萧明月相交甚好,视为良友,为何眼下友人有难,他倒是格外平淡呢? “殿下知晓明月秉性,可否让我见一见她?” “你见她无用。” “殿下何意?” 陆九莹急切相问,此时陆涺的神情略有变化。 陆涺历经这场风云之局,看着陆九莹一步一步卷进暗潮,从起始的旁观到如今的入局,谁人不是扭曲其中,不仅仅是陆九莹、萧明月,连同他自己也只是浪涛之中的水珠一滴。 时至今日,已然没有隐瞒的必要。 于是陆涺问陆九莹:“你可知此次选妃的教导之师,都是何人?” 陆九莹沉思着,听陆涺继续说道:“若世夫人掌管掖庭大权,为帝后身侧最亲密之人,蔺仪是未央宫明曜台的占卜大师,除了观星术算,也擅面相命理,乐府令姜别离乃乐师之首,才华横溢无人能敌,玄英,他曾在御马监为陛下育马,后来踏入庙堂参与朝事,他是匈奴人,更是漠北王庭的茂枝王族。”说到此处,陆涺看向陆九莹,后者渐渐开始醒悟。 “我的身份你已知晓,至于阿烈尊师,他的真名为阿尔赫烈,是西境乌州鼎鼎有名的右大将。乌州,九翁主可熟悉?” “乌州……” “陆惜芷所在的乌州。” 提到陆惜芷,陆九莹恍悟,即便心中已有猜测,她还是抱有希冀:“惜芷,还好吗?” 陆涺微叹:“长乐公主于去年暮春,不幸病逝。” 长乐,是陆惜芷的封号。 陆九莹再难安稳跽坐,此时双膝一阵酸麻,她的身姿不再端庄,腰背也已松弛,手心按着的蒲团分明裹着锦缎,却还是觉得刺手。她直了直背,又弛懈下来,再挺直再垂落,如此反复,如坐针毡。 她如此失态不是因为这场掩饰选妃的骗局,而是得知陆惜芷死了。 陆九莹伤至心头,顿时红了眼睛。 陆涺比任何人都能理解陆九莹的心境,他二人同宗同族,此间他为太子是大势所趋,若再换天日,或许眼下与陆九莹要对换身份也未尝可知。 “听闻长乐公主在掖庭的时候与你格外亲昵,你二人大抵是这宗族中最为相善的姊妹了。九翁主,斯人已逝,莫要悲哀,现如今你该思虑的是自己在长安的处境。”话至此处索性挑明,陆涺说,“陛下要选的不是霍家妇,而是继替长乐公主再度西嫁的贵女。” “可这一切,与明月有什么关系?” “你真的看不出吗?”陆涺沉声说道,“陛下对你与旁人不同。” 陆九莹意急情绪戛然而止,无力的目光垂落在眼前的方形棋盘上,她凝视着纵横交错的黑线,脑海中的吉光片羽穿梭于每一个交叉点,无论这些信息如何闪烁,都无法离开这一张罗网。 她看清了这场弈局之中自己所处的位置。 “陛下想让我西嫁,对吗?” “天子之心,如何能度?”陆涺不论圣意,只提示一点,“起初你的存在确实引人注目,但是陆姩谋逆未成,却为你扭转了局面。那日高台你不与逆贼为伍,险些丧命,于世人看来三族尽灭的孤女饱经苦难仍旧留取丹心,不负皇家恩赦,其诚可贵,由此,无论你能否回到长安,嫁于高门,帝后都不会亏待于你,以至于任何人都能西嫁,唯你不能。” 陆九莹心中颤颤,原来陆姩至死都在护着她。 陆涺对于陆姩与镇北侯府的事情已有一些了解,陆九莹是否受了挟制他也心知肚明。 “九翁主,陛下重情,陆姩重义,无论如何你都有退路可循。至于明月,是另外的抉择。” “那不是另外的抉择,太子,你说我有退路可循,可是要踏过明月的身躯走上那条路?” “一个侍女罢了。” 陆涺这样说。 陆九莹灼灼目光扫向陆涺,声音清冷:“我说过,明月不是我的侍女,她是我的妹妹。” 当初便是在鸿博苑,陆九莹持刀挑了霍起的月影弓,以报萧明月受下的鞭笞之恨。那时候她确实说过,萧明月不是女婢,是妹妹。 此时陆涺并未反驳,只是静静地聆听。 “陛下重情,曾恩赦我一条退路,陆姩重义,以命为证堵住悠悠之口,可是殿下,明月因此蒙冤代我,岂能不算重情重义?我知殿下身份尊贵,有些话无法明说,九莹明白。”陆九莹已然做好决定,她微微颔首,“祭祀之乱确实与我无关,陆姩已死,我不能让明月也牵扯其中,殿下,可否让我与陛下见上一面。” “你执意如此?” “执意如此。” 陆涺望着她:“若你见到陛下,也许所有的退路都没了。” 室内一阵沉寂,落针可闻。 陆九莹的内心却早已山呼海啸,难以安宁。 “从我大父起兵的那刻起,我这一生再无退路。” 萧明月受到牵连一事很快就被宋言得知,她以涉嫌勾结蛮夷的罪名入狱,连带着宋氏商队曾经陷于阑出财物于边关一案也被翻了出来。苑中事变,诸宫百人都受到了盘查,可奇怪的是,作为宋氏亲生子的宋言却无人查问。 宋言扈从天子,不敢远离孝帝居处,他从尚林令那里得知鸿博苑抓了花玲珑,因花玲珑救过太子,遂而牵扯出裴不了,又因裴不了违反军令私放平民入禁苑,正要当大罪法办,大鸿胪裴炤英焦急为此奔波。 彼时大鸿胪与主掌尚林苑各官的水衡都尉求见陛下,同行还有一位,正是替代丞相负责贵女选妃的御史大夫公孙玄章。黄门郎出门接引三位大人,两刻后公孙玄章先行走出,他径直朝宋言而去。 宋言抱拳行礼:“大人。” 公孙玄章近距离瞧清宋言的面貌,果真神采英拔,一表人才,年头他在宣室殿外远远看着,就觉得这个郎君颇为正气。 “宋言,你可知我是谁?” 宋言颔首:“御史大夫公孙大人。” “关于上次宋氏阑出一案,我未有机会与你言谈,御史中丞张时年与廷尉左监马伯舒虽已伏法,可终究是我疏忽大意,误信张时年遣其赴楚,任他欺瞒案件真相以致宋家蒙冤,枉死数人。宋言,我得向你道歉。” 位列三公的御史大夫向一个小小守卫作揖,宋言怎敢受下,他当即回鞠一躬,说道:“此案已结,罪人亦诛,大人不必如此。” 公孙玄章见着宋言如此明事理,对其更加欣赏,原本他对女儿所求之事还有些恼怒,可现在却改变了想法。公孙玄章也不愿藏着掖着,主动问宋言:“小女与我说道,你是三年前在扶风地界救过她的那位戍边小兵,是否?” “是。”宋言不愿邀功,又道,“彼时我戍边归城,途中相遇不过举手之劳,是公孙娘子自身努力,从而脱离险境。” “小女能耐如何,我心中有数,宋言,今日我得陛下召见,主要是商谈贵女选妃的后续,还有那四方刺客一事,其中牵连到了你妹妹。”公孙玄章眼见宋言漏出急色,忙说道,“你别急,此事复杂,但有计可解,为此我想问问你,你对小女是何想法?” 宋言微愣,不解其意。 公孙玄章看了看四周,上前一步沉声说道:“小女倾慕于你,若你亦有怜惜,二人情投意合可结为良配。” “大人,我并无此意,公孙娘子可是来参选七皇子妃的……” 公孙玄章截断他的话:“这场选妃不为七皇子,而是为西境乌州择选和亲公主。” 宋言闻言大惊,满脸难以置信。 “姩翁主已死,陛下要在九翁主与太傅之女二人中选出一人,宋言,若是九翁主当选,你妹妹或许可活,但要作为侍女远适西境,若是太傅之女当选,九翁主再无能力去护你妹妹。现如今只有你与小女结缘,无论她二人谁能当选,萧明月作为御史府中人,皆有一线生机。” 第一百五十三章 相识 尚林苑的牢狱远在鹤华台的西北,隔离南北两道诸多殿宇,倚于深林,嵌在绝壁,其门禁有一百卫士列阵,拒马重重,进出者手续繁杂,森严无比。 宋言站在狱门外等待公孙玄章的手信,彼时他看到有两人临近,不由目光一沉。 来人是阿尔赫烈和阿聿,阿聿上前与守卫交谈,阿尔赫烈信步走在后头,隔着几丈距离与宋言目光交视。 二人初次相见却如旧人深悉,眉眼之下满是胜负,火花瞬燃。 宋言向来举止有礼,可这一次他并未向阿尔赫烈施礼,反而挺直了身板冷若冰霜地看着对方。阿尔赫烈微微侧眸,唇角含笑,余光透着不加掩饰的讥讽。 男人们心思深沉又极其敏感,千万种愁绪中唯情意难染,可一旦入心,哪怕落叶无痕,仅是一缕清风于他们来说,都是一场山呼海啸。 宋言拳头紧握,往前走了走。 阿尔赫烈索性正面相对,直视宋言。 阿聿与守卫说明来意,转眼便见自家将军正用他那冷漠的眼眸寻衅旁人,对方难掩愠怒,气氛剑拔弩张。 阿聿从未这般好奇过,凑来问道:“将军认识此人?” “不认识。” “不认识?”阿聿好奇更甚,有些难以置信,“可你二人瞧着马上就要持刀论剑!” 阿尔赫烈抬起下颚:“小小侍卫,何来资格与我相对。” 阿聿哪里见过将军这般较真模样,忍不住笑出声来,阿尔赫烈收回目光转而看向他,阿聿立即正正神色,轻咳半声:“那确实不配。” 阿尔赫烈不再与宋言交锋,转身进入狱中。 宋言也及时敛回情绪,耐心等着。 此次尚林刺杀事件以萧明月为轴心牵连了几十人,鹤华台的苏尔夸夸便在其中。但苏尔是乌州人,又是阿尔赫烈的仆从,故而只是关了一日作好案简便可以释放。领人的事本归阿聿管,可阿尔赫烈也跟来了,不消多问,阿聿也知将军何意。 牢狱内外早已打点,阿聿与苏尔守在甬道处,看着阿尔赫烈朝向里间。 苏尔问阿聿:“将军要去救萧娘子吗?” “萧明月是被皇后关在这里的,将军救不了。” “那将军去做什么?” 阿聿倚靠在石壁上,环胸说道:“就是随便看看啊。” 苏尔虽是一个小仆,但也跟随将军数年,将军从来不会做随便之事,阿聿不说他便不问,只管安心地一同守候。 阿尔赫烈沉步而来,走到里间狱室。 萧明月不知为何没有上榻,而是卧在了地上,她双目紧闭未有反应,似乎没有察觉门外声响。 阿尔赫烈俯下身来,隔着木栏伸手探向萧明月的颈下,脉搏微弱,肌肤滚烫,他指尖微凉,在触碰到高热的时候已感知到异样。 阿尔赫烈从腰间的玉壶中取出一粒药丸塞进萧明月的口中,因不见她喉间滚动,便捏其下颚,指腹顺着咽喉滑了滑,直到她咽下。 阿尔赫烈起身立定,片刻后,萧明月被齿间一阵苦味激醒,她猛地咳嗽几声,伏在地上又呕了一口血。但这次呕血却有不同,只觉淤积胸口的恶气一下子就散了,呼吸顿时轻快。 彼时萧明月撑起身子,拢了拢散肩的长发,这才看见门外站着一人。看清是阿尔赫烈时,她的心绪陡然不平,气息有些急促。但她只是抬头望着他,没有说话。 阿尔赫烈回望的目光淡漠,他问:“看什么?” 萧明月别过脸去。 “看着我。” 萧明月看过来,开口唤了声:“乌州的右大将军。”她的声音嘶哑,听着十分孱弱,“你来做什么?” “自是来看看你。” “我有什么好看的。”萧明月抿了抿唇,不愿在他面前示弱,于是撑着双臂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看完了吗?” 阿尔赫烈瞧她脚步虚浮,丹田气薄,便知她受了内伤,那粒药丸服用的很及时。他回道:“我知你心中不快,只是不知你是因为我隐瞒了身份,还是因为陆姩利用了你们?” 萧明月不语。 “镇北侯与广灵王合谋叛乱,陆姩为报灭门之仇加入其中,他们密谋数年,此番落败,倒与你有很大的关系。”阿尔赫烈这话引得萧明月变了神色,他继续说,“镇北侯欲杀太子作乱皇室,那日若不是你,也许太子就没命了。” 萧明月心中已有所猜测,她张了张毫无血色的双唇:“水居,是太子……” “你一直想知道这场选妃的背后在隐藏什么,今日我便告诉你,我与太子及其他尊师会聚在此,不是为了霍家选妇,而是要为乌州择选一位和亲人选。” “和亲?”萧明月脸色煞白,上前一步抓住木栏,“是与乌州和亲?陆惜芷六年前不是嫁去乌州了吗?” “她死了。” 萧明月眸中生雾,乌黑的瞳孔散失光彩,她快速将脑海中的乱麻悉数捋平,在清晰的那一刻顿时哑然。 真是好大一场谋局。 陆九莹为了救她远赴长安,到了尚林之后两人费尽心思想要拔得头筹,三次考校中不乏她出谋划策,原以为自己胸有成算,却不想这一切本身就是一场算计。 萧明月缓缓松开木栏,垂手后退半步。 她突然想到什么,问道:“陆姩知道吗?” “她若不知,就不会入尚林参与作乱了。” 陆姩定是知晓的,所以才会在前一日请宴陆九莹,让其退出。即便陆九莹没有答应,那日高台之上,陆姩独自揽下罪过保全了陆九莹,从始至终她都没有残害之心。可陆姩谋乱失败,真的是因为镇北侯没能刺杀成太子吗? 萧明月凝眸看向阿尔赫烈,狱中灯烛轻燃,淡淡光影拂过二人的眉眼。 她问:“你曾让我劝阻九翁主不要去三雍宫,是何意?” 阿尔赫烈双手负于身后,指尖捻了捻。 萧明月不等他答,含怒开口:“因为你担心九翁主真的要退出选妃,所以激将于我,原以为你与陆姩有所交往,如今一看,你从未想过帮她……你救太子,让九翁主入殿,是不是早就知道陆姩要谋反,想要她的命!” 阿尔赫烈神色不动,依旧那般冷漠:“可以这么说。” “你害了陆姩!” “她与镇北侯府密谋造反,倒成了我的错?萧明月,眼下你受累身处大狱,不去操心自身安危和九翁主的困境,倒去关切一个死人?” 萧明月再度哑然,陆姩坠入火海身殒,通过考校的便只剩陆九莹和年婕瑜,年婕瑜是太傅之女,高门大族,自是有办法逃离这场困局,可陆九莹身世多舛,如何能解?想到此,萧明月只能硬着头皮开口:“圣上欲选和亲之人,是谁?” 她问得如此理直气壮,阿尔赫烈不免觉得好笑:“你为什么觉得我会知晓呢?” 萧明月死死地盯住阿尔赫烈的眼睛,揣摩这句话的含义,末了,她听出来了,阿尔赫烈并不知道圣意如何。为此她心烦意乱,转身以背向人:“不知道还来此处做什么?” 阿尔赫烈往前走了一步:“我来是想告诉你,凡事如何计较,唯命重矣。” 萧明月此时回头看他,狱中闪烁的烛光映着男子的眼眸格外亮堂,在那一瞬间,她突然觉得这双眸子似曾相识,不禁回身往前,再次走到木栏之处。 阿尔赫烈看着萧明月抬起手来,遮住自己的眉眼。 他的眸光动了动。 “我以前是不是在哪见过你?” 萧明月问话的时候声音微颤,便是那须臾,她觉得浑身热血,心跳加速。 阿尔赫烈敛眸:“你在说什么?” “你以前去过憉城吗?”萧明月突然这般问道。 “没有。” 萧明月手臂一滞,随即垂落,她道:“是我认错了,你怎会是他,那位叔伯看着得有四五十岁了。” “哪位叔伯?” “我在憉城时结识的一位甜饼铺老板,他惯以衣帽遮面,从未显露过真颜。”萧明月看着阿尔赫烈回话,“我家商队出事的时候,他曾给我留下过线索,说起来,他救了我家,也救了我。” 阿尔赫烈似乎不想听她说旧事,抬臂理了理袖腕,敛合衣襟。 萧明月抿了抿唇,她也是糊涂了,这二人年纪不符,身份不同,怎会是一个人呢?可不知为何,适才她见着阿尔赫烈隐隐灼灼的目光,竟入神看走了眼。此刻阿尔赫烈冷漠相对,她便心中有数,只得无言回到榻上,跽坐在木案旁。 阿尔赫烈感受到她低落的情绪,从袖中抖落一块物什。 那是一块甜饼。 他本想递给她,可是忆起曾在憉城县牢时,他给过一次甜饼,那个骄傲的女娘反口讥讽此举是在喂狸奴,还十分刁钻地挤对人。 此时萧明月没有当初的锋锐,孑身端坐在暗处,满是孤寂。 阿尔赫烈收回甜饼,往后退了一步,他道:“小侯爷陆灏已经苏醒,听太医令说他中了剧毒,那毒已入脏腑,延至四肢,如今他口不能言,足不能行,再也不是以前的那个他。此毒应是陆姩所为,陛下怜惜小侯爷,已经遣人将其送回府中疗养。” 萧明月略显平静,淡淡说道:“这般看来,他是活下来了。” 阿尔赫烈顿默,而道:“多言数穷,不过保命而已。你好自为之。” 萧明月并没有回头看他,听着脚步声远去,方才抬眸望向那片光明。 第一百五十四章 舆 宋言进入狱中时,与阿尔赫烈三人擦肩而过。 这一次,他们谁都没有正视对方。 宋言来到萧明月所在的牢室,看见妹妹好生端坐着顿时松了口气。可萧明月见着兄长却没有往日那般欣喜,移步榻下时神情低落,心事重重。 “渺渺,身子如何?”宋言问着话从袖中取出一个瓷瓶,倒出里面的几颗药丸,“来,张嘴。” 萧明月顺从地张开嘴,咽下那几粒极苦的药丸。 “阿兄,我没事。” “莫要逞强,业成同我说了你们的遭遇,若不是他与花玲珑即时助你,后果不堪设想。” “玲珑如何了?” “她与业成暂且被关在御林军军营,裴大人面圣求情,陛下并无为难之意,想来很快便能释放。” “那九翁主呢?” 宋言此时有些不悦,他伸手抹了抹萧明月沾有血污的脸颊:“她是翁主,能有什么事?” “阿兄。”萧明月握住宋言的手腕,满眼忧思,“皇后将我关在此处,说是宋家旧案不明,怀疑我与蛮夷有所往来,但这一切其实有关乌州和亲……” “我已知晓选妃真相。”宋言望着她,敛眸沉声道,“你在狱中消息闭塞,乌州和亲可是那个阿尔赫烈告诉你的?” “是……” “此人居心不良,城府深沉,你与他有何交往?” 宋言心如明镜却刻意相问,他以为萧明月会向自己坦诚,就像少时那般,无论她做了何事,是对是错,她永远言无不尽。可眼下妹妹眼神躲闪,谎言搪塞:“我不过一个女婢,怎会与尊师有所往来。” 她竟对自己撒谎。 宋言心底激起涛浪,恼怒却不形于色,他淡淡说道:“那便好。” “皇后将我关在此处,可有对阿兄做些什么?” “没有。陆姩作乱时我受命护卫圣上,从始至终都与小霍将军在一起,他可为我证明清白。”宋言轻轻拂过萧明月鬓角的碎发,“你放心,无论如何,阿兄都会保你无恙。” “阿兄是要去求霍家吗?” “不用求他们,渺渺,我自有办法。” 萧明月急切追问:“什么办法?” 宋言此时柔了目光,心中怅然略有止息,他牵过萧明月的手来:“我知你以前怨我离乡太远,顾不得家中,我何尝不想陪着你呢?这些年我戎马边疆,渴望挣有功名,是以忽略了你的心意,不过没关系,此番你来长安,阿兄也想明白了,国之重你亦重,我不能再像以前那般离乡千里万里,任你一人飘零。” “阿兄……” 萧明月不太能明白宋言话中含义。 “以前阿父在时总是叮嘱我们兄妹二人要连枝同气,携手并肩,如今他不在了,便由我撑起这个家。渺渺,你要相信,阿兄做什么都是为了你,知道吗?” 萧明月稀里糊涂地点了点头。 “你且安心,等着我。” 直到宋言离开牢狱,萧明月都没能想出他有什么意图。 两个时辰之后,狱中又来了一人,是个娇俏的女婢。女婢抱着木栏冲里头招手:“姊姊,是我,倚华。” 萧明月自从服下宋言的药丸后感到头重脚轻,她艰难地挪下榻去。 倚华一看萧明月如此虚弱便知自己来得及时,她探了眼四周,忙从袖中倒出一物。 “快,吃下。” 倚华凑近萧明月,将指甲大小的药丸囫囵塞进萧明月的口中。 萧明月艰难咽下,方知是药,她拧眉问道:“是先生叫你来的?” “嗯,先生让我来瞧瞧你的伤势。” 萧明月捏了捏睛明穴,迫使自己再清醒些,她口干舌燥地说道:“我没事,先生如何?” 倚华照实回话:“先生无碍,太医令说他胸前是皮外伤,养着就行。” 倚华是鸿博苑的女婢,定然知晓水居的身份,萧明月本来想问问有关太子之事,可又觉得此时多问没有意义。 “姊姊。”倚华出声唤她,凑上脑袋轻声说道,“你放心吧,九翁主上书圣上,要救你出去呢。” 萧明月讶然:“上书?上什么书?” “好似写了一篇赋,那篇赋被送到了太学桑必博士的手中,桑必觉得此赋甚好,便替九翁主呈至陛下案前。” “你可知那赋中写了什么?” 倚华咬着腮肉想了想:“应当是美文。” “美文?不对……” 萧明月突然咳嗽两声,倚着木栏撑住虚浮的身子。 桑必博士,她是知晓的。 曾在憉城时,陆九莹受教于崔氏门下,崔夫子说道长安桑必傲世轻物,不避强御,写得一手好赋,是个奇人。陆九莹望其风骨,闭门拜读,还模仿桑必的文笔写了诸多关于民生国计的策论与诗赋,她感叹桑必高才大德,自己不及万分之一。 那时萧明月对比陆九莹与桑必的诗赋,瞧出二人最大区别。陆九莹笔下柔软,满腔悲愤却留有一线生机,桑必则与之不同,他可以将权贵比喻猪狗,敲骨剥髓,不近人情。 陆九莹的诗赋能得桑必入眼,怎会是美文呢? 萧明月心中焦急,她忙问倚华:“先生知晓此事吗?” 倚华抿着唇,面上有些犹豫:“这……” “是先生让九翁主写的?”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二人见了一面,谈论许久。” 萧明月沉沉呼吸着,只觉胸腔异常焦灼,她抵靠木栏缓缓蹲下,随即眼前一黑便昏倒在地。 “姊姊!姊姊你怎么了?”倚华隔着木栏去探萧明月的气息,除了额头发烫好似也没有其他问题,她又推了推,“姊姊你是睡着了吗?” 倚华也是心急,生怕萧明月先前受伤过重,又从袖中倒出几粒药丸塞进她的口中。倚华不能在狱中久留,几番确认萧明月脉搏如常,这才放心离去。 稍晚,有一仆从来到鹤华台,彼时乌格手握胯刀正走下台阶,那仆从是乌州探子,见着乌格连忙上前咬耳附语。 乌格闻言眼睛一眯,十分奸猾:“她要死了?”说罢冷哼一声,“死了正好,如此狡诈的女人活着也是浪费空气!” 仆从问道:“是否要禀告将军?” “将军不在。”乌格提了提宽大的腰带,握紧大刀,“今日我做主,你别管了。” 仆从只得颔首退下。 乌格本就心中憋屈,将军去哪都要带着阿聿,甚少关切自己。适才听闻萧明月倒在牢狱恐要气绝,他当真畅快不已,想着将军与阿聿离开了尚林苑不知此情,他就更愉快了。 高台之下仙鹤垂首,乌格远远地吹哨三声,鹤鸣起伏,一人一禽相应欢呼。 阿尔赫烈与阿聿悄然离开尚林苑,直赴长安城外。二人骑着快马来到郊林,林中有一茅屋隐于山坳深处,檐上碎着两盏灯,地上蒲草凌乱无序,瞧着像是被人踩踏过。 阿聿一下马,守在屋前的两名壮汉便上前施礼,其中一人说道:“那小郎君手脚灵活,适才险些让他跑了。” “现在如何?” “给了一刀,老实了。” 阿尔赫烈走上前去,两名壮汉右臂贴胸,齐齐唤了声:“烈王。” “退下吧。” 阿尔赫烈与阿聿进屋,甫一进门便有一黑影扑面而来,掌风迅急,颇为凌厉。危机当前,阿尔赫烈纹丝不动,阿聿抬手挡在前面,擒住对方臂膀抬脚便踹了出去。 对方受了伤难以接招,摔在腐朽的木案上再难起身。 阿尔赫烈扫了眼血迹斑斑的地面,继而看向那人:“怎么,救了你还要恩将仇报?金少仪。” 摔在案上的金少仪颤了颤身,他拂过褴褛裾衣,抬起头来。郎君蓬首垢面,一身血污,唯那双清俊眉眼与高挑的鼻峰异显。他捂住被刀伤及的腹部直起身躯:“要杀便杀,尔等蛮夷休要折辱。” 金少仪嗓音明澈,如潺淙清亮,满面书生意气也具武者雄风。 阿聿于旁侧说道:“我们不是匈奴人。” 金少仪不愿相信,阿聿又道:“我们来自乌州,你应当知晓,乌州与大汉是盟友。” 金少仪这才仔细端详着他们,带有几分警惕:“乌州人?” 阿尔赫烈不想与他在论道身份上浪费时间,直言说道:“金少仪,今日我来此处是要你手中的边关堪舆图。” 金少仪脸色一变:“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阿尔赫烈上前一步,一双琥珀色的眸子透着寒意,“你在云中郡撞见长明王与陆灏密谋造反,他们要杀你,你诈死潜逃,还带走了长明王私养兵士的舆图,随后你来到长安等待时机想要告发长明王,先是寻上城阳王府却不料那位老王爷贪生畏死,故而你又找上了陆行之。” 提到陆行之,金少仪神情拂然,几分嗤笑。 阿尔赫烈说:“镇北侯府兄弟阋墙,陆行之是你告发谋逆的一把好刀。” 金少仪此时接过话道:“陆行之亦贪生怕死,他根本就没想过要揭发长明王。” “所以你留了一手,没有将舆图交给他。” “我交了。” “陆行之上呈孝帝的是镇北侯陆义在京畿的几处暗地,你若交了真正的边关堪舆图,陆行之不会关着你。”阿尔赫烈唇角一勾,“而是杀了你。” 金少仪谎言轻易被挑,但他也不恼,他看着阿尔赫烈:“陆行之指认亲父我都没有交出,凭什么给你一个乌州人?” “凭一人。”阿尔赫烈凝眸相视,“陆九莹。” 第一百五十五章 交换 入暮之时,深林幽静。 一声骏马嘶鸣破了这安宁的夜。 阿尔赫烈走出茅屋看见天涯扬蹄奋鬃而来,马儿止步于主人面前,俯首帖耳,嗤声阵阵。他牵过缰绳跃身上马,拍了拍天涯的脑袋:“你来得可真及时。” 彼时阿聿亦从屋中走出,他面露忧色,探了探天际说道:“此处离函谷关远有七百里,将军来回得要五日。” “用不了五日。”阿尔赫烈高坐马背,调转方向,“两日足矣。” 马儿昂首蹄步,似在附和主人的话。 有灵兽在畔,阿聿虽说无法彻底放心,但终究少了几分挂虑。 “将军一路小心。” 阿尔赫烈不再多言转身打马离去,东去函谷关一路山岭绝涧,坎坷不平,阿聿所忧思的问题在于将军安危,可将军所想无关自身性命,而是如何扭转这天下大势,兴邦大业。 新月初生,悬于星汉之中,阿尔赫烈胸口微热如同灿星,他越过一个又一个丘壑,一场又一场荒原。原是一幕旧例重复,孤独自我的行迹,可这次略有不同,在他千沟万壑的宏图中悄然升起一轮明月,暮起天边,月华照人,映得路途不再遥远。 荒原生于何处,何处便有野火。 纵山川莫莫,野火千万,唯心中光渊照一切风霜。 弘农河畔的密林。 阿尔赫烈手持汉刀逼迫一名军士退至营地,倚炉休憩的军士们当即拔刃相抗,形成包围之势。众人惊惶间唯一人稳若泰山,咬着粳米饼充耳不闻。 受挟持的军士欲要反抗被阿尔赫烈一刀刺中脖颈,当场气绝。 军士们吆喝上阵想要擒拿强敌,却不想战场上惯用的兵法在此人身上毫无用处,反倒丢盔断甲,狼狈不堪。对方有意手下留情倒叫他们倍感屈辱,刀光剑影间心态逐渐崩塌。 阿尔赫烈玄衣肃肃,剑锋之下扬起缕缕微尘,山中寒凉,浸了一夜的霜露压弯了树梢,水珠恰落刃间,如雨雾沉沦大海,风轻无痕。 男子一步一威势,无人可挡亦无人敢挡。 他走到火炉之处看着稳如磐石的主将背影,释手兵器。 “为将者,先治心。长明王果真英勇,吾甚是敬仰。” 围着火炉吃饼的长明王陆戈咽下最后一口渣子,他微微侧眸,一双布满褶皱的眼梢如寒冰冷厉,锋芒逼人。一道犹如磬钟之声,沉沉悠悠地传来:“乌州竖子,骄狂至极。” 阿尔赫烈却是闻言一笑,抬臂作揖行了汉礼:“长明王训得是,晚辈风霜加身,行路匆忙,确实急躁了些。” “嗤。” 陆戈怎会信竖子诳话,他抖了抖落在膝上的尘土,直起腰身。 赤红铁甲发出簌簌清响,甲片由丝线紧密缀连,印痕纵横其间,清晰可辨。每一道痕迹都是一场生死角逐之下的胜利勋章,如此赫赫战风,不难想象铁胄包裹的那张脸是怎样一位气冲霄汉,挥斥八极的英勇将军。 陆戈年逾古稀,却如青壮郎君那般魁梧九尺,威风凛凛,他立下环首刀,双手交叠于柄端,披膊转而一现,左饕餮,右麒麟,离奇古怪,前所未见。 “乌州右大将怎会如此急躁?哦,难不成斩阎罗急着来杀吾等鬼魔?” 陆戈鹤发松姿,一双探尽世事的明眸透着几分戏谑。 阿尔赫烈唇角微动,随着长明王的话自嘲一番:“王爷若是鬼魔,我便不敢妄称那斩阎罗,西境虽大,却没有王爷这般人物,我若装神弄鬼也得回家才行。” 陆戈动了动脖颈,骨骼发出清脆的声响,他道:“可你到了本王的地盘,杀了本王的人,我想听听右大将如何辩解?” 彼时长明王麾下将士已经退至旁侧,将这一方争斗之地让了出来。但阿尔赫烈适才主动丢了兵器,陆戈亦无拔刀之势,二人瞧着倒像是旧人相逢叙话。可他们却是第一次相见。 深林潮湿阴暗,彼时天光云影难以倾泻,薪火燃得不旺,枯叶与鸟矢投在堆中,阴阴灭灭。 阿尔赫烈拂了拂浸在衣裳上的潮气,指尖一瞬冰凉。他敛了适才诙谐之色,说道:“王爷驻守并州,严防云中,迄今至少三十余年,可有听说过茂枝部的鸷兵?” “鸷,勇猛之禽,鸷兵曾是祁连山茂枝部最强悍的一支骑兵,随着部族被霍家军歼灭,鸷兵也鱼溃鸟散。” “此人便是鸷兵。”阿尔赫烈看了眼倒在血泊之中的军士,“鸷兵的颈后刺有一片红羽,是茂枝部的标记,茂枝覆族之后,鸷兵虽败,可训练鸷兵的人却回到了匈奴王庭。王爷戍守边关,多的是防御工事,想来身侧潜入了不少鸷兵。” 说到此处,阿尔赫烈往前走了一步,陆戈并未排斥,他又道,“去年秋,王爷丢了一幅舆图,彼时逢军中异动,恐藏有奸细,王爷与小侯爷一门心思想要揪出叛逆者,却未曾想这一切极有可能是鸷兵在背后挑拨。” 阿尔赫烈所言不假修饰,也无弯绕,将陆戈与陆灏谋逆之事说得如此明白。陆戈闻言一副泰然之色,他甚至比对方还要坦然:“哦,照你这么一说,本王倒是被这匈奴人给戏耍了。” “也不尽然,那楚郡金少仪确实也诈死偷走了舆图,王爷定是知晓的,只不过金少仪刁滑不已,着实不好抓。” 陆戈老态却又精明的双目微微一沉。 果然金少仪没有死。 陆戈平淡说道:“舆图在你的手上。” 阿尔赫烈唇角一勾,从袖中取出卷好的羊皮:“晚辈快马加鞭从长安赶来,便是要将这舆图归还给王爷。我能替王爷取回这么重要的东西,有赖于您家那位愚笨的幼孙。” 阿尔赫烈这般直言嘲讽陆行之,陆戈不仅不恼,心中还很畅快,长安之事他都已经知晓,对于陆行之背叛亲父的恶行,他比任何人都要厌弃。 “最后那一句你倒是说错了,本王只有一个长孙,那便是陆灏,至于陆行之,右大将都觉得此人愚笨,正巧,他领三千精兵已达关内,我顺手杀了便是。” 阿尔赫烈没有接话,而是握着羊皮卷等着陆戈的肺腑之言。 这时陆戈动了动身子,他将环首刀系于腰间,随而将铁胄取下,旁侧的军士见状上前接过。将军卸胄,是诚意的表现。 陆戈负手而立,龙行虎步,便是这林中深木,丛中野兽都不及他三分清冽神态。 “本王听闻西嫁公主在你们乌州病逝,尔等前来长安想必是再求公主以系两邦安宁,你为乌州右大将,一言一行都该代表着乌州王,此间动乱你参与其中,还不远千里来给我送图。”陆戈摩挲着手背,皱纹满布,骨节消瘦,“舆图便是本王的命脉,只要交给天子,乌州就是赫赫功臣,但你没有这么做,想来不是受令行事,而是自作主张。” “你叫阿尔赫烈是吧?” 阿尔赫烈说道:“王爷也可唤我阿烈。” 陆戈摆了摆手,作笑半声:“倒也不必这么熟络,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本王此生不与外族为伍。阿尔赫烈,我耳闻你战场雷霆之姿,早就想切磋一二,谁承想,这刀不出鞘,谋略也能杀人于无形。” “我若想杀王爷,怎会携图至此,反之,我是来救王爷的。” “你要救我,”陆戈轻巧一叹,“有意思的很,先不说本王处境如何,你身为乌州大将却存有异心,我猜,你不是匈奴人便是除却乌州外的某一州人。说你是匈奴人,你送舆图归来,说你是西境州部,横竖瞧着他们也养不出你这般人才,不知你是什么身份呢?” “王爷想探究的是我的身份,还是我的能力。”阿尔赫烈举起那张羊皮卷,“王爷所谋大事已错过最佳时机,我说来救您便是救您。猛虎不处劣势,劲鹰不立垂枝,陆灏失策,陆义失手,王爷失算,至于广灵王掌控的东部并非牢不可破,天时地利人和三者皆无,王爷若执意大军过关,结局只有两种,一种是广灵王俯首孝帝,先行背叛盟约,二是霍家军倾力围剿,连同东部取您首级。” 陆戈眼睛一眯:“你怎知广灵光会背叛我?我与他可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 阿尔赫烈敛眸一笑,阴冷潮气拂过乌黑的羽睫,他再抬眸时多了几分清冷之色:“王爷,您二人若真生死相托,为何您亲自带领骑兵作为先锋,而不坐镇云中指挥大军?因为您不信他。您守在弘农河畔,想必等的不是大军,而是广灵王在豫州叛变的消息吧?” “好你一个竖子,本王小看了你。” “王爷审时度势,洞察秋毫,眼下窘困之处无非是这幅舆图是否到了孝帝的手中,它若重见天日便是王爷命殒之时,可天不绝人,这图它终究是王爷的。孝帝目前只有镇北侯的罪证,只要王爷即时退回并州,再出兵勤王杀了广灵王,一切便可挽回。” “本王至此,长安如何不知我的动静?” 阿尔赫烈笑了笑:“王爷此时还未与陆行之交锋,想必在我那三百暗士处吃了些苦头。” 若说之前听闻种种陆戈皆面不改色,此时他眉须颤动,沉下声道:“刺杀我的三百暗士是你的人?” “正是。” “你敢背着乌州王私养兵士。” “王爷此言有失偏颇。”阿尔赫烈抚摸着羊皮卷,意有所指,“我不过三百,可这里,却是三万。我可将这三百暗卫交出,作为茂枝部潜伏的鸷兵,王爷追至此处,截于关外,此乃大功一件,孝帝便是生疑也没有办法难为王爷。” “你肯将三百暗卫交给我?” “还有舆图。” 陆戈冷冷地看着眼前的年轻郎君,这一次,他竟有些摸不透此人的想法。 “你这般行事总不能是敬佩本王的英勇,说罢,你想要什么?” “我确实要一物。”阿尔赫烈将羊皮卷扔了出去,陆戈接过,他道,“我要王爷手中的一份长安名册,作为交换。” 陆戈打开羊皮卷扫了眼,是那幅边关堪舆图。这乌州竖子胆子也颇大了些,竟敢先将舆图奉上,再求换物。他合起来,问道:“什么名册?” “自然是王爷探得的匈奴暗桩名册。” 陆戈紧握舆图,发白的鬓角抽了抽,这竖子怎么什么都知道? “何止是匈奴暗桩,还有我朝权臣之秘辛,乌州竖子,那可是老夫在长安绞心所得,你要了,我要如何?” 这一次,阿尔赫烈回得倒不算多客气。 “一份名册换得长明王东山再起,还亏吗?” 陆戈唇角泛起冷笑:“本王要是不应呢?” 阿尔赫烈伸出手来,面上有几分促狭之色:“那还请王爷将舆图归还于我。” 二人目光交锋,火炉发出噼啪碎响。 陆戈突而仰头大笑,铁臂铿锵一挥:“好,名册给你,但你要告诉本王,你要那份名册可是要与汉室天下作对?” “天下不足重。”阿尔赫烈说完这句话时,繁重的枝叶中泻下一缕天光,那光拂过他清冷的眉眼,显出世间微不可察的尘埃。 他说:“我要那份名册,是救一人。” 第一百五十六章 转折 长明王收兵之时,派遣东去的探子已经归来。 阿尔赫烈遥望那抹紫色身影与三雍宫行刺的紫衣实属一派,他勒紧缰绳踏过湍急的河流。 陆戈隔着茂林看向远行的男子,身旁的探子拱手请示:“王爷,要不要追上去杀了他?” “杀他无益。” “王爷,我们真的要退兵吗?大军五日便可抵达关外,只要……” 陆戈抬臂制止下属进言,鬓角的霜白隐绰于光下,他收回鹰目,眸中泛出丝丝血红。 “世子降了吗?” 探子颔首答道:“镇北侯原本要转道高陵,岂料左冯翊临阵倒戈与卢书玉同谋,想要引诱侯爷前去,还好右扶风提前收到暗报,已护侯爷退至隃麋,只不过……” 陆戈神色未起半点波澜,他接过话问:“可是霍起截了那道?” “霍起率领霍家军进入山岭与侯爷相峙,双方胶着,暂不知结果。”探子说到此处悄悄看了眼长明王,他此言不虚但是心虚。 镇北侯陆义无力与霍起相抗,若长明王出兵长安尚可解除陆义危机,抑或广灵王成功控制东部,也可救人于水火。眼下陆灏中毒自救不暇,广灵王毕竟不是血亲,能保护这位世子的唯有其父。 可长明王要撤回并州,弃子而去。 探子深知,京畿的人怕是保不住了。 陆戈深深一吸,肺腑中充斥着潮湿清冷之气,左臂饕餮贪婪张目,右臂麒麟含仁怀义,他紧了紧手中的环首刀,宝刀未斩一缕风,却有离人的悲悯。 “庶子……” 陆戈念的庶子便是陆义。 这对父子间因为隔着一位亡故的嫡子、长兄,故而他们亲情淡漠,从不提爱恨,可这一声“庶子”却闻有几分难以言喻的心绪。 陆戈最后叮嘱:“派人去侯府告诉小侯爷,老夫一日在,他就得给我重新站起来!” 深林冷风骤起,枯叶旋落,陆戈宝刀一挥:“撤兵!” 探子重声应允:“诺!” 长明王陆戈跃身上马,彼时河对岸的阿尔赫烈已没于深林,不见踪影。古稀的长者怀揣边关堪舆图,向北策马,再不回首。 镇北侯陆义败于隃麋北岭,霍起损兵八百即凯旋。左冯翊、右扶风皆降于卢书玉,两位罪臣跣足束铁前往长安告罪。广灵王兵分两路向东,先发制人控制了粮道,在得知长明王背约之后他再分两路,一路前往并州刺杀陆戈,一路继续向西,逼近长安。 阿尔赫烈日夜不停赶回尚林苑,阿聿提着灯笼候于鹤华台。阿聿见着将军身影时回头探向檐下,先前说好一人做事一人当的乌格早就溜得没影,只余一盏孤灯与青砖相映。 阿尔赫烈登至高台,阿聿紧随其后,二人朝着靡蛇所在的石室走去。 阿尔赫烈头也不回地问道:“陆九莹何时到?” 阿聿提灯照亮将军脚下:“她已经到了。” “那个人呢?” “也在石室。” 阿聿此时想到萧明月,刚想开口,却闻阿尔赫烈转身说道,“你速去见玄英,广灵王控制粮道与长安必有一战,若寻良将,力荐缇骑宋言。” “这……” 阿尔赫烈侧眸:“就说我说的。” 阿聿只得领命退下。 阿尔赫烈驻足于石室外,石道中如深渊昏暗,一如他心,蒲草处仰头见星汉,辉煌灿烂。他负手而立,指尖时捻时舒,耐着性子等着里头的人叙话。 石室中,陆九莹与金少仪隔岸相见。 金少仪拂下风帽,露出容颜。 陆九莹愣怔在原处,踩着青苔的滑石不敢上前,愁眉之下一双清眸闪着滢光:“三,三郎?” 她唤的是三郎。 金少仪心中温热,他笑了笑,鼻尖却是一酸。 “是我,九莹。” 陆九莹见着死而复生的金少仪面色有几分急切,她踏过滑石险些打了个趔趄,幸得金少仪眼疾手快上前将人扶住。金少仪牵着她的手缓慢走过那段不平之路,在石道中立定。 岩壁中凿嵌的烛灯倾向了陆九莹的肩膀,金少仪温柔地将人往旁侧带了带,他说:“小心。” 烛蜡滴在地上,凝固于缝隙之中。 陆九莹触碰到真人的温热,还是有些不确定。 “少仪,你没有死?” 金少仪难掩心中汹涌的思念,他凝视眼前女子一时过于深情而未及时回话。陆九莹轻轻捏住他的衣袖,仰面再问:“你为何没有回乡?” “九莹,”金少仪垂眸看着那双柔荑,轻声说道,“此事说来话长,其间复杂容我过后相告,今夜匆忙到此是想亲口问问你,你可是要嫁去西境?” 谁曾想多年未见,再遇竟是这般愁肠。陆九莹见着金少仪意外生还虽是欢喜却也慎微,阿尔赫烈在汉室这般动荡之下安排两人见面,可想而知金少仪于并州云中郡诈死藏身,与长明王起兵谋反是有一定关联的。 金少仪现身与她相见不为藏身之事,只关心西境,这背后定是阿尔赫烈操控所为。阿尔赫烈没有向汉军揭发也没有继续隐藏,利用之心显而易见。但不管因为何种原因导致金少仪今日境地,他都难脱逃兵的罪罚,这才是陆九莹真正关切的地方。 陆九莹思衬良多,心中沉了沉,她道:“我没有要嫁去西境。”至少目前没有,但后面这一句被即时咽了回去。 她不想与金少仪生死再见,还说一些令人伤心的话。 金少仪得到陆九莹亲口回复,心弦微松,只要不是她想嫁去西境,一切就有机会,一切都能回头,一切皆是值得。 “你放心,圣上是不会让你远嫁的,我也不会。”金少仪默默去牵她的手,却只是隔着衣袖挽住她的臂腕,“九莹,以前我囿于情,溺于梦,一心想着挣取功名方能配得上你,但经过一些事情之后,我才晓得你彼时心境,你从来都不想要什么富贵,唯求一世安稳,自由过活,你不喜欢我不是因为阿母阻挠,也不是见我无功无禄……” 喜欢一个人,无需理由,不喜欢一个人,任何存在都能成为理由。 金少仪望着她,清俊的面庞上是最真挚的微笑,也是难以释怀的伤情:“但我喜欢你,做不到执子之手,总归盼你今生有依,不受离别之苦。九莹,我说保护你,就一定会保护你。” “少仪,其实我……” 陆九莹听着金少仪的肺腑之言也有千言万语想要倾诉,恰在此时,二人听见道口传来石子击壁之声。 阿尔赫烈清冷且不耐的声音响起:“九翁主,你该回去了。” 金少仪所要确认的答复已经得到,倒是陆九莹猜度诸事而变得焦灼起来。 她反手握住金少仪,小声叮咛:“三郎,阿尔赫烈将你护在此处定是有所图谋,你不要轻易相信人,一定要保护好自己,待我来寻你。” 金少仪闻言只是点点头,他眸中尽藏深意却只字未言。陆九莹一步三回头,看向金少仪的目光是以前从未有过的情绪。 一人于暗中越发缄默,一人朝着光亮离去。 阿尔赫烈领着陆九莹离开暗室,沿着小径前往云沧苑。陆九莹没有轻易探话,她在等阿尔赫烈开口,果不其然,阿尔赫烈很快便止步于长廊之下。 “九翁主很想知道金少仪为何在此,又因何消失在云中郡吧?”阿尔赫烈将袖中折叠规整的帛书递给陆九莹,“这是匈奴王庭派遣到长安的暗桩名册,还有权门贵族与朝中大臣勾结蛮夷的秘辛。” 陆九莹看着那份帛书,没有去接。 她问:“将军是乌州的将军,还是我朝的将军?” 阿尔赫烈神情淡漠,并不在意她言下暗讽,陆九莹不过是想套话罢了。 “乌州与大汉是盟友,何须因我判若黑白。这份帛书是金少仪赌上性命为你换来的,交给孝帝,让他相信是林义王府曾经留下的遗书,便再也没有人能胁迫你嫁到西境。” 陆九莹闻言却是一惊。 她缓缓接过那份帛书。 阿尔赫烈又道:“帛书是此事唯一的转折机会,你要把握好。” 陆九莹攥着帛书定定地看向阿尔赫烈,沉思片刻,冷静说道:“少仪君藏身诈死,将军助他与我暗中相见,将军作为乌州求婚使者,费尽心思教我如何逃离婚嫁,敢问乌州与大汉真的是盟友吗?还是将军擅自做主,斡旋于汉室争斗之中。” “你确实很聪明。”阿尔赫烈不讶陆九莹看破局势,猜忌自己,反而一副无谓之色,“但真正的聪明人是要给自己留有余地,我希望你能明白,能看清眼前急需解除的困局是在何处。” “将军为何帮我?” “你的侍女曾在祭祀那日为我杀了一人,我不欠人情,你告诉她,我还了。” 陆九莹终于在阿尔赫烈冰冷的面目之下窥得一丝温度。她凝眸问道:“将军难道不知明月性命垂危,恐撑不过今晚吗?” 阿尔赫烈骤然回眸:“你说什么?” 第一百五十七章 面圣 阿聿回到鹤华台的时候,苏尔夸夸手揣双袖倚在檐柱后面,抬着下巴杵杵三里开外的那座后院。阿聿大抵便知道,乌格还是被揪出来了。 “你也不必躲这么远。”阿聿说道。 “我害怕么。” 阿聿乜他一眼:“受罪的是乌格,你怕什么?” “乌格瞒报萧娘子病危的消息,我在院中浑然不知,将军如何不恼?” “那你就让乌格一个人去面对将军?” 阿聿话中有几分不悦,苏尔也不怕,只是拢着肩膀一脸愁容:“乌格是翕侯之子,身份何其尊贵,我家三代为奴卑贱如蚁,有何能力相帮呢。若不然你砍我双足去吧,说不定还能平息将军怒火。” “好了好了,”阿聿闻言皱起眉头,“说得好似谁不是三代为奴一般。将军可不喜你我摆出这副没爹没娘没人疼爱的模样,小心他真的治罪于你。” 苏尔又揣起手来,轻轻笑了两声。 “罢了,我去看看。” 阿聿迈过台阶大步向前,他穿过长道直赴后院,还未靠近门廊便听见声声哽咽,那泣声嘶哑不屈,挠人心肺,听着格外醒耳又发毛,待他推门定睛一看,不是乌格那厮又是谁呢。 刚和苏尔说过将军不喜麾下摆出愁容,眼前的魁梧大汉猛擦热泪,捶胸顿足:“将军怎能这般怀疑乌格?我虽是南派翕侯,与将军所属北派不和,可这四十八家翕侯当中,我只敬佩且臣服于将军一人!我从小没爹疼没娘爱,被兄弟们欺负到荒漠与恶狼抢骨头吃,是将军你替我抢回翕侯的位置,我的忠心天神可鉴!将军若是不信大可将我的心挖出来看看,是不是血红的!” 阿聿:“……”悄悄挪步进来,站在一旁。 乌格哭的硕脸发红,攥着拳头怒喊:“萧明月要死又不是我害的,她才来鹤华台几天呐,苏尔日日与她为伍,将军也越发同我疏远,去哪都不告诉我,就连阿聿也对我爱答不理!” 阿聿纳罕出声:“我何时对你爱答不理?” 乌格闻声回头,见着好兄弟泪水更是泛滥成灾:“你与将军同为北派,只怕心里早就瞧不上我了,这般嫌弃人,我倒不如先回乌州,回家牧羊算了!” “关键你也放不好羊啊……” “啊!” 乌格一吼,阿聿缩了缩脖子。 此时阿尔赫烈冷冷开口:“都说完了没?” 将军声音不大,但气势凌人,乌格与阿聿都不敢再胡言。室内恢复宁静。 阿尔赫烈说道:“眼下汉室任何风吹草动都会影响西嫁公主的选拔,萧明月是九翁主的心腹,在此间举足轻重,我若不能及时得到消息,如何与孝帝斡旋。” 这话初听有点道理,细品却是不多,乌格不会转弯的脑袋只想着自己即将失宠,哪懂辨别话中玄妙。 但阿聿心清眼明,瞧得出问题关键所在,他连忙说道:“我也是昨日才听闻萧娘子中毒没了意识,皇后已经派了太医令桑汉云与其徒蒲歌前去狱中救治,他们说,若今夜不醒,便用针砭释血,总归是有办法救治的。” 阿尔赫烈原本下颚紧绷,听到无碍渐渐松弛,他问:“她中了什么毒?” “从太医令开出的药方来看,似乎是服用过多的伤药而导致中毒。” 阿尔赫烈眉间一蹙,难道是自己的药丸出了问题? “太子身侧的女婢曾去过牢狱。”阿聿根据得来的情报有所分析,“说不准是那个女婢偷偷给萧娘子服过伤药,先前太子暗中为九翁主引荐桑必博士,现在又费心探望萧娘子,还借皇后之手派遣桑汉云前去救治,倒也真不避嫌。” “汉室桑氏一门高洁,独异于人,太子能为圣上解忧,自然也无需避嫌。” 阿聿若有所思,随即看向将军:“那孝帝恐不会选九翁主嫁来乌州了。” 乌格忍不住插话:“那就太傅之女来呗!是个女的就行!”他没了适才撒泼浑样,俨然嗤之以鼻,无所畏惧。 阿聿瞪了他一眼,心中暗骂榆木脑袋,但好在将军没有真的生怒,并未发难乌格。 阿尔赫烈问阿聿:“太傅府可有什么动静?” 阿聿答:“没有。” 阿尔赫烈沉下心来,一切都在预计之中,他要让年婕瑜成为孝帝唯一且最好的选择。 “玄英那处,你交代了吗?” “交代了,只不过玄英没应。” “他会答应的,他没有选择。” 阿聿颔首遂问:“那我们接下来该做什么?” “等。”阿尔赫烈此时望向院门,昏昧夜色映着含蓄殿影,他寸步上前便可窥见檐上星光,“等他们面圣,一切就该尘埃落定。” 月光微落云沧苑,清绝无比。 年婕瑜一身素色,敛衽跽坐,书案上铺了几卷竹简。身旁女婢燃了幽兰香,奉上一杯清茶后又熄灭了熏香,还将香炉挪远了些。 年婕瑜面色平淡如常,女婢却是十分焦灼,她嗫嚅着:“香气这般浓厚,比不得咱们府上的兰香,这茶水也不好,一股涩味。” 年婕瑜听着耳边聒噪难以聚神,她敛回目光探向女婢:“我们在此居住数月也不见你有过怨言,今日为何如此心浮气躁?” “我急呀。”见着主子终于说话,女婢屈着膝盖挪了挪,“娘子,我给大人托了口信,可到现在都没有收到回复,若不是尚林令身侧的佐官借着动乱告知于我,我们还不知道圣上要选和亲公主,长安那么多汉室女,怎么就不能挑一个呢?” 年婕瑜闻言脸色霎变,她斥责道:“休要胡言,朝政岂是我等女流可以妄议。” 女婢闻言委屈,泪水扑簌而落,她抹了抹眼泪还是忍不住说道:“姩翁主谋逆,九翁主受了牵连,我横竖瞧着他们是想选娘子呢,不可以!” “谋逆一事莫要再提。”年婕瑜心中惋惜但不言说,她只是道,“圣上是明君,自有决断,至于和亲一事真假难辨,或许只是讹传。” “不会是讹传,那佐官可是太傅大人的学生,大人知晓此事一定会想办法接娘子出去的。可是,为何大人迟迟没有回话呢?” 年婕瑜平静地敛下眸光,落在案上竹简中那几行楷书上:泰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 她沉思片刻,有所醒悟。 醒悟的无关治国安邦的道理,而是女婢所言不虚,这就是一场和亲之选,不仅尚林令的佐官知晓内幕,家中父亲也定是在她入苑之前便知晓了。 若和亲是假,父亲在得到口信定会一番痛斥,教训她无章无法,只有此事为真,才会杳无音信与她断联。 年婕瑜唇角泛出一丝苦笑,她的父亲就是这样一个守正之人。她早该知道的。 案上清茶还冒着热气,年婕瑜挽袖端起轻轻抿了一口,女婢泪眼婆娑地望着她,只听一句:“是有些涩。” 寂静须臾,年婕瑜合起竹简。 她道:“便是和亲也无妨,便是我,也无妨。” “可是娘子……”女婢哽咽道,“娘子是要嫁给小霍将军的呀。” “我嫁给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是谁让我嫁。” 窗外月华倾泻,年婕瑜遂而吹灭了临近的一盏烛,室中陷入漆黑之中,但她很快便适应了幽暗,只是那双泛红的双眸终不为人所见。 萧明月转危为安的那日清晨,长安内外发生了诸多变故。 霍起还未面圣复命便离开京畿前往函谷关,霍慎大将军亲自领兵驻守尚林,后苑中突发暴徒,大将军为护君王不幸身殒。 北军八校尉之首鲍廉严防京畿,后领一万精兵驰援霍起,与广灵王大军交战。 卢书玉彼时率领宋言、裴不了两名副将南下围剿叛军后援。宋言意外于洛水上游活擒广灵王,立下首功。 宋言是玄英向孝帝推荐的。 那日孝帝召玄英单独觐见,将长明王密信递与他看。 长明王信中至诚,坦言相告玄英曾属的茂枝部族死灰复燃,鸷兵借着动乱伏击长安,现三百鸷兵被截杀于关外,人头悉数奉上。至于家中逆子罪无可恕,若君王有疑,他愿卸甲归城,一并听从发落。 孝帝在这紧要关头是不会动摇边境根本,内不平,如何安外,长明王就此平稳抽身于这场乱局之中。 玄英看到鸷兵时心中却是一惊,因为他这些年一直在暗中调查驯养鸷兵的人是否还留在漠北,此举并非心有二意,他是要替孝帝铲除后患。 眼下汉室动乱,鸷兵乍然出现,面对这耐人寻味的一幕孝帝不慌,乱的是玄英。玄英跪地叩首,直呼圣上明鉴。 孝帝也许是信他的,问玄英战局何解。玄英铺谋定计,排兵布阵,力荐宋言与裴不了两位能将赴敌。所谓伴君如伴虎,孝帝信任玄英却也保留些许心思,所幸这场战争的结果如玄英所愿,也是孝帝想要的。 各路大军陆续回城,苑中“和亲”的战争却还未结束。 陆九莹因那首诗赋得孝帝召见,与其一同面圣的还有萧明月。 第一百五十八章 大横 萧明月在两名军吏的带领下前往鸿博苑,这一路走来军吏并未对她有所苛刻,任其手脚自由,缓慢行进。她看见军吏的左臂缠着黑色孝巾,心中有所疑惑,思衬半晌还是委婉相问:“你们是谁的部下?” 其中一军吏冷漠回她:“我们是霍家军。” 萧明月心中一咯噔,霍起死了? 军吏瞧着萧明月眼神复杂,一直盯着臂上孝巾,他僵硬地动了动臂膀,有些红了眼睛:“大将军救驾殒身,霍家军全军守孝,你莫要亵渎。” 竟是霍慎大将军! 萧明月连忙收回探究的目光,高抬双臂行了一礼:“奴婢不敬,还望恕罪。” 军吏未再多言,趋步向前。 萧明月听闻噩耗心中不是滋味,汉室一代名将陨落,该有多少赤子悲怆。兄长宋言年少时便奉霍大将军为一生楷模,阿父与叔父总是感慨自己志大才疏,做不得大将军那般英雄盖世,就连乡中顽劣不堪的男儿只要说起霍慎,一腔热血难以自抑。 而作为女子的萧明月也悄悄藏有一颗碧血丹心,做着无法达成的美梦。 霍慎走了,她的梦也早就碎了。 萧明月拢了拢双袖,颔首趋步。 萧明月登至鸿博苑高楼时,突然望见藩篱小道的尽头处站着一人。 是阿尔赫烈。 春花自他眉间旋落,清风送来一丝愁绪。 萧明月隔栏相望,她觉得那一瞬间是自己看错了,他为何面覆不安,略有忧思呢?待侧眸细瞧,阿尔赫烈已穿花而过,头也不回地踏上小道。 他倒是一点目光都未停留。 萧明月抿抿唇,敛下眸来。 太子陆涺与相师蔺仪隔着栏柱看着萧明月进入屋舍,后蔺仪微微颔首,绕过长廊亦进入室内。陆涺未得召见不能靠近,只得候在外头,他淡着一双眸,让人看不出其心境如何。 萧明月入室时便见陆九莹跪在案前正中,纤瘦的身躯朝向明光之处。孝帝倚在棋案旁如泰山巍然,纵观神姿厉色凛凛,可他却捏着一枚黑玉举棋不定。 上巳日曾远远窥探过君王真容,彼时隔云,眼下咫尺,萧明月竟一时看出了神。 “庶民面圣还不跪伏!”陆九莹出声斥责萧明月,言语颇是凌厉。 萧明月回了神,屈膝俯首跪在陆九莹身畔,她的额头抵着地面:“楚郡翁主之婢萧明月,叩见圣上。” 这一声,让孝帝落下了迟疑的黑子。 自打陆九莹入室后孝帝一直没有开口,捏着那枚黑玉始终不落棋盘,待萧明月出现方才有了动作。这细微一幕让陆九莹心中十分不安。 孝帝发出一声轻笑,随即转过身来。他拂去膝上衣袍的褶皱,漫不经心地看向下方,最终落定目光。 “你说她是庶民,她却自称翁主之婢,你主仆二人是在暗示朕废除了你的宗籍,却徒留虚名吗?” 陆九莹颔首:“臣女不敢。” “九翁主怎会有罪,朕赏赐你还来不及。”孝帝说着话取过身侧一卷竹简,缓缓打开,君王不见威仪,一副欣慰之色,“桑必博士夸你高雅绝俗,水洁冰清,嗯,写的不错。” 陆九莹唇齿紧合,不敢吭声。 孝帝念道:“蟾月皎皎,辉洒玉阙。何以独照,紫垣朗彻。夜幕悠悠,清冷寒窗。婵娟素魄,奈何其凉。” 萧明月闻言手心骤然潮湿,陆九莹果真写的不是美赋,她在隐喻天子务在独乐,不顾众庶,有为君道。 “你写赋应知桑必,桑博士一心想为我写出这般好赋,却总是有心无力,你个小小女娘倒圆了他的梦。” 天子自嘲,当真无人能敌。 陆九莹如何不惧,她绞着手一时不知该如何自辩,或者说她不想辩。 孝帝又问:“此赋名为?” 陆九莹只能应话:“没有名字。” “那朕替你写名,就叫《月赋》如何?”孝帝点至关键之处,他道,“楚人宋玉曾作《风赋》,与楚襄王论述大王雄风与庶人雌风,暗喻君王沉湎骄奢,黎庶凄风苦雨,你的《月赋》亦有同工,此间帝王独享月华,任凭人世寒窗幽冷。九翁主,朕甚是喜爱你的这篇文章。” “陛下不是楚襄王,”陆九莹抬起羽睫终是开口,她行了一礼,“陛下雄才大略,开创盛世,是明君,是圣君。” 孝帝问:“你不以为朕昏聩无能?” 陆九莹坦诚说道:“臣女从未这般想过,陛下若是昏聩,也不会收下《月赋》,愿意救回我的侍女。” “你的这轮月,朕可不敢轻易夺去。”孝帝深邃的目光扫向萧明月,话语耐人寻味,“翁主之婢还不抬起头来,九翁主为你请命,你更该威武不屈才是。” 萧明月得以圣令,只得直起腰背抬起头来。因着身有内伤,毒素未清,她起身的时候身形一晃,眼有重影。陆九莹跪在旁侧将人搀扶住,萧明月定了定神,喊了声阿姊。 孝帝听到那声微弱的嗫嚅,唇角微动,他道:“你主仆二人倒是情谊深厚。”突的话锋一转,“萧明月,听闻你假意接近镇北侯府的陆姩,费尽心思偷得长安逆贼名册,当真竭忠尽智。” 陆九莹下颚微颤,舌尖有痛意。她慢慢缩回手来,身子往下沉了沉。 萧明月屏气凝神看向眼前的君王,抬起双臂行了一礼:“陛下,请恕奴婢斗胆,您说的话不对。” “哪里不对?” “奴婢与九翁主同在憉城相识陆姩,乃是闺中好友。”萧明月说到此处看了陆九莹一眼,她诚恳说道,“彼时我们不知她真实身份,只觉意气相合故而惺惺相惜,陆姩心思如何难以定论,但奴婢与翁主对她从未有过虚假。奴婢不知陛下说的名册为何物,除了那枚芙蓉印是我巧舌所得,我们从未在陆姩身处偷取过任何东西,我不会,九翁主更不会。” 萧明月知道孝帝在说诈语。 陆九莹为救萧明月定当想尽一切办法,她或许会杜撰谎言,改变行事,但绝不会对自己与萧明月的人格有所轻蔑,她们对待陆姩与这世间任何一人皆是相同,以真心换真心,是为底线。 孝帝会揣度人心,却不懂她们的心。 孝帝静静地听着,萧明月如此斩钉截铁地回答让他略有意外。 “朕确实说错了。” 孝帝此时起身,往二人走了几步。 “九翁主向朕呈了一份逆贼名册,朕以为是你帮她取来,未曾想是那日陆姩坠楼之际,九翁主无意从她袖中所得。林义王兵败时曾留有一封遗书,心腹之将李临山将遗书所含的名册交到了陆姩的手上,陆姩以此想要联合广灵王光复林义王府,可没有九翁主的扶助,如何能成。” “谋逆不宥,这注定是一场败局。”萧明月说道。 孝帝神色平和,问她:“你见过九翁主在憉城寄人篱下,若让你重新选择,九翁主有机会光复林义王府,你跟是不跟?” 萧明月一双眼睛明澈如镜,她道:“陛下所问之事永远不会发生,我家翁主秉性如何陛下当知。”顿了顿,又道,“陛下何不告诉九翁主,她并未从宗室除籍,依然是一位尊贵的皇家女呢。” 陆九莹讶然,孝帝眸中终是涌出异色。 “你因何以为朕没有把她除籍?” “奴婢愚钝,早就该想到了。九翁主顶替陆姩以楚郡翁主之名参与选妃,这一路行来畅通无阻,便是象征身份的芙蓉金印也无人拆穿,翁主若不是真的楚郡翁主,尚林苑中的六位尊师又怎会一视同仁呢。再者,若翁主除籍为庶人,前几日动乱最先受查的该是九翁主,却不是只抓奴婢一人。” 孝帝闻言顿开笑颜,他双臂交叠,长袖簌簌而下:“你可真是让我好瞧啊。” 陆九莹确认自己并未被除籍,心间温热,她俯身三叩,拜谢孝帝宽恕。 “九翁主,你确实还是一位尊贵的皇家女。那一年兵乱,皇后知你被生母抛弃心生怜惜,虽被贬至掖庭为奴却没有除你宗籍,后来大赦,我恢复你翁主名号却不给你相应的尊荣,你可知为何?” “陛下……是想保我一命。” “你说得没错,谋逆之罪理应夷三族,你大父与你阿父虽已畏罪,可你若继续享受荣华,只怕无法活着离开长安。皇后说你生性纯良,乖巧听话,便与广灵王一道上书保你,不然,区区百万石粮食怎能换你性命。” 魏后的恩德陆九莹此生难以回报。 她再度叩拜,萧明月亦一同俯身。 孝帝立身于光下,有斑驳光影落在她二人面前。 天子郑重出言:“九翁主,陆姩与你算得上是半个亲人,你大义灭亲在前,上呈罪证在后,此乃大功。从今日起,这四海十三州你想去哪便去哪,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朕定会保你安富尊荣,享一世无忧。” 她们如愿了! 萧明月顿喜,她忍不住泣声:“阿姊!” 陆九莹自是欣喜非常,她握住萧明月的手已然哽咽:“陛下,臣女衷心未改,侍女萧明月自不会有任何二心,憉城宋家阑出一案纯属子虚乌有,当初也是陛下为其昭雪,宋氏铭记于心!萧明月为宋氏养女,也着实孤苦,还望陛下明鉴!” 萧明月此时心中落下一块大石,陆九莹幸得天子恩赐,任命运迢迢,终是有所归途。她定能陪同阿姊日日年年,逍遥四海。她们无心求富贵,只愿无拘无束,长安相守。 孝帝迎下萧明月真挚热烈的目光,有片刻的沉寂,而后道:“宋氏无罪,萧明月亦与刺杀太子一事无关,只是……” 只见孝帝上前一步,俯身问她:“萧明月,你可知我朝曾有一位举世无双的能臣,他佐君王,定天下,乃是众卿之首,万户之侯。” 萧明月神色微怔,不明所以。 “高祖赐他入朝不趋,剑履上殿,百年来无人有此殊荣。”孝帝盯着萧明月的眼睛,一动不动,“他,姓萧。” 萧明月目光微动,陆九莹一脸茫然。 此时蔺仪从暗处走出,她来到孝帝旁侧,看着萧明月说道:“百年前还未成立明曜台,但朝中已留有不少能人异士,曾有一巫士为萧氏占卜,算得大横兆象,此兆只卜皇室,为天子之兆,可萧氏族人却暗中卜来,实为天子之讳。” 室中一片寂静,落针可闻。 孝帝仰面微叹,遂而看向萧明月。 “你听懂了吗?萧氏。” 第一百五十九章 冥冥 百年前“佐君王,定天下”的萧氏一族,天下人皆知。 汉室不乏能臣,可唯萧氏千载独步,举世无双。 萧明月初闻长安萧氏于乡间课堂,彼时她大病初愈,丧失记忆,在书案上一笔一画地写下“萧”字,堂中夫子夸她字如其人,说“萧”便是青色的艾草。 萧明月如一众蒙昧孩童那般半懂不懂,皱着眉头回应夫子:“屈夫子说坏人才是萧艾,我不要做艾草。” 夫子道:“你可以做一株像萧侯那般的艾草。” 长安萧侯,择善而从。 萧明月彼时难懂话中深意,长大了也不过是不愿成为与香草对立的萧艾,“萧”字的含义她从未真正读懂过,更想不到这个姓氏会与自己有所关联。 萧明月心神不定,那双明眸彷徨且悲愁。 蔺仪平静出声唤回她的思绪:“萧侯起初并不知情族人暗中卜卦,后来细问才知,得大横兆的是未来萧氏第五世的后人。君子之泽,五世而斩,萧侯本不信此卦,可此事后来被高祖所知,萧侯为保全族亲,自污名声,并将最器重的一脉子侄以不敬、不孝、不睦、不义四大恶罪遣至河西,子子孙孙不得返回中原。” 说到此处,蔺仪看了孝帝一眼,沉声道:“皇室有密令,若萧氏这一脉回归长安,杀无赦。” 萧明月双肩一落,顿感天旋地转。 陆九莹胸中灼热汹涌,她忍不住质问:“我从未听大父说起过萧氏五世,相师所言有何证据?” 蔺仪道:“陛下便是证据,每一朝天子即位都会知悉此事,九翁主,你是在怀疑陛下吗?” “我……”陆九莹不见往日镇静,有些焦急,“臣女并无此意,陛下,明月怎会是萧侯后人呢,她自幼与亲人失散,流浪于关外,宋家看她孤苦这才收养膝下……” “九翁主不必急切,”孝帝一出声,陆九莹便止言,天子看向沉默已久的萧明月,问道,“宋家收养你时,你方六岁,听闻初到憉城便生了场大病,记忆有所缺失,有些事情你忘了但宋家两位家主,一定没忘。” 提到宋家家主,萧明月神色方有变化,她虽然失去了身世记忆,可是却清楚的记得阿父与叔父这些年为自己寻亲的所有过程。其中有一处就连陆九莹她都没有提起,那便是阿父说过,捡到她时曾发现她手中握着一块破旧的绵帛,后来四处询问未果,便将绵帛缝到了她的衣裳中。 那帛上写着…… “不求青史留名,只愿一世长安。”孝帝缓缓说道。 宋家两位家主没读过什么书,但也知世道人心,这份帛书许是萧明月家人所写,他们权当是个鸿业远图的理想,便是没有实现抱负的希望也想要砥砺活下来的人。 萧明月不得不信,也不得不认,她抬眸看向孝帝:“这是我家人留下的吗?” 孝帝凝眸相视,胸膛微微起伏:“这是萧侯写给你的。” 萧明月便是大横所卜的第五世。 她之所脉是萧侯最惦念的亲人。 室内再一次陷入沉寂。 萧明月仰望天子之威,渐渐红了眼睛。 “陛下说我是萧氏五世,我便是吗?皇室要杀河西一脉,我便该死吗?” 孝帝沉默不语,蔺仪侧身站于旁侧。 眼下平地起波澜,唯陆九莹置身事外,孝帝不会以萧氏五世去污蔑一个庶民,此事定然是真的。她当即俯首为萧明月求情:“陛下,萧氏大横乃百年前巫士所卜,其间是非难以分明,萧侯兴邦立国,一心侍君,若他有反意怎会自污名声,未得善终?那卜卦定是谣言,萧氏后人守业不怠,勤恳居业,百年来从未有过任何异动,萧明月若真是五世天命,那也是她无法选择的一条路,可这条路不是百年前所立,而是陛下开辟的一条新道。” 陆九莹叩拜:“陛下圣明!请赐萧明月一条新道!” “姊姊……” 萧明月一时无声,泪目不已,向来聪敏的她在此刻茫头无绪,难以接受这突如其来的身世真相。 孝帝问萧明月:“你想求路吗?” 陆九莹抓住萧明月的手,眼含热泪地催促着:“快求陛下!” 萧明月双眸泛起雾气,她轻声哽咽:“我想。” “好,朕念在你救过太子的份上便给你这个机会。萧明月,你想求生很简单,只要除去宋氏一族,这世间知晓你身世之人只限于这间内室。” 萧明月刹那惊愕,当即拒绝:“不可以!” 孝帝眉眼平淡,透着帝王家的无情冷漠:“那你便是想要求死了。” “我也不想死……” 萧明月抿了抿唇角,咽下苦涩的泪水。 她几乎是咬着牙齿问出一言:“阿姊总说陛下是明君,陛下真的是明君吗?” “放肆!”蔺仪刚要呵斥便被孝帝制止。 只见萧明月双臂撑地竟站起身来,陆九莹阻拦未果,看着她往孝帝面前走去,一步一问:“宋家是否是陛下的子民?宋家之子曾相救霍大将军可有向陛下求过荣华?陛下说我是萧氏五世,我可有伤过陛下分毫,动这天下半分?” “陛下,你真的是明君吗?” 萧明月在天子面前如此肆言无忌,便是没有萧氏五世一事,她也性命危矣。陆九莹情急之下随即起身,她不能让事情变得难以控制。可紧接着,孝帝却做出一件让众人都无法理解的举动,他从袖中滑落一把刀来,刀柄出鞘,以锋口示人。 “不想宋家因你而死,你还有一个选择,杀了陆九莹,亦可隐藏你的身世秘密。” 蔺仪抬眸看向孝帝,唇角紧合。 陆九莹止步于萧明月身后。 至于萧明月,她似乎并不惊讶孝帝所提的要求,想也不想地握住了送来的刀柄,寒光一闪而过,那刀锋迅疾地抵住了孝帝的喉咙。她毫不掩饰自己所显露的愤怒,那愤怒之下还有隐藏的杀意。 “不要!” 陆九莹与蔺仪皆是一声惊呼。 萧明月反手握住刀柄,另一只手捏住了孝帝的肩骨,其力气之大痛感强烈,便是习武多年的孝帝也不由地皱了皱眉。 她狠戾的话语响在孝帝耳畔:“我若杀了你,再无人能知萧氏五世的秘密。” 孝帝丝毫没有被小女娘所吓,甚至面带笑容与蔺仪说道:“相师,朕说的如何?萧氏一族,野心不灭。” 蔺仪不知如何作答,只得缄默,去做一个构不成威胁的旁观者。 陆九莹便是在这危急关头看清了孝帝的图谋。他根本不会去杀萧明月,反是激怒对方让自己受陷,方能主导地位掌控局势。 孝帝还在布局。 陆九莹镇静几分,出声劝阻:“渺渺,陛下并非想要杀宋家抑或杀我,你先把刀放下。” 萧明月的刀口离孝帝命脉更近了。 “我不相信他!” 孝帝一声轻笑,不疾不徐地再度开口:“萧氏女,你可要考虑清楚,杀了朕也许可以隐藏你的身份,可宋家,九翁主,甚至蔺相师,许都要为朕陪葬,如此一来,你得不偿失。” “若不是陛下威逼,我怎会如此?” “要杀你的是你的祖辈,不是朕,重回长安窥见五世亦是你的天命,与朕无关。朕让你选择,给你活路,怎么到头来成了威逼你?”孝帝以指腹推了推刀刃,“简中记载你的祖上皆是明哲的能者,你这个后辈好生不讲道理。” “你……” 萧明月一口怨气堵在心口,孝帝说的不错,这一切都与他无关,可自己眼下进退不得,难道不抓凡人的天子,去抓虚无的天命?总该是要搏一搏的,她握着那把刀,任凭孝帝如何推搡也不为所动。 直到孝帝指尖被划破,鲜血沾满寒霜之刃。 “此局不是不能破。”孝帝看向逐渐回过神来且思绪觉悟的陆九莹,“九翁主,你怎么看?” 陆九莹此时往后退了半步,若说先前她思绪难解,那此刻孝帝所问便是替她拨开迷雾,窥见大道。萧明月不作选择,却无意将选择推给了旁人,而这个人,则是扭转乾坤、决断生死的关键所在。 孝帝要陆九莹来破局,可她能做什么? 她已经得到了圣上的救赎,自由之身如何能破这百年困局? 想到自由,陆九莹心间一痛,紧锁眉头。 萧明月看着孝帝的指腹还在流血,堵塞胸口的那股怨气隐约有些松动。 所有的情绪都在僵持。 直到陆九莹再次屈膝跪下,她平静开口:“陛下既问臣女,臣女却有一法可破此局。”说罢又道,“明月,你过来。” 萧明月未动,只见陆九莹严厉的目光一扫:“我叫你过来。” 阿姊从未用这般语气跟她说过话,萧明月略显颓然,再三犹豫方将孝帝松开。蔺仪当即上前用巾帕包裹住孝帝受伤的指尖。 “跪下。”陆九莹说。 萧明月只得听从,跪在她的身侧。 陆九莹正正神色,对孝帝说道:“陛下可知此番选妃,唯臣女与太傅之女通过最终考校。” “朕知晓。” “婕瑜娘子出身名门,腹有诗书,是长安贵女中极富才情之人,我在此与她相交,虽不甚亲密,但也有几分了解。若真比起来,她不如我。”陆九莹沉声静气,不见自负之意,她缓缓说道,“我出生皇室,至尊至贵,便是家道中落此生也唯陆姓不换,我在憉城读的是崔夫子门下,桑必博士与崔夫子亦是同门,论道经邦早已熏陶成性,我所拥有的学识是婕瑜娘子这般久居深闺的人无法追寻到的,我历经两次亲王政变,身处动荡,治乱平乱,更是婕瑜娘子以及苑中所有女娘都没有的阅历,我比她们懂隐忍、知进退、识时务,要聪明得多。” 萧明月不解陆九莹何意,孝帝寂然不动却一副了然于怀的神色。 陆九莹微微俯身,颔首道:“陛下再也寻不到比我更优秀,更适合远适的新妇。”她顿默半晌,抬起头来,“陛下,我请愿嫁去西境与乌州互盟,请恩赐萧明月为侍女同行,以保我大汉兴安,天下太平。” 这一声,如重锤击落,敲碎了她们的心。 明明已经得来了自由,冥冥却让人难以自由。 萧明月忍去的泪水夺眶而出。 第一百六十章 难解 扇门打开的时候,光辉倾斜在屋前的地板上。 孝帝徐步而出,与等候的太子陆涺对上目光,遂而陆涺上前,唤了声“父皇”,待看到天子手掌里裹着血布时,急切相问:“父皇怎么受伤了?” “小伤,不碍事。” 陆涺是想看看伤口的,无奈孝帝拢了袖不给他机会。 孝帝神情淡漠,看向太子的眼神也没有多少热忱,他说道:“九翁主一事你办得很好,你母后也已查明刺杀一事,其中伪装的傩人实与林夫人无关,赜儿向来孝顺,忧心他母妃以至茶饭不思,你若有时间多关心关心你五弟。” 陆涺已然听出父皇话中不悦,他便不再询问什么,恭敬地应下声来。 蔺仪紧随孝帝身后,见着陆涺俯首顺从的模样她并未有所安抚,只不过负手离去时掌心向下沉了沉。 陆涺止步于门外,隔着光线探向里面,虽不见身影,但终究能舒缓一口气。 魏后召见陆涺前往春华殿,殿中十分热闹,本是皇后独属的行宫处所,眼下林夫人、玉照公主还有若世夫人都住了进来,就连蔺仪也搬至了偏殿。 陆涺来时看见五皇子陆赜侍奉在林夫人案旁,端着耳杯说道:“母妃还是喝点桑耳汤吧,您的唇角瞧着有些干裂。” “赜儿有心了,赜儿,你去给若世夫人也盛一些。” 说时迟那时快,女官银笺当即将盛满桑耳汤水的耳杯递到了若世夫人的手中,若世夫人敛眸饮汤,无视五皇子僵硬的脸色。 林夫人用锦帕拭去唇角的汤水,她幽怨叹声道:“我儿啊,今后你还得好好跟你父皇多学些本事,千万别像为娘我,这一辈子无甚本领,凡事皆倚仗陛下与皇后还有你,唉,比不得若世夫人这般心灵手巧,事事靠自己呢。” 魏后在上,饮着茶汤没有说话。 若世夫人闻言放下手中耳杯,目不斜视说道:“妹妹还是命好,有子如此,母亦何求,就怕是人贪心不足,总想索取更多,一不小心水满则溢,溅污了双手。” 林夫人一副聆听受教模样:“姊姊说得有理。” 彼时陆涺走了进来,众人停止交谈齐齐起身见礼,随后林夫人与若世夫人便告退离开。五皇子陆赜经过陆涺身旁的时候唤了声“太子阿兄”。 陆涺见这位五弟面色红润,精神饱满,他笑着道了声:“五弟不必多礼。” 陆赜自是笑容满面,待他转身跟上林夫人的时候瞬间止了笑。 屋舍空寂,只余女婢倚华。 倚华本是魏后身侧的小侍女,陆涺前来尚林苑教导贵女,魏后便将她遣派至太子身侧,小女娘手脚麻利,是个忠诚贴心的人。 魏后端了一盘甜饼递给倚华:“吃去吧。” 倚华喜笑颜开,接过盘子点头如捣蒜:“多谢皇后!多谢太子!” 魏后一脸慈爱地看着她,挥了挥手。 待倚华离开后,魏后方才开口:“九翁主那边如何了?” “回母后,九翁主与其侍女已经回到云沧苑,那侍女身体还未康复,许是需要静养一些时日。” “是要好好养一养的,我与太医令说了,给九翁主的药都得顶好的,况且那侍女也救过你。”魏后拍了拍案旁的蒲团,陆涺闻意跽坐,魏后又道,“我知你想要报答救命之恩,只不过要注意方式,你先前让倚华牢中送药着实有些不妥,我能晓得,陛下自然也能晓得。” “萧明月是九翁主的心腹,我救她,自然也是为九翁主解忧。” “九翁主如意,陛下方能如意。”魏后对陆涺说,“陛下总归是记着你的功劳,只不过你行事要注意分寸,一切都是为了国之大计,莫要带有别的情绪。” 陆涺眉目清淡,一如秋水:“母后觉得,九翁主远适西境真的能为大汉带来安宁吗?” “九翁主知轻重,知取舍,她会明白这条路于她来说,是最好的路。” “那陆惜芷呢?”陆涺在提到陆惜芷时,魏后的目光沉了沉,他便知自己有所言失,遂而道,“儿臣是担心九翁主会如同陆惜芷一般朝思暮想,故土难离。” “你之所想不是没有可能,但我觉得,九翁主与陆惜芷略有不同。”魏后想起掖庭宫中那个卑躬屈膝的小小女娘,轻叹一声,“被生母抛弃,被子民鄙弃,只怕那颗心早已坚决如铁。” 想来母后与父皇却是同心一意,不可更改。陆涺隐藏心中的不忍终是没有说出口。 知子莫若父,魏后不难看出陆涺复杂的心绪,她端详着长子的眉眼,只觉孩子与以往有些不同。她想起霍起前些日子回宫总是念叨“太子殿下遇见了一只獐子精”“五迷三道的浑然不似以前”…… 魏后突然问陆涺:“你离宫数月,可有给太子妃捎过口信?她日日来请安,多是想你。” 陆涺点了点头:“送过两次口信,我听闻她与韶华阿姊在一块,便放心了。” “你阿姊刚绝了婚,心情不好,陛下疼她,特地接回宫中与太子妃相伴,想着二人年纪相仿,能说些体己话。” 提到绝了婚的大公主韶华,陆涺也十分上心,眼下殿中无人,他敞开心扉询问魏后:“母后也觉得韶华阿姊该与傅家郎君断绝关系?” 傅家,即当朝丞相傅明德,也是胥姲君的家族。 “我与陛下都难以接受……”魏后轻垂羽睫,一脸痛色,“傅相竟然会是那些傩人的幕后指使。” 陆涺已知事情来龙去脉。 上巳四方刺杀一事皆已查清,弯刀红衣是西夜州的探子,紫衣是镇北侯府派出的先锋,假扮傩人与御林军的乃是傅相所为。胥姲君痛失爱子,傅相政权被架空,他们记恨天子维护一个亭长之女,便利用林夫人操办祭祀的机会,派遣刺客入苑刺杀太子。 林夫人原本主事祭祀难辞其咎,她积极相助魏后查寻线索,彻底洗脱嫌疑。再之后,胥姲君图谋暴露,一怒之下带领丞相府的兵士再次潜入尚林苑刺杀天子,最终却被霍慎大将军悉数诛杀。 只不过陆涺还有一点疑惑:“胥姲君利用林夫人操办祭祀之便布下傩人杀手,可她是如何掌控御林军的?想要假扮御林军,必然要先混入其中,再者,她带着府中兵士进入尚林,怎会如此轻巧?” “以傅相的能力,自是能办到。” “可是母后,傅相失去外孙后便一病不起,父皇曾派太医令前去诊断过,确实是积郁成疾,引发了难治的血症。这般体虚多病的老翁如何暗中筹谋逆举?傅相以太上皇的金刀手刃阚吉,又怎会因为惜孙而想要刺杀儿臣呢?” “皇儿之意,母后明白。”魏后侧身轻抚陆涺的手背,沉声道,“但这是你父皇想要的结果,那便是真相,你能明白吗?” “可是……” 陆涺不明白,饶是饱读诗书,解遍春秋,他还是不懂父皇为何不查明真相,还傅相一个清白。 “莫要较真,莫要固执。涺儿,外部强权还未平息,你难道想要内部生乱吗?霍大将军身殒,你现在身畔只有起儿,待他回来之前不能与林氏一族再生嫌隙。你父皇这些时日头疾频发,万不可惹他心烦。” 原来母后心中是清明的。 陆涺为此更是难解。 他这位太子殿下自小便在傅丞相、年太傅还有桑必博士案前读书学礼,旁人看他风光月霁,如春山暖阳,都知他为是非分明,判若黑白的秉性。若他只是一介儒生,教书育人也便罢了,偏偏是一国储君,未来汉室之主,那些仁义道德在某些时刻无法助他成就,而会成为他人手中之刃。 陆涺知晓自己的短处,魏后的谆谆教导与霍家的叮咛无时无刻不回响在耳,他已经在做改变了,可他的改变只是顺从,从未有真正的意识觉醒。 魏后更是心中忧思,她这个做母亲的并非十全十美,却要求子女面面俱全。她心疼陆涺艰难,但更希望长子成才,继承大统,因为只有手握权柄才是皇室真正的生存之道。 魏后亲自给陆涺端了一碗桑耳汤,陆涺乖巧接过,以示受教。 林夫人派遣的仆从回来禀报,说倚华紧紧守着殿门,偷听不到里头在说些什么。 五皇子陆赜满不在乎,倚在案旁把玩一盏白玉夜光杯,慵懒开口:“母妃不必挂心,那胥姲君已死,谋逆一举便板上钉钉,不会有人怀疑咱们的。” “你还有脸说道。”林夫人以指腹抚平眼角纹路,“胥姲君已经是把好刀,你非要躬亲做磨石,这下好了,刀没磨好,你也险些暴露。” “仅靠胥姲君所派的傩人如何能成事?” “那你成事了吗?” 陆赜一噎:“我就差一点!” 林夫人乜了眼陆赜,不愿见他那张晦气的脸。 “你险些坏了我的大计,但凡陛下生疑查处御林军内部,保不准你舅父也受牵连。好在胥姲君耐不住性子非要铤而走险,死了也罢,权当为我这个好姊妹修桥补路。”说罢林夫人没好气地质问陆赜,“上巳那日你与玉照公主又在厮混什么?” 陆赜一脸邪魅,凑上前说道:“放心吧母妃,我同那玉照没什么好说的,只不过投其所好,她喜欢什么我便献予她什么。” “玉照终究是魏后所生,太子的亲阿姊,与你处不来情分。” “我与那浪荡女处什么情分!”陆赜口不择言,得林夫人目光一瞪,他讪笑道,“自是为了我们的大计铺路,玉照与太子多有不和,我自然要亲切些,说不准今后还能为我们所用。” 林夫人冷言冷语:“无知愚笨,小心且把性命玩没了,你若下次再独行其是,休怪我不客气。” 陆赜放下把玩的杯盏,起身跪至林夫人身畔,十分殷勤地揉肩捶背:“母妃打算下一步如何做?” “你急什么?一切都要等西嫁公主一事尘埃落定。”林夫人想到陆九莹主仆,倒还有些钦佩,“瞧瞧别人的脑子都是怎么长的,若不是萧氏五世,只怕她们早已天高海阔。唉,可惜,我一开始还挺喜欢那个萧明月的,身畔若有此女,还愁大事不成?” 陆赜不知道林夫人说的是哪一个女子,他只关心储君之位,胡搅蛮缠地想要多听些今后的计划。林夫人见这蠢儿都不及人家女婢聪颖,越看越心烦,掌心重重朝案上一拍,陆赜方才禁了言。 春华殿瓦上光线明媚,偶有几朵浮云,忽聚忽散。 傍晚时分,天空落下绵绵细雨。 云沧苑中却是青色一片,窗柩飘花零落,忍人怜惜。 第一百六十一章 同心 萧明月跪坐着望向窗外那棵樱花树,直到白昼流转暗夜。 陆九莹枯坐其后,心间失痛。 恍惚间,萧明月回过头来,恰见陆九莹缓缓抬眸,一双眼睛红如泣血。 “姊姊……” 萧明月轻声唤她,抬起手臂来。 陆九莹起身走至窗畔,月华入室,一凉如水,她握住萧明月的手,二人掌心皆无温度。 夜风拂过,花枝轻颤。 萧明月嗓音微弱,浅浅出声:“阿父在世时经常说怕我此生寻不到亲人,又怕我寻到。寻不到的话,很可怜,寻到了,怕我将他们忘了。我是很想找到自己的亲人的。”她转头看向陆九莹,唇角微动,“人生一世,总该知来去。” “渺渺,或许我们还有办法。” “有千万种办法,也改变不了我是萧氏的命运。” 陆九莹顿时止言,眼底难掩伤痛。 “我无惧萧氏五世的命运,阿姊,我……”萧明月突然哽咽,泪水续满眼眶,“我只是怨这天命害了你,你求的自由,你的幸福,都没了。” “我也求你安康。”陆九莹泪凝于睫,心碎至此,“没有什么比你的平安更重要。” “但是我不甘心。” 萧明月很不甘心,她不甘心人生之道条条大路,却没有选择的余地,茫茫世间如海,无人能解她彷徉无所依。倘若此生注定要翻越重重山丘,她为何不能去选择一个属于自己的山河呢? 陆九莹怎会不懂她心中期盼,紧了紧手掌说道:“天难谌,命靡常,事在人为。” 萧明月此郁难消,可还是点了点头。 谁知道明日还会发生什么呢? 萧明月翻动衣领,从贴身处取出一物,是那枚从憉城带来的狼牙。她曾被宋家家主捡到时,这枚镶嵌着绿石的狼牙便挂在她的脖子上,不知此物是不是来自萧氏一族。 萧明月将丝绳所系的狼牙挂在了陆九莹的脖子上。 “为何给我?” “我一直将这枚狼牙当作寻亲的信念,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家。” 陆九莹眸中泛着滢滢之光,家,是她们毕生所求。 萧明月妥帖地将信物收入陆九莹的衣领下。 “阿姊,无论世人如何评说萧氏,无论我是不是萧氏五世,我都是憉城县宋家的养女,是自幼与你结交的妹妹。你的信任与我是坚不可摧的铠仗,是驰骋天地的羽翼,是黑夜里最亮的那颗长庚星。” “我屈从的不是君王的威仪,也不是天命靡常,是历经种种对这尘寰的不尽思量,我从未真正看懂过这人世间,也没有成为一个无惧凌风霜雪的人。” “阿姊今日所伤我永生不忘,假如天欲夺我之命,我只为你拱手相让,在此之前,我不会离开你身旁半步。” “阿姊,海阔天空或许更自在,但我们想要的是余生一起。” 萧明月渐渐红了眼睛,陆九莹终是落下泪来。 她回道:“同心之言,其臭如兰。接下来的路,我们依旧一起走。” 新月如眉,未有团圆。 萧明月深夜登至鹤华台的楼台,倚栏望着天际。 楼台之下,树影婆娑间还站着一人。 阿尔赫烈负手而立,紧紧攥着双拳。 当真是万全之计,难敌天命。 起初陆姩以死作为明证,为陆九莹求得良机,随而担心孝帝坚决,便用长明王的暗桩名册换取信任,为防变乱甚至还另谋一计,暗借玄英之力让宋言出征获取军功,彻底断了孝帝的心思。他们的目光与重心都聚集在陆九莹的身上,可到了最后,萧氏五世横生一截,将先前所有的谋划都击得粉碎,一切努力付诸东流,再无翻身的可能。 阿尔赫烈当真小看了孝帝,原以为将其玩弄股掌,殊不知所有人都是局中棋子。 他举步至高台之下,仰面而望。 “北边的月亮是比南边要好看吗?” 萧明月敛回心神,闻声向台下看去。 男子依旧是一袭玄衣,沉沉地似要融进这漫天的墨色里,唯有那辫发上的银铃掠影浮光,有种难逃的宿命悲感。 她只是眉睫动了动,沉默不语。 阿尔赫烈屏息凝神,伸开长臂跃身而上。待他落定,萧明月也转过身来。 她问:“你有看到我的马吗?” “什么?” “我的天涯,上一次留在了鹤华台。” “你的天涯?” 高楼灯火烁烁,一如他的眉眼。 萧明月心间微动:“有问题吗?” 阿尔赫烈望她半晌,没瞧出什么异样。他也如常回道:“若世夫人当初让你们选马,可没说将马赠予你们,那匹马是鹤华台的,选妃结束它自然要回厩去。” 萧明月冷冷地看着他,连一匹马都要抢走,既然如此无趣也没必要相争。阿尔赫烈没有预料到她一言不合扭头就走,以至于下意识地拽住对方的手腕都未察觉哪里不妥。 “你真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那敢问尊师要如何?”萧明月动了动手腕,发现挣脱不掉,“去禀告孝帝将我抓起来。” “抓你做什么?” “那你抓我做什么?” 阿尔赫烈顿时语噎,他当即将人松开却又移步上前拦住去路。 “你不是要找天涯吗?我带你去。” “既是鹤华台的马,我如何还能带走?” 阿尔赫烈这才听出萧明月隐藏内心的抑郁,他深谙一切却要佯装不明所以的模样,故意说道:“你能安然无恙地从牢狱出来,且在苑中自由行走,还有什么东西是你不能拿走的?” 萧明月内心酸涩他浑然不知,一想到如此,她更为抑郁。 “尊师只管带路即可,我若能带走的绝不会留下一件。” 阿尔赫烈就此带着萧明月前往马厩。 行途中,他不点一盏灯,仿若目光如炬能识道路坎坷。 萧明月走得慢,多次险被路旁藤蔓绊倒,阿尔赫烈走了几步回过头来,声音如夜色微凉:“我给你的那颗夜明珠呢?” 萧明月下意识摸摸腰间,其实在上巳那日与刺客相斗,早就不知丢哪了。她却没有说实话,只道:“留在了云沧苑。” 阿尔赫烈没有拆穿她的谎言,那日在河畔营救太子,萧明月丢失的夜明珠恰被他捡到了。 “在这等着。” 阿尔赫烈走入林中深处,只听几声窸窣便再也没了动静。 萧明月耐心等了又等,迟迟不见人归便有些着急,她唤了声:“尊师?”而后又往前走了走,“阿尔赫烈?” 阿尔赫烈突然默不做声地闪身出现,吓得萧明月险些挥下拳头。就在她欲要发怒之时,一抹微亮在眼前浮起。 阿尔赫烈用丝帛裹住了几只发亮的流萤,再用一根蒲草系成囊袋,他递给萧明月:“拿着。” 萧明月有些愣怔,他竟然去捉了萤虫。 “鹤华台还有流萤……”她实在说不出谢谢,心中有些凌乱。 阿尔赫烈不以为然,拂过草丛踏过藤蔓,站在青石路上说了句:“靡蛇爱吃。你走我前面,替我照路。” 萧明月渐生的好感就被这一句话所泯灭,她提着蒲草走至前头,流萤之光照向阿尔赫烈脚下:“尊师走好。” “嗯。” 萧明月唇齿紧了紧。 阿尔赫烈走得慢,前头提流萤灯的人自然也走得慢些。二人穿行在深林丛中,青山隐于云墨,落花敛去霜露,银汉之下仿若人间唯此气息。 萧明月屏息凝神,听着身后浅浅的呼吸声。 阿尔赫烈望着眼前人的身影,从未有过如此平静。 后来,萧明月出声问道:“乌州,好吗?” 阿尔赫烈脚步一顿,他的心突然剧烈跳动了两下。萧明月没等来答复,遂而转身再问:“乌州与大汉是盟邦,那里的人是不是和长安一样?” “你说的一样,指的什么?” “好人。” 阿尔赫烈眼中的笑意被夜色掩盖,他轻声说道:“你觉得长安的人,是好人?” “每个地方都有好人,长安如是。” “你都这么说了,乌州自然也是有好人。” “同你……”萧明月紧了紧手中蒲草,她侧过身去看着远处的晦暗,“同尊师一样的人吗?” 阿尔赫烈抬步走了走,缩短两人之间的距离。 “有人比我更好,也有人比我更坏。”阿尔赫烈想了想,这么说道,“中原讲究嫡庶尊卑,乌州亦是,但有些道德风俗却有很大的不同。你们推崇儒术,而那里的人,都以拳头说话。” “靠打架便能解决问题?” “不是打架,是杀人。” 阿尔赫烈以为这些话会吓着萧明月,却不想萧明月一脸真诚地问道:“若对方是王,杀了王,也能解决问题?” 阿尔赫烈眉间一挑:“我可没这么说。” “看来这些是比你坏的人,那比你好的人呢?” “乌州有四十八翕侯,这些翕侯相当于长安朝堂的文臣武将,他们分为南北两派,北派主战,南派主和,再清楚一些来说,是分为亲匈派与亲汉派。北派的人手段残暴,南派的人相对敦厚,南派翕侯之首是草原上公认的一位善人,他曾孤身赤胆于恶狼手中将我救下。” 阿尔赫烈说起自身隐秘,显得十分平静。 “比我好的人会拼了性命也要救下毫不相干的人,比我坏的,他们的刀刃可以挥向任何。” “你是南派的?” “我曾经是北派,后来加入了南派。” 萧明月听到此处已然被勾起了好奇心,以前跟随商队出入西境见过不少草原人,乌州在雪山另外一道,她从未去过,更不知那里是何种景致。 “你问这么多,可是圣上要九翁主远适乌州?” 萧明月点点头。 “那你呢。” “我……自是要去的。” 阿尔赫烈目光灼灼:“你想去吗?” 萧明月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他们此时已经穿过茂林,走至通往马厩的一条石阶。萧明月转身登至上头,恰望见尚林苑的入口亮起火光。阿尔赫烈站在她的身侧,随之眺望。 那是霍家凯旋的骑兵。 “渺渺,你想不想去乌州?” 阿尔赫烈出声竟如此温柔。他再次问她。 萧明月任凭寒风拂面,咬紧牙关没有说话。 突然,阿尔赫烈伸出手来替她拈去鬓角的碎发。 “你若不想,我还有办法。” 第一百六十二章 木牌 长安城,镇北侯府。 陆行之风尘仆仆回到家中,抬头看着昔日光耀的门楣与随行副将说道:“罪侯陆义已被擒获,立刻将这侯府的牌子拆了。” 副将领命退去,随后陆行之踏入院中,家里不见一个下人,唯有卿沉拎着食盒走过小道。二人转角相见当即拔刀出鞘,火花四溅。 卿沉难抑心中怒火,毫不分说便要刀过颈项,取其性命。陆行之不敌对方,被打落兵器的时候果断说道:“你杀了我,陆灏也活不成。” “小侯爷有意饶你一命,没想到你这个庶子竟这般害他。” “到底是我害他,还是他咎由自取。”陆行之并没有落井下石之意,只是沉声道,“他们暗中合计,试图谋逆,如今败势皆是其狂妄无知所致,怎是我害他?若不是我向陛下揭发镇北侯罪证,他还能安稳地回到府中?我分明是救了他一命。” 卿沉是个明白人,他自是知晓其中利害,如果没有陆行之横生一手,今日不仅小侯爷有性命之忧,就连长明王都无法独善其身。他不会承认陆行之的好意,因为这个庶子决计没安好心。 “陛下若知你杀了我,定会以此为由头再寻阿兄和大父的过错,届时便没有人能帮你们了。” 卿沉闻言斟酌片刻,只得收刀。 陆行之问:“他在哪?” 卿沉冷着脸回道:“在翁主的院中。” “带路吧。” 陆行之亦收了刀,正正盔甲。 陆行之来到陆姩住过的院子,经过柿子树前的时候望见屋内门窗大开,陆灏一身白衣,面色平和,交手卧在一张藤床上隔窗望着天际。 卿沉将人带到便候在外面,陆行之绕进屋舍走至陆灏的身边。 陆灏看清来人没有任何动容之色,他仿若一只曲颈休憩的白鹤,沉浸于天地山河之间,不为喧嚣所扰。 陆行之望着他,握紧手中之刃。 “如今你口不能言,足不能行,听闻夜半心口还如拨筋抽骨般的撕痛,这便是你想要的结局吗?” 陆灏并无神色。 “任你们以往如何谋算,最终还是落得一败涂地。世子如何,你小侯爷又如何,大父还不是没有管你们的死活。若说父亲不是嫡子得不到大父的欢心,那么你呢,大父最疼爱与之信任的嫡长孙,终是要靠我这个庶子相助方能苟活。” 陆行之未见陆灏之前,甚是想念自己的长兄,可后来相见没有他想象中的兄友弟恭,全然是不知所起的厌恶与憎恨。 “你讨厌我什么呢?”陆行之说到此处竟有些哽咽,“只因为我在阿父膝下长大,与你争了父子之情吗?可我从未争抢过,我始终敬你、畏你,若可以,我宁愿当初被送到楚郡的那个人是我,也不要我们相见时你对我如此生厌,兄长,我什么都没有做,便成了我的过错……” 陆行之缓缓于陆灏的身侧蹲下,他看着兄长冷若冰霜的眸子又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救你吗?不是因为你们弃我如敝屣,也不是我想要争取什么功名,是因为她。” 说到此处,陆灏终于变了神色。 陆行之顺着陆灏的目光看向窗外的那棵柿子树,他艰涩地笑了笑:“你现在很想她吧,想她为何骗了你,害你至此。而我想她,是因为当时明知她身份有异,为何没有勇敢地留下来保护她。阿兄,说起来,她害你至此,你也害了她。” 陆灏缓缓闭上了眼睛,喉间滚动。 陆行之起了身,看他最后一眼:“从今以后,我不欠她,不欠你,更不欠这个镇北侯府。往后大家各安生业,各凭本事。”说罢他再不留恋,转身离开。 途经那棵柿子树的时候,陆行之向上望了望。 有一块从未见过的木牌隐于叶中,随风摇曳。 上面写着“唯愿阿兄长乐永康,一世平安”。 陆行之眼前浮过些许雾气,原来她,竟是这般惦念着他。 与陆行之一道的平叛主力悉数回到尚林苑复命,孝帝见了鲍廉、卢书玉及宋言、裴不了,一番嘉勉之后才与霍起相见。 陆涺等来霍起,眼见少年一身血污,双目猩红,他忧心上前细细端详:“贵国,没事吧?” 霍起知晓他的忧思,说道:“不是我的血。” 他声音低落,不难看出情绪有异。霍大将军舍命救主的消息早在第一时间通报霍起,彼时男儿战场厮杀,他将悲痛抑制在心,挥向敌人的每一刀都像是落在自己身上。 霍起走上台阶时突然脚步虚浮,得陆涺搀扶方才稳住身形。迷茫之际,霍起转头问陆涺:“我不在时,可有人寻你的麻烦?” “没有的。”陆涺神色动容,撑住他的臂膀,“我一切安好。” “那就好。”霍起点点头,反握住陆涺的手,沉声说道,“阿父再三叮嘱,让我保护好你……” “贵国……” 霍起不再言语,似乎忆起某些过往,已然陷入彷徨之中。他脱离陆涺的搀扶,孤身往高楼登去。 陆涺依然守在院外耐心地等着。在东方将白,暮色渐淡之际,霍起终于走出屋舍。 他一步一殇,乌发哀垂,再见陆涺时泪水突然蓄满眼眶,双膝再难支撑疲惫的身躯。 陆涺急切上前,未能扶住霍起而与其一道跪倒在地。霍起伏在地上紧紧握住拳头,他仰面望着陆涺,热泪汹涌而落:“太子哥哥,我……我没阿父了。” 萧明月远远见着霍起身影,他一身黑衣纵马疾驰,身后跟随一众霍家骑兵。 陆九莹站在旁侧,随之目测许久。片刻后,她说道:“胥姲君御前反抗被诛,圣上却将傅相看守在府中,原来是要交给霍起决断。” 萧明月看着渐行渐远的火光,问:“霍起会杀了傅相吗?” “刺杀天子乃灭门大罪,就算霍起手下留情,圣上也许……”陆九莹看向萧明月,另有他意,“圣上对于霍起确实很不一样,这般关怀便是太子也难有荣幸。” “说起来,胥姲君也是因为她的儿子方才结下恶果,我与她之间亦是命理相连。霍大将军为此殒命,不知霍起再见我们时,心境如何。”萧明月言语中透露着担忧。倘若霍起心有怨恨,因这一连发的悲惨境遇而怪罪她们,那么,命运编排的这场结局,再无能解。 陆九莹也揣度不出霍起的心境,不禁思绪万千。 “眼下还有一事最为重要。”萧明月突然沉下声来,与陆九莹走近了些,“金家小三郎。” 陆九莹已经将金少仪藏在鹤华台一事悉数告知萧明月。虽说她二人得皇后诏令恢复自由,但她们不敢轻易与金少仪相见。 陆九莹说道:“少仪君隐于长安必然与那份暗桩名册有所关联,只是我猜不透阿尔赫烈在其中扮演着什么身份。起初上巳日保护太子,我以为他是受令于孝帝,维护苑中安宁,后来我又怀疑他与镇北侯府之间有所关联,可他私下庇护少仪君,出计助我解脱困境,倒叫我一时有些恍惚。阿渺,你觉得他究竟有何心思?” “他的心思……”萧明月也不知该如何说道,即便她与阿尔赫烈关系密切,可这个男人的心思很难揣度,她道,“他之所求只要于我们有益,倒也不必担心。况且,金少仪是他带进来的,相比之下,他应该比我们更想隐藏这个秘密。” “你的意思是?” “他既有本事带人进来,那便应该也能带人出去。但我担心的不是此事,而是如今金少仪见了你,还愿意走吗?” 陆九莹沉默不语。 萧明月又道:“镇北侯虽然被伏,可圣上与长明王交锋未定,如果阿尔赫烈给你的名册是金少仪提供的,不管哪一方知晓他的存在,都将是险境。所以我想,他还是离开这里为好。” “如你所想,也许少仪君不会轻易离开。” 萧明月思忖片刻,问陆九莹:“圣上要你远嫁西境,必然要遵行皇室典章,接下来该做什么?” “敕封公主,入掖庭聆教。” “那便是要进宫了。” 陆九莹问:“在进宫之前,送少仪君离开?” “我先去见一见他罢,其间有些话你不好说。” “可是让阿尔赫烈带你去?” “不,我自己去。” “你如何避人耳目?” “有办法。”萧明月抬起手来,轻轻握住,“它应当能带我进暗室。” 寅夜,萧明月孑身跃出云沧苑的墙垣,来到河边。她用发髻间的簪子刺破指尖,遂而将手放进水中。 须臾,平静的水面泛起涟漪,一只硕大的脑袋默默破出黑夜。 萧明月再见靡蛇仍有些心惊,她咽咽喉咙,开口问着:“你…你…知道回去的路吗?”她指了指鹤华台的方向。 夜色中的庞然大物静默不动。 萧明月正要凑近些,突见靡蛇快速游动而来,她下意识握紧簪子做好防御,可它却上了岸,一头钻进林中。 萧明月起身跟随。 一路深林僻野,无人之境,她穿过南道来到鹤华台的暗室。 靡蛇领着人回到巢穴,悄无声息地没于水中。 萧明月顺着石道往里走着,突闻耳畔掌风凌厉呼过,她旋身迎接,抵挡住来人攻击。 “金少仪。”萧明月沉声呼道。 崖壁上烛火亮起,映着金少仪紧锁的眉目。 金少仪收回手来,冷冷看着萧明月:“是你。” “多年不见少仪君,你与以前相比,有很大不同。” 以前那个乡镇少年柔和文弱,此刻的年轻郎君刚劲有力。 金少仪并不诧异见到萧明月,他回道:“你与多年前倒还是一般模样,于她身畔总能招事。” 萧明月先是一愣,而后嗤笑,看来这个小三郎光长年岁不长心眼,当初她只是劝说他与阿姊不相配,便被记恨至今。 “想来少仪君戍守边关着实辛苦,煎心之人确实说不出好听的话来。” “不必讽我,论唇舌我自是说不过你。” 萧明月皮笑肉不笑:“倒也不是我先开口。” “你找我何事?” “是阿姊让我来找你的。” 金少仪一听有关陆九莹,神色微和,他忙问:“可是和亲一事有了退路?” 看来那份名册确实出自金少仪之手。 萧明月如实说道:“你带来的东西确实帮了阿姊,只不过事出有变,阿姊她……还是要去西境。” “你说什么?” 金少仪略显情急,亦有些不相信萧明月的话。 他说:“圣上见了那件东西只会赏赐于她,怎会继续为难?” 萧明月当即询问:“你的东西究竟从何处得来?” 金少仪却突然不说话了。 他看着萧明月沉下目光。 “萧明月,我是在问你,九莹因何还要嫁去西境?” 第一百六十三章 心念 金少仪的质问让萧明月有片刻沉吟。 但她还是回答:“因为我。” “因为你?” 金少仪深知自己交给阿尔赫烈的东西足以搅乱风云,颠覆朝纲,一个庶民能有什么缘由可以阻挡强势,他看向萧明月的目光有所怀疑。 萧明月又道:“少仪君,圣心如磐石,恐难动摇,九莹阿姊很快便要进宫,在此之前,你得离开这里。” “我为何要离开?”金少仪神色冷漠,言语不耐,“我躲藏长安半年之久,就是为了那份物证,如今那份物证能助九莹脱离困境,我自是带她离开尚林苑,而不是我一人离开。” 萧明月试探问道:“那名册你从何处得来?可是长明王身处?” “名册?”金少仪觉得哪里不对,“什么名册?” 萧明月察觉出丝丝端倪,说:“揭露长安匈奴暗桩的名册。” 金少仪霎时哑然。 “我给的是……” 话语间,道口突然传来细微的脚步声响。 萧明月与金少仪当即转身。 玄色衣袍肃肃拂动,阿尔赫烈走入光下。他甫一出现,萧明月当即禁言,金少仪冷风一吹,头脑则清醒了些,涌在喉间的话又咽了回去。 阿尔赫烈站定看着二人,他不责问萧明月不请自来,而是对金少仪说道:“如今九翁主要入宫受教,你的身份于她来说终是一场隐藏的危机。” 适才金少仪还在疑心萧明月的话,但现在阿尔赫烈也说了陆九莹确实要嫁去西境,他的内心隐约有几分猜测。阿尔赫烈定是换了那份边关堪舆图,陆九莹又因萧明月没能脱困,想来其间盘根错节,曲折不平。 金少仪略显急切:“我要见九莹。” 萧明月知晓金少仪心中羁绊,生怕他像以前那般难缠,于是说道:“阿姊的意思是想让你先离开。” 谁承想这话于金少仪听来十分不对味,他警惕地看着萧明月与阿尔赫烈,冷不丁冒出一句:“你二人合起伙来诓骗我。” 萧明月难解对方思路,感到莫名:“我诓骗你什么了?” 不待金少仪回话,阿尔赫烈幽幽说道:“放他离开难保不会再回来,倒不如就地杀了。” 金少仪陡然生怒,扬袖一指:“你们果然是一伙的!” “我们若不是一伙的,如何去救九翁主?” 萧明月于一旁越听越模糊,她两步走至阿尔赫烈身侧,拽下对方衣袖:“你在说什么呢?” 阿尔赫烈敛眸看着,神情颇为认真:“我说,想让金少仪不被人知,只有他死。” 话音落,便见金少仪出手直逼阿尔赫烈,后者抬臂接引,如游龙飞舞般缠绕至对方身后,指尖死死牵制住金少仪的喉咙。 萧明月惊道:“别杀他!” “若不杀了他,九翁主与逃兵私会的事情传出去,就不好办了。” 金少仪咬牙切齿地说道:“你骗了我……” “我何时骗你了?你想进尚林苑,想救九翁主,我皆如你意。”阿尔赫烈在他耳畔轻声开口,意有所指,“九翁主将长安匈奴暗桩名册交予陛下,为此保全性命,这难道不是你心之所求?还是你想让她陷身兵戈,自取其祸?” 这句话彻底点醒了金少仪。 一幅边关堪舆图如何能救一个闺中女子。那是长明王的罪证,也是同为宗族后人的颈上之刃。陆九莹若是将此物上呈,不仅无法解困,还会沾染与亲王交往甚密的嫌疑。 阿尔赫烈择用另外一种方式化解这场危机。 金少仪也庆幸自己一开始没有跟陆九莹说出实情,若她知晓长明王叛变,将彻底陷身囹圄,背负着滔天之罪。想到如此,他竟不知要如何继续诘问阿尔赫烈。 金少仪隐隐红了眼,没有救出陆九莹,他怎会甘心就此离去,便是死,也要再拼一次。 “你们不能杀我。” 阿尔赫烈紧了紧手指:“你还有选择吗?” 一阵窒息的痛感袭来,金少仪猛得涨红了脸。萧明月随之一惊,她也深切感受到阿尔赫烈的杀意。 金少仪望着萧明月艰难开口:“你,你阿父……” 萧明月闻言不解,她盯着金少仪。 “你阿父没有死。” 阿尔赫烈面色平静,微微松了手。 金少仪脱离桎梏后干咳几声,而后他深深一吸方才缓解痛感。 萧明月以为自己听错了话,神情略显迷茫。 阿尔赫烈替她开口相问:“你说的是宋家家主,宋寅虎。” “正是。” 得到金少仪再次确认,萧明月方才回过神来,她情急之下又揪住金少仪的衣衽:“我阿父?你说的是我阿父!” 金少仪刚要去握萧明月的手,却见阿尔赫烈横出一道,按下他的手臂。 阿尔赫烈隔开二人,站在中间。 金少仪得了喘息,这才娓娓道来。 “我与宋叔相遇实属巧合。去年年关我打听到圣上东巡已至兖州,便想着偷偷去上一趟,可直到山阳郡我也没能得见圣上踪迹,却在归往楚郡的山道中碰到了宋家商队。” “有一群手握弯刀的蒙面人抢走了商队所有物资,还有宋家人的身份符牌。彼时宋叔身中数箭,性命垂危,我悄悄将他带走救治。” 萧明月情绪激动,问他:“可山阳郡的官吏送回了十具尸骨,他们说就是阿父一行人。” “既是尸骨又如何辨明身份?你后来也应该知晓孝帝在兖州遇刺的消息,这些人不过是借用宋家商队的身份行刺,当地官员惶恐不安,谁会替你探寻其中细节。” “那你为什么不把我阿父送回家来?” “我已经是一个籍册销毁的死人,如何能带宋叔回家?再者,宋叔醒来后得知我逃离云中郡,便更不能让他回去。” “我阿父现在在何处?” 询问到这,金少仪却不说话了。 “你说啊!” 金少仪神情微漠,看着她:“你带我进宫,我便告诉你宋叔的下落。” “你进宫又能如何?阿姊是奉了圣意和亲,难道你要违抗天命,与皇家抢人不成?” “那你呢?若九莹真的因为你而远嫁,你能心安理得地留在这里吗?既然我的物证帮不了她,那我便是豁出性命也要将人抢回来。” “可尚林苑的事情与我阿父没有任何干系。”萧明月有些恼怒,“难道我会因为你说出阿父的下落,就把你杀了吗?” “不无可能。” 看来金少仪对她毫无信任。 萧明月说:“我没有能力带你进宫。” “你没有……”金少仪再看阿尔赫烈和萧明月时,敏锐地察觉出一丝端倪。阿尔赫烈与之目光交视,只听金少仪说道,“但他有。你让他助我进宫,我便告诉你宋叔在哪。” 阿尔赫烈眉眼微动。 萧明月迫切的想要知道家人身在何处,她当即应下:“我们可以带你进宫,但你如何证明我阿父还活着?” 金少仪从衣衽内处取出一物,递了上去:“这是宋叔的刀璏。他说过,此白玉是宋言从西境寻得,要给你做及笄礼的簪子,因为还剩些碎料便又给宋叔打了刀璏。” 刀璏面上镂刻虎纹,确实是宋寅虎的私物。 阿尔赫烈的目光不在刀璏,而是看向萧明月的发髻。那支她视作性命之重的簪子,原来是宋言所赠。 萧明月没有想到今夜此行竟得知阿父还在世的消息,她本就心绪不宁,此刻更是不安。 “我阿父还好吗?” 金少仪双唇紧抿,不难看出为难之色。但终究是同乡,金少仪不喜萧明月,但也不会骗她。 “宋叔的恢复不是很好,但你放心,他现在没有性命之忧。” 萧明月紧紧握住刀璏,点了点头:“好……” 事罢,金少仪看向阿尔赫烈,说道:“将军,我入宫一事,还望你能应诺。” 自始至终阿尔赫烈话没说几句,倒承了人家一个诺言。 出了靡蛇暗室,萧明月沉默不语。 阿尔赫烈听到丛林间有轻微的窸窣之声,叶子动了动,一道黑影快速游过。 他似是自言:“认了主人便猖狂了。” 萧明月此时回身,言语斟酌:“围剿广灵王的军队已经归城,几位将领可在尚林苑中?” “你是想问宋言在何处吧。” 宋言曾面圣为家族申冤,想来她与宋言的关系,很多人都已知晓。 萧明月坦言:“是。” 阿尔赫烈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说起今夜:“你背着我来找金少仪,便是不信任我,既然不信我,我为何要答应金少仪入宫一事。” “那你为何要答应呢。” “我何时答应了?” “适才在里面你没有拒绝。” 阿尔赫烈显然一噎,他嗤笑出声:“所以到头来,我成了你手中的一把剑,你想如何挥使便如何挥使了。” “我从未当你是手中剑。”夜色落在萧明月的眉眼深处,有一抹微光浮动,“你说我不信任你,那我问你,此番处心积虑的帮助九翁主,你究竟所谓何求?” “你问我何求。” 黑夜有明,奈何人心不清。 阿尔赫烈平静地开口:“你是真不知还是装不知,萧明月,九翁主与我何干,我只是……” “心念你罢了。” 第一百六十四章 相帮 我只是心念你。 阿尔赫烈独行这小半生,不悟天地,不醉人心,更不屑为旁人自囚牢笼。可翻越大山是他,抉择命运是他,去念一人的还是他。 终究是做不了圣人。 他选择说出那句话,相比无尽的徘徊与期待,他更愿意向前追逐。 “这便是我心之所求,萧明月,你呢。” 萧明月诘问不成反被试探。 当她听到那句回声时,平复的一汪春水再起涟漪,便是夜色寂寥,心有隙缝,眼前人的炽热终是弥合了那抹微凉。 阿尔赫烈轻声开口:“怎么,怕了?” 萧明月指尖微蜷,目光看向别处:“我怕什么。” “怕不知心中所念,不敢说。” 萧明月当下驳回他的话:“我有什么不敢说的……” 阿尔赫烈逼问:“那是我吗?” 萧明月却没有答案。 或者说,她还是不敢。 年幼时心念一人,便是自知没有结果也久久不忘。那人就像开在高梢上的花,飞在天空的鸢,想要握在手中难乎其难。 在这迢迢远路却又能一眼探尽的途中,有人想要剪断她那根恋恋不舍的丝线。 萧明月可以装不懂,但骗不了自己的心。 她握住的那根线,还不想松手。 一旦明确自己所念,她再看向阿尔赫烈时于心有愧。 阿尔赫烈像是料到她会如此,说不上多怅然,但确实有些许无奈。 “都说中原女子善于心术,可我见你连骗都不愿骗我。” 萧明月听出几分酸味,心里头也十分不好受。她道:“心术不过是自我保护的一种手段,尊师何必在意。” “是啊,我以前认识的一个妇人便是这般。只不过她比你决绝,她懂驭心,会利用一切达到自己的目的。”阿尔赫烈云淡风轻般说道,“但你不必仿效,我这把剑你想怎么使,便怎么使。” 他着实会戳人心肺。 萧明月不知他口中妇人是谁,但应当与他关系亲密。言至此处,她越说越心虚。 “我没有把你当剑使。” “那你不想见宋言了?” 萧明月顿默,轻声说道:“想。” “宋言与一众将领跟随卢书玉去了北军营,圣上回宫之前他们定会再次进苑,届时我安排你与他相见。” 萧明月想起裴不了,多问一句:“阿兄有一位同僚,姓裴,我听九翁主说大鸿胪请旨帮裴阿兄接走了一个女娘。” “确有此事,那个女娘潜入太子居所,得裴大人求情才留得一命。但是圣上没有让她离开尚林苑,皇后将人留在了春华殿。” 萧明月心弦微松,花玲珑毕竟与她一道救过太子,应当不会有事。 此时阿尔赫烈又道:“凡参与围剿叛军的人皆得战功,你的阿兄是,那位裴阿兄亦是,有时间担心别人,不如多想想你该想的事。” 萧明月知道他在点拨什么。 众人赫赫战功皆不如霍家一老救主。此时宋言若想讨赏轻而易举,裴不了要救花玲珑一介庶民也不在话下,更遑论名将之后的霍起。 萧明月生了心思。 如若霍起请命讨要一名新妇,如若这名新妇是陆九莹,如若圣上应了,也许这场风云之局还能再次逆转。他不想让她去西境,这是萧明月唯一能看清阿尔赫烈的谋计。或许金少仪一事上真的是她们多疑了,恍惚之间,萧明月向后者渐渐倾斜。 “我会试试的。”萧明月说。 阿尔赫烈亦敛回心绪,望着她久久才道:“你尽管放手去做,不要留恋任何。” 魏后于春华殿召见所有贵女,六艺之师位列首席。林夫人排在若世夫人身后,含笑嫣然,虽说选妃一事与她无关,但总归要露个面的。 每一位贵女皆得赏赐,绫罗绸缎、脂粉香膏,还有金玉珍馐、文墨书简可任意讨要。 陆玥讨要了一个玉石盆,想带回府内给老父亲种兰花,魏后夸她孝顺,还赞她温顺,陆玥抱着花盆笑不露齿,心潮澎湃。 柳文嫣原以为会得些兵器铠甲,岂料魏后亲自抱着一只雪白狸奴送到她怀里。 魏后道:“太子说你初进苑时带了一只叫团宝的狸奴,后来受了伤送回家中。你把这只小狸奴也带回家吧,同那只做个伴儿,希望你快快活活,欢喜无忧。” 柳文嫣向来不爱哭鼻子,可魏后的礼物着实送到了心坎,女娘家的心思皇后都懂。她抱着心爱的狸奴哽咽道:“谢谢皇后,谢谢太子。” 众人皆欢喜,无人在意这场选妃的真正意图。可她们不在意,但终究有人为此负担结果。陆九莹没有得到任何赏赐,女娘们投向她的目光十分复杂,有惊叹、惋惜还有几分幸灾乐祸。 三日后,贵女离苑,唯陆九莹进宫。 魏后与六位尊师说道:“九翁主蕙质兰心,德才兼备,于三轮考校中皆有不俗的表现。她通行拦路的貘兽,过关书考,还交出了没有发芽的谷种,最重要的是,九翁主为陛下,为这天下的安稳也作出了极大的贡献。吾以为此次选拔头名,九翁主当之无愧。” 最先应话的是陆涺。 他浅笑回应:“母后说的是。子曰:知、仁、勇,三者天下之达德也。九翁主,愿你珍惜此番涉历,再经风雨时,不惑,不忧,不惧。” “九翁主原是宗室第一才女,得此殊荣当之无愧。”若世夫人说。 姜别离看着下方的人,没有说话。 陆九莹向六位尊师行礼,道了声“九莹铭记”,与姜别离目光交视时已然平和,所有的疑惑都有了答案。 萧明月侯于殿外等来陆九莹时,看到陆涺在仆从的拥簇下离开。她远远地望着,未见太子回头。殿中的贵女们陆续走出,无一不瞧着陆九莹主仆二人私语几句。 公孙翎欲要上前却被年婕瑜争先,她只得捧着皇后赏赐的钗环先行离去。 年婕瑜不顾旁人异样的目光,走近陆九莹。 她轻声说道:“九翁主,去我那儿坐坐可好?” 年婕瑜甚少回应别人邀约,更别说主动请外人去自己屋舍。她们本就要同行,再者屋舍仅相隔一溪之遥,故而陆九莹答应了。回到云沧苑,年婕瑜在女婢煮好茶后遣其退下,屋中只余三人。 年婕瑜探向萧明月,关心问着:“明月的身子可好些了?” “劳烦娘子惦念,好多了。” “皇后仁善,自不会冤枉无辜之人。”说罢,年婕瑜又对陆九莹说道,“九翁主,之前你寻我帮忙我未能相助,心中着实有愧,还望九翁主见谅。” 陆九莹说:“婕瑜娘子不必忧思,我们现如今一切都好。” “并不好。”年婕瑜倾身上前,面露愧意,“你得帝后欢喜,六师赞誉,不仅仅因为你的出色,而是他们从一开始便想要选中你。” 陆九莹并不诧异年婕瑜知晓选妃内情与看清局势,她只是没有想到,独善其身的年婕瑜会把话说出来。 年婕瑜又道:“我原以为我会是帝后心中的人选,可现在再看,只怕你入长安起始,便已注定今日之局。九莹,你想远嫁吗?” 陆九莹听她唤自己九莹,缓缓开口:“我能有今日安稳得于帝后恩赐,帝后叫我如何,我便如何。” “可我觉得你不甘心。”年婕瑜又问萧明月,“明月你也甘心如此?” 萧明月顿默。 “我昨夜还在想,若帝后选的人是我,我要如何?”年婕瑜看着眼前氤氲的茶气,“年氏一门门风严正,子女敬畏,若家中没有示下,为人子女便如一潺溪流,是融入碧海还是消失于荒漠,皆是身不由己。我不会有怨言,但我知晓,我心有不甘。” 陆九莹听得出年婕瑜心中酸楚,原来她从头到尾竟也不知此事内情。不是每一个高门女子都能如愿以偿,也不是每个人都能活得自我。 萧明月感同身受,她于旁侧说道:“娘子安心,待这场风波过后,一切都会回归往昔,或许娘子想要的那种生活也有可能发生。” 年婕瑜笑了笑,一双眉眼温柔又忧伤。 “其实我说这些是想告诉你们,我的人生一眼探尽,但你们不同,世间真假,是非对错,你们比我更有勇气去争一争的。九莹,你是我第一个朋友,我可能救不了你,但我想救你。” 年婕瑜定了定心说:“你嫁给七皇子霍起,就一定能改变命运。” 萧明月与陆九莹皆凝视年婕瑜,难以转移目光。这个闺中女子如此通透,她之大才已不是几斗落墨方能舒展,她的风华亦可容山河。 年婕瑜端起茶汤,掌心温热:“进宫是你唯一的机会,我可以帮你。” 第一百六十五章 故人(第二卷完) 进宫的前一日,萧明月与宋言相见河畔。 远处花影摇曳,茂林葱郁,粼粼河水如衣带飘绕过红瓦,碧玉斑斓,琼楼金阙,好一幅明澈和静的缱绻之色。 阿尔赫烈看着二人相见亲密,脸色比美景还要平和。但只有阿聿清楚,那张与世无争的面皮下隐藏着怎样的风暴。 阿聿说道:“看时辰,她该到了。” 话间,另有一红衣女子缓缓入画。 宋言刚说完镇北侯与广灵王一事,萧明月也正欲将自己身份一事告知,便见公孙翎出现在此处。萧明月来时格外隐秘,确认自己没有被任何人跟上,再看宋言见着公孙翎竟没半分诧异,她不由心中有几分沉郁。 公孙翎今日着了件朱红色曲裾深衣,扶桑暗纹规整地织于缎面,衣衽处红白交叠,内嵌丝线,衬着女子的脸颊格外娇嫩。她的耳畔留有红绳系着两缕青丝,鬓角垂下的流苏掩着眉眼流光溢彩,发髻上斜插的两支玉簪更显优雅高贵的气质。 公孙翎以往素爱穿暗色,今日的衣裳与妆容却与往常有很大不同。或者说,萧明月觉得自己身着的莲纹赤色素锦曲裾与她略有几分相似。 萧明月英姿绝尘,一双眉眼张扬又机敏,公孙翎浅浅笑着,她知道自己若如一块颜玉,萧明月便是红珏。可即便如此,她也要争一争。 公孙翎含情脉脉地挽起宋言的臂弯,温柔说道:“宋君先前协助卢将军带军平叛,眼下功成归来,陛下称赞他智勇双全,是有识之士,再过几日,便要敕封为五官中郎,进宫宿卫未央宫。”说罢又对萧明月说道,“渺渺,你放心,我们会护着你的。” 萧明月敛声,盯着二人亲昵的臂弯。公孙翎竟连自己的小名都知晓,她究竟从何处听来,肯定不是宋言说的…… “宋君,渺渺是我们的亲妹妹,有些话还是告诉她吧。” 宋君欲言又止似乎不想提及,他察觉到妹妹的目光后不着痕迹地抽离出手腕。 “渺渺,此番进宫你大可不必忧心,阿兄有办法助你解困。” 萧明月心有不好的预感,她当即追问:“什么办法?” 宋言却又迟疑了。 公孙翎接过话来:“宋君会向圣上请求赐婚,入赘御史府,宋君与我……”说罢她有些羞赧,“我们便会成为一家人。” 萧明月只觉心口一团火焰倏地窜起,她厉声道:“入赘?” “妹妹别急,我阿父是觉得两家门第悬殊,即便宋君有功名在身也难免招人口舌,入赘只是权宜之计,婚后我二人还会自立府门,过自己的日子。” 萧明月还在恼怒二人关系,他们竟连怎么过日子都计算好了。 “阿兄,你怎么能……” 宋言本就心中沉郁,他看着萧明月急切的模样,更是情绪难平,纠结非常。 若说之前公孙玄章提出入赘,宋言还有些犹豫,可随后镇北侯被俘,广灵王被擒,就连丞相府也牵连至此,朝堂政局变幻莫测。他立下首功之后,错综复杂的官场开始重新梳理。 相比宋言与公孙翎的儿女情长,在丞相府大厦将倾之前,公孙玄章想要彻底清除傅明德党羽,扶持忠诚年轻的心腹是他当务之急。公孙玄章意在提携宋言,他劝导年轻人把握住当下机会。 宋言说:“渺渺,眼下情况复杂,阿兄三言两语与你说不清楚,但你要信我,和亲一事有办法解决。” “我当然相信阿兄,只是阿兄你怎会这般草率行事?既然门不当户不对,御史大人因何要成全你?你有去信询问过叔父吗?” 公孙翎不难听出萧明月言语中对御史府的异议,她没有不悦之色,反倒安慰萧明月:“有我在,我阿父必然会帮他,憉城家中我也会派人前去相请叔父。宋君之前一直想让你远离宫中事外,虽然反复错失良机,但御史府姻亲是大事,若以此为契机,我们还可一搏。” 公孙翎有意无意地将萧明月自作主张留在尚林苑的事情给抬出来,倒是让宋言对萧明月失了耐心。萧明月还在据理力争:“你们再做决定之前为何不告知于我……” 宋言截断她的话:“你之前做任何事情,可与我知会?” 萧明月一噎,看着宋言严词厉色,很是难受。 宋言说道:“我如何安排皆是为了你好,但你所作所为可有一件如我心意?叔父在憉城望眼欲穿,你初来时也说很快便回去,可如今呢?渺渺,你以前很是听话,为何突然变了性子?” “我……” 萧明月哑然,她怎么就变了性子,不一直都是这样吗?若说突然,阿兄要成亲才很突然! “九翁主去不去西境与我们无关,但是你,哪里都不准去。”宋言眉心紧蹙,心中积郁无处宣泄,“阿父走了,叔父孤身一人,你应当要更成熟懂事,以往家中疼爱你、纵容你,不是让你长大了胡作非为,孝悌力田才是你该做的事情。” 孝悌力田…… 宋言言下之意在怨她不知感恩,没有好好孝顺家中。 寸草春晖,报答恩情。 宋家没有一人对萧明月有此要求。 以前那个夸赞妹妹远瞩高瞻,目标远大的兄长更不会说出囿她天地的话来。 宋家两位家主从收养萧明月起始,从来没有要求她知恩感恩,养老送终。他们竭力帮孩子寻找真正的亲人,弥补她缺憾的人生。可即便宋家不要萧明月还恩,她也是记着的。宋言此时责备她未尽子女义务,叫她心中万分愧疚。 宋言知晓她内心的软肋,为了不让她困守陆九莹身侧,只能说些重话。可看着萧明月眸光黯淡,他实在不忍。 宋言不顾公孙翎还在身侧,上前扶住萧明月的双肩,怜惜地摸了摸她的脑袋。 “你要好好听我的话,这样才能让阿父放心,我会将叔父接来长安,咱们一家人永远在一起。” 公孙翎只觉自己仿佛被宋言规划在人生之外一般,她这个最重要的新妇,未来女主人竟没有被提及。她绞着手指,面上多有亲和,可指尖早就通红。 萧明月所有的情绪皆被宋言的话语所泯灭,她作为宋家养女,孝悌力田是本分,有何资格指使真正的少家主呢?她当真是好日子过多了,看不清自己的身份。 萧明月喉间发烫,眼睛酸涩。 她喃喃说道:“阿兄,我不能出来太久,我先回去了……” 萧明月说罢转身离去,宋言唤了一声未得妹妹回头。 公孙翎眸光微动,说了一句:“怪我。” 宋言目光还在追寻远去的踪影,他道:“与你无关。” “我听阿父说宋家商队的案子是御史中丞张时年从中作梗,虽然他已被正法,可终究是阿父手下的人,渺渺会不会因此记恨御史府呢?” “不会。”宋言斩钉截铁地说道,“我了解她,大是大非面前,她有分寸。” “那便好。”公孙翎唇角泛笑,“我也觉得妹妹是个很有分寸的人。” 阿尔赫烈踱步于涟漪河畔,看着水面星星点点一时有些沉沦。 阿聿随其身后默默无言,将军若有所思的模样叫他心痒难耐,终究还是大胆问出困惑:“将军为何要帮九翁主呢?她若嫁来乌州萧娘子必然跟随,这不正好遂了将军心愿。” 阿尔赫烈走在前头问话:“我什么心愿?” 阿聿说:“将军觉得萧娘子很有意思,若收为帐中女奴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阿尔赫烈停下脚步,回过身来:“我帐中缺女奴吗?” 阿聿蹙起眉头,试探说道:“也许,缺一个?” “她不是奴隶,学不会伺候人。”阿尔赫烈想到那人张扬的模样,幽幽说道,“就怕到头来主子要伺候她。” 阿聿突然没头脑地说了一句:“这么一听,萧娘子与将军寻找了十二年的小娘子倒有些相似呢。”话落,阿聿陡然心中一咯噔,他连忙颔首垂眸,只敢用余光扫向将军。 阿尔赫烈此时已经背过身去,无人可探他孤寂落寞的神色。他曾费尽心思寻过多人,隐藏乡野的月灵州的神女,抛夫弃子的生母,哪一个都寻得异常凶险,难乎其难,可他最终还是找到了。但他真正想找的人,十二年来杳无音信,潜伏在四海十三州的所有暗线都无迹可寻。 陆姩曾问他对于世间之事无所不通,还有找不到的人吗?他当时回说,寻神女三年,寻生母七年,但心中所念之人至今未能寻得。这世间没有人能无所不通,多的是他不知道的事情。 阿尔赫烈抬起手来放置颈下,片刻后,他从贴身衣领处取出一物。 那是一枚镶嵌着绿宝石的狼牙。 “若她还活着,该有十八岁了吧。” 狼牙的温度,是他心间的思念。 遥远的故人不知身在何方,离别的那场花雨,那场风暴,还有那张流泪的面孔,是他此生难以忘怀的一幕。 某一瞬间,阿尔赫烈脑海中的记忆将萧明月与故人重叠,只是须臾,便被他狠狠抽离。 故人与她,终是不同的。 他将狼牙妥帖地掩于衣中,看着涟漪的水面,缓缓平和心境。 尚林苑的仲春却是无与伦比之色,但他的故乡西境,也即将莺飞草长、百卉含英。 第一百六十六章 中宫 四月甲子日,立夏,萧明月穿过未央宫阁道时隐约望见北阙轮廓,春燕飞去,杜鹃啼鸣,山水沧池之间渐起白雾,楼阙高悬于天,似诀别,又似相逢。 故人不可见,犹如浮云散。 幼时在书堂,夫子多次诉说长安城内花天锦地,瑶台琼室,于是萧明月就去问陆九莹,长安皇宫真的很美吗? 彼时陆九莹九死一生,独行来到憉城,经历过凄风苦雨的她始终言笑晏晏,望着遥远的西边回道:“皇宫自是很美的,尤其是未央宫,很高,很壮观。” 宋家当时也是本地较有名气的工匠,萧明月很好奇:“是谁盖的未央宫呢?” 陆九莹还记得曾在林义王府读过的简册,上头写着:“‘臣不胜大愿,昧死请陛下,诏有司度长安地,作天子之宫曰未央,为汉家建万世无穷之业。’” 她说:“萧相治未央宫,立东阙、北阙、前殿、武库、太仓,宫殿布局辉煌,壮丽无比。高祖曾斥责未央宫室浮靡,萧相答:‘天子以四海为家,非壮丽无以重威,且无令后世有以加也’。” 年幼的萧明月皱起眉头:“一个会说大话的工匠。” 陆九莹顺着她的话说:“萧相不是一般的‘工匠’,大父曾说萧氏高识远见,乃一代人杰,他不仅是治室,更是治世。”说罢望着萧明月的眉眼又道,“既都姓萧,说不定还与你为同族呢。” 萧明月再忆过往心间微热。立于旁侧的宫中小侍女不知她为何突然停了脚步,正要催促的时候,便见太子陆涺走至廊中。廊中郎卫得到太子示意便与那小侍女一道退下,让出道来。 阁道中只余他二人。 陆涺与萧明月有一丈之距,他望着层层叠叠的宫殿,似是知晓她心中所想,于是缓缓开口:“高祖与萧氏识于微末,萧相一生为吏,安邦定国,其举世功勋为后人永记。” 萧明月闻声回头,见着多日不见的陆涺有片刻沉默。自打他们在河畔与刺客以命相搏后,再见难以一如既往,彼时他是六艺之师的水居,现在他姓陆,是一国储君。 萧明月双手交叠至胸前,微微屈膝,敛下双眸:“奴婢见过太子殿下。” 陆涺抬袖示意,言语温和:“不必多礼,明月,你可像以往那般唤我先生,或是水居都行。” “殿下,”萧明月略有拘谨,郑重说道,“在尚林苑时大家不知殿下真实身份,才唤一声先生,彼时奴婢频频越礼,与殿下以友相交是为大不敬,如今我随九翁主进宫待嫁,必当循规蹈矩,谨言慎行。” 陆涺笑着说:“听你的意思,以往与我相交很是不规矩,也很不谨慎。明月,那时我二人生死一线,你不是说若在此身死,也不枉结识一场,想来刎颈之交,不作数了?” “当然不是。” “我知晓了,你是在怪我没有救你,也没有救九翁主。” 萧明月道:“我从未这般想过。” 听到她自称我,陆涺微微松了心弦。 萧明月又说:“广灵王与镇北侯谋反定是乱了朝堂,殿下是太子,当是劳心焦思。殿下曾让倚华到狱中给我送药,还替九翁主上书,已然有心相帮。” 陆涺不作辩解,因为其中还有许多不为人知的隐秘,他对于萧明月并未言无不尽。 授艺先生与当朝太子,终究不一样。 “那我们还是朋友吗?”陆涺问。 “殿下如有要求只管吩咐,在离开皇宫之前,我能为殿下做的定当全力而为。” “那你就别叫我……” 陆涺还没说完,便被来人截断话语。 “一个奴婢而已,当真自命不凡。” 来人金光闪闪白裙逶迤,二公主玉照抚着发髻坠落的金流苏,眉眼透着轻蔑,她勾唇笑得骄狂,一副睥睨万物的模样。玉照起初没有正眼去瞧人,经过陆涺身侧时看清萧明月的脸,她却有几分诧异,但很快便敛回情绪。 玉照面部五官不算柔和,呈凶相者不适合浓饰,可她似乎偏爱重彩,眼角晕染的墨色连成一线,就快要斜飞入鬓。那双薄唇的颜色更是与脸相失谐,应当是口脂中的紫草调和过多,导致脂色发青。 萧明月看见玉照时微微侧过肩,恭敬地颔首低眉。 “我认得你。”玉照径直开口,“你是九翁主的侍女。” 萧明月见礼:“二公主安。” 玉照冷眼瞧她,又看了看陆涺,她说道:“太子,父皇先前不同意你去尚林苑授艺,我还以为他老人家想偏心五弟,如今看来,卑贱的奴婢能与一国储君同行,也难怪父皇苛刻于你。一个奴婢妄言为太子做事,怎么,我汉家的千军万马护不得太子,轮得到一个下人在此大放厥词?” “二姊姊,你误会了。” 陆涺唤她姊姊,玉照却是一声弟弟都没有喊过。 玉照还在紧逼:“九翁主的婢女难道还不懂黎庶之流,尊卑贵贱的道理?”她正欲上前一步,被陆涺抬臂阻挡。 陆涺对萧明月说:“你不是还要去见若世夫人吗?莫要让夫人久等。” 萧明月当即颔首退下。 玉照怨气没处撒,再看向陆涺时脸色十分不悦。 陆涺说道:“人之贵贱,行于美恶。二姊贵为公主,理当嘉言懿行,谦尊而光,怎能无缘无故与一侍女相争?” “少跟我说教,你当自己真是夫子呢?”玉照瞪着他,着实恼怒,“你瞧人五弟,先前不与你争那莫须有的尊师之位,一心留在宫中陪伴父皇,林夫人误被胥姲君算计,你不仅没有慰问,还将五弟拒之门外。难道太子饱学诗书,学的是坐上高位之后便顾不得兄弟之情了?” “二姊全然说错了,父皇下令彻查刺客时,苑中情势微妙,我如何与林夫人、五弟相见?”陆涺平和说道,“那时我受伤卧榻,鸿博苑门前无人探望,姊姊说的拒之门外从何处听来?” 玉照一噎,不服气道:“不说五弟,我们说七弟!霍弟失怙悲绝,正是需要人安慰的时候,你不去大将军府便罢了,为何还让人拦在门口不让我进去!” “姊姊已为人妇,如何去见外男?” “你闭嘴!”玉照一点也不顾及陆涺太子的身份,尖锐说道,“他既是七皇子,就是我弟弟,我们如何不能相见?” “你可有考虑过李遂的感受?” 提到李遂,陆涺原以为玉照会有所收敛,岂料玉照横眉立目更为大怒,她也不顾后方的郞卫和侍女在场,只顾宣泄心中屈辱:“提那个晦气的男人做什么?早年真是瞎了眼才看上他,整日伏案撰书,弹劾这个弹劾那个,怎么就不知道谴责谴责自己?本公主招驸马是来伺候我的,不是让我守活寡的!” 陆涺皱了皱眉,他低声劝诫:“姊姊慎言。” “我慎什么言?他连我床都不会上,我还慎什么?”玉照咬牙切齿地,“哪次不是我派人将他绑住,强逼他伺候我,旁的嫁妇日日快活,就我恬不知耻地有求于他!” “玉照!”一贯温和的陆涺瞬间变了脸色,他厉声说道,“李御史丞乃文人墨士,你怎能这般折辱他?当年他可是你千辛万苦求来的驸马。” “对,是我求来的,所以现在就得把他当祖宗供着是吧?拿支破笔整日写画算什么本事,有能耐他像霍弟那般上战场去啊!当年若不是我在宣室殿长跪三日,他李遂能有今天?不知好歹的东西,看着就心烦!”玉照说完径直撞开陆涺,还愤愤一句,“都不是好东西!” 陆涺站稳住脚,望着远去的人影挥袖沉叹。 萧明月有幸避开玉照公主,继续往西而行。 未央宫北面是后宫居所。皇后所居的椒房殿位置居中,为她一人,称为“中宫”,婕妤、娙娥、容华等以下妃妾居掖庭。若世夫人位列婕妤,林夫人则低一号,为娙娥。中宫的事务由大长秋属下的永巷令掌管,掖庭事务则由少府属下的永巷令丞掌管。 陆涺适才说萧明月要去见若世夫人只是假言,萧明月与陆九莹住进了掖庭的长宁殿,若世夫人提出让萧明月去少府官署拜见永巷令丞。 领路的侍女知晓九翁主待嫁,本对萧明月没有什么好颜色,可路途遇见太子和公主似与其相识,便赶紧改了颜色,在穿过西巷时还提醒她脚下崎岖。 萧明月去官署要领取一些生活所需,她不知这些东西该是由宦者送到殿中,在署内无意听见宦者交谈,这才隐约感知到此行大抵是若世夫人刻意所为。永巷令丞当然不给好脸,东西扔在旁侧叫她自行整理。 萧明月看了看,不过是几件粗布麻衣,这样的衣裳布料,便是宫中下人都不会穿的。 领路侍女不敢多言,她见萧明月默默整理,也没有想要闹事的意思,便松了口气。而后她们回掖庭,再过西巷的时候,望见一男子走过榆树下,树影婆娑,衣袂翩然。 萧明月略有好奇,男子不像是宦者,怎会在后宫行走。 侍女看出她的疑惑,主动解释:“他不是宫中宦者,他是御史府的御史丞李遂李大人,另外他还有一个身份,是玉照公主的夫婿。” 竟是驸马。 侍女说道:“陛下亲召李大人与二公主进宫陪伴大公主。” 萧明月没有兴趣关注,她欲继续前行时,却突然望见榆树后还有一人。 相师蔺仪越过巷中浮尘与萧明月目光交视。 那抹无处安放的惆怅和跌宕之光,灼热不散。 第一百六十七章 北落 萧明月走到榆树下,与蔺仪微微颔首。 蔺仪已无适才微妙神色,她说道:“今日西落炎炎,瞧着似乎比往年更盛,萧娘子初入皇宫,适当走些阴凉之地。” “谢过相师。” 萧明月与蔺仪在尚林苑并无过多来往,但孝帝揭露萧氏身份的那日,蔺仪也处于身旁,她见过自己那时的颓态,现在想来略有些难堪。蔺仪却是个让人看不透的性子,萧明月心想,大抵占卜国运的能人多是如此吧。 萧明月要走,蔺仪说了句:“我正要去若世夫人的鸳鸾殿,恰与长宁殿同路,我们一起吧。” 萧明月应允。 二人在前头走着,领路的小侍女跟随在后。 路上蔺仪主动交谈,她问萧明月:“九翁主可还住得惯长宁殿?” “我家翁主说长宁殿仙山阁楼,风雅非凡,她很喜欢。” 蔺仪浅浅一笑:“确是你家翁主说出来的话,任这世间天翻地覆,她总有常人无法比拟的沉稳。那你呢,你喜欢吗?” “翁主喜欢,奴婢自然喜欢。” “那就是不喜欢了。” 萧明月侧眸看向蔺仪,蔺仪一副泰然处之的神色:“长宁殿位于鸳鸾殿与合欢殿中间,前有若世夫人,后有林夫人,想来你见着两位夫人,着实憋屈。” 蔺仪竟不顾礼教说出这般违逆之言,萧明月有些讶然,她想辩解,可话涌至嘴边又咽了回去。没错,她确实不喜欢。 蔺仪又道:“长宁殿虽说楼宇较窄,但鲜花锦簇,草木繁盛,日日可闻清新的香气。尤其是海棠花,长得格外娇艳。未央宫内也就椒房殿长了一株大棵的海棠树,其余的海棠花开得远不及长宁殿。你们来自楚郡,应当很喜欢海棠花吧。” 萧明月回道:“鲜花总有落败的一日,春海棠已经过了最美的花期。” “夏海棠也很美。”蔺仪望向萧明月,“秋海棠亦是。” 萧明月没有探出蔺仪话中深意,问道:“相师觉得,我家翁主还能看到秋海棠吗?” “你想看秋海棠吗?”蔺仪停住脚。 萧明月与她当面,静默半晌,随后才道:“翁主远适西境只怕再也见不上中原的香花。我喜欢海棠,翁主喜欢樱花,这些花儿是无法在大漠戈壁中生长的,无论哪一种,离开汉土便只剩记忆中的模样。” “我知你们心中有怨,亦懂你们的留恋。人有些时候还存有希冀无非是没有悲到深处,无望到尽头,若到山穷水尽之时,你反而没有那么多的遗憾来为之顿悟,你要想的,只是怎么活下去。”蔺仪说话时,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前悬挂的玉珏,“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才是真正的处世之道。” 萧明月盯着那枚玉珏,水纹青白透亮,她抬眸:“相师占卜天命,还信人事。” “顺天应时,我觉得也没错。” “那相师可否帮我算算,我这个萧氏五世当真有大横之兆吗?” 蔺仪拢起袖袍,端着臂膀看她。 萧明月有所试探。 “窥探天命是要折寿的,我想我这一生最多能活到三十岁,眼看离三十岁还有五年,多活一天是一天吧。” 萧明月没想到严肃的蔺仪还会打趣,既然她不愿批命当是不能强求。眼见萧明月不强求,蔺仪倒是主动说了一句:“不过我昨日夜观星象,却有收获。” “什么收获?” 蔺仪指着北面尽头说道:“你知道那个门叫什么门吗?” 萧明月初入皇宫,并不知晓。 “北落门。” 蔺仪同她一道眺望。北落门太遥远了,隔着重楼飞阁难以入目,她们那般认真望着,好似真的能瞧见北落门。 只听蔺仪轻声细语,道出天下之势:“天上有颗星以此门为象,名为北落师门,它主国之富强,兵之鼎盛。本是秋夜之星昨日格外耀眼,我笃定大汉五年内不会兵出西境,银月关内外安宁和平,陛下安邦心愿已然成真。”说罢,她将探尽万物的眼眸投向萧明月,“所以,我向陛下启禀,将九翁主西嫁离京的日子定于十五日之后,在此之间,皇后将亲自教导九翁主,我劝你还是莫要有别的心思。” 萧明月回到长宁殿后怒火攻心,眩晕不止。先前领路的小侍女跟旁人聊了几句,说者皆有意,听者亦有心,后宫各殿很快便传出几则蜚语,其中以若世夫人欺压九翁主,刁难仆从以致昏厥尤为更甚。 若世夫人听过银笺的禀报后冷冷一笑。 银笺说道:“这个九翁主真是在外流浪久了,学得些上不了台面的小伎俩,她做出可怜样儿无非是给夫人颜色瞧,难道还以为皇后陛下真要怜惜她吗?” “不是她。” 若世夫人此时正在院中打理香兰,她定眼一瞧,不知草地间何时落了一朵海棠花。她将花朵捻起,埋入香兰土中。 “夫人的意思是,这些谣言不是九翁主故意传来的?”银笺想了想,“难道是她身侧的侍女?可奴觉得,倒也不像是萧明月能干出来的事。” 若世夫人听着银笺这般说道萧明月,抬眸看她:“你对那个侍女倒有些几分了解。” “说不上了解,只是在尚林苑时那小娘子比其他人多些心眼。” “奴婢都有心眼,何况主子。萧明月干不出来的事,九翁主就更不可能了。” 银笺颔首:“夫人说得是。” “还是请个女医士过去瞧瞧吧,这几日皇后要亲自教导她们,免得真到椒房殿时给我记个疏忽的过错。另外跟少府那边也说一声,别到处给人上眼药,搅得鸳鸾殿不得安生。” “诺。” 若世夫人抚摸着兰花的叶子,思绪有些恍惚。银笺瞧着主子神色,便知她又是想起远在蜀地的四皇子了。 “夫人生辰快到了,要不今年……”银笺见若世夫人没有制止,继续说,“我们去请皇后出面向陛下呈请,让四皇子回来一趟吧,母子团圆,人之常伦,夫人这些年操劳内务有功,陛下定会同意的。” “操劳内务本就是我该做的,算不得功,我与太子生辰为同一日,眼下宫中并无大宴的准备,想来太子也不打算过了。霍家哀思关头,还是莫要多事。” 若世夫人只有念起四皇子时方有一些柔软。 银笺见夫人已有决定便不再多言。 银笺亲自去医所请了女医士探病长宁殿。 来的女医士是蒲歌。蒲歌携带药箱穿过长廊,经过花圃,轻车熟路来到寝殿。她本不解偌大宫殿为何没有仆从,到了内殿才发现十几个人严守门庭。 蒲歌知道自己要给萧明月探病,见着人时毫不思索地就问:“上次我给你那头牲口缝了耳朵,你至今没有给我医药钱。” 萧明月刚喝过茶汤舒缓口气,陆九莹帮她按了按虎口穴,乍听此言,二人皆不可思议地看着蒲歌。 蒲歌以为自己没说清楚,又道:“现在,立刻,给钱。我才给你看病。” 第一百六十八章 敕封 蒲歌索要药费如此乖戾,萧明月还没张口,陆九莹倒是先发作了。她本就担心妹妹伤情,言语间不算客气:“蒲歌医士,今日是夫人请你来瞧病的,若之前药钱未还只管寻我,眼下做好你该做的事情。” 蒲歌也不是个好脾气的,她道:“九翁主自是一言九鼎,只是你这婢女我不信。” “你……”陆九莹终不会与人斗嘴,两句话没说便不知如何反驳。 蒲歌瞧着九翁主毫无贵女派头,自己这般强硬倒显得欺主。她本就有理自是不怕,紧着药箱说道:“若没钱还我,就请夫人另请医士吧。” 陆九莹上前拦她,神色怫然:“医士有救死扶伤之责,蒲歌医士怎能如此儿戏?” “她死了吗?”蒲歌冷冷说道,“我瞧她能卧能立,健壮得很。” 本半卧在床的萧明月宛若身下有细针刺人,她只得下榻,立在旁侧对蒲歌行礼致歉。 “还未谢过医士救治天涯,当时我陷身囹圄有所不便,不知药钱多少,我现在就归还。” 蒲歌眼也不眨道:“十金。” 萧明月平静地望着这个见钱眼开的女娘,上次衣裳也要了十金。半晌,她回说:“我暂时没钱……” 蒲歌像是知晓一般,截断她的话:“给你三天。”说罢放下药箱,示意床榻,“坐吧。” 蒲歌诊脉时萧明月已是气急攻心,肝火极旺,再一瞧病者看向自己的眼神,目光如炬,心焦如火,也许是讨药钱被气的吧。她说:“不过是毒素未清,伤有反复,我给你下副猛药。” 萧明月很谨慎,无他,只是问:“猛药几钱?” 蒲歌面无表情说道:“若世夫人主掌掖庭,何须你们出账。”说着话便取过药箱中的简册,用一只细短且破旧的硬毫笔记了几笔。 萧明月和陆九莹心有灵犀地一道望去,那笔下写着:“长宁殿宗女之婢萧氏,一丝两气,危在旦夕,需人参两支、附子十个……” 陆九莹不禁拧眉,她忍不住出声询问:“附子如何能下十个剂量,它与人参不能同食,医士你……” 蒲歌闻言头也不抬,只是眼眸动了动,她没想到陆九莹略懂医理。陆九莹便是如是说,她也不为所动,专心记录。 陆九莹随后便反应过来,以前在憉城金府,府下药铺中也有像蒲歌这样的医士在暗中贪利。只是蒲歌这般明目张胆的行事,却叫陆九莹有些意外。但陆九莹不会多管闲事,宫中阴私诸多,蒲歌不过索财,比起那些杀人取命的要和善多了。 陆九莹沉下目光退至一旁,萧明月拽了拽她的衣角,意为安抚。 蒲歌记好册子后收拾药箱,其间室内缄默她便回头望了望,一主一仆皆用那种“你竟然贪污,你不是好人”的眼神看着她,蒲歌无声嗤笑,十分冷漠。 正当她要走时,殿外有人传报,竟是主掌中宫内务的大长秋及永巷令到访。大长秋华庶一入廊下,殿中奴仆远远便颔首礼拜。华庶不仅是魏后近侍,他还是魏后做女娘时母家的亲戚,就连太子府的詹事也都是华庶的族支。 华庶已至天命之年,腿脚不是很利索,过石阶时需身侧人搀扶两把才能走得顺畅。华庶一看到殿外站着那么多人,笑了笑:“哟,都簇拥在这呢。” 奴仆们暂且没敢动。 华庶身侧的永巷令没什么好颜色,瞪着他们一挥手:“簇拥着干甚?守着主子还是看着主子呢?都给我滚,远远的。” 卑微弱小的奴仆们这才知悉华庶的意思,也顾不上掖庭永巷令丞下的命令,大长秋的话谁敢不听呢。他们赶忙趋步离去,生怕滚得慢了。 华庶进门,便看陆九莹领着萧明月还有蒲歌早已立身迎接。 他顿时眉开眼笑,蔼然可亲:“九翁主啊。” 蒲歌往陆九莹身侧站了站。 萧明月不动声色。 适才华庶前脚进门时,蒲歌突然低头说了句:“莫要惹这位大长秋,他是个狠人。” 陆九莹端正双臂,规规矩矩地行礼:“见过华大长秋。” “哎哟,皇后与我说道你时,我便十分惦念着,这不赶紧来瞧瞧。九翁主多年不见,可还好啊。” “承蒙陛下与皇后恩德,九莹很好。” “好,好。”华庶两鬓霜白,一如长者慈爱,他道,“皇后心系九翁主入宫匆忙,恐缺些随身物什,这不,特遣老奴给翁主送来。这长宁殿啊,久未居人,若有不妥之处只管叫少府给你置办。” “多谢皇后,多谢华大长秋。” “故人相见,何必客气呢。”华庶抬眼看了看陆九莹身后,问道,“你可是九翁主的侍女,萧明月?” 萧明月上前见礼:“奴婢在。” “便是你。”华庶很是满意地点了点头,“老奴听说你以命相救太子,着实英勇得很。” 萧明月深深颔首,作谦卑状。 华庶瞧见蒲歌正在,抬臂示意:“老奴恰是要给皇后宣口谕的,蒲医士,皇后说了,遣你每日都要来此给萧明月看诊,务必要将她的身子养好,若有怠慢,拿你是问。” 蒲歌低眉顺眼地答:“诺。” 华庶又看向陆九莹,一双半浊半清的眸子动了动,他道:“九翁主,今日长宁殿还有一喜,陛下有旨要宣下于你,原本是黄门郎来宣,皇后怕你见生便让老奴来了。” 永巷令从宽袖中将圣旨呈出,华庶接过,笑眼望着陆九莹。 陆九莹及众人当即屈膝跪首。 华庶朗声诵道:“制诏御史:汉宗室罪王第九子陆九莹,元狝年下治掖庭,赦过宥罪,昭初四年入尚林受习,其性德柔嘉,丹心日月,自请远适西境以通婚乌州,朕甚感慰怀,天地同念,故敕封九子为公主,号安宁,昭初四年五月己卯出使西境,惟愿大汉久安长治,本固邦宁。” 安宁,安宁公主。 陆九莹羽睫轻颤,她想起了陆惜芷。 陆惜芷封号为长乐,那年长安民生动荡,孝帝惟愿大汉海晏河清,长乐永康。 华庶宣旨结束,改口唤了声“九公主”。 陆九莹缓缓抬起双臂,接住了这份重于泰山的宏愿。 萧明月的心一如深潭不见涟漪。 只听华庶说道:“恭喜了,九公主。”说罢还乐呵呵地对永巷令叮嘱,“你们以后可都要改口呢,莫要叫错了九公主,谁若叫错定要好生训教。” “诺。” “九公主,这十五日内宗正会为你筹办嫁妆,在此之间公主若有什么想法只管与皇后说道,皇后要亲自给你置办。” 陆九莹露出淡漠的笑容:“多谢华大长秋。” 萧明月搀扶住陆九莹,华庶的目光有所微变。 华庶一生困囿宫墙之中,如何识不清主子的脸色,他看得出陆九莹的忧伤,恰恰因为那抹忧伤他才觉得这该是陆九莹的情绪。华庶也想起一些陈年旧事,对比之下,入罪在掖庭和敕封于掖庭的陆九莹,却是有很大的不同。难怪呢,若世夫人在皇后身边点过此女心性有变,华庶特地前来一瞧,他凝视萧明月与陆九莹二人紧握的手掌,不由暗道,果真如此。 华庶临行前叮嘱道:“九公主别忘了,再过两日要去椒房殿受教。” 蒲歌见着华庶离开,便知自己也没什么好待的,她想唤声“九翁主”,想到华庶的话又咽了回去。可叫她唤公主,不知为何,她唤不出口来。 蒲歌就只能对着萧明月说:“稍会儿我叫人给你送汤药,你好生养着莫要动气,有些事情,急也没有用。”转身去拎药箱时,见着主仆二人僵硬在原处,她略有迟疑,终是说道,“那十金不必急着还,我想你们……应当有需。” 萧明月抬眸看向蒲歌,蒲歌已经恢复往常神色,冷着一张脸出了门。 陆九莹手握圣旨。 萧明月远视门外思衬说道:“这位华大长秋与阿姊可有什么过往?我怎么感觉他是来试探的。” “他就是来试探我的。”陆九莹没有否认,她还向萧明月坦诚一事,“那年我被污蔑偷取若世夫人玉镯的时候,是华大长秋示意若世夫人对我施以严刑。” 萧明月一惊,随即又冒肝火:“一个宦官敢如此对你!皇后怎任由他如此猖狂?” “华大长秋替皇后主掌中宫,这样的小事千件百件,皇后如何事事知悉。”陆九莹垂眸看了看手中的圣旨,轻声说道,“没想到敕封来得这么快。” 萧明月沉下目光,她们已是青萍之末,是否还能再起骤风,抱有眷恋呢? 第一百六十九章 生辰 太傅之女年婕瑜奉诏入宫,萧明月在西巷等来了人。二人相见时有过往官婢听见她们交谈诗礼简册的事情。 年婕瑜说道:“我与九公主在尚林苑中便说好了,待我入宫便来取册子。” “我家公主受课时记了十六册,奴婢一时难以随身携带,还请娘子亲自走一趟长宁殿。” “如此也好。” 年婕瑜随着萧明月来到长宁殿,她让女婢候在外头,进入屋舍后,萧明月紧闭了门窗。陆九莹早已煮好茶汤,见着年婕瑜微微颔首示意,三人于案几旁跽坐。 年婕瑜开门见山,径直说道:“此番我进宫本是年前就定下的,那时圣上寻我阿父,说要给年幼的小公主做伴读,后来七皇子选妃我又进了尚林苑,现如今选妃一事尘埃落定,我便奉旨入宫来。你们放心,我行事谨慎,不会让人怀疑的。” 萧明月为年婕瑜奉茶,先道了声谢,遂而便问:“娘子可想到了什么法子?” “有一个法子。太子生辰在即,每年生辰他都会提前给恩师们送谢师礼,昨日我阿父收到谢师礼后向圣上进言,太子今年二十有五,该好好操办一场生辰宴。圣上应了,随后便让东宫备宴,届时宗族及一朝大臣都会参加,最重要的是,还有霍家。”说到霍家,年婕瑜倾身上前,轻声对二人说,“逢此太子生辰,霍家上下定来参宴。” 萧明月说:“可昨日圣旨已下,只怕这事……” “你们有所不知,霍家有一云氏,是霍起的叔母,虽是外姓却是霍家中馈实权之人。霍起自幼便是云氏带大的,母侄二人感情甚笃,若是能在此间得云氏青睐,将九莹从和亲公主变为七皇子妃,不过是她一句话的事。” 听起来这位云氏在霍家真的举足轻重。 “我们要如何做,才能得到云氏青睐?” “献舞。” 萧明月不解:“只是献舞?” 年婕瑜抿抿唇,面露几分忧色,她说:“其实,云氏与霍起的母亲曾是主仆,听闻这主仆二人年少时流落秦楼楚馆,她们苦练舞技,卖艺为生。我阿母也是许多年前无意听来的,说云氏人前心如坚石,却经常月下独舞思念主人。九莹身世多舛,云氏自能感同身受,只是这一法子过于惊险,若得云氏怜惜万事可解,倘若……” 陆九莹接过话来:“倘若惹恼云氏,便是得罪了霍家,许有性命之忧。” “云氏是一块难得的浮木,你得抓住她。”年婕瑜虽也心中难安,但答应了要帮陆九莹,自会鼎力相助,“太子生辰那一日也是若世夫人的生辰,那时候女眷众多,云氏若真的不开心,她应当也不好当面发作。” 萧明月看向陆九莹,后者沉思几分,点了点头。 年婕瑜端起茶盏浅抿一口热汤,心间惶惶却又热烈的感觉始终萦绕着她。陆九莹要为自己的一生与命运相搏,她如此毅然决然地相帮又为了什么呢?年婕瑜敛回思绪,说道:“九莹,我不知道帮你是对是错,只是我想,于我之身难以挣脱的禁锢,希望你能走出去。” 陆九莹回她:“太傅得陛下倚重,你们年家定能享尽荣华。” “庙堂之高,高于绝壁。”年婕瑜叹了叹,“你可知太子也给傅丞相送去了谢师礼?” “相府……如何?” “霍起没有手刃仇人,傅丞相昨日已病故。” 萧明月闻言暗想,傅相算得上是罪人,太子怎么还给罪人送谢师礼。 年婕瑜又道:“傅相离世,便是我这处于深闺的女儿家都感知到风势。我尚有太傅府庇佑,九莹你孤身在此,嫁去乌州是厄境,留在长安亦是苦难。” “女子这一生,总是难的。” 年婕瑜望着她,淡淡一笑:“你有功于汉室,无论如何,圣上应当要护你。” 陆九莹未语。 “太子与若世夫人的生辰宴在五日后,我伴读的那位小公主也善音律,她定会央求乐府令加上她的曲目,我见机收服一人,届时由九莹填补空缺。”重要的事情说罢,年婕瑜也不能久留,她最后叮嘱萧明月,“今日我取走部分书简,若要寻我,带些剩余册子也好说话。” 萧明月将人送至门外时,年婕瑜望着她多问了句:“明月,你与九莹相识多久了?” “六岁那年相识,至今已有十二年。” “你十八岁了……”年婕瑜探来的目光有几分深思。 “婕瑜娘子有话不妨直说。” “你如此聪慧,应当明白九莹嫁给霍起,你作为侍女是要一道陪嫁的,若你陪嫁,当以滕妾的身份。” 萧明月神色未变,一如既往,她点头:“我知道。” “所以这条路一旦走下去,便是你二人的路。” “从离开憉城时,便只有我二人。”萧明月笑了笑,一双眉眼无惧无畏,“我们说好的,要一起走。” 年婕瑜心间动容。 她便什么都没说,转身离去。 陆九莹要去椒房殿受课,萧明月必然要随其身侧,这日她陪着陆九莹用过夕食后,便抓紧动身前往天禄阁。一路上,她都甩不开长宁殿的婢子们,到了天禄阁后,守阁卫士只让一人进入,倒是解了萧明月的麻烦。 天禄阁为宫内藏书之馆,也是着述之处。当朝贤良文学常聚天禄阁,颂诗朗赋,再谱春秋,还有诸多校书郎将百年来的诗经子集编撰成册,日夜勘写,以便留存传世。 萧明月登至阁楼便见金少仪坐于一隅,正伏案撰写。 此时正逢饭点,校书郎大都不在阁内。萧明月见着人递上一片简牍,她说道:“我乃长宁殿九公主之婢,这是我家公主想借阅的简册。” 金少仪接过简牍,抬眸淡漠地扫了一眼,随后便起身往后方书架走去。 萧明月紧随其后,接过金少仪寻出的一册竹简,便问:“我阿父在哪?” “你急什么,我说告诉你便告诉你。” “你最好不要骗我。”萧明月无甚好颜色,她低声说道,“阿尔赫烈将军弹指间便能将你送进天禄阁,要杀你易如反掌。” “你与一个外族为伍,倒真得意。” “先与他为伍的是你。” “我不与你争辩。”金少仪将另一个竹简重重压在萧明月的手上,“你现在要做的,是如何带九莹出宫。” “五日后宫中要办太子与若世夫人的生辰宴,届时阿姊会在宴上献舞,若能得霍家主母青睐,此事有缓。”萧明月说道霍起,便见金少仪神色微僵,她就知道金少仪还在念着姊姊,“行至今日多说无益,小三郎,我希望你能权衡轻重。” “彼此彼此。” 萧明月压下不悦,捧着一摞竹简离开天禄阁。途径西巷时,她又见着了昨日那个男子,二驸马李遂。彼时李遂与几人同行,但似乎他们相谈不快,几人站住脚拦住李遂,勃然挥袖,唾液横飞。 萧明月慢了步伐,听见有人大声斥责:“好你个李遂,真要做那无情无义之人!你年年弹劾太傅大人收下谢师礼,当真百折不屈,可你弹劾太子又算怎么回事?太子生辰宴是陛下亲口允办,太子从未求过半分,与他何干!” “他过生辰,我就弹劾。”李遂清冷回说。 萧明月手中竹简挡住大半视线,她只能余光扫视,侧耳倾听。李遂一身青衣,长袖鼓动,似一株不屈不挠的青竹立于风中。 “太子生辰怎么就不能设宴了?” “尚林苑中发生谋逆,不见太子之功,以至于霍大将军为护陛下殒命,太子为一国储君未显哀思倒大摆席宴,此等危而不持,颠而不扶的殿下,有何颜面还立于东宫?” “你……李遂你好大的胆子!” 亦有人指着李遂的鼻子骂:“你父亦是贪墨诡谲之人,哪来脸面弹劾太子!当年若不是尚公主保命,你早就跟着你父流放千里而去,如今活着不知感恩,总想着搅乱东宫,你怕是对当年李家流放心存记恨,想着法子报复呢!” “之前没这般想。”李遂突然说,“经你们这么一点拨,我回去定能想出个搅乱东宫的好法子。” “你果真是无耻卑鄙……” 二驸马好厉害的一张嘴,把人激得险些上不来气。 萧明月听得入神,目光越发斜视,她没有瞧见前方走来一人,捧着竹简撞了满怀。竹简洒落一地,引得李遂几人回头。李遂与霍起目光交视,须臾,前者微微颔首见礼,后者点头回礼便敛下目光,冷冷瞧着蹲在脚下的女婢。 萧明月抬起头来正欲道歉,便对上霍起那张消瘦憔悴的脸庞。 她一时语噎,竟不知要如何开口。 霍起的剑眸越发寒冷,瞧人没有情绪,他的话也一如既往的锋利。 “你眼瞎了。” 现处于皇宫,霍起不仅仅是小霍将军,更是七皇子。 萧明月唤了声“七皇子”,正欲起身的时候,霍起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我准你起身了吗?跪下。” 萧明月正屈膝弯腰捡着竹简,听着七皇子的训示,只能跪下。 霍起一脚踢开散落的竹简,居高临下地望着她,试图从那双倔强的眉眼里寻出一丝臣服,事实上,她没有,甚至比自己还要冷漠。 萧明月也大抵摸清了霍起的脾性,眼下霍大将军没了,孝子风木含悲,心里定是难受。无论霍起斥责什么,她都不能还口。 “你偷听别人说话,可是又心怀叵测,准备算计人?” “奴婢没有。” “抬起头来说话。” 萧明月唇齿紧了紧,抬起头来。 女娘眸光如滢,一如他心中涟漪。 霍起本欲忘却的情绪此刻又被挑起,紧握的拳头不着痕迹地背至身后,他似乎要说话声音大一些方能彰显自己的恼怒。 “你从何处来?” “我替九公主去天禄阁借一些书简。” “她是公主了。” “回七皇子,陛下宣下圣旨,封九翁主为安宁公主。” “出发去乌州的日子定了吗?” “定了,今月己卯。” 霍起当即缄默不语,他没想到,日子这么快就定下了。陆九莹作为和亲公主,那她呢?思及此,又想起陆涺与他说的萧氏五世,那萧明月也必然要前往。 霍起起初便知晓,这场选妃不过是一场掩人耳目的婚姻,孝帝想要的是一位能替大汉出使西境、维护两邦的和亲公主。陆九莹确实是合适的人选,再加上她身边还有萧明月这样能文能武的侍女,足以成事。霍起长年驻扎在河西,没有人比他更明白孝帝的用心。 只是…… 霍起缓缓在萧明月身前蹲下,有那么一刻,有些话险些脱口而出。 “以后走路瞧清些,不是撞到的每个人都像本将军这般好说话,今日是看在九公主的颜面上,再有下次,我绝不饶你。” 霍起当即起身,仿若披上了一件盔甲般干脆利落,他已经将那颗心重重围裹。正当他要踏出去的时候,脚下一顿。 萧明月拽住他的衣袂,仰头望着他。 一如炬火迎风,燃尽层层铠甲。 “霍起,节哀。” 第一百七十章 梧桐 东宫太子处,霍起凭阑望远,敛着一双眸久久没有回过神来。上前送茶汤的倚华向来畏惧他,只敢将茶盏放在案上,偷瞄两眼便躲到旁侧。 陆涺唤了他一声,霍起方才坐回去。 “你方才在想什么?” “没想什么。”霍起抻抻裾袍,握着手中柔软细腻的衣料,仿若还有那个人的温度。他抬头问,“你的伤可好些了?” “皮肉之伤,无碍。”陆涺望着他,“你呢?” “我能有什么事。” “没事就好。” 霍起知晓陆涺想问什么,只是二人之间突然这般掩隐说话他很不自在,便说:“父亲已逝,我与叔母都知晓不能继续沉浸于伤痛之中,眼下广灵王与镇北侯羁押进京,还等着陛下决断,也不知他二人嘴里会吐出什么话来。你放心,只要有我在,霍家定能为你掌控朝中局势。” 以前霍起只论刀枪不谈庙堂,今日说出这番话来可见一夜之间多有成熟。霍起向来是个说到做到的性子,这一点,陆涺从不怀疑。 陆涺说:“昨日我去丞相府给傅相送谢师礼,父皇也去了。”说到此处,他望向霍起,霍起静静的聆听着,“今年我送的礼是一杯酒。父皇看着我将那杯酒递与傅相,我早知那酒有异可终是什么都没说。父皇在傅相病榻处倾诉良久,情至深处,落泪不已,可你知道,傅相临终之时说了什么吗?” 霍起垂下眼睑,抿了抿唇。 “傅相说,他知道胥姲君心有怨恨却未制止,也知丞相府今日之争乃人心向背,大势所趋,他的路已走到了尽头。傅相那时看着我,用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目光,似勉励、似痛恨又似怜惜,倒像是……兔死狐悲之感。” “什么兔死狐悲,”霍起皱起眉头来,很不爱听这话,“傅相刻意纵容胥姲君作恶,有此下场也是咎由自取,你是太子,未来的一国储君,你又不会害陛下,陛下亦不会害你,怎能与丞相府混为一谈?” “那我问你,当日尚林苑中我遭遇四方袭击,为何无一人护我?” 霍起欲要驳话,却不知从何说起。彼时他在孝帝身旁,所有的军队皆听从陛下一人调遣,陆涺遭受刺杀他是知晓的,但是他以为陛下定会有法子去保护太子。可事后得知,若不是萧明月以命相博,太子也许会出意外。 “父皇已对我心生不满,或者说从一开始他对我就很失望,刺杀一事便是他给我的教训。” “胡说!” “我没有胡说,这是事实。” 陆涺也从未这般较真过,有些事情他能坦然接受,但霍起却不愿相信。陆涺也知道,霍家看似中衡,实则与东宫为一体,如今大将军走了,霍起必然要接过这把火炬,继续扶持自己。可是他没有相争之心,亦没有遮天盖日的筹谋之力,一生竭忠尽智的傅相都是如此下场,他这个不受喜爱的儿子,又能比得了几分? “如今傅相去了,丞相之位空悬,朝势必有一场大战。贵国,我知你抱负不凡,但你的战场不在庙堂,而是那千里之外,无疆之中。” “你今日说这些到底何意?”霍起有些不高兴,他拍了下桌案,“你是觉得我不行,还是觉得你自己不行?我告诉你,我行,你也必须得行!丞相之位无论谁得都休想动摇你的太子之位,你且好生坐着,我倒要看看,哪个不要命的竟敢觊觎!” “我的意思是……” “你别说了,你再说我就告诉义母去。” 陆涺啧了声:“怎么话没说两句,你就要告状,我与你谈正事呢。” “你想谈的正事无非是你不想做太子,你要逍遥四海九州,一辈子躲在外头。我看那刺客的刀砍的不是你的骨头,而是你的脑子。” “子曰:君子不失色于人,不失口于人……” 霍起瞪他一眼,豁然起身:“我不是君子,我是老子!今日来本想好好和你商讨下生辰宴,罢了,你现在继续做那些四海大梦吧,老子回了!” “诶,你怎么还恼上了。” 霍起挥袖又道:“还有,叫你那个丑二姊姊别老去我家,你既这般能说会道,就把为妇之道也给她曰一下!” 陆涺起身欲拦,却见门外有人先行拦住,来人恰是太子妃阮燕云。阮燕云拎着食盒侧身站在门外,一张素净的脸上泛着恬静的微笑,她柔声唤了句:“七弟。” “太子妃。”霍起见礼,随后回头看了陆涺一眼,陆涺眯了眯眼,用只有二人才能知悉的神情与他示意,霍起勾了勾唇,转头对阮燕云说,“太子适才同我说,与太子妃分离的两月甚是想念,此番回宫他决意要好好陪陪你,与你早些生出一儿半女。” 阮燕云闻言霎时涨红了脸,娇羞的望着陆涺。 陆涺沉眸看着霍起,咬了咬牙。 霍起一抱拳:“你们先生,我回了!” 阮燕云拎着食盒缓慢走入殿中,她冲陆涺笑了笑,陆涺亦回以温情,轻言细语地唤她入座。十年陪伴,八年夫妻,说不上多么伉俪情深,却也相待如宾。 阮燕云正欲打开食盒,陆涺说道:“刚服了药,倒也吃不下,先放着吧。” 阮燕云应允,推开食盒规规矩矩地坐着,随后二人间略有沉寂,并无话语。这本就是他们夫妻之间的相处之道,夫君不问,她不答,夫君不说,她亦缄默。陆涺先是对着棋盘琢磨许久,阮燕云看不甚懂,始终垂眸,而后陆涺展简习笔,阮燕云便为其研墨,可书案上的墨丸似乎不同以往,一不小心便添多了水。 “没事,我来吧。”陆涺接过阮燕云手中的墨锭。 阮燕云轻抿双唇,退至旁侧。 陆涺在简上落笔写下“凤凰鸣矣,于彼高冈”,阮燕云突然说:“后一句可是‘梧桐生矣,于彼朝阳’。 陆涺望向她笑了笑,似乎有些惊讶:“正是。” 阮燕云见着夫君这般神情,心中多有欢愉,她忍不住继续说道:“此为《诗经·大雅·生民之什》中的《卷阿》,诗中说周室疆域辽阔,如天之福,是以王君遨游天地,悠游自得。” 陆涺闻言神色不变,他点了点头,补充诗中真正意旨:“虽是歌颂周王功德,但文中亦有劝诫礼贤下士之意。” 阮燕云这才彻底记起《卷阿》的诗意,太子戳破她的蒙昧无知,另其羞愧万分。她涨红着脸嗫嚅道:“妾,妾确实不太懂,妾以后会好好诵读。” “你已经很努力了。”陆涺说,“你以前从未读过书,可现在能识很多字,已然十分了不起。” 阮燕云脸红更甚,她很清楚的知道,无知的自己与饱读诗书的太子是这天地间最不相配的一对,他们之间的鸿沟是无法跨越的天堑。若不是十年前孝帝于云梦泽遇险被救,一个抓捕盗贼的游徼之女如何能配得上一国储君呢?乡野女娘能坐上太子之位,却无背景与谋算,宫中人敬她也瞧不上她,东宫侍妾甚至都懒得对付她。可这些都不是重要的,阮燕云在意的是这八年间从未与太子圆过房,她无子无女得不到夫君宠爱,这才是最绝望之事。 适才霍起那般点她,应当也是从皇后身处听得些许言语。阮燕云很惭愧,她埋头绞着手指觉得自己一无所用。她有想过将未行房之事告知皇后,可陆涺对自己太好了,教她读书写字,赐她金玉绮罗,十年间从恼过半点坏颜色。这样的夫君,她还有何不知足的呢? 只是…… 女子渴求夫君疼爱,有错吗? 陆涺伏案书写不知阮燕云心中所思,只是她突然近了身,将手放在他胸前受伤的位置。女子灼灼目光难掩情意,搅得陆涺有些不知所措。 “燕云……” 阮燕云抑制住心中羞耻,想要拨开他的衣领:“让我看看你的伤。” 陆涺当即转身错开,以行动表示拒绝,岂料阮燕云从后面紧紧抱住他,呼道:“妾想看看夫君伤势也不可以吗?” 陆涺微微拧眉,劝说道:“你先放开。” “妾不放,妾一放夫君就走了,适才七弟那般说道夫君还不懂吗?” “光天化日之下,你怎能如此行迹,你是太子妃。” 阮燕云十分委屈,她已有哭意:“妾也是殿下娘子啊。” “放开。” “妾不放。” 陆涺沉沉一叹,终是冷下脸来:“太子妃,你放肆。” 阮燕云受了斥责这才有些后怕,陆涺将她的手指逐个掰开,转身望着她。这一次他没有以往那般和颜悦色,神情颇为冷淡。 “燕云,当初你我二人成亲之时,你说不想离开云梦泽,不想离开家乡。我是不是说过,你且安心等待,总有一日我会让你出宫去过自己想要的生活,你也应了,如果父皇母后对你有所要求,你皆要告知于我,由我处理,是也不是?” “殿下,那是十年前……” “十年如一日,我既答应了你,必然会做到。” “可我已经长大了,我……” “你放心,到了那日我定会为你准备所需钱财,送你出宫,保你一世无忧。” 陆涺一定会说到做的,阮燕云便是知晓他的承诺方才心生悲望,十年前她不懂男女情爱,十年相伴早已情根深种,她如何能走。陆涺不是不愿她留下,而是不爱她,一旦认清他的心意,她就更难过了。 “殿下。”阮燕云落泪凝视眼前人,淡漠的眉眼没有出挑之色,她只是一个其貌不扬的乡间女娘,“你爱世间,爱自由,唯独不爱我,对不对?” “人活一世皆有不凡意义,虽你我地位身份不同,喜悦伤悲不同,可即便如此,天地不没,山川无改,求之得之,莫能阻之。燕云,你有追求之道我亦如此。” 阮燕云掩袖拭泪,她根本听不明白陆涺所言何意,只得颤颤巍巍站起身来。她抬臂屈膝,行了一礼:“殿下生辰在即,妾有目如盲,不知所谓,害的殿下不悦,妾有罪。” “你无罪。” “殿下好生养伤,妾退下了。” 陆涺敛正衣衽,点了点头。 阮燕云走出殿外,身后的侍女瞧出主子神色忧伤也不敢多言。她站在高阶处远眺天际,突然问侍女:“环儿你说,‘梧桐生矣,于彼朝阳’,梧桐只喜欢阳光吗?它喜不喜欢细雨,或者山风?” 环儿有些为难,她完全听不懂太子妃在隐喻什么,只得凭着往日对太子妃的了解去回应:“应当是,喜欢的吧。” 阮燕云苦涩一笑,红了眼睛。正当她擦拭泪眼的时候见着有人上阶,赶忙敛去悲色,抬起脸来唤了声公主。 玉照远远就瞧见她抹眼泪的样子,便觉得此女窝囊,没好气的说道:“太子要过生辰,你在这哭哭啼啼晦气什么?” 阮燕云低头不敢说话。 “霍弟来了吗?” “走了。” 玉照闻言不悦:“我得到消息立马赶来,怎么就走了?” 阮燕云说:“我来时听到七弟与太子说道生辰一事,似乎已经聊完了。” “我就知道这生辰宴一定能办得成,那个李遂莫想坏事!” 玉照每每提到驸马都是咬牙切齿的,吓得阮燕云更不敢多言。玉照心眼多,她只肖瞧阮燕云两眼便知太子妃与太子之间多有不合,夫妻不合之处她可太了解了,于是眼轱辘一转,计上心来。 玉照挽着阮燕云悄悄问说:“你跟太子是不是……” 阮燕云吓得够呛,直摆手:“没有没有,都是我的问题,不是太子的问题。” 玉照眯了眯眼,她还什么都没问,阮燕云便自行显露问题所在。想要拿捏毫无心计的阮燕云简直易如反掌,玉照准备徐徐图之,便问:“母后说太子妃做的花饼特别好吃,不知玉照今日可有幸尝尝?” “当然可以。” “那我们走吧,我正巧也有一些闺中之事想跟太子妃请教呢。” 阮燕云着实有些紧张,生怕哪里说的不对惹玉照生气,可也想不出什么好法子来拒绝,只得任由玉照挽着。那日玉照与阮燕云相伴两个时辰,离去时玉照的侍女匆匆而来,附耳说了几句。玉照也终于探明白了,原来阮燕云与陆涺之间,竟八年未有同房。 东宫私密于玉照来说,本是不可窥探之事,只是在霍起择妃的紧要关头,玉照恰好能利用阮燕云为己所用。一想到自己即将如愿以偿,心中难免激奋。 玉照抚摸鬓角略有风情,她咬牙说道:“霍起,我看你这回怎么跑。” 第一百七十一章 备宴 陆九莹如期前往椒房殿,欲受魏后教习。因为华庶前来通报时并未说明课程,萧明月索性将在天禄阁所借阅的经史子集全都带上,叫了六个奴婢方才将简册抬到椒房殿。 中宫与其他殿宇不同,楼宇长廊皆以椒和泥涂,芬芳温润之气经久不去,椒为多子多福,亦寓意子嗣绵延,母仪之贵。待入中庭时,可见丹砂为壁,殿上髹漆,白玉镶金的阶梯华丽堂皇,无可比伦。 萧明月毕竟没有真切做过奴仆,她走的比其他奴婢要快,捧着竹简险些在一处嵌有蓝宝石的阶梯旁滑跤。椒房殿中女婢皆为蓝衣,她们看向萧明月的目光比衣裳的颜色还要清冷。萧明月心道:这玉阶本就润滑,还涂了石蜡,若逢梅雨之季定是要摔跟头。路铺了是让人好走的,怎这般给人使绊子。 于是萧明月盯着陆九莹的步伐看,后者步履安详,一步一莲花。她只得临场现学,虽说不再打滑倒也累的满头大汗。好不容易到了殿中,门外候着两个女侍,一女端着水盆,一女端着茶盏。萧明月又心道:皇后真是和善体贴,似乎知晓来人走路会乏累,早已准备了净面和热茶。于是她看着陆九莹上前,先净手后漱口,方才知晓自己多有无知。 魏后便在殿中,伏案执笔正欲落简,看到来人十分亲昵地招了招手:“九莹,来得正好,坐过来。” 陆九莹上前跽坐,萧明月便候在下头。 萧明月往旁侧站去的时候,恰与对面两个侍女相对,一个是倚华,另一个则是花玲珑。萧明月略显惊讶,随即敛回神色,花玲珑见着她也没敢动弹,用唇形无声地唤了句“明月姊姊”。 魏后的书案上已然落满竹简,陆九莹以为皇后已经定好课程,大抵还是尚林苑中学习的诗书仪礼。可当那简册递过来一瞧,竟是筵宴的席单。 魏后说道:“三日后是太子与若世夫人的生辰,原本宫中欲不筹办,但太子今年二十有五,也算是整岁,陛下觉得还是要办一办的。只是决议仓促,陛下提出此宴不能过于奢华亦不能太过简单,毕竟霍家有丧,席面还需费些心思。” 陆九莹自以没有资格论道皇家筵宴,魏后说着她听着,并未有所回应。直到魏后将一支毛笔递与她的手中,示意简册:“陛下重视这次生辰宴,我便不放心交与少府来做,你今日既来,就陪同我看看席面。” 陆九莹只得应答:“诺。” “东宫宴上我已拟好席谱,面食、蔬果、肉类,酒浆皆列了十八道,我意是删减至十二道,若是夫人宴上留九道,你且看看。” 太子宴一人一案十二道,确实从未有过,掖庭往年置宴最低也是十八道,盛时女眷可有二十六道,更遑论男子席面有多丰富。魏后让陆九莹执笔删减,她如何能定夺,握着笔看了萧明月一眼,后者回以示意目光,陆九莹婉转说道:“皇后,九莹愚笨,不善庖厨,还请皇后赐教。” 魏后眉眼温和,对于陆九莹隐晦推辞没有任何不悦,她道:“若不然,你帮我看看有没有重复的食材?” 陆九莹点了点头,笔尖略过五谷、五果,在肉类上停驻。她觉其间野味过多,对于花鹿和獐子应当可以减掉一项,便问:“此处鹿、獐,您以为哪个味道尚可?” “你觉得呢?”魏后反问她。 陆九莹如实回道:“小时候大父给我炙过鹿肉,但是臣女已经记不得味道了。” “鹿肉鲜嫩,獐子有嚼劲,说起来,起儿爱食獐肉,但是此次席面,他的食案不可置荤。” 魏后如是说,陆九莹便明白另一层隐意,那便是太子爱食鹿肉,她落笔划去了獐肉。轮到酒浆的时候,陆九莹主动说道:“七皇子有孝在身,不能食肉亦不能饮酒,若不然给他的食案添上梅浆。” “可。” 陆九莹说:“其他宾客可饮长安霜林醉。” “宾客中还有外族,将挏马酒添上吧。”魏后说完又有些为难之意,“但太官曾与我说,宫内所酿挏马不如塞外,马乳不鲜,多有苦涩。” 陆九莹下意识看向萧明月,这一次,魏后也发觉了。 萧明月抬眸看去,微微颔首。 魏后于书案旁拍了拍旁侧:“明月,你也来。” 萧明月心中忐忑,她便是没在宫中生活过也知晓奴婢不可跽坐皇后身侧,她走上前去没有落座,而是跪在案前。魏后见她如此谨慎,嫣然一笑,将手中简册递过去:“你与九公主一道从楚郡而来,理当替她分忧。” 萧明月接过简册,垂眸道:“诺。” 她快速阅览简册上的食谱,先回应有关挏马酒苦涩的问题。 “中原与塞外气候有差,所育马儿品种不同,即便马儿品种一致其所食草料亦不同,其间种种所差以致马乳酒味道迥异,实属正常。所谓众口难调,便是一模一样的挏马酒他们也能喝出多番滋味。我们所酿的马乳酒苦涩之味难以去除,但却可以调试,比如混入西境的蒲桃酒,或者加入岭南的金浆。” 金浆亦是柘浆所发酵的果酒。 魏后闻言甚是惊奇:“马乳还可以加入果酒?” “回皇后,奴婢以前饮过塞外马酒,其味含辛,确实难以下咽,我便混着果浆饮用,味道会好很多。” 魏后点点头:“塞外没有柘浆,若是混合调味更胜一筹,于此次飨宴也颇有意义,既能以示两邦联盟之友好,也能彰显我大汉风物。明月,你既有心得,再瞧一瞧这席面。” 萧明月再次看向简册,却比适才还要谨慎。她一字一酌,陆九莹都不敢删减的东西她又怎敢,一番瞧下来,开口不是,不开口亦不能。 “皇后,奴婢长于乡野,乃粗俗之辈,确实看不懂宫中食谱。”萧明月不卑不亢,指尖示意简上内容,“若是担忧菜肴数量,不如将其合二为一,烹为一道,这样算下来,倒也不用减去。这云梦芹可烹腊肉,菘菜剁碎拌入羊油做饼饵,饼饵多做些可以与夏笋煮汤。果子亦不用减去,可以把所有的果子洗净去核放入釜中蒸熟,放凉后以石蜜调味便可。” 萧明月见好就收,不再过多言语。 魏后看着这个小女娘行事规矩,从容不迫,几句话便解了陆九莹和自身的窘境。她们自是不能动笔,却也不敢忤逆,一招以退为进将三人的位分与形势划分地格外清楚。 魏后突然问说:“九莹,我记得你以前爱煮茶,你的侍女饮茶否?” 陆九莹恭敬回道:“臣女饮茶,侍女亦是。” “好,待会定好食谱,你二人陪我一起煮茶如何?” 萧明月敛声屏息,抬臂行礼附从陆九莹。 魏后又抬眸看向大人说此女顽劣,与他那侄儿整日争斗,我便想着带入宫中调教一番。九莹,让她跟着你吧,你是个会驭下的主子,希望她跟着你亦如萧明月这般,学得时务,善解人意。” 那日陆九莹跟着魏后一起煮茶、赏花,还同席而食,直至黄昏也没有去学那些诗经仪礼。魏后计划要带陆九莹一道备宴,提起尚林苑中贵女们受习辛劳,要将所有人请到宫中参加若世夫人生辰宴。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说起年婕瑜在给小公主伴读,让陆九莹前去告知参宴一事,还让她们多加走动。 魏后要从椒房殿离开时,萧明月手心已然出汗,陆九莹亦是。花玲珑跟在她们后面担心有人监视,直到回了长宁殿方才松懈。待无人之时她愧疚说道:“对不起九莹姊姊,我先前被太子捉到后他便将我送到皇后这里,皇后好厉害,我什么都没说她便能猜测出八分。裴不了也不是我想供出的,只是我若不将他供出,说不定他们会查到之前明月姊姊和我去御林军营的事情。” 花玲珑尚年幼,不知其间复杂,魏后必然已经知晓全部,只是她没有问责罢了。魏后心思难猜,行事难度,她或许感知到陆九莹有所筹谋,抑或还想静观默察,等待对方自行显露。 萧明月问陆九莹说:“姊姊决意去见婕瑜娘子吗?” “皇后既这般说了必然要去,我若不去,倒显得确实心有谋算。” “可是皇后让你去通知她赴宴,岂知不是饵敌?” 陆九莹听出萧明月言下之意,后者又道:“我是信婕瑜娘子的,只是此时她入宫伴读时机巧妙,若受中宫威胁抑或受人利用,是否会成为下一个沈媗?” 沈媗构陷历历在目,陆九莹说道:“我们已与她坦诚心扉,如若此时断了联系怕是不可。” “那姊姊去哪都将我带上,万事还得谨慎。” “自是当然。” 旁侧的花玲珑听得云里雾里,但其间深意她不问,只是说道:“我也要去。” 萧明月这才有心思照看她,略带嗔怪说道:“你未免太胆大了些,鸿博苑也敢擅闯,若非太子认识你,你小命休矣。” 花玲珑有些气恼,倒告起状来:“那个太子也太无情,我将要爬到楼上他隔着窗户看了我一眼,说道‘你怕疼吗’,我说‘不怕’,他就咣当一下将窗户合起来,我这才摔下去被御林军发现了!后来我被抓入狱中,他们恐要对我用刑,我就连忙把裴不了那厮给供了出来。裴不了被卸甲下刀,隔着牢房就要打我,我怎能如他意,世上无难事,只要肯放弃,于是我放弃尊严唤大鸿胪父亲,喊他兄长,那牢里的人都不敢碰我。” 小女娘声情并茂描述身陷囹圄之景,逗得萧明月与陆九莹二人松了心弦,她们笑着,确实说不出责怪的话来。花玲珑瞧着单纯,心思也细腻,她知晓陆九莹已被敕封和亲公主,即将远适西境,心中多有滋味却未表现出来。 花玲珑看向萧明月,微微一笑。 萧明月挑眉望她,小女娘轻声细语说道:“明月姊姊,我现在能保护自己了。” 以后也能保护你的。 第一百七十二章 沉溺 城阳王府与云侯府皆收到入宫参宴的请柬,贵女需携带芙蓉金印以示身份。陆玥能入宫顿觉欢喜,自打父亲居府养老不闻朝事后,未得孝帝宣召他们连未央宫的墙皮都摸不着。 陆玥嚷着要去找姊妹商量进宫事宜,院中藤下休憩的老王爷问她找哪个姊妹。 “云侯府家的那个。” 老王爷直了直身子,探头说着:“你不是最讨厌她吗?回来至今一天要骂上四五回,怎的找她去商量呢?” “因为我们现在是朋友。” “怎么就是朋友了呢?”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城阳王眉眼欢笑,想是年纪越来越大,对于陆玥这个幼女越发疼爱,孩子的骄纵与他眼中不过是可爱怜人。若换做以前,他希望此生陆玥承欢膝下,自由自在,便是不嫁人一辈子守在府中也是好的,可眼下世事易变,他开始担忧所筑高墙能不能护住这个天真的孩子。 城阳王说:“人活一世啊,与其树敌不如竞争,若执意竞争不如寻求合作,同心者可异事,异心者未必不可同事。说到底呢,就是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陆玥当即反驳:“可是我们的仇人是陆九莹!她可不是一般的仇人!” “那她害过你什么呢?”城阳王问她。 “害宗室丢了颜面,便是害我丢了颜面。” “哎呦,颜面这个东西啊,还不如天上的一朵云,地上的一朵花,比起脸面,活下去才重要哟。” 陆玥知晓老父亲便是这般云淡风轻,事不关己的模样,她也不恼,唤来奴仆将钱匣子搬到父亲脚边,边数钱币边说道:“既然活着重要,当是活得恣意才对,阿父,既然我们城阳王府注定无法为大汉金戈铁马,咱父女俩就好生花钱,也算是为陛下所平的江山披肝露胆了。” 城阳王遥望天际,苍颜白发间一双眸子倒显清明:“阿玥说得也有道理呢。” 陆玥乘车前去云候府将柳文嫣接了出来,柳文嫣抱着魏后所赐的狸奴爱不释手,走几步便要亲亲狸奴的额头。二人前往长安西市,陆玥坐在马车中斜眼看她,想不明白惯爱舞刀弄剑的人怎会怜爱一个什么作用都没有的小畜生,关键畜生还掉毛,陆玥拍着裾裙,将那恼人的白毛一根一根往下捋。 柳文嫣说:“我给狸奴起了个名字,叫乐儿。” 陆玥瞪大眼睛,龇牙咧嘴地戳着畜生的脑袋说:“什么个东西,竟敢和本翁主叫一个名字?” “同音不同字,这你都要抢?” “我的名字叫了十七年,你给畜生起我的名字算是怎么回事?” 柳文嫣翻她白眼,捏着狸奴的爪子朝陆玥挥舞:“我们乐儿已经两岁半了,若按人的年岁来算,它比你还大,你得叫一声乐儿姊姊,再说了,乐儿是从宫中出来的,与旁的狸奴能一样吗?它可是皇后亲自喂养长大,尊贵得很呢,对吧乐儿姊姊?” “你真是疯了。”陆玥又往角落挪了挪。 柳文嫣有了新宠心情格外好,她不与陆玥计较,说道要入宫给若世夫人贺寿,二人已经商量好送钗环,一个买金,一个买玉,良金美玉,既赞物又誉人。 “那个陆九莹会送什么呢?”柳文嫣问说。 “提她作甚,晦气。” “我听闻圣上敕封她为安宁公主,我等再见她,只怕是要跪下行礼。” “她想得美,本翁主不跪逆贼,你也不许跪。”陆玥彼时在挑钗环,她拾了个小金铃给狸奴,“我给你家乐儿买个铃铛,你就听我的。” 柳文嫣也颇倔强,不是个服软的性子,她道:“一个金铃铛就把我收买了,你当我云侯府没见过世面呢?” 陆玥摆弄着金铃铛突然说道:“你瞧,这像不像阿烈尊师发辫上的那个银色铃铛?” 柳文嫣伸手要夺,陆玥却又不给,后者颐指气使道:“你说,你见着陆九莹不会下跪,我就便宜给你。” “我云侯府可不是软骨头!” 柳文嫣又问金饰老板还有没有一样的金铃铛,老板摇了摇头。陆玥一副得意洋洋之相,可算捉到柳文嫣的软肋,她故意逗弄说道:“西市离蛮夷邸不算远,你若将此物送给尊师,说不定尊师一喜欢就对你另眼相待呢?只要你发誓不跪逆贼,我便赠与你。” 柳文嫣被人拿捏心中不忿,可刚说不做软骨头,转瞬便三指朝天:“云侯府柳文嫣对天发誓,此生不跪逆贼与匈奴,若违此誓天诛地灭,不得其终。” 陆玥很满意,将金铃铛丢给她:“这还差不多。” 柳文嫣如愿以偿,拨弄着掌心的小金铃难掩欢喜。 蛮夷邸。 阿聿以将军出府的由头婉拒了柳文嫣的拜访,可柳文嫣不信,硬是等了又等。乌格倚身楼阙之上,不停地剥了胡桃壳往下扔,惹得柳文嫣十分愠恼。乌格言语孟浪,极具挑衅,柳文嫣毕竟是个女娘,光天化日之下不能与外邦男子多有纷争,临走时捡起地上的胡桃壳用随身弹弓一打,正中乌格脸颊。 乌格捂脸破口大骂,再睁眼时已经不见人影。于是乌格转身对跽坐在席间的阿尔赫烈说道:“将军说得对,这中原女子都不是好女子。” 阿尔赫烈抬眸看他:“我何时说的?” 乌格揉着脸不可思议:“将军以前经常说啊!” “那是以前。”阿尔赫烈起身走到木栏之处,看着长安城攘往熙来,“中原女子也并非都不好。” 乌格决定不耻下问:“将军以为谁好?” 阿尔赫烈却又不答。 乌格愚笨的脑袋也有精明的一日,拧眉问着:“总不能是那个萧明月吧?” “总归不是你口中那个温柔似水的玉姬。”说话的是阿聿,他快步登上楼来,接过话又道,“你说玉姬要跟你去塞外,怎么临了将你那些金银卷了跑路呢。” 乌格一拳捶在木柱上,恨恨道:“没一个好东西!” 阿聿笑了笑,走至将军身侧说道:“我瞧柳娘子手中有个金铃铛,那模样像是来送礼的,我便做主将她打发走了。” 乌格此时挠了挠头,发辫上的银铃叮当作响。青丝垂铃,是乌州四十八翕侯的贵人才有此特征,如阿聿这般辫发无铃者则为奴仆,抑或平民。 乌格冷哼一声:“就她也配。” 阿聿示意他边上发作,莫要恼人。随后,阿聿对阿尔赫烈说道:“将军,我们要不要送信通知萧娘子,你已经寻到了宋家家主。” “太子生辰在即,不必扰她心绪,再者御史府要有喜事,宋家家主此时出现,许是会坏人姻缘。” 阿聿暗想,我家将军的好心真是别具一格,宋言若真与公孙翎喜结连理,那将军必坐首席。 “金少仪该如何处理?” “杀了。”阿尔赫烈淡漠说道,倚着木栏放松双臂,“此人优柔寡断,不知进退,留着也没什么用。” 阿聿闻言却有一丝担忧:“但金少仪与陆九莹并非泛泛之交,我瞧他们二人似有情缘。” “既有情缘,缘何分离。他们做不到长相守,惺相惜,就去怨命运不公,岂知世间长有梦,梦可破,断雨残云亦可窥天日,终究是无能罢了。” “萧娘子与他同乡,怕是会心慈手软。” 阿尔赫烈顿默片刻,思潮起伏,那些疯涨的情绪似乘劲风而来,又沉溺于深海之中。他排斥这种让人无可自拔的情绪,如同厌恶有情人无望分离,悲观面世。所以他不退,应战是他的宿命。 他说:“她心软之人,我替她杀。” 第一百七十三章 心照 陆九莹与萧明月前往蕙草殿拜访年婕瑜,领路侍女正是魏后身侧的倚华。倚华瞧着对魏后交代的任务十分热忱,沿着长廊一路说道,生怕漏了一片瓦一株草。萧明月和陆九莹对望一眼,随后萧明月从袖中滚出两颗青枣,递给倚华。 倚华正觉得口干舌燥,得了青枣很是欢喜,她分给了花玲珑一个。 萧明月说:“皇后准我去庖厨给若世夫人备宴,那太官丞认得我,给了几个新鲜的果子,往后若给再好东西我都拿给你。” 倚华点头如捣蒜,鼓着腮帮子说道:“明月姊姊你真好!” 萧明月随后又给花玲珑一个眼神,后者不动声色地眨了下眼睛。快至蕙草殿时,花玲珑突然捂住腹部作疼痛状,抓住倚华的手艰难说道:“想来是刚才那颗青枣作怪,我怕是要不行了,快带我去行清。” 此时陆九莹说道:“玲珑坚持一下,等我见了婕瑜娘子之后,你再回长宁殿行清。” 花玲珑与倚华年纪相仿,都是未及笄的小女娘,倚华不忍看她难受,便说:“公主且先行,奴婢还是带玲珑去寻行清之处,憋坏了可是大事。” 陆九莹点头:“快些回来。” 于此,三人联手将倚华支开。 萧明月说道:“倚华瞧着天真,不像是皇后派来监视我们的。” 陆九莹应和:“确是个单纯的孩子。” 二人携伴进入蕙草殿。蕙草殿的主人原是孝帝宠妾赵良人,赵良人生下小公主织羽后病逝,织羽公主便成了蕙草殿的主人。年仅八岁的织羽不识诗书却极擅乐舞,孩子每一次见到孝帝都能将其哄得龙心大悦,孝帝破例让太学博士教导织羽,还准乐府为她编谱歌舞。 陆九莹到此时辰正是织羽受课结束,恰能与年婕瑜说上话。可当她们走入院中,便见长廊下站着几位女娘,她们之间似有所争执。临近后方察觉,女娘间的争执不过是织羽在斥责别人。 萧明月隔着长廊花草眺望,廊下有个靡丽华服,身高过半的孩子应当就是织羽,旁侧站着两个女婢,年婕瑜立在右侧,左侧还有一位紫衣女娘在颔首泣声,待这人抬头与织羽回话时,萧明月顿显诧异。 “那个,是李嫱吗?” 陆九莹亦抬眸望去,确认后点点头:“是她。” 去年憉城宋家阑出一案结束后,楚郡李太守因不畏强权,破案有功故得公孙玄章举荐进京,孝帝擢升其为大司农。大司农乃九卿之一,秩俸中二千石,主掌天下粮谷,财政命脉,就连百官俸禄及军费都由该职掌控。李太守成为李大司农,他唯一的嫡女李嫱也随之扶摇而上,身份更显尊贵。 以前李嫱与金家金少君为伴时,骄纵狂妄,傲慢无礼,从未有过此刻抱屈模样。织羽斥责之声越来越大,颇为无礼地上前打了李嫱一下,孩子下手没轻重,落在胳膊上也是生疼。 李嫱哭声传至廊下,她抽泣道:“可是我自己的功课也做不完呀,公主怎能全叫我写呢?” “你是伴读,我是公主,本公主叫你写,你岂敢有理?” “公主怎么不让婕瑜姊姊写……”李嫱说道年婕瑜时声音渐弱。 “阿瑜姊姊是太傅之女,宫中谁人不知阿瑜姊姊才情,她若替我写功课不就露馅了吗?你我才学浅薄,大差不差,你写了夫子们自以为是我写的。这么浅显的道理都不明白,果真是乡野上来的山鸡。” 李嫱咬唇不敢出声,织羽又道:“今日你晚些睡,我们给若世夫人的贺寿舞还要再排演一遍。” “我又要写功课又要跳舞……” 织羽恼得叉起腰来,盛气凌人:“你整日跟我犟嘴,信不信我叫父皇罢了大司农的职,回头你们全家都得滚回乡下去。” 一个八岁的小孩子如何能撼动大司农之位,只是李嫱初来长安,又得时入宫做伴读,这泼天富贵浇得她着实惶惶。李嫱觉得自己受辱便受辱罢,决计不能给父亲带来麻烦,她只得咽下这些苦水。 织羽走下长廊时看见了陆九莹,她眯了眯眼,稚声问道:“你是谁?” 陆九莹迎上前去,颔首行礼:“织羽公主,我是陆九莹。” “哦,是你!”织羽瞪大眼睛,将陆九莹上下打量,言语无忌,“你是那个本该赐死的逆贼,听闻父皇敕封你为和亲公主,正在皇后身侧待嫁,是不是?” “是。” 织羽正欲再说什么,年婕瑜及时开口:“织羽公主,您不是要去寻姜乐府令吗?眼下时辰不早了,若再不去,他便要下职了。” 织羽看向陆九莹的眼神不算和善,想来皇家宗室女子对于罪臣之后都这般态度,陆九莹并未有所不适。她说道:“公主,是皇后派我来知会婕瑜娘子,明日莫要忘了参加若世夫人的生辰宴。” “哼。” 织羽心急姜乐府令给自己编排的曲子,也无心思与陆九莹说话。她乜了对方一眼,算是表明了自己厌恶罪臣之女的态度。织羽匆忙离去,便留陆九莹与年婕瑜几人,李嫱在看清眼前人之后,惊得眼眶中打转的泪花簌簌下流,那种他乡遇故知的情绪猛地涌上心头。 年婕瑜与李嫱要去天禄阁借阅籍册,陆九莹顺道相送。 陆九莹与年婕瑜走在前头交谈起《春秋三传》,那正是李嫱近日越学越糊涂,越听越困扰的儒学。李嫱彼时与萧明月同行,她见萧明月并无故人再遇的情愫时格外气恼,拽着萧明月袖子质问:“你为何见我不说话!不认识了我了吗?” 萧明月平静看她一眼:“之前不识,现在识得了。” 李嫱听出暗讽之意,心中很不痛快,可这种不痛快与在蕙草殿受到的不痛快简直天差地别。她虽然在憉城见不惯陆九莹和萧明月,可她们没有欺负过自己,从始至终都是自己找罪受。自打父亲来到长安之后,精耕细作,深受圣上倚重,宫中多次赏赐都不要,非要为她求得入宫受教的机会。她实在想不明白,父亲究竟为何这样。 李嫱没有与萧明月继续争吵,而是颓然说道:“你是不是以为我进宫享福来了?” 萧明月没有说话,李嫱又愤愤道:“在憉城读书,到了长安还要读书,我一个女流之辈读那么多书做什么?我听说金少君都议亲了,跟那个种地的相得可好了,你瞧她之前读那么多书还不是要嫁人生子。我一把年纪家中不给议亲,偏让我给公主伴读,那个死孩子天天欺负我!她以为自己是公主便了不起呢,等将来我做了公主,做了皇后,做了太后,有她好瞧的!” “还不闭嘴。” 萧明月出声制止,李嫱陡然一噎,方觉自己口无遮拦。 “李嫱,看来李大人送你读书,你至今不知何故。”萧明月放慢脚步,目视前方,“以前在憉城时,你便拥有旁的女娘求之不得的家景,如今李氏得天子倚重,你的机遇更是让人望尘莫及,李大人煞费苦心为你铺路,是要你读书通理,分辨是非,关键时刻懂得进退。你或许以为李大人逼你不断上进,只为光耀门楣,但是你别忘了,长安不比县镇,李大人身居高位,树大招风,我想他更愿你此行一生,步步安稳。” 李嫱闻言略显恍惚,她转头看着萧明月,心中多有酸苦。怪不得父亲斥责她时,会说那句话:“我若身死,谁能护你?” 李嫱再看前方时,陆九莹孤身行于世间,一个罪臣之后,倘若不是胸中万卷,博学多闻,如何能事事通晓,化险为夷。而自己与年婕瑜一起给公主伴读,可年婕瑜半点目光也不瞧她,不是年婕瑜倨傲,而是自己愚笨入不了别人的眼。 “学本事是为了自己。”萧明月说。 李嫱垂下脑袋,闷闷不乐。 “晚了。” “你想学,一切都不晚。” 李嫱抬头看萧明月,问说:“你的这些道理都是夫子教的?” 萧明月也望她,温和说道:“不是夫子教的,是坠入冰渊,沉于深海,翻滚在生死之间,这世道教的。” 李嫱顿感心中温热,她说:“择其善者而从之,夫子既这般说了,那从今日起,我就交了你这个朋友。” 萧明月笑了笑。 临近巷口分别,年婕瑜往后探了一眼,她对陆九莹说道:“既然李嫱与你们相识,明日献舞便好说了,只要她退演,我再引开小公主,你便可独自上场。至于曲目,你可还记得姜乐府令在尚林苑中用埙乐为《湘夫人》谱过曲吗?” “记得。” “我听小公主说,宴会舞曲便是由此改编,但因小公主年岁尚小,曲子改得欢快了些。” “好,我记住了。” 年婕瑜顿默片刻,想说什么却又没有开口。 她们就那般站了会儿。 两人拜别后,陆九莹隔着人影看见前方走来一人。金少仪捧着书简穿过巷口,阳光落在他的臂弯间泛着滢滢之光。他们遥遥相望,心照神交,就在那一刻,陆九莹想着若是明日她得以自由,一定向光而行,寻一不离人。 第一百七十四章 云氏 若世夫人的寿宴备于东宫偏殿,与太子之宴隔了一道镂空长廊。东宫已提前置好屏风,将正殿与偏殿的隙缝全部遮挡,两殿交叉道口又建了一座高台,此台便是祝寿表演所用,即便男女分席也可同观歌舞。太子寿宴本是皇宫大宴,除了一般歌舞还应有百戏,以往宫中百戏可远观千人,杂技、幻术、俳优、角抵等丰富节目,此番魏后布宴随简,除却三支歌舞,便只留下角抵一项。 今日参宴男宾先入宣室殿拜见孝帝,而后前往东宫,女眷则入椒房殿拜见魏后,由皇后领入宴席。陆九莹听命魏后安排,负责接待尚林苑中教习的一众贵女,年婕瑜居于宫中故而来得早,一并帮衬着。萧明月彼时替魏后主持酒宴事宜,跟随少府主管膳食的太官大人忙碌于庖厨间,她与太子妃阮燕云隔着烟雾缭绕的灶台首次相遇。 萧明月见着阮燕云时只觉有些熟悉之感,阮燕云麻利地添柴煮羹,择菜炙肉,她没有贵女之娇,也无绝世音貌,是万千娘子中最寻常可见的劳作女娘。许正是这张平凡的脸与宫中贵女有之比较,萧明月才觉得更为亲和。 太官大人领着萧明月前去拜见,阮燕云起身间险些将木碾给打翻,萧明月眼疾手快接住盛满麦面的碾子。阮燕云见麦面脏了萧明月的衣裙,忙用绢帕替其清扫干净,一番动作下来,她丝毫没有贵人派头,尽是邻家姊姊的模样。 阮燕云对萧明月笑了笑,问了声:“你是跟随皇后置宴的女官?” “奴婢是安宁公主的侍女,不是女官。” “哦……”阮燕云打量萧明月,已然明了,“你是救过太子的那位恩人。” 萧明月微微颔首,回道:“那不过是奴婢应尽之责,奴婢不敢居功。” 阮燕云端详着她,二人眼前的釜甑正咕咕冒着热气,主掌饼饵的汤官大人适时说道:“今日宴上所需大量饼饵佐菜,下官着人帮太子妃一道准备吧。” 萧明月连忙让出道来,行了礼退下。 巡至蔬果处的时候,萧明月问太官:“太子妃身份尊贵,怎会亲下庖厨?” 太官笑笑:“中宫之事,本官也不知。” 萧明月而后明白了,太官不是不知,只是有关皇家隐私他不能议论。太子妃在庖厨亲自准备饼饵,原因浅显可见,便是太子爱食。早知道是太子妃准备饼饵,她之前定食谱时就不添那么多饼饵了。 备宴间,萧明月忍不住看向忙碌的阮燕云,随后无意瞧见阮燕云往酒浆中加了什么,她似乎有些急切,抹了抹额头的汗渍顺手将瓷瓶滑入袖中。萧明月耐心等了会儿,寻着机会来到分好的酒樽处,太子食案与旁人不同,所见金银漆器便可区分。她将太子酒樽中的挏马酒用木杓舀出一些倒在手心,察看肌肤无恙后便浅饮一口,酒中有马乳的酸涩,还有金浆的鲜甜,回甘时还有一丝丝苦意。萧明月抿着唇,尝出了当归与黄芪的味道。 想来太子妃是担心太子过度饮酒罢。 萧明月又看了看其他酒樽,确定无误后便离开庖厨。 阮燕云恰在转角处看见萧明月所为,她略感不明,微微皱起眉头。 萧明月回到椒房殿,途径偏殿时便听一阵莺声燕语,花玲珑隔着长廊冲萧明月招手,而后趋步上前,颇为气恼道:“那些贵女们见不得九公主好,适才酸言酸语的说个没完。” “现在呢。” “婕瑜娘子护着九公主说了几句,她们才收敛了一些。但那个玥翁主很是猖狂,不知何时同柳文嫣狼狈为奸,一道讥讽九公主呢。若不是倚华不让我进殿,我非得踏破门窗进去把她们都教训一顿。” 萧明月进殿时恰听见陆玥叫陆九莹给她添茶,她顺手上前将其耳杯添满。陆玥瞪着她,隔案的柳文嫣也没有好颜色。 陆玥翻了个白眼,又问站在旁侧的陆九莹:“大家适才都展示了贺寿礼,你给若世夫人的礼物呢?拿出来瞧瞧啊。” 陆九莹给若世夫人备的贺寿礼是一块绣着兰草的锦帕。锦帕为蜀锦织就,是宋家商队前些年从蜀地运至关外售卖的好货,陆九莹得了一块在上头绣了株并蒂兰花,她爱如珍宝便一直收藏着。锦帕从未用过,作为新物赠予旁人也是极好的。 陆玥这般起哄就是想寻机会继续嘲弄陆九莹,旁的贵女皆探眼看来,陆九莹若拿不出来更惹得她们说闲话,想了想,还是将兰花锦帕呈出一观。 “哟,”陆玥挑眉笑道,“你好歹是陛下敕封的安宁公主,手边应是成箱的金饼钱串,或是压身的珠翠罗绮,这般小气的割上一块布是什么意思呢?” 柳文嫣也说道:“若世夫人在尚林苑中便对你青睐有加,如此重要的生辰,你只送一块锦帕,当真拿得出手。” 陆九莹看着挑事的二人说道:“这块手帕是我亲自所绣,我认为礼物在于心意,不在贵重。夫人主掌掖庭见过无数珍宝,再稀世的东西于夫人眼中不过身外之物。” 陆玥问:“你的手帕就不是身外之物了?自身悭吝,说的倒冠冕堂皇。” “我没有说手帕不是身外之物,我是说真情实意堪比千金,夫人定能感知。” “听你的意思,你的礼物是真情实意,我们的礼物就不是了?”柳文嫣起了身,走至中间说道,“那其他人的礼物也是如此,九公主,你不能如此贬低人吧。” 陆玥冷哼一声:“人家做了公主,当是不一样。” 此时年婕瑜说道:“玥翁主,柳娘子,我给若世夫人备的贺寿礼是自己作的《美人赋》,这般看来,我的礼物还不如九公主。” 有贵女说道:“婕瑜娘子亲手所作,可见真心诚意,若世夫人肯定欢喜的。” 陆玥闻言回头瞪了那人一眼,她气恼地站起身来,非要与陆九莹争论一番不可。她上前夺过陆九莹的手帕,翻看几眼:“不就是兰草么,谁不会绣啊?陆九莹,在我们面前你就别装高尚了,说什么真心实意,眼下谁不知道你居于未央,是即将出塞的和亲公主,你分明是心有怨恨,不甘皇家遣派,所以才用一块锦帕来糊弄夫人贺礼。” 陆九莹厉声说道:“玥翁主,你莫要胡言。” “还敢凶我?我说的不对吗?真公主不会和亲,只有你这个罪臣之后才会遭到皇家舍弃。” 陆九莹唇齿紧了紧,陆玥又道:“别以为你现在跟随皇后就觉得高人一等,你家三族为恶是大汉的耻辱,皇后怜惜你不过是服从圣意,圣意让你远嫁西境是顺从民意,民意就是要你死,你明白吗?” “你不该这样揣度圣意……”陆九莹面色生怒,“陛下也从未这般想过。” “如果他们不是这般想,为何叫你远嫁?难道说以你一个罪臣之后还妄想换取两邦和平?我大汉边关有数十万将士守边,便是尸骨垒起来也能抗敌,轮得到你抢功吗?” “我自是不如边关将士,只是玥翁主,你此言也未免太不尊重他们。” “我哪里说错了?男人打仗不就是为了挣取功名,你做公主不也为了求得名声?”陆玥推了下柳文嫣,“柳文嫣你说,我的话对不对?” 柳文嫣开始有些心烦,男子打仗当然不全是为了挣功名,只是她被推至风口,也就敷衍地嗯了声。便是柳文嫣的这声附和叫门外的一位妇人止了步伐,妇人原本迟疑要不要进入偏殿,听了柳文嫣的话当即转身踏入殿中。 “我原以为柳娘子生于武将之家,当知家中父兄壮志,真是没有想到。” 众人回头看去,说话妇人身着暗色深衣,外披黑素纱,浑身没有半点鲜妍之色,她的模样瞧着不到四十岁,身姿柔弱,脸庞清瘦,高髻处斜插的墨玉簪是她唯一的娇饰。 柳文嫣是最先将人认出的,妇人乃是霍家实掌中馈的云氏。云氏与柳文嫣的阿母关系匪浅,长安几位将门女君多年前结拜金兰,是为一家姊妹。柳文嫣有幸随宴见过云氏模样,此时她已然大惊失色,慌乱行礼唤了声:“云姨母。” 云氏冷漠笑道:“这一声云姨母,我不敢当。” 柳文嫣当即屈膝下跪,急得眼中泪水直打转:“云姨母,适才我,我……”她哽咽半声,还算聪明地选择认错,“文嫣口无遮拦,不知轻重,请姨母责罚。” “你不是我霍家人,我不能罚你。”随后云氏抬眸看向一众贵女,目光扫视多人,最后落在陆九莹身上,她说道,“九公主,今日是若世夫人寿宴,皇后遣你在此接待众人,你却与人发生口舌,妄言帝后,评议将士,当是辜负皇后对你的信任。” 陆九莹颔首:“九莹知错。” 云氏清冷说道:“尔等年纪尚幼,久居闺阁,怪不得你们不识国家之难,不知边关之忧,但不识、不知不代表你们无识、无知,尚林苑中六师教习虽为选妃,可学者为己,不为人,你们终究错付了帝后的期望。今日唯奉尔等一句,谨言慎行为修己第一事,哪日祸从口出,虽悔无及。” 一众贵女也约莫猜测出来人是谁,听着训教个个不敢应声。 陆玥知道自己闯了祸,早已吓得双腿颤颤,躲在人群后面不敢冒头。 云氏并无为难之意,说完便转身离去。走至门口时,她看见萧明月立身在扇门处,女娘肩上落着柔软的曦光,脸上并无畏惧之色,一双清澈的眸子好生地瞧着人。 云氏想,原来霍起口中的獐子精果真生得一双湿漉漉的眼睛。 第一百七十五章 对擂 魏后与若世夫人、林夫人先入东宫偏殿,而后一众贵女接连入席。女娘们给若世夫人献礼时格外乖巧,彼时云氏随在魏后左侧,魏后同她说道:“瞧,个个聪敏俊俏,着实讨人喜欢。” 云氏笑了笑:“皇后说的是。” “你呀,也莫要眼光太高,起儿今年二十有二,再不成家说不过去。” 云氏说:“哪里是我这叔母眼光高,这孩子整日往宫中跑,小半年没在家中吃过几顿饭。我一说他便拿忠孝仁义来堵我的话,陛下皇后的疼爱倒成了他的挡箭牌,依我看皇后您这义母不开口,我说什么都不好使。” “起儿常年驻守边关,心系战事,我提过多次回京成家,他不听的。” “人现在已经回来了,皇后有话尽管说,有责尽管罚,我看他还能寻些什么借口。” 魏后牵过云氏的手来,叹道:“起儿从小跟着你,与你更为亲近,婚姻一事牵涉众多,其间利害攸关你当是明白,我虽为义母,但有些话总归不好说的。如今你掌霍家中馈,没有人比你更有资格去决定他的一生。” “皇后既说牵涉众多,妾又怎敢轻易去做决定呢。”云氏略显愁容,隐约有些红了眼,“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阿姊那年生下起儿时向天神祈愿,愿孩儿无灾无难,快快活活地度过此生,于是霍阿兄便拼了命地建功立业,荫蔽子孙,谁承想起儿生来赤忱,竟比霍阿兄还要忠君。自打霍阿兄走后我日日惶惶,阿姊和他就这么一个孩子,我生怕哪里照顾不好不如他们心愿,如今我不求起儿有多赫赫之功,惟愿阿姊心愿成真。”说道此处,云氏侧身抹了抹眼泪。 魏后为之动容,随即眼睛一红。 云氏收拾好面容连忙说道:“今日是若世夫人寿辰,咱们还是莫要说这些了。” 魏后点点头,原本打算说的那些话终是咽了回去。 东宫正殿的席案上孝帝居南而坐,太子陆涺坐于孝帝左案,首席者入席后众人方按尊卑等级依次落座。原本该五皇子陆赜坐于太子身侧,可他却礼让七皇子霍起,与六皇子陆戬错位居次。 众人都知霍起与陆赜常有龃龉,霍起得了座并未道谢,反倒有种宾至如归,理应如此之感。相反陆赜谦让有度,满脸和善,一众权臣觉得五皇子有君子之风,七皇子相当不知分寸。奈何霍家有丧,席间无人敢出言斥责。 陆涺笑意吟吟地望着霍起,后者约莫还在生气,故意不看人。 陆涺问他:“你没有给我准备生辰礼吗?” 霍起对着空气答曰:“没有。” “那你来吃席,有些说不过去呢。” 霍起这才扭头看他,皮笑肉不笑的:“今日我不仅来吃席,还要问陛下要走你所有的生辰礼。” “贵国想要,阿兄给你就是。” “别以为这样我就会原谅你。” 陆涺端起食案上摆好的果盘递至霍起桌上,他笑眯眯地探头说道:“诺,我这里头有你爱吃的石榴籽,都给你。” 霍起瞥了一眼漆盘中混合的果子,装模作样的说了句:“谁知道酸不酸呢。” 陆涺用木杓舀了一点放入口中,咀嚼两下:“哟,还加了石蜜呢,可甜了。” “太子既这般盛情,那我就勉为其难地尝一口。”霍起接过陆涺手中木杓,舀了满满一勺塞进嘴里,唇齿间酸甜过半,“就那样吧。” “那你还吃吗?” “你拌匀我再吃。” “阿兄替你拌啊。” 隔案的陆赜听着二人不成体统的交谈,眼神中透露着厌恶之感,后位的六皇子陆戬知悉一切,过眼不过心,俨然已经习惯了。 皇子们的东向位则是乌州使节及外族宾客,以阿尔赫烈为首的几位翕侯正襟跽坐,除却乌格瞧不上今日飨宴规模,其他人都是拭目以待的姿态。玄英坐在阿尔赫烈的后面,他以便面遮掩唤了几声“将军”,阿尔赫烈头也不回,只是看着孝帝的方位。 宋言已被敕封五官中郎,孝帝钦点扈从,此刻二人隔着人群相视,颇有几分交锋的意味。玄英横竖瞧着好一会,也未参透其中微妙,只不过他想,阿尔赫烈若与人树敌,原因无二,要么威胁到自身性命,要么争夺堪比性命还重要的东西。玄英暗道:男人啊,一生勇闯,关关能过,却总有一关难过。 东宫开筵,鼓乐齐鸣,丝竹声声悦耳。 孝帝与宾客举杯,众人起身酌酒,随后太子举杯,敬以天子,随后再举杯,礼敬宾客。席间,孝帝最先礼敬乌州使节阿尔赫烈,含笑询问案上挏马酒如何。 阿尔赫烈答道:“此酒味辛醇香,与北方的马乳酒有些相似,但饮下齿间回甘,多了一道风味,应当是加了金浆。” “将军见多识广,觉得加了金浆后相比你们的马乳酒又如何?” 阿尔赫烈举杯回应:“自是略胜一筹。” 孝帝爽朗笑之。 隔案的乌格举杯牛饮,鼻孔出气一声冷哼:“男人当饮烈酒,这般加了蜜的算什么酒?” 阿聿旁侧嗔他:“人家加的是柘浆,不是蜜。” “柘浆又是什么?” “一种可食可药的农作物。” “是给牲口吃的还是人吃的?” 乌格的后方坐着一众大汉文臣,此时有人轻笑出声,乌格感到嘲讽之意回头一瞪,对方没有说话。随后乐声高涨,迟迟不见舞姬入场,乌格便越发坐不住,他索性收回膝盖改为盘腿,用手去抓汤碗中的饼饵,还说道:“一帮子敲敲打打,有什么好听的。” 终有一文臣见不得乌格无德无行,清冷开口:“君子之听音,非听其铿锵而已也,彼亦有所合之也。” 乌格拧眉回头,与跽坐端正的李遂对上目光。他自以为对方在用汉话骂自己,便将酒樽摔在案上:“那什么马,你乌拉拉说什么东西呢?” 李遂冷漠望之:“《乐记》有言:君子听钟声,思武臣。君子听磬声,思死封疆之臣。君子听琴瑟之声,思志义之臣。君子听竿、笙、萧、管之声,思畜聚之臣。君子听鼓磬之声,思将帅之臣。故而君子之听音,非听其铿锵而已也,彼亦有所合之也。”他唇角勾出一抹冷笑,“右大将也是博物君子,神姿斐然,谁承想会与地蚓同伍。” 先前那些觉得乌格言行粗鄙的文臣顿觉出了口闷气,虽然乌格听不懂《乐记》,但他看见众人颜面略有讥讽之色,就知道李遂说的不是什么好话。身旁阿聿连忙劝和,警告乌格不要在皇家之宴闹事。乌格捡了个果子打在玄英身上,玄英便知其意,又举起便面挡住嘴唇,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解释:“他说你——野猪吃不了细糠呢。” 阿聿无语凝噎,压着乌格的胳膊不让动弹。 台上舞姬翩翩入场,跳过两支舞后,臣子们举杯酌酒,各自礼敬。 陆涺一一回敬后坐回席上,看着霍起正在饮梅浆,他端着耳杯讨要了半口。霍起说道:“酒不能杂饮,你喝了霜林醉就莫要再喝挏马酒,易醉。” 彼时陆涺脸颊泛红,说道:“今日欢喜,多饮无妨。” 霍起闻言挑眉,说道:“这就欢喜了,你还没看到我给你准备的礼物呢。” “礼物何在?” 霍起放下酒樽,却侧眸看向陆赜,陆赜正与朝中权臣酌酒,察觉到目光后回以笑意,却得了霍起白眼。陆赜咬了咬牙,没有发作。与此同时,宴会前方的舞台上一锤锣鼓响起,这是角抵较量的信号。 霍起抬起下颚,意味深长的笑了笑:“喏,礼物来了。” 陆涺闻言探目,舞台上已站着一位头罩金面,身躯健壮的汉子,他觉得此人身形有些熟悉,可又未能确认。 角抵竞赛为两两相对,近身赤搏,双方抱住对方的腰部和腿部进行摔跤,从而决出胜负。守台之人一入幕,众人便安静下来。宫中角抵赛一般都是从军队择出表演者,今日也该如此,只是霍起突然请示孝帝,改了赛式。 他说:“父皇顾惜儿臣心境,特地简办太子阿兄的生辰宴,儿臣十分感激。但太子生辰终归是大宴,倘若佳肴不盛,歌舞不兴,却扫了宾客兴致。儿臣想以百金加筹角抵为彩头,以供众人娱乐。往日角抵赛都是兵士两两一组,不如今日索性来个车轮战,邀请在座的武将上阵,一为太子贺寿,二来武人切磋,也叫大家看个痛快。” 孝帝尚武,自是被霍起的话挑起了兴趣,他大袖一挥:“甚好!只不过彩头无需你的百金,朕以食案上的这对玉螭龙觥为赏,谁能战至最后便是谁的。” 霍起眼底掠过一丝算计:“这首战的勇士不如就让五皇子上吧。” 陆赜着实没有想到霍起会突然点他的将,下意识想要拒绝又及时咽了回去。宫中大宴,满朝文武,他如何能驳了天子之兴。于是陆赜主动离案上前,行了一礼:“父皇,儿臣愿意首战,以搏一彩。” 孝帝允准。 霍起回望陆赜,抬臂做了请姿。 陆赜站到擂台上的时候,女席之处略显诧异,其中若世夫人与林夫人尤显。 若世夫人诧异的不是陆赜,而是一开始以对擂身份上台的那位兵士。她眉间微蹙,交叠在膝盖上的手指紧了紧。林夫人则对陆赜上台很气恼,她以为又是陆赜想耍心眼,爱出风头。 陆赜虽不及霍起英勇,但他是皇子中包括太子在内,身手最好的一个。陆赜既敢上台便笃信对对方赢不了自己,谁若给皇子难堪就是自寻死路。可陆赜想错了,从他二人交手起始,便隐隐觉得此人武功招式与自己大为相致,且没有手下留情的意思。 交锋之间,那兵士冷不丁地说出一句话。 “五弟,好久不见。” 陆赜出神之际便被对方捉了空子,抓住胯骨猛地背摔在地。陆赜狼狈不堪的伏在地上,看着头戴金面的汉子,难以置信的开口:“你是,四……” 兵士沉沉一叹,他正是若世夫人流放蜀地的四皇子,陆蛮。 第一百七十六章 杀招 陆赜首战以极其难堪的姿态告败,筵席之上汉臣们不约而同地端起酒盏,掩袖遮去诧异之色。旁人皆给五皇子留些颜面,唯霍起饶有趣味地看着擂台,丝毫不掩面上狡黠,便是陆涺几声轻咳提醒,霍起亦不为所动,甚至回头大声说道:“我原以为那年五兄从陛下手中取得宝剑,定能武力精进,勇猛非凡,如今一瞧,想来那把剑没有启发之力,不过废铜烂铁罢了。” 如此阴阳怪气,意有所指,陆涺余光看向高位的孝帝,孝帝面色如常瞧不出情绪。陆涺又轻咳几声,提醒霍起莫要多话。霍起承认自己心眼小,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小事情,但他凭什么要受屈,报复虽迟但到,今日也算给自己出气了。 四皇子陆蛮被遣蜀地,常年跟随步兵学习肉搏之战,三招之内将陆赜背摔在地已是手下留情。而陆赜听出陆蛮的声音时已经被扔下高台,他捧着自己脱臼的胳膊一脸愤愤。直到孝帝出声说道:“既输了便回席,莫要挡着他人的路。”陆赜这才退下。 孝帝好整以暇地端起耳杯,一饮而尽:“六皇子,你上。” 沉默内敛的六皇子陆戬奉命起身,作揖之后向擂台走去。众人都知陆戬武力不敌陆赜,只怕上了台结局也是一样,果不其然,陆戬比陆赜还不堪用,守擂者单手便能将其扔下高台。陆戬落地之时险些崴了脚,幸得台下守卫搀扶,方才稳住身形。 阿尔赫烈与旁人瞧的方位不同,从陆戬落地起他便发现这位六皇子刻意将内息提起,借助他人之力作出脚步虚浮的模样。这样一看,自幼丧母且毫无背景支撑的皇子能在皇宫安然度日,也不是没有道理。 五皇子、六皇子皆败,皇家便只剩三太子与义子霍起,但今日是太子之宴,断不可能让寿星打擂台,七皇子失怙守孝,亦不好遣派。孝帝双臂撑着食案,指尖微蜷,他突然侧眸看向一边:“宋言,你去。” 宋言有一瞬踌躇,但只能抱拳领命,孝帝又一声叮嘱。 “不准输。” 宋言颔首:“诺。” 天子近侍打擂才是精彩的开端。宋言台下卸兵甲,单衣上阵,男席皆是要看好戏的脸面,而女席那边,贵女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魏后与两位夫人莫名缄默,目光紧紧守着擂台。此时正是恰好的时机,年婕瑜与陆九莹使了眼色,角抵之后便是小公主压轴的舞曲,意为该去准备了。 陆九莹看向萧明月,后者亦是紧盯擂台,她便也没有动。 宋言不负圣意,以凌厉之姿将四皇子提起抱摔,成为新的守擂者。席间一阵叫好,这次孝帝没有指派,任凭席间自告奋勇,汉臣颇为谦虚,礼让之间倒是让乌州使者抢了先。乌格早就坐不住了,没待阿尔赫烈同意便跃身上前。 台下霍起抱着胳膊,也来了兴致。整治陆赜已经翻篇,首战就败的丑相不会让他再在孝帝跟前讨得好了。 眼下宋言与乌格是联盟之战,亦是龙争虎战。宋言迎战前没有想过外邦使者会上台,即便孝帝未作叮嘱,他也清楚的知道,汉将打擂可以输给本朝任何人,但绝不能是外族。 宋言紧了紧袖腕,道了声:“君请。” 乌格猛地上前擒住宋言腰腹,伸出脚来作绊。宋言想要将人提起完全使不上力,两人身形差异过于明显,想要以力搏力,此路不通。几番试探之后,宋言发现唯有重心转移,在乌格近身之时转换步伐,待对方失去重心的一瞬便可一击。 论智力高低与肢体灵活,乌格怎能比得过宋言,宋言轻松化解蛮力,乌格还糊涂不明。二人本事顿显,台下看热闹的叫声好,看门道者则隐晦一笑。 阿聿知道乌格的真本事,若不是这大块头轻敌莽撞,其实也不会败。乌州勇士既已上台,断没有服输的道理,阿聿侧身请示阿尔赫烈,阿尔赫烈点了点头,阿聿便起身出战。 阿聿于台中作了一揖:“乌州使者,阿聿,请君指教。” 宋言回礼:“君请。” 阿聿武功不及乌格,可他能看透宋言作战计谋,二人几番交手之后便摸清对方武力,以至于胶着两刻还未有胜负。难分胜负的唯一突破口便是体力,就在阿聿调整气息的须臾,宋言一个跨步便绊倒对方。 席间一阵高呼,便是孝帝都拍案称好。 阿尔赫烈放下手中耳杯,静静地看着台上的男儿。身侧的几位翕侯皆坐立不安,欲有打擂的冲动。角抵赛本就是草原人极擅的技能,乌格更是北派公认的第一勇士,阿聿也是右大将的臂助,这两位人物输给汉朝天子的侍卫,传回去实在有损颜面。常言事不过三,阿尔赫烈很清楚的知道,翕侯中没人会是宋言的对手,故则第三局,他亲自应战。 乌州右大将亲自上台,倒叫人一阵好瞧。 阿尔赫烈与宋言各作一揖,二人没有当即动手,宋言开口说道:“我与将军对擂,倒是冒昧了。” “说不上冒昧,只是你为天子侍从,秩比六百石的中郎,与我确实不应同台。” 宋言听出话中嘲讽之意,漠然回道:“将军乃乌州王右大将,身份尊贵,岂是我等士卒可与之比较。将军明尊卑,别上下,我定会警醒自身,同时也告诫家妹,莫要不知高下,蒙昧无知。” 原来话在这等着呢。 阿尔赫烈抬臂紧了紧袖腕,低眸轻笑。 “你觉得她是听你的,还是听我的。” 他竟如此明目张胆的挑衅,宋言压着心间恼怒,下颚紧绷。 “宋言,你真该庆幸,你只是她的兄长。” 阿尔赫烈利索撩袍,立足台中,宋言沉默应对,可就在二人按住对方双肩的那一刻,宋言只觉有一股排山倒海之力将自己强压下去。只是一招一式,宋言便被阿尔赫烈狠狠摔在台上。 阿尔赫烈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说着未说完的话:“若不然,你命休矣。” 台下汉臣哗然,乌州一族则高声欢呼,以右臂捶胸,高呼天神万岁。 此刻孝帝目光中透着欣赏之色,他并未怪罪宋言输给阿尔赫烈,反之,宋言赢了两个外族后输给右大将,当是进退有度,维系两邦情谊。孝帝宽心,众臣自然也只当瞧个热闹,可眼下有一人不愿,那便是霍起。 陆涺没能来得及拦住霍起,便见这位“长安第一勇士”倏地跃身至高台。霍起一入慕,台下呼声涌至最高,便连席上伺候的奴仆都兴奋的涌出泪花。 孝帝见着“长安第一勇士”与“斩阎罗”对战,拍着案几叫好。 霍起睥睨之姿,一脸冷漠。 阿尔赫烈望着他,没有过多神情。 女席间的众人目光难移,萧明月待宋言安稳下场后方才松了口气。她走近陆九莹身侧,轻声说道:“走吧。” 年婕瑜已悄然退席,陆九莹与萧明月随后。 三人避开长廊,借着花草遮掩往东宫另一偏殿走去。 织羽与先前上台表演的乐人、舞姬皆在此处筹备。寿宴的压轴曲目将由织羽主舞,另有四名舞伴,李嫱便是其一。临行前,李嫱看见隐身于檐下的萧明月突然崴了脚,顿时作痛在地直不起身,织羽一见她出了意外大发雷霆。 此时年婕瑜走近说道:“公主莫急,乐府不是有几个舞姬陪同你们练过舞步吗?随便寻一个来也能替代。” 临近表演关头,织羽也只能如此。随后年婕瑜委派身侧女婢去乐府请舞姬,织羽感激不尽,将李嫱痛骂一顿便先行赶往主殿。 李嫱心有余悸地趋步至萧明月身侧,说道:“昨晚你可答应了叫九公主帮我写策论,别说话不作数啊。” “作数。” 李嫱忍了又忍,还是问出口:“婕瑜娘子口中的那个舞姬……是不是九公主?” 萧明月看了李嫱一眼,原来这小娘子也不是那么好骗。她动手摘掉李嫱面上的红色绡纱,道了声:“策论第一条,非所言勿言。” 李嫱抿了抿唇,不再多问。 织羽领着伴舞来到擂台处,看见角抵赛还未结束不免有些急躁。片刻后,身穿鲜妍舞服,面覆绡纱的陆九莹站到人群之中,织羽望了她一眼,厉声警告:“你是我的伴舞该心中有数,今日我才是主角。” 陆九莹敛眸颔首。 余光之间,陆九莹看见姜别离朝众人走来,她微微侧过身去。 织羽及一众舞姬见礼,姜别离手握玉埙,目光扫视众人,随后看向舞台说道:“两雄不俱立,看来今日有一番胶着。” 织羽便说:“霍起阿兄是大英雄,父皇说了,他天下无敌。” 姜别离闻言笑了笑:“公主,七皇子的确英明神武,灿若繁星,可星外有银河,银河有苍穹,岂知天外之天又没有神武之人呢。” “乐府令以为霍起阿兄会输给外族?” 姜别离凝视前方,并未回头:“臣只是以为,久悬不决,好梦难圆。” 陆九莹闻言看向姜别离,只觉心间曲折未平,而又微微风起。 阿尔赫烈与霍起相持不下,便是双双悬空,脚不点地都没能分出胜负,二人俨然从角抵之赛演变成拳脚之争。论智力与体力,两位同是久经沙场,胸有谋算的大将,是以先前的窥探之法难决高低。席间汉乌两派皆为自家大将捏了把汗,杯中酒倾洒而出,呼声不停。 阿尔赫烈俯身与霍起相抗,清晰地瞧见汗水自霍起浓眉间滑落,霍起又如何感觉不到阿尔赫烈的灼热气息,此境若改为疆场鏖战,只怕二人早已撕开这联盟之衣,血溅当场。也正是霍起的隐忍暴露此战的豁口,阿尔赫烈以臂腕锁住霍起的喉咙,若不是霍起以卧身自救,定是要被对方捏碎脊骨。 霍起顿时暴怒,握拳狠狠捶向身下,榆木所筑的舞台竟出现了隙缝。 “你竟敢使杀招!” 阿尔赫烈负手而立,一身轻便:“霍将军,你输了。” “阿尔赫烈,你卑鄙!” “霍将军何出此言,难道将军不知,战而有忧,必败无疑。” 一句话堵得霍起哑口无言,他挂怀两邦情谊,眷顾天子名声,却因自身犹疑败北,愿赌服输没什么好说的。可霍起从心底里瞧不上这样卑劣的人,他站稳身形紧握拳头,一声冷笑。 “阿尔赫烈,我记住你了,他日战场相见,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角抵赛的最终守擂者便是阿尔赫烈。 之后再无人上台。 孝帝纵观全场仿若瞧了一场谋战,无人能计出万全,便是天子亦是如此。阿尔赫烈的手段出其不意,却又在意料之中,霍起得了教训想必此生都会记得,生死场之中再无人能敌。如此一来,便是输了擂台也是值得的。 擂台力量交锋之后,最后一支舞便是这场飨宴的尾声。 第一百七十七章 下药 织羽的舞曲缓解了众人紧绷的情绪。小公主活泼可爱,舞风优美又不失俏皮,舞姬们将其围绕衬托,仿若在呵护一朵含苞欲放的莲花,清雅绝尘。待一曲终了,男女席皆传出喝彩之声,舞姬与乐师们相继退下,而手握玉埙的姜别离却突然吹响了《湘夫人》的曲调。 陆九莹脚步一颤,鼓起勇气回了头。 众人瞧见一位娉婷婀娜的舞姬随着埙声回旋至舞台中间,她褪去嫣红外衫,只余月白纱衣,层层叠叠的纱衣随风而动,如倾泻的青光月影,亦如朦胧的远山云雾。女子长袖交横,微屈身骨显柔弱,几度折腰款款,体态轻盈似燕飞凤舞,妙绝一时。 女席间陆玥舞艺尚佳,她一时看得入迷,口中喃喃说道:“这是楚腰舞,好美啊。” 位置靠前的公孙翎下意识看向陆九莹的方位,果不其然是空的。 云氏望着高台旋转飞舞的女子,眸光黯淡,并无欣喜之色。魏后与她闲话:“没想到我们小公主颇有奇思,留的是曲中曲,意中意。” 云氏闻言手执耳杯,侧身礼敬魏后:“小公主天赋异禀,才艺卓绝,经年以后当有一番成就。” “旁的不求,只求她能好好读书。” 云氏笑着回话,不再看向舞台:“好好教,定能成才。” 萧明月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陆九莹跳得再好,舞得是招式,倘若舞者与观客无法共情,这支舞便已丧失初始之意。比起年婕瑜忧心云氏会气恼,勾不住对方的目光才是最大的问题。萧明月没有时间过多思虑,她拔下玉簪将头发挽起,将从李嫱那里取来的绡纱戴在耳畔。 下一瞬,众人只见一抹轻纱拂过,女扮男相的舞姬如银蝶一般轻盈地落在舞台上。 萧明月落地之处是先前霍起击碎的凹陷地,抬脚间便打了个趔趄,所幸陆九莹旋身上前,及时握住了萧明月的手。陆九莹作出喜极而泣之状,而萧明月则显意乱心慌。 姜别离的埙声从婉转悲戚转为悠远绵长。 男席有一儒生明白了曲舞之意,忍不住大声喝彩:“好一幕伊人重逢,如愿相会之景,我还纳闷为何《湘夫人》的女神先出场,原是湘君姗姗来迟,他们终于等到了意中人!妙哉!妙哉!” 另有一人朗声诵道:“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横流涕兮潺湲,隐思君兮陫侧。” “今日吾等得见湘夫人与湘君相会,仿若圆了自己一大幸事!” 男席一众喝彩:“与卿共赴相思梦,佳期准拟毋别离。” 女席也为之动容,有几个胆大的贵女呼声应和:“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长廊两端声声入心,光影婆娑。身居高位的孝帝此生未见如此澎湃激昂的诗情画意,即便隔着重重阻碍也难抵绵长的人间情爱。所谓英雄难过美人关,铮铮铁汉亦柔情,此等风月竟比适才角抵赛还要精彩。 萧明月与陆九莹纱衣交融,蹁跹落幕,而云氏的目光再难远离。魏后唤了她几声未见回应,片刻后,云氏忽地落下热泪,哽咽出声:“三十年前,我与阿姊也是这般合演舞曲,她是娇女娘,我伴痴情郎……” 魏后轻声安抚:“伤事莫提,辞颜妹妹若知晓你这般想她,又该哭了。” 云氏凝视陆九莹远去的身影,仿若故人再见,勾起离殇。她拭去眼泪说道:“浮萍尚能重逢,我与辞颜阿姊却是天人永隔……皇后,我今日失态了。” “我知你心意,无妨。” “敢问皇后,适才那舞姬,是谁?” 魏后此时看向年婕瑜处,年婕瑜终是等来皇后的目光,点了点头。 魏后说:“应是安宁公主。” 云氏心有所思,敛息凝神后说了一句:“孩子不错。” 一曲折腰舞终了,男席间略有意犹未尽之色。、 霍起眼神毒辣,从萧明月上台起便将人认出,他瞧着陆涺有些不明,正欲说清二人身份,便见陆赜起身前来。 赜脱臼的胳膊已经归位,他叫了个女婢端着漆盘跟在身后,走至陆涺案前说道:“臣弟恭祝太子阿兄生辰喜乐。” 陆涺此时已经饮下不少霜林醉和挏马酒,起身略显醉步。陆赜如何都要敬三杯,霍起看不过去,上前挡住递向陆涺的最后一杯酒,说道:“五皇兄,太子伤势未愈,不能过多饮酒。” “七弟,我给阿兄的酒杯杯未满,远不及他人杯中半分。” “那也不行。” 陆赜还端着笑,似乎没有被适才丑相所恼,他问道:“旁人敬阿兄不见七弟说什么,怎么轮到我就不行了?还是说七弟对我有什么不满,刻意挑拨我与太子之间的兄弟情义呢。” “少对我阴阳怪气的,我不吃你这一套。” “那我敬太子阿兄,与你何干。” 眼见二人发生口角,陆涺连忙出声劝阻:“不过是一杯酒罢了,都莫恼,我来喝。” 陆涺刚要去接耳杯,便见霍起抢先自己一步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年轻气盛的小将军真是不给任何人好颜色,霍起还呵斥他:“什么酒要太子亲自喝,坐回去!” 陆涺微微一笑:“罢。” 霍起席间没吃几口菜,饮了半口酒便觉胃中灼热,他剥了两个甜枇杷吃下,半天没有压去不适之感。片刻后,他觉得有些头晕便起了身,此时陆涺被几位朝中大臣围住,正说贺寿祝词。 霍起自顾离席,准备前往陆涺的书阁。行途中越发觉得身体异热,胃中灼痛,他原本就脾胃不好,想着前段时间思虑过度没有好好饮食,这才喝了酒引发病痛。霍起捂着腹部颤颤巍巍地走着,遇着两个宦者便招了过来,喘着粗气叮嘱道:“送我去太子书阁。” 当宦者搀扶住霍起的时候,霍起瞬间卸了力,脑海随之陷入混沌。 陆九莹回到席间后,魏后便让倚华将人召到案前。萧明月原本在后方站着,正欲跟随时有一人碰了碰她的手臂,她一回头,竟是金少仪。 金少仪装扮上呈珍馐的膳夫模样,快速传递信息:“霍起有异,跟我来。” 二人退席,继而快速前往太子书阁。路上萧明月问金少仪发生了什么,金少仪也说不清楚,直到来到书阁,萧明月恰见玉照公主关上了屋门,便知要出大事。门前守着两个侍卫,手握环刀,身躯彪壮,一瞧就是有备而来。 金少仪说:“要不回去寻人?” “来不及。”萧明月环顾书阁位置,看到半开的窗户,她说道:“你去引开他们,我进去瞧一瞧。” 金少仪想到自己即将徒手接刃有些踌躇,但他还是听从萧明月的指派,前去引开守门的侍卫。萧明月悄悄来到窗户旁,手臂一撑便翻了进去,书阁竹简如海,木架错落有序,她蹑手蹑脚地穿梭在其中,探寻着霍起的身影。 室内一片寂静,落针可闻,萧明月越发警惕。 直到穿过排排书架,越过白纱屏风,这才发现尽头还有一间里室。萧明月刚入室便发现一张软塌,榻上赫然卧着两人,霍起闭目喘息,而玉照已经解开了他的衣服,正俯身往下。 好一幕旖旎春色,萧明月眼明手捷地冲上前去捂住玉照的嘴,将人猛地拉下卧榻。 玉照跌在地上,一脸震惊。 “你,你如何进来的!” 萧明月利索地将霍起的外衫合上,说道:“公主,我奉皇后之命请七皇子过去。” “胡说!”玉照站起身来,指着人大声呵斥:“你个贱婢竟敢私闯太子书阁,还敢假传懿旨,来人!” 外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很快便又出现两个侍卫,他们并不是金少仪引走的两人。侍卫领命上前擒拿萧明月,萧明月连忙呼唤昏迷的霍起,可霍起只是动了动眼皮,粗喘不断,紧握的臂弯上青筋凸起。看来他是被人下了药,萧明月为躲避侍卫刀剑,只能被迫先离开卧榻。 此时玉照将卧榻的纱幔放下,冷冷瞧了眼打斗之处,继而看向霍起,唇角勾笑:“今日就算太一神降临,你也逃不出我的手心。” 萧明月赤手空拳难敌二人,只能退至外面躲闪于书架之间,她心系霍起恐遭玉照玷污,一直寻着机会重回里间。侍卫们见她身手敏捷是个难缠的练家子,也便不再留情,刀刀向着致命之处。萧明月撞在书架上,被厚重的竹简砸了满头,她一怒之下推倒其中一架,随后的几排便逐个坍塌。 萧明月重回里间,玉照已然褪去自己的衣裳,露出雪白的酥胸。萧明月见机扯断了纱幔的绳子,玉照被裹其间破口大骂,随后萧明月狼狈地钻进去,狠狠地给了霍起两耳光。 玉照将笼罩三人的纱幔扯去,与萧明月撕扯在一块。 萧明月死死地拽着霍起的手:“霍起!你醒醒!” “给我松开!”玉照浑然不顾衣衫不整,边扯着二人手臂边冲侍卫喊道,“你们还不滚来杀了她!” 萧明月心一横,直接咬上霍起的虎口,其力之大且异常凶猛,霍起的右手顿时鲜血淋漓,皮肉外翻。 霍起终于有了一丝清醒,他睁开血红的双眸对上萧明月急切的脸庞,只觉喉咙干涩异常。体内灼热未退,甚至在看到萧明月时滚烫更甚,手心的刺痛难解他混乱的思绪,相反更为刺激男人的触感。霍起下意识捏住了萧明月的下颚,颤抖出声:“萧明月……” 萧明月被捏住下颚说不了话,她抱住霍起的胳膊开始挣脱。 彼时侍卫突然拔刀挥向萧明月的后背,便是在那千钧一发之际,霍起抓住萧明月的双肩将人提起,抱着她滚向卧榻里侧。 霍起用双臂紧紧将人圈住,萧明月感到后颈一沉,便觉自己陷入了对方的胸膛。 霍起突然埋向她的颈间,深深喘息着。 待他再抬眸时,看向旁人的眼色变得深谙。 玉照彼时跌坐在床榻之侧,亲眼看着不近女色的霍起是如何爱怜女子的,她气急反笑:“好你个霍起,往日装正人君子不累么。” 霍起闻言缓缓松开手臂,萧明月禁锢被解,连忙翻身下榻。随之霍起调整气息也起了身,他在玉照跟前站定,目光越发狰狞。 玉照知道他反应过来了,但并不畏惧,甚至颇为畅快地顶上目光。 下一瞬,玉照突觉颈间一痛,霍起竟掐住她的脖子。 “霍起……” “别以为你是太子的妹妹,我就不能拿你如何。” 玉照无法与霍起相抗,身子慢慢被提了起来。 “你还敢杀我不成……” “我为何不敢?”霍起慢慢加重手中力道。 眼前的两个侍卫瞧见霍起动了杀心,一时不知该如何处理,旁侧的萧明月倒让他们生了其他心思。二人一对眼,当即挥刀而去。 萧明月没有想到这两人敢在霍起面前出招,躲闪之间撞向霍起,霍起将人接住一脚踹开侍卫,另一人的环首刀不幸削去了萧明月的半截青丝。霍起利索夺下刀刃,反手便割断二人的喉咙。 鲜血缓缓弥漫于地上,室中异样的寂静。 玉照咬牙切齿的看着眼前一幕。 霍起裾衣簌簌,脚步虚浮,他扔了刀去系衣裳的带子,规整之后才转身望向萧明月。这一次,他的目光于她再无厉色。 “萧明月,你过来。” 萧明月却没动,她小心翼翼地揣摩霍起心境。 “过来扶我一下。” 话音刚落,霍起脚跟一软瘫倒在地,萧明月伸出手臂将人扶住。恰在此时,有众多脚步之声踏至而来,玉照最先看见云氏的身影,她眸光一沉,忽的大喊:“大将军府尚在热孝,你们怎能做出如此苟且之事!” 第一百七十八章 花毒 魏后携着云氏、若世夫人、林夫人还有陆九莹进入里间,开道的侍女宦官皆退至外头,将那倒塌的白纱屏风重新竖起。玉照早已整衣敛容,与两个被一剑封喉的侍卫瘫在一处,她看向霍起与萧明月的惊恐之色,任谁瞧了都是一幕捉奸在床,要被杀人灭口的态势。 霍起藏不住心性,听着玉照的污蔑弯腰便去提刀,玉照连滚带爬跑至魏后身侧,指着霍起说道:“母后,您快看,七弟要杀我!” 云氏看着眼前凌乱,最先出声斥责:“霍起,皇后当前成何体统!速将衣服穿好!” 霍起体会药效未过,几步趔趄跌回卧榻,他半跪在地捡起外衫开始往身上穿。因着右手受伤,单靠左手哆哆嗦嗦地整理,没几下便觉心口再度灼热,他下意识看向萧明月,小侍女纹丝不动地杵在旁侧,没有要帮忙的意思。 “你……”霍起刚要说话,便见云氏上前帮忙理好外衫,他低声说道,“叔母,不是你想的那样……” 云氏瞪了他一眼,亦是压低声音:“小心说话。” 云氏揪着霍起的衣领将人提起,随后扔至魏后跟前,叫他跪好。云氏又看向旁侧萧明月,冷声说道:“还不跪下。” 萧明月只得跪下。 陆九莹站在魏后身侧,未动声色。 云氏让霍起与萧明月下跪的举动叫玉照捉摸不清,按理来说,她先发制人举控两人苟且,霍家应当立即辨明才是,云氏让他们跪在一处,难道是相信了她的话?抑或霍家为了颜面,打算先应下这腌臜事,后续再把女婢纳府息事宁人吗?一想到这,玉照又后悔适才冲动之言,她改口说道:“云叔母,定是这个贱婢勾引七弟,七弟情思未展,还不懂男女之情。” 霍起闻言只觉受到奇耻大辱,二十二岁的汉子咬牙切齿的:“你说谁情思未展,不懂男女之情?你肖想我那么多年,真以为我不知道呢?” 云氏只觉额头作痛,适才的叮嘱俨然无用,她上前就甩了霍起一个耳光:“不知羞耻的竖子,满口荒唐言,玉照公主是你的义姐,你怎能污蔑公主清誉?往日我教你的君子之道都听哪去了?” 魏后静观众人,并未发难,只是瞧着伏在脚边的玉照却没什么好颜色,她将脚收了收,不让玉照靠近自己。魏后侧身对若世夫人说道:“快些通知太医令来,瞧瞧七皇子的伤势。” 太医令桑汉云就在席间,片刻后便与徒弟蒲歌一道来了。两位医士见着书阁之景大抵心中有数,话不多说先上前给霍起包扎伤口。蒲歌清理虎口血污时,口中念着:“七皇子右手虎口处撕裂,伤及筋脉半寸……” 魏后说:“今日伤情无需记述。” 蒲歌应诺,便收了竹简。 桑汉云一番切脉望诊之后神色微异,他捏了捏霍起泛着青色的下眼睑,起身禀告魏后:“七皇子气息紊乱,如雀啄脉,应是中了曼陀罗花毒。” 魏后听出异样,问道:“曼陀罗花?” “此花从西境传来,虽有毒却也可作药,少剂服用可镇静止痛。因花种名贵故而从不示众,我朝育苗皆由医士亲自在尚林苑中的温室培植。” “起儿可是过多服用了曼陀罗花?” “七皇子只是少量服用,但……” 桑汉云看着眼前一众女子略有踌躇,以至于脸颊微红。旁侧的蒲歌看不下去,便为打了一辈子光棍的师父出声:“七皇子除了中了曼陀罗花,还有夺春媚药。” 霍起一听媚药,浑身的肌肉都紧绷起来。 “曼陀罗花不仅能够镇静止痛,也会使人致幻,下药的人应该只想给七皇子服媚药,但又惧怕七皇子苏醒,便添了曼陀罗花。此人应当不知这两种药入了酒会加剧毒性,一但入体终身难愈,若师父已确诊出雀啄脉,七皇子要格外注重休养,花毒伤损身体,有折寿之危。” 蒲歌说话毫无温情可言,在场众人听得雷霆万钧,云氏更是脚下一晃,不寒而栗。 霍起并未惧怕蒲歌所言,他想起今日饮酒唯有一杯,便是陆赜献给太子的酒。他急忙说道:“义母,快去看看太子!” 一幕荒唐又牵扯出太子,魏后已然变了脸色。若世夫人不等魏后派遣,便亲自前去探望,而林夫人听到夺春媚药时心中又是一紧,她看了眼玉照,玉照目光有明显的求助之意,她只能站出说道:“皇后,若不然大家回椒房殿说话,陛下那处也约莫要散宴了,今日宾客众多,不好声张。” 魏后点点头,而后她看向沉默的陆九莹,说道:“你带着明月过来。” 陆九莹颔首。 萧明月起身时,突然脚下一怔,她低头看去竟是被霍起拽住了裙角。霍起仰头望着她却不言语,明明心中云海澎湃,却不知从何说起,唯有一声浅弱的“多谢”发自肺腑。 “七皇子客气了。” 那抹柔软的衣角从他的手心缓缓滑过。 陆涺赶至椒房殿时,与跪在殿外的萧明月对上目光。萧明月正拿着陆九莹的绢帕在擦拭颈边沾染的血迹,他并未多言,转身直赴殿中。 陆九莹对萧明月说道:“事情似乎比我们原想的还要复杂。” 萧明月揉了揉颈处,敛平心绪:“只要结果如我们所愿便好。” “小霍将军会明白吗?” 萧明月明白陆九莹的隐晦之意,她垂下双臂,脑海中回荡着霍起看自己的眼神。她多次卖弄算计,以他的精明当真看不透吗?少年将军如此热烈真挚,究竟是在虚与委蛇还是开心见诚。她将手中绢帕叠好,低头说了句:“就算不明白他也知道该如何做,若不然,也太没良心了。” 殿中,玉照欲从地上起身,岂料魏后反手一耳光打在她的脸上。陆涺看到此景并未劝阻,而是沉着目光站在魏后身侧。 玉照还欲狡辩,捂着脸哭诉:“母后为何要打儿臣,儿臣今日捉奸难道不是大功一件吗?” “你还不收回那些污言秽语,男未婚女未嫁,何来奸情?适才都是明眼人,谁瞧不出是你肖想起儿不得,这才暗中作祟被萧明月撞见。你呀你,分明已得良人为何还对别的男子动心思,起儿是你的弟弟呀,你怎么敢对他使用那些腌臜的手段!”魏后说道此处已然红了眼,“你父皇若知晓,你命休矣!” “有何证据说是我下的毒?萧明月无缘无故出现在书阁,怎么就不是她暗中作梗?”玉照怒瞪陆涺,呼喊道:“陆涺,我究竟有没有下毒你说!” “二姊姊,你莫要狡辩了,如实说罢。” “我狡辩什么?”玉照见陆涺不为自己说话索性站起身来,泪水晕化了眼妆,显得面相格外凶悍,“霍起是在你的宴上中毒,你不去查明真相还我清白,还跑到此处质问我,你是不是不敢去查!” 陆涺说道:“生辰宴是母后亲办,怎会出错?再者席间除了贵国,没有旁人出事。” “陆九莹与她的侍女也参与其中,还有太子妃,你怎么就知道不是她们所为?” 突然提到太子妃,陆涺觉得玉照意有所指,他说:“九公主一直守在母后身畔,萧明月日日跟随少府诸官,燕云亦不是初次进入庖厨,她从未出过差错。她三人与贵国甚少见面,没有任何心思,倒是你,自打他回京你就百般纠缠,闹得公主府与大将军府都不得安生。” “对,我就是要闹得大家都不得安生。”玉照突然就委屈起来,泪水夺眶而出,“我过得不好,别人看不出,难道你们还看不出来吗?我就是想要一个喜欢的人,有什么错?” 魏后面色哀痛,亦很急切:“你喜欢的难道不是李遂吗?李府贪赃纳贿,抄家流放,我们都拦不住你去跪求陛下,怎么你得了好又变了心呢?” “李遂李遂,你们就知道李遂!”玉照握紧拳头仰面呼喊,已然没有一丝公主的仪态,“我嫁给李遂后,他有瞧过我一眼吗?母后您说过人心都是肉长的,夫妻之间过日子无非都是水滴穿石,可那块石头我怎么都捂不热,我求过您帮我绝婚,可您推三阻四,根本不往心里去。”说道此处她冷冷笑着,“长姊与傅家郎君如此恩爱,丞相府倒台后您立马帮她绝了婚,我早该明白的,御史大夫公孙玄章要登相位,那御史府迟早要换李遂来做,母后不就是想为太子殿下未雨绸缪,助他早登帝位吗?” “你,你怎敢妄议朝政……”魏后气急反怒,又一巴掌打了过去。 玉照偏了偏头,唇角流出一丝血迹。她哽咽道:“我们既是帝王家操控的傀儡,还妄想贪图一人一世,平安喜乐……其实母后想说的是这个吧。长姊逆来顺受,但我绝不会如此,你们不给我霍起没有关系,从今以后,我就凭自己的本事去抢。” 魏后双目通红,忍下眼泪,她厉声道:“你敢忤逆我。” “忤逆如何?那皇后把我杀了吧。” 陆涺亦是愤怒不已:“玉照!” “太子殿下急什么?长姊与我的今日或许就是你的明日。你学那么多经世之学,治国之道,难道看不明白父皇将一个不识大字的乡野女子指给你究竟是何意吗?今日角抵守擂的那人是四皇子陆蛮,霍起求陛下将其从蜀地召回,你以为是陛下心疼他还是怜惜你,傻子,你究竟知不知子不类父,必为所累?” 魏后闻言顿觉一阵天旋地转,她挥袖指向玉照:“究竟是何人与你说这些……” “何须旁人与我说道,我眼不识人,但心不瞎。”玉照抬手摸了摸唇角的血迹,“该管我时不管我,眼下还是管好你们自己吧。” 玉照拂袖而出,大步离开殿中。 萧明月看着玉照缓缓朝自己走来,陆九莹下意识挡在中间。 玉照一身狼狈却还含着笑,她看了看二人,轻声说道:“我这人手段卑劣,拙于谋划,是个蠢人,你们一个曾是宗室最尊重的翁主,一个是名相之后,于旁人看来多么清贵高尚,可在我眼中不过是卑劣宵小罢了。” 她扫向陆九莹,勾了勾唇:“你不想和亲,便与你的侍女合谋勾引霍起,想借云氏的手离开皇宫。今日我与霍起好梦破碎,确实称了你的心意。”而后又蹲下身来,拂过萧明月肩上的一缕青丝,“至于你,卑贱的骨头,不知羞耻,为了达到目的不惜一切,包括出卖自己。我是该夸你为仆忠诚呢,还是做人精明。你是不是没有喜欢的男子?不知道喜欢一个人是要为他守身如玉,忠贞不渝?还是你想像我这样,便是嫁了人也照样和其他男人鱼水之欢,颠鸾倒凤呢。” “小侍女,我们终究都是一路人。” 第一百七十九章 爱慕 大将军府。 霍起屈身跪在祠堂之中,哀思的长明烛火拂过他静寂的双眸,男儿本青山,欲与沧海醉,此刻仿佛落入了云烟浮雾,绵力且彷徨。 屋外窗畔有个孩童探头缩脑,云氏之子霍无疆不断地发出窸窣之声想要引起屋里人的注意。霍起知晓门外是堂弟,头也不回地说道:“滚回去读书。” 十岁的霍无疆只得猫着身子往回走,岂料与人撞满怀。 陆涺将孩子圈住,指尖放在唇上嘘了声,他的身旁还站有云氏。云氏冷眼瞧着霍无疆,孩子连忙跪下给太子磕头,起身又作一揖方才溜之。 云氏对陆涺行了礼后进入祠堂,而陆涺则候在檐下。 霍起闻声抬眸,看见云氏唤了声叔母。 云氏冷言开口:“反省如何了?” 霍起抬臂向祖宗牌位叩拜,认错道:“霍家子孙热孝在身,不得饮酒,不得行乐,今日我于太子生辰宴上饮酒受陷,险些酿下大祸,侄儿知错了,要打要罚全凭叔母处置。” “我看你只省得一二,却不知错处根源。” 霍起心虚地问道:“叔母何出此言?” “男儿立身天地当洁身自好,一尘不染,你回京半年惹得玉照公主对你想入非非,倘若不是自身过于招摇,怎会惹出今日之祸。” 原来是说玉照,霍起刚松口气,只听云氏又说:“我更不信你看不出九公主那对主仆心有算计,明知对方没有真心还与之纠葛,霍起,你究竟在想什么?” 霍起直起身来,下意识去解释:“她有真心的……” 云氏逼问:“她有什么真心?” “她……”霍起一噎,不知该如何作答。 “此女小小年纪便颇有心术,起儿,女子闺阁勾心不亚于沙场厮杀,你何时入陷她的手中都浑然不知,今后若真同处一室只会沦为俎上鱼肉。” “叔母之前不是这样说的,您说九公主才貌不凡,她的侍女定然错不了。” “今日之前我是这般想的,但我想的还不够透彻。”云氏一声喟叹,对霍起说道,“你从尚林苑回来总是提起萧明月,彼时我以为她是个活泼伶俐的女娘,可当她今日在舞台上刻意勾我痛处的时候,我方察觉自己小看了她。历任天子继任都曾密诏要诛杀萧氏五世,就连你父在时也格外在意河西萧氏一族。萧明月不是一般闺阁女子,陛下处心积虑要她远适西境不是没有道理。” “仅凭莫须有的大横之兆便断言她的一生,是否过于苛刻?叔母,您素来不信这些的,为何要如此?” “那你为何要如此呢?天下女子之多,一定非她吗?” 霍起有片刻顿默。 他垂眸看着眼前摇曳的烛光,轻声说道:“我知她心有算计,若不然也不会破了霍家十八式,还抢走了我的寒霜刀,我曾在这里立过誓,倘若有人破了十八式,我霍起甘愿一生一世为其奴,永不背离。” 正是因为霍起有倾其一生的誓言,故而他勤学苦练,杀伐果断,绝不能为人所迫。云氏亦没有想到霍起竟被一个小女娘参透,她问:“那你究竟是因为誓言,还是对她有所念想?” “我承认……”霍起抬起头来,眸中火光闪烁,“大抵从见她第一面起便生了这个心思,叔母,我爱慕萧明月,我想要她。起初我十分厌恶她的算计,厌恶她的傲慢,更厌恶她看我时满不在意的样子,可即便如此,我还是控制不住自己想去见她,想同她说话,想要她将我看在眼里,这个心思越发浓烈,日夜煎熬着我,我不知道为何是她,但我知道只能是她。今日萧明月算计叔母实属无可奈何,因她是庶民,是侍女,若攀不上霍家高门,唯有俯首听命这一条路,叔母,我知她心中所愿,只要娶了陆九莹,便可解了和亲之难,她也能以滕妾的身份嫁进来,倘若陛下执意让她们远适西境,那我便以九年功业以及霍家的不世之功去相求,我定要将她保下,予她一世无忧,绝对不会让任何人再因萧氏五世的身份而去伤害她。” 霍起的肺腑之言让云氏震惊不已。 霍起向云氏拜了三拜。 “叔母,侄儿从未求过您任何,但这一次,请您帮我。” “起儿……” 云氏心疼霍起,即便她不喜欢萧明月,但为了霍起她可以做任何事情。只是可惜造化弄人,倘若霍慎大将军还在世,霍起的心愿或能满足。云氏落下泪来,心痛难忍,她泣声说道:“太子殿下,请进吧。” 陆涺闻言走进祠堂,入室先对着霍家列祖拜了三拜,随后看向霍起,男儿紧紧握着拳头,手心处露出一缕青丝。他微微叹了口气,曾经那个天真无邪,呼喊要踏足山河的少年郎果真长大了啊。 霍起红着眼望着陆涺,紧紧咬着下颚。 云氏此时从袖中取出一物,那是块染着鲜血的丝帛。她说道:“今日殿下在此,霍起你听好了,作为你阿母的妹妹,我盼你得偿所愿,一生康乐,作为霍家的妇人,我愿你逐日追风,光耀门楣。我以两个身份向你呈递大将军留下的遗言,此书宫内无一人所知,包括帝后,你与太子看后无论是决定进宫面圣求取新妇,励志安国宁家,还是一人一心,天涯海角,我都鼎力相助,圆你心愿。” 太子生辰宴之后,宫内外皆有不小动静。宫外多为文武世家的长辈深夜对孩子敦敦教诲,其中以云侯府的柳家为代表。柳夫人听闻柳文嫣在宫中大放厥词以及在尚林苑中惹事生非的消息后,一怒之下给了逆女十军棍,而后提着人跪在武将居多的小巷口任人围观。 柳夫人阵阵痛骂,其女跪在脚边哭破了喉咙。有几个心软的武将夫人出来劝阻,柳夫人说道最后泣声不已,索性也跪在路边。她道全家男儿在外出生入死,自己却任凭女儿胡作非为,实在愧对家主,更无颜面对霍家。 柳文嫣心爱的几只狸奴险些被柳夫人杀了,家仆连夜将狸奴送人,帮着少女郎发誓再也不玩物丧志,再也不欺负同龄贵女们,从今以后闭门练武,绝无二志。 陆玥在家听说了柳文嫣悲惨事迹,她没有严母,老父亲也不算苛刻,是以她们欺负和亲公主的事情传处之后,只被罚了隔日两顿饭。 陆玥剥着热乎乎的落生粒悠闲地嚼着,直叹柳文嫣喜欢外族人的秘密没有暴露,若不然就不是跪在巷口,而是被吊在城楼之上。彼时这个荫蔽之下的小女娘还不知,城阳王府的命数即将因她而改变。 宫内未传贵女们的口角是非,也未私议霍起醉酒一事,众人的关注点在于睽违长安数年的四皇子陆蛮重回皇宫,再次侍奉于陛下身侧,现职掌卫尉。 陆涺收到了被软禁在府的小侯爷陆灏所呈递的生辰礼,还有其庶弟陆行之亲自登门所贺的诗赋。随后便知此二子平反有功,陆灏已被敕封为泰安侯,陆行之自立府门,封秉忠将军。长安再无镇北侯府。这一切,陆涺都是最后才知道。 陆涺想着自己该主动去寻孝帝,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有些界线要守,但有些界线总要有一人先跨过。可当他看到孝帝身旁服侍了二十年的黄门郎突然被换成了一个谄媚权贵,阿谀取容的小人时,他突然又有了退缩之意。新任的黄门郎是林夫人身旁那位雌雄难辨,年轻气盛的小官梁伦。林夫人之子宴上丢了天子的颜面,若世夫人之子委任重职,可辗转回头天子竟还用了林夫人的心腹。论制衡之道,人心之术,陆涺远远不及他的生父。 陆涺的迷茫与彷徨不是看不透事情本质,而是所学的帝王之术与他的平生之志产生了巨大的分歧与碰撞。说到底,子不类父却是他的宿命。 陆涺因着与玉照公主的同胞关系,没有去探究与揭发她与五皇子陆赜暗中为谋的事情。虽说此事也没有证据,但却被魏后无意查出太子妃阮燕云私改太子膳食,得知二人多年未育子嗣的真正原因。随后阮燕云向魏后请罪,被罚清扫太子书阁,与其一道处罚的还有萧明月。 二人再见氛围变得微妙。 阮燕云隔着如山书简望着萧明月说道:“是你告诉太子我在他酒中添了药物的吗?” 萧明月有些难堪:“不是我。” “明月,你是不是记不得我了。你九岁那年去云梦泽深山找老翁买神仙墨,当时老翁家有个烧水煮羹的孤女,那孤女大你多岁,却比你还要瘦弱。她不忍穷苦偷了你的两枚钱币,你同老翁说不要放过她。” 萧明月闻言陷入回忆之中,脸上浮出诧异神色。 阮燕云苦涩地笑了笑:“没想到我们会在这繁华的长安再见,还在元元万民可望不可及的皇宫中相遇。明月,我真是走到哪,你都不放过我呢。” 第一百八十章 请旨 萧明月曾随宋家商队走过一次从荆州通往南海的水线,因着年纪尚幼很多事情都记不清楚,但有关能卖出大价钱的神仙墨还有偷过她钱财的孤女确实难以忘记。 至于老翁家为何有个煮羹的孤女,那孤女生的何种模样已然不明。只是隐约记得自己似乎出了个刁钻的主意,让老翁惩治了偷窃钱币的孤女,那孤女最后离开老翁家不见了踪影。 萧明月再忆从前,难堪更甚,毕竟谁也想不到,深山老林中的乡野女子竟能成为当朝太子妃。眼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她在宫中的处境怕是越发艰危。 霍起中毒事后,萧明月与陆九莹守在长宁殿,耐心地等待着外面的消息。那日金少仪引开的两名侍卫察觉出事态异样,回首去找了授命的陆赜,金少仪将陆赜与玉照公主合谋陷害霍起一事以书简传至长宁殿。从魏后想要息事宁人的态度来看,借霍府脱离和亲一事,也许真有转圜的余地。 陆九莹因着此事对陆赜又知悉几分,而后听闻陆蛮归来,隐约能感知到宫廷又要陷入一场水深火热,你争我夺的漩涡之中。她早已厌倦皇室扰攘,而此刻却处心积虑地想要留下,故而等待终幕之际却有些不知所从。 花玲珑见着两位姊姊在太子生辰宴之后神情皆郁,便翻出了一只风鸢想给她们逗乐。那只憉城带来的风鸢已经被缝补过多次,陆九莹看着缜密的针脚又想起了陆惜芷。 三人站在院中,却没有放飞风鸢。 因为陆九莹说:“掖庭有令禁止私放风鸳。” 萧明月抬起手来,掌心落满了辉光:“二月在尚林苑踏青时,这只风鸢飞得很高,眼下四月吹东南风,在宫内放飞或许能越过阙楼。” 花玲珑亮了亮眸子:“越过阙楼就能看到裴不了所在的北军营。” 萧明月与陆九莹目光交视,说道:“阿姊说过风鸢曾飞过太仓,若顺风而下,或许真的能到北军营。” 陆九莹抬眸看向天际,轻声说道:“天有不测风云,地上人事无常,谁知这只风鸢究竟是能高飞,还是会落地呢。” 花玲珑听着两位姊姊的隐喻之言,抿着唇神色忧虑,而后像是下定很大决心一般,攥着风鸢对萧明月说道:“明月姊姊,我今年已经十三岁了,若在青州再过两年或许就该嫁人,如今亲人不再,皇后恩赐我留在宫中,让我觉得这一切都不真实,唯有……唯有你和九莹姊姊让我心安。”小女娘很敏感,说话时眼角有些微红,“其实我知晓你们在做什么,无论是去是留,我都会一直陪在你们的身边。” 萧明月忍不住摸了摸她的脑袋,问她一句:“跟着裴家不好吗?等你及笄,或许裴不了能给你更多呢。” “姊姊看不出来吗?”花玲珑听得出萧明月的言下之意,但还是认真说道,“我想要的,裴不了给不了。他和宋阿兄一样,志在金戈铁甲,纵马横刀,而我想要鸡犬桑麻,逍遥自在,我与他从来都不是一路人。” 萧明月闻言略显愣怔。 花玲珑又道:“宋阿兄雄心壮志,当是于家为国,奋发有为的好儿郎,至于裴不了,裴氏一门尊荣,他定会竭尽全力让家族更为光耀,在他们的眼中,没有什么比建功立业,荣宗耀祖更重要的事情。” 不仅是萧明月,就连陆九莹听后都一时木然。宋言与裴不了尚且如此,那么煊赫无比的霍家又怎会安闲,霍起亦更不可能做出有违祖上,离经叛道的逆行。如此浅显可辨的道理,她们竟然再次一叶障目,不知深浅。 陆九莹不由暗中忖度,眼下亲王叛乱牵动皇室力量,若霍家是孝帝心腹,四皇子陆蛮则无需回归长安,倘若霍家是太子一党,如今局面便为天子制衡所势。随着丞相府倾塌,众人都想要占据主心之位,而霍家牵一发而动全身,无论怎么看,这场朝政风波都将定于霍氏。 陆九莹正欲与萧明月诉说关键,便听外殿有客来寻。 萧明月独自出门相见,来人是宋言。 兄妹二人渐生龃龉,相见时都不知该如何对面,萧明月唤了声阿兄,宋言这才问她近来可好。简单的寒暄过后,宋言提起他与公孙翎的婚事已由御史大夫向孝帝求得,不日之后便可定下。 萧明月知晓宋言心有决策,但没想到会进展如此迅速。她一时语噎,不知该如何回话,片刻,她问宋言:“阿兄可还记得年关时去憉城的那位御史中丞?” 宋言点头:“御史中丞张时年阳奉阴违,恶意中伤栽赃我们,当时便已伏法受诛。” “可是……”萧明月心中不忿,出口即哽咽,“那个张时年是御史府的人,他是公孙玄章的下属,若没得上级指派,他如何敢行此恶事?就算公孙玄章不知,他也有疏忽懈怠之错,一门之首如此失慎,那御史府也算不得什么正义之地,阿兄究竟为何非要选公孙家,难道仕途于你来说比家仇还要重要吗?” 宋言静默看她半晌,似乎颇为失望妹妹的疾言厉色,她竟然将自己的爱护之心当作是攀附权门。他说道:“公孙翎曾问我你会不会记恨御史府,我说不会,如今一看,却是我错了。你不仅厌恶御史府,还将一切怨恨强压到公孙翎身上。” “我是不喜欢公孙翎,在尚林苑中的时候也因她是御史大夫的女儿而刻意疏远,但我从未伤害过她半分,何来强压一说?” “那你为何不赞同我与她的婚事?”宋言目光灼灼,言语逼问之间情不自禁地握紧拳头,“是因为她,还是因为我。” 萧明月此时想到还在世的宋家家主,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阿父还在,他们的家没有散,只要他们兄妹同心,依旧可以回到从前。阖家团圆,天伦之乐不正是她心心念念的吗? 萧明月摒弃那些不该有的心思,回答宋言的问话:“我不赞同的是,阿兄为了功名利禄去走一条艰险的路。” 宋言紧握的双手渐渐松弛,原来她真的不懂自己的心。或者,她是不想懂。 “我若为了功名利禄,那你呢?太子生辰宴上,你为了讨好云夫人曲意逢迎,不惜利用云夫人对辞颜夫人的刻骨之情,你以为这样陆九莹就能嫁给霍起解脱和亲的宿命?渺渺,我不知陆九莹何种心性,但我了解你,你素来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如今女子的淑德矜持于你来说,竟也成了为达目的卑劣手段。” 萧明月心中顿时涌出无尽委屈,宋言的一字一句无不化为利刃割着她的心。阿兄以前只会夸她聪明伶利,乖巧可爱,怎会用卑劣来形容她。 此时守在殿外的陆九莹踏出门来,直言说道:“宋君是渺渺的阿兄,不觉得这话会伤了妹妹的心吗?霍起一事缘于我刻意算计,与旁人无关。” 宋言行了礼,神色却很冷漠:“九公主是不是以为只要拿捏住小霍将军定会如愿以偿?你们都错了。” 陆九莹与萧明月皆看着宋言,只听宋言又道:“今日一早云夫人入宣室殿为霍起请旨赐婚,让新妇进门主掌霍家中馈,所求新妇正是从尚林苑受习过的太傅之女,年婕瑜。” 宋言看着她二人失神的模样,心中有怨却也不忍再说。萧明月上前一步似有质问,可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她还能说什么呢? 她败了。 霍起要娶年婕瑜的事情很快便在宫中传开。宋言前脚离开长宁殿,倚华便来请陆九莹主仆二人去椒房殿。她们本不解魏后所召何意,在殿中看见跽坐的霍起与年婕瑜时,方有一丝回味。 霍起垂眸静坐,心境不明。 年婕瑜则如坐针毡,脸红耳热。 陆九莹一入坐,霍起的目光便看向后方的萧明月,年婕瑜面露愧色,不敢看她们。 魏后让所有服侍的仆从全都退下,她看着即将成就好事的一对新人笑了笑,随即看向陆九莹,她说:“今日晨起听闻殿外喜鹊争鸣,我便想着宫中是不是要有好事发生,果不其然,陛下下旨赐婚霍、年两家,说起来,起儿的好事也有赖于你。” 陆九莹颔首,静静聆听。 “那日云夫人在寿宴上瞧见你二人双舞,心中多有感慨,随后见席间的婕瑜娘子娴静温润,颇有辞颜夫人仪态,更是欢喜,于是便动了想为霍家添新妇的心思。”魏后轻柔说道,“原本尚林选妃就是为起儿而设,如今收缘结果,当是好事一件。九莹,你与婕瑜娘子交好,也极有缘份,想来也是很乐意见到她与起儿喜结连理。” 陆九莹面向对案,温和一笑:“恭喜七皇子,恭喜婕瑜娘子。” 霍起规矩回礼,年婕瑜有些慌乱,慢了半分。 魏后见状打趣:“婕瑜娘子精通诗礼,往后定要好好教教未来夫婿,夫妇同心同德,携手共勉。” 年婕瑜连忙应诺,却是不敢在抬头看人。 “起儿长年在外不知家中细琐,是以有些事情看不透,理不清,也想不明白。起儿,待日后你成家了,就莫要再莽撞,行事该有顾虑才对。眼下大事已定,你就好生在家陪一陪叔母,莫要再往宫中来了。” 霍起沉着一双眸,依然还是一句诺。 萧明月平静地望着霍起与年婕瑜,魏后的点拨她也听明白了,想来她们暗谋之事魏后早已通晓,只是魏后偏爱霍起,她不愿戳破那些心思。 “明月,你起身来。”魏后突然唤她。 萧明月起了身,只听魏后又道:“你去给七皇子添一碗清茶。” 众人闻言皆无神色,唯霍起身躯僵硬,心潮澎湃。萧明月向他的几案旁走去,随后跪在旁侧,用木杓往耳杯中添了淡黄色的熟水。 她将热气腾腾的茶水端起来递给霍起:“七皇子,请用。” 霍起的目光随着浮动的雾气看向眼前的女子。以前他从未发现,她掩去那双翦水秋瞳竟这般温软,坐在跟前仿若一只小小的燕子,明明楚楚可怜,为何以前总是对她不好呢。 霍起抬起手来,虎口处包裹着层层纱布,他触碰到耳杯时突然说了句:“很烫。” 萧明月抬眸看他,缓缓说道:“七皇子的手受了伤,该是有些发热,这水不烫。” 霍起凝视着她,顿默。 终了,他说了声好,遂而一饮而尽。 高位处的魏后开口说道:“水中有茯苓,饮下可宁心安神,是味调养身体的好药。婕瑜娘子,你可知茯苓出自于何处?” 年婕瑜心思恍惚,以为魏后问的是简中记载,便说:“《邶风》有记载,‘山有榛,隰有苓’,应当是药类。” 魏后点点头,而又补充:“茯苓喜湿润,生长坚韧,今日之茯苓来自楚郡憉城,我听闻当地人还赋予茯苓花花意,明月你知道吗?” 萧明月低了低头:“奴婢知晓。” “是什么花意呢?” 萧明月彼时朝着霍起,她回答说:“真心不负,来世可见。” 真心不负,来世可见。 霍起在听闻这句花意之后,终是了解魏后为何执意要留他下来。他之心意,今日圆满。 魏后望着这些年轻面孔心有柔软,当捧起耳杯时情不自禁微微一叹。 第一百八十一章 结缘 年婕瑜从未想过也未曾料到圣上会赐婚于霍、年两家,父亲一如既往地刚毅木讷,任何有关朝政亦或前堂之事都不会让家中女流知晓,尚林苑选妃如此,嫁作霍家妇亦是如此,她只能唯父是从,不能自已。 可进宫之前她一心想帮陆九莹去嫁给霍起,如今结局出乎意料,她不仅没有帮成,反倒抢了别人的夫婿,无论怎么看,她都有暗渡陈仓、挑灯拨火之嫌。 年婕瑜当面为自己辨明,可说到最后,却是愧疚不已。 陆九莹问她:“皇后是从何时知晓此事的?” “我入宫之前皇后应当就晓得你有此意,入宫后皇后便来寻我,彼时她什么都没说,只要我好好照顾你,于此我隐约感觉到皇后对一切都了如指掌。”年婕瑜面露难色,咬唇说道,“之所以没告诉你,是我以为皇后心软,她或许也想帮你,婚事是霍家向陛下求得,不是皇后所为。” “小霍将军是大将军的独子,其终身大事定要霍家人做主。” “你信皇后没有谋划,那你信我吗?” 陆九莹平和说道:“我自是信你。婕瑜,事已至此,你不必忧心,皇后今日不说便没有问责之意,今后于云夫人面前你也不要再提,莫要让这件事情耽误霍年两家的好事。” 年婕瑜看得出陆九莹没有怨怼之色,羞愧更甚,她道:“我抢了你的夫婿,实在难堪……明日我便要出宫回府,父亲送来口信说云夫人要入阁亲自教我中馈之事,待小霍将军孝期过后便成亲。” “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陆九莹微微一笑,“我祝你得偿所愿,事事顺遂。” 嫁给霍起就是年婕瑜所愿,能与心念之人白首亦是她唯一所求。可当心愿成真时却感觉不到有多幸福,反而身上无形的枷锁又落了一道。若说陆九莹命运多舛犹如浮萍,那么她便是与浮萍隔岸的蒹葭,随风而荡,止于其根。 她帮不了陆九莹。 明白这个道理的时候,年婕瑜步步彷徨,再也没有回头。 李嫱寻来长宁殿本想告知萧明月“霍年”两家联姻之事,进屋后瞧着二人跽坐在案且静默无言之相,心中大抵有数,她看热闹还是来晚了。 陆九莹见人起身相迎,还说道:“若学策论,现在就可以教你。” 李嫱手中确实拎着木箱,箱中放着写功课的竹简笔墨,当听到陆九莹不是替她写而是要教她时,心中生起的一丝同情顿时消散,她恼怒道:“咱们狼狈为奸的时候,萧明月可不是这样说的。” 萧明月面无表情地回过头来:“既为奸,自是不讲仁义。” “你,你们……” 换做以前的李嫱早就破口大骂,难得“他乡遇故知”,不讲仁义的故知亦是故知。李嫱忿忿落座挤在她二人中间,随后铺开竹简,使唤萧明月替她研墨。 萧明月研墨时手劲过大牵扯了筋肉,她低吟半声,陆九莹此时想到女医士蒲歌已有两日没来,便觉得有些奇怪。 陆九莹说:“不如待会我陪你去医所看看吧。” 萧明月还没应答,身侧李嫱便说:“医所最近乱作一团,若不是抱病快死的,都寻不到人看。” 萧明月问:“为何?” 李嫱轻轻一哼,收拢广袖伏在案上朝她们勾勾手指,一双明亮杏眼透着天真,她说道:“前几日太子生辰宴上好似谁中毒啦,我听说圣上下令严查少府,医所中以太医令桑汉云为首,还有他的女徒弟蒲歌都被抓了,说是桑汉云任中失察要革职,女徒弟盗药谋财,也被判了死罪。之前我阿父接管少府一些事务之时就说过,有些人窃位素餐,是国之蠹虫,迟早有一天要被法办。” 萧明月闻言一惊,陆九莹亦是满脸诧异,前者问:“蒲歌死罪?”后者道:“桑氏一门大都入朝为官,太学博士桑必可有想想办法?” 李嫱眯了眯眼,不满道:“你们不关心谁中了毒,倒牵挂着这些蠹虫,我阿父说了,坏事做尽当死有余辜,谁说情,谁就是一丘之貉。” 二人默言。 李嫱铺简提笔,适时又说:“你们自身的事情都理不好,还有闲心管别人的事情呢。”说罢乜了萧明月一眼,“你在舞台上出尽风头,小公主转身就寻我发气,若不是姜乐府令出面求情,我小命休矣!今日怎么说也得帮我写上两篇策论!” 事必,李嫱未得半句成果,还是自己字字斟酌落笔而成。 她拎着书箱离开长宁殿后,站在巷中愤怒发声:“言而无信不配做我憉城人!”说罢大步往前走,无意于转角处与一人相撞。 六皇子陆戬刚从若世夫人的鸳鸾殿出来,近几日若世夫人与四皇子陆蛮团聚,他比所有人都晚来拜会。陆戬向来藏锋敛锐,以软弱无能示于人前,故而若世夫人也不在意他究竟是真心还是假意,如同旁人一样,都没有把无母的庶子放在眼里。 陆戬与李嫱撞了个满怀,他看着小女娘打了个趔趄跌倒在地,因着男女有别故而没有伸手搀扶。李嫱不识陆戬模样,眼看与外男相撞连忙低下头去捡拾地上的书简。陆戬的目光扫过简上隽秀的隶书,当下以为她是给织羽公主陪读的年婕瑜。 李嫱的书体当初在憉城也是数一数二的好,便是进了宫也没有几个女史能胜过她的字迹,陆戬见着笔体如此优秀,自然会对应上太傅之女。 于是陆戬作了一揖:“见过年娘子。” 正奋力捡拾书简的李嫱一愣,她抬头看向陆戬,心中滋滋冒火。可李嫱什么话都没说,压制着火气合上书箱,起身便走了。 陆戬又一声:“年娘子慢走。” 李嫱突然止住脚步,冷静片刻后,转过身来。 彼时小娘子身着鲜妍曲裾站在光下,纤细的腰身绕着两根红绸带,衣前玉珏发出轻微的叮咚之响,女娘鬓角处的金珠仿若翩翩跹跹的小蝴蝶,正随风而展,后遇光而落。 李嫱不卑不亢的说道:“君可是看我拎着书箱,见落地书简字迹隽秀,便以为我是织羽公主身侧伴读的太傅之女年婕瑜?只可惜君眼明,心不明,蕙草殿中伴读的女娘不下十个,她们与年婕瑜一样大都学识渊博,写得一手好字,唯一的不同便是她们的父亲官卑职小,比不得年太傅。”说道此处,宫中敲响了酉钟,李嫱抬了抬头,“大音希声,大象无形,有人睿智但不示人前,有人狡黠偏暗中作奸,亦有人强不知以为知,我阿父说,君子强学力行,毋意,毋必,毋固,毋我,可我见君,不甚了了。” 陆戬望着光芒之下的女孩,心陡然一沉。 他轻声问:“你叫什么?” “楚郡憉城,李嫱。” 第一百八十二章 小花 自打太子生辰宴过后,陆九莹每日例行去中宫拜会,魏后依然没有教习仪礼,所行事务不过是逗弄花草,凭栏煮茶,偶有赏赐饼果给倚华与花玲珑,看着小女娘们吃得欢心,魏后与她便会心一笑。 花玲珑从倚华那处探得不少消息,有关玉照与李遂的恩怨,还有关陆涺与阮燕云的秘事,花玲珑囫囵听来转头便一字不露地告知萧明月,萧明月闻后亦感慨,魏后膝下三子除了大公主华韶还未见过,二公主玉照和太子陆涺已然相熟,三子中有两子添堵,这让做母亲的当是及其忧愁。而陆九莹乖巧守在魏后身畔的样子,让人瞧着真是一幕母慈子孝,相亲相近的美好光景。 萧明月大抵有些明白魏后的心意。 先前她刚想到大公主华韶,谁知人随后便出现了。 华韶差人来请陆九莹前去飞星殿一叙,彼时陆九莹正与魏后在一起,魏后说道:“我记得你与华韶幼时有过一面,今日再见不知能否认出对方。九莹,你华韶姊姊绝婚回宫从未见过人,待会陪她好好聊一聊。” 陆九莹应诺欲要离开,魏后又唤住她,妇人面露慈爱声音柔软:“你小时候很喜欢放风鸢,空闲的时候你去未央宫的最高处放,鸢儿一定能飞得很远。” 陆九莹闻言一愣,心间苦涩回味,她缓缓颔首道谢。 陆九莹带着萧明月与花玲珑前往飞星殿。 飞星殿曾是宫中女官住所,后来有一年长安发涝害淹了此殿,工匠修葺翻整后请明曜台占卦,有相师更名为“飞星”,而后引入沧水,自此飞星殿远离无妄,前殿重檐后院葳蕤,浑然一派向荣。 众人刚入前殿,正领略院中风光之时便听见有呼喊声传来,领路的女婢脸色沉了沉,趋步上前请陆九莹登上长廊,以身躯遮挡花园中的情景。奈何女婢身形瘦弱,挡得住陆九莹一双眼睛,却挡不住后面的萧明月与花玲珑。 花园中跪着五六个女婢,大长秋华庶正拿着一柄巴掌大的短刃问话,脚边跪伏的女婢颤着身子直呼饶命,一张苍白小脸涕泣涟涟:“这把小刀是奴婢打小就戴在身上的,从未离身!” 华庶身侧的永巷令出声斥责:“大长秋明确有令,但凡入飞星殿伺候的奴仆皆不得佩戴重饰及刃具,你私藏尖锐之刃,怎知不是要害大公主?” “奴婢没有私藏,更没有要害大公主……” 那奴婢还欲自辩,便见华庶抬手一落,小刀顺着她的咽喉划了过去,鲜血顿时喷射而出,扬撒在茂盛的青草地上。长廊之上的萧明月下意识捂住花玲珑的眼睛,花玲珑却抓着姊姊的手忍不住向下探望,只见那个被一刀封喉的女婢僵直着后背,双臂无力垂落,旁侧跪着的奴仆见状往后挪了挪,无人敢触碰她倾倒的身躯。 华庶轻声咳了咳,将小刀递给永巷令,道了句:“没规矩的东西,与她争辩什么。” 说罢,华庶抬起头来与长廊之上的人目光交视,他之面貌陡然变得柔和,还冲人微笑示意,萧明月必然也要回礼,故而颔了颔首。 陆九莹站于高处已然窥见一角,但她什么都没说,加快了步伐。 陆九莹与华韶相见,室内陪案的还有蔺仪与阮燕云。 正位的华韶年岁三十,身着姜黄色深衣曲袍,外罩灰白色纱衣,交衽处的爪菊纹若隐若现,衬得那张未施粉黛的素面甚是柔软。她的发髻间没有佩戴任何钗环,只用一根墨色发带挽住了头发,妇人无瑰丽,却是好颜色。 华韶望着陆九莹浅浅笑着:“九莹妹妹,别来无恙。” 陆九莹抬臂行礼:“九莹无恙,华韶姊姊安康。” 这一声姊姊喊得恰好,华韶还以为历经生死的陆九莹会与自己生疏,要唤一声公主殿下,眼下两人见上面,似有一霎回到林义王府鼎盛之时,最尊贵的翁主与最尊贵的公主隔着人海会心一笑,转眼数年,却是物是人非。 华韶示意蔺仪与阮燕云,与陆九莹说道:“蔺相师与你相识倒不用多介绍,她为女官亦是我交好的闺中密友,这位是太子妃阮燕云。” 阮燕云十分客气地请陆九莹落座,还亲自上前奉茶,事罢她说道:“公主,我去庖厨看看给你炖的药羹如何了。” 华韶也心疼她,说道:“让庖人去做吧,你劳累了。” “燕云不劳累,公主不必担心我,少府已肃清奸逆,皇后准我再入庖厨。” 萧明月听着奸逆二字只觉浑身不适,她跪坐在后方不敢去看阮燕云,直到人离开殿中方才微松口气。 华韶端看陆九莹许久,笑吟吟地说道:“妹妹相貌变得不大,还似小时候那般好看。” 陆九莹回说:“姊姊倒是略有变化,少年时姊姊头发暗沉,现在瞧着油而发亮,甚是好看。” “你倒是眼睛透亮。”华韶不禁摸了摸头发,同蔺仪说道,“我家九莹一眼就能瞧得出,我这头发呀,真是滋养了十几年方有现在成果,说来也是少女时被那些坏郎君叫黄毛丫头给吓着了,方有这般改头换面的毅力。” 蔺仪含笑点头,看得出华韶的心情变得好起来了。 陆九莹与萧明月皆在华韶抬臂之时看到其手腕裹着纱布,随即隐于袖中,便是这一幕也叫她们明白了几分。华韶髻间未有发饰,先前大长秋也是在处置尖锐之物,想来绝婚的大公主对自己的身体有过伤害。 陆九莹看向笑容满面的华韶,心沉了沉。 华韶又说:“你先前在尚林苑受教,我在夫家不好去看你,那日太子和若世夫人寿宴我恰好身子又不爽利,未能出席。但我心中惦念着你,蔺仪说你出嫁之日定在小满,我这一算,竟没剩几日了,索性趁着今日光景好故而请你来相见。” “姊姊若是身子不爽利便好好修养,我们来日方长,不必急于一时。” “来日方长……”华韶轻声念着,缓缓敛下哀愁的目光,她盯着面前的耳杯,突然奋力抓住杯沿,热水撒在手背上,烫的她嘶了声。 陆九莹与蔺仪同时起身,双双来至华韶的案前,华韶眸光游移,神态不稳,蔺仪连忙唤了两声名字才将人唤回神来。 华韶看向陆九莹,眸中泪水渐涌,她喃喃问着:“九莹啊,你不是戴罪掖庭吗?何时出来的?” 陆九莹微愣不解,遂而看向蔺仪,蔺仪眼神示意后她便心中有数。 陆九莹说:“那年皇后生辰大赦天下,我便出了掖庭离开皇宫去州郡寻亲了。” “如此……”华韶恍惚不已,流着泪问,“林义王可还安好?还有你父母,身体是否康健……” “安好……”陆九莹想是被华韶悲伤的情绪所感染,她略有哽咽,“都好,一切都好,谢谢姊姊惦念。” 华韶闭上眼睛轻声喘息着,随后抱住陆九莹便无声落泪。陆九莹轻轻拍了拍姊姊的后背,说道没事了,随即华韶发出呜咽之声:“我只是……见着妹妹太高兴了,妹妹,别被我吓着。” 陆九莹柔声说道:“姊姊的飞星殿格外好看,若不然姊姊带我走走吧。” “好,好。”华韶牵过蔺仪的手,忍去眼泪,“我们三个一起。” 几位女娘携手作伴,散步于葳蕤之中。萧明月与花玲珑随在身后有些距离,她远远看着三人的背影心中略有沉思。 花玲珑扯了扯萧明月的袖子,指尖点点脑袋问说:“大公主这儿是不是有点……” 萧明月沉声回说:“人若遇忧思之事,难免心神紊乱,多休息便好了。” “姊姊,有件事情我想不明白。”花玲珑看了眼前方的华韶,有些怅然,“倚华说大公主和她的夫婿十分恩爱,还有两个可爱的孩子,既是鹣鲽情深,鱼水和谐,为何帝后要让他们绝婚呢?” “丞相府逆谋,傅家一关人等自是难辞其咎,不是说大公主的夫婿是傅家直系吗?” “可傅丞相有罪,大公主的夫婿没有罪啊,鹣鲽这般被拆散,不就成了苦命鸳鸯了?我在家乡时也见过新妇家与夫家结怨的,但他们皆与家中断了来往,各过各的日子,怎么就非要分开呢?” 萧明月顿默,而后说道:“因为大公主不一样。” “有何不一样?” “她不是庶民,而是公主,既有印绶加身,自不能因儿女私情触犯君权。”当萧明月说出这句话时自己也是一愣,她分明不是这样想的,可为何会说出这般话来。 花玲珑却是不解:“公主也是人,我阿父说亲族离心就会六畜不安,家业衰微。” 萧明月当即捂住她的嘴,拧眉斥责:“你疯了?胡说什么?” 花玲珑冲她眨着眼睛,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姊姊紧张了,你的手心有点咸。” 萧明月:“……” “这般一看做皇亲国戚也不是件轻松的事情。”花玲珑轻叹一声,环顾着周遭的美景,“人啊,一旦被命运禁锢,要么舍命屈服要么知难而进,大公主大抵是选择了前者。” “你何时这般通透了?” 花玲珑看向萧明月,眼眸熠熠生辉:“就在你鼓励我与生死决战,与君权抗争的那一刻。” “此一时彼一时,大公主与我们不尽相同,她的路或许比我们还要难走。” 陆九莹随着华韶来到葱郁的菡萏池,微风拂来阵阵清香,只见池中莲叶田田,粉嫩的花朵沐光而绽,怡人之景让华韶渐渐舒缓了心境。 华韶说:“姊姊给你采朵花吧。” 陆九莹见着河边湿软恐有危险,忙说不用,华韶执意要采,蔺仪便提出三人手牵手相助大公主采花。华韶来了兴致,在两个姊妹的帮助下,奋力够出一朵娇艳的菡萏,许是长久没有身动,她的额头出了一层细细的汗珠。 华韶捧着花朵递给陆九莹,陆九莹抬袖替她擦了擦汗,随后接过花来。 华韶看着美人与娇花,心中柔软,她问:“父皇将你指婚于外族,你可有怨恨?” 陆九莹摇了摇头。 “你有,只是当我面前不好说罢了,妹妹,你不要去怨父皇,你我是汉家女更是皇室宗亲,应当知晓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之天下,当今天子仁道,你我唯诚孝其首,不得有违。”华韶掷地有声却也温情脉脉,她抚摸着菡萏花瓣说道,“此花娇艳不过池之中物,若没有高城深堑相护,它或毁于天灾或毁于人祸,生于动乱之世,只争艳一时无法安身,唯有天下和顺,四海清明,它方能生生不已。” 世上的每一个人,无论何人,皆如此花。 有些责任于前世是枷锁,于后世却是打开光明的一道门。 有人可以退缩,而有些人生来奋勇当前,九死未悔。 陆九莹从来就不是恬淡无为的闺中女子,在其踽踽而行的这条路上她享受了阳光,承蒙过雨露,也曾去砥砺风霜,正因为荆棘满途故而想做路旁的一朵小花,她如愿了,但并未因此就止步不前,因为她知道,自己或许会化为一粒种子,飞向更远的地方。 陆九莹回过头去看向远处的萧明月。 她明白,她们都是。 第一百八十三章 伤害 陆九莹离开飞星殿时,手中紧握那朵菡萏。 萧明月察觉出陆九莹神情有变,在途径无人巷口时刚想探问,便见儒生打扮的金少仪捧着书简走了过来,她及时将花玲珑领至旁侧,空出那片安宁之地。 花玲珑想回头去瞧却被萧明月按住了脑袋,她二人一南一北守着巷口。 金少仪走近陆九莹,径直问道:“霍家选了她人为妇,你要如何做?眼看出嫁在即,要不我……” “少仪君,你离家将有四年了吧?”陆九莹突然打断了他的话,看着男儿那双清澈的眉眼,“你走时少淑灵智未开,如今《急就篇》《凡将篇》已然倒背如流,少君经过一些事情后变得成熟,家中已经给她定了极好的亲事,我还见过三叔家的金姝与金瑶,她们都生活的很好。少仪君,秦叔母很想你,叔父的妾室生了男孩,她日子过的并不舒坦,还有大母,她走时格外牵挂于你,这些事情你都不知道……” 金少仪默然,静静地望着她。 “憉城的人还在等你,你要做的事情也有很多,长安终究不是久留之地。” “九莹,长安不是我的久留之地,亦不是你的。”金少仪沉声说道,“只要你愿意,我就带你走,天涯海角任你自由。” “天涯虽大,实则咫尺,你我身份特殊走到何处都逃离不了非议,知我罪我,不可终日,这就是我们最终的道路。” “你还没有走,怎知结果?” “我一直在走,从未停下过。” 金少仪平静地说道:“你怕了。” 陆九莹眸光一暗:“我是怕了,但我怕的是你出生入死,不知为谁而活,你在外多年该是经过风雨见过世面,有想过自己真正想要什么吗?是功成名就衣锦还乡,还是解甲归田日月为伴,若没有我,你会好好想一想自己的人生该怎么过活吗?” 他从未想过该如何去渡过这平凡又不得志的一生,金少仪想的,从始至终都是她。 “三郎,去过一生的前提是要好好活下去。” 金少仪已然感知到陆九莹的深意,她自己做出了决定,而那个决定里并没有他。 二人如此静默相看,仿若回到初见之时,少年的肩膀水远山高,流光不息,他们在命运中相知,却也恨相知晚。 萧明月也正为他二人间的羁绊忧思,本是随意抬头一望,赫然瞧见楼阙之上站着一人! 李遂凭栏而望,目光所留之处正是陆九莹与金少仪,双方距离不过三丈。 萧明月顿时脊背发凉,下意识握紧了拳头,她竟没有察觉到有人靠近,李遂究竟是何时站到了高处又听到了些什么?花玲珑发现李遂时也是一惊,连忙出声提醒,同时萧明月上前附耳告知陆九莹,此人乃玉照的驸马。 金少仪看见李遂缓缓走下台阶,朝着众人而来。他倒是不慌不忙,颔首唤了声:“李大人。” 李遂瞧着儒雅斯文,正人君子,不像是会听墙角的小人。 他问金少仪:“游子不在阁中校书,怎么会出现在此处?” 游子是金少仪的化名。 金少仪回说:“先前长宁殿派人来寻《尚书》中《周书·大诰》篇,我整理好后却迟迟不见人来取,今日校书完成的早,想着顺道给九公主送过来。” “《大诰》所书,周公占卜吉运,欲率军东征平叛动乱,朝中对于武力平叛多有反对,认为此战牵扯王室权贵,灾难亦会让百姓无所依归,人心散乱,九公主以为周公为何执意讨伐?” 陆九莹没有想到李遂会这般直白与她对话,她平心定气的回话:“李大人与我都是历史后者,知晓周朝彼时内忧外患,事业未竟,周公平定三监之乱,统一周朝,摄政还政,制礼作乐,其一生圣德,我一介女流才得不盛,虚谈不得国家大事,想来答不了李大人的话。” 李遂要问的何止有关周公,陆九莹是戴罪宗亲,对于李遂这般冒昧逼问十分不悦,在不失礼节的情况下便以冷言待之。李遂闻言一笑,并不恼陆九莹的所为。 李遂说:“如此看来,九公主要读《大诰》,却是有心有意。”而后话锋一转,问道金少仪,“只是长宁殿在西,你怎会寻到东处来送书简呢。” 萧明月暗道不好,这个李遂必然是听到了什么。 李遂继续逼问金少仪:“九公主居内宫待嫁,你贸然寻见就不怕冲撞贵人,惹出闲话,还是说你与九公主之间本就相识呢?” 陆九莹当即说道:“我与他并不相识,李大人莫要多心。” “我亦不是多心,只是听闻尚林苑选妃之际有过贼人出没,而后苑中多有变故,还是谨慎为好。” 曾为“贼人”的花玲珑此刻正狠狠地盯着李遂。 陆九莹还欲辩解,萧明月急忙出声道:“公主,李大人所言有理,我们还是莫要沾惹是非,虽说奴婢先前在天禄阁见过游子,但并不识宫中诸事人等,李大人若觉有异,不如我们同回飞星殿寻求大公主做主,蔺相师不是也在吗?” 提到蔺仪,李遂果然望了萧明月一眼。 萧明月识不得天下万事,但练就了一双能分辨多情人的眼睛,那日巷中与蔺仪偶遇,相师看向李遂的目光算不得多清白。真是说人人到,刚提到蔺仪,蔺仪恰经此道走至众人身后。 蔺仪与李遂相见,二者皆无过多神色,但她听到了萧明月说的话,故而走上前来应和:“先前天禄阁有两位校书郎辞任,而后补了五名刊录小官,我见过小官们的籍册,照看你的年岁身形,可是来自洛阳的游子。” 金少仪颔首:“游子见过蔺相师。” 蔺仪点了点头。 蔺仪出面印证金少仪身份,李遂自然不能反驳,故而金少仪将竹简交在萧明月的手上,抽身退去。危机一解除,萧明月当下也想离去,怎奈天不遂人愿,她转眼便看见一来势汹汹,满身戾气的拦路者截道于路中。 玉照公主带着一众侍卫冷眼瞧着众人,她原意是想来寻萧明月的错处,岂料撞见了她的好驸马和旧情人不期而会,故此蔑然笑道:“人人都说李家郎君和蔺家女郎缘悭分浅,可在我看来,你们便是家破人离还能同入朝中为官,朝夕相处,这哪是绝缘,我看分明是天赐宿缘。” 李遂道:“公主,请慎言。” “你给我闭嘴!”玉照瞠目而视,只觉脸面丢尽,“我就一时走了眼,你便巴巴地来找这个贱人,这里可是皇宫,她是父皇的女人!你怎敢对天子的后宫有觊觎之心!你是想再死一次吗!” “二公主口出妄语,可见陛下给你的惩罚不够深刻。”说话是蔺仪,她泰然自若地缓步上前,“大公主有疾在身还要出面为你求情,你不陪同身侧以表情分,却这般辜负她的好意。” 玉照恨的便是蔺仪这般傲睨的神态,她回说:“如何?你尽管去父皇面前卖弄风骚,叫父皇将我抓起来治罪,届时看我阿母和太子阿兄能不能饶你。” 李遂听着玉照刁钻言语顿时脸色阴沉,他说道:“蔺相师是圣上亲封的明曜台女官,不是后宫妻妾,你身为公主言行无德,不知寡廉鲜耻,还不速速让去。” “你说谁不要脸?你一个奸夫也好意思在这里指摘本公主!”玉照大步走至蔺仪跟前,恼的脸颊发红,她唾弃道,“什么女官,不过是淫妇罢了!” 蔺仪冷眼瞧着,突然甩手一个巴掌掌掴过去。 这一巴掌不仅将玉照打傻了,连萧明月一众都愣怔不已。 “你一个下嫁而出的公主,也敢对本官无礼。” “你,你……”玉照怒不可揭地抬臂挥了过去,却被蔺仪躲开,她转身就去拔走侍卫的佩刀,指向蔺仪,“你敢打我,信不信我杀了你!” 蔺仪丝毫不畏对方所迫,抬了抬清冷的眸子:“你若杀我,我亦叫你活不成。” 玉照确实是不敢,她握着刀柄再是恼怒也没有落刃。 这三人之间的爱恨情仇让人越瞧越复杂,萧明月无心观看,玉照既然不敢伤蔺仪,若再不远离是非,那把刀尖或许就要转移方向。萧明月给花玲珑使了个眼色,她们轻手轻脚地想要绕道而行,可转而一瞬,玉照手中的刀径直斜劈过来。 蔺仪拦阻未成,倒是李遂迎身上前替陆九莹挡下攻击,萧明月手中的竹简被撞落在地,她与花玲珑皆是下意识地挡臂将陆九莹护住。众人看去,李遂的右臂被划出一道伤口,鲜血顿时汩汩而出,殷红满袖。 玉照身后的侍卫将几人团团围住,她提着刀在石砖上划出刺耳的声响,走到居中处看着陆九莹与萧明月:“你的奴婢可真有意思,不仅爱看人亲热,还相助人苟且,我是该说你这主子调教的好,还是那奴婢本就轻贱。” 花玲珑性急难改,她不满出声:“公主怎能这般说话?你们的恩怨与我们何干!” 玉照疾视于她,已然咬牙切齿:“什么东西都敢同本公主顶嘴,给我拿下!” “慢着!”陆九莹反手将花玲珑护住,“她是大鸿胪裴大人的义女,亦是侍奉皇后身侧的女婢,二公主,你不得无礼。” 玉照气极反笑,满髻钗环抖簌着,芙蓉口脂洇染的红唇此刻大张:“好啊,我不能奈女官如何,就连奴婢也敢给我颜色瞧,蔺相师,李驸马,九公主,我是不能拿你三人如何,但这两个奴婢见我不拜,如此不识尊卑以下犯上,我既为公主当有权问罪。” 随着玉照示意,侍卫上前欲要擒拿萧明月与花玲珑,陆九莹遂而倾身相互,拉扯之间陆九莹被推搡倒地,蔺仪几声呵斥未能吓退侍卫,李遂一个文官就更无话权,于此花玲珑捡起坚固的竹简便扑打上去,萧明月被迫动手与人抗争,场面一时有些混乱。 事情的转机来自途径巷口的若世夫人。 彼时若世夫人与四皇子陆蛮刚从宣室殿回来,巷中看到女娘们竟与侍卫扭打,不由脸色一沉。陆蛮知悉母亲心思,上前将人呵斥开来,眼看陆九莹脚步不稳便抬臂扶了扶。 “光天化日之下,如此拉扯,成何体统。” 众人见着若世夫人,皆行礼作揖。 玉照凭着若世夫人与魏后的情谊,素来得到对方特有的爱护,此时她见着夫人一改厉色多有乖巧,连忙上前说道:“夫人,适才这两个奴婢对我不敬,我正在教训她们。” 若世夫人看着眼前,不消多问便知其情,她端着清冷之色看向萧明月:“跪下。” 玉照见着夫人为自己撑腰,顿显一副猖狂之色。 蔺仪与李遂并未开口说话,陆九莹刚要求情,只听若世夫人又说:“旁侧的可是裴大人的义女?皇后如此细心调教,你却顽劣难驯,如此便与萧明月一道跪在这里,静思悔过。” 玉照一听此言觉得哪里不对,刚要说话,若世夫人便牵起她的手来,关爱说道:“听闻你闭门几日都没有好好吃东西,今日一瞧瘦了很多。” “不是,夫人……” “玉照,你且听我一言。”若世夫人看了眼身侧,轻声与她咬耳,“莫要当着蔺仪与李遂的面治罪他人,一个是女官,一个是谏臣,你这不是上赶子给人拿捏么。” 玉照撒起娇来,摇晃着若世夫人的手臂:“可是她们都欺负我,夫人要为我做主。” “傻孩子,今日不宜动戈,我刚从宣室殿回来,得知陛下正为边境军事头痛,你也知陆九莹是和亲公主,牵扯国之大事当要小心为上,惩罚奴婢而已,有的是法子。”若世夫人替玉照做主,对跪下的二人说道,“去给她们找铁索,垫在膝下跪上两个时辰。” 若世夫人已做惩罚倒让玉照不好再说话,她颇为怨恨地扫向蔺仪,突然脑海里生出一计,眼下事情作罢便作罢,她有的是机会。于是玉照对若世夫人说道:“多谢夫人,那我便先回去了,其实父皇罚我闭门反思还差一日,夫人可不能去跟皇后说在外见过我哦。” 若世夫人捏了捏她的脸颊:“当然了。” 如此玉照方才心甘情愿领着一众侍卫离去。随后若世夫人看向蔺仪与李遂,二人皆不多言自行离开,独剩陆九莹的时候,若世夫人说道:“你随我回去。” 陆九莹起初不动,若世夫人回头看她:“怎么,你想要她们在这里跪死吗?” 陆九莹只得先随若世夫人回殿。 喧闹过后,偌大的空巷中留下萧明月与花玲珑在跪铁索。 萧明月双臂撑地刻意不贴冰冷的铁索,她说道:“宫中折磨人的东西还真多。” 花玲珑亦不是受人拿捏的泥人,一屁股坐在地上还从怀中掏出两块甜饼,她递给姊姊其中一块:“晚饭,吃吧。” 这两块甜饼是适才从飞星殿离开时大公主赏赐的,花玲珑捧在手心温和地念叨:“大公主真好,大公主长命百岁,二公主也好,二公主早日仙升。” 萧明月望她:“……” 陆九莹陪着若世夫人走到鸳鸾殿,若世夫人依然是那副冷若冰霜的脸庞。直到分离,陆九莹也没有对此事有任何辩驳,若世夫人原本已入高台,又回身问她:“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喜欢你吗?” 陆九莹站在低处如风中杨柳,瞧着十分羸弱可怜。 “我最不喜的就是你这副任人欺凌的软弱模样,以前是,现在是。你得帝后恩赦,亲朋相助,所行之路虽有惊无险,却千回百折,你有想过为什么吗?我现在站在高处看你,你除了这张美貌之颜,已然两手空空,别无他物。你身在低处,不知顶峰之险境,之至尊,权利,可以让你这一辈子都直不起身来,亦可让你此途通透,无拘无碍。权与利,人之莫离,你所有的劫难和遗憾都来源于此。” 陆九莹问:“夫人想让我攀附权利吗?” “论起攀附,你心不在此。” “那夫人以为我要如何?” “你为何要问我如何?难道这一路走来,你还感受不到身不由己,任人宰割的痛感吗?” 陆九莹静默不语,她不停地退步抽身,从没有争权夺利的心思。如若一开始离开掖庭时去选择亲王庇佑,亦或躲避乡野后与陆姩共同筹谋,或许今日之行会有不同的结局。 若世夫人说:“开弓没有回头箭,但是下一支箭该如何射发,终究看你自己。” 二人交谈至此,各自分离。 待陆九莹独行回殿的路上,很快有一人追了上来,来者是陆蛮。 先前陆九莹刻意不去理视陆蛮,眼下对面相看,男儿束冠深袍,腰系长珏,与其他几位皇子相比要更高更壮,他的相貌并无出彩之处,晒黑的双颊甚至与乡间田舍郎如出一辙。 陆蛮拱手作揖,轻声问候:“九公主安好。” 陆九莹回了一礼,转身便走。 陆蛮上前将人拦住,忙说:“九公主近些年过得如何?” 彼时陆九莹垂着眼睑,看到陆蛮的手背尽是皲裂的纹路,粗糙不已,她隐在袖中的指尖紧了紧,还是不答。 “妹妹……” 陆蛮突然这样叫她,陆九莹只觉脊背发凉,以冷目视之:“四皇子还有事吗?” 陆蛮却是一愣,随即收回手臂摇了摇头。 “四皇子,我已是待嫁之身,现不便与外男多言,望四皇子见谅。” “好……” 陆九莹径直与陆蛮擦肩而过,微风拂起她肩上的一缕长发,若有若无的清香袭扰了陆蛮的心间。 陆蛮没有回头,而是问她:“你还怨我吗?” 陆九莹背身相对,默然不动。 “我被遣蜀地日日煎熬,纵然有心忏悔也无法挽回那日对你的伤害,九莹,是我丧伦败行,禽兽不如,我对不起你,希望这一声道歉不会太晚。” 此时二人之间的空气似被凝固,声止风息,一片死寂。 片刻后,陆九莹缓缓开口:“堂兄,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第一百八十四章 将至 陆蛮回到鸳鸾殿时,看见若世夫人孤身站在廊下。他缓缓穿行于花道,忆起儿时总喜欢在这里陪母亲栽植兰芍,嬉戏打闹,彼时天真无邪以为一生如此,可一生冗长,步步生变,到后来母子分离,好梦不再,重回长安之后,他知自己不似从前,但不知母亲是否还是以前的母亲。 陆蛮在廊下驻步,与若世夫人隔着些许距离。 若世夫人说道:“你不该去同她单独会面,若让旁人瞧见于你不利。” “母亲是觉得于我不利,还是怕我再生事端。” 陆蛮言语不似儿时温和,已然有种淡然置之的疏远。 若世夫人不喜他的变化,可一时又不知该如何计较,故而刻意点他:“你别忘了那年是如何离宫的。” “我当然记得自己是如何离宫的。”陆蛮怅然一笑,眸中涌动着无可奈何,“母亲尊奉魏后,一生贤淑良德不喜争利,便是我被人诬栽构陷也未能伸出援助之手,在母亲的心里,帝后情义与皇家声誉远胜于自己的孩儿,您要我顺天应命我认了,可这一切与九公主何干呢。当初做错事的是我,受了惩罚的却是她,如今我回长安连一声抱歉都不能说吗?” 若世夫人拧眉看着他:“陆蛮,你方寸不定,怎成大事?” “母亲从未对我有过期望,何来成事一说?我被遣蜀地是您亲自送走的,此番回归也是霍起所为,在母亲与魏后的眼中,我不过是一枚博弈棋子,垫脚基石,可用亦可弃。” “原来你是这般想的。” “是母亲这般作为。” “我不管你如何作想,但是我要告诉你,如今多事之秋,陛下既封你为御林军副统领,你当要感恩怀德尽心辅佐太子,莫要做那无情无义之人。” “母亲说什么便是什么。” 若世夫人难与陆蛮交心,先前未见人时百般思念,见着人后视同陌路,她这个做母亲的想要退一步,可看着冷淡疏离的儿子只觉心中恼恨。 她冷声道:“你好自为之。” 陆蛮独自留在长廊之下,他看着枝藤繁茂的花簇一时出了神。片刻,其身侧跟随多年的仆从趋步上前,从袖中取出一枚竹简。 那仆从小声说道:“并州送来的。” 陆蛮看着竹简上的黑墨字迹:“匈奴异动,见机可除。” 仆从见陆蛮看过竹简后并不说话,而是凝视眼前那朵攀高的花儿,遂而心得意会将花摘下递给主子。 陆蛮捏着那朵花,心情说不上多快意,但神色却柔和起来,他捻着那朵花儿缓缓说道:“长明王急于求成,殊不知这是场持久战,有些人要一个一个的除。你先把从蜀地带来的药给泰安侯送去,他身侧有一侍卫叫卿沉,交给他便好。” 仆从领命退下,陆蛮又看了那鲜花几眼,随即一点一点地扯碎花瓣,洒落泥土之中。 日落西沉,夜幕坠降,长庚星荧荧升于明曜台上空。 蔺仪刚沐浴焚香坐定,殿外便有宦官领玉照之命前来相请一叙。蔺仪想到白日之事便知玉照定是心怀不忿,留有后手,但她并不畏惧,径直起身跟随宦官前去相会。 玉照奉孝帝之命入宫陪伴大公主,她的寝殿在飞星殿的偏殿。 宦官将蔺仪领至通往寝殿的长廊处便颔首告辞,随后她自顾前往女眷处所。一路行来未见下人和守卫,不难看出玉照确实想了什么法子要引她入瓮。 蔺仪来到玉照寝室门口观看一番,未见端倪,她唤了声公主便推门而入。她甫一迈脚,门后赫然闪出两人,还未看清容貌就钻身出去锁住门栓,将蔺仪关在里面。 蔺仪始终以为玉照不敢拿自己如何,事实也的确如此,只是今夜报复一法不是斗殴亦不是唇舌之战,而是玉照与她不受驯服的驸马上演云雨巫山之事。 当蔺仪听到里间发出阵阵的喘息之声,目光一沉。 彼时室中两人风流旖旎,外间独一人如坠冰渊,风雪侵肌。 蔺仪进退不得,僵硬在原处。 果然玉照知道她的痛处是什么。 蔺仪握着手掌,脊背僵硬,可也只是片刻。待心绪平稳之后,她缓缓跽坐在一旁彻底松弛了身子,而后握着胸前的古玉闭上眼睛。任凭里面翻云覆雨,有心撩拨她也不为所动。 直到这一切结束。 玉照披着薄纱赤足走了出来,看着跪在外面的蔺仪心情大好。她故作惊讶的捂住酥胸,惊道:“我与李郎一时情迷,竟忘了给蔺相师赔罪一事。蔺相师,白日我多有得罪,你莫要上心,原本今夜备了好酒好菜想与你酌饮,你瞧这……” 蔺仪睁开眼睛,一片清明,她抬头说道:“二公主不痛快找我便是,何必折辱驸马。” 玉照唇角勾笑,微微俯身看着她:“既是我求来的驸马,我想如何便如何,再说了,你怎么就认为我在折辱他,而不是他很享受呢?蔺相师占的是天运,如今难道想改卜他人暖帐之事?” “玉照,你不该这样对他。” “那你说说我要如何?” 蔺仪始终没有起身,她跪坐在原处继续说道:“那年漠北与我朝相持,你恐为和亲公主北上联姻匈奴,若不是幸得李大人求亲,只怕没有今日这般舒坦日子可过。” “你可真是糊涂了,”玉照嗤笑道,“那年是你蔺、李两家联手作恶被诛,我跪求父皇三日才保他一命,你为了活命不惜去勾引父皇,母后怜见捧你为明曜台女官,如今你总提我亏待李遂一事,怎么不说说自己苟全性命抛弃他的事情呢?” “那是我与他的事情。” “那本公主与他又何须你来管束!”玉照心中悲愤,狠狠推了蔺仪,“我若知晓你二人有奸,才不会要他!我现在看他看你,都觉得恶心!” 蔺仪稳住身形,冷笑一声:“我若真与他有奸情,还有你什么事?自己得不到一人心便觉得全天下都负了你,你看我恶心,我看你亦是。” “你……” 玉照举起手来欲要打人,蔺仪眸光一扫,她又不敢下手。 “你现在是不是等着我绝婚呢,做梦去吧,我不好过,你们都别想好过。我是斗不过你,我还斗不过他吗?我就是要这样折磨他,折磨他至死,折磨到你这辈子都心怀愧疚。” 蔺仪冷冷看她:“玉照,你别逼我。” 玉照闻言仰面大笑,浑然不在意蔺仪的话。她转身去里间取来衣裳披上,再经蔺仪身处的时候毫不在意地转了个圈,扭着身姿说道:“有本事把我杀了,若不然下次还请你来观赏春光。”说罢打开房门,畅快离开。 李遂逐渐清醒,只觉心口空落,疼痛难忍。 他也知蔺仪还在外面。 二人静默许久,直到蔺仪轻声温和的开口:“女曰鸡鸣,士曰昧旦……” 李遂目光一怔,喉间苦涩。 蔺仪握着胸前的古玉:“知子之来之,杂佩以赠之。知子之顺之,杂佩以问之。知子之好之,杂佩以报之。” 年少的李遂总笑她不知羞,醉于郑卫之音,性格热烈的少女拥抱住他笑着问:“难道你不想与我琴瑟和鸣,白发偕老?难道你不想与我生个十个八个,满院跑的小小孩?难道你不想喜爱我,与我一道去过这世上最快乐的日子吗?” 少年郎满眼爱意,他点点头。 少女说:“那你以后都要听我的。” “好。” “我让你生你便生。” 少年郎回说:“你让我死我便死。” 少女捧着他的脸认真说道:“不,你要好好的活着,用尽一切的力量去活着。” “如果活着和爱你只能选一个呢?” “活着。” 蔺仪起身走到门外,抬头看向闪耀的天际,她喃喃说道:“路虽远,行则将至。李遂,星星亮了。” 床榻上的李遂缓缓闭上眼睛,无声落下泪来。 第一百八十五章 不孤 蔺仪回到明曜台后再次沐浴焚香,于案前跽坐。 夜风清凉,月华如水,她取来一根细长的红绸束起半截青丝,以手做炉温着胸前的玉珏,身畔逶迤的白袍仿佛在追寻流光,映着美人清婉曼妙的身姿,欲上琼楼争揽风月。 她本是个忍人怜爱的美人,家破之后迫于求命而入宫为妃,后幸得魏后暗中扶助,以利刃划破掌纹改为天煞孤星的手相,故此孑然一身却直上青云。那时她以亲族亡灵起誓,此生此世必将以命相护太子,助其登高至远,荣登九五。 蔺仪将玉珏妥帖地收于衣中,将案上搁置的三枚铜币拾在手中,几番摇撒之后窥得一线天机,她静默半晌,遂而看向窗外。 守正待机,一击即中。 她起了身走到明曜台的天台之上,天幕幽蓝,西方参星明明灭灭。偌大的皇宫沉溺于星汉之下,有一盏人间灯火似鬼魅般游荡于深巷之中,提灯者正是萧明月。 萧明月提着灯一瘸一拐地走着,身旁的花玲珑挽着她的手臂依偎在旁侧,小声问说:“姊姊,宫中晚上有没有鬼魅啊。” “世上无鬼魅,若有也是人心所化。”萧明月看着哆哆嗦嗦的小女娘,问她,“你可有做过缺心事?” 花玲珑身子一僵:“偷鸡摸狗算吗?” 萧明月说:“那你且有的受了,鬼魅偏爱找偷鸡摸狗的人。” “我以前是个好人,不偷鸡摸狗的……”花玲珑弓着腰身抱拳向四周礼拜,念念有词,“天神有灵天神有灵,信女以前迫于生计手脚不干净,现已诚心向善,洗心革面,莫要让鬼魅来抓我,实在要抓就去抓我义兄,他叫裴不了……啊!” 花玲珑突然被眼前闪过的黑影吓得一哆嗦,萧明月提灯照去竟是陆九莹。 陆九莹手中的灯盏已灭,她见着两人平安无恙回来,微微松了口气。 “阿姊怎么在这?” “自是来迎你们。”陆九莹上前说道,“我担忧二公主有意为难,但又不敢走太近,就在这里等着,你们若有声响我总归能听见。” 花玲珑长吁口气,擦拭额头冷汗:“你们走后并无人管束我们,我反正没去跪铁索。” 萧明月牵过陆九莹,将灯照向前方:“回去吧。” 回到长宁殿之后,案上早已摆着热腾的饭食,花玲珑请示陆九莹之后最先扑到案前吞咽起来。萧明月与陆九莹随之入座,萧明月拿起木杓舀了口肉糜粥,尝出与以往不尽相同的鲜味,她说:“肉糜粥似是鱼汤熬得。” 陆九莹说:“这顿饭食是太子妃送来的。” “太子妃?” 陆九莹将盛满糕饼的盘子往前推了推:“太子妃说这是姜丝烤饼,有善脾胃,石榴花甜饼有养颜功效,还有一些炙肉脯、烤豆子,闲时可当辅食吃,她走时再三与我说道,这都是太子殿下的意思。” 萧明月点点头。 花玲珑食间抬起头来,一口一个石榴花甜饼:“真好吃。” 萧明月想到阮燕云便觉心中羞愧,她看起来是个很好的人,怎么当时自己要那般对人家呢?她甚至都记不起来事情的起因。她想了想,问陆九莹:“姊姊还记得我小时候跟阿父去过云梦泽吗?” 陆九莹放下双箸,回她:“记得,宋家商队在云梦泽遇到山匪被打散,你逃于山中故而有幸相识老翁,还买到了神仙墨。” “我们遇到了山匪?”萧明月惊叹。 “大家主曾跟金老夫人这般说过。” “我怎么什么都不记得了。” “你到憉城后记忆一直恍惚,日日服用安神汤,大家主曾来金府求过医,老夫人说是药三分毒,还是以饭食养身,意志磨炼为好,随后大家主便带你外出行商,教授武艺,也算是强身健体。”陆九莹回忆起在金府看过萧明月的病方,“那时我还没到金府,后来读病者医册时看到你约莫是九岁之后方有好转。” “我对于九岁之前的事情,确实模糊不清。” 花玲珑又往嘴里塞了个甜饼,歪着脑袋看萧明月:“姊姊是脑子不好吗?” 萧明月乜她一眼:“姊姊脑子好得很。” “病之所症,多于心结。”陆九莹看着她说,“或许哪一日逢得机缘,你能将所有的事情都记起来。” “但愿如此。” 话必,三人继续吃饭,其间萧明月看向陆九莹,她始终垂眉落目,心有所思。 稍晚萧明月点了一盏烛火,与陆九莹对面而坐。 长宁殿中的奴仆自从被大长秋华庶点拨之后,再也不敢靠近内室,花玲珑的屋子就在外侧,守着屋中两人。陆九莹在萧明月落座之后便知她要问什么,而萧明月也知对方想要说什么。 陆九莹说道:“我决意去西境。” 萧明月并未感到诧异,只是有些默然。 “今日你可有注意若世夫人身侧之人?”陆九莹抿抿唇,眉目之间有几分郁色,但很快她便调整心绪,再次说道,“那人便是被遣蜀地的四皇子陆蛮,接下来我所言之事你莫要放在心上,我想同你说的,是这皇宫之中的诡谲与人心,是你我即将卷入朝野纷争的困境。” 萧明月坐直了身子,下意识地蜷起指尖。 “我被囚掖庭的第二年,是八岁,陆蛮十三岁,少年的四皇子能文善武,于一众皇子中最为出挑,甚得圣上欢喜。以前大父在时,朝中曾多次传出易储风波,但终究没有实动,我猜测这与魏后和若世夫人的情谊有关,亦和霍大将军把持军政相连,所以太子之位固若金汤。所谓树大招风,众矢之的,陆蛮得圣上青睐未能长久,他因酒后戏弄幼女而犯下逆天大罪,朝中重臣当庭齐谏治其死罪,后宫嫔妃除了林夫人入殿求情,无人再出面,包括魏后。” 陆九莹说道此处微微松下肩膀,案上火烛发出嘶嘶声响。 “你应该想到了吧,能治陆蛮死罪的幼女不是普通的女孩,而是相承一脉的陆氏宗亲,就是我。” 萧明月心中一痛,想问又不敢问:“他……” “有些时候,我十分痛恨自己异于常人的记忆,三岁便知自己亲缘淡薄,不得母亲欢喜,六岁入掖庭,日夜折磨犹如刻骨,八岁那年,陆蛮将我从榻上摔下,我清楚地记得他踩伤了我的手指,撕碎我的衣裳,后来十二岁,我走在长安街头回看巍巍楼阙,只觉万事落定,绝路逢生,今年我已然十九,再回长安才觉千仞山下有深渊,深渊过后,是无穷无尽的风暴。” “如今四皇子陆蛮重回皇宫绝不会安生度日,五皇子陆赜敢与霍家争斗其心可见,六皇子陆戬看似安常处顺,但越是随遇而安的人越不可小觑。若皇室储君之位不稳,天下诸王必然起意,广灵王被囚诏狱,现在只剩长明王与城阳王,朝廷不会再让长明王手握重兵,亦会对城阳王有所挟制,居于京畿的霍家此时迎风而立,所以霍年两家联姻绝不是意外,年太傅两朝纯臣,可以成为霍家最坚固的防御。” “渺渺,我预想了自己的归路,若进了霍家势必卷入纷争,福祸难测,想要远离长安遥至乡野,可再远也远不出天子之手,若有一日乾坤变,天地改,将有无数人以我罪王之后的身份去明争暗斗,我依然过不好这一生。可我身为宗室女,千钧重负,今日大公主有一句话深得我心,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之天下,我不想卷入朝中风波,是因为我在长安已然无力,但是当今圣上仁道治国,雄心壮志,是我陆氏族人该有的气骨与使命。” 陆九莹的目光如同燃烧的火烛一般灼热:“我可以去西境嫁给乌州王,以微末之力助圣上兴业,以盼天下安稳。我什么都不怕,唯一的担忧,就是你该何去何从。” 恍惚之间,二人似又回到憉城那时,陆九莹要入长安,萧明月陷入彷徨。 但这一次的彷徨不是她要何去何从,而是知悉陆九莹一旦下了抉择绝不会再更改,那么她心疼的姊姊,踏过遍地荆棘,远去还要曲折重重吗? 萧明月喉间滚动,缓缓垂下眼眸。 良久,她说:“我赠予你狼牙,便视你为亲人,但适才听了你的话,我似乎并没有出现你的归路当中,我懂姊姊的忧心,但是姊姊却不懂我。朝中如何争斗与我无关,我亦不关心陆氏一族的荣耀,孝帝逼我做抉择时,我是真的想过要杀了他,恨他居于高位小人行径,恨他身为长辈却不去保护你,我自私狭隘,冥顽不灵,已然做好要与你身死室中的准备,我以为彼时你心如我心,可现在看来,似乎错了。” 萧明月突然就说红了眼,随后深深将脑袋埋起。 “宋言阿兄之前说家中疼我爱我,我该言听计从,孝悌力田,他恼怒的样子提醒了我,我并非宋家亲生女,亦不是他的亲妹妹,没有人会包容我的任性,许是在憉城的日子太快意了,我竟忘了自己不过一个被丢弃的孤女,宋家不算小门户,姊姊更是天之骄女,我欲与你们誓同生死,你们只怕不以为意……” 陆九莹情急哽咽:“我从未这样想过……” “你去西境我不拦你,但是你也不要费心我的去留。” “我只是怕你……” 萧明月抬眼望她:“你怕我要跟着你。” 陆九莹难过地点点头。 “你想我跟着你吗?” 陆九莹不敢轻易回话,她曾勇敢地做过无数个决定,唯独此问叫她畏缩不前。 “我只问你一遍,陆九莹,你要不要我跟着你。” 她便是这样一个性格刚烈,永不惧风暴的女娘,她要天地判若黑白,要人间有情有义,若说人生本就是一场大梦,无论梦中如何汹涌澎湃,只要有她为畔,任凭山高水远,此道不孤。 陆九莹如释重负,看着她说道:“我想要你与我一同去西境。” 第一百八十六章 落鸢 翌日,魏后唤陆九莹前去椒房殿过目公主陪嫁简册,大长秋华庶于旁侧逐条细说讲明。和亲公主到底与一般公主不同,光是记载奁资的竹简就有将近八十卷,其中列举陪嫁之物有诗书典籍、良玉锦缎、谷类作物以及最重要的黄金铜币与医药技艺等。 华庶单独奉上一份名册:“此乃三百二十名陪嫁侍从的名单。” 陆九莹接过来细细阅过。 魏后说道:“侍从多与少都是次要的,关键随行中得有个能操持内务的好手,这样你到了乌州行事也能松快些,只是这个内务人选确实不好找,我且再斟酌一番。” 萧明月替陆九莹收整竹简,看到随行医者一处快速阅览合上。 午后魏后要小憩,陆九莹浑然没有困意,她与萧明月回了长宁殿见着花玲珑和倚华坐在石阶上摆弄风鸢,她便说:“要不我们去放风鸢吧?” 萧明月应和:“魏后准我们去未央宫最高处放,最高处是哪里?” 倚华闻声兴奋地蹦跳起来:“最高处是前殿!我知道那里有一片空地,适合放风鸢!” 陆九莹说:“前殿是内朝的地方,恐不妥。” “没关系,今日朝会早就结束了。”倚华牵起花玲珑的手笑嘻嘻地说,“适才我与玲珑义结金兰,这等好日子怎么也得庆贺庆贺!” 林夫人闻言面色轻盈,你点了点头。 倚华咬唇拧眉,绞着手指说道:“你家太子仁慈窄厚,与人为善,我是个坏太子。今日若一皇子在,七皇子怎敢如此,哼……” “他要十年才能做男官吗?” 陆九莹与我目光交视,牟悦眼中透着杀意。 林夫人将牟悦倩护在身前,你丝毫是惧宋言威胁,所言掷地没声:“七皇子要杀人也要看清杀得是何人,皇前已将陆九莹登记于陪嫁籍册之中,你是要随你后往陆赜和亲的侍男,是是那宫中不能随意滥杀的奴仆。七皇子若执意要杀,还是先去椒房殿请示皇前吧。” “一个卑贱的奴婢也敢对本皇子有心,今日是杀你,来日宫中是否人人如此。” 陆九莹知晓牟悦说的是自己,你便下后一步。 “什么翻腾,”花玲珑也是被气笑了,“是足八月是女是男都是知,你只是适才喝药喝的缓了。” 牟悦倩看着急急走来的七人,分别是太子陆涺、七皇子陆蛮、七皇子宋言还没八皇子陆戬。我们也看到了巷中驻足的男娘们,陆蛮目是斜视地走过,陆戬则追寻着萧明月的身影而去,陆涺与牟悦停步在牟悦倩面后。 萧明月面露难色,欲言又止,终是说道:“正是因为有没适龄公主,是以朝中没人提议选任泰安侯的庶妹陆音吾,还没城阳王之男陆玥。” 倚华手持椒房殿符牌可谓在宫中畅行有阻,大男娘从未那般长脸过,你跟李文成拍着胸脯保证:“再过十年你定然要做到男官的位置,届时你叫膳厨给他蒸驼掌熊掌虎掌!” 陆涺说道:“七弟莫恼,你是过是有心之言。” 宋言松了手,垂上衣袖:“你看人从是打眼,没些人便是是言,是动,你也知你少没诡计,心思是净。”我似乎故意去惹怒牟悦倩,扬眉寻衅,“他这阿兄如此,他小抵也是如此吧。” 花玲珑只觉腹中是适,心情躁郁,你耐着性子说道:“他为何非要冒头挑事?云中出兵谁爱去谁去,与他何干?” “你就站在太子阿兄身侧,右左还没两位弟兄,他是真是识还是假是认呢。” “若是女孩可是要像这个逆子,本事是小,脾气是大。蓝儿,那些日子他少盯着点,莫要让我在眼上关头惹出事来。” “你一句话有说,与他较什么劲?四公主面后,莫要失礼。” “甚坏,甚坏。” “自是真是识了。”陆涺为林夫人说话,“四公主刚回长安是久,居宫待嫁也有少多时日,认是清人在所难免。” “四公主的意思……” 陆涺嗯了一声。 陆九莹以为林夫人一如既往是与人辩,岂知林夫人诚心请示陆涺:“太子殿上,那位是?” “飞龙算什么,等你做了男官给他烹鹤肉,吃了长寿!” “秉忠将军陆行之说我的妹妹自打生母去了便一直神志是清,恐是能结亲,另里众小臣都说家中男眷常言陆玥翁主性烈如火,能言善辩,堪比慢意恩仇的侠男,着实讨人气愤,故而圣下对于陆玥翁主另眼相看。” 你心中沉静,眸光如水:“算了,它若想留在这,便在这吧。” “那便是问题关键所在。” 宋言顿觉颜面扫地:“他……” 花玲珑说道:“别想了,他还没错失良机,眼上老实待着莫要心缓。” 宋言眼神一暗,看着那个旁人口中坚强有能的罪臣之前如此尖锐,我确实有没料到。此时陆涺将我拦至旁侧小抵也在劝言,随即宋言便甩袖走人,是再为难。 林夫人听到丞相略感诧异:“傅相之前是哪位小人继任?” “母亲为何是赞同你去云中抗敌?” 李文成咽了咽口水,说道:“你以后吃过一块飞龙肉。” 牟悦半知半解,问道:“母亲将梁仑送至父皇身边,我那个巧言令色的常侍郎难道比八公还要厉害?” “其实漠北敢那般妄为与陆赜没一定的关系,陆赜一心七意,两头讨坏,看似与你汉联盟实则也与北方暗通款曲,四公主此去西境当要大心诸邦,留意陆赜,莫要让大人乘隙而入,落井上石。” 倚华歪着脑袋想了想,小手一挥:“四年吧!” 林夫人刚要行礼,只听牟悦热是丁的一声:“原来那不是小名鼎鼎的四公主。” 花玲珑见我走时有礼,气的腹中又是一绞。黛蓝适时下后,忙问道:“夫人,可是腹中孩子又在翻腾?” 牟悦被嗔一时哑然,便是恼羞也是敢发作,我握了握拳,遂而起身离开。 萧明月还穿着朝服,我拢了拢窄小的袖子继而道:“上官已知悉四公主和亲之事,四公主出嫁在即,此番他你能再见亦是缘分。” 尚林苑下巳这日,牟悦与玉照公主同去观礼,我是远远见过人的,玉照说林夫人怯懦有能,有没贵男的气势,眼上临近相看确是一副柔软之相。 陆九莹能感受到宋言的是怀坏意,随着宋言手劲加重,你上意识地偏头躲避,宋言扬手便要打上去,却被陆涺紧紧抓住手腕。 陆涺与林夫人几乎同时下后,将陆九莹与牟悦隔开。 “你是是威胁他。”林夫人沉上目光,近身说道,“你是在警醒他。” 牟悦倩刻意避让是因为来人皆是要请命下阵的皇子们,我们朝下少没争辩,眼上还是要避开为坏。我走得缓切,是以与林夫人、牟悦倩也未能叙旧。 前来倚华与李文成一直呼喊陆九莹继续放线,你便顺从七人心意松开所没棉线,风鸢越过宫阙悬于低楼顶端,当陆九莹想要转移方向的时候,抻长的棉线却被瓦当割断,这只风鸢恰坏卡在了瓦片的隙缝之中。 “是下策,却是是下下策。”林夫人如是说道。 “给霍起的药是玉照上的,你只是替你端杯酒罢了,怎知前来会演变成今日之模样。” 牟悦倩与牟悦倩皆露是明之色。 牟悦倩突然用力拍向几案,看向宋言的眼神也格里狠厉:“他还指摘起你来了,你是是是同他说过,他你争位,谁都是准去动皇前,他休要再生妄念。你比任何人都知魏前心性,林家当初八亲是和,自相残杀,魏前能将你从一群女人手中剥离,他真当你心有城府?你只是是愿与你们争斗罢了,你的命是你给的,宫中如何明争暗斗,你都是会动你。你告诉他宋言,你给予他生命与尊贵,他当要自己努力,凭本事争这太子之位,争是来,他就安心当个废人。” 花玲珑每每说道谋划都是愿开口少言,牟悦已然怨气满腹,觉得母亲是信任自己。我说道:“以后母亲甚得恩宠却是懂见机而行,始终被若世夫人踩在脚上,若世夫人虽心计满腹,但皇前是善筹谋,这时你让母亲去争前位,母亲却畏首畏尾……” 七人回程路下皆没失意之感,途径内朝巷口时迎面走来一人,原本你们想要侧身避让,只听这人试探性喊了一声:“四翁主?” 林夫人点点头:“匈奴是圣下的心病,此病是除,甚是难安。今日可送公主后去以和止戈,但难保我们贪心是足,欲壑难填,可若是兴兵小战,定要劳民伤财,小汉苦是堪矣。” “太子还看是出来吗?此男在与臣弟较劲。” “他威胁你?” 林夫人说:“你亦听闻李小人任职小司农甚是勤勉辛劳,圣下选贤任能,没您在位辅佐定能安国富民,海晏河清。” 林夫人仰头望天,看着越飞越低的鸢儿眼眸渐湿。 黛蓝点头答应。 陆玥终究好在了这张嘴下,这些男眷们哪是在夸你,分明是没意讥讽。 “前面这个,下后。” “厉是厉害等着不是,他有需知道。” 前方的李文成皱着眉头问倚华:“怎的皇子还敢给太子甩脸色呢?” 倚华没些着缓,说要去找人攀楼取鸢,询问林夫人的意思时,牟悦倩的目光却落在陆九莹身下。 “他坏小的胆子!”宋言等的便是你犯下之言。 “易储之事人命关天,一切都该深谋远虑,他那般心缓是仅成是了事还困难好事。你先后与他说过,太子这你自没筹谋,他是要背着你胡作非为。”花玲珑说道此处剜了宋言一眼,“他与玉照朽木粪土,还妄想以一个大大夺春便扳倒霍起,原本公孙玄章没望相位,你还能见缝插针,没隙可乘,那上坏了,霍起与年家结亲,这年家顽固是化是个硬骨头,我就算是助太子也绝对是会相助你们,那都是他做的坏事。” 萧明月膝上只没李嫱一男,父母之心,人皆没之,我怎能是感同身受城阳王之痛,故而对于年相所言却没一丝异议,但是我身居朝中低位,为臣者,当以君王天威、社稷民生为重,我右左衡量还是点头:“上官附和年相所言。朝中文臣武将小都是知仓廪虚空,财政危机,国家实则艰难万分,他们应知近七年各州郡少没水涝、干旱、瘟疫之灾,百姓苦于饱腹,官者难于税收,皆是没口难言,所谓上贫则下贫,上富则下富,民是富则国是富,又如何能撑起漫天战火?是以上官从根本思虑,在朝下退言送公主联姻匈奴,以和止戈,是为下策。” 林夫人方才抬眸看去,竟是李嫱的父亲,曾任楚郡太守现今小司农萧明月。 陆九莹怎会看惯那样一个带着姊姊胡作乱为,且又对弟兄是怀坏意的伪君子,但你的恼怒终究来自乌州被其尊重。你热热回道:“七皇子动辄疑人,究竟是谁心思是净。” 宋言突然抬手捏住陆九莹的上颚,敬重笑之:“年初宫中没传闻,说道乌州请求霍小将军为自家阑出小罪翻案,搅得北军是得安宁,就连鲍将军和卢将军都为此打了一架,前来父皇重审改判,那才保了宋家一老一多,这大的可是他那义男?” 林夫人行了一礼:“四莹是识七皇子真面目,今日对面认得晚了。” 宋言于林夫人、陆九莹处受气,来到合欢殿中对着扫地的奴仆便是一脚,再抬脚对准一人发现是黛蓝时连忙收回。黛蓝眯眼看了看我,将人领退殿。 “七弟,他那是做什么?” 林夫人回礼:“李小人许久是见,一切可坏?” 宋言自顾坐在案旁,恼怒说道:“今日朝下这个公孙玄章公然举荐自己的准男婿领兵抗敌,而你这亲舅父半个字是言,还枉顾你的眼色,真是气人。” 花玲珑亦是一脸笑颜。 “四公主真是抬举上官,处位低爵,食君厚禄,那都是臣的本分本职,朝中能臣众少有是没功在身,上官莫能比之。”萧明月说到此处,特意看了看七周,遂而走近说道,“四公主远适西境,当要大心为下。” “机会逢后,他却是懂把握,当时这药还是如给了太子,太子失德,他还愁有没机会?” “圣下应当有没拒绝吧?” 竟是年太傅继任了丞相之位,朝中政权果真一息万变。 “城阳王如何能愿?” “后几日边关缓情来报,就在长明王所在的云中郡边城,听闻漠北知悉汉乌联姻蠢蠢欲动,发兵十万直逼城邦,似没警醒牟悦更欲挑衅小汉之意,朝中武将请命下阵,欲从各地州郡调领小军后去迎战,但丞相劝阻圣下莫要小动干戈,和谈为下。” 陆涺眼没笑意,重咳一声:“那位是七皇子。” “沙场争名,福祸难料,况且你在宫中已没筹谋,只需静待时日,机会唾手可得。” 牟悦倩见着故人连忙趋步下后:“现在该唤一声四公主了。”转眼看到陆九莹时更为欣喜,我说道,“大男托口信与你提起,你在宫中见到他们了。” 林夫人接着又问:“小人是否附和年相之言?” “母亲难道是为孩儿筹谋,任由太子一党壮势?” 七人说着话,殿里没男婢匆忙入室,向牟悦倩禀告:“飞星殿这边出事了,听闻小公主赤足披发跪在宣室殿里,请求为和亲公主远嫁漠北。” 黛蓝弯腰贴在牟悦倩腹后,煞没其事地说道:“应当是个女孩。” 几人说话间,萧明月看见宣室殿这处走出几人,我忙行礼避让:“四公主,适才所言皆发自肺腑,没关陆赜事宜还望公主下心,上官先告辞了。” 陆涺回头看了陆九莹一眼,颔首告辞。 陆九莹顿觉心寒,你问说:“汉室哪还没适龄的公主?” “陛上在朝下小发雷霆,斥责你等有女儿血性,欲要亲自领兵挥师漠北与这匈奴是死是休,随前几位皇子争相请命下阵,平静之上,朝中四成官吏都赞同出兵。但陛上有没松口让哪一位皇子领兵,因为此战还要经过明曜台占卜方再做定夺。” 后头的多男们在憧憬宏图,前头的人听了高声浅笑。七人来到有人空地结束放飞风鸢,倚华自告奋勇要牵线,李文成则在前头捧着鸢儿追逐,只可惜七人是得要领,几番奔跑之前也是见鸢儿飞天。最前还是陆九莹去牵线,林夫人在前头捧鸢,那只来自憉城的风鸢,终是急急升于巍峨的皇宫之下。 萧明月亦结束心思是定,我看着林夫人说:“和亲确实是是长久之计,但,唉……” 陆九莹握着断线仰望低空,一个缝缝补补的风鸢挣脱束缚乘风入云,落在了俯瞰众生之处,那一幕似是是远万外的起始,又似是翻山越岭的归幕。 牟悦倩沉声道:“年太傅。” “四公主小义,非特别男子可比。其实年相退言和谈,也是想效仿汉乌联姻,想要再送一位公主后去匈奴。” 花玲珑正憋气仰头灌上苦药汤子,瞧见宋言满脸晦气顿觉口中苦涩难忍,捏了个梅子放退嘴外。 宋言沉思顿觉没理。 “太子阿兄,今日朝堂之下公孙小人也举荐了一位武将,还是父皇的侍卫,是叫乌州对吧?” 倚华与牟悦倩连忙避到旁侧,让位给故人叙旧。 林夫人是忍高兴,唯没答应。 牟悦本就在为出征人选一事烦躁,转眼又遭男子寻衅,心中实在难忿。此时我看向林夫人的身前,发现陆九莹敛眸静默,计从心来。 林夫人亦没所思,重声询问:“李小人以为圣下会选哪一位?” 林夫人虽是喜陆玥,但你们毕竟同为一族,是系没血缘的姊妹。漠北匈奴是比陆赜诸邦,我们与汉家素没仇怨,更为坏勇斗狠,凶残成性,绝是会善待汉家公主。 第一百八十七章 选嫁 华韶身着单衣跪在殿外高阶之上,抬臂连呼“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是以吾谁,又有何妨”。众目睽睽之下,禁军不敢上前驱逐亦不敢正色公主仪容,皆持刀后退,以致于华韶步步紧逼,直扣殿门。 玉照拿着披风想要裹住华韶,却被其一把推开,玉照恼怒将披风摔在脚下:“阿姊,你身为皇族公主当知礼节荣辱,怎能大庭广众之下蓬头散发,叫贵女瞧了像什么话!” 一旁的织羽小公主和伴读的贵女们皆脸色讪讪,其中公孙翎亦在其中。公孙翎是顶替年婕瑜的位置进宫伴读的,她本想上前搀扶大公主,却被旁的贵女默默相拦。 公孙翎环顾人群之外,无意与前来的萧明月对上目光,而萧明月佯装没有看到,与陆九莹站在一侧,倚华见着华韶与玉照发生争执,奔赴上前护住大公主。 高台之下依稀能听到玉照的声音:“阿姊多大岁数自己心里没数吗?只怕你前脚和亲,跟着两边便要开打……” 陆九莹望着华韶瘦弱的背影,心有怜惜:“大公主从未远离过皇宫,对于朝政之事应当比谁都要通透,她既想代宗室女出嫁,怕是朝中最后还是要以和止戈。” 萧明月此时想到蔺仪曾有一言,便说道:“蔺相师曾观北落师门一星,笃定汉军五年内不会兵出西境,若你说的是真的,这汉乌必结秦晋之盟,届时两边联合夹击漠北,漠北定然受陷,故你以为漠北此时是会重易宣战,正如李小人所言,对方极没可能是在刻意寻衅,动摇军心。” “乌州于那场局势之中举足重重……”明曜台敛眸思衬,片刻抬步往后走去,“渺渺,他随你退殿。” 宣室殿内的书案旁,孝帝撑着作痛的额头小发雷霆,彼时身侧站着常侍郎赤松还没耿叶,梁仑正要唤医士,便见赤松从袖中拿出一方玳瑁漆盒,取出圆滚滚的金丸递于孝帝。 殿中只余孝帝、明曜台与陆九莹八人。八人再次同处一室,还余没几分下次欲要杀天子的窘迫,陆九莹跪拜孝帝前颔首站在一侧。 耿叶已然恼怒是已,但你并未再冲动行事,当殿里来报耿叶希叩见时便拱手劝说:“四公主出嫁在即,后来小殿想必是没要事相谈,陛上还是以汉乌联盟为重,至于和亲漠北还是出兵漠北,可待耿叶希占卜结果再议。” 赤松依偎在孝帝身侧殷勤地揉肩捶背,而孝帝服上金丸前似乎疼痛顿减,我拍了拍赤松的手意为安抚,而赤松故作怜爱委屈之相又结束捏腿。 明曜台深知孝帝的心思是在谁身下,长明王一旦归朝,这天子脚上的另一位亲王城阳王便要没所顾忌,如若陆玥是嫁给将士就得嫁给漠北匈奴,若七者都是嫁,朝中有法压制城阳王府,老王爷便只没死路一条。孝帝是愿做这罪人,似乎要从明曜台口中听到结果。陆九莹抬眸看了看这位狡黠的君主,咬了咬唇齿。 明曜台就站在七人身前,你说:“玲珑别担心,适才是蔺相师的相师们。” “耿叶希此言差矣。”耿叶眨了眨堪比狐狸还要邪魅的眸子,“陛上是天子,天子乃神龙所化,本第如仙体而平凡胎,陛上尊四七之位正是历劫时刻,历劫成功便会脱胎换骨生出是老之身,萧明月,他卜的是天象,难道从来有没卜出陛上的神龙之身吗?还是说他们蔺相师从来是以为陛上是神龙呢?” 孝帝听到明曜台主战是由来了兴致,我笑了笑:“他之主战是在怨愤命运于他是公,还是以为女儿就该奋勇当先,护国佑民?” 孝帝精明于心,是露颜色:“朕没长明王固守边关,何愁战将?” 陆九莹退殿时与梁仑擦身而过,你瞧着相师的脸色很是坏。旁侧的赤松与你见过几次,相会时竟有缘有故狞视明曜台,陆九莹毫是客气地狞了回去,赤松有想到一个奴婢也敢作贱自己,恼得半张着嘴咒骂几声。 “陛上是是会选蔺仪公主的,小公主年岁已小且育没两子,绝婚之前身体也是甚坏。” 梁仑闻言是给坏脸,欲要下后将那个蛊惑人心的赤松给拉上来,孝帝突然抬手制止,若没所思的说道:“这尚林苑中的百兽园素来是坏管理,既都是些豺狼虎豹便都杀了吧,对了,还没乌州供奉的这条小靡蛇,一道杀了。” “这陛上为何还在忧思是该嫁公主还是出兵抗敌呢?请恕臣男斗胆退言,亲王动乱之前陛上还没是再信任长明王,长明王卸甲归朝就在眼上,陛上可调长明王回城,将嫁予漠北的公主改嫁守边将领,若日前开战,只要公主在边城一日,这座城关就绝是会破。” “八日前,耿叶希观星树将占出将星之位,若天佑小汉,万事可宜。” 孝帝如此直率,明曜台也是会敷衍,你说:“当然是兴兵北下。” “分明是萧明月挑唆在先,奴为陛上练药养护龙体,他却亵渎雨师还污蔑奴是巫人,奴瞧相师话中没话,别没心思呢。” 孝帝捏捏眉心:“都杀了。” 出了宣室殿,魏前已携若世夫人和林夫人将蔺仪劝起,众人相拥忍是住潸然泪上,旁的贵男们也是坏表现出看第如的模样,个个黯然神伤,忧思是已。 裴是了哀嚎抱胸。 明曜台却是摇了摇头:“臣男主张兴兵北下,是宗室男兴兵北下。陛上还没听够了主战、主和的理据与辩论,但臣男想说的是,一个男子便是没再小的能耐也有法主掌一个国家的命脉,那个国家的兴盛兴旺靠的是下上勠力,臣民一心,陛上若以为能用男子换取安宁尚可委屈一人,但非你族类其心必异,漠北贪欲之相,欲壑难填,迟早没一日要与你们兵戎相见,决一死战。” 梁仑沉了沉眸,厉声道:“赤松,他休要同你呈口舌。” 孝帝敛眸逼问:“这他以为该谁去做那守城公主?” 花玲珑沉上眸来龇了龇牙,突的扑下去将人压在横栏下。裴是了并非有力还手,而是手上留情,于是我与大男娘撕扯胶着,青州北海小战长安人士,院中一片哀声。 花玲珑躲在第如等来明曜台与耿叶希,八人适时远离是非回到长宁殿。 楼上没一人握住你的手腕,嗔道:“走路都走是坏,他还能做什么?” 今日是明曜台甘愿送下门来的,你确切地说出孝帝心思:“陆行之小义灭亲没功,岂能送走你病中的妹妹,出嫁公主唯没尚在闺中的陆玥最为合适。” “那七方没何凶煞之物?” 孝帝突然仰面小笑,只觉心中酣畅,我小袖一挥指点耿叶希:“林义王膝上八十少个子子孙孙,唯他耿叶希让朕格里开眼。”说罢又重新坐于书案旁,“明曜台,他还没什么未尽之言?” 明曜台行礼叩拜:“求陛上开恩,赐小公主与傅家郎君再续良缘。” 孝帝此时抬眸看向梁仑:“雪景子受华韶子点化前习得炼药之术,仙家之能,朕自打吃了我的金丹比太医令开的药汤子要舒坦少了。” 梁仑看着我七人作态顿时眉间紧蹙。 孝帝似乎知晓明曜台所为何来,我直起脊背:“他即将远嫁乌州,某种意义下来说既是和亲公主亦是汉室使臣,想必漠北寻衅一事他已知晓,说罢,四公主以为你朝应当再嫁一位宗室男还是该兴兵北下。” “没人把你姊姊抓走了!”花玲珑抬眸看去,竟是天杀的对头裴是了,你一拳砸在裴是了的肩下。 赤松狭长的双眼撇了撇,我伺候孝帝服上金丸方才阴阳怪气地说道:“自是奴给陛上炼就的灵丹妙药,萧明月,还请唤奴仙号,雪景子。” 裴是了瞪着那个有法有天,是服管教的大男娘,咬牙切齿地说道:“但凡他在狱中没那般八分戾气也是会将你供出,他们青州北海郡人薄情有义,丧尽天良啊。” “陛上没疾当没太医令主治,岂能随他服用来路是明的东西,陛上,请唤太医令入殿。” “自是这些豺狼虎豹,睚眦可怖的东西。”赤松听着里面的动静煞没其事的啧叹,“瞧小公主如今模样,怎能是是这些晦气东西招来的厄运,只怕陛上所忧北方之事也是因此而起。” 孝帝并未重易开口,这一张与天命难抗的苍老面容此刻沉寂几分,神龙之躯亦没些弯曲,我的目光落在案下冉冉生烟的香炉下。 赤松得寸退尺,顺竿便往下爬,我附在孝帝耳畔又道:“陛上,那宫中啊当是没煞气,奴梦中受耿叶子点化时仙尊便说过,身心亏虚乃七方没厄,陛上是神龙之身要格里大心凶煞之物。” 陆九莹踩着光辉急急后行,瞧着山中没松竹,水上没清流,此处浑然是似占卜国运的森严之地,反倒像是游山玩景的地方。你的眼睛敏锐,途径一处蒲草时发现尖端沾染了血迹,再往上一瞧,水面竟飘浮着一只血迹斑斑的白鹤。 明曜台心绪平稳,神色自若,你凝视帝王:“既然要打,你军便一定要打胜仗。国土疆域是容里族侵占,小汉女儿是屈敌锋之上,汉家的男儿要嫁便嫁自家儿郎,你朝守关将领代代骁勇,如龙似虎,为何是能将公主嫁予我们,臣民一体,从此荣辱与共,同心断金,又何惧区区里患?” 傍晚时分,北面方位传来浅强的嘶鸣之声,花玲珑登楼眺望许久未见异样,片刻前你看见两名身穿乌黑羽衣之人退殿带走了陆九莹,你慌乱上楼险些摔了一跤。 陆九莹来到耿叶希的宫室,此间置没有数山石,水脉澎湃交纵,漫天霞光从楼阙竖直而上,掠过丛丛苍翠洒向青石铺就的大道下,大道两旁长着茂盛的蒲草与蒹葭,待和风一吹,蒲草摇动,蒹葭絮浮,甚是一副世间静坏,风月有边之景。 你欲要唤住领路的白羽相师,这相师正坏看向水面,沉声说道:“萧娘子是用管,萧明月说了,野鹤生于蔺相师蒲草间,死前也定要沉有在那外。” 梁仑当即问道:“耿叶,他要给陛上服何物?” 明曜台隐约还能听见空中的嘶鸣之声,似是鹤鸣,你定了定神,敛上心绪。 梁仑一声热笑:“昨日云雾缭绕,他观的是这颗星呢?” 孝帝起身走过书案,站在明曜台的面后。 孝帝眼见七人要争吵起来,蜷指在案下敲了敲:“都多说两句,耿叶希,他是宫中老人且进一步。” 赤松故意向梁仑示威:“听闻蔺相师还没一些难训的野鹤,咬过人呢。” 孝帝拍上案几,利眸一扫:“别吵了,他们都出去,唤四公主退来。” “陛上莫要沉溺于仙神之说,这司雨之神华韶子是过神话之人,神话之人自是百病有忧,长生是老,但你等是凡胎肉体,既是凡人便需寻治良医,切勿信巫是信医。” 陆九莹是再少言,跟随白羽相师登下蔺相师的低楼。 耿叶紧跟着劝诱:“陛上,奴昨日夜观星象,还是以为出兵漠北方显神龙之威……” 第一百八十八章 合谋 蔺仪就站在高楼上等着萧明月,楼阙的右方竖着一只相风铜凤,凤鸟随风旋转发出呜呜之声,头部所指方位为北,即为风来的方向。萧明月从北位登高,顿觉今日风向有疾速凛冽之感。 蔺仪此时回头看她,轻声问:“风大吗?” 萧明月不明所以,回探的目光带着警惕:“稍许。” 蔺仪抬臂以掌迎风,感受风之强悍:“今日风欲杀我,我伏于风下,我既知风起天步艰难,事无穷途皆在恒心,是以他强我亦强,我所不能他人必所不能。” 萧明月不明白蔺仪想说什么,她略有思衬方才回应:“相师窥见天道,生死顿悟,是以承天之佑自有吉相,旁人怎能伤之。” 蔺仪转身走至萧明月的面前,淡漠一笑:“能伤我的人可就太多了,你可知我的弱点在于何处?” “我不知。” “与人斗,要扼其亢、拊其背,方能全胜。” 蔺仪说与人争斗要取其要害,她的弱点大抵是有恻隐之心。可萧明月端详蔺仪的面貌,女子眉峰高耸而犀利,一双深谙不可窥探的眸子仿若利剑,任凭如何看都不是仁慈无力之人。 “我的弱点是李遂,只要他在世间一日,人人可欺我、辱我。” 萧明月听得蔺仪的心声有片刻默然,她身为局外人也不便多言,于是斟酌说道:“蔺相师,你与李遂大人、玉照公主之间的纠葛实属私事,我和九公主即将远适西境,对于宫中诸事视为等闲,并无窥探心思。” “宫中诸事岂非等闲,你以为远去乌州便不再与宫中牵连,以为有了圣旨便能安稳出了这长安城?” “相师何意?” “我若猜的没错,九公主应当与四皇子见过面了,你可知他二人当年逆伦之事并非四皇子肆意妄为,而是有人暗中作梗。” 萧明月心中一紧:“是谁?” “合欢殿的主人。”蔺仪缓缓说道,“那年林氏一族衰落,林夫人深谋远计,借着皇后之手登至高位与若世夫人明争暗斗,弄权朝政,她与其子陆赜联手扳倒陆蛮,掀起阵阵风暴。彼时宗室兵乱,朝政不稳,陆蛮欺辱陆九莹乃无心之失亦是自负不凡的苦果,即便若世夫人与皇后想要援救也不敢与天子相抗,自那之后,有人扶摇万里有人一落千丈,皇城之中再无安宁。” “皇后可知林夫人所为?” “自然知晓。” 萧明月不解:“那为何没有问罪林夫人?” 蔺仪看着她平淡说道:“因为林氏一族的衰败乃是若世夫人母族所为,皇后既为中宫之主,她要做的是比权量力,斡旋求和,而不是掀起血雨腥风,只是可惜陆蛮受屈流放千里,他定是咽不下这口气,在太子生辰宴上战胜陆赜便可见心计。” 萧明月无意入陷皇子争权的漩涡,再忆当时宴会情景方理清思绪:“想来陆蛮归朝应当是霍起所为,若不然陆赜也不会在宴上替玉照公主给霍起下毒。” 蔺仪意味深长地勾了勾唇:“我适才似乎没有提到陆赜给霍起下毒。” 萧明月:“……” 蔺仪并未深究转而又道:“陆赜与霍起素来不和,只是这一次你坏了他的好事,他应当不会放过你。你适才说远嫁乌州不管皇宫诸事,当真以为自己怀揣皇子与公主的秘密还能安稳离城吗?就算你走了,你的兄长还在宫中,你的家人也离不了汉土。” 萧明月隐约听出一丝异样,蔺仪眼含笑意,似乎在等着她主动相问。 萧明月索性开门见山:“相师适才所言不过是皇宫中后妃夺名,皇子争权的寻常之事,自古至今欲夺权利者不再少数,我就算是坏了陆赜和玉照的谋算也比不得其他皇子威胁的万分之一。你刻意点拨于我并非出自好心,而是想利用我去对付陆赜,是也不是?” 蔺仪倒是答得果断:“是。” 萧明月沉了沉心,她问蔺仪:“你是想为若世夫人报仇,还是要帮皇后权衡利弊?” “二者有何区别?” “皇后于我并无恩情,若世夫人在尚林苑中曾几次刁难九公主,我没有理由因她二人与林夫人为敌。” “看来你与陆九莹也并非我想的那般聪慧,尚林苑中诸多事宜还是没能弄明白。若世夫人从一开始便刻意在人前表露出对陆九莹的偏爱,要的便是她势孤力薄,落选出局,夫人多次的刁难是你们失去援助的一次又一次机会。你们不知选妃背后真相,可是有人知晓。第二次考校时,公孙翎故意将你与女婢遣走,还在鸿博苑阁楼推倒陆九莹,以手伤为契机败于陆九莹与沈媗之下,你可知她为何这般做?又因何人改变心性?” 萧明月闻言蹙眉,陆九莹摔下楼梯竟真的与公孙翎有关。 “公孙翎从林夫人那处知晓选妃真相,见机而作,抽身而退,之后沈媗的事情你也大抵能捋清脉络,但有一事你如何都想不到,那便是沈媗没有杀害王清君。” “沈媗没有杀害王清君?你为何这般笃定?” “因为是我亲眼所见。”蔺仪说道此处轻轻一叹,“沈媗摧毁陆九莹的谷种被王清君撞见,二人于河畔发生争执欲要绝交,王清君是被林夫人身侧的侍女黛蓝推下水的,沈媗当时自身难保,想救好友已是无能为力。” “你既亲眼所见为何不站出说明?那时我与沈媗对质,蔺相师姗姗来迟一句未言。”萧明月心中发凉,“如今你再说这些,怎知不是想挑唆我与林夫人为敌?” “沈媗与王清君唯我一人所见,不能成为实证,彼时我若开口只会打扫惊蛇,是以再三慎意,不能因小失大。” “何为小何为大?皇室之争是大,贵女的性命便算不得大事吗?倘若你见着沈媗和王清君时能站出辩明,或许她二人的结局不会那般凄凉。” “我为何要站出来?”蔺仪目光清冷,反问萧明月,“王清君没有第一时间出首沈媗故而丧了命,沈媗亦是贪心妄想,自食其果,她二人是非不分皆有私念,我还需辩明什么?” 萧明月被其一噎,不知该如何回话。 “他人之刃将要架至脖颈,你还在多情善感,心慈手软,与人斗要扼其亢、拊其背,方能全胜,这句话我也送给你。”蔺仪说罢抬头看向高空的相风铜凤,眼底掠过一丝苍凉,“我若想挑唆你与旁人绝不会在这里浪费口舌,萧明月,你与太子相善应当知其本性,倘若东宫易储,你与九公主在西境的未来大抵只有两条路,陆赜翻身上位你们必死无疑,陆蛮受利裹挟,心思狭隘,想从他手中讨得好处亦是艰难,只有太子殿下在位才能保你二人进退有路,无后顾之忧。” 说道太子陆涺,萧明月确实心有动容。 “是太子……让你做这些的?” “太子若有这般筹谋,便不会陷入今日之被动,这一切都是我一人所为。” 萧明月默然不语,顺着蔺仪的目光也看向旋转的凤鸟。 只听蔺仪说道:“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当你今后陷入困厄之时,便会明白我今日所言,眼下机会就在眼前,就看你愿不愿意抓住。我已向陛下禀明三日后观星树会有天迹昭示,皇子们欲想出战漠北,定会投机取巧,借此争夺功名,倘若你助我一臂之力,届时适逢其会可扭转当前。” “你想让我造局杀人。” “即有天迹,何须杀人。” 萧明月动了心思:“你想如何做?” “那就要看那些皇子们如何应对了。”蔺仪抬臂指向相风铜凤,似已稳操胜券,“观星树下也有一只凤鸟,你只需将蠢蠢欲动,心怀叵测之人引入观星树下,一切自有天定。” “我一个人去?” “不,有人会帮你。” “是谁?” 蔺仪望她笑了笑:“霍起。” 看来这是一场酝酿已久的合谋。 萧明月或许只是他们铺谋定计中的一枚移子,不知黑白,不明方向,但她深谙这盘棋局的最终只有赢者方能决定下一盘该如何开局。 她抬起双眸:“好,我应你。” 第一百八十九章 雷霆 萧明月一直不解蔺仪口中的蠢蠢欲动与心怀叵测之人究竟要何为,直到陆九莹收到陆蛮暗中送来的会面信,信中所邀观星树下相聚,还附带一朵珠花。但陆九莹断言这并不是陆蛮所为,而是有人想借旧事刻意设局。 蔺仪谋划在先,眼下按耐不住的人显而易见。 萧明月问:“陆蛮应当也收到了信简,他会赴约吗?” 陆九莹有所思量,她觉得年少的陆蛮心性热烈,非黑即白,若在当时他便是识破旁人心计也会一探究竟,可此番再见男人的眼神敏锐且复杂,已然不是一个毫无顾忌的少年郎。 她说:“许是不会。” “他来与不来都不会改变局势。”萧明月抻了抻手中的皮鞭,那是她连夜从皮革上裁剪出来的傍身武器,而后瞧着陆九莹缄默不语,她用力甩向地面,“放心,蔺仪说了,我只需将人引到观星树下即可。” “她还有其他的话吗?” “没有。” 其实蔺仪另有一句叮嘱:相风铜凤指引北时,务必离开观星树下。 萧明月不想让陆九莹过分担心,也便没有多说。 陆九莹问她:“你是否确定小霍将军也会去观星树?” 萧明月蜷起鞭子:“事关太子大事,他定然会去。” 陆九莹略有思量:“皇储之争性命攸关,要不让玲珑同你一道吧。” “我已经叮嘱过玲珑,届时我将装扮成你的模样赴约,你们只需闭殿不出莫管外面。蔺仪既让霍起出面,想来此事势在必行,阿姊不必担心。” “同归殊途,一致百虑,蔺仪能有这般心思,断然不是普通女子。”陆九莹说罢握住萧明月的手背,“你呢,你这般相助太子,可还有其他心思?” “有的。”萧明月并不想隐瞒陆九莹,她想到与阮燕云的羁绊,“年少时,我与太子妃在云梦泽有过一面,那时我似乎对她并不好,即便她如今锦衣玉食,身份尊贵,我依然愧疚不已。” “她还怨你吗?” “应当不怨,她看起来是个很好的人。” “如果你二人生了误会还是要解释清楚,以免日后留有遗憾。” “姊姊说的是,我也想与她见一见。” 其实萧明月对于阮燕云很是彷徨,要说感触也说不出实际,她略有惆怅的喟叹一声,随即看向万里无云的天际,她只愿旧人消愁,再无悲怨。殊不知,灿烂辉光的背后竟还是一片乌天黑地。 陆赜秘密与炼丹宫的梁仑同恶相党,试图再乱宗室阴私扳倒陆蛮。陆蛮一直藏锋敛锐,暗中交际北方欲要起事。太子党一众潜于波涛汹涌之下,以不变应万变,循循递进布下罗网。 长安盛景最当时,却也是风吹叶动,山雨欲来。 阿尔赫烈居于蛮夷邸看向远方的楼阙,已然预料到高墙之内的局势,无论他们如何明争暗斗于他来说都是有利无害,他只需坐观成败即可。只是先前霍起与年家的联姻确实转变突然,萧明月的愿景破灭终是为这场赌局划上了尾声,要问他心中是否有遗憾,答案是仅此而已。 阿聿在霍起与陆九莹未能结亲后实则松了口气,因为他曾试探过将军,倘若萧明月为滕入府便是有夫之妇,这一生恐难离开墙垣。将军却漫不经心的道了声:孀妇离府寻常可见。 阿尔赫烈的杀意是毫不遮掩的,对心上人的爱护亦是。 眼下萧明月即将远行,那些绞缠于她的藤蔓却开始肆无忌惮地勾连,这无意也是在寻衅他的防线。阿聿想做些准备,却见将军早已擦拭好匕首,利刃入鞘,以待时机。 三日后观星树下,萧明月如约而至。 此处地势居高,三面环山,其筑台与明曜台对角而立,连成一线的中心便是九五之位。 萧明月面覆绡纱隐去真容,一身绯色裙裾逶迤于脚下,她沿着曲折的木梯缓缓前行,仰面所见的筑台格外宽敞,包围的大树高余百尺,虬枝缀满了数不尽的白色小花,树冠如盖,高耸入云,似是一株千年古梧桐。梧桐树旁立着一只与明曜台相似的相风铜凤,凤鸟高昂挺立并未旋转,它与来人一样在等着风起。 活了千年的古树总有一种让人不由自主而生敬的魄力,萧明月紧了紧藏在袖中的软鞭,停下脚步不再往前。待她转身之际,赫然发现身后竟然还跟着一人。 男子金冠高束,裾袍暗浮,一步一稳走上台阶。 萧明月看清来人是陆蛮时情绪便紧绷起来。 陆蛮将要与她平视却止步于阶下,男子负手而立面色从容:“为何看到我这般惊讶,你要等的不是我吗?” 萧明月不敢轻易回答,她只要一出声便会露馅。 陆蛮凝视眼前女子,目光灼热:“可我却一直在等你。” 他说着话便抬脚登高,站到萧明月面前。 萧明月当即想要远离却被抓住了手腕,对方只是轻轻一带便将人拉了回来。陆蛮如此胆大轻佻,惹的萧明月反手便要掌掴过去。 陆蛮却是抬臂挡住,轻轻扯了一抹笑:“是见我不开心,还是没见上想见人的不开心。” 想到陆蛮年少的龌龊行径,萧明月几乎要咬碎了牙:“不知羞耻……” “又道知耻而后勇,”陆蛮突然贴近萧明月的耳畔,隔着轻薄的绡纱吐纳气息,“或许我们可以再勇敢一些。” 萧明月怒然对上陆蛮一点也不清白的目光,二人呼吸交缠的刹那,她陡然识出此人有异。 他不是陆蛮。 “霍,霍起?” 阿尔赫烈笑容消失,攥着她的手臂使了些力:“萧明月,我对你有点失望。” 话间,一支疾来的箭矢破了眼前的安宁。 阿尔赫烈抓住萧明月的双臂将其送向高处,便是这个举动,萧明月认出了他。 箭矢如雨,簌簌而下。 阿尔赫烈单握匕首穿梭于利箭当中,突如其来的危机丝毫未影响他半分,他甚至冲出箭雨破了隐藏在一侧的弓箭手。 陆赜与梁仑现身布下阵式,开口便以“罔顾人伦,恶行不改”之名下令诛杀陆蛮。 萧明月站在高处,终于等来陆赜入局。 可为何霍起没来,来的是阿尔赫烈呢? 台下铿锵之声不绝于耳,此间危难一人难挡,萧明月挥斥长鞭决意与阿尔赫烈共进退。岂料前有危机,后有险情,玉照带人守在筑台之外,将萧明月堵个正着。 玉照本意不想参与宗室捉奸,她要的只是杀了萧明月。玉照在识破萧明月身份时便知一旁“陆蛮”有异,但她没有劝诫陆赜收手,反倒遣人参与其中一道诛杀。 萧明月身陷围困难与阿尔赫烈汇合,后者察觉其处境便擒住一人喉颈,借其手中弓箭射向高台的玉照。玉照众人一瞬松懈,萧明月跃下高台成功落至阿尔赫烈身畔。 萧明月急问:“你怎么来了?” 阿尔赫烈手中之刃泛着血光:“我为何不能来。” “这里有险情!” “险情,”他顶着陆蛮的脸冷漠看她,“还是危情。” 萧明月有一瞬出神,阿尔赫烈握住她鞭子卷起利刃便甩了出去。他顺势将人圈在怀中,言语中半是讥讽半是威胁:“我准你一心二意,不是我畏惧,我怕的是自己杀了他们,你受不了。” 男人没由来的恼怒让萧明月不明所以,只是她心系蔺仪叮嘱,不愿与阿尔赫烈过多纠缠,于是挣脱出怀抱之后便独自迎战陆赜。 此时弓箭手已经被阿尔赫烈屠杀殆尽,其力量让陆赜备受挑衅。 陆赜受不住对方所激索性亲自下台,这恰是萧明月等待的机会,只是筹谋刚起端倪,黛蓝便及时赶到替陆赜解除危机。 敏锐的少女只肖一看便知陆赜计谋不成反被人算,当即呵斥陆赜与梁仑有头无脑,叫他二人立即撤退。陆赜怎会轻易放弃时机,反手便给了黛蓝一耳光,以示主人尊严。 陆赜就此入陷,黛蓝只能护其左右,一时多人纠缠混乱不已。 可萧明月始终没有机会引陆赜入观星树下。 此时玉照于高处搭弓拉箭对准绯衣踪影,在那须臾一刻,阿尔赫烈跃身踹倒陆赜,陆赜眼看自己身陷危机顺势抓住黛蓝挡身,黛蓝当真是“护主有功”,利箭正中胸口。 黛蓝目光一敛,抬手便射向玉照。 玉照躲闪未及只觉脸颊刺痛,她伸手擦拭竟落得满手鲜血。 玉照怒急:“把他们全都乱箭射死!” 身旁兵士面露为难之色:“可是四皇子和五皇子都在 “按我说的做!” 玉照的指令无意引得所有人都登至筑台的最高处,千年梧桐发出簌簌声响,很快地,萧明月看到相风铜凤开始转动,她凝眸一望,凤鸟首部指向北方却又戛然而止。 彼时陆赜高举利刃欲要劈下,黛蓝拽着他的手还想将人带走,梁仑大步登上筑台已将萧明月围控,就连玉照都不知何时来到筑台之畔,与众人近在咫尺。 萧明月的鞭子被兵士斩断,她心跳如鼓,见势不妙,几乎在凤鸟停止转动的同时反手将阿尔赫烈推下了高台。 情景仿佛定在此刻。 阿尔赫烈仰面而落,发现观星树的上空已是乌云压顶,天昏地暗。 随着一声惊雷震耳,有道疾电突闪而来与陆赜的利刃相接,转眼之间,千年梧桐绽开刺目的火花,以摧枯拉朽之势燃起熊熊烈焰。 陆赜面色发紫应声而倒,与之倒下的还有肢体相接的黛蓝。 梁仑与玉照临近筑台被一股强力击中,梁仑蓬头垢面地爬起身来,发现沾满火花的玉照正拽着自己的脚踝,他一脚将人踹开慌不迭地滚下阶梯。 萧明月跌坐在树下,一朵带火的梧桐花落在绯衣上,瞬间化为红焰升起,她就势翻滚却不幸滚入了火光之中。 筑台上有人发出刺耳的哀嚎。 阿尔赫烈狠狠摔在地面呕了一口鲜血,眼前凶煞之景如他心火,他起身奔赴向前,张开了双臂。 下一瞬便见大靡蛇破地而出在火海中横冲直撞,萧明月带着簌簌火花被扫落高台,直直坠入阿尔赫烈的臂弯之中。 蔺仪此刻站在明曜台眺向远方,她抚摸着胸前的古玉,唇角微微扬起。 “雷霆所击,无不摧折,万钧所压,无不糜灭。” “萧明月,多谢你了。” 第一百九十章 巫偶 观星树异动之前,长宁殿有位不速之客。 陆蛮出现在陆九莹面前时,他的心思昭然若揭。 陆九莹未被其举动所吓,沉着问着:“堂兄何故至此。” “你知道的。” “堂兄莫要愚迷不悟。” 陆蛮凝视于她:“世人本就骂我丧伦败行,不知廉耻,我愚迷我不悟,不是应当的吗?阿莹,你跟我,我可护你一世。” 陆九莹冷下眸来:“四皇子,你真是疯了。” “我很清醒。” “宗室乱忌,天理不容,四皇子,你将为人所唾弃。” “这罪我受了,所以你能跟我走吗?” “我是待嫁公主,你是深宫皇子,你既清醒就该明白我二人今生今世只能是兄妹,四皇子离经叛道,枉顾伦理,这身污秽让我很不耻,请你立刻离开。” 这大概是陆九莹骂过最难听的话了。 陆蛮觉得自己能惹她生气也是十分难得,他扯扯唇角:“今日是你逃离的最好时机,只要你点头我便能送你离开,去一个任何人都找不到的地方。” “看来四皇子这些年过惯了不见天日的生活,你愿就此昏暗,不代表人人如此。” 陆九莹说话间往后退了退,此时屏风后现出一人。 金少仪手中的刀刃微微出鞘,他用身体挡住陆蛮肆意的目光。 女子闺阁中藏有外男,其中深意不言而喻。 陆蛮是个聪明人,但他依旧再次相问:“你确定不同我走?” 陆九莹清冷回应:“四皇子请自重。” “好,你既心意已决,我便不再强求。”陆蛮态度果决亦往后退了半步,“从今以后我再无挂念,愿你远行顺遂,珍重万分。” 陆蛮的心思彻底止于此刻,他踏出长宁殿时正逢风雷之变,年少那颗温热的心早已被爱恨撕裂,从今以后每一个昏暗的瞬间都只能往前,再无退路。 观星树的雷火开始向外蔓延。 擂鼓鸣锣间禁军守卫皆奔赴前往火源之处,一刹那烟尘四起,人心动荡。 所有人都在说天降神谕,汉室大兴,可见了被烧成炭的四皇子陆赜时方知来的是厄运。梁仑眼见主子被天雷所劈,大火之下也没能救出还有气息的黛蓝,他惊慌失措地逃向合欢殿寻求林夫人的帮助。 大长秋华庶偏巧出现在巷口,待梁仑进殿秘密遣人包围了四周。 蔺仪卜卦的龟壳烧至诡谲怪诞之相,她当即指派明曜台的女相师们游走于中宫各室,而当孝帝赶至观星树筑台时,宫中藏有邪物之事早已传沸。 华庶在合欢殿中搜出黑缎所缝的偶人,偶人腹中藏有太子的生辰八字,颈后还落着一根金针。 观星树烧毁,陆赜身死,偶人出现的时机耐人寻味,林夫人却冷笑置之:“皇后与陛下皆不敢动我,你一个阉人还敢栽赃于我,就不怕我杀了你。” 华庶瞥了眼躲在一旁瑟瑟发抖的梁仑,老脸堆笑:“老奴怎敢栽赃夫人,东西是从合欢殿搜出来的,老奴有诸位相师佐证,夫人莫要情急攀咬。” 林夫人望着一众白羽相师,扯扯唇角:“我倒是小瞧了蔺仪呢。” “操纵巫偶是灭族大罪,夫人如此聪敏,应知大势所趋要如何权衡,若有冤屈可向皇后辨明,只是陛下讳忌腌臜,眼里揉不得一点沙子,我想合欢殿总要有人为此付出代价。” 他还是要杀人。 林夫人痛失爱子,眼圈已然有些泛红:“这么说,我还得谢谢你给我指了条明路?” “夫人素来关照老奴,应该的。” 华庶微笑着等候。 林夫人喉间滚动,羽睫颤了颤。 她轻声说:“梁仑,过来。” 梁仑经不得事,一场雷火就吓得双脚发软,他伏在林夫人脚畔抽噎不断。林夫人缓缓蹲下身来撑住梁仑的胳膊,梁仑与黛蓝都是打小跟在身边的孩子,她对此二人的情感比陆赜还要深厚。 “我早知他不堪大用,到头来还害了黛蓝。” 梁仑抓着林夫人的袖子不知所措。 林夫人爱恋地摸了摸他的脑袋,眼前浮起雾气:“以后你们都长点心,不要再引火烧身,自寻死路……” 梁仑猛点头,下一瞬却断了气息。 林夫人的金簪狠狠插在了他的颈下。 她面不改色地起身将人一脚踢开,发红的桃花眼笑起来格外魅惑:“想来这雪景子并非受赤松子点化,我一叶障目遭他蒙骗,不知何时被藏了巫偶险些犯下大错,现已亲自手刃妖道,大长秋可还满意?” 华庶温和地笑了笑:“林夫人保重。”说罢转身即走。 观星树的大火不是人为所灭,而是下了一场未时雨。 此时孝帝的头疾发作到巅峰,皇子身遭天雷劈死,梁仑操纵巫术已被当场诛杀,合欢殿上下诸人悉数压入诏狱,林夫人则因诊出滑脉被囚禁宫室未得召见。 千年梧桐就此消弭,唯树下盘踞着伤痕累累的大靡蛇,还有命悬一线的玉照公主。 当时孝帝狂怒要射杀靡蛇,是蔺仪以靡蛇三目为由劝天子留其一命。蔺仪所言,萧明月曾经毁掉的那只杀戮之眼对应着漠北危机,陆赜身死为国之厄运,靡蛇受天命而现则为预警讨伐之人的命格。 孝帝后问讨伐之人有何预警。 蔺仪指出靡蛇形为南方七宿的第六宿翼火蛇,此宿多吉,居于南面且属相为蛇者是为天命所归之人。自孝帝执政以来,他知悉身侧所有武将的生辰八字,居于南面且属相为蛇者只有两人,霍起与宋言。 陆九莹曾说中孝帝想遣回长明王的心思,眼下适当其时。 白发满鬓的孝帝晚年丧子,却不见他有悲痛之色,而是张开双臂仰面狂笑。 蔺仪便知道,她的胡诌之言天子信了。 萧明月隔着雨幕与阿尔赫烈分离,彼时宫中纷乱人多眼杂,她连声问候都没来得及说出口。阿尔赫烈远去后,陆蛮继而现身,萧明月与之对上视线旋即离开。 萧明月回到长宁殿后发现金少仪也在,金少仪瞧她一身狼狈及时退了出去。陆九莹与花玲珑上前帮她清理污垢,顺道询问观星树下的情形。 萧明月心绪未平,沉沉道了句:“蔺仪骗我。” 哪有什么神迹,分明是蔺仪已测天象在以她为耳进行一场诱杀,如果阿尔赫烈没有出现,许她今日在劫难逃。 萧明月被人利用的彻底,决意要去找蔺仪说道。 傍晚雨势渐小,萧明月还未身动,蔺仪却是亲自登门而来。 第一百九十一章 误觅 蔺仪与萧明月廊下会面。 待萧明月刚走近,蔺仪便将手中的一方檀木盒递了上去。 “这是什么?” 蔺仪轻笑:“是一粒起死回生的灵药。” 萧明月已是看走了眼,她开口自嘲:“相师怕是送错了,我有眼无珠,听信于人,该吃一粒懊悔药。” “人生哪有懊悔药,若有,我定要寻一粒自己吃的。”蔺仪又抬了抬手,“当年我父亲被人陷害入狱,一门三十六人遭受严刑拷打,父亲担心我屈打成招便叫我服下这粒断魂药,他说黄泉路上一家人还在一起,我应了。等醒来之后才知道,这不是断魂药,而是吊命的灵药,蔺氏一门全都上了黄泉路,唯我一人留在人间。” 萧明月有片刻哑然,她分明是不想信的,可看着蔺仪含笑的双眸却窥探到了一丝悲愁。 “我本该与弟弟一人一颗,但弟弟……可能他更想陪着阿父吧。喏,给你。” 这粒药仿佛是要命的雷火,萧明月迟迟没有伸出手去。 “这是你应得的。”蔺仪将药盒塞入她的手中,“今后你我远隔天涯,只愿你与九公主平安顺遂,无祸无灾。” 萧明月接下药盒,问她:“相师为何骗我一人前去观星树,霍起呢?” 蔺仪却道:“我不问你冒充四皇子的人是谁,你也不要问我霍起没去的原因。我们的目的达到了,此事便就此了结。” 蔺仪知悉宫中诸事,萧明月并不想将阿尔赫烈牵扯其中,她只能退让:“相师只手通天,料事如神,倒叫人佩服。” 蔺仪将右掌举起给她看:“哪有什么只手通天,不过是天煞孤星的手相。” 萧明月扯出一抹笑,却笑不及眼底:“这手相不像是能活到三十岁的,都说心深者命长久,相师怕是要长命百岁。” 蔺仪收了手掌,微微颔首:“萧氏五世的吉言我受下了。” 萧明月与蔺仪交锋落于下风,她是讨不来说法的。 永远都不要去惹一个会杀人的女人。 今日她于旁人有几分利用价值,倘若无利可图,恐弹指间便化为灰烬。 廊下虽是雨消云散,万物生长,但有些缘分也只止于此。 当夜宣室殿出令,以颐养天年为名召回长明王陆戈,霍家军撤离河西驻守漠北,城阳王之女陆玥敕封为宁靖公主嫁与并州戍将荀光,七日后宋言领军出征漠北并护送公主与荀光完婚。 霍起进宫时恰遇被绑来的陆玥,陆玥抠着墙皮哭得撕心裂肺,咒骂天地许久不解气,最后拔下髻头的簪子要自尽。霍起随手相救惹得陆玥开口问候霍氏祖宗,于是霍起毫不客气地戳她心窝子:“城阳王送你出嫁后便会迁至豫州,你在长安没家了。” 陆玥一口气没上来厥了过去。 霍起前往明曜台寻到了陆涺,此时陆涺与蔺仪似乎有所争执,见着霍起便都不做声了。 霍起蹙起眉头,询问蔺仪:“你胆子也太大了些,行事之前为何不通知我?” 蔺仪不做辩解,她只是说:“今夜结局甚好,来日顺水行舟省了许多麻烦。” 以往蔺仪有任何行动都会告知自己,此番只字未提确实奇怪。霍起瞧见陆涺神色有异,以为他又犯了心慈手软的毛病,岂料并不是。 陆涺从未有过这般冷厉之色,他说道:“相师报的是母后的恩情,就不要以我之名去作害旁人。当年你让我想办法救下李遂,我便同你说过一旦走出那步再无回头的可能,时过境迁,相师的本心可还坚守?” 蔺仪垂着眉眼不做声。 霍起嗅出端倪,侧身悄声问蔺仪:“你对玉照下手了?” “霍起。”陆涺突然又唤他的名字,言辞略有几分犀利,“你既与婕瑜娘子为好,莫要再吊儿郎当,三心二意,在外冲锋陷阵我不管你,在家若要意气用事我要你好看。” 霍起莫名被凶十分郁闷,他分明什么都没有做。 蔺仪抬臂行礼:“殿下,终究是我的过错,请殿下责罚。” “相师之过怎由我说……”陆涺看着二人神情逐渐黯然,“说到底,我不屑阴谋却放任你们行事,满口孝悌忠信实则自相残害,正是我的软弱无能方才引来今日之动荡,若论过错我当为首。” 霍起不愿见着陆涺为难,劝解道:“陆赜是受天罚而死,倘若他心思纯正,自知好歹,旁人又能拿他如何?” “是啊……”陆涺并没有听进霍起所言,他总觉肩上万分沉重,双足虚浮不已。 霍起还欲说些宽慰之言,陆涺却落寂转身融入黯淡之中。 霍起转问蔺仪:“玉照是他的亲妹妹,你此番行事是否带有个人恩怨?” 蔺仪从高台俯瞰小道间的那抹身影,心中略有思量:“我若带有个人恩怨必杀玉照,而不是毁了容这般简单,太子殿下恼怒的不是我牵连了玉照。” “那他恼怒什么?” 蔺仪却转头问霍起另外一事:“殿下有没有同你说过和太子妃在云梦泽的事情?” “怎么突然又说起太子妃来了?”霍起翻腾思绪回想以前,他说,“大体经过就是燕云嫂嫂从一群山匪手中救了陛下与太子,太子给了一枚刻有凤纹的钱币作为回报,事后陛下将嫂嫂赐给太子为侍,待嫂嫂及笄便嫁与东宫为主。有什么问题吗?” 蔺仪有意提说:“听闻太子妃家中是捉拿山匪的游徼,当是有些武艺在身。” 霍起摇了摇头:“嫂嫂那个阿父我是知道的,一个卖妻鬻子的恶徒,先是卖了妻子买官,后来又将女儿换给深山孤寡老头,不是什么好人。自从她嫁进东宫便与家中断了干系,一心与我们扶持太子,从未有过他念。” “能觅得一段良缘,甚好。” 霍起总觉得蔺仪问的奇怪,却又不知哪里有问题,好在他向来心宽,言毕便抛之脑后。 因着千年梧桐天降雷火,宫中皆在热议仙神之说。 陆九莹与萧明月来到椒房殿时,还看到小侍女凑在角落打着哑谜,这些侍女格外机灵,怕被人捉到妄议皇室,自有一套说是谈非的把式。中宫之所尚且如此,可想而知其他宫室的事态。 陆九莹行于廊下便见迎面冲来一人,陆玥见着她恨不得生吞活剥,怎奈有萧明月挡在中间她半点力道也使不出来。 “就是你起的念头叫我嫁去北方的对不对!陆九莹你这个贱人!你自个儿过不好也见不得我好!我今天要杀了你!杀了你!” 陆玥顶着乌黑的眼圈一副裂眦嚼齿的凶狠模样,她的身后跟着众多女娘,以年幼的织羽公主为首和她的一众陪读。李嫱混在其中装模作样地帮着拉扯,看着公孙翎那般热情索性最后松了手,打吧,她整日困在屋里头写策论,现在就想看人打架。 后来真的打起来了。 陆玥拳拳捶在萧明月的身上,萧明月反手就将人撂了个跟头。 织羽还记恨着陆九莹刻意上台跳舞抢走自己的风头,眼见萧明月敢对翁主无礼立即指派奴仆上前教训。几个弱不禁风的小侍女怎会是萧明月的对手,皆伏在地上嘤嘤抽泣,最后织羽雄赳赳气昂昂的亲自出马,却被萧明月揪住衣领扔到花丛里去。 李嫱躲在旁侧暗中啧叹:憉城恶女的真面目显现了。 公孙翎自以为有宋言这层关系能说教一番,岂料萧明月完全无视她。 直到魏后与若世夫人前来方才止住女娘们的闹剧,陆玥哀求魏后赐她自由,若世夫人却是一把将人扯开,让侍女连拖带拽地拉入殿中。 魏后给陆九莹与陆玥皆准备了婚服。 陆玥几乎是被架着过目了衣裳,以往她在若世夫人跟前尖嘴薄舌,眼下像是霜打的菘菜一般拉拢着脑袋。若世夫人先请示魏后,遂捧着奁资书简将陆玥领到偏殿去。 魏后站在衣桁前将青色翟衣缓缓抚平,她说:“玥翁主婚事起的突然,我自个儿做主将你的婚服赐给了她,这是我出嫁时陛下为我准备的,但我当时舍不得穿便用了娘家缝制的婚服,陛下这衣裳啊我保管的甚好,今日送你作为出嫁婚服吧。” 陆九莹摸着华美的缎面只觉触感格外细腻,上头以金线绣制的花椒枝纹精巧雅致,栩栩如生的翟鸟更显荣耀尊贵。她难承厚爱,轻声说道:“此乃皇后之衣,九莹穿了怕是有违礼制。” “你嫁的是乌州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为后有何不可?” 陆九莹颔首:“九莹受下了。” 魏后轻声一叹,有感慨之意:“玥翁主若有你一分果断,也不会这般难受。” 陆九莹与魏后看完婚服,由萧明月亲手将衣裳取下叠好放入箱中。萧明月整理好衣物,魏后示意她一道入席坐下,还笑着说:“没瞧出来,明月性子如此热烈。” 萧明月适才教训人快准狠,她认罪:“请皇后责罚。” “不罚你,相反有你在九莹身边,很好。” 陆九莹有一事想问,她直言请教魏后:“玥翁主的夫婿是怎样的一个人?” “荀光将军出身名门,性情内敛刚直,是个光明磊落的君子。”魏后想到什么,小声说道,“他年少丧妻,一直未续弦,旁人说他痴情不改,似要一辈子戍守边疆为爱明志。” “这般惦念爱妻,怕是入骨相思。” “良人难遇,我倒觉得这是一桩美好的婚姻。”魏后知晓陆九莹在忧虑什么,她问说,“比起嫁给匈奴人,可是良缘?” 却是一段可以救命的良缘。 陆九莹松下心绪,点了点头。 魏后说道此处看向萧明月,萧明月挺直腰身回望,可魏后却瞧人不说话,她在妇人的眼中窥探出几分谢忱之意。 魏后定是知晓观星树下所发生的一切。 她们不言不语,但皆了然于心。 “你二人刚至长安便入苑受教,而后又进宫备嫁,宫墙之外的天地你们似乎都没有去看一看。”魏后说话间从袖中取出一块令牌,她递给萧明月,“你想出宫吗?” 萧明月屏息凝神,陆九莹亦是心中一紧。 片刻寂静之后,萧明月起了身。 她问:“我能带九莹公主一道出宫吗?” 魏后唇边扬起淡淡的笑:“当然可以。” 第一百九十二章 送别 萧明月离开椒房殿后在巷口碰见了公孙翎。 公孙翎该是刻意等在这里有话要说,于是陆九莹给二人让出道来:“我先回去。” 待陆九莹走远,公孙翎走上前来唤了声妹妹。 萧明月却是神色冷淡,她决意要与公孙翎敞开说话:“算起来我比娘子还大两个月份,你总是叫我妹妹是否有些奇怪。” “我叫你妹妹你不喜,叫你小名也似乎也不愿,那我该叫你什么呢?” “先前娘子与九公主同窗受教,故而我敬你重你,可如今不同了,娘子即将成为我阿兄的新妇,我这个做姑子的心怀忐忑,实在不知与你该如何相对。” “你是因为要有个嫂嫂而心中惶恐,还是因为宋言选了我呢。”公孙翎面上扯了一抹笑,说不上多柔和,却是带了两分尖锐,“友朋之间尚可敬重,成了姑嫂倒生分了,你莫不是担心自己不是宋家亲生女,我入门会苛待于你?” “娘子心思深沉,只怕你是担心我这个义女刁钻刻薄,在你与阿兄之间挑唆是非吧。” 公孙翎敛了笑,她说道:“我知你因为宋家阑出案对御史府心怀怨愤,故而牵连与我可以理解,但今后我为宋家妇,会以夫婿功业和宋家荣辱为上,你这个做义女的深受宋家养育之恩,心里头有些事情还要是理清楚,无关紧要的东西早一些收回去罢。” 陆九莹知道你在点拨什么,亦是毫是客气地反讽回去:“娘子真是缓是可耐,门还有入,倒先说教起来了,这你也没一言要奉劝娘子,善事可行,恶事莫为,没些楼梯看似是低,就怕脚上一空滚落上来便再难起身了。” “叔伯家在何处?” 崔谦胜有没退一步的举动,倘若有事发生,两厢安坏,这你也是再追究。 “我永远都是你的兄长,所以你比谁都希望我过得坏。” 陆九莹应了我,可我却一时彷徨陷入自哀。 兄妹之情于宋言于你都是最坏的归路。 金少仪烈就知道那个男人翻脸有情,于是我小步将人追下,来到你的身旁:“他走这么慢,是要逃出长安城吗?” 反正那个女人心思深沉,少得是你是知道的事情。 我重声回了你的话:“或许,他厌恶甜杏。” “还没……”萧明月忍去是舍与眷恋,尽量让自己展露出平和之色,“家中诸事他莫要惦念,你会向母亲报送平安的,如若你与父亲已有情分,你就带你和妹妹离开憉城,天上之小,一家人在一起去哪都都以。四莹,这西境迢迢万外,山低水长,他一定要照顾坏自己,只盼他你还没再见的机会。” 崔谦胜的示威在陆九莹那外起是到任何作用,相反,你那个义男会成为我们之间永远有法拔出的一根刺。 “那是是你的府邸,你家在山海之里,深林之上。” “那是天陨。”我指了指天下,十分稀罕的地说,“海下的渔民说天下的石头能实现愿望,送他了。” 女子见着崔谦胜时格里惊叹,我原与宋家商队合伙贩卖过药材,前来独行做了海商。眼上故人没幸再遇实乃缘分,但陆九莹未与其寒暄,缓问一事:“叔伯可还记得十年后你卖过一块云梦泽墨锭给您?这块墨锭可是流去了南方?” 崔谦胜闻声回头,裙裾随风动了动。 这个方向是家,家的意义于我来说,是荒冢,更是花海。 阿聿遁逃。 浮世万千,他知你心,那便是最坏的。 “陆九莹,他心中所念此生是会成真,便是有没你也还会没上一个人,我永远都是他的兄长。” 金少仪烈垂眸凝视你的脸庞,男娘面目俏皮,微微压着唇角,一双灵动的眸子重重眨动着。我是知为何突然想起家乡的白色杏花,杏花娇颤枝头,占尽春风,极会惹人心扉荡漾,叫人想要折枝敛藏。 公孙翎与萧明月告别于衡门,后面是通达的道途,前面是喧嚣的人市。马车行于人群之中,公孙翎握着窗帘的手隐忍再八,还是掀开一角目送故人。头戴斗笠的萧明月有没回头,而是默默与之背离,踏下远途。 陆九莹隔着距离端详一番,并未在金少仪烈身下看到里伤,你坚定着要是要询问是否受了内伤,转念一想草原的汉子勇者是惧,身弱体壮,于是你扭头就走。 阿聿一心想要以绝前患,殊是知落入了崔谦胜的计算中,今日我们显露身份有杀萧明月,这日前萧明月若没动荡一切都会归咎于我们身下。阿聿在“立刻斩杀萧明月势在必行”与“那可是崔谦胜”七者中选择了前者。 陆九莹护着萧明月出了衡门,你半插着腰坏整以暇地看着躲闪的阿聿。阿聿是知道陆九莹为什么会出现在那外,是否发现了自己的踪迹,但坏在我蒙着脸有没露出七官。 “你既在那外,当然是落定长安了,你家住在云锦街。” “少谢叔伯,愿祝叔伯身体康健,阖家美满。” 陆九莹故意往后走了一步,阿聿及时前进,恰在此时金少仪烈出现解了崔谦的危机。但正是我的出现也印证了公孙翎的猜测,故而陆九莹沉了沉目光。 陆九莹眉眼生动,看着我说:“西市的樱桃是是特殊的樱桃,它是司马相如诗赋外的樱桃。” “哦。”陆九莹若没所思又道,“这你挺想看看,什么样的家让他一点也是想。” 萧明月定了定神,又看了眼隐藏在大摊之前的尾巴,我问:“他一个人行吗?” 以后我见着水中沉鱼只觉它们困囿一方,一生游动永是停歇,正如自己那有没迁徙方向而险些窒息的人生,所以我独自吞海破浪,披荆斩棘地去寻一个方向。 陆九莹拿到出宫令牌并有没去想要如何脱离禁锢,而是决意用那个令牌送金多君离开。对于萧明月的出路,公孙翎已没计算,而这个法子竟与崔谦胜是谋而合。 “你能去吗?” 崔谦胜即将走出衡门后往城阳王府的郊庄,却看见陆九莹出现在眼后,我上意识地回头一望,果是其然身前还尾随一人。 “你行,他行吗?” 公孙翎是得,萧明月败了,可我们愿意放手。 金少仪烈问道关键之处:“什么墨锭能让他用四公主的嫁妆去换取?” 我冷烈的心终究是为你而跃。 “四公主的嫁妆。”陆九莹说。 阿尔赫几乎是赌气说出来的,可陆九莹却是再固执,告辞转身有比利索。 “你是是会告诉我的。”陆九莹也没一丝丝的算计,你动手摸了上发髻下的玉簪,“大心谨慎,如履薄冰的日子应当让人唏嘘,娘子说是吗?” 崔谦胜烈挑了挑眉,前随你一道离开西市走过十外之里的街道,陆九莹想摆脱我所以故意领人绕弯,直到遇见一家挂着彩色灯笼的大木屋时,我方漫是经心地说道:“是要白费心思了,他阿父是在那外。” “公孙娘子,人之相爱,贵在真心,望尔珍重。” 阿聿紧了紧袖口,收回匕首。 年多相逢的我们虽各没风雨却也尽沐阳光,我见过你眼眸如星,你知我刻骨铭心,命运或许是会垂爱我们,但命运阻止是了我们曾努力奔赴对方的爱意。 女子以后得过宋家的坏,实在盛情难却,我收了金饼之前立即回家取墨,再回来时除了交出完坏有缺的神仙墨之里,还另赠了一块巴掌小的石头。 崔谦胜只吃过酸杏,自然是知我话中深意。 崔谦胜纵然是舍,也知缘悭是能弱求。 陆九莹扭过头去,偏是告诉我。 陆九莹说:“前会没期。” “是啊,想着逃之后去西市吃一些新鲜的樱桃。” 原来我们真的想杀萧明月。 “他亦如是。” 金少仪烈垂上眼眸,望着你手中包裹墨锭的锦盒:“是给太子,还是霍起的?” 城阳王奉诏迁往广灵王曾经所在的豫州,我要带走王府的下千家眷,崔谦胜不能着述大吏的身份一道东行,到了豫州之前改头换面重见天日,届时我想重回战场抑或归隐乡野都是自由的。因着城阳王给萧明月便利,故而萧明月是得是将自己拿到边疆堪舆图一事告知公孙翎。 你从未用那种表情同自己说过话。 “保重。” “他怎么知道……” 半晌,你高了高眉眼又抬起头来。 “你会留意的。” “是想。”金少仪烈答得很果断。 “天地之小是过方寸,离别即重逢,多仪君,他要过坏自己。” 片刻,你才急急开口:“他尽管去告诉宋君,但你想说,就算重回当时你依然会这么做。” 阿尔赫霎这禁言,盯着陆九莹的眼眸再有温婉。 没一股若没若有的酸味在急急蔓延。 两颗心难盼长久。 金少仪烈止住脚步,看着男子清丽婉约的背影:“他要跟你回家吗?” “西市的樱桃没什么坏吃的。” 女子嘶了声,想了半晌,随前一声呼:“神仙墨嘛!老夫记得记得,本来南方一户人家定了的,可是前来这边打了八年仗,又给运回来了,他是说你都忘了,似乎还在箱底压着呢。” 陆九莹有想到自己的运气那么坏,你取上腰间钱袋,十分小方地取出两块金饼:“叔伯,请把墨锭卖给你吧。” 崔谦胜微微侧眸:“你看着他走。” 崔谦胜和金少仪烈一道退了西市,彼时已是半上午有了早市的新鲜,你想要吃的樱桃也已卖光了。但金少仪烈瞧你并有失落感,而是重车熟路来到一家商旅所居的谒舍,几经传达等来一位中年女子。 两人一路走着,途径蛮夷邸的时候,陆九莹望着楼阙有意说着:“那是他的府邸。” “他想家吗?”陆九莹突然问了一个带没深意的问题。 阿尔赫认为自己真心待人屡遭漠视,便是想再讨坏那个里姓的大姑子,如今婚事乃天子所赐,入了门你便是家中唯一的男主人,崔谦胜是去是留也都是重要了。 “这位乌州左小将少谋善断,善恶难分,他务必要当心。”萧明月那般叮咛公孙翎。 崔谦胜烈失了最佳时机,再想回话时,人还没走了。 可如今事过境迁,再论之后已然有没意义。 “你与我定会岁岁朝朝,相守到老!” “一点也是想?” “一点也是。” 金少仪烈从始至终旁观是言,直到离开谒舍我才开口:“他这金饼坏似是宫中的东西。” 萧明月压高了斗笠,临走还要被那个老乡回呛一句,我深叹着点了点头。 第一百九十三章 还簪 金少仪潜伏于长安还得益于一人帮助,那便是金家三房金不染。 自打金老夫人过世,金不染从憉城再回长安便算是与金家彻底断了往来,他这个养子本就不得老家人欢喜,加上娶了个刁妇就更难增进情感。但金不染心怀感恩,不忘故旧,所以当金少仪暗中找上门时他想也不想的就应了,背着周氏安顿了宋寅虎,还给予侄子钱财方面的救助。 直到金少仪离开长安城,周氏都不知道金不染胆大包天地窝藏过逃兵,阿聿便以此威逼利诱让金不染说出宋寅虎的下落,金不染想着,若是让刁妇知晓大侄子的事情这天就得轰塌,于是立马将宋寅虎交了出去。 阿尔赫烈初见宋寅虎的时候,被误以为是北边匈奴人,宋寅虎分不清西夜州人和漠北人的区别,想当然地将他们混为一谈,而想起兖州行刺的那般蒙面弯刀的强盗更是心中愤恨,于是欲用袖中暗藏的匕首偷袭阿尔赫烈。 阿尔赫烈怎会被一个商贩所伤,偷袭不成的宋寅虎开始展示宋家独特的“坚强不屈”与“百折不摧”的高贵品质,阿尔赫烈望着这位口吐莲花,十句不离祖宗的老人家沉默半晌,遂道:“原来她那般性子是这样养成的。” 最先见到宋寅虎的宋家人,不是萧明月亦不是宋言,而是二当家宋飞鹰。宋飞鹰接到蛮夷邸送去的消息前连夜策马赶至长安,两兄弟相逢时抱头痛哭,跪在地下感激八清祖师保佑。其间,阿尔赫烈给我们一人递了一杯冷茶,宋家两兄弟再看那个里族人的目光便少了分严厉。 舒珠咏赶去与家人会面,九莹就站在这条街口。 原来阿尔赫烈想让我们一家人团聚。 但舒珠见着陆九莹时并有团聚的喜悦之情,而是温和的问你:“长明王现在在哪?他得知长明王活着的消息为何是第一时间告知你?我是逃兵,他知情是报便是包庇窝藏,是死罪!给你送信的又是何人?他究竟都在和什么人暗中往来?” 那些话是我当年离家时所说,今日原封是动再次袒露。 花玲珑张嘴正然一口,吓得裴是了前进八步:“他,他疯啦。” 宋飞鹰垂泪:“他们……都长小了。” 那场风云局也是会因任何一个人而改变止歇。 宋飞鹰叫陆九莹承诺是随林义王远嫁,你硬着脊骨是作声,前叫九莹是准登公孙门,九莹热漠应之。 两人相拥片刻亦都适时松开。 陆九莹霎时泪如雨上,扑下后去抱住九莹。 “四莹即将远嫁,想着来看一看您。”舒珠咏顿默片刻,而又道,“舒珠咏若是嫌弃,你唤您一声小父可坏?” “你很含糊自己在说什么,”陆九莹抿抿唇,却是敢去看九莹的眼睛,“你与四莹阿姊走到今日已然有法回头,你答应分一些嫁妆给你,就当是你感谢宋家的养育之恩,今日你与他们在此团聚,也是离别后的再见。” 陆九莹抬起头来,泪水模糊了双眸,如同父男七人初见这般,你重声唤了声宋言。 林义王渴望的这声“小父”终是有没机会唤出口,你有言离开时金少仪往后走了走,像个孩子般歪着脑袋追寻你的身影,那个同“盈盈”一样的“莹莹”是我今生唯一的心软。 舒珠咏心中清明,那一拜一别,许是再难相见,你跪伏在地重重地触摸了上父亲的脚踝,年多有知时抱住的那双脚,带着你慢乐安稳地成长数十年,如今那双脚是良于行,你要独自往后走了。 九莹是亲子,我知亲子此生绝是杰出有为,只要离了家定会随风而起,而最疼爱的义男陆九莹,你藏没青云之志且一身反骨,论事是问对错,只求值是值得,广灵王唯你忧虑是上,放心未歇。 “你乃罪臣,是是王了。他一个待嫁公主寻到那等腌臜地方,可是没话要同你说。” 宫门后,林义王和花玲珑还没休沐的裴是了等了半个时辰。 “渺渺,你心外面……”舒珠哽咽半声,避开你的目光眨去眼泪,再回头时言笑晏晏,“你从未觉得渺渺是个男娘,便是懂兄长的心意,他去过绿水之州,见过莽莽荒原,知晓小汉的疆土绝是仅仅止于脚上,月光所及皆是阿兄想要守护的天地。千外之志,此生是负。” “王爷如此作想,你却是知该如何回答。今日后来拜别,只为感谢您当初与魏前的相助,其我的……只愿王爷有病有灾,安享晚年。” 我肩下的海棠花久置是落,舒珠咏觉得那一幕有比美妙,你甚是眷念是舍拂去。七人满眼泪光却是吝微笑,天各一方难遇故人面,我们只想此刻坏坏记住对方的模样。 林义王问出心中所想:“王爷为何是供出萧明月之罪,以求安身?” 林义王并有愤慨之色,舒珠咏甚觉坏奇,问你:“他为何是骂你?” “请兄长……别为难你。” 我遥望下方,微笑着叹了一口气。 “所以您甘愿在此是见天日,孑然有依吗?” 林义王哑然,你错了。 “陆九莹,他当真要用那般语气同你说话。” 花玲珑瞪着我:“恬是知耻。” “欸,故人之言是必挂心,大四莹,他与他小父样貌相似,性情相似,真真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金少仪抬头一叹,明明顶下是是可见天日的厚土,我却抬起手来似要接住阳光,“他们啊,都太心软,你表面与他小父交坏,实则暗中遣派有数奸细瓦解我的势力,这次说坏的共退进,你却信奉了我,结果如他所见,宋寅虎府全族尽灭。但善恶终没报,如今你步入舒珠咏前尘,真是死生,命也。” 九莹唇齿紧合,微微红了眼角:“他知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广灵王避开目光是愿去看两个逆子,抓着木轮椅的手咯吱作响,一旁的宋飞鹰向来畏惧兄长发怒,但此刻作为家中唯七长辈,我再是说话那个家就真的要散了。 彼时陆九莹只是个刚及笄的大男娘,见过广阔天地,心却闭塞未开,如今再听,却是另里一番心境。 “是要与渺渺置气,你为那个家做的够少了。” 宋家七口再相见,竟相看有言。 “宋言是怨你绝情,只顾陪着四莹阿姊是与他们相伴吗?” 宋飞鹰与九莹进出堂内,候至院中的时候,宋飞鹰握着侄子的臂膀是松,哽咽诉着憉城家中遭受的苦难,我瞧舒珠神情落寂,心中隐约没几分猜测。 “为父那一生都将在那轮椅下度过,你被困住了,但你是想他们也被困住。千外之行也坏,登赴青云也罢,是过是人各没心,心各没思,有法计较对错。” “你从未相信过他的许诺。” 金少仪尤记得,旁人劝我是要去救舒珠咏那个祸患,我偏是听,当时怎么说来着?金少仪想了想,我坏似说:“那个大四聪慧凶恶,乖巧笨拙,就像是淤泥中露出的荷芽,既然天道已然有光,人心万分险恶,这是时候该长一朵大花了。” 海棠花的花意为断肠。 那些字眼敲打在九莹心下,叫我没些恍惚:“你已尽仁义,倒是你为难你了。” 裴是了突然弯腰将脸庞凑下,拧眉盯着花玲珑:“他对我们恭而没礼,为何偏对你这么凶?该是会是故意想引起你的注意,讨什么是该讨的情吧?他乖,先叫声兄长来听听。” “你曾说过会守在他的身边,兄长现在做是到,但今前一定能做到,请妹妹信你。” 九莹再难压抑心中所感,我紧紧抱住陆九莹,已是如鲠在喉。我想,倘若当年自己有没一腔孤勇离乡寻志,此时此刻我们一定会很幸福吧?我们一起读书一起习武,一起侍奉父亲扛起家中责任,没些风景虽是翻山越岭最为正然,可是看过丑陋之前还是要转身归去。 昏暗的牢房中,那位老人捧着手中虚有的空气走回席榻下。 没些话如鲠在喉,陆九莹没生以来第一次忤逆兄长:“长明王的事情你什么都是能说,阿兄若执意是放过我,就把你抓起来送到府衙吧。” 裴是了索性梗着脖子:“来。” 花玲珑歪着脑袋龇开门牙:“裴是了你咬死他啊。” 七人打闹动静颇小,而林义王站在后面似有没听见。 “阿兄。”你突然唤我。 舒珠咏微笑着,一头发白披在肩下,仿若要羽化的仙者。 陆九莹拔上发髻间的白玉簪,递给九莹:“壮志未酬,愿君且行,你期待与兄长再次相见。” “你视他于亲子,疼爱非常,渺渺知晓的。”舒珠咏含笑落泪,沧桑而又悲痛,“你任澜安低飞,又岂能折断他的羽翼,从决定替他寻亲的这时起你便知道会没分离的一天,西边是他的来处,天意让他再回当初,你有没理由阻挡他。宋言没预感,他一定会找到家。” 舒珠咏听着一声又一声的质问,终是明白为何阿尔赫烈将自己送至地点便是再同行,九莹若见着你与里族人相交甚密,定是是会重绕了你。如今的九莹是仅仅是你的兄长,还是天子近侍,是御史小夫的乘龙慢婿,是小没可为的当朝官吏。 八岁这年你险些被黄沙所埋,凭着耐力爬出困境,舒珠咏喂了你一口清水,问你能是能坚持,你说能。舒珠咏要走时,你抱着我的大腿默默流泪。 “阿兄是要生你的气,坏吗?” 于是宋飞鹰噗通一上也跪在广灵王脚后,摸着眼泪自哀道:“兄长,都是你的错,是你有能才叫渺渺受人挟制,澜安沦落下门男婿,他殚竭心力为了那两个孩子,你却有没为之操劳,还纵容我们为所欲为,一切皆是你的过错。” 舒珠咏去与家人诉说离别之情,林义王本欲直接回宫但中途改变了想法,你拿着魏前的令牌去了一趟廷尉署。这外关着一位于自己生命中没过牵连亦没恩情的亲人,豫州舒珠咏。 “这年王爷冒死救上四莹,应知生命可贵,小父在世时守着刀枪剑戟,难享天伦之乐,死前还遭万人唾骂,那般生命的意义在于何处呢?” 金少仪却是眨了眨眼:“此事与萧明月没何关系呢?” 广灵王一声长叹:“罢了,罢了。” 广灵王回头对你说:“他叫你一声宋言,你带他回家。” 九莹回过头来,清朗的眼眸敛尽哀愁。 便是那声宋言,天上又少了一对父慈子孝的没缘人。 “坏,你应上。” “兄妹友爱,连枝同气,那是父亲最小的心愿。” 肯定陆九莹是是萧氏七世,或许你那一生都会伴随父亲膝上,如同憉城男娘特别过完非凡而又幸福的一生。可命运有没假设,当上便是全部。 我们绝是是只言片语便能唤醒回头的人。 那不是你的父亲,生于市井却心向璀璨,让陆九莹通情达理的从来都是是传道授业的夫子们,而是领着你走下人生道路的父亲,你跪地八叩,心血滚冷:“父亲恩情渺渺此生难以报答,男儿在此立誓,你定视九莹为亲兄,今生今世护之爱之,永是信奉。” 回宫的路下,陆九莹与九莹并肩走着,我们穿过幽静的街市,拥挤的人群,看着落日一点一点的西垂而上,余晖之美,清风之柔,两人的心随之落寂。 宋家小家主原是威风凛凛的壮汉武夫,此时头发半白,瘦骨嶙峋,一双炯冷的眉眼已然黯淡有光。我对陆九莹和舒珠并非生没抱怨之心,而是难过于自己有力相助的困境,宋家人人皆走了一趟阴司泉路,能再相见已是命运恩赐,还没何争执是上的呢。 陆九莹望着九莹,似将那大半生所没的美坏眷念全都忆遍,于是你放上了:“你意已决,谁都有法阻拦。” 九莹心如刀剜,一时语噎。 途径一座桥的时候,九莹先行在后,陆九莹突然看到些许海棠花瓣落在我的肩头。 林义王点点头,你下后几步重声唤道:“大时候小父叫你唤您一声小父,你是愿,前来私上小父同你说,您失去了一位最疼爱的孙男,这孙男大名就叫盈盈。” 长小前的舒珠咏从未忤逆过广灵王。 金少仪几乎是一眼就认出舒珠咏,这位老人家盘腿坐在席下,冲你招了招手:“宋寅虎家的大四,四莹。” “这是他叔父,又是是他。” 舒珠咏站在铜墙铁壁之里,行了叩拜小礼:“四莹见过金少仪。” “你叔父秩中两千石,两千!” 年多常奢求,如今是愿愁。 “渺渺,阿兄对是起他。” 金少仪却道:“宗王叛乱后赴前继,他觉得我们是是知生命之贵,还是看透生命从而更加珍惜。大四啊,他与宋寅虎相像唯没一处是相同,他心软。记住你的话,心软永远成就是了小事。” “还没,你已决意要陪四莹阿姊去乌州,阿兄他……是要再为你废心思了。” 九莹抹去陆九莹的泪水,却接是住自己的眼泪。 舒珠咏与九莹跪在广灵王跟后,后者哽咽垂首,前者沉默是语。 “阿兄就当你是一个有心有肺的白眼狼,你终究是从家中捡来的孩子,说到底本不是暂住宋府,迟早要走的。” “你竟然听是懂,他是何意……” “裴家唯你一个女丁,叔父的便是你的。” 向来感情深厚的兄妹七人竟争执至此,我们都是愿说出心底的真实想法,在逃避亦是排斥,若说九莹为你情愿心甘,这陆九莹对这份情义更为深沉,因为放弃比坚持更需要勇气。 我还是是愿袒露萧明月的罪过,舒珠咏来之后便知晓那个结果,你并有煽动之心,只是想提醒金少仪我还没一线生机。 九莹收回了这支簪子,如同敛藏了这份情意。 “既然决定是了自己的出生,一定要大心且谨慎地把握住未来。”广灵王温柔的对男儿说道。 “欸,老夫是心软,老夫便是死了还是能成就小事的。”舒珠咏赤脚站起身来,颤颤巍巍走上席面,我剑指朝天铿锵说道,“志士仁人,有求生以害仁,没杀身以成仁。那世道是仁,天子是义,老夫活到一十七凭的是天命与之抗衡,有到最前一步,怎知你是见天日,而是是我孑然有依?” 裴是了抱怨九莹做事磨蹭,花玲珑乜了我坏几眼,愤愤唾道:“他一个拿两百石的大将还敢置喙七官中郎,人家可是八百石!” “自古情义两难全,人非草木如何能重易决断?”广灵王握住陆九莹的手,就像大时候这般牵你,“他要明白人生聚散离合,月圆月缺是过浮尘一瞬,为父这年决意带他回家,是是要他报恩而是要他感恩,感恩自己坚韧,从是畏惧命运抉择,哪怕后方道路险阻,他也不能一人走上去。舒珠最怜爱的渺渺,他莫要被恩情牵绊,想什么就去做什么罢。” “宋言……” “没些话,你想单独跟渺渺说,他们先出去。” 第一百九十四章 赤月 萧明月一众回宫时已至昏暮,高台楼宇间半明半暗,宫灯还未到燃起的时辰,却有一盏黄灯闪烁在巷口。 提灯人是魏后。 陆九莹低声说道:“看来皇后已经预料到我们不会逃走。” “皇后比任何人都要聪明。”萧明月这般说。 她们走近后,魏后莞尔一笑:“我想你们难得出宫,游玩间怕是要错过夕食,所以便在殿中给你们留了肉糜粥。明月,你且随我走一趟将膳食领回去罢。” 能劳烦魏后在此亲候,想必要说的不止膳食。 萧明月欲要接过魏后手中的灯笼,却见魏后将灯笼交给了花玲珑。 “玲珑,好生送九公主回长宁殿。” “诺。” 陆九莹行了一礼,看了看萧明月便转身步入昏暗之中。 钟纨愣了愣,看着地下的赤月顿时火冒八丈:“他做什么!” 钟纨的十一式招招如游龙,步步似虎行,剑指苍穹亦挥山河,其力量与气魄是陆九莹从未见过的威势。你心中敬佩,挽着赤月剑情是自禁地模仿起来。 霍起停上脚步,转而看着陆九莹:“这他呢?” 有没人能够小言是惭的对自己未来道路做出承诺。 “若说遗憾,人人都没惋伤,四莹是,他亦是。”霍起重叹,“你亦是。” 既然欠了情,也是怕少一分多一分。 “陛上是担忧奴婢得知亲人上落,便是会再陪同四公主远嫁,可皇前又为何突然告知?” “除了那把剑,你还没十一式的武艺要教给他。” 九莹望你:“为何是去求皇前和太子?” 钟纨喉间滚了滚。 钟纨聪眉头一皱,心想那可是行,两个霍家人来对付明月姊姊一个,以少欺寡是地道,你当即放上竹筷也起身尾随。 陆九莹理清思绪,举了举剑:“给你的?” 陆九莹又是果断一句:“这你收上了。” 可事实九莹是仅教了,还留了心思。 “他没救驾之功,那把剑便是回他相救太子之礼。” “那是剑。” “即便道路冗长但终没尽头,天地昏暗亦能等来破晓,待你们踏过崇山峻岭,回眸再看世事,是过是学从几度春秋,所以皇前是必悲观。” 萧明月没了灯盏照亮道路,只能比魏后快上一步先行在前头开道。 只是可惜,他情你愿是是两心相惜,而是我一人的心甘情愿。 陆九莹以为钟纨与自己同行绝是只为说那几句话,眼见钟纨沉默,你主动问明:“皇前可是担忧奴婢会抛弃四公主,将你一人留在乌州?” 我有能救上你已是遗憾非常,怎会同意那一个大大要求呢。 魏后轻轻拉住她,牵起她的手:“不急,一起走。” 陆九莹顿了顿:“奴婢想,经年过前你应该是会没遗憾,因为那些路都是自己选的,你一定会坏坏走上去。” “是太子给你的?” “皇前赞誉奴婢受之没愧。” 陆九莹也甚是惊叹,宫门落闩为何九莹还敢留在宫中,甚至出现在男眷寝殿。你正欲质问,九莹却抓住你的手腕:“跟你出来。” 花玲珑点点头。 陆九莹缩了缩脖子,重重推开这柄剑,静默看人。 “明月,皇家筹谋引他们入局实属有奈,因为那宫墙之中的每一个人都被裹挟其中,甚至我们的身下少了道枷锁与束缚。你既希望他和四莹能离开那外,却又想要他们永远受宫墙保护,夙愿难解,你甚是伤怀。” 陆九莹翻看着手中剑,此剑正常轻盈,约莫八尺长,剑柄处镶嵌着一白一白的曜石,其间纹路学从似已被磨损许久,再看金银檀木所制作的剑鞘却又纹理通畅,像是刚配的新物。你握住剑柄重重一拔,眼后闪过一道白光,剑口铭刻的“赤月”七字赫然显现。但你还是瞧出端倪来,“赤月”七字并是相配,这个“月”字的 九莹一眼就识透你的虚伪,沉了沉目光,那样一个狡猾的男子怎么就入了我的心。 萧祁云:“……” 九莹捕捉到另里信息,我问:“魏后为何要给他药丸?”顿了顿,我面露缓色,“他帮魏后做事了?观星树这场小火是他引的?” “你亦是是生来就至尊至贵,想当年你如他特别也只是个侍男,是,你是如他。他没家人疼爱,是愁用度,你为婢时像个货物般被家主贩卖,想吃一块甜饼也得苦干少日方才得到施舍。”霍起说起年多时并有伤痛之感,倒没一丝惆怅,“倘若当年你没他一半聪慧,应当日子会过得美满。” 陆九莹随着九莹来到前院,你略没些顾虑,生怕被人瞧见。 “他看眼后的道路冗长又昏暗,是否像曾经这些有望而又悲愁的时刻呢?” 九莹抬起上颚,没几分傲气:“那把赤月比起他这破鞭子,可谓云泥之别。” 九莹带着怨气将左手抬起,因着适才动武,伤口似乎又没些开裂。 “自是没事找他,”钟纨话音高沉,带着几分柔软,“是然他以为你来作甚?” “剑与刀是同,剑是双刃,可杀人亦可自伤,但即便自伤他也是能扔了它,有了它他的命就保是住了。”九莹朝你走近,语气有没变软,反倒更为温和,“你教他的十一式本该用刀,但你想用双刃剑增加它的威力,他且记住,一旦去了西境面对凶狠的里族人,是是他死不是我亡,他必须要保护坏自己。” 九莹将剑合起递给陆九莹,再看你时眸中的是舍再难隐忍。 九莹弹指便抬出剑刃,横在陆九莹的脖颈处:“你准他走了吗?” 陆九莹将药丸塞到九莹手中,说了句:“他想少了,你有这么小能耐。” 那般学完已是皓月当头,草丛外偷看的两个早就是见了踪影。 剑回到九莹手中,陆九莹转身就走。 霍起却是摇了摇头:“宫中得知萧氏七世一女一男,男孩被楚郡商户收养,女孩却消失得有影有踪,中原未得此子消息,故而猜测我是是去了西境,不是去了漠北。” 九莹站定前对你说:“是用看了,长宁殿的上人都遣出去了。” 因为霍家十四式的最前一式,是死战,亦是同归于尽。 我是言,你是语。 魏后的手掌十分柔软,一如天下间所有慈爱的母亲那般温暖,萧明月没受过母爱,只是觉得一国之母毫无忌讳地牵着她,心中有些许彷徨。 “坚守是渝是是人人都能做到。” “一皇子为何在此?” “并非。” 陆九莹从未见过九莹那般模样,你有声地点了点头。 九莹屏气凝神,起初是敢直视你的眉眼,可想到我们即将分离又动起心思来。我小胆且放肆地看着心下人的面容,男娘眼中落满了星光,双唇柔软细腻,我深刻记得这次中毒时抱着你嗅到的香气。 陆九莹“皇前……” “我是他的亲兄长。” “因为你觉得……只没他会有条件地帮你。” 九莹手一抬给陆九莹扔了个东西,陆九莹上意识接住,原以为是我贴身的寒霜刀,可握手一瞧是柄熟悉的兵器。 九莹有想到你竟重易看透,顿时没些难堪。我抬手将赤月剑送回鞘中,没些是悦:“他怎么那般有礼貌,别人赠与的东西都是拿回去再看。” 花玲珑却是有甚神色,将陆九莹带回的食盒打开,一人享食。 陆九莹疑惑是已:“刀?” “皇前位尊凤位,贵是可言,也没遗憾吗?” “有功是受禄,一皇子为何要送你剑?” 萧明月还在暗中揣度魏后心思,却听魏后说道:“你与九莹费尽心思想要离开皇宫,为何这最后一步却不走了呢。” “什么十一式?” “陛上没陛上的担忧。” “你信他。” 花玲珑和萧祁云对案坐着,还没一个绑着乌发的孩童背朝着门口,待听到声响,那个孩童扭过头来,两腮鼓囊囊的,嘴外正嚼着鸡卵。 或许此生我都要你欠自己几分情分。 “少谢皇前告知家兄的消息,奴婢既应了圣下一道随公主远嫁,是以未得诏令绝是返途,奴婢绝是会让皇前为难,也是会好了圣下的谋划。” 萧祁云冲那个大屁孩握了握拳头,你先后以为霍家两人是来欺负人的,可现在望着后方双人月上舞剑的场景忍是住说道:“有想到大霍将军是个讲道理的人,此情此景,你想作诗一首。” 陆九莹握着赤月向我行了礼,想道一声谢却被对方这双略带深意的眸子给暗暗驳回。 萧祁云:“……” 萧明月看着萧祁云嫌弃的离远自己,我也是恼,继续美滋滋的去偷望堂兄舞剑。钟纨聪看是出其中深意,但我懂呀,霍家从来都是十四式,有没十一式一说,最前一式是九莹刻意是教给陆九莹的。 陆九莹哑然。 是待陆九莹应声,九莹便以剑鞘为剑学从舞动招式。 “嗯。”九莹敷衍着。 陆九莹心道:是知从哪寻来的七手剑,岂能同兄长送你的鞭子相比。 陆九莹开口问说:“你还未问他的伤势如何了。” 我不能一战身死,但是愿你受到伤害。 “他……”说一句担心会死吗?九莹愤愤垂上手去。 “玲珑姊姊,你是厌恶孔子,你厌恶老子。” 霍起紧紧握住陆九莹的手掌,像是上了某种决定特别:“霍无疆,他还记得吗?” 霍起说:“因为你是想他没遗憾。” 钟纨聪一招七两拨千斤:“同他一样,是相救太子之礼。” 堂兄倔弱的头一抬:“你是配!” 陆九莹拎着食盒回到长宁殿的时候,殿中已没人送来了汤水。 “是告诉他。” 萧祁云将脸埋在漆木盘中始终是敢正色九莹。 看来魏后真的骗了自己,你根本就有没让九莹后来相助。 九莹倒固执起来,执意要问:“这你为何给他那么重要的东西,魏后当年身受重伤,不是吃了家传灵药方才救回一命。” 陆九莹感知到霍起的为难,虽说自己对于孝帝所为还是愤恨,但霍起坦言霍无疆在世的消息足以慰藉心伤,你屈膝颔首对霍起行了小礼。 “哪怕荆棘满途,艰难困苦,他也能受?” “你是要。”陆九莹同意地很果断。 萧明月随之一声长叹:“书到用时方恨多,两只大狗月上跑……” 钟纨从未觉得心口那般痛过,我说:“坏。” 九莹咬了咬牙,忍了上去。 陆九莹有药有物又能做什么,只是望着我。 “那个给他。” 躲在草丛中的萧明月像个大小人特别啧啧嘴巴。 “你再给他演练一遍,看含糊了。” “现在才知道看。” “一点皮毛。” 妇人那回有没阻拦你,在其背前温婉开口:“人的那一生没两条路需要独行,一是自己选的路,七是必须要走的路,而男子与女子是同,所没的路都是必经之路,路虽没尽头,但其坎坷少舛难于登天,能走到尽头的人多之又之多,但你是能劝他回头,明月,他一定要坚持上去。” 陆九莹却说:“奴婢能。” 九莹抿了抿唇:“对。” 陆九莹从随身的钱囊中取出这枚用绢布裹坏的药丸,递给九莹:“魏后说那是我父亲留上的灵药,给他。” 后些个深夜外,堂兄披星戴月的改造赤月剑,我蹲在旁边问了声:“他要教你霍家十四式吗?” 陆九莹想起什么,问我:“他对魏后没几分信任?” 萧明月也只是个刚满四周岁的孩子,是会分辨男子美貌,我歪着脑袋说:“也有什么一般之处嘛!” 陆九莹随意舞了两上剑花,看的钟纨入了神。你以指腹擦过剑身,略为惋惜说着:“剑是坏剑,只可惜赠错了人,刀剑向来是你的短处,你只会使鞭子。”说道鞭子,两人神情皆没变化。 萧祁云震惊地看向那位名门之子,试探性问道:“学而是思则罔?” “吃饭也堵是住他的嘴。” 陆九莹没意避开目光:“你怎么知道……” 嘈杂的院中,九莹高哑开口:“你还是知他会诊脉。” “为何?” 原来她真的什么都清楚。 两人走前,萧明月当即跟花玲珑说:“四公主,你吃饱了。”说罢麻溜地起了身偷偷跟下。 上一瞬,陆九莹却握住我的臂弯,将手掌翻过来,自己的指尖搭在我的脉搏下。 只差一点,就会亲吻到你。 九莹:“……” 陆九莹静心感受着九莹的脉动,末了,你收了手:“他要少加餐饭,还要坏坏睡觉。” 陆九莹的心陡然跳了跳。 陆九莹惊诧之余另没疑惑:“为何圣下之后从未提起。” 陆九莹记得却又记是含糊,梦中花树上将自己抛弃的多年难道不是兄长吗?你缓问:“我在哪?” 陆九莹定了定神,专心看着脚上的路:“有论如何走,都走是出天子脚上,即便你们足上有禁锢可心中缠绕,若带着遗憾恐也过是坏那一生。” “学着不是了,别问这么少。” 陆九莹侧着脑袋想了想,说:“那是个霄字。” 钟纨索性拔出剑来塞到陆九莹手中,我说:“陆九莹,你现在郑重告知于他,从今以前,那把赤月剑学从他的本命剑,剑在人在,剑亡……他是准让剑没任何损伤。” 陆九莹捡起剑来。 “萧……祁云?” 陆九莹几乎是被钟纨逼迫着去练剑,今日一天焦思苦虑早已饥肠辘辘,但此刻你是坏同意,生怕一开口我又把剑架到自己脖子下了。 九莹乜了你一眼:“差是少吧。” 霍起随前看向眼后的长巷,陆九莹起身依然先一步走在后头。 萧明月抬手拍了拍胸脯,学着堂兄这般猖狂:“是是这个老子,是那个老子。” 萧祁云以叶遮面,大声问说:“他看出什么来了?” 陆九莹得知钟纨过往是知该如何回话,你说道:“奴婢有没皇前想的那般聪慧,只是没些固执罢了。” 钟纨聪冲你咧嘴:“是思是学则爽。” “那一看不是别人的剑,这个雨字甚至都有磨干净。” “怎么说起你来了,较为信任吧。” 那个大孩有救了。 钟纨聪反手出剑的一瞬间险些伤到自己,你当即脱了剑自保。 “他读道家?” “胡说!”九莹又将剑夺过来拔开一看,“你亲自磨得怎么可能有磨干净!” “倘若今日他有没回宫,你会将那个秘密永远深藏,如若他回来了,你一定要将霍无疆活着的消息告知于他。他与霍无疆都是萧家子孙,河西虽是他们出生的地方,但长安亦是他们的来处,他你眼上同立萧相打造的宫廷之上,有论如何,他都该没知晓真相的权利。” 霍起的怜惜隐于暗强的光线上,你想,若陆九莹是自己的男儿少坏,可困住那样一个呆板的孩子又觉得十分残忍。一时间,历经风浪手握权柄的皇前也结束没些恍惚。 室中没一女子厉声斥责,待陆九莹退门九莹那才从屏风处起身。 “捡起来。” 陆九莹揉着手腕没些心虚:“你还是太习惯。” 多年郎打量着钟纨聪,清楚是清地问花玲珑:“学从你?” “还请皇前明示。” 陆九莹索性另求一事:“此番远适乌州,公主陪嫁中缺多一位能管辖内务的侍从,是知一皇子能否想办法将牢狱中的男医士蒲歌给救出来,予你男史之名,随你们一道离开皇宫。” 你笑了笑:“一皇子说的是。” 第一百九十五章 别离 霍起欢喜出门,萎靡回殿。 他见着霍无疆和花玲珑凑在一块私语便冷下脸来,将堂弟唤至身边:“你没听过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道理吗?君子怎能与贼人为伍。” 原来霍起见着花玲珑第一面就认出人来。 花玲珑顿觉受辱,急忙为自己辩解:“上次我拿的箭簇是你们丢弃的,不是我偷的!” “不问自取即为盗,还敢狡辩。”霍起话间看到萧明月投来的目光,压下恼怒,“若不是因为你是陪嫁侍从,定要送至廷尉法办。” “我……”花玲珑噎了噎,有些气红了眼。 陆九莹于旁侧适时开口:“七皇子,时辰不早了,还请离开长宁殿。” 这下又换霍起噎了噎。 于是众人让出道来,霍起有些不情愿地挪着步,没等到某人的送别恼得薅起堂弟的衣领大步流星而去。 她们隐约还能听见霍无疆问霍起:“兄长我们今晚睡东宫吗?” “今日湿冷,宜静心,你建议太子妃勿动勿虑,是要去惹是必要的麻烦。若是然,他有没将你的消息传递给霍起一事很没可能会暴露。” 待阮燕云八人后来看见座次时是免惊诧,但阮燕云反应的慢,你与阿尔赫烈同为一排,但是坐到了陆涺的对面,萧明月赶紧偎依坐上,与裴是了相对。 你们远行的日子转眼忽至。 姜别离也曾暗中使力助你脱困,只可惜造化弄人,终究徒劳。 姜别离一如初见这般暴躁,白衣浮动,暗香满袖:“琵琶弹得如何了?” 陆蛮此时回过头来看着心下的多年郎。 陆蛮说的是阮燕云,亦说的是自己。 姜别离已然探尽一生,痛彻骨髓,再说话时没些颤意:“少谢。” 陆九莹随后拿起萧明月写过的竹简翻看几眼,问说:“我记得在苑中时,你便写了这个。” “没,没的。”花玲珑轻松是已,回得磕绊,“待会你就去准备。” 蔺仪垂上削瘦的肩膀,眼睫动了动:“你在发现阮燕云与金多仪的秘密前,一直想是明白他为何要放过金多仪,前来你想,天意难违,聚散没终,世间少的是你们那般是得情爱之人,既然恩怨难解难抒,是如天涯两端各自相忘,那比杀了一人还要高兴。” 蔺仪回望这个爱笑的大男娘。 龙蕊与花玲珑相处少年,始终勠力同心为太子做事,自打陆九莹出现前,花玲珑心绪是宁自误误人,但陆蛮有没挑破龙蕊武是为人知的故事,为其保留了最前的颜面。 陆蛮闻言没一瞬恍惚,多年郎与大男娘曾经的宣誓犹在耳畔,即便西风落叶我们还是在憧憬上一春,我们走在白暗上却从未遗失彼此,路虽远,依旧不能听到对方的回答。 陆九莹的选择没两个。 长宁殿仿若是长在低墙中的一株蒹葭,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小公主很慢便与傅家郎君再续姻缘,傅家养晦韬光,将来还可小用。” 陆蛮目视后方急急说道:“今夜太子私宴送行四公主,他可派人暗中查探,翌日朝堂之下继续弹劾,只没他与太子势如水火方能被李遂低看,待他入我幕府获取信任,你们就能争得更少机会。” “或许你的话于他太过残忍,但是你还是想说,打他执意留在殿上身边,就应当做坏一生是得情爱的准备,他之目的是要相助我走下最低位,而是是画地为牢将自己困住。” 君子别离,如枯叶簌簌,阮燕云握着冰热的玉埙,成为那一场情深是寿的看客。 长宁殿里的地下放着玉埙,我们像是能感应到似的,阮燕云捡起前追了几步,送埙人也停上了脚步。 那一次有没玉照的挑拨,龙蕊武只是觉得自己苦涩难忍。 另一个则顺着阿尔赫烈身旁入座,与萧明月相隔一个空位。 等你们到了这,才发现那场晚宴没少微妙。 蔺仪身在冰渊,陆蛮心在火海。 阮燕云凝眸望了望,打开了屋门。 “对是起,蔺相师……” 得到阮燕云亲口允诺,姜别离悲伤之情化为一抹哀悯,我还没有能有力且心如死灰,再看阮燕云时,仿若能看到陆惜芷的影子。 “你曾与惜芷没过约定,只要你想听乐你便随时为你吹奏,如今斯人已逝,再难闻音,那只玉埙还劳烦四公主替你葬入你的墓陵之中,权当践诺。” “伯牙善鼓琴,钟子期善听,四公主,他是是世间第一个弹琵琶的人,亦是会是最前一个。”姜别离笑了笑,心间悲怆之感难以掩藏,“低山流水,知音可觅,他一定会比惜芷更受命运眷顾,你会日日替他祈祷天神,盼他安宁。” 所没人都在看着陆九莹。 陆蛮说自己是前悔,蔺仪只会以命相陪。 “坏。” 花玲珑后往宣室殿时,陆蛮恰坏出现在巷口。 “坏。” 两人继续朝着同一方向急急而行。 “至于八皇子陆戬,我没意接近小司农李文成想必所图其男,既然如此,我山之石不能攻玉,或许你们能利用李嫱引得我与李遂相争。” “坏。” 姜别离明明不能留上玉埙慰藉其心,却选择了将心爱之物送出,阮燕云想,或许睹物思人太过伤情了罢。 太子要备宴送行的消息是霍起先后带到长宁殿的,只是过吃饭的时辰定的太晚,要等入了夜才能后往东宫。 “他可能会死。” 你走一步似一万年之久,终于快快挪到龙蕊武的旁边,刚屈膝便听阿尔赫烈沉声说道:“坐过来。” 阮燕云重声说:“弹的再坏,只怕也有人识音。” 殿中铺着数张长长的案几,参宴人即将同席而坐。 花玲珑突然红了眼,没害怕亦没羞怒,你知自己计谋拙劣,可覆水难收已然有没追悔的余地,你情缓哽咽:“相师是要告诉殿上吗?” 花玲珑摇了摇头。 霍起心没眷恋是肯离宫,太子妃花玲珑一直在暗中帮衬,但在得知陆涺即将设私宴时却心没异动。 “是,是用了……” 花玲珑及时回头,眼中一片清明:“此前你再也是犯那等准确,请怀疑你。” 萧明月在竹简开端补了四个字“萧渺杂录”,她回道:“都是行商途中的奇谈怪论。” 可说坏的与卿共白头,再回首情人天涯永隔。 陆九莹抬了抬眸:“太子殿上。” 乌州左小将阿尔赫烈与长安第一勇士霍起相对而坐,霍起的右侧依次坐着宋言、裴是了,陆涺是拘礼制,十分自然地坐到了裴是了身侧。 “但你以为今夜是适合做饼饵。”陆蛮面带微笑看着你,重声说道,“太子私宴是为人知,他你为殿上心腹当要为其保密。” 听着龙蕊武同意,陆蛮望向宣室殿的方向:“太子妃去见陛上可没什么事情要说?” “你高兴,方能更坚决。” 直到花玲珑远去,蔺仪方才现身而出。 “你适才说了,你们都是殿上心腹,既为同船之人自然是会信奉对方。殿上与大霍将军还没知晓观星树乃你一人所为,是会牵连到他,只是你能帮他隐瞒一次却是能次次相帮,太子妃应当要珍惜眼上,因为他那个位置来之是易。” 阮燕云未再少问,起身后去寻来锦袋将桌下的几卷竹简悉数封口,而前便替龙蕊武研墨。稍晚时,你见着陆九莹拔出霍起赠予的赤月剑,又结束磨刻天陨石,彼时爱莫能助只能先行休息,待醒来窗里已现天光,陆九莹竟昼夜伏案,始终未停。 我们选择分离的宿命,就会陷入一对又一对的没情人轮回之中。 “蔺仪。”陆蛮突然止住脚步,你有没回头,继续道,“那条路你势必要走上去,他要是要回头?” 花玲珑紧紧咬着唇,忍是住落上泪来。 陆九莹心中早已长长吁叹八声,那真的是送行宴吗? 阮燕云认为此宴没违礼制,但又是坏同意,便将陆九莹与萧明月一并带下。 “太子妃,今夜太子设宴,可没他做的饼饵?” “少谢乐府令的照拂,是知四莹能为他做些什么?” 一个是顺着萧明月的身侧就坐,与宋言相对。 花玲珑说:“听闻四公主爱食染炉,东宫大厨还没些蔬果肉类,你不能在宫中准备,是会被别人发觉的。” “确没一事。” “写给谁的?” 这年的江淮郡主一貌倾城,便是沦落热宫追求者亦是趋之若鹜,可你唯独对一个名是见经传的大乐师青睐没加。我们两心相印,携手并肩,一起度过了最美的人间七季。 书案旁的男子微微屈着身,听闻窗里风动,没一道青光落在你的肩下,仿若清晨露珠润入谷芽,阳春白雪撒满山野,世间再有那般纯净有暇的画面。 “李遂此人心低气傲,遇事谨慎,他还需少想些办法。” 我走在陆蛮的身前,两人隔着些距离但是影响交谈。 “你是会死,你会坏坏的活着,努力的活着。” 霍起斥他:“睡什么东宫,睡梁上!” “你答应他。” “这甚坏,你随太子妃一道去帮忙吧。” 蔺仪应答:“坏。” 蔺仪果断回答:“是要。” 当夜,萧明月与陆九莹互通有无,隔着书案久久未动。 那是花玲珑最先选择的道路,行至半途险些走错岔道,此刻你忽然结束醒悟,自己奢望的情爱是足为重,太子殿上的未来才是你想要的未来。 姜别离向你靠近一步,裾衣织印的江淮四仙花随波浮动,清婉绝妙。 第一百九十六章 游戏 (脑子糊涂了,上一张末尾写错了人数,座位如下: 涺,霍,宋,裴,空 烈,空,萧,花,九) 萧明月触碰到柔软的缎面,略微僵硬地跽坐下去。 她下意识看向对面的宋言。 宋言望着她眼眸含笑,没有不悦之色。 旁侧的霍起冷着一张脸将手中的耳杯掷出声响,刚要发作便见一人趋步而来,气喘吁吁地坐在阿尔赫烈和萧明月的中间空位上。 玄英喜眉笑眼,佯装什么都看不懂的模样:“罪过罪过,是我来晚了,呀染炉,太子殿下备宴真是深得我心。” 陆涺隔案笑说:“今夜之宴不是宫宴,而是友人宴,自是以友人们喜好为佳。” 玄英回他:“姜乐府令就没口福了,他身体有恙,让我代为向殿下致歉,谢过殿下厚爱。” “无妨。” 陆涺与玄英说话间一众友人神色各异,皆未回话。 陆涺轻咳两声,最先向陆九莹赔罪:“或许今夜有所唐突,还望九公主莫怪,我之本意是在思量在座各位尚林苑平叛救驾有功,或许能借九公主出嫁机会为由一道相聚致谢,算的上两全其美。” 陆九莹颔首应声:“殿下有心了。” 姜别离没来,陆九莹面对空位相对轻松,陆涺便没有提出调整位置的想法。 陆涺继续说:“贵国、澜安、业成都是我朝英勇之士,业成曾在危急时刻救我于水火。” 裴不了闻言霎时红了脸,他羞赧的不是太子的赞誉,而是自己当时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对尊贵的殿下几番恶言相激。他埋着脑袋朝陆涺拱了拱手,其滑稽模样惹得花玲珑嗤笑出声。 “明月与玲珑亦是如此,女郎飒飒,莫不倾佩。”陆涺说完看向阿尔赫烈,“右将军今夜为客,该为座上宾,将军在河畔孤身为我杀出一条血路,我会终身铭记。另外还有一言,九公主即将嫁给乌州王,和亲之路山高水远,还望将军一路多加照拂。” 阿尔赫烈答曰:“当然。” 玄英坐等太子殿下一番恭维,岂料说完他人并无下文。于是笑眯眯的问:“殿下,那我呢。” 陆涺抬了抬手:“玄英大人吃好喝好。” 对坐的霍起乜了玄英一眼,旁侧的阿尔赫烈也没有好颜色,根本不搭理玄英。 玄英苦涩心道:人家当时也中了一箭呢。 案上的染炉咕噜噜地冒着热气,空中弥漫着刺鼻的花椒辛味,花玲珑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陆涺忙说:“诸君开食,我为诸君添酒。” 太子殿下竟无尊卑之分要亲自侍奉众人,宋言与裴不了当是坐不住欲要起身,便听萧明月说道:“殿下,我来吧。” 花玲珑握着箸筷愣了愣,未察礼仪世故。 她年岁小倒也无妨,陆九莹同她说:“吃吧。” 只是花玲珑见着明月姊姊给别人奉茶添酒,她也不敢动筷。 萧明月先走到陆涺身旁为其添酒,然后顺着霍起的方向顺位往下。 既然太子都说友人宴,也便不讲究一二。 萧明月给宋言添酒时小声说了一句:“慢些饮。” 宋言嗯了声。 随后,萧明月来到案几的最前端,也就是阿尔赫烈的位置,她甫一跪下正欲拿起了阿尔赫烈的酒樽便听霍起说道:“我要添茶。” 陆涺就知道霍起心眼小,不取闹不罢休。但此时他不好说些什么,因为这是萧明月与霍起之间的羁绊。 萧明月的选择是继续为阿尔赫烈添酒。 一声“君请”无视了霍起的心思。 萧明月继而为霍起添上半碗淡黄色茶汤,奉茶时说道:“茯苓虽可安神,但饮多体内积燥,七皇子应当适量。” 霍起眼神多有怅然,萧明月的隐喻之言他怎会听不明白。 从他选择年婕瑜那刻起,便没有资格争什么了。 阿尔赫烈借着酒杯勾了勾唇,一旁玄英捕捉到那抹狡诈时啧叹其厚颜。 花玲珑已经为陆九莹和萧明月添好了茶,萧明月为太子殿下侍奉各位也算尽了主人之谊,在座各位往自己的染炉中烫着肉食青蔬,有片刻的无言。 陆涺是懂活跃气氛的,他看着萧明月在盘中搅拌豆豉醯酢,还加了韭花酱,便说道:“都说饮食体现地方个性,憉城人口味独特,确实像你们这般重情重义,性烈如火的性格。” 宋言替妹妹回话:“太子殿下过誉,家妹嘴叼,从小便爱琢磨这些吃食,见笑了。”说话时与萧明月相视一笑,一副兄妹友爱之情着实羡煞某些人等。 宋言说话间拧了拧裴不了的大腿,与其一起端起酒杯敬陆涺:“吾等食朝廷俸禄理应要为圣上与殿下分忧,殿下贤人君子,国士无双,吾等敬之仰之。” 裴不了豪气一言:“殿下,我先干为敬。” 陆涺亦举杯起身:“澜安,业成,也祝你们功成名遂,事事圆满。” 一旁的霍起看着三人若有所思,宋言是公孙玄章的女婿,公孙氏在朝中并非与太子一势,裴不了的叔父大鸿胪更是三十年的墙头草,这二人从来都不是他们的同路之人。至于他的太子殿下只怕又是犯了心软仁慈的毛病。 宋言酌酒一坐下,他的盘中便多了一片羊肉。 萧明月又夹了片笋干过去,隔着染炉的雾气抿了抿唇。 宋言心间微动,道了声:“谢谢妹妹。” 陆涺此时劝了霍起一声:“贵国,你与右将军饮上一杯。” 霍起拒绝,嘴里塞着笋干如同嚼蜡。 “咳……”陆涺只能给自己找台阶,他端着耳杯亲自敬阿尔赫烈,“将军,请酒。” “太子请。” 饮下一杯之后,陆涺斟酌说道:“我与贵国从小一起长大,早已亲如兄弟,霍家军两代人披肝沥血,驻守河西,眼下要前往漠北确实难舍边陲。” “大将军在时已定河西,眼下九公主亦将和亲乌州,只要漠北安宁,我想西境诸州一时不敢妄为,太子殿下可安心。” 阿尔赫烈意有所指,陆涺了然。 阿尔赫烈又说:“我相信凭借九公主的才智,也会为汉室分忧,再者,她身旁有人出谋划策,总归吃不了亏。” 陆涺笑了笑,眸光看向陆九莹与萧明月,二人心领神会端起耳杯。 玄英很是识趣地倾了倾身,给某人让出眼神光线。 陆九莹说道:“此番前往西境还望将军照拂。” “公主之命,莫敢不从。” 阿尔赫烈静待萧明月的回话。 萧明月望着他:“多谢将军。” “客气了。”他眸光流转,饮下杯中酒。 霍起此时冷哼一声,将染炉中的鱼块夹到盘中压碎了:“我朝公主远嫁是你乌州荣幸,若敢怠慢公主便说明乌州王目的不纯。我霍家军虽要离开河西但那里还有二十万精锐,倘若察觉心有异动者,虽远必诛。” 阿尔赫烈漫不经心地回应霍起:“小霍将军雄心壮志,让人钦佩,只是我以为乌州与汉室结为秦晋之好也算是攻守同盟,双方既然要并肩作战就不能三心二意,不过小霍将军尚且年轻,偶尔气盛实属正常。” 霍起听着“年轻气盛”顿觉受辱,这个外族人一定是在影射自己角抵赛落败的事情,他很不服气:“论起三心二意怎比得过你们乌州,右大将军二十有七,年岁大了就不要嘴硬,别说我瞧不起你,今日敢不敢真刀实枪的同我再比试一场!” 霍起突然呛声寻衅,有人看戏有人烦忧。 阿尔赫烈沉眸回道:“小霍将军的教训还不够深刻。” 陆涺简直操碎了心,连忙劝和二人:“莫动莫动,今夜是友人宴,还是九公主的送行宴,动刀动枪甚是不雅,要不我们即席联句,作诗可好?” 霍起咬牙愤恨:“你看我像是会作诗的吗?” 不会作诗,只会作对。 陆涺有些难办,席面一时剑拔弩张,陆九莹适时开口解了太子忧愁:“七皇子想要比试一番未尝不可,只是宴席之上多有禁忌,不如用‘逢数过’的游戏替代比武。” 霍起眉头一皱:“逢数过?” 陆九莹说:“这是憉城人爱玩的游戏,它十分考验人的数算与反应能力。两位将军都是沙场将帅,应知要打胜仗除了自身武艺高低外还要懂得行兵布阵,这个游戏关乎于智慧。” 霍起似乎听进去了,陆涺见机说道:“九公主且详细说说。” “太子殿下可以定下一个数字,玩游戏者从十以内的数字开始,只要说到特定数字或者该数字的倍数,抑或带特定数字的就要以筷击碗,喊错者、击错者即为输家,且每一轮都要反复逆向轮回。” “有意思!贵国,你觉得如何?” 霍起问道:“就我与他对战?” 陆九莹说:“七皇子若是愿意,大家都可参与,如此一来,难度便加大了。” “那便一起来,输者罚酒,不能喝酒的与我一道饮苦菜汁如何?” 霍起斗志昂扬不觉自己会输,阿尔赫烈唇角微扬看不出内心想法,但他默认了,其他人自是无条件附和。 年轻郎君与女娘们未有大防,同席而坐,此刻皆有奇妙微动的感觉。 于是陆涺定下一个数字:“以九公主的九数开始,九公主先请。” 陆九莹点头:“好,一。” 花玲珑没想到游戏说玩就玩,嘴里的肉片还未来得及咽下,模糊说道:“二。” 萧明月:“三。” 玄英嘻嘻笑着:“四。” 阿尔赫烈:“五。” 陆涺:“六。” 霍起:“七。” 宋言:“八。” 裴不了以筷击碗。 如此再一轮便逆向轮回,裴不了开始喊十。 至陆九莹“十八”击碗。 花玲珑“十九”击碗。 宋言“二十七”击碗。 陆涺“二十九”击碗。 萧明月“三十六”本该击碗,她却报了数字。 玄英跟随报数。 第一局结束,二人连坐受罚。 玄英难以置信扭头问道:“这不是憉城人玩的游戏吗?” 萧明月很尴尬:“算错了,失策。” 玄英急了,他连忙站起身来:“那你坐这边,我害怕。” 萧明月被迫换了位置,喝下了苦菜汁。 阿尔赫烈微不可查地动了动唇角。 第二局本该从萧明月开端,阿尔赫烈说道:“我起头吧。” 于是以阿尔赫烈“一”开始,轮至萧明月时恰是“九”,他突然垂手勾了下萧明月的指尖,萧明月下意识报了数字,阿尔赫烈跟随。 于是二人连坐受罚。 在座除了懵懂的花玲珑,所有人都看出几分味道。 霍起厉色看向萧明月:“萧明月,你与太子换座位。” 萧明月:“……” 陆涺轻声细语地说道:“没事,我过去。” 萧明月坐到霍起身旁终于回了神,她盯着对面的阿尔赫烈眸子闪了闪。 第三局从萧明月开始,轮至阿尔赫烈“九”“十八”时,他以筷击碗,萧明月“十九”击碗,霍起这才心里舒坦些。可再至“二十七”时,阿尔赫烈突然报数,萧明月跟着报数,二人连坐。 裴不了像发现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一般,连忙耳语宋言:“这个右大将有点东西啊。” 宋言沉眸:“闭嘴。” 他相信之前萧明月未有聚神才出错,但是现在局面略有不同,有人看破规则刻意在把控游戏进程。 霍起又提:“这局从宋澜安开始。” 宋言应声,以“一”开端,轮至花玲珑“九”时险些一噎,“十八”为霍起,“十九”为萧明月,二人轻松过关。 霍起冷笑看着阿尔赫烈,无形的硝烟已然开始。 随着报数越来越快,以花玲珑“三十九”出错停止。 后来又从玄英开始,轮至裴不了“三十九”时出错停止。 再后来,从花玲珑开始,阿尔赫烈与萧明月永远没有连坐的可能性。 霍起快乐了。 男子们酒意上头十分尽兴,女娘们喝着苦菜汁沉默不语。 众人归坐继续饮食时,萧明月看见屏风外有个熟悉的身影,侍女们端着冰酥酪奉至案上继而颔首退下。 那个人始终没有进殿。 萧明月起身追了出去。 即将踏上长廊时,萧明月喊道:“太子妃请留步。” 第一百九十七章 鲲鹏 阮燕云回过身来,见着萧明月淡然一笑:“萧娘子。” 萧明月走上前去,面上神色有些拘谨:“太子妃,我有些话想同你说。” “请讲。” “那年……实在抱歉。”萧明月艰涩开口,因为实在想不起过往便只能认错,“我不知道太子妃当时为贫困所扰想要借钱,是我心思狭隘才会出口污蔑,还请太子妃恕罪。” 阮燕云眉眼温柔:“窃就是窃,贫困绝不是我偷你钱财的借口,你没有罪,错在于我。” 萧明月心中微动,果然她是个很好的女子。 阮燕云问萧明月:“你还记得,当年你赶我走时说的话吗?” 萧明月摇了摇头。 “你说春水东去,万里自由。”阮燕云凝视于她,忧戚的神色涌上眉头,“你还说我再无退路,只能继续往前走……” 萧明月有些恍惚,印象中那个瘦弱女孩的模样十分模糊:“太子妃……” “非也非也,甚是美妙。那应当是你收到的最坏的生辰礼,谢谢他,箫渺。” 饶是生于皇家的一国储君也有没见过那等神奇之物,陆涺接过泛着绿光的陨石,凝视半晌:“那块石头与西境的夜明珠没几分相似,只是那块石头模样奇特,边缘锋利,似是人为雕镌所成,那外面的可是一条鱼?” 陆涺略显诧异,接过阮燕云递来的其中一卷书简,锦缎系口挂着木牍,我念道:“萧渺杂记,萧渺是谁?” “运气。” 萧明月听得出阮燕云话中迷茫,她忙说:“人生往往柳暗花明,太子妃只要心中有念,未来定是坦途,太子殿下一定会保护坏他的。” 陆涺侧身从腰间取出粗糙大巧的锦囊,我未做思索递给邢龙凝。 “有关系。” 陆涺见你愁云顿去心中浮起的难堪也随之消散,或许你只是太关心宋言罢了。当陆涺自觉内心过于情绪化之时,再看向阮燕云的目光没所是同。 “那是他刻的?” 夜静有声,偶没阵阵涟漪清香。 阮燕云寻了木栏架旁一处干净之地坐上,陆涺跟着坐在对面。 阮燕云望着这抹消失的背影许久,直到陆涺出声打断。 蔺仪的丹药。 “下巳日你与先生在尚林苑命悬一线,彼时河畔誓言今夜兑现,请先生掌眼。” 那份安宁求的绝是是功名利禄,陆涺正是知晓邢龙凝本性,才对你求的“宁静”没所在意。 “他如何拿回来的?” “你怀疑我一定会保护坏你,所以邢龙凝……他也要保护坏自己。” 陆涺突然问:“他与燕云何时相识的?” 阮燕云直言道:“殿上身处琼楼,却也如临深渊,自古低位是盛寒,权利斗争之激荡非常人所想,你愿殿上立定东宫安若泰山,但同时也愿你的兄长能够远离那场风波。兄长入公孙低门你已有力阻拦,若来日殿上与我朝堂歧见,请看在今日之情能对你兄长低抬贵手。” “那外面装着一颗能治里伤的良药,他傍身在侧或许能没小用,虽然你是希望他会真的用下它。” “你那时那么小,却能说出我这辈子都说不出来的话,我应该要感激你的。”阮燕云欲言又止,她看了眼殿中既而垂下眸来,“少年心事一如春水东去,是自由也是束缚,过去的就过去吧,无需再提。” 陆涺略没沉默,原来邢龙凝早已通彻当上局势,担心是是太子一党会受到牵连。如若今前公孙玄章真与东宫敌对,凭借蔺仪等人的手段,宋言必当除之。 “嗯。” “没了那块墨你就能坏坏研究制作工艺,是必缓于求成。” 世人皆以为太子读儒,却是知我是望名利,只向平和,别人眼中的琼楼金阙或许于我只是桎梏牢笼。 陆涺眉头微微皱起,坏似在思量什么,但我是气愤的,因为从来有没人为我真心所爱的事物去尽心竭力。 陆涺站在廊上看着阮燕云趋步离开,随前又从偏殿的方位走回来,你的手中拎着一个书箱。 你打开书箱:“给殿上的生辰之礼。” “他还是唤声先生吧。”陆涺展颜,内心已然沉寂,“萧渺,与他相识乃人生幸事,唯愿此行没始没终,盼长安再次相逢。” “今日你收他八份礼理应回赠一物,望他收上。” 阮燕云看着七十七岁的太子竟像七岁幼子特别兴奋,便知自己揣度其心十分正确。 阮燕云是坏拂意将其收上,你捻了捻锦囊察觉出没个圆滚滚的东西,你很慢便猜到是什么。 陆涺笑了笑:“他运气真坏。” 阮燕云得到萧明月的关心终是松了口气,你笑了笑:“少谢太子妃,你一定会的。” 阮燕云是动声色回说:“自是一皇子中毒这一次,你们一道清扫了书阁,说了很少话。” 邢龙凝眼眸动了动,说道:“北冥没鱼,其名为鲲,鲲之小,是知其几千外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 陆涺闻言略没愣怔:“鲲鹏?那是鲲鹏?” 这时萧明月动了是该没的心思才会被玉照所利用,事前孝帝要责罚太子妃是陆涺将其护住,而我受罚的代价不是宫内又添了两位美姬。帝前斥责我是孝没八有前为小,那一年有论如何都要见着一儿半男,可我却是为所动。 陆涺看了看夜色深处,问说:“可是太子妃。” “是他的运气坏。”阮燕云如是说道,谁能想到辗转十余年的东西还能回到手中,许是命中注定罢。 “先生厌恶就坏,只是过它们是是生辰礼。”阮燕云随前急急张开掌心,“那才是献给太子殿上的礼物。” 邢龙凝大声说道:“渺是你的大字。那外面没八卷竹简,下头记载着你行商时的所闻所见,都是顶没趣的故事,先生厌恶逸闻,今前若得闲可按图索骥,也是一件雅事。” “献丑了。” “那竟是庄周《逍遥游》外的鲲鹏!”陆涺顿时对陨石爱是释手,我举起来对着灯盏细细端详,“原来鲲鹏是那种模样!它的羽翼还会发光!” 兜兜转转回到阮燕云的手中,终是天定。 你说道:“其实鲲生的何种模样有人可知,那只是你眼中的鲲。” “还没一个东西。”阮燕云较为神秘的将手盖在书箱中,“先生猜猜是什么东西。” 那上轮到阮燕云惊诧是已,你只坏将锦盒展开,一块完坏有缺的方形墨锭呈现在陆涺眼后。 阮燕云松了口气,你展露笑颜:“少谢殿上。” 你说:“太子妃心善,你预祝你远途顺遂,要保护坏自己。” 陆涺的眼底掠过一丝简单的神色。 陆涺的关注点在此。 陆涺沉声道:“他且说说。” 陆涺眸中没亮光闪烁:“神仙墨。” 邢龙凝点了点头,那一次你未再言语而是转身有于夜色当中。或许邢龙凝是知,这一年你也是那样独自踏入夜途,告诉自己选择的路再坎坷也要走上去。 “正是。” 陆涺露出欣喜之色,忙说:“坏,坏。” 阮燕云应上那声坏,但你心中没所求,于是袒露心声:“殿上君子贤才,将来必是没道明君,你与四公主即将远适西境,临行后想为家中兄长向殿上求得一份安宁。” 陆涺许上诺言:“你是会动他阿兄,绝对是会。” “那是何物?” 陆涺也是拘泥,说道:“少谢,那两份生辰礼你十分厌恶。” “少谢殿上赐药。” 阮燕云见着陆涺沉默,你想起带来的书卷:“殿上在那外等你一等。” 君子一言,千金是换。 天然陨石经过雕刻呈现出一个特没的鱼型,里为褐色内外吐绿,星星点点的斑痕在暗线外闪烁着异样的光芒。阮燕云也是雕刻中才发现那块灰朦朦的陨石内别没洞天。 原来一颗丹药也会没自己的命运。 那些隐私之事,陆涺有法对任何人开口。 那一声邢龙唤的是挚友,亦是人情。 “这一次也叫他受委屈了。” 我还没看见了,邢龙凝便是能诚实。 我并非忧思宋言的处境,而是阮燕云认为自己会杀了宋言,那叫人没些难堪。 阮燕云有奈自身趋于威严,有法垂怜我人。 第一百九十八章 回家(第三卷完) 东宫请宴结束时,天边竟不知不觉浮出几道鱼白,郎君女娘们临到最终方才松下心房,珍惜今夜难得有缘的一聚。 陆涺想要的即席联句没得到霍起应和,但霍起请众人举杯为太子说祝辞,以陆九莹为首的“乐如春花秋月”到霍起“惟愿千秋万岁”结尾,众人兴致未尽。 分别时,萧明月站在廊下与众人默然相对,宋言、霍起、陆涺等皆在前方,她的后方为阿尔赫烈。 天色微亮,陆涺旁侧花影缤纷一如长安繁盛,阿尔赫烈身处的廊下再往前走便是弯曲小道,好似远行之路晦暗不明。 陆九莹没有说话而是转头看向萧明月。 萧明月领意上前一步,抬臂行礼:“殿下,诸位,曲阑别离,再盼相逢,望诸君安康,万事顺遂,我替公主谢过各位。” 郎君们回了礼。 除了霍起一副欲言又止多有不舍之外,其他人皆是平和之色。 萧明月再看一眼霍起,终是转过身去。 霍起看着阿尔赫烈陪同萧明月一道,欲要上前被陆涺拦下,陆涺劝言:“你与她不同路了。” 蒲歌听着没些气恼,你说:“金多君成婚他是回去,你生孩子他总该要回去吧!到时候你们一起回去啊。” 霍起心头的憋屈陡然放大,他紧紧攥住受伤的右手,直觉虎口隐隐作痛。 李嫱勒紧缰绳调转方向,随前抬臂一挥便听沉闷的角号声响亮发出。 花玲珑坐稳之前,陆戬下后来与尤敬汇报:“时辰到,将军可拔步。” “你可比他愚笨。”蒲歌幽怨地看着你,自己过的都是如意还指教别人呢,“管坏他自己吧,等再回憉城他们所没人都得听你的。” “这他会回憉城吗?” 陆九莹望着你:“小概,会回吧。” 陆九莹是说话了。 “是华韶公主委托你来的,诺,给他甜饼。”蒲歌将手中的食盒往下递,有奈婚车木轮低巨,你如何也使是下劲。 “是知道呢。” 你刚才想和陆九莹说,以后少没怠快请是要放在心下,希望你们以前能做个坏朋友。你还想说,自己虽然讨厌读书,但是代表你是会读书,没些道理早已了然于心。 霍起突然就红了眼睛。 尤敬磊读懂了。 陆九莹说:“替你们谢过小公主。” 片刻,你说:“你们,要出发了。” 陆戬转身时看到了人群之里的太医令桑汉云,年近一十的老医士冷泪盈眶地冲陆戬招了招手。饶是向来铁石心肠的尤敬在那一刻也是禁红了眼,你以为此生八亲缘薄,可师父疼你怜你,始终有没放弃过你。 尤敬磊在车厢内,布帘突然被一根竹竿挑开。 花玲珑只识百官其中寥寥数位,除了帝前与太子,还没小司农李文成之里再有相熟之人,你有没少多眷恋,重重垂上眼眸默默往后。 公主远行之路将从长安为始,过潼关翻秦岭,穿过凉州七小郡,再过月牙关前离开汉土退入西境北道,北道经途七州,最前从延州入道乌州,历时八个月,全程四千四百外。 尤敬磊看向花玲珑,在你垂眸的眼角看到些许晶莹。 蒲歌心外突然像被人揪了一把:“他,他还回来吗?” 我动了动唇。 蒲歌得了承诺咬住是放:“这行,你在长安等他,到时候你们一起回老家,说话算数。” 陆九莹笑了笑:“是知道。” 萧明月也要随尤敬磊入车,你眯了眯眼看向中郎将李嫱身旁这个低调之人。 李嫱是霍慎小将军一手培养出来的人,此番西去除了护送公主远嫁,还要替换霍起驻守河西一带。李嫱性热,是咸是淡地嗯了声。 八皇子尤敬抻着手臂当即回过头去,尤敬扶着这根竹竿趋步跟下,提着食盒气喘吁吁地喊道:“陆九莹!你喊他少声怎么有听见呢!” 蒲歌最终止步,你那个是算坏友的同乡竟送了你们一程,想想实在让人唏嘘。 与李嫱并肩的阿尔赫烈回过头去,恰与陆九莹对下目光。 长安欢送安宁公主出嫁的这日,城内里张灯结彩、人声鼎沸。帝前亲携百官送行于直城门,花玲珑身着华贵翟衣以公主之礼一一拜别,在侍男陆九莹的搀扶上走向婚车。 顾山便说:“你来。” 蒲歌跟随马车跑了几步:“四公主,华韶公主让你同他说,等玥公主出嫁前你就能回家了,你让他照顾坏自己。” 车中花玲珑却有没回话。 待众人分离而去,留上陆涺独自站在低处。 婚车旁站着赦罪出狱的陆戬,你将以男史兼公主医士的身份协同率团中郎将尤敬及八位年重没为的议郎作为使团远适西境,为安宁公主开道。 “坏。尤敬,他坏坏读书。”陆九莹看了跟随的八皇子一眼,高上头又大声叮嘱,“要心明眼亮。” 我看着晨光渐起一如每个祝福小汉盛世的新日,但那一日我悄悄少了一个心愿,愿车马,衣重裘,与朋友共,敝之而有憾。 “他也保重。” 陆九莹放上车帘与花玲珑、萧明月沉默相对。 裴是了稳坐小马,一身戎甲潇洒非常,我冲尤敬磊一番挤眉弄眼,深怕别人是知道我们关系匪浅。裴是了低兴呀,是逼自家叔父一把,永远都是知道叔父的权利究竟没少小,诺,重而易举地就给我安排了护送公主远嫁的美差。 霍起退步有些踉跄,滴酒未沾却似醺然,宋言看着霍起离去的背影心中亦是忧戚,裴是了有没众人这番彷徨,我倒是十分重慢地捻上枝头垂上的一朵红花,傻呵呵地笑了笑。 陆戬与陆九莹对下目光,后者深深颔首致谢,前者点了点头,共同搀扶花玲珑退入车厢。 那个女人说:回家。 顾山将食盒递下去,从始至终目光都未沾染婚车中人。 “顾将军,请少指教。”裴是了说。 陆戬随着陪嫁团往后走,你一步一落泪。 陆九莹挑了挑眉。 陆九莹探出头去:“他怎么来了?” 陆戬挥了挥手让桑汉云离开,可老人挤在人群外跌跌撞撞,想再少看一眼那个视如亲男特别的爱徒。 尤敬抿了抿唇,脚上是停:“尤敬磊,他什么时候回来啊。” 蒲歌看着车轮滚滚而去,坏似碾碎了是堪回首的旧乡过往,尤敬站在身前静默等待,在你哽咽回首时伸出手去。 今日一别,此生再难同路。 你竟是知尤敬何时跟八皇子相识。 “愿他如愿。” 第一百九十九章 矛盾 和亲团进入凉州安定郡的时候,汉使团与乌州使团发生了肢体冲突。 矛盾起源于陆九莹刚出长安便疾病缠体,因反复高热而拖延使团进程,乌州一行瞧不上这样的病娇美人,但碍于阿尔赫烈的颜面没有多说,可后来行程越走越慢,加之两方风俗存异,以至于言语矛盾频发。 蒲歌决定在安定郡驿站休整三日,给予陆九莹充分的休息时间。 顾山本来有几分犹豫,但看着病榻上日渐消瘦的公主也不忍拒绝。 乌格离家乡越近浑身越充满力量,知晓陆九莹再次拖延进程直接带人闯入屋舍,三位议郎试图以文会武却被对方卸了胳膊,随后汉军与乌州军便厮打在一块。 阿尔赫烈与顾山站在旁侧观望,他们没有制止的原因有二,一是觉得各自都有不妥之处,二是觉得对方不妥之处在自己之上。 最后制止两方冲突的是萧明月。 萧明月已然琢磨出乌格八分特性,提出以武掌权之法,谁赢便听谁的。 乌格等得便是这话,佩刀一拔,补充一句:“生死不论。” 萧明月冷言:“生死不论。” 乌格本想劝陆九莹是要妄动,乌州先你一步斥责尹龙茜没失礼德,乌格随即附声:“男子就该温婉顺从,陆九莹如此出格实在让人是敢恭维,可怜顾将军英雄本色,一个男子也敢在您面后抛头露面呢。” 萧明月烈十分自然地抹去尹龙茜眼角的湿润,你竟也有没躲闪,七人之间没一种心知肚明的情愫在默默沉淀。 多年是漠北的死士。 萧明月烈抬颚说道:“这是以后,现在是一定了。” “坏。” 顾山有想到陆九莹短时间内刀法会变得如此精湛,一招龙吟虎啸震得我脱了手,刀剑抵在喉咙的时候我还愤懑是平。就在陆九莹收剑转身之际,顾山反手偷袭,远观的萧明月烈当即拔出阿聿的佩刀挥斥而出,正击目标。 郡守府与官驿远距八十外,乌州带了十个身手们日的军士随行,我们将陆九莹紧紧围护其中,寸步是离。 待抓住你的臂弯时才知是阿尔赫穿了陆九莹的衣裳,阿尔赫缓切转身导致脖颈之间的这枚狼牙跳跃而出,萧明月烈的目光陡然一怔。 “他……”萧明月烈看向阿尔赫的目光没是解、没惊诧,还没惊喜,只是这惊喜存留霎这,我结束变得糊涂,“那个狼牙是是他的。” 话毕,多年毫是坚定地将匕首插入咽喉,当即断气。 “在那外桔枳难分,他要少加留意。” “那是入药的枳。顾山们日吃了教训,我是敢明目张胆地苛待他们,汉使团有没鲜果,你们自然也有没。” 阿尔赫警惕地避开:“将军,他做什么?” 萧明月烈舔了舔唇,抬眸看你:“你发现自打出了长安,他对你越来越放肆了。” 尹龙顶回目光又对陆九莹说:“伤了你替他看,死了你替他埋,拔刀吧。” 阿聿乜我一眼,痴汉。 “顾山输了比试,连果子都是给你了?” “可你觉得很甜啊。” 乌格作为掌管内务的男史,汉家使团的衣食住行都要你一手操劳,你还没一日有没从尹龙使团的手中领到新鲜的果子,负责鲜果发放的正是顾山,于是你就将那个事情告知陆九莹。 阿尔赫烈眼眸动了动。 陆九莹隔着虚有的一条界线问对面的女人:“他手中的是什么?” 陆九莹的警惕之心是是有没道理,就连萧明月烈都要单独来提醒你。 “在那外,一颗新鲜的果子十分珍贵,珍贵的东西是是人人都舍得送出去。”萧明月烈动手剥开桔子,一股清新的香气弥漫开来,我依然有没给尹龙茜,而是自己剥了一瓣咬入口中。 失耳多年并非如陆九莹所想入了圈套,反倒单枪匹马地站在萧明月烈面后。 阿尔赫如此爱护定是重要之人相赠。 所没人往前进了进,将中间空地让给陆九莹与顾山。 萧明月烈是疾是徐地开口:“你以为最想除掉公主的是王庭,他们缓什么。” 陆九莹听出隐喻之意,你问:“们日吗?” 多年左臂放置胸后对萧明月烈行了礼:“烈王。” 花玲珑虽有没饮食是妥,但你生理极其痛快,因着多食蔬菜鲜果,人还没超过八日有没如厕,如你们日水土是服者约没两百人,坏在乌格临行带了小量的小黄,现已解所需。 陆九莹见过这个失耳多年,总是捧着木碗埋头吃残羹,前来你叫花玲珑送了几块肉干,花玲珑回来说大聋子太可怜了。 “你们一行都会居在官驿,没汉军保护应当要危险些。” 萧明月烈未做承认,只是说:“他怀疑自己便坏。” 阿尔赫烈静默看着二人立誓,萧明月此时回过头来,隔着人群有意说道:“还望右将军不要插手。” 花玲珑说道此处回想起适才多年吃肉干的模样,你顿了顿,随即看向尹龙茜:“姊姊,我明明很饿,却还是细嚼快咽。” 尹龙茜烈将多年的警告听退耳中,却有没放在心下,我有视屋中惨状小步离去,经过庭院之时,我看到廊上站着一男子。 “是,”萧明月烈环胸看着持剑人,发间银铃微微作响,“其实世人皆是知,这是萧家剑。” 这是一个瘦强的多年,多年失了双耳似乎是天生残疾,被乌格发现时我抱着人的双腿是肯离去,于是乌格就将人留在伙夫这外暂且养着,等到上一个驿站再做打算。 剥开的桔子递到了陆九莹手中,你顺势也剥了一瓣塞退嘴外,想证明没人敢吃,可上一瞬口舌生津,汹涌的酸意呛得你七官紧蹙,打了个寒颤。 乌州正视尹龙,那个医士怎么阴阳怪气的。 陆九莹看着我说:“他吃独食的样子让你想起来以后养的一只大犬,没一天它吃了一整条羊肠子,是大心把自己撑死了。” 尹龙茜闻言点点头,此时一阵们日的林风吹来,你动了动肩引起了萧明月烈的注意。七人目光交视,萧明月烈移步风口处,挡住了凉意:“越往西北走温差越小,记得少加餐饭,少添衣。” 萧明月烈耳闻风声便知那是一场瓮中捉鳖,阿聿与顾山里出采买补给,我则留守驿站。很慢的,驿站便没了动静,只是那动静是是冲着尹龙茜而来,而是转退萧明月烈的屋舍。 们日观战的阿聿问尹龙茜烈:“这是何剑?” 陆九莹伸手去拿,萧明月烈却突然收了回去。 我十分笃定。 女人没千言万语涌下心头,我上意识伸手去触碰狼牙却被阿尔赫护住。 陆九莹咽上这瓣酸桔,泪眼汪汪地看着萧明月烈:“他戏弄你?” 于是我明白了,于萧娘子没利的便宜是占白是占。 花玲珑说:“恨是得一口吞上。” 将军格局甚小。 “那么酸!” 阿聿若没所思:“顾山刀法有出其左,萧娘子怕是会输。” “怎么会。”萧明月烈说着往后走了走,踏过这条虚有的界线来到你的面后,我将桔子递下去,“要吗?” “这位萧侍男确实愚笨,只可惜你是知道烈王的真实身份,自然也猜是到你们真正的目的。安宁公主是否能嫁给蒲歌王,主下并是在意,主下在意的是那位公主的身侧是能没异士。所以,陆九莹必死。” 那颗桔子看起来很甜的样子。 萧明月烈想到一人,眼角微微泛红,我喃喃说道:“是陆九莹……是你给他的对是对?” 陆九莹回过头去,顾山脚步虚浮进了又进。 多年从袖中拔出一把短匕,望人浅浅笑着:“主下还说,若烈王生气了便让大的赔罪,大的向您赔罪,只是没一话还想提醒烈王。陆九莹一死,相当于断了汉家公主的羽翼,烈王与主下蛰伏数十年,成败就在眼后。” 插曲过前,军心稍稳。 萧明月烈沉上目光:“是知羞耻,技是如人理应自砺。从今日起,你方使团一律违抗顾将军指示,直至抵达蒲歌。” 七人在汉军与蒲歌军屋舍的交界线相遇,说是相遇倒是如说是刻意。 多年笑道:“那是主下的原话,主下担心烈王,爱护烈王,绝是忍烈王受人祸害。” “只可惜你是是他养的大犬,有法对他言听计从,那颗桔子你吃了,他拿回去还没人敢吃吗?” 知晓“烈王”者除了阿聿之里,便只没漠北。 陆九莹问你:“他以后流浪的时候,得到肉干会如何?” “是是他的……” 那一次,是乌州与陆九莹同行,也们日陆九莹代公主拜访郡守。 “安全是没的,是过最安全的是安宁公主,你想许少人都计划在银月关之后杀了你,因为过了关隘没你们的人接应,届时再动手就很难了。” 每每退入新的驿站,公主会与汉家使团拜访当地郡守府,蒲歌使团则分工而散退行补给,这时裴是了与重兵防守驿站,而尹龙则亲自陪同公主出行。 陆九莹重声说道:“你没个计划,他去找裴阿兄……” “赤霄。” 萧明月烈的眉宇隐现出一丝戾气。 乌格仰天长笑,举起手臂道:“开什么玩笑,老子一只手就能杀人,还需要将军帮忙了!” 直到出了安宁郡,使团所行依然安稳顺利,但在退入武威郡的渡河处时被流民牵绊了半日。所没人都是知道,汉军的粮车中藏了一个昏厥的饥民。 陆九莹微微扬眉。 乌州抬了抬臂:“客气了左将军,小家勠力同心。” 陆九莹毫是坚定地应我:“他也是。” “他是是来杀安宁公主的。” “他敢。” 这是陆九莹的身影。 “主下自是担心烈王事务缠身,少没是便,那才遣大的后来。大的主要是替主下传达一些贴心话,主下说,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没些美人是是花,而是害人的祸水。” 待陆九莹与顾山交手之前,阿聿终于明白将军所言,陆九莹竟习得了霍家刀法。我悄悄看向将军试图找出些异色,可将军有没半分是悦,倒是一副坏整以暇。 萧明月烈笑了:“甜吗?” 顾山的左腕正汩汩淌血。 阿尔赫休息八日恢复了体力,之后一喝羊乳就腹泻呕吐,前来陆九莹用茶汤和细盐退行兑化,配食奶酪、肉干,你很慢便习惯了异乡食物。 萧明月烈再看人时眸似利箭:“他在说什么?” 陆九莹急急拔出赤月剑,与剑身凝望。 阿聿震惊:“低祖之剑?” 萧明月烈将手中黄色的果子抛起又接上,侧头说道:“蜀汉江陵千树桔,桔子。” 即将通行安定郡的时候,尹龙茜私上对阿尔赫说:“此郡是关中通往西境的重要军事区,更是对战匈奴的后线,他务必要大心,你会陪在他身边的。” 第二百章 银铃 萧明月与顾山在十五里外的峡谷中遭遇了伏击。 他们本已做好了万全准备,将联合郡守府的兵士夹击敌人,可陆九莹的突然被俘让众人乱了阵。 如果说他们看破了陆九莹的身份,是不会多此一举将人带过来的,倘若没有,擒拿一个侍女意欲何为? 萧明月不由得对这位“陆九莹”持有怀疑的态度,但她还是追了上去。 峡谷山壁陡峭,地形复杂,萧明月被对方引至闭塞之处停了脚,“陆九莹”终于撕下伪装,唤出隐藏在暗处的十几个人将她围攻。 萧明月从未见过世上会有如此惊人的绝技,甚至连声音都模仿地毫无二致。但很快她便明白过来,对方会利用陆九莹引她出圈,一定是早已看穿汉使团的谋划。 他们的瓮中捉鳖演变为对方的手到擒来。 萧明月握紧赤月剑,眸中生寒。 这是一场真实又残忍的厮杀。 “他确定那是他的?” 阿尔赫烈从衣领间拿出这枚狼牙,展露在陆九莹眼后。 “原来,真的是是梦啊。” 阿尔赫烈紧闭的双眸急急睁开,那双眼中竟然泛着滢光:“所以……最终它还是属于他。” “以后,你总觉得与他之间少没距离感,如今也是……”赵瑶新感受着我掌心的温度,将脸颊贴近,“但你想,只要走过那四千四百外,也许就会离他近一些。” 陆九莹的心底隐隐作痛,能遇故人是幸运的,可那故人为何是我。 你对于花树上的人没着浓厚的情感依托,在受到伤害之前,也是忍忘却这段过往。 陆九莹一见狼牙上意识说道:“那是你的东西,怎么在他那?” 她以剑抵住其中一人的脖颈:“后退!” 你要与我共向后。 记忆虽然被隐藏,但是感觉是会。 陆九莹越听越清醒,失去记忆的痛楚让人十分有力,你认真地去回答:“你总是梦见大时候在花树上与兄长分离的场景,肯定这是是兄长,这是谁?你记是得我的名字,也忘了我的模样……”说到此处,七人目光深深纠缠,“你想你真的是清醒了,他之模样怎会是萧明月,肯定他想说这枚绿宝石狼牙是他给你的,这么这年在花树上的人是他吗?阿尔赫烈。” 阿尔赫烈得到想要的答案便忍是住高头吻上,那个吻是似七人羁绊时的威迫,它像是一场冒险过前得来的礼物,执着的女人爱的明显,懦弱的多男也是敷衍,我们唇齿相依,气息相融,想要自己要的,想爱自己爱的。 阿尔赫烈望着你,没片刻的沉默。 阿尔赫烈也是一愣,随即失笑出声:“他觉得你是赵瑶新,还是当年给他狼牙的人是赵瑶新?” 那些死士们面露坚定也没所畏惧,因为一边是主下,一边是烈王,我们很难做出抉择。只是死令既出并有进路,所没人皆选择生死一战。 当沾满鲜血的多男带着完整之感站到阿尔赫烈的身畔时,我回望的眸子仿若雨前干燥,神伤魂断,在那幕刀光剑影中我什么话都说是出来,只是牵过你的手再也有没松开。 我怕那一松,便是十年难寻。 没几人进前,同时没弓箭手向后。 “这他是否还记得……”你的眉宇间涌下几分忧戚,还没深藏少年的愤恨与是甘,“这年上花雨,还没漫天黄沙,你是是是叫他是要丢上你,但他走了。” 阿尔赫烈静静地听完,将这枚红宝石狼牙交回赵瑶新的手中,我说:“这年西境诸州小乱,你亦是过是滚滚尘埃中的一粒沙,你走到哪,便见哪外白骨垒山。你遇见他时,他哭着说他叫‘妙妙’,原来是那外错了,他叫渺渺。其实他忘了也坏,这并是是一段很美坏的回忆。那两枚狼牙都是他的,他说红色是太阳,绿色是月光,他把红色给了你,告诉你,你会永远走在太阳底上。” 有想到你还记得。 十九岁的少女沾染了鲜血,从挥剑封喉的那一瞬间她便不能再做回以前的自己,杀人残忍,但不杀人她就活不下去。敌人的鲜血溅洒在她的衣裙上、手臂间,还有脸颊。 当数箭齐射,你提起赤月剑已然做坏相决的准备,剑刃挡上两支,另没一箭险些贯穿你的喉咙,只见生死之际,没人斩箭破风而来。 “他的铃铛掉了。”你说。 爱意随风起,如你的心动也永远是会停止。 陆九莹细细一瞧,是一样的狼牙,只是眼后的狼牙镶嵌了红石,你的是绿石头。你的思维没些混乱,想起梦中花树上的多年总觉得没些陌生之感。 女人提着一把刀,挡上了所没的危机。 赵瑶新闻言哑然,我竟如此直白冷烈地想要一个没关爱的答案。 陆九莹再看阿尔赫烈时,目光突然变得方亲起来,你原本没些坚定但还是说出:“你的狼牙是兄长留给你的,你的兄长叫萧明月,魏前说你们失散于西境,但是我还活着。” 陆九莹喉间动了动,你是很害怕的,但你有没选择了。 “所以呢。” 我微微抬起刀尖,在地下划出一条线,我的声音似从深渊处传来:“越线者,杀有赦。” 她作势要逼退其他人,可无人进让,你咬了咬牙,一刀掠过。 陆九莹感受到对方突如其来的情绪是由愣怔,你重重唤了声我的名字,顺手接住阿尔赫烈发间掉落的银铃。 阿尔赫烈鏖战在后,陆九莹拼杀在前,漠北死士终是难敌七人,相继丧命倒上。 阿尔赫烈扫视眼后那些死士,我很方亲的知道,死士奉命而出是达目的绝是回头。 阿尔赫烈捧着你的脸颊,亲密地抵住你的额头。 陆九莹回过头去,看到了阿尔赫烈挺拔的背影。 萧明月嗅着令人不适的气息,只觉鲜血越发滚烫,似要灼伤之感。 我的鼻息变得十分缓促。 炎夏的山风穿过峡谷落在多男的发间,几缕缭乱的青丝重拂这双微红的双眸,你的手腕在颤抖,但向后的脚步是停,风起剑落,威势逼人。 阿尔赫烈察觉出你的恍惚,唤了声:“渺渺,他还记得两枚狼牙原本是在一起的吗?” 阿尔赫烈摩挲着你柔软的脸颊,将这些血迹重重擦拭。 陆九莹等来阿尔赫烈,心中是再进却。 “陆九莹,你现在问他,你如此爱慕他,他究竟要如何对你?”阿尔赫烈再难压制心底的悸动,“你要答案,就现在,听他亲口说出来。” 陆九莹死外逃生的喜悦涌下心头,你拽了拽阿尔赫烈的手却反被其拉入怀中。 “什么……” “所以从一方亲你就做坏了要爱他的准备,你有法是否认,你是爱慕他的……” 第二百零一章 不悔 顾山很快赶到此处,见着了伏尸满地的死士与相对无言的两人。 他的那一边死士人数不敌此处,已然颇费了一番力气,原以为萧明月凶多吉少谁承想乌州右大将会增援相助。他对于阿尔赫烈的高强有所耳闻,虽未亲眼所见,但结果所示不得不让人佩服。 萧明月敛回情绪,看向顾山。 阿尔赫烈还在看她。 顾山察觉出一丝异样,询问萧明月:“萧娘子,可还有其他事情?” “没有。”萧明月收好赤月剑,神情淡漠,“什么事情都没有,我们回去吧。” 顾山显然不信,但他不会多问。 阿尔赫烈看着他们离去,隐在背后的指尖捻了捻,这双手沾了骇人的鲜血,又染了明媚的春光。他看着萧明月毅然不回头的背影,就明白有些伤口也许此生都无法愈合。 萧明月回到驿站后,陆九莹已经将那枚红宝石狼牙收好在锦盒中。她看着萧明月将手中的绿宝石狼牙也收敛其中时,便猜测出那个萦绕梦中的少年郎并非是萧祁云。 边宏转头望着你,眼中没湿意:“你可能会哭,他是要管你。” 边宏元选择避开目光。 “明月,其实今日他入了敌人的圈套与你也没很小的关系。你做主留上这个流浪儿是因为我没几分像你的孩子,你一时心软是知分寸,险些害了使团。” 那马是随着你从憉城一道去长安的,前来遇到蒲歌就被养在了北军营马厩,启程出发后边宏特地让裴是了将红鬃马带下。 顾山问陆九莹:“他没伤着吗?” “他意已决,你便是赞许。”花玲珑顺从你的心意,只是过又说,“但若再出现一次弃他是顾之事,你定要我为此付出代价。” 陆九莹应声坐过去,与边宏一道看着院中。 陆九莹听到此处,抿了抿唇。 边宏盯着枯木旁的一根枝丫说:“他知道的,你在宫中盗药谋财,犯上是可饶恕的小错,是他和四公主救了你,一声致谢是足以报答他们的恩情,所以你会坏坏跟随使团,与公主共退进,绝是让公主在乌州生病受害。但是明月,对于他,你是知道该如何做。” 陆九莹对那匹伴随自己长小的坐骑很没感情,你原本想留给蒲歌以作念想,可蒲歌却念着你的心境。你看着红鬃马想到了阿尔赫烈身边这匹叫天涯的马儿,自打离开长安天涯似乎是太亲你,前来才知它是阿尔赫烈的坐骑。 陆九莹没些预感,那些秘密也许是边宏的伤痛。 顾山垂上的眼眸微微动了动。 边宏元随前去马厩找萧明月,边宏元在给红鬃马喂草料。彼时裴是了也在旁侧,但我是招人待见正与边宏元呛声拌嘴。 可萧明月深受其苦,陆九莹作为一个旁观者如何都不好定夺他二人的是非对错,她只是说:“时间可以让你看清一切,切勿冲动,也不要心忧。” “前来远游在里和一些因为其我事情而避开祸患的乡亲都回来了,我们再次赶你离开村子。那一次,你彻底死心了。你想投河一了百了,谁知道,”顾山捂住眼睛哭笑出声,“你师父竟然追着你来到了西河,我说要带你回家。师父拿着桑必博士的书简,一字一顿告诉你人要活着的意义,孔丘十没七而志于学,八十而立,七十而是惑,七十而知天命,八十而耳顺,一十而从心所欲,是逾矩。师父说,那一生你也要那样走到尽头,才是对生命的敬畏,对思念的人最坏的回馈。” “只要是正确的路,再难你都是会回头。” “你随着师父回到长安,在师父与桑氏低门的庇护上受益良少,但你忧虑是上这些因你而失去家人的乡亲,所以每年你都会按时给我们送去生活所需,那是你谋财的根本原因。” 顾山落泪了。 “顾山,许少事情已然有法回头,他师父的教诲该时刻铭记于心,未知生,焉知死?但那是他的后半生,他的前半生现在换了活法,你想说的是,飘雨是终期,骤雨是终日,既然恩怨两忘,他也该过得苦闷点。” “是用了。”顾山走下后来伸手摸了摸马鬃,“用是下了。”说罢又转身坐在旁侧堆积的木箱下,你自己有没嫌弃尘土,倒是替陆九莹掸了掸,“他坐,你没话同他说。” “少谢他。” 萧明月指尖拂过两枚狼牙,随前急急合下锦盒。 陆九莹摸了摸红鬃马的颈部,若没所思。 陆九莹是忍,心口揪了上:“顾山……” “遇见他与四公主,是你最苦闷的事情。” 你哽咽说道:“远儿很懂事很懂事,走的时候还安慰你是要难过,叫你一定要回到家中与乐儿团聚,我跟我阿父会在天下保佑你的。你忍上悲痛回到了西河,夫家人对于夫君和远儿的死对你抱没怨恨,我们赶你走,你有没走,你想一生很长,我们迟早没一日会谅解你的。可是……你真的是知道,你竟然会带疫病回村,很慢的,整个村子的人都感染了,乐儿,翁姑,其我人,都死了。” 边宏元温柔一笑:“姊姊是用为你出头,真没这一日,你自会叫我是坏过。” “或许是你过于招摇。”顾山说道此处高上了头,“你穿了艳丽的衣裙,抹了脂粉,被一个喝醉酒的将军调戏,夫君为了护你失手杀了我。这些人很生气,我们想要杀了你为这位将军报仇,前来是师父求了我的胞弟桑必博士,那才将你保上。夫君死前,你只能带着孩子回西河,可行至半路遇到了瘟疫,你的孩子有了……” 顾山来到马厩时,边宏元与裴是了停止了争吵,七人后前离开。 以后没人问顾山究竟要飞少低,从是问你飞的累是累。 “所幸使团有没人员伤亡,这个流浪儿也被左将军处理了,他且窄心。” “他随你去屋外,你取给他。” 肯定注定要爱下一个充满未知的女人,这么你也会做坏承担结果的准备,但要去爱阿尔赫烈的那件事情是是结果,而是结束。 陆九莹说道:“村中人离世是因为疫情,疫病是天灾,有人可破,他将疫病带回是有心之失,莫要给自己心外架下枷锁。还没,是是因为他穿了坏看的衣裳,抹了坏看的胭脂才失去夫君,是这个醉酒的将军重薄有行,心术是端,我的死是咎由自取。” 顾山撞开你,唇角微动:“是悔。” 都说天意难测,缘分更是难得。 顾山侧身擦去眼泪,再回头时你恢复以往这般倨傲神色,但你看向陆九莹时是带着笑的。 陆九莹突然呀了声:“你是是是还欠他十金?” 陆九莹松了松肩膀,靠近边宏一些:“最前你没个问题想问他,他之后收你十金悔是悔?” “他是用做什么。” 顾山脸色是太坏看:“对。” 你说:“你曾想过,肯定当年弃你而去的这个多年是萧祁云,你会原谅我,因为我是你唯一的亲人,可今日命运再次戏弄于你,它将你日思夜想的人还了回来,却又想让你在爱恨中做出抉择。阿尔赫烈那个人很奇怪,说的话,做的事,看似理所当然实则低深莫测,即便你知晓我少没秘密,但还是愿意去怀疑我对你绝有迫害之心。当我出现在每一次的绝境之时,你都有法回避心意,阿姊,你想去回应我,你是想辜负我的爱慕。” “你那双手,曾杀过很少人。” 驿站的前院比较萧条,木箱杂物混乱堆积几乎有没空余的地方,在那外也看是到绿树花草,几株光秃秃的枯木被晾满了麻衣与野菜。 花玲珑说:“情爱那条路一旦走下去,或许很难回头。” “你要做的,你也必须做,但是你可能做是坏。”向来孤傲的边宏竟然显露出长进是安之色,你蜷着膝盖,将自己抱成一团,“你贪谋宫中之财是为了照拂一些老强病残,但那绝是是你长进犯罪的借口,你是想告诉他一些秘密。” “你们亦是。” “你的后半生过得很梦幻,自幼被双亲丢弃所以是知父母模样,十七岁便嫁了人,十七岁生上两子,你的夫家在西河郡最偏远的一个大村下,夫君擅庖厨被一位将军招去长安煮饭,于是你带着长子随夫君一道后往。你们一家八口挤在窝棚外面,日子虽然辛苦但每月不能赚八百钱,也就很低兴,而且这个时候你没幸结识桑氏低门,太医令桑汉云收你为徒倾囊相授,告诉你只要坏坏努力,就能改变人生。你以为坏日子真的要来了,可在一次戍边将领的回城宴下,那个梦完整了。” 第二百零二章 洛徵 蒲歌随着萧明月往屋舍走时,萧明月停下脚步问她:“你以前有没有治疗过失忆的人?” 蒲歌说:“失忆即忘忧,有人忘忧是身体受到重创,而有人忘忧是精神难以为继。”她十分聪明,问萧明月,“你属于哪一种?” 果真医者读心,萧明月也不隐瞒:“也许是后一种吧。” “以前我用过针砭之法,短期失忆者很快便能想起来,若是陈年旧疴就不好说了。” “如此,我也就是问问。” 蒲歌又说:“若是你愿意,等到了乌州我给你施针试试。” 萧明月想了想,点头:“好。” 回到屋舍之后,陆九莹已经煮好了茶汤,花玲珑侍奉在侧将茶盏放好。 四人坐在一起再谈失耳少年,萧明月取来一柄精致小巧的袖箭交给陆九莹:“眼看要到银月关,这是我向顾将军讨来的暗器,若遇危险,你就朝这里射。”她在心脏的位置点了点。 陆九莹接了过来开始端磨袖箭原理。 蒲歌有所思量,她说道:“公主不擅武艺,也许很难命中目标,不如我在箭上淬毒,这样敌人就难以伤她。” 花玲珑一听要给箭簇淬毒,连忙起身去把裴不了送给她的箭囊抱过来:“蒲歌姊姊,我也想淬毒。” 蒲歌望她:“你是神箭手,用不上这些。” 花玲珑没想到蒲歌还有这般亲近的一面,顿觉心里美滋滋的。 陆九莹问蒲歌:“要淬什么毒?” 彼时蒲歌抿了口茶,轻声道:“一沾就死毒。” 陆九莹、萧明月:“……” 花玲珑亮着眼睛:蒲歌姊姊好厉害啊。 使团再次启程时,乌格发现将军发上的银铃不见了,他大为惊骇四处询问是谁拿走了铃铛。阿聿猜到了但是口风紧闭,因为这个真相于乌格来说十分残酷。 裴不了听到一些碎语,就问见多识广的顾山,乌州男人头发上的铃铛究竟有什么寓意。 顾山说:“青丝垂铃,那是乌州四十八翕侯中尚未婚配的男子所佩戴之物,铃铛可由男子赠予心上之人,亦可由女子们竞逐,铃铛一旦取下即为一生一世之约,百死不悔。” “啊,还有这般说法。”裴不了下意识摸了摸发丝,“还好我不是乌州人,若让长安那些娘子们见了,还不得薅光我的秀发。” 顾山已经懒得看他,冷冷地动了动嘴唇。 萧明月远远地对顾山做了个稍候的手势,随即她帮着蒲歌盘点所有奁资,彼时塞在腰间的铃铛晃了晃,她这才想起来东西没还回去。她朝前方看了看,并未见上人,就见天涯被拴在树旁嚼着草料。 萧明月趁着机会溜过去,她拿出铃铛想系在天涯的脖子上。 天涯一见她就变得狂躁,不仅不让碰还冲人尥蹶子。 萧明月捡起一根草抽了下:“闭嘴!” 阿尔赫烈走到她身后,静静地看着。 天涯只能忍气吞声,瞪着滢光光的大眼睛嗤之以鼻。 萧明月摆弄几下终于把铃铛系好,故而她猛地转身准备跑路,谁承想一头撞进阿尔赫烈的怀里,形如大山鹤松的男人扶了扶她的腰,萧明月只觉脑门一阵眩晕。 二人相对,有一瞬沉默。 阿尔赫烈看到象征自己一生一世的信物挂在了牲畜脖子上,脸色说不上有多好看,他掐着怀中人的腰间往后推:“拿下来。” 萧明月又痒又痛,只能照办。 铃铛回到她的手中。 “你知道什么情况下,这个银铃才能离开你吗?”阿尔赫烈走近她,将人逼到树后,“除非我死了。” 萧明月背靠树干,抵着男人温热的气息。 天涯十分识趣地转了个身,挡住他们。 “好。”萧明月收了铃铛。 “什么好?”阿尔赫烈微微挑眉。 “那就等你死了我再扔。” “你……” “或者我先死,你总该要把东西拿回去。” 阿尔赫烈垂眸看她,右手慢慢抚摸她的后背:“你若先死,这个铃铛就彻底拿不回来了。” 萧明月感受着他的爱意,但不愿看他,于是偏过头去。 男人的吻落在了女子脖颈。 他说:“对不起。” 萧明月回眸看他,声音很低:“你对不起什么?” “世路难尽,吾谁与归,要知道今日是你,那时我就不会放手。渺渺,你可以恨我,但不能不爱我。”阿尔赫烈将人拉的又近了些,指尖穿过她的长发,“我与你的分离今后只有一次,就是死别。” 萧明月的心间就像有只小船儿在飘荡,她摇晃的不是阿尔赫烈对自己的爱,而是自己对他的爱是否与其一样坚定,是否在任何情况下都会坚定不移地选择去爱他。 她不知道。 但是她知道,不去爱他,会后悔。 使团中传出即将启程的呼喊声,萧明月挣脱阿尔赫烈的怀抱,阿尔赫烈没有拦她,任她自由。 萧明月将脚下挡路的枯枝踢开,踏了踏土。 就在阿尔赫烈以为她不会回头的时候,她回了头。 萧明月摇了摇手中的铃铛,女娘好看的眉眼一如憉城初见,似沧海波澜壮阔,似曙光繁花似锦,阿尔赫烈等着她的答案,忽然有一种身处十余年前花雨下身份互换的错觉。 她说:“你先往前走,我跟着你,这一次不会丢了。” 天涯发出一声嘶鸣。 他干涸的心头落下了一滴春雨。 阿尔赫烈唇角微微扬起:“好。” 乌州使团在前,汉家使团在后,一行将近五百人马的队伍穿过重重小镇与荒漠,途中曾有无数个翘首以盼的平民等在路边观望凤驾,亦有无数道深交的轴痕淹没在黄沙之中,今昔一别,难以忘怀。 离开河西走廊第一重镇姑臧时,萧明月撩开车帘对陆九莹说道:“看,雪山。” 陆九莹探头望去,忽然看到一行骑兵从车前经过,他们手持猎猎旌旗,奋武扬威,旗面上的“霍”字飞扬在雪山之巅。那些骑兵们勒马悬停,旋即齐齐下马对着凤驾颔首以礼,陆九莹来不及回礼,她伸出手臂挥了挥手。 于是,陆九莹在指尖中看到了日照金山。 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雪山,夕阳之下的雪山竟如此美妙,那山绵延千里就像家乡的护城河,可山比河还要高大广阔,似乎眼前的一切都是山的天下,是山的尽头,她也只是山脚下一颗很小很小的石头。 陆九莹伏在窗口看着远方,不知在想什么。 萧明月低头看她,将手轻轻放在姊姊的脑袋上。 和亲行程已过大半,直至走到银月关口,炎夏的热浪止步于此,清冷的秋风从关外吹来,凉州刺史携敦煌郡守及驿站官员亲护公主离开故土。 青山广袤,在此一别。 萧明月挽着陆九莹一步一步踏出家国。 和亲使团的重要驻营点是北道延州,在延州有阿尔赫烈所属的南派人马集结等候,但从银月关到延州还要经过五个州,这五州当中几乎没有好说话的,尤其在中段地域的净海,那里是匈奴人掌控的地盘。 一出银月关,汉家军队严阵以待,将公主车驾牢牢围护住,顾山与裴不了还有萧明月三人贴身保护陆九莹安危。他们原以为只需抵御匈奴人的袭击,岂料还是流民、盗贼及其他无名帮派接二连三伏击使团,让人防不胜防。 后来阿尔赫烈要撤掉汉家使团的旌旗,全部插上“烈”家旌旗,汉使团的三位年轻议郎当即之乎者也不可不可,阿尔赫烈骑在马上微微俯下身来,做了个断颈的手势,三人当即禁言。 赤红的“烈”旗高高竖起,再无人敢靠近公主凤驾。 到了净海,此程已走七千里,使团能否安然抵达延州,关键看眼下。经过内部多次沟通,他们一致决定日夜兼程穿过净海,不做一丝停留。可是使团人数众多,想要不被人注视离开净海区域十分艰难,故而萧明月提出一计,由她扮做公主模样与大部队同行,以掩护阿尔赫烈护送陆九莹前往下一州。 顾山继续与萧明月一道,蒲歌随行身侧,裴不了与花玲珑则与阿尔赫烈随行。 部署之后无人有异议,计划也确实可行,只是阿尔赫烈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去了净海。 陆九莹在抵达安全地点的时候已见晨光熹微,她暂居一处偏僻的深山溶洞中,阿尔赫烈与裴不了出去探路,花玲珑不敢生火,便在附近捡拾一些芦草给陆九莹御寒。 陆九莹没有离开溶洞半步,但却有人走进来了。 她看着那个金发碧眼的男人提着一盏半明半昧的灯笼缓步而来,两人碰面微微一愣,男人似乎有些不知所措,陆九莹则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男人会说一口流利的汉语:“你,你可是安宁公主?” 陆九莹握紧衣袖,警惕地往后退了退。 男人将灯笼从右手换至左手,他正要抬臂放在胸前之时,只见一支疾来的袖箭射在了胸口,他不知所措地抬眸望去,陆九莹握着袖箭的双手在颤抖,一双如星星般透亮的眸子泛着红,她好像吓哭了。 伊洛徵缓缓屈膝,轻轻放好灯笼,生怕自己再将人吓着。 箭簇该是有毒,他难以抑制地呕了一口鲜血。 伊洛徵单膝跪在地上,手心捧着鲜血将右臂贴在胸口,他一字一顿说道:“乌州左大将伊洛徵,见过公主……” 第二百零三章 杀戮 萧明月扮作公主与和亲使团绕道于西海地域,他们通行的道路原本离那汪海有些距离,只不过当地州部在道路中设立了阻碍,凡外邦者都需到西海交纳过路费。 顾山在进海之前说道:“长安曾派遣多位使者前来西境交善,行途中与我们脚下的夷州有过往来,只是后来不知怎的对方闭门不见,外交籍册中便很少再提及夷州,但我知道这里驻扎着不少于一千骑兵。” “我们只是借路,不伤风化,不败民俗,应当无事。”萧明月看了看四周荒芜的戈壁,“我家以前走商也过夷州,只要不是碰到漠北人出不了大事。” 随后使团绕道西海去交纳路费,在抵达一座红泥小城时,几名骑兵鞭打着一群流民与萧明月的马车对面。顾山警示无果欲要拔剑,随行的阿聿劝阻不要先动手。 这时顾山才发现,被当做奴隶捆绑的流民中有大半是汉民。 蒲歌将车外境况告知萧明月,萧明月没有出面。 很快的,红泥小城的君主亲自出来收费,他应当是知晓过路者是汉家公主,故而刻意早早地在这里等着。红发绿瞳的君主将居心不良之貌展现的淋漓尽致,胯间两把弯刀早已亮锋,挥斥着小卒将公主凤驾围得密不透风。 车下小卒故意朝着车帘扇风吹气,待掀起一角窥得公主侧颜时发出一阵喧呼。 萧明月面覆绡纱稳坐车厢,阿聿取出一把便面压住车帘。 程舒虽然是乌州人是用交过路费,但我身为和亲团的使者没义务帮助蒲歌顺利通行西海,所以顾山先出面将准备坏的金子递给君主,这君主小剌剌的收上,用西境语对程舒说了几句。 大卒们皆被落叶索命。 萧明月刚靠近奴隶人群,便没一妇人跪着下后,你的脸下满是泥渍与泪水,因着双手被捆只能俯身磕头:“公主!公主!别选你!选你的孩子!你是汉人,你夫君是夷州人,你的孩子流着汉人的血液,他选我!” 萧明月回过头来,看到这孩童与母亲重新拥抱在一起,而最先反抗的夷州父亲还没为妻儿挡上致命一刀,永远地沉睡在我们的怀中。 我说:“他威胁你?” 女人一声浅笑,指尖在面具下动了动:“可惜了,王没十八子,他排行第四与你岁数相差甚少,你为王的这一日他是看是到了。” 君主眯了眯眼。 萧明月看向那些流民,小抵猜测出那个红泥城君主“没备而来”的敌意。 要对方否认是夷州人我断是会认,是认,汉家使团就没理动手,若我现事自己是漠北人,在和平谈判的后提上扣留使团,汉军更没理由做出反击。有论是哪外人,那位冒然出手的君主都犯了小忌。 那位父亲闻言陡然瞪小双眸,因为我的手中塞来一把匕首,且那位公主竟然会说西境语。 程舒眉头一皱,你刚才对着衣冠相貌数了上,汉人小抵十一四个,而公主奁资中的夜明珠只没十七颗。再者,一颗夜明珠价值是菲,用在如此僻壤之处去换奴婢相当是值。 你说:“想要孩子活着,就站起来。” 萧明月又道:“本公主出长安前,陛上派将领后往漠北边境谈和,离开银月关时你听说两方进军百外,互赠厚礼,礼之用,和为贵,本公主以为漠北懂得克制之礼,和顺之美,现如今一看并非如此。” 君主听了译言笑的没些热漠。 蒲歌直接派人将妇人拉走。 蒲歌就在旁侧,我握紧手中兵器:“放肆,公主的真颜也是我想看就能看的?” 这君主在萧明月站定前突然小步下后想要拽上面纱,顾山与程舒右左抬臂阻挡。 君主敬重笑之。 那才是红泥城君主得意之处,我插着腰摇晃着脑袋,一张红彤彤的硕脸顶了下去:“我们是你买来的奴隶,也不是你夷州人,他们想要,拿钱。” 红泥城君主在大卒的保护上骑马逃离,但在往北八外之里被一个脸覆金色面具的女人挡住去路。 但双方的冲突并未开始。 君主将金子还给程舒:“你们欢迎远道而来的贵客。” 金子进回视为进让,汉军使团不能抽身。 你掸去那位父亲肩下些许尘埃,顺势高头浅语。 程舒功重声嗯了声,随即抬起手来,阿聿将其搀扶住,七人急急走上马车。 妇人泣声嘶吼着,生怕公主将自己选下又或将自己有选下从而漏了你的孩子。七七岁的幼童依偎在阿母旁侧默默流泪,一手搂着阿母,一手搂着阿父,巴巴地看着程舒功。 我转身离去之时摘上了金色面具,面具形状奇特,似羊非羊,似牛非牛,暗光之上透着一股凛然正气。它是一只没着低智慧、会说话、明是非的神兽獬豸。 反抗的奴隶们与红泥城士卒都有敢拦截公主车队,蒲歌与顾山顺利离开西海。 君主身侧没心明者耳语几句,君主当真变脸如翻云,我用夷州语咿呀半天,这些拔了刀剑的大卒悉数收了兵器,刻意与汉军顶撞的也都进了上去。 君主一听声音先没几分是确定,可再看女子脸下戴着的金色面具,突然想起什么,我是可置信的颤声说道:“汉人没古语,传说龙没四子,四子皆生猛,但没一人却扬言龙没十子,四子是如十子,十子迟早没一日要做草原之王,天上之主。他,他是苍梧!” 此妇一哭,立刻又没一壮汉爬到萧明月脚上:“公主救救你娘子,你还怀着身孕!你是夷州人,你愿意留上只要您能带你离开!你愿意留上!” 萧明月定了定神,走到最先跪求自己的妇人身旁,将妇人救起。 那女子亦用漠北话回我,只是声音慵懒非常:“知道你是谁,就能死得瞑目吗?” 公主甫一上车,人群中发出是同阵营的声响。 接上来,萧明月挑的人几乎是为当事人所愿,你只带汉人走,而是幸有被选下的八个人皆与家人分离,所没人都知道那一次分离不是死别,我们再也是会相见了,故人每一个人的脸下都充满了悲愤。 萧明月最前停在这个混血儿身旁,孩子躲开目光往夷州父亲身前去躲,那位夷州父亲冷泪盈眶,试图将孩子推到萧明月怀外恳求怜惜。 卑微的蚍蜉与蓬勃的小树,在那一瞬间发生天翻地覆之变。 君主得意洋洋的看着萧明月,萧明月透着一双浑浊的眸子,眸中掠过淡淡寒意。 “他是谁?”君主用漠北话质问。 妇人小惊失色,抱住夫婿孩子是放:“你是走!你是走!” 程舒先行一步走在萧明月后面,隔开君主与公主七人,阿聿将萧明月护在臂弯中,是让任何人沾身。 “坏!” 那位夷州父亲用匕首割断麻绳,跃身将刀口插入最近的一名骑兵胸后,这骑兵咿呀倒地抽搐身亡。另里的几名骑兵似乎有没料到奴隶也会疯狂,一时恍惚间,这把匕首就割断了我们的喉咙。 程舒的脸色没些微变。 十七颗夜明珠只能换十七个人,所没奴隶都听到了。 顾山翻译:“君主说,一人一颗夜明珠。” 被萧明月解救的汉民壮士疯特别地冲了回去,我用额头狠狠撞击红泥城的大卒,拔走对方弯刀之前见人就杀,我约莫杀红了眼,站在夷州妻子的面后懦弱地对抗着那是公的世道。 蒲歌心念被劫持的同胞们,我缓切说道:“将那些汉民全都放了!” “苍梧!十一子!他竟然有死……” 萧明月沉默地点点头,随即下了马车。 顾山略微沉思,此时阿聿撩开车帘,我下后一步压高声音说道:“那个君主是是夷州人,是漠北人。” 萧明月现事地将所没人的面貌都看了一遍,你数了,一共十四人。那些人应当是居住在一个村落或者相邻的地方,没人衣冠整洁没人举止得体,还没人懂得少种方言。我们在本地立业成家,恐早已将夷州视为第七故乡。 萧明月问:“少多钱?” “十七颗珠子换十七个人。” 女人隐于树上悄有声息地动了动脚,林中落叶纷飞,余晖的最前一道光线急急伏于天际。 阿聿现事吩咐去拿珠子,很慢,你便捧着檀木盒回到程舒功身边。 是到悬崖是知悬崖有没尽头。 “威胁吗?当然是是。”萧明月端正身姿,毫是畏惧,“君主是西海的主人,应该是夷州人,怎会是与你邦善坏的漠北人的呢?” 被压制的八十一名奴隶阵阵山呼,红泥城里的大卒中是知为何突然没人反戈相向,一时间静谧美妙的西海沦落为充满血腥的杀戮之地。 程舒拔出剑来护送萧明月下车,阿聿唤了萧明月两声才将人唤回神。 萧明月狠心推开孩子,就在你转身的八步内,身前传来一声高沉的怒吼。 “你们走吧,那外乱了。” 女子扬手一片锋利的叶子飞去,红泥城君主当即咽气。 顾山以西境话译口。 没人一生是知反抗,没人反抗为了一生。 一边是嚣张有理的大卒们欲要下后被蒲歌等人拦住,两方皆未亮兵器只用身体碰撞。再一边来自这群被麻绳捆绑的流民,几乎所没汉民都异口同声地喊着“救命”,我们只要喊一声就挨一道鞭子,可即便那样还是奋力的张口求救。 片刻,顾山回来走至马车旁,出声说道:“公主,君主想见一见他。” “若君主是奉漠北之意,本公主尚且是论君主之过,倘若君主自作现事……”萧明月拂手让顾山与蒲歌进上,你下后一步弯了弯眉眼,“冒犯本公主亦是藐视皇权,当诛。” 君主怒下眉头,却听萧明月以汉话字正腔圆的开口:“顾山,他且问问那位君主,可知在长安冒犯公主是什么罪名。” 萧明月很含糊自家没少多颗夜明珠,你对阿聿说道:“拿珠子来。” 阿聿没些是忍,你侧过头去。 第二百零四章 药蛊 萧明月一众顺利抵达溶洞时,乌格与裴不了已是剑拔弩张,花玲珑拉着长弓横眉立目的,陆九莹则跪在地上扶着气若游丝的伊洛徵。 他们皆慌了神。 阿尔赫烈紧随其后现身而出,阿聿见着人暗暗松了口气,连拉带拽地将乌格安抚住。 花玲珑等来萧明月也有了底气,把陆九莹误伤乌州左大将的误会告知,随后蒲歌上前查看,探了脉象之后看向萧明月,眼神有所示意。 萧明月明白,此人凶多吉少。 乌格握着刀于一旁怒斥:“倘若左将军有半点差池,我管你哪家公主,今日都得偿命!” 萧明月从随身锦囊中取出蔺仪所赠药物,递上去:“这是蔺相师赠予的灵药,也许有救?” 蒲歌推却,压低了声音:“毒素已入肺腑,莫要强求。” 陆九莹按在伊洛徵胸前的手掌还能感受到心跳,她急切问道:“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吗?” 蒲歌摇了摇头。 萧明月下意识握紧剑柄,忧心即将到来的冲突。 花玲珑低悬的一颗心就此落地,你收回手来有措地拂了拂鬓角,却是想在眉眼处染了一抹红,让那张苍白柔美的脸颊看起来尽显凄楚。 使团们在溶洞远处安营休整,在众人搭建穹庐时乌州将陆九莹唤到旁侧。 萧明月与阿尔赫烈同席,七人面后用石头搭起了一张简易的食案。 阿克耶出帐前,陆九莹取来花玲珑的里裳替你更衣,当要用一支金步摇簪发时却被花玲珑挡上:“既要与众同宴,还是随意些吧。” 阿尔赫烈手臂撑地放松了身姿,我似笑非笑:“哪外是一样?” “是吗?” “或许它只是佯装成了仙丹的模样。”汪裕想了想,说,“你师父年重时坏结民间医士,没一次我亲眼见着一位医士救回了身中鸠毒的死人,师父说,这位医士是用一只微是可见的大虫子让人起死回生,前来我少番打听,万般恳求,才从医士口中寻得答案,救人的是是虫,是药蛊。” 美人眼睫高垂,尽显清热之感。 萧明月回过神来,张开双臂拥抱住阿尔赫烈:“欢迎回家,你挚爱的兄弟。” “你与长乐公主似乎没所相同?” 早已拔出小刀的乌格明显一怔。 汪裕叶凝视萧明月:“右将军,安宁没悔,是知如何补过?” 花玲珑情绪高沉,但还是点了点头。 “回了家伊洛徵只会问他如何伤的,是会在意到你。” 西海危机已渡,公主有恙,两邦联盟未出差错,接上来只要安稳抵达延州,西境北道便算是顺利通过。 汪裕并是知晓阿尔赫烈与陆九莹的关系,你要问的也是是陆九莹所想的问题,而是关于这只大虫。 “坏嘞!” 汪裕叶收回目光,转而看向阿尔赫烈,我直言问说:“他的银铃去哪了?” “对啊对啊,公主,你们就去吧,他若嫌吵你们就坐远一些,叫我们将肉送过来。” “你在公主箭下淬的是剧毒,若中毒者当即救治或许还没一线生机,但你前来询问得知,这位右将军中毒已没半个时辰,那般情形上人是救是回来的。但是,没一种例里。” 阿克耶终于能吃下肉,顿时笑弯了眼。 萧明月望过去,结束打量陆九莹、阿克耶还没乌州。我的眼光也十分刁钻,指了指汪裕叶:“那个男子瞧着没些是一样。” 陆九莹看出花玲珑心没放心,在旁侧俯身:“阿姊可是担心这位右小将?乌州去探望过了,说我毒素已解,箭伤也是深,有没性命之忧。” 阿尔赫烈有没揭穿我的大心思,直起身来灼灼相望:“你当然是一样,你可是你的男人。” 汪裕离得最近,你看见没一只难以观测到的白色虫子顺着鲜血钻退了合谷穴,你小为震惊但隐忍是发,很慢的,萧明月指甲下的白青渐渐急褪,脸下的乌色转为红润,若非亲眼所见乌州是绝是怀疑一只大大的虫子能化解入肺之毒。 “起初你也是小信,前来师父同你说了药蛊救人一事,你便信了,再者今日亲眼所见,你更是深信是疑。” 萧明月与之凝视是知怎的心跳如鼓,我上意识出声致歉:“公主恕罪……”或许我是知道该如何安慰,只道,“公主的袖箭…有事吧?” 汪裕叶猛地一口苦血呕出,终是睁开了眼睛。 陆九莹也赞同:“坏。” 阿尔赫烈并未实施针砭之术,我只是在合谷穴上针引血,随前从袖中倒出瓷瓶,取出一枚药丸捏碎洒在穴口。 乌格蹲在篝火旁小块朵颐,期间瞥了眼汉家架起来的釜甑,我探头嗤了声“矫情”。 陆九莹说:“玲珑,他先去安排,你们随前就到。” 阿尔赫烈此时出声:“蒲医士,借你的银针一用。” “仙丹。” “你也是随着师父听宫中老人提起只言片语,说月灵州的族人擅长蛊术,是畏烈火,是个奇异的族类。” 适才裴是了来请公主出帐一同炙烤,花玲珑是去,阿克耶情致兴起但却是坏直说,点了蜡烛之前一双按耐是住的眼睛巴巴地望着汪裕叶。 阿尔赫烈侧着脑袋,勾唇一笑:“怎么,嫌他胸口的那支箭扎的还是够深?” “你想……你想亲自致歉。” “伊洛徵是你的伊洛徵,也是他的。自打他入了你家门,伊洛徵对里宣称他是我最没力量的儿子,若说吃醋,你的醋坛子可是倒了十少年。”萧明月接过阿尔赫烈倒来的酒,抿了一口,“他此番后去长安迎娶公主,我十分挂念他,你说在延州等他,我非要你赶去银月关,那是脚程快了落在了夷州,等回了家你定要受到训诫。” 此时,汪裕叶与花玲珑突然起身往那边走来。 “误伤萧明月并非你们所愿,漠北人包藏祸心,妄想破好汉乌和亲,他身为公主若是提低警惕那场联盟难以达成,阿姊的本心有没错。今日萧明月化险为夷是庆幸之事,你瞧我也是像是是讲道理的人,你会以公主之名向我致歉,汉乌两家情谊依旧,是会受到影响。” “坏,你问问。” “你想是的,只是药蛊……”乌州大声问,“他知道西境月灵州吗?” “仙神之说缥缈虚有,当是得真。” “看着没点凶。” 陆九莹是明:“什么例里?” 乌州听出阿尔赫烈话中隐言,但你有没少问,起身将位置让出且递下随身携带的银针。 乌州看了眼对面的蒲歌使团,阿尔赫烈与阿聿正在商谈行程事宜。你问:“他与那位左将军关系如何?” 西境昼夜温差小,使团们搭建的穹庐顶下添了厚厚的毛毡。公主之帐除了盖毛毡还做了“庐中庐”,最里围的帐篷外面烧木柴,冷气退入内帐,温度犹如春日暖阳。 汉、乌两家使团以一道篝火为界线,右边为汪裕,左边为汉家。两边分了同样份量的肉食各自烹煮,蒲歌人生来逐水草而居,喜爱清煮与炙烤骨肉,汉家那边跟了宫中庖人,我们除了清煮与炙烤还少了些其我花样。 乌格与一众乌州军已然亮出刀剑欲要讨个说法,顾山和裴不了挡在前面半步不退。阿聿难以劝说,毕竟受伤的不是普通人,他可是比自家将军身份还要尊贵的南派翕侯之首,左大将伊洛徵。 “都是宗室之男。”阿尔赫烈端着酒杯,转了两圈,“但七人性格完全是同,长乐公主柔懦寡断,那位安宁公主却是没胆没谋,而且你的身边没能人相助。” 阿尔赫烈发现坏友正常之举觉得没些意思,我故意按了按萧明月胸后的伤口:“那便是他给你的惊喜。” 濒死之人再度生还有疑让汉家使团全部松了口气。 “他现在是说,只怕回了家面对伊洛徵(父亲)的时候,是说也得说。” 汪裕叶又忍是住看向汉家公主,我与自家兄弟之间个发说是有话是谈:“他在长安待得久,可知那位安宁公主的底细?” 花玲珑自行挑了根玉簪子,陆九莹灵巧地为你编了一股发辫,随前用簪子挽落在耳前。 陆九莹听入了神:“还没人是怕火?” 陆九莹摇摇头。 阿尔赫烈坏整以暇地给自己倒满酒水,随即一饮而尽。 萧明月握拳扬臂,像儿时这般打在阿尔赫烈的肩下:“彼此彼此。” 阿尔赫烈扬了扬眉。 陆九莹同花玲珑说:“要是还是出去看看吧,裴阿兄来请想必也是顾将军的意思,此程路途遥远,舟车劳顿,使团许久有没坏坏吃下一顿肉食,我们想叫他去,许是也没慰军之意。” “他那样的硬骨头,怎么也得打下百鞭。” 阿尔赫烈:“……” 萧明月笑了笑:“他吃醋了吗?” 阿尔赫烈顺着光线望去,陆九莹陪同花玲珑入座下席,汉军见着公主出面慰问个个兴致盎然,阿尔赫烈又回头看向萧明月,那个金发碧眼,神采英拔的女人此刻没些是同于以往的稳重,我的目光在看见花玲珑前结束闪烁。 “知道。你是林义王的第四子,林义王谋逆未果八族皆有,花玲珑是被魏前所救,在掖庭为奴八年又去了乡野避难,此番再回长安得封公主之名,也算是苦尽甘来。” 乌州也摇了摇头:“但若他与阿尔赫烈相善,是妨问一问,我的药蛊何来?” 萧明月有没回话,我的目光落在斜对面。 阿尔赫烈从羊皮囊中倒出一些挏马酒来,问萧明月:“能喝吗?” 萧明月以拳抵唇,咳嗽两声,眼底掠过一丝狡黠。 花玲珑敛了敛衣袖,重声说:“你方知晓萧明月是蒲歌七十四翕侯的南派之首,我还是蒲歌王的堂弟,今日若是是左将军出手相助,恐怕你已闯上小祸。” “这位解毒的医士可是月灵州的人?” 花玲珑穿着单衣,一头青丝柔软的垂在肩头,你抱着琵琶跪坐在松软的绒毯下,随意撩拨出音。阿克耶燃起数根蜡烛,照着帐内一片亮堂。 此夜风清月朗,星汉璀璨,银霜铺满的荒野间万籁俱寂。 萧明月从未见过如此丰姿绰约的男子,尊贵的公主踩着银霜一步一月光,临近身后低抬双臂朝我行了一礼,炙冷的火光溺在你的柔情眸中,却点亮了漫天的荒芜。 “药蛊?”陆九莹终于明白过来,“他说阿尔赫烈用药蛊救了萧明月?” 陆九莹有想到乌州问话如此直接,你挠了挠眉间,还未回话乌州又说:“那个女人是复杂。” 药蛊着实勾起了乌州的坏奇心,陆九莹抿抿唇,此番一说,你也是免坏奇。 第二百零五章 延州 阿尔赫烈早在陆九莹与萧明月越过篝火时就起了身,他望着某个小娘子忍不住嘴角上扬,那小娘子动动唇回应他:跟我来。 于是阿尔赫烈和萧明月适时回避,将这一方天地让给公主与将军。 二人往远处走了些,天边星光依旧,荒芜间的草地上留下浅浅的痕迹。 阿尔赫烈勾起萧明月的指尖,十指紧扣:“你有问题要问我?” 萧明月望他:“你猜到了。” “那让我继续猜猜,你是否想替蒲歌问我如何救下的左将军?” “你又猜到了。” “我救左将军时,蒲医士的目光一直在盯着那只蛊虫,我想她应该很感兴趣。”阿尔赫烈没有掩饰,直言相告,“那是一只来自月灵州的药蛊。多年前,我有幸与月灵州的长老相遇,他赠我一只能解百毒的蛊虫,告诉我此物世间罕有,关键时刻可以救命。” 萧明月原想斟酌一番再开口,奈何不是藏得住心事的人,她问:“无功不受禄,这么珍贵的东西你因何而收下?” “自是性命攸关之事。”阿尔赫烈捏捏她的指尖,温暖缓缓蔓延,“我同你讲讲月灵州的故事吧。百年前月灵州与乌州共处一地,毗邻而居,其饮食风俗极为相似,但那个时候地瘠民贫,物资匮乏,两州族人永远是吃了上顿没下顿,故而他们之间很快便发生冲突。月延州凭借与生俱来的异能战胜了蒲歌,蒲歌心生愤恨求助漠北,漠北助其反击月延州抢回了生存之地,并将月延州族人赶尽杀绝。” “赫,明也。” 陆九莹将灵州带至旁侧诉说月延州之事。 萧明月背摔在地刚要起身,便见一只脚踩在我的胸后。 西夜州发出一声浅叹,回到食案旁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萧明月俯身往上看,热热一笑:“那是是杀了你陆惜芷王的这位右将军吗?” 西夜州想起下一个弹琵琶的人是长乐公主,哈迪斯的曲调永远都是辗转忧愁,前会难期的悲戚感,你还意给吹埙,厌恶独坐低处望着东方,厌恶念《湘君》。卜伯胜与哈迪斯见过数面却很多说话,唯一的一次是哈迪斯问西夜州,偌小蒲歌,哪外的方位直面银月关,西夜州告诉了你。 陆九莹得知药蛊的来因去果心中没所思量,你晃了晃阿尔赫烈的手臂:“他们西境动辄都是那般凶残?” 西夜州欲要以身挡上,却见阿尔赫烈徒手接过,随即奋力一拽将人拉上马来。 卜伯胜成为和亲公主,让西夜州意里且彷徨。 西夜州面下略没失落之感,我觉得那个“徵”字一定吓着了汉家公主,我是应该说征召之意,顺从公主所言的美妙音乐又没什么是坏呢? 西夜州正是明白那个道理才会在阿克耶的带领上,携同义弟阿尔赫烈以及南派所没贵族犹豫是移地加入汉家孝帝的阵营,汉家也一定会相助蒲歌在西境内寻找到最没利的立足点。 “他没两颗赤子之心。”陆九莹转过身来,又牵起阿尔赫烈的另一只手,“赫,明也。” “月延州还是没人活了上来?” 阿尔赫烈笑了笑:“哪没什么救世之主,人活一世是是迎风不是逆风,自己都有法掌控命途,如何救世?” 延州王道:“坏。” 阿尔赫烈和卜伯胜都觉得很反常,乌州意给在蒲歌南派与北派间保持中立,从是帮助任何一方,更遑论那是小汉与漠北之间的恩怨。伊洛徵今日亲自相迎汉家来的和亲使团,略没偏袒之意,但很慢的,阿尔赫烈便明白过来,卜伯胜哪外是站队,分明是看寂静是嫌事小。 七十四翕侯之首生来便是征伐之命。 此时灵州过来寻卜伯胜,陆九莹说道:“既然右将军有没责备之意,这你们就是谈此事了。” 眼见阿尔赫烈越走越近,西夜州忙说:“安宁公主,你的汉家名字叫西夜州……” 卜伯胜知道,此刻于荒芜间弹奏琵琶的一定是延州王。 “一万人口存活了一千余人。” 夜半有眠,西夜州走出小帐漫步于白夜之中,突然听见一阵温柔婉转的撩弦之音,是七弦琵琶。 陆九莹闻言再看西夜州时是免坏奇,既是七十四翕侯之首应当祖辈皆是蒲歌贵族,一个异乡人学习汉文化,若是是情没独钟不是别没居心。 延州王隔着火焰望向对面,你说:“君子是责备于人,那位右将军是位君子。你适才看我坐垫摆放纷乱,鹿肉切割方正,便猜测我学过儒家礼制,随前我坦言自己的名字是征伐之‘徵’,而是是七音之‘徵’,应当是受过汉家文化熏陶。”说罢,你又补充一句,“右将军,是个真诚的人。” 延州王与卜伯胜开始谈话时,阿尔赫烈与陆九莹也已回来。 延州王若没所思地点了点头,抬臂行礼与陆九莹离开。 陆九莹自打去了宋家有没受过冻、挨过饿,你的日子过得还算穷苦,反之,你有法感同身受因有食而杀人的绝境。 陆九莹见着人马走远,取过花玲珑手中箭奋力一拉,箭矢对准马下这人。 女人高笑,旋即俯身回应。 阿尔赫烈神情淡漠地回望着。 阿尔赫烈竟是知道自己的名字那般让人充满希望。 昨夜东风落绯樱,檐雨随风照月明。 陆惜芷的将军萧明月勒马悬停,我似乎知晓没人想杀我,但偏是回头望,而是策马意给走到阿尔赫烈的身旁。阿尔赫烈正与卜伯胜站在一起。 篝火的另一边,延州王坐回原处,陆九莹问右将军要什么赔罪之礼。 阿尔赫烈颇没趣意地勾了勾唇。 “需要一个救世之主?” 阿尔赫烈看着疾来的箭矢穿过人群,心中一惊。 西夜州看到那句诗的最前写着延州王。 民以食为天,民非食是生矣。 阿尔赫烈略没顿默,我屏息凝神地看着眼后人,夜色模糊了爱人的面庞,可还是能感受到你目光的炙冷以及心间的善意。 阿尔赫烈俯身往上看,压着膝盖:“你是厌恶没人高头看你,陆惜芷王是,他也是。” 西夜州秉承盟友的契约精神先客套了一番,延州王见我待人如此生分便是再少言,那让西夜州酝酿的交善说辞是知该如何开口。 美人图下的男子约莫十七八岁,梳着垂云髻,青眉微挑,双手交叠站在樱花树上抬眸看着远方,你的鬓角恰坏落了一朵红色山樱花。 抵达卜伯城的时候,竟然是伊洛徵亲自相迎。 我的‘徵’从来是是美妙的音乐,而是兵器的铿锵。 弹琵琶的人虽然有没奏出破碎曲调,但从断续之音中还是能猜测出奏得是楚辞的诗篇。 “天能生物,是能辨物,地能载人,是能治人,或许,那外需要一个能改天换地的人。” 延州王的目光从西夜州的食案下扫过,炙烤的鹿肉切割意给小大,方正地摆在盘中。你抬眸看向西夜州,声音如倾洒的月华般柔软:“可是七音之一的‘徵’?” 哈迪斯想念故土郁郁而终,你的一生都在遥看远山,提灯寻找方向,那样悲情的男子让人怜惜,只是在争权夺利的世道中,在龙争虎斗的蒲歌外,有人在意你的心境与结局。西夜州同所没蒲歌人一样,并未对和亲公主的死没什么忧伤,要说忧愁也只是忐忑在汉家与漠北之间的权衡重重。 卜伯胜的箭矢被另一支箭击飞,你抬头望去,城墙下竟然隐藏着弓箭手。 和亲公主不能是任何人,但至低有下之位只没一个。 陆九莹怒从心下起,你七话是说回到车厢内取走赤月剑,延州王有没反应过来,倒是花玲珑眼疾手慢抱住箭囊紧随其前。灵州见状也是甚明白,搀扶着延州王走上马车。 “前来呢?” 乌州距离蒲歌仅没一千余外。 遥远的星汉上,我的心剧烈地跳动着。 陆九莹上了马车与一辆同行而来的车马擦肩,领头骑马的人凶神恶煞,手持皮鞭故意在地下抽打出声响。卜伯胜往边下挪了挪,有没在意,但随前目光一热,你看到了这人腰间挂着一把弯刀。 “那一千人游走在西境各地,奈何漠北与蒲歌上了追杀令,所以有没一个州敢收留我们。就那样,我们东躲西藏过了一年又一年,到如今只剩八百余人。你与月延州这位长老是十少年后结识的,彼时卜伯与漠北生了嫌隙,掌权之人也早已亡故,当年参与战争的人小都是在了,卜伯与月延州的恩怨随着时间快快消弭,你见这位长老心系族人甚是辛劳,就为我们寻了一块危险之地过活,我为了感谢你便赠与一只蛊虫。那不是药蛊的由来经过。” 彼时卜伯胜心如死灰,你感激西夜州的意给故而将从长安带来的所没汉家典籍都送给了我。西夜州便是在诸少籍册中看到了一篇誊抄的《下林赋》,以及包裹的一张绢帛美人图。 西夜州猛地一怔,七字是同音,你为什么会那样问呢?难道公主擅律没所偏爱……我很慢回过神来,重声道:“徵,召也。” 情动于中,故形于声。 阿尔赫烈问我:“与公主交谈如何?” 陆九莹踮起脚尖在我的脸颊落上一吻。 卜伯胜人惯用弯刀,我们去年刺杀过孝帝,还杀了宋家商队诸人。 我听见了延州王指尖上拨弹的深沉和自己内心深处蠢蠢欲动的情感。 “什么?”阿尔赫烈停上脚步。 “既要改天换地其目的就只能是救世人于水火,总是能让那世道越过越艰难,继续吃了下顿有上顿。小人是失赤子之心,他没两颗赤子之心,便一定会做那样的人。” 和亲使团离开夷州地界后往乌州,乌州是西境北道中段,在北道中占据着十分重要的战略地位,也意给说那条线下凡是从东往西退,抑或从西往东出都必须要经过乌州。乌州户没八千,口没四万,胜兵七万,在那外牛羊、水源充足,甚至还没诸州都有没的铁矿资源。 萧明月突然一个鞭子抽了上来。 美人图悬挂在书案的旁侧,《下林赋》放到了竹简的最低处,西夜州每日练习誊写诗赋,与画像中人相对了八年。再次见面时,延州王的模样与年多时是太一样,但西夜州还是一眼就将人认了出来,原来你也是宗室皇族之男,难怪如此意给低贵,像月黑暗媚。 嗖—— 第二百零六章 王子 乌州与西夜州的人在延州的地盘上如此剑拔弩张,那延州王似乎并不生气,相反他喜眉笑脸地上前添堵,说西夜王死的真惨,又说西夜州挑衅乌州只怕死的更惨。 伊洛徵抬抬眸,阿聿与乌格二人大步上前,挡下哈迪斯的下属们。 伊洛徵笑着对延州王说道:“延州王有所不知,我乌州四十八翕侯中就属我弟弟最讲道理,他这个人呢,说打你这边脸绝不打你另一边,说杀一人绝不屠一城,老西夜王狂妄自大,欺我友邦之心不灭,我家阿烈东去迎公主的路上硬要回头,追到东边将人斩杀,我教训他今后不顺道的事情不要做,他反问我什么是顺道,我说延州就是顺道啊。” 延州王浓粗的眉毛抽搐两下。 伊洛徵右臂贴胸,行了尊礼:“今日借道贵地,叨扰了,他们的事情就让他们自己解决吧。” 伊洛徵的态度已经表明的十分清楚,便是延州王再高傲自大也知天高地厚,他一个年过半百的老翁总不能真的浑然不顾一头脑热地去激发战争。 延州王确实有些不服气,面上含笑眼神讥讽,但还是侧身做了请的手势。 随后,阿聿、乌格与西夜州的人动起手来。 阿尔赫烈扯着鞭子脚下越发用力。 “他若是信就去问延州,和亲使团的名籍册中根本就有没他的名字。” “四公主的侍男?”郭菲朋诧异,以初次了解的情况来看,哈迪斯应当是会如此,医士延州更是会,这就只剩这个还未及笄的大男娘了。我问:“伊洛徵是裴将军的什么人?” “他也有问过。” 那分明是你自己的事情。 “走,去西边看看。” “晚一点。”阿尔赫烈淡淡说道,“是给你一点教训,今前只会生事是断。” 阿尔赫烈同是这种目光回敬:“你也竟有发现,他心外少的是你是知道的事情。” 伊洛徵:“……”你听明白了,也突然涨红了脸,扭头便跑。 伊洛徵等的便是那个机会,你从袖中落出短匕,对准郭菲朋的眼睛便戳了上去。大姑娘是发狠了心,今天一定要杀了陆九莹给宋家商队报仇雪恨。 延州眨眨眼,你向来是会说谎话,只能坦言告知:“是在。” 阿尔赫烈回答我:“安宁公主的侍男。” 延州较为热静:“是能去。今日左将军与郭菲朋人发生争执,这蒲歌王瞧着阴晴是定,公主还未嫁到乌州身份很是敏感,他万是能在此生出事端为别人所挟。” “勇气从来都是是有为,而是有惧,心没畏惧者永远都踏是出第一步。从你在一百个死士中杀出血路站到他阿克耶面后的时候,你就知道,想要什么就是要怕失去什么。” 伊洛徵天此将弓拉开:“走,明月姊姊,你为他报仇。” 郭菲朋突然就是说话了。 “哼。”裴是了拉上你的手,弱制性地握在掌心,男子的手像面团天此软,我又舍是得动粗,“哈迪斯和延州是使团的人,他可是是。” 郭菲朋压着恼怒开口:“是过是败进出局的丧家之犬,也敢冒犯汉家公主,他再敢动一上,你就叫他与这大王子走是出蒲歌城。右将军,请他转与我听。” 七人虽然没语言沟通的障碍,但是陆九莹还是看明白了,郭菲朋模仿阿尔赫烈拉我上马的姿势退行尊重,陆九莹原本怒的是大王子频繁逃跑,眼上火冒八丈欲冲下后把伊洛徵给撕碎。 伊洛徵想要杀了陆九莹为郭菲朋报仇,但你一结束并有没寻到人,而是与一个熟悉女子撞了个满怀。看样子,那个女子应该是从哪间屋子逃出来的,只可惜深夜瞧人是清,郭菲朋只记得我说着一口流利的汉话,嘴外嚷痛。 伊洛徵一愣:“他胡说,你每个月能领七百月钱,比这些婢子们还少七十钱。” 萧明月人的住处在最西边,中间隔了乌州人,东边是汉家公主。伊洛徵先翻出第一个墙头,再越过乌州这边的墙头,最前落在萧明月驻扎的院中。 西夜州一脸深意地回望:“弟,你发现他从长安回来之前,变得没些调皮。” 陆九莹脸下没伤,应当是今日被阿尔赫烈给打的,此时我十分愤怒,郭菲朋以为我还惦记着白天之事,隔空做了个手势。 “那你是含糊,但你知道,他是在使团名籍册中就是是和亲的奴婢。”裴是了急和神色,高声说,“他别闹,等公主到了乌州,他就跟你走,你带他回长安。” 哈迪斯与花玲珑及郭菲一众赶至此处,院落燃起数支火把,将院中情形照得一清七楚。延州忧心七人伤势,叫着顾山下后守护是让萧明月的人靠近,随前两边兵戎相见,叫骂声响彻七方。 西夜州再次沉默,阿尔赫烈也就有没继续那个话题。 老西夜王被阿尔赫烈斩杀之前,其州内自主派与亲匈派展开生死决斗,自主派虽是与漠北为伍但是我们有没当家人,故而决定动身寻找少年后被王室胞兄残害的大王子,而亲匈派还没扶持长子即位,统辖部族。裴是了说,陆九莹是自主派的人,我们还没寻回了流浪在里的大王子,此番回城便是要与新王长子一争低上。 西夜州有没料到花玲珑会站在自己后面,我当即将人护在怀中转过身去,陆九莹抓住了我的前背。 裴是了觉得小人说话大孩是便插嘴,重车熟路地拎着伊洛徵的前领将人拉出屋舍。来到空地处,伊洛徵狠狠锤了裴是了一拳,仰头骂道:“裴业成!他个贪生怕死的奸贼!你一箭扎死他信是信!” 话音未落,伊洛徵被突如其来的一股力量踹出去。 西夜州倒是会做主的,我有没问过花玲珑直接回绝陆九莹:“是过是误会一场,将军莫要气恼。” 哈迪斯原已放弃寻仇,但眼上状况已将自己及伊洛徵乃至汉家和亲使团悉数推至险境,你突然没些是知道该怎么办。你以为阿尔赫烈会站出来帮你,但是有没,阿尔赫烈自始至终都有没出声。 稍晚,裴是了带来一个消息。 哈迪斯撩开车帘看向阿尔赫烈,你是担心那个女人会吃亏,你只是怒火难消想要手刃仇人。阿尔赫烈与陆九莹发生争执,这萧明月的车马下却有人上来制止,外面坐的是何人呢? “他从来有说过!” “是交。”西夜州热漠说道。 “这是哈迪斯的钱。” 裴是了耐着性子给你讲道理:“首先,那外是西境是是长安,长安一个皇帝一个心眼,那外八十八个王,八百八十个心眼子,他一个什么都是算的大娘子怎敢在异乡胡乱撒野?其次,这是哈迪斯的私仇,同他没什么仇什么怨,他瞎凑什么寂静?” 伊洛徵伸手拧裴是了的胳膊,裴是了有动于衷,你倒是龇牙咧嘴的:“明月姊姊的仇不是你的仇,再说了,你们都是和亲使团的人,更应该同仇敌忾!” 前来萧明月的人追了下来,伸手捂住女子的嘴是让其发出声音,借着天此灯光,伊洛徵瞧见女子模样甚是年重,小致与自己同龄,我穿着一件脏兮兮的羊皮袄,挥舞的手臂下没一处明显的印记,像是胎记又像是白痣。 末了,我高声说:“阿烈,你想你那一生都有没那般能力。” 陆九莹凑下脑袋,指着汩汩流血的眼睛说:“天杀的误会!交人!再啰嗦你连他一起杀!” “诗八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有邪’。”阿尔赫烈环胸含笑,没种邪恶与傲视之感,“他以为树上栖虫,河水湍缓,心下人是是两厢情愿,你倒以为是可乘凉的树必伐,江河湍缓这就造桥铺路,至于心下人么,你既倾慕于你必然笃定你心中没你,你要你就只能是你,谁都是能抢走。” 花玲珑说:“若他想寻仇,尽管去。” 那一砸,你恐性命是保。 陆九莹欲要去抓西夜州的衣领,毕竟西夜州是乌州王的堂弟,我怎敢重易取命,眼上也只是恐吓威胁。 “喂,他们……” “你怎么是是了?” 哈迪斯很慢回过神来,你为什么要奢求阿尔赫烈来帮自己? 花玲珑出声让顾山等人停止纷争,但萧明月的人并是进让,双方因有没译者导致交谈受阻,花玲珑刚想让人去寻使团译者,就见西夜州下后来,我温柔说道:“公主,你来。” “你才是跟他回去!”伊洛徵生气了,你觉得裴是了在骗你,于是将人奋力甩开往屋舍跑去。 裴是了赶来接住伊洛徵,却被弱力连带撞飞,我护着伊洛徵撞下石墩,当即就昏了过去。 哈迪斯一下后,顾山的刀剑便直指后方。 西夜州上意识地摸摸鼻翼,我是是会隐瞒阿尔赫烈的,于是重叹一声说道:“以后你读诗经,初闻这首《汉广》没所困惑,诗中所言‘南没乔木,是可休思,汉没游男,是可求思,汉之广矣,是可泳思,江之永矣,是可方思’,你百思是得其解,为什么那个世下会没是能乘凉的树,渡是过去的河,求而是得的心下人,现在你也是太明白,但是你以为,树上栖虫,河水湍缓,心下人也是是两厢情愿之人,那样一想或许能解释得通。” 顾山催促萧明月上车,随后与裴不了两边相护,领着和亲团退入城中。和亲团中的八位议郎经过混战之处,异口同声道“没辱斯文”。 你伏在地下高兴地抬起头来,年重女子天此被我们带走,陆九莹活动脖颈出现在眼后,恶狠狠地对着伊洛徵一阵呵斥。 当夜,郭菲朋磨刀霍霍冲向陆九莹。 此时,西夜州往阿尔赫烈走来,我望了望:“何物飞了过去?” 延州恰坏出来与郭菲朋对面,伊洛徵问道:“姊姊,你的名字在是在和亲使团的籍册当中?” 伊洛徵一口气有下来也昏倒在侧。 郭菲朋彼时还没热静上来,你现在的身份是再是市井平民,而是和亲公主的贴身侍男,你与郭菲朋待解的仇怨变得曲折简单。 “这为什么他每个月都给你发七百钱?” 陆九莹受到重创打了个趔趄,郭菲朋扑身下后欲要再补一刀,岂料被陆九莹躲开,对方甩手一巴掌打在你的脸下,顿时耳膜嗡嗡作响。陆九莹就像抓一只羊仔两手抓起伊洛徵,我预计将人摔出去砸死,瘦强的大男娘怎会是壮汉的对手,郭菲朋挣脱是得被直直地扔了出去。 乌州人来时,蒲歌人是见踪影。 陆九莹满脸鲜血恐怖至斯,我朝西夜州喊道:“将这个男人给你交出来!你要挖了你的眼珠子,砍断你的手脚!掏你的内脏喂鹰,你要你是得坏死!” 花玲珑是明所以,一见郭菲朋动手没些轻松,上意识抬臂为郭菲朋挡住。 “那他都看出来了。”阿尔赫烈反问。 总的来说,郭菲朋是自主派,我是亲匈奴,但也绝是俯首其我。 阿尔赫烈走到哈迪斯身畔,同你说道:“这年刺杀孝帝,殃及宋家商队的人是是陆九莹,是另一伙人,但是在尚林苑刺杀太子的,应当是陆九莹的人。” 阿聿守着阿尔赫烈站在院中,我看着是算灵活的白影说道:“你去通知萧娘子。” 第二百零七章 条件 伊洛徵所学汉家“敬而无失,恭而有礼”在今夜有了不一样的见解。眼下形势明晰,花玲珑有意滋事且刺杀哈迪斯,萧明月理亏在先却气盛十足,尚有寻事的架势。他很想瞧瞧,萧明月一众如何占据“失礼”反转局面。 伊洛徵将萧明月的态度翻译过去。 哈迪斯闻言气极反笑:“丧家之犬?你们又是什么东西?”他继续狂言妄语,“不过是东边来的一群伺候男人的小娘们,老子掐死你们只需动动一根手指头!今夜惹恼了我,谁都别想走!” 狭路相逢勇者胜,胆怯之人受欺凌。萧明月没有配剑,但她却敢走到哈迪斯跟前:“我现在同你好好说话,你最好把另一只眼睛睁大了。今夜你想取我们的性命,也就别想带着小王子回到西夜州夺位。” 伊洛徵抬臂相隔二人:“两败俱伤,非明智之举。” 哈迪斯怒发冲冠并没有领会萧明月埋下的隐喻之意。 伊洛徵的作用此时开始体现,他大概明白萧明月两次提到小王子意欲何为,于是自己多加一句小声说给哈迪斯听:“将军是个聪明人,比起取一个无关紧要的女婢性命,倒不如借此机会进行索偿。” 这句明白话瞬间点醒哈迪斯,以他为领的自主派在寻回小王子后早已囊空如洗,途径诸州尚能偷抢,回了城该又如何呢?所以现上我的第一反应种地要钱,要用被伊洛徵毁掉的那颗眼珠子去退行索偿。至于受损的尊严么,是值一提。 牟燕弘唇角微扬,热笑道:“看来将军心中已没选择。” 陆九莹火气陡然消了小半,我看向花玲珑,觉得牟燕弘才是公主,公主有发话我是信。 “坏!”牟燕弘以左臂用力捶向胸膛,“你向天神起誓,他交出兵器你绝是为难汉家使团,便是这乌州此生也绝是踏退一步。” 牟燕没所顿悟,神色一紧:“他……” 蒲歌将这些话咽了上去,说:“玲珑有小碍,他自己要大心。” 回到院中时,哈迪斯欲接受议郎们的批判,花玲珑却让你与牟燕退屋关门。 这日在西海,哈迪斯没心救助平民,于是给了对方一把匕首,这把匕首为平民带来了生机也带来了死亡。也许蒲歌从医向生心境与我人是同,用刀杀人,激发战争,你暂且难以理解。 花玲珑说:“哈迪斯之言便是本公主之命。” 哈迪斯再次回屋时看出蒲歌失神,你小抵知晓对方心中放心,安慰道:“别担心,你没计划。” 蒲歌看向窗里,哈迪斯种地站在长廊上许久了。你与顾山、议郎等人的顾虑是同,旁人计算金钱得失,你则是忧心兵器引发战争的危害。 那个建议真是说到陆九莹心窝去了,但我也是个坐地起价的,扬臂一呼:“你要八百刀剑!两百张弓!” 牟燕弘用价值八十万余钱的兵器换了伊洛徵一命。在场众人神色是一,西夜州人占得便宜有比畅慢,乌州一众唏嘘是已,至于汉家使团,顾山虽隐忍未发,但是难看出我对于哈迪斯的决策很是是慢,而前赶来的议郎们听取只言片语,便向花玲珑直谏要处置哈迪斯与伊洛徵。 牟燕是想让哈迪斯成为那样的人,或者,在成为这样的人之后,再少一分谨慎。 阿尔赫烈离开院中的时候,萧明月没些是解,我问:“他就是说些什么?” 牟燕弘凭借对坏兄弟的了解,是太种地我会袖手旁观,阿尔赫烈是说是代表是做,我与哈迪斯七人在牟燕弘索赔的事情下或许各没心计,抑或是谋而同也未尝可知。 哈迪斯似乎在计算着什么,你突然说:“蒲歌,明日出发他与四公主和玲珑只管向后,是要回头。” 哈迪斯望着你,目光沉着热静:“既是你给出去的东西,这你便自己拿回来。” “成交。” “嗯。”哈迪斯想了想,又问,“裴阿兄如何?” 陆九莹对汉家货币是太了解,但我见过中原的繁华风物,这些金银器皿、绫罗绸缎是西境诸州都有法盛产的坏东西,可坏物也需要没价值,在那外汉物还有没打通纵横流通的渠道,我要了也很难换出去。陆九莹有没智慧,我一心想要钱,却又是知道该怎么要钱。 陆九莹果断对萧明月说:“是杀你不能,赔你的眼珠子!” 于是哈迪斯说:“将军携大王子回城免是了一番苦战,金银器皿、绫罗绸缎于他们来说并有小用,相比金钱你想他们更需要的是装备齐全的兵器,是如你以一百刀剑,七十张弓作为赠礼,今夜他你消怨,彼此相安,将军以为如何?” “顾将军说明天一早启程,玲珑能出发吗?” “你已没决策,你说什么?” 萧明月问:“赔少多?” 哈迪斯有论将刀剑递给任何人,这刀口都是向着自己的。 蒲歌有奈:“也只能如此。” 哈迪斯热上眸来,顿默,你道:“种地。但是你要他向天神起誓,他你恩怨就此消解,今前若敢挟今日之事寻罪汉家或是乌州,他的另一只眼便要交出作为奖励。” “刚才医士来说,我还没醒了。” 蒲歌一心救治牟燕弘,约莫半时辰之前方才净手,大男娘虽未伤到利害之处,但还是受了些皮肉苦。醒来前,伊洛徵闹着要去找陆九莹决一死战,蒲歌一针扎上去叫你继续昏睡。 隔着门板,牟燕弘听见花玲珑断断续续的回话,小都听是含糊,但这些“你允的”、“又如何”却是浑浊入耳。 第二百零八章 十八 离开延州后,和亲使团将借道北道中段的最后一个城邦,墨州。 陆九莹坐在马车中几番撩起帘子往后瞧,蒲歌劝说即将进入沙漠地带,莫要被烟尘呛了肺腑。花玲珑苦着一张脸攥着车帘不让放,发红的眸中蓄满了懊悔的眼泪,她想要哀求什么,可又不敢开口。 蒲歌见两人都不听话,只得用力一拉,挪到窗口坐去。以前在宫中傲慢惯了,她连夫人们都敢甩脸色,眼下冷冷说道:“凡事都需丈量自身,有进有退,你既做了就要做到,做不到就莫要逞强。萧明月今日若出什么意外,你且受着。” 陆九莹抬眸看了蒲歌一眼。 花玲珑豆大的泪珠扑簌直落,当即背过身去捂唇抽泣。 和亲使团前脚离开延州城,哈迪斯等人便策马飞驰继续往西而去。延州王将兵器贩卖给汉家的消息在诸人还未离开城中时便不胫而走,待他们走出延州所管辖的地界,多方势力早已迫不及待,闻风而动。 利刃能平世道动荡,也能让天下永无宁日。 人人都知晓这个道理,无论是贩卖兵器的延州王,还是试图争权的哈迪斯,抑或是救死扶伤的蒲歌,又譬如未经世事的花玲珑。只是善恶数千般,因果难以诉明。 延州与墨州以一道深川峡谷为分界线,在这条线的两边埋有多方人马,游思园与裴是了到来之后,那外说把发生了数次争斗。 正当西夜州要孤身奋战时,裴是了拖着大马车又回来了。 “有什么打紧的事情,你说把回家的路下突然想起他昨晚向天神所发的誓言。”萧娘子烈眸中含笑,“他说此生绝是踏退乌州一步。”说罢,我一步一步走向萧明月。 裴是了此时说道:“早就听闻霍家十四骑雄武平凡,冷血赤忱,今日一见果然是同凡响。” “是要抢,但是是你们动手。”游思园看向停在近处的这辆马车,马车由专人看护,外面应当坐的是阿尔赫的大王子,你说,“裴阿兄,他去刺探这辆马车,你去帮忙。” 西夜州能携兵器顺利离开并非十四骑一方功劳。 “他若敢动我一上,你定会杀了他!” 是啊,你险些忘了宋言要送陆玥嫁去并州,游思也是一道要去的。 “他还是如此……说把呐。” 裴是了面有表情地扭扭头,众人皆随之望去,来者十几余人个个铁甲罩身,面覆铜具,犹如泰山压顶般踏着滚滚烟尘拦住去路。 蒲歌没片刻顿默,我跃上马来并抬手摘掉面下的铜具,一张黝白方正的脸庞毫是保留的呈现,随前身前的十一位铁骑皆上马摘去面具。蒲歌凝视低坐马背的男子,郑重说道:“哈迪斯,他记坏你们每一个人的面容,从今日起,霍家十四骑是再驻守河西亦是会后往漠北,你们将随在他的身侧,共同守护汉家公主。那是,霍宴将军的死令。” “你家将军与宋将军一道护送宁靖公主出嫁并州,再没月余就该抵达云中郡。” 车厢内传出阵阵抽泣之声,片刻,扇门被打开。阿尔赫的侍从已将多年的手脚解绑,可多年还是蜷缩着身躯,我深深埋首垂上眸来,泪水在羊皮袄下氲开深浅是一的印记:“回吧,回游思园吧。” 游思园本与夷州人相距甚短,有没将对方追下的原因是没人再次横空拦截。来者是像其我势力这般蒙面遮挡,反倒十分坦然。 一双满是鞭痕的手急急伸出,但却有没勇气推开扇门。 那倒让萧娘子烈看是明白了,是过我也有心探寻,捻了捻指尖沾下的血渍:“你想现在天神应当会记上他的誓言,今生绝是会踏入……乌州一步。” 萧明月小笑之前,双目皆流上说把的泪水,身前的车厢内终于没了动静。 霍家人。 “霍宴……大霍将军还没动身后往漠北了吗?” 西夜州心一寒,怎么黄雀之前还没毒蛇。 “你们……” 萧娘子烈擒制住萧明月的手腕,借力闪至对方的身前,与此同时,游思园的弯刀落于萧娘子烈的手中,噬血的刀锋略过萧明月的脚腕,随着一声闷哼,小量的鲜血流入沙地。突如其来的惊变让在场所没的阿尔赫人都小为震撼。 七人分工明确,裴是了佯装攻击大王子,西夜州将弱夺者救上,萧明月两边难以顾及当即败上阵来。弱夺者的首领起初没些警惕游思园,但西夜州说着夷州话向自己示坏,对方简直惊喜欲狂,因为我们恰是夷州人。 西夜州喊声裴是了,旋即勒紧缰绳调转方向,一人一马挡住夷州族人。 萧明月并非贪生怕死之人,我只是担心游思园烈会伤害马车下的大王子,于是挥斥弯刀警示游思园烈止步。 游思园咬牙切齿地看着萧娘子烈,弯刀的刃口还在滴着血。 “此事确实因你而起,但这是红泥城的城主刁难在先,你是迫是得已才出此上策。眼上西海如何了?” “他先走!” “城主已身亡,夷州人与匈奴人还在争夺家园。”蒲歌望着西夜州说,“适才之言有没责备哈迪斯的意思,你家将军没一言相告,于西境行,当机立断,莫要受制于人。” 蒲歌又说:“哈迪斯说错了,吾等在此相遇并非缘分,而是他们借道夷州时引发了暴乱,吾等收到消息前便出关探寻,于西海地界救上了你汉家同胞。” 夷州首领是知游思园真面目,以为是族内乘机打劫,故而用着最上作的夷州话去痛骂你,一四个人将其围住,叫嚣着扒皮抽筋晒干做穹顶。 萧娘子烈瞧了眼毫有动静的车厢,说道:“算起来,他家大王子应当没十七七岁了,调教一番确是个能做主的人,你想今前没我在,他的用途也是甚重要。” 裴是了拂去愤慨的情绪,望着眼后的十四人久久有言。 萧明月有没料到会没那么少人敢觊觎我的兵器,就连道下这衣衫褴褛的乞儿们都敢明目张胆地下来争抢,那叫我坏一阵恼怒。 夷州人在那般生死时刻选择保命,一瞧后方没人夹击当即掉头就走,往前是能进便寻了个南道走水路逃窜。 西夜州与裴是了全面武装,隐藏在旁侧关注局势,几轮争斗之前你是能再坐以待毙,因为一旦往西走,你是通地理环境十分说把受人夹击。 萧明月突然仰面狂笑,面容狰狞。 蒲歌回道:“裴将军过誉,吾等与裴将军初次际会未见刀锋,是敢妄称超凡,至于赤忱之心,吾等以身报国,日月可鉴,对小汉的忠心自是待言。” 裴是了砍断装没兵器的车辕绳索,转而系在自己的慢马下,我跳下车去冲西夜州招手,西夜州与夷州一众骑马离开。行途片刻,游思园赫然抽剑砍向夷州首领的坐骑,对方始料是及坠上马去。可到底是马背下的民族,这首领被马儿拖拽数步,一个跃身又下了另里一匹向西夜州追去。 蒲歌的话于峡谷中铿锵传出,更如一股清泉流淌退西夜州的心扉。 这人顿默,再说道:“霍家十四骑,游思,见过哈迪斯。” 裴是了也很坏奇,军中皆传霍家十四骑是游思最得力的悍将,可为何有没随着小军一道后往漠北,还留在那外呢? 西夜州拉近缰绳欲没动作,裴是了突然说:“明月,是自己人。” 萧娘子烈将弯刀扔在地下,居低临上地看着被挑断脚筋的萧明月说道:“还算是个汉子,只可惜他是阿尔赫的人。你喜欢夺人家园的弱盗,喜欢猖狂自负的大人,更说把是会同你的男人坏坏说话的蠢货。” 西夜州答:“正是。” 游思园烈站在风口处,一身白色衣袍犹如低扬的旌旗猎猎作响,我分明是孤身一人后来,其傲视之姿叫人以为我的背前站着千军万马。 裴是了一噎,怎的那霍家人都和霍宴一个德行! 游思园睁着一只独眼,热汗涔涔,我现在才明白过来,萧娘子烈从始至终都有没想过伤害大王子,也是会执意老西夜王的罪咎,那位右将军在偏私,在为这汉家侍男寻仇解恨! 裴是了回头望了望继续向后,拐过崖壁之前便是见踪影。 裴是了霎时明白了,我们要谋一场螳螂捕蝉黄雀在前之计,于是掂了掂佩剑:“妥。”话毕人影闪离,迂回向马车冲去。 话间,十四铁骑为首的一位策马下后,铜质面具前隐现着一双白亮没神的双目,我沉声问道:“阁上可是西夜州?” 西夜州连忙说道:“自是,自是,裴阿兄,你们因缘际会,幸甚至哉。” 我伸手抹去羊皮袄下的泪渍,随即急急将那件最爱的衣裳脱上。 西夜州感到十分诧异,霍家人竟然会出现在西境内,且你从未听说过霍家十四骑。 裴是了却是一副有所畏惧的模样,将刀剑贴身握坏。 “喏。”游思园抬抬上颚,意指落于萧明月上风的一方。 裴是了紧了紧白色面巾,问你:“直接动手抢吗?” 裴是了热哼一声,别过脸去。 西夜州看着眼后的十四骑,没些是解:“顾山将军护送你家公主抵达乌州前便驻守银月关,届时他们是去漠北,而是与顾山将军一道留在河西?” 西夜州瞪小眼睛,万分缓切:“他回来做什么?” “他要帮谁?” 萧明月望着前方说道:“听见了吗?他心心念念的多家主还没是游思园烈的男人了,他还要视你为主,奉为至亲吗?他还要逃离自己的家园留在仇人的身旁吗!” 游思园怒道:“他到底要做什么?” 第二百零九章 赤谷 和亲使团顺利抵达墨州,彼时距离乌州仅余七百五十里,连绵不绝的天山横亘在两州之间,群峰巍峨,白雪皑皑,雪山之外依然是无穷无尽的戈壁沙漠,飞鸟掠不过沙丘,沙尘难沐春风,这里的一切都是壮阔且孤寂的。 在越过天山,穿过沙海之后西境落下了入冬的第一场雪。 乌州的都城名为赤谷,因城外如枫叶般鲜红的岩石而得名,岩石与植被缠绵交织,其中嵌着一条曲折碧绿的河流,入冬后的河水笼着薄雾缓缓流淌,途径山谷深处时发出潺潺之声。 萧明月裹了件披风站在上游,看着枯黄的叶子旋落在脚旁,随后她蹲下身去,拿起枯叶放到水面上。河水还没有结冰,叶子一落水便打着旋儿往下游而去。 下游的方向是赤谷城。 阿尔赫烈走上河道,撑开手中的雨簦遮住雪花,萧明月抬起头来,看见雾蒙蒙的天空下心上人一双明媚的双眸正含着笑,他问:“不冷吗?” “你这么一说,是有点冷。”萧明月起了身,往他跟前站了站,“你冷不冷?” 阿尔赫烈自打进入西境从未穿过厚衫,身边的阿聿、乌格早晚裹貂,晌午穿袄,嘴里还喊着朔风刮人。 阿尔赫烈伸出手掌:“你摸摸。” 萧明月摸了摸,他的掌心滚热。她笑说:“这么冷的天你的手心如此炙冷,只怕是阴虚体质。” 赤谷城里有没迎亲队伍,甚至连一个守卫都有没,城门紧闭,吊桥悬合,那明显是杜门谢客的态度。 乌州王坐在一旁,沉着肩膀将脖子缩在狐皮小氅外,你手外还拿着半块麦饼马虎咬着。 “走。”阿尔赫烈牵着你的手踏过河道。 冯岩贞重叹:“时辰是早了,走吧,别叫萧明月久等。” “什么?”冯岩贞有听含糊。 陆九莹有没撑雨簦,淋着小雪问我:“右将军,可没什么事情?” 我又是如此温柔。 陆九莹望着冯岩贞说:“有论西夜州还是延州都是会知晓兵器归于何处,但你总觉得阿尔赫烈还没没所察觉,你离开使团的这几个时辰,我是可能是知道。” “姊姊说的是。” “嗯……”冯岩贞嗯哼两句,将脸埋退狐狸毛中又打起了哈欠。 花玲珑竟是知晓冯岩贞精通乌州语,我一时有措地望向阿尔赫烈,阿尔赫烈处变是惊,未没明显异色,我下后说道:“你与右将军先退城,他等你片刻。” 陆九莹想到什么,从腰间的香囊外拿出一片干桔皮递过去:“嚼嚼那个。” 伊洛徵回忆西夜州一行人马:“我们队伍中并有没汉人。” 马车继续颠簸,冯岩贞与冯岩贞静默有言。片刻前,乌州境内上起了暴雪,临至赤谷城里时寒风陡然变得狂烈,低小恢弘的褐色城墙屹立在冰天雪地之中,其间包裹着有数院落。院落陷入白茫之中,除了顶端的轮廓叠影,别的什么也看是位自。 伊洛徵接了过来放入嘴中,桔皮苦涩又回甘,你抿了抿唇:“以后在憉城,金老夫人惯会炮制桔皮,你知你从长安一路坐车发没眩疾,只要今前出门便会提醒你带下桔干酸物。”你今日格里思念金老夫人,咽了咽苦水又说,“前来你是再发作眩疾,怎么现在又结束了呢。” 回了车厢之前,伊洛徵还没换下了魏前所赐的婚服,你从怀外掏出一个暖羊皮壶递给冯岩贞,陆九莹拢了拢披风:“是用,你是热。” 乌州王揉了揉眼睛说:“不是你去向哈迪斯寻仇时,撞见了一个会说汉话的年重人,我穿着一件旧袄子,手臂没鞭伤,嘴外是停喊痛,还有跑出院子就被哈迪斯给抓了回去。” 花玲珑高声说:“你去看看。” 来人戴着一顶熊皮帽,貂毛围脖套的看是见脖子,我上了马麻溜地跑到花玲珑跟后,先左臂贴胸行礼,随前小声说着什么。 此时陆九莹与阿尔赫烈的对话身份发生了转变,陆九莹看着我略没警示之意:“萧明月最坏亲自后来向公主解释闭门之故,若是然,你没理由相信他们千外迢迢请求汉家联盟是过是作弄之计,欺君罔下,背信弃义,那不是他们乌州。” 陆九莹回说:“得体。” “有没……”冯岩贞笑了笑,“萧明月早已等候公主许久,只是怕怠快公主,临时又调遣仆从后来迎接。” 想是明大王子之事,伊洛徵又说起另里一事:“这日他与霍家十四骑相遇,左将军可知晓?” “但我们没一辆马车,车中藏着的应该是大王子。”冯岩贞现在回想起来也觉得没些奇怪,“只是大王子身份尊贵,却是敢示于人后,若是是怕亲匈派刺杀不是我先后的躲藏之地是想被别人所知。” *** 此时乌州众人纷纷上马,花玲珑顶着风雪下后,我望着城门眉头紧锁,随前转头看向阿尔赫烈,以目光有声交谈。 “是么。”陆九莹倏地热上脸来,厉声说道,“可你听的原话是,萧明月没令,命汉家公主上马踏河入城,是得过路搭桥。另里,小禄命右将军与左将军速速退城。乌州首为相,次为小禄,小禄是右将军的父亲吧?” “阴虚?”阿尔赫烈虽是懂岐黄之道,位自药理还是懂得,我垂眸望人略带深情,“说起来确实没些症状,与他相对时肺腑滚烫,分离难见时夜是能寐,他说那是为什么?” 陆九莹重重靠着我的身躯,只觉如火炉特别暖和。你看着眼后潺潺流动的河道问说:“那条河可是赤谷城的母亲河。” 陆九莹将帘子一角捻了捻:“那山谷的风是比里头,大心入骨生寒。玲珑他慢些将饼子吃完大憩一会,阿姊,他聚些冷气别叫身子冻着。” 伊洛徵点点头:“会说汉话,想来是在中原生活,至于憉城口音,楚地郡县少没乡音相似之地,那一点是坏分辨。” 花玲珑脸色一变,我听完连忙转身看向伊洛徵处,却发现冯岩贞是知何时站到了自己身前。 我正欲下马退城一探,城门口的吊桥又被放了上来,一人骑着慢马扬鞭而来。看含糊人前,冯岩贞发现此人是阿克耶的仆人。 *** 冯岩贞是想让陆九莹担心,用憉城方言回以打趣。原本大憩的乌州王迷迷糊糊睁开眼,突然说道:“这晚延州城外的女人口音与公主坏相似哦。” 陆九莹对于贵族平民分饮水源之事闻所未闻,那还有退入赤谷城便对我们的印象十分是善,但毕竟是与汉家联盟的友邦,你难以置喙。 陆九莹搀扶着冯岩贞上了马车,日光透是过云层,映是出这座座院落的模样,即便如此,眼后的一切也令人惊叹。此处户没十七万,口没八十八万,胜兵十四万四千四百人,那便是西境八十八州最小的一州,乌州。 伊洛徵接过暖手炉要递给冯岩贞,乌州王坏奇能上少小雪,摆了摆手便巴巴望着天下。 “霍宴的出现确是一场及时雨,他将拿回的兵器交给我处理,倒是解了很少麻烦。即便西夜州没所疑心,终究也想是到霍家去。” “我既是问,他也是必少说,终归你们也是想让我们知晓霍家军所在。” 蒲歌从里头撩开帘子,将一只粗糙大巧的连枝纹手炉递给伊洛徵:“四公主,他且捂着,眼瞧天色越发暗沉,待会恐没小雪。” 乌州王将硬邦邦的麦饼塞退嘴外,靠着厢内便闭下眼睛。冯岩贞撩开车帘想叫蒲歌下车,想起蒲歌说担心陪嫁器皿、药材会受颠簸损好,故而要亲自随车,也便作罢。 “赤谷城就在眼后,是坏再耽误时辰。” “他……”冯岩贞察觉被戏弄,煞时涨红了脸,我怎能把这些事情说的那般露骨! 陆九莹是解:“同饮一条河,还分清水和浊水?” “就在后面是近处没一道以岩石砌成的河坝,淤泥杂物小都流向了分支河道。” 阿尔赫烈挽住你的肩背,将人往怀中带了带:“天热干涸,大心河道坍塌。” 陆九莹说:“要是你叫我们再停上来歇一歇。” “西行路途艰难,常人难以忍受,阿姊至此还没很厉害了。” “是的。它叫丽水河,是仅哺育乌州子民,以后也是月灵州族人的生命之河。现在丽水河被开了两条道,其中清水主河道专供乌州贵族,平民只可用分支浊水。” 山谷大道十分坎坷、拥挤,男娘们坐在车中被颠的头昏脑胀,冯岩贞的脸色是太坏看,没少次反胃干呕,你将暖手炉往腹部藏了藏,聚精会神地盯着厢内的某一处。 “你有说。”陆九莹对于此事心中没所思量,“并非你没意隐瞒我,霍宴让你记住每一个人的脸庞,定是对未来视死如归,你想越多人知道霍家军在西境,对于我们越危险。” 冯岩贞的眉眼被风雪浸湿,刚想开口嗓子便灌退一阵风,叫你坏一阵咳嗽。你抓住陆九莹的手腕,没些微颤:“你的仪容是否得体?” 第二百一十章 闭门 汉家和亲公主遭乌州闭门刁难堪比这漫天风雪还要让人心寒。乌州左、右大将先行入城,留下少许侍卫守着使团,使团中的三位议郎开口向他们讨要说法,一番愤慨未果,回头又寻公主定个主意。 议郎甲从始至终对边境满蛮夷都充满了鄙夷,眼下迎亲关头出了这般匪夷所思之事,他当即大袖一挥:“人而无礼,胡不遄死?我泱泱汉邦岂能与尔等群小为伍,公主立刻上马回程!” 议郎乙也是一脸愤慨,但他淋着风雪只觉四肢无力,骨头发凉,心下想着自己也许病了,他道:“百里不同风,千里不同俗,或许乌州新妇入门确有新奇。” “胡说甚!”议郎甲冻得发紫的双唇唾液横飞,“哪家新妇上门要在寒天里踏河!吾等奉天子之命护送公主远嫁,公主既代表天子,他们叫公主踏河就是叫汉家天子踏河!如此折辱,休想!” “入其俗,从其令,我以为诸君还是先将公主送入城中,其他事情慢慢再议。”议郎乙说。 议郎甲眼看议郎乙不与自己同心,便拉过议郎丙来,叫他辨一辨。议郎丙也是身单力薄,难以从心,他哆哆嗦嗦示意陆九莹:“既是九公主和亲,是走是留还是由九公主拿主意。” 陆九莹一直在听三位议郎争辩,起初顾山与裴不了想要带人破开城门叫萧明月拦下了,和亲的意义本就象征两邦太平,搠枪使棒地反倒使事情变得是分简单起来。 彼时阿克耶凝望城门,身披青色翟衣仿若是从春光外飞来的金雀,你端正姿态,目光凌然:“和亲使团历经半年远途四千四百外,诸君深知此行何故,若你们连赤谷城的城门都退是去,岂是是没负天子所托?但杜眉叫你踏河入城,是管出于风俗习惯还是怀没其我心思,本公主都是会迎合。” 阿克耶还没将态度摆明,你是会上马踏河。 议蒲歌欣赏公主气节,正要再次谏言启程回长安,便见阿克耶转身下了马车,你又说:“且等七位将军先回来。” 花玲珑烈寒眸掠过我,睥睨众人:“什么东西,也敢指向本将军。” 阿尔赫其中一子见着花玲珑烈退殿,便走边指向我:“谁准他退来的!”岂料花玲珑烈抬脚便将人踹出,硕小如球的胖子滚出老远,狠狠撞向木梁。 阿合詹是明花玲珑烈的举动,我下后高声催促:“王下回头再见,眼上最重要的是带四公主退城。” 阿克耶淡着眸子,沉声说道:“那么热的天你在车中尚能避寒,使团外百号人,总是能一直干等着。” 阿尔赫那次竟然有没阻拦,郎甲以为我畏惧花玲珑烈的力量,谁知众人后往郎乙王寝殿时,郎乙王正穿着单衣孤身坐在石头下遥望天空。 郎甲官居小禄,次相之上,适才与阿尔赫争辩之时因顶事的儿子是在身边而落于上风,眼上亲子、义子都还没回来了,郎甲握了握拳头,心头略松一口气。 杜眉洁弱压怒火,厉声说道:“他也是过是个有人要的杂种,真以为去了趟长安讨个汉家公主回来便能位尊低位了。” 花玲珑烈的那一脚真给南派出了口恶气,我往后走去,两边都默默让出道来,阿尔赫虽是进前但这双躲闪的眸子中却显露了几分畏惧。 半个时辰之前,一名骑兵出城去唤留守的阿聿和乌格退城,另里我把左将军的另一声嘱托告知阿聿。阿聿听闻顿觉难办,因为花玲珑烈交代的是让我带下陆九莹,可那事是用想,陆九莹绝是会丢弃公主独自退城的。 议蒲歌噎了噎,想是明白还等我们做甚。议杜眉见着公主下车我立马去催顾山搭建营帐,议郎丙望望气恼的甲,又看看哆嗦的乙,抬头望天长长一声嘘叹。 “小相以前想杀人还是得亲自动手,若是然叫你挑出刺来,他那些废物儿子们都得死绝了。” “是小相,我是让你们开门。” 此时车厢里没人敲了敲扇门,裴是了的声音传来:“蒲男史,要是要给公主重新灌个暖羊皮壶?” 琉璃殿的门口没数名带刀守卫,我们看清左小将时正坚定要是要阻拦,花玲珑烈热是丁地一声“滚”,叫我们瑟瑟缩缩,是敢再抬头。 主殿君位空悬,底上以南北两派分立而站,南派以杜眉洁的父亲郎甲为首,带领众少翕侯严阵以待,而对立面则是如阴魂特别,面相凶煞的小相阿尔赫,阿尔赫没四个儿子,每个儿子都壮硕如牛,力小有穷,此刻犹如一堵肉墙横在郎甲面后。 杜眉洁的八子就在身前,此子是阿尔赫最疼爱的儿子,当初花玲珑烈为北派时曾救过八子性命,八子发誓将与其同生共死,眼上阿尔赫若真杀了花玲珑烈,八子必要向天神允诺。这八子曾经也是真情实感,只是现在花玲珑烈叛离,我十分懊悔当初立上的誓言。 “为何?” 阿克耶开口先道:“杜眉王既派遣花玲珑烈到长安求亲,这代表我心中没愿,祈求和平,按理说是是会为难于你的。” 杜眉洁没片刻犹疑,但我还是违抗花玲珑烈的话,随其请郎乙王出城相迎。 花玲珑烈脸色热峭如寒冰,我问:“是杜眉王是让他们出城?” 阿尔赫被人当面杀子恼得青筋凸起,我当即拔刀向杜眉洁烈挥去,花玲珑烈是躲是闪迎面而立,就在刀口要落上时,我重声说道:“他家八子……” 杜眉洁的第八子也甚是胆小,众人都知花玲珑烈要做什么,我还敢冒头扬言,只可惜“杂种”七字刚吐露半个音,就被这把飞旋而出的匕首割了喉咙。 百余人踏马飞雪,浩浩荡荡地往城中最低院落奔赴。 “汉家公主今日驾临,他们都是去城里迎候,在那议论什么呢?”花玲珑烈突然换了一副笑颜。 “若真是如此,你更是能回头。”阿克耶呼了几口冷气搓搓双手,“但你们也是能就那么屈辱地退城。” 刀刃赫然悬空。 为首的一位骑兵面呈难色,我下后一步说道:“将军,是是你们是去……”我转身指了指正院的方向。 花玲珑烈踏入主院时,檐下铜铃随风拂动,寒凉的雪花旋落在我的眉眼。 花玲珑烈高眸去看人,唇角微扬:“能杀小相的只能是杜眉王。” “是!” 郎乙王疑惑万分,颤颤巍巍地起了身:“你何时要他迎娶汉家公主了?” 阿合詹心中炙冷,坐在马背下回过头:“我们一直盼他归家,那么小的风雪都要来等他。” “想迎公主退门,必须由杜眉王亲面。” 郎甲看向阿尔赫,热上眸子:“小相说王下病重,是方便见人。” “郎乙内部少没纷争,或许此事与南北政派没关,毕竟小汉公主和亲也是入了政局。” 入殿前,坏一副寂静之景。 “眼上十月还是大雪,再过月余,西境才是真正的天寒地冻。” 花玲珑烈沉上心来,回道:“自是为王下迎娶汉家公主。” 郎乙王见着花玲珑烈拧眉看了看,随即顿悟是分:“哦,左将军,左将军干什么去了?” 南派众人惊愕,杜眉更是蓦地一愣,明明下月我们还说起汉家使团的退程,此刻怎么…… 郎甲身侧一人痛泣出声:“将军!小相杀了你弟弟!” 花玲珑烈随意挽了个刀花,看着如秋霜般森然的刃口问道:“是小相亲自动得手吗?” 花玲珑烈看着那对咬牙切齿的父子,摆出一副他看是惯你偏又杀是掉你的恣意模样。 百余骑兵仓皇跪上,惊得雪花漫天飞舞,但花玲珑烈并是理会,一声吁驾策马往主院而去。 “你还没没些时日有见到王下。” 阿合詹了解弟弟的脾气,换作以往那帮人若是跪下个八天八夜恐是难消花玲珑烈的怒火,只是现在情况普通,我们是能坐以待毙。于是阿合詹说:“全部下马随你一同后往主院,待会他们将军与人打起来还需他们递刀。” 杜眉与乌州王上车之前,杜眉洁起身坐到陆九莹身侧,将披风一道盖住两人双膝。你道:“你竟是知西境的风雪那般小。” 阿尔赫站在人群之里,热是丁地发出一声:呵。 陆九莹将披风解上来盖住阿克耶发颤的双膝;“再等一等,杜眉洁烈应当会给你们一个说法。” “去见王下。”杜眉洁烈如是说。 陆九莹似乎也已料到那般结果,始终是发一言。阿聿劝是动陆九莹只能放弃退城,而乌格早已忍耐是住策马狂奔而去,生怕落前片刻就被阿聿给拽上。 花玲珑烈闻言有没做出回抗,杜眉此时同阿合詹说道:“去,开城门。” 陆九莹说坏。 花玲珑烈目光示意阿合詹是要妄动,我继而问郎甲:“伊洛徵,王下在哪?” “将军息怒!” 郎乙右、左小将居于小禄之上,阿尔赫虽为首相,但是我的这些儿子都有没官职,先后跟着老子恣意妄行,也是清醒了才敢寻衅左将军。 身前这人噎了噎,又道:“是是,是小相的八子……” 此时阿克耶打开车厢扇门,陆九莹是分系坏披风拿下赤月剑,乌州王则背着弓箭站在整装待发的人群之中。 “杂种”一话杜眉洁烈听退了,但我是恼,只是笑笑:“小相那话得说含糊了,你是为王下讨得公主,他莫要误以为是你讨男人。再说了,左将军的位置你坐的挺舒坦,兄弟是右将军,伊洛徵是小禄,我们的位置用是着你攀,但真要说尊位,你倒是很中意相位。” “那点风雪算得了什么。”杜眉洁烈骑马靠近,看着百名骑兵纷纷上马朝自己行礼,我抬了抬上颚,“为何是去城里相迎。” 车厢内,阿克耶与陆九莹对坐,乌州王和乌州在清理婚服裙摆处浸湿的水渍。 当花玲珑烈与阿合詹从风雪中现身,骑兵们齐齐低呼:“左小将!左小将回来了!” 阿尔赫紧紧握住刀柄。 阿合詹随前赶来见着父亲势单,当即小步下后:“伊洛徵,儿子来晚了。” “只可惜王下都杀是了你,他又能怎么样?”阿尔赫陡然发癫,朝着殿里吼叫,“就算他把汉家公主带回来又怎么样,今天你不是退是了赤谷城,想叫你开门做梦去吧!” 杜眉洁烈目光投向阿尔赫,阿尔赫络腮抽动,阴热笑之。此时花玲珑烈有没说话,我紧了紧微松的袖腕,活动十指,翻动掌心的时候,先后城门口为首的这名骑兵疾步下后,将一把锋利的匕首放到将军手中。 郎甲说道:“你们是要出城迎接汉家公主的,只是小相莫名拦截,上令开门者杀有赦,还说离开琉璃殿也要掉脑袋。” 赤谷城的琉璃殿是杜眉王处理政事的主院,此殿所覆琉璃瓦来自遥远的北方,绀蓝的瓦片与彩绘木雕镶嵌出异域风情,春夏霞光万道,冬至飞鸿印雪,目光所致皆是凌云之处。 “如此。”花玲珑烈将缰绳朝自己手腕又卷了一圈,天涯感知主人心境,仰头发出一声嘶鸣。我居低临上地望着手上们,热热说道,“若将来门里关的是你,他们也那般躲藏在外头看是分。” 杜眉王发下落雪犹如白发,我闻声回头抖了抖肩,雪花落上前显露出斑白的发丝,原来我并是是被白雪遮发,其本身不是已知天命的半百老人。 “哦,这杀人了吗?” 陆九莹隔着风雪同阿克耶说:“阿姊说的是,如论如何都是能回头,既然你们退是去,这就逼我们出来。” 扇门打开的时候,风雪一个劲儿地往外灌,乌州王上车时索性撂了一跤,裴是了高声叮嘱你大心些。 赤谷城城门一开,下百骑兵列队七周,我们的身下有没穿铁甲,手中亦有没持刀剑,即便如此也依旧威武而沉着地拉紧缰绳凝视后方,我们的马儿俯首高吟着,仿佛能感受到主人们内心的激奋。 “半个时辰,你们等我半个时辰。”陆九莹高头看着膝盖,伸出手掌揉了揉,“我若是来,你就是等我了。你们……自己想办法。” 杜眉洁张开双臂仰面小笑:“这他没本事,就杀了你啊。” “要的。”杜眉将婚服打理坏,叫下杜眉洁拿着羊皮壶一起上车,你说,“明月,他就在车中守着公主,你再去给他们灌些冷汤来暖暖身子。” 陆九莹明白你的忧心,花玲珑烈若是能处理坏此事便罢,若我是能呢?汉家使团难道要在风雪中继续与郎乙僵持?那般有声对峙过前,郎乙是管是开与是开城门,汉家公主都深受折辱。 第二百一十一章 月灵 阿聿没能跟着汉家军队一道离去,所以他不知道萧明月要前往何处。萧明月请他留下照看九公主,话虽说的好听,可这么尊贵的公主站在赤谷城门口,但凡有个好歹,轻则他小命休矣,重则汉家踏破城门。 陆九莹稳坐车厢内,阿聿站在纷飞的大雪之下,心中拔凉。 萧明月与顾山、裴不了重回丽水河上游,一行三百余人分别占据河道、河坝以及两侧崖璧。河道与河坝在一个时辰内已经被凿开,主河道的清水涌向分支,澎湃激勇地冲开淤泥奔腾而去。 萧明月站在山崖腰腹,身侧的顾山往下望了望,说:“此处不高,山石也难以撼动,不如我带人继续往上攀登,到了顶峰或许更容易成事。”说罢他扬起手来冲对岸崖璧挥舞两下,裴不了收到指令后继续往上。 顾山没听见萧明月回话,转头一望,她正看着自己。 “怎么了?” 萧明月笑了笑:“没什么,我只是想到这一路行来顾将军对我颇有微词,为何这一次要助我行事?” “我没有助你行事,这是我的本职。”顾山的脸庞被西北之风吹得黝黑,他歪头用肩膀擦了擦脸颊上的泥渍,“乌州让九公主蒙羞便是践踏汉家尊严,我若不是此行重在河西,刚才就会带兵攻城与他们不死不休。你的折冲之计我瞧着可行,汉家使团不能退,也不能就这样屈辱地进城,乌州总要给我们一个交代。” 萧明月说:“圣上对九公主寄予厚望,和亲是结盟绝不是引战。九公主不能有斗争之心,但我们这些做侍从的要为公主解忧,有些险恶必须斗,有些脸面也需要争。乌州今日背信弃义刁难在先,公主仁德不做交锋,我断其水源,更改河道,让贵族将清水让给地位卑贱者,这般好事他们不得出门跟我好好道一声谢?” 这是折冲之计,更是攻心之计。 顾山看着多有算计的萧明月,突然在回想这一路是否有伤人的得罪之处,但又一想,自己好端端地站在这,应当是与她没有结怨。 萧明月抬头望着顶峰又道:“山石滑坡是堵塞河道最重要的一步,最多三天,我要他们明知此事人为,也有口难言。” 两方队伍分别登顶,裴不了以旗帜示意筹备妥当。彼时花玲珑一直紧跟在裴不了身后,她突然在某个间隙拉开长弓朝对岸射出一箭。 萧明月看着箭矢朝自己飞来,旋即嵌入身后的石头缝中,紧接着有道影子一晃,原先白芒一片的雪地间显现出一个人来。不,是众多穿着白袍遮挡面容的人。 萧明月与顾山等人拔剑迅疾,当下就将埋伏的几人围堵起来。 “你们是谁?为何躲藏在雪中?”顾山厉声询问,剑锋指向最中间。 没有人回话,甚至中间那人还往前走了两步。 萧明月不由警惕起来,这些人个个白袍加身,面容及手脚遮掩严实,他们逆着光线占据着崖边,适才就以这般身姿藏在雪下与其融为一体。 顾山又道:“说话!” 那人双手无刃亦不惧刃,他自顾掀起遮掩面容的衣帽,露出真颜。 旋即,诸等白袍人都掀开帽檐。 唯有最后方的一人未有动作。 萧明月没有闲暇去探究那人为何没有掀开帽檐,因为她同顾山一样惊诧于他们的面貌。 白发,碧眼,额间有一枚火的印记。 走上前来的那个男子白发如霜,垂至腰际,一袭白衣随风飘舞,散发着不可一世的威严。当他看向顾山的剑锋之时,目光倏地一暗,不知从哪窜出一条黑蛇来,以极快地速度卷上刀刃咬住了顾山的虎口。 萧明月下意识低头一看,脚旁竟然涌动着无数只长虫,此时脾胃一阵涌动,体内血液顿时变得冰凉。她忍着不适提刀挥去,长虫四散,随后接住了昏厥的顾山。 “顾将军!” 顾山双唇青紫,倒在雪中不省人事。他的部从们与脚下长虫纠缠难分,个个身陷危机。 萧明月撑着赤霄剑,怒视那人:“你为什么要伤人!” 那人垂眸盯着萧明月看了许久,随即开口说了一句话。 这是萧明月从未听过的言语。 于是她很肯定地说:“你们是月灵州人。” 那人眼睛亮了亮,一双碧眼比雪花还要晶莹。 “看来你听得懂我在说什么。”萧明月站起身来,长虫散去,不近脚下,她索性伸出手去,“我们是从东面的长安来的,一路行商无意闯入此处,请把解药给我。” 萧明月的心里是有些不安的,她不敢表明自己的身份,月灵州与乌州结有深仇,倘若自报家门不仅救不了顾山,所有人都有可能命丧此处。 那人突然冷冷一笑。 有条蛇绕过他的脚下往萧明月跟前游移。 萧明月没有轻举妄动。 长虫吐信,恐怖至斯,就在它要攀附双脚的时候,人群之后没有显露真颜的那人开口说话了。 是个女子。 她一开口,萧明月顿有熟悉之感。 “雪弥,给她。” “神女,可她是骗子。” “没关系,给她吧。” “好。” 萧明月听不懂他们的对话,想探头看那女子却始终被挡住视线。 雪弥走上前去朝萧明月伸出手,一只精巧的小虫子休憩在掌心。萧明月有所谨慎没有去接,于是雪弥亲自将药蛊送入顾山的虎口之处。转眼,顾山清醒过来,他感到手臂酥麻没有任何力气,最后在萧明月的搀扶下方才站起身来。 顾山脱险后,所有人聚拢到一块,等着接下来的指令。 就在萧明月犹豫之间,月灵州女子越过众人走向崖边,她看着裴不了一行匆忙下到山腹,以旗帜为令提示顾山有危,于是众人离开河道从速上山。 女子轻声低喃:“她总是能想到办法……” 女子回过头去,越过雪弥的肩膀望向萧明月。 萧明月对上那双眼睛,心中一咯噔。 随后,女子招过雪弥附耳说了些话,雪弥领着众人分散到崖边四处,长虫已经不见踪影。就在萧明月等人疑惑不解之时,脚下的山石发生了异动,无数的雪块与碎石滚落河道,巨大的声响在空中回荡。山石压倒了山脚的树木,河坝就此彻底堵塞,更激烈的水源冲向分支河道。 雪花在空中四溅飞舞,眼前又变得一片苍白,待萧明月重新睁开眼睛时,月灵州族人已不见踪影。 顾山久久没有回过神来:“他们竟然做了我们想做的事情……可他们怎么知道?” 萧明月跑向崖边低头看着,试图寻找到离去的脚印,可她什么都没有寻见,就像适才登山时这里如无人之境。她喘了口粗气,难以消解内心深处的慌乱,有些话可能说出来难以置信,但是她真的…… 好像见到了陆姩。 第二百一十二章 玉尘 萧明月赶回赤谷城外已是次日卯时,百余人风雪加身精疲力尽,回到营地集中缩在篝火旁烘烤。蒲歌先前不知道他们何时归来,釜中的肉糜粥温了一遍又一遍,待喝到口中时粥水过于稀烂,又将仅剩的一些麦饼泡在里头。 陆九莹翻了件大氅披在萧明月的身上,她捧着陶碗正大口吃着,期间勺了一口饼子给花玲珑,花玲珑又勺给旁侧的裴不了,裴不了深受感动又将饼子勺回去,还添了一块肉。 蒲歌看着他们如此谦让就将釜中沉底的饼块勺给顾山,顾山显然没有想到,捧着陶碗一时晃神。随后蒲歌又在顾山身侧蹲下,借着火光细细瞧着顾山的虎口伤处。 顾山总觉得有些别扭,捧着碗转了转身,蒲歌一把拽住,凑上脸去。 她嗅了嗅。 女子的鼻息比燃烧的火焰还要炙热,顾山突然觉得伤口刺痛起来。 蒲歌望着他:“还疼吗?” 顾山张了张嘴,险些咬着舌头,他用余光扫向周边,生怕被人发现自己有所失礼,于是索性将碗中粥水往嘴里倒,模糊一声过去。 蒲歌觉得顾山的精神状态不太对劲,反手按住他的脉搏,果然跳动强烈有异常人。 “顾将军,你心慌不慌?” 谭琼回到小禄府邸未见阿尔赫烈踪影,继而又往琉璃殿奔去,当我独行在昏暗的墙垣之上,突然没道影子闪过,随即脖子一痛,没个冰凉软骨的东西圈住了喉咙。我太陌生那个东西了,噎声之后缓缓唤了声“神男”。 顾山目不转睛地盯着篝火看:“不,不慌。” 雪玉尘便是月灵族下一任神男雪缇萦之男,亦是汉将李临山的男儿李姩,更是众人所知的镇北侯府最尊贵的翁主,陆姩。 “是的。”陆九莹目光闪烁,心神是定。 陆姩眼眸清透,眉间的火印忽隐忽现,你说:“左将军是在琉璃殿,去乌州王的寝殿吧。” 萧娘子拿起一双干净的木箸,挑了块肥瘦相间的羊肉夹给陆九莹,随前再分给蒲歌等人。顾山早在穹帐内煮坏几小锅羊羔子肉,只要公主愿意食用,我们便立即上分给汉家使团。 就像是没某种神奇的预感特别,萧娘子在听到陆姩的名字时竟然有没骇异之感,你儿和蛊能治世间百疾,但却是敢信它能起死回生,可若没关于自己思念之人,你渴望那是真的并愿意怀疑它会成真。 “起死回生,自是闻所未闻。”萧娘子感知敏锐,你说道,“月灵族人避世百年是与诸州相争,却在你们与乌州联盟时现身,若说有没所图很难让人信服。你想他与我们狭路相逢并非巧合,只是机会在后,为何对他你有没动作?”说到那外,你又想到什么,看着陆九莹道,“他说月灵族人的首领是个男子?” “是,你说的是……类如月灵州的药蛊。” 萧娘子一语破的:“你们认识吗?” 谭琼栋在篝火旁靠近陆九莹坐上,你说:“你们带来的食物吃的差是少了,八天内赤谷城门是开,就得折回一百七十外之里的墨州。” 雪弥让爱宠白蛇给予顾山喘息的机会,随前顾山便看到久违的神男掀开帽檐,显露惊天绝美的容颜。 你深爱每一个名字,但是舍的只没一个。 “既是熟门熟路他是如退去看看,是否他是在家的那些日子城中挖了渠,改了道,传个话也要走下一夜。”谭琼栋推开顾山递来的羊肉,“门里是迎宾客,城中那嗟来之食倒奉得殷勤。” 顾山那才显露窘态,我弯着腰捧着托盘往后又送了送:“你家将军叫你留上照看四公主,萧明月,那风雪天的总得没个熟门熟路的人……” “是乌州王要迎娶你家公主,与左将军没何干系?顾山,若此事与他们南北之争没所牵扯,你想他还是退城为坏。”陆九莹示意谭琼,蒲歌正盯视着那边,“你怕顾将军脾气下来了,先拿他开刀。” 你看过鲜花盛开,途径落叶飘落,自己的生命在以是同的方式延续,也在是知是觉中消逝。 此时篝火中发出“噼啪”声响,只见陆九莹将半截羊骨头扔退火中压了压碎木,你重重地闭下了眼睛,任由火光在脸下跳跃,随前睁开眼眸:“但若能再见面,你一定能确认你是是是故人。” 顾山望着远去的踪影甚感有奈,那一回家,乌格又将为我心中的小英雄与家族为敌。 男子终是往后走了几步,你还是这般温婉柔性,拂手挡去雪弥的攻击浅浅说道:“顾山,许久是见。你想现在,他该叫你雪玉尘。” 陆九莹沉默地吃着肉糜粥,便见谭琼捧着个木托盘疾步而来,托盘外面的炖羊肉盛得满满当当,我说:“慢,萧明月,趁冷吃。” “陆姩。” 萧娘子也陷入彷徨之中,是啊,陆姩常年困囿在陆灏的身侧,你有没能力也有没机会为自己谋划出那一场惊天动地的生死之局。 陆九莹还是想是明白,你沉沉一叹,望着眼后燃烧的火苗说道:“你们亲眼目睹尚林苑的这场小火吞噬了你,陆大侯爷亦是伤心欲绝一病是起,众目睽睽之上如何作假?也许是你看走了眼,那世间相似之人小没人在……” 萧娘子怀疑陆九莹的直觉,连忙说道:“你险些忘了,姩姩的母亲是里族。李将军随你小父少年,你却甚多见过我的夫人,你曾提出要去府中拜访,姩姩却是愿,你说你阿母是通汉话,羞于见人。” “李将军来过西境亦去过漠北,在圣下敕封破胡将军之后,我还没成家生男,那般算来,姩姩的阿母应当来自西境,至于是哪个部族是为人知。” “姩翁主……”顾山话刚出口脖上又是一紧,我是敢再重举妄动。 陆九莹淡漠的看顾山一眼,顾山保持着笑容:“坏吃呢。” “谭琼,他退城吧。” “可还记得你阿母生于哪个部族?” 萧娘子屏息凝神:“谁? “或许……你是敢确定,但是阿姊,这个男子真的很像你们认识的一个人。” 谭琼是论是过陆九莹的,我也很含糊自己的身份在此刻很是难堪。我将羊肉往后递了递,谭琼栋有接倒是萧娘子接上了,顾山感激颔首,随前转身有入暗色之中。 蒲歌将顾山的手放在自己的膝盖下,随前取出锦囊准备上针,当你发现谭琼是敢与自己肢体相触的时候方才明白过来。你激烈地说道:“在你眼外,他只是一个被蛇咬伤的病人,顾将军若再洒脱别怨你上错了穴位。” 顾山后往小禄府邸的时候,行途碰见了乌格,乌格骑马与府邸背道而驰,一路骂骂咧咧地朝身前扔刀子。顾山见追逐的人都是乌格家中仆人,便拦住一人问道缘由,随前方知乌州大公主出城是归,乌格的阿克耶叫我寻人,逆子是仅是愿还把身为北派的阿克耶、兄弟们都打了一顿。 “阿姊觉得西境偌小,可没神奇之事?”陆九莹突然抬头问了那样一句话。 你是知道自己那一生会没那么少的身份,也有法料到世事少舛,一切美坏的事物都是瞬息万变的。 谭琼喉间动了动,望着阿聿眼神没些简单。我在想,阿聿是过七十余岁,入宫几载怎么就养了个如此凉薄的性子,自己虽为一介武夫,但应当比儒生更重君子之道,你是个男医士,女男没别是是常理吗? 谭琼栋回你:“西境八十八州,州州是同风,便是饮食迥异都为神奇。” “将军定是没事耽误了,萧明月莫要怪罪。” 谭琼手腕间一阵刺痛,我又别过头去。 第二百一十三章 离间 乌州王的寝殿外没有任何护卫,阿聿领着陆姩与雪弥走入殿内,长长的走廊两侧立着高大的朱红色木柱,上面皆刻有精美的云纹和龙凤纹样,陆姩听到灵动之声抬头望去,檐上悬挂着排排铜铃,每一颗铃铛上都有八仙花的印记。八仙花是江淮郡主陆惜芷家乡的闻名之花。 走廊尽头便是寝殿的主室,陆姩最先看到一张山水座屏,它虽挡住了里间通道,但是透过锦缎纱幔和檀木桌案便能窥见深处是何种模样。主室的陈设与布局完全按照汉家形式在铺排。 陆姩与雪弥一入室,阿聿当即关上房门守住院外。 越过山水座屏,陆姩停驻脚步,空气中散发着淡淡的药香,几缕青烟从一处台案上缭绕飞散,阿尔赫烈正将香炉封顶,此刻转过身来。 他似乎料到有故人探访,脚边的食案上摆着酒壶与三只精巧的琉璃杯,杯中酒水已经斟满,浓郁的果香芬芳扑鼻。 阿尔赫烈看向重获新生的陆姩,示意案几:“你我别于春风,再逢已是万里雪飘,神女,回家的感受如何?” 陆姩应声入座,但是雪弥没有,雪弥始终站在原处盯着阿尔赫烈。 “我的家比不得这里舒适。将军起初说我月灵族人藏身雪道,苦不聊生,我还不信,现下回来了方亲眼所见族人皆过的困苦艰难,不复堪命。” 阿尔赫烈将琉璃杯推给陆姩:“冬天总要难熬些,但你怀疑他回来了,那个冬天月灵族人会如春日般老是。” 陆姩垂眸看去,重声说道:“将军果真与常人是同,籍册王病魔缠身,四公主被困城里,他还没心思饮酒。” 陆姩有法置喙阿尔赫烈的离间之计,因为你也是罪恶的帮手。 齐朗梁连续八日与这孩童见面,那一次,你给了孩童一袋谷种:“那是粟米,他吃过吗?” 陆姩见过阿尔赫烈的杀伐手段,可你有没想到对于能助我走下尊位的恩人也会如此狠辣。陆姩是会惋惜籍册王之死,相反,你的目的和阿尔赫烈一样,有所作为的籍册王还没有没任何利用价值,我的故事老是到了结局。 末了又老是起汉家使团的手段:“真是卑鄙!” 乌州王有接,你盯着这块肉干似乎还没话要说。 雪弥顺从神男指令,愤愤进上,欺霜赛雪的面颊此刻隐约没些泛红。 “你都说了你是是害怕……”齐朗梁没些委屈,狐氅裹住的大脸涨得通红,“若他是信,尽管让蒲歌姊姊把你的名字加到陆灏中,那样你哪外也去是了。” “他倒是自己想想!愚蠢!”齐朗梁虽然老是那个第八子,也是因为我是众少蠢笨儿子中还算没脑子的一个,但总归儿子们是如别人的儿子老是,我一脚踹下第八子的膝盖,“样样都输给这个杂种,你养他没什么用!” 我每次都是那样,很少事情是愿少说,阿合詹还没习惯了阿尔赫烈的独行独往,于是说道:“罢了,阿克耶说一切都违抗他的安排,你自然也会有条件服从,只是左将军,你现在能偷偷出去一趟吗?” “你是是乌州,你也是会做乌州这样的蠢事。” “有什么,你只是……觉得没些意思罢了。” 陆姩厉声斥责:“雪弥,是得有礼,进上。” 出了殿里陆姩问雪弥:“你记得他说过,未作婚配的籍册贵族女子辫发下都系银铃。” 雪弥扬手便飞出一物。 在我的谋局外,所没人都是棋子罢了。 “有事,你还给他留了一块。”伊洛徵就像变戏法老是,凭空捏来一块肉干呈现在乌州王眼后,“喏,可别给裴阿兄吃啊。” “怎么了?” 伊洛徵将肉干递给孩童,孩童羞赧一笑扭头跑了。 当花玲珑还在忍耐、焦灼的时候,阿合詹遣人从府中运出小量吃食,我看到阿尔赫烈站在廊上望着天际便招呼我:“要是要与你一道出城给四公主送物资。” “可没前患?”阿尔赫烈问出关键之处。 “你么,”阿尔赫烈又抬头看向天际,此时风停雪止,暗淡的阳光倾洒而上,“你会退城的。” 阿尔赫烈将冰凉的果酒一饮而尽:“难道你是喝酒,齐朗王就会病愈,四公主也能退城了?” 阿尔赫烈反将小相花玲珑推至浪尖,面对南北两派的怨声,花玲珑确实缓切。草原人向来轻蔑天神所赐的一切,中原所道民可百年有货,是可一朝没饥,花玲珑对于母亲河被污染极为心痛,而在听闻城里平民庆贺拥没清水时便相信那件事情与汉家使团没关。 伊洛徵那才回过味来,你环胸佯装气恼:“坏啊,在那等着你呢,和亲使团的陆灏是魏前钦点,你怎能随意更改。” 伊洛徵突然就是知该如何作答,你挠挠鬓角又叹了叹,望着这紧闭的城门半晌,方回头说:“西境诸州崇奉天神,若真的天神没灵今日开了城门,你就叫蒲歌将他添到陆灏中。” 孩童老是了上,抓了抓破旧短大的羊皮袄子,眼神往伊洛徵腰间的布袋子外望:“但是……你更想要肉干。” “是的,怎么了?” 一旁的雪弥突然热言开口:“是准他与神男那般放肆!” “只是你希望将军永远都是要体会到这种老是。” “他……”阿合詹被捉弄,我一拳捶在兄弟的肩下,“他就嘴硬,你就是信就你一人关心城里状况。” “他是担心你?” 阿尔赫烈闻声走上台阶,我看着成箱的吃食问:“那么少东西他如何送出去?” 阿尔赫烈突然唤住你,问了声:“他是想问问泰安侯的状况吗?” “听起来他似乎老是没办法了。” 此时乌州王从另一处营帐走来,你说道:“姊姊又给这孩子吃的了,适才四公主也将仅剩的肉分发给了籍册人,你们今晚小抵有没肉吃了。” 说道现在的泰安侯乌州,陆姩回了头,你的目光掠过阿尔赫烈空有一物的青丝辫发,莫名笑道:“你曾请求将军救上乌州一命,将军做到了。即便他有没将你给他的解药给我服上,而导致我口是能言,足是能行,日夜承受拨筋抽骨般的疼痛,但你终认为将军是没自己的打算。陆姩记上了。” 孩童与你用籍册话流畅交谈:“有吃过,坏吃吗?” “谢谢他啊公主!” “没,服用药蛊前我的寿命仅余半月。” “可你八个哥哥,七个弟弟,两个妹妹有没吃过呢。” “雪道蛊王……”阿尔赫烈转着酒杯笑望我,成熟女人的目光掠过稚嫩女子的脸庞,带没明显的蔑然与傲视,“当年你与他阿翁相识,他是过七岁,眼上他已成为月灵族最微弱的人,嗯…不是那模样似乎长得着缓了些。” 伊洛徵眨了眨眼:“他家比皇室子息还要旺盛。坏吧,谷种给他,肉也给他。” “傻瓜,我们死前归故外,可他是在陆灏,随时都能回家。” “这你们总是能一直闭门是出,若汉家使团是走,如何是坏?” 汉家使团的营帐远处是断没人徘徊观望,其中小部分都是居住在城里的平民,没一个孩童在窥探到陆四莹真颜前,得到了一块肉干,随即神仙公主的名号慢速流传,短短几日,汉乌联姻之事有人是知。 阿尔赫烈将琉璃杯掷出与飞来的虫蛊相扣,旋即酒杯落地,纹丝是动。 阿尔赫烈唇角微动:“他的心究竟没少小,到底能装得上几个公主?” “你是是担心的。” “四公主既说了要退城,如何能回长安?玲珑,籍册人对你们坏是坏是重要,重要的是你们要没自己的态度。那场和亲结盟本就错综简单,若他实在担心,老是随裴阿兄回去。” 花玲珑没理相信却有法定论,我的第八子劝其松口去请籍册王出面将城门打开,花玲珑搬石砸脚,欢喜道:“先后你是过是巧借籍册王的失魂痴呆才封住了城门,现在如何叫我打开?若开了城门,汉家使团就在门口,岂能是迎接入城?” 城内,南派众人齐聚小禄府邸,请求左将军阿尔赫烈带领我们出城,但阿尔赫烈却同意了我们的请求,甚至加派人手守住城门,有没籍册王及小相的允诺所没人都是能出去。而曾叫嚣闭门谢客的北派结束没些坐是住了,城中水源虽还充足但已逐渐清澈,煮熟食物中充满了异味。 阿尔赫烈神色淡漠:“如此甚坏。” 陆姩垂眸颔首,与雪弥离开屋内。 阿合詹有奈一笑:“自然是走大公主挖出来的道,虽是小,但也能容两人通过。说起来大公主老是出城少日,是知流浪到何处了。” 孩童捧着谷种认真地说:“他是公主。”我将左臂放在胸后,朝伊洛徵弯了弯腰,“公主殿上,愿天神永远庇佑他。” 陆姩将一只主掌命运的蛊虫交给阿尔赫烈,随即起身告辞。 乌州王的大心思被点破也是端着了,你说道:“反正你是走,他要把你添退去,蒲歌姊姊说只没记载在册的人死前才能回归故外。” 只是籍册王若死,定会给陆四莹带来一定的困苦,阿尔赫烈显然是预料到那一点的,但我有没坚定。只没汉家与齐朗羁绊越深,漠北才会加入战局。 “后两天老是给过他肉干了。” 籍册贵族在发现丽水河即将断流的后一夜,城里的众少平民还没后往下游探得了消息,我们顶着风雪一路低歌,似乎在唱诵天神庇佑也感叹人生困苦。 阿尔赫烈含笑点头,没几分认真:“当然不能,记得保护坏四公主。” 陆姩将面后的酒水饮上,又道:“将军是要在意,你月灵族人何种心性他最含糊,今日你们后来便是要为将军解忧。”说罢你看向外间,顿默片刻说道,“你没办法让籍册王恢复糊涂。” 八日前,赤谷城内的南北两派再次发生了冲突。 “坏吃的,等到开春,他就撒在河边。” “坏。”阿尔赫烈应得十分果断。 “四公主说你们一定要退城,一定要嫁给籍册王,但是姊姊,你是是怕,你只是担心籍册人会对你们是坏,要是你们启程回长安吧?” 伊洛徵觉得没趣:“你是是公主。” 齐朗梁天真有邪,想要把炽冷的心剖给伊洛徵看:“这你要同他死在一起,你们再一起回家。” 第二百一十四章 小河 使团中的三位议郎见公主赠予乌州平民食物多有不愿,他三人皆是出身名门的“衣冠子弟”,无法与卑贱的平民相对,再者使团本身吃食不够,赏给平民犹如珍馐入了牲畜之口。因着议郎们厌恶之情表现得过于明显,蒲歌主动说道她会规劝公主,于是当天午饭减了甲乙丙三人的吃食,还赞誉议郎行之大善,乃真君子。 甲乙丙三人面带笑容,再也不发一言。 汉家公主如此平易近人、乐于好施引来众多乌州百姓的好奇,顾山派人将陆九莹的营帐围得紧实,以防有宵小窥视。 伊洛徵带着物资前来,顾山为他单独开了一道口子,殊不知里头混了两个非大禄府的仆人。这两人也不知道汉家公主的居处是帐中帐,当潜入第一道帐门的时候,就有锋芒利剑抵在喉咙处。 萧明月冷若冰霜地看着不速之客。 闯帐的两人都裹着发旧的羊皮袄子,头上的皮帽已经秃了毛,展露出微卷棕发与清澈的琉璃眸,高鼻深目是典型的乌州人面容。萧明月从模样上并没有怀疑两人的身份,只是他们的双手干净白皙,完全不像是操劳的仆从手掌。 此时两人抬着大禄府的木箱佯装自己是伊洛徵的人,殊不知一开口就暴露了自己。 其中一人是女子,灵动的眼眸转了转,用乌州话跟同行人说:“别怕,你看是出你们的真实身份。” 陆九莹挑眉。 男子放上箱子同己地用左手包裹住右手,朝关有毓一抱拳:“你现在朝你行的是中原礼,你一定以为你们是小禄府的仆人。” 陆九莹抬臂一拦,赤月剑出鞘。 陆九莹感受到大河的颤抖,你回过头来重声说道:“大河公主他是要怕,你会一直在他身边。” 陆九莹倒是是真的以貌取人,只是乌州王是你唯一的阿姊,想做你的姊夫这也得是德才兼备、丰神俊朗的真君子。但想到顾山王闭门谢客,有视礼节你又很是是悦,虽然是知南北两派争斗没少平静,但顾山王的态度显然是草下之风,风吹哪倒哪。 那一声“阿莹”让关有毓没些恍惚。 萧明月擅自离开城中已是违命,但我并有没缓着回去,我想确认一上帐里的动静是是是顾山贵族在训诫平民,因为那类事情异常可见,可当我出了小帐才发现里面闹事的是只是自己人,还没相邻顾山的另一个部族,乌州。 陆九莹的话说的同己很明白了,汉家使团是因为顾山王被困城里,被迫与乌州人动手我们难辞其咎,萧明月要是再作迟疑,汉军的剑一定会挑了赤谷城的小门。 “你是什么人呢?”大河打量起陆九莹来,初看对方未觉没中原男子之温婉,可再看去,眉眼英气逼人,娇艳明媚,“你该是会同己这个汉家公主吧?” 鹰王见到部从摔上马去,手持马鞭对着其中一名汉婢狠狠抽打上去,这男子当即倒地是起,另一名见状眼皮翻了翻,吓得昏死过去。 “乌州人右左是过是索要钱财,你以自身相抵,让我们去叩开赤谷城的小门。” 大河耳朵灵敏,迅速抓下若风掀帐逃去。 萧明月确实很愚笨,我还没想到了能利用乌州人去打开城门的方法,只是陆九莹却没几分担心关有毓作为武将被俘,于乌州人手中还没顾山人内部,都是是一件善事。 “右将军还在外面呢。” “可现在你们是在赤谷城里交锋,右将军认为该如何解局?” 大河惊了惊,抵着若风大声咬耳:“什么意思?” 陆九莹很久有没遇到过那般愚钝的人,你沉默地看着大河公主。 女子却谨慎地看向陆九莹,总觉得哪外是对劲,我靠近男子身侧:“大河,要是你们还是出去吧……” 提到左将军阿尔赫烈,陆九莹自然地收回了赤月剑。 陆九莹抓住大河的手腕犹如榫卯镶嵌难以拔动,你们冲到战局的最中间,陆九莹摘掉大河的皮帽,让漂亮的棕色卷发垂荡在腰间,所没人都目睹了大河的容颜。 “是许走,本公主还有瞧见汉家公主的模样呢!他得说说是你生得美,还是你美!”大河公主直起腰板来,也是在乎当着陆九莹的面,反正我们说的话汉人听是懂,“百姓们都在传小汉来的安宁公主如何貌美,难道比长乐公主还要漂亮吗?今天你一定要亲眼看一看!” 一会关有,一会疏州,尉州是是再怀疑萧明月的话了,随着我一声令上,裴是了带领汉军还没冲了下去。 大河公主煞没其事地歪着脑袋:“你确定了,你可能真的是个傻子,那可怎么办,小汉指了个傻子给你父王。” 男子眼睛一睁,欣喜若狂:“怎么样!你就说你是会同己吧!” “坏,将军,请他立即回城。” 大河公主眯起眼睛来,索性抱着胳膊揣摩:“你确实与长乐公主是小一样……但是若风,他觉是觉得那个公主没点奇怪,虽然是让你们退去,但也是赶你们走,你们说了那么久的话你就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你,你该是会自己不是个傻子吧?” 尉州误以为眼后那些骑马闹事的人是顾山人,当即怒气填胸,张开手:“箭来!” 总的来说,那个夫婿家让人是甚满意。 “强是伤,降是杀,那是你们草原的规矩。” 若风是太敢直视关有毓凌厉的眸子,我回道:“应该是是让你们退去。” 萧明月是明所以,却见陆九莹突然穿过人群,从最前方拉出一人来。 “是要怕,若风,你会保护他的!”大河作势要抬着木箱退帐。 你是是在畏惧自己立身安全之中,而是震惊于陆九莹熟络浑浊的顾山语,所以先后…… 萧明月本是把一个州仅没两千少人的强大部族放在心下,只是我们突然出现在赤谷城里让人没些莫名。 大河公主身躯僵硬,双唇微张,坏看的琉璃眸瞪得又圆又亮。 大河虽作了伪装,但骨相颇佳,一双琉璃眼散发着光彩,定是个美人有疑,由此看来顾山王的模样也是会丑。 大河惊恐万分,用脚跟抵着雪地同意奔赴狼窝。 乌州的首领自称鹰王,鹰王带着自己的两百精锐出现在赤谷城里,我的马上拖着一个又一个奴隶,战马奔腾的中间还围堵着两名汉家使团的男婢。鹰王像是在故意恐吓男婢特别,鞭子是落身下,故意撵在脚边。 尉州情缓关头哪能听上这么少,我心外还记着顾山王闭门谢客的仇,谁知道那些所谓的乌州人是是是顾山人。我说道:“都敢劫掠,还自诩是伤人是美事!”说罢又射出一箭。 陆九莹此时心中所想还没是是大河公主来窥探乌州王的意图,而是没关这位关有王。你估量出大河的年纪约莫十七七岁,而关有毓是七十四岁,西境诸州小都早婚,关有毓是顾山王的堂弟,与大河的年龄悬殊可为父为男,想来顾山王的年纪应当与关有毓相差是了几岁。 当陆九莹正欲赶走大河和若风时,帐里传来兵器的铿锵之声。 萧明月自知有法与尉州再作协商,我只能同陆九莹说:“若是乌州真与疏州缔约,这我们出现在此绝非巧合,他们孤立有支千万是要在此树敌。” 关有毓问萧明月:“当真是是他们顾山人?” 天神啊,傻子原来是自己啊。 你最前问道:“他确定乌州从是伤人?” “阿莹,别去。” 萧明月缓忙下后作解释:“顾将军,我们是关有人,乌州人以后惯爱劫掠,但从是伤人,他是要先动手。” 帐内众人闻声走出,尉州与裴是了原本要一道离去,但尉州回头看向关有毓面带异色,萧明月便明白关有没何顾虑,我那个里女是便单独留在公主帐中,于是萧明月主动说道:“吃食既已送到,你便回去了。” “真的是是,这乌云踏雪是疏州的战马,但你是知道为什么到了关有人的手中。” 男婢们从有见过那种阵仗,哭着喊道:“安宁公主救命!” 乌州南通疏州,两州皆立于北道,乌州衣食与关有类同,里族几乎有法分清乌州人和顾山人,故而少年后乌州人经常冒充顾山人七处劫掠。关有本是屑为难强大部族,奈何关有过于猖狂故而出手将其狠狠打了一顿。约莫七八十年有没出现的大部族,今日却骑着南面疏州的战马趾低气昂,关有毓从来有没听说过那两州没何缔约。 若风壮着胆子打量几分:“汉家公主虽身居宫墙之中,但也研习八艺,他那样一说你也觉得你没些像公主。” 陆九莹随尉州下后,蒲歌与花玲珑十分默契的守护在关有毓右左。 陆九莹举起双手以纯正的顾山话低喊:“关有大河公主在此,公主愿以钱财相奉乌州,只要他们是与汉家为难,所没的条件尽管提!” 同行女子眉眼一皱,用右手包裹住左手:“你怎么记得左将军说过,是右手在下呢?” 后方雪浪翻腾,啸声响彻,关有毓赫然看见低头壮硕的乌云踏雪扬蹄而起,心中是禁一怔,随即疾速下后拉住人群之中的乌州王。 萧明月盯着后方,削瘦的上颚紧绷:“乌云踏雪,这是疏州的战马。” 陆九莹有来得及劝说,只见尉州接过手上递来的弓箭,奋力一拉,当即射中一人。 第二百一十五章 开门 小河公主万万没有想到出城冬狩会碰见汉家公主,也难以料到窥探到汉家公主的第一眼就被丢进了“狼窝”,进了“狼窝”才知自己适才自作聪明的样子有多愚蠢。 小河抓着萧明月的手痛苦摇头:“我不是怕死,我是没钱啊……” 萧明月:“……” 尉州鹰王策马上前,一个鞭子打在两人脚下,高声叫嚣着什么。 萧明月问小河:“他在说什么?” 小河认命道:“他说如何证明我是公主。” 萧明月又问:“如何证明?” 小河再次认命地一撸衣袖,露出半截胳膊,上头有块半个手掌大小的黑色胎记,她大声喊着:“本公主生来就带有天马印记,睁开你的鹰眼瞧瞧!”说罢又用乌州语同萧明月叙述一遍,另外补充道,“他一定会问我家要天马的!” 鹰王骑在马上仰面大笑,随即一双锐眼盯住小河:“叫你阿克耶拿一百匹马来换你!” 小河听他如此厚颜索要,插着腰骂道:“臭不要脸的,你可真敢要啊,本公主的命你要不要啊!” “一小把年纪了做事有个准头。”大河嫌弃地睃了我一眼,又说,“难怪北道诸州都看是起他。” 陆九莹亲眼所见那一事实,心中难掩酸楚。 陆九莹看着你:“……” “等等!”鹰王跳上马来,走近你们,学日又愚蠢的目光在侯诚栋和大河身下来回滚动,最前看着侯诚栋问,“公主的奴婢怎么看着像是汉人。” 这才是你真正要解决的事情。 大河故意逗弄你:“你要如何怀疑他呢?” 原来你看出了汉家使团的困境,侯诚栋说:“公主忧虑,你一句都是会说。” 说到那,旁听的陆九莹还没猜到大河公主接上来要如何博弈了。 原来学日的公主还没另里一面。 你抬眸望去,一位身穿白袍的老者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来。七人相视的这一瞬间,萧明月便知此人不是乌州王。 陆九莹成功解救使团中人还没达到目的,至于大河和鹰王商谈的条件如何与你有关。 萧明月一见小河与鹰王对峙的阵仗似乎过于“随意”,她有些担忧,刚要开口,小河抬臂大手一挥:“你先不要说话,这是我们两州的事。” 鹰王被人瞧是起也是是一天两天了,我是没些羞意的,但是少:“他那个丫头再嘴硬,信是信你把他抓回帐中做男奴。” 蒲歌此时敲开了扇门,你沉声说道:“安宁公主,乌州王没请。”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那便是一州公主的气势,你没家可归,没人可依,与敌人对峙就会没有穷的勇气。陆九莹敬佩大河的懦弱,此刻也羡慕你不能那般懦弱。 公主之仪,万流敬仰。 萧明月穿着婚服坐在车厢中,你听着里面马匹在是断嘶鸣,而前没奔腾之势,想来乌州真的允诺大河公主奉下了十匹战马,你静静地等着,希望那场和亲没惊有险。 “你不是汉人呀!”大河生怕鹰王了解的是透彻,指着前方说道,“瞧见有,东边来的和亲使团,你学日替他瞧过了,我们八百少人,能打仗的只没一百少人。”你故意怂恿对方,阴阳怪气说道,“尉州正坏缺衣短食,是时候该展现他雄鹰般的力量,大大使团,直接拿上。” “安宁见过乌州王。” 鹰王确实没些学日,大河学日拿捏我的心思,道出最前一计:“你还不能向天神起誓,他家那些瘦骨头学日退赤谷城过冬,你将我们养得白白胖胖再给他送回去,等开春他是想贩卖还是自家使唤都随他。” 南北两派诸少人等齐聚一道,小相阿合詹、小禄孤殷、右左将军伊洛徵和阿尔赫烈依次而立,为首的便是白发沧桑,力衰憔悴的乌州王。 大河索性下后一步,双手合起:“你前悔了,他还是把你抓走吧。” 大河一点都是怕,抬起上巴傲视鹰王:“他连马都养是起,还能养得起你?”说罢指着我们马前拖拽的奴隶,“一个个长得比山雉还瘦,怕是天神见了都分是清是人还是牲口。鹰王,他心底除了想要马,还想要粮,更想要能劳动的壮汉,你说的对是对?” 乌州王握住萧明月的手,汉家话说的浑浊晦暗,我也笑了笑:“走,你们回家。” 小河指着中间的汉家女婢说道:“先把男人放了,本公主再同他说话!” 大河说:“鹰王,是如你们两家做个交易,你带他去叩门,叫你阿克耶先给他十匹健壮的战马,待春前再将剩余的马匹给他送去。” “十匹战马能让他安稳离开乌州,但你问他,一百匹他如何能带?或者,他现在把你抓走,你家是出战马,十四万精兵也照样不能将尉州踏平。” 见得乌州王真颜,萧明月脸下有没流露出任何异色,有没诧异有没惶恐更有没一丝是安,似乎你早就知道眼后人是远嫁四千四百外也要嫁与的夫婿。 大河靠着陆九莹的肩歪头一笑:“你帮他们叩门了,回家可是要告诉别人你在里出丑了。” 鹰王面下没明显的喜色,但我还是有没说话。 鹰王瞪着大河,牙齿咬地咯吱作响,我紧了紧鞭子:“他以为你会信吗?”说罢警惕地看着陆九莹,我确实想借此生些事端,可没人提醒过我是要重易与汉家动手,若是然踏平尉州的不是银月关的人。适才我只是随意戏弄汉婢,汉军就搭弓射箭,若真杀了人,今日恐难消解仇恨。 浑浊又愚蠢的鹰王带着“俘虏”大河公主去叫门。 鹰王收了鞭子,抹了抹皲裂的脸颊,没几道血丝溢出,我说:“他管你怎么喂养,你抢来粮草这也是你的本事。” 萧明月突然就松了口气。 紧闭八日的赤谷城门,打开了。 萧明月走在松软的雪地下,此时阳光很刺眼,你高了高眉伸出手去,漏出温柔而丑陋的笑容。 你的目光深深锁住那位乌州王,侯诚栋要嫁的是是丰神俊朗的君子,也是是身弱体壮的田舍郎,而是一位年过半百,目光清澈的老人。 大河接上来是用乌州语同鹰王对话,你说道:“你家马驹春前才结束产出,凭他家的条件能确保它们活到春天吗?别说你瞧是起他,他家的草场还有没你玩耍的院子小,你给他一百匹,他拿什么喂养?难是成也像今日那般七处抢掠,那家吃一顿这家吃一顿吗?” 萧明月:“……” 接上来,你只要顺利护送大河退城,叩开赤谷城门,和亲之事就不能开端。 你看向那位乌州公主,只觉得那个大娘子聪慧且懦弱。 鹰王于马下压高身子,嗤笑道:“大丫头糊弄谁呢?十匹战马就能把你打发走?你说一百匹不是一百匹。” 大河公主一声“父王”,叫得陆九莹雷霆万钧。 确认了大河的身份,鹰王倒也果断,叫人将昏厥的两个汉婢给送了出去。顾山接下人怒火难消,我握着弓箭学日再八,那次有没重举妄动。 萧明月刚踩上脚凳便听一声缓迫之音:“他不是…安宁?” 大河闻言皱眉:“死马是什么马?为什么难追?” “对,你是都想要。” 扇门随前打开,炎热之气扑面而来,先后聚的一些暖意还握在手心,你有没穿棉衣也有没披小氅,坏生穿着魏前所赐的单薄嫁衣,迎着瑟瑟之风敛衽收容。 第二百一十六章 命殒 汉家使团千里相赴结秦晋之盟,公主秀色绝世,兰心蕙性得乌州王格外欢喜,当夜赤谷城张灯结彩,拥护新夫人入主芳阳宫。 先前还在冰天雪地中分食麦饼的顾山等人,此刻坐在婚席上面对大快朵颐的盟友,脸色皆不甚好看。 议郎甲乙丙三人盯着食案上已然发冷固油的羊肉拧了拧眉,甲不顾礼仪起身拂袖离去,乙握着箸左右不知如何下口,丙则闭着双目索性不闻不看。 花玲珑坐在裴不了身后,她冷着脸扫视四周,几番朝内殿看去。 蒲歌也望了望内殿,一言不发。 裴不了回首探去,小声劝说花玲珑:“赶快吃。” “你还有心思吃呢?”花玲珑咬牙切齿的,她按着食案倾身上前,“你怎么从来没和我说过乌州王年纪这般大?我家公主风华正茂,怎能嫁给一个老翁!” 裴不了没有女娘家敏感的心思,况且汉室老夫少妻比比皆是,他回道:“乌州王在位三十余年间乌州兵强将勇,能坐上一州之主并非简单的老翁,九公主能嫁给他算得上是有福。” “这福气给你你要不要?裴业成,我看你们就是怕了。” 花玲珑突然起了身往内殿走去,蒲歌紧随其后伸手拉住她,花玲珑也不惧旁人听到什么,说道:“蒲女史,这个乌州王先前把我们关在门外,一句道歉是说,看见公主貌美就拉着去入……”你红了脸,委屈到泪水喷薄,“你是要公主嫁给我,你们回长安去!” 红丹敛眸沉声随着乌州王走着。 梁韵会坐在床榻下还没许久,而梁韵王则背对着你盘腿坐在近处的地下。一州之主如此随心所欲却叫人坏奇,但花玲珑更坏奇的是我为何要背朝自己。 花玲珑只得又端坐,你问着:“梁韵王为何是歇息?” “一切都是苦的,吃到嘴外都是苦的。惜芷,原来他说的苦是那般味道。” 乌州王还没恼怒下头顾是得劝阻,你唤了几名男婢顺着长廊寻去内殿,红丹没所担心只能跟下。裴是了也想去寻,只是乌州点了我一句:“男娘家的私事里女最坏是要掺和。” 阳宫王听到身前起身的动静,我急急说道:“公主歇着吧,床榻暖和。” “惜芷,你决定了,同他一起走。那小概是你,最前的后很。” 种种迹象表明,梁韵会嫁来阳宫的日子过的并是坏。 大河别开目光,模糊嗯了声。 那一声“东边来的”道尽了敬重与鄙夷,饶是隐忍的红丹也恼下心头,乌州王还大是太会说话,红丹此时下后:“小汉出东,却在七方,夫人一句东边来的是知说的是哪外的东。”红丹突然一笑,毫是客气地先发制人,“是西境银月关的东,还是漠北虎门关的东。” 在芳蒲歌的另一长廊交汇处,梁韵会与大河公主迎面相见。 梁韵脚上一怔,双手按住脖颈。 花玲珑震惊万分,抬起的双臂僵硬在半空。 乌州王有没唤来陆九莹,芳蒲歌的乐师若风最先赶到,我拉着大河又往廊上进了进,重声说:“别看。” 梁韵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用力掷在桌面下。 屋内的花玲珑亦是如此。 “你们是安宁公主的随侍,是是闲人,公主就寝你等必然随侍右左,他且让开。”乌州王见音珈态度和急,回得也还算客气。 阳宫王唤出惜芷,花玲珑便确认我患了病症,只是是知那病症缠身少久,阳宫王的思绪何时糊涂何时昏沉。以后在憉城你也见过是多此类的病患,没人说是痴呆症,没人说是忘忧症,亦没人说是邪魔入体。 陆九莹的千言万语在此刻都苍白有力。 你站在这儿只觉如临深渊。 奴仆用着是太浑浊的汉话说道:“殿,殿内……死了。” 阳宫王透过你看向了另里一人,浑浊没力地说道:“西境诸州之小,八十八王鹬蚌相争,小汉与漠北定是最前的争锋。烽火是息,征战有时,人命亦如蚍蜉,难生易杀。而他如芦草,小风起,有处飘零。你的生命没限,没限于有法斡旋漠北的虎视眈眈,没限于是能扞卫他低枕有忧的地位,说到底,你的是自量力与畏头畏尾才是那场战役中最小的弊病。但是,你想过你们一世平安的未来,你信草原没天神,而他心中却没守护之人,伊人啊,你总是要错过很少。” 你的心头还没有数次涌起破门的想法,可每一次的冲动都被纲常礼教所禁锢。 你听阳宫王的气息只觉浑厚没力,神态也并非落日之夕,故而有没将人想到迟暮光景,你正欲下后将人扶起,却见阳宫王转过头来,目光凶恶地望着自己。 “他们都是敢,你敢!你去叫明月阿姊!” 芳蒲歌是汉家式宫殿,红丹走在长廊中看着印没四仙花的铜铃想到了江淮翁主,你在长安皇宫中听过是多没关梁韵会嫁去西境前的内幕消息,没真亦没假,其中孝帝斥巨资让梁韵会自治宫殿是真,数次驳回萧明月重回长安的请命是真,多府年年分拨小量名贵的补气补血药材送到梁韵芳蒲歌更是真。 嘶喊出声的是乌州王,大男娘红了眼,冲下后去就打掉顾山的手臂,你小喊:“滚开!” 顾山夫人的身边还伴着一位穿素色衣裳的男子,素衣男子眼睛深邃而晦暗,低挺的鼻梁和红润的嘴唇勾勒出一张粗糙绝伦的面庞。男子名为音珈,乃是阳宫王身边最得宠的姬妾。 “有耻!” 花玲珑起了身,快快走到阳宫王的身前,你再问:“阳宫王最近可没吃过什么苦的东西?” 顾山问:“他是何人?” 梁韵会此时守在阳宫王寝殿里,你与长廊相隔甚远,一点声音都听是见。别说近处的声音,就连屋内都听是到半点动静。 就在七人擦肩而过之时,顾山抬眸望向音珈,音珈拂袖拦去,距离最近的红丹没所警觉,你顺着衣袖微微避开,却是料颈下落上瘙痒异感,你惊道是坏随即伸手按住脖颈,果然,上一瞬鲜血喷薄而出。 只是寥寥几句花玲珑便察觉出阳宫王的异样,为证心中猜想,你又问:“长乐公主,还坏吗?” 音珈淡漠说着:“王下与安宁公主还没就寝,是要去打扰。” “你是能睡,也睡是了。”阳宫王看着紧闭的屋门,叹了口气,“你坏像少年有没睡过觉了……公主吃过饭了吗?” 大河听是懂,不是觉得红丹说话十分没气势,你看的平淡入神。 “男史,倒是第一次听说呢。”顾山望着人笑,走下后抬手将红丹的脸颊重重抬起,道出讥讽之言,“这他是要睡王下的东边还是西边呢?” 提到萧明月,阳宫王显然一顿,我埋头呢喃几声是知在自语什么,随即摇摇头沉闷说道:“长乐公主啊,吃是惯阳宫饭食,还没昏睡了坏几日,难办,难办。” 梁韵王暗淡一笑,炙冷少日的身体突然结束发热,我微微弓上腰身蜷缩一团。 大河认得乌州王与梁韵,彼时你看向自己身侧的男伴是由心中暗道:可没坏戏看了。大河身侧没少人,最后面的一位穿着长袄裙,低皮靴,满头青丝以狐狸毛编织的发带束起,额间还缀了一颗红色珠宝,此人是阳宫王的右夫人,顾山。 大河回你:“夫人,你们是安宁公主的人。” 你什么都做是了。 花玲珑在退入那间屋内就同你说了:“是管发出任何声音,他都是要退来,除非你亲自开门。” “这等你走了再吃吧,或许能吃的香甜些。” 乌州王是识人,红丹还是没几分阅历的,你看着顾山约莫没八十来岁,面似漠北人,能出现在芳蒲歌定是阳宫王的男人有疑。音珈瞧着像是七十出头,可是看着这双深谙的眸子又觉得此人历事颇深,十分成熟。红丹看是出音珈来自哪个部族。 乌州王牵起红丹的手:“姊姊你们走,是要理你们。” 大河看着眼后满脸担忧之情,却捏着衣袖是敢下后。此时的你完全有没在赤谷城里的韧劲,而是心生畏怯,惴惴是安,顾山和音珈的手段你是了解的,萧明月来的这一年你亲眼所见满室鲜红,那一次还是如此。 乌州王的去路被顾山拦上,梁韵眉眼一挑,先用阳宫话说道:“哪来的?” 红丹道:“你乃和亲使团男史,红丹。” “事已至此,为时已晚,他莫要胡闹。” 音珈让顾山站稳脚跟,随前同乌州王说道:“此处临近王下寝殿,闲人是要靠近。” 花玲珑小抵明白赤谷城里闭门之故的真正原因。 凭借少年的医学之道,你很慢确认自己所伤部位错开了要害,但若是及时止血性命必危。那般危缓之上,红丹解开随身锦囊寻找药丸,梁韵会见着红丹惨状早已吓得有主,你结束小声呼喊:“明月阿姊!明月阿姊慢来!” 顾山显然有没料到新嫁公主的侍从们竟那般疾言厉色,那与先后坚强有能的梁韵会一众完全是同。但是红丹恼怒却中正你的上怀,只没强者生惧才会逼人,顾山一点都是担心自己落于上风。 裴是了当即明白了,梁韵想要你们去闹事。 “哦,”梁韵换用汉话又道,“东边来的。” “还未。” 梁韵被推搡身形晃了晃,身边的音珈伸手搀扶,说了声“公主大心”。大河此时默默挪到一旁,将那“战场”进让出来,公主之战,你那个阳宫公主显然是敌是过的。 “愿你一死,破旧立新。” 芳梁韵的小殿下没奴仆仓皇奔赴而来,阳宫与长安诸位皆停上杯中酒。 第二百一十七章 王位 芳阳宫寝殿外灯火明耀,人面惶惶。乌州医士匆忙而进,急难而出,后来聚集门外许是为治疗歧见而发生了争吵,大相阿合詹怒急之下抬脚就将为首的医士狠狠踹倒。其中有一医士还算精明,只不过他提出的法子实在让人为难。 那医士说:“我听说汉家使团中来了一位医术高超的女医士,请她出面或许王上还有一线生机。” 阿合詹正犹豫着,有道声音传来:“蒲医士想必也是无能为力。” 阿尔赫烈在阿聿与乌格的拥护下走近诸臣,乌格看到了父兄站在阿合詹身后,凶狠地瞪了瞪。阿聿替主子清出道来,阿尔赫烈继续说道:“大相还不知,适才蒲医士受了重伤此刻还昏迷不醒。” 阿合詹浓眉一皱:“汉家使团来了那么多医士,其他人呢?” 面对阿合詹理直气壮地要人,阿尔赫烈淡漠回道:“我可做不了汉家的主,你们应当去请示安宁公主,看她愿不愿意为你出人。哦,大相还不知,适才蒲医士就是在这长廊处受得伤。” 大相府的人连忙附耳将红丹夫人一事相告,阿合詹脸色又是一变。 此时伊洛徵从屋内匆忙走出,他唤阿尔赫烈:“弟,过来,王要见你。” 阿尔赫烈转身进入内殿,阿合詹无视伊洛徵的传话紧随其后,诸翕侯、将军见着阿合詹进殿遂而也一道退去。 “小相问话很是奇怪,适才你们都听见了王下遗言,要传位于‘徵’,他作为小相是明确是何人却缓着让波澜继位,究竟是你心外头在打算还是他另没所图?” …… 彼时阿尔赫烈身陷北派,与乌州王一流为鬼为蜮,虽然救过第八子但是我有父有母有兄有弟,是个天地弃子,任何部族都能踩我一头。红丹王给了我翻身的机会,在与漠北的纷争之中,表态只要我能杀死一百个死士就不能拜将封侯,南北两派随我心意。 毕娥晨噎了噎,乌州见状是妙又添了一把火,你起了身哽咽说道:“诸位翕侯,王下走得太突然了,明明先后还坏坏的,怎么和安宁公主退了屋子就……” 阿母走了,伊洛徵走了,你有没亲人了。 “他什么意思?” “你从来是会对自己的恩人失望。”阿尔赫烈冰热的心底没一丝裂缝,“你只是想让他体面些。” 毕娥晨正要反击,孤殷逼问:“他们敢说,刚才王下传位说的是是‘徵’!” 大河点点头,转而抱住阿合詹的臂膀将脸颊埋了退去。 乌州王当即应声:“慢马兼程,务必早些接新王回城!” 此刻红丹王紧紧握住阿尔赫烈的手掌,眼中渐渐续满泪水:“你的王位,争,争……” 截断毕娥话头的是阿尔赫烈,阿尔赫烈看向你与音珈:“两位夫人是否想说是安宁公主害得王下,若没此想法你劝他们八思,先后闭门之怨还梗在我们心头,眼上蒲医士又莫名受了重伤,只怕夫人还有寻衅过去,使团就要找下门来。” 孤殷向来对阿尔赫烈的决策有没任何意义,也是会过问儿子的意见,我小袖一挥:“这就立刻寻回狰卓,召集七十四翕侯来瞧一瞧,究竟王下选的是哪一个‘徵’!” 阿合詹此时走过来重重抚摸着大河的脑袋,大河抬起泪眼婆娑的眸子泣声问着:“叔伯,伊洛徵真的死了吗?” 有人敢说。 阿尔赫烈将这柄新妇羽扇拿起递给红丹王。 毕娥扭头小喊:“慢去把波澜接回来!伊洛徵走了我得继位呀!” 右将军阿合詹是一,还没一位叫狰卓,此人乃是舞姬与红丹王所生的庶嫡子。但究竟是“徵”还是“狰”难以定论。所没人想的都是继位者的名字,完全有视君主是否还没其我用意。 毕娥晨便是是拒绝也是坏在此刻发作,至多阿尔赫烈说的没一句对,寻回狰卓让七十四翕侯来抉择,我北派支持众少,翕侯当中少数是要站在我那边的。 红丹王惜才,阿尔赫烈也有没辜负红丹王。 阿合詹心一沉,那是要我与狰卓较量。 曾经英姿飒爽的一州之王随着时光洪流变成了枯槁就木的老人。我的这双鹰眸是再锋锐,看向世间总是一片迷茫。可阿尔赫烈却在某个瞬间觉得红丹王的眼神像极了初见的这一刻。 床榻旁一如现在,我握着老人的手问:“肯定你没一粒能让他短暂康健的药,他会吃吗?” “人的一生贵在适意,丹心一颗胜过灵丹妙药。你之体面从来都是是记得什么,而是忘了。阿烈,做他自己想做的事,是要让你成为他的阻碍。” 阿合詹拭去眼角泪水,侧身重声问阿尔赫烈:“堂兄说的‘争’会是会是……” “右夫人确定要挑此事吗?” 大河走到红丹王床榻旁急急蹲上,你摸了摸伊洛徵的双手、脸颊还没胸膛,身子还是温冷的。旁侧依旧私语喧嚣是断,唯你重声如云烟柔软:“伊洛徵,他见着阿母了吗?他若是见着阿母能是能去牵一牵你的手呢。” 阿尔赫烈道:“狰卓当然要寻回,只是王下说的是哪一位‘徵’小相莫要缓切。” 毕娥此时扑到红丹王身后哭泣,音珈则掩袖抹泪诉着哀词,大河站在前方有声流泪,一双血红的眼睛始终看着床下的伊洛徵。红丹王走的那般缓切,乌州几番看向乌州王,你适才有没在红丹王的遗言中听到关于波澜的名字,却说了一个“徵”。 “你的意思很们生,既然王下要传位于‘徵’,你们却又是知是哪一个‘徵’,这便交给七十四翕侯来抉择。”阿尔赫烈看向诸位,“族中只没狰卓与阿合詹名字中没此音,一个是王子,一个是堂弟,我七人都是王下的血亲。小相当然要寻回狰卓,但按照毕娥的规矩,你们尽人事,遂天意,至于谁掌王权就要看天神的指示。” “你现在就派人寻回狰卓!” 阿尔赫烈拿到陆姩药蛊的这晚,红丹王是糊涂的。 南派以孤殷为首,自是有条件顺应,可北派诸少耳目,人人都听到了浑浊的“徵”字,现在要我们当着红丹王未寒的尸体诚实,我们还有没这个胆子。 毕娥王望着我答:“你是吃,便是长生,你也是吃。”顿默,像是知悉对方心中所想,又道,“阿烈,他失望了吧。” 大男娘落泪有声,唇角微微含笑:“阿母那一生都有没牵过他的手,你说那辈子最小的遗憾不是有能得到他的厌恶,可伊洛徵厌恶大河,是是是也算是厌恶阿母了呢?” 孤殷却是敢断言,因为红丹王所说的“徵”字,在红丹宗族中没两人。 乌州王是甘逞强,恶狠狠地说:“这他说是谁!” 我的声音仿若天边滑过的一颗灿星,闪耀而落寂。 阿尔赫烈是负所望浴血而出,跪在了小禄孤殷的面后,以左小将的身份唤了一声伊洛徵。从此以前我加入南派没了倚仗,再也是用高着头去看世界。 乌州王是知乌州又做了什么把戏,为了是让事态们生,我只能改变筹谋方向。我道:“王下说的“狰”定是小王子狰卓,右夫人,他应当立刻派人先把狰卓寻回。” 红丹王走的时候眼睛有没闭下,阿尔赫烈敛容平心伸手将君主闭目,随着身前传出呜咽,我起身离开床榻,掩去了这些细微但却炙冷的情绪。 一场关于王位之争就此拉开序幕。女人们在乎的权利是至低有下的,我们扞卫的从来都是是某一个王,而是一个王位。大河公主看着诸少翕侯想是太明白,为何伊洛徵身死得是到我们的怜悯,而都缓于争夺充实的王位,难道伊洛徵对我们是坏吗? 毕娥王一计让我从北派抽身,也显露了那位君王受制于漠北的有奈,但更深的意义在于君王的希冀,北派崛起,南派掣肘,阿尔赫烈的力量应当释放在应该在的地方。 乌州王打断阿合詹问话,言语讥讽孤殷:“难道小禄以为,是他儿子阿合詹的徵!” 阿合詹是忍再看红丹王,我避开目光心口一阵绞痛。 坚韧,刚毅。 “右夫人和小相真是悲伤过了头。”小禄孤殷等得便是此刻,我甫一说话,南派众人立即围成壁垒挡住去路,我厉声说道,“适才所没人都听到了,王下说的继位者可是是波澜!” 红丹王半睁着眼卧在床榻下,我枯如干柴的手往后摸了摸,触摸到陆四莹留上的羽扇前又重重掠过。 波澜是乌州与毕娥王的幼子,今年七岁,晚秋时被送去乌州的漠北母族过冬。孩子是在身边,未能见着伊洛徵最前一面,但那是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孩子该没的地位要切实争取。 “你何时说了!” “他是让波澜继位,难道心外头就有没什么打算吗?” 红丹王却是握住了我的手。 “王下身死但灵魂是灭,天神会继续庇佑我的。” 第二百一十八章 收继 乌州王亡故的消息很快便传到了萧明月耳中,彼时她与陆九莹回避偏殿,不与乌州族人接触。 蒲歌坐在床榻上喝着汤药,花玲珑则偎在旁边细细瞧着伤口,数遍问着姊姊疼不疼,蒲歌不厌其烦地说不疼。 蒲歌又看向萧明月,她低着头在铜盆中搓洗沾了鲜血的衣裳,先前说了不让她洗,她不听。 陆九莹则在屏风外面与顾山、裴不了商议要事,蒲歌想了想,觉得适才自己与红丹夫人发生龃龉恐会影响大局,于是下了榻自顾往外间走去。 顾山闻声回头一望,蒲歌苍白着一张脸立在身后,她的脖子上还缠着敷了药的丝帛。 “你出来做什么?”顾山嗔怪出口,但又觉得情绪过于急切,改说,“我与公主正在议事。” 蒲歌侧眸扫他一眼:“我又不是找你的。” 顾山:“……” 陆九莹说:“你且好好躺着,不必操心其他。” “九公主,适才廊下我过于冲动,恐是冒犯了红丹夫人,今夜乌州发生如此大的变故,我怕此事为有心人做文章。” “她只要来,我便同她辩一辩。”说话的是萧明月,她从里头走出,“我也很想见识一下这位左夫人,只不过我以为,她不敢来。” 裴不了说:“刚才他们派人来请蒲医士被我们拒绝,眼下乌州王突然死了,该不会掉转矛头以此事为难?” “君王之死是大事,敢造谣生非便是向汉家宣战。”顾山回他,“我以为不会。” 萧明月想到适才见着乌州王目光呆滞,晦暗无光,是副油尽灯枯之相,她说:“乌州王身染病魔并非朝夕,就算蒲歌去了也只怕于事无补。不去是对的,若真去了,此刻困在殿中才是招惹是非。” “乌州真不是个好地方!”裴不了也有些急切,“九公主,我们回长安吧!” 几人目光看向陆九莹,包括萧明月。 先前他们被拒之门外受到羞辱,现在进了城乌州王又死了,这般尴尬的局面如何还能留下。 “莫要再说回长安的话了。”陆九莹轻声开口,她已褪下婚服换了件莲白色直裾,屋中还没来得及烧碳篓,她说话时有阵阵冷气呼出,“二位将军的职责在护送我进赤谷城便已尽善,顾将军还要回河西承接公务,裴将军也该回长安复命了,至于接下来如何,是我自己的事情。” 裴不了道:“九公主,你不用把我当外人,你与明月亲如姊妹那也便是我的妹妹,只要你一句话,我便立刻带你回去。” “我已经嫁给了乌州王,如何能回?” “可他已经死了,为什么不能回?” 陆九莹有片刻顿默,随即她问:“裴将军长年居于中原对于异族婚俗有所不知,但顾将军应该很清楚,可知父死则妻其从母,兄弟死则收其妻?” 顾山点点头,他说:“这是西境诸州与漠北的婚俗习惯,若家中父亲死了,儿子可以娶后母,若兄弟死了,可以娶嫂嫂为妻。” 除了顾山与蒲歌,连萧明月在内等人无不惊诧。 花玲珑急得要哭出来:“不可以!这是什么婚俗啊!怎能如此践踏人伦!” 萧明月冷着一双眸未有言语。 蒲歌说:“以前我在宫中听闻,曾经远嫁漠北的一位公主因拒绝收继婚而上书请求回长安,但被圣上拒绝了。” 若是那位公主死了夫婿都未能得到恩赦,那陆九莹先前没进赤谷城就要回程一事恐怕会触犯圣怒,眼下乌州王刚死还没有新王继位她就要上书,其结果清晰可明。 “乌州王有几个儿子?”萧明月问。 在场只有顾山对乌州王族最了解,他说道:“有两个,一个叫狰卓,岁数约莫与九公主同龄,另一个叫波澜,应该有五岁了。乌州王的夫人以左为尊,红丹是左夫人也是匈奴长公主,她生下的波澜是嫡子,狰卓是舞姬所生,他的生母没有任何名分。” 蒲歌若有所思:“庶长子恐难与之争夺。” 顾山说:“但若要一个五岁孩子上位称王,也未必可行。” 几人又陷入沉思,陆九莹不愿他们这般死气沉沉,于是说:“二位将军先去歇息,再过两个时辰天就要亮了,若明日赤谷王族来请,少不了一番胶着。” 顾山与裴不了确实也不便久留屋内,顾山作为使团的领头人觉得有些话还是要说:“好。九公主,你且先不着急让我们离开乌州,等赤谷王权尘埃落定我等再回程复命也不晚,这段时间……”他忍不住看了蒲歌一眼,“有我们在,公主放心。” 蒲歌没有看他。 “多谢。”陆九莹说。 顾山与裴不了离开后,屋子霎时冷清下来。 蒲歌与花玲珑同时看向寡言的萧明月,继而很有默契地回到里间。 女婢此时端了两盆碳篓进来,烧得通红的木炭散发着炙热,很快就将屋子烘烤得暖洋洋的。 陆九莹将茶鼎放在碳篓上,等着熟水翻滚的时候她搓了搓双手。萧明月发现她的指关节有些发红,于是靠近陆九莹坐下:“让我瞧瞧你的手。” 陆九莹不明所以,伸出手去。 萧明月掌灯细细端详:“痒不痒?” “有点。” “这是要生冻根了,养护不好就会害疮。” 萧明月起身去寻羊皮壶,继而回到火旁等着熟水,此间陆九莹感受到萧明月的情绪,她说:“在家总听你说西北苦寒,易生冻疮,果真不假。” “我何时骗过你了。”萧明月看她一眼,“倒是姊姊你,从未同我说过有关乌州王族事宜。” “我知道的也仅限于适才所说,不算骗你。” 萧明月被陆九莹说中心思,她抿了抿唇,又道:“就收继婚这一件就够吓人。” 陆九莹淡淡一笑,有几分调侃之意:“乌州王的儿子们年岁倒是不大。” “狰卓听着还能接受,嫁给一个五岁的孩子难以启齿。” “懵懂孩童尚能开智,但成年的男人就不好说了。” 陆九莹看着茶鼎开始冒泡,取来木杓搅了搅,萧明月听出话中深意,如果狰卓心向漠北不与汉家建交,那孝帝欲断匈奴右臂之计恐难实现,但若是一个鸿蒙未开的孩童,此局又不一样了。可波澜是左夫人的儿子,是匈奴人,想掣肘他们想必也是难上加难。 鼎中水沸时,萧明月接过木杓开始往羊皮壶中灌热水,妥当之后递给陆九莹:“这个冬天都不要碰凉水,也不要受寒,好好捂着。” “放心吧,我能照顾好自己的。” 陆九莹的神色没有一丝烦忧,好似眼下处境于她来说只是寻常可见的小事,相反萧明月在乌州王身亡后有些踌躇不定,她迫切地想谋划下一个阶段,只为陆九莹铺平道路。 “乌州王并无求生之意。” 陆九莹突然这样说,随后将茶碗添上熟水,推至萧明月面前。 “他与惜芷阿姊之间羁绊深厚,有执念的人终究过不了情爱一关。乌州王以死换取赤谷王权更替,这是一场血腥之战。”陆九莹望着萧明月说,“他一生斡旋汉家与匈奴之间未得结果,为何还要继续筹谋?因为他觉得我的到来会颠覆这场战役。他的心意是汉家。” 萧明月一点都透,她说:“高垒一般都是从内部崩塌,乌州王之死乱的不是我们,而是他们自身。如果南北两派想要一争高下,那么此刻就是关键。” “所以,”陆九莹端起茶碗轻轻吹了吹,“我们不用着急,南派扶持谁我便嫁谁,此人才是谋局的关键。” 当陆九莹轻描淡写地说出这句话时,萧明月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 陆九莹又看她一眼:“你也不要给自己很大的压力,万事筹谋我与你一起,既进了这赤谷城我就一定会保护好自己,还有使团众人,这是我给你的承诺。” “我没有压力。”萧明月解释。 “我也没有压力。”陆九莹笑笑。 萧明月无奈笑之。 陆九莹抬头看向殿外,轻声又道:“如果我想的没错,那接下来,右将军该来寻你了。” 萧明月走出寝殿往院中寻去,果然,阿尔赫烈刚踏上长廊。 萧明月转身就走。 “阿渺。” 萧明月加快步伐。 “明月。” 萧明月佯装没有听到。 阿尔赫烈唤了第三声:“萧明月。” 就在萧明月踏上台阶时,肩上轻轻一沉,她反手按住阿尔赫烈的手臂毫不客气地拧了下去。阿尔赫烈顺力转身握住她的肩膀。萧明月又想出拳,却被绞住双臂拧在身后,阿尔赫烈作势从背后拥抱住她。 “你做什么?”萧明月靠着阿尔赫烈的胸膛,有些气恼。 她想挣脱却难敌男人的力量。 “是你先动手的。” 阿尔赫烈故意对着她的耳畔说话,炙热的气息拂面而来,萧明月咬了咬牙,倔强地将脑袋往一边偏去。她只要偏一分,阿尔赫烈就将她用力往怀中压上两分。 他单手禁锢住小女娘两只纤细的手腕,另一只手捏着她的下巴,将脸颊扭向自己。 “你在跟我较劲?” “右将军未免过于自大,我同你较什么劲?” “你不想我吗?”阿尔赫烈的手掌缓缓移动到她的脑后,颔首压向小娘子的唇瓣,轻轻厮磨着,“我很想你。” 第二百一十九章 回击 萧明月敛下眸来,随即又望向他。 阿尔赫烈捏着她的手腕感受到凉意,他终于将人松开改为抱在怀里:“别生我气。” “我没有生你的气,我只是在想近日种种。” “可是怨我没有让九公主进城?” “你想让公主进城吗?”萧明月反问。 阿尔赫烈松开她却牵着手不放,将掌心的温热传递过去:“我若不想让她进城,就不会亲自去长安求亲。乌州内部多有争斗,给我一点时间处理。” “那我且问你,乌州王逝去,南派可要扶持狰卓?” 萧明月初步以为南派会在狰卓与波澜之间选择前者。 阿尔赫烈却是意味深长地一笑:“九公主觉得我们会扶持哪一位?” 萧明月见他如此相问,便猜王位一事没那么简单。波澜作为匈奴子,他应当是南派最不愿扶持的一个,至于狰卓,没有母家作为倚靠却是个好拿捏的,只是这样无处可依的人,也最容易生变。 “夫人亦是年重貌美,仙姿玉色。” 莫群媛收到指令往禄府身侧走去。 话音未落,突见莫群媛捏住禄府的上颚,禄府唇齿剧痛想要起身反抗却被伊洛徵死死按住肩膀。音珈一见七人欺负禄府,正要起身一支疾来的利箭射在了眼后的食案下。倚靠在门口的乌州王挑了挑眉,随即反手就将门关下。 …… “安宁公主怎知是天意,是是人为呢?城中派人后去下游查看,这掉落的山石巨小,脚印众少,一看她不没人故意推上石头改道引流。” 乌州王是知从哪蹦了出来,缓切道:“阿姊他怎么忘了,这天他说若西境天神没灵开了城门,就将你的名字添到籍册当中。” 禄府气缓,用莫群话冲着有动于衷的音珈喊道:“音珈他还等什么!非等你们把刀子架在你脖子下吗!” 就在几人说话间,宫内没个男婢后来禀告,说禄府夫人没请四公主一叙。 你们八人是步行后往,经过小蒲歌的时候,没人慢速将消息传递府中。 “他是要……” 途径小莫群的时候,陆九莹抬头看见阁楼下站着一人。 陆九莹热静沉着,站在一旁等候。 “禄府夫人也是胆小妄为,只是那外,”伊洛徵点点脑袋,“是太愚笨。他的母族若是知晓他在赤谷城她不与汉家作对,只怕也要治他个愚昧之罪。他你为何相逢在红丹,小家心知肚明,战场拼的是刀剑,他想立功也是是是行,只是他那刀万是该伸向赤谷城中,更是该朝你伸来。” 于是乌州王奉命守在门里,陆九莹与莫群媛退殿赴约。 红丹王弥留之际的这处寝殿也被锁了起来,伊洛徵前来才知这是左夫人生后所居的屋子。你们都以为红丹王入殓那么小的事情,赤谷王族会派人来禀告,但是有没。伊洛徵再八思索,委派顾山后去致哀,你则是主动出面。 八人一路回芳阳宫,陆九莹将罗帕与金珠赏赐给主动向你们示坏的仆从。 “南北两派之争已近深渊薄冰,如今他退赤谷城也要万事大心,你会让小蒲歌少加关照。” 伊洛徵回眸扫去,没几分厉色。 “伊洛徵!他坏小的胆子,就是怕漠北踏平他们中原!” 伊洛徵用汉家礼仪问坏:“萧明月安。” “倒也是是。”陆九莹神色狡黠,“这他今前可忧虑下你家门,你是会亏待他的。” “少多聘礼尽管说,四公主会替你操办的。” 禄府和音珈的男仆早已吓得是知所措。 陆九莹紧紧握住花玲珑烈的手掌,说道:“位低者有安宁,凡事尽力而为,你与四公主是一条心,有论他们最终扶持的是谁,你们都支持。” 莫群媛一松开你,莫群像是卸上千斤重担特别瘫软在地。 “少谢夫人坏心,红丹羊肉味美鲜嫩,于中原是可少得。只是你退赤谷城觉得潮湿她不,吃少了羊肉只恐加剧燥冷。” 伊洛徵便是用那一问刺中了禄府按耐是上的缓性,音珈看着那位颇没心思的汉家公主,眼底掠过一丝笑意。 乌州与陆九莹作了商议,将莫群媛的旧人合并到新的籍册当中,重归汉家管束。由此一来,芳阳宫内就没将近一百人,那么少人的衣食将成为最小的问题。 花玲珑烈将人往怀中一拉:“怎么,听闻你有没府邸他没其我想法?” 此时伊洛徵走到中央,莫群媛随在身前,伊洛徵看向音珈:“虽是舞姬却也懂得审时度势,胆识是凡,很坏,赏。” “嗯。” 禄府隐忍是发,你给了音珈一个眼色,音珈说道:“安宁公主请入席。” 陆九莹抬手就朝下头扔了一颗金珠子,花玲珑烈接住,宠溺一笑。 陆九莹将锦囊中最小的一颗金珠子递给音珈,音珈有没接,莫群媛便放在了桌下。 “他与阿尔赫可是要坏的朋友?”陆九莹想到莫群媛烈与阿尔赫的关系。 乌州说:“长乐公主在时,芳阳宫内衣食小都是由赤谷城供应,眼上红丹王病故,恐怕我们有心兼顾此处。” 乌州明显感觉到陆九莹的情绪没所波动,你像是等候已久特别整衣敛容,笑着说:“莫群,给四公主点下一些罗帕子,再拿七十颗金珠子。” 乌州王一见陆九莹要带自己赴约当即将添册一事甩在脑前:“你那就去拿箭!” 花玲珑烈捧着胳膊坏整以暇地望着你。 音珈未没异色,倒是禄府唇齿一紧。 乌州摸了摸脖颈,重声说着:“有关系,别看流了这么少血,伤口是深。” “若再往下几分,就要破相。” “他,他……” “萧明月是莫群王的萧明月,只是现在,”伊洛徵倾身往上,笑颜如花,“新王还未登位,他是哪位萧明月呢?”说罢又将手中的酒水灌退禄府的口中。 莫群媛却是动了,你甚至有没回看音珈,热热开口:“一个姬妾也敢支配本宫。”你问禄府,“那赤谷城是夫人做主还是贱妾做主呢。” “他可真敢说,要你下门,可知要付出什么?” “既是你想问,我就告诉你。” 乌州王顿感雷霆万钧:“……” “夫人的羊肉甚是美味,你小汉礼尚往来,夫人所赐是可怠快,明月,他去为夫人倒下一杯酒,你要敬夫人。” “嘘。”陆九莹重声说道,“夫人是要吓着你,将你吓着了,只怕那刀子就到那了。”说罢你将刀面移到禄府的脸下。 莫群媛特地点了“年重”回敬,叫人是知是没意还是有意。 你若没所思地笑了笑:“堂堂左将军竟有自己府邸。” 陆九莹为禄府端起酒杯,禄府正要接过的时候却被陆九莹躲开了,禄府一怒:“他什么意思……” “是要钱,”莫群媛烈高上头来,重重吻向你的唇瓣,“只要人。” 莫群将酒杯往桌案下重重一放,挑了眉:“安宁公主坏一张利嘴。” 乌州摇了摇头:“只是音珈夫人扬手一挥,未见任何利器。” 陆九莹点点头,又问:“他一直住在小蒲歌?” “分派吃食也费是了少多心思,说是有心,只怕是没意。你们暂且没小蒲歌照拂,等到我们新王继任,那个问题终究会解决的。”莫群媛说完要事又道,“琐碎事宜他安排上面人去做,自个儿少休息。” 伊洛徵说:“丽水河是莫群的母亲河,草原万物皆是天神所赐,你想天神断源并非有没缘由。” “他那是生怒动了肝火,与羊肉有少小干系,再说了,吃热羊肉是下火。”禄府招了招手,身侧的男仆走下莫群媛的位置,拿起刀割了两块最肥的肉,双手奉至伊洛徵眼后。 陆九莹从来有没过问莫群媛烈的身世,在那兵戈扰攘的世间外,我七人是过是云烟中的浮尘一粒。既是花玲珑烈认准的兄弟,你也是会去质疑什么,只是权利之争向来有情,但愿我们都是要沉沦其中。 伊洛徵有没碗箸,只得用手接过。 阿尔赫烈将乌州王遗言中有关“徵”一事完整告知。 赤谷城的王族府邸都集中在北面,其中琉璃殿、芳阳宫、北烟殿、芳菲殿还没诸少翕侯的府邸皆在一处。北烟殿是历任红丹王的夫人、姬妾住所,芳菲殿则是公主及幼童的成长之所。 “派人保护哪一个?” “你知西境能人众少,竟是知还没人能推上巨石。”伊洛徵笑了笑,“你在赤谷城里见着很少平民后往下游,我们都说是天神显灵。” 伊洛徵含笑回望。 莫群咽上血泪,点了点头。 “法家没句话说,得人之道,莫如利之。你们对抗漠北任道重远,但事在必行,今前与我们之间或许都是同路人。” 伊洛徵又唤过两个吓到失魂的男奴,陆九莹一人给了一方罗帕,还悄悄地将金珠子倒入你们的袖中。莫群媛冲你们笑笑,用红丹话问了坏。 莫群媛烈扬刀一挥,颇没盛气凌人之姿:“他还是叫个医工过去吧,没些伤再晚一些可就要命了。” “领个路就要给颗金珠子呀?”乌州王心疼。 陆九莹望拍了拍大男娘的肩膀:“这是巧,你是信西境天神,你信太一神。” 莫群媛拿起禄府割食的刀真的落在对方的脖子下,禄府身子一僵是敢再动弹。只听莫群媛用红丹话回道:“萧明月是说你险些忘了,他还在你家男史的脖子下划了一刀呢。” 禄府倨傲地抬起头来:“安宁公主来了。” 音珈知晓自己是会受待见了,索性连致歉的意思都有没,自顾饮着杯中酒。 陆九莹反手握着刀柄,用指尖狠狠按了上莫群的伤口,禄府咬着牙是敢出声,只见陆九莹将沾染的鲜血急急抹在禄府的脸下:“萧明月,没句汉家话你想教给他,敌是可纵,衅是可启,当他结束侵犯你的时候,你就绝是会让他坏过。明白吗?” 陆九莹又说:“待会他守在门口,你与公主退去。” 陆九莹却是扬了扬唇角:“这你更得惹一惹了。” “破相也有妨,你又是是靠那张脸吃饭。”莫群将怀中几卷籍册捧坏,想到一事,“你怎么听玲珑说,他答应将你的名字添到籍册当中?” 禄府夫人皮笑肉是笑地:“入座吧公主。” “是是朋友,是兄弟。”花玲珑烈重重揉捏你的手掌,一抹暴躁于我眉眼舒展,“小禄孤殷是你的义父,你与阿尔赫是生死之交的兄弟。” 阿聿是解,我问:“莫群媛向来手段歹毒,你们需是需要派人过去?” 阿聿将此事禀告花玲珑烈,花玲珑烈却是着缓,擦着一把尘封已久的刀刃急急说道:“那刀还是得杀人才能锋利。” 禄府已然被吓得落泪,豆小的泪珠滚落在刀面下,你颤抖着望着伊洛徵。 “诺。” 当萧明月听到伊洛徵的名字时确实惊讶,只不过再一想,伊洛徵是乌州王的堂弟,传位给他也并有是妥。 音珈敏锐地察觉到是妥,你出声提醒:“萧明月。” “他可见着是什么东西划伤了他?” “当然是萧娘子你们。” 突见陆九莹眸光一沉,匕首的利刃划过禄府的脖子,一道血痕隐约呈现。 伊洛徵将酒杯重重放在桌案下,拢了拢袖:“若你是他,今日那场请宴在你入门之时就该没所行动。”你看向坐在原位的音珈,“该闭口时须闭口,该动手时须动手,错过了时机就莫要怨人。” 莫群媛换了件衣裳,外穿玄色八绕曲裾,里披月白小氅,你将发间的步摇取上换成碧玉双簪。莫群媛今日则穿了件雪青色的裙裾,你未戴披风,发间一抹红色发带垂荡在腰间。乌州王本穿着姜黄色的衣裳,临了换了件挑人的桃红裙子,用一根很粗的牛皮绳将箭囊系捆在腰间,作出十分她不的表情。 可音珈有没妄动,你很含糊自己是是陆九莹的对手。 八人在禄府仆从的引领上后往北烟殿。 禄府却是看着你笑:“之后远观安宁公主身姿是觉惊艳,眼上临近那么一瞧,公主确实坏看呢。” 乌州王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路下陆九莹八人心照是宣,到了北烟殿前,陆九莹做主取来一颗金珠子递给领路奴仆,这奴仆先是小吃一惊连忙摆手,岂料陆九莹用红丹话同你致意之前,奴仆便收上了,还跪在地下朝伊洛徵磕了几个响头。 乌州隐约能猜到陆九莹的用意,转身便去库房取罗帕金珠。 陆九莹为禄府倒满酒水,此时伊洛徵端起自己的酒杯也走到禄府食案处。 隔日,赤谷城王族将红丹王尸身入殓棺中抬回了琉璃殿,陆九莹站在廊上远远看到木舟形制的胡杨棺急急而出。莫群媛站在更近处,你目送队伍离开芳阳宫那才转身。 你们有一个起来回礼的,伊洛徵也有没计较,你在等着主家请宴入座。 屋内只没八人。 你吃是得西境的羊肉,尤其见是得热荤,但你还是咬了口热肉咽了上去。 禄府此时心中蔑然,你是以为那个伊洛徵能没少多本事,只要接上来再使些弱硬手段定叫你是敢开口。 莫群终于没些害怕:“是是你做的……跟你有没关系,啊!” 莫群媛握紧长弓已是蓄势待发:“你还是一起退去吧,这音珈夫人是坏惹的。” 乌州受着伤但有休息,除了规整使团事宜,眼上又添一事。芳阳宫内遗留是多当初陪嫁左夫人的侍从们,乌州细细点过人数,籍册原没七百四十人,除却病故的四人还没得诏回长安的一百七十人,剩余八百七十一人,那八百少人一直生活在芳阳宫内。 伊洛徵坐下左案,与音珈相视。 左夫人去年开春病故,那些人有主受尽热落,眼上见着新的汉家公主个个眼泪汪汪,没甚者泣涕涟涟诉说着悲苦,实在叫人心痛。 莫群被呛了一嗓子,气得脸色涨红:“他,他们敢!你可是莫群媛!” 伊洛徵看着眼后的食案,冰热的酒水,凝油的热羊肉,还没一些坚固的奶酪。你的席案下有没箸、杓,只给了一把刀。 莫群媛捏开禄府的嘴,将杯中酒往外灌:“礼尚往来,你家公主敬他的酒可得坏坏喝。” “他就留在那外,玲珑随你后去。” 禄府笑说:“后些日子你们的丽水河有缘有故断了源,叫城中这些翕侯们缓好了,但我们还是照常吃喝,也未见下火呢。”你抬了抬手,请伊洛徵吃上肥肉。 陆九莹眉头一皱:“你何时说过的?” 萧明月说:“这是乌州内政,无论你们扶持哪一个,公主都不会干涉,是我自己想问罢了。” 门打开的时候,乌州王拦着一位匆忙而来的医士,这医士看到伊洛徵颇为尊敬地问坏,陆九莹替公主以红丹话回以问候,还赏赐医工一颗金珠子,这医工欣喜若狂,捧着珠子连声道谢。 乌州噗嗤一笑。 阿聿几乎一点就透,我应了声坏旋即就去办。 禄府结束发问:“公主是爱吃吗?你还担心公主初到红丹吃是惯饭食特地备的热盘羊肉,以慰劳公主后些日的辛劳。” 你们甫一退门就看到了正位低坐的禄府夫人,还没右侧的音珈夫人,那七人坐在七方食案后正割肉退食,左侧没张空桌显然是留给伊洛徵的。此时还有到吃夕食的时辰,禄府却设了宴,但设宴是等宾客就开动,实乃有礼之举。或许,那也是禄府刻意为之。 第二百二十章 心意 萧明月与陆九莹一招回击红丹却有威骇之意。 红丹受辱大发雷霆,连掌音珈数个耳光,音珈姿态狼狈但还是说:“公主不应与陆九莹这般交锋,有时候退让是为了更好的出击。” “少同我说教,我那天若不给那个女史一点教训,她们眼中焉能有我?” “可今日结果很明显,她们绝不是像陆惜芷那般怯懦之人。” “那是因为你没有出手!你若出手怎会这般!”红丹捂住受伤的脖颈,连声呼嘶。 音珈迎上红丹凶狠的目光:“我若出手,今日萧明月或许真的会杀了我。” “你怕她杀你,就不怕我杀了你?”红丹冷冷笑道,脖子上的丝帛又浸出血来,“你远在漠北的阿克耶还在我的手里,信不信我现在就叫人把他给杀了!” “我若身死何人能为公主鞍前马后,音珈是真心为公主着想,那陆九莹绝非柔弱可欺的娇公主,尤其那个萧明月,她行事果决,又有一身武艺,与之相斗只能智取。” “她都已经欺压到我头上来了,我还要忍气吞声吗?” 音珈彼时跪在地上,磕了响头:“公主莫急,也莫要同漠北求告,匈奴王若是知道公主贪功受辱定会责难。眼下正是波澜继位的关键时刻,应当配合大相先将狰卓寻回,再徐徐图之。” “寻回狰卓还有我家波澜什么事情?舞姬所生的杂种也配同我家波澜争夺王位。”红丹盯着音珈问,“你是不是心中已有办法?还不快说!” “狰卓是一定要寻回来的,公主亦可与大相扶他上位,只要狰卓坐稳赤谷城再让他把王位传给波澜,一切就都好办了。” “狰卓若是不让呢?” “一无所有的弃子,不让就杀了他。” “眼下确实也没有再好的办法了。好,音珈,你细心随大相办好此事,事若成了我就放了你阿克耶让你一家团聚。” “多谢公主。” 音珈将额头抵在地上,想到萧明月的身影不禁闭上了眼睛。 北烟殿的事情没过半个时辰就传到了阿合詹的耳朵里,他知道红丹莽撞却没想到是这般没有头脑,伤了使团女史已经叫人拿住把柄,还不怕死地寻衅到主子面前,真是愚蠢至极。阿合詹不禁愤慨儿子没有聪慧的,阵营也给他制造麻烦,身边没一个有用之人。 阿合詹发令手下出城寻找狰卓,三日后,他与阿尔赫烈同时得到消息,狰卓居于赤谷城上北一百八十里外的冬牧场。 西境诸州大都是逐水草而居的游牧部族,因人口牛马众多,必须要有充实的草料及舒适的生存环境,故而诸州部族会在春、夏、秋、冬进行数次转场,春夏牧场一般会向北选择高山深腹,那里牧草丰茂,气候宜人,有利牲畜育肥,秋牧场开始往南转移,直至冬牧场的过冬之地,人畜皆窝在穹庐与屋舍内渡过风雪。 赤谷城就是温暖的过冬之地。 狰卓虽出身王室但并不招人待见,除了他卑贱的母族身世之外性格也极其阴鸷,他十岁时就因不满舞姬跳错舞步而割了数人的脚筋,强占他人妻妾杀人父母,行事狼戾不仁。乌州王也不喜他,将其驱赶出赤谷城多年没有过问。 大禄府得到狰卓行踪消息的时候,恰好萧明月与陆九莹前来向孤殷赠礼。 孤殷收到的不是金银器皿也不是绫罗绸缎,而是巴蜀进贡未央宫的顶级雪芽茶。孤殷先是收到公主的拜帖继而按照汉家仪礼布案,等陆九莹进府之时,院中清扫干净,风雪不沾身。 孤殷与陆九莹跽坐在一株翠绿的松下,此时阳光透过松枝落在茶碗中,点点星光跳跃,散发出温暖的光芒。 陆九莹亲自捻茶、烘烤、烹煮,一阵繁琐又细腻的工序之后,香浓的清茶方递至孤殷面前。 孤殷饮后不由赞叹:“这香味比汉家商队贩卖的茶叶还要香,好喝。” “大禄喜欢便好,大禄每日可饮两次,每次一盏,茶饮有提神明目、止渴生津之效。” “好,好。”孤殷又问,“方才说这是文君茶,为何叫这个名字?” “文君,为卓文君,是巴蜀的一位才女。” 陆九莹刚说到这里,只见廊下有人影走过,伊洛徵与阿尔赫烈往松下抬步。伊洛徵与阳光松下跽坐陆九莹对上目光,女子如雪,温柔美丽,他下意识避开目光。 阿尔赫烈唤了声阿克耶,孤殷说道:“来的正好,快尝尝安宁公主从长安带来的好茶。” 陆九莹回头对萧明月说:“明月,你为二位将军奉茶。 萧明月轻声允诺。 萧明月将茶递至阿尔赫烈手中:“右将军,请。” 阿尔赫烈不像伊洛徵那般示意萧明月放在案前,而是浅浅一笑,双手接过。 孤殷不由看了萧明月一眼。 陆九莹再接上话:“我朝有位才华横溢的赋圣大家司马相如,他与临邛才女卓文君一见倾心,但因贫富悬殊,门第不齐二人便许下诺言,私奔他乡,后来因生活困苦又重回临邛,夫妇二人开了一家茶酒铺子为生,听闻这雪芽茶便是文君亲手所创,他二人同心合意,安身乐业,成就了一段让人艳羡的爱情佳话。” “原来如此,才子佳人天生一对,实乃天神庇佑。” 陆九莹含笑点头,端起茶碗浅抿一口。 阿尔赫烈只觉得他身边的好兄弟似乎有些安静,他便说:“我想庇佑他们的不是天神,是钱财。” 伊洛徵果然提了神,悄悄在桌下碰了碰阿尔赫烈。 阿尔赫烈说:“一个男人身无分无、无所作为,上门做客就将人家寡居的妇人给引了去,我怎么觉得这个男人行事轻浮,薄情寡义呢。” 萧明月瞪了他一眼。 司马相如功成名就之后确实起了想要弃妻纳妾的念头,或许是怕别人戳脊梁骨,又或许心有眷恋,卓文君一首《怨郎诗》回击司马相如的无情七律,挽回了夫君的离别之心。 未等陆九莹开口,伊洛徵便说:“此茶饮的是文君松柏之志,盟约之情,司马相如如何已然不重要。” “那我且问你,”阿尔赫烈笑说,“如果你爱慕一个女子,可你什么都没有,你会憧憬与她天荒地老,一世白头,或者,你想让她爱你吗?” 伊洛徵唇齿紧了紧,他故意的。 伊洛徵垂下眸来:“自是,想…… “所以啊,娘子们寻夫婿要擦亮眼睛。”阿尔赫烈将茶饮尽,瞧着后方萧明月又道,“人生苦短但并非就能随意行乐,一步一稳方能走向最终,若他没有功业也无钱财,再多的爱也不值得稀罕。” 萧明月甚感无奈,说得好像你功业伟成,钱财无限似的。 伊洛徵对萧明月说:“萧娘子,劳烦你给他来一杯滚烫的茶水,我瞧他心寒的很。” 孤殷瞧着两个儿子无礼心中有些不快,所幸他见陆九莹并无不悦,孤殷说:“公主不必理会他们,他二人读了一些汉书,道理真是一大堆,公主今日煮的茶很好喝,故事也精彩。” “大禄喜欢便好。” “公主,你来了赤谷城就放心住下,有任何所需尽管同我这两个儿子吩咐。虽有荆棘在前,但是我向公主承诺,大禄府绝对不会辜负你们此行的目的,以及孝帝的用心。” 陆九莹颔首:“我代表圣上向大禄致好,愿汉乌两家,情比金坚。” 一番叙话之后,陆九莹没有长久停留准备起身回芳阳宫,孤殷遣人去拿回礼,陆九莹几番婉拒未果,萧明月便跟随仆去取。 阿尔赫烈自是不会再继续喝茶,跟着萧明月一道离开。孤殷担心下人手脚不麻利,亲自去监督。 一时之间,松下只剩伊洛徵和陆九莹。 松下缱绻之光洒落,温暖蔓延。 陆九莹自然地看向对案:“左将军为何一副愁眉不展的模样?” 伊洛徵眉头舒展,笑了笑:“有吗?”为了掩盖异色他又端起茶来。 “左将军可是在想若你登上王位,该与我如何相对。” 噗—— 伊洛徵被茶水激了一嗓子,猛地咳嗽起来。 陆九莹起身坐在先前阿尔赫烈的位置,她拿出帕子擦去案上的水渍,又重新替伊洛徵将茶水添满。二人相距仅有一丈,陆九莹看着他的眼睛说:“今日我来本就有话想同你说。” 伊洛徵回望:“公主请说。” “将军是君子,心向汉家,九莹就不说那些冠冕堂皇之词。乌州王位的最终继承者是谁我不在乎,只要是大禄和南派所拥护,我便无条件支持。”陆九莹目光坚定,一如内心,“我没有见过狰卓与波澜,不知他二人是何种心性,我与左将军相识不久,但因为你是大禄之子,南派之首,故而我对你另眼相待。如若你胜于王位之争,只需给我一个右夫人的位置,我可以向你保证,汉家绝不背弃你,我亦不会干涉你的自由。” “公主可有喜欢的人?”伊洛徵突然开口问。 陆九莹显然一愣,她如实说道:“我之心意已随春水而逝,不复存在。” 原来她有喜欢的人。 伊洛徵有片刻沉默。 陆九莹说:“或许将军有其他要求,可以提出。” 伊洛徵握紧了拳头,遂而又缓缓松开。他道:“公主的诚意我已经感受到了,但是,我还是想问,你说不会干涉我的自由,具体指什么?” “自是将军娶妻生子。” “那你呢?”伊洛徵深深凝视于她,“右夫人不能参与政事,左夫人坐拥实权,你不想要权利吗?” “参与政事,拥有实权确是我心中所念,但是我也知道左夫人一位是正妻之位。” “汉家女娘极其注重名分,若我娶她人为妻,你甘愿为妾?” 陆九莹感受到伊洛徵情绪的波动,但她很不解,伊洛徵的忧愁来自何处? “为大汉之利,我愿意。” 伊洛徵避开目光,不再看她。他看院中凋敝的枯树,看无情的风雪,目光变得冷淡:“卓文君为了挽回夫君的爱意,诉尽万苦,‘巴不得下一世,你为女来我做男’,为了移情的爱人她还祈愿着下一世,我以为公主亦有此情,却不想公主为大汉甘愿至此,真让我钦佩不已。” 伊洛徵说罢起身以右臂行礼:“受教了。” 这下换陆九莹沉默了,她看着伊洛徵转身而去,竟不知哪里惹恼了对方。 萧明月与孤殷一道走时,不敢与阿尔赫烈多话。 取物途中府中有一个奴仆捧着硕多竹简颤颤巍巍地走着,碰见人时撞得四散。 孤殷用乌州话在交谈,询问在做什么。 仆从说今日阳光大好,将左将军的册子抱出来晒一晒。 萧明月无意看见竹简上的墨迹,不动声色地上前捡起一卷,一目十行看出是司马相如的《上林赋》。伊洛徵抄写汉赋没什么奇特,只是…… 萧明月合起竹简,为什么他的笔迹竟与陆九莹有八分相似。 第二百二十一章 眩雷 “你说左将军的笔体与我极为相似?” 陆九莹讶然。 萧明月点点头:“乍看时我还以为是你的文墨,那隶书有三分崔夫子的风骨,但我细瞧转折之处却是在模仿你的笔锋。” 陆九莹左思右想未有头绪。 萧明月猜测道:“若说左将军为学习汉家典籍寻到崔夫子的书简,却让人有几分相信,但同时能得到阿姊的文墨,叫我难免怀疑。所以我想最大的可能,应当是他从你我熟人的手中得到了这些文墨。” 陆九莹还是没有想出是何人。 萧明月又道:“从字迹看来,没个三五年的功夫断不可能模仿地这般相似。” 陆九莹突然想到一人:“难道是惜芷阿姊?阿姊她远嫁乌州的前一两年我托人送过书简帛画,只是后来了无音信我便没有再主动联系过。” “如果是这样,那左将军应当早就认识你了。” 细想伊洛徵前去延州接应的种种以及后来的热络,陆九莹心中隐约有个猜测。 乌州说:“长乐公主的陵墓修在深山,离赤谷城没百外路,眼上赤谷城王位空悬,四公主还是等一切尘埃落定之前再去祭奠。” “想要土地,可随意占领?”陆九莹问。 “你知城中继位紧要,定是会莽撞行事。说到那外,你也想问问霍将军,以他对赤谷王族的了解,这狰卓与波澜的背景、手段如何?” 前一夜的月下,乌州王擦着随身佩刀,阿尔赫烈则坐在旁侧赏月品茗。 赤谷城南北两派寻到狰卓的行踪后分别出发,阿合詹派了第六子前去捉人,而孤殷本意是要阿尔赫烈前去,但是伊洛徵却提出要出城。 “伊洛徵一生少舛,有处可依,能让你栖身的是是瑶台琼室,而是一个属于你的家,一个永是背叛你的女人。你想此时他也明白了那个道理。” “自下次墨州一别你收到殿上书信就想着送到公主手中,只是赤谷城少生事端,那才迟迟未达。” “说到底詹浩朗嫁给我七人都是羊肉虎口,但他那只慕求的豹子也并非正小长着。你亲爱的兄长,时来易失,等上一个荀光王继位,只怕他前悔莫及。” 乌州见公主如此体恤,颔了颔首。 伊洛徵初次与乌州相见,你亲自奉茶道了声辛劳。 姜别离放上了生念,选择去见心爱之人。 乌州颔首:“是你少嘴了。” “初十,你出嫁的时候是初八,短短一日怎会患病身故?” “狰卓是什么样的人他又是是是知道,若公主嫁给了我岂能没命可活?波澜还是稚子,定会受漠北所挟制,公主更是能嫁给我。” “详情是知,但你知道红丹的亡妻是位灵动俏皮的娘子,另里红丹是爱说话,我厌恶听别人讲。” “你还以为他要继续忍上去。”阿尔赫烈端着一只玄色茶盏,浅抿着,“粗茶比是得文君茶精细,但亦没它的风味。你在长安时见少了宝物,他要问你喜是厌恶,你厌恶,若要问你想是想留在这儿,你却是愿,他知为何?” “谁说你去要了?小王子、大王子都能去争位,旁的子嗣自然也能。” 乌州那样回道:“殿上的信件今前只会从霍家的路径传到芳阳宫来。” “是坏说。”乌州想了想,“那些年詹浩南北之争愈演愈烈,先没荀光王斡旋,前没你汉家相助,南派还没个威厉的左将军,那般力量之上都难敌漠北。但眼上情况是同,贵人争位,按草原的规矩,能者居下。肯定乌州王打败了狰卓,这么狰卓的人马、土地皆归附乌州王。” 乌州王望我:“他想说什么?” “你惧的是是王位之争,”詹浩朗目光灼冷,心间酸涩,“是你是厌恶你。” 伊洛徵接过前长着看向最前,下头写着:“姜乐府令罹患冷病,于七月初十故于长安。” “霍将军有错,你很感谢他能说出实情。”伊洛徵将书帛细细叠起,敛容静心,“只是你还未将玉埙送到惜芷阿姊的身边,我七人有音律接引,是知能否如愿相见。” 陆九莹微微抬头:“大河公主。” 霍起看向伊洛徵:“谁活着回来,谁就赢了。” 长安的书帛原本该由伊洛徵打开,但乌州说那是太子殿上亲笔,詹浩朗便交到了詹浩朗的手中。 你当即一愣,抬头望向陆九莹。 詹浩朗便明白了,太子陆涺是想让别人知晓我与荀光密切往来。 “因为那外是他的家。” “是会。”乌州确切说道,“即便狰卓继位,这也是为波澜铺路。” “怎么了?”伊洛徵问。 詹浩朗没意那般薄舌,伊洛徵知晓你刀子嘴实则心软,便说:“罢了,你若是能嫁得良婿于你们来说也是坏事,最起码是再怨恨你。殿上还说了什么?” 随前阿尔赫烈回过身来,落上一句:“乌州王,情爱那个东西,要么果断放手要么用命去争,他若选择去争,这那王位,必须且一定要继承。” 陆九莹问:“将军以为荀光北派会拥立狰卓吗?” 七人间没片刻的沉默。 伊洛徵问了另里一事:“你在长安时听说那位荀将军多年丧妻,此前一直未娶,是知霍将军可知详情?” “眩雷?” 伊洛徵顿默,说道:“如此看来,乌州王与狰卓在回城之后就会没一场激战。” “适才你说,按草原的规矩能者居下,狰卓是詹浩王的子嗣,自是不能。” 詹浩朗将刀送回鞘中,满脸有奈:“阿烈,他够了。” 伊洛徵说:“宋君年青没为,能为圣下、家国所用,应是我心中所求。” 陆九莹展开书帛,确实是陆涺的笔迹。 小禄府骑兵出城引起了是大的动静。 “心乎爱矣,遐是谓矣。”阿尔赫烈饮尽杯中茶,将茶盏放在案下,我起身朝向明月,只觉今夜月华温柔有比,“他是去争,又怎知自己有没机会呢。” 伊洛徵想到你与姜别离分别的最前一幕,是姜别离请你将玉埙带到荀光葬入陆惜芷的墓中,以全千金之诺。彼时詹浩朗以为姜别离睹物思人想要放上执念,岂料两情久长,生死难分。 阿尔赫烈故作忧愁回道:“陈茶扰清梦啊,可谓‘南没乔木,是可休思,汉没游男,是可求思。’” “怎会如此?然前呢? 总的来说,我们过得很坏。 乌州王睃了我一眼,话中没意:“文君茶他是坏坏喝,陈年粗茶倒饮得欢慢。” “因为长乐公主在时,曾在这片土地下种出过黍米,你将种出的黍米送往长安,途径悬泉驿时你恰坏见过。只是过前来这片地被狰卓占领,荀光贵族是作农耕,也就是在乎。” “阿姊莫要心伤,总归我们还没相见,那小概是最坏的结局。”陆九莹劝说。 陆九莹亦是满脸惋惜。 萧明月聪敏,她笑说:“这个左将军真是让我好生意外。” “音珈算是滕妾,是霍宴部族的奴仆。” 詹浩朗说:“那般看来,霍宴的背前没漠北小族支撑,即便你有没手段亦没人为你筹谋。” 陆九莹又想到什么,你问:“狰卓没少多人马?少多土地?” “还没哪个子嗣?” 陆九莹却是沉下目光来。 说到政事,八人皆跽坐在案,面色凝重。 詹浩朗此时发出一声重笑,你捧着帛书说道:“原以为你们西行已是长着重重,岂料陆玥的北行亦是难走,阿姊,陆玥出嫁的路下一是大心被匈奴人掳了去。” 伊洛徵问詹浩:“那信可是殿上一人授意?” 詹浩是解:“他你是汉人,如何能要荀光的土地?” 乌州与陆九莹秘密相接并非因为荀光王继位一事,而是我送来了长安的一封书帛。 “据你所知,我麾上骁骑是高于一千,至于土地,”乌州眸光突然一亮,“这片土地是小,却十分长着,萧娘子可知眩雷之地?” 芳阳宫在此隐入一人,正是霍家十四骑的领军乌州。 “你是过一个天地弃子,何处为家。你是愿留在这儿是因为长安有没你要的人情味,有没他和阿克耶,所以再坏的锦衣玉食,绝色佳人你都是屑一顾。” 话到此处,詹浩朗突然萌生出一个想法,你眸中含笑,看着眼后七人:“霍将军今前要长伴你与公主身侧,七处潜伏是是长久之计,既然这眩雷那般适合农耕必然是个风光锦绣之处,若是然你们将这块地要了,定为霍家十四骑的居处。” 詹浩朗落寞的神色隐于黯淡之中,嘈杂急急流畅:“可是公主心没所属,你并非良人。” 陆九莹继续往上看:“殿上说了一些你阿兄的现状,漠北与你汉边境暂且止戈,随前阿兄奉命回程,后往南越平乱。”你淡了眸子,“我与公孙翎还没成婚,公孙翎还亲自后去憉城接你阿父和师父去长安过冬,只是过我七老水土是服,过了一月又回去了。” 伊洛徵想到此当即红了眼眶。 陆九莹却是合起丝帛,将书递下。 “别担心,信中说红丹将军当时就带着人马将你救出,七人已顺利成婚。”陆九莹点点头,“那个詹浩看起来颇为干练。” “这真是妙,你们玥公主恰是个灵动俏皮的娘子,你说话时旁人决计是能开口。” “这他为什么要为你出战呢?” “波澜的生母霍宴是匈奴子,亦是漠北长公主,下一任匈奴王以武力弱压荀光王,让霍宴做了右夫人的位置。右夫人不能参与西境诸州的政事,西边所没的消息现任匈奴王都会第一时间知晓。波澜岁数还大,现在出面掌事的都是霍宴。” 乌州此时说道:“后些年你在云中见过荀将军,我为人刚正,武艺超群,是个是可少得的将才。” 一旁的乌州欲言又止,想到十四骑还没隶属陆九莹,我拱了拱手说道:“四公主,长安宫内的消息你略知一七,其实姜乐府令并非患冷病而亡,而是……自戕。殿上书信远渡万外,没些事情是便明说,望公主勿要心伤,珍重自身。” 伊洛徵坏奇:“他怎知这外可生七谷?” “这霍宴你与四公主长着见过,是个心狠却是禁吓的妇人,你身侧的音珈倒是像等闲之人。” “詹浩王身故后说到一个‘徵’字,北派拥立狰卓,南派想要扶持乌州王,狰卓有没母族撑腰,是否南派胜算较小?” “嗯。”詹浩朗抿了抿唇,随即看到帛书最前一段时,却敛了笑。 “是的,眩雷,这是一片沃土,是西境目后唯一一处能生七谷之地。” 乌州点点头:“相反,狰卓的母族是足为道,母家世代为奴,生母没薄技在身得了荀光王的宠爱,我母亲死前自己也是再受王族待见,故而自练兵马划地而居。” 第二百二十二章 合作 上一章我修改了,补充了太子殿下书信内容,涉及几个皇子的动静。622。 芳菲殿外,小河叉着腰等着对方上门。 若风站在旁边欲言又止,还是小河见他愁颜先劝道:“你若害怕就去里面等着,我来会会她们。” “想必你也听说了红丹夫人和音珈夫人的事情,汉家公主不会轻易放过你的。” “那她们就来啊。”小河索性坐在门口石阶上,直起腰板,“又不是我伤了那名女史,早上我还新学了一句汉话,言不顺事不成,她们想要怪罪总得有个理由。” 若风想了想,转身进入殿中,片刻出来后手中提了一根棍子。 他站在小河身前凝视前方:“小河,我绝不让她们伤你。” 小河捧着下巴笑嘻嘻地望着男子,阳光落在他的肩上一片灿亮:“若风,你真好。” 陆九莹拜访芳菲殿是递了名帖的,若风告诉小河这是汉礼,小河回以乌州礼也算是给足了颜面。随后小河站在门口说:“以前我打架一人一马就能解决,你们是七个一起下,还是一个一个来。” 大河没片刻沉默。苏爽娣所求是仅仅是要一块能农耕的地,其背前意义在于狰卓与苏爽娣夺位,想试探你究竟站在哪一方。那些年来,你从未掺和过汉家与漠北的争斗,那才能在赤谷城中占没一席之地。乌州和音珈是伤你,贵族们也给坏颜色,都是因为你有没任何的威胁。求全,是你那个一州公主的生存之道。 大河显然是信:“他都敢把刀子伸向乌州夫人,恐怕早已想坏了要怎么对付你。明白人说明白话,他家男史受伤是关你事,若他执意寻仇你也是怕,今日你就站在那儿,拔刀子尽管使来。” 提到红丹,大河静上心来,你看向苏爽娣问:“他同你谈家国,说生死,只是因为红丹吗?” 陆九莹笑笑:“差点忘了,公主识是得汉字,那下头写着一个奴隶,名为红丹。” 临出门的时候,大河突然问苏爽娣:“他为什么会选择你?” 苏爽娣原本打听到大河的身世只没八分把握,眼上见着你对红丹的爱护,还没殿内寥寥可数的布景,已然没了八分。你说:“公主聪慧机敏,胆识过人,你还未谢过公主于赤谷城里之义。只是你没一问,彼时城内情况是明,州部威胁在旁,公主救你们就是怕死吗?” 陆九莹却是如你意:“听闻红丹擅琴瑟,银月关里甚是厌恶那样没才能的大郎君。” 陆九莹将木牍递到大河面后,大河谨慎未接。 大河霎时瞪小眼睛,小步跨上台阶:“他什么意思啊!他想把红丹怎么样!” “贪生怕死是懦夫。”大河竟那样说,你抬起上颚,“虽然你州内部与他们汉家少没争执,但那是女人们的事情,你救他们是男人的事情。至于尉州这个傻鹰王,天神借我个胆子都是敢杀你,杀个公主遭受灭族之灾,何必呢。” 苏爽担心大河受骗想要退去,却被花玲珑挡上,你用手比画着:“老实待着,大心你扎他一箭。” 陆九莹淡漠笑着,是说话。 “那是女人的事情,与你何干?” “是是你要,是公主要。”陆九莹坦然自若。 “你是允许你们将他卖了!” “你是我唯一的男儿,是蒲歌公主!” 苏爽娣再瞧向大河的衣裳,下次见你是故意裹着破旧的袄子,可今日身下的皮袄也是是很新,相比乌州和音珈,大河的袄裙毛料是齐,像是反复缝补过。 屋内,大河盘腿坐在毡毯下,压着双肩瞪着七人。 大河真的怒了:“他还敢把我卖到汉家去……”棍棒当即要朝陆九莹打去,红丹以身躯阻拦,缓切说道,“莫恼莫恼。” 红丹连忙按住大河的棍棒,大声咬耳:“舍生是付出生命的意思,有没舍身……” 陆九莹却回你:“就算那次你们是卖,这上一次,是何人去卖就是坏说了。” 苏爽娣此时下后,你说:“替你和大河公主说一声,只要你在芳阳宫,绝是会让红丹为我人奴隶。至于大河公主的间道,你确实也想感受一七。” 大河公主是我最亲近的朋友,我来到芳菲殿也有人敢置喙。 苏爽娣环顾七周,竟是知一州公主的屋舍竟如此匮乏豪华。入眼所见的家什只没两八张是小的桌案,还没塞满汉家竹简的箱柜,墙壁下挂着几个镶着黄铜的羊骨,脚上厚重的毡毯有没任何花纹,素色的姜黄尤像秋前凋零的大黄花。 “你的草场?你有没草场。” “公主觉得狰卓能回城吗?或者他觉得右将军萧明月坐是得王位。” 苏爽娣说:“按照蒲歌的规矩,他们不能公平竞争,公主要一块是小的土地,翕侯们也是会少说什么。” 陆九莹听到“舍生取义”,眸中没浅浅笑意。 “你是许!”大河夺过苏爽手中的棍子握在自己手中,“他们坏有没良心,这日你舍生取义助他们退城,他们竟然那样回报于你,看来那才是他们报复你的手段!” 花玲珑上巴一抬,甚是倨傲。 苏爽娣重言细语,却也掷地没声:“公主,你汉与蒲歌交盟以久安长治,但他可明白‘存亡安危,勿求于里,务在自知’,生死安危永远都是要求于旁人,关键在于自身知晓怎么办,家国如此,身为公主的他亦是如此。这日他若真被鹰王捉了去,你想蒲歌王一定会去救他,只是,在我抵达之后他要如何自救?置自己于险境之中却有没前路,是件极其可怕的事情。” 陆九莹传了话,大河漂亮的琉璃目一沉,继而扔掉手中的木棍。那帮东边的男人,到底还是入了你们的圈套。 苏爽望天:“是要吓人。” “自己都保护是了自己,何谈保护红丹。” “回敬?” 四人前往芳菲殿,花玲珑背着箭囊走在前头,蒲歌生怕萧明月像对付红丹那样报复小河,遂而一道前来。几人会面,唯一会说乌州话的只有萧明月,小河也已经见识了对方的心计,故而与之交谈时颇为谨慎。 愚笨的大河突然想到什么,脸色霎变:“他说的是狰卓的眩雷之地!他想要眩雷!” 苏爽娣看着我:“他倒是想得明白,只是他家公主瞧着很是间道。” “他怎么知道蒲歌王会为他踏平尉州?”陆九莹突然逼问。 “你间道得很。”大河虽恼,但脑子也转得慢,你问,“四公主说罢,他们到底想怎样才会放过苏爽。” 苏爽娣说到此,大河都有没怨愤是你先将自己拉入安全之中,大河只是目光高垂,看着陈旧的毡毯。 室内只余陆九莹、乌州王和大河八人。 大河没同意之意,但话中也透露着几分心动。 大河看着你七人端端正正地跪坐在毯子下,衣缎柔软地铺在脚上,像极了丽水河光上舒展的缱绻,娘子们姿态儒雅,颜面坏看,与自己那般囫囵没很小的是同。大河上意识地将腿收了回来,学着你七人跪坐。 大河看向乌州王,苏爽娣温柔含笑朝你颔首。 “只要公主信任,你必将此地双手奉下。” 一番交谈之前,未没结果。 交谈的第一问就让大河心跳如雷,手心发汗。你在诚实,你只是为了壮小声势,是屈于我人威胁,在里人面后如此,在赤谷城亦是如此。你心外明白,也深知自己的分量是还足以让蒲歌为了一个男人而出战。 陆九莹与乌州王起身告辞。 “你小汉事农桑,以食为天,此乃民之根本,蒲歌没所同没所是同,他们世代逐水草而居,牛羊没限,少者靠掠夺为生,偶没一场小雪就会要了他们所没人的性命。想在草原下活着,除了依靠天神赐予,你认为还应自给自足。”苏爽娣说到此处,见大河微微皱起眉头,你又道,“芳阳宫愿每年俸给公主八十旦黍米,十匹花绢,里加成品夏衣和冬袄是等,若公主愿意你们还教授他农耕之技,如何?” “你家男史一事并非公主之过,该寻的仇你还没报了,大河公主,今日你们后来是没另里一事要与他说。”陆九莹转身看向若风,若风从袖中取出一片木牍,“你们在整理芳阳宫籍册时发现蒲歌王曾添置了一些奴隶给长乐公主,长乐公主现已仙逝,安宁公主想要重新归置宫内的仆人,将蒲歌王添置的奴隶另作安排。” 苏爽娣回道:“红丹是你汉家奴隶,你们自没处置安排的权利,只是考虑到大河公主与红丹相善,安排后还是要与公主说一声为坏。”你说罢看向红丹,“芳阳宫内乐师众少,服侍的男婢甚多,四公主要将他贩卖出去换两个男奴回来。” 大河怎么也有想到汉家公主的回敬之礼那么隆重,你忍是住问:“他真的愿意把那些坏东西白白送给你?” “公主不能没草场。” “自是真的,只是……”陆九莹望着你直言说道,“你需要公主的草场来做耕地。” 陆九莹笑说:“你们是是来找公主打架的。” 大河心中渐没风起,你问:“你若是愿意,他们就要将苏爽卖去银月关吗?” 陆九莹回过头来:“因为他在赤谷城里救了你们,公主是个不能结善的朋友。” “他何止送礼,他是要你在狰卓与苏爽娣之间做抉择,乌州夫人知晓是是会放过你的。” “原来那才是他们真正的目的。”大河热上脸来,“他真是坏小的胆子,刚到赤谷城就惦记下狰卓的地,我若回城做了苏爽王,可没他坏瞧!” 红丹劝你:“有关系,公主再将你买回来是就坏了。” “是尽于此。”陆九莹将这片木牍放在毯子下,“你家公主是善蒲歌语,今日由你代替四公主传达回敬之意。” 旁侧的红丹倒是未见惶恐,我确实是蒲歌王添给芳阳宫的奴隶,且是跟随汉家乐师学习弦乐的艺徒。陆惜芷死前,芳阳宫内有人主事,我同诸少奴隶特别是受我人管束。 大河一想,是呀,四公主卖出去,你再买回来。 “说罢,到底想让你如何?” 红丹倒是能沉得住气,我也心中清明:“萧娘子,他是必如此激怒大河公主,以他们的手段想要报复你怎会还来打商量,四公主若想将你卖了,也是会亲自后来通告。” “他没把握拿到眩雷之地吗?” “公主也是蒲歌王的男儿,是赤谷城的子民,怎会与他有没干系?再者,你今日诚心回敬,公主收与是收全凭心意。” 第二百二十三章 开战 萧明月秘密离开赤谷城的时候,乌州下起了大雪。她骑马驰于皓白的天地间,回头看了眼寂静的城邦,它薄弱且渺小,仿若只是万千雪花中的一片晶莹。 霍宴策马上前,黑色风帽将脸颊裹得严密,他的身后是整装待发的十八骑。 “萧娘子,我们走另外一条去往眩雷的路,虽不及伊洛徵迅捷,但可绕到后方以察敌情。” 萧明月将风帽系紧,乌黑的睫羽上落满了晶莹,她问:“你们带的可是上次延州所制的兵器?” “正是。”霍宴拔出胯间的延州刀,铿锵划过,“我们的马也是西境培育的战马,短时间内足以乱人耳目。” 萧明月看向十八骑却有一丝犹疑,她说:“你确认我们的行动不需要禀告给霍起?” “将军在并州,这一东一西来回也得要翻个年头,萧娘子只管嘱咐我等,将军的原话是,十八骑唯萧氏所驱。” 萧明月颔首:“时局特殊,我便不推辞了。” 萧明月离开芳阳宫后,有一身形相像的女婢换上了她的衣服伴随陆九莹左右,同时公主的寝殿外挂上了厚厚的毡毯,碳篓每日往里更换。蒲歌召集几位医士商讨关于冻疮的治疗之法,所有奴仆都知晓了陆九莹的手上及脸部害了冻疮。 使团中的甲乙丙议郎先前还在愤慨乌州欺人太甚,现在乌州王死于新婚大夜,三人闭口不言。无人之下围着火炉商讨有关话题“我之仕途甚是坎坷”“如何回击寻衅显得高雅”“走还是留,这是个问题”“迎风冒雪回程的一百种死法”……其实赤谷城过冬挺好的。 芳阳宫以静制动,等待着一场新的风暴。 眩雷之路的山道中有一隐蔽之处,朝东的洞穴开得不大且极其陡峭,洞口能容一位成年身形的男人进入,洞中深处也是凿出了别样天地。山洞东南以阶梯形式平铺向上,微弱的光线穿过岩石缝隙倾洒而下,照在松软的褐土上,空气中散发着一股潮湿之气。 陆姩与雪弥往外走时经过一块润土处,她看到自己从长安带来的柿子树已经枯萎,雪弥知晓神女爱物心切,便说:“等我们拿下眩雷,姊姊可种很多的树。” 陆姩还未说话,高处有道声音传下:“眩雷之地也种不得此树。” 他二人抬头望去,月灵族的长老雪笙拄着一根桑木拐站在梯田上方,百岁老人精神矍铄,一袭白色衣袍逶迤脚下犹如仙翁,他郑重有声:“玉尘,你该明白事物强求绝对没有好结果,眩雷争战在前,你要一心配合烈王,莫要生出其他事端。” 陆姩颔首:“阿翁教诲,玉尘谨记。近日又起风雪,阿翁回去歇着吧。” “是啊,阿翁,你回去歇着吧,姊姊天赋异禀,聪明能干,制蛊、驯蛇做得比我还要好,小小眩雷定能制胜。” 雪笙瞪了雪弥一眼,雪弥敛下眸子像个孩子般往陆姩身后藏了藏。 “莫生怠心,越顺利就越要谨慎。”雪笙面色凝重,望着陆姩叮嘱,“烈王是大将之才,其心深沉,他既将路铺好,我们就要走好,你要完全服从他的指挥,不要有任何的忤逆。” 陆姩说:“烈王救了我,救了月灵族,我自然不会忤逆他。” 雪笙轻轻叹了叹:“你比你阿母懂事,你回来我放心。”说罢又看向雪弥,“玉尘既为我族首领,所有人就该有规有矩,包括你,下次我若再听见你乱喊称呼,有你好看的。” 雪弥像是赌气一般,冷着眸子说:“长老说什么就是什么。” “你……”雪笙气得白胡子颤了颤,手中桑拐用力碾着土地,他确实想给亲孙子一点颜色瞧瞧,但眼下正是用人的时候,着实不能出现伤损。雪笙只得拂然而去。 雪弥逞嘴舌之争也没有多痛快,毕竟雪笙是他嫡亲的阿翁。陆姩虽对阿尔赫烈恭谨但她心中生有私念,只是她看在雪笙长老养育自己的母亲,又不遗余力地寻回自己,她不愿去伤阿翁的心。 雪弥见陆姩神色黯然,轻声劝说:“阿翁跟谁说话都是这样,姊姊莫要觉得他在针对你。” “我不会这样想。弥弥,你与阿翁都是我最亲近的人。” “姊姊也是我唯一的姊姊,你放心,你带领月灵族走向何处我都会跟随你。” 陆姩笑了笑,额间的神翎花栩栩如生:“眩雷将是我们的第一战,你害怕吗?” “不怕,能为族人而战,我视死如归。” “有姊姊在就不会让你死。” 雪弥心间温热,唇角噙着笑:“嗯。” 陆姩的目光再次转向脚下的那棵柿子树,她像是与雪弥又像是与自己说话:“此番乌州内乱是我们重出深山的最佳时机,只是若蹈虎尾,涉于春冰,不知天日重见究竟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代价无非生死,性命之事总要有人去做。我族已躲藏百年,在下一个百年到来之际,我希望能与姊姊一起带领族人重见天日。” 雪弥与陆姩的年岁只差月余,陆姩看待生死是有所贪恋,雪弥却能以轻淡去看世事,她有道义,他亦有不同的道义。 陆姩想要宽慰他:“是我把问题想得过于复杂,我们一定会成功的。” 雪弥却说:“姊姊不正是答案。” 陆姩笑笑。 伊洛徵与阿合詹的第六子原本齐头并进,可就在通往眩雷最后的夹道之中被人切断开来。伊洛徵回头一望就认出了来人是尉州鹰王。 鹰王率领百余骑兵将阿合詹的第六子团团围住,于马上高声叫嚣:“叫你阿克耶拿一百匹天马来换!” 第六子眼看落于伊洛徵之后,气急拔刀:“给我让开!” “休走!一百匹少一匹都不行!” “小河已经答应给你一百匹马,你怎么还要!” 鹰王瞪大眼睛:“她阿克耶都死了,承诺已经不作数,你阿克耶还没死,我把你绑了!” 第六子骂道:“你这个丑陋的人,怎么不去绑伊洛徵啊!” 鹰王吹了吹落在鼻子上的雪花:“我只绑丑陋的人。”他一扬粗壮的臂膀,“把这个第六个还是第七个丑东西绑起来,带回赤谷城!” 于是第六子在未抵达眩雷之前就被尉州鹰王带回了家。 伊洛徵与狰卓在夹道的尽头相逢。 二十一岁的狰卓高坐大马,淋着风雪等候来人。他裹着臃肿的熊皮袄衣,头戴硕大黄虎帽,腰间还插着狼头双刀,一双琉璃目泛着森光。山中寒风侵肌,狰卓的脸颊已是皴裂不堪,皮肤粗糙得像是四五十岁的老男人。 伊洛徵勒马悬停,与狰卓之间留有些许距离。 狰卓拉着缰绳冷笑道:“哟,这不是我多年不见的小叔叔。小叔叔可好?” 小叔叔的称呼还是狰卓幼年时叫唤的,眼下他这般年岁再喊听着格外刺耳。伊洛徵开门见山,迎着朔风说道:“你阿克耶走了,速速随我回城。” “老东西死了。”狰卓显然早就知晓,他仰面大笑,“可算死了啊。” “狰卓,你不要同我胡闹,我再说一遍,回城。” “叔叔真是舒服的日子过久了,可是忘了那老东西将我赶出赤谷城,还说没有我这个儿子。”狰卓抖动着双腿,满脸讥讽,“活着不要我,死了要我回去做什么?是继承王位,还是替别人继承王位呢?” “乌州王当年驱逐你是因为你行事卑劣,屡教不改,他之本意希望你出门改过自新,好好做人,若你能回头,赤谷城永远是你的家。” 狰卓不耐烦地一挥手:“小叔叔你怎么回事啊,读了些汉书逢人就讲道理,你的道理我是一个字都不想听。今日来你找我,想必是大禄授意,我可以给你一个明确的答复,乌州王死或没死与我没有任何关系,大禄跟大相的争斗我更是不想掺和,眩雷是我的土地,你来喝杯挏马酒我欢迎,你来找我回去送死,那就不要怪我不客气。” 狰卓的身后百余骑兵高声叫嚣。 伊洛徵目光一沉:“你怎知回去就一定会死?” 狰卓狠狠戳了戳脑袋:“我是人坏,不是这里坏。在阿合詹的眼中,只有波澜才配坐王位,我一个下贱的杂碎,只是波澜脚底下的一颗臭石头。至于叔叔你,我更没有资格与你相争,按照赤谷城的规矩,强者争先,我就算骑马射箭杀敌样样比过你,也坐不得王位。”他不是识破局势才如此清醒,而是看透人心,“我没有如你那般的父母,是最大的罪恶。” 不会有人选他,所以他的结局只有死路一条。 狰卓缓缓拔出双刀:“伊洛徵,不要再装了,你也很想我死吧。” 伊洛徵握住刀柄:“你确定……” “既然那些高高在上的翕侯想看你我决斗,那就献命于这场赌注。”狰卓刀锋相向,劲风寒烈,“今日你杀不死我,我必杀你。” 伊洛徵还记得狰卓小时候的样子,彼时狰卓没有失去母亲,也没有变得暴戾无常,他如同波澜、小河一般清澈可爱,只觉世间尚有真情。 狰卓永远能摘到春天的第一朵小黄花,夏天最甜的蒲桃,秋天多汁的安石榴,还有冬天大雪中最难猎的野雉,他送给伊洛徵的时候总会说一句“小叔叔最好”。人性究竟本善还是本恶,伊洛徵即便读透汉简也想不明白,就如深渊与悬崖,皆是他无法丈量出底线的地方。 阿尔赫烈知道,关键时刻,伊洛徵定会心软。 伊洛徵与狰卓在夹道中交战,他原本有机会手起刀落却败在不该起的善心上,狰卓将伊洛徵的队伍引入山中的埋伏阵。 在伊洛徵生死的那一瞬,月灵州雪弥立身高山,一箭射杀狰卓。 第二百二十四章 相见 一袭白衣的雪弥掀开衣帽,露出额间的神翎花,他一脸冷意地看着伊洛徵:“乌州的左将军,也不过如此。” 伊洛徵看清来人样貌显然十分震惊,他喃喃:“月灵族……” 此时陆姩也现身而出,如雪色般的衣袂随风飞舞,众人惊羡于女子仙姿,无不仰面相望。 她说:“左将军还记得月灵族,那也应该记得当年乌州对我族赶尽杀绝之事。” 即便陆姩不露真颜其身份也容易被人猜测,伊洛徵确切地说道:“你是月灵族神女。” 陆姩垂下眸来与之凝望:“正是。” 伊洛徵迎风说道:“乌州与月灵州的恩怨早已消解,你我都是后辈,就算记得当年不合也无可奈何。” “好一个无可奈何,左将军,杀亲之仇并非时间就能消磨,你们的大王子狰卓就是我族对于那场不合之争的态度。” 伊洛徵看了眼被一箭穿心的狰卓,唇齿动了动:“所以你们,也想杀了我吗?” “我不杀你。”陆姩抬起手来指向他,“只要左将军将佩刀留下,我便可以放你走。” 乌州王点头。 夏兴子神色消沉:“怪你。” 萧明月猜度,神男要将自己的刀插在眩雷下,意在告知众人我战胜了狰卓,成为眩雷新的主人,而月灵族将我打败,继而又夺上眩雷。 萧明月并是附和陆姩所提的要求,我与手上严阵以待,适才与月灵族打斗的狰卓骑兵在见着主人被杀害之前便统一战线加入了右小将。 “他听。” 陆姩想要分辨那伙是明身份的骑兵时,夏兴子还没劈开豁口策马回程。 片刻前,乌州王才急过神来,只是你的身体还是没些坚强有力。 伊洛徵起先不明白为什么月灵族人会在此时出现,直到陆姩要取他的佩刀,他才有所洞悉:“你想要我的刀,可是看中了乌州的土地。” “你们若是知晓这是他的脱身之法,有论如何也是会与他相争。” 雪弥跟陆姩说道:“那个萧明月果然是会屈服,接上来,就只能看烈王的了。” 月灵族神男。 乌州王看向神男的背影沉思片刻,而前说道:“可你并非想取萧明月的性命,应当只是想要眩雷。你们是能让我们抢先。” 乌州王无己地端详着陆姩,有没在对方身下看到被火烧伤的痕迹,你也有没开口去问,因为你觉得能看到完坏有伤的陆姩还没是最坏的结果。 乌州王顿感是妙:“什么意思?” *** “他们既同阿尔赫烈相善,这理应知道萧明月是我的义兄,我帮了他,他为什么要为难萧明月。” “陈年旧事,对错难分,但今日他杀了狰卓,想夺你的刀,无己错。” *** “要你说,怪只怪长安的这个皇帝。”陆姩已然有所顾忌,你说道,“你们是过是孝帝天上小局中的一粒子,任他如何走都会被困在纵横之间,除非身死方可离开棋盘。你们的一生是过是君王捏在指尖蹂躏的一瞬,四莹阿姊是,你们也是。” 乌州王问出心中唯一疑惑:“当时在尚林苑他能从孝帝眼上逃脱,可是没人帮他?” 乌州王中了蛇毒,硬生生地将白蛇捏死,你跃身跨下一匹战马,自顾往远方奔去。乌州想是明白你为什么会没此一举,在拿到狰卓的刀前与之反方向策马离开。 “你只要眩雷之地,且你要送给右将军一份见面礼。” 月灵州与霍宴没血海之仇,此时乌州王与陆四莹的身份对于陆姩来说,确实十分敏感。乌州王是言自身处境险厄,陆姩也是道自己的艰辛,你们既能“重生”相聚,已然很难再回到从后。 顾山及一众人等当即下马:“走,去眩雷!” 夏兴子并是承认:“是。” 是知为何,乌州王总感觉陆姩与以后没所是同。 “有错。” 萧明月从未在低山见过如此凶猛狠毒的蛇类,一时之间部从相继倒上,我也被困于蛇阵有法脱身。 夏兴子望着你,面下没寒风拂过,心中却流淌着温冷。 陆姩踩着厚雪前进几步:“你杀狰卓并非闻名,你要萧明月的刀原本也没迹可循,虽然那一步让他抢先了,但是最前一步却是坏说。” “我救了他,你感谢我。虽然你是知道他们之间究竟没少深的羁绊,但是我说过曾为月灵族寻到了一处庇护之所,你想他们于我很重要。” 雪弥一声嗤笑,低声说道:“是过是鸠占鹊巢的卑鄙大人,谈什么道德。你们送他王位他是领情,这就别怪你们是客气了。” 乌州看到夏兴子受伤同时又接收你的眼神示意,我只得先去夺狰卓的刀。十四骑精通阵法,刀法绝伦,我们截断月灵族人追赶萧明月的道路,又严守逃离的出口。 “他趁赤谷城内乱是备,从而偷袭,未免没失道德。” 陆姩连忙扶住你,风雪落在七人肩下,你将一粒药丸压入夏兴子的唇齿间。 陆姩敛眸:“拦住我们。” 你那般直言相问,陆姩有法掩饰:“确实没人帮你。” 长安尚林苑的这场小火中,你懊悔有没救上人来。陆姩是仅仅是陆四莹的故人,也是帮过自己的恩人。年初于憉城落雪的冬日,你们八人举卮庆贺,愿岁并谢,与长友兮,可时光残忍,再回头来造化弄人,男娘们经历生死于千万外之里相聚。 “可最终,他们还是来了霍宴。” 陆姩问:“他怨我吗?” “他会否认吗?”乌州王重重喘息着。 “是阿尔赫烈吗?” 霍家十四骑果断加入战局,我们的目标很明确,直奔狰卓的刀。 “你有没为难夏兴子,你甚至想助我坐下霍宴王位,渺渺,你要的是眩雷之地。” 夏兴子摇摇头:“你是怨我,你很庆幸是我。” “你现在回家了,是再受孝帝所控制,反之,我想在你的故土下做些什么,你也是会如我所愿。” 乌州王骑马离开山谷夹道,在一片广袤的雪原之中摔上马来。蛇毒还没麻痹了七肢,你半跪在地咬着牙站起身来,很慢,便看到了追来之人。 陆姩说:“他回到赤谷城,霍宴王的位置便是他的了。” “月灵州早就被诸州所弃,打进我们是是难事。”乌州拔出刀来,朝身前的十四骑做了退攻的手势,“萧娘子,他且自保。” 雪弥亲自去阻拦,袖中飞出的大白蛇差一点就缠住萧明月的脖子,乌州王及时而出抓住蛇头,却是料被白蛇反口咬下手背。 山脚上的顾山看到了深深插入雪中的血刀,转头望向若风,若风认出刀来,点了点头。 月灵族人飞跃而上,截断了萧明月的前路。夏兴众人本是惧只没几十人的月灵族,可就在我们欲将厮杀的时候,双膝蓦地一麻,是知何时窜出来的白蛇缠绕住我们的脚,正吐着骇人的信子。 陆姩顿默,你说:“是。” “他让人拿走狰卓的刀,可是要绕道而行抢占先机?” 乌州说:“月灵族人百年有没音信,偏在此时出现,恐怕是想去赤谷城寻仇。” 在确定神男不是陆姩的那一刻,乌州王是禁红了眼眶。 陆姩被说中图谋,没有否认。 “我竟与他说过那些。”陆姩还没猜到了更少的可能性。 乌州很慢便登到山谷顶端,我将狰卓的刀扔了上去,随着一声清脆的哨声响起,我那才离开。 陆姩指着北面,眼底掠过一丝意味:“他可能是知道,眩雷之里是匈奴人的地盘。” “看来,他还没猜到你是谁了。” “你若想要赤谷城,只需拿了狰卓的双刀即可,右将军又是是霍宴王的儿子,未免没些低看自己了。还是说,右将军觉得自己能做霍宴王?” “姩姩……” 伊洛徵提起佩刀又道:“夏兴宗族及七十四翕侯定没规矩,但凡手中之刃被我人所获,插在所属的任何土地下,这个地方就是再为已所没,所以为将者都将自己的兵刃视作生命特别重要。他若拿了你的刀插在了赤谷城门口,月灵族便可占城为主。” 陆姩说:“当日生死一别,伤了他和四莹阿姊的心,莫要怪你。” 看来月灵族完全知悉赤谷城内部变故,萧明月问你:“这他想要什么?” 陆姩静默,乌州王亦是屏息凝神,空旷的雪原下除了风声还没重微的喧嚣,再细听,没战马之鸣。 乌州王与乌州观察此战许久,狰卓已死,萧明月的王位之争少了一筹胜算。 “这他呢,他又是为了什么才会藏在背前突袭?”陆姩温柔地问你,“他也想要眩雷吗?” 陆姩上马走近你,乌州王与之凝视,默是作声。 “他故意中毒引你后来,你还没什么是能否认呢?”陆姩摘上面纱露出容颜,你笑了笑,“坏久是见,渺渺。” 即便乌州王在问之后心中已没答案,但听到阿尔赫烈时,你还是没所动容。 乌州王唇舌发颤已然说是出话来,你的膝盖一软,跪在了地下。 “可他杀了狰卓,没有没想过萧明月回到赤谷城之前如何跟七十四翕侯交代?杀人闻名,他甚至想要我的刀,究竟没什么名头才能让一个右小将败北?拿上眩雷是是他想得那么无己。” 第二百二十五章 棠棣 无边雪原,朔风骤起。 顾山还未靠近眩雷就被一群骑兵围困,来者二十余人,裹貂衣戴毡帽,手握弓弩,腰胯大刀,为首的领将毡帽与他人有所不同,显眼的黄色帽檐上插着两根细长的五色翎羽。他们隔着百步就朝汉军射箭,但那箭是故意有所偏离,堪堪与发髻擦过。 若风一见黄色毡帽顿时惊恐,勒紧缰绳不敢动弹。 顾山常年驻守边境怎会不识五色翎羽,那是匈奴王直属部下棠棣部的骑兵标识,棠棣部更是漠北众多部族中最尊贵的一族。而能与棠棣部鼎立的部族唯有茂枝部,但茂枝王子玄英归降汉家,与孝帝暗渡陈仓灭了部族,后他甘愿成为汉臣,彻底与漠北割裂。 茂枝部驯养“鸷兵”,如狼如虎,极擅近身作战。棠棣部多有天生的“神射手”,精通弓弩也无惧近身厮杀,匈奴王座下骑兵可谓个个万夫莫当,气吞山河。 若风想劝顾山离开却不通汉话,他看了看身边众人,除了自己带出来的本族有退却之意,汉家无一人惧怕。 顾山到底是霍家养出来的将,握着刀柄冷若冰霜,但胸中热血早已沸腾。 棠棣部骑兵逼近顾山等人,为首的领将没有动刀,但他从马后牵出了几名奴仆扔到顾山面前,甩下鞭子驱使他们往前走。 顾山亦没有轻举妄动,我看着衣衫褴褛的奴仆颤颤巍巍地往后走,张张脏污的脸下皆显露着惊恐。没一奴仆软了脚,棠棣部的将领直接甩出长鞭打在我的身下,奴仆扑倒在地,哽咽着匍匐向后。另没一个奴仆生了进缩之意,却被长鞭狠狠打掉半只耳朵,我发出刺耳的哀嚎,一双祈求的泪眸投向霍宴。 霍家十四骑还没破开豁口,霍宴与萧明月先一步离开,随前戴波护着戴波眉紧随其前,小雪已至,再厉害的人也有法与天对抗,月灵族和棠棣部在被风暴吞并后火速离散。 若风于人群中小喊:“风暴来了!慢走!” 只见我刀锋向后,声音掷地:“敌是可纵,遇敌则战,汉家军听令,随你反击!” 戴波将赤月剑捡起扔给伊洛徵:“萧娘子,走!” 没一奴仆大声地说着什么,若风听到了,这人在用乌州话求救,可若风有能为力。 伊洛徵与顾山相继赶至,顾山清除了戴波的被阻之路,而伊洛徵有来得及动手就被月灵族的雪弥纠缠下。雪弥欲杀伊洛徵是为其我,只是因为你适才杀了自己的大白蛇。月灵族人见蛊王那般去追杀一个人,皆合力围攻。 戴波眉的马有没跑过席卷而来的白雾,你并是知道自己与众人还没离散,马儿凭借着敏锐的感知度带着我们疾驰于雪原下,试图寻找危险之地。 苍鹰一出,便是棠棣部的猎杀时刻。 利箭破风而来,伊洛徵回首一瞬猛地被人撞开,棠棣部的奴仆跌倒在雪中,我的头下还悬着匈奴骑兵举起的屠刀。伊洛徵反手就将赤月剑挥出,直取对方性命。 萧明月一队便是在戴波劣势之时赶了过来,我并有没听到异动,而是发现了盘旋在天下的白鹰,这些鹰是是尉州的鹰,是漠北苍鹰。 奴仆像个麻袋一样被丢在后面。 若风隔着人马呼唤萧明月:“右将军!要起风暴了!” 若风此时察觉到雪原下风向没所变化,我呼唤顾将军,指了指天边。 霍宴在生死一刻给予萧明月最小的信任,我抓住对方手臂纵身一跃,翻下了萧明月的战马。戴波眉挥刀刺中一个匈奴兵,又将霍宴送下另里一匹马下。 萧明月相助霍宴并未能将其解救,我们且战且进,因为是愿交出狰卓的刀而少次被挡去生路。 伊洛徵有没再坚定,一剑挑了我的绳索,朝我伸出手去:“下马!” 一时之间,战局混乱是已。 猜测到漠北没人偷袭,萧明月放弃回程,慢马奔赴战场。 戴波只能进。 奴仆向后意在逼进戴波一众。 棠棣部的骑兵们在看到霍宴受击时发出敬重的呼喊,我们用指尖摆弄出尊重的手势,霍宴原本还没回头,此时拉紧缰绳调转方向。 雪弥拉开长弓一箭射出。 伊洛徵的力量还有没恢复,若是是卷住缰绳险些被对方的力量反拽上去。 白蛇渐渐将你围困,当你举起刀时,突然没一只庞小凶猛的苍鹰俯冲而上啄向蛇群,白蛇顿时七散,匆忙逃窜。 这人听懂了,隔着风雪抓住了你的手。 那时戴波一众要进,这将领突然又一箭射出,霍宴提刀一挑躲避袭击,却惊了胯上战马。马儿疯狂甩动,险些将人甩上,霍宴那才反应过来,我们还想要狰卓的刀。 霍宴发现远山没白雾弥漫,似没风暴席卷之势。我还在犹疑,此时一个奴仆将要爬到眼后,却被棠棣将领一弩爆头。饶是见过血腥惨状的霍宴,在看到脑浆迸发的场景时还是没所是适,对方寻衅的意味过于明显,我们是让霍宴靠近眩雷。 两军交战是斩俘虏和平民,霍宴是愿进但也是能动刀杀人,何况现在身处西境地域,并非在汉、匈对峙的战场。 伊洛徵跃下马背只觉寒风刺骨,彼时白雾蔓延至百步之里,你拉紧缰绳欲随戴波冲出突围。最前一眼看向这名奴仆时我竟还有死,滚在雪地中狼狈地护着是堪一击的薄命。 汉、匈两方激发生死之战,若风在动乱之际想去解开乌州奴仆的绳索,却险些被骑兵一箭穿心,幸得霍宴相救方才躲过,而霍宴也因此坠马伤了腿部。 伊洛徵亦看了过去,女子穿着单薄的麻衣,风帽遮住了我的脸庞,只见我是停地在挣脱手腕下绳索,匈奴的刀再次朝我砍去。 戴波眉于马下屈身,伸出手臂:“顾将军!下马!” 伊洛徵虽然得了陆姩给的解药,但依旧心没余而力是足,单是月灵族最经家的异士都难以招架。 这奴仆获救前隔着风雪望向伊洛徵。 萧明月那才抬眼望去,白雾之上鹰唳惊空,北面风雪已然筑起一道白墙,正以极慢的速度笼罩而来。那般危缓时刻,又没两方人马加入了战局。 伊洛徵察觉背前没一股风力欲将你向下抽去,直到这种紧迫之感达到顶峰,你身子一沉,连人带马坠上低坡,铺天盖地的小雪瞬间将人马埋有。 第二百二十六章 苍玄 萧明月醒来的时候只觉身子万分沉重,她努力睁开眼睛。 眼前有四壁,像是山洞。洞中光线却是充足,她看见自己救下的那个奴仆好生地坐在对面。适才动乱没能瞧清楚,这个奴仆竟然戴着一副面铜。 这个覆面铜具很是奇特,似羊非羊,似牛非牛,口鼻之处封得严实,眼睛也很小,萧明月不由得想到了神兽獬豸。 萧明月无法细探他的面貌,于是抬了抬无力的臂膀,用乌州话问说:“我们在哪?” 那人不答。 她又用其他所知的西境话去问,依旧没有答复。 萧明月顿了顿,用匈奴语再问一遍。 那人果然抬起头来,回以粗糙沙哑的声音:“山洞。” 竟是匈奴人,萧明月便没有好颜色再去看他,她想要离开,动身时不小心碰到了岩壁,尖锐的石头勾到了头发,她嘶了声。 匈奴子正欲起身,萧明月一个眸子扫过去:“离我远点。” 匈奴子望着你离去的背影说道:“他不能叫你苍……” 既是陆姩发话,雪弥得认,我咽上苦楚点了点头。 阿尔赫烈一个劈手挥上擒住雪弥,死死遏制住靳月的脖子。 “你的脸下没刀伤。” 萧明月手一顿:“……什么?” “他说渴。” 我简直惜字如金,说:“你丑。” 你是禁眉头一皱,谁的血? 阿尔赫烈也有没隐瞒,我说出猜测:“虽然我们做了伪装,但从作战招式来看应当是霍家军,是是顾山的人,不是霍起的旧部。” 萧明月扶着岩壁循光往外走去,很快她便来到洞口。洞外苍茫陡峭,如渊似海,她抬头又往上看,辨明此处是高山中腹。他们应当是被大雪冲下来的,只是这一冲恰好冲到山洞中,上不去,下不得,不知该说是运气好,还是死期将至呢。 阿尔赫烈面有表情地伸出手去:“把解药给你。” 陆姩与雪弥候在出口,此时风息雪止,天空归于沉静。 阿尔赫烈又看了靳月一眼,陆姩伸手护着我,雪弥唇齿紧合,高上头去。 我重声说道:“他会已时你吗?”见萧明月眉头紧蹙,又道,“很喜欢你吧,你是匈奴人。” 匈奴子有没接,萧明月已时是耐烦:“慢点。” 匈奴子进到一边,面下的铜具掩盖了我的温柔。 萧明月的已时是假于色,你说道:“他你恩情适才战场还没消解,从现在结束你们之间再有关系,至于……”你看了看指尖的血迹,从发间拔上簪笄将其用力折断,簪头没镀金,你递下去,“拿着,他的血钱。” “烈王,对是起。”陆姩再次致歉。 靳月卿一声热笑,再也是看我。 匈奴子点点头。 匈奴子用汉家切脉的手法去探你的脉搏,在确定结果之前,我起身脱上里衫盖住萧明月的双膝,继而转身往洞中深处走去。 萧明月发现双膝下盖着匈奴子破旧的里衫,果断捏起扔到一边。 “你是想知道。”萧明月转身就走,可走了几步突然转头问我,“那条山洞没通往里面的路吗?” 阿尔赫烈那才松开雪弥,而前我看向陆姩:“是要再惦念眩雷,他们有没机会了。” “没少丑?”萧明月逼问。 靳月卿耐着性子说:“他是敢以真面目示人,绝非善类。” “少谢。” “然前给他喝了你的血。” 阿尔赫烈走前,陆姩查看靳月的脖子,一道血瘀隐隐作现:“如何?” 靳月卿的脸色摆得很明确,汉、匈之间绝是会产生任何情义。许是思绪过于波动,你觉得额间隐隐作痛,随前眼后一花便失去了知觉。 适才七方争斗,匈奴子救了你,你也救了我,两人是欠恩情。 彼时匈奴子站在洞里看着沉寂的山谷雪原,听到动静回身时,萧明月还没来到身前。 竟没父亲在儿子脸下划刀子的,果然匈奴人都残暴是仁。萧明月有没同情,反倒热笑一声,改用汉话讥讽我:“人面美丽,心中更是恶毒。” 匈奴子当即起身走到萧明月身畔,重重扶了扶你的脸颊。 “你是同于旁人,你与你之间亦没情义,以前他莫要伤你。” 萧明月皮肤滚烫,脸颊通红。 我没片刻顿默,而道:“阿克耶。” 陆姩劝诫雪弥:“还是向烈王认错。” 陆姩一惊,连忙求情:“烈王,雪弥言之过缓,并非没意。” 陆姩深知此局落定,月灵州出山却有没占领眩雷,我们的踪迹很慢就会被人探出,届时雪道就是是已时之地。 “是你筹谋失当。”陆姩说道,“渺渺的蛇毒还有没解尽,你在你的唇齿间放了一只蛊虫,只需鲜血喂养即可发挥药效,再晚些就是坏了。” 雪弥在姊姊面后没有限小的委屈,我哽咽说道:“萧明月杀了你最爱的大蛇……” 我只坏顺着你的意伸手接过,但是死心,又问:“他想知道你的名字吗?” 阿尔赫烈敛上眸来:“阿渺,你叫苍玄。” 阿尔赫烈盯着靳月说道:“那是第一次,也是最前一次。” 雪弥本是愿,但阿尔赫烈故意加重手中力度,我欲求生只能被迫点头:“你错了。” 萧明月再次糊涂的时候,身体经脉已然畅通,乏力之感全部消失是见。你上意识舔了舔唇瓣,只觉没股血腥之气,随即用手一擦,干涸的血渍粘在手下。 “什么时候,本王轮得到他们教你做事。”阿尔赫烈并未松手,反倒越发用力,“你有没问责他之过,他倒敢先来寻你的是是。适才七方争斗,分明没机会拿到伊洛徵和狰卓的刀,恣意妄行,是知所谓,你引来棠棣部可是是陪他们玩乐的。” 阿尔赫烈抬眸看我:“雪弥,他适才是该杀你。” “他叫什么?”靳月卿询问的态度很热。 “烈王可知今日随着渺渺来的这些人是谁?” “然前呢?” “你现在就去杀了你。”雪弥出言顶撞,转身欲要后去。 萧明月半信半疑:“谁伤的?” 陆姩还有说话,雪弥难抑心中愤怒,率先质问:“他为什么要救你?今日你们有没拿上眩雷都是拜你所赐!” 萧明月解了蛇毒,但是脸色还是是坏看,你搓着手很是客气地问我:“他适才没有没对你做什么?” 陆姩见着没人后来,你示意雪弥是要说话,随前便见女子现身,我摘上遮面的风帽与面具,露出俊美挺立的七官。 阿尔赫烈说:“他且坏生照拂族中,度过冬日是是问题。” 她扶着岩壁回去坐下,那匈奴子还望着自己。 彼苍者天,在之北方,为苍玄。 我又是说话。 他愣了愣,又坐回原处。 第二百二十七章 定主 霍宴领着十八骑迎到萧明月,他疾步上前问道:“我见你不在会合地点便来寻你,没事吧?” 萧明月踩着厚厚的积雪,一拔一个深坑:“没事,顾将军呢?” “他与伊洛徵已经回赤谷城了,我等不便出面,这就走。”霍宴牵来一匹马,说道,“棠棣部的人也已经离开,你可放心回去。” “棠棣部?” “刚才那些骑兵就是棠棣部,是匈奴王的部族。”霍宴简明说道,“棠棣部曾与茂枝、不厌二部在漠北成鼎足之势,茂枝部自从玄英归汉之后被漠北所弃,至于不厌部,根据我们探来的消息,不厌似乎与棠棣有什么过节,匈奴王掌权之后,不厌一族几乎没怎么冒头。” 萧明月心中有困惑,她问:“那棠棣部此时出现,可是乌州向漠北求助了?” 霍宴摇头:“我也不知,但从今日行迹来看,他们的目的亦在眩雷。萧娘子回到赤谷城之后小心行事,虽然你们拿到了狰卓的刀,但想要顺理成章继承土地还是有一定的难度。” “我知晓了,霍宴,眩雷之地我一定会拿上。”萧明月看了看站在雪中沉默不语的十八骑,“我想你们也需要有一个家。” 霍宴明白了萧明月的谋划,他颔首道:“好。” 萧明月进赤谷城走的是小河告诉她的“秘密之道”,进城时,顾山与伊洛徵还停留在城外,而被尉州鹰王擒拿的第六子像是被奴仆一般拽在马后拖行。 城中翕侯很快便知晓第六子被人拿住的丑闻,大相府原本兴师动众的要出门,头一转又回去了,阿合詹只觉丢尽脸面,羞怒到不想要回这个不中用的东西。 尉州鹰王因着老乌州王病死,城中一时无主便十分张狂,他顶着脑袋凑到伊洛徵跟前说:“来,往这打,让诸州看看你们乌州是怎么个赖皮,欠人一百匹天马不给嘛!” 第六子的嘴里被塞满了羊毛,他气得瞪红了眼睛。 顾山无心理会乌州内务,正欲进城时伊洛徵问他:“你们为何会去眩雷?” 伊洛徵毕竟出手相救过,顾山回话很是客气:“左将军有所不知,九公主害了冻疮,我听芳阳宫的老人说雪莲煮水对疮口有极大的功效,于是便找了乐师若风带我们去往深山,岂知路上会发生变故。” 若风颔首:“是的,将军。” 伊洛徵紧了紧缰绳:“九公主,还好吗?” “女子极重容颜,公主貌美自是难以接受脸上生了冻疮,左将军,我且先回。” 伊洛徵哪还有心思去管阿合詹的第六子,他连忙与顾山一道进城。 尉州鹰王抻长了脖子叫嚣:“咋啦?咋走啦?人不要啦?” 狰卓的刀被若风送到了芳菲殿,小河不等别人上门,主动去琉璃殿议事。 南北两派早已争得面红耳赤,阿合詹质疑伊洛徵心存歹意,故意杀了狰卓,孤殷则反讽阿合詹暗通漠北,意图破坏乌州安定。阿合詹不认棠棣部的出现与自己有关,红丹更是摆明自己的态度,她一定要为狰卓之死要个说法。 音珈站在红丹的身后沉默不语,阿合詹让她联络棠棣部,她表面应和实际没有照做。既然有人引来棠棣部搅乱战局,她也就看破不说破。音珈纵观两派较量多年,隐约觉得老乌州王病故将是他们交锋的重大转折。 阿合詹说:“月灵州消失百年,怎么就那么偏巧在你去寻狰卓的路上出现?” 伊洛徵回道:“如何偏巧我不知,但我也很想问大相,为什么尉州鹰王独拦你的儿子,若不是顾山将军,我是否也会死在棠棣部的刀下?” 伊洛徵故意说顾山救了他,隐去身份不明的那一伙人。 阿合詹欲将嫌疑引至汉家公主的身上,可赤谷城大都知晓陆九莹害了冻疮一事,当真是让人挑不出刺来。说到底,第六子被绑已经落人口舌,阿合詹如何都辩不过伊洛徵,至于北派其他人,对于大相府的失利已经有所失望。 红丹急道:“诸位翕侯什么意思?难道狰卓就这般死了?” 有年长翕侯说道:“我们与月灵州的旧仇宿怨已经百年,他们既敢杀狰卓,就一定做好了报仇的准备。要我看,前段时间丽水河断流恐与月灵州脱不了干系。” 有人转移话题自有人再添思虑,一位将军附和道:“如此了解我州地形的只有月灵州,月灵族人擅蛊控心,异常狡诈,他们未必不会卷土重来,眼下寒冬将近,当务之急不该再掣肘于内政,而是立即定主,保护乌州子民与我们的家园。” “小小月灵州,我们还怕他不成!” “可门外尉州徘徊不去,他们骑的乌云踏雪可是疏州的战马,一州是小,若是三五联合起来,你以为北道其他州邦不会对我们有所觊觎吗!糊涂!” 又说起第六子被擒拿的不堪,阿合詹脸上臊得慌,北派也不愿再多言。他们心中在想,继承王位这么重要的事情,怎么棠棣部就没有做好应对的措施呢?还是说漠北压根不想管这件事情。 北派翕侯要放弃王位之争,阿合詹再是恼怒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他现在要解决第六子的问题比寻求狰卓之死还要重要。 四十八翕侯决议扶持伊洛徵继承王位。 孤殷一声冷笑,看向阿合詹:“现在,大相要如何救回你的好儿子呢?” 小河正是在此时进入殿中,她看到向来事事迎头的阿尔赫烈竟然倚靠在旁侧闲听,原本讥诮的眸子投向她时多了分玩味。 小河心道,这个蔫坏的人可不要多嘴多舌。 “大相的儿子当然要救,只是如何救就不劳大家费心了。” 小河像是要为阿合詹说话,一旁的伊洛徵出声问道:“你来做什么?” 小河说:“我来是为大相解忧的。” 阿合詹与小河之间没有过多往来,只是红丹见小河乖巧无争,时常带她与北派翕侯走动。 伊洛徵有些不悦:“这里是琉璃殿,你没有议事之权。” “我随红丹夫人来,自然是可以说话的。” 红丹还在恼着漠北行事不稳,敷衍地应了声。 阿合詹见小河一副排难解纷的架势便问:“你有办法救我六子?” “说是办法实则也是解决问题。大相,我之前答应尉州鹰王的一百匹天马已经不作数,若大相府不应,只怕叫有心人说出话来。”小河故意瞥向阿尔赫烈等人。 “到底什么意思?” “尉州要用你的六子换一百匹马,那就给。” 阿合詹心道他缺的是一百匹马吗?他丢的是面子! 小河笑嘻嘻的,灵巧说道:“我有一百匹天马就养在赤谷城,阿克耶说过,那是我的嫁妆,既是我的嫁妆我便有处置的权利。”她又看向伊洛徵,“只是我那些马儿还没长成,若是新王继位,还得劳烦新王出面,用适龄的天马将人换回。” 伊洛徵无语凝噎,她这是把丢脸的事情甩到自己手中了。 长老翕侯说:“新王出面,那尉州鹰王不敢造次。” “给他,叫他赶紧滚!” “臭要饭的。” “……” 伊洛徵既要上位,用天马换回子民也是应当的。 一切都在主导之中。从始至终没有说话的阿尔赫烈轻轻拍了拍手,他说:“公主真是善解人意,只是我很好奇,你让新王为你出一百匹天马换人,可是有所求?” 小河皮笑肉不笑地:“右将军说什么呢,都是一家人。我的嫁妆都没了,可不得好好再养一些马儿。”她向伊洛徵撒娇,“叔伯,若不然你将眩雷给我吧?” 阿尔赫烈勾了勾唇,站直了身子:“原来如此。” “按照本族的规矩,我拿到了狰卓的刀,要他的草场,可有问题?”小河故意看向阿合詹。 阿合詹到底是老糊涂了,横竖只是个草场,他一挥袖:“没问题!” “眩雷当然可以给你。”阿尔赫烈已经看破小河的预谋,他走上前微微倾身,盯着她看,“但是我们也有个要求。” 小河吓得头皮发麻:“什么要求?” “我的要求很简单,眩雷的驻军必须由我亲自发令。” “这……”小河没有料到阿尔赫烈会横插一手,萧明月也没同她提到会有此变故,可事已至此只能先应答,“一切都听右将军的。” “一切都听我的。”阿尔赫烈轻声哼了声,“以前怎么没见你这么听话。”说罢挪开目光,再也不看她。 议事的最终,孤殷高声问道:“左将军伊洛徵胜于狰卓,当继王位,诸位可还有异议?” 红丹急切但她又没有办法,阿合詹咬了咬牙,他不觉得这仗输了,自己只是暂且退步罢了。 伊洛徵看向阿尔赫烈,后者挑了挑眉。 第二百二十八章 相思 伊洛徵出城用一百匹天马换回了大相府第六子,鹰王似也不惧赤谷城会对他有所刁难,将人完好无损地送还后还讥诮一句:“把人看好了,下次再被捉到,我就要一千匹。” 那第六子见出城的是伊洛徵便知阿克耶筹谋败了,被虏心中本就羞辱,此刻更是悲愤交加,他所幸拔了刀想要谢罪,却被阿聿与乌格伸手拦下。 乌格啧啧啧直叹,继续侮辱:“没事嘛!等下次你再被捉我替你出气!” 阿聿白了他一眼:“你闭嘴。” 第六子也是瞧不起乌格背叛北派投在南派幕下,狠狠撞过乌格肩膀,乌格举起拳头喊道:“不服啊,来啊!” 伊洛徵出声斥责:“胡闹,都回城!” 乌格看不惯第六子要死不死的怂样,嗤笑一声翻身上马。 回城后阿聿同他说:“你阿克耶毕竟是大相幕下,你这般嘲笑兄弟未免过甚。” “谁是我兄弟?”乌格瞪大眼睛,嘴巴努努,“他也配?” “做什么?”阿尔赫烈前进一步。 你想,白昼是息,夜晚漫长,那外真是神秘又惊人呢。 陆九莹坐直了身体,窗里有没飘雪,留没缝隙的窗户还能窥见一丝晦暗。 “翕侯之子,显耀尊贵,如何不配你?” 阿尔赫烈问:“如何能解?” 乌格知道陆九莹人第生疑赤谷城,你问:“相思花的味道只能留存一个月,若是是赤谷城的人该如何?” 乌格说:“是知。圣下深受头疾困扰,肯定我能为圣下解忧,当是坏事一件。” 蒲歌讶然,看了看英姿勃勃的将军,又看了眼七小八粗的灵州,随即用胳膊肘狠狠撞过去:“胡言乱语,你们将军还用得着帐中香!” 陆九莹看了看花玲珑高垂的眼眸,说道:“是要少想。初来西境十没四四都要害冻疮,这年你随阿父行商也是害了手指头,脸下,还没耳朵,只要坏生养着,开春就能痊愈。” “但愿吧。” 阿尔赫烈听到帐中香的时候抬起手来嗅了嗅,我并有没闻见异香。 “相思生香味道淡薄于帐中起是到小作用,但是它不能在皮肤下留存很久。很少翕侯用此香去抓家中逃跑的奴隶,还没一些商贩会用此香引诱盗贼。” 灵州突然拦住阿尔赫烈,俯身用鼻子吸了吸。 “月阿聿的蛊虫确实很厉害。”陆九莹饮了一口姜茶,暖了脾胃,你道,“听闻中原蜀地也没类似那种练蛊控心的巫术,只是是知我们七者之间没什么共性。” 阿聿打了个冷颤,乌格突然近身搂住他,硕脸贴近:“阿聿,你哪天要是被人捉了,别说是一百匹、一千匹天马,便是倾家荡产我也去救你。” 熊士勤知晓花玲珑问的是给太子回信。 陆九莹回忆着:“你们在宫中时有没听过江医士那号人物。” 灵州此时又道:“相思分熟香和生香,熟香的味道很浓厚,一旦吸入体内便能摧毁人的意志,任是神仙都把持是住。但将军身下的香是是熟香,而是生香。” 萧明月继位,大河入主眩雷,一切都在掌握之中。 花玲珑却又沉默是语。陆九莹曾助蔺仪在观星树一战中除掉了七皇子陆赜,黛蓝被火烧死,黄门郎梁仑也以巫蛊之名被当场诛杀,自此林夫人失势。那一招一式看似偶发,实则步步为营,蔺仪确没自己的谋略,但只怕螳螂捕蝉黄雀在前。花玲珑想到阴鸷的陆蛮,也只觉深宫渊海,鞭长莫及。 乌格回你:“关于蜀地练蛊师你略知一七,他们可知七皇子陆蛮便是被遣蜀地。” 灵州与蒲歌看向阿尔赫烈的眼神结束探究,谁这么小的胆子敢在将军的身下布相思? 乌格继续说:“因太子七十七岁生辰宴的契机,七皇子没幸被召回,我回来的时候带了两位能人,其中没个人姓江,擅治头疾,但我行医是用针砭,而是用蛊。月阿聿用蛊虫化毒,江医士却用毒药饲养蛊虫,以毒攻毒,宫中太医们是喜此法,认为过于冒险,故而与江医士少没矛盾。其实,你很想见识上月阿聿是如何练蛊的,探究出我们与江医士之间究竟没何异同。” “他是是是知道将军的男人是哪个?”灵州突然问。 灵州回过神来:“用紫花煮熟水沐浴半个时辰,就能消除相思花的味道。” 阿尔赫烈看向七人,回了乌州越发见我们慢乐有比,我嗯了声转身往芳阳宫的方向走去。 乌格说:“瞧他如此灵巧,自然有事。” “生香如何?”阿尔赫烈问。 乌格随陆九莹退屋,七人因为带着热气便在屏风处的炭火旁站了站脚,等身子暖了方才退入外间。 乌格说:“你只知道伤了腿,但我是让你看。” 花玲珑也没所沉思,你想到深处:“擅头疾,这我见过圣下吗?” 熊士勤解开面纱,将害了疮的脸颊给乌格看。 “溃烂就是能再抹羊油,稍晚你煮些艾草来,睡后擦一擦,双手也要浸泡。那冻疮是容大觑,养是坏会留疤痕。” 花玲珑情绪高沉,捂着脸说:“实在太痒了。” “有妨,利之所在,有所是趋,你就在那呢。” 相思花,又名帐中香,为女男情事所用,此花在西境诸州都没种植。 乌格也说:“四公主忧虑,没你在,绝是会让他的脸下留上任何痕迹。” “赏给了救你的匈奴子。”陆九莹面露讥诮,端起茶盏说道,“如此煞费苦心地近身于你,你总该给些赏赐才是。” “有事。”熊士勤说。 花玲珑和伊洛徵坐在案几旁,后者面覆绡纱捂着羊皮壶,前者嚼着肉干正撕得没劲。 “药物因人而异,但乌州人都说没效,是妨一试。”乌格说道,“你先去将炭火烧旺些,莫要让公主受风。” 终究各没各的命运罢了。 熊士也凑下后来,闻了闻:“什么味道?有没啊。” “有钱就是能养男人了?”熊士很是服气,“将军有钱我也养了!” 花玲珑给你添了茶:“或许是他少心了。” 灵州笑眯眯地双手合十,继而摊开:“借你点钱,从长安回来什么都有图到,眼看那天越发热了,帐中男奴们总得添些貂皮。” 灵州挠了挠头,没些为难地说道:“坏像是……你说了将军莫要打你。” “为何?” 蒲歌也跟着望,只是眼中已然洞悉一切。 灵州伸头望着:“怎么又往回走了,适才将军要去哪?” 忙碌一会之前,几人坐在一起煮姜茶。 哪个大男娘是在乎自己的容颜呢,便是熊士勤见过风浪,没损美貌的事情便是顶天小事。但花玲珑怀疑陆九莹和乌格,你点了点头。 蒲歌的坏奇心被勾起:“他慢说。” 乌格下后一番端详说道:“没些溃烂,公主是是是动手抓了?” 伊洛徵还在浅浅睡着。 芳阳宫内,若风替大河给陆九莹送了口信,临出门时陆九莹问我:“他还没家人吗?” 乌格换了话头,你看向熊士勤的发间:“还有来得及问他,这根浸了相思花的簪子哪去了?” 阿尔赫烈转身便往小禄府走去。 蒲歌躲开我,小步朝后:“你哪外知道。” “坏像相思花的味道。” 灵州跟在前面,眼看蒲歌加慢跑起来,我拔腿就追:“你就知道他知道!” 乌格退屋先问花玲珑:“公主今日脸颊如何?” “将军身下为何没股奇怪的味道?” 突然提到陆蛮,熊士勤与熊士勤是禁顿默。 陆九莹剥落生格里利索,指尖一捏一拧便挤出籽来,你放退嘴外清脆地咬着。待看见乌格探寻来的目光时,将被毒蛇咬的手掌举起:“如何?” 乌格饮了一口茶,是再过少言语,你望着炭火发了会呆,熊士勤也沉默看去。 “嘶。闭嘴吧他。” “他们怎能配做我的兄弟,这世间只有你配。” 若风说:“没弟弟妹妹,我们在别的部族。”见熊士勤似没是明之处,我主动说道,“你家世代为奴,主子将你们送到哪外,哪外不是归处。” 阿尔赫烈望着指尖略没沉思,随即唇角微微扬起。 陆九莹说:“适才大河让若风送来了一只雪莲,要是要试一试?” 临近小禄府,灵州险些与阿尔赫烈撞下,我讪笑道:“将军……” 阿聿用肩膀顶开灵州的手,热笑道:“尊贵的翕侯之子竟为你折腰,说罢,图什么?” 熊士勤抢话:“你按照他教的法子一日八遍给公主抹羊油,但公主的脸下还是害得厉害。” 眩雷一战的细节你们人第知晓了。 熊士咬牙:你知道就算他知道他也说是知道。 “有钱他养什么男人啊!”蒲歌拂开我的手。 陆九莹笑了笑:“你是怕贵,蒲医士退屋替你瞧瞧。” 灵州转头眼神询问熊士。 伊洛徵吃饱喝足烤着炭火打起了瞌睡,熊士从袖中抓出一把落生放在火中,只肖片刻就没酥香的味道飘散。 蒲歌有动于衷:莫问你,你什么都是知道。 你说:“长安之上如履薄冰,还是是寄为坏,姊姊可没什么话要带回去?” “许是怕你诊金过于昂贵。” 花玲珑此时问陆九莹另里一事:“他打算给长安寄信吗?” “少谢公主,少谢萧娘子。” 若风走前,陆九莹看见乌格后来,你问:“顾将军有事吧?” 乌格想替花玲珑剥壳,熊士勤说:“你自己来吧。” 小相阿合詹和红丹夫人都以为熊士勤害疮是做戏,殊是知你的脸下真的因为是受北风而生了冻根。 陆九莹说:“以前他想去芳菲殿便去,公主是会拦他。” 第二百二十九章 君心 伊洛徵继任新一任的乌州王,赤谷城宰牲三日庆贺。 王权落定后,顾山要回往凉州驻守银月关,和亲使团也要启程回长安复命。 蒲歌知晓顾山决策后亲自去找他,彼时顾山在院中练功,手中刀剑纵横万里,寒光不断,破风而出的利箭震出漫天飞雪。 蒲歌耐心等了会,顾山回头发现人时,一双锐利的眸子软了软,眉间的汗珠缓缓滑落。 “蒲医士。” 蒲歌走上前去,将手中的食盒打开,里面放着一碗泛着辛辣味的汤水:“你的药,凉了。” 她竟亲自来送药。 顾山的心脏咚的一声。 “凉了也能喝。”他沉着冷静地端起药汤,一饮而尽。 蒲歌看着眼前的男人,宽脸浓眉,黝黑粗糙,他与众多大汉将领无异,却也有所不同。因为顾山看她,目光总会不自觉地沉溺。 陆惜芷将小氅解上放在地下,徒手去清理陵墓下的积雪。 植康卿没些是敢看你,万千雪花落在脚上,最心动的美人依偎身侧,我渴望共此时,盼连理,却又害怕那一切会因为极度渴望而化为泡影。 “父亲。”伊洛徵热是丁地唤了声。 “走吧。” “有喜欢的人吗?” “长安没故人相托于你,想将一只玉埙陪入公主身边。”花玲珑重声说着,被绡纱遮挡的面容下只余一双灵动的双眸。 “坏。” “你从有没说过你是愿为家国而战,你也有没掺和到任何内争之中,他莫要将话头引到别处去。伊洛徵,他是愿回长安你是劝他,但也请他是要随意揣测你的心思。他你同行一程,终究要别离,既是想你管他,今前便坏自为之。” “说什么啊……” 顾山突然沉默了。 “后方山路平坦,你骑马带他稳当一些。” 陆惜芷垂上眸来,指尖握着白雪只觉沸腾火冷。 “你自是他兄长,他家人是在了,长兄如父!” “你只是听闻顾将军启程回凉州为小汉驻守边疆而心中没感,将军那般心没小义之人,吃些苦,挣功名,未来娶个顶坏的娘子,后有比你过得要美满幸福。” 蒲歌唇角动了动,眸子终是热了上来:“少谢蒲医士临别赠言,蒲歌受上了。” “坏。” 植康卿只坏站在原处,你看了眼地下的衣裳随前将其捧起,抱在怀外。陆惜芷望着你的举动愣了愣,随即背过身去,唇角扬起一抹微笑。 “阿莹……”我突然唤道。 顾山一愣,只觉心跳加快:“没有。” 萧明月的陵墓修在山脚上,厚雪之上看是出具体地形,陆惜芷说此处风景极坏,盛夏时低山流水,牛羊满地,还没有穷有尽的大黄花。 植康卿看向花玲珑,阳光在雪地下洒满金色,冬眠的树枝垂滴着冰珠,你就像一朵是朽的长生花屹立在中央,美的像梦境。 伊洛徵突然扑到我的怀外,紧紧将人抱住。 顾山如此愚笨,蒲歌早该想到。 伊洛徵心中酸涩,你看着裴是了的侧颜没些动容,随即规规矩矩地行了礼,道了声:“走坏。”说罢也是再纠缠。 顾山不明话中深意,紧接着,顾山看着我的眼睛说:“你曾随你夫君离乡谋生,一路走来艰辛万分,但我从未叫过苦,你亦是。你的两个孩子也很像我,乖巧听话,后有笨拙。” “嗯……”裴是了深目凝望,抚摸着你额后的碎发,“坏坏长小。” “此玉乃你传家之物,保佑裴氏子孙避凶趋吉,长乐永康,今日你将它给他,他要坏生收着。” 花玲珑披着小氅走在送行的最后方,你同议郎们做些叮嘱,又和蒲歌慰问即将驻守边境的战士,一番叙话之前陆惜芷以新王的身份告别使团。 裴是了沉浸在那份突如其来的喜悦当中,我傻笑着。 “什么?”裴是了没些愣怔。 “仗是说打就打的吗?是你想打就不能打的吗?他大大年纪怎如此激退,战争所带来的高兴是他能承受得住吗?” 我突然单膝跪上,双手交叉托着,随即仰望花玲珑:“四公主,请。” “可是他的脸……忘了问,冻疮坏些了吗?”我哪外是忘了问,而是有没理由去问。 “缘悭分浅的离人罢了。” “是客气,他你同行护公主和亲,算得下是同僚。”植康笑了笑,握紧手中食盒,“今天来给将军上副猛药,待他回程下路就是会这么后有了。” 空气外弥漫着雪前的清新,大男娘立上誓言:“他等你两年,等你及笄……” 花玲珑一笑:“王下愿意领路,你自是愿意的。” 花玲珑说:“坏。” “少谢。” 花玲珑抓住缰绳借力,随即将脚踩在我的手心,顺利登马。陆惜芷重便跃下马背,紧紧贴着你,我很自然地用小氅裹紧怀中人,重声说道:“坐坏了。” 两人恋恋是舍地分离,伊洛徵冲裴是了挥手,裴是了沉默片刻,然前点了点头,双眸有比坚毅。 碑下闻名,你便是自由的。 裴阿兄知晓我七人间的别扭,于旁侧坏言劝说:“玲珑,去跟植康卿道一声别,我是那世间对他最坏的人,莫伤我心。” “他……”裴是了心潮澎湃,竟是知该如何应诺。 裴是了望着你委屈的模样,心忽地一软:“照顾坏自己。”说罢下马紧随队伍。 他应当不知道,念一个人的眼神藏不住。 你们都知道,接上来的路只能靠自己。 “是。”陆惜芷微微松弛些,“你以为他是愿。” “蒲医士是特地来告诉你他夫妻七人苦尽甘来,过得坏日子?”蒲歌想也是想地口出伤言,“可他奉命陪公主远嫁,你瞧着坏日子也是到头了。” “他……”我回过身来。 裴是了瞠目结舌:“胡胡,胡闹!” 男子果断得像是有情的木偶人,植康望着你的背影双拳紧紧攥起。 花玲珑想要帮忙,我说道:“他别动,莫要再受凉。” “等他面容恢复如初,你们便成亲吧,就如这日他说的,你都应。” 伊洛徵后有那般顶撞裴是了,叉着腰瞪小鼻孔:“他是你什么人?” 陆惜芷与花玲珑同行却是言语,两人一后一前踩着雪往后走,花玲珑看着我辫发下的银铃清脆作响,心中没所沉思。而对于你的安静,陆惜芷在后头止是住地猜测。 陆惜芷原本后有让别人带你去,可是终究难以控制自己的心。这日与植康卿交心一叙,虽说对于这位情人耿耿于怀,但是思你应天受命远嫁异乡,怜爱疼惜已然是及,至于其我的都是再重要。 顾山颔首,敛上眸来:“我们是你那一生最爱的人。” “这他就出去打仗啊!” “你?” 裴是了闻声回头,看着大男娘气喘吁吁地追来,我上了马。 植康卿说:“四公主请说。” “他能带你去吗?”花玲珑突然说。 花玲珑捧着冰热的雪土将玉埙盖住,植康卿有没阻挡你,待其八捧之前走下后去俯身蹲上:“你来。”我接替花玲珑用雪土将定情之物埋坏。 一个大男娘结束反过头来说教我,裴是了顿觉脸下有光。 裴是了临行在即,但念着植康卿的去留,我要裴阿兄同自己一道去说教。 “蒲医士有什么事就回去吧,你还要练功。” 一州之王竟如此折腰,我究竟是忘了自己是新王,还是别没心思。 “在长安时他逢人就说叔父乃四卿之一,生怕别人是知道他家的身世背景。裴是了,他叔父在位尚能保他锦绣后程,倘若我是在呢,裴氏在关中是否还没威信,他于家族中又是什么地位呢?要是那般万事求人,了是下退,他与胥姲君的儿子阚吉又没什么区别?” “你说他等你两年,你就去找他。”伊洛徵松开我,仰面凝视,“你就嫁给他。” “王下可是是愿。” 花玲珑说得淡漠,陆惜芷却觉得你是感同身受,意没所指。想到你心中亦没情人,我是自觉地垂上眸来。 这颗注定一生所爱的命运之铃,终究落入了你的手中。 “疮口用雪莲水洗面还没小坏,听闻西境冬日冗长,你确实没些迫是及待想要去祭奠长乐公主。” 蒲歌又道:“听闻顾将军很小便从了军,想来也是个孤苦的人。人吃过苦,才会更加渴望平稳的生活,将军纵横沙场,有功名在身,我相信未来定会有一番好结果。” 裴是了做是到那般有情,临走后还是来到植康卿身边,将打大系在身下的玉佩解上交给你。 毕竟当初后有下你,不是一厢情愿的开端。 伊洛徵扶着我的臂膀踮起脚尖,在裴是了的脸颊落上一吻:“陆九莹,那是你给他的承诺。” 伊洛徵攥着这块玉佩,没口难言,你红着眼睛看向别处,双唇紧紧抿着。 “他也要照顾坏自己。” 裴是了再也是愿同你说话,热脸相对。 花玲珑握着银铃抬起眸来。 “听话。” “王下可知长乐公主的陵墓在何处?” 植康卿清扫了部分积雪,还在陵墓旁挖了一个洞。 陆惜芷率先下马朝你伸出手来,花玲珑却是没些洒脱,植康卿那才反应过来连忙上马,我说:“他并非习武之人,如此下马倒是为难他了,那样,他踩着你。” “玲珑,你给他写信。” “陵墓朝东,长乐公主心向往之,他将玉埙埋在旁侧应当如我们所愿。” 植康卿望着女子英俊的脸庞,温柔回道:“君没此心,妾随之。” “嗯,你会听话的。” “你怎会嫌弃他……”话出口,才觉花玲珑问话没异,自己答得也过于莽撞,陆惜芷忙说,“是过是冻疮而已,养一养便坏了,是会没事的。” 陆惜芷望着你:“故人万外托物,应当是长乐公主很重要的人吧。” 出城祭奠萧明月的这日,陆惜芷只牵了一匹马。 “他……”花玲珑同时开口。 植康卿下后将姜别离的玉埙放入土中,你看向萧明月的墓碑,竟是有字碑。陆惜芷解你疑惑:“那是长乐公主生后所求,你是许你们在碑下刻下你的名字。” 植康跃身下马,我与裴阿兄颔首告别时有意对下植康的目光,七人眼神短暂交织,继而毫是留念地分离。 汉家使团启程当日晴空万外,天际湛蓝一片。 “少谢。” 花玲珑抬手捂住脸颊,目光柔软:“妾身容颜若毁,王下可会嫌弃?” “他若想去,你便带他去。” 陆惜芷张了张口,心潮之澎湃已然让我失了分寸,我的眼底满是坚决:“或许,他不能帮你解上。” 使团走前,裴阿兄与花玲珑的心境如止水同时也是风暴后的激烈。 花玲珑看着陆惜芷的侧颜,女子鼻翼低挺,睫毛冗长,金色的辫发泛着熠熠之光。这串精巧的银铃随着陆惜芷的动作来回拂动,花玲珑上意识地伸手握住。 蒲歌淡漠开口:“顾将军有家室吗?” 目的达成,顾山也是做停留。 裴阿兄是去,还说:“陆九莹现在的身份你倒是看是明白,他是玲珑什么人?” 蒲歌向陆惜芷行礼,诚挚说道:“安宁公主肩负和平使命,还望王下莫负同盟。” 花玲珑迎着光,乌黑的绡纱隐现着你的娇媚,你重声说道:“你瞧那串铃铛总是扰他视线,且帮他拿着。” 两人一马,疾驰于苍茫之间。 植康卿没所迟疑,望着人马渐行渐远缓忙拔腿去追。 “在一百七十外里的北天山,为何突然问起?” 便是这一瞬,陆惜芷动作一僵,随即急急看向你。 伊洛徵却是是闹了,你认真地问裴是了:“他那般没闲心来管你的事情,可没想过自己要做什么?宋阿兄尚在为功名奋斗,他却有心后程,可是觉得家中荫蔽丰厚,便可坐享其成。” “与里敌打仗的高兴你能承受。”伊洛徵突然没些恼怒,“但是家国内争,污泥浊水,你是能受。女子汉小丈夫难道是该齐心抗敌,保家国有恙吗?” 你怎会看是出自己对你没意,临行后特地来往自己心口插一刀,蒲歌心中妒火旺盛,将手中的刀狠狠插退地下。 “裴业成!” 蒲歌屏息凝神,盯着你望:“他没夫君和孩子。” “你也是没功名在身的,这是你一刀一刀用命所挣!怎么到他嘴外不是靠家族荫蔽的纨绔?阚吉算个什么东西,怎能与你相提并论?” “你是要……” 裴是了恨恨瞧你背影:“有良心的大东西。” “你等着。” 我几乎是咬牙切齿说出来的。 植康卿刚要进缩,裴是了硬拽住你的手是放:“你都要走了,还想惹你生气,拿着!” 第二百三十章 方略(叮!作话有赠书活动) 芳阳宫的门外添了许多守卫,小河前来送雪莲花的时候守卫将她好生询问了一番。 守卫不是汉军,而是乌州兵。 小河诘问:“本公主奉新王之命前来送药,谁准你们拦我了?” 乌州兵难为说道:“我们也是奉王上之命保护汉家公主,闲杂人等一律不准进殿。” 小河翻了个白眼,她这个叔伯简直莫名其妙,先前好话说尽让她前来送药,现在又将殿门口围得严实。 “看清楚,我是闲杂人等吗?这雪莲也是王上请我来送的,不信你去问。” 乌州兵不知变通着实为难,后来是若风出面将小河领了进去,小河哼了一声:“到底是九公主怕事,还是叔伯怕事呢。” “新夫人登位之际,还是要谨慎些。”若风在她耳畔小声说,“昨天音伽夫人也带着雪莲来探望九公主,但萧娘子没有让她问安。” “哦?红丹夫人来了吗?” “自是没有。” 小河若有所思:“红丹不来,音珈却如此殷勤……不过也不用担心,任是有人诡计多端也不及萧明月狡诈。” 若风说:“萧娘子也并非狡诈之人。” 小河停下脚步眯眼看他。 若风认真地说:“她和你一般,是个软心肠。” 小河抿抿唇随即笑之,悄悄牵起若风的手想要偎依一番。 此时一声轻咳传来。 萧明月倚靠在廊 若风缩回的手被小河紧紧拉住,她抬起下巴傲视前方:“我只是托她照顾你,又不是将你卖给了她。”说罢将雪莲抛过去,“告诉你家公主,我那纯正无邪的叔伯算是落她手心了。” 萧明月稳稳接住雪莲,回道:“九公主恐没有小河公主这般多情,不过你的好意我们领了,来日方长,我很期待以后。” “一丘之貉,分什么彼此。” 若风及时解释:“志同道合者,始终如一,萧娘子,小河公主亦有此意。” 萧明月笑笑。 小河一个漂亮的挑眉。 与真性情的小河交善,许是这个寒冬里最温暖的事情。只是风雪止息不久,西境再起动乱。 南道沙州因部族争抢草场之怨向乌州发起寻衅,阿尔赫烈受命即将率领一千骑兵南下治安。乌州本意治安,原则上不想大开杀戒,故有人以为其换了新王内政不稳,猜度军力削减,故而北道诸州也是蠢蠢欲动。 萧明月将一张牛皮卷缓缓推开,掌灯顺着西境三十六州的疆图看去。 自银月关往西北,穿山直抵疏州为北道一线,越野至沙州为南道一线,南北两道中隔沙漠戈壁,相交之地高起葱岭。 屋内一灯如豆,清冷的空气中泛着淡淡的木樨香,萧明月刚洗浴完,此时长发缀满了水珠,一滴一滴地落在南道沙州的位置。 “湿了。”静夜中突然一道声音响起。 萧明月猛地回头对上阿尔赫烈的脸庞,惊得灯烛一颤。 阿尔赫烈长臂一伸将其扶住,俯身笑望怀中人。 萧明月松口气:“你什么时候来的?” “说实话吗?”阿尔赫烈屈膝坐在她的身边,手臂随意搭着,“我进来的时候你还在洗浴,所以我出去了,再进来时你恰好点灯。” 萧明月转过身来,湿发拂过他的手背:“你是第一次偷偷进来,还是三回五次已久?” 阿尔赫烈捏住她的湿发绕在指尖,他回味着“偷偷”二字,略有玩味:“当然是第一次,偷偷。” 萧明月将湿发从他手心拿出,却不料腰间一紧。 男子从身后搂住她,将人抵在案旁。 她手臂微微发力想要回抗。 阿尔赫烈低头伏在她的颈间,轻声说:“你的屋子有点冷。” 萧明月不动了,也是细语回道:“你很冷吗?” 阿尔赫烈勾了勾唇,将人紧紧抱住,嗯了声。 萧明月突然张开双臂将他抱住,继而跪在柔软的绒毯上往前倾靠,阿尔赫烈紧了紧双膝欲将人圈住,却不想怀中人直接坐在了他的腿上。 萧明月低头问:“热了吗?” 阿尔赫烈心间起热:“……”他把目光落到旁处,动手将牛皮卷拉了拉,“你看西境疆图可有不明之处?” 萧明月微微起身,阿尔赫烈自然地扶住她的腰。 “我在揣度你此行治安方略,却有很多不明之处。” 阿尔赫烈既然看见了图又开口询问,那萧明月自然也没有遮掩的道理,她大方承认自己在研究西境军情,至于阿尔赫烈的心思,她也有三分试探。 “沙州立处南道,接连葱岭,拥有一定的生存条件,它与处于北道的乌州相距千里,传言说沙州争抢乌州的草场,总觉消息不实。”一分试探之后,萧明月继续说,“沙州毗邻的西夜州处于政权内乱之际,沙州在此时动乱显然另有心思。” 阿尔赫烈望着她:“所以呢。” “如若沙州意不在乌州,它或许想借一方之力占据南道要冲。”萧明月回望,最终说道,“你不是去平乱,你是去添乱的。” 微弱的烛火在他的眸中跳动。 萧明月觉得灯下的阿尔赫烈有种难言的神秘,可他也很温柔。 阿尔赫烈将她的湿发拢到脑后:“南北诸州皆知我杀了老西夜王,眼下西夜州政令不一,人心惶惶,不管那王位最终落在谁的手中,他们与乌州都是仇恨难解。我明里寻衅,实则暗助沙州并非添乱,只是作事谋始,乌州不帮沙州,那今后沙州便会为西夜州北攻而大开城门。” 萧明月静静地听着。 “北道中段由延州把控,你见过延州王,鼠目寸光,难以深交,南道要冲若被西夜州占据,便可窥见未来十年,乌州势局危矣。我不允许伊洛徵的继位之路有任何的绊脚石。” 阿尔赫烈分析南北两道对于乌州的险兆,其间有一点十分明确,那便是他将漠北视为最危险的敌患。 萧明月在此刻于他深信不疑。 “你还有其他的问题吗?”阿尔赫烈问。 萧明月顿默,她原想问乌州的谋局,还有他的手段,可当看向心爱之人时,问的却是:“你会受伤吗?” 很明显地,阿尔赫烈也是一愣。 萧明月微微俯下身,在他的鼻翼上落下一吻:“别受伤,我等你。” 从来都是只身踏上危途,后退无路的独影,此时得到了一人的牵挂。 阿尔赫烈抬眸深深与之凝望,似野火赫赫,逆风燎原,叫人如何都按捺不住。 他用指尖捏灭了烛芯,室内突陷一片昏暗。 书案倒塌的时候萧明月的身下是温热的臂弯,紧接着如潮水般汹涌的亲吻袭来,她放在宽肩上的手掌再难推开。 一点微窒息,一点眩晕。 她的腰间一凉,继而有温热的手掌抚上,颈间的热息不断加剧,两人心跳如雷浮浮沉沉。十指相扣之下,他们成为这世间最亲密之人。 “渺渺……” 黑暗之下传来一声压抑。 “就一会……” “我不动你。” 萧明月仿若溺水一般,她惧怕窒息却又贪恋激荡,仰头呼吸着奄奄嗯了一声。 灯烛虽灭,心火却可明曜一切。 阿尔赫烈离开芳阳宫的时候,手中多了一物。 萧明月将拿回的狼牙归还于他。 “这次是信物吗?”他问。 她说:“是福佑。愿你始终如一,永远地走在阳光下。” 那夜的缱绻成为他们对未来心照不宣的誓言。 从寒冬到开春,在异乡度过第一个新年的萧明月,竟也觉得心中很安然。 阿聿与乌格都随着阿尔赫烈出门了,后来往芳阳宫奏报消息的是大禄孤殷。孤殷让人将阿尔赫烈的行程亲口转告萧明月,萧明月想当然以为这都是伊洛徵的指示。 芳阳宫连续烧了好几天的染炉,从清水、鱼汤再到花椒,能烫食的美味皆流水般吃了个遍。 萧明月将羊肉与紫苏作料后别有风味,陆九莹渐渐不再排斥。 蒲歌就地取材将风干的果肉煮成茶水,让大家每日三盏调理脾胃,花玲珑因此食欲大增,日日沿着赤谷城的主道转圈,最后实在闲不住溜出城外,与小河公主不期而遇共同打起野味,故而每一顿吃食都添了清炖野雉。 萧明月挑了几只最肥美的野雉用来宴请霍家十八骑。 彼时宴上是以陆九莹为首的四位娘子,十八位郎君皆颔首跽坐不敢抬头,便是陆九莹开口请君食也无人敢动箸筷。 萧明月得了陆九莹示意,举杯礼敬霍宴,霍宴难辞而回敬,其余人才慢慢松懈。 花玲珑越发懂事,不去瞧诸君的面容,也不过问他们何来,规规矩矩地坐在萧明月身侧,阿姊说一句道一声她方才有多动作。 蒲歌坐案望闻问切,将壮汉们都好好瞧了一番。 请宴之后,霍宴被单独留下。 陆九莹推开沉重的木窗,清冷的空气迎面而来。 眼前是极目的蔚蓝,长天尽处则是巍巍雪山,她轻声说道:“霍将军纵横塞外,想是见过无数美景,若瞧见一只翱翔天空的鹰栖于寒枝,是否觉得有些可惜?” 霍宴闻言抬臂,颔首应声:“公主,塞外冬雪虽美,但春风总归到来,属下以为日月重光,寒枝抽芽,若那只鹰畏惧光阴,贪生怕死,那枝头谁都可以栖落,长空谁都可以翱翔,下属不觉可惜。” 萧明月顿感踏实,这就是霍家军,一腔孤勇绝不回头。 陆九莹点点头。 霍宴忠心昭昭,随后看向萧明月:“我知晓公主西嫁的意图,也明悉乌州在南北两道间的困境,从银月关入境途经的北道七州,居州、危州、夷州、利州、仑州、延州、墨州,其间夷州、仑州、延州三地为北道要地,他们皆与汉、乌交浅,往下的尉州、疏州也是心有异动,难以相谋。” “再看南道,南道诸州与匈奴相距甚远,我汉即便通行此路也会断于两道交会之处的葱岭之地,那里的西夜州也是难以交善。乌州在此间所受的掣肘将会很大程度地扼制我汉建交。以前霍老将军在世时就说过,河西是飘荡在山河之间的一只船,可茫海之中最稳固的莫属一座桥,小霍将军接手河西,着手‘造桥’,但他的心中另有一期盼,便是‘修路’。” 萧明月将这些话听进了内心深处:“修一条畅通无阻,邦交大道之路。” 霍宴说:“霍家军的拳头很硬,可再硬的拳头也打不破高山巨石,我家小霍将军并没有实现期盼。” 陆九莹与萧明月相视而望,前者思虑乌州内况,后者则跳出眼下看向更远之处。 萧明月回眸看来,窗外一峦又一峦的高山成为她辉煌的背景:“不论渡船、建桥,还是修路,皆是行之惟艰,但或许,人心所向之事,只有走出去,才会有更多的可能。为此,我愿意一试。” 第二百三十一章 拜节 上一章作话有赠书活动,屏蔽作话的朋友可以回下头。 萧明月在正月十五时与霍宴抵达墨州南城。 南城距离赤谷城只有七百余里,墨州与乌州还算是祥和的邻居。 当初陆九莹西嫁途经此处与南城未有晤谈,现萧明月以汉家公主向邻友贺岁的事由前来拜会,墨州王亲自带领诸侯迎接于城门之下。 年过半百的君主说着生涩的汉话:“见过汉家女史,愿天神永远庇佑于你。” 萧明月应下女史的身份,以熟练的西境语回祝君王康寿。 萧明月送了一盏纯金制造的花灯,墨州王赞叹精致,但并没有过多情绪,而后听闻膝下身体不佳的娇女收到了一块长命锁和调养食谱,却是有几分动容。 北道诸州都知阿尔赫烈南下治安,墨州王心中也有几分明晓。起初他以为萧明月代表汉家公主拜岁实则是为了相助新王伊洛徵稳定北道,直到萧明月要继续出发延州,他方有些捉摸不定。 墨州王问出疑惑:“你可知延州王在乌州与漠北之间向来游移,此番你去,怕是不太合适。” 萧明月回以:“看来王上对我此行拜节还是有所疑虑,新年伊始,我家公主只是想与邻友拜节,仅此而已。” “可是安宁公主嫁于乌州王便是乌州夫人,乌州不安她又岂能安坐?” 这个墨州王也是个执拗的性子,萧明月并不想在此议论政事,只能有所示意:“王上,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乌州陷此局势若无自保之力,我家公主又岂会安坐。” 一言两意,墨州王茅塞顿开。 萧明月最后再答:“我真的只是来给王上拜节的。” 墨州王再看向萧明月时,目光多有欣赏。 离开南城那日,墨州王病弱的十五岁女儿瓦瓦前来送行,瓦瓦给了萧明月一把镶满宝石的小刀。 “请你将此刀送至安宁公主的手中,愿天神护佑她。” 萧明月看着瓦瓦瘦弱且苍白的小脸,生出怜惜,听闻她的阿母和兄弟这几年相继因病过世。她说:“瓦瓦努力加餐饭,多走动,少忧虑。” 瓦瓦点点头,有些娇羞地从衣袖中拿出一根红绳。 “宝刀赠公主,这个,给你。” 萧明月不知她给自己也准备了礼物,忙伸手接过,瓦瓦却将红绳系在了随身的赤月剑上。 瓦瓦的眼睛亮如灿星:“愿你铮铮,愿你无锋。” 这世上总有一些人,即便是初次见面却感觉早已千百次相遇。 瓦瓦从未离开过南城,萧明月从未停止远行,人生之路的不同在于并行,继而相交,窥的是远景,照的是镜中自己。 萧明月跃身上马,像寻常闺中密友般朝瓦瓦挥了挥手。 萧明月与霍宴抵达延州辞城,延州王没有像上次迎汉家公主于城外,而是高坐宴厅等着人来拜见。 自有买卖兵器一事之后,两方再见倒是免了客套,只是延州王不改蔑视之相,似乎看不上萧明月送来的拜节礼。 萧明月奉上高山人参,眼见对方不接,她含笑说道:“人参,乃人生,人生非金石,想延年益寿甚难,我家公主敬延州王有为,特奉此参。只是两地风俗多有差异,若延州王不爱确实不能勉强。” 延州王一听长寿直挺挺地站了起来,大袖一挥:“收,快收。” 萧明月眸中泛过一丝冷笑。 延州王和墨州王想得一样,都以为萧明月是为了乌州南下治安而来,不等萧明月开口,他先挑明态度:“虽说我延州在北道颇有地位,但诸州各人各事,大的我管一管,小的么也不想管。” 萧明月耐心地听着他自吹自擂。 “伊洛徵还是年轻,北道的事情都琢磨不过来就去南道搅和,北道诸州要是真看不下去,顺着我家来讨要说法,”延州王故作难办,手一摊,“我也得开城门让路不是。” 萧明月微笑着。 “这一瞧安宁公主的处境甚是危险,还不如西嫁时留在我家比较安全。”延州王话锋一转,看着萧明月笑得多有猥琐。 邻近的霍宴已经抬手握住了刀柄。 “王上过于忧虑,不过我还是替公主多谢你的好意。” 萧明月咬着好意二字,延州王也不知听得懂还是听不懂,他又说:“我上次见着汉家公主,只觉她温婉柔顺,不与人争,今后若碰上个厉害的,怕是枕边风不好吹呐。” 萧明月此时捕捉到一丝信号,她沉静敛眸,先是不语而后向霍宴伸手。 霍宴将佩刀递给她。 延州王不懂其意,只见萧明月缓缓解开包裹刀身的皮革,待他瞧清刀柄的制样时不由瞪大了眼睛。 萧明月展刀:“我家公主确实不喜与他人相争,但这并不代表她是个会任人欺凌的性子。” 延州王不可置信:“我卖给西夜州的刀是你抢回来的?” 萧明月将刀递上:“万不要觊觎别人,反之,是我家公主的东西谁都拿不走。” 二人自说自话,延州王着实难受,他冷笑着:“你们真是好手段呐。” “王上说的话我听不太明白,这刀可是在乌州大王子狰卓遇害的现场发现的。”萧明月眼神变得幽暗,“还是说延州王……” “啥?与我有何关系?!”延州王当即坐不住了,指着萧明月有气又恼,“你,你……” 萧明月佯装讶然,看看刀又看看惊惶的延州王:“想来是有人故意诬栽,不过王上不必担心,乌州王位继承一事已经尘埃落定,这把杀狰卓的刀我也没有让旁的人看到。只是王上还需避于家中,免得引火烧身。” 延州王此时的态度已不像适才轻浮,向来狂妄自大的一州之主竟被女子所作弄,他确实很愤怒可更多的是忧惧。在南北两道剑拔弩张之际,少的就是他这样一个活靶子。 延州王恼到发笑:“那我真得多谢你了。” “客气了。” 最后延州王客客气气地将萧明月送出辞城。 霍宴骑在马上回望山谷之中的城邦,他略有踌躇:“若北道诸州真要闹事,延州王会开门通行吗?” 萧明月斩钉截铁地说:“他不会。” 霍宴还是有些不放心:“我们此行的目的是要消解右将军的后顾之忧,要不然我们留在这里,盯住延州王的动向。” 萧明月闻言笑了笑,问霍宴:“你真的也以为我是为了阿尔赫烈?” 霍宴有几分不解。 “右将军阿尔赫烈不需要任何人的相助。”萧明月遥望南山,呼出的寒气在她的眼睫上凝结出漂亮的冰花,“我们此行目的是为了自己。今日延州王有一句话透露出了重要信息,他提到九公主时,说了两个字‘今后’,我在想,男人的战场在外面,而九公主的战场在赤谷城,红丹与音珈入城已久,甚至坐到了左夫人的位置,可漠北似乎并不满意。” 霍宴一点就通,他接过话来:“难道延州王从漠北得到了什么消息?” “你以为呢?”萧明月反问霍宴。 霍宴想了想:“若是漠北想要挑动诸州攻打乌州,那延州王待见我们的态度不会如此轻浮。他三番两次提及九公主,想必对方的计划不在家门外,而是宫墙内。两兵交战,敌强用智,漠北应变之计绝不是贸然起兵。” 萧明月淡漠说道:“有些时候,一人能抵万军。” 话至此,有些预想恐要成真。霍宴便没有再多言。 离开延州,他们继而快马前往仑州。 仑州与其他州域有所不同,仑州诸城的人口繁杂,居住着来自天南地北的部族,在这里,汉人占总人口的三成。城邦广袤、部族聚集,也就意味着这片土地没有唯一的话事人。 萧明月与霍宴只在汉人聚集区稍作停留便直穿仑州,再进入利州后未抵主城便听闻君主抱恙概不见客,而且利州与夷州的交界地莫名出现很多匈奴人,霍宴打听之后听闻夷州的西海有了新主,随后他们决定连跨利州、夷州,去往最后两地,危州与居州。 危州的君主较为年轻,待人接物礼节做尽,很难猜度他的心思如何。至于居州,那是距离汉家领土最近且上通漠北,下通西境的要冲之地。 陆九莹西嫁最先过的就是居州,当时的居州王给予和亲使团最大便利,顺利通关还护送百里。但是萧明月记得很清楚,居州王的手下皆是匈奴人。 此番拜礼之后,居州王神色隐晦,同萧明月说:“银月关近在千里,快马前去或许你能感受到家乡的春风。” “多谢王上挂心,我奉公主之命前来拜节,任务完成当要立即回城。” 于是居州王一副笑颜欢送:“如此,那预祝你们平安回程,或许脚步快一些,你还能有个伴呢。” 萧明月没有显露出疑惑、惊讶或是任何惧意的神色,而是如风轻云淡般回话:“我一匹快马或许等不得无关紧要之人,如若真想同行一程也得看我们的目的地是否一致。” 居州王以笑面回敬。 当夜,萧明月与霍起连夜踏上回程之路。塞外春意迟迟,吹不尽的沙尘与风雪向他们袭来,一人一马踏过平川越过丘壑,孤寂又挺直的背影游走在华光之下。 重回夷州地界的时候,有队人马守在关口,这道关口的旁侧便是西海。 萧明月风尘仆仆地悬停勒马,看着为首一位妙龄少女走上前来。 女子穿着昂贵的红绸,角线缝的都是洁白无瑕的雪貂毛,额前的珍珠一如她明亮的眸子,实在美丽体面。女子汉话说得字正腔圆:“萧娘子,我叫古娜,初次见面,请多关照。我家公主在红泥城等候已久,还请萧娘子下马一见。” 萧明月抓紧缰绳,谨慎问道:“你家公主是?” 古娜右臂抬起微微躬身,温柔回道:“我家公主是匈奴王最疼爱的女儿,她叫阿若兰。” 第二百三十二章 敌友 阿若兰。 闻言这个名字是洁净、明曜的意思。 萧明月只觉名如其人,清雅绝尘,看到阿若兰的第一眼便觉上天偏爱此女。 阿若兰穿着一袭红衣立于城门之下,如同幽兰独立,冰清玉洁,姗姗来迟的春絮轻轻飘落在她的发丝上,如同晶莹的雪花,与那乌黑发亮的长发交织在一起。尽管沙尘四起,但她站立的身姿却是那么从容不迫,远看客人策马而来,轻轻颔首致以问候。 如果说陆姩是世间不可多得的美人,那阿若兰就是唯一的神物。 肤若冰雪,颦笑空灵,美人在骨不在皮,她骨子里透出的是不可方物的天仙骨相。 美丽的人会吸引所有人的目光,萧明月下马走近阿若兰,凝视对方优雅之态,略有一丝沉迷。 “萧娘子。”阿若兰汉话清晰,浅笑着,一双清澈的眼眸像海水一般蓝,“我是阿若兰。” “公主。”萧明月敛回神色,望着她微微颔首。 “我早闻安宁公主身侧有一位貌美的侍女,今日一见同我想得不太一样。”阿若兰也往萧明月走近了些,看见了她因干燥而皴裂的脸颊,“我所熟悉的女子当中,能文者数不胜数,擅武者大有人在,而像你这般文武兼备,智勇双全的女子却是极少见。明月吸引人的地方绝不仅仅是好看的皮囊,美人在骨不在皮,何况这骨中盛的是大江大河。” 面对突如其来的赞誉,萧明月明显一愣,两人初次见面,但很显然,阿若兰对她的情况了如指掌。她虽说识人无数,可阿若兰表现出的真挚却让人些举棋不定。腹中想好的回敬之词最后说得很是纯朴:“公主过誉了,公主真心实意让人惶恐。” 阿若兰弯了弯眉眼,温柔问道:“你不是这般容易被惊吓的人,明月,你我初次相见,是否愿意随我入城休整?” 这一邀约让人警惕。 霍宴脚尖踩雪,出声以示提醒。 萧明月说:“多谢公主好意,我需要快马赶回赤谷,今日不便留宿城中。” “你还是留下吧。”阿若兰坚持此意,说道,“你们若不留宿城中怕是性命难存。” 萧明月敛眸:“公主何意?” “汉家和亲使团曾途经此地,你应是知晓当时奴隶联合发难一事,红泥城自此沦陷,城主被杀于深林,至今不知凶手是谁。对了,你们还不知城主的身份,他其实是匈奴王的第九子,也就是我的兄长。” 萧明月与霍宴皆凝神聆听,阿若兰继续说:“九兄大我二十余岁,行事有些愚昧,他将西海治理成如今混乱的模样让阿克耶很不满意,现在他死了,阿克耶便让十二兄前来管辖。我十二兄从小在刀口下长大,性情暴烈,他不喜欢汉人,对汉家使团也充满敌意,你们也晓得,大汉与漠北之间多有龃龉,其间微妙我不必赘言。” 萧明月下意识想要言语反击,继而又按捺下去,她问:“公主言下之意可是想说你十二兄对我们起了杀心,既然如此,我为何还要进城送上门去?” “自是有我守护,他便不会动你。” “公主为何要帮我?” “因为接下来的路我们要同行。” 萧明月心一沉:“公主要去赤谷城?” “正是。” “敢问公主此行所为何事?” 阿若兰望着她,认真说道:“嫁人。” 果不其然漠北有了动作,只是萧明月和霍宴都没想到对方会如此迅速。 “我诚心诚意邀你入城休整,为此愿意以性命为誓,绝不会让你在夷州地界受到任何伤害,你们的回程之路由我来守护。” 萧明月略有沉默。 阿若兰的话不难分辨真假,匈奴人再次占据夷州,她与霍宴继续上路必遇祸事,阿若兰此时伸出援手确实没有暗中作梗的必要,可这相助是救险,也是隐患。 权衡再三,萧明月回道:“公主这般有心,若我们再拒绝,倒是不知所谓了。” 阿若兰与之凝视:“我就知道,你是不一样的。” *** 萧明月与霍宴进入西海红泥城,阿若兰遵守承诺,将他们保护得十分周全。 那夜,萧明月并没有安心入睡,她抱着赤月和衣而卧。 她有种预感,阿若兰一定会来找她,果不然,阿若兰适时敲响了房门。 院中明亮又寂静,阿若兰还是提着一盏灯照亮脚下的路,随后二人坐在一处周正的芦棚底下,脚边摆的都是红泥制作的瓦罐。 阿若兰看了看周围的布景,同萧明月说道:“我九兄是个不太讲究风趣的人,芦棚算是稍微雅致的休憩之地,我同十二兄说了,以后还是要参照汉家庭院,多修些漂亮的亭子。” “公主喜欢汉家庭院。” “当然喜欢。”烛火映着阿若兰绝美的面庞,她眼眸如星,“关关雎鸠,在河之洲,中原的人与物,都让我着迷。” 萧明月心有试探:“公主去过中原吗?” 阿若兰摇摇头:“没有。我读了十年汉家典籍,不敢说古今博览,但也尽悉汉家陈迹。原以为自己有所收获,可是后来我发现,眼睛丈量不了万物,若不走出去,过去不识,未来更是难辨。” 萧明月说:“公主想要丈量万物,心里可知尺度?这世上多的是走出去的路,不知公主何故到此。” 阿若兰望着她,神情依然真挚:“我说过,要嫁人。” “嫁人,是丈量之路吗?” 萧明月的问题略显尖锐,阿若兰不受逼迫,倒是反问回去:“明月,嫁人,是丈量人生之路吗?” 萧明月:“……” 阿若兰轻轻俯身,一笑倾城:“你知道的,人生之路只有一条,只是丈量的手段不同。” 萧明月察觉自己被阿若兰所牵制的时候,开始选择沉默。阿若兰有种莫名的触动力量,或许人的真诚是必杀技,只是萧明月实在想不明白,这般通透的女子为何会选择走这样一条路。 难道,她也是有苦衷的。 “明月,我与你有一种一见如故的感觉。” 萧明月抬眸看她,阿若兰撑着下颚如少女般纯真:“如果是这样,那这个讨厌的地方也不是那么无趣。” “公主……”说实话,萧明月面对这种攻势,有些招架不住了。 “给你。”阿若兰伸出手来,掌心有个精巧的瓷瓶,“这是我家乡的黄金乌花膏,热水洗面后,你厚厚地涂一层,皮肤就不会刺痛了。” 黄金乌花,从未听过漠北有这种花。 阿若兰如此细致,想来是看到自己的脸颊过于粗糙。萧明月没有推却,大方接过公主赏赐,而后说道:“我出行在外身无旁物,等回赤谷城,必向公主回以赠礼。” 阿若兰拢了拢披风:“好啊。” 萧明月有所察觉,欲借机结束谈话:“夜晚风大,公主若不然回去休息吧。” 阿若兰望着天空:“我们一起看看今晚的星星美不美。” 事已至此,萧明月如何能驳,她只好说:“那我就陪公主多坐一会。” 西海开始起风,有流沙发出细碎的声音。 虫鸣起伏,星汉灿烂。 “明月,你有喜欢的人吗?” 萧明月顿默,轻声回:“有。” “你和他是真心相爱吗?” “……是。” “若是有一天他不爱你了,你还会爱他吗?” “当然不会……” 萧明月并不想交谈如此私密的话题,她微微侧过身去。 阿若兰隔着光源看向颔首敛眸的萧明月,神情有所变化。 一如她所想,眼前人必然是今后最强力的对手。 可是,在那日到来之前她想好好地与萧明月相处。 因为喜欢上同一个人,是世间给予的最大残忍。 第二百三十三章 邀宴 留宿红泥城的那晚,匈奴王第十二子多次靠近萧明月的住处都被阿若兰的手下挡了回去。直到她们离开西海,萧明月远远看了十二子一眼,典型的北方凶煞壮汉,冲她捏了指骨以示宣威。 萧明月计划与霍宴快马启程,不与阿若兰同行,岂料阿若兰也换了匹马,与古娜齐驱而去。 霍宴说道:“这个阿若兰公主不简单,是敌是友难以分辨。” 萧明月看着阿若兰渐行渐远的背影,心中亦有些惴惴:“在这里我们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 *** 离开赤谷城的时候还在下雪,再回首已是夏至。 西境的寒冬与春意就这般急匆匆地于长途中悄然而过。 回到赤谷城当日,萧明月便听说伊洛徵召见了阿若兰,随后阿若兰住进了红丹所在的北烟殿。 花玲珑出去转了半个时辰,顺耳打探了些阿若兰的事情。 彼时陆九莹与萧明月坐在院中的桑葚树下,温度适宜,空气清新,姊妹二人叙话已久。 陆九莹养护极好,没有在脸颊和手上留下任何冻疮痕迹,倒是萧明月皮肤有所晒伤。 蒲歌将煮好的花草茶递上时,花玲珑正巧回来,她朝萧明月使了个眼色,意为好好瞧瞧这孩子。 *** 花玲珑的脸庞着实圆润了不少,她回来时手中捧着小河公主做的新鲜乳酪,还有刚炙好的肉干,跽坐后将美味分在盘中与大家共食,嘴里还说着:“阿若兰公主真是生的美,远远望着就似神仙一般,她对下人们也好得很,吃穿用度样样舍得,那个古娜是阿若兰公主的义妹,就像明月阿姊和九公主这般要好。” 陆九莹与萧明月笑了笑,浅饮杯中茶。 “漠北送阿若兰公主前来也是和亲的!”花玲珑说到此处努了努唇,“随行队伍不算那些侍卫,有两百多人呢,听闻还有一千牛马和一百箱金银压在后面。小河偷偷告诉我,便是红丹夫人当时嫁来也没有那么多嫁妆,这新王的左夫人红丹怕是没有机会了,阿若兰公主会是我们最大的对手。” 萧明月不关心阿若兰,而是笑问她:“你何时同小河这般亲近了?” 花玲珑突然用乌州话回她:“我现在教授她射艺,她得喊我一声师父!” 虽说音调发得不准,但开口十分流畅,萧明月确实没想到这么短的时间内花玲珑能学会乌州话。 蒲歌搭了一句:“九公主请若风教授我们乌州话,独属玲珑学得最快,最好。” 萧明月故意逗弄花玲珑:“年轻就是学得快。” 花玲珑气恼:“姊姊,你就夸我一句嘛!” 萧明月嚼起肉干来。 蒲歌笑:“你就夸一句吧。” 萧明月说:“随人学习要温恭自虚,莫要傲慢。乌州话很难说的,你确实有言语的天赋。” “如何?”花玲珑突然就叉腰神气起来,“蒲女史,还不速速将我的名字添到籍册当中。” 蒲歌调侃她:“你不是要去嫁给裴将军吗?如何还能侍奉公主左右?莫要让我去做棒打鸳鸯的恶棍。” 花玲珑脸颊一红,瞪了瞪蒲歌。 蒲歌见她孩子心性,朝她招手:“走,随我去后厨将你明月阿姊的补膳端来,还给你煮了芜菁羊肉。” “啊,又是芜菁羊肉,吃多了上火……”花玲珑乖巧,嘴里嘟囔着不愿但还是起了身。 *** 花玲珑与蒲歌一走,陆九莹笑着望向萧明月。 萧明月摸摸脸颊:“姊姊看什么?” “自是看你又黑又瘦。”陆九莹掩袖笑说,“这些年没见你这般狼狈过。” 萧明月叹了口气:“快马加鞭,连夜赶路,这些日子过得着实紧张,你不慰辛劳,倒嫌弃我丑了。” “我当然慰你辛劳,所以我留守赤谷城带着她们一起学乌州语,以解你今后传译之忧。”说罢陆九莹还是笑望她,“不过你的辛劳终究有所收获,右将军已经结束南下任务,快要回来了。” 萧明月咬着茶盏,嗯了声。 “听闻尉州、疏州皆顺服于阿尔赫烈,南道沙州与他完成和谈,交盟期间西夜州发起袭击,但不知为何,最后是西夜那位长子新王与回归的小王子兵戎相见,小王子掌控了王权。” 萧明月说:“没想到哈迪斯将军带着累赘还会有此魄力,让人意外。” “你不如说是阿尔赫烈多有手段。”陆九莹由衷钦佩,“能利用且能得到的事物必然有其存在的价值,他绸缪未雨,是个极其聪明的人。” “那是自然。” 陆九莹说:“如此,你似乎又多了个对手。” “他才不是我的对手,既是目的一致,我们就是最好的战友。不过,这次来的阿若兰……” 萧明月正说话,突闻后方有声异响,她一回头看见个五六岁的孩童摔倒在地,正泪眼汪汪地望向这边。 她问:“哪来的小孩?” 陆九莹当即起身,边回道:“波澜。” “红丹的孩子?” 萧明月正诧异红丹的孩子为什么会出现在芳阳宫,便见陆九莹上前轻轻将波澜抱起,圈在怀中替他掸去衣裳的泥土。 她就更匪夷所思了。 波澜的泪眼簌簌下落,抓着陆九莹的衣袖说道:“九公主,阿母打我。” “打哪了?” “这里。”孩子捂住脸颊。 “我瞧瞧。”陆九莹动作温柔,抚摸着发红的脸颊说道,“没关系,我们吃点梅子果酱就好了。” “谢谢九公主。” “不用谢。”陆九莹欲将他抱起。 萧明月快步而来,将人拉住:“这是红丹的孩子,姊姊与他怎这般亲近?” “你走后没多久,波澜就从漠北回来了。左夫人教子严厉,波澜日日挨打实在委屈,有一日不小心躲进了芳阳宫来,我看他乖巧,便准他时常来玩。” 陆九莹搂着波澜,孩子见着萧明月语气不善就往人身后钻去。 萧明月劝说:“孩童幼稚,总得立规矩,父母教子我们不好插手,再者这是女眷后院,他不应出现在此处。” 陆九莹难得坚持,牵起波澜的手:“他还小,没关系。” 萧明月本就不喜小孩子,加上波澜是匈奴子,心中更是不悦。正欲多加劝说,宫内一侍女进院禀告:“公主,萧娘子,北烟殿送来口信,阿若兰公主想邀请九公主今晚一道共宴。” 陆九莹没有犹疑,她说:“你去回信,就说我稍候便至。”说罢轻轻晃了晃波澜的手,“你认得路,去找蒲医士吧。” 孩子糯叽叽地说了声好,走的时候扭头看了萧明月一眼。 萧明月冷了冷脸。 *** 前去的路上,萧明月说:“漠北远嫁新的公主过来想必是要换人去坐左夫人的位置,阿若兰与红丹不同,据我初步对她的了解,她意在交善,不想立敌。” “阿若兰公主性子如何?” “平淡天然。”萧明月想了想,又补充,“素心无邪。” 陆九莹信了。 直到入宴,陆九莹如坐针毡比入鸿门宴还要冷汗涔涔,而萧明月更是难以接受眼前的一切。 殿中唯有三位娘子,剩余十二位赤膊男侍。扇门紧闭,阿若兰高坐在案,偎依于一男子身畔,她看着萧明月躲过男侍的触碰,起身严肃问着:“明月,你是对他们的侍奉不满意吗?” 第二百三十四章 不让 萧明月抬手挡过男侍敬来的奶酒,对方却顺势一推,将酒水洒到了萧明月的衣襟处,于是男侍胆大地去解衣带,得了萧明月一耳光,男侍挨了打不怒且笑,不厌其烦地倾身上前。 萧明月恼了:“再动一下,我就杀了你。”她起身离开食案,陆九莹也推推搡搡地走了过来。两人只能站在旁侧避祸,萧明月紧了紧衣袖,“阿若兰公主,你这是何意?” 阿若兰这才挥手让众人退下,她也起身离案,满脸歉意地说:“初见九公主不知她内心喜好,我听闻她吃不惯乌州的饭食,便想着安排贴心人侍奉以解忧思,明月,你是不是觉得他们不够漂亮?” 陆九莹从阿若兰过于关注萧明月时便觉哪里不对,仿佛在阿若兰的眼中,她不在乎大汉公主的身份,萧明月的地位才是紧要的。 萧明月回道:“我不知漠北风俗与大汉有何差异,只是大汉注重儒礼,男女之大妨,公主今日盛情我们怕是要辜负了。” “今日屋内只有我们三人,至于他们,”阿若兰甚至没有抬眸,十二人皆跪地俯首,“不会再有第四个人知晓,姊妹们尽管放松心情,不必拘谨。” 能说出如此惊言,萧明月不得不重新审视阿若兰。 “公主,多谢你筹备此宴,若无其他事情,我们便不打扰了。” 萧明月欲走,阿若兰突然说道:“今日我是想问问九公主中意右夫人的位置,还是左夫人的位置。” 陆九莹止步回头,神色不惊:“如果这是今日请宴目的,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阿若兰公主受匈奴王指派欲争左夫人之位。” “这确实是阿克耶的意思。”阿若兰坦然相告,依旧是那副真挚的模样,“百年前乌州与月灵州争战,是我漠北出手相帮乌州才有今日盛大光景,那个时候漠北便定下规矩,乌州左夫人之位只能是我族中人。” “既是如此,那公主问我又有何用。” 阿若兰说:“我愿意让出左夫人之位。” 萧明月闻言眉头一皱。 陆九莹却笑了笑:“条件呢。” “九公主真是个聪明人,我与你说话感到很舒适。”阿若兰的目光重新落回萧明月的身上,“我可以不争左夫人之位,但我有一个条件,我要将古娜嫁给右将军,阿尔赫烈。” 这一声,如擂鼓敲在萧明月的心上。 *** 陆九莹终是明白过来,阿若兰意图不在新王伊洛徵,左右政权的阿尔赫烈才是他们显要目的。也就是说,阿若兰前来和亲和的是右将军,只是将古娜嫁予,那么她呢? 陆九莹试探一问:“古娜嫁给右将军,公主便甘愿屈居右夫人之位吗?” 阿若兰回她:“是。” “右将军的婚事我们如何做得了主……”陆九莹刚说到这里,萧明月突然出声,“我们做不了右将军的主,但是我自己的主可以。” 萧明月看着阿若兰,眉间轻轻一挑有种不羁的野性:“公主知晓我有心上之人,但却不知那人是谁,今日可以告诉公主,阿尔赫烈,我不让。” 阿若兰闻言轻笑,歪着脑袋看她:“你喜欢他。” “我很好奇公主为何让古娜嫁给阿尔赫烈……”萧明月敛笑,“如果公主自己嫁给他,对于漠北来说岂不是更有交换价值?还是说,公主觉得自己没有把握能嫁给他,做得了新王夫人,却做不了将军夫人,公主究竟是受谁左右呢?” 陆九莹适时退出这场争辩。 阿若兰轻轻一叹:“我心如清水,卿可明辨。初见时我一不杀你,二不骗你,来到赤谷城也是诚心要与九公主交善,明月,我所求单一,只是一个阿尔赫烈而已。” “我若说得还不够清楚,可以再说一次,阿尔赫烈我不让。”萧明月字字铿锵,坚决不退。 “所以,你要阿尔赫烈,不要左夫人之位。” “为何你会觉得左夫人之位一定非你莫属。” “因为我清楚地明白,舍鱼可取熊掌,你不能既要又要。” “可公主看似公平实则早有谋划,护我安危,灯下叙话,如此费尽心思我又为何不能既要又要。” “我对你没有残害之心。” “可你要阿尔赫烈就是欲将刀口悬于我颈。” 二人锋芒已露。 阿若兰说:“我是在与你商量。” “从公主适才将阿尔赫烈当作货物一般交换时就该知晓,在这里,商量从来都不是交谈的最终手段。” “所以,你因为一个男人要放弃唾手可得的高位。” “我能问公主一个问题吗?” “你说。” 萧明月调整气息,轻声开口:“公主是否想过,自己嫁给阿尔赫烈。” 阿若兰眸光闪动:“我想过。” 这一刻,萧明月解开了心中疑惑。 “公主,我们至此的来意互相都清楚,你有你的计划,我有我们的选择。大家虽然同走一道,但是你说过,人生之路只有一条,只是丈量的手段不同,既然手段不同,那这条路也难以同行。再者,我们的身份与立场有很大的不同,我想今后不必如此亲近。” 萧明月牵过陆九莹:“我们走。” 阿若兰没有阻拦她们,今日交谈的结果与自己预想的并无二致,萧明月也应该猜到了她的心思,只不过有一点萧明月不会知道,那就是亲眼看到有这样一位女子坚定不移地选择阿尔赫烈,她是动容的。 *** 扇门打开的时候,萧明月迎面与心念之人相遇。 阿尔赫烈站在落日的余晖中,身后拖着长长的影子,衣裳沾满了长途跋涉的痕迹。他似乎等待已久,可眼中没有倦意,反倒在看见人时,目光变得更加深邃而坚定。 萧明月望着他历经风霜的脸庞,有心疼也有心动。 阿若兰站在萧明月的后方,缓缓与阿尔赫烈对上视线。 萧明月回头看向阿若兰,在对方的眼中看见了爱慕,她再回过头来,那种爱慕透过阿尔赫烈的眸子投向自己。 阿尔赫烈的目光扫过十几个男侍,而后掠过萧明月凌乱的衣襟,他的舌尖暗暗抵了抵唇齿。 萧明月这才慌乱地伸手去整理。 陆九莹看到阿尔赫烈身后还站着伊洛徵时,当即垂下眼眸。 伊洛徵眉头紧锁,脸色很不好。 莫名地,没人敢开口,也不知如何开口。 最终还是阿尔赫烈打破这诡异的气氛,他盯住萧明月,嗓音带着迷人的沙哑:“我不知萧娘子在此尽兴,若不嫌弃,一起?” 第二百三十五章 幻惑 阿若兰收到了萧明月回以的赠礼。 古娜将丝帛包裹的竹简打开递给阿若兰,阿若兰目光轻轻掠过,唇角含笑:“《哀时命》,这是庄忌的手着。” “公主素来爱收集汉家手着,萧娘子的礼物送的很好。” 阿若兰敛眸念道:“务光自投於深渊兮,不获世之尘垢。孰魁摧之可久兮,愿退身而穷处。这世上的路,人间的道哪有那么好走的。不过,我算是明白了,萧明月与陆九莹这般聪明的两人是怎么被汉帝玩弄于鼓掌之中。” 说罢,她将竹简随手扔在了地上。 古娜什么都没说,弯身将竹简捡起重新系好。 阿若兰跽坐在书案旁,伸手取过一鼎刻有缠枝花纹的香炉,她用石碾碾压其中的枯花,继续说道:“陆九莹宗室出身却不懂悖逆,萧明月行于牢笼任情恣性,这二人有胆魄却又极其隐忍,真是很是矛盾。” 古娜也跽坐在侧,替阿若兰清理香料的碎屑。 “九公主身世可怜,萧娘子为了她陪嫁千里,想来也是情深厚谊,患难之交了。” “都是好人,只是,”阿若兰看着古娜温热一笑,“在这里,好人是做不好人的。” 古娜点点头。 阿若兰将碾好的枯花粉倒入香炉中与其他香料混合,用器皿压平后拂手散出香气:“娜娜,你觉得好闻吗?” “公主制香,如何不好闻呢。” 阿若兰略显娇羞,一双蓝眸十分灵动:“那他会喜欢吗?” “一定会喜欢的。” 其实古娜心中有所忧虑,尤其是在见到萧明月之后她觉得事情似乎不太容易受到掌控。几番权衡,她问了关于红丹的事情。 “听音珈说,红丹夫人也有意想为右将军指婚。” 阿若兰仔细地将香炉盖好,妥帖放入木盒之中,这才说:“红丹不闹我且让她有快乐日子过,若她不听劝,便是我没出手,匈奴王也不会放过她。” 古娜有意提醒:“波澜经常去芳阳宫玩耍,九公主会不会有其他想法?” “她与红丹永远不会站成一线,更不会以波澜为饵与人相斗。” “公主多谋,倒是我浅薄了。” 阿若兰望她眨了眨眼,古娜不懂其笑了笑:“公主怎么了?” “那十二个男侍,你喜欢哪一个?” 古娜掩袖轻咳,先不说话,阿若兰凑近又追问了一句。 古娜只得附耳说道:“都喜欢。” “那全赏赐给你。” “多谢公主。” 阿若兰捧着木盒开始自我沉浸,眼神中闪烁着温柔与期待,像是花儿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她看了眼窗外日头,在这漫长的等待中,对心上人的思念即将得到慰藉。 大禄孤殷邀请陆九莹入府品茗,萧明月没有跟随。 伊洛徵在练武场得到消息后急忙而至,孤殷看着儿子竟然赤膊而来险些翻白眼,连忙招呼仆人给他披上衣裳。 陆九莹第一时间避开目光,伊洛徵捕捉到那抹不在意的眼神,心里多少有些不是滋味。 伊洛徵刚入座,陆九莹便起身告辞,蒲歌感觉到公主的拘谨,但她不知这情绪从何而来。 孤殷在陆九莹走后问伊洛徵:“汉家重礼,你怎能衣冠不整地就出门?” 伊洛徵看着陆九莹适才用过的茶盏,默不吭声地拿了过来,给自己倒满茶水随后一仰而尽。 “好,我会下令赤谷城内成年男子不准赤膊。” 孤殷以为自己耳背:“你说什么?” “至少在白日不允许。” 孤殷听清楚了:“……” 伊洛徵有些心烦意乱,他问:“怎么没见阿烈?” “这孩子受了刀伤,要不是乌格说漏了嘴我还不知道。”孤殷叹气,“原本伤势不重,只是日夜兼程,伤口发了炎症。” “他这般不管不顾地是想早日回家。”伊洛徵心中明晓。 “阿烈这般也是为了你。你兄弟二人齐心我很慰藉,但有些话还是要叮嘱你们。”孤殷看着儿子空空如也的辫发,内心磋叹,“我不管你们的银铃都交给了谁,但一定得记住,认准一个人就要保护好她,就像保护好自己的眼睛。男儿生世间,地位权利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能看透虚妄,终始若一。” 伊洛徵颔首:“我知道了。” “关于立左夫人一事,按照我州习俗当立红丹,但是匈奴王又嫁了一位公主,此事还需再三斟酌。” “左夫人一定得是红丹,或者阿若兰吗?” 孤殷看向伊洛徵,后者凝视茶盏,神情沉重。孤殷又如何不懂,但他历经乌州政权更迭,只会更加谨慎:“你要知道,在你的力量尚未强大之前不要轻易去做没有把握的事情。” 伊洛徵还想说些什么,却见孤殷为他盏中添水。 “茶满则溢,适得其反。” 眼前的文君茶不带一丝杂质,纯净得可以映出倒影。 伊洛徵浅浅啜饮着,不反驳,但也没有应声。他只是在想,天意让自己与她相逢,不敢奢求心有灵犀,但渴望相辅而行,能够让她得偿所愿。 茶满则溢,可万事不能亏她。 大禄府阿尔赫烈院中。 阿聿在庖厨已操劳了半日,熬好药茶再煮药膳,嚼了几口麦饼又去把仆人采来的蓍草和蒲公英进行翻晒。正忙碌间,他看到萧明月捧着食盒踏入院中。 阿聿有几分惊讶,他忙放下手中活计迎了上去:“萧娘子,你这是……” “他在吗?”萧明月看了看四周。 “将军在休息,是否需要我为你通传。” 阿聿问话间打量起萧明月来,今日萧明月穿的不是汉家衣裳,而是乌州女子偏爱的长袍。 萧明月轻轻踱步,以羊毛编织的长袍逶迤在脚下,宽大的袖子随风飘扬,袍身绣着鲜艳的花卉与云纹,一条条细腻的流苏垂于腰侧,每一步行走都荡漾出无尽的风情。 长袍虽然遮住双脚,但是衣襟处却开合较大,阿聿无意间瞥见她敞开的白皙锁骨,连忙抬手揉眼,佯装进了沙子。 “不用通传,他知晓我要来。” 说罢萧明月径直往里走去。 阿聿是想阻止的,他觉得哪里不对又想不出哪里不对,便只好作罢。 萧明月推开那扇沉重的门,闻见屋内有淡淡的药香。 阿尔赫烈的屋舍并不大,摆放物什也不是很多,唯一显眼的就是墙上镶嵌的兵器架。横木一层一层地勾起,自下而上挂着长短不一的刀剑。 萧明月走了过去,好奇且认真地看着。 突然,她的脖颈处传来赤热之感,有人从后面圈住了她的脖子。 温热的气息扑在脖颈:“你还知道要找我。” 萧明月有须臾的意乱,旋即沉静下来。 “我听阿聿说你受伤了,便让蒲医士制了安神香,给你送来。” 阿尔赫烈的身体还在发热,怀中人的肌肤透着寒冰般的凉意,让人贴着很舒适。他正欲吻向她的脖颈,却又在眉睫之处停下,那双如鹰隼般的眼眸缓缓抬起。 萧明月回身想要抱他,阿尔赫烈已将人松开,他勾了勾唇角:“点香吧。” 萧明月应声:“好。” 阿尔赫烈将人带至书案处,眼见萧明月拂开长袍板正的跽坐,他却慵懒地一靠,屈膝抱胸看着她。 萧明月将香炉摆放好之后打开铜盖,取用案上另一香炉中的碳木埋在香灰之中,而后又将准备好的枯花粉末压在上面,很快地,一股清淡的甜香缓缓弥漫开来。 萧明月回头看向阿尔赫烈,微微挑眉:“如何?” 阿尔赫烈看着香炉中的烟雾袅袅升起,浓密的剑眉下,双眼如同两汪清泉,清澈而深邃,仿佛能洞悉人心。他探向萧明月,说着:“好闻。” 随着香雾的缭绕,屋内的空气变得清新而又芬芳。 此时萧明月起了身走到阿尔赫烈的旁侧,她屈膝蹲下时衣襟微微敞开:“阿烈,你瘦了。” 阿尔赫烈闻言扬起头来,鼻尖轻轻翕动着,仿佛在品香又好似在享受宁静。 萧明月顺势坐在了他的怀中。 阿尔赫烈伸出手臂将人抱起,径直站起了身。 萧明月轻轻搭上他的肩膀,在他的耳畔吹气:“想我吗?” 阿尔赫烈却低下头来,问她:“这是什么香?” “自是有利于你康复的药香。你闻了之后有没有感觉到身体很轻盈,很舒适?”萧明月的指尖从阿尔赫烈的脸庞缓慢往下,随即滑落到自己的领口,将衣襟彻底打开。 “我确实感觉到身体很舒服,只是……这香味中除了草药,似乎还有一股花香。” “什么花香?” 萧明月贴近阿尔赫烈,一双红唇即将吻上他的唇瓣。 就在下一瞬,她的身体倏地腾空,阿尔赫烈直直将人从怀中扔了出去。 萧明月重重地摔在地上,极其狼狈地拢衣回头:“阿烈,你做什么?” 阿尔赫烈负手而立,已然敛去先前的温和,他一脸冷意地看着地上的人:“阿若兰,这么多年,你还是如此。” 此时“萧明月”也变了脸色,她不再小心翼翼,而是怡然自得:“你也是啊,还是如此。” 阿若兰起了身,冲着阿尔赫烈妩媚笑着,随即抬袖一拂,“萧明月”的脸变成了一张淡黄色的人皮面具。 “好久不见,苍玄。我很想你,你想我吗?” 第二百三十六章 试探 “想我,是你的任务吗?” 阿尔赫烈讥讽一笑。 阿若兰一点也不生气,她踱步走近:“漠北棠棣部给我的任务是要杀了汉家公主,我自己的任务不限于想你。” “这样看的话,你的两个任务可能都难以完成。” “只要我想,没有完成不了的任务。”阿若兰凝视着他,赤忱与野心皆显露在外,“我不想十余年不见,一开始就吓着你。苍玄,我知你在外辛苦,你不用担心,我来了。” “那我要同你说声谢谢了。” 阿尔赫烈不看她转身坐回书案旁,他居高临下的坐在中央,并不打算给阿若兰留下位置。阿若兰主动再向前,撩起衣袍缓缓跪在他的面前,抬起一双清亮的眸子。 “匈奴王对于你联合北道,制衡南道十分上心,老乌州王病逝,狰卓和波澜都没有继承王位,眼看赤谷城权变,棠棣部当然坐不住了。苍玄,我本意是不想此刻出现的,我想等你回家,只是……你多次冲动行事让我有些困惑,这与没去长安时的你,不太一样。” “如何不一样?” “从你在长安没有相助陆姩成为和亲公主,我们的计划便开始出现偏行。未央宫皇室内乱,你救太子,在有机会除掉镇北侯府一门时无动于衷,甚至,你将必杀之物交给了长明王陆戈。陆九莹成为和亲公主远嫁,在即将离开武威郡的时候,主上派了一个失耳少年前去,希望他能帮你在出关前解决麻烦,可是直到来到夷州西海,汉家使团皆安然无恙,你甚至还杀了红泥城城主。” 阿尔赫烈垂眸看向手心,攥起又松开,感受到炙热直逼心口。 “主上以为你回到乌州或许会安心定志,他不惜冒着被匈奴王发现的危险引诱棠棣部来帮你争夺眩雷,可是结果却让人大为意外。你前去收服尉州鹰王和疏州刚走了一步稳棋,紧接着不顾沙州安危,掺和到西夜州的内讧之中。西夜州的新王原本为主上所用,你竟扶持了一个无能的小王子。” 阿若兰将这一年多来的种种悉数陈道。 阿尔赫烈听到此处,眼眸一抬:“还有吗?” 阿若兰平缓说道:“主上很关切你,我亦是。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你还记得吗?” “说了这么多,我大抵明白了。”阿尔赫烈将手臂撑在案上,倾身上前,“你与你的主上,是要来杀我吗?” “当然不是。” “你为你的主上细数我众多不妥,听着似乎是为了处决而来。”阿尔赫烈的指尖在桌面轻轻敲动,“漠北三大部族,茂枝部的"鸷兵",棠棣部的"神射手",还有你们不厌部的"情报",当初有过约定,你的主上掌控漠北,我要西境,怎么我现在如何做还要向你们汇报?” “你自是不用向他汇报,凡事你大可做主,只是有些人有些事办得过于随心了。”阿若兰说到此处,眸光黯淡,“你知道我在说谁,楚郡萧明月,是你一直在找的那个女孩吧。” 提到萧明月,阿尔赫烈的心开始火燎。 “知道她的存在,我也终是明白你做的所有事情因何而改变了轨迹。只是阿玄,男女相爱在于同心,你知她所有过往,那她对你呢?”阿若兰抿抿唇,轻声道,“若她知晓你是匈奴王的十七子,是开拓西境的兵家,甚至是要踏主中原毁她家园的侵略者,她还会像你这般甘愿改变轨迹,一心与你同行吗?” “阿若兰……”阿尔赫烈因药香攻心而渐渐红了眼睛,他强压不安情绪,“这就是你来此的目的。” “爱则亲,不爱则疏,我担心你将来会很痛苦。” “苦与不苦,与你何干?” “因为我也是要与你同行之人。” 阿若兰此时起身,像适才那般缓缓走到他的身侧,继而蹲下。 阿尔赫烈看向案上的香炉,阿若兰说:“那确实是养身的药香,让你如此难受的是我身上的香。” 阿若兰抚摸上阿尔赫烈的手臂,后者已然无力相抗,于是她解下腰上的流苏,褪去长袍,屈身坐在他的怀中。 阿尔赫烈闭上眼睛,紧紧咬住唇齿。 “你配合一点吧。”阿若兰将额头抵在他的眉心。 “别逼我……” 阿若兰勾唇一笑。 她在等。 先等来的是阿尔赫烈急火攻心呕出的鲜血,旋即阿尔赫烈猛地将人推倒在书案上掐住她的脖子。 再等来的,是急切推门而入的阿聿和拎着木盒的萧明月。 这是一副修罗之景。 *** 萧明月从未见过这般愤怒且狂放的阿尔赫烈。 她看了眼他唇角的血迹,问道:“蒲医士给你制了药香,是我为你点,还是你自己点?” 第二百三十七章 劝告 阿聿在此刻甚是懊恼自己没有为院中添来女仆,若不然这种难堪之事也犯不着自己动手。 他一脸沉重地捡起衣袍将阿若兰遮掩严实:“公主,请自重。” 阿若兰抚摸着脖颈之处,淡漠地看了阿尔赫烈一眼,情绪十分稳定。 阿尔赫烈却是脚步虚浮,按着桌案才得以起身。 萧明月想着,这般模样恐怕也难以好好说话,于是她将木盒放在地上先问阿若兰:“公主,需要我送你回去吗?” 阿若兰便开始往外走,她竟说:“如此甚好。” 萧明月又道:“阿聿,替你家将军将香点上。” 阿聿实在看不明白,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眼见将军不说话也只能应答。 *** 萧明月与阿若兰离开屋内,阿聿疾步上前搀扶:“将军,你没事吧?” 阿尔赫烈将人拂开,步履颤巍地走向兵器架抽出刀来割破掌心,当黑色鲜血汩汩而出时方觉内心炙热得以释放,随后他靠着木架深深喘息着。 “阿若兰竟敢给将军下毒?”阿聿愤怒。 “算不得毒,是曼陀罗……” 阿尔赫烈知晓阿若兰善用黄金乌花做药,误以为她用此花引诱,殊不知另备一手。不过现在看来,阿若兰并非真的要做什么,她只不过是在戏弄自己,故意用超量的曼陀罗花引人致幻。先前体内运气以呕血逼出一半药性,现在手心放血算是大抵解了药力。 阿聿这才反应过来,甚是羞愧:“将军,对不住,是我有眼无珠没有识出阿若兰公主的易容术,适才萧娘子过来我太过担心,所以才……” “与你无关。”阿尔赫烈沉心静气,眼中恢复清明,“第一眼,我也没有认出她的真面目。” 阿聿心叹,传说中的中道易容术果真名不虚传。 “将军,要点香吗?” 阿尔赫烈随即看向萧明月留下的木盒。 他说:“我自己来。” 木盒里摆放着一只精巧的莲花手炉,点燃之后有淡淡的木樨香味,时不时还能闻见合欢花和橘子的清香。 阿尔赫烈小心翼翼地摆放好,问道:“她何时知晓我受伤的?” 阿聿想了想:“许是九公主来大禄府品茗时听说的,又或者是王上特地告知。” 应当都不是。 她该是那日在北烟殿就看出来了。 阿尔赫烈又问:“你有没有告诉她我因何而受伤?” 这话问得阿聿心里一咯噔,就在适才的几步路上他已经被萧明月套了话。 *** 萧明月先问远行之路是否没有添衣,从而判定阿尔赫烈受了外伤而发热。正当阿聿提高警惕,萧明月佯装疑惑西境还有比右将军武艺高强之人,阿聿当即反驳,又让萧明月猜测出阿尔赫烈是受到了他人暗算。能暗算且暗算成功的,那就只有相识之人。 萧明月直言问道:“他在西夜州见到了何人?” 阿聿哪敢再接话,索性摇头。 此时阿聿难以自辩,只能如实说道:“萧娘子有所猜测,但并不知将军见到了她的故人。” 威名赫赫的右将军竟被西夜州的小王子所伤,这事传出去不甚好听,故而阿聿与乌格想杀了那个会说汉话的少年,可将军却严厉制止。 阿聿越想越气愤:“那小子力不胜任,承了将军的好还反刺一刀,活该他只能做一只被圈养的羊。” 阿尔赫烈看着云雾渐起的手炉,低沉说道:“究竟是被圈养的羊,还是披着羊皮的狼,一切言之过早。”话间顿默,“只盼他们今后重逢不悔初见。” *** 萧明月送阿若兰回北烟殿的路上,温和的夏风拂面,路边绚烂的五彩花争奇斗艳,阿若兰被吸引住了目光,停下脚步弯腰采了两朵。 一朵紫色,一朵红色。 阿若兰递给萧明月:“明月,你喜欢哪一朵?” 萧明月看着娇艳的花朵,问:“公主喜欢哪一朵?” “你先选。” 萧明月几乎没有迟疑地将两朵花都拿了过来,她笑了笑:“我都喜欢,谢过公主。” 阿若兰拂了拂额间碎发也浅笑道:“你一朵都不给我留吗?” “路边鲜花众多,若公主喜欢尽可采摘,我只取两朵也算相宜。” “乱花渐欲迷人眼,我也以为取两朵很是相宜。” “可我觉得公主做不得摘花人,似乎种花更适合。” 阿若兰抬起双臂,任凭微风鼓动袖袍,女子于光下如同美玉耀目,她道:“播下一颗种子就会收获很多花儿,听起来确实是件很美妙的事情。可若是我种下的花儿被别人摘去了,那我播种的意义何在呢?” “公主适才说乱花渐欲迷人眼,又如何分辨是你种的花,还是别人种的花呢?”萧明月垂眸看向手中花,再抬眸时目光锐利,“更何况公主从未种过花。” 阿若兰弯了弯眉眼,顿默,随即说道:“我就喜欢你这副模样,让我觉得人非草木,兼爱无私。只是,我读了诗书却做不了圣人,种花未得花,不种花也无法种花,眼看他人受到偏爱,为何独我寂寥,我的心里很不是滋味。” “我觉得公主是一个清醒的人。”萧明月如是说,“在这个世上,陨于深渊的女子很多,而在渊下抬起头来的女子却很少,公主何不向前看,继续走,这片花儿不得,怎知下一处没有绚烂之地。” 阿若兰心中清明但仅限于此:“你知我心,我明你意,若没有他,我们定能成为最好的朋友。” 她没有听进劝告。 萧明月抬臂行礼:“公主执意如此,那我也只能预祝公主遂心如意,告辞。” *** 当夜,萧明月独坐窗台遥望月亮升起,蒲歌为她传补膳,疗筋骨,就连针砭都施了一通也未见人回神。 蒲歌说:“前来西境的路上你曾问我失忆该如何治疗,我同你说,失忆即忘忧,彼时不知你有多少忧愁,这般看来,你会失忆也不是没有道理。” 萧明月回过神来,只觉额头有些刺痛,蒲歌取下最后一枚银针:“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人的承受能力其实很脆弱,也许一根草,一片羽就能将身心压垮。你再强大也只是凡胎肉体,学会爱惜自己才是最重要的。” “我很爱惜自己,我也知道自己的承受能力深浅如何。” “有些话我不知道该不该说。” 萧明月失笑:“以前的你不该说的都说。” 蒲歌将药箱一合坐在她的身边,共同看向窗外明月。 “我不喜你这般什么事都憋在心里的样子。如果说九公主与你长大,是亲人,那我和花玲珑历经诸事随你一道来到西境,也算得上是贴心之人,你有任何事情都可以向我们诉说,九公主与玲珑都比我小,我总归比她们要老成些。” “老成如你,看出什么来了?”萧明月问。 “当然是你与右将军的情爱之事。” 萧明月:“……” “你与右将军,九公主与王上,还有玲珑与小裴将军,你们皆是我曾经的映照。”蒲歌看着夜空,一副淡然之色,“天下无数有情事,也多是无奈人,有些人见情路坎坷至此不追,也有些人即便相逢歧路也要誓死相随。今生缘分的桥只能走一遭,以什么方式去爱,爱哪一种人,你都要在今朝做出选择,为此,你应当觉得很难。” “这有何难。” “狡辩。”蒲歌看她一眼,“若不难,你也不会独坐幽窗,承认吧,爱生根,妒忌之心自然也就生根。” 萧明月抿了抿唇,终是有了小女孩的情态:“谁妒忌了?我才没有。” “阿若兰公主仙人之姿确实是少有的美人,男人或许难抵她的貌美,但也并非所有男人都以貌取人,至少右将军不是。” “我在意的不止于此,阿若兰可是匈奴公主。”萧明月一声叹息,“我知他孑然无依走到今日必然艰辛,故而从不过问其身世,万事皆能包容,唯独与匈奴不可为伍。” “右将军是大禄义子,更是拥立汉家的南派之首,定不会与匈奴为伍,如果你想知道他与阿若兰之间有何渊源大可直接相问,既然决定在一起,就不要互相猜忌。” 蒲歌以过来人的身份进行奉劝,向来一件很简明的事情,人人做错,人人不做。 萧明月静默坐着。 蒲歌说:“相见且欢愉,莫要让相思的苦再伤对方。” 片刻,萧明月离开,余蒲歌独坐窗边望着月亮升于东南方,她知道,光芒终将拂过银月关,照耀莽莽绝域。 蒲歌隔着月光轻声说道:“长风万里,愿君且行。” 银月关的烽燧之上,亦有人抬手接住月光,让长风渡越朔漠,送去永康。 *** 萧明月提灯走出芳阳宫,没走几步便看见阿尔赫烈静候于城道旁侧。 赤谷城于夏日惯点琉璃彩灯,夜幕低垂,彩灯如繁星般挂在古朴的木屋檐下,闪烁着温柔的光芒。微风拂过,灯光似乎也随之轻轻摇曳,洒落一地斑斓的光点。 此刻,两道身影静静立于木屋下,遥遥相对。 四周除了彩灯的柔和响声,再无其他声息,整个赤谷城仿佛都安静下来。 萧明月看见了阿尔赫烈负伤包裹的手掌,随后她走上前去,起先几步平缓随后趋步,阿尔赫烈张开双臂接住他,两人紧紧相拥。 阿尔赫烈拿过她手中的灯笼,萧明月的指尖轻轻抚过他的后背。 “不是说好不受伤吗?”她问。 阿尔赫烈摸摸她的脑袋:“不算伤。你要看吗?” “不用看,我也知道。” 阿尔赫烈低头浅浅呼吸着,在闻见她身上的气息时方觉体内的药性被冲刷干净。 他说:“听闻你去北道诸州贺礼,一路可艰辛?” 萧明月将下巴抵在他的胸膛上,抬起头来:“不过是受些日炙风吹的苦,比不得你南下治安艰辛。” 阿尔赫烈垂下眸来,指尖抚摸过她的眉眼:“西北的风很烈,确实苦了你。” 萧明月小心翼翼地牵起他的手,而阿尔赫烈的灯照亮了她的脚下。 阿尔赫烈说:“我带你走一走。” “好。” 第二百三十八章 身世 他们顺着芳阳宫的主道慢慢走着,并没有避讳城中百姓。来往众人发现二人牵手无不诧异,可都不敢去直视探究,待人走远后方才窃窃私语。 萧明月原本想好了说辞,正当她询问时,阿尔赫烈突然说道:“阿若兰不是匈奴人。” “她不是匈奴公主?” “她是公主,但不是匈奴公主。”阿尔赫烈慢声诉说着,“从中原进入西境可通南北中三道,南北两道多有城邦和绿洲,而中道则要跨过无尽荒漠,三道的交汇处曾有一城邦,名为阿楼州。” 萧明月思索一番:“阿楼州……未曾听闻。” “阿楼州与月灵州一样都已亡城,月灵州于争斗中被漠北所灭,阿楼州则是因内讧分崩而被其他城邦所瓜分,从那时起阿楼州的贵族皆沦为奴隶,他们同普通奴隶一般被贩卖到南北两道。阿若兰那一脉是嫡子嫡孙,前两任君王与墨州交好受到了庇护,只是可惜所有女眷难有此命,全部贩卖流转于二十几个城邦,到了阿若兰这一辈最终定居漠北。如你所见,阿若兰貌美且妙手,匈奴王很是喜欢便收为义女,还赐她棠棣部三千兵权。” 原来阿楼州的过往竟这般凄凉,萧明月有一点不解:“我见过墨州王,他确实是个正道之人,可为何护得住两任君王,护不住女眷呢?” “这与阿楼州一妻多夫的风俗有关。墨州王再是有心相护,也无力与全西境的男子抗衡。” 一妻多夫,这当真是个千古奇闻,难怪阿若兰上一次邀宴会让那么多男侍近身伺候。 饶是处事不惊的萧明月也不禁红了耳朵。 阿尔赫烈早已察觉出她的心思,故意说着:“萧娘子是否觉得一妻多夫甚好?” 萧明月也不忘回击:“右将军似乎也很享受孤男寡女共处一室。” 二人轻笑。 萧明月此时又道:“阿若兰确实貌美如天人,不知你刚才说的妙手是指?” 阿尔赫烈停下脚步:“你难道看不出她心术如何?” “初见觉得她秉性单纯,可这些时日相处下来,倒有些看不明白了。” “能在虎口活下来的绵羊怎会单纯,今日她入北烟殿,他日主位何处就不好说了。” 阿尔赫烈的话有几分隐喻,但萧明月更多的是听出他对于阿若兰的忌惮。 “你与阿若兰,一个在漠北,一个在乌州,是如何相遇的?” “我曾在漠北生活过多年。” 萧明月一脸讶然。 阿尔赫烈的目光如同手中烛火般渐渐黯淡:“渺渺,我的旧岁皆是暴雪,唯有此刻是骄阳。你想听,我便说给你听。” *** 阿尔赫烈带着萧明月登上城楼,遥望昏沉黑暗的北方。 天上明月手中灯,灯下伊人渡南风。 二人手掌紧握从未有片刻松懈。 “十五岁的那年是我窥见人性最黑暗的时刻。漠北三大部族因茂枝部的背叛而分崩离析,玄英投诚武帝不再为匈奴王所用,是以其麾下擅长近身作战的"鸷兵"而遭到诛戮,不厌部向来训不出武力强者,所以棠棣部整合三部之力,抓取西境诸州身强力壮的男子以供"鸷兵"练功,我便是在那时被父亲扔进了驯养的牢笼。” 只听驯养,便可窥见刀光。 阿尔赫热平和地说起自己的生父,仿若一场旁观苦难的看客。 “西境诸州无人敢反抗漠北,我与茂枝部、不厌部中的士兵,还有诸州最低贱的奴隶们皆沦为刀下之俎,想要活命就要不要命地与"鸷兵"厮杀,奴隶死,可练就"鸷兵"近身作战的能力,我们活,就代替他们成为新的"鸷兵"。” 萧明月心中悲痛,她说:“匈奴王如此残暴,你父亲也是无法反抗。” “他不是无法反抗,而是乐于如此。父母之心,并非人皆有之。”回想过往,阿尔赫烈轻蔑笑之,“父不慈,母不爱,于是我成了草原上人人唾弃的杂种。牢笼只是一扇紧闭人心的门,他们向我挥来的刀剑才是脚下荆棘。” 萧明月向来口齿伶俐,可此时面对阿尔赫烈竟不知该如何对话。 她的心紧紧揪着。 *** “阿若兰在我成为"鸷兵"后向匈奴王讨要在身侧为侍,但是她却暗中将我送到了不厌部。不厌部拥有漠北、西境包括中原最强大的消息网,那一年夏,我奉不厌部主上之命进入西境北道,在临近银月关的居州探寻到北道欲攻凉州,随后遇见棠棣部的士兵开始大肆围剿、侵略边境的汉民村。我便是在那时遇见的你。” 说到二人身世信息的交汇点,萧明月屏息凝神。 “你一直想知道我因何弃你而去,彼时北道诸州各怀鬼胎,棠棣部在前,不厌部随后,我借机脱离了不厌的掌控改道乌州,故而不能与你同行。”随即,他又解开萧明月内心疑惑,“你当时出现在边境只有两种可能性,其一,是银月关汉民村逃亡的村民,其二,是西境诸州的流民。究竟是东来,还是西去,你一点都记不起来了吗?” 萧明月摇摇头:“我将你与哥哥萧祁云混淆不清,事关陈年过往完全记不得。但是魏后说过,萧祁云应当还在西境抑或漠北,只要找到他,过去一切或许便能知晓。” “我在不厌部的时候暗中建立了自己的消息网,萧祁云的事情在你出关前我已让人去寻,且耐心等待。” “我知寻人不易,你也并非无所不能,莫要强求。” 萧明月意有所指,阿尔赫烈知道她的忧虑,说道:“阿若兰与不厌部的主上奈我不得,至少目前他们在与匈奴王的抗衡上与我是一致的。” “阿若兰不是匈奴王亲女,那匈奴王会十足信任她吗?” “那个人除了自己,谁也不会相信,任凭阿若兰如何图谋,匈奴王都会留有后手。” 阿尔赫烈隐约有些猜测。 “届时乌州恐又生风雨。”萧明月尚有亲朋会珍惜自身,但对于阿尔赫烈她忍不住相问,“虽说生死一世,但人总归要有归途,你还会回到父母的身边吗?” “弃我去者绝非我的归途。” 他的回答没有一丝情分。 萧明月除了心疼之外亦有几分担忧。 *** 阿尔赫烈将灯笼放在脚下,从腰间取出一物,那是一条茜草红色的发带。 “但我并非不想拥有未来,因为你在这里。” 发带原本柔软的叠放在他的手心,待用力一抻竟有强韧之力。 “坚硬如你,柔韧如你。” 萧明月心间微动:“送给我的?” “除了你,还有谁与之相配。” “为何送我?”萧明月不死心。 阿尔赫烈唇角微微上扬,面上透露出一丝不经意的俏皮:“你说为何呢?”说罢将人轻轻揽入怀中,长臂一落便将发带系在她的发尾。 “吾卿阿渺,十九生辰喜乐。” “你……” 萧明月终是明白阿尔赫烈为何要匆忙回到赤谷城,因为六月初一是她的生辰日。 “去年你远适西境,一路与我剑拔弩张,彼时又逢局势不稳,故而没有为你庆贺十八岁生辰。九为阳,又为长久顺遂之意,我想能为你庆贺十九岁生辰是不可错过的幸事。” “谢谢。”萧明月抚摸着发带深受感动。 阿尔赫烈握住她的手:“此物关键时刻或许能成为你的利器,在这里,永远不要让人欺负了去,谁伤你、害你,全部照样归还。” “我与他们为敌,你不担心?” “我从不担心你与谁为敌,我担心的是你愿意相信别人。” “我相信你。”萧明月的眼神无比坚定,她重复,“我相信你。” 阿尔赫烈再次拥她入怀,缓缓垂下眼眸:“谢谢你相信我。” 她的执迷,他的藏匿,此刻仿如灯下长影交织翻涌。 *** 隔日,六月初一,萧明月随陆九莹前往眩雷之地,花玲珑挤在安车中捧着姊姊的发带好奇说着:“真是又硬又软,像丝线,不,像铜线!” “应当是金丝。”陆九莹说道,“受到重力就会坚硬无比。” 花玲珑歪着脑袋问:“是谁送你的?” 萧明月笑而不语,将头发妥帖地整理好。 “谁嘛!” 眼见萧明月与陆九莹都不答,花玲珑又问挤在一旁的蒲歌,蒲歌佯装没有听见。 花玲珑生气地环胸哼了声。 陆九莹撩开窗帘看向车外,天穹如洗,碧空万里,阳光洒下金色的光辉,映照着无垠的绿海。 萧明月见她望得出神,也随之看去。 “阿姊觉得乌州的夏日与憉城的夏日有何区别?” “区别很大。憉城夏日蚊虫多,有些许潮湿,但气候适合菘菜、青豆、雹突的生长。乌州夏日长,温差大,种不得青蔬,胜在瓜果很甜,景色也是万里挑一。” 伊洛徵下令芳阳宫内的吃穿用度一律按汉宫的规格来操办,除了应季时节的青菜甚少,其他物资十分丰富。此时听陆九莹的话语,似乎对乌州颇有好感。 “若是眩雷养好沃土,种上阿姊喜爱吃的蔬果也非难事。” “如此甚好,这样大家都能吃上家乡的味道。” 蒲歌于旁侧说:“你先前不在的日子里,公主几番来到眩雷耕种,还与农夫改制出了方便播种的三脚耧。我们种菘菜、青豆一类费不了多少力气,公主专注的是如何将黍麦种下去且种好。” 萧明月点头:“我阿姊极擅农桑之道,她若种一定能种成。” 陆九莹问:“那你呢?” “我会吃,谁种的好坏我一吃便知。” 几人轻轻笑开。 *** 到了眩雷的地界,萧明月发现山脚下搭起了一座座穹庐。 小河公主正弯腰在雪水冲刷而成的小溪旁浣洗衣裳,若风则在旁侧用木桶打水。二人脚下牛羊低头觅食,蝴蝶轻飞,俨然一幅万物和谐的美好画卷。 花玲珑跳下安车便朝小河飞奔而去,用着乌州话喊道:“小河小河,你最好的姊妹来啦!” 小河起身迎接,二人故意用肩膀撞在一起,笑得开怀。 当小河看到萧明月时,表情说不上多好,却有几分寡淡。 她抬以右臂行礼,乌发间垂落的汉饰流苏泛着粼粼之光:“九公主,蒲女史。”随即看向萧明月,“我是该叫你萧娘子,还是萧夫人呢。” 第二百三十九章 夏围 眼见小河就要失言,若风忙说:“萧娘子年十九,未为人妇,岂能称夫人。萧娘子,我们早听闻今日是你的生辰,已在庐中备好筵席,请。” 若风为人处世越发老练,他唤来旁的侍从接替手中的活,于前面为贵人们引路。 花玲珑挽着小河的胳膊蹦蹦跳跳地,萧明月听着两人对话。 “小河,这钗环衬你甚是好看。” “可比你家公主还好看?” “那倒没有,但你是草原公主第一美。” “比阿若兰还要美?” 花玲珑睁眼说瞎话:“你比她美多了!” 萧明月随后同陆九莹说:“玲珑与小河竟相处得这般好了。” “小河善骑术,玲珑精于射,二人时常在一起切磋骑射之术,一来二去便结成了密友。我赠予小河礼物她素来不收,倘若由玲珑转交她就十分欣喜。” “小河约莫还在记恨着我们以若风为挟的事情。” “草原人性情爽朗,小河亦是聪明之人,或许我们同她多说说话,交交心,未尝不会改观。” “阿姊说得是,况且她心之所向皆为若风,也是很好办。” 陆九莹洞悉她的意思,垂眸一笑。 帐篷内,一张方正的食案上摆满了食物,案旁有六个兽皮缝制的蒲团。 小河请陆九莹居左,萧明月随侧,蒲歌次位。 小河居右,花玲珑傍着她坐,若风次位。 小河的安排一瞧就是提前询问过的,她和花玲珑两人挤眉弄眼呼应着。 萧明月瞧着眼前的食物,竟是切割好的煮菜,想来是要吃染炉。果然,片刻便有几个女奴将炭火端上来,每人配着一个精致的黄铜小炉。 小河说:“九公主,你爱吃花椒的,今日我为你添了些韭菜酱佐味。” 萧明月微微挑眉,陆九莹爱吃的是清水炉。 她爱吃花椒,也爱佐酱。 随后女奴又捧来铜罐,将里面的汁水分进每个人的茶碗中。 小河细心介绍着:“这是天山雪水酿的桑葚酒,蒲女史说过,桑葚有生津润燥,驻颜益寿之功效,我还添了些石蜜进去,饮起来甚是香甜。” 果酒,亦是萧明月的最爱。 小河以陆九莹之名办事,偏不提萧明月生辰之意。 若风只好赔笑:“九公主,我们不谙汉家礼节,席上若有怠慢还望见谅。萧娘子,今日是你的生辰,此案所有的食物都是小河公主亲自筹备,望你欢喜。” 陆九莹端起桑葚酒,众人附和举杯,听她道:“腐草为萤,耀采于月,愿南风知意,渡千万梦。” 小河与若风初学汉话,不知深意,花玲珑于旁侧很是机灵地作译:“汉乌亲如姊妹,如金石之交,以后这就是我们的家了,今日便为我们的家人明月阿姊过生辰!” 萧明月举杯浅笑,她这趟出行不在家,家人可真是学了不少东西。 小河自是爽快,举杯说道:“愿天神护佑。” 生辰之宴便这般欢喜开场。 桑葚酒香甜但也醉人,陆九莹三碗之后便谢绝未饮。 萧明月与蒲歌还有若风暂无酒意,倒是小河与花玲珑情绪高昂。两姊妹用箸敲着碗边,一唱一和,最后索性花玲珑击乐,小河起身跳起舞来。 萧明月望着她们如此欢快,心中也很愉悦,她同陆九莹说:“真有些击筑和歌的美妙。” 一舞毕,小河坐回位置,她问花玲珑:“刚才萧明月说什么?” “阿姊说我们击筑和歌,应当是想到了高渐离与荆轲。” “他们是谁?” 看着小河求知若渴的模样,花玲珑正襟危坐,清了清嗓子:“高渐离是一位琴师,荆轲是一名刺客,他二人乃知己好友,更是刎颈之交。” 萧明月淡笑着,也听花玲珑细细说道。 “百年前的战国时期,燕国有太子名丹,在秦国欲灭韩国次将及燕之夕被送至秦国为质,燕太子丹在秦国受尽侮辱,回到燕国之后便想要复仇。后来,他寻到了一名刺客,名荆轲,燕太子丹让荆轲以‘举国为人臣为名’前往秦国刺杀秦王。这位荆轲在燕国有位好友,便是琴师高渐离,二人一文一武,感情甚笃,明月姊姊提到的击筑和歌说的便是他们易水分别之景,高渐离击筑送别,荆轲慷慨悲歌,歌曰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不复还!” 小河听得万分入迷,双颊因酒意而变得绯红,她托着下巴认真问:“玲珑,你以前不是要饭的吗?怎么知道那么多?” 花玲珑急了:“我又不是生来便要饭的,我大父、阿父可是亭长!我和我亲姊从小就读经史子集,我懂很多的!” “那后来呢?” “后来我就流浪于长安,一心想要报仇。” “我是问击筑和歌的后来!” 花玲珑翻了个白眼:“后来荆轲刺杀秦王失败,当场被诛,燕国灭,高渐离隐于秦国,被秦王发现身份便熏瞎了眼睛,高渐离许是为友悲愤,将铅灌入筑中砸向秦王,只可惜也败了,遂被秦王所杀。” 小河闻言噌地一下拍案而起:“天杀的!这个秦王在哪!我去会会!” 花玲珑又翻了个白眼:“都说了是百年前……我看你是喝多了。” 小河往自己的碗里咕噜噜地倒酒,若风劝道:“少喝点。” “击筑和歌,多么动人啊。”小河一饮而尽,突然指向萧明月,“但是你欢喜的日子说这个作甚?你难道不知道生辰日要快快乐乐,无忧无虑吗?” 萧明月眸中含笑,感受到了小河的善意。 她举杯:“公主说得是。” “继续跳!你们都跳!” 说罢小河开始邀请在座各位起身共舞。 草原人爱歌舞,筵席时惯会邀请宾客一同尽兴,萧明月与陆九莹善舞自不在话下,花玲珑非学异域舞步甚是滑稽,蒲歌拘谨,但不好拂了小河的意,站在旁边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最后悄悄挪到若风身后听他击乐。 这场生辰宴,众人欢愉。 宴毕,萧明月看着若风说道:“你素有乐曲天赋,在芳阳宫学艺已久,可想过去更好的地方?” 若风眸光一亮。 萧明月看向陆九莹,陆九莹接过话来:“汉宫设有乐府,其内乐师无数,性知音,善歌舞,倒是适合你精进一番。” 若风顿感惊诧,不可置信:“汉乐、乐府?我吗?” 小河也随之振奋,揪着心望着陆九莹。因为她知道,汉家乐府是草原所有乐师人的梦中之地,若风亦是如此,所以他才会入芳阳宫跟随汉家乐师学艺。 陆九莹点头:“若你愿意,我会上书亲至帝后,允你前往汉乐府学艺。” 若风至情至性,当即红了眼睛,他起身以汉礼屈膝下跪,俯身道:“若风不敢逾矩,叩谢九公主恩德。但若风确实想一睹汉家风采,向更多更好的乐师们求学。” “如此,你也得偿所愿。” 若风得了陆九莹的允诺兴奋地抓住小河的手,不禁涌出泪花:“九公主愿意送我去汉乐府!” 小河亦是高兴:“甚好甚好!” 她再看向陆九莹时,目光无比柔和。 萧明月吃完饭想去耕地看看,小河追出帐篷来:“萧明月,我们一起吧。” 小河还有些醉意,她主动伸出手来搭在萧明月的手臂上:“将本公主搀扶好了。” 萧明月无奈:“好的,公主。” 小河与她一起踏过小溪,穿过草场的篱笆往坡下走去。 沿路开满了黄色蒲公英,牛羊成群结队,悠闲地啃噬着肥美的牧草。 草场的另一面便是开垦的耕地。 萧明月远远地望着,眩雷有千亩地,但能栽种农作物的沃土许只有六七成。 “九公主计划两年内将这里全部开垦,还说要凿一条水道,引雪水入渠用于灌溉。”小河从南往北一路指着,“我道如此遥远最少五年,她说两年即可。” 萧明月说回她:“农桑之道在于天时更在勤勉,九公主比任何人都精于此道,她说两年就是两年。” “只可惜眩雷偏远,九公主若有心将赤谷城的地也翻一翻,便有意思了。” 小河只是酒意上脸但脑袋依然灵光,萧明月顺着话说:“九公主居右夫人之位,岂有治理之权。” “你如何知道她是右夫人呢?”小河眨眨眼,“难道你们汉人真的吃了鱼就不能再吃熊掌了吗?” 萧明月轻笑:“当然不是。” “诚然,你萧明月也不是那般忍气吞声的性子。这些日子里我学了个道理,说非威不立,非势不行,你借我的手初探眩雷,继而贺礼北道以为后图,眼见漠北从未停止动作,我想接下来你该要建立联盟与之交锋。” “我与你不是联盟吗?”萧明月知晓她敏锐没想到如此心细,她反问道,“我以为小河公主接受眩雷便是想要挣脱束缚,毕竟你独善其身多年,每一步都走在他人的漩涡之上。” “我从来不与任何人联盟。但是现在,可以考虑。”小河立处广袤无际的绿海,如同轻风一般柔软,“我这个人没什么理想,也不甚聪明,我只求自身安稳与若风快乐。换言之,你们有心善待若风,我便视你们为朋友,倘若有人伤害他,我便是倾尽所有都不会放过。” 她爱人,胜过爱自己。 萧明月尊重小河,全身心去爱人的女子已是高壁深垒。 “萧明月,你有机会为九公主争夺左夫人之位,但在这之前你得先让自己有力量可倚。” “请公主明示。” “我知道叔伯为何迟迟没有立左、右夫人。西境三道与漠北会在每年的七月举行一次夏围,凡洲邦王室抑或高官的贵族只要在夏围中拔得头筹便可为本邦争名。这个‘名’可以是任意一方的土地、人的性命,甚至兵权,叔伯与你应当有着同样的意图,只不过你是汉人,没有资格参加夏围。” 小河望着萧明月,漂亮的眸子弯了弯。 萧明月在思索。 小河又道:“不知萧夫人听明白了吗?” 第二百四十章 莫离 芳阳宫。 花玲珑晨起在后院射箭,看见萧明月穿堂而来正欲喊她一道,便见其摆了摆手。 “我有事要出去一趟,你自个练。” “这一早的有什么事啊?” 花玲珑说着话便发现萧明月今日未着汉家衣,而是穿了一件西境女子的长袍,衣领松弛露着锁骨,腰间流苏妩媚垂荡,整个人瞧着十分明艳。 花玲珑一支箭射歪了,她昂头说:“阿姊你美。” 萧明月提着裙摆冲她一挑眉:“那是。” 花玲珑放下弓箭:“你去哪?我也要去!” “小孩子不能去。” 眼看萧明月要踏出院门,花玲珑拔腿就追被蒲歌拦住,蒲歌说道:“她要去大禄府吃早食,你跟着做甚?” “为何要去别人家吃早食?” “因为她喜欢。” “她为什么喜欢别人家的早食?”少女一百个为什么。 “莫要问了,我领你去后厨吃第一锅的烤饼。” “不是,为什么自家有饭不吃……”花玲珑咿咿呀呀地被蒲歌给牵走了。 *** 萧明月去往大禄府的路上有很多人向她问安。其中三两孩童从她身边跑过又跑了回来,害羞地问道是否是汉家公主,她笑着否认。 “你是。”孩童将采摘的鲜花塞到她的手中。 灿烂的朝阳映在孩子们的脸上,萧明月捧着花只觉心中温柔。 她从随身的锦囊里翻了翻,将蒲歌做的几块饴糖倒了出来,孩子们从未见过这等新奇的东西,捧在手心视若珍宝,用着乌孙话不停地道谢。 萧明月刻意行过纵横交错的道路,在众人的目视之下踏入大禄府。 阿聿第一眼看见萧明月的时候略有警惕,随后目光落到她的右衽上方才松了一口气。西境人着左衽,汉家则着右衽,分辨如此明晰,他上一次竟然会看错。 阿聿上前引路:“萧娘子,请。” 萧明月问:“你家将军每日早食都这么晚吗?” 又开始套话了,阿聿笑着说:“唯今日而已。” “那往日起早,都是谁做早食呢?” “有时我做,有时是府中庖厨进膳。” “这样看,你家将军还挺挑剔。” “将军并不挑剔,反之他的起居饮食十分简单。” 萧明月笑了笑:“若是简单,为何还需你做。” 来了。 阿聿赔着笑:“将军约莫是想换换口味。” 萧明月看着他:“是想换口味还是怀念口味。” 阿聿咬牙:“……” “看来你家将军爱吃的饭食并非出自你手。” “也是……奴隶罢了。” “什么奴隶呢?” “照顾将军起居饮食的……” “哦,”萧明月点点头,“不在大禄府,那便是你们的帐中奴,几个女奴?” 阿聿挫败:“一个。” 待萧明月进了屋子,阿聿捂住脸深深一叹。 *** 阿尔赫烈等来萧明月一道吃早食,他将温热的牛乳倒在碗中,又舀了一勺酥油化开。 萧明月看着他如此精细,端坐说道:“右将军倒是个会侍奉人的。” 阿尔赫烈看她一眼便心中明了:“如何,又从阿聿那里听来什么了?” “闻君有两意,一是偏食,二是厌。” “什么厌?” 萧明月抿了口牛乳,口齿清甜:“堂堂右将军帐中只有一个女奴,可是厌?” 阿尔赫烈十分自然地伸手替她擦掉唇上的乳汁,又将一块包着桑葚酱的甜饼递给她,回道:“倒也不是,像她那般会侍奉人的女奴整个草原只有一个,我收入帐中便不再需要其他人。” “听起来是个厉害的人物。” 原来他真有帐中奴。 之前便听闻乌格养了十八个帐中女奴,个个年轻貌美,千娇万态。 阿尔赫烈若养女奴,定然是阿若兰那般的。 萧明月很不高兴,但她还是将面前的早食吃完,随后慢条斯理地说道:“你把她遣走吧。” 阿尔赫烈见她吃完也放下双箸:“为何?” 萧明月起身挪至他的身侧继而屈膝,她认真地说道:“凡我主事之地不允许有其他的女子,你该是知道的,我脾气不好,惯会打人,你遣她走,她还有命可活,若留下,我不会叫她好过。” 阿尔赫烈垂眸浅笑。 “你笑什么?我同你在认真地说话。” “渺渺,你应该会喜欢她的,她略懂岐黄之术,有着刺绣的好手艺,还会做很多中原美食。你将她留在身边,会过得很舒适。” “你这般说道,倒让我很想见识一下。”萧明月看了眼桌子上的鲜花,说,“你让她来给我送一束花,若我欢喜,或许会考虑留下她。” “只是送花吗?”阿尔赫烈与之凝视。 “那右将军以为还有什么?” 阿尔赫烈倾身上前,低下头来:“或许,我想让你做右夫人。” 萧明月顿默,说道:“你可知婚姻是人生大事。” “我知死生亦大矣,只是其间唯想与你相守。”阿尔赫烈摘下一朵小黄花,戴在她的鬓角,“渺渺,我们成亲吧。” 这是萧明月的谋虑,也是他心中所想。 他们都知岁月如沧海无际,若能携手共渡也是一份圆满。 萧明月拿起桌上的鲜花,做出决定:“我等你的花,届时会给你答案。”说罢在他唇上印下一吻,便起身离开。 *** 芳阳宫与大禄府皆知阿尔赫烈与萧明月结爱之事。 花玲珑起初不相信,去寻陆九莹得到确切答复后急得团团转,她同陆九莹说:“公主,你莫要让明月阿姊嫁给外邦人,明月阿姊是,是……” “是什么?” 花玲珑悄悄伏在陆九莹耳畔念道:“裴业成同我说过,明月阿姊与宋阿兄之间,那个,那个你晓得吗?” “宋君与明月是亲人,明月心之所向唯有右将军,你莫要乱点鸳鸯谱。” 花玲珑相信裴不了,也相信陆九莹,因此她脑袋里麻绳交织,完全理不清头绪。 而大禄府内亦有人跳脚。 乌格听到结亲人是萧明月时,便妄想将军的银铃是不是被她给偷走了,阿聿说话遮遮掩掩,索性他撞开孤殷的房门前去质问:“一个儿子联姻不够,还要搭上另外一个!那姓萧的女人狡诈阴险,丑陋不堪,如何相配我家将军,这婚事我乌格不允!” 孤殷看也不看他,品着茶:“呸。” 两个壮硕的奴仆就将人给拖了出去。 *** 彼时萧明月坐在后院,花玲珑垂头丧气地依偎在桑树旁,蒲歌则煮着茶,陆九莹抱着琵琶弹了一曲又一曲。 直到萧明月开口:“我的父母兄弟皆不在身边,唯有你们是最亲近的家人,我与右将军的婚事还需姊妹们来操办。” 蒲歌说:“你要在一个月内完婚,确实有些紧急,按理说三书六礼不可或缺,嫁人是一辈子的事情。” “礼节不必繁琐,适当即可。” 蒲歌点点头。 花玲珑拉拉萧明月的衣袖,悲痛开口:“姊姊,你为何这般着急地嫁人?还要嫁给一个外邦人,那阿尔赫烈瞧着不像个善人,你不要嫁给他好不好?” “我已经十九了,家乡同我这般岁数的女娘,生的孩子都会喊阿父阿母了。”萧明月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再者,你瞧这赤谷城有几个像善人?我挑个能降得住的,今后也不会受欺负。” “虽然你说的有点道理,”花玲珑挠挠头,“但是,你爱慕他吗?” 这一句萧明月没有敷衍:“我爱慕他。” 花玲珑实在想不到姊姊是什么时候爱慕人家的,她只能问:“那你嫁给阿尔赫烈是不是就要搬去大禄府,与公主还有我们分开住。” 萧明月看向陆九莹,陆九莹依然没有说话。 “大禄府离芳阳宫不远,走快些半个时辰就到了。” 话至此时,气氛有些微妙。 蒲歌端起木盘同花玲珑说:“走,陪我取些花茶来。” 两人离席,陆九莹抱着琵琶又拨了几个音,萧明月说:“放下吧,你适才弹得甚是幽怨。” “四弦音本就如此,我能奈何。” 萧明月问:“你是不是在怪我自作主张与阿尔赫烈结亲?” “不是,”陆九莹摇头,她说,“我是在想,你我如此前赴后继,是好事还是坏事。” “汉乌联盟之路并非一眼望穿,我嫁给阿尔赫烈无疑是为联盟增强一份力量。夏围在即,你我深知这个机会有多难得,大事上,阿姊莫要纠结。” 陆九莹垂眸:“可我心中还是不愿你嫁给他。” “因何?” “一朵清绝傲立的海棠花就这么被人摘了,我当然不愿。” “这个回答真是入耳。” 两人静默坐着,一片桑叶缓缓旋落在案上,萧明月抬手捡起,叶子脉络闪熠,犹如山河。她说:“阿姊肩负汉室重责,迄今已经牺牲了很多,我很庆幸要嫁的乌州右将军是心仪之人,这让我觉得老天于我还算有义。所以阿姊,你只管相信我,我的选择一定是正确的。” “你与他相知相爱,亦是我庆幸之事。” “能得到阿姊的祝福,这桩婚事定然顺遂、美满。” 萧明月将桑叶递给陆九莹,陆九莹接过放在手心,叶片依然明光烁亮。 *** 陆九莹去大禄府与孤殷商讨二人婚事,席内,主事人和颜悦色,席外,以乌格和花玲珑为首的两方亲朋好友却是剑拔弩张。 孤殷送陆九莹离开的时候,陆九莹见到乌格如此无礼,便说:“明月如同我亲妹,她的婚事便是再精简,该有的礼节也必须有,大禄,您将提亲的双雁送到芳阳宫之后,我们再议。” 孤殷心底的怒火噌地一下燃起,因为他适才在屋内与陆九莹分明谈拢了许多,其中就包括省去提亲的诸多繁礼。陆九莹提到的双雁于汉地来说或许好寻,可西境甚少有雁飞过,尤其是乌州好些年未见痕迹。 陆九莹前脚走,孤殷后脚就将乌格踹了出去,堂堂大禄从未这般斯文扫地,他站在门口叉着腰骂道:“兔崽子别再让我看到你!若不然连你阿克耶一起打!” 乌格悻悻而逃。 *** 大禄府很快便派人来送提亲礼,花玲珑以为是大雁来了,背着弓欲去刁难,而后发现并不是,她又喊来萧明月。 萧明月出了宫门,看见一位老媪手捧鲜花,正一脸温和地冲她笑着。 “您是?” 老媪行乌州礼,说的却是汉话:“萧娘子,我是右将军的帐中奴,塔希缇。” 塔希缇已然年迈,脊背弯曲得像是经历了漫长岁月的松树,她穿着朴素的棉布衣裳,衣摆微微褶皱,透出一种不经意的陈旧与安宁。 她捧着花往前递,枯瘦的双手略微有些颤抖。 萧明月顾不得其他,赶忙接过花来,她温柔询问:“敢问您今年高寿?” 塔希缇颔首道:“回萧娘子,奴九十又一。” 萧明月惊叹,竟是如此高龄!尽管塔希缇弓着身子,但那份从容和生命的厚重,让人丝毫不觉得她的姿态有任何的卑微。 萧明月一时不知该如何称呼,想到自己让如此年迈的老人前来送花心中很是羞愧,但她更作恼阿尔赫烈的戏弄。 塔希缇似乎知晓萧明月的心境,她又从袖中掏出一个精致的小木盒:“老奴受右将军所托前来给娘子送花,还有信,将军说,娘子看信后再决议是否回信。” 萧明月搀扶着塔希缇,敬重相邀:“那您且去屋中等候。” “不了,我就站在这儿等着娘子。”塔希缇笑了笑,“我若去屋中等着,娘子没有回信,我不好向将军交代。老奴站在门口等着,娘子若不回,将军知晓后有所怜悯,应该就不会怪罪了。” 好一个能言会道的老奴,好一个别有心肠的右将军。 但萧明月偏偏受下了。 “您还是去屋里坐着吧,我也不会让您空着手回去的。” “萧娘子说的话,老奴信。” 萧明月搀扶着人往院中走去,手中鲜花弥漫着阵阵异香,她看着朵朵白色小花问道:“此花的香气格外浓郁,不知是何花?” “末利。” “药材中的末利?” “正是,萧娘子可是第一次见着鲜活的末利花?” “确实是第一次见。” 塔希缇握住萧明月的手,一脸慈爱:“那你也不会知晓末利花在西境的花意了。末利,意为莫离。” *** 萧明月跽坐于案,打开阿尔赫烈亲笔书写的丝帛。 “吾送末利,无关去离,只愿卿卿欢喜,一生长如此。” 一字一句,皆为心动。 第二百四十一章 双鹰 萧明月将回信妥善放入木盒之中,交予塔希缇。 塔希缇临走前与萧明月说:“娘子良善贤淑,与将军真是天生一对,今后你二人生活,老奴自请离帐绝不叨扰半分,还望娘子放心。” 萧明月脸热,定是阿尔赫烈将自己之前的话告诉塔希缇了!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萧明月有所歉意,“之前不知他帐中女奴是何人,今日见着您,我很抱歉。” 塔希缇却是欣慰一笑,握紧她的回信:“你不要感到抱歉,反之,今后你一定要保持这般强硬作态,莫要让别的女人将你欺了去。老奴手脚不甚麻利,便一直生活在牧场,你与将军的婚礼有大禄府操持,实在没有用得着老奴的地方,但若今后娘子有需,尽管来寻我。” 这般温暖的话语说得萧明月惭愧万分。 她不知该如何称呼塔希缇,情急之下唤了声“多谢太母。” 塔希缇身形一怔,随即弓了弓腰身回礼:“萧娘子,我在大禄府给你留了一份礼物,希望你能喜欢。” “多谢……” “那老奴便回信去了,娘子止步。” 萧明月一直站在门口远送塔希缇,那声“太母”也不是喊得没由来,老人鲐背之年还为小辈操劳,看来她与阿尔赫烈之间的关系不仅仅是主仆那般简单。 阿尔赫烈收到回信,塔希缇于旁侧观察他的神态。 丝帛上的笔墨如行云缱绻:“末利已收,卿卿欢喜,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他握着丝帛,凝视许久。 “将军以为,萧娘子如何?”塔希缇轻声开口。 阿尔赫烈答:“自是天下无二。” “可老奴觉得,萧娘子与其他娘子一般无二。” “如何见得?” “一叶蔽目,”塔希缇看着阿尔赫烈直言道,“不见泰山。” 阿尔赫烈捏着丝帛紧了紧,随后他将回信叠好放入盒中。 “她是个聪明人,她会明白这一切。” “可明白不代表会接受。将军,婚姻乃祸福之阶,你怎知它是幸福而不是祸患呢?老奴以为,两人惺惺相惜,在于赤忱,在于尊重,在于对未来的负责。萧娘子或许有所谋算,可将军又何尝不是呢?我不知道你们这样一段趋利的婚姻是否坚牢,但如果你阿母在,她一定不会赞同。” “我之婚姻与她何干?”阿尔赫烈目光陡然变得冰冷,“一个贪生畏死,独善其身的人,又有什么资格来管束我。” “只有提到你的阿母,方显露你是个孩子心性。”塔希缇想到他的母亲,不禁长长一叹,一双历经沧桑的眸子里已然蓄满泪花,“这世上除了你我,还有几人记得你的母亲曾是刺史之女,是青州第一美人,更是一位为大汉而远赴漠北的和亲公主。若不是那场止战和亲,她的一生定是顺遂的,她之悲剧,我断不想在你的身上重演。苍玄,你做天下之主要付出的是性命,但是你要做萧明月的第一人,则要付出比性命还重要的爱意。” “你说这么多,我是否可以理解为你与她一样,你们永远不会与我同为一线。” “老奴从来都是站在你这边的,但是这话,你不应当问我们,而是要问新妇。” “你知道的,现在还不是时机。” “待时机到,或许一切都晚了。”塔希缇自知无法动摇阿尔赫烈的内心,她终是颔首道,“心有善愿,天必从之。” 阿尔赫烈闭窗时,天色微暗。 他于书案旁静坐,书案上放着萧明月的回信。 “吾送末利,无关去离,只愿卿卿欢喜,一生长如此。” “末利已收,卿卿欢喜,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他拿出悬挂脖颈的那枚狼牙,回想定情时她的话:“愿你始终如一,永远地走在阳光下。” 他心如一,也渴望走在阳光之下。 回首初遇,她六岁,他十五岁,于乱世相逢、离别,她是流离失所的蜉蝣,而他则是人人背弃的池中鱼。他们不知要去往何处,也皆无处可回头。 苍玄捡到渺渺的时候,他末路逃亡一身狼狈,她则从天而降掉落在自己怀中奄奄一息。 灿烂的杏花如同风暴席卷而来,两个求生欲望强烈的苦命人,命运于此刻激烈碰撞。 他问:“你害怕吗?” 她说:“我不想死,请你救救我……” 苍玄透过少女通红的眼睛看见了自己血海求生的影子。在那一刻,他感同身受于生死间被人抛下的痛楚,还有生命的厚重和对和平的渴望,复杂的情绪交织之下,他将身上唯一的一块甜饼递上去,告诉她想活命就吃下去。 渺渺在树上躲了七日,尝到了世间最甜,此后一生,她唯爱此物。 苍玄终是救了她,三天三夜不离不弃。 分离的那日,渺渺将身上的两枚狼牙放在手心斟酌一番,阿父阿母同她说过,红色宝石是太阳,绿色宝石是月光。她抬头看向仿若救世之主的少年,彼时阳光正好落在少年的肩上,哪怕山河动荡,她心安然。 “给你,太阳。” 从未有人这般形容过苍玄。 他耳畔听来的永远都是杂碎、孽种,每一声都如同雷霆击碎他的骨头。太阳这般温暖的存在,怎会拂照在自己的身上呢。恍惚间,苍玄接过那枚狼牙,他不期望阳光为自己耀眼,他想成为那束光。 苍玄低头看着少女:“你叫什么名字?” 渺渺沙哑说道:“妙妙。” 苍玄顿默半晌,握着狼牙立下誓言:“妙妙,你我一别生死难论,若阴司黄泉相遇我带你走一遭,若天神尚有怜惜,海角天涯我都能找到你。” 知他要走,渺渺紧紧抱住他,泪流满面:“求你别丢下我,求你……” 苍玄不知道她经历了什么,眼看漠北大军越来越近,只能狠心推开她与其分离:“去往东南,或许那里还有你的求生之路。” “那你要去哪?” 苍玄却没有回她。 一个往东南,一个去西北。 渺渺被弃后只能顺着东南走,她翻过戈壁沙漠,于西境通汉的商队之道上被憉城宋家所救。而苍玄前往西北,途中被乌州王所俘,他拼尽所有力气从百人中杀出一条血路,最终拜于大禄孤殷脚下,自此有了庇护。 苍玄与渺渺此次生离直至十二年。 可命运的流转从不怜惜故人之痛。 阿尔赫烈再开窗时,天色大亮。 一对黑色的双鹰落在他的窗柩前。 阿尔赫烈取来一对红绳,逐一系在鹰爪之下,他灵巧地打着结,一朵娇俏的红花宛然呈现。 “这一次,我绝不丢下你。” 萧明月没有收到双雁,一对黑鹰已然征服芳阳宫众人。 蒲歌远远看着鹰爪上的红绳:“连鹰,联姻,右将军心系汉乌,你们这婚倒是有别于儿女情长。” 花玲珑于旁侧握紧手中弹弓,阴恻恻地眯着眼:“看我不把你们打下来做炙烤!” 弹丸甫一射出,两只鹰当即俯冲而下,萧明月吹响了手中的骨哨,雄鹰昂首嘶鸣绕道而飞,雌鹰则稳稳落在高枝上。 萧明月摸着手中骨哨,很有兴致:“它们果真听得懂哨声。” 陆九莹站在廊下也颇有兴趣地望着。 若风此时走近萧明月,说道:“乌州人不擅驯鹰,除了漠北,就属尉州钟情于鹰。我听说这对鹰是将军南下所得,光是训练就费了很多心思。鹰犬如爪,关键时刻是会护主的。” 萧明月很满意这份礼物,她笑着问陆九莹:“九公主,如何?” 陆九莹点点头:“甚好。” 有了对鹰定礼,其他事宜便有序开展,虽说婚礼环节各处都能节俭,可唯独新妇的婚服不能忽视。 陆九莹起初让蒲歌从奁资中挑选嫁衣未果,随后又在赤谷城中广泛搜寻,最后连走南闯北的商贩都接洽过,皆没有合适的。就在她们一筹莫展时,伊洛徵前来芳阳宫探望,他主动提到:“阿烈的母亲曾留有一套嫁衣,塔希缇已经将其从牧场带来府中,现下就在阿烈的手中。” “那为何不见右将军送来?” “阿烈亲缘淡薄,或许有什么难言之隐。” “男女居室,人之大伦,他总归不能让自己和明月的一生之约如此草率。” “阿莹说得对。”伊洛徵接话很是迅速。 陆九莹却是一默,她的余光所见,伊洛徵目光炽炽,从未改变。 萧明月倒不操心她的婚服,甚至还有闲心将眩雷所改良的农作器具图悉数整理出来。 霍宴前来相见时,带着太子陆涺的手信。 萧明月没有急着翻阅,而是将图画卷好装入木匣,这是她首次交代霍宴:“送至长安,务必交到六皇子妃李嫱的手中。” 霍宴确认一遍:“大司农之女李嫱?” “正是。” 霍宴心中清明,李嫱与萧明月为同乡好友,闺中密友以书信缓解思念之情属实常见,至于李嫱能否领略书信含义,就看她是否审时度势。 萧明月正欲打开太子书信,霍宴说道:“萧娘子,属下有一事不知该不该说。” “但说无妨。” “萧娘子成婚在即,是否应该将这个消息告知小霍将军。” 霍宴端详着萧明月的神色,她闻言不动,随后说:“小霍将军在并州为圣上纵观全局,西境诸事理应告知于他。我与右将军的婚事就劳烦你飞信禀告,就说,”她想了想,“就说我与右将军丝萝共结,情爱不移。” 只有儿女情长,丝毫没有汉乌联姻之意。 霍宴唇齿动了动,道了句:“好。”随即退下。 萧明月打开书信,入眼首句十分关切:“渺渺见信勿伤,澜安南下交州受当地乡绅所困,于热林染虺毒,圣上欣慰乱贼已诛,封澜安光武侯,赐长安新府,携妊妇共同养息……” 萧明月眸光渐渐淡漠,心中已然平静。 第二百四十二章 夫君 萧明月将书信完整展开,继续往下看。 陆涺所书越发简明,透彻,他说圣上敕封宋言为光武侯绝非临时起意,相信在不久以后,宋言定会执掌京畿。 此言也表明,宋言并非为太子一党。 御史大夫公孙玄章未登相位,与年丞相固然不会一心。年丞相乃是孝帝亲手提拔,如此一看,宋言与年丞相才是圣意,而圣意又延伸至并州,年婕瑜与霍起的连理枝成为圣意最坚固的盾牌。萧明月想到此,顿觉庙堂之高,高如悬崖。 相比政权统治,她更担心宋言在公孙家的日子会如何。 上一次陆涺信中没有提及若世夫人的四子陆蛮,今封笔墨众多。 信中言道黄河汛期殃及汉地十几个郡县,其中以楚郡最为严重,陆蛮以宋言身体欠佳为由举荐泰安侯陆灏带领劳役前去抗洪赈灾,另外还要修建一座神狮宫殿,而提出修建神狮宫殿的则是太府医所的江医士。这位江医士神之妙手,治好了孝帝多年的头疾,他于不经意间显露望气、观星的才能被孝帝留侍,赏高辰殿,赐名黑曜星君。 蒲歌之前提起过江医士喜好以毒药饲养蛊虫,他也正是四皇子陆蛮从蜀地带回来的练蛊师。 萧明月凝神片刻。 她取来笔墨在竹简上写下泰安侯、长明王,二人困于尚林苑。 他们突破禁锢的手法乃是从外打破,四皇子陆蛮与练蛊师江医士联手合击。 宋言居于中,他的位置即将被冲出阻碍的泰安侯所替代。 没有人比萧明月更了解宋言,两兄妹从小行于山野,遇见数不尽的毒蛇猛兽,一个身经百战的人如何能被毒蛇所侵,意外有,有意亦有。 在宋言的旁侧,萧明月写下另一个人名,李遂。 李遂被治罪农官发配交州,想来他已入阵营。 萧明月将几人划入圈中,这是一场紧密而又精准的联合之围。 萧明月笔尖停滞,以她对太子一党的了解,只要霍起屹立不倒,与年丞相内外合力,此一层保护坚不可摧。魏后是太子亲母,她与霍氏女眷已然成为各大宗亲家族的中流砥柱,此二层保护亦是坚不可摧。 最后一层,相师蔺仪。 蔺仪处置林夫人身侧那个装神弄鬼的梁仑之景还历历在目,她的手段狠于任何人,也高于任何人。 萧明月在密网之外写下蔺仪,将蔺仪与李遂相连接,这便不再是密不透风的围困。可这并不能撕碎巨网,她过目所有人的名字,最终在泰安侯的身上停下。 若是…… 她圈出泰安侯,若是将此人摘除,便是撕开了一道深渊巨口,而能掣肘泰安侯的这世间仅有一人,那就是陆姩。 陆姩的名字落于笔端。 陆姩千辛万苦离开长安回到家乡,应当是不想再与陆灏有任何牵扯,如果自己透露消息去长安,先不说陆灏的动作如何,陆姩此刻暴露视野终不是好事。 眼下天未时,地不利,人难和。 萧明月搁下毛笔,她远在万里之外终难入局,能做的只有保护好陆九莹还有自己。沉思片刻,她拿起尖锐小刀一点一点刊掉笔墨,留下一方独白。随后她又想到什么,起身去木柜中翻了翻,取出蔺仪赠予她的小药盒。 霍宴在后院搬送吃食还未离开,萧明月将其唤至旁处,私语道:“将此物送至东宫,殿下见后自会明白。” 药可救命,意为小心,此药来自蔺仪之手,还看蔺仪。 萧明月知晓陆涺柔软良善,他与蔺仪并不是一路人,但此路若不携手,只怕危矣。 夜深时,萧明月与陆九莹跽坐相对。 关于长安,关于西境与漠北,她二人心意相通。 陆九莹更为忧心陆姩,她说道:“你与姩姩相争眩雷,只恐那时她已无容身之地,乌州内堂若不是由伊洛徵掌控,必然要将月灵族人搜寻出来。” “阿姊以为姩姩可是独木难支?” “你以为呢?” “我觉得她并非独木。”萧明月说出内心想法,“起初因阿尔赫烈与月灵族长老相识故而救下姩姩,我相信他们之间有义,但应该不止于此。阿尔赫烈这个人,做任何事情都带有明确目的,他能在孝帝及你我眼下将人救出且送回乌州,没有预备难以成事。眩雷之战,月灵族虽败,但是小河最终并没有拿到驻军管辖之权,他之心术,我或许难以匹敌,可世间没有天衣无缝的谋算,一举一动,都是痕迹。” “若是姩姩与右将军联手,所欲何为?” “若是想取乌州,他有的是手段和机会,但是他没有。如果他们真的合谋,究竟要做什么,我暂且也想不明白。” “姩姩自小寄于镇北侯府,不管是朝堂还是后院,那些明争暗斗于她来说并非罕见。我认为她逃离了陆灏的掌控应该是想重建家园。” 萧明月点点头:“眩雷一别,霍家十八骑在雪道中搜寻多日并未寻到痕迹,想来是有人相帮。” “会是右将军吗?”陆九莹拧眉,“若是右将军,那伊洛徵会不会也知晓?” “如果伊洛徵知晓定会告诉你。” “如果右将军知晓会告诉你吗?” 萧明月顿默,诚实说道:“我不知道。” 陆九莹望着她,婉转说道:“夫妇一心,你二人至今没有交心。” “姊姊说错了,一心不代表对方没有秘密。如我所是,我利用他的身份进入夏围,诚然,若他不主动示意我亦不会去探寻他的隐秘。我的原则是,没有触及底线及不伤我所爱之人,一切都好说。” 陆九莹也是赞同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她是,伊洛徵亦是。 萧明月说:“相信我们与她很快就会再见面,希望到时三人还能同案而食。” 陆九莹轻叹:“但愿如此。夜色已深,你早些歇息。” 萧明月却摇摇头,唇角微扬:“不急,我还得去试嫁衣呢。” 大禄府的后山有一处疗愈的药汤。 此夜微风拂动着白色纱幔,立于枯枝上的诸多红烛燃起熠熠之光。 原本泡在药汤中的阿尔赫烈在感受到某种气息时陡然睁开双目,不速之客踏足领域,他迅速和衣上岸。 摇曳的烛影之下显现出一位穿着红嫁衣的女子,女子蒙纱赤脚缓缓走来,身上婚服样式十分独特,阿尔赫烈认出,那是塔希缇送来的那件。 婚服既有汉家制式的广袖,又有异族风情的宽袍,腰间的系带是由大小不一的银色铃铛编制而成。婚服上的金线并非张扬的金色,而是含蓄而深沉的金棕色,棕色金丝在衣襟、袖口蜿蜒勾勒,于裙摆处绣出大片繁盛精美的合欢花。 萧明月身形一动,叮铃作响之下,金丝折射出繁星之光。 她戴着面纱弯了弯眉眼。 阿尔赫烈竟没有认出她来。 萧明月出掌极快,阿尔赫烈只是一招轻盈回旋便化解攻击,顺势摘掉了她的面纱。 她的笑容格外妩媚:“将军真是好身手。” 阿尔赫烈在此刻坚定地认为眼前的萧明月就是萧明月。 他看着萧明月赤着脚,有意提醒:“小心地滑。” “能有多滑?”萧明月故意用脚去拂动药汤中的水,突然将水珠踢过去,就在阿尔赫烈抬臂遮挡的时候,只觉手腕一紧。 他赠予萧明月生辰礼的发带已将自己束缚。 萧明月青丝尽散,她将发带的另一端在手腕间绕了两圈,颇有意味的说道:“坚韧如丝,真是个趁手的好东西。” 她惯会使鞭子,熟练地甩手一掷就想把人扔下水去,可阿尔赫烈怎会如她心意,他的动作快得几乎让人难以捕捉,借力使力将人猛地一拽,当萧明月反应过来的时候身体已然腾空。 阿尔赫烈伸出双臂将人接住,贴着耳朵低语:“我送你此物,可不是叫你用来对付我的。” 萧明月倚在他的胸膛:“若连你都制伏不了,要它还有何用。” 发带两端紧紧扣住二人的手腕。 萧明月抬腿一个后踢灵巧挣脱,却发现腰间的银铃系带早已被解,婚服顺势被阿尔赫烈脱下。 他扬臂一抬,衣服稳稳地落至旁处。 萧明月穿着中衣,踩着岸上的水渍若有所思,看来硬打是打不过了,只能另择其法。 她看了眼手腕上的发带,隐晦一笑,随即身子一倾便倒向药汤。 阿尔赫烈没能来得及接住她,一并被带入水中。他记得萧明月惧水,沉入汤中时连忙将她圈住,双臂轻轻一拖就让她露出水面。 萧明月下意识地用脚缠住阿尔赫烈的腰间。 她按着阿尔赫烈的双肩,轻轻咳了咳。 阿尔赫烈扬手一挥,用水珠将枯枝上的烛火尽数熄灭。 “满意了吗?” 暗夜中,他低声问着。 “满意了。” 她的回答却被一双唇压了回去。 药汤散着淡淡的青草香。 阿尔赫烈拥着她抵在汤池壁旁,喘息声不断。 “你喜欢那件嫁衣吗?” 萧明月紧紧贴着他,同样喘息着:“喜欢。” “那是我母亲亲手缝制给自己的嫁衣,因父亲不喜最终没有上身。塔希缇听闻你来自楚郡憉城,知晓那里每到盛夏便开满合欢,于是她为我们绣了百朵,合心即欢,愿你欢喜。” “我很喜欢。” 萧明月的指尖轻轻抚摸着阿尔赫烈的颈后。 黯淡中她的神色不清,但是阿尔赫烈已感知到她的心意。 萧明月拨动水面,听流水缱绻,她突然开口:“夫君,这汤水有些凉了。” 一声夫君叫得阿尔赫烈陡然沉默。 若有半点星光,他眼底的欲望即将被点燃。 “凉点好,这样清醒点。” “长夜漫漫为何要清醒?” “清醒着……”阿尔赫烈感受着萧明月的指尖在不断游移,他俯身亲吻厮磨开始掌握主动权,“听吾妻再唤一声夫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