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世的文艺复兴》 第1章 纸醉一:上流人士 是的, 很多人说现在的世界是个末世,外面的世界糟透了,气温骤降,天灾人祸横行,可那关高高在上的少爷们什么事? 如果说世界是本以个人为中心的爽文的话,黄昕当然算是一个主角,他人生中的前十九年都浸浴在资本的铜臭里,今天也不会例外。 当全球八个时区的闹钟一齐敲响的时候,他并不会立刻从镶金丝的天鹅绒被中起床,而是挥手把它们打进一旁的水池里 闹钟都是几百年前的老古董,原先就是贵族们的专利,到了这个年代,还能再增值些,那层塑料外壳使它们具备了防水功能,在水里隔了音的闹钟要一直等到仆人们进来时才会被捞出,那会才是黄昕真正起床的时候。 身为南山枭文娱集团董事长的第三子,他的言行充满了上流人士特有的体面和排场,而他的举止相貌自然也没有辜负他的身份。 且不说长期游走于各大宴席发表诸多言论,光是这副长相就足以立住他这富家子弟的人设了—— 这么一张明星的脸,无论走到哪里都会吸引到少女们惊羡的目光,他简直帅得没边了,帅得犯规了。 当他的敞篷车在在市中心加速狂飙的时候,所到之处无不引来崇拜者们的尖叫,就连躲在角落端着枪的狙击手都会被他的容貌吸引而忘记扣动扳机。 曾经他的女友——忘记是第几任了——他要求她用一个词来形容他的盛世美颜,她词穷了半天,终于憋出了一句小粉丝常拿来形容偶像的一句话:“少爷您长得——真炸裂!” 对着全身镜整理了衣冠,穿上一件笔挺的西装,喷上一身薰衣草味的香水,再系上一条丝绸制的蓝色领带—— 在意识到这种为了彰显男性魅力而把领口开得极低的衣服与正式场合才用的装饰并不般配后,他便把领带随手丢进金丝檀的垃圾桶,转而在心口别了一团朱砂染红的孔雀翎。 像穿搭化妆这种小事,黄昕本来可以让下人代劳,自己动手不是为了什么精益求精,也不是为了什么独特的个人审美,只是为了赏给窗外某个角落的狗仔队几张值得“重磅流出”的照片,标榜他“不经意间流露的英俊”。 不必担心无良媒体给他编造有失形象的花边新闻,毕竟全塞里茨莱最大的社交软件和诸多明星打榜网站都在他家公司的名下,说得夸张点,他想让谁上热搜谁就能上热搜,想压谁热度就能压谁热度。 即使有什么对他不利的话在别的小网站发酵,麾下的数万粉丝就算没他的号令也能自觉出征,让那些冒犯他的无名之辈在网络上蒸发。 众所周知有些演员踏上星途是为了梦想,有些演员则是对生活妥协,黄昕则不然,反正他含着金汤匙,既没有什么逆天改命的志向,也不必为庸俗的柴米油盐操心,他做明星单纯就是想体验一下被众人追捧的快乐。 一想到不久之后这团翎羽就要像狙击镜中间的红点那样受到万人瞩目,他的脸就要笑得仰到天上去,不过狗仔队面前还是不该如此放飞自我,直到出了梳妆台,关上所有能被窥见的门窗后,他才放肆地笑起来。 早餐的牛排熟度正好,鱼子酱和做三明治的小麦照旧高级,牛奶也经过了严格的甄选。 曾经有作秀的明星为鱼子酱这种“高级食品”开发出了千奇百怪却又被呼作“优雅”的吃法,然而这在黄昕等真正的上流人士眼里,鱼子酱根本就没那么复杂。 他不需要繁文缛节来自证高贵,哪怕狼吞虎咽的瞬间被人抓拍后走红全网,带来的也会是“好可爱”“好霸气”这样的标签,迎来八方盛赞。 管家为他重申了一下今天的日程安排:不出意外的又是到处赴宴,做一些无论做过多少次他都愿意重复的事,比如接受采访。 别墅外的车已经备好了。 早些时候黄昕是很不满汽车这类地面交通工具而主张坐私人飞机的,他的性格和他父亲一样:善良得晕血,见不得红色。 正因为他相当“懂民生疾苦”,生怕自己一在公路上现身就会吸引目光引发车祸,所以每次乘车出行前都会提前封锁公路,但这又太劳民伤财了,还浪费时间,远没有私人直升机来得实惠。 至于为什么现在又改坐车了,这还得从他新立了个“环保少年”的人设说起,那天他在采访里呼吁广大民众少开高能耗的私人飞机污染环境,自己能不以身作则么? 所以他又把公路封了。 引擎作响,左右流过的都是高楼大厦,这里是用霓虹灯点亮夜晚,又在第二天续上昨日筵席的城市,三十八年前的战火仿佛压根就没烧过这片歌舞升平的净土,三十八年后的今天,这里更是成了资本的天堂。 各行各业的大腕云集于此,做着动辄上亿的买卖,享受着同为天文数字的消费,在塞里茨莱的地界,当人们提起常驭市的繁荣昌盛时总会情不自禁地歌颂老爷们的丰功伟绩,尽管老爷们从未正眼瞧过他们,他们自己都在废墟里挣扎求生。 不过,这也不是什么费解的事,就像不求回报的小粉丝宁可借高利贷也要给偶像打榜那样,理解后者的人,也就理解了前者。 “又在谈?新认识了几个?”听到语音输入的那些让人肉麻的陈词滥调,管家打趣地向黄昕问道。 “是啊,每天都跟这么些人打交道,像批阅奏折一样。” 在给“亲爱的520”回完消息后,黄昕开始给给“亲爱的519”编一通新的但是只新了几个字的土味情话。 “我对你是真心的。”他熟练且轻巧地打出七个字。 第2章 纸醉二:我有钱!这不一样! 不同于那种勾心斗角的商业谈判或者充斥潜规则的酒席,这种仅有少爷小姐们会举办的宴会相当纯粹,除了享乐和过瘾外几乎没有任何别的用意。 黄昕已经数不出这是自己第几次来到这栋装潢华丽的酒楼门前了,从观感上来看,是几乎每天。 没人会在意这栋楼曾经作为市场监管局时的日子,战争期间它一度发挥过重要的作用,可战后发生的一些事让它不再有用了。 毕竟,比起一个总是阻止别人赚钱的“局子”,还是让人尽情花钱的酒楼要更有意思一些。 如今为了彰显自家的权势之大,富商和他们的孩子都很乐意在这种场所大摆一场,请上些风云人物做大宾。 黄昕开过宴会,也做过别人的大宾,日复一日的光鲜生活让他觉得枯燥,但他乐在其中。 悠扬的音乐和放肆的笑声混在一起的画面总是有种奢靡而荒诞的感觉,不出意外的话,弥散的酒气和珍馐的香味只是一个开始,真正的狂欢往往都在晚宴结束的后半夜。 黄昕是个喜欢清静的人,这与他做明星时的人设无关,也不会和他参加这种热闹的宴会相矛盾。 他桌上没有那些个造型狂野的山珍海味,只有几盘光从名字长度就能看出十分精致的甜点,最惹眼的也只不过是两座几乎叠到天花板上去的草莓塔。 而苏莉——刚才在车上跟他聊得最好的“亲爱的520”,此时正坐在他的对面,她穿着一身绿得近乎在发光的长裙,腰间那条油光发亮的红色束带也和黄昕胸口的那团翎羽一样惹眼。 “今天……天气很不错,但这里的人真的很吵,很没教养——我对你弟举办的宴会没什么意见,但是,他真的完全不管一下这里的秩序吗?” 黄昕瞥了一眼大厅中央那些正在划拳的家伙。 “这是他办的所谓的‘同学会’,来的都是他在学校里认识的兄弟,鬼知道他在外面都跟这种人鬼混,亏他还是我们家族的继承人,就这副吊儿郎当的样子……” 苏莉也没有对宴会的主持人报以好脸色。 白橄榄枝医药公司的未来不属于她这个久经职场的长女,反倒要交到这个自称去多国“游学”而实际上大概只是广交狐朋狗友的次子苏沫身上,苏莉对他的怨念不言而喻。 还是眼前的男明星要好些,又帅,又纯情,温文尔雅,不做作,还善良,简直是宝藏男孩。 “我觉得你该劝下他,我真担心他误入歧途, ”黄昕一边说着,一边叉起一块沾满奶油的草莓, “而且,我觉得,单论能力啊,你肯定比那小子要强得多,明明继承人就该是你,谁知道——” 一道强光闪过,打断了对话,随后第二道、第三道强光伴随快门声接踵而至,一大群摄像头不知从什么地方探了出来,涌到大门口的警戒线边上。 “呀,你还叫了记者?”黄昕很惊讶地看向苏莉,“我叫的会晚点来,我没想到你也——” “他叫的,我可没这闲情雅致!”苏莉左手支着头,连同那些被苏沫叫来的记者一起骂道,“像一群没素质的游客在围观动物园里的猴子。” “别,这不至于,我也有这种‘闲情雅致’,我就喜欢接受采访,看到记者就走不动道。”黄昕露出一个自认为很阳光的笑,然后就向簇拥着的记者们走去了。 黄昕他真的太喜欢接受采访了,以至于这一起身,全然不顾了认识不久但“对你专一”的苏莉在背后的指指点点。 无论哪个记者,只要是热衷于集花边新闻的,都不会黄昕忘记这张脸,他的出现,让所有记者都调转了摄像头。 “今天我还是开车来的嘛,毕竟为了环保,直升机我已经很少坐了,各位支持我的粉丝们,也请跟我一样少坐私人直升机,为环保做出一份贡献吧……” 黄昕有一种病,一旦看到摄像头,就激动得什么话都乱说了。 “请问您今天突然到访苏家举办的宴会是为了什么呢?”在嘈杂的声音中,黄昕听到最多的是这样一句发问,他有些飘飘然地回应道: “是的,是的,今天我出席苏家的宴会是为了——咳咳,再官宣一次!” 此话一出,本就喧嚷的人群更加不安分了,不只是找到新闻热点的记者们发出了惊呼,连黄昕身后的苏莉、苏沫和那一群看上去就不好惹的“狐朋狗友”都坐不住了。 “为了两家的生意兴隆,当然,主要还是因为爱情,对,爱情,我们当时是一见钟情的那种……” 记者们自然更加热情,黄昕也越说越激动,他近乎全身都在颤抖,尽情享受着这种被摄像头包围的感觉—— 以至于他忘了今天谁是这里的主人,他跟她实际上又是什么关系,他全然没有注意到背后那群凶神恶煞的逼近。 一记响亮的耳光从脑后呼啸而来,把本就有些神志不清的黄昕打得更懵了,回过头去,他见到了苏莉气得有些扭曲的脸——那些夸张的皱纹实在太吓人了,跟平时的她完全不一样。 “流氓!我们才认识几天,谁跟你一见钟情了?谁要你官宣?”苏莉大吼着,那些在大雅之堂的社会青年也围了上了。 “啊?”他还没反应过来,又是一顿拳打脚踢伺候,记者们倒是更加热情高涨,摄像头聚焦着被揪着低领的黄昕从酒楼中心一路追到酒楼大门外。 黄昕就这样带着一身伤,狼狈地被人打出了酒楼,衣服脏了、破了,沾染上了廉价酒精和汗酸味,连那翎羽都黯然失色。 他把这辈子所有憋屈的事都想了一遍,也没能找到比这更憋屈的事,除了有那么一点轻浮以外,他想不通自己做了什么冒犯苏莉他们的事。 “我还不稀罕呢!”最后他干脆不想了,能让他冲淡忧愁的办法很多,没必要深究忧愁是怎么来的。 他愤怒地删掉了社交软件里的“亲爱的520”,叫管家给自己另外订了一个隔音效果很好的大房间,又把“亲爱的”从519到 第3章 归途一:在铁路上 “人类拥有思想,就像是打开了潘多拉魔盒,思想引导着人们创造了一切,又毁灭了一切。 它热情而又冷酷,仁慈而又残暴,勇敢而又懦弱,忠诚而又叛逆,理性而又疯狂。 它使人们开拓,又使人们破坏,人们对它趋之若鹜,人们对它敬而远之,它将降下止戈的沛霖,它将降下战火的灾厄。 它能在至暗时刻呼吁万众全副武装,也能在黎明时分教唆战士缴械投降……” 耳边传来申请通话的铃声,程余停下了随笔,像所有或不满或无奈的愤青那样,对着窗外迅速流过的色块发出一声长叹。 第三次世界大战的核爆声一夜间将大全球化的繁荣景象轰作满目疮痍,小冰河纪的到来又为这本就贫瘠的世界平添一层白色的阴影。 发动战争的前人纵然有难言之隐,但后人尽知那绝非多数人的胜利,不过是既得益者们的狂欢与受害者们无尽的悲鸣。 家国的动荡,秩序的混乱,经济的崩溃无时无刻不在驱遣着人类走向死亡,怂恿着时代重蹈覆辙。 就算抛开那些宏大的叙事不谈,程余也不敢保证现在的自己是安全的,年久失修的磁悬浮列车已经发生过好几次脱轨事故,发生在车上的抢劫案和来路不明的袭击更是家常便饭。 “姜洛?嗯,我在车上了,应该一个小时左右就能到吧……谢谢,我会注意安全的,如果你有时间的话,也麻烦帮我找纪来女士问下关于文复会主编的相关事宜……” “重磅消息!今天是慈善福利院上市二十五周年—— 万众瞩目的养成系偶像团今早全员断奶—— 关于黄昕被抓一事本人发表声明……苏莉小姐表示……” 程余抬手关掉了突然挡住视线的一大排弹窗花边新闻,然而被新闻界面遮挡的那个人影,连同她的声音,都在这短短的几秒内消失了,只剩没有感情的“无信号”三个字。 他只好摘下那副沉重的了览镜——这种运用混合现实技术的眼镜曾一度成为过手机的上位替代,然而笨重、易破损和停滞断代了几十年的技术带来的用户体验,让它越来越不如更老旧的电子通讯设备了。 “不不不,不用了,我没那么多钱买你们的东西,真的……”列车乘务员推着餐车走来时,程余对桌的男子用沙哑而慌乱的声音拒绝了服务员的一切推销和服务。 他看着跟程余差不多大,但脸型实在消瘦太多了,眼窝深陷,带着愁容。 他穿着一件宽大的羽绒服,棕的,褪了色,不算脏,但那种不均匀的半棕半白总是给人许久不打理的感觉,当那人靠在椅背上时,就像半截长得扭曲的老树桩子。 乘务员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堆满笑容的表情突然变得有些微妙,她向站在车厢尽头的保安使了个眼色,调转话锋道: “不好意思,请问能检查一下您的车票吗?” 那人很是慌乱,扯着自己身后同样褪了色的大背包,一顿翻找之后,才掏出一张皱巴巴的沾着些颜料的票据。 “那通行证呢?”用了几分钟仔细核对过上面的内容后,乘务员继续发问,“票据显示你要从潭阳省的文唐到幸康省的集京,至少你得有着两个地区的通行证吧?” “我……”那人更慌张了,在包里哆嗦着翻找半天后,从自己的口袋里摸出了一沓通行证——但只有潭阳地界的。 “我第一次去幸康,我不知道那里都是谁的地盘,所以我……准备……过去再办……”他一边说着,余光里保安走得更近了,他也更加窘迫,他牙齿打着寒颤,怎么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哟,怎么?您大老远跑一趟连这点——” “这是我的票,请您放心,至于通行证么,我得找找——” 程余打断了乘务员的阴阳怪气,他一边说一边拿出一个有金属边框的精致的小手提箱,当他打开手提箱的时候,所有人都被吓住了: 箱子里装满了各种花花绿绿的“通行证”,从各省到各区的,从最旧的到最新的,像集邮那样,一页页整齐地铺开。 “您这是?普通人怎么会办那么多证件……” “我的工作需要,你别多过问,拿去,你看看有没有出什么问题。”程余摆出一脸不耐烦的表情,用带着点怒意的声音说着,把同样的几张证件丢到桌上。 “这……工……工作需要是吗……”那人身上的紧张此刻全部转移到了乘务员身上。 谁会出于“工作需要”走那么多程序办那么多证件以保证自己畅通无阻呢? 乘务员立刻就想到了外出旅游的富家子弟、军阀的探子、某些站在明处接脏活的恶霸二把手……总之,都不是什么善茬。 她没敢翻开那几份程余的通行证,她觉得自己无意间惹恼了什么不该惹的大人物,碰了不该碰的钉子。 “很抱歉打扰您和您朋友的休息,我们会为二位提供最好的服务。” 乘务员的态度转变得异常之快,起初还趾高气扬的她,这会又立刻回到堆满笑容的样子,而那逼近的保安,此刻也回到了原位。 两杯温水被端了上来,程余随即拒绝了乘务员提供的多余的奉承,把她打发走了,待到乘务员拐进下个车厢,他才向对桌说道: “以后别对势力眼的人示弱,这样别人只会觉得你好欺负,然后变本加厉。” “那个……朋……你……少爷……”他冷静下来后,总觉得该对程余说些什么,但一时语塞,不知该以什么称呼启齿。 “别提什么‘少爷’,我叫程余,你是?” “宋豫。”那人仍是腼腆的模样,“不管怎么说,谢谢您帮我解围……冒昧地问一句,您是属于……啊对不起,我不该过问……” 宋豫还是语无伦次的样子,没比刚才被乘务员刁难时好上多少。 “不必那么拘谨,我只是个刚毕业的学生罢了,这些通行证是真的,不过大部分其实过期了,也有些根本就不是我的,但她看到这场面的时候就吓得不敢 第4章 归途二:延误 列车发出的广播提醒乘客已经到了幸康地界,来自椅背的惯性消失后,窗外的景象定格在灰白的断壁残垣上。 宋豫呡了几口水,声音不再沙哑,见程余是友善的,没有摆出像乘务员那样咄咄逼人的架势,他也不再对坐在自己对面的陌生人保持戒备,深呼吸后,冷静了下来。 “看你的样子,是到集京谋生的?”程余重新翻出他的笔记本,但并没有继续动笔。 “算是吧……很多人都说集京在战前就是个好地方,战时好像也只是被轰炸过,没有留下太多核污染……一方面是为了讨生活,另一方面是为了……难得的见下世面。” “好地方?和别的危险区相比,这倒确实,整个幸康除了海岸线以外都没有受到很严重的辐射,有很强的重建发展的潜力。” 列车再次发动,地板发出了一些令人不安的颠簸,好在更坏的事并没有发生,颠簸过后,列车又平稳的向下一站驶去。 宋豫望向窗外,所见的仍是流动的废墟,并没有比他此前看过的景象要繁荣多少。 “那为什么这里看上去并没有被重建过呢?还有,既然这里经过了这样一场轰炸,那为什么作为交通线的磁悬浮铁路却毫发无损?” 第二个问题好回答,但第一个问题却有些敏感,程余斟酌了一下,开口道: “当年三战结束,当局很快就行动起来组织战后重建了,除了恢复经济以外,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恢复交通,发达的交通自然能够促进各地的交流,进一步的带动全国的战后重建,” 说到这,程余轻咳了一声,压低了音量, “可是后来,当局那边……发生了一些变故,修好这段铁路之后,关于这里——乃至全国的重建计划就突然中断了,这里就荒废到了现在。” “变故……啊,我是不是不该问这些的?”虽然说得很模糊,但宋豫还是听出了程余这番话的言外之意。 他在说的是一场起初人尽皆知,但又后来没人想提起的政变。 正是那场政变,让本来还有机会重归繁荣的塞里茨莱直到战后三十八年都还是遍地废墟。 “无所谓吧,既得益者懒得在乎这种程度的讨论,普通人又觉得聊这些没用,不会惹到什么麻烦的——集京确实有不少正在重建的地区,就业岗位应该很多。” 车厢里的多数人也都是普通工人或文员打扮,也有些像他们二人那样年轻的应届毕业生,没看到多少“精英阶层”的人士,想来他们也都是沿着铁路碰碰运气,找份糊口工作的人。 “说起来,你理想的工作是什么?”虽然嘴上说着无所谓,但程余还是扯开了那个“敏感话题”,“你刚才拿的那张票上有沾过颜料的痕迹,我猜你是个画家?” “嗯?”宋豫突然警觉地后仰,枯黄的脸霎时红了几分,“算不上吧,专科,还没读完就辍学了……家里付不起钱。” 说到这,宋豫的声音越来越低,他的头几乎要埋进那件极大的羽绒服里去了。 “学历不重要,有能力的话是金子总会发光的,如果你没有去处的话,你有没有听说过文复会?” “没听说过……它是干什么的?”宋豫先是一愣,然后大概是萌生了什么不好的联想,很用力地摇头道:“不用了我自己会找到工作的,那些组织什么的我没有兴趣……” “文复会算是个主张联合文艺工作者,通过文艺运动的方式引导社会思想解放,从而实现‘第二次文艺复兴’的组织。” 程余一边解释,一边从本子的封底扯下一角,写上一串地址和网址递到宋豫面前。 然而却被他的邀请吓了一跳,触电似的猛缩了一下:“这……这种组织的性质恐怕……不太正规吧?不过,您是他们中的一员?” “正规的,是齐明区区长组织起来的,我在那里有个笔名叫蝉时雨,回去后——” “区长?啊您果然是那种组织的成员吗?对不起多有冒犯等我到那里后我一定搞到那里的通行证……” 程余话音未落,宋豫却莫名其妙的先道起歉来。 “不是你那个意思,我们不是那种……随便你想到的哪种地方武装势力或者当局,我们只是一个公办杂志社,但有自己的思想和理念——” 在意识到对方对自己产生了过于离谱的推测后,程余赶忙解释,可这解释和道歉混在一起,把一切搅得更加模糊不清了。 年久失修的列车本来就有不少杂音,人们的大声交谈在这里也不见得是多么不文明的行为,然而当刺耳的电流声从所有人耳边掠过的时候,气氛便陷入了诡异的沉寂。 人们在反应过来的下一瞬,排山倒海的尖叫声就蔓延到了车厢的每一个角落——无论是什么原因导致的,这种声音都是危险的前兆。 慌乱的乘客们争先恐后奔向最近的车门,挥起手边一切能找到的东西砸向大门和车窗。 广播紧急播报了一连串用来振奋人心的说辞,但生硬而模糊的安慰显然没法让这群被脱轨假想笼罩着的无头苍蝇停止乱窜。 列车一个减速,扒门的人就摔倒一大片,数十只手紧随其后又伸了上来。 直到保安用空包弹示警,不安的人群才勉强停止了躁动,列车进站,广播再次盖过人群的声音: “都在怕什么!我们什么时候出过问题——” 可那指责众人大惊小怪的声音才说完两句,车厢的地板就在巨响中下沉了一大截。 第5章 归途三:谬见者 “列车又停电了,不过那时候车刚好进站,我没事,只是剩下的路还很长……还差一站的距离,我可能得晚点到。” “我们买的不是到这站的票,谁会想停在这荒郊野岭啊!”站台上挤满了神情各异但都不太好看的乘客,唉声叹气和厉声怒骂将程余团团包围。 “打车……这里连条完整干净的公路都难找,至少还得走好一阵子,不过我保证我一定尽快赶到。” “这不是借口,你们别把意外说得那么理所当然,还是说你们是故意把车停在这破地方,好趁机高价卖你们那些破东西?” 周围的局势愈发混乱,人潮在狭小的站台上来回奔涌,险些撞掉了程余的了览镜:“小心点!”他转过头,找不到撞他的人,只看见售票处一片“其乐融融”的景象。 “对得起我们吗?退钱!退钱!” 这样的事故其实不少,很多早已麻木的人都知道争执无济于事,选择了走下站台,用双腿走完剩下的路——在更大的意外出现之前。 不过,也有些血气方刚的青年们会试着争取一下补偿,车票真的不便宜,但这里的人大多也真的蛮不讲理。 当几个“相关负责人”几番推卸责任后,枪声和暴力就会以最直接的方式让所有人闭嘴。 除了离开,现在的程余什么都做不了,刚才和他对桌的宋豫此时更是跑得没了影子,程余只记得自己起身的时候,宋豫把桌上没喝完的两杯水都装进了自己的水壶里。 现在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走得够早也够快,以至于把大部队抛在了身后,否则带着这大包小包的行李,穿梭在拥挤的人群里,实在不好受。 导航里显示列车轨道在前方绕了一个大圈,而不远处有一条笔直的公路直接穿过了弯道,还和下一站的位置高度重合。 废弃的公路总比绕十几公里的弯道和硬爬废墟堆成的小山要好些,程余没有经过太多思考,就选择了这条捷径。 下午两三点的太阳被浑浊的云层稀释过后,既不明亮,也不温暖,裹挟着沙石的风迎面而来,这风在南方的夏天不算冷,但也绝不会让人感觉舒服。 战后的人们,尤其是那些在废墟里出生的孩子们,都已经对这六十年前没有任何人想看到的世界感到麻木了,或许还有人会讨厌这种挣扎求生的生活,但讨厌无济于事。 赶路的过程总是无聊的,但无聊也胜过遇上麻烦事。 紧赶慢赶地走了一个多小时,路程已经过半,因水泥块和扭曲成各种样子的钢筋而不再平坦的地平线上突然出现了一个棱角分明的色块。 起初程余以为那是一座侥幸未被轰炸摧毁的建筑,走近后才意识到那是一座矗立在废墟上的小别墅——装潢都很新。 一直以来都有流言声称某些富家子弟和“网红明星”乐衷于在人迹罕至的废墟盖楼做自己的“避暑山庄”,好在“厌倦了世俗生活后找个安静的地方给自己放个假”。 流言更进一步地声称,今后当局要标榜自己“积极重建废墟”时,就会在那些地方取景。 现在看来,前半段应该是对的,因为这样的别墅近在眼前,而后半段肯定是错的,因为当局早就忘了战后重建这档子事了。 程余起初没有把这栋不知属于哪家公子的建筑当回事,一心只想着赶路,可当他来到楼前的时候,一声震耳的枪响却把他吓住了。 平日里总是能听见枪声,但那大多是给权势卫道的保安们在鸣枪示警,或者几家武装势力的街头混战。 这些跟他的关系并不大,他总有办法从混乱里脱身,但这里荒无人烟,他要是和什么杀手撞了个照面,后果可就不堪设想了…… “喂,你跑什么?你跟他们是一伙的?”程余还没来得及慌张,最坏的猜想就应验了,一个低沉而凌厉,极具压迫感的女声在他身后响起,刺鼻的血腥味紧随其后充斥了他的鼻腔。 声音的来源身形高挑,黑色的长发凌乱地垂到腰际,红眼的防毒面具将五官完全遮住,一袭暗紫色大衣在昏暗的映衬阳光下如同一个黑色的剪影。 最让人望而却步的,还是她腰间柄带着血的短斧,被黑手套握着的银色霰弹枪指着程余的胸膛,电影里经典的杀手打扮,在她身上被展现得淋漓尽致。 “屋里的人吗?不是……我……只是路过,道上规矩我懂,我保证不会说出去。”程余松开了手中的行李箱和大编织袋,又从口袋掏出了览镜,丢到更远的地方以示自己并没有恶意。 “量你也你不敢承认。”女杀手顿了一下,一手扶上防毒面具的镜框——程余猜测那是个特殊改装过的了览镜,“哎,程余,我认识你,你猜怎么认识的?” 女杀手的语气一下子轻松了许多,这样的转变令程余措不及防,见他没有回应,她就继续开口道: “你记不记得你以前在‘谬见者协会’里出钱要过一个人的命?那个活是我接的,为了防止雇主说话不算数,我们接过悬赏后就会了解到你们的信息,如果酬金给的不够,我们会自己上门去要。” 程余快速回忆了一遍,想起自己曾经确实登陆过这么一个网站。 传说有群亡命之徒在废土上以“谬见者”为名号组成了联盟,通过暗网接刺杀的活来换取报酬。 那会他没有什么网络安全意识,又年轻气盛,误打误撞点开“谬见者协会”的暗网时,也只当那是个发牢骚挂人的论坛,把一个窃取篡改他作品的出版商给挂上去了。 起初他以为对方的死只是巧合,现在想来,当时的他实在天真过头——挂人的行为确实不好,但谁知道都市传说会是真的啊? “怎么?感觉那一百角方的低价不该买得起一个人的命么?本来我也是这么想的,但刚好那天我了解到他是个对孩子动过手的人渣,既然如此就算没人悬赏他,我自己对他动手也是早晚的事。” 收回敌意的女杀手侃侃而谈,更没了之 第6章 归途四:欢迎来到文复会 透过布满划痕的车窗,微弱的路灯光线向外人展示了城郊的一角,除却断壁残垣,这里最多的是用长棍支起的窝棚和能被半块碎砖砸得震天响的铁皮屋。 造型粗犷的越野车车轮滚过颜色深浅不一的路面,时不时被倔强地钉在原地的半段减速带磕得一阵猛晃。 “对不起啊,小兄弟,这段路战后也只草草翻修过一回,然后就再也没人打理了,就这么搁置到现在。” 司机早已习惯了路上的颠簸,可程余不习惯,他被摇得七荤八素,如果没有安全带的话,他大概已经被甩出窗外了。 “不过也就这一小段是难走的,等到了齐明区地界,马上就会好起来——哎呀,像萧华那样的区长和纪来那样的区长夫人是真的少见啊,他们是真的为战后重建下了不少心血……” 司机还很健谈,程余也想回应两句,但现在他的脑瓜子嗡嗡的,完全没法正常思考。 车轮落在坦途以后,程余才重新找回思绪,刚才看到的断壁残垣,与现在映入眼帘的水泥红砖房子,仅有几分钟的车程之隔。 “说起来,师傅你们一直都是在这种条件的地方拉客吗?”好不容易回过神来的程余终于回应了司机一次。 “你是说刚才那种破路还是现在这种好的?”在平稳的路上,车速也就渐渐快了起来,窗外昏黄的路灯此时也成了流动的色彩,像拉上了一块朦胧的幕布。 “都有。” “咱就是靠这辆车吃饭的,什么样的路况都得开呀,现在路好多啦,以前随便开两天,车上就没几块零件是毫发无损的,受损严重,收费也就不得不抬高,收费一高,又没客人…… 本来在这世道下,也没多少人会乱跑,我接到最多的单还是那些闯了祸到处逃难的人……” 司机的话里带着几分惆怅,但立刻又想到自己无意间嘲讽了难得的客户,连忙换了一副奉承的口吻, “不过,像您这样的年轻人,一表人才,上来就指定要往区长那去,想必是考公上岸了,要去赴任?” “啊这?”程余把司机的客套话错认成了误解,“不,我是来这工作的,但那算不上什么公职,我也没有考公……” “那可惜啦,区长得少个好帮手,我也没法靠你攀关系喽!”听到程余认真的回答,司机发出爽朗的笑声,一脚油门驶向了齐明区中心。 车在两人不着边际的聊天中行进,最终停在一栋只亮着两盏灯的小楼前。 程余卸下行李,在他打量小楼的间隙,车就已经在一阵扬尘之后消失在夜幕中。 不同于在别处见到的极尽气派威严之能的市政厅,也不同于被各种“物尽其用”的局子,这栋小楼真的“小”得有些可怜,装潢一切从简,如果没有那块象征地位的门牌,路人大概会把它当做一栋普通的居民楼。 透出微光的大门被一个约摸四五十岁的女人推开,上身穿着一件藏青色的羽绒服,捧着一杯热茶,有点发灰的头发和额头的皱纹很显老,但也因此带着几分老者特有的慈祥。 “纪来女士。”程余向她鞠了一躬。 纪来被这突如其来的正式的称呼弄得有些不知所措:“蝉时雨,我们没必要用这么正式的称呼吧?” “如今的您是区长夫人,致敬是应该的。” “哈,不必,不必,这会让我感觉跟人疏远了。”纪来轻笑了两声,看了一眼表,“八点半了……话说你之前一直很守时的,今天迟到这么久是出什么问题了吗?” 虽然问得很直接,但纪来的语气不像责备,倒像是一见如故的朋友在叙旧——她总是这样一副和善的样子。 “姜洛没跟您说吗?” “我今天一整天都待在这栋楼里开会,没有跟姜洛见过面。” “抱歉,简单来说就是,出了很多乱子,列车停电,碰上了道上的人,然后走了很久才打到车,上车还差点指错了方向——” “没关系,你安全到这就行,我倒是不会为文复会里有一个人迟到而发愁,可姜洛恐怕要因为你的姗姗来迟而魂不守舍一整天呢。” 程余想起在列车上用了览镜跟姜洛说的那句“大概一个小时就能到”,换位思考了一下,这确实挺让人担心的。 “走吧,别傻站着,文复会的事毕竟不是公事,不能开在我们这,不过也没几步路就到了。”纪来一挥手,示意程余跟上,随即迈开步子。 五六分钟后,二人驻足在一栋“凹”字形的大楼前,楼旁的环境还是遍布沙石,没有完全摆脱废土的萧条破败之感,但也有不少低矮且坚固的民居环绕,并不显得突兀。 “下面两层是公共图书馆,再往上就是文复会本部编辑出刊的地方,当年准备重建的时候,这里曾被前几任区长批准为超市,不过后来开发商卷款逃了,我们接手后就把这里改建用于公益——和你们需要的思想传播。” 纪来不紧不慢地说着,“可惜战后重建热情最高昂的那几年当局忽视了这里,凑合凑合吧,我们能做到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谢谢啦,您为我们提供这么好的环境已经是意料之外,战后重建的日子谁都不好受,这里的其它人没有抱怨,我更不应该多说什么。” 程余打开书包,把一个线装的笔记本递到了纪来手里,“这是我的一些关于文复会未来发展的规划和想法……都是些当时没经过调查的空想,肯定需要一些校正,不过,您还是先帮我看看吧。” 接过笔记本的纪来随手一翻,似乎注意到了某些意料之外的内容,但她没多说什么,只是收下了程余的这份文件: “好,你的规划会很重要,也很有意义,毕竟文复会发起人的想法会关乎这个组织的前景——” “那当然!” 一个轻快的声音突然在楼里响起,姜洛摆着小跑着迎了上来,她穿着一件米色的妮子大衣,围着一条火红的围巾,像是灯光里蹿出的一团火苗。 见到了程余,她就像博物馆急于吸 第7章 归途五:展望 “既然姜洛等你等了那么久,那我也不方便多说什么,由她来带你参观一下这里就够了。”纪来耸了耸肩,不再多说什么。 “我们走吧。”姜洛上前去,给了程余一个拥抱,在他耳边轻语一声后,扯着他的袖子就要把他往屋里拉。 “慢着,多余的寒暄和介绍先不必了,我们现在直奔主题——商量下任职的事?” 程余还惦记着他前来要做的事,回过头时才发现刚才站在一旁的纪来此时已经走远。 “这个点人家也该下班了,如果你早些到的话直接和现任主编霜枝交流就好,可是现在难办喽,起码得等到明天开工。” 正说着,二人已经走进了被当做图书馆的一楼,这里比外面看起来还要宽敞些,但里面实在说不上整洁。 光是一眼扫过书架的话,分类很详尽,从子供向的童话到应试的教科书,再到各种晦涩难懂的巨着,都井井有条。 可若是低头一看就不难发现,这里满地都是各种碎屑和能被踩出脚印的灰尘,其中一个书架旁靠着一块写着“齐明文艺复兴图书馆”的牌匾,也落了些灰。 “除了偶尔写稿以外,我在这里还兼任图书管理员的职位——这座图书馆目前还在建设中,还很缺人手,所以很乱,有很多问题需要解决。” 姜洛推开一架堆满书本的手推车,为两书架间狭窄的空隙腾出一条过道。 “需要的话我也可以来搭把手——这本书怎么有被火烧过的痕迹?” 程余从堆放书本的手推车里抽出一本书,它的封面被火燎得黢黑,带着一层能把手染黑的碳屑,上面隐约可以看到作为书名的“和平”二字。 “那是废土客们从废墟里找出来的书,他们不看,也觉得没用,我们就以九角方一斤的价格买下了其中比较完整的那些。” 程余仔细翻看了一下书里的内容,发现除了封面有些惨不忍睹以外,这本书的内容倒没什么大问题,书页完整,字迹清晰,完全不影响阅读: “挺好,这样既帮助了废土客,也用低成本搞到了足够的图书,一举两得,不过如果有条件的话,我建议把这些书都稍微修复一下。” 除了这本被燎过的书以外,手推车上的其它书也是各种惨状,程余甚至在其中一本的封面上看到了点荧光绿——但愿那只是来源于普通的荧光粉而非什么致命的辐射。 “我也是这么想的,等我们有条件了,最好是把这些书全都换成新的,让所有人都能方便借阅,不过现在还是只能将就——” 姜洛走上通往二楼的楼梯,瞥见了一个穿黑裙子的人影。 “徐悦,现在不是工作时间,你不用这么急着把这些书搬上去,先休息一下吧!” 她拾级而上,叫住了那个名叫徐悦的姑娘,那姑娘几乎比姜洛矮了一个头,一件连衣裙把她除了头和四肢以外的地方都染成了没有任何修饰的黑色。 她刚进入两人的视野时似乎有些低落,但经过姜洛一声呼唤,脸上立刻堆满了热情的笑容: “姜洛姐姐,你旁边这个人是谁?”徐悦开口的声音很悦耳,也很孩子气。 “程余,笔名蝉时雨,你叫徐悦是吗?幸会。”面对徐悦的发问,程余下意识地让自己的声音变得轻些、缓些。 “噢!姜洛姐姐以前经常提到你,她说她很喜欢你,你还是这个文复会的创始人之一!” 徐悦随口说的一句话,把程余和姜洛都干沉默了,两人相视,后者发出尴尬的笑容,脸上带着红晕。 “这……创始人的名号,不敢当,不敢当,想法是我提的,但建设全是萧华纪来还有你们在出力,我可不敢冒领你们的功绩。” 程余当然不会让话题在“她喜欢你”上纠缠不清,姜洛也赶忙调转了话锋: “好了,现在已经不是工作的时候,你去休息下吧,睡觉或者看会书都行,这些东西明天再搬,不着急的。” “好!”并没有像程余想象中的多数孩子那样难以打发,姜洛话音刚落,徐悦没多问,也没迟疑,立刻按她的要求照做。 她的起初蹦着、跳着,脚步声很大,可当拐进书架里,消失在二人视野中时,那回荡在图书馆的脚步声就突然消失了。 “你们怎么拉了个孩子来这里打工?”在确信徐悦走远后,程余压低声音向姜洛问道。 “这……她只是矮了点,但今年确实满十八岁了,她自称高考考完才来这里找工作,因为怕在外面遇到危险,所以也暂时住在员工宿舍。” “这反应……怎么看都不像是成年人的样子吧?你说她是小学生我都敢信。”程余回想着徐悦的反应,总觉得有些说不出的奇怪,“不对,她的行为……很刻意,不太像孩子。” “区长那关都过了,咱又能说些什么呢?反正她也很勤劳,不会犯事,我们这的其它人也很喜欢她,不必多虑。” 姜洛把程余领上了三楼,话题也就从徐悦身上转移到了这专属于文复会的楼层上, “这里是办公室,这里是会议室,那边是员工宿舍,单人单间,那间是留给你的,咱俩对门,我今早刚打扫过,你行李带进去马上就能入住。” 姜洛打开一间房门,里面配备了灯盏,床板,桌椅,书架和其它必备的生活用品,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谢谢,那我现在先自己整理一下?你也可以先去忙别的了。” 程余放下提了一路的行李,姜洛却被他的话语惹恼了: “拜托,你回来后我有什么‘别的’可忙?这一路出这么多状况,你还没怎么吃东西吧?走,东西先放着,我们去天台,至于整理行李这点小事,晚些也不迟。” 隔着一扇斑驳的车窗看外面的景色并不清晰,即便下了车,站在地面上仰望,也只能窥见齐明区的一角,只有登上一个制高点,才能一览全貌。 夜晚的寒风在耳边呼啸,眺望万家灯火的程余在心中感叹起区长的励精图治和人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身后有 第8章 奠基一:思想需要听众 “不是,你第一天上任,还是穿着这么一身衣服吗?”次日清晨,面对程余那身雷打不动的黑红配色格子衫,姜洛哭笑不得。 “大学四年里我都是两件这种格子衫轮着穿的,更早的时候你也知道——习惯了,改不掉。”程余在镜子前系上一条红色围巾,丝毫没觉得这身打扮有什么不妥。 “好歹穿得正式一点吧,你来的时候没考虑过搞一套正装什么的?”话虽如此,姜洛自己也还是披着昨天那套呢子大衣, “你作为文复会的发起人却没有在它成立的第一时间露面,现在回来了,给别人的第一印象很重要的。” “那些很考究的衣服都不适合我,你知道的,我算是个散漫惯了的人。”擦干眼镜后,程余径直来到了昨晚姜洛指出的办公室。 姜洛知道自己劝不动他,只好一路随他推开办公室的大门。 虽然楼下的图书馆还是在建中,但办公室丝毫没有被图书馆的凌乱所影响,这里非常整洁,没有任何显眼的垃圾,像昨晚看到的宿舍那样,不大,但一应俱全。 桌椅并非全新,但全无破损,文件整齐码放,窗台上养着几盆文竹,在很勉强的晨光里呈现出几分生机的翠绿。 “这是我们的刊物,前十五期的都在这里留底了,不过,你自己订的包年都还没有到期,想必你也都看过了吧?” 姜洛从书架上搬下一摞册子,封面是清一色的淡红,用印着橙黄色的《二次复兴》四字,这样的册子,也同样码放在程余的行李箱中。 程余顺手翻看了几页自己快能背下来的文章内容,身后传来了很响的高跟鞋落地的声音,而后,一个快而吐字格外清晰的女声接踵而至:“各位早安,你就是那个纪来女士和风荷一直挂在嘴边的蝉时雨是吗?” “是我。”程余合上那一摞刊物,转身看向来者。 “我是文复会现任主编韩真,笔名霜枝,按纪来女士的说法,在她做出其它岗位安排之前我们应该算是同级关系。” 名为韩真的女人浑身充满了那种社会精英的气质,她扎着高马尾,一身白色的西装配灰色领带,大概还化了点淡妆,脸明显比别处的皮肤要白些,眼神有些尖锐,总像是在审视什么。 老实说,程余对韩真的第一印象并不好,他联想到了学校里一些嚣张跋扈故作清高的家伙。 而韩真也有些不解,一个组织的发起人——可能是有远见的智者,也可能是个急功近利的白痴—— 但无论如何,她想象不到这种人会是如此“普通”的样子,没什么威严,没什么气势,像极了初入职场的应届生。 “那我们接下来既是同事,也是同志了,今后如果出了什么岔子,还请多多包涵。”程余试着讲两句客套话,但这并非他的强项。 “同志?我都不知道你的想法是什么,哪能跟你以‘同志’相称啊?”面对程余如此正式的,仿佛来自上个世纪的称呼,韩真感到有些好笑。 “文复会主张联合文艺工作者,通过发起文艺运动领导人民的思想解放——进而实现思想领域的战后重建。”这是程余经常挂在嘴边的理念。 “我以为这只是个吸睛用的口号,因为它听起来太理想化了。”韩真却对程余的话不以为然,只是像往常那样来到工作岗位,从抽屉里翻出一叠稿纸。 “可这口号是我拟的,这是文复会的初衷……我以为纪来会跟你解释这些。”其中半叠稿纸被交到程余手里,他顺手找了个空座位便坐下了。 “她作为区长夫人也很忙,没空跟我多讲什么理念类的东西,我,甚至我敢说这里的大多数人,其实都只是混口饭吃罢了——这些来稿你也看看。” 韩真一边说着,一边翻看起自己手里的半叠稿纸——那是几天前接到的来稿,不多,而且如她所预料的那般,图片转文字的软件把手写稿弄得错字百出。 “区长当初认同我们的理念,如今还给我们资金支持,成立如今的文复会,我们不该辜负他们的期待才是。”程余坚定着他的构想,没有因为韩真的消极而动摇,“我们应当以《二次复兴》为载体,宣传先进的思想,这是文复会的初衷。” “思想……你说得到轻巧,可多少听众能接受单纯的‘思想’呢?”韩真叹了口气,也没有被程余的话打动,“虽然她没跟我解释过什么思想、理念,但她跟我说过文复会是公益性质的社团——” “这是我们的优势,我们可以借此超越一般出版社的逐利性。”程余辩解道,“如果我们也只是奔着销售额和知名度去的,那我们就愧对‘公益’二字。” “听我说完,按理说,只要区长那的财政不垮台,我们就能随心所欲地出版一些别人不敢出的好文章,以此来起到某些不可替代的作用,对么?” “理应如此。”程余的目光和语气不自觉地带上了敌意,他总觉得,眼前这位主编的语调很傲慢,和这身打扮格外般配。 但在争论时指责他人的语调和打扮是很没有意义的行为,先入为主的用第一印象给人贴标签更是肤浅。 “可现实是,《二次复兴》的流传度并不广,即便在齐明区,也只有少数人听说过我们的刊名,你在最初几期的投稿我看过,恕我直言,你觉得有多少人能接受,能耐着性子看完剧本这种文体的?” “那篇剧本不是为投稿而写的,不被认可是意料之中,但至少萧华和纪来看完了,并且认同了我们。”回想起关于那篇剧本的事,程余就会感到烦躁。 “我能看出你想表达的是什么思想,我肯定你的能力,你的作品是有思想的,可思想需要听众,不管是为了传播什么理念还是纯粹为了盈利,我们首先都需要读者。” 韩真起身,指了指挂在墙上的折线图,这条线升降都很平缓,始终没有超过四千,“如果我们没有足够的知名度,我们又该怎么达到你说的——宣传思 第9章 奠基二:对象意识 程余沉默了片刻,对着墙上的折线图思考良久,开口道:“思想需要听众,但我们不能输出纯粹的思想,毕竟没什么人能接受直接了当的说教。” 他指出的问题并不隐秘,早在最早的两期刊物出版时,他就注意到了这点,韩真亦然。 “所以,无论出于什么目的,我从来就没准备把我们的刊物变成一个纯粹讨论思想的学术论文,清高……或者故作清高只会让我们曲高和寡。” 在交流的间隙,程余忽而意识到,这些稿件大多都是很通俗易懂的小故事,题材还算多样,但大多没有什么特色,读时觉得有些意思,读完后立刻就忘了。 “我们可以做糖衣炮弹……也许这个说法不太好,但意思没错,在作品中融入我们的思想,用一个具有特色的故事引起读者思考,这样才能起到开化民智,解放思想的效果。” 程余的这几番话让韩真感到有些好笑,当那些“先进思想”“开化民智”之类的字眼一次又一次从他口中说出时,她只觉得,眼前这位发起人不过是一个被理想冲昏了头脑的热血青年—— 空有壮志而无从力行。 “或许我们考虑得太远了,我们不过是个普通的出版社,充其量再加上下面那两层图书馆,有什么势头可言?而且,说了这么久的‘思想’,你到底想宣传什么?” 程余看出了韩真的不屑,但他没有怒形于色,因为类似的否定和抨击,他已经见过太多了。 “既然服务于战后重建,那我们就应该宣传前人的,上个时代未完善的先进理论,我们可以并实践它们。” “难。”韩真立刻就知道了程余的目的,更觉得他的想法理想得无可救药了,“我们自己到现在都没有明确的分工,很多人都身兼数职,自身都站不稳,承不了这般大任——” “萧华区长和纪来夫人的支持不算势头吗?我们不接过思想重建的任务,谁能接?南山枭吗?” 听到程余提起那家把塞里茨莱文娱搞得一地鸡毛的公司,韩真翻了个白眼,她不觉得程余的想法靠谱,但更不会接受某些把商业做到极致的垄断企业。 否则她也不至于入职没多久就放弃那个除了在网上帮上司引流背锅以外什么都不用多干的运营工作,跑到文复会里做这个事必躬行的编辑。 “别,不至于……可就算我们有这样的目标,我们也没有这样的本事,且不说给咱投稿的作者有没有这样的觉悟和能力,就算咱出了一期这样内涵丰富思想深邃的刊,你准备让谁看?” “学生群体。”见韩真收回了傲慢的语调,程余的辩论更进一步,“学生是与纸媒接触最多的群体,他们多数不参与社会生产,也不具备生产资料,而且学习和思考使之天然具有革命性,是我们首先影响和团结的对象。” “你打算拉着学生一起做这个……事业?”抛开过于“远见”以至于让韩真觉得根本不可能实现的目标不谈,程余的这番措辞总给她一种很越界的信号。 这些真是一个普通的——哪怕得了资助而稍微不普通的出版社该做的事吗? 想法很夸张,但实现的路径却并非不合理,韩真对程余的看法逐渐由不屑转为无法形容的害怕,她开始不自觉的设想种种可能引起的恶劣影响。 “学生最后会走向社会,引导学生,能够为我们打下扎实的社会基础。”但程余只是坚定立场,不紧不慢地分析着。 “打住!那个,我们不聊太远的,近在眼前的问题是,如果要输出你想弄的先进思想的话,我们上哪去搞那么多相关的来稿呢?你也看见了,多数来稿只是些小故事。” 这次程余没有直接回答韩真的话,他盯着其中一份稿件,看得有些出神,几分钟过去了,他都没有再开口,气氛突然陷入了沉寂。 见程余没有反驳自己,韩真忽而担心自己伤到他了,考虑到对方毕竟是文复会的发起人之一,在纪来那的实际地位没准比自己高,赶忙想办法给他找了个台阶下: “要我说,咱就搞清楚自己的定位,讲这些小故事就好了,还输出什么思想啊……那句老话怎么说?读者就是上帝,当今天子重文章,足下何须讲汉唐啊。” “天子犯傻的时候忠臣会选择进谏,佞臣才会一味迎合。”沉默许久之后,程余放下稿纸,起身,倚着办公桌间的隔板,娓娓道, “以前我看过一段描写,它说一个红酒桶在大街上摔裂了,路人们见状,纷纷上前争夺。 有人捧起水洼里的红酒,有人咀嚼酒桶的木片,有人用头巾吸起红酒,混着泥沙将它们饮下,人们像过节一般瓜分着满地红酒,既供自己饱腹,也递给自己的妻儿。 最后,酒桶摔裂在地上,但酒却在孩童的嘴唇上,成人的指缝里,妇女的头巾中,唯独不在地上。 那地方本来没有排水管道,可地上却没有一滴酒,那一块土地甚至因此薄了一层,比别处更加干净,人群离开后,只剩下地上横七竖八的抓痕。” “啊?这酒都流到土上了,为什么他们还抢?因为饥荒?还是那酒有什么特殊含义?还是那种自我为中心的人性劣根?” “看吧,这只是个小片段,区区一两百字,很简单,但足以勾起人的想象和思考了。”程余没有解答韩真的疑惑,只是顺着刚刚的话题往下说, “我认为,一篇好的、有思想的、能引人思考的文章未必具有很高的门槛,只要有心留意生活,观察社会现实并代入自己的笔触,写出一篇优质的作品并非什么难事。” 在程余开口的时候,楼道里就已经隐隐传来很急促的脚步声,这时那串脚步声越发清晰起来。 预想中的敲门声没出现,一个男子直接推门而入,他上半身穿着黄色运动衫,下半身穿着校服制式的裤子,容光焕发,很有来自学生的精气神。 “萧枫?你来做什么?”韩真认出了来者,但那人的注意力并 第10章 奠基三:文艺革命论 顺着台阶下行,昨天那个昏暗空荡的图书馆此时多了些天然的柔和光线,书架间的过道里多了些搬动设备的声音和工人们的闲谈,显得不再破败。 “我等你很久了,今天你终于回来啦!从你当时写那篇剧本——我记得是叫《向谎言妥协的升平之邦》对吧?那时我就在看了,写得太好了,可惜后来文复会成立,你也没多投点稿子过来。” 萧枫一边带路,一边极力赞扬程余过去那篇一度引起轰动的文章,但程余听了,只是苦笑: “剧本叫《先知后觉》,你说的那个是当初让一个不知轻重的朋友拿去魔改成短篇小说的版本……” “啊……这,抱歉我给弄混了。”萧枫捂了一下额头以掩饰自己的尴尬,随后便调转了话题,“你这次来,准备再回去吗?还是就留在这继续组织文复会?” “留下来,首先处理好发展方向思想建设的问题吧,然后再扩大文复会的影响力,推进后续发展……” 并不完全出自对方的崇拜,早在了解萧华和纪来的为人之后,程余就认了萧枫这个朋友—— 萧枫是个很有理想和热忱的人,不久的将来,在他学有所成之后,程余大概还会与之共事,共同经营这块暂时还没被军阀和资本铁蹄侵扰的净土。 所以,在对的未来发展这类话题上,程余不会对萧枫有所保留。 “可惜我这次暑假不长,七月初放假,月底就要返校了,不然我还可以在这帮你们一会,顺便听听你对一些其它事情的看法。” “没事,半个月的时间也够聊很多东西了,”程余把刚才顺手带出来的一张稿子递给了萧枫,“你认识这位写手吗?” 萧枫接过稿子,立刻就被上面的署名吸引住了:“相楚——他是我一个舍友的笔名!他真的投稿到咱这里了?”不过,署名旁边那个醒目的红叉又让他大失所望,“没过审吗……” “可能霜枝她觉得不行吧,但我准备让他过审,他的稿子是有深度的。”程余打消了萧枫的失落,继续打趣道,“有时间的话,我想见见这篇稿子的作者,他既然是你舍友,想必你可以为我带路?” “可以啊,之前我就觉得他有这个实力,想不到你也跟我一样看中了他的作品。”得知程余对这篇稿子的态度,萧枫便一扫刚才的不满。 纪来也在此时走了进来,迎上相谈甚欢的二人: “蝉时雨,你的这本……按你的说法,规划,我看完了,不得不说,你确实很有野心,计划很大胆,可太超前了,就当下而言恐怕没有太多指导意义。” “我知道,来这里后就看出来了,现在不是这么做的时候。”程余没有多话,接过了笔记本,昨晚的观察和今早的交流就已经让他知道了自己这份计划有多少缺漏和过激之处。 “文复会还没有能发起大规模动员甚至组织斗争的能力,在有足够影响力和恰当的时机到来之前,我不会同意用这么极端的方式发展思想重建事业。” “感谢指正,这方面是我大意了,写它的时候没有认识到目前我们所面临的局势,把事情想得太乐观了,”程余在归还的笔记本里看到了纪来的各种标注。 “《文艺革命论》?看名字就知道是篇重量级的文章,我可以看看吗?”萧枫凑上前去,程余没有多想,把笔记本递给了他。 “我们的当务之急还是要先确定文复会的发展方向,明确我们的定位,以及,发掘和支持更多的优质作品,以此来让更多人了解文复会,达到思想解放的目的。” 这些更有可行性也更立竿见影的方案得到了纪来的认可,她只是点头,更进一步说道: “我的建议是,目前还没到与时代针锋相对的时候,我们不该做得过火,如果我们吹起了抗争的号角却没能力战胜敌人的话,那恐怕……还是不要提前给自己树敌为好。” “不树敌确实是个明哲保身的好方法,我听说你们主要是靠这种方式抵抗周围其它势力的胁迫,建立了如今的齐明区。 但就思想运动本身而言,保留假想敌是非常必要的,我们需要知道自己在与谁为敌,才能制定出比敌人更好的,能够战胜敌人的方案并加以实践。 像我第一次与你们交谈那会达成的共识那样,南山枭既然用极端流水线和商业化的方式荼毒了塞里茨莱的文娱界,我们就应该有意识的反对他们所灌输的维护既得益者的论调,而不是奔着知名度效法他们的模式,违背了初衷……” 程余继续陈述自己的方案,从文复会当下的优势与劣势讲到受众与引导,这些方案,纪来基本没有异议,直到他提及《二次复兴》可以重视思想表达而尽可能刊登有内涵的文章时,她才表示了新的顾虑: “这么说来,你会不会跟霜枝起冲突?我记得她的想法跟你很不一样,她很在意一段故事精彩与否,反倒不关心文章有没有内涵——不过,她也是这块小地方里我们所能招到最靠谱的编辑了。” “刚才起了点冲突,但她并不是那种死板的人,她只是觉得我们太理想化,只要点出我们当下要做的、完全可行的事,那她就不会反对这个方案。” 虽然不知道自己刚才临走前的话有没有说服韩真,但程余确实能感受到她后来不再有那么强的敌意了,第一印象虽然不好,但他其实并没有那么反感,也觉得韩真并非甘愿碌碌无为的人。 “你们能和睦相处就好,”纪来最后担忧的事也被程余用好消息回应了,“既然你现在确定了要做什么,那我们就各司其职,我先不打扰啦,提前期待一下新刊的内容,预祝你们的事业有所进展。” “多谢。” 纪来走后,萧枫拍上了程余的肩膀,指了指笔记本上的一行字:“我还是不太明白,这个——‘思想运动是社会变革的先导’,为什么这么说?” 第11章 奠基四:根深蒂固的观念 图书馆还没有配备桌椅,仅有的板凳也是供程余领着萧枫来到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扫出一片空地,席地而坐,这才分析起那个让他无法理解的论点。 “那个……你了解历史吗?”思索片刻,程余从地上拾起一张还算平整的白纸,在确定那确实没有什么用后,他开始在纸上罗列朝代。 “哪方面的?”萧枫还没明白程余的意思,只是看着程余笔走龙蛇,“这些朝代什么的我倒是认识,但具体到年代和事件……我记得不多。” “够用了。”程余列出的朝代,既来自千年前的塞里茨莱,也来自其它国家的过往,按年份先后排出的朝代中间,夹杂着一些人名——萧枫认出了其中一部分人名,他们都是推翻旧时代而又开创了新时代的起义者和改革家, “过去,这个世界的列国经历过很多变革,不可否认的是,引起变革的事件往往都都不是温和的——甚至可以说,多数变革其实相当残酷。 纵观这些变革的开端和发展过程,我们不难发现,自下而上的革命往往会比自上而下的改革更加彻底,改革有统治者的局限性,革命则是颠覆性的。 但就结果而言,改革大多能为旧社会续命,维护一时的稳定,而革命带来的改变往往呈现两极分化的状态,即好革命的足以开创一个时代,不好的则会把本就黑暗的时代拖到更严重的境地。 而这些成功的革命,跨时代的社会变革,都离不开新思想的引领。” 萧枫自认历史不好,但程余讲得够通俗,串联起纸上那些朝代的更迭后,他大概明白了程余的意思: “所以说,很多革命失败是因为没有思想,而有意义的革命需要思想的指导?” “不,任何革命——即便是一败涂地的革命也有其指导意义,但一场能够引领时代更迭的有效的革命势必离不开正确思想指导,你可以对比一下这两个时期——” 程余挑错了地方,这里其实并不适合坐人,因为就在他们交流的间隙,一个工人推着小车走了过来。 书叠得很高,车轮声很响,工人没有察觉地上还有两个人,而他们也聊得很欢,没有留意背后车轮滚动的碌碌声。 于是,意料之中的,车撞到了萧枫身上,堆成小山的书本像山洪般倾泻而下,几乎把他整个人都埋了进去。 “抱歉,打扰您工作了,我们这就走。”程余扶起因吃痛而扶着腰的萧枫,后者则抱起手边的两本书往推车上码。 “你们是谁?哪来的?这里还没开业,闲杂人等免进——还是说你们是暑假工?是的话就别坐在这偷懒!”推车工人脾气很暴躁,全然不掩饰自己内心的不满。 “我是萧枫,萧华的儿子,我旁边这位是程余,文复会的发起人之一,现在也是《二次复兴》的主编之一。” 可在萧枫表明了身份后,工人愤怒的神色立刻就凝固了,不知是刚才的劳碌还是此刻的紧张,他的额头上渗出了一层细汗,为斥责而伸出的手指有些发抖。 他说不出话了,取而代之的是牙齿打颤的声音。 “这样放应该没问题吧?但愿没有拖累你们的工作进度。”程余和萧枫把地上的书全部放回到小车上,那个工人依旧没缓过神来。 “呃啊……二位……二位少爷对不起!是我没长眼,我……”踟蹰许久后,那工人开口的声音抖得像是在哭。 “哎别这样别这样,怎么搞的……别跪!别……啊呀!怎么我们冒犯了你反而你向我们道歉啊!” 萧枫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应,只觉得这尴尬的场面让他头皮发麻,脚趾抓地。 他咬着嘴唇,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回应那样唐突的道歉,索性一个转身,跑了。 “同志,起来吧,这里没人值得你跪……不,相信我,他没有生气,他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你,你别害怕,我们又不是那些个欺负人的恶霸。 你看,你们在正常工作,而我们仅仅是为了讨论一些小问题,就堵住了你本来该走的路,你们在做实事,我们却在谈些比较空的东西,所以应该惭愧的是我们才对……” 虽然跑出很远,但萧枫耳边还一直隐隐回荡着程余的说辞,约摸过了五六分钟,程余才帮他摆平尴尬地局面,安慰完那个受到惊吓的工人。 “这里不方便聊,我们还是上去吧。” “为什么他会这样啊?他明明没做错什么,干嘛向我道歉,还……反正我真的受不了他的那种低声下气的声音,我很怕别人这么跟我说话……” 萧枫脚踏在楼梯上,才感觉到刚才自己的脚趾绷得有多紧,要是没有这层鞋底,他恐怕要把地砖抠出几道划痕。 “其实吧,他们以前应该都给那些蛮不讲理的家伙做过工……换有些地方出这样的事,没准他工钱就没了,遇到更狠点的,没准他人就没了……” 程余见过太多这样的事,萧枫曾经受过不少莫名的尊敬和奉承,但今天这场面对他而言还是太夸张了。 “因为一点小磕碰就把工钱没收了?还杀人?我们怎么会是那种人?” “可这个社会上有太多仗势欺人的人了,什么‘老爷’,什么‘少爷’、‘军爷’,明的暗的,都是一个不愉快就要吃人的货色,活在这种环境下的人很容易养成一种观念——” 程余想指刚才和他们起冲突的那个工人,但余光瞟到对方也在观察自己后,他只好作罢,继续上楼, “像他那样,冒犯了‘上面’的人,无论错在谁,都揽到自己身上,自己认怂好过被兴师问罪……” “可我们没有仗势欺人也没有蛮不讲理啊!而且我们也不会在这种小事上大动干戈,搞什么兴师问罪。” “他不敢赌我们是这样的人,他只觉得我们地位比他们高,所以我们会欺压他,这种根深蒂固的等级观念罪不在我们当中的任何人,而在于这个被某些人搞得等级森严的社会……” 程余在心里斟酌了一下,没有顺着这 第12章 奠基五:兼收并蓄,以质为先 韩真起身,看了一眼交给程余的手稿,内容基本没变,连智能识别出的错字都一字未改,这不禁让她怀疑起程余的工作能力。 不过,回想起刚才那场带着些许火药味的对话,自己光顾着争辩,也没怎么动笔,她倒也不好谴责什么。 现在真正让她在意的是,这个新来的主编,这个文复会的发起人,会不会动摇自己的地位,逐步把自己边缘化? 此前的文复会,除了她以外,最多只有姜洛和纪来等人偶尔插手出刊的事宜,但通常帮助会比指手画脚要多,没人会为难她。 文复会体量太小,很多时候她不得不把包括但不限于选题印刷快递之类的很多活都揽到自己一个人身上。 工作当然多而复杂,但这样一来文复会肯定离不开她,只要区长还有一天资助着文复会,她无论如何都不会失业,可现在…… 她总觉得自己的处境可能在变得危险。 韩真越想越怕,甚至萌生了一些极端的想法,她强迫自己不要胡思乱想,把思绪放回到这些来稿的文字上。 “刚才应该给他个下马威的……还是在纪来面前多说两句靠谱……或者跟他……不行,怎么都想到这方面去了?这太离谱了……” 结果她还是不由自主地放下了稿件,开始全身心的胡思乱想。 紧随敲门声而至的是程余和萧枫,韩真抬眸看向他们,又发觉自己的情绪让眼神太有攻击性了,索性压低视线,装作没注意到二人的到来。 “所以,正确的思想引领能让革命免于变成暴动,当社会发展到一定阶段,先进的理论和观念深入人心的时候,革命甚至无需哪个英雄的引领,也能自然而然地产生——” 回三楼的路上,萧枫总是若有所思的样子,而当他推门而入的时候,想起自己舍友投稿将要被拒的事,程余的论述就被抛在了脑后: “那个……霜枝女士——您的笔名是这个对吧?这份叫《扑克脸》的稿子为什么不能过审啊?” 他拿出那张被标上红叉的稿纸,递给韩真,因为刚才的磕碰,本就不大的字体在褶皱中更难看清了。 “可能有意义吧,但没意思。”韩真深呼吸了几次,看了两眼稿纸的内容,在想清楚要用什么样的语气面对这两个人后,才用专业严肃的口吻道: “这个作者写的故事太荒唐了,而且几乎没有情节,甚至称不上故事,仅仅只是描绘了一个不对劲的世界,和被这个世界认定为不对劲的人。” “不得不承认,他确实缺点笔力,但这种表现方式真的很有新意。” 韩真很在意程余的反应,但程余好像完全没被她的试探所影响,只是指着来稿的开篇, “在个世界里,所有人都被认为生来只有一个表情,以笑为尊,以哭为卑,可后来出现了开心就会笑,伤心就会哭的‘怪物’。 而人们在对怪物口诛笔伐中意识到了其实自己并非生而就板着一张扑克脸。 我认为这个作者是有认真思考自己想表达的内容的,虽然剧情平平无奇,但是胜在有自己独特的想法,默认不合理为合理,驳斥原先合理的事物——” “好吧,那就让他过审,你们随意。”不待程余说完,韩真就打断了他,直接通过了他的提议。 “呃,如果您有什么不满的地方可以说出来,我们一起讨论,不必勉强的……”意识到韩真的敷衍,程余赶忙让步。 “我其实不在乎多不多这一页,但是既然是你通过的,这一篇你就得全权负责,校对、可能要做的修改、稿费发放什么的,都由你来干。” 韩真说这句话的时候觉得自己是在刁难程余,可后来仔细一想,这不就是把自己的一点点日常工作分配到对方身上么? “还有,你要是还看上了谁的稿子,你喜欢的,我反对的那种,也一样由你来处理!” 这实在称不上什么过分的条件,程余也没有推脱,答应了韩真的所有要求: “好说,好说,今后相关的工作,我们总是要一起处理这些事务的,这几份稿件我正好练练手—— 不过,我们这样各干各的,恐怕会影响《二次复兴》的整体基调,我建议出刊的事宜还是一起商议更好。” “你随意……不,我建议你开个子刊,或者在正文结尾加个新的栏目,单独放上你推荐的文章,这样,我们互不干扰,基调也不会乱。” 韩真毕竟不是什么混迹职场多年的老滑头,这里大概也不至于因为多他一个人就变成明争暗斗不休的宫廷。 想到一味的推脱和这种单薄的刁难没有意义,她还是暂时配合了程余,把底线从不让他做主编这种不切实际的想法转变成了不想让他打乱自己的节奏。 “谢谢,我还是开个新的栏目吧,多办子刊会浪费资源——”程余自认得到了韩真的认可,又把话题拉回到了文复会的发展上, “您过审的那些稿子,包括在来稿不够时您自己投稿的那几篇,确实都是些质量很高的,能够引人兴趣的好故事, 我仔细回顾了下今早我们讨论的思想与听众的问题,觉得您说的也有一定道理: 不能光顾着思想宣传而不顾及听众的感受,所以,我们确实也需要考虑下内容的吸睛程度。 我在想,如果我们不论稿件是否能带来流量或思考,仅以文章本身的质量为标准,凡优质者皆过审,无论题材、形式、风格,是为‘兼收并蓄,以质为先’。 这样,应该就能更好的吸引作者投稿,营造更开放多元的思想氛围,您意下如何?” “我?你开心就好,别整什么狠的把我给牵扯进去就行。” 这下,韩真好像明白了,程余压根没有什么野心取代自己,又或者他的野心根本不在这。 他好像只是单纯惦记着“思想”,满口高远的词汇,急于实现一个理想得怎么看都有些缥缈的目标罢了。 “革命”“思想”“复兴”……说实话,她没有那么多正义感和责任感,只觉得那 第13章 金迷一:风评受损 警笛呜啊呜啊地响个不停,在警车的护送下,黄昕很快就回来了,按他的猜测,应该是家里交了保释金。 直到他被释放的那一刻他都没弄明白自己凭什么被抓。 在他看来,他只是干了件“有钱人都会干”的娱乐活动,展现了一下“大明星独有的魅力”,何罪之有啊? 以前他肯定很乐意接受记者们的采访,甚至允许街头的狗仔队们偷拍,可这次实在是太不光彩、太有损形象了。 车道封死,车窗紧闭,在黄昕想到怎么回应公众之前,他不想见到任何话筒和摄像头。 车开到别墅门口,隔着一层充满历史气息的玻璃,黄昕隐约看见了两个人影——想必是欢迎他归来的管家和……某个对他念念不忘的女人吧? 想到这,黄昕的双手像看见美食的苍蝇一样搓个不停,拉开车门,朝那两个人影望去: 这管家倒是猜对了,可另一个人不是哪一号“亲爱的”,而是黄昇——他那个学历最高也最有精英范儿的二哥。 “二哥,你怎么在这?你知道吗,这些警察不讲道理啊,我就……干了点‘你懂’的事,他们不由分说就抓人啊!我们是雇过他们的,这肯定有什么误会,他们不该——” 急于大倒苦水的黄昕哪里会注意到黄昇板着一张准备把他生吞了的脸,他小跑着迎了上去,一个大逼斗亲切地迎了上来。 在黄昕的脸和黄昇巴掌的双向奔赴下,响亮的耳光声如爱情的火花一般迸发出来,把他的心跳都扇得慢了半拍。 “还嫌不够丢人是吧!我们和白橄榄枝的合作——价值五千万的企划就这么被你搅黄了,还把我们的名声弄臭了,这一巴掌我替董事长打的。” 黄昕脑瓜子嗡嗡的,完全没有听清黄昇的呵斥:“五千万角方很多吗?不就一辆豪车的价格而已?” “这是我们合作的开端!我们两家才刚开始商谈,你就闹了这么大的笑话,败坏我们在对方眼里的形象,你知道这会造成多大的潜在损失吗!” 黄昇扯着黄昕的衣领大吼,死死盯着这个搞不清状况的家伙,黄昕一手捂着在发烫的脸,双眼泪汪汪的,主要是这一巴掌真的很痛,这大概会是他这辈子第三憋屈的事。 “我……那时我是真心的啊!我哪知道苏莉她……是她先伤害了我,她有错在先啊!” “谁管你跟苏莉孰对孰错,你知道你现在风评是什么样的吗?全网都传开了!‘南山枭出了个私生活一片混乱的继承人!’我真想说你是临时工然后把你开除了事!” “你敢说你就没有这么干过?你不也……” 见黄昇又要抬手,黄昕把到嘴边的话又收了回去,他经不起威逼,只好悔改, “二哥,错了,错了……我……这烂摊子我一个人处理好吧,不麻烦你们,我保证以后不会被抓了……” 黄昇松开揪着衣领的手,黄昕仰面倒在地上,像蛆一样乱扭。 “老章,看好他,至少在我们和白橄榄枝的生意谈妥之前,别再让他干蠢事。” 黄昇向黄昕的管家发出吩咐,管家当然只好应诺,然后把半死不活模样的黄昕扶进了屋。 黄昕简直不敢相信镜子里那个跟被人收拾过的街头混混别无二致的家伙是自己,妆全花了事小,脸上的巴掌印才是大问题—— 他作为一个大明星,皮肤本来就白皙,吹弹可破的那种,这一下打得也太清晰了,掌印通红,他的脸像一团被搅得稀烂的草莓圣代。 这要过多久才消得掉啊! 管家翻出了很多药膏,他只想着要赶快恢复以前的帅气,看都没看,一股脑地往被扇红的地方乱抹。 “少爷那管不是治受伤的药,是治脚气用的!” 管家的制止让黄昕陷入了两秒沉思,然后把水龙头开到最大,报仇雪恨般的洗脸。 “怎么最近遇到的全是坏事啊……”最后不是被打的地方变白了,而是黄昕把他的脸整个搓红了,他瘫在沙发上,眼神涣散,越回忆这些天的经历就越想哭。 “少爷请不要郁郁寡欢,至少您上个月底的愿望我帮您实现了。” 管家打开与院子连通的窗户,一阵低沉的声音传到他的耳边,黄昕寻声看去,走进院子,一股浓烈的青草味涌进了他的鼻腔。 “奶牛?”当黄昕看到看到草坪上正在吃草的黑白相间的动物后,他沉默了好久,“你这是什么意思?” “您忘了您那天的要求了吗?” 管家翻开自己的备忘录,供黄昕过目,上面白纸黑字,清清楚楚的写道: “示启三十八年6月29日记: 少爷又喝醉了,他说想要个像他看的小说女主那样,会打奶嗝,有小奶唇,小奶腰,眼泪和香汗也有奶味,发丝如奶油般柔顺的女人。 我说这有悖常识,要求过于离谱,然后他打了一个很响的酒嗝,用充满酒精味的气息说可以放低标准——只要奶味够,不是人也行。” “我什么时候说过这种话?”黄昕的反驳被管家手中的录音笔打断,“停停停,你怎么还记录我喝完酒的疯话?还当真了?” “得知您的新爱好后,我联系了全球的牧场,优中选优,好不容易才把它空运过来的。” 管家很认真的阐述着让黄昕无语的工作过程,他实在听不下去了: “动动脑子,仔细想想,我再怎么着也不至于好这口吧?” “私以为以我对少爷您的了解,您如果好这口也并不奇怪——” 那头奶牛嚼着草坪上的嫩叶,摇着尾巴,左右晃着脑袋,黄昕总有种它在嘲笑自己的错觉。 “把它运回去!要不然找个没人的地方放生掉!再不然送去屠宰场,总之别留在这!” 黄昕几乎尖叫了出来,他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啪”的一声,反锁了房门。 他平复了一下心情,打开了览镜、手机、平板、电脑,一切手头的电子产品,扫了一眼头条,一条条醒目而刺眼的字句又让他眼前一黑。 第14章 金迷二:不靠谱的危机公关 “行为不检点”是小事,被抓也勉强算小事,可一切被人知道了,传得到处都是,这才算真正的大事。 各大网站的热搜有黄昕名字并不奇怪,可他的名字附上的不是赞美之词,而是排山倒海的质疑和评判,这是他完全不能接受的。 “这几天过去了,南山枭那也没什么表态,黄昕的私人账号也没发过声明,他不会真的进去了吧。” “家人们塌房了,没想到黄昕竟然是这种人。” “失望了,失格艺人没有关注的必要了。” 黄昕想都没想,删掉了诸如此类的评论,只留下粉丝们“相信哥哥”“清者自清”之类的声援,这才觉得乌烟瘴气的互联网有了些许熟悉的宁静。 按理说,后台的智能程序应该能自动识别和屏蔽掉对他不利的言论,可这样明目张胆的质疑,为什么会光明正大地出现在他家旗下的网络上? 黄昕不理解,他顾不上思考那么多,“10万+”的评论,有质疑,有支持,更多的是这两类人的骂战。 他肯定堵不住所有质疑者的嘴,连同评论一起删掉最近的消息又显得自己做贼心虚,想到多数人根本就没心思看完那么多评论,他索性把几百条支持他的言论一起置顶了。 可这还不够,远远不够,他管得住自己的评论区,却顾不上所有地区所有网站的言论。 他很想对着那些质疑和“玩梗”的家伙直接开骂,又怕毁了自己的形象,只好换上小号输出粗鄙之语。 黄昕端起键盘,像钢琴家一样舞动十指,凡是看到说他被抓的,嘲讽他的,一律几百字小作文加拉黑。 它如同一个网络上无比高大的战士,用复制粘贴和二十六键为武器奋战在抗击“污蔑”的第一线,而拉黑是他坚不可摧的堡垒。 他能攻击对方,对方却只能对着消息记录干瞪眼,这就是他家网站给他的自信。 输出持续了将近半个小时,他感觉心情无比舒畅,把心态调整好,这才开始认真思考要怎么回应自己的小粉丝们。 登回大号,黄昕从那个憋屈过三次而大发雷霆、大哭大闹的黄昕,切换回了那个温文尔雅,光芒万丈的阳光开朗大男孩。 “关于本人与苏莉女士的事件声明——” 不行,这个开头太正式太古板,不符合现在黄昕给自己立的亲民人设,而且他凭什么要对伤害过他的苏莉用尊称? “各位粉丝朋友们——” 也不行,这个开头太老套了,看着像机器人写的,很敷衍,跟粉丝们的距离也很疏远。 “我没事,我真的没有进局子,特别是因为私生活混乱进局子,各位不要听信谣言——” 这更不行,此地无银三百两,越洗越黑,挽不回声誉的。 思考良久,黄昕想到了一个简短而有力,又不失优雅的回应,他轻轻在键盘上敲下了六个大字: “晚安,我还活着。” 权当个缓兵之计。 虽然现在还是下午,但是问题不大,这句话发出去起码让粉丝们放心了,也变相打脸了那些嚷嚷着“塌房”“退粉”的家伙。 至于一个正式的回应……好麻烦,还是交给别的工作人员去操心吧…… “那个……我的经纪人在吗?还有我的那个谁……管官号的那个叫……运营呢?我要他们帮我起草一下回应。” 黄昕打开反锁的房门,管家正在给他布置晚饭的餐桌,知道黄昕精神状态不好,还被自己的失言重创了一下,他开口时格外谨慎: “他们被黄昇少爷拉去做别的项目了,他说要给你一个深刻的教训,让你注意一下自己的形象……不过少爷还请放心,我还是懂一点点这方面的事务的。” “他这是要赶尽杀绝啊!你这……我……我还是自己来吧……” 黄昕不敢赌一个几乎天天操劳生活起居的管家能在日新月异的互联网上写出什么明智的公关文章,何况他刚刚那个还干了件离谱的事,还是自己动手更有保障。 他用热水瓶泡了一大壶咖啡,重新锁起房门,开始认真思考危机公关的事宜。 “首先得回应关于……反正不能说我被抓,其次还得跟苏莉那家伙撇清关系……好麻烦……我可是明星,这种边角的小事凭什么要我自己来做啊!” 两个小时过去了,黄昕喝完了一大壶咖啡,面前的屏幕里还是只有一句话:“各位,我是你们的黄昕,我宣布个事——” 他放弃自己动手了,还是把之前的公关文改一改发出来更方便…… “当明星怎么那么难啊,我怎么过得那么惨啊!”坐在餐桌前的黄昕像吸尘器一样风卷残云地把鹅肝和羊汤往嘴里炫,不顾形象到让管家觉得他晚两秒吃饭就要饿死了。 “不对,是谁把我被抓的消息透露出去的?苏莉可能,警察……也不至于,那天我叫的是那五个人……是她们,她们曝光的!” 黄昕的怒骂和暴食让他被鹅肝和羊汤里的秋葵狠狠暗算了一把,他被噎着了,窒息了一阵,没吐出来,反而打了个奶油味很重的嗝。 “少爷您先冷静一下……您要不要看看自己都发了些什么?”管家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黄昕,黄昕疑惑地看了一眼他刚才做的回应。 “各位,我是你们的黄昕,我宣布个事,关于我被人恶意造谣因为私生活不检点被抓一事实在是邀您共同参与,普天同庆,值得庆贺的一天……” “啊啊啊!我怎么没删干净啊……算了算了,搞什么危机公关什么回应,支持我的人反正会永远站在我这边!全删掉,删掉!冷处理算了!” 黄昕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大脑彻底宕机,想不出什么正常的东西,鹅肝的碎屑和汤汁被口水带着喷得满桌都是。 “冷静,少爷冷静,现在不是发火的时候啊。” 管家还想劝劝失控的黄昕,可门外放生组织的人来了,他不得不出去迎接人家,处理关于放生那头奶牛的事宜。 “我治不了这群网民还治不了这几个‘亲爱的’吗?她们跟我不 第15章 金迷三:粉墨再登场 后来黄昕迫于无奈,舆论压力太大,装死不得,又改了好几次声明,其中几次他几乎要成功洗白自己,把脏水都泼到别人身上了。 至于为什么是“几乎”,那是因为这几则比较成功的转移视线的消息发出去后,他的电话很快就响了: “什么叫‘苏莉和苏沫打我事件’?趁她们家的人没看见,你赶快给我删了!要是再耽误我们的生意你就别说你是我们南山枭集团的继承人!” 见为了宣泄怒火而拐苏家会被骂,黄昕还是只好请求管家帮忙。 一纸腔调标准的公关文把所有问题都归咎于那几个姑娘嫉妒黄昕的美貌,声称恶毒地将他引诱,视道德和法律于不顾,勾引了他,险些夺走了他神圣无比的贞洁。 刚才情绪化到了极点的黄昕这才冷静下来,觉得管家做了个相当明智的选择。 把他自己包装成受害者,既能博取粉丝同情,又能转移黑子的视线。 最重要的是,他真的很在意是哪个家伙把他被抓的事说了出去,把他丢到这种两难的境地。 反正黄昕有很多“亲爱的”,他又不缺那几个背叛自己的女人,他那么帅,那么有女人缘,光是社交软件里能供自己选择的就足足有五百多号。 “为了保险起见,我建议去医院要张抑郁症确诊的诊断结果,风头还压不下去的话,就公开那张单子,说你抑郁了,还能再应付一段时间。” “别,别,我怕在医院遇到苏家的人。” 黄昕拒绝了管家的建议,他并不知道医药公司不等于医院,他这种人物去医院搞个抑郁症确诊花不了多少钱,他又不是真正的抑郁症患者。 最重要的是,今天发生的这些已经让他够累的了,当务之急应该是回床上去睡一觉。 第二天清晨,黄昕刚起床就收到了管家带来的好消息: “黄昇少爷那说暂时原谅您了,今天下午就把运营和经纪人调回来,我建议您可以立个新的人设,马上做新的宣发,这才是粉丝们真正需要的,一个更吸睛的活动才能让大伙别一直盯着那点黑料看。” “这倒可以,只是……现在我怎么去开活动啊,又没人找我们谈什么新片新电影,综艺我也玩烂了,没意思……” 管家知道黄昕心中还是想以光鲜亮丽的姿态重回舞台的,于是看了眼手表,便跑出黄昕的别墅,半小时后,他带着一班人马回来了。 “黄昕少爷您好,我们来自‘粉墨再登场’节目组,励志于帮助所有被认为失格的艺人重新回到舞台,现在我们正准备改编一篇反映穷人生活的名着然后拍成电影,我想您是当之无愧的男一号。” 献殷勤的导演把原着和剧本一起递到黄昕手里,黄昕先扫了一遍原着,越看便越觉得难受。 “这书名……《祝福》?好抽象的名字……单女主啊,还没什么情感线……这作者怎么那么谜语人……坏结局啊……她这是死了? 我去,这作者有病吧怎么写得那么刀?这么草率的结婚,老公又就这么死了,然后又回来…… 这女主哪像女的?男的又全是坏人,这怎么行啊?看看你们改的——” 黄昕被小说里的剧情吓得一愣,他想象不出这种“黑深残”的让人看不下去的小说会被翻拍成什么样,照原着来的话,他觉得自己不管演哪个男性都是可有可无的。 “哎呀,鲁四少爷……多这个人就好多了,你看啊,女主作为佣人和身为地主的男主相互爱慕,她却被恶毒的家人强行嫁掉了,然后受尽磨难屈辱,就为了回到男主身边,和男主结婚,最后皆大欢喜,多甜的故事啊!” “没错,您就该是那位我们新增的纯情的鲁四少爷。” 黄昕觉得这个改编比原版有意思多了,原文就逮着女主虐,怎么虐怎么来,搞得好像所有人都是坏人一样,都针对她,而且没有转折,一虐到底,这怎么行呢? 亏这小说还被叫做“名着”,他只觉得无聊,莫名其妙,完全没法共情。 而改完后剧情简洁明了,还有意思多了,有爱情戏,还双洁,好结局,多棒,女主更像个女的,新增的这个男主——黄昕关爱弱小的形象也能借着这部电影立起来了。 “那么,既然您觉得没问题,那么事不宜迟,我们后天下午试镜,您意下如何?” “这需要提前安排日程,我们得先谈谈……” “没问题,现在开始都行。” 除了接受采访,黄昕最喜欢的便是演戏了,他顾不上管家古板的日程安排,一想到自己将在一部新的电影里出演主角,他就肾上腺素飙升,忘了一切,只想着要怎么拍戏,怎么再一次名利双收。 黄昕高兴了,节目组更是高兴,只要他愿意登场,便不枉人家在请他这件事上花了三分之二的片酬。 “我那个二哥还在那咄咄逼人,说我搅黄了他几千万的生意,笑话,我随便一场演出都能拿到几个亿!他算什么!” 众人聊得火热,光是黄昕愿意往这一站,所有人便都预想到了电影票房爆满的场景,项目谈得愉快,黄昕便自掏腰包要请所有工作人员吃顿好的。 分酒器把所有人的酒杯装得满满当当,推杯换盏,一副其乐融融的模样。 前些天害得黄昕被打了一顿还引发一波节奏的地方,如今轮到他来做主大宴宾客了,虽然好像什么都没干,但他感觉还是出了一口恶气。 酒过三巡,黄昕已经有些迷醉,在人们的一声声“大少爷”“大明星”的奉承中迷失了自我。 他开始幻想剧中自己与女主“祥林嫂”跨越一切追求爱情的浪漫情节,想起粉丝们排山倒海的尖叫与欢呼。 兢兢业业的编剧没怎么碰桌上的酒菜,还在桌上奋笔疾书,想着怎么让这部剧有更多的噱头,怎么编造出更多“发糖”的桥段,并在上映后引出一波话题。 至于原着嘛……这古色古香的桌子太有年代感,桌脚缺了一截,厚度适中的原着早在开宴时就已经被垫在桌子 第16章 鸷鸟一:半月之后 程余归来之后做的改动远不止自己开了个新栏目那么简单。 从小说到诗歌,再到散文杂文之流,几乎每种文体做了细致的分类,提供话题用于辩论的栏目也开始对外广泛征求意见和来稿了。 “辩论不是为了赢,不是为了分割,不是以争个谁对谁错为目的,而是提供两个不同而又都有道理的论点,用最直接的方式引人思考,促进思想碰撞。” 当韩真觉得开辩论的专栏,在刊物里“吵架”没有太大意义时,程余如是说道,而纪来也表示支持。 《二次复兴》原定是在每月中旬更新的刊物,时间安排本就很紧,月初一下子做出那么大的改变,开放了那么栏目,来稿便显得有些不够了。 程余跟姜洛和萧枫等人经过商讨,又内部写了五六篇文章填补了空缺的部分,这才让每个栏目都有了至少一篇文章……虽然打着“来稿示例”的标签。 数据可以证明,程余做出的一系列措施无疑是成功的,第十六期《二次复兴》的销量迅速突破了五千,更多的来稿和来信也在那以后填满了文复会的信箱。 “今早我过来的时候看见有人在讨论你出的那个论题,这是个好兆头啊,这说明我们的影响力一下子提高了一大截……” 月度总结的会议刚开始,萧枫很是兴奋,滔滔不绝地讲述自己的见闻,但程余对他的赞美并不感兴趣,其它人也没有出声,只是听着他不分场合的夸耀。 直到萧枫意识到气氛不对,自己的发言不合时宜,赶忙保持沉默之后,纪来才开口道: “萧枫啊,我们开会是来做总结的,了解这一个月以来的进步和不足,然后对下个月做规划,不是为了一点进展开香槟的。” “咳咳……这个,知道了……”萧枫自知行为出格,不再多言。 “图书馆现在只有九个分类的书架不满了,贴标签的工作也已经完成了近三分之二,不出意外的话,开放时间可以定在下个月初,不过今后在回收图书这方面的工作上可能需要慎重—— 我们需要用尽可能和平的方式提高回收图书的质量,制定明确的回收标准,保障图书供应数量和质量稳定的同时少跟废土客起冲突……” 姜洛的担忧并非没有道理,不久之前她们拒收了一套缺页破损严重的连载漫画,收购计划险些在“我都费那么大力气给你拿来了你们怎么能不要”的质问声中上升成一场群架。 韩真起身想抢在程余开口前发表自己的观点,可“关于《二次复兴》接下来的发展方向”这句话却是她和程余几乎同时说出的。 “你先。”程余并没有急于争夺话语权,正好韩真又很急,话筒自然递到了她这边: “我不可否认蝉时雨他的改动为《二次复兴》带来了一定话题度,可是说实话,我对这些新栏目能否征到合适的稿件表示怀疑。 如果大部分人并不关注相关话题,我们没有找到适配于这些……冷门题材的来稿,那么新栏目就会形同虚设。 我们更不可能连续几期都用‘来稿示例’唱独角戏,因为这纯属自娱自乐。” 两周前纪来也觉得程余大刀阔斧地拓展刊物栏目有些过激,但这期的销量足以证明他暂时的正确性,因此,她并没有站到怀疑的那边: “先试试看吧,如果新一轮的来稿足够填满这些栏目,那当然最好不过,大不了‘自娱自乐’了就改回去,我们这点试错成本还是有的。” 韩真没多说什么,她知道纪来说的没错,文复会确实在程余的操刀下有所起色,她只是觉得危险—— 最初对程余彻底取代自己的担忧,被他看似不成熟到了极点的幻想打消,而现在又被纪来的偏袒重新拾起。 虽然她自己也确实没做什么创新,在这种会议上说不出多少话就是了。 “我有个可能有些过分的想法——”程余把自己面前的笔记本推到纪来那边, “如果可以的话,向齐明区内的各个学校的图书馆提供免费刊物,以此领导学生群体的思想解放并争取他们的支持。” 纪来被程余这出弄得有些迷糊,不仅仅是她,在座的所有人都一致觉得这个提议实在太过疯狂: “硬要这么做的话,不是不行,但你不觉得这有些……太过了吗?” “忙于生活的人没时间做的思考,学生总是在做的。 把刊物推广到学校里,既提高了知名度,明确了目标人群,还能给我们带来更多的来稿。 他们在投稿的同时,也就进行了相关的思考,这些都有利于我们推进思想解放运动,让我们的理念更加深入人心。” “你这个建议……我再考虑一下。”纪来第一次用这样模糊的字句回答程余,“考虑一下”约等于否定,不过这在他的预料之中。 “你就这么确信学生们会按你的想法行事,受你启发,然后思考,然后投稿?更多人怕不是在找乐子。” 仅凭一句话,韩真又怀疑起了程余的自大,抛却了被取代的危机感。 “学生的革命性比你想象的要强得多,青年们旺盛的精力和丰富的想象力会让他们走在思想的最前沿,我们需要担任那个引导方向的执旗手……” 会议的后半段,几乎是在程余和其它人的争论中结束的,这个提议也在争论中走向不了了之。 萧枫一直都站在程余这边,纪来保持怀疑态度,而韩真越发觉得程余有些自以为是了。 “以后你还是少说些偏理论的东西吧,我看他们听得都很不耐烦,霜枝她私下找我说过,开口闭口谈什么‘理论’‘主义’让她觉得很烦很难沟通——” 姜洛在复盘会议的时候向程余提及了他说法方式的问题,“以后说话还是委婉点比较好,或者,至少口语化一点,听起来亲切一点,免得引起他们反感。” “会吗?我感觉纪来只是接受不了这个方案,觉得太激进了,不过我能理解她的顾虑和考量……” “她又不是那种烦了会说出 第17章 鸷鸟二:混乱的大都市 “张运?什么事?”程余对那个远在文唐的人突然来电感到不解。 “程余,你确定你给我推荐的人是这么个街头混混?”雄浑的男声带着难以置信的语气。 “你是说陈迁?我记得他当时说对你们不感兴趣来着,我跟他交流过,虽然他性格可能不好,但文化水平绝对是没问题的——他有给你看他的作品吗?” 程余其实已经不指望那个人能有觉悟投身鸷鹫社了来着…… 电话那边的文唐市位于塞里茨莱的中部,临近蛟江中游,相对充足的淡水资源与战时较轻的破坏程度构成了文唐的立身之本。 不同于既得益者们占尽资本的长驭市,也不同于理想者白手起家的齐明区,文唐的繁荣,实际上是建立在军阀间的矛盾之上。 战时沿海受到严重的破坏和核污染,战后的多数一线城市在致命的辐射中无力回天,曾经的二三线城市就取而代之成了最繁荣的那批。 后人的智慧并没有解决军事权力下放的历史遗留问题,那些在战时鞠躬尽瘁的军官们曾经也为重建贡献过一份力量,可他们的继承人却大多在那场政变以及恶劣的自然环境下走上了占山为王的道路。 文唐的市长——或者按他们的习惯,“军爷”、“领袖”——总之地位最高的那位领导人是赵洪彦。 他在上位之初也想好好恢复这一方土地,想过求助于当局,也想过联合其它地区的势力,在几经嘲讽和挫败后,他最终也走上了军阀的道路。 他像任何一个军阀那样用军队划分了自己的势力,用自家发行的“通行证”来限制市民流动,好为他所用。 虽然一堵高墙把文唐划分成了内外两环,内环享尽战前的繁荣而外环尽是荒芜的废墟,但和其它茹毛饮血的家伙比起来,赵洪彦胜在不会滥杀和有原则。 以劳役代替部分税务,又能用相对合理的税务代替劳役,不必提心吊胆随时应召被“抓壮丁”,不必为朝令夕改的苛捐杂税畏首畏尾,这对在废土上挣扎求生的人而言,已经是格外开恩了。 很多流浪的废土客因此而选择在外环定居,外环因此而布满各式各样的棚屋,铁皮的,瓦片的,层层叠叠,连成一串小山。 人多了,难免鱼龙混杂,因失业日益贫穷的本地人和到处流浪的废土客碰上,难免要起冲突,那些大大小小的帮派、黑商、血汗工厂,便在这些冲突下逐渐建立起来。 军阀的军队不是维护治安的警察,而雇佣来的被称为“警察”的人也是几张票子就能被收买的货色。 他们近乎成了一杆谁都能租来用的枪,除了保护内环不被“闲杂人等”进入外,他们或做了帮派的打手,或背地里勾结其它军阀打砸抢烧,或成了工厂的“请愿警”……反正维护秩序的职责与他们无关。 在这一系列要素的推动下,文唐的整个外环都是一副混乱无序的样子,各种黑暗的阴影也就在这些棚屋的遮蔽下滋长。 几个小时前,外环的高墙边,陈迁还提着一把大扳手,混在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里,与另一支同样浩浩荡荡的队伍对峙。 他既不知道两家为什么结仇,也不知道这一架会打成什么样,他只是缺钱花,就很随意地答应了“摇人”的号召,受雇做了别人的打手。 其实他很能打,口袋里还揣着一把用钢管自制的手枪,但他毕竟和这群人的没有半点人情,那点赏金也实在不够让他拼命的,所以他准备跟在队伍后面,赢了就追,输了就逃。 不能打又没权势的人在这里会过得非常窝囊,而能打又不怕死的人早就死光了。 伴随两个领队的交谈越发尖锐,一场乱斗在所难免,陈迁的“头儿”一声令下,眼看两班人马就要交锋,对面传来一声枪响,“头儿”便倒在了血泊中。 陈迁的反应很是迅速,和其它临时被拉来凑数的打手一样,见大事不妙,撒腿就跑,乌泱泱的队伍,顷刻便做鸟兽散,而拿着枪的猎人并不打算放过这些猎物。 “找赤手空拳人打有枪的,这人犯的什么病……” 陈迁心里咒骂着,熟练地翻过一堵废弃的矮墙,不料墙头一根尖锐的钢筋划开了他裤腿边的口袋,几张陈旧的碎钞掉到了矮墙的另一边。 陈迁再翻回去捡时,本能地感到一丝凉意,翻身躲过了一把几乎擦着他后颈而过的钢刀。 拿刀的人面目狰狞,脸上尽是骇人的笑,看身手,也是个靠拳脚吃饭的人,陈迁知道周围还有着其它打手,不宜久留,便掏出那把自制的手枪,扣动扳机—— 陈迁的手艺和条件都不好,做出来的枪如同玩具,子弹乱飘,根本打不中人,但突如其来的巨大的声响还是把对方吓得一愣,给他争取到了逃跑的机会。 他重新翻过那面墙,换了个方向,朝着远处人最多的那条街道狂奔。 要说这一带的路他原本很熟,可慌乱之下,身边穿行的人多了之后又不知不觉间减少。 他从外环的西侧一路跑到东侧,跑得太远,以至于到了一个自己都不常涉足的偏僻角落。 钱也丢了,差点把命也搭上,连前面的路都是陌生的,这让陈迁本就不好的心情一落千丈。 他像个无头苍蝇似的乱窜,却意外来到了一栋看上去有些破旧的矮楼前,门牌上的“鸷鹫社”让他想起了一些旧事。 一年前,在他还没有完全以做打手为生的时候,有个叫程余的人给过他一个去处,但当时他对印报纸的工作嗤之以鼻,也就没放在心上。 他心中暗自庆幸当初没有丢掉那封推荐信,断了自己的后路,从另一个口袋里翻出那封满是褶皱的东西,比对地址确认无误后,他推开了矮楼的大门。 那个高而瘦的,穿着军绿色大衣的男人出来看了信,又看了看陈迁满面尘灰大汗淋漓的狼狈模样,沉默须臾,叫身旁一个负责打印的工人盯紧他,自己则去门外打了一通电话。 “他这……我都怀疑是不 第18章 鸷鸟三:被引荐的人 “我本人和他有过一段比较深的交流,还是比较相信他的,当然,张运您才是鸷鹫社的领导人,决定权在您手上,我肯定不会随意插手你们的事务。” 张运挂了电话,他知道程余向来都不喜欢用暗示强迫别人按他说的做,这个陈迁定然算不上什么贵客,自己完全有把他轰出去的能力和资格。 但是,鸷鹫社创立至今,财务危机和缺人手一直是常有的事,他在经营不下去的时候受了纪来的资助,才把第一个问题解决了,现在似乎也该给她卖个人情—— 早些时候,纪来迁往集京之前是说过他可以信任程余的。 当时纪来在形式上只是投资,但后来鸷鹫社却有了个“文复会支部”的名号。 张运没在乎这些关于“形式”和“名号”的东西,他只知道那个叫纪来的女士确实不坏,他们报社丝毫没有因为受了投资而束手束脚。 自那以后,资金的问题搞定了,缺人的问题却并没有得到解决,张运重新审视了一下面前这个叫陈迁的人: 顶着一头大概几个月没洗的乱发,脸型硬朗但实在没什么威严的气质,上半身是褪色严重得已经分不出颜色的衬衫,身下是一件有八个口袋的牛仔裤工装,上面还被各种无法辨认的液体染上了很脏的颜色…… 张运还是没办法把这样一个人与“文化水平绝对没问题的大学生”联系到一起,除非现在自由搏击和街头火并是大学必修课。 “你觉得你能做什么?”张运发现陈迁并没有在意自己的目光,他发问之余,陈迁的双眼还在到处乱瞟。 “什么都行,要脑子的干过,掉脑袋的也干过,体面的干过不少,脏活也不是没经验——不过您放心,没背过人命,没跟人结过仇,不会连累你们的。 要说有什么干不了的……生孩子算不算?” 刚才受张运要求“盯紧他”的那个打印工人“噗”地一声笑了出来,张运也有些没绷住,用力咬紧了嘴唇才把不合时宜的笑给憋了回去。 “我不在乎你有多少前科,反正这破地方干过脏活的人多了去了,你仇家找上门的时候我保留把你供出去的权利,但是你说你干过不少体面的?” 张运领着陈迁来到一张小桌前,从桌下取出一瓶没有标签的啤酒,倒满了两个小玻璃杯。 就算不识货的人也能够轻易地品出,这酒是很廉价的劣质便宜货,基本就是工业酒精勾兑成的,外环绝大多数人都尝过它的味道,街边常有两眼翻白不省人事的醉汉,大抵也都是拜这种酒所赐。 “以前刚毕业的时候进内环做过一点文书类的工作,为此还在后脑安了块辅算芯片——最便宜的那种,但后来他们出了事,要找人背锅,就把我当临时工开了,我连那块芯片的钱都没赚回来!” 陈迁提起过去的就职经历,就生起一股无名之火,他把那点啤酒一饮而尽,继续说道, “还有我大……二还是三的时候,那年遇到了点破事,带着点情绪写了篇文章,发到网上,然后有个室友跟我说,发出版社那可以搞到更多的稿费,我就去投。 结果南山枭家的那破网站给我发警告,说我小说发在他们网站上版权就归他们了,百般阻挠、威胁,不让我投稿,这算什么话? 我气不过啊,我寻思得抗争,就夜里去南山枭文唐分部,砸碎了门口石狮子嘴里的那颗球,还用开水浇死了他们摆在一楼窗台的发财树——” 听到陈迁所说的后半段,整个鸷鹫社都充满了快活的气氛,就连张运也忍俊不禁了。 “哎……这是真的,这有什么好笑的,我要说的是,这算有当过作家的经验吧?” 陈迁没有因为众人的笑声而无地自容,他只是把酒杯放回到桌上。 “运哥,你干脆把他留下来打个杂算了,不管这些是不是真的,听他讲话还挺有意思,以后咱可以听他的故事乐呵乐呵。” 张运扭头看向笑得正欢的工人们,又回头看着陈迁: “既然有程余的引荐,你也有一定的文化水平,为什么你一年后才来我们这?” “我这不觉得自己闯一闯未来可能更光明吗,结果这一年下来啥都没干成,主业基本都是在帮人打架,这不,刚才还打输了,雇主让对面一枪毙了,我的钱也掉在了逃跑的路上。” 陈迁一边说着一边翻开了裤子最上面的两个口袋,都是空的,可张运却隐隐从他没翻开的口袋里看到了几个可疑的棱角,不禁提高了警惕。 “那你学的爆破专业……是为了什么?” “我本来是报的那个……我忘了,反正是个文化相关的专业,后来被一个姓黄的小子走后门顶替了,调剂到这个鬼专业上。 其实爆破也挺好,就是学了也没怎么敢用,树大招风啊,我怕来一下狠的就让所有人都觉得我是个危险分子,隔天就把我‘蒸发’了。” 虽然陈迁的描述和经历听起来有些夸张魔幻,但确实没什么明显的矛盾,不像是编的。 这个草木皆荒的年代,社会本身就是个魔幻的东西,现实可不会像小说那样埋了伏笔就有照应,凡事都有禁得起推敲的完整的前因后果。 “我知道你们在怕什么,”陈迁转过身,撩起后脑的头发,露出钉在头皮的方块, “真是最普通的辅算芯片,标准便宜货,没有被谁改装过,而且如果我真的包藏祸心,我是不会告诉你们的。” 陈迁感到有些异样的眼神看向了自己,不过他无所谓,他已经习惯了。 “你写的小说有手稿吗?如果你能证明真的有能力,我可以给你个报纸编辑的工作——或者,凭你的这块芯片你可以做个会计。” 张运几经估量,一个受人引荐的,应该有不少文化水平的人,好过贴招工海报招来良莠不齐的歪瓜裂枣。 “那篇小说……我没有手稿,晚些时候可以写出来给你看看,工作你随意,不过我要日结,至少第一个月日结,因为我现在已经身无分 第19章 鸷鸟四:愤世嫉俗的报纸 出于某些考量,张运没有直接让陈迁担任要职,索性先给了他个装卸货物的工作,他倒也没有异议。 鸷鹫社内部此时正是一派繁忙的模样,中央的打印机嗡嗡作响,一旁端着相机的记者和执笔的编辑在商量某些事宜。 门外时不时有各种车辆和行人经过,或是记者带来些一手新闻,或是货车送来了一摞颜色泛黄的再生纸—— 陈迁不了解报社是怎么运行的,但直觉告诉他,不同分工的人应该待在不同工作区,而不是这样的混乱无序……不过,这么点地方什么都只能将就下了。 “《领风报》,好名字……啊……所以……贵社的报纸发的都是这些内容?” 他把一大叠还带着温度的报纸运到门口的架子上,顺势看了一眼上面的内容——文唐昨天发生的事,小到一场斗殴,大到整个文唐市与其它区域的交流。 这些都是报社的本职工作,不是什么稀奇的东西,吸引陈迁注意的,是几乎每则消息下面都附带的几句时评,有些评论言辞极为激进。 “文唐外环的帮派之所以如此之多,其实质是治安和法律的缺失,各帮派之间不同的‘规矩’本身就是缺少规矩的混乱体现——” “或许我们应当思考一下,由无数零星的暴力构成的‘稳定’是否真的能够给市民带来安全感,当城头变幻大王旗的时候,我相信不会有平民觉得安心——” 配图是某个帮派在他们“领地”贴上的标语,尽管图片刻意做了模糊化处理,但陈迁还是猜到了那是哪个地方,只是他已经很久没去过那里了。 诸如此类的言论填满了报纸的每个角落,陈迁从字里行间看出来,这《领风报》,似乎带着点愤世嫉俗的腔调。 “这都不是你们供不供出我的问题了,恕我直言,如果哪次评论站错队……我觉得你们可能早就已经被好多人盯上了……” 陈迁心直口快,但其它同事好像并没有被他的自言自语冒犯到的意思,仍是做着各自的手头的工作。 “也许吧,但只要没人对咱动手,咱就还能多干一天,就算动手了,我们也不是吃素的。” 一个正在角落擦相机镜头的青年闻言,看向了陈迁,他虽然穿着没有标签的媒体背心,一副平平无奇的相貌,身上却带着一种生人勿近的气质。 “如果一个人因为一张报纸把他干的事复述了一遍,就扬言要把整个报社端了,这不是做贼心虚吗?” “哎,话不能这么说,就算贼会心虚,江洋大盗可不会,对小团体说两句也就罢了,这要是碰到真惹不起的主,咱恐怕也得趁早跑路,” 不待陈迁回应,另一个正在做账的矮胖会计就先接话了,他一开口,青年就把不满写在了脸上: “其实吧,这个文唐,这个时代,就是这样,趋利避害,这是动物的本性,也是做人的道理,别看上面好像写的好像都是什么惊天秘密,发得出来的,应该是他们仇家编的。 咱的职责可不是复述别人做过的事,很多时候其实是在收人钱财,替人消灾,引导一下舆论,帮那些头头找个开打或是别的什么行动的借口罢了。 至于那些真的发生过的,除了亲眼所见,别的谁信啊,信了又有什么用?改变得了什么?过两天大伙还不是忘得一干二净。” 青年记者被那会计的言论气得咬牙切齿,他扬起手,迟疑了一下,那一巴掌终究没有打下来: “你这是什么话?你觉得我们每天东跑西跑就为了帮人找借口,跟人谈见不得光的生意?你觉得编辑写半天稿子就为了给人当枪手是吧?你凭什么把我们跟那些信口开河的玩意相提并论? 你要是觉得报纸没意义那你就滚出去,要不是待会我要去采访被昨天那场火并波及的受害者,不该带着坏情绪,否则我立马就撕烂你这张说话不过脑子的臭嘴。” 周围的其它人也或多或少给了这个出言不逊的会计一个鄙夷的神情,其中几个离得近的人已经起身围了上来。 “要打去外面打,不要在这里打扰到别人工作。”张运听到争吵,连忙出面制止,青年果真去了门口,紧握双拳,远远回望着瑟瑟发抖的会计,大抵是把张运的话当真了。 张运低声跟会计说了些什么,又出门把青年记者劝了回来,一切才勉强重归正轨。 “那个……二位怎么称呼?”这一场争吵后,陈迁不知道要怎么开口了。 “赵图南。”那个青年记者不耐烦地说道。 “郭显。”那个会计也在同一时间答道。 “噢幸会,幸会……”见两人关系不好,陈迁害怕再多说两句会惹更大的乱子,只好继续埋头搬运那堆成箱的报纸和尚未打印的白纸。 待到自称赵图南的记者出了门,自称郭显的会计继续低头做账,那些纸堆也到了各自的位置之后,张运找上了陈迁: “你已经看过我们的报纸了?” “看过了……是搬东西的时候顺带看了几眼……”陈迁这会只是害怕张运以刚才的事情为理由把刚入职的他给开了,嘴上语气没变,心里却是没底的。 “感觉如何?”张运的语气里倒没有怪罪的意思。 “有点……愤世嫉俗?我很少看到这种批判的文章……或者说是讨论时事的文章,”陈迁刚说完这段话,突然弄清了鸷鹫社与一般报社的不同之处,就立刻确定了自己的目标, “这下我知道程余为什么推荐我来贵社了,晚些时候我就把当年那篇小说重新写出来……我想我应该能胜任编辑的职位,写两篇时评什么的……” “时评是用来带动群众关注和思考的,可以分析和输出观点,但不要带着太多个人主观的见解和情绪。 鸷鹫社能发表这些言论,跟这些言论没有冒犯到大人物还是有点关系的,在安全的前提下,我们才能勉强畅所欲言。” 张运说的话,陈迁不敢保证到时会做到多少,但他知道这里能够让他摆脱不稳定的街头生 第20章 鸷鸟五:夜幕下 夜里的文唐并不比早晨时安宁,很多见不得光的活动会在月光下进行。 比起黑夜里组织间无声的以牙还牙,白天的街头斗殴也算小打小闹;比起黑夜里地下娱乐场所的灯红酒绿,白天饭店酒楼里的大宴也显得保守至极。 文唐没有宵禁制度,至少目前没有,但普通人——如果这座城里真有那么多仍然“老实本分”的市民的话,现在他们已经早早熄灭了本就不亮的灯,融入到夜色中去了。 这是个不成文的规矩,毕竟没人想在这种时候见到什么不能摆到明面的买卖,或是见到什么不能大白于天下的密谋,这些都是会给自己招致杀身之祸的。 不过,陈迁算不上什么守规矩的人,照旧穿行在夜幕降临后的小巷子里,今晚他还要做很多事: 首先领了第一天的工钱,要找个地方解决晚饭,顺便见一位朋友。 其次,他答应过张运要把那篇当年发不出来的文章写出来,做在鸷鹫社成为编辑的敲门砖。 再者……把位于外环西部最外侧埋在废墟里的“仓库”挖出来——那里面装着些从废土里掏来的,能够做成炸弹的小玩意—— 然后把它们带到东部,离鸷鹫社近点的地方,省得今后要办什么事的时候还得东跑西跑。 他讨厌那个抢了自己专业的家伙,不过干一行爱一行,他倒也不讨厌搞爆破,虽然这个专业在这个年代实在没什么就业面,他也没有在公共场合用过炸弹,但是他自己私下的“实践”却从来没停过。 住在外环最外侧的人们有时会幻听到天边传来的爆炸声,其中有不少就是拜他所赐。 “别动!把钱交出来——”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从陈迁脑后传来,随后一丝凉意就从他的后颈迅速爬升到喉结——那是一把匕首架到了他的脖子上。 陈迁没有回应身后的人,只是侧身后退一步,左手猛地扯开那只拿刀的手臂,右手顺势挽上那人的肩胛,给了他一记沉重的过肩摔。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伴随一声惨叫和匕首清脆的落地声,不知名的劫匪就这样提前结束了他今晚的工作。 “噢,又是你小子。”陈迁用膝盖压着那人的胸膛,那人还在拼命挣扎,但当他抽出那把手枪盯着那人的太阳穴时,所有的挣扎都被放弃了。 那人并不知道这把简陋的钢管手枪只有一发子弹,开火之后到现在都没换上新的。 陈迁扯掉那人的口罩和兜帽,借着月色,认出他就是今早差点拿钢刀把自己砍翻的家伙。 “大哥,大哥饶命,我……我不是邹家的人……我今早只是去凑人数的……我,我不知道是您……我……” 那个劫匪见大事不妙,赶忙认怂,陈迁伸手掏了他口袋,翻出了一个皮夹子。 “没点本事还在这混,干什么吃的?滚出我的视线,别出来丢人现眼,以后我看见一次打你一次!” 陈迁一脚踹在劫匪的背上,把劫匪踹得滚出好远,他并没有那么生气,但按以往的经验,被找麻烦后如果不整点有威慑力的,总是会留下更多的后患。 况且今早丢掉的那些钱,确实让他挺肉疼的…… 那劫匪连连应诺,踉跄着跑了,陈迁从那个皮夹子里抽出几张钞票,数定了今早丢的面值,又把皮夹子连同剩下的钱一起丢给了那个狼狈逃窜的劫匪—— 而劫匪被皮夹子砸到后,本能反应是卧倒。 陈迁不再理会这个家伙,绕过几处街角和标志性的招牌,顺着一条不大显眼的台阶进了没有招牌的地下酒吧。 “嘿,酒保,老样子——” “你哪位?” 前台的新酒保一副冷漠的表情,并不在意陈迁套近乎的吆喝,没有过硬背景的人不敢在这种地方经营生意,他不怕陈迁这样的街头混混,虽然他并不是来挑事的。 “啊……就是,要三张饼,两杯淡啤酒……算了,好点的,普通的啤酒,然后能借个纸笔吗?” “……纸没有,笔倒有两支,用完记得还。” 陈迁付了钱,端起托盘,见自己要等的人还没到,兀自找个空位坐了下来。 别的娱乐场所,这时往往是灯红酒绿,彻夜狂欢,可这间酒吧却显得有些静谧。 桌子之间隔着直通天花板的隔音墙和有人腰部那么高的小门,人们面前摆着酒菜,但不常吃,就这么坐着,时而窃窃私语,时而传递些什么东西。 陈迁在这堆交换情报的人里头,倒像是个异类,如同在一般饭店里那样,埋头吃完了饼,两杯啤酒照旧摆着没动,把两张餐巾扯过来,握起笔,在浏览器里找起当年自己发出去的文章。 “什么垃圾网站,老子翻自己以前发的文章还要付费,还说是‘为了维护作者版权利益’……那我怎么没拿到过这些稿费?一群吸血的玩意,等我以后一定要……” 照着当年的文章抄了前面的二分之一,剩下的内容还得自己回忆,就在他绞尽脑汁思考当年给了这个故事什么样的结局的时候,一个穿着棕色斗篷的高大人影闪了过来: “朋友,你们今天有谁见到一只乌鸦吗?” “你可以去战场看看,枪响之后,那里到处都是。” 对上暗号,那个情报贩子便坐到陈迁的对面,从挎包里翻出一张建筑的示意图: “南山枭那儿对包裹的管控还是挺严的,靠邮寄应该没什么用,而且……如果你是针对他们那里的高管而不是其它人,那这一招大概率没什么用——” 摆在陈迁面前的不是他当时要的“能把包裹直接送到南山枭高管手里的方法”,而是几栋建筑物的示意图, “不过那里的监控死角并不少,我建议你可以走这条路,在这些时间段,那里通常只有高管,你可以直接去——” “慢着,明吾,你怎么知道我要干什么的?为什么……我用不着你来给我出谋划策。” 陈迁突然感到不对劲,这个情报贩子的话有些反常,他可从来没把自己的计划暴露给其它人过。 “拜托,你给我 第21章 鸷鸟六:情报贩子 “谁找你打听我的消息了?我可否出钱了解一下?是……南山枭那边的人么?” 陈迁并没有轻信明吾的示好,他不是情报贩子,但他很清楚这些人的德性,实际上,从明吾反过来给他出谋划策开始,他就已经感觉不对劲了。 就算当年陈迁和南山枭打的官司一度闹得人尽皆知,他也不会相信记忆力短暂的多数人会把这种消息记到现在。 不过随口给了这么一个有“前科”的假名,确实是他的失误。 “如果真有人找我打听关于你的消息,那我肯定不会当面这么说的,我会暗中追踪和调查,而不是当面来套你的话。” 明吾也预料到了陈迁的警惕,所以他对陈迁的反应完全不感到惊讶, “更不会觉得你的计划不好,就给你提供更合适的选择,别忘了,这几张建筑结构图和监控死角,你全看了,我可没收你任何的钱。” 明吾指着桌上的那些资料,就在刚才,他建议陈迁改变计划的时候,陈迁分明对这些意料之外的消息格外感兴趣。 “当面套话不比躲在角落暗中调查高效多了?而且我的计划只是邮寄点小东西,又不是去搞暗杀,你给我看的这些对我而言也没什么用啊。” 但这时陈迁却摆出一副漠不关心的模样,一把推开蓝白相间的结构图。 “我在查南山枭包裹流通的时候,发现有很多被拦下来的‘疑似爆炸物’,从各个地方寄过来的,但发件地址大都没有出文唐外环,我猜应该是你干的。” 明吾说出这个推测后,陈迁沉默不语,他的表情有些微妙,像是在思考什么, “你自己都试过了几乎所有邮寄的途径,全都以失败告终,还固执地要靠寄炸弹这一条路来实现你报复南山枭的目的?” “这和你无关,你没有权利,也没有必要插手我个人的计划,我想这应该有悖于你们情报贩子的职业操守——如果这算个正经职业的话。” 陈迁低下头,继续在餐巾上写那篇被夺走版权的小说,但他已经太久没动笔了,这篇文章从他问世的那天到现在也有些日子了。 他写得很慢,他感觉他的大脑正在不断从记忆的角落挖掘出些许碎片,再照着印象把他们拼成一个完整的故事。 而明吾看着陈迁时,总有种陈迁正在用余光盯着自己的错觉。 “你以为我做这个情报贩子是跟那些街头混混那样,为了搞钱,为了放浪形骸,为了庸俗的‘自由’? 如果我能接着干正经职业的话,我可不想干这见不得光的勾当,你还觉得我做这些是为了跟你套近乎是吧——” 明吾似乎不太接受陈迁那“职业操守”之类的言论,他在斗篷的暗格里摸索片刻,掏出一张白色的证件,很旧,但保存得很好,上面的字迹已经脱落了许多,但还是能隐隐看出一些信息: 这是《真相报》的记者证。 陈迁起初没有弄明白明吾的用意,后来才想起这个《真相报》的含金量,这是那场关于版权的官司中唯一肯声援他的媒体—— 不过不久以后那家报社就宣布破产了,一时众说纷纭,有人说是报社站错队,让南山枭暗中解决掉了,也有人说报社讲了太多不符合主流的实话,没人爱看,报纸卖不出去,破产是意料之中。 总之,陈迁自那以后痛失了他唯一的支持者。 “你以前是干这个的?”陈迁想起这些,倒有了点肃然起敬的感觉。 “南山枭让我干不成这个了——”明吾压低了音量,虽然这里的隔音质量本就可靠,但隔墙有耳向来值得防备, “当年《真相报》因为发表了太多真实而又对各大势力不利的言论……比如说曝光了某些企业间的黑色产业,某些暗地里丧尽天良的勾当,随后被以各种理由刁难。 报社的主理人在感到情势不妙的时候就宣布破产准备跑路,可当天下午,他就死于不明势力的暗杀—— 据我后来的调查,凶手就是南山枭的私兵,恕我直言,如果有哪个搞文学企业和组织是有良心的,那它一定会以南山枭为敌,南山枭的妖言惑众和对文化工作者的压迫,但凡是个能独立思考的人都能看出来! 这些信口开河颠倒黑白的东西,垄断了文化,劫持了人的思想,把这里搞得乌烟瘴气,一团糟!” 明吾越说越激动,刚才压低的声音,随着他的牢骚而越来越大,不过他最终还是控制住了,没有让自己的嗓音清晰地穿透隔音板,传到其它人耳中去。 “所以你也讨厌南山枭,你想借我的手报复它?” 陈迁已经完全明白了,直接点出明吾的用意,不待明吾“是”字出口,他就继续说道, “我不会马上动手,就算按你说的来,我也需要准备时间……但不管怎么说,我确实得谢谢你帮我指了一条新的路,我敬你一杯。” 陈迁端起一杯啤酒,一饮而尽,明吾也紧随其后把自己手边的那杯送进喉咙。 见自己得到了陈迁的信任,明吾喝完酒,长舒了一口气: “我欣赏你反对那些败类的勇气,你比我认识的其它人都要狂些,虽然长远来看这样的攻击未必能造成多大伤害,但给这群嚣张跋扈的家伙一点警告还是够的—— 权当交个朋友吧,我等着南山枭的大楼发出爆炸声的好消息,以后如果有什么需要的,尽管来找我,我会尽我所能。” 告别了明吾,陈迁又花了些时间才勉强做完了补写文章的工作,当记忆里的碎片一点点拼凑成一个完整的故事,结局呼之欲出的时候,他突然感到头皮发麻。 曾经自己在学校里写过那么有感染力的东西,如今却沦落到靠不用脑子的工作为生了,就连握笔写字都显得格外困难。 “也许是我自作多情吧,天知道别人看了这篇文章会怎么想……很多人应该也只会嘲笑……不知道张运看了会怎么想……也许他只是向我开了个玩笑?” 陈迁自嘲着,借着吊灯把写满小字的餐巾校对了一 第22章 鸷鸟七:消息的价值在于 鸷鹫社从开张的那一刻起就是繁忙的,昨天印好的报纸在清晨卖出,不免会引来大量游手好闲者们的围观,而那些订阅了报纸的人,也早早等待着邮差把最新的消息送到他们手边。 张运前前后后忙了好一会才腾出时间来,接过陈迁递上的那篇“被夺走版权的故事”。 “这……”当张运看到两张布满歪歪斜斜字迹的餐巾的时候,他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如果不是这家伙郑重其事地把它们交到自己手里,他可能会把这些破烂直接揉成一团丢入废纸篓。 “昨天你没给我纸,我能搞到的只有这些……广告用的纸都太花了,至于那些到处贴的乱七八糟的标语,我讨厌上面的字句,而且他们粘得很紧。” 陈迁双手叉腰,若无其事地看着面露难色的张运,事实上他感觉自己有点撑不住。 昨天一晚上,他不知道怎么地,想起那篇文章的内容,就格外兴奋,忍不住顺着想更多。 他本就是个习惯了晚睡晚起的人,这点回忆搞得他几乎一整晚都没有合上眼,他不明白这文章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魔力,重温完自己编的故事之后,他感觉自己一下子敏感了许多。 “我没想到你效率那么高,昨晚就写出来了……而且我以为就算我不说你也会偷拿我们这的纸去用……很多人都干过这种事。” 虽然纸上的字迹混乱得像三岁小孩的涂鸦,但是张运还是很勉强地逐字阅读上面的内容。 “哦原来是这样吗?那早知道我就多拿几叠了……昨天其实是净想着给你个好印象,谋个好职位,晚上就找以前的稿子去了,忘记贪便宜,亏了。” 不管陈迁所说的是不是真话,开口时都带着些许玩笑的性质,张运没有回应,只是指着一块糊成团的墨迹:“你写的这个字是什么?” “梨,水果的那个梨,就是……前人栽下李树,后人为了彰显自己除旧,把树伐了,却在原本的树桩上嫁接了栗树和梨树……” 一两千字的短篇小说,张运感觉自己看了几个小时,扭曲的比划和容不下墨水的劣质餐巾纸在毛细作用下透出的墨斑让他看得格外难受,不过看到结尾的时候,他并没有为自己强撑着看完的选择感到不值: “是有深度和内涵的作品,我现在倒是理解程余为什么会推荐你来我们这做工了,你完全有胜任编辑的能力——” 张运在报社里踱了两圈,找到了一个暂时由几位编辑轮流值班的位置,“你先试试负责排版工作吧,就是把这些文字、图片调整到合适的位置。” “这我知道,我以前看别人做过,”陈迁被张运领着来到一台电脑前,屏幕上显示的是报纸首页的模板,“那我可以给别的消息写时评了吗?” “可以,但不要耽误你的本职工作,还有不管你给哪篇报道写时评,都要先给我们过目,我可不想鸷鹫社因为一点过激的内容就落得跟《真相报》一个下场。” 张运给够了陈迁表达自我的空间,但也给了他一个明确的限制,毕竟,陈迁用他的文章证明了他的水平,而这篇文章的攻击性并不低。 “谢谢,不会出尔反尔的老板现在是越来越少了——这么说您也了解《真相报》的事?” 陈迁由衷的感谢张运和当初那个推荐他来鸷鹫社的程余,想起昨天并不吝啬的日结工资和现在体面的工作,他有点后悔当初“闯一闯”的想法了。 发问正好被打印机的轰鸣声掩盖,张运大抵没有听清陈迁的后半句,兀自转身离开了,而昨天跟他搭话的赵图南这会又迎了上来,回应了他的提问。 “《真相报》?早些时候我在那家报社实习过,要我说,它真是一个有良心的报社。 在这个鱼龙混杂的地方,你办财经报还是花边新闻都不愁有读者的,可它却选了条最正义的险路—— 去还原那些出于各个势力胁迫而失真的真相,这真是个很有意义也很需要勇气的做法,我本来想就在那任职来着,可惜后来——” “后来就枪打出头鸟——”那个烦人的会计不出所料地又发表了丧气的言论。 “郭显你闭嘴,就算后来《真相报》不出所料地被封杀,那也是它的力量让那群该死的东西忌惮了,在这个所有消息都被各个势力胡乱混淆的地方,《真相报》简直是唯一的光!” 在意识到自己现在靠谁吃饭后,赵图南又补了一句,“当然,鸷鹫社也有它的好处,我们的运哥还是能靠着他的本事保证咱最大限度畅所欲言的。” 陈迁在无数稿件中看到了赵图南昨天的采访稿,那是在火并中失去至亲的受害者对帮派的怒骂和无奈。 配图是一地狼藉,鲜血、破片和混乱的脚印到处都是,四周的墙壁上布满了烧灼和打砸的痕迹,不加修辞的采访录中尽是对加害者们无力的质问…… “原来有那么多人讨厌帮派啊……我还以为整个文唐到处都是帮派的打手和支持者……” 陈迁看完这篇充满悲伤与怒火的采访,露出了怜悯的神情。 赵图南有些惊讶,此前他不认为这样的表情会出现在一个混混脸上—— 就算退一步讲,“有学历有思想”的混混,大抵也只会为了某些目的流两滴鳄鱼的眼泪。 “你们这些……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跟帮派混久了你当然会觉得谁都像恶人,然后忘记受害者们。” 赵图南只是年轻又健谈,才会习惯性的向陈迁打开话匣子。 事实上昨天糟糕的第一印象和托关系的行为,以及紧随其后的滑稽言论已经让多数人只记得陈迁是个笑柄。 很多人都带着满满的刻板印象,忽略了他是个会思考的有感情的活生生的人。 “我混的又不是哪个帮派,我混的只是日子。” 陈迁听出了赵图南话里的偏见,但他懒得在乎这些,“不过那些天我确实麻木了不少——不知道现在来不来得及,你介意我围绕这件事写一段时评吗?” 赵图南本以为 第23章 百态一:人性本何 “那我是不是可以理解成,我们文复会在文唐有名义上的支部?” “算是,毕竟张运先生也是和我们一条战线上的人物,日后如果有武装的必要,我们还得向他寻求帮助。” 时间来到七月末,萧枫掐着手指算着返校的日期,抢在开学之前,他应程余的请求,带他看了一遍齐明区的全貌。 从工厂林立的工业园到人们行色匆匆的居民区,从毁于各种原因的断壁残垣到新建起还没有拆掉脚手架的平房,齐明区并不大,一日之内,这片新区的全貌便尽收眼底。 虽然不如长驭的繁华和文唐的大体量,但齐明毕竟是由萧华和纪来二人与居民们齐心协力建立起的一方小世界。 重修后的大棚没有曾经的高产作物,没有各种自动化的智能监测设备,但也足够胜任耕种的本职兼任其它诸如饲养的业务;火电厂的烟囱在下风口吐着灰烟,乘着陆风融入到总是积压着的云层里,夜幕降临的时候,它将提供全区的照明供电。 更多的废土客听说了齐明区重建工作蒸蒸日上的消息,也卸下行装,在选择在这结束流浪的生活,没有向谁上下打点搞来的“通行证”,仅仅一笔登记便成为了齐明区的一员。 从一片没几座完整建筑的废墟到如今百业复兴的模样,与这里所有人的努力密不可分。 “武装斗争?我们会到那一步吗……”萧枫起先倚着生锈的护栏,看着因严重污染而泛绿泛黑的海水,听见程余提到这四个字的时候,他感到疑惑, “这好像不是文复会这个——以‘第二次文艺复兴’为目的的组织该做得事吧?’” “思想运动是社会变革的先导,当大众的思想得到解放,人们意识到军阀和资本的巨大局限,并生起抗争意识的时候,从单纯的思想输出上升到武装斗争是非常有必要的。” 程余收起随身携带的笔记本,停下这一路的见闻,向萧枫答道, “就算有一天,所有人都知道军阀不好,知道帮派作恶多于保护,知道战后长达三十八年或是更久的混乱出于那场政变后当局的大换血—— 军阀也还是军阀,帮派也还是帮派,当局还是那个当局……而它们不会因为人们意识到了它们的罪恶,就自己发生改变,想让这些顽固不化的东西做出彻底的妥协,唯一方法就是推翻它们。” 天色不早,二人已经不约而同地踏上了回程,天色再暗些的时候,路灯就会亮起,不是很亮,但够用,比起只可远观的霓虹灯柱,城区里柔和的光线还是更亲切些。 “我知道,我只是觉得这对文复会而言有些超纲了……” “不会超纲,二者就像理论和实践,必须统一起来才能起到作用,单纯的理论是空话,盲目的实践是犯傻,只引导人们思考不行,只领导人们斗争同样不行。” 程余总是会在这些话题上一下子说很多,以至于让人觉得烦躁,之前姜洛建议他改了,目前看来,收效甚微,好在萧枫总是愿意听他讲这些,他才没有因为自己的说话习惯而被更多人冷落。 “说起来……之前你在辩论专栏给出的话题,我想知道,你本人是支持性善论还是性恶论?” 那个专栏在出刊之后带来了很高的讨论度,网上有人为此建了个论坛,虽然热度有限,但无疑给文复会开拓出了新的宣传阵线。 程余原以为来稿最多的会是娱乐用的笑话专栏,可事实上那里被一堆重复度极高的烂俗内容和地狱笑话填满了。 几经审核之后这个预期中不会有太多人投稿的辩论专栏才是目前来稿最多的。 “我当时给的论题是性善论和性恶论哪个更适合社会发展,而不是人性本善还是人性本恶……很多人好像搞错了我的意思。” “可你后来还是让几乎所有来稿都过审了,哪怕他们的内容有些离题。” 萧枫当时还因为这件事怀疑过程余口中的“兼收并蓄”会是不假思索地接受一切来稿。 “离题的文章在别的主题下未必就是不好的文章,我可没说他们的来稿全都要放到辩论那边。” 按程余的想法,这些跑了题的辩论稿可能会分类到议论文专栏去,不过在意识到自己在答非所问之后,他没有继续顺着这些说下去,而是回答了萧枫的问题, “我觉得人性不该用一个简单的善恶来衡量,讨论一个只靠本能活动的婴儿是好人还是坏人并没有意义,至于后天他会变成什么样的人,关键在于他身处什么样的社会中。 如果孩子被父母告知世界是真善美的,并以善人的方式教育他,那他大抵会暂时变成善良的人。 而当他的善举被充满恶意的社会解构之后,他恐怕就会质疑那个善良的世界观是否欺骗了他。 如此往复,当他彻底认为世界充满恶意,用恶人的方式对待伤害了他的社会的时候,你能一口咬定他生来便是个恶人吗?反之亦然。 所以,实际上是先天的教育条件和社会塑造了人的善恶,而并非人生来就有善或恶的本性。 以前我听到过一个故事,古时候有个国王想尝试让孩子独自参透‘自然的语言’,便让哑巴牧羊人将他带到人迹罕至的草原养大,结果孩子什么都没参透,只学会了几声怪异的羊叫——而不是赞美或谩骂。 我认为,人的发展离不开社会,社会又是在人的驱使下进步的,是人与社会对立统一,相互改造。 人的本性,不是一言以蔽之的某个形容词,它是会被社会所变动的。” 萧枫听完程余的表述,忽而觉得他的做法有些前后矛盾:“既然你觉得人的本性不是固定的,那你给出的这个论题不就没有意义了吗?” 走到转角路灯没有照到的昏暗处,一个衣衫褴褛的瘸腿乞丐拄着一根随手捡来的空心水管当拐杖,他实在太老,太佝偻,连站起来都好像已经竭尽了全力,花白的胡子在冷风中不住地颤抖。 萧枫没有多想,随手把两个硬 第24章 百态二:闹剧后的回答 萧枫还没有回过神来,刚跟着投完两个硬币的程余已经扯了扯他的手臂,示意他把钱包藏好,他虽然有些不好的预感,但不解其意,仍是把钱包握在手心。 顷刻,十几个乞丐不知从哪个角落一齐涌了上来,年老的、年幼的、残疾的、失业的,皆是衣衫褴褛,皆是骨瘦嶙峋。 他们各自用不同的声音诉说着不同的悲惨身世,将二人团团围住,伸出十几双模样各异但又同样摊开的手,索求着一点“大发慈悲”的施舍。 “你们……你们不要急,一个一个来,我能给就尽量给,少了的我也拿不出来……” 萧枫正摸索着钱包,挑出那些一两角方的钢镚,其中一个约摸六七岁的女孩从人群里探上来,伸手直接抢走了一张五十角方的钞票。 “少爷,您都给那丫头五十了,凭什么就给我们一个子儿?”一个得了施舍的乞丐刚才还对萧枫点头哈腰,这时却责怪起他来。 “她是强抢的!我没想给他这么多!”萧枫辩解道,“你们帮我拦着她,别让她跑了,这孩子那么小怎么就学会偷东西了?” “你,你这是区别对待!你这不公平!”另一个还没得到施舍的乞丐又跟着叫嚣道,“你有那么多钱,为什么只给我们这点?我们逃荒逃了三天才到这里,难道我们不够可怜吗?你的良心不会痛吗?” “什么良心痛不痛什么区别对待,我又没有给你们钱的义务!”行善助人反而受到这样的谴责,萧枫有些火大了,顾不得形象,指着那个乞丐的鼻子反骂起来。 “人家说得对,你凭什么要求人家一定要给你多少钱?人家又不欠你的,知足吧——” 最早得到施舍的乞丐拄着拐站出来,替萧枫说话,几个人微微点头表示赞同,可回应他们的仍是飞溅的唾沫星子。 这十几个乞丐在争吵中逐渐分成两派,吵得近乎要随时像帮派那样打起来,原先涣散的精神,这时集中了起来,原先脱力的身体,这时又突然有了力量,几个脾气最大的人终于还是扭打在了一起。 乱中有人猛地撞掉了萧枫的钱包,硬币四处滚落发出的脆响让所有瞪着“敌人”的眼睛一起看回了地面,程余快步上前抢过落地的钱包,拉起陷入惊愕的萧枫,大喝道: “快走!” 沿着大路狂奔,穿过污水常年不干的小巷,绕过几家正在进行收尾工作的厂房,乞丐们乱哄哄的喧嚷才淡出他们的耳畔。 “现在我相信性恶论了……我都怀疑,那一架是不是他们串通好了,故意来扯我钱包的……” 萧枫父母是区长和区长夫人,当然算不得什么贫苦之家,他不是吝啬那五十角方的纸币和其余的钢镚,他只是讨厌乞丐们一拥而上的乞讨,又为这点小事打做一团的荒唐景象。 “他们很多人操着不同的口音,应该有不少流民,流浪至此,依然缺少工作和相关保障,就继续靠乞讨为生了。”程余刚才全程都没说什么话,是光顾着观察那些乞丐了。 “所以这就是你说的……社会环境决定人的变化吗?我们这里目前体量还不够,我看确实容不下那么多人。”萧枫把钱包里的余额数了一遍,比他预想中的还要少些。 “这是三战留下的后遗症,恶劣的生存环境会让很多人为了一点小利而不择手段,这不是我们的错,也不是他们的错…… 我还是比较在意那个偷钱的孩子,如果她现在就养成了这种坏习惯,照这样下去以后变成小偷还是强盗都不奇怪……” “她可是女生唉。” “误入歧途关性别什么事?自幼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就算是圣人的孩子也免不了嗜血的……” 二人继续走在回文复会的路上,一路的交谈都离不开刚才那些乞丐的行径。 “哦对了,你好像还没有回答我刚才的问题。”萧枫打断了程余对乞丐们思维方式的分析,把话题扯回了最早的“人性”上。 “哪个?” “既然你觉得人没有固定的本性,那你给出的论题不就没意义了吗?” “我给的论题是,性善论跟性恶论哪个更适合社会发展,也就是说,无关于人性客观上善恶与否,我们应该以相信人性善还是恶的态度处理问题。” 远处隐隐有了几个新的大楼轮廓,文复会近在眼前,程余酝酿了一下,以刚才的遭遇为例子, “就像今天我们遇到的乞丐那样,如果你带着最大的恶意去揣测他们,我可以非常阴谋论地说他们是群消费同情心的装可怜的强盗,有备而来,到处招摇撞骗,专门演一出好戏骗走你的钱包,可恶至极。 但反过来,他们是被生活所迫行乞为生的人,他们有自己的追求,希望能找到更好的生活方式,但是他们找不到出路,贫穷和饥饿让他们完全着眼于当下的生存而无力实现任何自我价值,他们又何尝不可怜呢?” “噢,那就是一个魔鬼一个圣母?”萧枫听完程余的举例,给出了很简洁的结论,“我怎么觉得两个都不像是啥好想法呢?” “把他们当社会的蛀虫驱逐甚至剿灭,或者把他们当做需要扶志的对象加以教育和工作,让他们成为工人或文员。 同样都是让这里不再有乞丐,但处理的方法不同,带来的结果也大相径庭——而我们看问题的角度决定了我们处理问题的方法。” 回到文复会,重新打开办公室的吊灯,程余抽出了那叠关于辩论的来稿——这些天萧枫总是赖在程余身边问各种问题,以至于他也不回家了,自己把学校的被褥丢进了一间空的员工宿舍。 “听你这么一分析,我突然觉得谁的来稿都跑题,都不适合这个专栏了。”想起程余刚刚对的论题的解释,萧枫开始替这些来稿感到担忧了,“要不以后还是出点比较浅的题目吧?像‘人们该不该给乞丐施舍’之类的?” “没离题的好的来稿还是有的,我看这位相楚先生写的就不错——”程余微笑着抽 第25章 百态三:临别 萧枫接过这份来自舍友的稿件,快速浏览了一遍:“这确实很像是他写得出来的东西,之前不是说要带你去见下他来着,可惜这些天他说自己一直在忙,我也不好意思强求他什么。” “无所谓,我们在这里的时间还很长,想见一面的话总是有机会的,过两天你返校了,肯定能见到他——不过如果人家忙着备战高考的话,你还是不要乱打扰人家为妙。” 程余一边说着,一边继续浏览其它来稿,按照内容和题材分门别类地铺在办公桌上, “你觉得这些来稿里有多少是出自学生的手笔?” “除了杨潋——就是相楚这人的稿子以外,别的我都不认识……或许还有几个我们学校的学生吧,我看有些字迹很像,但不确定。” 萧枫把程余分好类的稿子也翻看了一遍,摇了摇头,没能给程余一个明确的答案。 “有很多,”程余的回答却让萧枫很是意外,“你看这几篇稿子,像不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第一段引题表立场,第二段定义,第三段是个‘虽然但是’的转折,让步分析,第四段限定条件……” 经过程余那么一说,萧枫立刻就反应过来了,这是学校教的考场作文经典格式,无论什么题目的作文,只要不离题且句子通顺,套上这个模板后分数都不会太低。 “这第十七期出刊以后,我想做个问卷调查,看看我们这的写手和读者里到底有多少学生。” 萧枫以为程余还对那天纪来出于社会影响和校方合作态度等问题而否定他提议的事耿耿于怀,便安慰道: “不要再惦记学生群体的事啦,你放心,我妈没同意的事,我可以自己帮你整,虽然不能以官方的名义宣传,但自己带几本刊物拿到班级里喊两声还是能做到的。” 程余倒没有在那个节点上纠缠不休,联合校方的提议被否决后,他考虑的更多是《二次复兴》本身适龄区间的问题。 不过他肯定是不会阻止萧枫帮忙做宣传的:“记住选择合适的宣传方式,可别胡乱‘按头安利’把人弄烦了,反而要起负面效果。” 二人交谈间,姜洛推门走了进来,手里还揣着两张稿纸:“你们又在聊关于思想的那些事吗?” “没有哦,我们在看稿子……不过回来的路上也算是聊了一点思想方面的东西吧。” 程余放下手头的工作,走到姜洛身边,虽然萧枫本人不太在乎“爱情”这种无关紧要的东西,但是他还是感觉自己像个透亮的电灯泡。 “徐悦说她也想投一篇稿子,但她好像有些怕生,就让我代劳拿来给你们了。” “不是……按学历她好像算我的学姐吧?我都不怕生她还怕?而且这都快一个月了,混得够熟了吧,她还不敢来找咱?” 这样的解释让萧枫有些哭笑不得,而程余接过这份来稿时,神色却变得有些凝重。 “怎么了?”萧枫见到程余的反应,也凑上去看这篇稿件的内容。 “这小姑娘支持性恶论这边,举的例子都很……” 程余没说下去,和其它洋洋洒洒一挥而就的稿件不同,徐悦的来稿字体很工整,很清秀,几乎没有涂改,活像小学生一笔一划临摹的字帖,而不像是刻板印象中因为追求速度而到处乱飘的高中生连笔字。 “家庭暴力……造谣污蔑……歧视……恶意无处不在所以防人之心不可无……这听上去有点……中二?” 虽然分析的结论很轻巧,但萧枫也对这里面引用到的某些过于细致的例子感到不寒而栗。 “最好是中二,而不是别的什么,”程余白了萧枫一眼,“单纯就稿件本身质量而言,它应该能够过审,但……姜洛你跟她关系比较好,你知道她有什么……吗?” 程余一时语塞,想不出什么比较好的表达方式。 “有……但她不想让我跟其它人说。”但姜洛明白程余的意思,她的回答也很果断。 “好吧,我尊重她的隐私,不多打探什么了,你就跟她说我觉得她的稿子很不错,下期能见到她的作品就行。” 这下不只是程余,萧枫也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问题好像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大些,不过这些揣测都随着姜洛的离开而被宣告无意义。 见萧枫还沉浸在关于这篇来稿的无端联想里,程余只好把话题拉到姜洛来前讨论的东西上: “我是很支持学生的思想运动,你还是学生,我也才刚不是学生,以我做十几年学生的经验来看呢,学生虽然最有革命性,但也有我们自己的局限性要克服。” “什么局限性?” “首先,我们多数时间待在学校这样的小地方,没有自己的工厂和机器,但于此同时我们中的多数又不参与社会劳动——所以我们对社会的了解实际上是非常有限,非常片面的。” 萧枫不太赞成程余的这个观点,当他发出反驳,也就放下了刚才的揣测:“因为没有参与社会劳动所以就不了解社会吗?你明明刚说过是社会环境塑造了人。” “社会塑造了人,跟人对社会的认识不清晰并不矛盾,很多时候,书上教的和生活实际并不一致。 如果一味地套用书上的理论——哪怕是最先进的理论读物,不结合实际,盲目执行,也会事倍功半,影响实践的效率甚至方向。 你试想一下,一个完全没碰过机器的学生,说他自己同情工人,却又没做过任何调查,完全不知道工人当下的处境,不明白工人怎样工作,有什么实际诉求,就声称自己要改变工人困难的处境,他能行吗?” “肯定不行——嗯我明白了。”萧枫这下知道程余的顾虑了,“我到时候会注意克服我们身上局限性的。” 二楼的图书馆里,躲在书架间小声打着电话的徐悦听到姜洛的脚步,便匆匆向电话那边的人道了个晚安,转头看向姜洛: “有个好消息,蝉时雨说你的稿件质量很高,完全能够过审,下期就能在新刊上看到你的作品啦。” 徐悦 第26章 百态四:返校日 暑假的这些日子里,萧枫看起来总是很闲,有时在文复会看稿,有时在图书馆帮忙搬书,如果几世纪前的人看到这幅景象的话,绝对不会把他和高三的学生联想到一起—— 至少不会把他跟一个好学生,一个“积极向上”的学生联系到一起。 事实上,三战后的塞里茨莱受到最严重的创伤之一便是学校所剩无几,占有和需要大量社会资源的大学在一定程度上被垄断成了富人们的专利,连带着高中、初中甚至小学,都有了一点“向钱看齐”的影子。 从小学就开始高昂的学费,已经让很多家庭望而却步,战前早已推广普及了十二年义务教育,如今却几乎要退回到扫盲工作上去,实在令人唏嘘。 虽然每年都会象征性地挑选些寒门子弟入学以彰显其“平等”的理念,但人们有目共睹,大学里多的是那些富有的不学无术之徒。 他们高中时不甚学习,高考时多半交上写了名字的白卷,再让家里人动动手指,上下打点一番,大学的大门便为他们敞开。 富家的纨绔子弟固然沉迷享乐,不爱学习,穷人家的孩子多数自卑,知难而退。 唯有能意识到自己“继承祖业”重任的富人,和期待有朝一日能够出人头地实现“改命”的穷人家的孩子会真正努力学些什么,好争取从茫茫人海里脱颖而出,寻一条争取不凡的道路。 萧枫算不上富人,但也绝对不穷,他的区长父亲曾经百般警告他不要荒废学业,不会为了他而走后门送他进大学,但萧枫知道真到了那一步,该上的总还是会上的。 学习对他而言,不是无物,也不是照着教科书依葫芦画瓢,他的学习方式更接近于需要什么便学什么,而不是考什么便学什么。 他很乐意向他人分享自己的学习理念,但收效甚微,有人嘲笑着对他嗤之以鼻,有人苦笑着对他表示无奈。 后来他才从程余口中明白,不是谁都有选择自己学习方式和内容的权利,尤其是那些已经苦读了十二年,正准备为那为数不多的名额而抢到头破血流的人。 垵厝位于集京市的西北郊,按战前的行政区划,应该也算齐明区地界,以它命名的中学不是集京市最好的中学,却是公认成分最复杂的中学。 周围不是废墟,而是荒原——曾经这是个沃土环绕的地方,垵厝中学可堪最好的乡村学校,时过境迁,战乱和恶劣的自然环境摧毁了农田,只留下荒野和孤立在荒野中的几栋建筑。 当年偌大的校舍,如今多半倒塌,高精尖的教学设备,也因为老化和种种其它技术问题而多半报废,这里几乎退回了最原始的教室,最不会出故障的只有那些不通电的桌椅讲台了——这是二号楼的情景。 至少一号楼还有些能用的多媒体设备和多功能教室,不过那是给有关系的“实验生”准备的,与一般的学生没什么关系。 “你可别抱怨这里鱼龙混杂氛围不好了,现在哪都一样,要不是四年前新上任的区长拨款支持重建,要求校长扩大对普通学生的招生,否则咱连这学校都没得读呢,该走的怕不是那些没脑子的‘少爷’,而是咱……” “可他们有什么本事值得留下来?一群中考都不一定上线了的家伙,就凭那几个臭钱?纯纯浪费社会资源,他们或者都是浪——” “嘘……小声点,有些一号楼的也回来了。” 两个刚入校的学生不知怎的,从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聊到了学校的建设上,他们各拎着一只大麻袋,一个写着“尿素”,一个写着“硫磺”,不过里面装的其实都是他们的生活用品。 鉴于那些关系户的孩子大都不在乎学业,校方也不好意思用权力逼迫他们,此时这些因为“提前开学”而到校的学生没有几个是用得起行李箱的,除了麻袋,这里还有提着装大米的蛇皮袋甚至挑着扁担来的。 萧枫入校时,看着自己手边天蓝色的行李箱,总感觉跟其它同学格格不入,无意听到那两人的交流,心里总有种说不出的难受。 他深吸一口气,看向天空,几缕少有的阳光刚照耀在地上,便又被层层叠叠的黑云屏蔽了。 “嘿!”一个熟悉的喊声让萧枫的注意力从无端的怅然上移开。 声音的来源便是杨潋,他穿着一套很旧的校服,眼镜的镜片几乎是两个长方形,镜框很厚,恰巧让人不会注意到他常年的黑眼圈,头发剃得很短,但胡须留到了能用手捋的程度—— 垵厝中学会抓头发,不抓胡须,话虽如此,很多在意形象的男生还是会剃胡子,只有他不会,有人问起来,他就回答“因为我懒”,不管他说的是不是实话,这副模样都成了他独有的标志。 “信你是对的,我暑假去投稿有回应了,这本刊的——这一页就是我写的,还拿到了不少稿费。”杨潋带着报喜的口吻,从书包里翻出第十六期的《二次复兴》,他并不知道这些萧枫早就已经翻烂了。 “看见了——相楚,你的文章是在我面前过审的!”萧枫没有接过那本刊物,也没看上面的内容就笑着答道。 “噢,也对,文复会是区长夫人操办,也算你家开的,你应该早就知道了才对。” “以公益为目的怎么能叫‘我家开的’呢?我们那主编之一,笔名蝉时雨的,他很喜欢你的作品,还说他想见你,可惜你一直说没空——” “打暑假工去了,不然这学期的学费交不上。”杨潋自嘲似的说着,扛着行李一路往前。 “我就知道——话说,你有看新学期宿舍安排表吗?我们的宿舍在哪?” “五零一” “新楼?” “旧楼。” “都高三了还住在那破地方啊?” 其实萧枫不止一次后悔当初扬言自己要跟普通人一样,带着“了解底层现状”之类的想法去了普通的学校、普通的班级和普通的宿舍。 这里“普通人”的条件让起初娇生惯养的他难受过很久…… 第27章 百态五:同学相见 八人间的宿舍就算空无一人也显得逼仄和闷热,年久失修的防盗窗落满红锈,在氧化作用下破出一个大口子。 墙壁上是不知道哪几届学长的口号或者涂鸦,总之到了今天,这些抽象的色彩已经混成大团的很脏的色块,什么也看不清了。 不过,按同学们反映问题时校长的说辞,“比起居无定所的废土客”,什么条件都不叫差,当普通同学们抱怨起住在“新楼”的“实验班”条件比他们好得多时,校长又要宣扬起“培养吃苦精神”的废话了。 “说起来,学校那不是通知说开学第一天有什么活动来着?” 萧枫和杨潋都是轻装上阵,除了必要的被褥和洗漱用品以外几乎没有别的行李,把被褥往床铺上一铺,毛巾脸盆一摆,就完成了返校的绝大部分内务。 他们又是提前了一个小时的,来得最早的那一批,校园里的学生还不多,老师也没几个,无事可做,两人便攀谈起来。 “你觉得这学校能整出什么好活动?上回做学生心理健康普查,开会把心理分数不及格的骂了一通,去年校庆还临场把学长组织的讽刺相声撤了,换了个咬字都不清晰的‘颂那啥恩’。” 萧枫回忆起自己高中这两年以来参加过的活动,最有意义的好像是消防演练,那至少让他知道了学校的应急通道在哪,着火时还能多条路。 剩下的,除了表演表演就是,那些活动绕来绕去,最大的意义不过是让领导拍两张照用来展现“校园风采”。 “我查了,说是要办成人礼,还有……没了,只有这条消息,别的内容那是一概没有,他们甚至不愿让人提前备下正装,也不愿在活动的议程安排上多说一个字。” 杨潋看了一眼手机,确定了没有其它通知之后,就把它塞进了枕头里。 这在垵厝中学是违禁品,但据萧枫所知整个学校就没几个人不带的。 “搞得好像压的消息是要给谁一个惊喜一样。”萧枫躺在自己床位的枕头上,丝毫没对这个成人礼抱有期待,“还是说这个活动就是办在公众号上忽悠人的?他们以前好像就干过无中生有的宣传。” “哇,我就知道越高的楼层厕所越烂。”虚掩着的宿舍大门被推开,一个圆头圆脑且高大的胖子走了进来,“你们有看到咱这层的厕所吗?里面闷得要死,墙缝里的草都长到膝盖那么高了,还开了花,两朵!” “哎呀呀,梁尚你也到啦,欢迎欢迎,先生里边请——”他进了门,萧枫便起身摆出一副夸张的客套模样,如酒店的服务员对待新来的客户一般帮对方拎包,压低声音,煞有其事地介绍起一眼就能看完的宿舍全景。 “先生,这里是您的床位,是当年慈禧太后抠过脚的龙床,这是防盗窗,别看它生锈严重还破了个大洞,事实上它安全得很,没人会偷的!” “都高三了还来这一套啊!”被萧枫领着的梁尚咬着嘴唇憋笑,附和着点头,坐在上铺写东西的杨潋看到此情此景,也忍俊不禁,到最后,连萧枫自己也绷不住了,整个宿舍都充满了无厘头的快活气氛。 当年新高一开学的时候,有个人躲在宿舍门后对每一个前来的新生胡乱献殷勤,还凭三寸不烂之舌把废墟上的各种破败吹成了盛世华庭,成了开学以来第一位出名的。 久而久之这几乎成了这一届学生宿舍的“传统文化”,每到返校时刻,总有先到的人会逮着后到的人来一通不着边际的“服务”和没有逻辑的胡吹海吹。 “话说……离通知里规定的时间只剩半小时了,吕子默还没到?” 梁尚放下行李,从四个大包里掏出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床帘、枕头、盆、毛巾,一股脑全堆在床上,他总是带的东西最多又整理得最慢的那个。 “你是了解他的,他向来是个踩点人,不到最后一分钟你连他人都看不见。”萧枫答道,“怎么,你也想找人‘欢迎’一下?等不到他的,你不如去看看点名表上的其它人。” 梁尚闻言,出门看了一眼插在门闩边的点名表,却发现表上只有他们四个人的名字。 “两个去年打架被退学的,一个‘知难而退’,放弃高考的,一个重病休学的,那几个等着退休的老生管也懒得重新安排床位,我们四人就四人呗,正好享受一下对面‘实验班’的待遇。” 杨潋对此的解释和建议得到了全宿舍的认可,也没人会蠢到想在这破地方多和几个人住。 他们又闲聊了一会儿,话题从杨潋的那两篇投稿一路转移到北方沃希尔中央的派系斗争上——梁尚最乐意聊这些国际新闻,可惜铃声一响,话题终止在了沃希尔“红花派”和“青藤派”的不同立场上。 “通知,请同学们先回到班级,班主任交代完相关事宜后,我们去高一教室,一人一把椅子搬到操场,我们要进行成人礼——” 充满杂音的广播把学生们从宿舍推搡到教室里,刚才迟迟没有出现的吕子默,这时像萧枫预测的那样,踩着点进来了。 他高而瘦,下巴很尖,眼中总是透露着无神,为了赶时间,他又走的很快,中间应该还跑过,一头撞进教室之后便摸了个位置坐下,掏出水壶,一边喝水,一边咳个不停。 “现在在干什么?”吕子默拍了拍坐在前桌的萧枫,他挥手指向教室中央作为回应—— 那里摆放着一个惹人注目的大盒子,按班主任的说法,每人要从大盒子里掏出一张卡片,上面会写着一句勉励学习的“座右铭”,待会成人礼要用。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这都什么几百年前就用烂的心灵毒鸡汤,也配做我的‘座右铭’?”萧枫看着这张烫了一圈金边却用来写了些糟粕言论的卡片,越想血压越高。 他掏出黑笔,划掉“方为”二字,改成了“打倒一切”。 “吃得苦中苦,打倒一切人上人——” 这下萧枫看着顺眼多了,这才 第28章 百态六:欢迎成功人士 学生们聚集到操场上,他们身下坐的椅子不甚相同,有的是没有靠背的木头板凳,有的是沙发似的皮座椅,有的是自己搬出来的,有的是叫老师早就帮忙搬好的,这取决于他们的出身和背景。 萧枫把板凳搬出来后才发现有个预留的好位子上摆着他的名牌,就因为这个,在成人礼开始之前他还跟负责安排活动的老师吵了一架。 “你们这是什么意思?给我搞特殊?什么叫‘符合我的身份’,什么叫‘公平对待’?那你们为什么不把实验班的那些沙发撤了换板凳,或者给普通班全部配上沙发,这才是真正的‘公平对待’……” 在和其它老师争论无果后,萧枫一赌气把那个非常惹眼的小沙发丢到了队伍末尾,用自己搬出来的板凳取代了原本的位置。 对举办活动一事生疏的老师并不理解萧枫为什么会在这种事情上生气,直到萧枫坐上板凳跟旁边几个同学谈笑风生,她都没反应过来萧枫的“反常”—— 一个区长,还是齐明区区长的儿子,在这样一个势力的学校里,明明比谁都值得进实验班,可他为什么非但不接受,反而还对这种习以为常的区别对待嗤之以鼻? 后来还是一个秃了顶的老校领导解答了她的疑惑:“他是区长的儿子,区长嘛,肯定是要起点表率作用,彰显一下‘贴近民众’什么的……” “为了彰显一个好品质,就让孩子放弃掉特权,放弃掉好的待遇,甚至去普通班?那这区长恐怕不是个好父亲……”听到这个回应的老师只是摇头,依然不理解区长的脑回路。 这位老师和这位领导哪里知道,萧枫只是不希望沙发宽大的扶手拉开了他和同学间的距离,影响待会的聊天罢了。 这种除了讲废话就是让别人回应废话的活动,台下往往比台上还要精彩。 主持人宣布议程和报幕之后,大腹便便的校长穿着一件扣不上扣子的礼服,在众人象征性的掌声中上了讲台,郑重地戴上眼镜, “各位领导、老师、同学们,时光荏苒,岁月如梭,转眼间,你们走进了十八岁的大门,还记得示启三十四年的今天,你们带着懵懂的表情走进我们美丽的校园……” “咔嚓——咔嚓——”的快门声此起彼伏,多数闪光灯打到了校长身上,也有一部分打到了学生身上。 “我没算错吧?咱不是示启三十六年来的?” 人群里突然响起一个质疑的声音,很小,没有传到老师或者校领导的耳中,但足够让所有学生们都回忆一遍自己是哪一年入学的。 “噗嗤……他不会用的上两届的文案,改都没改就拿上来念了吧?”有人笑着得出了这个结论。 校长什么都没听清,只是自顾自的接着往下讲,什么步入成人的殿堂啊,什么成人的责任担当啊,什么不要用校长室旁边的饮水机啊,什么成人更不要早恋啊…… “净是这些陈词滥调,真无聊——”才开始几分钟,萧枫就打了个哈欠,碰了碰身旁正在发呆的杨潋:“潋,比起你投给文复会的稿子,我还是比较喜欢你上学期开的那个新坑,暑假的时候你有更新吗?” “哪个?” “《垵厝风云之死灵法师荟姐大战窜稀怪兽老段长》上次你写到历史老师召唤出孔夫子,孔夫子用背后的肌肉挤出一个‘德’字,然后戴上名为‘仁义’的拳套把段长打得陷进墙里,抠都抠不出来。” “那篇啊——我鸽了。”杨潋的回答很干脆,脸上丝毫没有一个作者拖更应有的悔意,“本来也是无聊写着玩的,有事干就不写了。” “那太可惜了,那会全班都在追更的小说,他的作者竟然是只大鸽子,整个暑假一字不动——”萧枫故意拉了个长音。 “我觉得这种破东西能让人追更挺悲哀来着……”杨潋的回答里带着一丝无奈。 二人话题正要结束的时候,萧枫突然感觉身后有人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是梁尚探了过来:“刚宿舍里提的那个沃希尔的派系斗争问题啊,你不是问我那两派都是什么成分吗?” “这种话题也在这种场合聊啊?” “怕什么,又没人管——”梁尚环顾了一圈,确定他们没有引起其它老师和校领导的注意, “三战那会沃希尔不是双线作战吗?对东抗击前尤萨,对西侵略戈兰联盟,总之和塞里茨莱结了盟,都是走后发达国家抗击先发达国家的这条战线。 重点来了,这两大集团军在不同将军的领导和指挥下,思想发生了重大偏差,沃希尔名义上是一党制,实际上已经变成两个派系的内斗了,军权分割到两派,发生什么离谱魔幻的事情都不奇怪。 当年东防的是现在的红花派,西征的是现在的青藤派,前者打赢了保卫战,主张改革弊政实现富强,后者在侵略战上惨败,至今还想着复仇呢。 红花派的人还算正常,要是让青藤派的那群战争贩子上台,指不定哪天军刀一指,又要跟人打起来!” 梁尚说到激动处时,总会不顾旁人的看法,把想说的话一口气全说完,说着说着憋红了脸,好不容易讲完了,便使劲喘气,在这间隙,一直没什么存在感的吕子默把一张卷子递到了三人面前,指着上面的一道题目: “气旋和反气旋哪个是顺时针转的来着?” “我记得是正逆反顺……哇不愧是你,这种环境都刷得了题……” 萧枫感慨之余,校长结束了他那冗长的开场白,中间衔接的主持人说了什么,他没听清,总之最后一句是“欢迎成功人士周延先生为我们开展今天的主题讲座。” 于是又一阵象征性的掌声响起过后,讲台中央走上来一个人。 他身穿西装革履,打着一条红白相间的领带,腰间的皮带和脚下的皮鞋都在发亮,穿着一双嵌有灰色花边的白手套,梳着三七分的头发,戴着一副很厚的眼镜—— 他长得真的很像成功人士,像得和流水线上批量生产的一样 第29章 百态七:感恩教育讲座 那个名叫周延的“成功人士”扯了扯袖子,理了理领子,又清了清嗓子,这才向坐在台下的同学们致以了诚挚的问候。 台下亦是报以热烈的掌声,但这掌声让氛围变得有些奇怪,刚才校长上台时象征性的掌声总是稀稀拉拉,这次的掌声则是一半稀稀拉拉,另一半热情得巴不得把手掌拍烂。 更要命的是,这掌声里混杂着不少尖叫声,一个本来挺没意思的形式主义活动,平白多了点狂热的氛围。 “这……这不对吧?谁把演唱会开到咱们学校里了?” 萧枫话音刚落,杨潋就压过那些没理智的欢呼声,答道: “这不一个‘高富帅’站在台上么?有些人三观跟着五官和钱跑,看到这个周延,就已经把孩子的名字都想好啦。” “可他也不好看啊……而且据我所知塞里茨莱好像没啥大产业是周氏在管的吧?” 梁尚也插嘴道,他刚问完这句话,不知什么地方传来一个不知道是不是在回应他的傲慢而阴阳怪气的声音:“那也比你们要好……” 周延在台上简单介绍了一下自己的出身,自称是名扬国外的“周氏集团”的总裁之子,台下便又是一阵惊呼和掌声,他也有些受宠若惊,待到雷动的掌声停息之后,他才讲完开场白,正式开始这场讲座。 “我们周氏集团不是黄……别人那样有长久底蕴积累的世家,事实上,我们集团是从我父母那一辈开始发展壮大的,而我作为唯一继承人,我的母亲时常教育我……” 周延开始绘声绘色地讲起自己的故事,而台下也在他的讲述中不再喧嚷——有人光是听他的出身便崇拜上了他,把舞台留给了他,而有些人纯粹只是从众地压低音量,继续着自己窃窃私语的工作。 “你觉得这次讲座是搞成功学还是感恩教育?” “成功学吧——赌不赌?感恩教育都是给小学生搞的,这可是成人礼,他不整点职场生存法则什么的我是不认同的。” “不行,你别高估这些校领导的脑子,我赌一瓶饮料,必是感恩教育!” 同学们还在为这次主题讲座的内容争论不休,一阵悲伤的音乐响起,为最后打赌的那位同学挣得了一瓶没人会兑现饮料。 周延酝酿了一下情感,压低声调,开始讲座的正文: “那天,我的母亲把我叫到她的面前,语重心长地告诉我,孝心是周氏集团的立身之本,她给我讲了这样一个发人深思的故事: 曾经有个女孩,她正值青春期,情窦初开的时候,懵懂又自我,因为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她跟她的母亲大吵了一架,她一气之下,离家出走……” 悲伤的背景音乐正进行到情感最饱满的部分,萧枫听到这段内容,却是一脸失望的神色: “这故事我都听八百遍了,后来这个女孩饿了,跑到一家面馆,老板请她吃了一碗面……还是饺子?总之是请了她一顿晚饭。 然后这女孩就感动啊,感动得跪下谢谢那老板,这老板就指责她说‘我才给了你一顿晚饭,你就跪下来谢我,那你父母把你养到这么大你为什么不感激她呢?’ 结果这女孩就顿悟了,就回家认了错,做了个乖孩子。” 周延后续讲的故事与萧枫复述的基本一致,只是那顿不知道是面还是饺子的晚饭变成了一块洒满糖霜的草莓蛋糕,于是在有些人已经开始抹眼泪的场合下,他周围的一圈人都笑起来了。 周延没有注意到那些人的笑声,他已经完全沉浸到那种哀凉的气氛中了:“当年市场竞争激烈,我们集团的敌人与我们就相隔一条街。 我们的敌人有着更雄厚的资本,他们为了防止我们做大做强,不惜下黑手、使绊子,那个午后,我被他们雇佣的恶霸给绑架,那些恶人身上纹了满身恶兽,各个肌肉虬结,我心中充满了恐惧。 就在那我万念俱灰的时候,我远远看到了我母亲充满白发的身影,为了我,赤手空拳的她用尽全身力气,打退了五个手提砍刀的恶人,自那以后我就时刻记着她对我的关爱。 同学们,女本柔弱,为母则刚,大家一定要听妈妈的话,为她着想,凡事换位思考一下,不要顶撞她,忘了她对你们的伟大母爱——” “啊?这语气哄小孩呐?一个空手的女的打退五个带刀的肌肉男?什么塞里茨莱超人?”这下轮到梁尚绷不住了,“如果她带枪,并且经过相关训练的话还有可能,赤手空拳打退五个,你妈是叶问啊?” “人家也只是讲了个故事而已,当真你就输了。” 杨潋打趣地答道,周延讲这些故事的时候,他也在动笔写些什么,不过肯定不是“观后感”,因为他已经提前印了好几份用来应付这种作业的模板,到时把活动内容一填,不到两分钟就能完成这种没意义的作业,甚至还能把多的卖给同学。 尽管随后几个故事也是老套和浮夸的,可经周延这副皮囊和这张嘴一说,还是有不少人买账,为他而热泪盈眶。 远处的人群里还传出过“那你不就是个下头的妈宝男”之类的抨击,不过没多久就有人还击回去了,还击的内容大概是“人家再下头也比你有钱,还比你帅,你都配不上人家”。 有人感激涕零,有人嘻嘻哈哈,当煽情的音乐戛然而止,台下又有一半人爆发出了比平时所有人加一起都多的掌声,更多的尖叫也此起彼伏。 “希望我的故事对你们的人生有所帮助,也希望你们能够有自己出彩的人生—— 今天我就讲到这里,更多的人生智慧和处事原则在这本名叫《你不努力好好尽孝,没人能给你努力到无能为力的机会》的书里,我为你们争取到了一百九十八角方的成本价,今天买书还附赠我的签名。” 前面的告别还没有掀起多大的浪花,一听到买书附赠签名,原先尖叫过的那群人更加疯狂了,看来感恩讲座煽情半天,还没他那一张脸吸引人。 “早知道我这么 第30章 百态八:台前幕后 “好嘛,提前把我们拉回学校,然后连食堂都不开,让咱自己解决——连食堂大妈都还在放假,我们却先回到这鬼地方了!” 同学们过了那道充满土味气息的充气“成人门”,这成人礼的活动就算是结束了。 那个叫周延的讲师卖完书,用龙飞凤舞的签名应付完了狂热的长队,此刻也已经不知所踪。 刚才话一直不多,只是埋头使劲写卷子的吕子默,在听到食堂不开放的消息后发出了一句抱怨,其它三人接到这个消息后却都是开心的。 “这有什么不好?平时想出去外面吃一顿,那个不会变通的保安还不让呢!垵厝食堂的伙食不是公认全集京市学校最烂的吗?” 梁尚完全不理解吕子默的反应,他在学校的日子里几乎没吃过食堂,全是自家带的干粮。 “咱高一那会,不是出过一起食品安全事故吗?全校四百多号人拉肚子,那校长愣说是吃外卖吃的,新高一入学那会豪言壮语说‘学校食品绝对安全、有保障,出了事会追究责任’——结果现在全成了笑话。” 萧枫提及关于校长的话时,就扯起尖锐的公鸭嗓,又惹得众人一阵狂笑。 “而且高二那年我和你去跟校长反映问题的时候还提及过这事,他还信誓旦旦说‘食堂没问题,那四百多号人同时吃了同一家外卖,他们自己全责!’ 拜托,我吃食堂拉过一次,吃三个学期外卖什么事都没有,谁有问题可不是凭他一张嘴说了算的!” 杨潋也附和道,他刚说完,才发现吕子默的脸上带着几分窘迫。 “可是我没带钱,我伙食费是……那个贫困生补助的钱全部的钱全都在饭卡里……” “没事,那算什么问题?我请你一顿就是了,各位,咱们大众小吃走一趟!” 萧枫没等吕子默支支吾吾地说完,就一挥手,离开了本就已经走得没剩几个人的班级。 任何学校周围都不可避免地有一排饭店,而且他们的业务往往不尽相同,垵厝中学也不例外,临近学校的咖啡厅、奶茶店、面馆,几乎全靠学生的消费养着,尤其是在平日里没什么人路过的垵厝。 在这众多店铺里,最受普通学生欢迎的还是那家大众小吃,红底白字的招牌和餐厅的装修一样简朴,主营面食,也卖套餐,胜在便宜实惠,量大管饱。 老板姓双,四五十岁的样子,不知其名,学生们习惯叫他双哥,这位双哥能够在见两面后就牢牢记住任何一个学生的姓名,也是唯一肯在晚自习下课后往“交接点”送餐的“英雄”。 “双哥!两碗火腿面加蛋加肉丸,我们在二楼老地方——”萧枫进了大众小吃的门,双哥一看见他们,就已经知道对方会说些什么了,不待另外三人开口,四碗面的份量直接下锅。 “等下,这不合适吧?”吕子默知道这其中有一份是给他的,对着价目表算了下价格,觉得不妥,赶忙制止。 “真是的……点都点了,三年了还这么见外干嘛?”萧枫不顾吕子默的反对,付了钱,便向二楼“老地方”去了。 老地方是二楼靠阳台的位置,他们路过的其中一张桌上还摆着一碗刚煮好的云吞面,但他的买主却不见人影。 四人坐定,又谈笑风生了起来。 “说真的,潋,我觉得你毕业后完全可以入文复会,做个编辑或者签约写手什么的,你家里人不支持你写东西的原因也只是‘不好找工作’,那如果你有工作了,他们肯定不会拦着你。” “难说……”面对萧枫的极力劝说,杨潋的回答总是带着些许无奈,“你没见过我家里的人,他们反对我写作可能只是出于偏见什么的——而不只是觉得没前途。” “你那还算好的,起码文笔有用武之地,像我,什么都不精,就凭兴趣懂点枪械之类的东西,以后都不知道能干嘛—— 参军么,底层的大头兵基本还是没出路的,去投军阀或者当保安吧,没点关系也不行,加入什么帮派……这还是算了吧——总之我连自己未来要往什么方向发展都不知道,你起码有个体面工作摆在面前,我还挺羡慕的。” 梁尚调侃了几句,又看向萧枫,“话说你家那个文复会缺保安不?要不要考虑下我?” “不考虑,因为他家保安要会十八国语言,还要三十五岁以下,有四十年战斗经验,能赤手空拳打五退个带刀肌肉男的塞里茨莱超人优先。” 向来寡言的吕子默并不是完全没有幽默感,事实上聊天的时候他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那种类型,平时话少,一开口总能说出些“逆天”的言论。 谈笑间,双哥已经把四碗面端到了四人面前,还未动筷,楼下突然发出一阵骚动,不难听出那是一些人的惊呼。 “我去!周……” “周延他也在这?” “嗷——” 那阵躁动的声音从脚底移动到楼梯口,然后逐渐变得响亮清晰,周延那一身整洁的西装出现在众人面前,随后一群要他联系方式的女生接踵而至,嘴里还全方位地追问他的兴趣、星座、生日…… 周延一脸无语地在那张纸上写了一串数字,然后又哄了好一阵,才把这群缠人的小粉丝打发走,坐到那碗无主的面条前。 “哎哟,早知道破事那么多我就不接这活了……”好不容易挣脱人群的周延自言自语着,低头把已经有些凉了的面,送进肚里,抬头一看,阳台那桌的四个人正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看着自己。 “周延,你刚才说你在维斯利特留过学,能聊聊之前网上说维斯利特改良派那段绯闻的真实性吗?” “周延先生,我想了解一下您那个家族企业的传媒业务,如果可以的话,我们能不能在您那经营一个官方账号用来宣传我们的理念……” 梁尚和萧枫一起开口,虽然内容比刚才那群人正常了点,但还是非常离谱——来谈生意的也就算了,谁见面就问人家对政局的看法啊! “拜托,你也不想 第31章 百态九:闲话 刚摆脱了一群狂热的粉丝,又被几个社交风格狂放的人搭了讪,周延是越来越后悔在这学校揽这活了。 遇到这些牛鬼蛇神还是小事,关键是这校长也太抠了,卖书拿的回扣少得可怜,就这点钱还被以“讲座秩序太乱”为由又克扣了三成—— 甚至连那副作为提词器用的了览镜都要收他租金…… “这群学生太吵关我什么事?我又不是老师,又没有维持秩序的义务,再说那些疯子在那尖叫,还得怪我了这么张脸是吧!”这是周延踹开大门,走出校长室前的最后一句话。 可以说,这齐明区——拜这学校所赐——给他的第一印象已经烂透了。 “没落……咳,是这样的我想您既然如此体面,再不济家族企业应该也能应付基本的业务吧?我没开玩笑,我想跟您谈一桩生意——” 萧枫提起这事,是想到程余前些天向他提起的的设想,认为文复会可以超越纸媒的限制,通过互联网传播文复会的理念和思想——但最好是自己建立个独立的网站,绝不能是在南山枭旗下的网站。 程余一开始就把南山枭作为文复会的假想敌,除了对文娱产业几乎全方位的垄断以外,塞里茨莱乌烟瘴气的网络环境也与南山枭密不可分。 且不说占据垄断地位后对舆论随心所欲的掌控,能放任谣言肆意流传而打压辟谣真相的颠倒黑白之罪,光是那些令人作呕的高利贷广告、千篇一律而没有营养的“文化流水线上的垃圾”,就足以让有精神追求的人们一顿口诛笔伐了。 此前为了躲避南山枭这可笑而让人望之兴叹的屏蔽系统,不引人注目,文复会并没有在南山枭旗下的网站建立官号,收发稿件、宣传之类的事务,用的都是不需要电的最原始的方式。 萧枫天真的以为有传媒业务的企业便有自己旗下的社交网站,也能帮别人建立和经营网站,从周延那副盯着傻子的表情来看,他应该错了,还错得离谱。 “贵司……是有干传媒业务……也就是,网站方面的东西……对吧?”这下轮到萧枫尴尬了,他头皮一麻,说话也结巴起来。 “你是不是对‘没落’有什么独到的见解……”周延沉默了很久,直到筷子夹起的那口面都凉透了,才继续说道, “我说的没落是我去维斯利特留学回来,才知道我家企业被人暗算、破产了,我父母因为这事离婚了,大楼和网站都被那只蠢鹦鹉收购了——我什么都不剩!” 他说的“鹦鹉”是指南山枭的标志,讲到这些伤心的事,他开始感到郁闷,本想起身去拿瓶酒,又考虑到这里到处都是学生,怕影响不好,便停手了。 “这么的恐怖吗?”不知是哪桌聊八卦的人发出了一声不合时宜的惊叹。 “所以……您现在其实没有家族企业?” “何止是没有企业,我都快成无业游民了……就剩这一身‘体面’的衣服——不管你要跟我谈什么生意都谈不成!” 从一个财富与外貌并存的成功人士到一个没有财富的落魄少爷,话说到这份上,周延也不掩饰什么了,从上台到现在都保持着的故作认真的表情垮了下去,只剩下颓唐和迷茫。 “那我能否给您介绍一个去处?”萧枫闻言,没有摆出什么失望的表情,反而把文复会的地址给了他。 返校第一天的晚自习照例是没多少人静得下心的,而返校第一天的宿舍则会热闹非凡,积累了一个暑假的奇事、八卦,往往都是在这一晚全倒出来的。 虽然高三生的暑假短得一个月都不到,但这并不妨碍乐于“交换情报”的同学们谈天说地。 “这破学校……自来水还是黄的,比我上火的时候都黄,我都怀疑这两年我的头发是不是越洗越脏……” 萧枫擦着头发走进宿舍,人齐了,这茶话会也就自然而然的开始了。 “从实验班那听来的,有个叫彭暄的家伙暑假的时候失联了,他父母和学校里的人全面搜索,最后在他废墟上的的别墅里被发现,脑门中了一枪,身上还挨了两刀,血崩得满墙都是…… 学校那封锁了消息,但实验班早就传开了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反正他今天没来上学。” 梁尚消息灵通,还总是能带来最劲爆的内容,一下子便扯走原本的话题。 “如果是真的,本着人道主义,节哀顺变,但就我私人恩怨而言,好死,”萧枫不常对一个人发表极端的评价,不过这次的回答却很干脆, “那混账思想有很大的问题,高一那会他敢说三战前塞里茨莱公有制的思想落后,把咱说成是什么前朝余孽,可他自己呢?也就一个地主家的傻儿子,肚子里全是咖啡,半点墨水没有。 还好意思说出‘现在世道是好的,让我有骑在别人头上的权力’这种话,这人死了也好,少个祸害。” “说起来,他好像还跟不少人有仇来着,上学期放假前还把那个谁……咱班上那个混子的女朋友强行抓上他的车过。” 杨潋并不知道萧枫跟那人之间的冲突,回忆里只有上学期的一场闹剧。 “李度鸿?” “对,是他,那件事还让他气得摇人堵了彭暄两天,结果被人家的私人保安打跑了——话说,有没有可能他就是死于李度鸿买的凶?” 起初聊彭暄时,还只有萧枫一个人在输出粗鄙之语,提到李度鸿这个混子,四人都有了点厌恶的意思。 “就他那脾气,我更愿意相信那是他自己动的手。” “一对被抓早恋敢直接上升成打架斗殴的情侣,能有什么是干不来的?” “这也不能怪他们,人家还是挺机智的,早恋退学,打架只是警告。”吕子默开过这个玩笑,突然想到什么,脸色一变,“这对今天是不是也没来学校?”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愣住了,抛开这些恩怨情仇不谈,身边有同学死于谋杀实在有些令人不安。 “他确实是干得出这事的人,可他绝不是干了这事还能全身而退 第32章 灰霾一:狼窝 在这个混乱的世道,死人其实没什么奇怪的,上到统治者内部的政治斗争,下到帮派对外的兼并扩张,每天都有人痛苦的死去,也每天都有人痛苦的出生。 重建工作稳步进行的地方大多还算安定,人们提起何处死了人,还有容纳恐惧的空间,如果这些放到废土客或者恶霸的领地上,人们大抵只会用“哦”作为回答,早已麻木得见怪不怪了。 位于塞里茨莱东南沿海的幸康省在三战前曾是重要的外贸港口,经历前尤萨的几轮空袭和声势浩大的抢滩登陆之后,这里便走向了没落。 战后大国之间关系紧张,几乎没有大规模贸易的必要,因此,就算如萧华纪来般积极组织重建的人,也鲜少把目光放到航线上。 集京市的北边是幸州市,当年幸康的省会,有全省最大的港口和四通八达的地铁、与周边岛屿相连的跨海大桥。 可如今港口毁了,桥也塌了,地铁没受太大损害,却也无法通车,这深入地底的开阔空间,自然而然地滋生出一些充满野心的势力。 “谬见者协会”最大的据点便在这里,这是个真实存在的组织,但更多不知情的人只会把它当做一个都市传说或者阴谋论的集合。 凡是有谁死于非命,无论是一无所知者的臆测,还是明知实情而不敢声张者的掩饰,都会话锋一转,大言道:“一定是谬见者动的手!” 这个据点——按他们道上的黑话称作“狼窝”,原是地铁临近核电站和工业区的一站,战时核电站受到破坏,核泄漏险些引起一场毁灭整座城市的核爆——虽然后来整座城市还是毁灭了。 当局为此做了两手准备,控制核污染的同时还在工业区延边建造了一堵数十米的混凝土高墙,中间还灌了铅芯。 好消息是,这堵墙很坚固,至今还屹立不倒,坏消息是,它发挥的作用太大了,工业区后来在敌军的黑云压城中被踏平,除了废墟,就只剩下这堵高墙。 “不过你放心,虽然没测过辐射量是多少,但我在这待十几年了,一点事都没有。” 傍晚时分,有两个人影推开墙角看似杂乱无章的土石,从常人难以察觉的缝隙里钻了进来。 那个凌冽的女声一路上都在用无所谓的腔调讲述着一些会让人惊掉下巴或毛骨悚然的言论,不知怎的,就聊到了这里的历史,又从历史跳到核辐射的话题上。 “我不是害怕辐射,毕竟我也在废墟里生活过,比起这些,你确定他们会接纳我吗?”那个低沉的男声则显得有些木讷和胆怯,他的声音很小,还带着点颤。 “我刚见到你的时候你可不是这副胆小鬼的模样,我还以为你会是个无所畏惧的豪杰,现在我失望了。”女声多了一丝嘲讽的意味。 “不,我只是在想,你们是不是真的……像我之前想的那样,我害怕我没法融入你们。”男声开始语无伦次,谁都能听得出来他的声音里带着深深的顾虑。 “那你回去?” “那更不行,我雇了你们我还自己动了手,你们什么都不怕,但他们早晚会追查到我身上,我回去是找死啊……” 男声顿了一下,他越来越慌张。 “你选对了,不过你的想法错了:‘他们’会不会找上你,我不知道,但进了咱身后那条缝,在你入伙之前你不能活着出去。” 拉动枪栓的声音过后,一切回归了平静,偶尔能听到一点沉重的喘息声。 又过了很久,枪声终究没有响起。 狼窝里很宽敞,但并不是宽得没边,通往外部的几条铁道在核泄漏发生时就已经被钢丝网和混凝土块封锁,常规的火力根本打不进来。 原先用来开店和检票的各种隔间,如今被改造成了仓库和谬见者们的住所,这里鲜少有完整的玻璃,多数窗户上的玻璃都已经被木板和铁丝取代,乍一看和监狱有几分相似。 和监狱不同的是,这里的“罪犯”们是自由的,有两个谬见者——定然也是以杀人越货为生的亡命之徒,他们在一间餐厅里喝着酒,已经醉了几分,聊起一些狂野的话题来。 “我说,咱上次接活的时候,你有没有注意到,那公司经理的女儿姿色真的不错!才这么高,可能也就十一二岁,你懂的,要是我们再回去一次……嘿嘿……” 其中一个人说到这,用手做了个龌龊的姿势,对桌的人连忙制止道:“咳咳,这有规矩的,做不得!” “怕什么?规矩是人定的,别人说做不得就做不得?下次我就把她‘那个’给你看!你等着被馋哭吧!” 那个出格的谬见者放肆的笑了起来,仰头把瓶中剩余的酒饮下肚。 哪曾想一声枪响过后,他的酒瓶就变成了碎片,他瞬间清醒了,猛吐出嘴里带着血的玻璃渣,抬头一看,见到开枪的人戴着红眼的防毒面具,一身暗紫色大衣,紧握的手枪还冒着烟,顿时被吓破了胆。 “对,规矩是人定的,你猜是哪个人定的?是你吗?还是我?” 开枪的人一出声,无数个脑袋便从各个门窗和角落里探了出来,目光聚集到她的身上,然后他们推开门,聚到那个正在痛哭流涕的人身上。 “萨特齐娅小姐我……错了……咳,呕……开玩笑而已,我怎么敢呢?”那个出言不逊的谬见者再也没了刚才的威风,他跪倒在地,仍是吐着血和玻璃渣。 “你们要是对道上的规矩有什么意见,那就凭本事来给道上定规矩,不然管好你的嘴——还有你的下半身!” 萨特齐娅把那家伙怒斥了一通,便不再理会他,人群中走出一个穿着黑色皮夹克的人,才四五十岁的模样,头发就已经全白了,沙哑而不失沉稳的声音随即响起:“萨特齐娅,你身后这位是?” “店长,这是我拉来入伙的新人。”萨特齐娅看向身后的人时,他已经被刚才那声枪响和这乌泱泱的一大群亡命之徒吓得愣在了原地。 第33章 灰霾二:投名状 萨特齐娅刚说完,狼窝上下就一阵骚动,被称作“店长”的人打量了一下被带过来的新人,后者只是呆呆地与那无数目光对视。 “他看起来好像不太机灵。”店长的目光又落到了萨特齐娅身上,“而且,入伙的流程你不会忘了吧?我看他应该没带投名状。” “他是没有提着人头来见各位,不会我这有证据,他确实用刀捅过——” 萨特齐娅一边说着,一边摘下那张骇人的面具,从侧边的凹槽里抽出一个指甲盖大小的存盘,递到店长手里。 面具下是一张极其普通的脸,只是眼神里带着令人畏惧的压迫感,以及,很多人并不会注意到,她被长发遮住的左脸上有一块很大的伤疤。 “我不希望再有因为跳过程序而导致谬见者协会里出现叛徒的问题了,他不带着投名状来的话,我不会允许他入伙——视频也不行,更别说给尸体来两刀的那种谁都能做的形式。” 店长没有接过那块存盘,也没有改变对那新人的审视,他只是摇头。 “首先,我跳过程序带来的人可没出现过背叛的情况,其次,你还记得当初是谁带了跳过程序的头吗?我记得后来还是那个人的某些手下先图谋不轨来着?” 萨特齐娅没有示弱,也没有进一步的展现敌意,她眯着眼,带着几分嘲讽的意味,像是开了个过分的玩笑。 有人嗅到了这股浓烈的火药味,大概是预想到了可能会发生的最坏结局,提前思考起自己该怎么站队,一手暗自摸上了身边的武器:枪、刀或者别的什么。 “你要知道,我正是是因为犯过错才会竭尽全力防止这种事情发生第二次的……有些程序完全没有意义,但有些程序的存在自有它的道理。” 店长提起这些,倒像是个乐于唠叨的老头子,对冒失浮躁的后辈展开了一通说教。 “我自有分寸,如果哪天这小子活腻了想做起叛徒,我会毫不犹豫地干掉他——而且提个人头上来又能代表什么? 仅仅是因为一个人杀过人,就能代表他跟我们在同一条船上,能为我们谬见者协会永远效忠、不会叛变么? 别忘了现在膛线盟用的也是这一套,大概其它帮派也会用类似的办法,这烂大街的程序我看一点用都没有。” 萨特齐娅开始感到不耐烦,但仍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人群里开始出现细小的交流和抽刀声、上膛声,但下一刻,这些细碎的声响就被地铁站出口处一个急促的脚步声盖过了。 “别吵了——不要起内讧——”一个声音带着几分重金属质感的人从人群里挤上前来,他不高,看着很瘦但却有着远与观感不符的力量。 他穿着一件宽大的斗篷,外表土黄,内衬漆黑,兜帽、棕色的目镜和高领装点了他的整个头部,让人看不出他的长相。 “尘云?你也在?我以为你又会为了给个目标‘料理后事’而几天几夜不回来。” 萨特齐娅的目光从那死守传统的老头子身上移开,打趣地对来者说道,但来者似乎很急,没有对萨特齐娅做出任何回应。 “我们上周没运到的子弹,应该是被劫了,伊卡洛斯刚查了那批物资的定位,它从上周起就已经明显偏离了说好的路线,三天前就停在了这里——” 被称作尘云的家伙掏出一张内容格外详尽的手绘地图,指着图上画出的红圈。 此话一出,所有的争执都成了次要的,包括萨特齐娅和店长在内谬见者们闻言,纷纷聚集到这张地图下,有人认出了那是一个新兴的帮派,它们离狼窝只有十几公里之远。 显然这个年轻气盛的组织并不知道他们无意间已经在太岁头上动了土。 “确定吗?我们买的子弹也有人敢抢?好,不管是哪家撑腰的组织,他们都死定了!” 一时间群情激愤,萨特齐娅显得格外愤怒,举拳对天,当即扬言要把这批弹药一个不少的给夺回来,一些支持她的谬见者和带来消息的尘云也开始准备带上武器,向着那群强盗进发。 虽然杀手和强盗的界线并不分明。 “尘云你去叫伊卡洛斯把地图信息传给我,我来带队。” 至于店长坚持要走的“程序”,她早就抛在了一边,重新戴上面具,检查了一遍枪和子弹,也不管时机成不成熟,也不提前侦查敌人是个什么状态,就准备直接进军。 她去作为武器库的隔间里找了两个燃烧瓶,又看向了那个被她带进来的新人:“还有你小子,你也跟我走一趟,看能不能给你做个投名状!” 一支四五十人的队伍就这么出发了,他们都用各种方式蒙住了脸,手中提着各种武器,有刀也有枪,还有一些奇形怪状的自制工具。 尘云从刚进来的时候就背着一把十字弩,箭袋和短刀藏在斗篷下,而萨特齐娅的装备和其它人相比是最豪华的,不仅背着霰弹枪,腰间挂着手枪,还有短斧和匕首,以及两个刚带上的燃烧瓶。 “你当初叫我把摩托车头盔带上,就为了现在把脸遮住?” 新人是用他自己的银白色摩托车头盔蒙的面,不敢问的是,为什么一个杀手组织出征,带枪的人并不多,他甚至有些怀疑,那车丢掉的弹药是不是大半都是她要用的——所以她才那么生气,那么急迫。 “对,因为你戴上面具之后杀人,人们就只会记住面具的样子,记不住你的长相。”萨特齐娅说话之余,脚步也没有停下。 “所以……我们这是去抢劫?” 他这个还没入伙的人当然搞不到好的武器,只有一把随身携带的砍刀,用它砍在尸体上的刀痕没能作为他的投名状。 “搞清楚谁是受害者,是我们被抢了,要抢回去。” “对不起,刚才在狼窝里我没听清……我还以为杀手的工作只是接活,解决掉目标,我没想到还要处理这种事情……” 新人还不敢跟这些不熟的谬见者交流,而受他信任的萨特齐娅闻言,却放声大笑: “哈哈,这倒不奇 第34章 灰霾三:交火 这样一支武器各异、装束各异的队伍,浩浩荡荡地踏过由断壁残垣构成的废土,除了蒙面以外,他们似乎没有任何共同特点,鉴于装备整体相对精良一些,倒像是街头帮派中的精锐。 新人从进入狼窝到出来的这段时间里,只觉得这里的气氛格外的浮躁和轻率,一阵争吵、一次“出兵”,好像只要三言两语就能决定。 而他自己却又是压抑的,刚才的一通交流和决策,完全没有他说话的份,带他入伙的那位萨特齐娅,现在正带着包括他在内的一支小队直奔某处夺取一车子弹—— 刚才的那些对话并没有让他认出谁才是这个组织的主人:店长?尘云?还是萨特齐娅?都不像,他们好像都敢与对方争吵,又都不太有命令对方的能力。 新人最熟悉的还是那个帮他出手,又带他入伙的萨特齐娅。 她总是会用无所谓的语气讲出些吓人的话,他无从考证这些话的真假,但这轻浮狂放的行为总让他不敢相信这个女人口中的任何一个标点符号。 “还有那些剧里说哪个杀手动不动就灭谁满门什么的,也是假的,因为值得被‘灭门’而不是干掉某个头领了事的,一般都是大势力,一个人追着目标的全家杀很累的,何况他们还是些财大气粗的人渣……” “啊……原来是这样吗……” 萨特齐娅还在向新人澄清各种关于杀手的误解——以更容易造成误解的方式。 新人不敢不回应,又实在不知道该对这些听上去格外荒唐的言论回应些什么,只好随声附和。 来到这里,他越发觉得那些把杀手生活描写得浪漫自由的文艺作品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是不切实际的美好幻想,除了这里引起他强烈不适的氛围和行事作风以外,还有同样恶劣的环境和一眼望到头的未来。 讲真,他开始后悔要求入伙,甚至后悔当初要选择雇凶了,不过想到真服软了还要憋屈地跟有权有势的仇人朝夕相处,他还是认命了。 “从这上去就是公路,直线距离只有两公里,不远了——目前看来这个新驻扎的组织也就三四十个人的规模。嘁,真是这样啊……这么点人也敢动我们的货?还真抢到手啦?” 萨特齐娅扶着面具的镜框,像是自言自语了一阵,随后看向同她一起走在队伍前列的尘云,“放个眼睛去探探路?” 尘云没有出声,但从斗篷的暗格里掏出了一个拳头大小的微型无人机放飞到空中,这时夜色已经很浓了,他一边放飞无人机,一边脱下斗篷,把它反穿,黑的一面朝外,就与夜晚融为一体。 “车就在这,弹药被开了两箱……这营火,这军帐,他们穿的是军装?” 萨特齐娅发出一句惊诧的疑问。 “应该是军阀的人,或者一些新建立的势力,不会是中央军。” 尘云的答复却像是早已将消息了然于胸,话里一点情绪波动都没有,“这不是中央军的制式军服,而且他们完全没有军队该有的样子。” 队伍里的杂音并不多,人们大概早就习惯了这二人的交流方式,但新人却听得一头雾水。 他刚才光顾着与“后悔”做思想斗争了,没注意到尘云放出无人机的瞬间,又听到了这样的交流不免感到莫名其妙。 “中央军又打不到这,就算是又怎么样?管他什么来头,我们不怕打——” 萨特齐娅说到这,看到远方的那一束火光,赶忙压低了音量。 看似散漫的队伍,此刻不约而同地放缓脚步,停下一切交流,静得出奇,反倒是那新人压不住自己的脚步声,成了最突出的那个。 “尘云,你干掉几个外围放哨的,我去他们后面的营帐里放把火,其它人看见我放的火光就上,留几个活口问出来历,记住别伤着车和弹药——” 萨特齐娅眺望着那个简陋的营地,很快做出了部署,众人没有异议,她又看向了那个新人, “还有你,机灵点,给你自己搞个投名状,让我省事点,我可不想再为了你跟那老头吵一架,别忘了按规矩,你本来是不能活着站在这的。” 众人应诺,萨特齐娅便抽身离开了,尘云端起十字弩,带着剩下的人手,借着夜色和断墙的掩护,向目标逼近。 营帐后突然发出了酒瓶破碎的声音——那是萨特齐娅的燃烧瓶落了地,尘云随即抬手速射两箭击毙了门口放哨的两个哨兵,营帐火起,他一声令下,众人举起武器,冲向了营地—— 一时间,枪声,喊声,哭声,投降声,兵刃相接声,火焚帐篷的噼啪声一齐在这个临时支起的营地里爆发出来,敌人手里都握着枪,但受人奇袭,营帐又起火,慌乱之中,全然没什么战斗力。 这边的人摸出枪还没瞄准,一把刀便劈头盖脸地砍了过来; 那边的人刚脱离睡梦,起身还未站稳火焰就已经爬上了他的衣襟; 前有来路不明的劲敌,后有熊熊大火,有人觉得向后逃更有胜算,却迎上了一个染红的枪口。 作为单方面碾压的那一方,激昂的杀声是振奋人心而又能激发野性的,那个新人起初的恐惧和唯唯诺诺,到真正交火时全被一扫而空。 他只觉得全身发热,血液被这温度刺激得沸腾,他提起砍刀,追上一个狼狈逃窜的敌人,闭上双眼,狠命一劈—— 那人脖颈喷出一股鲜红的血,染上新人的半脸,看着倒在自己面前的人,他喘着气,心跳的频率有增无减。 营地里共三十九人,除了被尘云射倒而尚未断气的两个哨兵以外,其它人全部死于谬见者们的刀枪之下。 “你想的还是那么周到,知道大伙不喜欢留活口,就自己手下留情了,我说,这要是你平时接活,他俩早就已经断气了吧?” 萨特齐娅饶有趣味地看着重伤的二人,一盆冷水过去,其中一个哨兵瞬间清醒,见到围着自己的这一大群人和已经化为灰烬的营帐,勃然大怒,扯起嗓子叫嚣道: “听着!不管你们是谁,你们都 第35章 灰霾四:审讯 “什么‘段江龙段大人’?你们有谁知道他说的这家伙吗?”萨特齐娅闻言,回忆良久,还是把这个问题抛给了身后的众人。 新人并没有凑上来,他还蹲在刚才被自己砍翻的那具尸体旁,举着刀,迟迟不敢下手,血已经凉了不少,有点黏,他只感觉这刀挥不起来,又放不下去。 “西边的一个搞雇佣兵的军阀头子,跟我们隔了个省,他说的大概率是假话。”尘云答道,“段江龙不是什么嗜杀成性的军阀,而且他觊觎的是更北边的文唐——他不太可能看上咱们这块地方。” 那个哨兵捂着插进胸口的箭,因吃痛而倒吸凉气,但当他听到尘云的推测时,他又强撑着继续叫嚣道:“怎么?你们怕了?呵……我就知道你们在虚张声势,在自我安慰,我就实话实说吧,他盯上你们了!” “噢,这样啊,那你说说看我们是谁?”萨特齐娅一句反问,把原本想强撑着站起身,已经让脖子离开地面的哨兵又躺了下去,没有捂着胸口的手还在一旁到处乱摸。 “当我没常识吗?你觉得我会傻到在你身边留下武器,用来让你反杀我?” 萨特齐娅在面具下挑衅似的眯了眯眼,话里带着些猎手玩弄濒死猎物的兴致。 “萨特齐娅小姐,咱们的货被开了四箱,用了一大半,可能少了几百发……甚至一千多发,别的还是全新的,没动过,另外,他们还有四十三把枪和一些乱七八糟的刀之类的——” 负责清点战利品的谬见者前来打断了萨特齐娅的对话,不过她几乎同时做出了回复:“枪也装车,刀么,分了,谁要谁就拿去,你带几个人先把车开回狼窝,其它人晚些时候跟我走回去。” 打发走了清点战利品的谬见者,萨特齐娅的目光又放回到那个哨兵身上:“你说你们是军阀的人,结果是几百公里外的一个和我们无冤无仇的家伙,你让我怎么信你?” 刚才还显得格外嚣张的哨兵这时突然闭口不言,像是被刚才那些对话一启发,突然想到了什么,眼里没了狂妄的神情,只剩下无尽的惶恐。 “还有那边的另一个,我瞥到你喉结在动了,装死没用哦,我们会补刀的。” 旁边那个没有被冷水浇醒的正在装死的哨兵听到了这句话,只觉得黑暗中有一根冰凉的线贴在他的脖子上。 他小心地在一片漆黑的视野中开出一条线,却发现那根“冰凉的线”其实是尘云手里一把锋利的匕首。 “哇啊——各位爷,我说,我全说,饶我一命,别杀我,别听那混蛋胡说八道,他是骗你们的!” 装死的哨兵哭嚎着,竭力把自己已经贴地的脑袋和脖子再向后仰些,好躲过这把架在脖子上的利刃。 萨特齐娅手中那个嘴硬的哨兵,听到装死的哨兵说出这些话,眼睛都直了。 “我们确实是段大人的手下,但……我们是接委托后遇到内讧,吃了败仗,没脸回去见他,就自己跑路到这的!” “偷了我们的子弹还开了四箱,是干嘛去了?”撬开了人质的嘴,一切都变得顺利了,萨特齐娅接着问道。 “我们这一路靠打家劫舍来的,怪我们有眼无珠冒犯了各位爷,我们的连长叫我们抢了你们的东西,打家劫舍也是他的主意——现在他已经死啦,伤天害理,死有余辜!” 人在危机关头总是会不惜一切代价让自己活命,为此爆发出一些难以理解的本能,比如说他一个在地上装死半个小时眼睛都没睁开过的人,提到连长的时候,一挥手就能精准指到躺在远处的某个既没有裤子也没有头的家伙。 “哈哈……哎呀,原来是群没脸交差还打家劫舍的逃兵、懦夫啊,那你们的老大还真善良,愿意大动干戈给一群没用的废物报仇。” 萨特齐娅像是听到了烂俗段子的市侩,笑得肆无忌惮,而那嘴硬的哨兵面对那张发出狂笑声而不改色的红眼面具,只觉得恐怖。 “不不不,怪小人有眼无珠,不晓得各位爷都是天神下凡,各个都是以一当十神勇无敌的好汉—— 小人不知好歹冒犯了各位,向各位撒了谎,其实段大人不会对我们这些逃兵手下留情的,这会恐怕已经暗中叫人清算我们了,我的命全托付在你们手里,还请您大人不记小人过——” 恐惧和旁边那家伙的全盘托出驱使他也开始服软,可萨特齐娅却一副大失所望的样子: “唉,怎么你说的话又不算数了?你得对自己说的话负责啊,我还挺想知道你们段大人是不是真有那么善良来着。” 砰! 一声枪响萨特齐娅面前的那个哨兵倒在了血泊中,血溅到另一个哨兵身上,她走上前来,继续说道, “我问一下,你们两个都说自己‘有眼无珠’,都是瞎子吗?可我看你们眼睛都没问题啊,都会动,只是白的部分比黑的多些。” 最后一个哨兵早就被这声枪响吓破了胆,全身都在颤抖着,开口只剩咦咦呜呜的胡言乱语。 就算他说得出话,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从喜怒无常的杀手口中说出的冷笑话。 “放轻松,朋友,你能保证你说的都是真话吗?”萨特齐娅示意尘云把匕首放下,凑到了那个已经慌得说不清话的哨兵面前。 “保……保证……” “那你知道,我们是谁吗?” “你……你是……萨特齐娅?”哨兵从混乱的思绪里找到了那些传闻,大惊失色。 “对,我们是谬见者的人,想加入我们的话,你得先保证管住自己的嘴,不会把我们今天的事乱传,入伙以后,你得永远保密,不要说出去,好吗?” 萨特齐娅的声音不再戏谑、不再嘲讽,不再咄咄逼人,反倒轻柔了起来。 “嗯,永远保密。”听到萨特齐娅向他示好,他放松了几分。 砰! 但子弹还是穿透了他的脑袋,死人才能永远保密。 “审完了,走吧。” 萨特齐娅起身,扭头看向新人,“投名状搞好了吗?” 新人有些站 第36章 灰霾五:代号 以代号相称的好处在于,做这些见不得光的工作时不容易在交流的过程中被人认出来,招致不必要的麻烦,顺带与曾经的自己诀别,送走那个用真实姓名的过去。 听到萨特齐娅的反驳,新人仔细一想,不得不承认,这的确是个很蠢的代号,以前他看有杀手角色的小说和动漫,他们的代号总是什么“独狼”“孤狼”之类。 萨特齐娅问起代号时,他便从过去的记忆里随便挑了个字眼,脱口而出。 但是,试想一下,今后与自己共事的人全部都得“独狼独狼”地称呼自己,他就不禁头皮发麻,擦干了血的脸有些发烫,好在夜色的掩护下,没人注意到他的脸已经变得通红。 可是,这么中二这么让人羞耻的代号还有好多人用过?合着并不是只有他一个人是被那些脱离事实的幻想荼毒的? “换一个代号吧,换什么都行,只有这个是真的不好——听说你从那群贼那拿了很多把刀?”萨特齐娅没有在代号的话题上逗留,转而盯上了他腰间多出的东西。 “是,您不是说谁要谁就拿去吗?我看有些短刀和匕首质量不错,就拿了五把。” 除了那颗投名状以外,新人腰间还歪歪斜斜地绑着几条细皮带,皮带连接着刀鞘——四把水果刀似的匕首,一把比匕首略长一点的短刀,他来时带的那把砍刀太大,是用绳子穿起来背着的。 萨特齐娅转过身,以新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的速度抽出了他腰间的其中两把,借着月色把玩了一阵,平滑的金属反射出一束刀光: “哟,都是好东西啊,真识货,看来下午的时候低估你了,你倒也没有我想的那么没用,”萨特齐娅笑着把刀还给了新人,“会开枪吗?既然要入这一行,只会用刀的话恐怕是不行的。” “开枪?不会,我只是会玩刀而已……”新人收刀入鞘,摇头道。 “我还以为你跟废土客混的时候会摸到枪呢!看来要么是他们太穷,要么是他们太没本事——不过无所谓,你想学的话我可以教你。” “多谢,”新人在交流的间隙,还在脑海里思索着新的代号,但他有限的学识实在难以支撑自己想出个好听的新名字,“可不可教教我怎么起代号呢,您的代号是怎么来的?” “这个嘛……滚键盘滚出来的。”萨特齐娅好像被这一问触及了什么难言之隐,向来心直口快的她这时回答得非常勉强。 “别开玩笑啊,萨特齐娅小姐……我也这样称呼您应该没问题吧?我想参考一下您取的代号,给自己想个差不多的。” “真是滚键盘滚出来的,因为我入伙的那个年纪还不会打字,随手打了个还算顺口的代号,就这么用到现在。” 新人隐约从这段回答里听到了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不敢追问,只好闭口不言。 “取代号其实没什么很需要讲究的,真不用考虑那么多,只是独狼这破名字真的非常不吉利而已。 像伊卡洛斯,听说是个故事里抠出来的名字;店长,按职位取的;更随便还有叫什么瞄准镜、火钳、燧发枪之类的……” 众人在交谈中前进,不觉间已经来到了狼窝外的围墙,提前开回来的卡车已经卸下了子弹和缴获的枪支。 萨特齐娅让新人带着投名状去找店长,也打发走了其它谬见者,自己则去商量关于这场军火交易的事宜。 来到地铁站的入口,几个“接了活”的谬见者开始了今晚的行动,跟他擦肩而过,而其它正在闲谈或准备动身的人则对新人手里的投名状报以不少惊诧的目光。 “我就说吧,那小子能入伙,萨特齐娅小姐还没看错过人。”一个正在检查弹夹的谬见者碰了碰身旁正在磨匕首的家伙,看样子他们不久前打了个赌。 “别忘了她还养过那个吉祥物!你能说那个吉祥物也是她‘没看错’的吗!”而输的那个有些气急败坏,扯起了些陈年旧事。 “喂,那个吉祥物又没入伙,不算!而且这跟你赌输了有什么关系?”手枪上了膛,那个赢了的人大笑着摊开手,因赌输而急眼的那人插着手,还想抵赖。 众人围了上来,其中一个读了一遍他们立的字据,他只好垮着脸,把几张钞票放到那张摊开的大手上。 店没有凑他俩打赌的热闹,绕过人海,兀自上前问道: “很好,你现在可以成为谬见者协会的一员了,萨特齐娅应该跟你说过我们以代号相称吧?想好叫什么没?” 店长没有打开袋子查看那个已经由红变黑的东西,只是拿起笔,翻开一本名册。 “她是告诉过我要用代号,但我还没想好……” 新人害怕自己的回答会引起店长的不满,他开口的声音细若蚊蝇,这一路他思来想去,最终把注意放到了自己最关注的刀上。 然而“匕首”“短刀”之类的代号似乎太过普通了,他又顺着刀具,想到萨特齐娅把刀对着月色时的样子——那时他心中突然有个想法,杀手们应该不会用这么亮的刀,因为太容易引人注目,暴露自己。 想到这,他的代号便呼之欲出——“哑光吧,就是那个让刀具不反光的工艺。” “呵,不错,是个有品味的名字。”店长点着头,笑了一下,不知是真的肯定,还是在嘲讽,总之,他在名册上记下了这个代号,然后向众人高呼道, “各位,从今天开始,我们谬见者协会多了一位新成员,代号哑光,他将与各位共事,或成为各位的挚友,或成为各位的公敌,不过在结交和树敌之前,还是欢迎哑光的加入,祝贺他能成为谬见者的一员吧!” 话音刚落,掌声响起,夜晚是杀手们出动的好时机,人本就不多,所以听起来稀稀拉拉的,口哨声也此起彼伏—— 除了那个赌输了的家伙以外,似乎所有人都不吝惜自己的赞美。 “接下来你需要一个人带你了解一下关于谬见者协会的一切……萨特齐娅没跟你回来?” 店长刚问完, 第37章 灰霾六:新的开始 哑光面前那个自称左旋线的谬见者看上去跟他年龄相仿,但比他更多几分混混的气质。 他的皮肤像沙石一样粗糙,头发里渗着不少肉眼可见的颗粒,大概是灰尘和沙子,身上的皮夹克因“久经沙场”而充满刀口与弹孔,脸上贴着两个创可贴,右肩的锁骨上还有一个—— 不是那种叛逆青年为了自我标榜而贴在脸上的装饰,那些创可贴周围都有肉眼可见的凝血和大片淤青,说实话,哑光觉得用创可贴还是太保守了,换他受了这种程度的伤,恐怕得用上绷带。 “呃,幸会。”走出交火,从单方面碾压的杀戮中冷静下来后,哑光总是会后怕,他经常打架,但从来没干过这么刺激的活,和今晚割下的投名状相比,以前的那些街头斗殴简直就是小打小闹。 未来的某天——或许总有那么一天的,等到谬见者没落了,同伙大意了,或着自己受了重伤,没有能力反抗了,他也会像今天的那些残兵败将那样,在惶恐中一命呜呼,脑袋成了别人的“投名状”…… “会抽烟不?来一根?”左旋线很热情的——像哑光曾经有过的“兄弟们”那样,递上一根卷纸已经皱掉的烟。 “以前试过,太呛人,抽不来……我现在学还来得及吗?”哑光刚想拒绝,又担心这样会显得自己不合群,连忙改口。 “不会那就别抽了,毕竟烟不是什么好东西,听说很伤肺……虽然吧,咱这还没有人因为肺病死过,他们的归宿一般都是接活的时候失误被砍死或者枪毙。” 左旋线收回了那根烟,掏出一支做工很粗糙的打火机,兀自抽了起来,一团团白烟从他口中飘出,哑光呛得猛咳了几下,左旋线见状,也没有什么瞧不起的意思,只是踱到地铁站的门口继续抽烟, “言归正传,我得带你了解这里的一切——萨特齐娅小姐早上接了活,下午就把你带到这来了,下午她和店长的对话我都听见了,我猜你是雇主?她帮你做掉了目标,你出于什么原因,然后决定了直接入伙?” “确实,那是因为那个该死的东西——”哑光提起这事就来气,但左旋线打断了他的牢骚,没让他继续生气下去。 “一个人想干掉另一个人可以有很多理由,一个人走上歧途也可以有很多理由,我对你的来头和经历不感兴趣,我想说的是,你应该也是从暗网找到我们的,对么?” “对,我用手机登暗网找到的你们,我刚开始还以为这是个编排你们的论坛,没想到你们真的存在,还……帮了我大忙……” “都入伙了还满口‘你们你们’的,多见外——”左旋线扭头吐完一口烟,没夹烟的那只手伸到了哑光面前,“把手机给我一下。” 几分钟后,手机还回哑光的手中,那个暗网的界面由白底黑字变成了黑底红字,还多了几个新的功能。 “账号我帮你弄好了,活就是从这接的,目标和雇主的信息都在这上面,敢接什么活,能赚多少,那得看你本事,出发超过一个月回不来的一律当做死外边了,你留在这的东西会充公。” “那我该怎么拿到报酬呢?还有,如果雇主不肯付钱,我该怎么办?” “报酬有三种选择,默认让对方转到我们这公用的几张银行卡里,月底由领袖提现结清,或者你自己搞一张卡,还有一个方法就是约雇主在规定的地点碰头——后两个比较危险,你自己看着办。 至于雇主赖账的问题,你猜为什么雇主的信息对我们是透明的?” 一番交流过后,哑光和左旋线便很快熟悉了对方,放下了戒备,以双方心直口快的性格和相仿的年龄,他们的关系很快上升成了朋友。 抛开谬见者的身份,左旋线对哑光而言不过是个没有年龄代沟的同龄人罢了,比起说话风格狂放的萨特齐娅和观念陈腐的店长,机器人一般没有感情的尘云,还是眼前这位更好相处。 “除了接这些活儿,你还可以自己摇人组织点行动,比如绑个富二代弄点赎金啊,咱这还是挺自由的,除了要遵守点基本没人会破坏的小规矩和偶尔得跟领袖出去为全体谬见者做事——像今晚那样——除此之外,几乎没人会干涉和强迫你做些什么。” 二人讲到有兴致时,便不觉间上了酒桌,哑光怕烟,但酒却来者不拒。 “话说,你刚才说的那个领袖是谁?萨特齐娅?尘云?店长?还是伊卡洛斯?说起那个伊卡洛斯,我好像都没见过他……” “名义领袖是店长,实际领袖是萨特齐娅,尘云也算是个小头目吧,毕竟很多人都拥戴他。 至于伊卡洛斯,他跟一群有技术的人一起住在我们对面,最远的位置,他是个搞科学的,具体是什么类型,我不清楚,只知道目前网站由他管理,东西坏了也可以找他修。 偶尔他也会搞些新的小玩意,比如什么新的目镜啊,无人机啊,甚至新枪什么的,你有兴趣可以拜访下他……” 在回答哑光关于成员的问题时,左旋线滔滔不绝,满上酒杯,也不管哑光有没有干上杯,自己先一仰脖子,一饮而尽。 “名义领袖和实际领袖的区别是什么?” 哑光觉得自己的身体晃得厉害,意识到自己可能要断片了,便不再喝酒,只是象征性地把半杯倾到唇边。 “啊,这就是一个遗留问题了,以前谬见者协会还是……算了,长话短说,你只要知道店长他管钱和一些公共物资分配问题,萨特齐娅则是定规矩,时不时带我们一起‘干票大的’。” 左旋线独自多喝了两杯,说话越来越含糊,视线的逐渐迷离起来。 “这么说来,兄弟你很了解这里嘛,想来已经入伙很久了?” 还未等哑光说完,左旋线就“啪”的一声醉倒在了桌上,但他还没睡着,而是抽泣起来,还在用模糊不清的话说着: “我入伙久……对啊,我能不了解这里吗……我当年来的时候跟她一样还在大 第38章 银幕一:宣发工作 拍电影不是什么很困难的事,何况是黄昕这样的大明星出手,不到一个月的时间,电影拍摄完成。 虽然除了谈恋爱的片段以外别的片段几乎全部由替身演员代劳,但他毕竟露了脸——露脸在吻戏和床戏上。 把那些困难的背台词和打戏动作交给替身,唯独把最真实的面貌展现在最值得粉丝们品鉴的地方,这何尝不是一种负责? “一部经典佳作的改编,一段风雪之下的相遇,一场教科书般的甜宠虐恋,所有一切都如计划般完美! 黄昕领衔主演电影《祝福》,八月二日,即将火爆上映! ‘别人在放爆竹,而我对你献上最诚挚的祝福’……” 黄昕开始自己营销账号后,他就从中体会到了引导舆论,亲切跟粉丝们互动的快乐,这种感觉不亚于受到记者们的簇拥采访,他越来越沉迷其中,处理这种日常琐事越来越得心应手。 早些时候他怎么没发现经营账号这么有意思呢?超过显示上限于是蹦出加号的评论数背后,全是清一色的支持和鼓励,藏头诗和小作文数不胜数,不少粉丝还发出了格外诱人的情话。 他熟练的把这些全部复制到粘贴板,用来以后跟“亲爱的们”交流用。 那个烦人的哥哥可能会反对他,管家可能会反对他,但是粉丝不一样啊,粉丝们是真的爱他的,是真的会无条件的支持他的一切,自从粉丝们知道他亲自经营自己的账号后,亲切的慰问有增无减。 如果哪天他死了,想必对他爱得神魂颠倒的粉丝们也会自觉为他殉情的! 在编辑完这段文字后,他很轻巧地点下了发送键,然后走进了公司的会议室。 “宣发工作就全权交给你们啦,这是我复出以来的第一部电影……不对,我本来就没有污点,不叫复出,总之,这是用来挽回名声的作品,我希望能看到票房和舆论形势一片大好。” 以前他拍完电影便不考虑后续收入和风评了,因为他只是享受那种感觉,可涉及到自己的形象了,又涉及自己在兄弟们面前的面子问题了,他便慎之又慎,像个老板一样对制作组发号施令起来。 “自导自演一波怎么样?先造自己的谣,比如之前那个您进局子的谣言,引起粉和黑两种人的注意,然后再由官方下场辟谣,平息这场我们自己带起来的风波。 这样既能虐粉,让粉丝们同情你,还能吸引路人兴趣,顺带用官方回应让那些无脑黑子闭嘴。” 其中一个运营抢先说道,这是长久以来炒热度的惯用伎俩,可黄昕想起自己毕竟真的因为那种事情进过局子,要是到时说漏嘴了什么,实在不好收场。 于是他否定了这个提案,故作认真道:“不行,我们怎么能欺骗粉丝,让粉丝伤心呢? 现在拍完这电影,我的人设就比以前更宠粉更亲民了,可不能动不动就拿我的名声和粉丝的信赖开玩笑。” 那个提议的运营失落地回到座位上,另一个人便起身继续呈上他的想法: “既然您想包装宠粉,又要保障票房,那我建议您在宣发的时候声称您给粉丝们争取到了前排的优惠价——” “薄利多销吗?但我觉得提高销量没有意义啊,毕竟我出演的节目不可能不满座。”黄昕可以有很多人设,但他最引人注目的那个一定会是南山枭集团的三少爷,这是家室给他的自信。 “您听我说完,虽然宣传的时候跟粉丝说是降了价,但实际上首映前这些‘优惠过’的门票全部转交给我们这里的黄牛,这样我们就可以名正言顺的抬价了。 您想想,您为粉丝们争取的福利——甚至可以把票价压低到一两角方,让粉丝们念您的好,赋予这些票一些特殊意义,比如‘爱’和‘青春’之类的—— 可您的一片心意让黄牛夺取了,粉丝们势必不会让您丢脸,不惜出以原价十倍甚至更多的价格买下黄牛票——而这些钱最后是收入谁的口袋,我想不用多说。” “好方法,这样咱就不算欺骗粉丝了!”黄昕很赞赏这个宣发方案,他并不知道,和“官方黄牛”串通卖票其实也是一种相当常见的宣发手段。 “等会我去私人账号上发段好听的,到时你们在影院前三排全部放上一支纸玫瑰和贺卡,贺卡用那段文案,附上我的签名,我看这就够诚意了,至于定价和其它操作什么的,就由你们来定吧——” 黄昕还想接着说些什么,但他手表的铃声打断了他的陈述:“呃,到时间了,管家你先帮我开着这个会,我得先下去接受采访了!” “可是少爷,您这会议才刚开始两分钟啊!”一番死缠烂打之后,管家还是拦不住黄昕,一提到受采访,他难得培养出来的那点正经工作的意识就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一波负面节奏之后,近一个月的闭门谢客让门外的记者对黄昕带来的流量趋之若鹜,摄像头密密麻麻环绕一周,早已恭候多时, “能否透露下由您主演的新电影会表达您的哪些想法吗?”每到这个时候,记者们的问题就会变得重复而老套。 “是这样的,为了体现我们平易近人,贴近平民生活的理念,我们专门拍摄了这样一部以穷人女孩和暖男少爷为主角的电影。 为了表现出穷人的真实状况,我们充分考虑了穷人当下的困境,从我们富人的角度看,穷人的生活水平可能只有我们的百分之一。 比如说,我家私人泳池有四百平米,那穷人的私人泳池应该只有四平米; 长驭第一酒店‘致敬少数人大酒楼’,我几乎每天都去,那穷人应该一年去三次; 我们的家族企业市值……咳,这些涉及商业机密,总而言之,我们经过科学的推算,认为穷人的家族企业市值应该在五十万左右。 考虑到这些因素,我们剧中的贫苦姑娘祥林嫂的形象就诞生了,她有两套房子——因为我自己名下有两百套,只有四件貂皮大衣——因为我们家衣柜保守 第39章 银幕二:大驾光临式亲民 尽管有了经营账号这个新爱好,但他还是那么热爱接受采访,那么热爱在媒体面前宣扬自己的种种观念,在记者们的阵阵惊呼中,他又找回之前那种飘飘然的迷失自我之感。 收集花边新闻的记者们先后散去,他能够想到明天头条上铺天盖地的溢美之词,能想到票房倾销一空,电影院里座无虚席的模样了。 做娱乐圈顶流,带来实打实的消费,还赚到了数不尽的口碑,成千上万人的追捧,这才叫有本事,他黄昇跟疯女人的家族谈那点破生意,神气什么? 采访结束,关于宣发工作的会议也告一段落,黄昕见了管家,就要向他宣布新的行程,当管家听到他准备空降文唐之后,管家是极力劝阻的。 “我得保障少爷您的安全。”——又是这句话,这句黄昕已经听了几百遍的废话。 “在家闷了这么些天,我也想去运动一下嘛——”黄昕说到这,随即伸了个懒腰, “拍电影的时候我都是在家里试镜,在家里录完所有片段,剩下的交给后期了,实际上我这一个月根本就没出过门,六百平米的小屋子会把人憋出病来的。” 每当黄昕提出点自己的安排,管家总是要各种干涉,但只要他够执拗,管家毕竟是管家,他毕竟还是少爷。 “文唐有南山枭的办事处吧?我小时候就去过一次,而且那里人多,电子设备覆盖率也高,想必有很多我的粉丝,你不觉得我这样跟粉丝们面对面互动会很亲民吗?” 管家摆出一副“你要不要听听你自己再说什么”的表情,拨浪鼓似的摇头:“最好还是不要出长驭市,外面很混乱,以您的身份,要是遭遇什么不测,我很难向老爷交代。” “就当给我几天假了行不?”黄昕仍是软磨硬泡,“看在我新拍了这部电影,马上就要有比黄昇那家伙还多的贡献的份上?而且我同意让你和保安随行。” “您哪天不在放假啊……”管家争执不过,只好答应黄昕的要求,“备车?还是私人飞机?” “车吧,因为私人飞机不环保——这是我倡议过的!” 管家不愿对黄昕说的事实是,从长远利益考虑,拍电影的那点票房确实比不上几笔大买卖,而南山枭在黄昇的操作下游走于塞里茨莱两大医药公司之间,给南山枭带来的利益比他大多了。 黄昕是乐于说走就走的,尤其是在他喜欢的事物上,次日,引擎作响,黑色高级轿车疾驰在为促进两城间交易而铺设得格外高标准的公路上,车前车后都有互送的安保车辆,排场大极了。 和平坦宽敞的公路比起来,沿路这些没有经过系统重建的残垣断壁和偶有的简陋房屋显得格格不入。 不过黄昕声称他很喜欢这副景象,这种苍凉的美感是他平时窝在别墅里体会不到的。 “穷人和废土客们每天都能看到这样美丽的景色,那他们还过得挺好的嘛,我想欣赏这些废墟都还要坐车跑那么远才能看到呐!” 黄昕发出了这样一声感慨,管家不理解他什么时候又多了这么一个欣赏废墟的奇怪爱好,只有他心里清楚,他对废墟无感,但这样会显得他很有品味和情调。 “为什么没人来迎接我们啊?”周围的狼藉被逐渐密集的房屋代替,确定自己已经进入文唐市后,黄昕惊讶的发现:没人注意到他的到来,没人像预想中的那样夹道欢迎他。 这可就不对啦,大明星前来,不说粉丝们人山人海的拥护和欢呼,起码也得引起些媒体记者们的关注吧? 没有粉丝来围堵他的话,这几辆护送的保安车不就白跟了他那么久? “因为这里有军阀,有帮派,还有些来头不小的人物都住在内环,大人物在这外环出行的时候不比我们缺排场,他们都见惯了。 而且我们没跟任何人说你要来啊,我也只是跟老爷报备了而已,连办事处的人都才在两分钟前知道这件事——以及您带着口罩、墨镜和帽子,没人能认出您。” 管家一路上很少说话,黄昕却对着那废墟自言自语了半天,少爷可以无忧无虑,管家却得在短短的几天跨省出行里做好各方的安全工作和交涉,还得提防着这个不靠谱的家伙到处惹祸。 如果此时管家是出租车司机,车上的便是个无礼的乘客,要不是考虑到自己还要饭碗,他真想给后座那小子来上两巴掌。 黄昕顿时流露出了失望的神情,进了文唐市,不但没有粉丝们热情的呼唤,甚至路人在到处逃避,对他敬而远之——这实在是太不该了。 趁管家不注意,他起身探到驾驶座的位置,按下了一个藏得很深的小按钮,车载音响突然爆发出堪比广播的土嗨音乐,紧随其后的是黄昕的声音: “嘿!大家好,全部人的目光像我看齐!看我看我,哟!我是南山枭旗下的超级巨星黄昕,今天我大驾光临,要彰显我的亲民,我知道你们对我都有深深的崇拜之情——哔哔——” “你什么时候录的这鬼东西!”管家关掉了那段尬得能让他用脚趾抠透汽车底盘的说唱,可为时已晚,离得近的人们都清清楚楚的听到了黄昕的自我介绍。 那些路上行色匆匆,对豪华座驾敬而远之的行人,突然都把目光投向了这里,原先悲伤的人,这时破涕为笑,原先高兴的人,这会近乎要被突如其来的幸福冲昏了头脑。 粉丝们的尖叫,响彻了这条街道,他们如同见到了活人的僵尸一般,蜂拥而上,原本没有多少行人的马路,顿时被不知从哪涌出来的大批粉丝挤的水泄不通。 “别犯傻了少爷,吸引粉丝只会耽误我们的行程!”保安下车拦住了粉丝,可鸣枪示警的声音甚至盖不过几百人在马路上的惊呼。 眼见文唐的交通要瘫痪,管家打死方向盘,一个急转弯往回开,于是粉丝们跟着往回追。 车开到哪,粉丝们便追到哪,所过之处,本就不整洁的街道变得更加狼藉,地摊上的商品和店铺 第40章 银幕三:影院狂潮 “今天这什么鬼运气,想出去随机采访几个路人对精神需求的理解,结果让一群疯子搅乱了—— 哎,陈迁,你之前不是说过你喜欢鲁迅先生的小说来着,听说这部电影是用他的文章改编的,叫什么……《祝福》,你要不去看看?。” 陈迁入职第一天写的社评完全够刊登的标准,甚至有些深入人心,一段时间的交流过后,赵图南等人对他的偏见也就烟消云散了。 现在他们消除了偏见的隔阂,也就成了普通的同事和朋友关系。 “改编……南山枭……还是这小子主演?你知道黄昕这人什么成分吗?”面对赵图南的推荐,陈迁扶额叹气,面露难色, “他除了拍那种套路烂大街的青春偶像剧以外什么都拍不出来,粉丝还是出了名的魔怔! 他不碰这些改编还好,一旦开始改编,那真的是改什么糟践什么,你要多说两句那些粉丝又要对你群起而攻之,我这人又暴躁,可不想一激动开骂之后又惹上他的卫兵……” 黄昕进文唐市的消息很快就传开了,各大媒体各处头条以死线赶稿的速度报道了此事,引起网上一阵热议,有人直呼大明星的“暖”和“亲民”,有人则对真实性表示怀疑。 这一来二去,给南山枭带来了热度不假,可这点流量换这么大的麻烦,未免太得不偿失了。 那天粉丝们的围追堵截暂且不提,在管家打死方向盘一路狂飙,连夜躲进南山枭驻文唐市办事处之后,这对游手好闲之徒而言并不起眼的小建筑立刻引起了众人的关注。 为了躲过粉丝们昼夜不停的围观和骚扰,管家让同行的保安轮流站岗,还雇佣了一队荷枪实弹的请愿警。 后来枪也没法让这群狂热的人消停下来了,他只好在办事处外围摆上一圈铁丝网,搭一座简易而高耸的狙击塔,这不像是哪家公司的办事处,倒像是哪个军阀的大本营。 为此,市长赵洪彦还亲自带兵前来质询南山枭的目的,在管家和办事处的负责人以人头担保没有图谋不轨之心,不会真的开枪伤人,不会真让这座狙击塔派上用场之后这件事才算完 不久后的某个深夜里,有人悄悄用铁钳剪断了铁丝网,摸进办事处后才发现这里已经变成了一座空屋,包括黄昕在内的人员全部转移到了内环。 一通操作之后,狂热的毒唯粉终于是被拒之门外了,可黄昕却对这样的结果很不满意,因为这样他就无从彰显他的亲民了—— 内环多是上流人士,就算能遇到没人会轻易发出那种粉丝对偶像特有的尖叫,面对那些故作矜持和高雅,而全无追捧的问候,黄昕只会觉得没劲。 “我要出去,这里跟那个死气沉沉的长驭有什么区别?”黄昕又一次闹了起来,当他心生烦躁的时候,他就会这样大吼大叫,如巨婴一般。 “不行,说好听点那些粉丝过于在意你了,说难听点,我都怀疑是不是有人造谣吃你的肉能长生不老。”而管家在黄昕的衬托下显得像个养了巨婴的爹,在遇到这一系列意外之后,他的心情非常不好。 “我坐了快半天的车,不远千里来文唐,就是为了跟粉丝互动的,来这不去走走,岂不就是换个地方坐牢吗?”黄昕一脸嫌弃的表情,喝着办事处的廉价咖啡—— 比他常喝的差多了,别说有什么提神作用,这充满廉价工业品气息的咖啡总让他感觉自己喝得要晕过去。 “您刚开始说您是想给自己放个假的,但就目前的情况而言,您的这个放假带来的麻烦实在太多了,试想一下,如果那天您真的被拽下车去了,后果会如何?” 管家在打着关于新电影宣发工作的文案,头也不抬,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罗列出关于“上映倒计时”的相关事宜。 “我总不能就这么回去吧?那不仅我做无用功,连你这些天花在办事处上的精力也会毫无意义唉。”黄昕一如既往地开始死缠烂打,说的话不知是请求还是威胁。 “做你的管家我就没做过多少有意义的事……”管家瞥了一眼靠在办公椅上翘着腿,无所事事的黄昕,对峙片刻,还是长叹一口气,做出了让步, “我们这有计划,首映的那天电影放完后,你可以从后台出来给你的粉丝们一个惊喜,到时我会叫人做好防卫工作。” 计划是管家临时提起,便顺手码到文案中的,不过经过他的安排,相关人员也势必会做好他们的工作。 到了《祝福》首映的日子,文唐市外环最大的“瞩目影院”前不出所料的人山人海,每个粉丝都表现得格外兴奋,确认粉籍的、交流剧情的、检票的、逃票的,应有尽有。 伴随时间的推移,一幕幕或“甜”或“刀”的景象先后呈现在观众们面前,每当银幕里的黄昕出现的时候,现场就要爆发出排山倒海的声援——就算那一幕是替身演的,粉丝们也会乐此不疲地夸赞黄昕的演技。 影院里就这样伴随着情节发展,哭一阵笑一阵,尖叫一阵沉默一阵,待到现场秩序已经变得一片混乱,只剩闹哄哄的吵嚷之时,一个大大的“完”字和滚动的谢幕表宣布了电影的结束。 刚有人起身要走,后台便钻出一个衣冠楚楚的身影——粉丝们见到黄昕,他们的情绪更加不可控制了。 “是他——真的是他!” 全场欢呼,全场尖叫,没什么能够制止他们,他们奔下座椅,奔上舞台,正要以闪击战般的速度拥抱他们的偶像。 拿着防爆盾的请愿警站成一面墙,都只能勉强阻挡这无比激动的狂潮。 正当黄昕闭着眼,尽情享受着人山人海的呼唤时,一个女子突然钻过了防爆盾的空隙,她惊叫着,捧着一束鲜花,像正准备万军取首的武将般冲锋陷阵—— 几个后知后觉的安保人员跟了上来,将这狂热的粉丝绊倒,那一束花在惯性的力量下飞了出去,划过黄昕手边。 黄昕先是感到手指一阵刺痛,低头看时才发 第41章 银幕四:群起而攻之 这场“惊喜”被这位毒唯粉弄成了惊吓,这伤口既不深,也不大,但是血毕竟流了出来,前面提到过,黄昕这位好心的少爷,善良得晕血,见不得红色,于是在见到那片红的一瞬间,他便眼前发黑,晕了过去。 而最最在意他的那些粉丝们误以为他死了,惊喜的尖叫转换成了恐慌的尖叫,本来给粉丝们准备的福利,最终以一副担架草草收场。 “我就知道这小子拍不出好电影,还爱干蠢事,他从后台一出来,整个影院就成了主任不在家的精神病院。” 陈迁事后是这么评价的,而赵图南在网上看到那探店菜市场般的喧嚣录像后,也完全理解了陈迁前些天的婉拒。 “好好的讽刺小说让他拍成了青春偶像剧,一个妇女在旧时代的悲剧被他一顿操作弄出了个油腻的男主……确实不该抱太大期望……” 鸷鹫社里两人的讨论倒没什么大不了的,如果这番言论被发布到网上,那肯定得掀起一波惊涛骇浪。 且不说“剧粉”和“原着党”就这并不高明但肯定有热度的改编争吵得激烈,光是那天那个害黄昕手指出血以至于让他晕倒的家伙,就足以让粉丝头子们成立专案小组光速出警了。 不到半天时间,仅凭几张现场抓拍的模糊照片,他们很快就动用最尖端的科技,揭开了那位毒唯粉的神秘面纱—— “欢迎……欢迎……欢迎来到我的直播间!点歌请按屏幕下方的格式,注意不要打错哦……” 当晚,无数的谩骂和抨击便直指某位名不见经传的小主播的互动区,原本冷清得门可罗雀的直播间,一下子多了这么多观众,主播起先心中暗喜,随后读到那些刷屏的评论时,几乎要被这些极端的字眼吓晕过去。 “为什么要伤害黄昕?你知不知道你这种行为会对我们的偶像造成多大伤害!” “你是个杀人犯!我报警了!” “你是对家雇佣的杀手吗?你是不是在花里藏毒针了?” 诸如此类的怒骂和恶意的揣测,铺天盖地,迅速刷走了为数不多的正常评论,起初还是些相当直接的攻击,也有几个她的忠实粉们在有力地回应,几分钟后评论区就变得抽象了起来,充满了意义不明的黑话。 甚至有人根据她许久前的动态消息,罗织了一系列荒唐的证据,指责她跟什么境外势力勾结,是要混在粉丝里专门刺杀各路名人的刺客,目的是要在塞里茨莱制造恐慌,以便在未来的战争中取得先机。 “那个人是我吗?不,不对,我很清楚地记得,当时我被拦住了,那个伤到黄昕的人不是我!” 一声惊呼后,主播匆忙下播,顾不得今天的人气和打赏指标,只想躲过这铺天盖地的声讨。 “我是黄昕的粉丝吗?是啊。我昨天去看了《祝福》的首映吗?有,我还看到黄昕给我们的惊喜……可是,那个穿过封锁线献花的人?不对,不是我,我看见那个人冲过去了我又不是用第三人称看这个世界的!” 主播的思绪越来越混乱,全然不知道自己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她一着急大脑就要宕机,就要开始放任思绪满屋子乱飞,把注意力放到一些奇怪的地方。 正当她躺回床上做了几个深呼吸,终于不再冒虚汗也不再发抖的时候,她的电话铃响了,她颤巍巍地接过电话,不出所料,电话那头的人言辞激烈地重复了一遍某条刷屏的评论。 没等电话那边的人说完,她就挂了电话,然后,电话又响了一次,对方“杀人犯”三个字都还没说完,她就挂了电话,电话又响了一次,又一次…… 没有别的,全是斥责之声。 最后,她大哭着把电话卡拔了。 电脑屏幕右下角的直播软件闪了两下,她把带着泪的眼眯成一条缝,强迫自己不去看那对她口诛笔伐的私信,以最快的速度,关掉了私信,清空动态。 正当她以为世界终于清净了的时候,平台又向她发来了消息,要求她对直播间发生的事情给一个说法。 “请你们相信我,我虽然真的是黄昕粉丝,但我真的不是上台献花还导致她晕倒的那个!我明明被拦在外面,我明明只是远远看着他,声援他……” 平台方没有对主播的大倒苦水做出正面回应,只有一段冰冷的文字: “我们不管你的清白与否,那是你需要自己解决的问题,只是照这样发展下去,如果经过评估,你身为知名主播,行为对我们平台造成恶劣影响的话,我们会酌情考虑解约。” “我什么时候变成‘知名主播’了?我不是普通的‘签约主播’吗?”她出于职业需要和拮据的收入,对这些平台评价主播的称号和指标非常敏感,听到“知名主播”这个词时,她的心里咯噔了一下。 “你被攻击后直播间人气就够算作知名主播了,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影响,你引起的负面舆论导致我们的平台风评下降,这是我们所不允许的。 另外,鉴于你并没有完成今天的直播时长指标,我们会扣除你月底的全勤奖。” 平台的回应如同一纸死缓判词,将本就精神状态不好的主播推向了更可怕的深渊。 “别啊!我会自证清白的!我会证明我没有伤害他!至于全勤,事情过去后我会把时长补上的,请你们相信我!”平台不再回应主播,她也被逼到了崩溃的边缘。 今日热点排名第一的是黄昕“受了重伤正在抢救”的消息,第二则是“无名主播疑似为热度刺杀黄昕。” “我这是怎么了?”黄昕从柔软的床铺上醒来,管家见状,长舒了一口气。 “你晕血又犯了,倒在了电影院,我们就紧急把你拖了出来,”管家顿了一下,继续道,“你不能再出去了,不然要是你再有个三长两短,我都没法向老爷交代。” “为什么又要限制我出去啊?拜托,我明明什么事都没有唉。”黄昕用已经结痂的手指指向管家,抗议道。 第42章 银幕五:清白 “你要知道,你的身份不一般,在你是明星之前,你首先是南山枭董事长的第三子,你得比普通人更爱惜自己一点——你也完全有这个能力。 媒体记者在对家的摄像头和对提问限制的协议面前还知道分寸,你的那些粉丝表面上对你含情脉脉,真见到之后哪个不是朝你没脑子乱扑的?” 管家的话在黄昕眼里无异于耳旁风,他一句话都没听进去,只是打开网站向粉丝们报了句平安:“晚安,我还活着。” 从粉丝头子们的“战报”里,黄昕得知了整件事的前因后果,也得知了那个狂热的毒唯粉——现在已经被开除粉籍的人——已经受到了他们正义的惩戒。 “你看过我们粉丝头子的处理结果吗?那个划伤我的现在根本就不是我的粉丝,他们猜测那只不过是某些帮派或者对家派来的杀手——对,一定是苏莉她雇的,她肯定想置我于死地!” 黄昕在为他粉丝们开脱的同时,还不忘继续攻击那个害他挨了好几巴掌的“恶毒女人”。 “如果那个人是杀手的话那她肯定很蠢很没经验,否则花刺——弄伤你的那些东西上面要是沾了剧毒,你现在能在重症监护室安稳的睡上至少几天几夜! 而且,不管她到底是你的什么毒唯粉还是杀手,你终究是受伤了,这不妨碍我们做出‘文唐之行具有重大风险’的评估!接下来的时间你可以在这随便逛逛,但我会叫人盯着你不让你走出内环。” 外环的某间廉价出租屋门前堆满了快递,主播确信自己没有叫人给自己捎过东西,也不会有人给自己送这么多礼物,这些快递是谁给的,不用想也知道。 十几封散发着怪味的威胁信,几把生锈的美工刀,一瓶已经裂开而把快递箱染红的不知道什么动物的血,一只死麻雀,还有几根不知从哪搞来的断指,甚至还有一个快递箱还在动,不知道装了什么活物。 主播不敢再看下去了,她抱起那堆快递,一股脑丢到不远处的垃圾场,当她回到家门口时,原先堆满快递的地方转而堆满了人——一群拿着自拍杆,正在对屏幕那边的人说些什么的同行。 在这片物质生活匮乏的废土上,精神生活却在某种意义上被草率地丰富了,三战前“大全球化时代”大量生产和贸易的电子产品,很多到了战后还能使用。 挺过前几年信息环境混乱的年代后,公共无线信号基站尚未报废的地方就先后重建成了人们的庇护所。 可以说,塞里茨莱境内,那些曾经是大城市的废墟上,随手就能搞到些电子产品,人们就算饿死在荒郊野岭,手里也可能揣着几部充上电就能打开的手机或者平板。 依靠着这些基站和废墟里淘出来的电子产品,战后的互联网产业并没有销声匿迹,虽然糟糕的交通条件让快递受到冷落,但直播和游戏却丝毫没有受到影响。 文唐不但用物质聚集了帮派,还用网络聚集了一众自媒体,和战前多数以网络为生的人那样,流量就是他们的生命。 这位被认定为“刺杀”了黄昕的主播本人,就成了一个行走的流量,其它希望能博到眼球的主播盯上了她,就像以前他们盯上任何一个其它网络热点那样。 众人见到她的反应,与那天粉丝们见到黄昕时的反应格外相似,只是少了尖叫和赞誉,多了各种各样的人身攻击。 同行们一拥而上,有在调侃的,有在咒骂的,其中也不乏直接拳脚相向的,她狼狈地躲过一片混乱的人群,借机溜进屋内,门窗紧锁,好似给什么恶兽上了个封印。 当人们砸开她家的门时,屋内空无一人,衣柜边散落着几件衣服,后门打开,通向另一边的街道——她已经逃之夭夭了。 那家让黄昕受伤的电影院今日依旧开业,检票员无聊地伏在桌上,快要睡着的时候,视线里突然多出了一个戴着墨镜、口罩和大宽檐帽,完全看不清脸的人。 “黄昕少爷主演的《祝福》第三场已经上映了,逾期不候,不接受退票——还是说您是来看第四场的?那现在来有点太早了。” 检票员伸了个懒腰,用无所谓的表情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怪人。 “我第一场上映就看过了——我想调取一下昨天第一场结束时的监控。” 尽管蒙着脸,开口时还刻意改变了一下声线,但售票员还是立刻猜到了她的身份,慵懒的态度转而带上了几分居高临下的傲慢: “监控,我们这是有,可理由呢?我们不能放任一个来路不明的人随意查看我们的后台。” “我想证明……我想知道那天黄昕少爷亲临现场的时候,把他弄伤的人到底是谁。”主播也知道对方的反应意味着什么,但她仍是坚持“不暴露”自己的“凶手”身份。 “不是已经出结果了吗?难道您一个追星的连头条都不看?”售票员的话里又多了几分戏谑,“还是说……您根本就不关心这件事的结果,您只是想找个借口进去,别有所图?” “不是,不是的——”主播一心急,便开始口吃、词穷,把本音露了出来,而那售票员的表情越来越微妙了,“我只是想看一眼监控,因为……因为我确信真的不是我弄伤了他,这里一定搞错了什么!” 可是她藏不住这些秘密,她索性坦白了自己的身份和来意,寄希望于院方的品质能够证明她的清白。 “那也不关我们什么事,您是要包场吗?”检票员答非所问,讲了句黑话,嘴角贪婪地上扬,一手支着头,另一手却向主播摊开—— “早这么干不就完事了?”一把钞票随即落到检票员的手上,那是主播原本凑来交上个月房租和水电费的钱,不多,但她也拿不出更多了。 在工作人员的引领下,主播走进了电影院后台的监控室,这里还有几个正在查监控的人,她认出了其中那个粉丝头子,而对方也认出了她。 “你为什么会回到这里?你是不是想销毁 第43章 银幕六:火炭 主播逃了出来,又逃了很久,从无人问津的小巷里,逃到人迹罕至的废墟边,终于躲开了众人敌视的眼神和奔走的拳脚。 除了这条命以外,她似乎什么都不剩了,所有人都对她报以最大的恶意,所有人都对她虎视眈眈。 她能去哪呢?一个手无寸铁的、甚至还遭人唾弃而孤立无援的普通女子,难道有能力在寸草不生的废土里生存?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她在影院第一次亲眼见到了自己的偶像,还未来得及庆贺,就被无端污蔑成了凶手。 她想不明白这些天究竟是发生了什么,才把自己一步步逼到了这般境地,一切都像噩梦一般,毫无逻辑地将各种预料苦难套到自己身上。 事情的荒诞缘由,她是不得而知的,唯一能确定的是,不久之后,平台会为了消除负面影响而解约,自己会因为交不起房租而居无定所,就算立刻去转行,这样的风评又能给她带来什么体面的职业? 她越走越远,一直来到文唐外环的边界上,身后的城市已经容不下她,而眼前的废墟又是那样一望无际,荒芜、空旷,无不令她望而却步。 几经思想斗争,她放弃了身向废墟而去的可笑想法,转过身,走回了那个不待见她的城市。 不知是因挨了打而被扯得千疮百孔的衣服挡不住冷风,还是跌入谷底的心情在作怪,她觉得浑身前所未有的冰冷,眼泪和汗已经开始干了,在她的皮肤上结出一层黏糊糊的薄膜。 路边的人原先越来越少,在回程上又越来越多了,原先越发稀疏的嘲笑和咒骂,此时越发尖锐刺耳,但她已经不在乎这些了,在决议重新回到这片无情的混凝土森林之后,她就已经预定好了一个最坏的结局…… “您好,我是鸷鹫社的记者,请问您能接受一下我们的采访吗?能否与我们谈谈您眼中的精神需求是什么样的呢?” 一个记者模样的青年拦住了她,这个人大抵既不追星,也不信那些胡编乱造的舆论,以至于完全不了解她现在的身份,竟顶着众人看待异类的眼神来到了她的面前。 如果放在自己被群起而攻之前,她大概会头也不回地走开,把这视为一种冒犯,可如今她倒觉得这个不了解状况的“旁人”是唯一的救星而值得倾诉一切了: “我……啊,以前我的偶像黄昕就是我的精神追求,但现在……我说不清也不想说了,因为我的偶像他……他伤害了我……他和他的那群疯子要置我于死地!” 她开口憋了半天,到底也没有开始倾诉自己的遭遇,而是开始了宣泄,对着那个青年记者和录音设备破口大骂,控诉着对恶意的反击, “我是清白的,我清楚自己从来没对我心爱的偶像做出任何出格的事,可是那个粉丝头子,他污蔑了我,把我当做伤害黄昕的凶手——我……我,他们一派胡言!” 当这主播气得语无伦次,青年记者被说得不知所措的时候,其它摄像头也嗅到了流量的味道,不怀好意地聚集过来。 又是一场混乱,又是一次狂奔,她甩开裹挟自己的汹涌人潮,马不停蹄地来到这个马上就不能被称为“家”的房子前,踹开吓人的快递盒子,门窗紧闭,一气呵成——被敲碎的玻璃窗上还敲进了木板,但它早晚又会断裂。 冷,还是冷,屋外依旧是嘈杂的声音,在墙壁的保护下,她才明白这种冷不是风吹的冷,是由内而外的冷,看不见希望的冷。 她真的做过弄伤黄昕的事吗?她真的能证明自己不是那个犯了弥天大错的粉丝吗?这些恐怕都不重要,从那句传言认定她为“凶手”开始,她就已经和死人没有区别了。 最后一次打开直播间,她屏蔽了评论区,没有互动只有自己的屏幕空得令人害怕,透过摄像头,她看见自己全身都在打着寒颤,像是严冬里无家可归衣衫褴褛的流浪汉。 墙角还有些木炭,那是去年过冬时留下的,她看了看紧闭的门窗,又看了看放在床头柜上的火柴,她已经想好自己该怎么做了,咬咬牙,一缕火光落到木炭堆里。 “最后声明一遍,我——是——清白的,你们——这是在——污蔑,你们——毁了我——” 她的身边萦绕着刺鼻的白烟,意识越来越模糊,还未等说完最后一次自证的陈词,她就已经眼前一黑,结束了她的最后一次直播。 “慢着,我们好像搞错了,那个刺客的通行证号应该不是这个。也就是说,我们冤枉这个主播了,凶手另有其人。” 某个充满声讨之声的粉丝群里突然多出了这么一句话,不过为时已晚,何况比起为死人平反,人们更热衷于立刻开始新的批判。 一脸茫然的青年记者推开了因为追踪拍摄“凶手”无果转而开始拍摄他的人群,东绕西绕,甩开人群之后,推开了鸷鹫社的大门: “好不容易找到个愿意配合回答问题的,结果她又被那群疯子追着跑,把我也带进去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有谁消息灵通的知道发生了什么吗?” 其中几个同事闻言,对他大笑起来,异口同声地说道:“某些大明星的粉丝就是这样的!” 而对黄昕来说,这个“给自己放的假”实在有些没劲,在内环逛了几天,收起行李,他又要回到那个让他郁闷的地方。 临走之前,他给自己已经脱落结痂的手指拍了张照,思来想去,找不到好的配文,就继续在图片上给粉丝们附赠“晚安,我还活着”的亲切报平安了事。 粉丝们也欣然为他献上了诚挚的祝福。 黄昕这位懂民生疾苦的少爷并不知道,因为他和他的粉丝,文唐死了个微不足道的人,也许不久之后就会死第二个。 依靠热度活着的主播,死后热度登上了热搜榜一,比“黄昕痊愈”这样的重要事件还高一级。 这样一个被冤死的生命,在习惯于瞬间记忆的互联网里,热度一过,仍然没有银幕上明星一块脱落的结 第44章 渐进一:真理越辩越明 纪来办公室的墙上贴满了有关齐明区的各种示意图,从行政区划到人口分布,从工业发展到流民安置。 战后重建的工作总是这样多而杂,有相当一部分地区的势力——无论有无官方的名义,都习惯于举起枪杆采取最简单粗暴的方式统治他们的“领地”。 然而,那只做到了“统治”,却远远没有做到“重建”,更别提“发展”了,真正用心在一个形同末世的环境中重建一片废墟,并不是什么容易的事。 按战前的划分方式,齐明区的范围要比正在建设的这部分大得多,然而这些旧资料已经没有什么参考价值了—— 好地方轮不到一个只有名义的区长接手,被夷为平地的焦土也难以担当重建的大任,塞里茨莱的疮疤遍布它的全身,仅有的好皮肤上往往还叮着吸血的蛀虫。 战后重建的事业还是任重道远,在这个苟延残喘的国家重新振作起来——至少是这个小小的“区”振作起来之前,她和这里的建设者们还有很多事要做。 “您找我有事?”一阵敲门声过后,程余推门走了进来,“我记得月度总结是在中旬的时候,现在恐怕有些太早了。” 纪来抿了一口已经凉得差不多的热茶,笑道:“如果是月度总结,那我会亲自去文复会,现在叫你过来,只是想更好的了解一下你的想法,以及……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意见呢?” “此话怎讲?”程余嗅到了一点兴师问罪的味道,但纪来并不是那种乐衷于笑里藏刀的人。 “我听说萧枫把《二次复兴》带到学校里做宣传了,虽然不知道是你叫他带的还是他擅作主张,但我能确定的是,你不理解为什么我反对你的这个提议,保留太多只会扩大误会,我想把这件事挑明了跟你说。” “不管您信不信,这件事是他做的决定,至于我本人——自从那个提案没有通过以后我就没有固执下去了,因为我知道你们肯定也有自己的考量。” 程余说到一半,纪来拉过来一个凳子,示意他坐下: “教育是一件很重要的事,良好的教育可以培养一辈既有思想又有能力的人,而他们必将改变一个时代。 但目前而言,我们并没有这么大的能力去控制齐明区的教育,我忙着经济和生产建设,萧华他忙着跟各方势力周旋,我们对教育最大的抓力只停留在几所公办的小学上,这完全不够让教育向着我们的理想状态发展。 如果在敌人们的地盘搞过于直白的思想宣传,那文复会只会给自己树敌,惹火上身,别说一个出版社了,就算倾尽在齐明的治安力量,也没法与那些大势力抗衡。” 提到在学校和教育方面所面临的问题时,纪来笑得很无奈。 “我能理解您的苦衷,据我所知,有些学校根本就不归当地的长官领导,它们几乎完全独立于地方,服务于某些‘教育公司’,只是,我没想到这样的学校在齐明竟然有这么多。” 如此一来,程余能够想象到萧枫在传播《二次复兴》时会遇到怎样的困境,如那位“相楚”一般有文采和理性思维的学生恐怕是少数,至于其它人嘛…… 程余也是从那种环境里读出来的,他很清楚这类学校里多的是牛鬼蛇神。 “萧枫读的垵厝中学情况比较复杂,它同时接纳有钱的精英家庭学生和普通底层学生,也同时受了我们的一部分支持,他想在他的学校宣传,应该会有效果,但不多——” 纪来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返校的儿子并不在现场,也没有插入这个话题的必要,于是改口道, “扯远了,总而言之,我们做不到把《二次复兴》以官方的名义直接投入学校,我个人的建议是,先提高刊物的整体质量,并且多进行一些与社会大众相联系的活动,这才是目前我们能做到的。” 纪来提到的这些建议,程余也早有考虑,他把原本准备在下个月度总结说的话先送了上来: “我统计过,学生群体占这期来稿的百分之五十四,我想,引导学生未必要跟学校建立什么联系,只要我们能够给出合理的选题,加以宣传,就能激发学生群体的思考。 而在社会方面,我们可以用一些公开的活动来引起多方关注,比如借用已经开张的公共图书馆开展辩论赛,或者开放一个用以发表时评的留言板。” “在一个需要安静的地方进行言辞激烈的活动恐怕不妥吧?只怕我们的受众为一个辩题或者不同观点的时评吵起来,反倒扰乱了秩序。” 纪来总是在防止程余提出理想化得不切实际的提议,尽管她自己有时也会在决策时步入理想化的陷阱里。 “真理是越辩越明的,辩论和争吵并不是同一个东西,前者有利于思想碰撞,后者的主要作用则是宣泄,我之前新开的辩论专栏吸引到了很多人投稿,这至少能证明辩论的形式并非没有市场。” 而程余的解释总是大胆而又有道理——至少乍一听是这样的。 “愿意为刊物投稿的人必定有文化基础,能够平心静气地讨论分歧,而大众未必会全都静得下心,也未必全都理解辩论的意义。” “那我们就去引导大众理解辩论的意义,正确对待辩题的分歧,进而实现最基本的思想转变。” 程余站了起来,指向墙上的其中一张扇形统计图,那是对齐明区居民学历的调查,截止到今年六月,内容么……不容乐观。 “战前十二年义务教育在这个环境里是空谈,我们暂时没有能力重建整个塞里茨莱的教育体系和硬件设备,但我们可以发挥最基本的社会教化功能—— 也就是引导人们如何思考,以此改变人们的价值观,把社会风气引到适合重建事业的正确方向。” 纪来闻言,若有所思,也站了起来:“这些也许可以做到,我去跟霜枝沟通一下,最近她对你的意见倒是小了很多,但愿你们能够默契一点,合作起来,不必那么针锋相对了 第45章 渐进二:到文复会去 齐明区再蒸蒸日上,也不过是一个正在重建的小地方罢了,区长大兴战后重建带来的红利极其诱人,又没有“通行证”的阻隔,便吸引了大批流民的入驻,他们久经流浪,骨瘦嶙峋,举手投足都诠释着饥饿与疲倦。 所以,与任何鱼龙混杂的地方一样,齐明区的大街上衣衫褴褛的人与体面的人并行并不奇怪,这个狼狈的人叫做宋豫也并不奇怪。 宋豫很庆幸周围的人没有注意到自己,也没有对自己投来异样的目光,没人觉得他的出现影响了市容市貌,要以此为罪状将他驱逐。 但与此同时,宋豫还很失落,因为他刚被一个傲慢而严厉的老板辞退,各种他不理解的“规定”和“条款”致使他没能拿到这一个月的工资,一路走来,他已经饿了很久,也身无分文了。 “到齐明区……到文复会去……也许那个叫程余的能帮我一把,也许不能……算了,我好像没得选……” 逃出那间被请愿警压制的厂房,宋豫就一路来到了这里,他只记得那次在列车上相遇时程余给了自己一个地址,至于那是邀请还是陷阱,他无从得知。 当那个老板露出居高临下的不屑,旁边的私兵举着枪指向人群的时候,说他心中没有任何愤怒,那是假的,可这愤怒无处发泄,则是真的。 饥饿和沮丧很快又将这愤怒驱散,他到现在已经连生气的力气都没有,只剩下一双麻木的腿在无知无觉地交替,让他向着纸条上的地址走去,那里还有个渺茫的希望。 怪啊,这感觉太怪了,不知什么时候,宋豫像是戴上了一个隔音质量不好的耳塞,周围的声音没变小,但模糊了不少。 胸口有些发闷,他感觉自己的两边肋骨越来越靠近,几乎撞在一起,锁住了他的肺,让他的每一口呼吸都不得不大喘气。 这是要晕倒的前兆——以前的经验告诉宋豫,这不是什么好兆头,他赶快偏向一边,靠住路边的护栏。 脖子上的头比他预想中的还要重些,这一摆,他的额头磕在护栏上,那瞬间传来一阵刺痛,大概是磕破了皮。 “不行,不行,不能倒在这里,没人能帮我,只有我自己,振作起来,快……”宋豫在心里这样鼓励着自己,可是身体却不吃这一套没有意义的声援。 他的头好像还在变重,脚却变得轻了起来,起初倚着护栏还能勉强正常前进,后来他的脚开始发软,逐渐支撑不起这具躯体,他不得不直接坐下来,屁股在人行道上来了个硬着陆。 有一阵铃声在宋豫的耳边响起,他很艰难地辨别了一阵,才确信那声音来自他的背包,而来电里的那行备注,又让他陷入了更深的无奈之中。 “喂,嗯,我过得很好,幸康这里确实是个……好地方,现在我的工作和生活已经稳定下来啦,不用担心我…… 我声音听着很虚?那可能是因为这里信号不好吧,毕竟谭阳和幸康的距离还挺远……” 宋豫强颜欢笑地回应电话那头的问候,“当然,有一个爱好,把这个爱好当做职业的感觉是很好的,哈哈……现在我靠着这支笔吃饭呢……” 坐下来之后,他明显感觉好了不少,身后起了一层虚汗,呼吸恢复正常,胸闷的感觉也得到缓解,于是他站起来,继续向着那个地方迈进—— “钱?够用,够用的,千万不要担心我,不要像上次那样,因为一点小事害得你……整晚睡不着……” 没走几步路,原本削弱的晕眩感便迅速涌了回来,宋豫扶着护栏,他感觉空空如也的胃里好像反上来了什么,喉咙里有一条水位线在起起伏伏。 “没事,我真的没事……我……当然不会让你失望的,我没忘记,你说等我成家立业,你的任务就完成了……” 仅有的精力不允许他继续绞尽脑汁说出这些让人放心的话了,再向前迈一步,他的脚猛地一弯,险些就这么跪下去。 “咱聊得挺久了,省点电费吧,我听说文唐的电费又涨了一点……嗯,保重,我知道,就这样啦,我们下个月再聊。” 宋豫从来没有觉得打个电话会耗费这么多的精力,以至于挂断电话时连握着手机的力气都没了,手一滑,还在嘟嘟响的电子用品就掉在了地上。 他再次倚坐到护栏旁,无力地把那部手机揽到怀里,所幸它没有被摔坏,只是沾了点灰尘,他保持着坐姿,又休息了一会。 也许过了几分钟,也许不知不觉间已经睡了一觉,宋豫自觉恢复了不少,又强撑着起身,踏上寻找救命稻草的路。 很近了,很近了,再快点,没多久他就能挺到那个文复会去了,程余是个心善的人,想必他一定……但愿能帮到自己吧…… 明知肚子里什么都没有,却有种翻江倒海的难受,宋豫实在忍不住了,蹲到一棵似乎已经枯死的树旁,放任喉咙中的那条水位线飙升到最高处,吐了一阵—— 除了一点粘液,什么都没吐出来,他只是保持着呕吐的本能反应,一个劲地干呕,吐了四五次后,他感觉自己的胃部猛地一紧,传来一阵钝痛。 像是卸下了什么负担,这一吐,宋豫感觉轻松了不少,捂住胃,低着头,他觉得自己还能继续走下去。 不对啊,这个世界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亮了?天在发光,墙在发光,都亮得有些魔幻,而树荫和阳光下建筑的投影又是那样漆黑模糊,极度的亮与暗交织着,像是锐化过度的图像。 耳边的声音也和眼前的景象一样,越来越诡异,像是时而清晰时而沙哑的老式录音机。 “我这是怎么了?我不会要——” 呼吸更急促了,耳边全没了声音,只剩耳鸣,宋豫感受到了危险的信号,那团漆黑的阴影突然扩大了,他努力睁大双眼,转移视线,却无法避免这黑色的蔓延,最终,在眼前全黑的时候,他晕倒在了路旁。 饿殍在这个物质匮乏的世界随处可见,因此,多一个叫宋豫的人大概也并不 第46章 渐进三:葡萄糖,苹果和面包 宋豫感觉自己沉浸在一片混沌中,眼前漆黑一片,四肢没有知觉,大脑也是一片空白,他如同一叶无知无觉的破木筏,漂在一片没有边界的大海上,任由没有实体的海浪将他的身体托起、放下,沉浮着,如此往复…… 他原以为,这副已经空了太久的身躯不久以后就要沉下去,流失掉最后的温度,可过了很久他也没有感到自己离开了这个世界。 恰恰相反,眼前那团漆黑的东西正在散去,宋豫的视线越来越清晰,直到一睁眼,看到明亮的天花板,他才确信自己又获得了生命。 可是,这里是哪? 他扭头看向胸口的白被子,后脑的白枕头和身下的白床单,刚清醒还不甚利索的脑子不由自主地开始幻想起自己是真的活了过来,还是到了哪个死后的世界。 宋豫试着抬起左手,却感觉被什么压制住了,又试着抬起右手,手背一阵刺痛,他慢慢坐起来。 几张病床和上面的病人出现在他的视野里,护士和医生从他面前走过,还有几个提着食品的亲属围在某张床边,他才缓过神来,确信自己正躺在医院。 “可是,为什么我会躺在这里?”宋豫还在疑惑,低头四顾,左手的束缚来自血压计,右手的刺痛来自输液管,输液架上挂着一瓶五百毫升的葡萄糖,已经输了一半多。 看到这一切,刚清醒的宋豫慌了起来,无论是哪个“好心人”替他打了急救电话,身无分文的他都住不起这个院。 “护士,护士!那个……能帮忙把我的吊瓶拔掉吗?”宋豫拉住一个医护人员的手,指向了悬在自己头顶的那瓶葡萄糖。 “你拉着我干什么?我又不是护士!”被宋豫拉住的那个老太太一脸莫名其妙,把他脚边垃圾桶里的东西丢到一旁的推车上。 不过,远处正在帮其它病人换药的护士听到有人求援,快步赶了过来:“针眼肿了吗?还是胶带脱落了?” “都不是,是这个——”宋豫又指了指头顶的吊瓶,“这个吊瓶里的葡萄糖还有一半,麻烦帮我拔了吧,这样应该能省一半的医药费……对吧?” 宋豫一边说着,用发痛的右手扯掉了左手上的血压计,他又蹭着床坐高了一点,突然发现自己的胸口上还贴着几个圆片,几根电线将圆片和一台他不认识的仪器相连。 “您在说些什么啊?我们怎么可能把已经开过的葡萄糖再拿给别人用?再说了,一罐葡萄糖也就十几角方,能值几个钱?” 宋豫试图把粘在身上的那些圆片撕下来,却被护士阻止了,他一个大男人,饿过几天后的身体状态却连一个护士都不如,剧烈运动让他眼前又一黑,争执不过,他只好躺回那张令他坐立不安的床上。 “不行,我现在身上一分钱也没有,我承担不起任何医药费……能省一点是一点”宋豫虚弱的声音里带着哀求。 “可是现在你状态真的太差了,心律不齐,血压血糖偏低,你直接出院大概率会再晕倒一次,何况有人帮你垫付了五千角方的医药费了啊,你担心什么?” 护士一脸无奈,不想在交流上浪费时间,拿起夹着表格的垫板和笔,抄着连接宋豫身体的仪器上的数据。 “啊?谁……谁垫付了那么多?”宋豫第一时间想到的是程余,可一想到这个对他而言是天文数字的四位数,无论给自己垫付了医药费的人是谁,他都觉得自己要还不起这个人情。 “你是被区长夫人送到这来的。”见到宋豫那副忧心忡忡的样子,护士还是不放心就这么离开,叮嘱道, “她还是那么好心,愿意给你们这样倒在路边的流浪汉自掏腰包垫付医药费,你还是先躺着吧,把今天的药挂完,等会她来了你就知道要怎么还她这个人情了。” “区长夫人?”如果听到的回复是“程余”或者“蝉时雨”,那宋豫不会感到奇怪,可是,区长夫人这样的人物,无异于一方统治者的人,竟向自己这样一个无名之辈伸出援手? 他不禁开始揣摩护士的话,继续胡思乱想着这位“格外好心”的区长夫人到底会让他怎么“还这个人情”。 半瓶葡萄糖打完了,又换了一瓶深红色的,据说是补铁回血的什么药物,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虚弱,汗水浸湿了他身后的枕巾。 约摸过了十几分钟,一个穿着藏青色羽绒服的老女人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个穿黑红格子衫的男人——宋豫只认出了后面那个人。 “程余你……您又是?” “区长夫人,你直接叫我纪来就行。” 宋豫想过这位区长夫人可能会有的各种排场,从西装革履到绸红绢紫都想象了一遍,可他实在想象不到,贵为区长夫人的纪来会是这样朴素的打扮。 在旁人看来,纪来都像是来看望宋豫的老母亲——如果他们不知道她的区长身份的话。 “我要怎么还您垫的医药费?”宋豫的声音本就很虚弱,刻意压低后平添了几分委屈的感觉,又低着头,不敢直视来到床边的两人,像个犯了错的孩子。 “这么着急问医药费的事吗?”纪来好像预测到了宋豫的反应,没有露出过多的惊讶, “如果你是普通的流民,我会推荐你去我们公办的啤酒厂做些简单的工作,但程余跟我说了你的能力,你要是真去了,那可就屈才了。” 宋豫这才发现程余手里提着一个纸袋,他把纸袋放到床头柜上,从里面拿出两块土司面包和一个苹果。 无声地推脱了一会,面包和苹果还是被塞到了宋豫手里。 “噢,谢谢啊,谢谢……”起初宋豫还有些腼腆,不好意思直接大口开吃,只敢轻轻地呡,可后来饥饿催促着他越吃越快,顾不得形象,第一块面包吃完,第二块被整个折起来塞入口中。 “宋豫,我们文复会缺少一个插画师,招聘信息发布到现在都找不到合适的人选,还是那句话,你愿意来吗?”宋豫噎着的时候,程余又递上了半杯水。 第47章 渐进四:得偿所愿 “我们这里每月的刊物有七八十篇文章,以后可能更多,你不用给所有文章都配图,只要完成封面,给每个栏目配上点美工设计就好,剩下的你自己量力而行。” 纪来在概述插画师工作内容的间隙,宋豫什么都没说,只是连连点头: “谢谢,看来……你们这个文复会……真的是正规的组织啊,之前我错怪你们了,早知道直接来你们这里求职多好,当时我为什么非要到处乱跑,还被人忽悠到现在这个地步啊……” 宋豫调侃着自己,也放下了对程余和纪来的戒备,事实上,就凭垫付的这些医药费,他就觉得自己没有拒绝的权力了,即使纪来“强烈推荐”他去当杀手或者小偷,他也只好接受。 “忽悠?”程余听到这个词的时候眉头一皱,大概猜到了宋豫的经历,宋豫没等程余继续想下去,就答道: “是这样的,我没有在同云区那里找到需要绘画专业的工作,但我总得谋生吧?听到有人说工厂招临时搬运工,月薪八千角方,我看还行,就跟过去了。 然后先交了一千角方押金,说是干满一个月再退回来,买了四百角方的手套和工牌,到这里都还能接受。 可是实际工作后,每天十五小时,一个月内给的工作量从没有哪一天是能够完成的,完不成一天扣一百角方,一个月就少了三千,餐补和住宿再扣八百—— 餐补!每天都是找不到几粒米的米汤;住宿!一个没有牛棚大小的房间里十五个人打地铺!再加上乱七八糟的‘上厕所罚款’和‘迟到早退罚款’,很多人连一半的工资都领不到! 一个月后——也就是几天前,跟我一起来的其它工人也都不满意,都要走,要求结清工资。 可他们说月薪八千是干满五个月后正式工的工资,‘实习搬运工’只有一半,这样一算,好多人都得倒贴钱给老板了!” “这么黑?”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程余还是惊讶于这家企业的荒诞压榨行径,“你知道这企业名字,或者它的老板是谁吗?” “不知道,有人问起过这些,但那些管理层绝口不提,我们这些搬运工当时就怒火中烧,准备跟他们拼命,可是拼不过…… 枪一响就死了两个,厂区大门全部上锁,我是夜里翻墙逃出来的,可怜那一千四百角方全打了水漂,我也成了差点饿死在路边的流浪汉……” 周围有几个人听到了宋豫的讲述,都气得握紧了拳头,而他说到这,忍不住哭出声来。 “同云本来就不是什么好地方,那里的老板都出了名的黑,就这样你还非要往那跑……你一个大老爷们还哭?这不是活该是什么?” 纪来循声看去,跟唯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找乐子的看客对上了眼,对方立刻就闭嘴了。 程余给宋豫递了两张纸,但他没接,只是一个劲的用袖口抹眼泪。 “虽然这提议有些僭越也有些危言耸听……但,也许接下来要谨慎考虑跟同云区的商业合作事宜。”程余收回纸巾,扭头对纪来说道。 “同云区区长几乎把整个同云区都变成了他家的血汗工厂,我倒也不想给他们好脸色,架不住他们产的很多货都是咱的刚需……” 纪来没有指责程余的僭越,只是无奈的耸肩。 “老实说,起初你跟我提起文复会这个名字的时候,我一直在担心会不会是打着什么文化幌子的非法组织……这种组织在我们那太多了—— 结果呢,逃离了个‘危险组织’,却掉进黑心工厂的坑里了,到底还是太年轻了没阅历,到处被骗……” 花了点时间调整好情绪后,宋豫继续说着,还没说两句,就开始苦笑。 “先别提那些伤心事,这不利于你疗养,”程余打断了宋豫没完没了的诉苦,把苹果塞进了他的手里,“把这个也吃了,补点维生素。” “啊?”接过苹果的宋豫立刻从悲伤转变为惊讶,“苹果是能吃的?” 他的惊呼,让现场所有人都投来了异样的目光,夹杂着些“大惊小怪”和“没见识”的嘲讽,这让宋豫窘迫到了极点,身后仪器上的心跳直逼三位数。 “啊……我,我一直以为苹果只是画素描用的一种石膏模型……原来苹果是能吃的吗?”宋豫尴尬的解释完自己惊讶的原因,埋头看向被塞进自己怀里的苹果—— 没那么红,颜色很不均匀,形状也不规则,带着很多奇怪的浅黄色小颗粒,摸着很冰质感也不是石膏的那种,蒂好像还是木头做的……难道这真的是水果? 学了几年的绘画,描过不知多少个苹果的他,竟然没见过真的苹果,别说旁人了,就连程余和纪来都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宋豫捧着苹果端详半天,把鼻子凑上去,闻到了那股独特的苹果味,可他不认识,把那想象成了某种迷药,又不敢吃了,抬头时,程余和纪来仍围着自己。 看着围绕自己的二人,宋豫又想到,如果他们想图谋不轨的话,大可不必这么大费周章地给自己摆鸿门宴,就算这两人准备直接拳脚相加,饿得晕倒的他也绝对招架不住。 和刚才吃面包一样,起初谨慎地试探,咬开一层浅红色的果皮以后对着那个白色溢着水的开口端详了半天:“这个苹果有哪里是不能吃的吗?” “苹果籽和蒂不能吃,别的应该都行。” 浅尝了苹果的味道,确定它真是个能吃的东西,又考虑到自己跟床边二人的关系,宋豫终于抛却了所有顾虑,开始大快朵颐。 苹果吃起来到底是什么样的?宋豫只记得很脆,水分很足,咬起来特别响,至于味道……第一口的时候太少,没尝出来,后面吃的时候又太快,还是没尝出来,他只感觉吃完以后,喉咙里残留着一股淡淡的酸味。 “谢谢你们帮了我,还为我做了这么多……我什么时候开始工作?”宋豫越想越过意不去,还是往工作的方向追问。 “明天出院以后,我会带你去文复会,到时你就 第48章 渐进五:分歧所在 大清早便到岗的韩真给窗台的文竹浇了水,泡上一杯热饮,随即坐到自己的位置上。 昨天那次交流非但没有让程余跟韩真实现真正的合作,反而加深了她的疑惑,她一如既往地不理解程余的所作所为。 为什么程余非要让一家出版社去做无关于刊物出版的事?为什么“文复会”非要去承担什么“社会教化”的责任,而不是像一般出版社那样,努力出大家爱看的刊,扩大影响力? 就因为文复会是区长夫人操办的? 可程余来之前文复会也从来没有过这么多莫名其妙的任务和责任啊…… 当时韩真讲得很含蓄,告诉程余“什么人做什么事,这并非我们的特长”,说得难听点的话,就是“别不自量力了,干好自己的分内事不行么”? 可程余还是这样乐观和理想,自以为凭借一纸规则就能够稳定住人们争辩时的情绪和与生俱来的偏见,自以为出了任何问题都能够靠一些听起来就离谱的方式解决。 纪来在竭力调和他们二人的关系,可思想和观念上的那条巨大的鸿沟并不能被这样一条和稀泥的窄桥填平。 就算纪来算文复会其它人的上司,韩真也不想接受这个节外生枝的任务,她很清楚地记得,自己的职位是主编,而非行政或别的什么,她只要做好自己的事便万事大吉——理应如此。 几经争执,韩真最终还是拒绝了这些活动策划相关的合作,只是答应帮忙处理本来全部推给了程余的部分新专栏。 “早安——”伴随吱呀作响的门合页传来的是个男声,韩真不用想也知道那是谁。 “嗯,早。”她回答得很敷衍,盯着自己的电脑屏幕,对程余的问候漠不关心,生怕多言两句又要引出些什么麻烦事。 “待会儿会来一个新人。”可程余说的下一句话却让她不得不关心了。 “嗯……啊?你说新人?”让韩真惊讶的不是文复会有新成员加入,这么空的办公室早晚要坐满,甚至再扩建,多几个人分担职务再正常不过了—— 可是,为什么是程余先知道这个消息?为什么这样的事,纪来也不提前通知她? “消息准确吗?你从哪听来的?”韩真想试着从程余口中旁敲侧击点隐情,可程余没有任何防备,直接全盘托出了: “准确,因为是我把他引荐进来的。”程余还没说完,韩真原本保持冷漠的表情就挎了起来,像是见到了什么不共戴天的宿敌。 “是个落魄的画家,饿倒在路边了,被纪来她送进医院里,然后为了还垫付的医药费,他至少得在这干几个月——” 程余知道韩真眼里自己已经是个职场对手了,他只想实话实说,尽快化解误会,无意争锋。 “这确实是纪来这滥好人干得出的事……可按理说他不应该去其它公办的厂子里做工吗?怎么被分到文复会来了?” “因为我以前跟他有一面之缘,知道他有绘画这方面的长处,而我们这又刚好缺个画师,就提议让他来了,他也同意了这份工作。” 程余百般解释,都出自事实,可这些在韩真眼里大抵没有半句真话。 “你要是装作完全不认识他,只是从别人口中了解到这些,那我没准会信,可你说只有‘一面之缘’,我信不了,除非这‘一面’是几十年的交情。” 想想也知道,谁会了解一个仅仅在路边见过一面的、可能连对方名字都不知道的陌生人有什么特长,还“刚好”救下他后给他推荐工作岗位—— 这个岗位还刚好在专业对口的同时压制了一个处处不受待见的边缘人? “信不信由你,我说的都是实话,等他来了以后你可以自己去问他。” 程余不想在这种剑拔弩张的环境里继续交流下去,但他没理由离开,只希望这个火药桶的引线能烧得慢一点,别炸在这个早晨,毁了整天的气氛——还影响了宋豫对文复会的第一印象。 谁说沟通能解决所有问题来着……观念不同,作风不同,思想不同的人本身就很难搭上话,就算搭上了,大概也会在一些敏感的问题上大吵特吵,闹个一地鸡毛。 程余突然意识到,如果自己连跟同事的关系都没能处理好,也就别想要组织更多人来进行这种思想交锋还能以友好的方式收尾了。 他又一次受到了来自理想化和盲目乐观主义的打击。 在学校里组织的辩论赛能够井然有序的进行,放到这里却不一定,社会环境还是比校园复杂得多,“小社会”的很多经验,放到真正的社会里还是太幼稚太空洞了。 真正到了社会上后,很多事情并没有在学校里想的那么简单,不久前程余刚叮嘱过萧枫,学生群体具有很多局限性和盲目性,这么快自己也栽了,实在有些惭愧。 “霜枝,说真的,我并不想摆弄职场官场那一套,为了一点上司的好感或者一个晋升的名额、一个空洞的称号,就搞得明争暗斗,耗费不必要的精力和资源,这没有意义 。” 这个问题不能就这么晾着,程余还是决心要化解跟韩真的分歧,先稳定了文复会内部,才好对外开展活动。 “少来这一套,你自己就跟我对着干,姜洛还向着你呢,这会再提拔一个画师上来,他能不站你那边么? 以前在南山枭干的那会就有人这么跟我说,我信了,对那些牲口没防备了,结果就被一路排挤到失业,跑到文复会这来。” 提起这件往事,韩真很是气愤,不过程余也了解到了他们二人的分歧所在——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指望输了职场战争的人卸下在职场的戒备,还是有些难度的,程余刚毕业,在学校里也没经历过这些,自然没法做到跟韩真共情。 “我们是一条战线上的人,谈不上谁站谁那边,发展文复会,实现第二次文艺复兴才是我们共同的使命,我不会为了这种事而党同伐异,因为这没必要。” “那是你的使命,不是我的,我的目标不过是 第49章 渐进六:理想不是孩童的专利 “我承认我是个理想主义者,会不自觉把凡事往最好的方面想,有一个远得未必能实现的目标,但我不认为这会是什么缺点。” 没有理会韩真的阴阳怪气,程余只是继续维护自己的观点。 “也许这对你而言不是什么缺点,但对我来说,如果没有纪来的话,这个缺点就几乎要了我的命—— 而且我也不认为这种天真的性格在你身上算什么优点,如果你还在上学,我也许会觉得你是个积极向上的人,可惜你已经工作了,听我过来人一句劝,这种想法会害了你。 你也许还在期望一切能尽善尽美,但我的经验可以告诉你那不可能,我们的分歧化解不了,我们会彼此为敌继续明争暗斗下去。 而如果你说的那些‘使命’和‘理念’能够付诸现实的话,为什么实现这些的会是你而非更有热忱的前人?” 提起社会阅历,韩真确实比程余更有发言权,就凭比他多工作的这几年,她完全能以“老人”的身份摆谱,给“年轻人”上一课。 “人情世故是大学的必修课,我又不是没有读过,”程余对那节充满表面工作和虚情假意的“必修课”没什么好印象,但他确实记住了些无关紧要的细节, “你记得敬酒的时候对不同级别的领导酒杯分别要低多少厘米么?你记得领导对你用哪种称呼的时候分别代表什么吗?你能告诉我如果今晚领导说你送的高品质茶水不如之前的便宜货好喝,你要怎么回应吗?” “领导突然叫你‘小某’而不直呼其名说明他更信任你,你得到了更多的器重——” 自从被南山枭旗下的公司解雇后,韩真研究过不少这方面的东西,她自认要比这个头脑简单的“新人”更懂人情世故——虽然程余这小子明显不会以懂这些为荣。 “不,那是在暗示你跟他的关系过于亲密了,同事会怀疑你是不是走关系进的公司,然后领导就能以避嫌为由限制你升职而不会背负偏袒的骂名!” 听到程余这个乍一听很离谱而仔细想想又有点道理的解释,韩真差点把已经快凉透的饮料喷到了桌上:“哪有称呼更亲密反而是为了打压一个人的说法?” “这是《人情世故选修一》的内容,教科书上就这么说,但如果哪天纪来突然不用笔名称呼咱们了,管你叫‘小韩’,管我叫‘小程’,你会觉得她这是为了打压谁吗?” “不会,以她的性格,如果她想反对某个人的话,她会当面直接说,就像上个月度总结反对你那个把刊物带进学校的提议那样。” 韩真还是不忘调侃程余的种种不靠谱。 “那你觉得她的做法如何?”但程余还是像以前那样面不改色地反驳韩真。 “就我的立场——我们对立的基础上,我当然觉得她做得对,是站在我们这边的。” “我问的不是这做法对谁有好处,试问如果当时她没有直接提出反对,而是拐弯抹角用‘高情商’的方式说出来,而我们错意了,以为她全力支持,让我们立刻操办,那会不会造成什么不可挽回的后果呢?” “会,但只要我们理解她在说什么,就不会错意,而且,如果能从中品出她的其它需求的话,我还能办的更好。” “为什么非要把日常交流解构成相互揣测呢?只要我们都不拐弯抹角,不搞那一套端着黑话词典才能讲得出的腔调,我们就不会错意彼此。” 韩真听到这些,用攥成拳的手捂着扬起的嘴角,遮住了她的嘲笑: “你这种想法放到南山枭那里,恐怕活不过入职的第一天,他们会说你不会察言观色,不合拍,太乐于彰显自我,每一条都会要了一个新人的命!” “可你后来被南山枭辞退的时候,你也没有归咎于自己不是吗?因为看清南山枭之后你失望了,它不如你想象中的那般美好,所以你才来到文复会。” 程余想起昨天纪来试图缓和他们矛盾的时候,韩真对南山枭的文化霸权表示了极度的不满,对文复会的发展也带了些理想的色彩——那时她可没说来文复会就是为了赚钱的, “南山枭太大、太老,它的内部的迂腐根深蒂固,但文复会很小、很年轻,我们有机会防微杜渐。 纪来不搞职场那一套,我和姜洛也反感,而你曾经对它嗤之以鼻,我们都觉得它虚伪、荒唐,那为什么不一起停下这些可笑的话术和规则? 整顿南山枭那种体量的职场恐怕是天方夜谭,但文复会要容易得多,只要我们的观念转变过来就行,理想不是孩童的专利,成人还比孩童多一份实践的能力呢! 难道你不希望文复会变成你想象中的样子,去掉这些随处可见的繁文缛节吗? 首先我们得做到这些,文复会才能打造一个让我们都轻松的环境,而不是为了一点小利而人人自危。” 一直步步紧逼的韩真听到程余的这套说辞,没有立刻做出回答,她沉默了很久,涂了口红的嘴唇不自觉抽动了一下,碰红了支着头的掌心。 就在争辩戛然而止,一切回归寂静的时候,办公室的门又一次被敲响,走进来一个衣衫整洁但陈旧,身形瘦削,言行拘谨的年轻人,他的腰间还夹着一块数位板。 “各……各位同事们,早上好,我叫……宋豫,是新来的画师,负责我们刊物的美术工作,还请多多包涵……” 宋豫原以为会有很多异样的目光投来,可事实上并没有,除了极力推荐他前来的程余以外,那个穿着西装的女人看着也不难相处。 他没想到这个听上去很有逼格的公办出版社,内部居然这么空,不过看那两人一言不发只是看向自己的感觉还是很不好,让他怯场,萌生一种“我来得不是时候”的念头。 “欢迎。” “我们这空位还很多,随便找个地方坐就行。” 刚才还僵着的两人回应了宋豫的客套话后,他一下子就感觉轻松了不少。 第50章 渐进七:会徽 “那个……纪来女士要我先给文复会设计一个标志作为会徽替换到原本普普通通的三个字,可是我才刚来,不理解文复会的理念和……思想什么的,如果你们有时间的话,能跟我讲下这方面的内容吗?” 宋豫战战兢兢地坐到程余身边的位置上,本来他想坐到离门最远靠窗的位置上,可这样会跟陌生的韩真面对面,在与生俱来的不善言辞和怕生的驱使下,他选择靠近至少和自己比较熟的程余。 而这行为却在韩真眼中多了几分别的意味,她又恢复了一开始的嘲讽腔调:“问得好啊,上来就是你最熟悉的问题,我可以把这看做下马威吗?” 宋豫并不知道刚才程余和韩真围绕着什么话题而争得面红耳赤,他误以为韩真的话锋是指向他的,连忙为自己开脱道:“不,不是这样的,我只是刚好接到这个任务又真的没做过这方面的功课…… 您知道的,会徽就像一个招牌,代表了我们文复会的形象,如果标志没设计好,表达错意了,那肯定会起反效果的,何况我真的连预期要达到的效果都不清楚,这么重要的事落到我的头上,我肯定要慎之又慎啊。” 和如今的落魄境遇相反,学生时期的宋豫有一身的才华,在那个“关系”和“人脉”至上的校园里,就连那些傲慢的同学和势力的老师——但凡有一点心思放在“艺术”上的,都会情不自禁把目光向他的画作多看两眼。 可毕业后多数富有的同学们大多走进自己的宅邸“钻研”更深的艺术内涵,或者早已功成名就登上颁奖台受人谬赞去了,只有他走出校园后就开始面对这个凋敝的世界。 如果放在尚未毕业的几个月前,他大概能洋洋洒洒弄出十几套模板,不辞劳苦、精益求精地改上几十次,设计出一个最让他满意的会徽。 现在却难说,走出校园的这些天他几乎没时间再提笔过,那份没日没夜还被剥夺了报酬的工作几乎把他的热情和精神压榨殆尽了,现在要他提笔,还是需要一点时间来适应。 宋豫可以毫不夸张的说,那一个月的工作毁了他几年的学习和梦想——但他不敢,重新取回画笔的当下,他得先画出一个最好的会徽来证明自己的价值。 “这位是韩真,笔名霜枝,文复会的第一位主编,你的这些疑问还是由她来解答吧,她待得比我久,对我们的理念有更深的了解——” 程余把宋豫的疑问推给了韩真,后者则在隔板那边露出了不解的神情,不过她也很快回过神来,煞有其事的向这个新人介绍道: “嗯?呃,是这样的,和其它出版社一样文复会主张宣传通过刊物——暂时只有刊物传播文学作品,以此丰富群众的精神世界,满足其精神需求,不同之处在于,它是公办的——” 临场发挥随口说了两句之后,韩真突然想起了什么,便一边说一边回忆,不再含糊其辞, “纪来女士聘请我作为文复会主编的时候,她说她希望文复会能够启迪民智,引导人们思考,她说‘文复’是文艺复兴的缩写,她希望文复会能够像文艺复兴那样解放人们的思想,实现思想上的战后重建……嘶……” 当那天纪来慈祥地笑着递上合同的画面逐渐浮现在眼前时,韩真突然反应过来,程余说得没错,文复会的初衷就是这个,属于文复会的路……确实应该这么走。 在职场落败后的她一度消沉到了极点,险些走上自暴自弃的路,后来愿意加入这个刚成立起来的小出版社,除了生活所迫以外,多少也受了这个远大目标的影响。 虽然据说程余是文复会的发起人,但纪来才是文复会的建立者和领导者,就算讨厌程余的作风,也不该忘记纪来的好意,自诩“立足现实”而止步不前啊! 起初还怀着梦想再度投身编辑工作,如今却自称看清了现实,碌碌而生,每天只想着拿钱走人了事…… 这样想来,韩真好像才是那个偏移了目标的人,如果嘲笑程余天真的话,她又何尝不是沉浸在自己的蜗居里,辜负了纪来的期待呢? 韩真说到这,越想越觉得惭愧,她不再向这新人夸耀什么资历,起身就往门外走:“我去外面走走,程余你跟她多聊两句吧。” “啊?那个……等一下!”宋豫以为是自己说错了什么,伸手想拦住韩真,可她走路带着一阵风,当他伸手拦住过道时,韩真就已经消失在他身后了。 “让她冷静一会就行,不必拦她——刚才韩真说的属实,文复会就是这样的组织,这些你在车上就已经听到过了。” 程余按下了宋豫拦截韩真未果的那只手,把校对好的一叠稿件搬了出来:“如果没有什么头绪的话可以看看这些来稿,或许它们能给你些启发。” “不了,看太多别人的东西容易影响自己的主观感受,我先想想再说吧……” 文艺复兴……宋豫首先想到的是那个时代的人文主义画作,不过现在要是拿那种画上的人物做会徽,肯定会被骂成伤风败俗的。 如果是传统一点的标志,也许可以把“文”抽象成一个人或者把“复”抽象成一柄火炬,或是临摹一个有特殊含义的花鸟,但这实在没什么新意。 久违的、很不熟练地握着笔,在面对这份曾经梦寐以求的职业时,宋豫竟不知该从哪开始,灵敏的数位板上很快就误触出几个小点,随即又被擦掉;然后有意无意地描了几根线,还是被擦了。 “还是随便先画点什么吧,随便弄几个平面图形练练手,然后再开始正式的……” 宋豫心里还惦记着韩真的突然离开,不自觉的想着待会要怎么向她道歉,越是多想,就越没法安心画画。 “可是从哪开始练手呢?”他环顾一圈,把目光投到程余手中的钢笔上,尝试用色块拼凑出这支钢笔的形状。 第51章 渐进八:同心 韩真说不清自己是不是已经过了会仰望星空的年龄,虽然这年头很难透过阴云看到星星,但多数心怀梦想的学生们依旧会重复着这些只在小说里出现过的情节。 现在是白天,当然更不可能看到星星,不过在天台极目远望,还是会给人一种心旷神怡的感觉。 当双眼望向天空,所看到的景象自然要比看着狭小房间的墙壁和人潮汹涌的大街更加宽广。 韩真心里清楚,眼下的这种种都和自己没什么关系,天塌下来了不会先砸死她,人潮被蒸发了不影响她照常生活或是不可避免地被一同蒸发。 她顾着眼前,顾着自己,从走进南山枭的大门到担任文复会的主编,已经过去太久太久了。 她从前像任何不迷茫的学生那样,有过太多雄心壮志和对未来的幻想,如今却好像在生活中把那些“不切实际”的东西全数葬送了。 “出刊是为了‘解放思想’……恐怕我自己的思想都还被封着呢……或许我该再天真一次?我还有天真的机会和资本吗?” 韩真倚着天台的护栏,天台的风很凌冽,把她的领带吹到身后,和马尾一起飘扬。 而另一边,钢笔、文竹、笔记本、楼下路过的流浪动物、历史人物头像的简笔画……宋豫把能想到的东西全都临摹了一遍,还是没什么头绪。 他头一次觉得“你自己发挥”是一个很折磨人的条件,有想法的时候他巴不得所有人都这么要求,任由他的画笔驰骋,可现在他像个复健的残疾人,什么都做不好。 要是交不出这个会徽的设计,他这唯一做画师的机会恐怕就要把握不住了吧? 翻过一张张由几何图像拼成的草稿,有的太呆板,有的不协调,每张都能找出点问题,都不足以让他接着画下去,唯一还能看的是最开始临摹的那支钢笔。 可是这钢笔也太简单,怎么也表示不出刚才韩真讲的那番长篇大论,也留不得……再找,再换,更多图形出现在数位板上,仍是不重样的令人不满意。 “我不太懂绘画,当时单从你这衣服来看,我觉得你应该是个学油画的,这会不会有点专业不对口了?” 程余忙完了手头的校对,便把电子版的稿子转到了韩真的电脑里,按此前说好的分工,要由她联系印刷厂,闲下来之后,他向宋豫调侃道。 “确实是学油画的……但美术是相通的,平面设计我也学过,虽然不精,但……”宋豫把“但”字拖了一个很长的音,不知该怎么往下说,“我必须得完成她给我的第一个任务。” “创作不能只待在空中楼阁里进行,如果时间不赶的话,你可以去楼下看看书,我记得靠东边的书架上有些关于美术的工具书,那应该对你有用。” “不了,我现在没钱去图书馆。”宋豫闻言,只是摇头。 “图书馆看书又不用付钱,慌什么?”程余先是不解,然后立刻反应过来,在文唐市和一些其它重建工作较好的地方,由地方势力建起的私人图书馆需要一笔不菲的“入场费”才能以小时为单位进行借阅, “咳,我们这的图书馆和文复会都连一起的,要让你交的话早该交了,出于启迪民智的目的,肯定要免费对外开放啊。 你就放心去吧,要是出了什么乱子,你就说你是文复会的画师,或者报我的名字,交给我摆平就是。” 文唐的图书馆,宋豫也是凑钱去过的,当他拿着“两小时”的门票踏进那栋建筑时,各种只在美术书上见过的华丽内饰和分门别类的各种书籍令他目不暇接。 混在西装革履的人群里,他总觉得自己像个异类,太过渺小,太过贫穷,似乎没有踏入这个门槛的资格,那两个小时他完全静不下心来看书,愧疚感在他的心头挥之不去,最终白白浪费了几天的饭钱。 不过文复会楼下的图书馆却没有给他这种低人一等的感觉,这里的客服和前台据说都是当时修复这栋楼的工人,性格大多豪爽,也不会对谁抱有偏见。 虽然孤僻的性格让宋豫不敢对外人开口,但如果非要选的话,他宁愿跟这些可能“什么都不懂”的工人交流,也不想与那群傲慢的贵公子为伍。 “你好哦!您看上去需要帮助,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到您的吗?” 宋豫正游走在书架间,寻不见程余说的那些工具书,一个孩子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转头,看不见人,低头时才看到那个戴着工牌的姑娘。 “你们这里有没有关于平面设计——就是关于美……画画的书?”宋豫估摸着这孩子太小,听不懂什么专业术语,就刻意把措辞换得通俗了点。 “那就是关于平面设计的美术书喽?它们不在这个区域,您得再往那边走——”孩子伸手指了个方向。 “谢谢……你这么小就来图书馆当员工吗?”宋豫打量了一番,估计她也就十一二岁的样子。 “我成年了!哎呦……姜洛跟我说以后不要再用这么孩子气的腔调说话,怎么我改了以后还是会被人当成小孩啊!” 她有些生气,脚在地上狠狠地跺了一下,脸鼓了一圈,倒更像是孩子了。 “对不起,是我的问题,是我没看出来,你……你别往心里去……” 宋豫心里还在疑惑,嘴上却抢先一步肌肉记忆般的道了歉,害怕再惹出更大的乱子,下意识地耸肩缩头,赶忙往她指的那方向去了。 完成校对的程余打开之前被诟病的那本《文艺革命论》,删改了好些过于理想而不切实际的东西,结合这些天跟齐明区其它人的交流,引入了一些新的思考。 而这时韩真回来了,头发被天台的风吹得有些凌乱,但领带依旧打得标准,她坐回位置,几乎躺在椅子的靠背上,许久的思想斗争让她看起来像是累了很久而不愿动的人,没精打采地说道: “程余,你说得对,来聊聊关于辩论赛的事宜吧,我确实可以试着再理想一次。” 第52章 渐进九:钢笔与圆 宋豫以为自己在出来谋生的这几个月里忘了太多,但真正翻开书本时才发现其实并没有如此,书上讲的东西太过基础,大半都是他看了上半句就能想打下半句的东西,一本几百页的书,半小时不到就被翻到了底。 “看来问题应该没有出在基础上,这些最基本的理论我都还记得……那问题出在哪?” 急功近利了?静不下心来?还是说……宋豫实在找不到什么自己身上的问题了,但问题更不可能出现在别人身上,他把那几本关于平面设计理论的书放回书架,重新打开塞着十几张废案的数位板。 “文”、“复”两个字演变成的各种抽象形状是最多的,虽然他自认这“没什么新意”,但不可否认很多标志设计都离不开对字体的抽象化。 从火炬到灯塔、从箭头到书页,他都通过自体的变形拼凑过,但都不尽人意,不是头重脚轻就是太复杂,为了拼凑而拼凑,效果很差。 也许还是那些抽象的图形要好一点?但但哪些图案合适呢? 宋豫后悔早些时候被理想的职业和良好的工作环境冲昏了头脑,没有提前向纪来多问点关于她本人对会徽的看法,如今自己陷入了迷茫,倒是恨不得这位单主多提几个要求了。 “还是回去找程余问问吧……”虽然欠太多人情,总麻烦别人不太好,但宋豫却总是忍不住一次次拜托程余帮忙。 从楼梯边往下张望,宋豫看到的是一群普通的人正在普通地阅读和交谈,没有人摆架子,也没有人会对彼此抱有势利的偏见,一个免费对外开放的图书馆,远比几乎为富家子弟专供的收费书店要好得多。 宋豫忽而想通了什么,透过这座与众不同的出版社和图书馆,他弄懂了这个文复会乃至整个齐明区建设的意义,也想通了为什么程余会在列车上提及“那场变故”和看似不可能的目标了。 “战后重建……原来他们是希望通过这种方式把齐明区变回战前的繁荣,继续建设那个以人人平等为目标的社会吗?” 生得太晚的宋豫连三战都没遇到,对于战前的世界自然不甚了解,但仅凭那些抽象的口耳相传,他是向往那里的繁荣和民主的。 “如果用红黄配色会不会更好?之前看哪本书写的来着?战前有很多这方面的艺术作品……” 宋豫正想着,不觉间已经推开了办公室的大门,进门的第一眼他觉得自己眼花了,原本不算他只有两位主编的办公室里又多了一个人。 “你不是……早上给我指路的那个图书管理员吗?”宋豫看到姜洛,有些摸不着头脑。 “图书管理员就不能兼任编辑做文复会的日常事务吗?我们这里正在策划一个活动,在这方面,我可比他们二位更有经验哦。” 姜洛没有惊讶于宋豫的突然出现,仅仅是早上的一次见面,她就已经对答如流,不会对这个新人有什么陌生感了,这对一个性格开朗的人而言不算什么,但在宋豫看来很强大,因为他根本做不到。 “那我来得不是时候?要不我再下去待一会儿?”宋豫又一次怯场,打起了退堂鼓,但是找程余的念头挥之不去,又让他不自觉地往前踱了几步。 “你都已经入会了哪里能叫‘不是时候’,该坐就坐,该干什么就干什么便是。”这回倒是韩真招呼他坐下,打消了他的顾虑, “说是在讨论吧,其实也没在聊什么,应该还算安静,不过你要是觉得吵的话当然可以换地方,这随你。” 宋豫当然选择坐下,而且见程余正好闲着,便把数位板递到了他的手里:“您能帮我看看这些会徽怎么样吗……我的意思是,您觉得哪些比较好?” 程余疑惑地看了宋豫一眼,又看向数位板中的各种图案,不解道:“你的创作不应该被我的主观审美干涉吧?而且我又不是专业人士,乱提意见的话岂不是会给你帮倒忙?” “不会的,我有自己的想法和考量,只是画来画去,我都觉得不满意,我想让你们帮忙看看问题出在哪里,以及纪来女士到底喜欢什么样的会徽。” 宋豫说完,觉得自己措辞不太对劲,好像把程余当成了一个废品质检员,又显得自己太没有能力,想改口,却憋了半天都不知该说些什么,张着嘴,支支吾吾半天,只好作罢。 “虽然纪来算是咱的领导,但她的主观想法也不能影响你的创作啊,为了迎合一个人而放弃自己的想法,那也不合适……” 程余嘴上这么说着,眼睛和手却已经开始浏览起数位板上的图片了,“这些我看着都还行啊……” “别客套了,这些都有问题,你看这个——”宋豫指着那些自己不满意的图案,报菜名似的说道, “这几张太松散,没有视觉焦点,这张又太乱,不够简洁,这张两个问题都有,这又太普通,跟很多公司的标志雷同了……” 涉及到专业领域知识的时候,宋豫很激动地把所有稿子的问题都说了一遍,他说完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做法有些不合适,而程余被这一出搞得哭笑不得。 “我看这支钢笔画得还不错啊,有文艺工作的象征,虽然和你说的一样,确实有些单调和呆板,”程余指出了宋豫最早画的那张图——临摹的是他的钢笔, “比起其它问题,单调应该是很好解决的一个吧,要不再添加点什么试试?” 这是个很常见的方法,但宋豫并没有把这用在修改这些草稿上,经过程余同意后他才敢放心大胆地动笔开始修改——从列车上的萍水相逢到现在,他感觉自己已经离不开程余了。 “那该加点什么好呢?” “如果能表现出这支笔正在动、正在创作的话,我想效果应该会更好吧,既不单调,创作的动感也不会显得呆板。”姜洛凑过来看,也顺带提出了自己的观点。 宋豫听到后,随即从钢笔尖的地方延伸出一条新月似的弧线,绕出一个大圈。 第53章 渐进十:橄榄枝陷阱 挣扎求生也好,安居乐业也罢,对于多数普通人而言,过好眼前的生活才是重中之重,梦想是交给有本事追梦的人的,而权谋是交给有本事的人的。 人们并不关心,或是觉得关心了也没用,但不得不承认,梦想决定了未来的走向,而权谋决定了当下的境遇,普通人无权干涉也把持不住,但这些和他们息息相关。 前面已经提到过了,如今的齐明区并没有战前行政区划那么大的地盘,除了某些几乎没有重建价值的地盘至今还是废墟以外,战后混乱局势留下的民间势力和并不负责任的伪官方还占据了大片的领地。 出于种种原因——主要是扎根不稳,武装力量不足,各种刚需又难以自足,身为区长的萧华上任后打消了立刻“收复失地”的念头,反而周旋在这些势力中,为自身和当地居民争取利益的同时寻找统一各方的机会。 齐明区的西南方便是同云区,如果有人想到某个势力的旗下去做工谋生,那他一定会被这里开出的优渥条件所吸引,而但凡有一点常识的人,都会立刻对他劝阻道:“别去!他们骗你的!” 正如纪来所说,同云区的区长几乎把整个同云区都变成了他家的企业。 高耸入云的烟囱罗列在规整的地块上,与混乱的废土格格不入,即使是最冷的冬天,这里的火光也不会熄灭,机器也不会停止运作。 自从石油资源紧缺之后,以石油为原材料的塑料断了生产,又做不到大规模的回收,渐渐演变成了成了奢侈品,而玻璃和玻璃纤维逐渐替代了一部分塑料的作用,有了更多的价值。 高大的围墙把厂房遮得只露出那些喷吐烟雾的空心圆柱,只传出机器的轰鸣声,虽然见不到厂里的景象,但仅凭一车车往外运的各种玻璃制品就足以证明它的高效了—— 如果没有这堵围墙,那么所有人都能一眼看出来,这效率不是源自高效的自动化机器,而全依靠日夜不停的两班倒和岗哨手里的枪。 “先生,这边请——” 一个衣着正式的招待比了个“请”的手势,示意身旁穿灰色大衣的中年人走上楼梯,他身后的两个文员打扮的人也紧随其后,通往这连片的厂区中唯一不用于生产的建筑。 “萧华老弟,又见面啦,来,请——快请坐。”招待推开房门,用红木家具装点而成的会客厅中央坐着一个满脸横肉的男人。 空气里散发着一股浓重的饭菜味,桌上摆着一堆漂着油水的残羹,仆人将它们尽数收拾走,腾出一块专供谈生意的地方,而酒足饭饱的男人大抵是吃撑了,一边剔着牙一边放松腰间的皮带。 “胡老板,别来无恙,闲话休谈,我这次来是为了找你们购置一批酒瓶,一批标准的窗玻璃,还有一些剩下的小东西,价格好商量。”萧华很是干脆,不多客套,直接呈上了一张采购表。 这位胡老板原是个行事爽快的人,虽说对员工的待遇极为低下,但在各大势力领袖那儿的风评倒也不差,唯独这次他多言了——也预示着这笔生意未必有那么好谈: “听说你们齐明区在大兴战后重建,窗玻璃是用来安置流民的吗?” “正是,我们希望能妥善安置流民,让他们快速适应这里的生活,投入工作……”萧华接过胡老板递来的酒杯,杯中的酒正是产自齐明。 “那你可对那些流浪汉们太好了,没有通行证,不经过身份核验,所有人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你不觉得这太危险了吗?要我说,流浪有什么需要适应的?他们本来就无家可归。” 胡老板不谈生意,不讲价,反倒直接谈起齐明的内部规划,萧华不禁提高了警惕:“他们不一定需要适应有家,但他们肯定要适应重新做人、重新被当人看,而且,我们有自己的治安团队,荷枪实弹。” 楼下跑过一辆运工人的车,车里有人在认出这个地方后似乎后悔了,大叫着要回去,而回应他的只有一声鸣枪示警。 胡老板听出了一点嘲讽的意味,但他只是眯着眼,顺着往下说道: “这确实是一桩好事,嗝……众所周知,同云的玻璃,在整个塞里茨莱都享有盛名,你们齐明的酒也是咱这的新起之秀。 废土上酒是稀罕玩意,玻璃制品又是安居的必需品,你说如果我们加深合作,甚至合并成一个更大的企业,岂不是对我们都有利?” 萧华看得出来这根橄榄枝不过是个兼并的陷阱,他陪笑两声,向胡老板举杯: “齐明区是齐明区,齐明酒厂是齐明酒厂,就算我们合作了,也不代表着我就不是齐明区的领导者了,何况我们才交易过几次?也没相互熟悉和信任到足以谈合并的程度吧?” 胡老板笑盈盈地碰上萧华的酒杯,继续用带着威逼利诱意味的语调说道: “谁还不知道老弟你的为人呢?我还信不过你么?不过既然你不愿加深合作,咱就先不提这些。 方才我问流民的事啊,主要是为了你们那的安全考虑,我也是在废土上摸爬滚打出来的人,你得听我一句劝—— 经营塞里茨莱这些地皮,最要紧的就是不该收受太多来路不明的人,这些在会懒惰,会破坏,会嗜杀成性,对你有害无利啊,如果没有一套完善的机制筛选掉毒瘤,那你苦心经营的齐明区就危在旦夕啦!” 这下胡老板彻底摊牌了,是萧华对流民的政策抢走了本该属于他的劳动力,叫他“筛选掉毒瘤”,不过是叫他收手。 “那么请胡老板赐教,我有一个疑问,既然广纳流民那么危险,那么您的几万号工人,难道都经过了严格鉴定么?” “一把枪能够让十个人不敢动弹,我们这里的监工配着枪,还有专门训练,组织起来不比中央军差,踏平一些小组织还是绰绰有余的。” “枪?我可不认为枪是什么强有力的东西,你们有枪,土匪也有,废土客也有,平民但凡有点学识,搞点钢管和火花塞也 第54章 不群一:异样 “哎!陈迁,怎么又这样蓬头垢面地来了?脸上还添了新伤,你又跟人打架去啦?”今早在离鸷鹫社还隔着两条街的地方,赵图南遇到了陈迁,随后就笑得合不拢嘴了—— 不是奚落陈迁打与被打,而是因为他脸上带着三道平行的新伤,不深不浅,划破了皮却没有见血,红红的三条细线整齐的排在脸上,跟他那本就凌乱的头发配在一起,像极了一只在大街上乱跑的流浪猫。 “晚上瞎转悠遇到了打劫的,跟人家打了起来,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武器,给我刮了这么个大花脸。”陈迁自嘲地笑了两声,“那小子跑得太快,没来得及反抢他一手真的太亏了!” “晚上那么危险,正经人早在家里窝着了,听你这么一说,你不会大半夜出来专门跟抢劫的黑吃黑挣外快吧?” 赵图南这句问话不全是开玩笑,一个以前天天跟帮派混当打手的人完全干得出这种事,劫匪横行的地方,黑吃黑再正常不过了。 “你以为谁都有家啊?”陈迁的回答却出乎赵图南的预料,“我可是上过学的,能靠脑子吃饭谁愿意用拳头?但凡我有个靠得住家人,有个稳定的住处,我也不用到处靠帮忙揍人为生好吗?” 赵图南不再调侃了,他觉得自己的说法无意间冒犯了陈迁,刺到了他的痛处,不过看陈迁的表情,他似乎并没有把这些放在心上。 虽然民风“淳朴”的文唐外环时有街头斗殴事件发生,但生活是不能停的,工作是不能停的,清早的街道上还是熙熙攘攘,人头攒动,或流向工厂,或流向沿街的店铺—— 说来也奇怪,这些店铺平日里总是换来换去,今天卖早餐的地方,明天没准就卖起了衣服,今天开张的苍蝇饭店,明天也可能直接转让出租。 而一到征税的日子,原先只能在高墙边看到的士兵们护送着税务官下来征收,那些上月破产的门店老板就算混入人群也会被揪出来催账,轻则关押,重则枪毙。 若不是生活必须的水电和供暖在这还不算紧张,帮派和赵洪彦的私兵占据了土匪强盗的生态位,也没人希望在这么个强权压制的地方挣扎求生。 “你有没有什么奇怪的感觉?”走过一个十字路口后,陈迁突然停住了,警惕地望向周围的行人,混“道上”的经验让他的直觉异常灵敏,“好像有人一直在跟踪我们,盯着我们。” “有吗?那么多看上去比我们有钱的人也在街上走着,有小偷也轮不到盯上我们。”赵图南环视了一圈,没有发现异样, “还是说你惹了什么不该惹的家伙,现在人家要上门兴师问罪了?张运可说了,鸷鹫社不保人。” “我干过什么我还不清楚吗?我惹过最大的势力就是南山枭在文唐的办事处而已!就他们的性子,要报复早就已经动手啦。” 陈迁又看了一眼远处穿黑色制服手端步枪的队伍,从他遇上赵图南开始,这支队伍就已经从五六十米开外跟着他们了,起初还是排成两队的二十个人,后来人数逐渐变少,如今只剩下六个人。 陈迁试着停下脚步,用余光打量这支可疑的队伍,不知是不是巧合,他停下来的时候,这六个人正好也驻足了,围在一起不知在交谈什么。 “那是请愿警,他们什么成分你还不知道?我看不过是在抓没到岗的工人,或者追查哪个偷了厂长东西的贼——如果贼是哪个大帮派家养的,这些怂包可能都不敢动手。” 赵图南看出了陈迁的企图,只觉得他大惊小怪,话音未落,那支可疑的队伍停止了交谈,顷刻消失在了人群之中。 “也对,请愿警不是干这一行的,换做谁都知道探情报要请情报贩子,杀人要请凶手……但愿是个巧合吧……”陈迁草草结束了这个话题,走向鸷鹫社的剩余时间里二人一路无话。 “陈迁,你来得正好,你比较了解帮派,你来帮忙问问发生什么事了。”张运见到陈迁时神色有些复杂,陈迁赶到时也觉得今天的鸷鹫社氛围不对劲,顾不上发问,才一点头,就被张运拉到了围聚着的员工那边。 “这是怎么了?谁把你打成这样?啊?邹家……邹家是哪个势力?”陈迁耳边充斥着人们的议论和猜测,他挤到人群的内圈,看到了一缕熟悉的鲜红色,而血腥味也随之盖过了街上垃圾传来的腐臭味和汗味。 陈迁入社时见到的那个对鸷鹫社出言不逊而和赵图南吵了一顿的郭显倒也没第一印象中的那么烦人。 虽然那一天口无遮拦,连张运都没有给他好脸色,但后来的交往中他还是很友善的。 他本人应该不是什么富家子弟,但却知道很多关于有钱人的东西,譬如富人多有排场,纨绔子弟能玩得多花,没人考证是真是假,但听着足够有意思,自然就成了聊天时的气氛组。 现在他的右手正握着左手的小臂上的几层厚纱布,那纱布全被血染红了,他的脸也因为失血而变得有点惨白。 “邹家,陈迁你认识那边的人吗?我遇到他们了,那些疯子不由分说就认定我是他们的仇人,要动刀砍我,我没来得及闪开,就挨了……哎呦……” 郭显的声音在颤抖,虚汗浸透了他的他的衬衫,赵图南不知是愧疚还是抱着“活该”的心态,只是继续做着日常的工作,没有参与到讨论之中。 “邹家……噢,是邹纳那小子吗?我帮他打过人,也帮别人打过他,就一个普通的混混头子,没什么可怕的啊——而且就算他们寻仇也不至于把你认成我吧?” 陈迁不善于掩饰自己的情绪,以至于他的推测被郭显当成了风凉话,于是郭显怒道: “你能打架我不能啊,我跟他们无冤无仇,而且你那是有约的打架,我可没防备啊!” “约架又不是擂台竞技,你以为真会双方都讲武德地一招一式开打啊?还不是该玩阴的就玩阴的,该下死手下死手……扯远了,我们接着讲邹家的事 第55章 不群二:挑事的人 “医生,情况怎么样?”几个跟郭显关系要好的鸷鹫社员工围在刚出急诊室的医生旁,追问郭显的状况。 “我们进行了包扎跟伤口缝合,血止住了,应该没有大碍,不过在那之前他失血太严重,我们这里又没有应急血包,只能靠打点滴和饮食来调养了,多给他吃点补铁补血的东西,注意休息,我们建议他住院一周以上——” 医生讲完郭显的状况,随即把一张价目表递到离他最近的员工手里,什么白粥、红枣、猪肚,这么些平日里少见但不至于在文唐稀缺的食物组成个套餐,在医院里价格能抬到三位数以上。 众人面面相觑,而后纷纷摇头,只觉得这定价有些高得不合理。 “不能自带吗?我们自己买这些东西过来给他吃,效果一样。”有人继续询问,医生却摇着头假笑道:“我们医院谢绝堂食。” 这下某个第一次来这家医院的员工才反应过来,刚才入院时的安检保安为什么要他扔掉作为早餐的豆浆,怒上心头,便向那医生叫嚣道:“隔壁白橄榄枝旗下的医院都不会这样强买强卖!” “您说的隔壁是指十五公里外的那家吗?如果你觉得我们这不好,在他晕过去的时候就应该多走几步路去他们那才是! 而且你以为这是我个人在乱收费吗?这是我们公司规定,我给你们推荐这些是我的工作,你买多少我都没提成!再说白橄榄枝他们那连医疗用的电费都要算钱,你敢说我们比他们黑?” 医生也恼了,指责起那个员工的言论,他正要反驳,郭显虚弱而沙哑的声音让他欲言又止:“算了,不要住院了,我直接回家休息就是,本来给医院掏钱就是个无底洞……” 郭显绑着绷带的左手垂在一旁,右手扶着医院的墙,大概是因为失血导致的虚弱,他走路也像瘸子似的歪向一旁,两个人赶忙上前搀扶,才让他免于摔倒。 鸷鹫社当然不会因为几个人的缺席而停工,送走郭显后,剩下的人继续忙着每天的日常工作,记者照旧外出,编辑照旧写稿,搬运工照旧装货卸货,只是多了个工作间隙可谈的话题,而这话题稍微有点严肃罢了。 “他就是太没常识,不知道第一时间止血,但凡他当时挺过来了,也用不着送医了啊,想想也知道,全塞里茨莱最大的也几乎是唯二的两家医疗公司能有多黑……” 一个编辑回想起郭显的惨状,又顺着往下想到高昂的医药费,他就替郭显觉得不值——本来肯定不用付那么多钱的。 “这俩企业以前能因为谁多占了一点市场吵得不可开交,要不是说他们势均力敌呢,但凡其中一家做大了点,肯定要把另外一家往死里逼!” 几个人聊着聊着,话题又跑到了那个没头没尾的“邹家”上:“陈迁,你再仔细说说那个邹家是怎么回事呗,咱就只知道城西那头有个制糖的工厂,别的还一概不知啊!” “跟那个企业没关系,是跟那老板儿子有关!”陈迁原先已经不准备在那个话题上浪费时间了,可听到同事们的要求,又恢复了兴致, “邹纳这家伙是个败家子,不干正事,整天花天酒地的,还不学好,跟一帮狐朋狗友到处结交打架——”陈迁突然意识到这话把自己也骂进去了,赶忙改口道, “他不是为了生活迫不得已的那种,你们懂吗?他打架只是为了取乐,还欺软怕硬,专打那些没势力没背景的,得亏他专找软柿子捏,这些年没有惹到谁家豪强,否则早晚要被邹老爷子给打死——” “他再飞扬跋扈也不至于随便拿郭显他一个路人开刀吧?”虽然听出了这人的品行恶劣,但众人仍然不太理解郭显平白挨了一刀这件事。 “这我就不知道了,没准他接了什么不为人知的私活,就把那小子给惹了呢?呃……虽然他确实怎么看都不像是会打架的人。” 陈迁猜不透郭显挨打的原因,但回想起了一些往事,便也顺口说了出来。 “说起来,我入社之前打的最后一场好像就是跟邹家打的,那时他们那连枪都端出来了,还挺威风的……但是,他把我雇主干掉了,还害我丢了钱,这就太可恶了!” 屋外的一阵骚动打断了陈迁的抱怨,张运赶忙出门查看情况,只见数十个眼里带着些疯狂信号的人高举着一块牌子,牌子上是一段报纸上的内容——印得很糊,看不清上面的字迹,而这段内容被一个红叉掩盖了。 “谁是鸷鹫社的负责人?”领头的那个人站了出来,话语里带着几分“惩恶扬善”的正气。 “我就是,怎么了?”张运面无表情的看着愤怒的人群,大概是猜到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一沓报纸落到他的手里,上面是那个主播被粉丝误认为是杀手,不堪网暴而自尽的消息。 “为什么不如实报道整个事件的经过?你们这么说的用意是什么?虽然她不是真正的杀手,但她自我了断也是畏罪的表现,虽然没有确凿的证据,但全网都是这么说的!” “啊?”张运只觉得莫名其妙,而这群人见此叫嚣的声音更大了: “你们必须给我们一个说法,这篇报道不够如实,你们应该道歉,然后发表一篇更如实的消息出来!你知不知道这会对我们的偶像黄昕产生多大的负面影响?” 这一吼,让本就不多的路人们也聚了过来,凑着热闹,猜测着事情经过。 “好好好,对不起是我们的失误,我们一定严查……”张运没有任何犹豫,立刻就认怂了,又说了好些没用的车轱辘话,才支走这群挑事的人。 “一群没脑子的小粉丝闹事而已,惯着他们干什么?换我直接把那个带头的按在地上打,或者丢个什么会爆的东西过去,看他们还敢猖狂不?” 见不惯低声下气的陈迁在事后嫌弃张运的息事宁人,而一旁的同事却不安地解释道: “那个人是黄昕的粉丝头子——算南山枭的员工!她敢过来闹事 第56章 不群三:蛛丝马迹 文唐市在白天发生什么大事,对夜里才动身的阴暗角落而言都无足轻重,如果是个有乐子可找的话题还可能被口口相传,一个名不见经传还专门讲各种让人不愉快的社会事件的报社被人砸场,这实在没什么值得关注的。 还是那个没有招牌的地下酒吧,还是那个陈迁,他来找的还是那个人。 “嘿!酒保,老样……呃……”陈迁又一次习惯性的开口,然后发现前台站着的又是那个新来的酒保,套不得近乎,就一本正经地点了几个菜。 “你如果是单纯来吃夜宵的,那你以后还是到别的地方去吧,这地方水深,不是单纯的饭店。”酒保连续两次看到这个不靠谱的家伙,出于善意,或是出于警告,他劝陈迁离开。 “真是的,我又不赊账,哪来有钱不赚的道理?而且你新来的可能不知道,我是老客户了,这里是干什么的、有什么规矩,我都懂—— 说起来,你是跟那个老的酒保换班,还是说你直接代替他了?” 这个新酒保太不亲切了,又或者是他任职的时间太短,陈迁如今又不常来,总之能够闲聊的熟人不在,被换成一个冷淡的小伙,他总觉得有些不适应。 “他死了,犯了很严重的关节炎。”这个新酒保虽然待人冷淡,还劝陈迁离开,但他还是按要求上了那几个便宜的酒菜。 “这两个月没下雨,也没什么大降温,就算有,关节炎也不至于让人死吧?而且他身体状况也没那么差。” “啧,这都听不懂还好意思说自己是老客户么?”酒保看到陈迁的反应,原本面无表情的他脸上多了一丝嘲笑, “我确实不会跟钱过不去,但你以后还是别来了吧,听我一句劝,今晚在这别乱听不该听的,否则后果自负!” “噢是那个黑话里的‘关节炎’啊,那我明白了,但愿这病不会传染给他的家人。”得知那个“关节炎”是句黑话,陈迁立刻就明白发生了什么。 在帮派的词典里,“关节炎”有拆散团队、离间成员的意思,陈迁毕竟不是帮派里的正式成员,只是拿钱办事的打手,这些字眼他以前常听,但自己却没怎么用过,所以一时半会没想起来。 “晚啦,已经全传染完了!”酒保摇头,耸了耸肩,转身去做别的事了。 陈迁知道再聊下去也是自讨没趣,追根问底或者为那个老朋友节哀顺变还容易招来不必要的麻烦,只好端起托盘,找个位置坐下,时不时看一眼过道墙上沾满油污的钟,预估着对方到来的时间。 “你们今天有谁见到一只乌鸦吗?”时间一到,那个熟悉的人影就从过道尽头蹿了出来,陈迁说出那句暗号,对方便来到他的桌前。 “什么事?我记得你上次没有给我新的委托,看来这次要给了?”明吾并不见外,入座时就喝上了陈迁点的酒。 “没有委托,就问些琐碎的事……明吾,南山枭最近是不是有什么排除异己的计划啊?”陈迁也没多做寒暄,直接进入正题。 “你这话问的……那些个大企业什么时候不排除异己啊?但凡有一点对他们不利的言论——哪怕这些言论是真的,他们也会毫不犹豫地掐死发言的人,解决公布问题的人可比解决问题容易多了,当年《真相报》就是这么没的!” 身为前《真相报》的记者,明吾也记恨南山枭的胡作非为,提起南山枭他就想开骂,但他能做的也只是说说而已,他自知一个人的力量根本做不到什么,发火也只会让他气得多白几根斗篷下的头发。 “是这样的,我们早上被人跟踪了,鸷鹫社还被黄昕的粉丝头子找了麻烦,不大,但不是好兆头,我有必要多了解一下我们可能还会遇到的问题。” 陈迁毫无保留地讲述了自己的现状,他希望自己的诚意足够取得明吾的准确回应。 “黄昕……我记得鸷鹫社的三少爷是吧?他的粉丝是有点不理智,为了维护这个高高在上的混蛋他们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不过这不是最重要的,那个粉丝头子——” “他是领南山枭工资的人。”陈迁接上了明吾的话,“所以问题才严重。” “他们大概率盯上了你和你说的那个……什么社?不过我只提供情报,可不负责出谋划策——你上次也不喜欢我这么做。” “是鸷鹫社,我最近在那当排版的编辑,偶尔写写社评,这名字是不是又拗口又难写?”陈迁调侃了一句,又续上了上次没说完的话题, “我的计划是给他们来点狠的,让他们收敛一点——或者让他们恼羞成怒,转移他们的注意力也行,所以,咱得更进一步地聊聊那个放炸弹的计划。” “上个月也许还可以,现在难了——”明吾苦笑道,早些时候陈迁还非常急切地想要报复南山枭,他还专门给他找了南山枭办事处的监控死角,结果看着准备万全了,陈迁却突然变卦,迟迟没动手,这下可以说是错过了最佳时机, “前几天黄昕亲临文唐,办事处被粉丝围得水泄不通,于是修了一面高墙,甚至搞了一座没竣工的狙击塔——后来被赵洪彦老爷警告叫停,量他们也没有把这地方变成战线的胆子。” “啧,真是亏了,如果早点想办法连同黄昕那小子一起炸了多好……”陈迁一脸失望的模样,但表演的成分居多。 “怪你太磨叽,早点动手的话没准真行,现在么……难度起码高一个量级,光是怎么过那堵墙就足够伤脑筋的,好在他们没有龟缩进内环,不然你进去一次都得大出血。” 听出了明吾责怪的语气,陈迁也不好意思追问了,话锋一转,他把话题扯到了那几个跟踪者的身份上:“你们情报贩子会装扮成请愿警追踪目标吗?” “请愿警?不,不会有人这么干的,请愿警太显眼,装成他们还要花一笔不小的钱,而且我们习惯单独行动,扮请愿警有害无益。” 明吾托着下巴想了想,接着说道:“不过, 第57章 不群四:职业操守与当务之急 “那个姓赵的哪有那么多闲心管外环的破事,我们又不是在他的地盘盖军事基地了,他没理由监视咱……也许是咱挡着某个大老板赚钱的道了?” 陈迁掏出这些天出的报纸,翻了一遍,这里确实有些可能会断人财路的报道,譬如某厂出了严重的安全事故,起了暴力冲突,老板还发表了些足以激起民愤的言论,“有没有可能是南山枭的人?” 明吾露出一个看待弱智儿童的表情,反驳道:“动动你那满是肌肉的脑子想想,如果他们都敢直接到你们门口闹事了,还用得着派人跟着你吗?还是说你是鸷鹫社的什么关键人物?” “不是,我就一个普通的编辑,赵图南……当时跟我同行的朋友也只是普通的记者。”这样一想,陈迁更觉得不对劲了。 “那他们为什么不跟踪你们的头儿,反而跑来盯你们这两个?这只能说明,跟踪你们的另有其人,而且你们两个……或者之一,在他们眼中有值得跟踪的价值。” 明吾分析完这些,陈迁只觉得局势更复杂了,原本以为只要提防着南山枭和那个邹家的问题,现在还有这个未知的势力插上一脚,敌暗我明,颇有些十面埋伏的意味。 “那我给你个委托吧,帮我调查一下最近谁家的请愿警动向不对,最好是直接查出跟踪我们的人,以及提防下南山枭最近的计划安排,还有就是,帮我盯着点邹家的人—— 不是那个糖厂啊,是邹纳那小子搞的帮派,我们这有人被他打了,但不知道为什么被打,这也劳烦帮我调查下。” 陈迁说完,明吾比了一串手势,这个开价让他眼前一黑:“嘶——这价格……我也算老客户啦,能便宜点……或者,能赊账不?” “首先,这是三个委托,而且要接触好几个势力,难度还不低,其次,我为了帮你给南山枭一点震撼花了那么多精力,结果你没动手,错失了良机,你不得给我点补偿吗? 至于赊账的事,你可以少付点,但一分钱一分货的道理在情报贩子这也有效。” 明吾接了委托,便不再废话,他并不是陈迁特聘的情报贩子,他还有其它人的委托要完成,一声“告辞”之后,他便起身离开,顷刻便消失在了过道尽头。 一连串的怪事让鸷鹫社的氛围变得有些沉寂,陈迁和赵图南没有把他们的遭遇说出去,但光是郭显挨的这一刀和粉丝头子的挑事就已经足够让人焦虑了。 新的一天没什么人闲谈,只是埋头做自己手头的工作,空气里弥漫茫然与惶恐的气息,人们就像害怕针头扎进肩膀的孩子,拼命地做点什么转移注意力。 而今天工作又并不繁忙,因为昨天有几家报摊宣布和鸷鹫社解约,工作量一下子减轻了许多,于是各位社员的节奏也就慢下来了—— 他们生怕手头的事情做完,就开始胡思乱想些什么,最后把自己吓坏。 “你是今天第二家来解约的了,又是南山枭那群混蛋唆使的,对不对?它是你爹啊你那么向着它?它入土的那天没看到你哭个三天三夜我就要骂你不孝!” 一向沉稳的张运在收到第六个解约电话后终于忍不住破口大骂,把电话往桌上一摔,就揣着打火机和烟往外走。 “哎,我动用了一点人脉,简单了解了一下可能跟踪我们的人,你想听不?”陈迁碰了一下身边的赵图南,打破了诡异的沉默。 赵图南昨天自认没有被跟踪,可那几个请愿警排成两队的样子总是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加上郭显遇害和粉丝闹事带来的恐慌,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向陈迁点头。 “赵洪彦让他的探子扮过请愿警,用来清除可能会威胁到内环的势力,但那不太可能,更大概率是某些厂家的老板动用了请愿警做他们的私兵,然后让私兵做了点兼职——” 陈迁拿出这几天的报纸,那些“断人财路”的新闻有大半都是出自赵图南之手,“有可能是你被那些企业的人盯上了,因为你经常发些让他们风评受损的消息。” “身正不怕影子斜,我调查得出的都是事实,他们能把我怎么样?”赵图南还是和往常一样视那些藏在暗处的敌人如无物,带着一腔无所畏惧的热血。 “可是他们的影子太大,只要把你和你的影子那么一盖,想说你正你就是正,想说你斜你就是斜。”陈迁也对当下的局面感到苦恼, “我不会劝你就这么停手啦,但该避风头就避风头,不要太冒失,现在正是危险的时候,如果再打草惊蛇,被蛇咬伤可就不好了。” 赵图南的眼里是带着不屑和愤怒的,他总是那么正直,那么希望自己能惩恶扬善,可正直在这个充满明目张胆的谎言的世界里实在算不上优点。 刚恢复的沉默又被张运的推门声打破,有人绷紧的神经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撩动,竟吓得一哆嗦。 “各位同志们,我得跟你们声明一下,昨天我用官号发表了道歉声明——当然,面子这东西不过是个资源,该用就用掉,总比被更多的脏水泼得洗不干净要好。 我们现在肯定被南山枭盯上了,但他们没直接动手,也就说明我们还有回旋的余地,不好说现在我们现在的状况如何,但我敢保证我们暂时是安全的,只要先‘安分’一段时间,等风头过去……” 不知有意无意,张运说话的时候好像总是看着赵图南,想起刚才陈迁的话,他的不满有增无减:“记者必须如实报道社会事件,我有自己的职业操守。” “哪里今天发生了一场大屠杀跟谁家今天走丢了一只小猫同样具有时效性,报道大屠杀会引来施暴者,而报道走失的小猫会引来找猫的人——我们没必要只揪着前者不放,尤其是在这节骨眼上。 别忘了是你的报道引来了南山枭的狗,要是现在这世道新闻界还以报道事实的‘职业操守’为荣的话,《真相报》也不至于说没就没。” 第58章 不群五:不速之客 提到《真相报》的时候,张运眼中也带着些许悲伤,而赵图南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他仍是批驳张运的懦弱: “你也知道他们不过是南山枭的狗,那我们还那么怕他们干什么?他们在我们的地盘闹事,我们就该把他们轰出去,如果播报事实对他们而言都是污蔑,那他们应该改变这个事实才对,该道歉的是他们,不是你,不是我们!” 赵图南遇到那个主播的第二天,全网就传来她的死讯,他顺藤摸瓜地了解到了整个事件的荒诞经过,叹惋之余,他把自己所知道的一五一十地刊登了出来,在那之前,张运曾经觉得不妥,在审核的阶段做出过犹豫。 “辟谣比造谣要难,他们解决不掉问题,或者不想解决问题,就会去解决提出问题的人,先想办法抹黑你,把你打成造谣的,再要你自证—— 各种质疑,各种自证,最后越抹越黑,把你困死在他们的逻辑陷阱里,这是他们惯用的伎俩之一。” 张运似乎很了解南山枭的手段,并且因害怕而保守,赵图南则不同,他在心里预演了一下可能会出现的状况,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可不怕自证,我跟那些乱七八糟的势力没半毛钱关系,南山枭再记恨我们,难道还能没理由地乱抓人么?就算抓了,他们罗织的那些莫须有的罪名恐怕也是漏洞百出!” 这话说得陈迁也觉得不靠谱了,他插入了二人的争执,而且站在张运那边:“谁跟你说想让一个人进去一定要有合理的罪名了?只要买通了法官和警察,他说你随地大小便都能给你判个当庭枪决!” “怎么会——”赵图南只觉得陈迁的言论荒唐,可陈迁回应得很快,: “怎么不会?上次有个酒店服务生失手打翻酒杯,把白橄榄枝一个老总的手指划伤了——一个血都没见到的小伤口,老总都敢叫人把他手臂打断一边,然后法官还给那个服务生判了故意伤害罪,去年的事,你都忘啦?” 赵图南听到这个旧闻便感一阵牙酸,当年这件事对他的打击不小,以至于怀疑起了自己前半辈子培养起的三观,险些走上了自暴自弃的邪道。 不过当事人毕竟不是他,赵图南最后还是缓了过来,继续从事这个报道社会真相的职业——至少他是以如此认真的态度对待记者的身份,哪怕一直以来他的工作受到百般阻挠。 “虽然你跟郭显的矛盾很大,他那天的话你很不爱听,但不得不承认他的话对了一半…… 我们确实需要一些变通,也确实要在各大势力之间找到自己的立足点,如果不分立场的随意报道所有势力的黑料—— 无论这些真实与否,我们都会成为众矢之的。” 张运在无奈,赵图南在不满,而陈迁只是在考虑自己处境的问题,时不时接上两句,到底还是年轻气盛的张运在争吵上胜过了总是对敌唯唯诺诺的张运,吵到最后,他一拍桌子,怒道: “那好,现在我要请假,请到‘风头过去’为止,或者你现在把我开了也行,明知社会问题而不报,拿‘迫于形式’当遮羞布,只敢像街头老大妈那样报道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没有立场、没有态度、见风使舵、唯唯诺诺,这哪是一家有良心的报社该干的事?” 赵图南收拾好自己的东西,拎起一个大包,就要往门外走。 “要你这么说,就没有哪个媒体是有良心的了,有良心的早就被迫害倒闭光了……”比起责怪,张运此时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那还真是可悲!”赵图南撂下一句话,便快步走出了鸷鹫社的大门。 入夜之后,文唐陷入沉寂,有人闭门入梦,有人则刚开始活动,郭显一直以来都是前者,今天更不会是例外。 郭显躺上一张很窄的床板,尽管左手被裹上绷带,发力时还是很痛,就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都费了很大的劲。 床板就是块有磨损和缺角的硬木板,上面铺一只麻袋,里面装着棉厂大门口时不时飘出的加工残余的棉花,把它压平,这就算是床垫了。 人一生病,就会开始虚弱,一虚弱,就变得矫情,这是文唐最热的时候,他走回来的这一路却总觉得冷。 过冬用的棉被在夏天舍不得用,捆起来摆在衣柜顶上——这下他没力气去取了,但凡有先见之明,或者不那么省,会享受些,把棉被拿来当床垫,也不至于现在遭这罪。 “郭显,你还好吧?”早上陪他去医院的同事下班后又来看望他了,手里还提着一些蔬果之类的伴手礼。 “谢谢……没事,帮我跟运哥请个假,过两天我再去工作……”郭显接过那些伴手礼,连连称谢,然而虚弱的身体让他连一句问候都细若蚊蝇。 “不用请了,好几家报摊报亭跟鸷鹫社解约,图南也跟运哥吵了一架……现在我们会先停业两天,躲躲风头再开张。” 同事安慰郭显,劝他安心养病,不要再多想什么, “我只能说你运气还是不错的,走得够快,没遇到更多麻烦……据说你隔壁病房也有个挨了刀的,只同意付医药费,拒绝住院疗养,被医生重新划开了伤口——后来我才知道,这畜生行为才是蛇杖的规定。” “都不容易啊……蛇杖跟白橄榄枝两个医药公司表面上争得不可开交,实际上还是一丘之貉……”郭显叹了口气,躺倒在并不柔软而且现在显得格外硌人的床上。 同事的慰问并不久,毕竟人们各有各的工作,就算鸷鹫社歇业了,也要想办法搞到别的兼职,就算游手好闲的,也得准备休息。 几分钟的闲叙后,同事们便各自散去,最后一个离开的人还顺手关了他的灯,这一夜很难熬,手臂的阵痛刺激着他的神经,破洞的窗户贯进阵阵冷风,身下的床硌得他腰酸背痛,任何一点都足以让他彻夜难眠。 “喂,知道你为什么被邹家的人找麻烦吗?”不知过了多久,门闩处传来一声脆响,静夜里,一个黑色 第59章 不群六:病榻边 郭显不是个善于伪装自己的人,他也没有什么可伪装的,虽然不知对方来意如何,但既然这人影对他的遭遇直言不讳,那不难猜测他的来历和目的。 郭显很艰难地摇头,而后又想到这里黑灯瞎火的,对方可能看不到自己头部的转动,便又开口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就这样莫名其妙的挨了打…… 但凡我哪里冒犯了你们,你们可以说啊,我该道歉就道歉,该绕着走就绕着走,你们这样不清不楚地就动手,我怎么知道你们要我干什么……” 提起这一天的委屈,郭显说着说着,几乎要哭出来了,而那人影不为所动,只是继续冷静地向他阐述:“因为你看了不该看的东西。” “我什么时候看过什么‘不该看的东西’?别这样卖关子,我现在没心思猜这些乱七八糟的,而且我对我的行为问心无愧,我从来就没窥探过哪个老爷的隐私!” 虽然全身无力,但身体的变化还是让郭显的脾气变得比以前更暴躁了,尤其是在这个不速之客讲黑话卖关子的时候。 “放尊重点,朋友,我来是带着刀的,如果你拒绝配合,或者准备耍什么小聪明,我的任务里有其中一个选项是让你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那人身形很瘦长,让郭显不由得联想起一些古早都市传说里的鬼影,说话之余,那人就以很快的速度踱了过来,站在郭显旁边,而且脚步真如鬼魅般轻巧无声。 眼睛已经适应了几分黑暗,郭显看到那人的面部被一块黑布包裹,又从那人影的手边看到一支明晃晃的东西——大概就是刀子,如果他有什么“不配合”的举措,下一秒它就会架到自己的脖子上。 “好,好,我配合你,但是,就算要我死,也不必让我死得这么不明不白吧?先不提我无意间看到哪些不该看的,就说现在,你们要我怎么样?” 郭显的心跳在加快,他还能活动的右手在到处乱摸,试图找到什么能够用来反击的东西,但这徒劳的努力被那人看在眼里,没多久,他的右手就被另一只强有力的手死死扼住了。 “你好像没有配合,我看不到你的诚意。”那人的声音还是没有任何感情,让人完全猜不出他是被激怒了还是在饶有兴致地玩弄猎物。 “我……我这样没有安全感……”巨大的握力让郭显感到手掌一麻,几乎没了知觉,大脑皮层一阵刺痛过后,没缓过来的神经为他说了这么句怪话。 “你配合,就安全,你不配合,那我不好说。”那人松开扼住郭显的手,又把匕首揣到身后,不再继续炫耀武力, “也罢,要么你早晚会知道,要么你知道也没用,长话短说吧,邹家的糖厂背地里在做一些其它白色结晶的生意。 在这之前他们一直都是暗中行动,保密工作做得够好,生意甚至能做到内环去,后来这生意引起了赵老爷的警惕,他暗中派人搜捕这些经营黑色产业的人,但他们内部保密做得好,一直没有露馅。 直到昨天……不,现在是前天,你目睹了他们交易的过程,看到了他们运货的车,打听到你在报社工作,而且不是被买通了的南山枭,他们这才开始行动,要你安分点,要你闭嘴。” 其它白色结晶……这可比什么乱七八糟的黑话要简单明了得多,就算除了交“保护费”以外跟帮派没什么交集的郭显也能弄懂这言外之意。 “你不说,我根本就不知道啊,我以为当时是遇到了哪个车品独特的少爷开着货车在夜里兜风,我根本没在意过……” 郭显的辩解属实,而且在知道真相后,他在心里后悔那天但那人不以为然:“不管你之前怎么想,是装傻还是真傻,现在你都知道了。 要不是给你下马威的那几个小子不懂变通,真的把他们的来历告诉了你,而不是虚报个别家的名字,否则也轮不到我来收拾残局。” “所以,你们到底要我怎么样?”听了这么多,郭显还是没有整明白自己的处境,但既然对方肯向自己摊牌,还说得那么详细,那应该是会给一条活路的。 “两个选择,要么死人是不会泄密的,要么你得跟他们到同一条船上。”那人不再遮遮掩掩,开出了他的条件。 “我不想死。”郭显的回答非常清楚,这也在那人的意料之中。 “那好,明天破晓之前,天最黑的时候我就带你去见邹纳。”那人的回复很干脆,摸黑找了个平整的东西就当椅子坐了上去。 “我都回答完了,为什么你还不走?”强大的压迫感让郭显不敢入眠,他不相信自己这么容易就取得了邹家的信任,一句“我不想死”就真的换到了一条命。 “盯着你,怕你跑去通风报信。”那人收刀,翘起腿,像是一尊在沉思的雕塑。 “我手都成那样了,我怎么有力气再起来?你们都威胁我到这份上了,我怎么敢给谁通风报信?谁能罩着我啊?而且我都已经同意了,你直接带我去见你们的头儿不就行了吗?” “这是我雇主给的要求,而且从你走出医院开始我就在跟着你了,只是你没有察觉而已。”那人有些不耐烦了, “啊?你还是被雇来的?你不是邹家的人?” “……啧,我要是像你那样喜欢问这问那,我早就被蒸发了。” 郭显被吓住了,余下的时间里什么都不敢多说,这本就是个难熬的夜晚,现在更难熬了。 几条街外的某条巷子里,蒙面夜行的陈迁不出意外,又遇到了抢劫的,不知是这身打扮让他看着很好欺负,还是他的身材看着平平无奇,他总是能遇见各种各样的劫匪,然后又一次把劫匪打趴。 “喂,问你个事,你知道邹家人晚上一般在什么地方活动吗?”陈迁拽起那家伙的领子,厉声质问道。 “别,大哥,听我的,什么事都好说,别在这个点去找邹家,别……” 第60章 不群七:大生意 “为什么我不能去邹家?你觉得我是去挑事的?觉得我去是送死?还是我去了你会没命?” 绑匪身上有一股很浓的药水味,而且他的四肢比看上去还骨瘦嶙峋,陈迁没有给这个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的劫匪好脸色,这天夜里出奇的晴朗,劫匪惊慌的表情在月色下显得格外苍白: “邹家现在暗地里干的生意,很大,太大了,所以他们也有足够的武装来保护这生意,你遭不住,最好看都不要看……除非你也是客户……” “除非?你还知道有‘除非’?要不你猜猜我为什么在这个时间点找邹家?”虽然没有搞清楚为什么劫匪会在对邹家的询问下做出那么大的反应,但陈迁知道他不能输在气势上。 “这个点大概在那边——他们一般是从西边开始行动的,这鬼时间应该看不到第二辆卡车……不对吧,如果你是客户的话他们怎么没有提前跟你约接头点啊?” 劫匪指出一个方位,当他后知后觉的察觉到端倪时,陈迁已经把他放下,朝那个方向走去了。 “这不是你该问的!”丢下一句故作玄虚的警告后,陈迁就转过街角,消失在绑匪的视野里。 这小子到底想干嘛?投诚?行刺?还是单纯的犯傻、不要命?劫匪猜不出陈迁的动机,他只觉得这个不自量力的年轻人会凶多吉少。 劫匪所指方向的几公里外,一笔只能在夜色下进行的“大生意”正在如火如荼的进行,一辆模样古旧得像是出土文物般的货车缓缓开过,掀起一阵灰黄的扬尘。 而这扬尘散去过后,某些不被在意的角落便多了些被纸皮层层包裹的东西——那便是贸然闯入郭显住处的人所说的“白糖之外的白色结晶”。 “少爷,情况不太对。”躲在车厢里的是七个雇佣兵和他们的“头儿”邹纳,除了两人在忙着“发货”以外,其它人大多都是两手空空,把枪挂在背上。 说是在“押送”、在“防卫”,实际上没什么人敢拦他们,夜里总是暗流涌动,但各大势力更经常忙于自己眼前的安排,而不会相互干扰。 这几位佣兵虽然荷枪实弹,但武装也只限于荷枪实弹了,没有更专业的装备,也没有必需的军事素养,全靠这个枪口维护了这个势力,在街头斗殴中占据上风。 一个佣兵压低声音说道,躲在车厢最里面的邹纳便应声走了出来,和白天吊儿郎当的混子模样不同,此时的他穿着一身黑色夜行服,熟练地将原本当做帽子的黑色头套扯下来,遮住自己的眉眼。 “哪个不怕死的来找我们麻烦?”邹纳来到货车大开的后车厢门前,顺着雇佣兵手指的方向看去—— 天边飘着三架无人机,前后高低有别,但都跟货车保持着相对静止的速度前进。 夹在中间的那架是他们自己放出的无人机,用来侦查周围不识好歹的路人,可是另外两架,他们并不认识。 “少爷,要不我们把这两个跟屁虫打下来?”刚才发现无人机的雇佣兵在邹纳耳边小声提议,不管有没有得到同意,他先给自己的枪上了膛。 “差不多得了,你那枪法最多欺负欺负那些不要命的打手,但凡离得远点都不知道能飘到哪去,贸然开火不但浪费子弹,枪声还有可能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更重要的是——” 邹纳仔细观察了一下那架离自己最近的无人机,虽然近大远小,但是他能清楚地观察到这架无人机比另外两架还要大一圈,而且还交替发着红蓝的光。 用来跟踪的无人机有噪音或者灯光之类一切显眼的东西都是大忌,它敢飞得这么近,还刻意发出这样的信号,明目张胆的出现在他们的视野里,这就意味着它不怕被发现,也不怕被击落,它存在的意义不是跟踪,而是警告。 “司机,不要再开了,加速,我们用最快的速度回去,今天的生意到此为止。”邹纳惊出一身冷汗,当机立断,拿出对讲机,停下了今晚的行动,又吩咐雇佣兵把车厢大门关上。 “为什么?其它客户的货都还没送到,我们就这么撤了,要少赚很多钱的!”一个雇佣兵不满的辩驳道。 “那架离我们最近的无人机可能是赵老头子的!我之前在文唐上空见到过,他在警告我们……也许内环有人向他告密,也可能是哪个该死的媒体干的——总之我们被盯上了,不撤会出大事!” 车厢里除了“货”,还有电灯、一箱弹药和桌椅,甚至挂着一些做法简单的腌肉,很好的防止了他们在车上感到无聊。 邹纳从另一个佣兵手里夺过他们那架无人机的控制权,那架发着红蓝光的大无人机还在屏幕上闪烁。 “那为什么不把最远的那架打下来?它可能是那个什么社的人放的!要是让他们把咱公开了,咱就完啦!”被抢了无人机的雇佣兵还在劝邹纳反击。 “就算你打中了最远的那架,在赵老头子的眼里你也是向他开枪但是打歪了,无异于向他宣战!反正今天还没卖进内环,他应该不至于拿我们怎么样…… 至于那些媒体,要是谁敢把我们供出去,我们就把谁办了!” 邹纳不耐烦的像那几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雇佣兵解释,他在心里暗自发誓等这生意做大了一定要踢走这几个不靠谱的街头兄弟,请专业点的雇佣兵。 说话的间隙,那架警示用的无人机停止了追逐,向内环方向飞去了,而飞在更远处的无人机早已不见踪影,邹纳松了一口气。 货车开到邹家的制糖厂房时,邹纳下了车,而那辆货车会继续载着货物连同雇佣兵们一起开到外环之外的荒野。 “哇……原来邹家暗地里还干这个?”目送着那辆跑“大生意”的货车扬长而去,天上的无人机各奔东西,陈迁才从小巷子里冒出来,看着另一个瘦成皮包骨的人蹑手蹑脚地拿起角落的纸包,露出贪婪而无神的表情。 “见过太多不当人的,这么丧尽天良的……好吧现在见过 第61章 不群八:各行其道 陈迁本想追车去看看情况,可想起天上乱飞的三架无人机和车厢里隐隐探出的枪口,猜测了这些东西可能象征着什么之后,他选择作罢,扭头朝着他本来要去的地方迈步。 虽然包括但不限于核弹爆炸后掀起的巨大扬尘时常遮蔽太阳,让塞里茨莱这个千疮百孔的国家分不清日出日落。 但人的适应性总是很强的,就算黑云笼罩的夜晚,也有人能清晰地看清前方的路。 何况今夜难得晴朗,月光洒落,天与地黑白分明,随便一个什么正在运动的东西都会被高度戒备的人尽收眼底。 远处有栋矮楼,它的其中一个窗户上有飞溅的红色,脚下散落着三五根变形的钢筋和一个锤头,足以想象出早上发生过一场何其惨烈的群架。 夜里还有哭声、咒骂声、凌乱的脚步声和故作凶狠的打劫声,这些声音会在每天夜里准时出现,但平日里总是模糊不清的,这天云散开了,混乱的声音也变得明朗起来。 当陈迁离目标地点不到几百米的距离时,他看到有个鬼鬼祟祟的人影向他迎面走来。 起初他心里还有些紧张,握紧兜里那把只有一发子弹的手枪,做好拼死一搏的准备,然而那人影走近后,他才从那宽大的斗篷里看到熟悉的轮廓: “你们今天有谁见到过一只乌鸦吗?” “唉?哦,你可以去战场看看,枪响之后,那里到处都是。” 对上暗号后,陈迁松了一口气,明吾见了陈迁,多少有些惊讶。 在为数不多的几次委托交流中,他一直觉得陈迁只是个曾经文艺,而如今一心想要报复南山枭的热血青年,却不曾想他也是个在夜里的文唐市大摇大摆的主。 “你不会是怕我真的因为你付不起报酬就不告诉你情报的全貌,所以自己出来打探情报了吧。”明吾顺势收起端在手里的一块发着微光的板子,向陈迁打趣道。 “不会,我有自己的事要做,再说,夜这么长,不是谁都想睡就能睡着的,我来透透气,随便转转也不行么?” 陈迁叉着双手,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他起初夜里出门的理由确实这么简单,但现在并不是。 “如果你天天这么‘随便转转’,那我就不多言了,但如果你是今天心血来潮,我建议你不要乱凑夜里的热闹——” 明吾的话很像是忠告,劝陈迁不要乱跑对他也有好处,他可不希望自己的雇主还没给钱就死于不明群架或者手段残忍的“自我了断”。 这种事情常有,但明吾并不希望再多一个,毕竟情报贩子为雇主搜集到的消息很少能原封不动地交给其它雇主,大多数时候遇到这种情况只能把消息烂在肚子里。 “天天这么转,没出过事,主动找我麻烦的人都被我打趴了。”陈迁回答得很干脆,而明吾只觉得他在胡吹海吹——以这小子的性格,天天晚上出来乱逛早晚要出事。 “最好是这样……不对,这地方离接头点也太远了些,怎么都不至于逛到这,而且刚才……你来这肯定有目的,方便说说吗?” 明吾从陈迁这些反常的举动里发现了端倪,他忽而又觉得陈迁没有他刚才想的那么蠢。 “我说是一路跟踪来监督你的你信吗?”陈迁的笑话太冷,明吾笑不出来,还在心里收回了那一点刚萌生的好的揣测。 “好吧,其实是出来搬些做炸弹的原料,而且张运迫于舆论压力暂时关停了鸷鹫社,明天我又得靠给人当打手过活了,这不得提前探探哪能接到活吗?” “张运?他是你们那个鸷鹫社里的什么人?”听到陈迁提起张运,明吾眼前一亮,顿时就来了兴趣。 “啊?是头儿……”陈迁没有想到明吾会有这么大的反应,他一时间还没有反应过来。 “这下我不得不帮你们了——”原先对陈迁的怀疑和蔑视,此刻都烟消云散了,明吾不再没有感情地对答,他的话里带上了热忱,“你知道张运的本名吧?” 陈迁一愣,连连摇头,他还是没搞明白为什么明吾听到张运的名字之后转变得这么快。 “他以前是《真相报》的成员之一,跟我是搭档,虽然没有参与到你跟南山枭的纠纷里,但他心里还是支持你的,那天晚上你给他看了你的那篇文章对吧?我猜他肯定认出你还对你多加照顾了。” “并没有……也许他没认出来,或者已经麻木了?”陈迁的话明吾尴尬了,但他没有在这话题上停留,只是苦笑一声,接着追问。 “现在鸷鹫社在哪?有空的话我去拜访一下他。” “外环东边——这破地方街道乱得跟蜘蛛网一样,我不知道那条路叫什么,哪天我直接带你去算了——” “那好——”明吾看了一眼表,不觉已经到了凌晨两点多,“不早了,我还有其它人的委托要做,接下来你忙你的,我忙我的,咱们各行其道吧! 晚些时候我把你要的情报给你,方便的话也可能直接给张运。” 陈迁向明吾告别,目送他离开视野之后,再观察一遍天空、街角,确定没有人或者无人机跟踪之后,他才向着远处一片倒塌的矮墙走去。 翻开满地碎瓷砖和断裂的混凝土块,捡个丢在墙角的厚铁片,用铁丝把它缠在钢管上,就做成了一个简易的镐子。 挖开因为反复挖掘而越发松软的那一块地,掘出半米多深的坑洞后,一个看着就饱经风霜的手提箱就出现在他的面前。 各种型号和材质的弹簧、拨片、螺丝、电线、铜皮、弹壳、钢管、火花塞,还有各种报废的闹钟、电路板、保险丝、电线,都陈列在这个小手提箱里,硫磺碳粉之类的都用小玻璃瓶分装起来。 这是陈迁几年来从废墟和废土客手里弄到的东西,自从读了爆破专业,而老师要求自备材料之后,陈迁就养成了去废土上“淘宝”的习惯。 这个手提箱里的东西总是能派上用场的,其中一部分零件为他组成了现在口袋中的手枪。 “必要的时候,我 第62章 不群九:晨昏 陈迁把这个装满土炸药和钢管手枪原材料的手提箱挖了出来,但一时半会还不知道应该把它们搬到哪去。 起初他搬这些是为了离鸷鹫社更近一点,方便夜里做点小手工的时候不用跑那么远,可现在看来,鸷鹫社也不一定安全。 他自己可以在废土里随便找块板砖做枕头凑合一晚,可这个手提箱却不能将就,文唐治安几乎等于没有,但枪械和爆炸物的管理却没到形同虚设的地步。 没有得到赵洪彦那边官方许可的话,私藏这些东西被发现还是会引来不少麻烦的,陈迁行事作风虽然不拘小节,但该做的防备还是一件不落的。 “要不……把它埋得离南山枭近一点?到时候做完炸弹就直接往里边丢,正好也顺便看看那里的围墙是什么情况。” 陈迁这么想着,便朝那个令他作呕的地方走去。 那几栋熟悉的楼房和一人多高的铁栅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堵几乎有一层半楼那么高的砖墙上面隐约能看到一点碎玻璃,陈迁还看到了那座建到一半的狙击塔,有梯子,有监控,还安了个大灯—— 不过它们都只是装在这个简陋的架子上,没有启动,这确实就是个虚张声势的东西,没有任何价值,最多就拿来吓吓不知道内情的路人。 “真是这样啊……为了挡一群没理智的粉丝至于吗?” 想起粉丝上门闹事那天团结一致的声讨和咒骂,陈迁实在无法想象这样一个有组织有纪律,除了披着粉丝外皮以外跟帮派没什么区别的组织,为什么会莫名其妙的袭击自己上头的办事处,以至于把他们逼得盖起高墙。 也可能他们就是想围个高墙保护自己,拿狂热的粉丝当做借口罢了,对陈迁而言,他只觉得今后想再给南山枭一点小小震撼的话,难度又高了一个量级。 里南山枭办事处不远的地方有一块曾经的空地,如今堆满废弃的铁丝网。 陈迁见那铁丝质量不错,便顺手用口袋里的钳子剪了几段塞进手提箱里,又挑了块好动土的空地,把那手提箱埋了下去—— 在那之前,他已经拿出了足够做一个简易炸弹的材料,以备不时之需。 文唐市的夜晚难得晴朗一次,到新的一天又是黑云笼罩了 ,月光退去,阳光又照不进来,破晓时分反而比前半夜还要晦暗。 “图南,我记得今天你要上班吧?”一个熟悉的女声把赵图南叫醒,他虽然醒了,却并没有起床,只是含糊地说道: “不用去了,报社出了点问题,运哥那边说要休刊两天……也许更久。” 赵图南的母亲年近五十了,看起来却还是三十几岁的样子,在赵图南的认知里,他的生父在他还没出生的时候就已经跟他母亲离婚了,他一直都是由母亲带大的,以至于对那个所谓的“生父”,他一点印象都没有。 虽然赵图南算是个孝顺的孩子,养育之恩也是时常报答过的,但这个看上去大概会被外人当做他姐姐的母亲有一点让他感到非常膈应—— 她是在风月场所工作的…… 如果说以前是为了谋生迫不得已,现在还在做这些,就实在让人难以理解了。 赵图南不止一次说过他可以养活一家两口,他的母亲却依然用化妆品和鲜艳的衣物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 虽然如今她自称只承担“组织工作”,并不是“主要工作者”了,但赵图南还是会对这些赚来的充满怪味的现钞感到生理性的不适。 “看来你们老板准备给全体员工放个假?他人还挺好的嘛。”赵图南的母亲发出笑盈盈的调侃——这也是职业习惯。 “妈,这不是什么主动放假的事,鸷鹫社可能让一些乱七八糟的人盯上了,这些天可能会遇到不少麻烦……” 赵图南还是很尊重张运的,但他实事求是的态度容不得不切实际的谬赞。 “你又不是鸷鹫社的老板,你担心什么?大不了鸷鹫社倒了,你就换个公司上班呗。” 赵图南不止一次听到过类似的话了,他确实因为各种原因到处跳槽过,主要是因为跟公司里某些混蛋的三观不合。 但鸷鹫社不太一样,他信得过张运的人品,也能最大限度的在采访和发文的过程中畅所欲言,批判其中的黑暗之处。 虽然《领风报》的内容不够娱乐化,便没有什么人愿意细看,但是愿意留下订阅报纸的人大多也是见过文唐荒诞现状的有识之士。 “在鸷鹫社工作跟在其它地方的感觉不太一样,我……还挺喜欢这里的,如果鸷鹫社真的因为这些事情关停,那真的太可惜了……” 赵图南真心不想失去这个敢让他说真话的地方, “要是惹到不该惹的人了,那你怎么努力,怎么支持,鸷鹫社也会倒的,你还是不要报太大幻想,提前准备好退路,不要被波及到啊——” 赵图南的母亲观念很世俗,但也很实用,她知道赵图南的固执,还很清楚这种想法在这地方没有任何好处。 “恐怕已经晚了,实不相瞒,前两天我和一个认识不久的编辑被一帮请愿警打扮的人跟踪了好几条街。” 赵图南起先是不在乎跟踪的,只是一连串的怪事之后他不得不把这些联系到一起,对家人不必设防也不必有所保留,所以他索性将那天的遭遇也说出来了。 “请愿警跟踪?这怎么可能,他们不都是受雇于企业帮忙打人的吗,嘶……哎,没准是你爸在找你哦——” “提我爸那个负心汉干嘛?当年不是他不负责抛弃我们的吗?就算现在他来认亲了,就算他有金山银海,我也不会认他,生而不养算什么父亲,我没有对不起你就做得足够了——” 劝从良的话就在嘴边,赵图南却说不出来,他心里也清楚自己说不动她。 交谈间,窗外传来一阵喊打喊杀的声音,赵图南往外一探,不出所料,又是帮派之间打起来了,再定睛一看,陈迁竟也在其中一支队伍里。 第63章 不群十:重归街头,噩耗又起 聚众斗殴在文唐并不少见,如果不是什么大势力之间的大规模恶斗,动用不到什么容易误伤他人的枪炮,那么有闲心的路人甚至会停下来凑凑热闹,赌一赌这场大戏谁胜谁负。 赵图南跑到他家楼下,几经打听,才得知今天的这场群架是一群进城的废土客向邹家人发起的,起因似乎是邹家的人强行征用了他们的货车。 虽然贩卖“糖以外的白色结晶”是不能曝于天日的恶行,不被众人所知,但所有路人都可以肯定的是,邹家近年的势力确实越来越大,据说上个月跟人打了一架,竟嚣张到把枪都掏出来了。 而陈迁……郭显是被邹家砍伤的,显然他会站在废土客那边,这在赵图南看来实在有些不自量力了。 “你怎么在这跟人打起来了?快走,他们势力大,你打不过的——”赵图南冒着被误伤的风险闯入了扭打成一片的人群,向陈迁呼喊道。 “我以前就是干这个的,张运给我的是日结工资,这不是休刊了吗?休刊我就没钱花,就又要干这‘替人消灾’的勾当——” 陈迁话还没说完,突然一把推开了赵图南,一个鞭腿踹翻了在他身后举起大刀片子的混混。 “你们打不赢的,他们雇的打手比你们专业,据我所知他们还有枪,这样下去你会出事的!” 赵图南踉跄着站起来,继续劝阻陈迁,他虽然不参与也不了解“道上”的事,但毕竟生活在文唐,对帮派还是有最基本了解的—— 比如这种斗殴经常会死人,还经常会招惹到一大堆势力,引来解决不掉的麻烦。 “我跟他们‘交流’的经验比你多,我知道什么时候该跑路,有枪的是请愿警和邹纳那小子的雇佣兵,这些都只是小卒,应付得了,等他们大部队来了我就……” 又一个混混举着木棒向陈迁打了过来,他直接迎着木棒扑了上去,夺下那根看着唬人实际上轻得出人意料的棍子,给几步之外另一个提着钢管的家伙一记不重但威慑力不低的攻击。 “你先走,你们这些不打架的别沾边!不然就会惹到一堆麻烦!”在陈迁的再三劝退下,赵图南还是选择了知难而退,不再倔强。 人跟帮派的联系除了为零就是千丝万缕,一旦变成了帮派的成员,就难免要过上到处“报仇”和“教训某人”的生活。 作为企业和其它势力作威作福的延伸,帮派某种程度上就是各大势力的意志,名号不同,却各有背书,帮派之间的恶斗可以说是势力之间最直白最暴力的对峙。 临时雇佣的打手毕竟不算帮派成员,这类人行事有个潜规则,不要太过卖力,最多见血,不要打死人,尤其是对方帮派的内部成员。 否则一旦跟某个势力结了仇,能接到的活儿就要大打折扣,甚至于让自己变成两面不讨好的人人喊打的角色。 陈迁一直遵循着这个原则,始终让自己扮演一个不靠谱但又能虚张声势的小透明,一有优势就摇旗呐喊,见势不妙就跑路,才能从容周旋于暴力的帮派斗争中。 不过,今天的情况好像和往常不太一样,周围围观起哄的人不知何时都散了,远处大路上走来一队黑压压的士兵。 那绝不是邹家不专业的武装,也不是请愿警的装束,更不是废土客能摇得来的援兵,那队人马走近的时候,所有斗殴都停息了—— 因为所有人都看得清,他们是赵洪彦的私兵,用上头的官话说,是“文唐宪卫”。 “你们是邹家的人,对吧?还有,你们是什么来头?” 为首的那个宪卫长穿着笔挺的黑色制服,肩头嵌以金黄色流苏的军衔,手中的制式步枪比拼接的玩具更有威慑力,当人们看到这些不怒自威的人时,都会敬而远之。 “搜!”宪卫长一声令下,身后数十个同样持枪的宪卫便将两股势力团团包围。 “报告长官,这一边的人都没有通行证,应该是废土里溜进来的家伙。”一番搜查之后,宪卫长一个点头,便要押走那群衣衫褴褛的废土客。 废土客们固然不满,但冲突才刚开始就因炫耀武力的鸣枪示警戛然而止。 “慢着,通行证我有!”陈迁叫住摸出手铐的宪卫,在工装裤那八个大口袋里掏了半天,才拿出一张脏兮兮的证件。 “是真的……两年前还有出入内环学校的权限……你一个文唐人去帮外头的野人干什么?” “为了搞钱啊,邹家开价不够,我作为打手有理由找更好的雇主吧?而且我也不知道他们是废土客,这事我也被蒙在鼓里啊。” 陈迁一脸无辜的装起可怜,看证件没有问题,宪卫倒也没有多为难陈迁什么,就放走了这个平平无奇的打手。 “至于你们,你们是邹家的人对吗?我们接到报案,邹氏集团有人无证持枪,你们跟我们走一趟配合调查。” 另一边,本来就地处外环边缘,又宣布了休刊的鸷鹫社已经是门可罗雀的状态了,张运对着网络上密密麻麻的黑字发呆,心里满是愤懑和无奈。 认怂也没有带来好结局,委曲求全跟死磕到底一样没有让舆论得到任何好转,这些不知道是“粉丝”还是某种水军的电子生物仍然声讨不断,引来一连串的解约电话。 一筹莫展之际,一个熟悉但又和记忆中有所出入的面孔出现在大门外,张运花了一点时间才想起这个许久没说出口的名字: “邓寿昌,你是怎么找到这的?我还以为当年《真相报》倒了之后,你为了躲避避迫害就逃到别的城市去了。” “我起了个叫明吾的假名,改行去做情报贩子了——见不得人的工作,不得不说,这地方有够偏僻的…… 我也一度认为你干了这件事,好在我记住了你要改名叫张运,也好在当年那个陈惊生让我知道了你还在这里。” 邓寿昌没有故友重逢的欣喜神色,恰恰相反,他显得很急切。 “哦,你是说陈迁吧?想必他是在道上认识你的?不过,我记得你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