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琳琅清斋记》 第00章 菩提庄(上) 薄暮时分,疏雨未歇。澜溪两岸暮山黯黯,被烟云覆了不知几重。闽中春侯早,野梅这时已盛极,此地山深幽僻,落花在岸边已积起不薄不厚的一层,正随着春风,在雨幕中无声地翻起微澜。 寂静之中,一只白喉雄鹧鸪忽地自落英中飞出,冲上一株矮小的山橿,在枝上婉转啼鸣起来。 鹧鸪的啼声传到菩提庄的时候,庄上的灯火早已点起。庄主封文正正端坐在堂屋上首,双眉微蹙,神色凝重。他身旁坐着位穿素淡衣裳的中年妇人,妆饰考究,眉目雍容,正是封文正之妻,此间庄子的当家主母杨氏。这时杨氏目中含着泪,手中将帕子死死攥着,满脸忧愁,几次欲言又止。 夫妻二人的目光,此刻均倾注于坐在下首的一位客人身上。那人长面长须,头上子午簪盘着个发髻,是个道人打扮。这时他正闭目掐指,口中兀自喃喃不绝,模样甚是苦恼。约莫又过了一炷香光景,那道人终于抬眼,整整袍袖,却未立刻开口。 “道长不必忌讳,但请直言。小儿这恶疾,可有指望痊可之期?”杨氏看了封老爷一眼,颤声问了出来。 “既不见怪,就恕贫道直言了。”道人伸手一捋颌下长须,瞥了眼桌上写有姓名和生辰的笺纸,斟酌答道,“此造八岁起运,八至十七岁,此十年大凶,该犯恶疾,是夭折之命。小官人是六岁上犯病,八岁病凶,已然应运,是命中所招,非药石能医得。” 封文正听罢沉默不语,眉间的阴影笼得更深了…… 封家乃闽中建宁府巨富之家。自封文正祖父开始在建阳县经营书坊,经过三代勤心苦胝,创下殷实家业。封文正生得两儿一女。生病的幼子名唤封隐,表字何忧,乃外室所出,生母早亡。自何忧两年前身染恶疾以来,封家各处遍访名医,不计钱钞请至家中看治。但怪的是无论起初幼子是否见好,那恶疾总会自行生发,最终将所服之药克制失效。消息传开,众医家都道封家小官人这病是治不好的,渐渐也就不愿再上门。挨过两年多,何忧的病不断恶化,眼见已是没个好日了。 一年前,杨氏以利于何忧养病为由,选了城南这座僻静庄子搬来。平日里文正生意在外,甚少归家,家政全交由杨氏主理,所以他宿在庄上,今年还是头一回。 杨氏终于哭了出来。哭声虽低,却甚是悲切。她一边用帕子擦着泪,一边侧眼觑着封文正。 那道人见样,沉吟了片刻,起身走至堂中道:“奶奶莫急,小官人此命虽凶,却非无法可施。” 杨氏立时止了哭泣:“道长有何法子?若承道长垂怜赐救,使小儿死里得生,我全家生死不敢忘报。” 道人摆摆手,继续说道:“贫道此法,只可稍缓病势以延命,能否挨过这死运,还要看小官人自己的缘分了。” 杨氏道:“但能少受些病痛折磨,也感激不尽了。” “好说,好说。”道人低头思忖片刻,接着道:“小官人这病若要缓和,须要离开老爷奶奶身边。”说罢目光很快瞟向封文正一下,便即收回。 杨氏急道:“此话何意?他病得这样厉害,离开家里,又能去何处?” 道人道:“小官人命中火势过旺,封老爷以刻书为业,此业为文,文又属火。小官人受此冲克,所以身弱,积毒多年,以致成疾,直到今日,积重难返。为今之计,唯有以湿土晦火,可取生机。”说罢略微侧身,继续道:“贫道观贵庄东北方位有一湖泊,五行俱合,内有洲阁,打听得亦是贵庄产业。若小官人能移居彼处静养将息,可减病势。” 杨氏惊讶道:“只他独自一人?” 道人答道:“正是。且小官人移居之后,贵宅上下,也应尽量避之为佳,以减冲克。” 杨氏在不时观察着丈夫的神色,见他始终未开口,接着说道:“道长或许不知,那镜湖之阁,乃封氏藏书重地,平日只有一二家仆值守,再没人去得。湖洲内严禁用火,饮食起居诸多不便。况且那里,冬日阴寒,夏日瘴恶,我儿病体恐难支持啊。” 道人点头道:“奶奶爱子心切,故有此虑。可譬如医书中有‘以毒攻毒’,看似凶险,实合医理。这命理精微,其……” “够了!!”一直沉默的封文正忽然一拍桌面,打断了道人说辞。那道人立时噤了声,两眼望向杨氏,颇是尴尬。杨氏轻咳了一声,想劝丈夫消怒,刚要开口,只听得门外有人说道: “孩儿愿意搬入治镜阁!”声音稚嫩沙哑,短短一句话,竟是气息不接,声音一字低过一字。 堂上三人吃了一惊,齐向门前看去。昏黄灯火下,只见个孩童身影,伶仃瘦弱,一身惨白衣袍,倚杖勉立。细雨裹着微风星星点点吹打到他身上,略微空荡的袍袖轻轻上下飘飞。他抬起手,将面庞上的雨水拭去,缓缓步进堂中。 来人正是封家幼子,封何忧。 第0章 菩提庄(下) 杨氏当先冲过去一把将他扶入堂中,领到座上,唤来仆婢为其安置软垫,自己则接过温毛巾,一边轻轻为其擦拭后颈与手腕,一边柔声问道:“我儿,可有哪处难受么?” 何忧摇摇头,只安静地等待母亲收拾停当,分别向父亲和道人各作一揖。 道人还了一礼,定睛一望何忧,不禁心中打了个激灵:眼见那小官人,面色焦枯,脸颊塌陷,露在衣袍之外的脖颈和手腕处,生着斑驳毒疮,有的已经溃烂流脓,即便是没有生疮之处,也净是皲裂和瘢痕,可想见衣袍之下,也无几寸皮肤是好的。这小官人生了一双漂亮的丹凤眼,只是重病已改变了他原来的容貌。小小的年纪,眼神却透出一股超越年龄的沉静。他进来之前,应是已听到了堂上的对话,却没有显露出任何情绪。 “你胡说些甚么?”一直端坐在椅中的封文正沉声问道。他在儿子面前始终冷酷严厉,多少是为掩饰因常年不见而生出的疏离。 “孩儿愿依道长所言,入治镜阁守阁。”何忧答道,声音虽轻,决意不轻。 “你可知治镜阁是何地,守阁是何意?可知到了那处,你这身体挨得过几日?” “孩儿都知道。孩儿还知,自己命运不辰,生此恶疾,使母亲操劳,父亲担忧,此为大不孝。若继续累及家人,克犯家业,孩儿心中何安?”何忧有些气喘,身体不由得向前倾了倾。 “住口!”封文正胸口起伏,从喉中压出一声低吼。 “爹爹,孩儿不怕死,只怕心中不安宁。父母之恩,今生已无法相报,只盼至少能解脱了家人。去了治镜阁,孩儿心下也能宽一分。况依道长之言,未必不能延命。”这段话语意悲凉,何忧却说得平静。 杨氏一直未得机会开口,此时忙道:“我儿莫要说这伤心的话,你我骨肉,何谈补报!可若要你去那治镜阁受苦,为娘又怎么割舍得下……”说着又不住擦泪,转向道人问道:“道长,除此之外,就再没别的法子了么?” 道人局促道:“小官人不利在家,唯有出居可平衡五行,重取生气。镜湖实为最佳之选,小官人移居后,最慢不出一个月,可见回转。现下天气温和,未入雨季,再拖延只会错过良机。”他见封文正这回没有打断自己的话,又畏畏缩缩地道:“贫道方才,还有一事未及奉告,这小官人命格与家业相克,若再放任下去,不单他一人,贵宅家业亦将陷于不利。世代经营,子孙举业,皆受带累啊老爷!” 这最后一句话入耳钻心,触动了封文正心中最在意之事。 封家家业鼎盛,只有一事不协:数十年来文脉枯竭,几代人举业无成。文正两子之中,长子何忌自幼过目成诵,刚满十四岁,便被送去名师门下。文正寄厚望于他,将来登科及第,光耀门楣,故而绝不容许任何阻碍长子举业之事。相较之下,幼子何忧木讷寡言,敏感多虑,因生了病,学业也荒废了。于是,当那道人口中说出会牵连何忌之时,封文正是真的动摇了,不自觉地避开了何忧的目光。 后门脚步声响,一个小女童轻快地跑进堂来。她看来只有四五岁年纪,穿件葱白绫袄,发髻上绑着红色丝绳,一路蹦跳着到何忧身边,亲热的拉起他的手叫了声:“二哥哥!”,声音稚嫩悦耳,如春风吹到何忧身边。 何忧低头看向她,柔声问道:“小扇,你怎的跑来了?”沉静的双眸中难得显现出些许温柔。来人正是封家幺女小扇,系杨氏亲生。 小扇双手将个碟子捧到何忧眼前:“二哥哥,我见你不在房中,桌上放着米糕没动,我拿来给你!”胖胖的脸儿盈满笑意。 杨氏一步抢了上去将小扇抱开:“就知道缠你二哥哥,告诉过你要让二哥哥早休息,你偏还要去吵他!嬷嬷呢?”说着从小扇手中把米糕拿过。 “小扇,到爹这里来。”面对爱女,封文正的语气霎时软了下来。小扇挣开母亲,自跑到父亲面前,伸开双臂。文正把她抱到膝上坐好。 在那之后,道人与杨氏开始说起择日移居的事项。封文正垂眼危坐,将话一一听在耳中,他将手轻轻地抚摸着女儿柔软的头发,闷闷地未发一语。何忧则将双眼盯着地面,面色如水。究竟杨氏又对那道人说了甚么,那道人又是何时离去的,他都不再关心。因为,他已知道了父亲的选择。 三日后,镜湖,清晨。 浓雾将镜湖大部全部隐去,只可见湖心高处有飞翘的檐角从灰蒙中刺出。何忧倚杖静立于岸旁,有风自湖面吹来,清冽而苦涩。 眼前这矗立于湖心洲上的六角高塔,正是封氏藏书之所,名为治镜阁。湖心洲离岸千尺,只能靠舟船与岸上往来。平日里,治镜阁俨然一个与世隔绝的所在。 何忧轻轻将双眼闭上,任凭那风如面纱一样拂在面庞,繁茂的芦苇和香蒲在轻纱中摇曳,发出轻微的声响。那灰茫云烟中那高大的阁影,仿佛已宣告了他此生之归宿,若无奇迹发生,他的生命必将在此被蚀耗殆尽,然后独自消散。何忧嘴角轻轻动了动,似是叹息,又似是苦笑。 封文正已于一日前离开了庄子。杨氏今早也没有来送行。在道人去后,杨氏两日夜不眠不休,打点好了何忧在洲中居所,送走了封文正后,就称病不出了。 船工从送行仆役手中接过了何忧随身的包裹,因为实在太轻而感到少许惊讶。包裹中除必要的几件衣物外,只有棋枰和一副棋子。 “二哥哥,二哥哥!”清脆的童声撕破了阴霾,何忧转过身来,两抹鲜艳红色映入他黯淡双眸。 “小扇,你怎么来了?嬷嬷呢?”何忧蹲下身子,双手揽住小扇的肩膀,向她身后望去,不见有人跟来。 小扇喘着粗气,胖胖的脸颊微红,显是一路跑过来的。“娘一直不让我出门,我缠嬷 第1章 栖真观 苏州府西南几十里外的太湖,广袤数百里,群峰罗列,烟波浩渺,是自古以来的名胜之处。时值大明隆庆三年夏末,正是水清鱼肥,满目锦翠的时节。 太湖东岸有穹窿山,冠绝吴中,相传为赤松子炼丹成仙之处,山中多有庄严宝刹,玉宇仙观。此时暮色已缓缓落下,栖真观背后的山峰只剩影影绰绰的轮廓,深山小观中,钟声韵长,香云霭霭。 各房中次第亮起了灯火。一缕青烟由宝殿卷帘下钻出,盘旋上琉璃屋檐,拂过石塔边的梧桐,最终消失在了东首一间客房的窗前。那间房似乎没有人住,黑漆漆的分外沉寂。 一根七尺长的扁担被倚放在了那间空屋门边,一双纤细的小手松开了扁担,跟着掸了掸粗布道袍上的尘土,擦去额头的汗,然后朝门上“笃笃笃”地敲了几下。 敲门的这小道人长了一张圆圆的脸,肤色白到近乎透明,碧色双眸灵动明亮。她将如云鬒发挽作双髽髻,以两条鹅黄飘带系着。想是年未及笄,身材还未长成,宽大单薄的道袍和那垂地的黄绦,更衬得她纤细瘦小。 屋中无人应答,只有一声软物着地的轻响,接着传来慵懒的猫叫。小道人轻轻推开门,一只金丝斑纹的狸猫就趴在她脚面不远处的地面上,正用标准的姿势伸着懒腰。 那狸猫两只耳前各长有一丛浓密的白毛,长约二寸,几与耳齐,乍看好像生了四只耳朵一样。小道人把一只盛着小鱼的瓷碗放在地上,狸猫悠然地过去嗅了嗅,不客气地大口嚼起。小道人赶紧趁机在它背上撸了两把,手掌触碰到它尾根时,狸猫舒服地翘起屁股迎合了她。 “它最爱吃这个。”小道人抬起头,笑嘻嘻地向屋子灰蒙蒙的深处说道。 天尚未全黑,在她目光所及处,微弱暮光勾勒出一个年轻男子的模糊轮廓:天气炎热,那人却披了件羊绒氅衣,狐毛风领一直遮到下巴。他周身好像裹着一团冷气,热浪沾上他的衣衫便自行消退,甚至连声音都已凝结。他安静地坐在桌边,头微微低垂,似乎正在专注凝思,身子稍倚向右手的拐杖,杖柄上露出一小段瘦骨嶙峋的手腕,比杖身竟没粗多少。 那仿佛是个寂然的结界,里面只有他一个人。 “封居士,你还是不习惯点灯呀?你对这屋子不像对治镜阁那么熟悉,万一磕到碰到,那如何是好?”小道人边说边走到那男子面前,将端在手上的药罐放在桌上,点起了烛火。 融融暖光瞬间填满了房间的各个角落,映亮了她健康红润的脸颊,将她脸上的几点雀斑都照得十分清楚,封居士清瘦惨白的脸也被火光衬得有了些血色。 “我这样惯了,不太用得着光亮。”封居士眯起眼睛,还没从黑暗中适应过来,“倒是道平小师父,这么晚了,怎的没见你带着灯火照路?” 名叫道平的小道人一下被问住了。她略显局促地嘿嘿一笑,目光不自觉地四处游移。很快,她发现封居士面前摆着一方棋枰,坪上黑白棋子密布,看来一局棋已临近收官。 “呀,你又在和自己下棋呀?”她眯缝起眼,一边估量着黑色和白色哪边占得面积大些,一边问道,“这局是黑子赢了,还是白子赢了?”原来她对围棋懂得不多。 “和局。”封居士答道。 “还能这样?”她用浅碧色的眸子盯着那残局看了又看,毕竟不明所以,“我以为下棋这事,总能分出个胜负呢。” “大多会分胜负,但极少也会有进行不下去的时候。” “为甚么会进行不下去?” “因为这个连环劫,”封居士指着棋枰一处道,“下到这处,必须有一方退让或变招,棋局方能继续。” 道平似懂非懂:“哦,可明明两边都是你自己下的,怎的还会走到这个地步?” “正因为两边都是我,不分彼此,才无法偏向任何一方呐!”封居士眸色深黯,仿佛想起了甚么。 “这算甚么?你不是高手嘛,也没法做个了结?” “没有。”封居士的手指在棋枰上划动,棋局被打乱,棋子被归作了黑白两堆,“此局无解。” 道平帮他把棋子收进盒中,忽然好奇道:“封居士,刚刚屋里那么黑,这棋你是怎生下的?难道你根本不用看棋子的么?” “棋子本是可有可无,但这么做可以活动手指。”封居士用力捏了捏自己枯干的手。 细看之下,他那双因贫血而泛青的双手无时不在微颤,手指上似乎还有几道深浅不一的伤痕。道平总想,若这双手上没有病痛,一定很适合执笔书事。 她将棋枰往后推了推,拉过药罐,倒出一碗冒着热气的汤药,放到封居士面前,然后一脸认真地审视了一番他的面容,点头道:“你这几日看着好很多了。” 眼前这人常带病容,可道平仍觉他很好看:那双丹凤眼中有种不谙世事的纯净,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晕影,偶尔因拘谨流露出与同龄人截然不同的羞涩。 封居士颔首以示谢意,跟着伏下身子,小心地一匙匙饮起药汤来。为免因握不住汤匙而将药洒出,他总是把脸凑得离碗边很近。 那汤药味浓重异常,道平曾偷抿过一小口,那股辛辣苦涩使她当即五官移位,胃酸想呕。再看封居士,竟能做到神色如常地小口慢饮,仿佛在品尝一碗醇美的鱼汤。 她也曾怀疑他是不是味觉不太灵敏,否则怎能若无其事地喝下这苦胆一般的东西?封居士的解释轻描淡写:喝了十几年,已和喝水无甚区别了。道平不禁觉得,这人习以为常的事情中似乎没一件是愉快的:孤独,黑暗,苦涩,病痛,简直和自己完全相反。 只因封居士的病反复无常,刚有些起色,转眼就加倍恶化,想来光是“你看着好很多了”这种话,她就已对他说过许多次。她不禁猜想,在过去的十几年间,若有 第2章 北斗璇魁(上) 夜渐深了,月亮斜挂在石亭飞翘的檐角上,漫天星河耿耿。栖真观沿山坡而建,由客房门前可以一眼望见观后师父的小屋,此刻灯光还隐隐亮着。道平从惶乱中稍稍平复,想起适才何忧的话,开始担心起师父是不是旧疾又发,以至难以入眠。 她被师父收留,还是在九年前。那年外婆病故,她无亲投靠,流落在街头乞讨,同村的孩子叫她番子,一味欺侮追打,她只得躲到村外这穹窿山上来。师父怜她无依,将她带回了茶庄,替她取了道名,又教会了她识字诵经,让她读书明理。 师父是栖真观的外庄头,专管观后的几亩茶庄。道平被收留后,便随着师父和在园上帮工的村民,住在茶庄中的几间土房里。观里人人只称师父作老庄头,极少有人唤他的道名,可师父并不老,他的年纪不过四十岁。 道平从未见师父下过山,他身子不好,近来越发憔悴,疾病不时发作。平日里,师父的起居衣食,调理汤药都由道平一手打理,但三日前她因犯了错,被罚在山门前的石亭中思过,傍晚方才解禁。她因藏着满腹心事,没敢立刻去找师父,这会儿却又忍不住后悔起来。 不知不觉,道平又踱回到了山门前,夏夜凉爽,她干脆靠在石亭上打起盹来。再睁开眼时,山中起了晨雾,抬头看天色昏暗,还未到五更。她马上又向茶庄张望了下,见那间小屋的灯一夜未熄,她的心也揪紧了。 晨风吹进亭来,带来熟悉的药汤气息。道平揉了揉惺忪睡眼,一个头戴箬笠,褐衣草履的枯槁老人从薄雾中走来。 “师父!”道平迎过去施了礼,“这几日都没见,我正想去看你,你就来了。” “你自思过,看我作甚?”师父的嗓音威严低沉,相比形貌年轻许多。 “不不!我见你屋中灯火彻夜不熄,担心你旧疾又犯了,睡不好觉。我问了园上来送饭的工人,他们说你无甚大碍,可我不亲眼看见总是不信。”道平边说边歪过头来看着师父。 “现下你亲眼见过,可信了么?”师父摘下箬笠拿在手上,露出一张刻满皱纹的面容。谁能想到,这貌似年过花甲之人实则正当壮年。 “嗯。”道平细细地观察着师父:眼前之人目光平和,初见之下无甚神光,可只要静静的看上一会儿,就会发现那双眼睛深邃蕴蓄,藏着深沉的光彩。这光彩有时会因病痛折磨而变得暗淡,而此刻却清澈异常。 “好了,你既知我身体无碍,便快些收拾下,这就进山去罢。” “进山做甚么?”道平诧异道。 “往后去镇上买办的差事,我另寻村人替你。不忙时,你就入山采药。” “是,全听师父安排。”道平明白了,原来师父是要禁止自己再下山去。“师父,你还在生我的气么?”她忐忑地问道。 师父轻叹一声:“这三日你在石亭中,想通自己因何受罚没有?” 道平结巴了:“是,是因我在山下饮酒……” 师父摇摇头道:“你尚未算出家,不须守酒戒。” “那,那是……”道平平素百伶百俐,这会儿却因心虚变得笨口拙舌。 “茶庄有茶庄的规矩,”师父道,“你平日贪玩嘻耍,我量你孩子天性一向纵容,可你那日醉饮晚归,若再不加约束,往后轻则误事,重则招祸。” 听到“招祸”二字,道平心上顿时一凉,再也说不出甚么。“是,道平合该受此罚。”她低埋着头答道。 师父默默凝视她良久,语气终于有所缓和:“知道便好,你已受了罚,这事就此揭过去了。今日我与你一同进山。” 道平见说,这才如释重负一般长出了口气,上前搀扶住他道:“师父,你的腿能行么?还是我自己去罢?” 师父侧头对她佯嗔道:“你若再磨蹭下去,今日咱可就去不成了。”说着迈开了步子。 清晨的山中笼着蒙蒙雾气,层林溢翠,鸟鸣悦耳。道平提着扁担,跟着师父向深山迤逦而行,二人走走停停,午前时分来到一处所在。 道平扶师父在一块青石上坐了,从担中拿出水瓢,自去溪涧旁打水,顺便环顾此地。但见四周峭壁削立,崖石嵯峨,峻岩之上青苔点点,藤萝遍织,头顶云雾萦回不散,原来是个无人踏足的深谷。再向来时路看,那小径蜿蜒转入两壁便被挡住,道平也记不清是怎么跟着师父盘绕进来的,当真是入不见来,出不见去。 极少离观的师父竟会知道如此险僻的所在,这让她有些惊讶。回到师父身边时,她问道:“师父,此是何处,长着甚么稀罕草药?” 师父将手向上一指道:“你往上看。” 道平顺着师父手指处看去,离地几十丈处的绝崖上,零落斜伸出数株苍松,隐隐见有物生于枝干上,赤褐与淡黄相间,光泽莹润。 “那是紫芝,你试着去采下来。”师父说道,语气如常。 道平看了看那崖壁道:“这上面遍布藤蔓,借着它们攀爬上去倒也非难事,只有一处着实为难。”说着指了指松树周围,“偏偏那松树上下左右数丈之地,岩石裸露,无物可抓,苔藓又滑溜得下不了脚,不知怎生靠近。” “哦?之前教的北斗罡步,我见你日逐演练不曾荒废,眼下好不容易有了用武之地,怎反倒怯了?”师父问道,眼中明显有笑意。 道平何等伶俐,稍一琢磨师父的话中之意,立刻大喜过望道:“求师父指点!”跟着又连串问道:“师父传我的北斗罡步,本就与观里法师们开坛做法用的那些不同,对不对?!那根本非是寻常的道家科仪,而是厉害的功夫,对不对?!” 师父微笑道:“你若今日能将那紫芝采下来,我便说与你知。” “好是好,”道平一捋绑在发髻上的鹅黄丝带道,“可实话和师父说,那套北斗罡步我虽已记得烂熟,却从来只觉它好玩儿,没思量过还有实 第3章 北斗璇魁(下) 师父道:“既如此,你先将天枢、隐元这两路练一遍来看。” 须知这北斗罡步,乃以北斗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瑶光七星,外加洞明、隐元二星,共九星为象,结合八卦九宫方位而成的一套步法,共分九路,每路九步,虽说全套步法只有八十一步之数,但修习纯熟之后,可在各路之间相互衔接转换,又生出百种变化来。九路各取一星为主位,各倚其势,风格迥异。此时师父命道平演练的,是以斗勺起首第一颗天枢星为主位的第一路,和以隐星隐元为主位的第九路。 “是。”道平去扯了根藤条代替宝剑,左手学着法师们的样子掐了诀,依着师父教的口诀,一步步将这两路步法演练出来。 这第一步乃是由离位入巽位,道平才迈开步子,就在前脚将落不落,后脚将起未起这当儿,忽听得师父喝道:“小心了!”一条竹竿挟着风声向她前脚踏落处扫来。她心下一惊,见那竿子来得古怪,竿梢不住轻颤,似乎将自己落脚方位完全封死了,眼见就是将脚踝送过去让那竿子打!她不及思量,当即本能地一扭腰捩胯,将身顺着竿子的走势打了半个旋儿,好歹躲过这一打,同时前后脚就势一错,趔趄两下,勉强用后脚踏住了巽位,就是姿势难看得紧。她转头去看师父,但见师父手里拿的不是别物,正是她平日挑的扁担。 “师,师,师父,别别别……” 话未说尽,师父已将扁担往地上一戳,将下一句步诀念了出来:“斗杓来去,巽坎开合……”道平哭笑不得,依言提心吊胆地向坎位踏去。 果不其然,甫一抬脚,那竿子转瞬又至,这次不是低扫而是直戳后腰。道平听声辨位,知那竿子来得凌厉,当即提口气向前疾蹿。 “坎兑交错,隐元归魁!”师父忽又发令。 道平暗暗叫苦:若依言施行,落地之后须立刻撤步回身,方能折返至兑位。可此刻身后竿子追逼这般紧,自己竭力向前尚且摆脱不开,怎有反而转身迎上去的道理?眨眼间脚尖已触到地面,她正不知该如何应对,忽感劲风吹面,那竿子居然又从身后闪到了眼前,直朝着她脸面横劈过来!她吓得气息一滞,撤步回身已是不及,只有向后翻仰,欲将竿子让过。亏她腰肢柔软,双手在地上一撑,一个后翻端的十分利落。耳听得竿子“啪”地落地后又是一拖,她落地时双脚不偏不倚正踏了上去,竿子生出一股反力向上一抖,她就势腾空又是一翻,踏到了兑位之上。 “还有呢!”师父喝了声彩,竿随声至,又向道平逼来。道平何等伶俐,经了这两番之后已明白师父是有意指点,当下打起十二分精神应对。这九路步法百般变化她无日不在心中演练,记得极为纯熟。往日里她曾从中悟出过不少趋退俯仰,跨踏跃纵的技巧,可直到今日方觉,这些见解不过是牖中窥日、瓮里见天。那竹竿指东打西,指南打北,对她时迫时助,时拦时缠,残影所到之处,将她牢牢掌控其中。瞥眼却见师父意定神闲,举重若轻地拨动着竹竿,似乎对她的一切反应都了如指掌。她在左支右绌中渐渐体会出一些妙处,紧张渐去,慢慢放开了手脚。 不一时两路步法走完,道平兴奋道:“师父,我好像摸到些门道了!” 师父将扁担放下,招手叫她到身边道:“我且授你几句口诀,你要用心体会。”说罢念了数句口诀。道平听过一遍,便记住了七八分,第二遍后即可完全背诵出来。师父待她记熟,又逐句将要旨难点说与她听,道平有不明之处,师父便像先前那样,命她演练步法,依旧以竹竿指点,将口诀一一印证。又过得一个时辰,师父向那紫芝一指道:“好,这‘点’、‘转’、‘腾’的诀窍应足够应付了,便去一试,但若觉力有不逮要即刻下来,切记休要逞强。” 道平答应了走到崖壁之下,把口诀默念一遍,将手扽了扽藤蔓,脚下一蹬,灵巧地跃了上去。谷底峭壁湿滑,藤蔓也不甚牢靠。道平施展出“点”字诀,只轻轻地在岩面上一触即起,借力迅捷地寻路而上,不消一炷香功夫就攀到了几十丈高处,那长着紫芝的松树已在她下方数丈之处。道平观望了下,随即屏住呼吸,将双手一松。这山崖有些向内倾斜,所以她从上垂直落下,勉强能够到末端的树枝。只见她人在半空,看准时机将手伸出,搭上一条侧枝,那枝条承重弯曲,松针因簌簌散落。她不敢有一瞬停留,就势借着松枝一荡,使出个“转”字诀翻身而上,将灵芝采下收入了肚包里,随后双脚在树干上一踏,腾入几丈外的藤蔓之间,原路溜了下来。 她欢天喜地地将紫芝捧至师父面前,气息还未平便急着道:“师父,这下总可以说与我听了吧?” 师父收过紫芝,脸带赞许之色说道:“你天资颖悟,又难得刻苦勤勉,才得有如此进境。料你如此聪明,我就是想瞒,怕也瞒你不久了。” “师父要说甚么,其实我早猜到几分啦。”道平不无得意道,“平日里法师们开坛作法,我看了没有上千,也有数百场,见得多了,自然不难发现:师父教我的北斗罡步,和法师们踏的罡步,表面虽很相似,实则大有不同。” 师父面带嘉许道:“哦?说来听听。” “譬如师父说要静心无念,法师们说要存想天地;师父说要凝神缄默,法师们却掐诀念咒;师父的步法纵横开阖,活用变化,法师们的步法一板一眼,只在罡单……可我从前总怕是自己见识太少,不敢来问你,更不敢和外人说起,今日才知,原来真的不是我多疑。” 师父微笑不语,相当于默认了。 “嘿嘿师父,”道平笑得眉眼弯弯,“我就知你深藏不露,这观中没人会功夫,只有你会。你教给我的这个 第4章 全真弟子 道平咽了口唾沫,浅碧色的眼睛瞪得溜圆:“难,难逢敌手,我?”她愣了半刻,又扁扁嘴道:“我不信,师父惯会拿我打趣。即是如此,当初教我时怎的不告诉我?” “是你那时见法师们踏斗布罡觉得威风,非要缠我,我不懂得那些科仪,只好拿出这套步法,本意只是想用它应付你。”师父说着拿食指在道平的鼻子上一刮,“我只告诉了你步法,未曾授你一句口诀,严格来讲就不算教你功夫。我道你是心血来潮,很快就会生厌,没料想你竟能靠自己钻研到这般境地。” “原来师父一开始根本没想传我功夫。”道平心道,“那今日何故心血来潮,又要教我了?是了,想是见我学武有些天分,所以回转了心意。那我更要问明白不可。”于是道:“若真是那么厉害的功夫,师父你又和谁学的?有这般本事,怎的会埋没在这小观里做庄头?师父瞒着的我的事,可远远不止一件。”她早就隐隐想到,在这些答案背后,藏着师父一身伤病的由来,只是她从没有勇气问出口过。 师父没有作答,而是拉着道平的手让她坐在自己身边,过了一会儿,才悠悠说道:“你性子强硬,小时候每每在山下受人追打回来,我都未见你没哭过,那时的你,眼中只有愤恨与不平。后来渐渐地,那些欺侮你的人都奈何不得你了,以你的敏锐,不难发觉是我教给你的静坐诀窍,还有北斗罡步的功效,也隐约猜到了那些绝非甚么寻常的“养生”之法。从此你便开始变着法子套我的话,想知道除了这些,我还会不会其它能制敌的招式。你这么做,无非是想去报复。” 道平被说得脸上阵阵发烫。她的确曾痛恨过那些伤害她的人,长大后虽不再宣之于口,心中却难以放下。她也的确像师父说的那样,曾千方百计地试图从他口中探知虚实。这些小心思,原来师父全都清楚。他此刻提起,无非是想听自己亲口坦白。既如此,自己怎可再做狡饰? 她把手覆在师父手背上,看着师父的眼睛认真说道:“师父,不仅是我,我的娘亲和外婆,都因这血统、容貌而遭受过不公对待。那些只因与自己有不同,就肆意去施加轻视和伤害的人,曾令我不胜痛恨。可是,几年前我便不再这样想了。” 她继续道:“师父知我最爱去山下听书看戏。那藏书镇的戏台上有幅对联,上面写着:‘圣贤妄庸,议论凭人。嘲笑诃骂,皆有趣味。’有一日我忽然就想,我们整日看着那戏台上的人们,全因戏里的故事对他们又爱又恨,而丝毫不知他们是何人,住在何处,父母妻儿是谁,真实性情又是怎样。那些只见我面貌,便厌我辱我的人,不也是这样?他们何尝知道真实的我是何样? “师父你教给我宋荣子‘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直到那一刻我方理解了,自那之后我便渐渐不再怨恨了。” “外婆说我的眼睛很美,”她浅浅地笑着,浅碧色的眼睛像宝石一样明亮,“师父你收留了我,教我读书作人,待我如亲子。观里的长老们也对我很好。这世上有知我而爱我怜我,以我为骄傲的人。我若继续怨恨下去,就是自卑自轻了。” 师父静静地看了道平良久,疼爱地抚了抚她的头,满意道:“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无论读经还是习武,皆是求真我的修心之道。终有一日你要离开这栖真观、藏书镇,去到那繁华波荡中,会遇到更多爱你的人,也要面对更大的恶意,到那时望你不要忘记今日之言。” “我不会离开师父的。”道平心中渴望着外面的大千世界,但她更想守在师父身边。可一想到那伏于暗中,不日将发的危机,她原本明朗的心境顿又罩上一层阴霾。 师父道:“你一向称我作师父,却未曾行过拜师之礼,我也没真正教过你功夫。今日正式收你为本门弟子,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真正的徒儿了。” 道平大喜,几乎是从青石上滚落到地上,纳头叩拜下去,拜毕道:“弟子道平,今日幸得师父允纳,收入门中。弟子一定谨遵师训,恪守门规,束身自爱,刻苦勤学。谨立此誓,天地为证。”说完一歪头,“诶师父,我们是何门何派?甚么时候去祖师面前磕头?” 师父道:“不急,我先说三条最首要的规矩,你仔细听好。将来如有违反,立刻逐出师门。” 道平当即正色道:“师父请说,弟子无不遵从。” “一,我收你为徒之事,不得让任何人知道,出了这山谷,言行须与往常无异。” 道平道:“是,弟子不说出去。在我心里你从来都是我师父,自然与往常无异。” “二,若非性命攸关之际,不得在外面施展本门武功。” “是。弟子只在谷中修炼便是。” “三,本门之事,我未说与你知的,你不得擅自窥探。” “是,师父不说的我绝不问。” “好,”师父点了点头,继续道:“今日即已收你为徒,本门之事须让你知晓。我派由广宁太古真人郝大通创于元初,至今四百余载,世称全真教华山派。我派未发展至江南,此地未有供奉我派广宁祖师宫观,你权且面向北方叩拜即可。” 道平辨了方位道:“祖师在上,弟子道平叩拜。”恭恭敬敬地又磕了几个头。 “徒儿起来。”师父示意道平起身坐过来,想了想道:“我教你的这套北斗罡步,实则名为北斗璇魁步,由玄应真人所创,我说它在当今武林中难有匹敌,这不是夸口。我会将‘转、点、踏、踩、滑、穿、纵、腾’等八诀全数授你,假以时日,待你内力修为更上一层,能将其威力发挥至八成之时,你自能体会到它的精妙之处。 “内力修为?”道平心中纳罕,但很快便明白过来,“我知道啦,师父传我的那套静坐法门 第5章 善仁楼 三日前,穹窿山下小镇。 小镇名为“藏书”,因西汉名臣朱买臣幼年一段藏书的故事而得名。镇上户仅数百,只有镇北香溪沿岸一带还算热闹,镇中最大的客店就开在此处,取名善仁楼。道平那日于午饭时分赶到楼门首,朝内一瞄,偌大堂中只零零星星坐了三四桌客人,看着甚是冷清。 靠近门首处的一桌坐着三个精壮的汉子,身上各自带着兵器,看打扮应是江湖中人。此时三人酒已吃得半阑,谈兴正高。只听其中一个面方耳大,脸上有疤的说道: “听闻前月那格悟老贼在山东众豪杰手中栽了个大跟头,真乃大快人心!” 坐在他对面的一个白净面皮汉子接口道:“这格悟老贼自接掌龙华寺以来,不知行佛法正修之路,反以邪行乱世,甘露教南宗清誉尽毁在他手。恶孽做得太多,任他武功通天,迟早要偿还的。” 疤面汉子道:“张兄说的是,山东众豪杰此番狠狠挫了那邪道的气焰,算是替那些惨死的武林同道出了口恶气。只可惜格悟忒煞狡猾,受伤之下,竟还给他逃脱了。” “斩草不除根,后患无穷呐!”张姓汉子恨道,“这一下没能按死他,往后不知要为此搭进去多少条人命!” 疤脸汉子听了咂了咂嘴,欲言又止,闷了口酒。 听这三人谈论江湖逸闻,道平一时好奇心大作,当即卸了肩头的扁担,也不急着进去堂中,打算在门外先听上一阵再说。恰巧这时堂上有人出声抱怨道:“这山水灵秀之地,怎的茶水恁般不像样!快换些好茶上来。” 道平循声看去,见说话的是在东首里侧坐着的一位美貌妇人,年纪约莫三十上下,眉眼明丽,服饰奢华,一看即知非富即贵。她虽是独坐,只因气质极为矜贵冷傲,故而旁人尽管十分好奇,却没一个有胆造次,将她打量。 跑堂的小厮马上过去陪笑解释道:“不是有意慢待客官,小店确有那山观中产的好茶,不巧昨日卖完了。小的这就取来茶果奉送,还望客官多多担待。” 美妇人笑了笑道:“罢了,是我来的不巧了。”她方才独坐时自有一股慑人气势,此刻只是稍展笑颜,登将凌厉化解了不少。像是对小厮的话颇感兴趣,她追问道:“你说有好茶的是哪处山观?” 小厮道:“好叫客官知道,咱藏书穹窿是个福地,宫观庵院可不少哩。那产好茶的所在叫做栖真观,观后有片百年古茶树。山深路远,不值到咱们专程去一趟。客官若不急赶路,可在小店稍候几时,观中今日应有人送新茶过来的。” 美妇人道:“如此甚好。” 小厮又殷勤了几句,回身怨道:“那小番子又哪里耍去了,到现在还不送茶来!” 道平见说,忙抱起扁担缩身到门外,生怕被小厮看到,阻了她继续听乐子。 这时轮到那一直不曾出声的黑脸黄须汉子开了口:“小弟这十年间甚少踏足中原,只记得十几年前,那甘露教南宗尚是江湖中青云万里的后起之秀,谁承想短短几年间,竟沦为人人切齿的旁门左道了?!我听说他们势力只在江南,又怎的与山东豪杰结上怨了?” 疤面汉子道:“老弟有所不知,这甘露教南北两宗,一向相安无事,因十几年前格悟成了龙华寺住持,执掌了南宗,才至矛盾激化。那格悟恃着武学精深,野心一统南北,这些年广纳教徒,眼下江浙已尽在他势力之下了。” 黑脸汉子了然道:“是了,收了江浙,就要奔山东去了。可这终究是甘露教的家务事,怎的江湖豪杰也卷进去了?” 张姓汉子道:“还不是因这龙华寺在江湖上积恶已久,百姓闻‘甘露’而色变?但凡心存侠义之辈,莫不想除此祸害。” 疤面汉子哈哈一笑道:“张兄此话不错,但没说到关节处。你可知此次数十个门派合力伏击格悟,是谁牵的头?” “听说是山东武林之首的庆云庄。” “没错。庆云庄是甚么背景晓得不?庄主夫人可是北宗的继承人!山东群豪多是北宗教徒,是以能齐心并力,共抗格悟。说白了,闹来闹去,本质还是甘露教南北宗之争。”疤面汉子说完,三人又喝起酒来。 三人说话之间,从柜身中转出一人来,见到东首那美妇人还在坐等,立马板起了脸,责问小厮道:“怎的,茶叶还没送来么?!”原来是善仁楼的掌柜。 道平这下不敢再拖,赶快从门后转了出来,满口应道:“来啦来啦!!!”掌柜只感到一阵风呼地吹到了后脖颈,忙回过头来,正对上她那双浅碧色的笑眼。“哎哟,”他被惊得退了一步,抬手就要打骂:“离远开些,小畜生!整日价练扑食呢?” 道平也不着恼,脚尖一点,轻轻巧巧地跳着退开了些。“那你是耗子,还是乌鸡?”她边笑边打趣道,眉眼弯成了月牙儿。 掌柜厌恶地瞪了她一眼道:“快将茶拿进来,客官等……”一句话还没说完,道平早一阵风儿似的从门外扁担上将放茶叶的竹笼端进来了,笼盖一掀,登时清香四溢。 “新炒的头春茶,一共就只得这么些。师父说一向多蒙店主照拂,特别嘱咐一定要先紧着送来,别家可都没有哩。”她眨眨眼睛道。 “亏得你找了这么个好师父。”掌柜没好气道。他对道平虽百般嫌弃,对这茶倒很称意,就着话他问起捐功德的事,道平一一伶俐地答了。这时小厮提着茶笼晃过来冲她道:“你去哪里闲耍?有位要吃新茶的客官,教人家好等!” 道平知趣地接过茶壶,一溜烟地去了,不到片刻,新泡好的茶便被端上了那美妇人的桌。妇人尝过,不禁轻赞了一声,再抬眼时,发觉这小道人竟未走开,正倚在桌侧笑眯眯地看自己,眼眸颜色正似盏中绿云。 靠近这么一看,美妇人方才察觉道平相貌有别于中原人,知 第6章 己卯火(上) “先生今日来得早了,先进来吃些茶,等人来多些再开书。”门外传来小厮的声音,随后一个方巾直裰,手持折扇的人随他走进堂来。道平见状,匆匆与美妇人告了辞,迫不及待地凑了上去。 “先生,你看着面生,是上月才来这的吧?那白胡子先生还来不来了?!上回听他讲‘吕洞宾飞剑斩黄龙’,刚开个头,我就有事被叫走啦……先生昨日来了么?讲的甚么故事?今日是接着讲?还是重新起个新的……” “咣当”。掌柜没好气地将盛果脯的碟子在柜上一磕,别看动静不大,堪比对道平使了个定身符,惊得她立马“圪喽”一声,生生将连珠般的发问吞了回去,只拿那双绿幽幽的眼睛,乖巧地看着掌柜。 说书先生见她这副样子,不禁觉得好笑:“这位小仙姑活泼有趣得紧。” “仙姑?!她除了那身衣服,哪有半分出家人的样子了?”小厮上来递茶,哂笑道,“她是跟着外庄头,在栖真观茶庄上做工的,入不了住持的眼,也不是那修道的材料!” “小仙姑,”说书先生啜了口茶,执意用着称呼对道平道:“那‘斩黄龙’情节荒唐,依我见小仙姑不听也罢。” 小厮陪笑道:“看来先生不信那些神天鬼怪之说。” 说书先生摇头笑道:“吕纯阳乃大宗师,岂能一言不合便拔剑杀人?那都是浅薄之人的添造,可见荒唐的从来是人事,而非鬼神!” 道平似是十分沮丧,可想要追问几句又不敢,眼巴巴望着说书先生,吞了吞唾沫。 说书先生看着她有趣,故意不往下说,自顾喝起茶来。直到一盏茶喝尽,抬起头来看了看道平和众人神情,知胃口吊得足了,才继续道:“不过既说到此典故,我这里倒有个故事,正巧说的也是个兼取释道二教的人物,还没在别处说过,小仙姑,你想不想听?” 道平脱口道:“那好极啦!先生要讲个甚么人物?也是古时得道成仙的么?”说着殷勤地将说书先生的茶又斟满了。 说书先生道:“非但不古,还是国朝正德年间之人事,距今不过几十年而已。诸位可都听说过己卯大火?” 掌柜五十多岁,年纪较长,点着头道:“那场大火恁般邪门,不知烧平了北直隶、河北山东多少镇邑,天下谁人不晓?尤其是遭了祸的百姓,多有成群结队逃难到本省来的,当年那场面唷,怎已一个‘惨’字了得!想来都过去……”他顿了顿略作计算,“过去五十年了啊。后来这边也跟风修了许多火神庙,大火星祭也是一年都没落下过呢。” 道平马上接口道:“是啊!己卯大火谁不知道?先生这么问,定是从没在大火星祭前后到过这边,那可是苏州城一年中顶热闹的时节啦!虽然比起沧州‘大霜海’的主祭场来,还是远远不如!要教我有朝一日亲眼目睹那蔓金流波、满月雪浪,尝尝沧州霜海楼的飞鸾脍,闻闻那满城的紫菌香,一年不下山也值啦!哦还有火尾舞是个甚么样子,做梦都想不出哩!先生是不是见过?”她说到兴奋处,心中全是对那大霜海的憧憬,跑了题也不觉。 小厮狠狠瞪了道平一眼,转头道:“先生不需理她,着三不着两的。听先生意思,难不成这大火是哪个奉佛修真的大人物做出来的祸事?” 说书先生道:“这己卯大火也叫峄州大火,乃因它由鲁南峄州城一场战乱而起,这些不必我多说了。只因交战两军尽皆被烧成了灰,无一人生还,火起的原委始终成谜。也是因缘巧合,去年教我遇到个人,自称火起时就在当场。我见他不似伪装……” 道平忍不住道:“先生怎知他不是捏造假话来哄人的?他若真知道那大火是如何烧起来的,早年间怎的不说?” 说书先生道:“小仙姑没听过,一年吃蛇咬,三年怕草索?况且他要避的,可不只是官府,我也是后来才明白。” “那他说的是真是假,端的从何分辨?” 小厮满脸讥讽地打断她道:“你咋这多问题?问天问地,怎不问问东家有没有许你在这白赖白听?” 道平吓得又一“圪喽”,绿眼珠瞥了眼先生,又瞥了眼掌柜,呐呐道:“过会儿开了书,堂中这些桌椅怕是不够应付,我这就去后面搬多些来!”她生怕店家说出句“不必”,话未说完,人已从后门闪出去了。 天空隐隐滚来几声轻雷,门首的酒旆翻飞得愈发剧烈,布料拍打声短促而响亮,堂中一片昏暗。 门边坐的那疤面汉子此时出声招呼添酒肉。他却才一直在旁听着,从小厮手中接过了盘盏,转过头问道:“先生,你说那人可有和你透露他是何身份?” “他自称是起义军中的裨将。” “哦?那起义军的统帅,可是姓宋?” 说书先生微微一怔,似乎没想到能在这小镇中遇到个博闻的人物:“好汉也听过峄州城之事?” 疤面汉子“嘿”了声道:“不清楚备细,略知些风闻而已。只因你说甚么释道二教,我才瞎猜的。” 说书先生将茶盏放下,拿起折扇,起身一整袍巾道:“好汉见多识广,我要说的,正是关乎这姓宋的,也就是甘露教南宗祖师无生道人的一段往事。” 说话间已过了未时,天空密布浓云,闷雷一声紧过一声。小厮跑到门外向福寿桥望了望,一个豆大雨点落在他鼻头上,顷刻间雨如瓢泼缸倾般注了下来。他忙退回到店中,瞧了瞧冷清的大堂,偷眼朝说书先生那瞧去。 说书先生却不以为意,径直踱到案前,从袖中取出醒木道:“列位压静,且听在下将今日这段书的开篇诗念来。”定了定,开口念道: “世间万物 诸行无常 凡所有相 皆是虚妄 百年光景 刹那之间 富贵荣华 犹如一梦” 醒木在案上“啪”地一拍: “孤灯一盏 照破乾坤 地 第7章 己卯火(下) “这几句话,出自《明心悟道卷》,是为甘露教六经之一。说的是人生百年流光,如同梦幻,众生扰扰,囿于表象中,易成执念。奉劝世人行善积德,虔敬自悟,修心方得自由。此是甘露教叫人向善之处,故创教不过百年,而遍行南北,因传圣人意矣。甚么圣人?一是太上老君,创立了道教,一是释迦祖师,创立了佛教。二教虽殊,理多相通,祖师兼取相融,化一而成这甘露教。因此缘故,甘露教弟子修行之处与佛道两家相类,也称为寺。尔后教内一分为二为南北两宗。两宗教义不同,南北供奉始异。 “所异何处?两宗供奉祖师不同,此其一;南宗独供奉红莲圣女,此其二。单说南宗为何奉这红莲圣女,其中有段曲折,起于一场祸事,终于一场祸事,牵累了无数人命。诸位道这祸是在甚么地方起的,因何人而起?又是如何收场的?待在下细细将其中原委讲来。 “话说国朝正德年间,山东青州府临朐县有一人,姓宋名择,幼年父母双亡,一贫如洗,每日至嵩山中砍柴,山下发卖……” “先生,错啦!嵩山在河南,你说这宋择家住青州,难不成他每天去几百里外砍柴吗?”头顶上一个笛子般的嗓音打破了堂中安静。 “你,你这小番子,耍甚么猴戏,不怕摔死了你!快快滚下来!椅子要有丁点破损,你那茶叶钱都不够赔的!”紧接着是小厮的怒骂。 “别别,椅子都好着呢,好着呢!哎呀呀……” 说书先生循声望去,只见肥大道袍鼓满了风,正从西侧的梁上“呼啦啦”地往下掉,翻转间露出两条飘带和道平窘迫的小脸。他心中一惊,正恐这小道姑要摔得不轻,就见她两脚一剪,如燕雀在空中翻转一般自如,轻轻俏俏地落了地。 说书先生松了口气,方注意到不打眼的角落里,竟有座用椅子垒成的小山,歪歪斜斜地直顶到屋梁,大概就是这小姑娘为上梁而造的踏脚处了。料想是她偷去梁上听书,过后一时忘形开口,被小厮这一责骂,心慌踩空,仰摔下来。 “好!”黑脸汉子喝了声彩,“好身法!” 听到有人喝彩,道平心里好不得意!但眼下她只有陪着笑脸,边摆手边向退道:“椅子都好着呢,我这就收拾,这就收拾!”谁料她心中浮了,转身时手肘不小心带倒了椅子,只听“轰隆”一声,整个椅山顷刻倒塌下来,不幸还撞倒了一旁的木柜,内中杯盘碗盏流水价摔落在地,碎了个稀烂。一时间,堂中“噼啪叮咣”响声不绝,好不热闹。 “小畜……”掌柜和小厮都呆住了,脸色黑得像此时天上的云,眼看就要劈下雷来,吓得道平打了个哆嗦。 那方才与她搭话的美妇人见状起身,似是欲替她说情,不料有人先她开了口。 “艾艾,店家,你这几把椅子,也不是甚么稀罕东西,我替这小师父照价赔还给你。难得听个好故事,不必为几块破木头瓦片扫了大伙的兴!”说话的是那疤面汉子。他接着对道平一抱拳道:“小师父年纪不大,功夫俊得很,令人佩服。在下青莲帮李十六,人称刀疤李,这两位是八卦门的张秀才和黑面煞赵吉。” 道平活了一十四岁,从未与江湖中人打过交道,见李十六主动攀谈,很是受宠若惊,忙抱拳还礼:“在下栖真观道平,见过三位英雄。李英雄抬举,我这算得甚么功夫,雕虫小技!李英雄不笑话我,还替我解围,道平多多谢过!”她学作江湖中人煞有介事的语气,小圆脸稚气未脱。 李十六哈哈一笑:“甚么李英雄,听着别扭,我痴长你几岁,你就叫我李大哥吧。” 那叫赵吉的问道:“敢问小师父,师承何派,尊师仙号?” 道平答道:“不瞒各位,小道自幼失亲,因天生这副容貌,”说着指了指自己浅碧色的眼睛,“儿时总被人欺侮。师父见不过,教了些打坐的吐纳法门给我,要我每日早晚各练一个时辰,称有强体之效。我练了十年,自觉除了身子比常人灵活些,也没甚么大不了。你问我何门何派,我也不知,反正我会的,山上的道士人人都会,非要说的话,”她顺口胡诌出个名字,“道士养生派?”说完咧嘴一乐。 李十六正色道:“如此说来,小师父能无声无息攀上那一触即倒的椅山,又能在从屋梁上落下时临机应变,都只是这养生法的功效?” 道平眨眨眼:“也不全是,还有北斗罡步。” 三个汉子相互看了看,又问:“恕我们孤陋寡闻,竟未听说过有此轻功步法,还请小师父指教。” 道平笑着摆手道:“不是功夫,是作法的科仪,喏,就是脚踏五方星斗,足登九重之天,以八卦方位为规范的踏斗步罡嘛,法师们都会的,我瞧着有趣,就缠师父教了我。可师父是庄头,不是法师,只会一套北斗罡步,还是莲藕吹风,半通不通,得亏我练得熟了,适才情急,侥幸用了出来,运气,都是运气。”说完又“嘿嘿嘿”地捋了捋飘带。 三个汉子哪知她是实话实说,只道她不愿透露师承,便不再追问下去。李十六于是道:“我听小师父不是出家人?既如此与我们同饮几杯如何?” “好是好……只是掌柜平日待我不赖,我须先把那烂摊子收拾了,再来奉陪!三位英雄稍待!”道平说罢又一抱拳,自去寻掌柜陪不是。那掌柜心中有气,便接机编排了七八件杂活儿要她去做。道平虽一万个不舍得那说书,可毕竟祸是自己闯的,也就无颜推赖。 “小仙姑说的那是中岳嵩山,”说书先生没忘回答掀起这场小风波的问题,将合拢的折扇冲着道平一点,又“唰”的展开,“山东临朐县也有座嵩山,名字一般无二,乃是齐鲁名山。小仙姑且消停,听我慢慢道来。” “嵩山中有一古刹,名为龙泉寺。 第8章 红莲圣女(上) 道平长舒了口气。她以平生最快的速度做完了所有掌柜指派的活儿。回到堂中时,见说书先生神采奕奕,客人们个个听得认真,便知自己离开这会儿,错过之处一定十分精彩,不知少听多少起伏转折。正自遗憾时,耳听说书先生讲道: “……宋择侧耳分辨,听得有脚步由远及近。他抬头四顾,但见来路上似有灰雾飘渺,片刻后一道柔和火光从中洇出,缓缓飘来。他不禁骇然:深更半夜,危城之中,究竟何人在这死人堆中游荡? “待至眼前,宋择方看清来人一袭暗红衣裙,手中提一盏精致的风灯,灯中火焰摇曳如生,光亮微弱却隐有摄魄之力。火光映着那女子一双妙目,只可惜黯淡无神,似有目翳。女子敛衽盈盈向宋择拜道:‘奴家伍氏,家父乃现任吉安知府伍文定。深夜冒昧拜见宋公,务祈恕罪。’” 道平不知前因后果,这一段自然不知所云,纳罕之际,就见李十六三人抬手招呼她,桌上添了新盏,满满地斟好了酒。 “让三位英雄久候,道平自罚一杯。”她抱拳入席,端起盏来一仰脖,将整盏酒喝了个干净。别看她煞有介事,实则有生以来头回尝到酒的滋味。烈酒下肚,只觉又苦又辣,嗓子似有刀戳,胸中似有火烧。她强作镇定地提起袖子假装抹嘴,袍袖宽大,将她小圆脸挡了个结实,她趁机在后面一通龇牙咧嘴。 “小师父爽快!”同席几人并未看出她的小动作。道平咧嘴乐道:“好说,好”,余下那个“说”字刚出口,面前的酒盏就又被斟满了。 端起这第二盏来,道平只觉得酒气刺得眼睛疼,但依她性子,岂肯认怂?只得拼着饮了个磬尽。好在两轮而止,那几人又继续听书了。一边听着,坐在道平身边的张秀才一边将她方才落下的情节简略叙给她听。 张秀才口才不赖,用不三言两语,就将那宋择如何创业发家,如何被小人诬陷,被逼成了反贼,造反后如何招兵买马,一路从青州杀到兖州,又如何在峄州遭了伏击,退守至峄州城中,这诸般经过讲得明明白白。 “然后呢?”道平迫不及待地追问道。 张秀才呷了小半口酒,续道:“却说那宋泽的起义军逃入城中后,虽击退了官军的数次围城,但自家伤亡惨烈,已成强弩之末。加之余粮仅够支持半月,城外强敌环绕,眼见生机将绝。这一日宋择夜间巡城,眼见城中伤病潦倒,宛如地狱,情知败局已定,不由得灰心木立。就在这时,自污浊黑暗中渗出一个人影,迎面朝他走来。” “哦哦,来的就是这提灯的女子。”道平见追上了说书先生的进度,美滋滋地将鹅黄飘带一捋,伸展了下有些酸痛的手臂:“折腾这么半天,可算能安心听书啦!” “原来这深夜来访的女子姓伍名撄宁,祖籍湖北松滋县。其父伍文定曾任常州府推官,她其时年方十六,随任至常州,在当地与其父门生完婚。八年前,伍文定遭权奸刘瑾构陷,被打入诏狱。她和家人在避难途中遭遇倭寇兵祸,被乱兵冲散,双目受损,流浪到玲珑山中。后来被尼姑收留,自此削发为尼。半年前听闻父已平反,于是告别尼庵,南下来寻亲。不料行至峄州城地方,恰传来宁王叛乱的消息。 “时值正德十四年,宁王朱宸濠举兵十万于南昌作乱,汀赣巡抚、佥都御史王守仁集结各方兵力,以吉安知府伍文定为大帅,一举大败叛军。伍文定居首功。不料太监张忠等图谋抢夺平叛功劳,散布谣言称王守仁始为叛逆同谋,擒宸濠实为脱罪。伍文定同遭牵连,被张忠绑缚扣留军中,生死未卜。 “撄宁进退不得,因故淹留在城中,不久宋择军至,她也被彻底困在了这里。” “宋择听罢,心情激荡道:‘伍大人有救世安民之勇略,宋某恨不得手刃那张忠,方能解恨。’又道:‘宋某举兵造反绝非本意,无奈官府一再相逼。此地不宜久留,我即刻设法送小姐出城。’撄宁却道:‘感佩宋公高义。撄宁虽一介女子,非偷生怕死之辈。冒昧相见,只为献绵薄之力。’ “宋择见她外表柔弱,竟说出如此一番话,怔了下道:‘此城不日将破,留下枉送性命,望小姐三思!撄宁淡淡道:‘我父陷于张忠之手,死生不明,我,我家人性命亦受他残害,如今张忠亲自督军围城,人就在城外,正是血此仇辱之机。宋公若不弃撄宁人轻言微,愿献一策,可开生路。’” 善仁楼外雨势滂沱,不见减弱,猛风暴雨已持续了一个时辰。天色渐沉,堂中点起灯火,略微驱散了些寒气。 道平两盏烈酒下肚,起初尚无大碍,可那靠门口处,风吹得最是厉害,坐了不一会儿,脑中越发混沌,五脏六腑也翻搅起来,难受得几欲呕吐。 她抬手摸了摸脸,发觉触手滚烫,心里一阵胡思乱想:“我这脸八成都红成鸡冠子了。也不知几位英雄看出来没有,一会儿没忍住呕将出来,他们定会注意到了。嘿哟,若真那样,岂不是自己的面皮,师父的面皮,栖真观的面皮,全要丢尽了么!我这江湖生涯还未开始,也要结束了!”她这般想着,寒栗子爬了一身,恶心再度涌上,遂下意识地深深吸了口气,慢慢吐出。 没承想只这一呼一吸,竟将恶心压了下来,她心念一动:“我却才这下,不觉用上了师父教授的静坐吐纳之法。不想到这法门还能解酒!无上天尊,我有救了!”当即收敛心神,依法吐纳,不到一盏茶,酒劲随着体内气息流转快速减退,再一摸脸,热度也竟消退了。 她这一放松,立觉口渴,于是眼睛向桌上寻去,想找些茶水解渴。这动作正被李十六瞧见,误以为她在找酒,便笑道:“光顾着听书,怠慢小师父了,理应自罚酒三杯!”说着把桌上四个酒盏都斟满了 第9章 红莲圣女(下) 道平三盏酒入肚,一刻不敢耽搁,立马暗自依法调息起来。可前两盏未散尽,又要化解这三盏酒力,自比前一次要慢得许多。加之这书正讲到紧要之处,总引得她分神,一心做二用,吐纳呼吸间渐渐乱了阵法,脑中反而比先前还混沌,心跳耳鸣,好像身子沉在水中,连说书先生的声音都模糊起来。 “八月十五夜,阴云蔽月,不辨圆缺。峄州城校场火光烛天,数千将士神色平静坚毅,等待点兵决战。不久,峄州城南门外吊桥缓缓放下,宋择亲率五百精兵身负角弓,在夜色中卷起一股迅风,转瞬逼至敌军大营里许之外,八千人大军随后兵分两路,于东西两侧悄无声息地散开,如云雾消散般隐入黑夜。 “敌军大营前,值守卫兵正惫懒地倚靠在辕门边。忽听嗖嗖几声极轻微的气声,数人应声中箭倒地。山岩寂静,星月隐没,无法看穿的黑暗深处似有暗潮在涌动。巡夜兵卒心中莫名悚然,遂将手中火把高举。只一眨眼间,比火把耀目百倍之光亮在他们的眼中乍现,无数支带火羽箭如鹰隼般腾空而起,将罩地黑云染成了金红色!第一波羽箭尚未落地,随即又是第二波,第三波,层层焰浪如狂澜般压向敌军大营,以锐不可当之势拍打下来! “顷刻间,敌军大营没入火海,天地一刹倒转过来。惊醒的士卒仓惶提起兵器迎战,可那漫天彻地的烈焰已翻卷着似要将营中一切吞噬,在营帐上投下狰狞暗影。战鼓声隆隆四起,大地颤动,峄州城八千将士身披金光,随即从大营四面八方掩杀而至,直如天兵下凡,将敌军慌乱中组成的战阵瞬间撕破,只听他们口中高声喊着: "‘红莲圣女庇佑我军,替天行道,血债血偿!’‘活捉张忠!’ “冲杀之声骇人心目。敌军士卒惊惧已极,绝望看去,只见起义军身后的峄州城墙之上,有一红衣身影孑然独立,身前火光耀目,不知是神是鬼。如此情景,如何不叫人胆寒心破!短暂抵挡之后,敌军旋即溃败,四散奔逃而去。 “‘乘胜活捉张忠者重赏!’宋择一声令下,一骑当先,向败军杀去。火光热浪将他的战袍卷起,手中宝剑流光若星驰电逝,起义军气势随之大振。杀声震天,他不禁回过头去,眺望城墙上那个红衣身影。滚滚烟尘之中,那团火焰虽隔数里,却似摇曳在心间,一股异样之感自他心底涌出。惊骇在他脑中闪过,不安隐隐生发。 “果然,忽闻前方传来将士声嘶力竭的喊声:‘有援军!援军杀过来了!’众人急忙勒马,惊恐随之迅速弥漫全军。视野尽头尘嚣四起,角声回荡。‘敌方援军杀至,约有三万余人!’‘张忠已于掩护下脱身!’人人脸上现出绝望之情,呆立当地,声势在一息之间逆转。宋择强作镇定道:‘传令全军,撤回城中!’心中如有千钧巨石压下:‘难道那张忠竟是伪作骄兵,引我等出城再一网打尽?若真如此,万事休矣!纵撄宁再有智计,也无力回天。’想到此处,抬头向山丘上望去,红衣身影已不在。 “转眼起义军撤至城前。宋择仰望城上,正见撄宁亦注视着自己!她神情木然,仿佛在问:‘张忠可有毙命?’宋择默默摇了摇头。撄宁遂别视远方,火光在灰黯双眸中摇曳。 “峄州城前阴风惨惨,杀气霏霏。敌军很快追至城下,对起义军展开疯狂截杀,惊惶叫声与绝望怒吼震耳欲聋。宋择心中痛切,提剑冲入阵中。他不知疲倦地拼杀,直到遍体浴血,四顾周遭,入目惨烈已极!血泊中同袍尸身纵横,尚活着的状近癫狂,手中兵器多已卷刃破损,只一味拼命挥舞。而敌军如血肉而成的铜墙铁壁,任他武功再高,也敌不过这千军万马。只见他横过一剑,替身边一个年轻士兵挡下攻击,随即刺入敌人咽喉,挑开尸身回头再去看那小兵时,眼前的一幕却令他愕然僵住! “一霎间,所有人都停止了厮杀,齐齐望着城楼方向,神色惊恐。不知是谁起了个头,哑着嗓子道:‘红莲圣女法力无边,替天行道,助我杀尽敌人,报仇雪恨!’起义军众将士听到后皆出声呼应,一时间喊声响彻灰红色天际: ‘红莲圣女法力无边,替天行道,助我杀尽敌人,报仇雪恨!!!’ “宋择用手抹去眼中血水,迟缓抬头,但见数十丈高的城墙之上,伍撄宁手中风灯之火正肆意嚣腾,参天炽焰似乎还在一寸一寸地增张!宋择一阵心悸目眩,他只道红莲圣女云云不过是撄宁收拢人心之策,夜坛降火异象虽稍可疑,亦非不可凭借方士奇术造出。可眼前所见,不祥之感过甚,已不由得他再以假象度之。” 道平头晕得厉害,双髽髻上的鹅黄飘带左晃右晃。视野变得朦朦胧胧,桌上的烛火膨胀成大片的光团。“好像红莲圣女的风灯火呀!”她这样想着,浅碧色的眼睛盯在火焰上,说书先生的声音都带上了回声: “撄宁双脚立于女墙边缘,边缘,缘……多处衣袖、发梢被火点燃,她却如浑然不觉,不觉,觉……” 道平眼中酸涩,索性将双眼闭起,火焰的残影仍在眼前跳动不止。 “烈焰在撄宁眸中跳动,跳动,动……”说书先生道。 “烈焰在眼中跳动……”道平心道。 “‘红莲圣女法力无边,替天行道,助我杀尽敌人,报仇雪恨!’城下喊声未歇……宋择隐约见撄宁丹唇轻启,似乎轻声说了甚么……”说书先生道。 顿时,道平感到那撕心裂肺的哀嚎直接刺入了耳中,起义军将士的身影如在眼前,“她说了甚么?”她在心中问道,“大仇未报而身先死,谁不万念俱灰?她肯定是在说恨,说要报仇,要报仇啊!” “风灯的火焰骤然变炽,发出异样光芒,撄宁持灯的手臂轻抬,绯红衣袖在炎风中猎猎翻飞。突 第10章 暗记 这本话文说了足足一个时辰,不觉间已是申时光景。此时风息雨止,浓云四开,霓虹挂上了天边。善仁楼中的客人渐渐多了,堂中语笑喧嚷不绝。 道平酒醒了一半,还有些发晕,适才又糊里糊涂得受了点惊吓,这时兀自在座中愣怔。同席几个汉子正激烈地说着甚么,但她全没往脑子里去。 “小师父怎么说?”坐她身边的张秀才冷不丁将话头递过,其他两人也随之看来。 “这,这个嘛……”道平不知他在问啥,好在足够机灵,当即一脸真诚道:“李大哥适才一番话见地甚高,我越想越觉有理。”她看出三人之中李十六见识最广也最健谈,故又把话头抛了给他。 李十六果道:“小师父是给李某面子,不过我倒真不是全无凭据的乱说。” 道平顺着他道:“哪里哪里,我就道李大哥定是晓得底细的,快请说出来,教小道我开开眼界!”那张赵二人也在旁应和。 李十六于是清了清嗓子:“我有此推论,是因甘露教南宗供奉红莲圣女,并非是始自宋择,而是从格悟接掌掌教后才开始的。这个事除了教徒,几乎没人知道。” 张秀才了然道:“这就对了。我就觉纳闷,那红莲圣女虽杀退了官军,却也害死了太多无辜之人,与其说她是下凡度难,不如说降临祸世来了,甘露教南宗供奉她作甚?若话文非虚,宋择因峄州城之事终生忏悔,且他明知红莲圣女乃伍撄宁假托,于情于理,他都不会去供奉这红莲圣女。”他顿了顿,又补上一句:“若说是格悟那邪道,就一点不违和了。” 黑面煞赵吉接道:“两位兄弟的意思,甘露教南宗明面上供奉的是红莲圣女,实则却是以妖邪生祸祟的伍撄宁?格悟心术不正是实,可绝非胡为乱信的疯子。他能从宋择手中接过掌教之位,才智武功一定不凡。供奉伍撄宁一事,背后必有深意,也许还有一些隐情是我们不知的。” 道平也终于能插进话来:“对啊,之前我还道那知情人为何不肯早将这故事说出,原来是因为知道了红莲圣女本是个妖邪,怕格悟灭他的口呀!” 李十六道:“几位说的都不错。格悟是宋择的亲传弟子,峄州城中的始末,他应知情。此人豺狼野心,恐怕”说到此处,不由自主地压低了声音,“恐怕统一南北两宗也不能满足他的胃口,称霸武林才是他真正目的。” 张秀才不屑道:“纵使他格悟是不世奇才,凭一教之力就想称霸武林,未免太不自量力。真有那个本事,也不至于在山东豪杰手上栽那么大个跟头!” 李十六冷笑一声道:“要是他得了伍撄宁的妖力呢?” 张、赵二人闻言色变,道平绿眼睛都瞪圆了:“那别说武林了,他想做皇帝也使得!” 李十六继续道:“老兄们可听说过格悟暗中搜寻‘六翮’的传言?” 张秀才道:“听是听过,可都是捕风捉影,不足为信。至今就连‘六翮’二字所指何物,都没人知道。有说是西域的神秘教派,有说是江西一带瑶族的邪术咒言,也有说是红莲圣女转世者的名”说到这,他忽然停住了,眼角明显跳了几下:“红莲圣女转世者的名,名字,莫非‘六翮’,和伍撄宁……”他没敢再说下去。 李十六向四下看了看,沉声道:“听这话文便知,‘六翮’与伍撄宁一定是联系在一起的。但伍撄宁一个柔弱无依的宦女,如何摇身一变成了毁天灭地的红莲圣女,这最关键之处,话文里却没说。若非那裨将或说书的有意隐瞒,便是伍撄宁对宋择也未说实情。于是我放胆做个猜测,这‘六翮’究竟是甚么,恐怕就连格悟自己也不大清楚,否则合南宗十万教徒与他手下玄凝阁之力调查多年,何致一无所获?” “察见渊鱼者不祥,”赵吉脸色严肃,截住李十六的话头道:“此事休要深究,以免引焰烧身!李兄,张兄,还有这位小师父,今日之事须烂在肚里,绝不可再对任何人提起。” 道平小圆脸一绷,郑重地与三人起了个誓,心里却道:“我一个山上的小道士,能和谁说去?”转念又想:“这干系到做皇帝的大秘密,江湖上多少人求而不得?偏偏落在我耳朵里,这位小师父你可真是,嘿嘿,深不可测啊!”跟着抓了把果脯,拿起一个放进嘴里,“呵,真甜!” 正得意间,就听赵吉将话题一转,来问她道:“话说回来小师父,你先前为何要到屋梁上去?在那处听书也不见得更清楚罢?” 道平一拍手道:“啊,多亏你提起!我见那梁上有些古怪,才上去看看的,后来一闹,倒把本意忘了!”说着拿过自己的酒盏,将食指伸进去蘸了蘸,道:“上去之后,我发现那里不知被谁刻了个古怪纹样,”边说边用指头在桌上描画出一个半似火焰,半似莲花的纹样,“若不是我在角落里正好瞥见……” “这图案,你之前还看到过吗?!”李十六脸色骤变。 道平被他吓了一跳:“没有,大梁是年后新刷过的,这东西应刻上没多久……李大哥,你认得它?” “这是龙华寺的暗记,我在南宗教徒身上看到过。”李十六的脸已发白,声音颤抖。 那两人见说如此,也立时僵住了,道平受其感染,寒栗子爬了一胳臂。 张秀才嘴唇抖了抖:“别,别是看错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李十六额上渗出了汗。“那我们说过的话会不会……”赵吉将长剑紧紧握到手中,两眼在堂中四下寻找可疑的人物。 李十六遽然站起,抄起武器道:“尽快离了这是非之地为妙!小师父,劝你回山中躲些时日,短期内不要再到这镇上来了。此事性命攸关,不好耍子,切莫忘记了咱几个发的誓。李某先行一步,山高水远,后会有期,三位保重!”说完留下饭钱,逃 第11章 追逃 “人都走光了,你还坐在这干甚?”小厮走过来将盘盏在桌上重重一顿,出言讥道,“当自己是王母娘娘,接着摆蟠桃会么?” 道平忙用袖子将桌上的酒水痕迹拂去,起身陪笑道:“我顶多是个小鬼,还是个见不着阎王的。”小厮不知她另有所指,抄起桌上铜钱拿在手上地颠了几颠,皮笑肉不笑地瞧她。 道平大窘,在身上寻了个遍,也没个值钱物件。正手足无措之际,忽听堂里侧有人道:“店家,是我给的钱不够么,何必又为难这位小师父?”说话的正是先前那美貌妇人。此刻在她身后多了个头顶斗笠,深色短衫的男人,谁也没留意是何时进来的。 小厮自觉没趣,翻了个白眼,悻悻走开了。 道平才知是美妇人替自己赔了钱,蹦跳着来到她桌前,深深施了个礼,抬头时咧嘴一笑,眉眼弯成了月牙:“多多谢过居士姐姐,”她笑呵呵地道,“道平无以为报,只等改日姐姐光降小观,一定尽心款待。师父最爱吃我做的竹叶米糕,姐姐到时赏脸尝尝。对啦,还未请教高姓大名?” 戴斗笠的男子见状,当即俯身在美妇人耳边快速低语了几句,妇人只很轻微地点了下头,眼睛却不瞧他。男子转身向外去了,经过道平身边时,他将斗笠又向下压了压,整张脸都被阴影所罩,走路的姿势略显怪异。 美妇人微笑答道:“我姓乔,单名一个羽字。竹叶米糕碧螺春,听来清爽可口,可太令人期待啦。” “乔姐姐人这般和善,与师父也会很投缘的。”道平诚心道。 “是么?还请小师父代我问候尊师。” “这个好说。对了乔姐姐,你见到说书先生了么?我有要紧话对他说。” “你若是想劝他从今往后不要再说这本话文,我已经劝过他了。” “真的?他答应了?” 乔羽点头道:“他说今日只是一时兴起,往后不再说了。” 道平舒了口气。她本还在担心那说书先生会被龙华寺盯上,烦恼该用甚么理由劝服他,现下乔羽轻易地替她去了这桩心事,让她对她又多了一分佩服。 “乔姐姐,你还和先生聊甚么了?” “我有位故人亲眷,当年也困在那峄州城中,正好向他打听些消息。” “可有打听到甚么了?” 乔羽点了点头。 道平也替她开心:“那太好啦!”又道:“乔姐姐,方才这故事,你觉得几分真几分假?” “小师父怎么想?” “我么?我倒宁愿那全是假的……” “小师父是近道之人,须知凡事必有因果。”乔羽仿佛没有察觉她的心思, “山路难行,小师父今日若还要赶回栖真观,时候可不早了。” 道平向门外一望,立马惊呼道:“已经这么晚了?!再不回去,师父要责罚了。乔姐姐,你多保重,我告辞了!”说完一溜烟跑出门外拾起扁担,回头挥了挥手,向西去了。 当道平赶到穹窿山麓时,藏书镇已笼上一层淡金的霞光,天色逐渐过渡成苍灰色,一线淡白月痕依稀印于其上。她快步如飞,翻过前面的二茅峰,便离栖真观不远了。 转过山角,山路延伸至一片茂密的竹林之中。那竹子生得极密,枝叶层层交叠,道平走入林中,头顶两侧的竹子相接成弧顶,将残阳仅有的一点光亮屏蔽,仅容一人通过竹林小径骤然暗到几乎不可视物。 这片竹林虽是回观的近路,道平平日里走得却不多,只因竹林中道路狭窄,挑着扁担十分不便。今日恰巧担中无物,她本想赶在日落前穿过去,却不料竟是这般情形。换走别路又已不及,她只好立起扁担做个拐杖,摸索着向深处走去。 摸黑走了大约二三十步,她忽感鼻尖一凉,拿手向前一探,手掌竟顶上了竹竿,才知是小路折了个急弯,自己竟全没看到。心里不住发愁:“再拐几个弯,连方向也辨不清了,可不是没眼先生上钟楼,瞎撞?若再不小心走上岔路,直绕到天亮也出不去了。”她感到进退两难,干脆止了脚步,一屁股坐到地上,连连叹气。 微风送来了山中寺院的钟声,预示着竹林外的天即将黑透。片刻后钟声消散,林中一片死寂。道平心中一阵发慌,当下拢了拢膝盖,开口轻轻唱起: “月光皎皎,人世沧桑,无底之海,佑我还乡。无论此后,身在何方,此身常寄,珍重无忘……” 那是外婆还在世时教她的歌,每每感到不安或孤独,她便唱来安慰自己。 山风吹入竹林,无穷无尽的竹叶发出如太湖波涛一样的响声。反复将曲子唱了不知几遍后,道平的双眼渐渐适应了黑暗,夹在深暗黑影中的小路已隐约可辨。她起身准备继续赶路,不经意瞥见身后的一刹,呼吸为之一窒:就在离她不远处,一个黑影快速闪了过去! 她登时从地上弹起,抄起扁担就向前疾走,同时心念电转:“有人!是碰巧经过的路人?不像,路人何必被我望见便躲起来?”想到在自己眼睛看不见的时候,那人竟一直在暗处窥看,她不禁毛骨悚然。“他有何企图?若是存着歹心,为何不直接过来?”这样想着,她又心下稍宽,“阿是了,进到这鬼地方来,忽见个生人坐地唱歌,谁能没个提防?多半也是赶路人,我走快些,甩掉他就是了。” 她这样打算着,脚下加快了速度。可才走了几步,就听到极轻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哒,哒,哒”,像是人的脚步。她怀疑是自己听错,可刚一停下站定,那脚步声便消失了。她紧走两步,那脚步声复又响起。 她怕极了,却不敢向身后看,生怕一回头便会对上副可怕的脸。她将身体贴紧一侧的竹壁,提了口气,当即奔跑起来。 她有那北斗罡步的底子,速度远远快过常人,然而那脚步声始终不近也不远地尾随在后。“这人会功夫,且是冲着我来的!”她越发意 第12章 竹林中 “师父!”道平叫出声来,惊飞了山谷中的几只栖鸟。那一夜的恐怖景象至今历历在目,她回想起来,仍然心有余悸,握着扁担的手心全都是汗。 她定了定神,将思绪从回忆中收拢,语气中尤带着慌张道:“就在我见到你时,那追踪我的怪人,却不知怎的忽然销声匿迹了!师父,你不知那人的厉害。说不定,说不定他一直没走,现下就在咱们看不见的地方,窥视着咱们呢!”她一边说着,两眼一边警觉地环顾四周。 谷中层峦四合,山风细细,只听得草间虫鸣,竹叶簌簌,一切都如此安宁。刹那间道平有些恍然,仿佛自己在竹林中的遭遇,也变得虚幻不真实起来。 师父将手轻轻压住道平的肩膀,安慰她道:“冷静,这里没有别人。” 手掌的温热从肩部传来,道平心中略略安定,她知道师父虽是一身多病,独耳目极是敏锐。她脱口问道:“师父,那一夜我从竹林逃出之际,你难道就没察觉到甚么动静?还是你其实看到了,却装作没有?” 师父摇头道:“我何必假装。” “可是,”道平不解道,“可是我分明记得,最后那怪人跃上了竹梢。师父你当时所在的八角亭地势甚高,可将上下一览无余,怎会甚么都没看到?!” “我的确一直都在亭中,但除你以外,我未见到其他踪影。” “怎么可能?莫非是我撞鬼?” “那人是何形貌,你可有看清?” “我……林中太黑,我又只顾逃命,从始至终都没能看到。” “他上到竹梢时,应有月色照亮,你也没看到?” “我太害怕了,所以只短短瞥到一眼就……”道平想起那林中黑影,手不由得微微发抖。师父握住她的手,试图令她镇定下来。“师父,”道平嗫嚅道,“就算我没看真切,但那就是龙华寺的人罢?” 师父的手紧了一下,但很快就放开了。 “龙华寺怕红莲圣女的本来面目暴露,便要把那日听了话本的人都抓去灭口。”道平说出了自己的推测。 “若真如此,他追踪你一路,为何却在最后关头收了手?” “这我也想不通,”道平眉头紧锁道,“想不通,所以这几日无一刻不在担惊受怕。” 师父坐在一旁沉思着,良久没有再说话。 “师父,” “师父?” 道平连唤了几声,见师父一直不理,只道他气自己惹事,心中懊悔无地,“扑通”一声跪了道:“都怪我送过行货不早早回山,惹上这是非。千错万错,皆我一人之过,我今日便下山去,绝不牵连栖真观!师父你莫要生气,伤了身子。”一边说着,一边拽住师父的衣角。 师父忽道:“那几具尸首……你可有再去查看?” “想是想过,但我不敢。” “去看看罢。”师父一拂衣袖在前面走了,道平起身赶忙跟上。 此时日已正午,林中云开雾散。道平走在师父身后,脑中被琢磨了百遍的疑惑占满:“龙华寺若要杀我,在林中尽有机会,为何却不动手?又为何半途而废?难道他其实不想害我性命,只为虚张声势,将我唬住?现在想来,那影子和脚步声很不真切,莫不真是我酒醉未醒,风声鹤唳,自己看花了眼?师父也怪,为何当日不提,时隔三日才来追问?” 她存想了一会儿,再抬头时,只见烈日下他宽阔却削瘦的肩膀一高一低的起伏,走得很是吃力。道平心中一紧,两步赶上去,扶住了师父的手臂,暗自一阵自责:“我只想自己,全没考虑师父!他那时定是瞧我惊惶失措,怕刺激了我,才不再逼迫。那八角亭离观中有好几里山路,他不知多担心我,才会去那等我。他的腿走不得远路,若引起旧疾来,又要受番苦楚。” “师父……”道平呐呐叫了声,后面的话却说不出口。她个子矮小,头顶还不到师父的肩膀,师父手臂微动,她知道师父正低下头来看自己。可她心中惭愧,只装作不知地往师父的身边挨了挨,不去看师父的脸。 “甚至连我会走那穿竹林的近路,师父都预料到了……”她默默想着,手上加力撑扶着师父,注视着脚下的影子。日光将两人的影子都拉得很长,几已分辨不出身量的差别。“若还有机会,今后更要好好照顾师父。”她挺了挺背,长吸口气,好把眼泪及时憋回眼眶里去。 半个多时辰之后,二人来到竹林,道平凭记忆找到先前李十六三人尸身落下处,却半点踪迹也没能发现。 道平先是惊愕不已,随后转为茫然,好像大梦初醒:“难道那都是我臆想出来的?” “多半是了。”师父淡定道,“真相既明,今后休再胡思乱想了。” 道平脑海中飞速闪过一个念头:“听何忧说,在我禁足思过的三日期间,师父未入观中,会不会是……”但随即这丝怀疑便被她压下,“胡想甚么?师父有甚理由这么做?况且在石亭中思过时,你不是未见到师父屋中连夜灯火不熄,分明是他身子不适,才未出门。”“可是,”她心中另一个声音道,“可是,师父才罚过你,转脸就收你为徒,授你武功,这岂不反常?他对自己会功夫这件事,九年来可从未吐露过半点口风呐,为何忽然改变主意?”“不不,那只是巧合,一定是巧合…” 她暗自纠结,总觉整件事有许多不自然处,但眼前所见又不由得她不信,不得不点了点头,不再言语。 自此道平每日清晨挑着担子入山采药,再到谷中练功,天晚而归,对众人皆守口如瓶。她日日用功不辍,难得空闲与何忧相处,心中常常惦念。期间何忧病势反复,严重时接连数日水米不沾,卧床不起。稍见缓和,他又要执意告辞。为拖延他启程的日子,道平已用尽了法子,再有下一次,她恐怕留他不住。 她不清楚何忧为甚么如此着急,他 第13章 白瓷盏 从穹窿山藏书镇北去一千五百余里,众流交汇之之处,便是三千七百里漕河上之巨埠——山东临清城了。 城中汶、卫二水与会通河交汇成三角形,其中环抱之地名为中州,其上市店辐辏,宅第连云,最是锦绣繁华。 此时已交过三鼓,中州西北的浮桥口街上笙歌渐歇,灯人阑珊,只有西首一所雅致院落中仍有烛火荧煌。从亮灯的房中正走出三人,当先一个长身阔面,虎体熊腰,带顶万字头巾,提着杆棒,是个练武之人。与他同在前的是个着小帽绸衫的白髯老者,服饰整洁,气度沉稳,手提灯笼为走在稍后的人照着路。最后一人显然身份最高,他头戴黑青罗帽,身穿素白纻丝圆领,浅色衬衣,是个年轻后生,只可惜走路时左腿斜拖在后,肩膀倾斜,姿态不雅。这三人两前一后来到院门外,灯笼火光将门上的木雕泥金匾额照亮,“温洛堂”三个字上如有金沙在流动。 “有劳陈伯伯,教你忙了三日夜,实在过意不去。账目已全部核毕,回去早些歇息罢。”那年轻后生当先开口道。 他二十来岁,长得其貌不扬:面皮枯黧,五官寝陋,这般鄙琐之相,若非衣冠济楚,怕是轻易就会被认做杂役。 老者却对他十分恭敬:“东家莫再说这话!漕河输运上出了事,担子都压在你一人身上,我只恨没法替你分忧,哪敢惜些辛苦?温洛堂从当年只剩一人,到今日重在这临清城中博回一席之地,你有多不易,别人不知,老汉能不知么?”他说这话时眼神关切,流露出长辈对自家孩子般的疼惜,“哎,不提这些了。老夫人前月方才下葬,紧跟着就出了这档事,整整两个月,你日夜操劳不得安寝,看看,都快熬干啦!今日无论如何,都须回家好好睡一觉了。好在乔大掌柜眼看就回来了,到时好歹有个商量。” 年轻的东家见说,伸出单手来回握住老账房,另一边的胳膊仍不自然地垂在身侧,随着他的动作微微一晃。“魏还虽然痴蠢,总算执掌了温洛堂近十年,眼下这点麻烦算得甚么?乔大掌柜对我们有厚恩,她不求回报,我们更不能再事事依赖于她。陈伯伯你这账目做得详备清楚,钱银一无差错,已是大大替我分忧解劳了。”这几句话说得有条有理,只是他嗓音暗哑,语速迟缓,便带了几分呆气。 老人将魏还的手合在自己两掌之间,轻轻的拍了拍他的手背道:“这是我账房分内的事,不值一提。”顿了顿又道:“说来这是要交付乔大掌柜的账目,以你与她这许多年的交情,求她宽延几日,料想也不妨事。你何苦把自己逼得这么紧?” 魏还嘴唇动了动,终是没说甚么,从老账房手中接过了灯笼,只道:“进去罢。” 老账房轻叹了口气,道:“那让林师父送你。” “不必了,去家也没几步路,适才看账时闷热的很,我慢慢逛回去,好消消暑气。” 林拳师向前一步,有些木讷道:“东家,有传近来甘露教南宗教徒大量聚集城中,安全起见,不宜深夜独行。”他身材魁梧,魏还整个人都被罩在了他的影子里。 “师父你忒也小题大做。”年轻的东家一脸漫不经心。 老账房见到他这般神情,便不再多话。他深知自己这东家外钝内刚,若打定了主意,旁人再难说服。拳师随后又劝了几句,无非是把甘露教那些话又重复了几遍,魏还呵呵憨笑一声,歪着身子冲二人行了一礼,缓缓而去。 沿着浮桥口街一直向西,来到卫河河畔,视野豁然开阔。微风从河上吹来,两岸柳丝与歌楼上的轻帘摇曳舒卷,衬出夜的宁静。魏还走上浮桥,心中不禁一畅,宽广的河面上,浮光宛若金屑,偶有几点飘入他眼里。倏忽间,他仿佛方从梦中醒来,一扫身上的沉钝呆滞,眸中一下有了神采,与方才判若两人。 他沿路向西而去,穿过条条逼仄昏暗的窄巷,来到靖西门附近。一家小店出现在前方,门前挑着招旗小店,窗中透出灯光。 一进到店里,他便向店主问道:“店家,我听说你这里有梨酒沽?”那店主道:“有的,客官且请少坐,我这就收拾来。”当即去温了壶酒,与几样果子一并端过来,又为魏还斟了一盏。魏还道声谢,将酒一饮而尽,手中仍捏着那盏,好一会儿没有放下。那店家走上来道:“这酒是小人家乡风味,客官头回尝?” 魏还问道:“店家是哪里人?” “小人是河南宁陵县人。”店家说着,拿起酒壶待要再斟酒,却被魏还示意止住了。 “宁陵,那离柘城不远了。” “正是,客官到过俺们那里?” “多年前曾路过,那时尝过的梨酒,和你这味道一点不差。” “不是小人自夸,临清城中能喝到正宗梨酒的,就独俺这一家。” 魏还点点头:“若是如此,我想向你打探个人。”他盯着那壶梨酒,接着道:“近两月来,你可记得有甚么人,在朔望前后到你店中沽酒?” “来小店沽酒的多是熟客,要说只近一两月才来的,还真不多,只是这具体日子……客官能否说得再详细些?” “今夜可有这样的人来过?” “今夜?”店家忙向窗外探了探,一瞧没有月亮,当即恍然道,“有的有的,且刚走没多久!” “男的女的?是个甚么样人?” “是位姑娘,且年纪不大。”店家想了想又补充道:“哦,她随身带的酒瓶,俺看像是许州城群英楼的梨花瓶,临清这边不曾见过。” “你没看错?” “雕着缠枝梨花纹的青瓷梨形小酒瓶,许州城群英楼专为盛自家酒订制的,俺在家乡时见识过,一小瓶要五两银子,金贵的紧。” “她还和你说过甚么?哪里口音?” 店家努力回忆了片刻道:“那位姑娘来过几次,每次只打两角酒就走 第14章 灞陵桥 魏还先向堂中四下仔细检查了一番,才去案前拈香拜了三拜,提起手中的酒瓶道:“爹爹,今日我这有上好的梨酒,咱俩吃上一回。”说罢便将香插好,然后拖着一条残腿歪坐在蒲团上,拿起酒瓶拨去瓶塞,仰头喝了一大口。 清冷芳香的酒浆划过喉间,瞬间将盛夏的闷热驱散了些,魏还顿感到一阵畅快清爽,不禁赞道:“啊,果真是好酒!方才我都没舍得多喝,就为这会儿过来陪你呢。你还在时,总不许我饮酒,结果就在许州喝过那一次,你后悔不?”他说着,眼神从牌位移上了那小小的白瓷盏,就此定在了盏身上。 “爹爹还记得么?当年在许州时,酒楼里卖的那种装梨酒的雕花瓶子,据说现在涨到五两银子一个啦。要是说给渺渺听,她指定不信。”他看了看自己手中这个粗陶罐,又道:“可惜你买给我的那个丢了。” “你道我哪听来的?还不是因你那位不露身份的故人,忒也神秘。我蹲守不见人,只能改从这酒的来路上找着落,今日真被我找见啦。西门边宁陵人开的小店,那人十有八九去过。不过那店主说他不像个好人,见我一味打探,恐怕自己惹上麻烦哩。爹爹,这到底是你哪位江湖上朋友呀?” 一个多月前,这里忽然凭空多出了一个盛满梨酒的白瓷盏。家中除去因病向来不进祠堂的魏老夫人,只剩魏还、渺渺和老仆王婶,三人都觉莫名其妙。为此众人在祠堂外连着值守了几日,却是一无所获,过后检查宅中财物也无失窃,只得作罢。谁知半个月后,一模一样的酒盏又出现在同样的地方。当时正逢魏老夫人病故,家中为丧事所忙,皆没留意,只有魏还发现,为不令家人继续担忧,他便偷将那酒盏撤了去。不出所料,半月后酒盏又再出现,魏还依旧瞒了众人,将其藏起。 家人皆觉此事已经过去,独他仍为之暗中警惕。他寻思此人行踪神秘,但显无恶意,否则凭他在宅中出入自由,若要作歹早已得手,应是诚心奉拜,不便显露身份罢了。他思索多日,依然毫无头绪,这才有了去到城中沽卖梨酒之处探访的主意。 身带煞气的年轻姑娘啊……他搜遍脑海,没找到半点印象。 只因这酒盏只在朔望之夜出现,而今日又逢月晦,趁渺渺睡下后,他偷偷来到祠堂,可惜晚了一步,白瓷盏既已出现,说明那人已经来过。 魏还饮了口酒,在供案前对着亡亲的牌位,絮絮说起了生意上的琐事。与临清大多数商贾一样,他家来自外乡。父亲白手起家,在各地行商,终年奔忙。从他几岁时起,便随着父亲走南闯北。短则百里,远则几千里,动辄一去三五月,当中难免栖风宿雨,每每遇此,父亲总露出疼惜之情。而魏还非但全不为意,反而以之为乐事,与人说起种种狼狈困境之时,最是神采飞扬。 行商途中,结识人等最为驳杂,有同为商贾客旅的,也不乏江湖浪人,父亲往日结交过一二不足为奇,供奉梨酒之人既无恶意,理应是其一类。不知是何等一副凶神恶煞样子,被店家那样忌惮,也不知她因何故如此执着。 不经意间,回忆顿在了那件令他至今恐惧的往事上。他登觉得一阵烦闷,生硬地将思绪切断,连着喝了几大口酒。 数日来累积的疲倦随之压了上来,也助长着醉意。他渐感力倦神疲,声音越来越低,蜡烛的火光拉展成长长细线,交织在眼前。粗糙的陶酒瓶从他手中脱落,“啪”地摔在青石砖地上,向一旁滚出丈许,直撞上幔幕之后某物方才停下。须臾,一只苍白的手将它拾了起来。 魏还斜斜撑坐在蒲团之上,歪过头循着酒瓶滚落的声响瞄去,就在同一瞬间,所视之处的烛火齐齐熄灭,他眼前骤然一黑,只见一个淡淡的修长身影缓缓消融在灰暗之中。 他闭上眼睛,顿感一阵天旋地转,险些向前倒去,当即深吸口气将背挺直,再睁眼时,只见立于幔幕之前的是个劲装长靴的少女。烛光影影,勾勒出她高鼻薄唇,一双眼中锋芒凛冽,乍见之下的确是副凶狠凉薄的样子。可此刻,她却显露出与样貌极不协调的局促,甚至颇为踌躇地后退了一小步,仿佛被魏还盯着令她十分不安。 魏还已有七八分酒意,他下意识地拂了下自己的脸,而后开口问道:“敢问这位……姑娘,可是祁伯伯的故友?” 少女僵在原地,不做一声。 “在下魏还,仁兄三个月来奠酒厚情,请容我当面奉谢。”魏还说着欲要起身,却因残腿不便,半途一个踉跄,身子歪向一旁。那少女早知魏还醉意不浅,在他起身之际忙向前几步,正好赶上将他的手臂稳稳托住。 魏还一时动弹不得,他略觉尴尬,抬起头向那少女低声道了句“失礼”。少女避开了他的眼神,只幅度极小地点了下头作为回应,便侧过了头去。此时两人相距极近,魏还发现她眼尾细长上翘,只因她满面肃杀,这份温柔才不易被察觉。 魏还逐渐恍惚,竟没意识到自己直愣愣地盯着那少女已有好一会儿。少女被他看得不知所措,便要搀他坐回到蒲团上去。魏还在酣醉中感到少女扶着自己的手紧了紧,误会她要离开,忙去伸手拽住,“姑娘留步,还请先坐。”他有些含混地说着,拉着少女往那蒲团上跌去。少女正慌神间,冷不丁被魏还一带,也跟着伏下身来,单腿跪在了他面前。 四下寂静,只闻庭中鸣虫切切,阶草窸窣。魏还抓着少女的手臂,头晕得厉害,恍惚间,他看到少女左眼正下方有颗小小的痣,好像挂在脸颊上的泪滴。记忆的微光闪烁,本已模糊的一幕渐渐浮现,清晰,与眼前所见重合在了一起…… …… 九年前,许州城外,灞陵桥畔。乡野茅舍一豆灯火旁,十三岁的魏还也是如此紧紧 第15章 桂叶堂 次日,魏还很早就起来了,温洛堂尚有大小事务待他去处置,迟误不得。匆匆收拾过后,出来见渺渺独自在吃早饭。自魏老夫人前月过世后,她便从老夫人房中搬了出来。 渺渺今日换了条襴裙,依旧不着钗镮,只在鬓边带了朵宝石星花,玲珑巧丽胜凡物百倍。魏还想起昨夜自己大醉之余,未如前几次那样将白瓷盏藏好,恐怕已被渺渺发现,果然才一坐下,就听她问起: “少爷,先前那偷摸奠酒的怪人,可是昨夜又出现了?”语气中透着担忧。 “嗯,”魏还推脱不得,只得如实答道,“我见到她了。” “见到了?!是甚么人啊?” “是很久以前的我的一个旧相识。” “竟是你认识的人?”渺渺惊讶道,“何时认识的?” “九年前。” “那不是,那个时候?”渺渺压低了声音,“亏他能找到这来。” 魏还轻点了下头。 渺渺接着又问:“那人之前偷偷摸摸,昨夜为何愿意现身?他和你都说了甚么?” 魏还摇头道:“她甚么也没说。昨夜纯属意外,是她误会我发现她在先,才从隐蔽处出来,现身实在非她本意。”魏还如此回答,心里却道:那当真非她本意么,难道她一直以来从未想要见我? “你觉得她还会再来么?”渺渺盯着魏还的眼睛。 魏还怔了一怔,少女的背影再次浮现,“阿江”两个字犹在耳畔。他言不由衷道:“她私入民宅,无论如何总归不妥,既已被我见到,想必不会了。” 渺渺闷闷地“嗯”了声,没再说话。 “渺渺,你昨夜是怎么寻到祠堂来的?”魏还忽然反问道。 “我?哦,我临睡前发现香用完了,出来取时想顺便也给你送些过去,却发现你不在房中,才找到祠堂去的。”渺渺呐呐答道。跟着她盛了碗粥放在魏还面前:“乔大掌柜不是今日回来么?你快些吃完就去桂叶堂,莫要迟了。” 避开中州最繁华的地段,在通济桥东老城南门附近一处幽静的巷子中,有座翠竹掩映的庭院,竹丝门前青瓦粉墙,白石台矶,门栏窗槅等装饰中都透出不凡雅致与富丽,那便是临清首屈一指的商号,大名鼎鼎的桂叶堂。 相传这桂叶堂的创始者岳怀宁,乃为唐贞元年间享有“琳琅圣手”之称的少府监名匠,制器工艺精湛绝伦,尤以鬼斧神工的嵌宝技艺名闻朝野,京中王公贵戚,衣冠贵胄皆为拥趸。 而就在桂叶堂声名最鼎盛之际,岳怀宁却忽然辞去宫职,屏迹戢身,自那之后,桂叶堂拒奉朝命,不再为皇朝打造一件器物,因而受到镇压,迅速凋零。 直到宋朝初年,怀宁后人于东京将重兴祖业,凭借着亲传技艺,此后数百年中,桂叶堂盛名不衰,所制一器千金难求,宾客皆为豪贵。但经营者似乎极为清高,不仅对攀附之事毫无兴趣,经营也只限开封一处,如此淡漠名利的商号,天下再找不出第二家。 可就在大约十几年前,桂叶堂一反常态,开始广设分号,向南北各地扩张。短短数年间挣下了金山银海,财富堪比那石崇邓通。位于临清的这处桂叶堂,是那之后开设的众多分号之一,最为人津津乐道的非是其傲视临清的财力,而是在此处执掌大权的居然是个妇人,而且芳容貌美,风韵动人。 正是这位乔大掌柜,在魏家温洛堂濒临破产,穷途交困之际,断然决定入股相助,才令魏家得到喘息之机。魏还十四岁继承家业,到如今已有九年,温洛堂不仅元气恢复,兴盛甚至更胜往日,桂叶堂当年的义气之举也获得了极为丰厚的回报。 乔大掌柜统管多家分号,不常在临清,是以魏还一闻她回城,即便再忙也要将账目查算清楚,好及时交予这位大股东过目。 “……阿江,阿江?”朦胧中一个声音逐渐清晰,魏还睁开眼,见渺渺正坐在自己身旁。他愣怔了片刻,才想起自己该是在前往桂叶堂的途中,大约是宿醉之故,竟不知何时在轿中昏昏睡了过去。 “渺渺,你跟来做甚么?”疲惫感一时未散,魏还又合上了眼,“还有,在外面不要这么叫,小心旁人听到。” “乔大掌柜又不是外人。”渺渺的肩膀动了动,不甚清亮的嗓音中敛着笑意。 “这不是还未到桂叶堂么,我再睡会儿,到了你再叫我。”魏还说着又要睡过去。 “你都睡了一个时辰了,就是五里外的石佛寺,这会儿也到了。”渺渺终于忍不住笑了,她的笑容很淡。 魏还一个激灵从渺渺身上弹了起来:“你说甚么?”直到此时,他才觉出轿子全无晃动,当是稳稳地落在地上。忽有微风拂过脖颈,原来对座竟还有一人,正拿着把白竹骨川扇,缓缓为他打着扇子。那人曲眉丰颊,身姿俊俏,长得一副倾国之貌,美得锋利,正是刚从南方归来的桂叶堂大掌柜乔羽。 “乔大掌柜,让你见笑了。”魏还忙整了整衣冠,向乔羽行了一礼,转头问渺渺:“你怎不早些叫醒我?” “真是冤枉!我也是才刚到,你要问也该问乔大掌柜,她可是陪你在轿中坐了整整一个时辰。” 魏还用眼神询问乔羽,乔羽苦笑道:“我试过了,无奈你睡得太沉叫不醒。怎么又把自己累成这样?” 魏还摇了摇头,以手扶额道:“大概是昨夜喝了些酒的缘故。” 乔羽有些惊讶:“晚间的应酬,你一向都是推掉的,怎的还喝到夜里去了?不是又谁被架去召玉楼了吧?” 魏还撇了眼渺渺道:“放心,自从去年渺渺做了那出好戏,还没人敢再邀我往那花街柳巷里去呢。” 渺渺呵呵低笑个不停,搂着魏还的胳膊道:“是呀,那些人存了甚么好心,无非是觉你‘痴傻’,想看你出丑。现下好了,全临清的人都晓得了,温洛堂魏老板家那貌美如花的‘爱妾’ 第16章 残雪(上) 魏还从房中出来时,新月清冷的微光已洒满了庭中,墙边大丛的玉簪像是施了层薄釉,莹润洁白,皓皓如冬日积雪。他驻足凝视良久,思绪回到了九年前那个残雪初晴之日。 他本姓祁,江离的名字得自于山东玲珑山中的一种香草,父亲祁护幼年时就住在那山中。因母亲早亡,江离从小便开始跟随父在外经商。在他十四岁那年,与父亲一同前往苏州太仓采办,绕道河南去收前岁账款。不料祁护在许州不幸害病,江离只好带着父亲一路沿途求医,缓缓而行。行到一个叫柘城的地方时,祁护已病势沉重难行,于是江离在城中赁下了寓所,留在此地养病。 期间结识了同样来自临清的魏家父子,因是同乡,两下攀谈起来甚为投契,故决定结伴而行。魏家经营名为温洛堂的古董商铺已多年,家财颇丰。那魏还乃是家中独子,此次是头一回跟着父亲出远门,学做生理。 江离与魏还年纪相仿,才貌上却相去甚远。江离生得眉目清俊,容貌斯文,那魏还则容貌粗陋,且因幼时生病落下残疾,单腿和右臂皆不堪用,走起路高高低低,时常惹人嘲笑。大约脑子也受了损伤,总有股呆气,言行又痴又憨。 正因如此,魏父才替他取名“还”字,寓意“返还复原”,只盼他有朝一日康复,顺利继承家业。魏父为人慷慨达观,对生病的祁护照拂有加。江离对魏还免不了有些轻视,但看在父亲面上,知道处处包容,相处也还算融洽。 未想祸从天降,几人无端卷入了一场人命官司中。 那日江离到邻县抓药,魏还偏要跟去,他走得又慢,因此二人回到下处旅店时天已擦黑,店门外密密麻麻围了许多人。江离挤进人群看时,只见两个仵作打扮的人从里面抬出两具尸首。他大吃一惊,正要踉跄几步向前觑看,却被个皂吏从后一把按住,询问再三,带回了县衙。 原来就在他们回来之前,有伙凶徒闯入旅店行凶,那两具尸首即是住在邻屋中被害身亡的房客。江离的父亲和魏父虽未受害,但因有干连,与寓所屋主和一众房客被羁押至衙中,这时已取过供状后收入监牢。根据证言,知县疑是甘露教徒所为,于是发下广捕文书,着落应捕四处寻访,同时移文开封府,合力清缴治内甘露教各部。 江离在监外日日心忧如焚,无奈账款早在旅店骚乱中失窃,无钱疏通打点。魏还却只知在那里抱怨用气,一毫指望不上。 这一日魏还不知从哪听说甘露教徒在城西某处聚集,非要去探听凶手线索。江离心情本十分烦闷,兼之恼他聒噪无用,心中愈加生厌,因此懒待劝阻,任由他去。直至魏还迟迟不归,他方觉不妙,沿路寻去,果见魏还已被打死在破庙中。他惊悔不已,连夜偷偷将其尸身在无人处掩埋。 她用魏还外衫当得的钱收买了狱卒,得以与牢中的两人一见。魏父问起儿子,他心虚不敢以实情相告,只谎称魏还受了惊吓,留在住处等候。魏父信以为真,当即取下随身信物,托江离伴同儿子,往他在柘城的生意伙伴处求救。 江离揣着那信物,犹如怀抱火炭,思来想去,只有假扮魏还一途,于是将炉灰抹黑了脸,装作瘸腿跛手,依照魏父所说的住址前去。也多亏魏还呆傻,魏父很少带他露面,竟无人发现他系假扮。加上江离口齿伶俐,众人听他说明困境后,无不解囊相助。 江离拿着银钱来到衙门前,忽想到魏父出狱之后,自己无法交待魏还之事,届时两家因此结怨,父亲也不免跟着受气。惶恐之下,顿觉自心底深处,有某种不可名状的冲动被释放了出来。鬼使神差之下,他竟反舍魏父不顾,用以魏家名义讨来的银钱,只将父亲保出候审,又哄骗他说魏父自有亲友替其脱身。 他想着那魏家的生意伙伴,若久未得到魏父的消息,必会再去打探,魏父获救不过早晚之事。他带着父亲先一步离开,留下书信说明魏还死亡的原委,庶可免去当面对峙的冲突。本来魏还之死,他虽有过错,可若好言解释,谁又会责难他一个十几岁的孩童?但其后他为了掩盖过失,不断编织谎言,甚至不惜出卖出力帮助自己之人,却已是不可原谅之事。他自知行径卑劣,所以只有如此自我安慰,才能略缓心中愧疚。 然而从来祸不单行,未过几日,魏父便生了场大病,在狱中一命呜呼。祁护经这一番折腾,出狱后病情直转急下,日重一日,很快亦撒手尘寰。而凶徒始终未被捕获,案子以不了了之收场。 江离忍痛将父亲殡殓后,手中几已不剩分文,思量难以还乡,须寻处投靠。想起魏父曾提起,他家商号温洛堂与桂叶堂素有生意往来,而桂叶堂距此最近的分号设在归德府城,步行数日可达,于是将父亲棺柩寄在庙中,自投归德府去。 是时已入冬月,江离早起晏息赶路,夜间便蜷于破庙空屋中避寒,幸好因官府先前清剿,这一带匪盗骤减,得以平安来到归德府城外。那日早晨刚下过场雪,彤云还未散尽,天色阴沉。远远望见城门口聚着黑压压一群人,个个衣着褴褛,面枯饥瘦,手中捧的破碗中冒出丝丝热气,原来是城中富商在为逃荒难民施粥。连日来风餐露宿,江离腹中已饿极,当下走去粥棚中讨碗吃了,再向伙计打听桂叶堂所在。那伙计细细问了他来意身份后,拿手指向远处一棚子道:“这粥会就是桂叶堂主办的,你来得凑巧,这会儿我们大掌柜就在此处,你自去求他罢。” 江离依言寻过去,见棚中炉火旁坐着一个美艳的男妆女子,玉冠束发,身披银狐皮鹤氅,正单手支颐,执卷在读,心知那一定就是大掌柜了,只未想到年纪如此轻。他匆忙用泥在脸上涂抹一番,站在棚外报上了魏还之名与来意。大掌柜闻 第17章 残雪(下) 次日乔羽带着江离启程,先去柘城取上祁护棺柩,一路饥餐渴饮,晓行夜宿。江离途中小心谨慎,日常除必要礼数外,甚少与乔羽交接,每日矫饰容貌,和衣而睡,倒也没人疑他。 不出一月回到了临清,暮春时离开,归来已是季冬。与乔羽别过后,江离自回家中,眼见庭院萧索,物是人非,心中无限悲凉,随即想道:我尚能具棺安葬爹爹,那魏家父子却客死异乡,做了孤魂野鬼。这事虽非因我而起,我却难辞其咎!若再装聋作哑下去,我可枉生为人了。说不得,我这就去魏家登门谢罪,他家人早一日敛回骸骨,将那父子归乡安葬,我的罪孽也少一分。至于过后他们要如何处置责难,都是我该受的。 自事发之后,他一直悔愧不及,早在归途中已有此打算,现下决心更坚。主意既定,他当即整衣洗面,径往魏家寻去。 一个穿着丧服的老妇前来开门,听到江离自称与魏家父子相识后,老妇面露惊诧,慌忙把他请入宅中。 一路上院落萧条,四处张挂白幡,不知在为谁举哀。江离看在眼中,心中惊疑不止:难道魏家已得知了噩耗?念及此处,心中更加沉重。进堂中见到魏老夫人,那可怜的妇人已是形容憔悴,神情恍惚,言语也有些糊涂,江离登觉窒息,尚未开口,已是泪流不绝。 原来魏家自失去魏家父子音信后,焦急间差温洛堂的伙计与各处行商打探,终于从柘城来的商人那听到了魏父卷入官司,稽留病故的消息。得知丈夫身死,儿子流落外乡生死不明,魏老夫人日夜啼哭,愁思郁结,一病不起。 江离见环顾屋中,见床脚堆尘,炉火冷落,感到凄凉不已,遂向一旁被叫做王婶的老妇问道:“天这么冷,怎么不生炉火?老夫人屋中服侍的人都在哪?” 王婶含泪道:“家里除了我,其他人都散了!奶奶求医买药的花销大,银钱撑不了多时。柴米堪忧,无钱买炭。” 自进门后见门庭冷清,无人洒扫相迎,江离早已猜疑,此刻方才确信道:“是温洛堂出事了?” 王婶点头道:“公子明察!谁也没看出那张掌柜原是豺狼之性!他听说老爷亡故,少爷失踪,便撺掇族人前来争产,欲将温洛堂抢去!自从出事以后,他便伙同泼皮无赖找至宅门外勒索月俸,拖枪曳棒,整日在门外恶言恐吓。奶奶软默,不敢反抗,一一使钱打发,不够就典当家里财物填补。” 江离疑道:“就算如此,温洛堂经营多年,靠铺中财货,总能支持一段时日啊。” 王婶道:“还说呢,我们检点铺中货物时,发现尽是赝品次品,可知那张掌柜早有邪心,一直做这暗中掉包的勾当。只这一个月间,温洛堂已人去楼空,声名扫地,只有陈账房忠心耿耿,不时来周济一二。” 江离心道:“魏家处境艰难,我此时将魏家父子遭遇坦白,除却平添忧愁痛楚,于事无益。为今之计,当尽力帮他们渡过难关才是。”于是问道:“如今你们作何打算?” 王婶叹气道:“家中无人主事,孀妇病重,能有甚么打算?老主顾们上门来追讨债务,只是早晚之事,还不知如何应付。只要少爷回不来,温洛堂便守不住,往后只有寄食人家,由人作践的份。” 魏老夫人在旁听着,口中说不出,只是流泪。 江离思量一番,暗暗叹道:“我害她没了丈夫,没了儿子,今日乃是天意要我把自己赔她,以赎罪过。”当下拿出乔羽所赠盘费,叫王婶去买了肉蔬火炭,三人饱餐。安抚好魏老夫人后,又设起灵堂,将父亲祁护的棺柩从城外运来,厝顿妥当。跟着重新扮作魏还模样,以其身份发丧,是夜即在魏家灵堂中为亡父守灵。 次日后乔羽前来魏宅吊祭,江离请他入后堂奉茶,叙过温寒后托故离开。 片刻后,一个清瘦少年由后门转入堂中,阔步挺胸上前。他生得斯斯文文,眉目清秀,只是嘴角天生那似有似无的弧度略显矜傲,在温和中显露出一丝锋芒。正是祁江离以本来面目前来相见。 乔羽葱指轻颤,手中的茶盏发出“咔”的一声轻响,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晃了下。不过只一瞬间她又恢复如常,恍然笑道:“贤侄原来生得这般秀气,此前为何乔装?” 江离叉手一拜:“当初怕恩公不肯相见,故而假托魏还之名,隐瞒至今,务乞见谅。”接着道出本来身世,坦言魏还已经亡故,同自己欲襄助魏家渡过难关之意。只是对自己做下的亏心事,终究未敢启齿。 乔羽抬手示意他坐下:“温洛堂之事我昨日已听闻,这里面也牵涉了部分桂叶堂的主顾。眼下困境,祁小公子打算怎样应对?” “首先当以还清债务为要。”江离道,“我家略有些薄产,全数变卖后,应够赔补一部分损失。总之先保住温洛堂声誉,再图恢复经营。” 乔羽意外道:“祁小公子从河南来临清一路上低调拘谨,今日才见本色,如此义气,不输舍己救友的左伯桃。” 江离不禁避开乔羽目光,暗道:“惭愧!我实乃卑鄙小人,尽这一点力,不及弥补魏家被我所害之万一!” 只听乔羽问道:“这么说,魏家已有接管温洛堂的人选了?” 江离深吸一口气道:“是,我已与老夫人商定,就由我以魏还身份接管温洛堂。” “你?”乔羽颇感兴趣道,“据我所知,魏家族人现有几十双眼睛盯着这温洛堂,随时随地都要一拥而上瓜分之。你瞒过我自然简单,如何骗得过那些打小看着魏还长大的族人?” 江离道:“若是一般人,当然不易。只因是魏还,倒好伪装。”他表达得甚是委婉,说白了就是魏还其人蠢笨愚钝,反而不必花太多心思揣摩。他将袖口挽起,取过一条木板固定在肘后,由此限制住了手臂活动,不用说,相同 第18章 涟漪(上) “啪!”似有落叶撞上窗槅,发出轻响。 江离迷迷糊糊抬起头,“啪”的又是一下,响声清脆,听来比落叶要沉重。他懒作理会,正要起身熄灯去睡,“啪、啪”连着响了两声,显然是窗外有人刻意以物敲打。 他将灯吹灭,推起窗,见墙角下零落着七八个圆圆小小的物什,这时又一个从斜上方飞来,“啪”地撞在窗槅边缘,滚落到那一堆中去,原来却是松塔。月色漫过窗纱,在桌面上投下一片扶疏树影,他心念一动,将桌上彩螺收入腰间,走出屋去。 屋门十步之外是株百龄油松,粗壮盘曲,冠如华盖。江离走到近前,借着月光向枝条稠密处望,松针之间露出一只鹿皮长靴。他认出是前日祠堂中遇到的少女,向着那处叉手道:“前日在祠堂多有失仪,唐突姑娘,未能好好相见。姑娘既再降临,望到庭中一叙。” “沙沙”一阵轻响,先是有几个松塔被丢弃下来,随后那少女从浓阴中一跃至枝梢,单膝蹲伏,俯身望过来。只见她一双细眉含威,一对美目少情,唇色红润,如点胭脂,肌肤冷白,似覆寒霜,轻姿秀骨,黑衣劲装,腰间悬的正是许州群英楼的梨花瓶。钩月在她肩侧,映得她一身肃杀。 江离见她终于肯露面,忙道:“九年未见,姑娘别来无恙?” 少女沉默了片刻,开口道:“你舍了本来的名字,连我都差点以为你死了。”她嗓音清冽,咬字微妙地有些含混不清。 江离心道:“她果真是来见我的,原来灞陵桥畔那晚她虽未醒,我的话却都听到了。”不禁一笑道:“我那名字,很多常在身边的人可能都忘记了,亏你记了这许久。” “嗯,昨夜你还又说了一遍。”少女嘴角上扬,单手托腮道。 江离听了,笑容凝固在了脸上,才知前夜醉酒之中,竟把梦里回忆的话当着人家姑娘的面说了出来。抬眼再瞧那少女,正歪着头,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瞬间尴尬到无以复加。 他心中忍不住埋怨:那都是小时候为了救你,我掏心窝的话,昨日不合冒失说出来,可你也犯不着拿来调侃我。窘迫之下,取出那彩螺道:“当年你遗落此物在我这,我一直替你保存,今日理当璧还。” 少女听他语气生硬,立马正色道:“你别误会了。我,我昨夜听你说起那些话……才知你也没把我忘了,心里只有开心,可没有半点不敬之意……” 她的神情稍加柔和,立即呈现出一种特异的美。这种美大约并非世俗公认,也很难令人向往,而是只有当一个人放任恶念泛滥,拥黑暗入怀时,才能体会到的,毁灭之美。 江离的眼光不自觉地避开了她。他将拿着彩螺的手举了举道:“你快拿去。”便低垂着眼不再说话。 少女误以为他在生气,讪讪地叫了声“阿江”,见江离抬起头才道:“那个螭龙螺是送你的,不必还我。倒是我未经允许擅自从你那拿了件回礼,应该还给你。”说着解下了腰间悬着的梨花瓶。 江离道:“你留着罢,那酒瓶最多值五两银子,你这螭龙螺可是稀世之宝,怎么相提并论?” “那五两银子,再加上我的性命,远抵得过这个东西了。”少女说着向后仰倒,用膝弯钩着枝梢,“呼”地倒挂下来。她将上半身凑近到离江离只有数尺,一脸认真道:“没有你,我今日就不会在这。” 无奈她语气总带凉薄,一句真挚感谢的话从她口中说出,也少了几分温度。 “姑娘言重了,那时不过是举手之劳……你既不愿收回,就权当先寄存在我这里罢。”江离不知为何,始终不大敢直视少女的眼,他向后退了一步,将螭龙螺收了。 少女见江离似在防备自己,眼中飘过一丝失落,身子向后弯了弯,与他拉开了些距离,脸瞬间被树荫遮了大半。 江离亦觉出自己态度略有不妥,于是道:“姑娘,我们勉强也算相识九年,可否问下芳名?” 少女先是愣了一会儿,然后身子慢慢地卷了上去,看样子像是真的没有想过。 江离:“……” 有倾,她的声音从茂密枝叶间传了过来:“阿江,你说得对,我怎么就忘记了呢?” 话音方落,浮云遮住了新月,黑衫革带自上而下从江离眼前掠过,带起阵风,令枝干起伏摇曳,针叶纷纷下落。江离下意识抬手挡在眼前,少女欺身上前,素手握住了他的手腕,将之缓缓从她面前放下。手腕从江离眼前移开的一瞬,少女冷冽的眉目与他咫尺相对,只见她薄唇微动,可如前夜在祠堂中一样,没有发出只言片语之声。 江离望进少女的眼睛,欲在其中寻找答案。那深沉的眸色宛若无波止水,一瞬令整个世界仿佛归于彻底的寂静。接着,他便听到不可思议的声音。 他分明听到脚边松针落地,庭中花木抽芽,草间流萤振翅,阶边鸟鸣虫行,风过回廊,星移云散。 少女的气息缓慢且悠长,脉搏的跳动沉毅而温和,血液的奔流热烈并郁勃。 这一切非常之声在止水中泛起点点涟漪,又层层荡漾开去,叠成亦真亦幻的韵律,游离在江离方寸之间,无从用文字来固定。 而江离却十分笃定,那就是她的名字。 “阿江,你在和谁说话?”渺渺不知何时走进了院子。 江离恍然道:“这么晚,你怎么来了?” “我晚饭吃的太少,刚饿醒了,想去厨下寻些吃的,听到你院中有动静。”渺渺晃了晃手里的糕饼,在庭中四顾一回,不见有别人,狐疑道:“是祠堂里那个人吗?你说的故人?” “嗯,是她。”江离回过神来,发现少女已悄悄去了,“渺渺,既然还不睡,想听个故事么?” “和这人有关的?” 江离点点头,拉着渺渺到庭中的石桌边挨着坐了,道:“还是爹爹出事前不久的事。那日我 第19章 涟漪(下) 三日后傍晚时分,乔羽如期前来魏宅赴约,江离与渺渺至门首相迎。乔羽这日发束桂叶缠丝金环,身穿织金袄裙,镂雕飞鸟衔枝白玉扣的丝带束腰,衣饰低调而华贵。下车时,恰有几个男子从旁经过,见到她风姿绰约,都忍不住偷偷一再回首相顾。渺渺呆看了一会儿,忽往乔羽车边去望,江离问她“干甚么呢?”渺渺笑道:“我要看看乔大掌柜的车上,是不是也带着彩雾香风~” 前厅院中已布好了筵席,三人分宾主落坐。菜肴都是渺渺精心准备的,蔬笋鲜嫩,豆腐得味,鸡鹅肥美,鱼脍清甜,虽无贵物,道道悦目可口。乔羽健谈,讲起此去江西、福建和苏州等地的见闻妙语连珠,渺渺话不多,偶尔搭一两句话打趣,席间连声欢笑。江离与乔羽饮了些酒,面带微醺听着二人谈笑,灯火辉煌,此间小小庭院于他就是天下最温馨的所在了。 但也总是在这种时刻,那魏家父子的阴魂便会从他心底飘出,逼迫他回望那段不光彩的过往,粉碎他的惬意和安宁,提醒他这一切本该属于另一个人,却被他卑劣的侵占。 饭罢,渺渺将个盘子端上茶来,对乔羽道:“还要请教大掌柜,前日你送来的这穹窿山的好茶,该用甚么茶果相佐最好?” 乔羽似有些心不在焉,直到渺渺问了第二遍,他才想了想道:“这观里种茶的小师父,曾提到以竹叶米糕搭配,可惜我未得其便到观中,没能亲口品尝。” “一听就知好吃,日后要是能去苏州时,我定替你去尝尝。不过呀,咱临清的细点配这茶也很不赖,白天我特意去了趟停云楼,订了白仁、梅子蜜饯、玫瑰饼、八仙糕……”说着猛地一拍脑袋:“哎呦险些忘了,下午那边就送来了,还搁在门屋呢。我这就取来!” 转眼院中只剩两人,一时安静下来。乔羽抬头赏着月色,片刻后,她忽然悠悠开口道:“上次来你家吃饭,还是上元节罢?那时魏老夫人还健在呐。” “是。” “后事,已都料理完毕了么?” “是。” “那么这之后,”乔羽将目光收回,倾注在江离身上道,“你有甚么打算?” 江离微微一惊,未即作答。 乔羽道:“不用担心,有我的人在外面,魏家的族人们不敢来偷听。” 江离这才道:“能有甚么打算?不过守好温洛堂而已……” “你难道就不想,”乔羽语速骤然加快,“难道就不想做回祁江离么?” 江离怔了怔,茫然摇了摇头。 乔羽叹道:“这九年来你为魏老夫人做的,还不够么?” 只因你不知我当年何等卑劣,才会如此觉得。江离这样想着,口中却道:“我一直做魏还,也没甚么不好。” “可是……”乔羽才说出两个字,便戛然而止。像是猛然洞察到了甚么至今为止都不曾设想的隐秘,她的目光中充满惊愕,转瞬间惊愕又转为了极度的惶恐! “与其将自己一剖为二,不如彻底舍弃……么?”她声音竟有些发颤,逼人的强势美貌之中,竟罕见流露出几分颓唐。 这句话犹如打向江离心上的一记闷击,令他震颤不已。他猜不透乔羽到底是如何洞悉自己到这种地步的,只因他从未将对魏家父子的愧疚告与任何人。这九年来随着心性的成熟,他对祁江离当年所为的厌弃便与日俱增,同时为了不辜负魏老夫人的期待,他无时无刻不在竭力向心中的魏还靠拢。对他而言,眼下的身份虽是伪装,但原本的祁江离已在不觉中成了更加虚幻之人。 这常年埋藏于心底的疙瘩,令他难受纠结,直到乔羽的这句话点醒了他,原来,他还可以选择彻底舍却。 “乔大掌柜眼光犀利,真是甚么都瞒不过你。”他诚服道。 乔羽却是深深吸了口气道:“阿离,你当真是那样想的么?”说这话时,她一边的细眉微微跳动。 江离缓缓地点了下头。随后他发现乔羽眼中的恐惧慢慢敛去,一种热烈而含蓄的期待生发出来。受其鼓动,他忽然有了将求亲之事宣之于口的勇气。 “其实今日邀你前来,是有件事……”他道。 “等等!”乔羽语气忽然慌乱,“别说出来。” 江离愕然不知所以:“怎么了?你知我要说甚么?” “我今日先告辞了。”乔羽说着已经起身要走,回眸流盼之间,似将甚么都看透了。“有甚么事,过后再和我说罢。” 这时渺渺恰捧着茶果盒子回来,见状奇道:“大掌柜这是做甚么去?茶果还未吃呢。” 乔羽歉笑道:“我看你们也有些乏了,不便再久扰。桂叶堂也尚有事务未毕,今日就此告辞,改日再来拜访。” “诶?这就走了?”渺渺忙瞥了眼跟在乔羽身后的江离,意带埋怨道,“阿江!你怎的也不留留大掌柜?” 江离却已不知该说些甚么。他感到乔羽已明白了自己的意思。眼见她这般反应,不像出于羞涩,更似委婉的拒绝。若是如此,自己再行强留无益。故而沉默片刻,他只道:“我送送你罢。” “啊?”渺渺又是意外,又是着急。 乔羽点点头,率先向门口走去。转身之际,江离从她眼中捕捉到了一瞬微如秋毫的闪烁。 月色疏旷,晚风习习,庭院中的石榴花树漫落如雨,几片花瓣停在了乔羽肩头。江离走在乔羽身后,随手拂袖轻轻为她掸落,手与她肩膀相触之时,乔羽脚步明显地一顿,却没有回头。 二人来到门首,离别之前,乔羽忽垂下眼,轻唤了声:“阿离。” 江离微微一怔,这是今日乔羽第二次用这个名字叫他。只因这两个字,他登时又有了无论如何要将心意表白的冲动,于是温声道:“明日午后,我会去桂叶堂拜访。”语气十分坚定。 “好。”乔羽答得没有犹豫。俄顷,他又低声重复了句“阿离”,似是 第20章 阿离 自从九年前,在江离口中听到他改换身份的打算后,作为唯一知晓实情的外人,乔羽便继续将他当作“魏还”来对待了。即便私下相处中,她也从不随着家人唤他“阿江”,只有极少的一两次,他曾有意或无意地用过“阿离”这个名字。 送走乔羽后,江离满腹心事回来,被渺渺迎面拦腰搂住,向屋里拖去。一进屋,渺渺便急不可待道:“说说罢,乔大掌柜这么急着走,是怎么一回子事?” 江离叹口气道:“……她走时那神色,你又不是没看到,多半是被吓走的。” “你对她说提亲的事啦?”渺渺又惊又喜,拿手指捅了捅江离,“你真的说了?!快告诉我,你怎生说的?” 江离苦笑道:“我一个字都没及出口,就已被拒绝了。” “一个字都没说?” “她一个字都没听。”江离道,“是不是你之前的态度,已让她察觉到了甚么?” 渺渺道:“我至多是创造机会,关键的话还须得你提出来,我哪敢擅自发挥?乔大掌柜那么乖觉的人,就算是她自己看出来,也不稀奇。” “嗯。”江离闷闷地吭了声,眉间挂上一抹忧愁。 渺渺想了想道:“这就怪了,她看出端倪这我不意外,可他既来赴宴,为何又在关键时逃开?” 江离道:“事已至此,原因已经无所谓了。” 渺渺将手托住下巴,努力思索一阵,忽道:“我看是大大的有所谓!她那是怕了呀!” “怕?” 渺渺捂嘴吃吃笑道:“你不信?不过真想不到啊,乔大掌柜那样一个遮奢人物,原来也会为这事这么苦恼。” “可她怕甚么呢?” “当年她雪中送炭,咱们对她心怀感激,所以她最不愿见的,就是你出于报答而与她结亲。我且问你,在那之前,你们是不是说起魏家的事来着?“ “说是说了……”但似乎并非是渺渺说的那么回事,江离暗道。 “这就对啦!这就谓近情情怯。她能看出所有人的心思,却唯独不敢揣度阿江你的。他今日决意来赴宴,迈出这步,心中端的是如履薄冰,匆忙告辞离去,恐是又生顾忌。她一定是希望你若提亲,只能是单纯作为一个男子选择自己妻子的考量。” 江离困惑不已。他一边认为这只是渺渺一厢情愿的看法,一边又暗自觉得,乔羽今日离去,的确非是拒绝之意。 “当真如此么?”他自问道。 “当然是。你不知乔大掌柜走时,我在后面偷眼看她,她的手居然都在轻抖。阿江,她是怕你一时冲动,被其他事影响你的判断。她对你是真心爱重的,不要错失了良缘。” 江离不置可否道:“我送她出门时,说过明日再去拜访,总之明日再看罢。” 渺渺惊喜道:“没想到呀,我以为你经过这回,定会退缩呢。明日要去,就去把话说清楚罢!” 江离点了点头。 “到时你要多谢我,亏我这般费心,才能成就这好姻缘!”渺渺如释重负,心满意足道。 残星明灭,月移花影。 四更已尽。江离躺在床上,看着大油松的乱影从卧房地板寸寸爬上了粉墙,辗转难以入睡。夜很静谧,与乔羽相识的漫长时光仿佛融进了月色,铺洒在眼前…… 自归德府城下初见,到同行回临清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中,他都只将乔羽当做一位威严的长辈看待。乔羽年长他十岁有余,经历与年龄赋予了她成熟女子独有的魅力。她睿智沉稳,在生意场上无往不利,他从对她由感激渐生出仰慕,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同时,乔羽也是他合作无间的搭档,二人往来密切,时常朝夕相伴,他将她视作最重要的朋友,但仅此而已,在相处中他始终小心地掌握着分寸。 从何时开始,这样的关系有了变化?应该是回到临清后的第三年,他在重兴温洛堂的重压下积劳成病,染上肺疾时。那次他高烧整整一个月不退,最险恶时,甚至多日昏迷不醒。据渺渺后来讲,乔羽数度从临县延请名医来家中为他诊视,在他命在须臾时,甚至亲自煎药熬汤,日夜在他卧房外不敢离开。渺渺婉言劝她不动,便把院中厢房收拾出来让她宿下。 这病每到晚间即加重,他依稀记得一夜,剧烈的头痛和胸口的滞闷使他从昏睡中暂时醒转,在混沌中的幻像与耳鸣慢慢消退后,他听到了耳边乔羽疲惫的声音: “阿离……阿离,求你不要再离开我……” 与梦魇中嘈杂无意义的声音相比,这句话无比温柔清晰。虽然他没有清明到能完全听懂它的含义。那一刻,他很想看看她,将她拥入怀里,可眼皮沉重,只能一动不动躺在那里,任乔羽不断地重复着自言自语,从沙哑,到哽咽,到只剩叹息。 积攒了些气力后,他微微侧过了头,勉力睁开眼,正看到乔羽的手悬在自己耳畔,将要触碰到自己的脸颊。而下一瞬,那只手像被自己的目光狠狠刺到般,猛地收了回去。 “我不会离开你……”他记得自己含糊答道,“可……阿离是……谁?” 可惜问完这一句后的事,他全都没有留下印象,包括乔羽听到后的神情。 那一日过后,他的病势神奇地有了转机,不久即大好了。也是从那时,他发觉乔羽对自己的态度有了微妙的转变。归德府城下的第一面,她威厉且淡漠,即便这最初的印象很快即被大部分扭转,可隐藏在温和之下的距离感始终清晰存在,直到他痊愈后乔羽第一次来探望时,始有了若有若无的变化。 那天他食欲刚恢复,乔羽给带来了他平日爱吃的点心。他拿起点心咬了一口,随即像平常一样,选了一块递给坐在面前的乔羽。乔羽抬手去接,却在手指快要碰到点心时忽然停住。接着,她的手越过点心,伸到了他额前,替他理了理额前的乱发,才又回手接了点心。虽然乔羽之后 第21章 金箧浮世(上) 几日后。 江离放下笔,舒展了下有些僵痛的肩背,吹了吹纸上刚写就的墨字,摊放在桌上。已是三更夜静,圆月高悬天际,在她绸衫上投下婆娑树影,好像水墨绘成一般。 毫无征兆地,一条黑影乍然从窗前由上至下摆过,摇了两摇后即停住不动,未发出一丝声息。江离将窗子推开条缝,随即看到一张不甚柔和的脸上下颠倒着,冠缨的黑色流苏垂在半空摆动。从那略微向上勾起的嘴角,大约能觉出这人心情不差。 “我还以为你从此不会来了。”江离将窗槅支好。 “我来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少女吐字似乎比之前清晰了很多。 渺渺的警告在江离脑海中响起。他歪头往窗外探了眼,发觉这小姑娘是双脚钩在屋檐上,倒挂着就身在他窗前的。 “你么着,不会头晕么?”他顾左右而言它。 “哦,我习惯了,就不觉得。”少女说完翻身起来落到窗下,身形像一只黑猫。她一眼看到窗边桌上的纸笔,于是问道:“你在写甚么?” 江离将写好的东西拢起放到一旁道:“无事弄笔,只是随意消遣之作,不值一提。” “兴趣?” 江离摇头道:“起初只是为了提神。家母病重时,夜间也离不得人,长夜里不做点甚么,很容易就睡过去了。如今虽不必再熬夜,但这开了头的文章,不写完总是放不下,于是就继续写下来了。” 少女目光落在螭龙螺押着的那本《金箧浮世》上:“那这本书是……” “这本?你也读过么?”江离将书拿在手中。 少女摇头。 江离道:“这可是从闽中风靡至河北的畅销小说,如今临清勾栏里最红的几段曲话,都是从其中脱胎而来的,你若没听过,才是稀罕哩。” 少女不以为然道:“这样有名?我却不知。讲得甚么故事?” “讲得是个叫汲黯的药师与他的小师妹,误入药箱中的金箧幻境,在其中游历之事。有人批它‘文字荒诞,逢人私欲以言媚人’,但那无非是些无目子弟,只看表面,理会不得文字中的深意。而善读之人观隐知显,方知这荒诞中藏有多少真切世情。”江离一提起爱书就谈得兴起,“可惜全书皆妙,结局却写得仓促。” “怎生仓促法?” “这书在坊间流传有多个版本,有四十回本、六十一回本,甚至还有一百一十回本,各版的结局迥异。但据我考据,两年前首次刊刻《金箧浮世》的是建阳的书坊,当时仅有二十回,之后不定期增刻了新回目,直到上月全书完结,共计只有四十回。所以说,凡是多于四十回的,皆为各书坊借其盛名而编刻的伪作。”江离晃了晃手中的书,“而我手中的这个,正是四十回精本。此版不知是何缘由,刊印极少,十分珍贵。” “所以这一版的结局是甚么?” “这版以汲药师从睡梦惊醒,道出金箧之事只是黄粱一梦作为结束。可依我看,即便这个‘惊梦’结局,是否作者本人之笔犹且存疑,很像他人代笔补完的。” “即是说这正版的结局,也是伪作?” “对。依我看,作者穿鱼先生的亲笔终止于第三十九回。此回名为‘赤狐狸误试催命草 汲药师错解报夕花”,故事正说到小师妹生死垂危的关键处,却戛然而止,这就十分微妙了。” “等等,你说这作者叫甚么名字?”少女眼中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波动。 “穿鱼先生。怎么了?” “哦,没甚么。”少女的表情依然冷淡,“我想说不定是这位先生笔懒,或被甚么别的事绊住,因此拖延了完稿之期。书坊为何这么心急,要自行仿写结局?他们就那般笃定,作者不会继续写下去了么?” “因为在三十九回结尾处是这么写的:‘宝扇侵尘,银镜无光。金箧深锁,浮世缘断。’这两句话被很多人认为是终结的暗示。也有从建阳传来的消息说,穿鱼先生其实已因病亡故,不过也都没有实据。” “就无人前去核实么?” “没人知晓穿鱼先生的真实身份,怎样核实?许多人曾试着从行文细节里寻找蛛迹,但充其量是捕风捉影,穿凿附会。只从建阳书坊的关系,大约可推断他是闽中人,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可靠的线索了。” 少女道:“原来如此。作者本人不肯露面,无怪书坊敢肆无忌惮地冒名乱写。” “何止书坊,时下临清的子弟们较量文艺,也都爱拿这《金箧浮世》做个命题,续写一番。一来二去,便更没人能弄清穿鱼先生亲笔完结在哪了。” “你也写了么?”少女瞟了眼桌上成摞的纸张。 江离笑了,轻拍那沓纸道:“还是被你问到了。我文笔不佳,与其说是续写,不如算作外传。” “有甚么不同?”少女将身探近窗内。江离随即闻到她衣衫上淡淡的腥气,心中一惊。 “你想听么?”江离身子不由略略后倾。 少女未觉出他的警觉,只勾一勾嘴角,仿佛是笑了下道:“我喜欢和你说话,说甚么都可以。” “好。”江离只得继续道:“我不写汲药师和金箧中人,另写别个作主角。” “那不就与《金箧浮世》没干系了么?” “《金箧浮世》中写道,被卷入金箧幻境之人皆失其影.我写那留在人间的影子,也是写金箧中人的令一副面孔,所以不能算无关。” “影子?”少女嘴角本就很淡弧度猝然消失,顷刻面色复若寒冰,她紧张道,“你甚么意思?” “我……”江离被吓了一跳,说不出话来。少女眼神冷锐,逼得他不敢移开视线。 过了良晌,少女把头侧向一边不再看他,语气生硬道:“你要怎样去写一个影子?一个失去了凭依的影子,还剩下甚么?” 江离看着她的侧脸,左眼下方那颗小小的痣,心中某处莫名一软,情不自禁地皱起了 第22章 金箧浮世(下) 说完这个字后,她盯着地面出着神,垂手握拳,沉默不语。江离忍不住动了动脚步,晃到她斜后半步,偷偷将她打量。少女的侧身薄如纸片却不孱弱,黑衣勾勒出她躯体的力度,可知她经受过刻苦磨炼。她脖颈纤细,一颗淡淡的痣若隐若现点在喉间,发冠上系得松松垮垮的黑缨,摩擦着她小巧的耳后垂下来,在不平整领口边打了个结,领口内深陷的锁骨坑依稀可见。她的呼吸平缓而悠长,速率远低于常人,气息溶在如水月光中,又慢慢沉淀。 虽然重逢后已见过数面,江离却首次切实地意识到,在各自分别的如流岁月中,她早从当年那个无助的女童,成长为了一个历经风霜的女子。 “阿江,我永远不会做让你陷入危险的事,更不会害你。”少女突然开口道。 江离毫无防备,慌忙收回目光,匆忙应道:“嗯?” 她转过身来,眼神游移不定:“你的家人劝过你,叫你赶走我罢?” 她原来也听到了渺渺的话。江离于是坦然道:“劝过。但我情愿信你不会害我,所以不想纠结于你的来历。而且就算我问了,你也不一定会说实话罢?” 少女没作声,算是默认了。 “倒是有件别的事,我一直想问你,”江离道,“你若不愿答也无妨。”他用眼神向少女征求了下同意,便道:“你与家父应不相识,为何潜入祠堂来俸祭他?” 少女的身子不明显地一僵,她迅速退到油松下,背靠粗壮的树干道:“我来到临清打探祁家的消息,为的是知道你的下落,却不料得知你早在九年前已经亡故。” 原来你曾特意找过我。江离想道。 “阿江,我那时想到竟不能再见你一面,好生难过,想至少在你坟前奠杯酒,却打听不出你的埋骨之地。” “你是听说祁家故宅由魏家收了去,所以才找到了这里?” “是,在魏家的祠堂中,我找到了你爹爹的牌位,却仍是没有你的。” “于是你便把酒奠在了爹爹位前?” “我……那上面也有你的名字啊。”少女把脸藏在阴影中道,“而且我本不甘心信你死了,找不到你的牌位,我更觉得可疑。但我在宅中转了一圈,除了病重的妇人和一个年轻女子,确无他人。我因次日就要出城,只好半个月后再来。” “那夜我应该是宿在了温洛堂,所以你没在宅中见到我。” “半个月后我就见到了。第二次深夜过来,家中正在举丧。我远远从窗外看到了你。可你容貌身形俱变,且我听人说过,那是魏家的儿子,所以没做多想。否则当时若再靠近些,肯定就看出是你了。” “连我的邻里故人都认不出我,你哪来的这自信?” “事实是,我后来的确认出了你呀,就在第三次来魏家的时候。”少女道。“我想如果魏家的人总见有来历不明的瓷盏,一定会有所动作,兴许话语中就会露出端倪,所以前日我又去魏家祠堂奠了酒,正好撞上你来。我躲在了屏风后面,这次将你看了个清楚,你分明就是阿江。” “你既认出了我,为何不当即出来与我相见?” “我,我总怕你不记得我了,那样还是不打扰你为好。我本只想偷偷看你一眼,没敢指望别的。”少女吞吞吐吐道,“要不是你发现了我……” “嗯。”江离其实还想问她,灞陵桥畔那晚到底发生了甚么,可一想到那幕是多么触目惊心,便问不出口了。 不知是巧合还是怎地,只听少女接着道:“灞陵桥畔那夜,你身上也有梨酒的味道。”她用手指轻轻抚摸着腰间的梨花瓶,“那时我困于魇中,神识涣散,可却单单能感受到这梨酒的香气。” 江离想起那夜她确实饮过梨酒,蓦然感到些微失落,却不露声色道:“原来,是这梨酒的味道将你唤醒的啊。” “唤醒我的当然是阿江。”少女脸色郑重,“梨酒的香气护住了我心底最后一丝神识,我才能借助它听到了阿江的声音。” 江离道:“那还是梨酒居首功。其中有何特别的缘由么?” “梨酒,是我已过世的爹爹最爱之物。” 江离听她主动提起家人,诧异之余,顿想到一事,于是取过螭龙螺道:“那夜你将它紧紧攥在手里,若这是你至亲的遗物,还是拿去收好,不要寄放在我这啦。” “不是寄放,是送给你的。”少女强调道,“那是婆婆给我的,她住在鲸海之上,我即便见不到她,也知道她身子一向康健得很。” “极北之地的鲸海?”江离问道,“那很遥远啊。” 少女仰视着头顶的月亮:“是,很远很远。我四岁离家时,在海上整整走了一年时间,才登上了那座岛,这螭龙螺只在那里有。” “你一直是和婆婆一起生活么?” “不,我只在岛上待了两年,但那之后我……几乎再也没有回过家。”少女的声音好像微微哽了一下。 她继续说着:“我没回家,所以也没能再见娘一面。到如今甚么都模糊了,只记得她在怀念爹爹时,便饮这梨酒,所以身上也带了梨酒的味道。”她的神情仿佛是在述说着前生,而不是仅在十几年前发生的事。“后来……” 说完这两个字,她猝然停住了,长长地吸了口气,生硬地结束了这个回答,“其他的人全都死了。”又补了一句,“活着的我也见不到了。” 最后这两句话异常地冰冷,江离从中听不出怀念,也没有哀伤。“其他的人”是谁?这些年来和他在一起么?还是早在灞陵桥那夜之前就死去了?他是怎么独自活下来的? “你为甚么不再去见你娘呢?”江离轻轻地问道。因为只在提及娘时,少女的脸上还有情绪。 少女没有抗拒:“不是不去见,而是娘她,不愿见我,刻意避我。”她神情落寞,“连至亲的人都对我避而不见,你会觉 第23章 零露江离(上) 七月天气,白日仍是炎蒸难耐,傍晚的风中却混入了一分新凉。 江离站在温洛堂门首向西望,运河对岸已是红日低坠,一片霞光艳艳。上月初在漕河滞留的货物已于一周前平安运达,连续忙碌了几日,他们刚刚送走了一位重要的主顾。 陈老账房在旁长舒了口气,“这次真是有惊无险,差一点,温洛堂就得关门咯。” 江离道:“都赖诸位尽心,又救了我一回。” 陈老账房笑而不语。 想当初这位年轻的东家大难不死,归来后执意接管一盘散沙的温洛堂时,铺中上下是没一个服他的。一来因他年纪幼小,二来众人皆知他生来痴蠢,都觉他不堪其任,就算有乔羽作靠山,也难以成事。那些魏家族人争产不成后自然不肯干休,虽不敢明里惹是生非,却在暗中往来搬弄,专等他出了纰漏,好来夺权。 他开始也十分怀疑,可是很快便发觉,这不被看好的东家表面虽然笨拙如故,内里竟似脱胎换骨。只因魏还将他当作心腹,心中所想只与他一人透露,所以只他看得清楚,他的东家是在乔痴扮傻,将锋芒仔细收藏,看出他事事收敛,处处小心,从不在人前显露真实面目,只在极必要时,才将心中所想借自己之口传达,而他却甚少出面。 是以后来温洛堂蒸蒸日上,外人全将之归功于乔大掌柜的扶持,外加人手得力,主顾赏光。而身为东家的魏还不过是坐享其成罢了。 只有他陈账房一个明白,眼前这人明敏乖觉,有识善断,九年来潜心笃志,温洛堂能有今日的兴盛,功劳非他莫属。这次漕运出事,也全仗他运筹帷幄,才得平安无事。 江离又道:“事情这么快解决,乔大掌柜也出了力,倒时还要多谢她。” 陈老账房问:“乔大掌柜前些日去外地营干,如今可回来了么?” “本来是在这几日,可昨天又派人来说事没办完,要晚几天回。” “也好。”陈老账房道,“那不如,一起去吃个酒?” “好,”江离笑道,“说到喝酒,我倒有个好去处。” 两人信步来到靖西门边的小店时,天已昏黑。店家见他进门,迎上来招呼道:“客官,小店的梨酒不赖罢?今天多坐一会?” 江离和陈老账房靠窗边坐下:“酒是好酒,可不敢多饮,少尝解解馋。” 店家应了声,不久端上两角梨酒,兼几样果品来,边斟酒边问道:“前日客官问的人,后来找到了么?” “你还记得?” 店家咧嘴一笑:“像客官这样的……贵客,我自然记得清楚。” “找到啦。” 店家凑过耳来:“不是来小店那个人罢?” “不是,”江离嘴角勾起,“是她我不就有麻烦了?” 店家像是松了口气,“那是客官的亲戚,还是朋友?” “……远亲,”江离道,“她久在外乡,多年未见,所以一开始没想到。” “那就好,那就好,不瞒你说,我起初还怕是……”店家欲言又止。 “怕是甚么?” “就是甘露教呗。”店家压低了声音,“现如今,都怕沾上麻烦。” 陈老账房见说,面带不悦道:“你胡说甚么,咱与那邪教能有甚么关系!”跟着又数落了那店家几句,打发他去了。 江离不发一言从旁听着,喝到口中的酒霎时变了味道。 吃完酒到家时,渺渺已早早睡下了,江离径直回到自己院中。只因那店家提了句甘露教,他从方才起就一直心中不安,引起的厌恶也较往日强烈。 走过大油松下,他感到有物轻打在背上,迟疑之际,第二枚已落至肩膀。他无情无绪地朝地上一瞥,只见脚边两颗小松塔,尚在滚动。他俯身捡起松塔,将其捏在手中,头也未抬道:“你来啦。” 视线中出现了一缕晃动的黑色流苏,然后是张冷白的脸,一双被旁人看到恐会不寒而栗的长眼,正在面前不到三尺处看他。 江离心烦意懒,没再说话,只面无表情地抬手轻拽了下少女的冠缨,示意她从树上下来。一点鲜红的血就这样滴在了他伸过去的袖口上,被浅白色的软绢衬得格外刺目。 他反复看了几眼,才确认那是血迹,不禁惊呼道:“这,你受伤了?!” 少女神情淡然,似乎完全没有察觉是自己的事。在江离急切反复地催问下,她才不慌不忙地伸手到耳边一抹,血沾了满手。 她面无表情地看了眼那些血,仿佛不是自己的一般,跟着又去抹了一下。 见她这样,江离心中忽然莫名焦躁,忍不住伸出手把住了她的脸,将眼睛凑近她耳边查看: “你耳朵是被甚么东西刺到了么,怎的这么多血?!” 少女倒像是被他吓了一跳,身体向后一晃,作势就要挣脱开。可江离却死死扳住了她的头,“别乱动!”他命令道,“耳朵怎么也红了?” 少女听见大窘,挣扎的动作更大了。江离忽然意识到自己的举动有些冒失,也怕误触到伤口,于是暂时放开了她,可转手又一把扯住了她的冠缨,将她拉回到自己跟前。他盯着少女的眼睛重复了一句:“再动,我就走啦。”少女双眸微颤,蹙起眉,别过脸去,就此老实地一动不动了。 江离细细检查了有一盏茶功夫,这才释重负道:“好像无甚大碍,血也止住了。到底是怎么弄的?你快下来,随我到屋里去。” 少女没有应声,不过很听话地卷起了身子,像根松针一样从上面飘了下来,无声无息地落在江离眼前,脚边未飞起一粒尘土。 江离把她拖进屋中,按坐在床边,然后自去屏风后找干净手巾,被留下的少女独自坐在那处,登时显得局促无比,她双手合握,两个拇指不住上下交叠。 趁江离不注意,她起身离开床边,悄悄掸了掸衣衫上的尘土。面前的桌案上仍摆着那本《金箧浮世》和一小叠手稿 第24章 零露江离(下) 江离惊骇错愕,一时只想躲避。瞥眼间见少女的双手垂在身侧,似无半点不轨之意,心中一松,顿时疑窦丛生:她这是何意? 他抬起那只好手,将要碰到少女之际,忽感到她极深,极缓地吸了口气。他顿时恍然:啊……原来是梨酒。只因我刚喝过梨酒,残留着她怀念的气息。他望着少女削窄的肩背,不由生出许多怜惜和内疚:这孩子大约少有人关怀她,此时受了伤,定然是怀念起了过世的故人。亏她在你面前卸下防备,而你前一刻竟只感到惧怕,哎,你心底毕竟还是信她不过。 他稍侧过头,轻声问她:“你怎么啦,是不是心里难过了?” 少女只是沉默,呼吸带着温度擦过耳郭,令江离耳边发热,指尖酸麻。他蹙起眉,觉得十分不妥,直欲立刻将她扶开,可一想到她以手抹血时的那副神情,手又如缀了石头一般,终究只是愣坐原处。 他装扮成魏还的模样,面容丑陋,形象鄙琐,长到二十有三,从无媒人上门说亲,素来相与的异性唯有乔羽一个,除此甚少有女子愿与他亲近,他故也不谙与女子相处。因此对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实在令他手足无措,非是他怀了甚么狎昵之意。 少女始终安静。江离看不到她的脸,但能看到她的手不时微动,缓缓摩挲着那螭龙螺。她未将全部力道压在他身上,只轻轻地伏在他肩头,似乎是要让他知道,她没有睡着。如此过去足有一炷香时分,江离试着慢慢动了动肩膀,但少女依然不作回应。 窗外飘起了小雨,庭院中泥土的气息一时溢满整间屋,少女衣衫沾上的松脂香在潮湿中愈加浓重,掩盖了先前的血腥。 屋中异常宁静。 江离呆看着窗槅上晶莹的雨滴,汇聚,拉长,下落,又汇聚,拉长,下落,只觉声响过一声。他凝望着那串串涟漪许久,逐渐感受到那莫可名状之韵律,正具化成一个可用音节表述的名字,借由他的唇舌,轻轻飘出: 零露。 少女肩膀终于动了一下。她猛地直起了身子,一脸不可置信看着江离,诧异之情溢于言表。 “零露?”江离此时才意识到自己说了甚么,看向对方的眼神中带着询问。 零露迟疑半晌,缓慢地点了下头。 江离定了定神,明白过来,于是道:“幸好我没有听错。”他口中虽这样说,但在记忆里,少女那日分明没有发出声音,他实际也并不记得自己听到过甚么确切的字眼。 可若非留有印象,这名字又怎会突然跃入心间?他回味着适才的经过,低声又将那名字重复了遍:“零露。” 零露胸口起伏,随即抿唇将头别向了一边,眼眸划出一道微光。她随即虚握右拳挡在唇边,食指勾在鼻梁上,将大半张脸掩于掌下。 江离愈发茫然,莫非自己如此唤她有甚不妥?想到此处,他便忽然有了答案:“你是不是和我一样有甚么缘故,所以不方便以这名字相称?” 等了一会儿,零露终于扭过头来,轻轻抽了下鼻子,表情略带腼腆,僵硬地点了下头。 江离胸中涌起相惜:九年来自己也同样带着伪装,对这情形,没谁比自己更能感同身受。 “那我以后,还能用这个名字叫你么?” 一直如泥塑般的零露终于动了,她用手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江离,然后点了下头。 江离会意,“在只有你我二人时可以?” 零露又点了下头。 “你姓甚么?” “……” “也不能说?” “……” “你有别的甚么名号么?不能叫你零露的时候,我要怎么称呼你?” “……” 江离接连又问了几句,零露除了偶尔动一下,余下时都只是默默看他。江离也并不以为意,全因零露的目光平静且认真,令他感到那沉默并非出于心机或敷衍。 “你今年多大了?”他最后问道。 零露先伸出一根手指,然后将之勾起,比划了下。 “十九岁,和我记得相差不多。”江离沉吟道,“那我便是长兄了。” 对面投来询问的眼神。 “灞陵桥那晚我说的话,你不是都听见了?今日你我便行结拜,从此以兄妹相称,你觉得如何?” 零露双唇微启,似乎想说甚么,最后却碍于不能发声而作罢。片刻后,她生硬地摇了摇头。江蓠眼见她将眉头拧起,竟似有恼怒之意。 他愕然之下,没作多想又道:“怎么,你不记得了?可前日……”可不等他说完,零露已霍地起身,奔门外大步走去。 江离跟着追到廊下,堪堪拉住了零露的臂膀。凉风吹来,瞬间驱散了屋中暖意,他打了个机灵,脑子猛然清醒过来:她隐藏了身份,小心前来相见,终是有所保留。你不合因她一些多半是无心的举动,便自作多情起来!他念及此处,霎时懊悔不堪,难堪地缩回了手:“是我冒昧……你不必当真。” 零露闻言手指微微曲起,雨水打湿了她半侧肩膀和头发,水滴顺着冷白的肌肤从下颌滴落,衣衫上骇人的腥气陡盛,掩过了松脂的清香。 江离颓然目睹着她眼神渐渐冷冽,在二人之间筑起一道无形高墙。当他手落下时,零露已两个起落跃上了大油松的枝头,最后回头望了一眼,转身消失在黑夜中。 第25章 盂兰会(上) 当夜江离做了个噩梦。 梦里他追随着零露的背影,步入青龙街南那条阴森巷中,见她背对自己,停步孑立于一点烛光之侧。他唤着“零露”,走上前去碰她的后背,触手冰凉僵硬。定睛看时,原是她背上所负的带血霜刃,散发着彻骨寒光。他仓皇退开,惊觉零露脚下空荡,不见投影。 忽然四下响起祷念经文之声,成千教徒仿佛从地底钻出,如行尸走肉般挤压推搡过来!他惊恶欲呕,站立不稳,跌倒在零露身后脚下。眼见那脚跟转了开去,他抬起头,登时一阵恶寒:眼前的零露捧着瓷盏,空洞的面孔上有大团黑雾盘旋!他欲呼喊,却发不出声。 突然,那黑雾猝然扑面向她喷涌而至,死死勒住了他的脖项!他无法呼吸,胸闷欲裂。模糊的视线中有爹、渺渺,还有乔羽,三人的尸身横陈在地,脖项皆已被黑雾勒断,躯干扭曲,正用无神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啪!” 江离一惊坐起,冷汗涔涔而下,枕边螭龙螺啪地摔落床下。他平复了许久,才俯身去拾那螭龙螺,但觉手软筋麻,险些没能拿住,脑海中闪过不久前渺渺听到零露时紧张的神情和颤抖的手。直到这一刻,他方才惊觉那时渺渺惧怕的到底是甚么。 甘露教,是甘露教啊。 这名字令他彻骨厌恶。当年若非受甘露教作乱牵连,爹爹也不致会客死异乡,更何况,渺渺的亲爹更是直接死于甘露教恶徒之手! 他披衣赤足走到窗前,踏在冰凉砖地上的每一步,都为身上带来一阵战栗。望着那大油松的侧枝,他震惊于自己直至此时此刻,才意识到零露也许正是甘露教徒,自她出现后的种种迹象,不是都与梦中景象隐隐相合么? 她身手莫测,身份隐秘,且于甘露教在临清作乱的传言四起时出现。她不必对自己对魏家有何恶意,单她身关甘露教这一点,就确如渺渺之警告,有将自己与家人卷入险境,给他们带去灾祸,就如九年前一样。 是甚么令他忽略了如此显而易见的事情?盲目的直觉,轻易的信赖。他此刻深深自责,狠狠地跺了跺脚,骂了自己一句“蠢货!”可骂过之后,一想起消失在油松枝头的零露,仿佛被人抛舍在世间的影子,若连自己都不容她,她可还有处凭依?念及此处,他情知不该,却心生不忍。 他同时也愈发担心起渺渺来。 那晚他道出往事,本意是想稍减渺渺的忧惧,未想反倒令她更加不安,尤在她听到“七月初一”时最是强烈。回想渺渺在零露现身后的几次言行,皆有不可胜言的不自然处。六七年前,她爹遭遇甘露教徒拦路打劫,被伤身死,其后她与娘远避外乡,其情固然凄惨,但之中未见有甚复杂的江湖仇怨,甘露教理应没有继续纠缠渺渺的理由。会不会关于甘露教,渺渺一直以来有意隐瞒了些甚么?她有甚么对自己隐瞒的必要? 江离一夜没睡安稳,次日一早,便去将所想全部告诉了渺渺。渺渺见他有悔意,方才坦言自己的确很早便怀疑零露与甘露教有关,没有挑明只是不愿牵动往事,大家伤怀。 至于“七月初一”,她被问到时垂目闷声:“甚么七月初一八月十五,我真气你危机四伏而习焉不察,还净在意日子这种无谓之事!魏大公子这点道头知尾的精明,偏偏都用在怀疑自家人上了,说白了你就是信她,胜过信我!”她平日极少与人起口舌,可当真要争辩时,将杏脸一板,端的牙尖嘴利。说罢她气鼓鼓去了。 江离被一顿抢白,箝口无言。过后再欲去与她分辨时,她就用惯常一副温吞的样子,一一把话弹回,叫人没做理会处。 转眼到了七月十五,乔羽出城多日,恰于这日归来。酉时过后,她依前约来魏家赴中元之宴。 中元节气,城内外庵观寺院,皆建盂兰盆会。时近傍晚,街衢巷陌张灯结彩,游人车马如织,各处开始施放焰口,搭设高台钱山,众僧礼忏诵经,超度亡灵。城中各处都是累积如山的金银纸锭,和用竹竿架着,盛放贡品的盂兰盆。街头岸边堆满了数人之高的方相,鬼王和法船,皆由彩色锦纸糊成,伴着鸣锣击鼓一同焚化,青烟飞灰四散,混入朱楼高阁的笙管娇歌之中。 乔羽尚未到。从桂叶堂到魏家必经过中州最热闹拥挤之处,逢节时游人压肩叠背,车马屯街塞巷,江离想她一定是被阻在路上了。他今日穿了件松软的白绫道袍,手执荷叶灯,独自在门首等候乔羽。不远处扬起一阵纸屑焚灰,顺风飘来,他忙举起宽大的袖子,将头脸挡了个严实。 “你怎么一个人站在这?”耳边传来温柔的声音。江离刚放下袖子,就见乔羽已站在面前,眉目璀璨,肌肤悦泽。背景中的五光十色,映衬得她比平日更加明艳逼人。 “等着你呐。”江离愉快地笑了,“渺渺一早去了城外碧霞观中祭拜爹娘还未回来,就留下我一个。”说着向她身后瞧了瞧道,“你没有乘车么?” “大宁寺那里放焰口堵得水泄不通,我等不及,就下车走过来了。还有些礼物留在车上,随后便到。”乔羽显然走得很急,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脸现微红,大概外出的这段日子十分劳累,她看起来憔悴了不少。 “不急,瞧你。”江离抬起了袖子,替她擦去额头的汗,乔羽略微向前躬身相就,含笑凝视着他。 江离问道:“怎的,是不是我脸上沾上纸灰了?” 乔羽专注地看着他道:“阿离,许久不见,我很想你。” 江离笑道:“你离开不过数日,怎就成许久了?” 乔羽答道:“我见不到你,总怕先前的事,只是一场虚幻。” 她是整个临清城无人不晓的强势掌柜,如今眸中却藏着不安。江离被激起一腔柔情,执起乔羽的双手问道:“这样呢,还怕么? 第26章 盂兰会(中) 江离从门缝中看去,室内昏暗凌乱,一张青石大案几乎横贯整个空间,案上密密麻麻摆放着上百个物件: 有各类钳、槌、剪、锥、锯;大小不同的竹筒中插满刻刀、钢錾、锉、铁杖、毛刷、丝绳、皮革等;还有许多他从未见过的工具,案前高矮各异的瓷瓶、瓦罐与铜钵中盛放有赤、黄、白、黑色粉末和团块,应是硼砂、解玉砂、试金石、蜡块一类,火炉旁是坩埚捣杵水盆毛刷筛子,大案之外的其它地方全被高低条案和器械填满,江离认得这皆是琢玉镂金,雕刻嵌宝所用之物。 乔羽坐在石案之后,被这众多器物层层围拢。她的长发以一支骨簪松垮地束起,今日随意穿了件青灰色的绉纱宽袍,与袍带一起松垮地垂落在地,整个人清薄如深谷密林之中的一抹云岫。此刻她正在油灯下凝神打磨着手中器物,她一双眼中似有青烟笼罩,透出说不出的落寞。 江离觉得眼前的场景似曾相识,却想不起在何处见过。正犹豫该不该出声时,乔羽已发现了他。 “甚么时候来的?在那里站很久了么?”乔羽放下了手中物什问道。她语气平缓,看不出情绪,似乎仍沉浸在刚才的工作中。 “才到,”江离将门推开:“见你专心,不忍搅扰。乔大掌柜,原来你这里是座工坊。” 乔羽坐在那里未动,向他招手道:“不嫌弃的话就进来罢。” 江离放轻脚步,小心绕开拥挤的器械与工具,坐到大案后乔羽身边的一张条凳上。他环顾室中道:“我从不知你还有这制器的手艺。” 乔羽抚摸大案石面道:“我幼时曾学徒,长于工坊之中,后来接管了生意后疏于练习,手艺几乎都荒废了。辟出这一隅之地,无事时聊以遣怀,兼有静心之效。大约与别人入茶室、静室相似。” “原来如此。我与你相识这么久,竟没听你说起过。” 乔羽垂眼用手捏了捏印堂来缓解疲劳,沉声道:“我天资不足,一向为师父所不喜,后又触犯了门规,这是我一生之恨,所以不愿提起。” 身为执掌桂叶堂的大掌柜,乔羽何等强势,千般难题都能被她轻描淡写地化解,动动手指,整个临清的生意场都要为之震动。可谁人能想到,她也有软弱无力之时,也有小心掩藏起的隐痛。 江离注意到乔羽适才专注打磨之物,此时就躺在她手边一块绒布上。见乔羽没有阻拦之意,他将之拿起,小心地托在掌中审视。 那是一只奇美的指环:主体由金丝累就,根根细若汗毛,光影流转下如云似雾,仿佛在缓缓流动。云雾至环端处逐渐稀薄,引出一枚小巧晶莹的无色宝石,宝石内漂浮着丝丝缕缕的细烟,颜色似墨非墨,时凝时散,似波底月影,又似山水云岚。那宝石既未钻孔,也无嵌槽,乍一看以为悬浮空中,细看才发现是以极巧之工,凭金丝云雾合力拱托相固。江离随手将它套在指上,尺寸恰好相合。 魏家早年以珠玉生理立身,故而江离一看便知,眼前之物工艺当世无匹,手段匪夷所思,巧思脱俗绝伦,制作完美无瑕,就是那枚宝石,亦是举世难求。若制出它的人自谓 “天资不足”,那世上工匠岂不皆要沦为庸才了? 但他转念一想,那岳怀宁号称“琳琅圣手”,绝技惊世,他创下的桂叶堂数百年传承,难说没有不露人前的秘传。或许真有比这更高超的技艺存在,只是自己年轻识浅,不得而知。 然而这指环是乔羽之作与否,都非他此刻挂怀之事。今日到此,他只为将那悬而未答的心事了结。 他将指环退下还到乔羽手中,对她说道:“天资之见,因人而异,更不是一个人的全部评判。在我心里,无论过去怎样,你都是我最尊重和关心的人。”又道:“我知有些遗憾无可弥补,唯愿你能不再受它牵绊。” 乔羽闻言身躯一颤,好像胸口受了记闷击,略微弓起了背。“永远,无可弥补了么……还是,无可挽回么?”她目光虚置,不知正看向哪里。 江离见她如此失落,进一步劝道:“不要再让过去折磨自己了。” 乔羽笑得苦涩,“我明白,是我不该。”就此颓然不语。 对话就此处止熄。江离只觉乔羽此刻的神情,与她昨日匆匆告辞时如出一辙,不禁暗自思忖:难道是当时的哪一句话,恰好勾起了她这不堪回首的往事?她约我来这石室,只是为了解释自己离去的原因么?可是她,怎的又不往下说了?哎,我自己在这空想无益,无论如何,只管将心意标明便是。 他心意既决,于是打破沉默道:“乔大掌柜,我今日前来,是为将昨日未尽之话说完。我……” 乔羽猛地窝了下心口,仍垂着头道:“我叫你来这,只想与和你说说往事,你有甚么话,也不必急于一时,还是再想想清楚……”她勉强维持着笑容,似乎十分抗拒将这话题进行下去。 但江离横了一条心,决意要将话说出:“若是我早就考虑好了呢?再想十日百日,我也是这番话。”他离开条凳,站到乔羽面前,肃然道: “乔大掌柜,你我相遇于千里之外,是冥冥之中的缘份,这些年得你相知相伴,是我生平幸甚之事。我对你倾慕已久,愿求你为妻,共偕连理,永不相负。”说完从袖里拿出庚帖来,又道:‘高堂已去,也无兄弟,这婚事我可以自己做主,庚帖我已写好在此。” 乔羽缓缓抬起了头,眼圈已然红了。她凝视江离,迟疑地问道:“你是说,你愿……”眸中莹亮流转,似有千言万语。 “我愿与你结为夫妇,了此余生。”江离有力地答道,“你肯答应么?” 他忽觉胸前一热,原是乔羽已起身倒了自己怀中。她的动作轻柔,呼吸急促,可即便如此,江离仍感觉到她在着意克制。 二人相识日久,虽未有过 第27章 盂兰会(下) 从归德府回来的那年中元,江离见乔羽独身客居临清,在本地没有亲故,便邀她至家中吃了水饺,一起放了河灯。从那之后,乔羽逢中元必到魏家赴宴,已成习惯。 吃过水饺后,乔羽随江离到祠堂中为先祖上香。进入祠堂时,江离下意识地先往祁护神位前瞄去,确信并无白瓷盏的踪迹,暗暗松了口气,才去拈香祭拜。乔羽随他一齐跪于案前,敛眉垂目,默祷多时方毕。 二人从祠堂出来,见天中微云笼月,清风宜人,江离携了乔羽的手回到院中,在油松下的石桌旁挨肩坐下。江离忽问道:“我见你每次在爹爹神位前都要默祷许久,心里想的甚么?” “是么?我自己都不觉得。”乔羽淡淡答道,“没甚么特别。” “真的?” 乔羽未作声,江离又追问了一遍:“真的?” 乔羽于是道:“我在你爹爹的神位前,时时想起初见你的样子。那日你穿着单薄衣衫,手脚都冻坏了,看起来又是瘦弱,又是憔悴。那时你只有十三四岁,唯一的亲人才故去,又无依无靠地在寒冬中走了那么久。我想,要是我早一点遇到你,你就可以少受些苦了。” 江离道:“能遇到就已经很好啦。” 乔羽道:“所以我在神位面前告诉伯父,今后绝不再让你一个人孤独无助了。” 江离听她对自己这般,不由得湿了眼眶:“乔大掌柜,以前伤心难过的事,都过去了。你一直待我极好,从不欠我甚么。何以你好像在自责?之前在石室时,你为何要问我肯不肯原谅你?我真不明白。”” 乔羽一怔,随即笑道:“我问过这话?我怎都记不清啦?真有的话,大概是因为之前从你家仓促离去的事罢。” “只为这个?”江离意外道。 “那还能是甚么?”乔羽反问,随即微微蹙起眉道,“你怎的还称我乔大掌柜?” “哦,我叫习惯啦。一时要我改口,我倒不知该怎么称呼你了。” “我读书时曾取过表字,虽很少用,我却十分中意,叫做修羽。” “乔修羽,修羽。” 乔羽粲然一笑,当即应了。 “说到名字,修羽,还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江离索性把萦绕于怀的想法都说了出来,“‘阿离’这两个字,对你是不是有甚么特别意义?” 刹那间乔羽气息若有一窒,但转瞬便恢复如常:“那不是你的名字么,当然特别。这是甚么怪问题?” “头一次听你这样唤我,是我染上肺疾,性命垂危时。那夜在半梦半醒间,我还听到你说了很多话,在那时我就问过你,你记得吗?” “问过我甚么?” “我问过你,”江离盯着她道,“阿离……是谁?” 乔羽一字一顿地回他道:“当然是你。你就是阿离。”说话时,她一侧的眉极其微弱地挑动了下。 话既至此,江离情知没有再追问下去了,毋宁说乔羽的答复,其实正是他所期待的。 忽听一声闷雷似的响声,片刻过后,就见西北一带火光冲天,烈焰腾空,不知是城中何地着起了大火!那火随着风势,须臾燔灰浓烟滚滚而来,人马喧噪之声不绝于耳,锣声阵阵逼近。 王婶从外面跑进来,神色慌张道:“不得了了,七圣庙着大火啦!火势止不住,眼看往这边烧过来啦!这可怎么办啊!” 乔羽当即道:“我的车就在外面,咱们暂且去桂叶堂避一避罢。” “也好。”江离答应了,跟着吩咐王婶道,“婶婶你速去简单收拾下,同着乔大掌柜上车。我得去把渺渺找回来,你们先走!”说罢一撩袍角,将平时用来伪装残腿的板子撤了去,向院外疾步走去。 乔羽一把拉住他,紧张道:“去哪里找?火势这么大,只要在城中一定看得到,她多半正往家来,你这会儿出去,不是正走岔了?再说外面乌烟瘴气,人仰马翻的,你怎去得?” “她最近总去大宁寺附近玩,我沿路迎过去应该能碰到。就算找不到,去看看外面情况也好!” 正说话间,只听有人喊道“都不用去!”,二人猛转头去看,正是渺渺赶回来了。只见她几步跑了过来,一头撞进江离怀中喊道:“阿江!” 江离见她呼吸急乱,头鬅鬓乱,杏脸上已没了颜色,除下巴和额角淤青流血外,衫裙也甚肮脏,兼有好几处破损,便惊问道:“你遇到甚么事了?是不是有歹人趁乱想害你?” 渺渺惊魂未定,抓着江离双臂,艰难道:“是甘露,甘露教!” 江离瞬间浑身血液倒流一般,手脚发麻,急问道:“他们把你怎么了?!” 渺渺使劲摇头道:“我没事,不是我。”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又看看衣衫:“这是路上被挤倒时不小心撞的,衣服也叫人踩坏了。我刚是想说,甘露教在七圣庙闹事,是他们引着的大火!” 江离长吁口气,这一松懈,眼前登时金星乱舞。他忙以手扶额,一时说不出话来。 乔羽又问道:“小妮子,你在外面还听到甚么了?” “我听见巡城军士已经赶到,正在逐户搜查甘露教恶徒,各城门处都被重兵把守着,他们逃不出去,一定都还躲在城中。” 乔羽沉声道:“这就有些不妙了。现下出发去桂叶堂,沿途恐有危险。” 渺渺骇道:“去,去桂叶堂作甚么?!外面乱的紧!我们要把门户锁好,千万不可出去。” 江离担忧地向西北方天空张望,“可这火……” “起火的是七圣庙前的钱山和灯笼架子,纸烧尽了自然就灭。你们放心好了,这火势只是看着凶险,烧不到咱们这里。”渺渺话没说完,又要急着离开。 江离她话中察觉有异,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腕。渺渺被她一拽回过头来,眼神在江离脸上一触即离,试图将手抽出。 “你急着走去哪里?”江离紧紧扣着渺渺的手腕。那手腕凉得骇人 第28章 刺杀 当天夜里,渺渺因焦惧气逆,彻夜昏沉谵语,直到五更将尽,呼吸才渐渐均匀徐缓下来。江离待她睡去后,方回房短暂地歇了一会儿。乔羽留宿魏家,与渺渺同屋而寝。 次日清早,江离从房中出来,正见乔羽已在院中等他。这时晨光初升,露重星稀,她款款迎面走来,衣袍上带着草木清芬,前一夜的惊魂并未在她身上留下甚么痕迹。 “让小妮子多睡会。厨下备了早饭,你快去吃些。” 江离道:“这一夜辛苦你啦,过来一起吃罢。” “不了,我这就得回去。这几日事忙,恐怕不能顾及周全。”乔羽沉吟道,“稍后我会派些人手和车马过来在门外听候,一来守备宅院,二来你们外出时有人随行保护,有事时也可遣他们报信与我。”说完这些,她乌亮的双眸中荡漾出一片柔情,“城中骚乱未止,你要务必事事小心,照顾好自己。” 送走乔羽后,江离独自吃过了饭,见渺渺还未起身,便回到房中,一瞥眼间,放书案上的那枚螭龙螺跃入了视野。昨夜七月十五,零露没有现身,而甘露教恰于同时于城中作乱,这愈发加重了她是甘露教徒的嫌疑。 他取过镇于螭龙螺下的稿纸,随手翻动,写满文字的书页一张张从他眼中跳过,这《金箧浮世》的外传不觉已经写完。他提笔,欲在首页署上姓名,可一想到此文大概无人会读,手便忽然停住了。 一点墨滴到纸上,如同那浅淡的怅然之情在他心中缓缓扩散。墨色晕开,最后变成一个无处着落的深洞。困倦袭来,他不觉又伏案睡去,再睁眼时天光大亮,已近晌午。 他急急来到渺渺屋中,好在渺渺貌似也才醒转,正斜靠在床上,神情委顿,一脸心事重重。他端来茶水和稀粥蔬菜,又俯身去探她的额头,触手滚烫。 渺渺恹恹地只是不作声。 江离在床边坐下,将勺粥吹凉送到她嘴边道:“你烧得厉害,就算没食欲,多少也吃一些。” 渺渺垂着头,有气无力道:“哥哥,我吃不下。” “那先放着,过会儿等你想吃了再热来吃罢。” 江离把碗放到一旁,替渺渺在后背上垫了几个软垫,踌躇片刻,拉起她的手道:“都怪哥哥先前糊涂,不听你的劝,才教你担惊害怕至此地步。” 渺渺眼圈又红了:“这不怪你。” 江离又道:“那人今后若不再来,倒也罢了,有再来时,我定与她当面对质。她如与那甘露教有丝毫瓜葛,我便劝她离开,从此永不相见。” 渺渺苦笑道:“若他真是那甘……岂是你想躲便躲得开的?你要与她对质,必须带上我,否则也是枉费口舌。” 江离意外道:“你信不过我?” “你也没有多信我呀。”渺渺抛出一句怨怼的话,像是还在赌气。 “我……”江离语塞,“我自然会带上你。对不起,渺渺。” 渺渺这才抬起头来,对他道:“要真觉得亏欠了我,买些点心给我吃好不?我只想吃点甜的。” “好,我这就去停云楼,顺便看看外面的形势。你想吃甚么?” “我单想吃酥油泡螺,停云楼不成,那个只老城里的一品斋有卖。” “去那往返得一个时辰上下,你等得了么?” “不妨,我还想再睡会儿。” 江离出得门来,立刻便有乔羽的人手备好马车上前,温洛堂的林拳师也在其中。一路上行人稀少,前夜烧的纸灰还未扫,街边巷角的竹架东倒西歪,不时有成队的官军经过。据说是官府动了海捕文书,正在捉拿七圣庙纵火的甘露恶党。一夜之间,临清城中人心惶惶,看来短时不能平息了。 江离直用了一个多时辰才买好点心,回来时见渺渺已梳好了头,正在院中呆坐。他把渺渺推回屋中,看着她把一盒酥油泡螺吃净,才将悬着的心放下一半,自去温洛堂处理事务了。 又过了两日是立秋,渺渺病势初愈,乔羽接了他兄妹两个去桂叶堂一同晚饭。之前渺渺情绪低落,又在病中,日日只勉强吃几口点心了事。这晚乔羽特意备下开胃的小菜和精致肉食,配上软稻粳饭,竟也让渺渺吃下不少,多日来的紧绷终有所舒缓。三人聚到深夜,三更打过才启程归家。 江离回到自己房中,赫然看见灯下多了一物:一个小巧的松塔摆在书案正中,下面压了张折起的纸笺,架在一旁的笔,笔尖上墨仍未干。 他抄起那纸笺推门而出,向那大油松上张望,繁枝间似有“沙沙”动静,他快步走去,忽见枝梢乱颤,一只鸮鸟从中惊飞而起,摇落数丛松针,庭院复归于宁静。他呆立半晌,借着月光将纸笺展开,数行疏朗灵动的字迹跃入眼中: “今将暂别,前路莫测,难知再会之期。九年暗夜奔行,所幸终见微光,他日若得重逢,定在天光日明之时。阿江,世多风霜,千万珍重。此身似影,永寄烛光,此心耿耿,常在左右。” 他将这没有抬头,也没有落款的留言读了数遍,虽不完全明白“前路莫测”意味着甚么,“暗夜”“微光”又有何所指,但这短短几十个字,已分明流露出写信之人的处境艰难。 只是他这次未再犹豫,将留言直接拿给渺渺看了,并在一旁道:“看来这人短时内不会再来了。” “倒是个知恩的人。”渺渺惊讶地把那纸笺在手里颠来倒地查看:“或许是她自知会给你招来祸端,所以主动避开了你。” 其实从始至终,她对我们都不曾有过恶意。江离心中暗想,只是不敢将之说出。 “我明白你怎么想的。”渺渺似是看透了他,把那纸笺就到烛火上,转眼将之烧成了灰烬,“但这和她是不是与甘露教勾连是两码子事。仅凭这几句话,还撇不清她的嫌疑。且依这话中来看,她似有甚么谋划,这也是她危险之处。” “你说她……”江离 第29章 庆云庄 “他死,死了?”江离神魂归位,死死盯着眼前地上的躯体。 渺渺不答,抄起那块滚落在身侧的石头,跪行向前,对准那恶人太阳穴狠狠砸落,一下,两下,三下……鲜血喷溅到她脸上,迷了眼,与眼泪混在一起往下流。她这才甩下石头,哆嗦着长出口气:“死了。” 江离震惊地看着平日连大声说话都罕见的渺渺,竟毫不犹豫地做着这些事,郁积心头多时的压力一息迸发,化为难以抑制的恼怒,遂过去压着嗓子对渺渺喝问道: “这到底是谁?!我就知你有事瞒我,是要到我们全死了,你才肯说实话么?!” 渺渺闻言像心窝被扎了一刀,身子弓起,将手扭住胸口,抽噎道:“我……哥!” 江离怒火难消:“你瞒了我多少,还当我是你哥哥么?!” “我再不瞒了!就算你此生都不愿再见我,我也不想瞒了。但现在不是说这话的时候,先把尸首藏灭要紧!” 江离打了个冷战:“这人还有同伙么?!他们知道他来杀你么?” 渺渺已从地上爬了起来,双手叉到尸首腋下托起:“有,但大概不知。哥,帮帮我……” 江离无可奈何,只得提起了尸首双脚,一下冷不防看到那恶人被砸凹变形的脸,直吓得险些脱手。二人抬至后院池边,拿绳索坠上几块十几斤的大石。渺渺手臂上的伤口因用力又被撕开,血浸透了衫子。 “血再流下去你也活不成了。”江离的怒气一半转作心疼,语气也缓和了下来。 “哥,我不配你对我这般好。”渺渺像是感受不到疼痛,用力将尸首推下水去。江离转身就走:“不必说这些无用的。待听完你坦白,我自有道理。”渺渺垂目亦步亦趋,紧跟在他身后。 两人沿路清理血迹,回到渺渺房内,江离替渺渺剪开伤口附近衣衫,清理伤口,敷药包扎,药膏刺鼻的气味飘散在整个屋中。 “他的同伙甚么时候到?”江蓠问道。 “不会,至少今夜不会。”渺渺手臂吃痛皱了皱眉,哀求道,“哥,你可不可以先听完我解释,再去叫人通知乔大掌柜?我,我怕见到她,就更难开口了。” 江离暗自思量:这恶人潜入宅邸,外面巡守之人无一察觉,可见这人手段厉害,背景殊常。眼前尽是谜团,在问明来历情由前,他本也不想贸然把乔羽卷进来,当即道:“我不叫她,你说罢。这人是谁,为何杀你?” “他叫贾义,恨我错手杀,杀死了他的兄弟,要我偿命。” “你说甚么!”江离万没料到渺渺身上还背着另一条人命,“你和他是甚么关系?何时结下的怨仇?” “他是庆云庄庄主的心腹,”渺渺的声音越来越小,“也是我的……我的师叔。我为自保,被逼对他兄弟出了手……后来他兄弟死了,他,他,他果真不肯放过我。” “庆云庄……”江离觉这名字耳熟,“就是当年你爹被害之后,仗义搭救你母女的那个庆云庄?” “没错,那时跑去村里给我母女报讯,又提醒我们离开玲珑山避祸的人,就是这个贾义。”渺渺说到“贾义”,眼中充满憎恨。 江离明白了几分。庆云庄曾救过渺渺母女,这他从前便知道。但他今日才知,原来渺渺这些年从没断了与庆云庄的来往。只因渺渺不知为何错杀了庄中一个名为贾义之人的儿子,以致贾义恨毒在心。她既说那人的同伙‘大概不知’,想必是庄中对错杀之事已有公断,只有贾义不忿,故私下前来报复。 想通这之中缘故后,江离埋怨道:“你与庆云庄有旧,尽心报效是应份之事,为甚么与之来往要瞒我,从没对我说过?” “哥,我瞒你的事太多,桩桩压在心上,如负重行于深泥,你和魏老夫人对我越好,我越怕被你们知道。事已至此不须再瞒,是好是坏,也算解脱了我。还是从头讲起罢。”渺渺说完,闭眼长出了口气,“自第一次来魏家时,说的便是谎话。不知你还记不记得,六年前我登门寻亲,是怎生说的?” “你自称姓姜,祖辈世代居住青州玲珑山下。因我祖父常下山从你祖父处籴米,故而结识,日渐情熟。后来我祖母抛家下山不返,祖父日夜苦盼,油枯灯尽,临终前留下大笔财物,将我爹托孤于你祖父母。你我爹爹一同长大,情同手足。你祖父母先后过世之后,我爹以义子身份守孝三年,决定离开玲珑山。祖父的财物,姜家未曾动用过分毫,临别前你爹爹欲将之归还,爹爹坚持不受,只带着少许盘缠来了临清。我年幼时,爹曾几次带我回玲珑山探望,你爹爹的样貌我还记得。你与他十分相似,口中细节也与我所知全无出入,这些难道能假?” “我确是姜渺渺,这段委的千真万确的。” “你说你出生几年后,青州灾害不断,世道浇暮。你爹恐怕我祖父的财物遭致匪祸,便想到将之埋藏山中。进行清点时,在盛放金银的坛底发现一盒,里面装有一幅破旧的画轴。你爹见是个古物,且收纳得郑重,猜想是我家传之物,不忍任它残损,于是送去城中裱褙店里修补。几日后,就在取回画轴的回村途中,他不幸遭遇沿路劫掠的甘露教恶徒,被害成重伤。是庆云庄的一位义士路经此地,出手灭掉了恶徒,追回了画轴,只可惜没能救回你爹。义士受你爹死前嘱托,来村中寻你母女二人报信,并告诫你们速速离开村子,以躲避恶徒报复。你与你娘草草葬了你爹,依言逃离了玲珑山。这些事发生在我爹离世之后,我那时与姜家已断了音信,你尽可以捏造。” 渺渺忽然冷笑一声道:“我没有捏造,我告诉你这些时,也以为那就是实情。可今日我方知,自己竟一直活在天大的谎言里!罢,罢,这段暂且按下,你再往后说。” “你告诉我,当时你母女二人避祸 第30章 定风波 “你所谓不敢说出来的事,就是这个?”江离觉得荒谬至极,“那甘露教可是你的仇人!” 渺渺迎着他的目光道:“哥,我虽为甘露教徒,但从未做过伤天害理的事,今日杀死贾义,实是他死有余辜。伯父和我爹的死,那都是南宗做的恶,与庆云庄所代表的北宗无关。” 江离冷哼一声道:“甚么东西南北,不都是一丘之貉么?照你说,北宗就都是好人么?” 渺渺张了张口,隔了片刻道:“你说的是没错。可一个人都能有几张面孔,何况是一个教派?北宗当然也有像贾义这样的败类,不乏杀人越货的歹人。可我欲报父仇,便需要庆云庄这个靠山,投靠北宗是我唯一的出路。如我这般如浮萍断梗,要在那浪涛中挣个活路,除了守住自己的一点底线,还能怎样呢?” 江离话出口时已觉失言,为自己冲动之语刺痛了渺渺而懊悔不已。若非逼不得已,谁愿污泥浊水里沉浮?他面带惭色道:“是我没考虑你的心情,说了蠢话,无地自容。毕竟那庆云庄是个甚么角色,你快些告诉我罢。” 渺渺摇头道:“无地自容的是我!事情到今日这个地步,全由我投入庆云庄而起,哥你听我从头细说。 “甘露教分为南北两宗,势力以黄河为界,原本信徒俱是清净自守,共阐教义的。无奈十几年前,南宗祖庭龙华寺的住持之位,落入了一个叫格悟的奸贼之手,此人野心勃勃,倚恃无生道人传下的惊世武学,意图吞并北宗,因此做下许多歹毒勾当。那北宗祖庭清静寺,又是个只知论经讲道,修持香火的寻常庙院,龙华寺要踏平它,直如火上弄冰,易如反掌。多亏北宗在北直、河北、山东、苏北四地武林中信徒极众,大家不忍坐视北宗覆灭于格悟之手,遂暗中将清静寺人转移,与龙华寺展开了周旋。这些年中双方各有胜负,龙华寺的扩张便没能如期 “那庆云庄的庄主夫人卢氏,正是北宗祖师的嫡门。庆云庄在江湖上素有威名,加上这层关系,顺理成章成为了北宗在武林中的精神领袖,庄主庆尚豪众望所归,登上盟主之位。我拜入庆云庄门下后,庆庄主破格将我收为弟子。得知画轴为祁家家传之物后,一日他密召我入堂中,说与我听了一个江湖上的传闻。” 江离问道:“是与祁家有关的传闻?” “嘿唷,真要有那种传闻,我们岂不早被南宗揪出来啦?他讲的这桩事是与南宗有关的:传言格悟住持龙华寺后,一直暗中搜寻关于‘六翮’的消息。” “‘六翮’是甚么?” “没人知道它是甚么,江湖上说法很多,武功秘籍、地宫暗语、西域教派、蛮族咒语、红莲圣女转世的名字……” “红莲圣女?” “就是南宗供奉的神,这在北宗教义中没有的。总之,所有都是猜测,从没有任何一种说法能教所有人信服。直到那卷画轴从玲珑山现世,才拨开这五里云雾。” 江离边回忆边道:“我约略记得……那画轴上所绘是幅男子肖像,那即是的‘六翮’线索么?” “你可记得,在那男子手边还绘着一盏风灯?” 江离轻呼一声,说道:“确实,画中的男子好像正在制作风灯。” “没错,那风灯被绘成了尚未制成的样子,从敞开处可以窥见灯罩里侧,底部赫然就刻着‘六翮’二字!庆庄主推测,南宗所寻的‘六翮’,不是指这盏风灯,就必定是指这风灯的主人了。无论哪样,都要着落到那男子的身份上。” “画中可有提示?” “从题款来看,此人应是祁家先祖。” 经渺渺一提,江离骤然又想起一事:“是了,那题款落在了隐秘处,你还曾特意指给我看过,落款叫祁……” “‘己酉暮夏祁落书笔’。”渺渺接道。 “是,是这个名字,祁落书。”江离点头道。 “我以前还问过你,对这个名字有没有印象,你说从没听过。” “我说的可全是实话。我祖父隐居深山,他去世时我爹也只五岁,祖辈之事,我真的一概不知。哎呀,不好了!”江离乍地一惊道,“那画轴是不是拿来不久后就被人偷去了?若流到南宗手里,岂不糟糕!” 渺渺淡定道:“被窃一事是我谎称的,画轴早已被我偷偷交回庆云庄了。一直把它留在这里,对你、对庆云庄都不安全。” 她果是处处把我蒙在鼓里!江离暗自咋舌,又道:“既是在你那里,应也记得那落款之上的题词罢?不妨说出来,咱们一道分析分析。” 渺渺扶臂走到案前拾起笔道:“我写给你。”她受伤行动不便,江离替她备好纸墨,眼看她左手托右肘,潦草写下了画轴上的题词,原是首《定风波》: “定风波 三九 雾锁清濠漫零雰,桂叶御风乱玉宸。满斟甘露终释盏,长叹,悲看孤影伴红莲。 将离须信轻云判,聚散,霜翮有凭去复临。人世梦笔皆勘验,归鉴,清斋片言犹可循。” 这首词江离六年前只大略读过,未细究词字之意,此刻他逐字斟酌过去,边道:“这首词写得粗陋,几处措辞有拼凑之感,立意浅白,看来是首寻常的闺怨之词,也不像引用他人之作。我想写这词的祁落书应是女子,非画中之人。” “你是说,这个男子不一定是祁家之人?那他和这祁落书会是甚么关系?” 江离点头道:“按词中之意,最可能是她眷念之人。” 渺渺叹道:“原来如此!其实除我之外,庄中只有庆庄主和贾义看过这画轴,他两个都是只懂练武的粗汉,我又胸无点墨,无怪谁也没看懂词中的这层意思。” “措辞也教人在意,”江离仍拿着那张纸推敲道,“甘露、红莲、霜翮,这些词隐约与甘露教和‘六翮’相连,它们与画上的风灯一起出现,这多半不会是巧合罢?” “没错, 第31章 太平君子(上) 梆子声远远从巷中传来,四更将过,正是一日中至暗的时刻,黑夜从门隙窗逢间侵入房中,从后背往皮肉中钻,江离打了个寒战。 “我说她是龙华寺在天宝宫的奸细,不是没有根据。”渺渺的语气更冷,“你想想她留给你的纸条是怎么写的?‘九年暗夜奔行,所幸终见微光,他日若得重逢,定在天光日明之时。’到底是甚么意思?” “你也说过,似乎他有谋划已久之事,要去做个了断。” “说实话,先前我看到纸条时,着实曾松了口气,庆幸她能就此离开。纵便万一她察觉到甚么,或能念你恩情,缄口回护。但今日,今日我已知她所谋何事,方知这想法多么愚不可及!”渺渺胸口剧烈起伏,“她留下纸条后,便在当晚杀死了,杀死了张无绍道长!”她以手捂住脸,泪水顺着指缝流下,“道长死得太惨,死后尸首被她抽筋削骨,曝尸在城外龙王庙中。哥,她就是个没有人性,牲畜不如的恶鬼!” 江离顿感虚脱,面色惨白,几天前的噩梦再次浮现:霜刃上暗黑色的血在滴落,零露脸上的黑雾扼住喉咙,渺渺被扭断的脖颈在抽搐!他挣起身抓住渺渺问道:“渺渺,你说今日?你今日从哪听说她杀人的事?!” 渺渺误会他有替其辩解之意,含怒道:“哥你不信我说的?你知她是何人?他是龙华寺玄凝阁的都监,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她虽靠出卖天宝宫得到了龙华寺的栽培,可做过奸细的人永远会被鄙夷和猜忌。所以她将一切归咎于天宝宫,反恨其给她刻上这耻辱印记。为此她谋划铲除掉天宝宫幸存的后人,彻底洗刷这段往事,以向格悟证己忠心。你仔细想想她的话,这就是她所谓的‘天光日明’!哥!她没有人心,他日若知你与‘六翮’有关,断不会手软。我瞒你这么久,你尚且不觉,何况是那奸如鬼蜮之人,莫再受她言语蒙蔽了!” 江离脑中翻来覆去,都是那不能启口的梦魇,于仓皇之中自辩道:“你误会了,我那么问,是担心你离危险太近,没有不相信你的意思。” “龙华寺就像遮天蔽日的网,食肉饮血的鬼,逃不开也避不过!”渺渺声音中充满恐惧,“张无绍道长自毁容貌,藏匿了九年,终究还是死在了他们手上。死讯次日便传遍临清,这是龙华寺故意为之,意在用张道长的死震慑庆云庄!” “为甚么是庆云庄?是庆云庄一直在保护张道长么?” “恰恰相反!你道北宗为何屡次能在和龙华寺的较量中占据上风?那是多亏有张道长暗中襄助!龙华寺如今杀死了张道长,正如斩断山东武林一臂,此消彼长,北宗抗争之势,恐怕就此急转直下,处境愈发艰难了。” 江离道:“你一直不让我知晓你与庆云庄还有联络,也是怕我替你担心罢。” 渺渺苦笑一声道:“哥你忘了,那画轴现就在庆云庄。庆云庄一旦败给龙华寺,那画轴必会落入格悟之手,到那时,咱们都难逃灭顶之灾!”渺渺说着,双手又发颤抖,“这才是我不敢说出实情的真正原因!” 江离按住渺渺的手道:“怕甚么?龙华寺就算夺了画轴,那上并无直接指向这里的线索,咱们不一定会被发现。” 渺渺咬了咬嘴唇道:“庆庄主是知道你底细的人,万一他出卖了我们呢?” “庆庄主?”江离怀疑自己听错了,“庆庄主不是北宗之首么?怎可能出卖我们?” “今日之前,若有人和我庆庄主会这么做,我定然和你一样,半个字都不会听。可就在方才,那贾义临死前却告诉了我一件事。他说我爹是他杀的,我娘也不是病死的!我,我现在也不知,我不知该信还是不该信……” 江离一时沉默。贾义死前那句“让你死得明白,你娘也非病死。”他也亲耳听到了。回想六年前渺渺初来魏家时,本只打算盘桓几日便归,禁不住魏老夫人一再挽留,才多住了两月。她娘突发急病的消息传来时,她匆匆赶回,却没及见上她娘最后一面。据说是庆云庄为防病气致疫,所以早早下了葬。魏老夫人后来为此事自责不已,遂坚持让渺渺留在了魏家。现在看来,庆云庄的做法的确有可疑之处。 若杀死渺渺爹的真凶从一个南宗恶徒变作了贾义,其后发生之事的意义便完全变了味。 大概是那“南宗恶徒”当先发现了渺渺爹怀揣的画轴干系重大,故而施以袭击,逼问他画轴来由,而渺渺爹抵死不肯出卖祁家。这一幕碰巧被贾义撞到,于是出手将那南宗恶徒扑杀。重伤的渺渺爹托贾义向妻女报信,但出于警惕,仍不肯透露画轴之事。贾义见难从他口中套出内情,便顺势将他害死,然后以恩人的姿态哄骗渺渺母女来到庆云庄,以图从这母女口中徐徐诱出‘六翮’线索。他的行为完全是出于觊觎画轴,压根谈不上义举。这些年来,渺渺都活在他这‘天大的谎言’中。 再往深一想,如果庆庄主对这些是知情的…… 江离问道:“庆庄主派你来找我时,是如何和你说的?” “他要我在你身边,一来打探‘六翮’内情,二来确保你的安全。” 江离只觉背后阵阵发凉:若那庆庄主对贾义的所作所为全部知晓,那么他不仅冷眼旁观渺渺将自己的杀父仇人认作恩人,甚至还利用渺渺报复南宗之心,将她安插到自己身边为他驱使。他一面以‘保护祁家后人’这样堂而皇之的说辞博取她的尊重,一面把她娘留在庄中当成拿捏她的手段,其内心之卑劣肮脏令人思之胆寒。如此一个言清行浊的虚伪小人,又怎可能会关心别人的死活?一旦到了存亡关头,他定会出卖祁家,用龙华寺眼中最有价值的‘六翮’线索换取自己的狗命! 第32章 太平君子(下) 渺渺眼珠颤动,分明内心正在剧烈挣扎,她彷徨道:“庆庄主是我的恩师,我,我不该怀疑他的,我怎能怀疑他?可是,他那句话又该怎么解释?哥,你比我聪明,你快替我想想,兴许就是我错了。今日我去停云楼时,不小心在门外听到他和贾义争执……” “停云楼?庆尚豪也在临清?他今日还与贾义见过面?”江离诧异道。 “临清是武林风云际会之地,停云楼是庆云庄在此处作眼的酒店,位于二楼的隔间暗通庄内议事之处。庆庄主于月前抵达临清,我今日到堂前时,他正要启程回清凉山。我在门口因听到了贾义的声音,便住了脚,就听他道:‘她要报复为何不冲我来!’然后是庆庄主打断他道:‘混账!我已答应为你主持公道,你还要纠缠到何时?我警告你莫要不知进退,横生出枝节!’现在再想这对话……哥,你快说啊,我会不会想错了?” 江离登时了然,还能有甚么错?分明是贾义暗室亏心,他害死渺渺爹娘,便将兄弟的死妄想成渺渺对他的报复,而听庆尚豪的回答,他对此显然心知肚明。若非渺渺今日死里逃生获知了真相,看清了庆尚豪伪善之下的卑鄙嘴脸,还不知将被他如何颠倒黑白,以主持“公道”之名继续蒙骗甚至加害! 想到这里,江离声咽气堵,耳鸣轰响,他心中油然生出一股荒诞之感,怒极反笑道,“好一个太平君子!” 渺渺绝非痴傻,究竟真相是甚么,她内心早如明镜一般,只是于情难以接受,不敢从自己口中说出结论罢了。这时听到江离这么说,她才算彻底死心,一瞬眼泪夺眶而出:“当初到庆云庄时,娘已再三告诫我,不要对任何人说出祁家与画轴的关系,我却自作聪明,偷偷告诉了庆庄主,指望能为报父仇出分力,实则正落入他们的陷阱之中!恨是我错认了定盘星,错把恶人当靠山!你我眼前险境,皆由我认贼作父,引狼入室所致!如今贾义这一死,要是他们怀疑起我来,怕我知晓了他们那见不得人的勾当,说不定还会先龙华寺一步来害咱们哩。”说到后来,泣不成声。 江离扶住她道:“现在真相大白,总好过被蒙在鼓里,今后虽然凶险,总不再是不辨方向。” 渺渺不住用手拭泪,抽噎不止:“可我……” “你听我说!”江离抓着渺渺肩膀的手紧了紧,“我们提早看清庆云庄的真面目,这是不幸中的万幸,龙华寺的爪牙也还未嗅到这里,一切没那么糟!天下之大,何处不能容身?我与张道长不同,不是江湖之人,只要能避开庆云庄的目光,偷偷躲藏起来,就此不问外间事,龙华寺就算有通天的本领,料也难寻到咱们。你我早已是一命之人,休再说些生分的话。” 渺渺哽咽道:“你不知道那些人的恶毒手段,一走了之,会连累留下来的人!王婶,温洛堂的陈伯伯,还有乔大掌柜!凡是与我们往来亲密的人,龙华寺或庆云庄寻不到我们,就会对他们下手!” 江离思忖道:“王婶若愿意,便带她一起走,若不愿,就将几处良田留予她,她或租或卖,足够回乡安顿,衣食无忧。至于陈伯,温洛堂能够重兴,他功不可没,我定然不会在钱财上亏了他。难的是如何瞒住实情,劝他离开临清。 渺渺道:“那温洛堂呢,怎么办?”她最知道江离为温洛堂熬了多少心血,是以问这句话时,心中无比难过。 “温洛堂……可以暂时归并入桂叶堂名下,想来无人敢动,将来等到风平浪静,再恢复即可。”江离勉强一笑道,“况你不是总说,这恩情我早已还得够了么?我正能借此松一口气哩。”江离故作轻松道。 渺渺见他口不对心,心情更加沉重,想到乔羽在江离心中的分量又比温洛堂重了不少,急问道:“乔大掌柜她,她会和我们一起走么?她放得下桂叶堂么?” 江离一下顿住了,这才是最难回答的问题。在他内心,自然是希望乔羽能同去,而乔羽也从未拒绝过他。但他明白,乔羽要放弃的比自己只会更多。他无法因这是乔羽心甘情愿的付出就放下负疚,相反,正因是他最在乎的人,那句“他会一起走”便哽在了喉中,怎么也不忍说出口。 他只好迂回道:“明早我们先去找她商量,或许她有更好的对策,也未可知。” 不等渺渺开口,他紧接着又道:“在那之前,我要问清所有的事。” “哥,我已再没有甚么瞒你了,你还想知道些甚么?我知道的都告诉你。” “最后一件,”江离看了看渺渺手指上的就九连指针道,“你因为甚么错杀了贾义的兄弟?” 第33章 老九 鸡鸣拉着长音响起,像濒死的哀嚎,入耳衰颓而凄凉,晨鸟开始不安地骚动。东方隐约泛出冷白,天已近五更。渺渺将灯熄灭,走去风炉旁烧水。屋中的一切,帘帐、灯镜、炉瓶、箱箧,都像蒙上了层灰,显得黯淡而疲惫,就如屋中这两个仍旧醒着的人一样。 不一时水滚了,浓厚的白气从铫子里汹涌喷出,又顷刻间与沸声一同消失无踪,徒留下一点炉火如漆,印在萧索寒凉的风露之中。渺渺单薄的身影像从尘埃中走来,将泡好的茶放在二人面前的案上。 “你因为甚么错杀了贾义的兄弟?”江离问她。 渺渺攒起带着九连指针的手指道:“要讲明白这件事,还得回到两个月前,北宗众门派对龙华寺的一场伏击说起……” 她双眼盯着茶盏,目光穿过丝丝热气,好像也穿过了时光…… 两个月前,以庆云庄为首的北宗武林同盟收到一封密信。信中透露龙华寺住持格悟不日将赴太仓,玄凝阁“短狐”与“绣衣”二都监随行。在此之前,格悟除血洗天宝宫,夜袭天龙山,易主闻香教等几场大战之外,从未当众现身,因此北宗众人得此消息,以为是千载难逢的良机,当即定下计策,于其必经之路设伏,攻其不备,欲将其一举奸灭。 这北宗武林同盟的结成,正在天宝宫被毁后不久。其时有来自北直、河北、山东、苏北的近百个大小门派,于东平湖莲菱芰庄盟誓齐心勠力,共讨甘露南宗。同盟徒众数千,又以山东武林人数最众,实力最强。参与决策的六方主脑中,山东门派即占去三席:青州清凉山庆云庄居首,冠县柳林彰武堂、兰陵西泇坞分居第二及第六位。余下三席出自河北和江苏,依排次分为霸州长盛镖局、南宫金枪门与洪泽白马寨。 此次伏击格悟的地点定在位于衢州地界一处名为堕佛岭的地方,乃是彰武堂堂主“索命太公”索彦公之意。索堂主早年在军中时,曾于此地抗击倭寇,不仅对地形熟透,与周遭各山寨头领也交情匪浅。众寨对甘露南宗亦不爽久矣,索堂主遂连夜密会岭西、岭南一十三寨头领,将之悉数拉为强援。届时里应外合,攻可分进合击,退可据寨围守,料想必能将格悟这尊“妖佛”斩杀于堕佛岭中。 同盟忌惮格悟和玄凝阁武功高强,故预先计划周密,以保万无一失:商定先由兰陵西泇坞当家“铁鳍蛟”钟振海引人于岭西大川处佯攻,意在拆散格悟与短狐和绣衣三人,再分而除之。格悟一旦落单,便由索堂主率彰武堂及各门派精锐,发动谷中埋伏的弓弩巨石,以求速杀。庆云庄庄主“太平君子”庆尚豪率众把守谷口做合后。霸州长盛镖局局首“铁爪飞龙”靳少充,洪泽白马寨寨主“八尾蝎”周要则领众人合剿玄凝阁二高手。谋划既定,各门派中好手悉数出动,于五月望后三日暗中星夜奔赴堕佛岭中。 可谁承想,这上百名武林豪杰,竟在这场占尽优势的奇袭中铩羽而归。 负责对付短狐、绣衣二人长盛镖局和白马寨,只因未与其交过手,吃了不知底细的亏。对战之中,那短狐使出条触空即燃的赤色长鞭,施展开如万条金蛇火龙;绣衣手持三尺渔鼓,交兵间不时奏响,内力不济者轻则站立不稳,重则心神大乱。众人见二人武功诡谲,惊诧之下竟自慌了阵脚,被他们得隙脱围,冲入谷中,与格悟重新汇合。 那格悟本已被索堂主布下的巨石重伤,却因内力强悍,威势丝毫不减。他将一柄狮尾拂尘舞得如铜墙铁壁,只要被那刚柔激荡的细丝拂到,当即重伤,一时无人能近得了他的身。 龙华寺三人且战且退,转瞬杀至谷口,据守的庆云庄二十八弟子组成松筠剑阵施以拦截。三人脚下稍滞。各大门派趁机掩杀而至,形成合围,三人腹背受敌,眼看在劫难逃。 乱战中,那短狐忽一扬手,自指尖弹出一枚核桃大小之物,直入战阵上空。庆尚豪见状疾呼示警,众人闻言忙堵耳闭气,暗运内力护住心脉。原来那写有格悟行踪的密信中曾特别提及此招,称其是短狐的绝技,名为“含沙射影”,那核桃样的东西于空中炸裂瞬间,或发出刺穿鼓膜的巨响,或喷射致人麻痹的毒物,天龙山和闻香教都曾深受其害。同盟众人提前获悉,故而早有防备。 谁料那核桃炸裂,却无强光毒物,而是陡然迸射出刺目强光。一霎间山峰融化,天地失色,众人眼前一白,随之双目剧痛,心慌胆裂之下,或盲目挥舞起兵刃,或抱头逃散。待那些跌落坑谷的,滚入草丛的,头撞石木倒下的再能视物时,触眼见到的是谷中尸横遍地,格悟三人早已了无踪迹。 此一战令格悟元气大伤,却不及致命,而北宗武林同盟死伤十之八九,几无人全身而退,委实是寸进尺退,得不偿失。各门派唯恐坠了同盟的声望,灭了自家势气,对外只谈格悟受挫,闭口不提己方损失,因此江湖上有许多不明真相之人,还道北宗占尽上风。大家也只有关起门,暗地里拊膺泣血,唏嘘长叹,而比不甘更甚的是对龙华寺的恐惧,着实刻肌刻骨,催命崩心。 当时随“含沙射影”一同消失的,还有贾义那个兄弟。此人名叫贾三宝,武功十分平庸,因而年近五十仍是个无名之辈,不知为何也混入了伏击队伍,与同门一起把守谷口。众人从刺目亮光中恢复过来后,却不见了他人影,说他死了,可也没见尸首。 “哥,你想必已猜出,那暗中送信,传递格悟行踪的是何人了罢?”渺渺递给江离一盏茶。 江离把茶盏捂在掌中,暖流传遍四肢百骸,也带来一阵苦涩的伤感。他轻叹道:“就是张无绍道长?” 渺渺点点头:“张道长前日被杀害后,龙华寺狂妄叫嚣‘天宝宫余孽已尽除’,直到那时大家才明白了 第34章 玄凝阁(上) 江湖上流传着四句话: “无面尺凫掠鲛影,绣衣难掩蜮鬼形,魍魉窥人犹不晓,黄卷青灯照玄凝。” 说的即是玄凝阁都监“尺凫”“绣衣”“短狐”和“魍魉”四人。格悟住持龙华寺之初,乱象初显,格悟曾派人多次宏化教徒,约束言行,当时世人不见其本性,尚寄望他能平息南北宗矛盾,安知那不过是野兽扑食前蜷爪弓身,等待时机时的伪装?两年后,龙华寺终于在天宝宫中露出了隐藏已久的血口獠牙,世人才认清,玄凝阁不会再有授道解惑的“黄卷”和破百千暗的“青灯”,只剩下堆在累累白骨之上的“冥钞冥烛”了。 玄凝阁北上的消息很快在传到了山东。五月下旬,北宗同盟六大门派首脑约定于临清齐聚,共商对策,同御强敌。之所以选在临清,是因老九死前最后的密信,送到了庆云庄位于临清的一处暗桩中。不幸那密信之事走漏了风声,传到了龙华寺耳中。 那龙华寺早疑门中有人吃里扒外,恨不得将之揪出敲骨吸髓,玄凝阁于是追魂摄魄,奔临清而来。同盟人人自危,自忖各自固守难以抵抗,遂决定汇聚力量,在临清与玄凝阁决一死战。因上一处暗桩随密信一同泄露的可能很大,所以庆云庄启动了备用密室,也就是停云楼。 谁知约定之期过去三天,彰武堂仍未露面,不仅没有只言片语消息传来,停云楼派去的两波探子也有去无回。临清恍若沦为一座被汹汹血浪隔绝的孤岛,玄凝阁就是那隐伏在深浓水底的怪物,正享受地盯着它局蹐不安的猎物,发出催命的低吟,声声迫近。 在焦惶中又过去几天,同盟终于得知了索堂主的下落,却只及为之收尸而已。彰武堂稳坐同盟第二把交椅,凭借“万人敌尚义拳”扬名武林,素有“北拳泰斗”之盛誉,“尚义拳”脱胎于戚家军中,为索堂主早年应征抗倭所用,拳法刚猛如,在彰武堂另一绝学“定罡风”内功加持下,直有劈天盖地之势。堂主索彦公人如其功,坦荡磊落,因左手惯使一支银钩,故人赠外号“索命太公”。而他被发现时,尸身被压在千钧岩石之下,腰腹以下尽被碾平,肋骨粉碎,五脏俱裂,可想是玄凝阁为报其以巨石重伤格悟故意为之。想来他们先用巨石废去索堂主双腿,让他一时不得死,再将岩石渐渐累起,让他听着自己骨头逐一碎裂,内脏逐一崩破,历经数日折磨而亡。 索堂主惨死,彰武堂众弟子亦如蒸发一般消失不见,因而无从知晓玄凝阁是在何时动的手,四大都监中何人所为。此事如石入深井,水入滚油,在北宗同盟掀起狂澜巨响,未等玄凝阁现身,同盟内部的裂痕先自行炸开了。 就在堕佛岭伏击后不久,不知从同盟哪处孔隙间吹进一股风,传那老九其人,既非与同盟一路,亦非龙华寺同伙,实乃是官府派出的双面细作。 甘露教盛于民间,在朝廷眼中一向是“徒窃佛语,妖言惑众”的异端,屡次出兵加以清剿,但甘露教根基深厚,极难禁绝。甘露教内南北宗之争,终于让苦于四处镇压的朝廷看到了可乘之机。传闻那老九的目的,即是要搅动战局,令南北宗两败俱伤,顺带还能一并收拾时常不安分武林中人,让朝廷坐享渔翁之利。 正因老九背靠的是官府,能窥探到各方机密之事也有了缘由。譬如此番他先引同盟去偷袭格悟,再假意将密信一事泄露给玄凝阁,从头到尾皆是他一人自导自演。 这流言趁着彰武堂灭门后人心浮动之际甚嚣尘上,同盟中早有人对老九颇多微词,乘机发起了猛烈攻讦,质疑老九隐瞒“含沙射影”会放射强光,导致同盟误判而大败。其时索堂主已死,同盟内再无人像他一样坚定信任老九。众口铄金,原本支持老九的人不再敢发声,本持中立态度的人,几乎全部倒向了反对派。在伏击前最犹豫不决,伤亡也最惨重的兰陵西泇坞愤而离开了临清。 “龙华寺使得好一手离间连环计,可怜索堂主身死后还被利用。”江离痛惜道。 “这些蠢人,面对不了自己的无能,便要将失败归咎在别人身上,全都是懦夫!”渺渺将茶盏往案上重重一掼,叹道,“他们就是瞧准了这一点。” 江离皱眉道:“这是同盟的内部矛盾,龙华寺又怎么探听得如此清楚?他们怎就笃定,同盟里没有知道老九身份的人?” “因为那布谣之人就在同盟里,”渺渺冷哼道,“你道此计出自谁手?便是贾义那兄弟贾三宝了。” “是他。”江离已隐约猜到,“他为何背叛同盟?” “这人一无所长,唯擅搬口弄舌,恋慕虚荣又胆小如鼠。他在索堂主尸身被发现前回到了临清,自称被“含沙射影”伤了眼迷了路,独自转了几日才寻回来。我猜他其实是见交战形势不好,提前脚底抹油溜了,不巧在回路撞上了逃亡中的龙华寺三人,被其所俘。” “原来如此,他被龙华寺捉住,为求活命出卖同盟。龙华寺是从他口中获知了机关,所以泄露那封密信之事的,其实也是他。” “是,他妖言离间张道长与同盟的关系,逼张道长不得不坦白身份,还可以将自己做的坏事全栽赃给张道长,真是一箭三雕的毒计!” “他也这样的人活该千刀万剐,你杀得好,何错之有?”江离想起渺渺曾说她“错杀”了贾三宝,因而问道。 渺渺恨道:“只因我当时还未看清庆尚豪的真面目。贾三宝辈分比我高,我纵怀疑他有罪,也要交给庄主裁决,岂敢自己处置?” 江离想起庆云庄中沆瀣一气,狐唱枭和的情形就觉恶心,愤而道:“龙华寺竟也同意留他狗命,就不怕这卑鄙小人出尔反尔吗?” 渺渺冷笑:“恶人自有恶人磨。龙华寺自有更毒的手段整治他。哥你不在江湖,想不到 第35章 玄凝阁(下) 一天深夜,有个乞丐模样的人倒在了停云楼门前,在周遭值守的盟众抢过去察看,见那人被斩断了一臂,气若游丝,竟是西泇坞的钟大当家。西泇坞在六大门派位列末席,非武功不高明,而是因有段不甚光彩的过往。它原是盘踞于抱犊山的一伙水贼,自钟振海坐上大当家之位后,才慢慢甩脱匪寇的名声。 这钟大当家的功夫也是刚猛路子,看家本领“下山猛虎拳”攻多守少,凌厉霸道。钟振海身长八尺,状若金刚,而轻功卓越,迅捷如猿,能将拳法中多扑滚捉跳的特色施展得淋漓尽致,兼之猛虎拳连打极多,拳速极快,常令敌人眼花缭乱。他应敌时常背负一柄春秋大刀,因此博得了个“铁鳍蛟”的名号。 饶是钟大当家有这般灵巧身法,在遭到敌人伏击之际,竟未尝看清对方的面目便落了败。据他回想,那出手施袭之人长发披散,宽袖遮面,身周如笼青烟雪雨,一团烟倏忽散开,再聚起时便逼进了数丈。西泇坞众弟子数百袖剑同时飞出,那人只轻轻拿云岫似的袖子一拂,激起阵金石碰撞之声,袖箭纷纷折断却不落地,被那人身前平地旋起的厉风吞没,草叶落花夹杂着断刃寒光,顷刻间如巨潮般壁立扑至,说不出得诡异绚烂。 钟大当家拔出背后春秋大刀的瞬间,惊觉右肩一凉,下一瞬大刀随着一声闷响落地,他整条臂膀已落在脚下。血未喷出,身后杀气又起,另一个敌人向他袭来。他疾转身,左臂勾出一拳落空,那影子已掠上他头顶,一个背翻指尖点在他后颈,登时便有一股巨力将他合身抛下山崖,跌入深涧。后来他靠作水贼练就的泅水绝技死命逃出,力尽晕死,再醒来时身已在临清城中。 “西泇坞惨遭灭门,且敌人实力又是百倍碾压,钟大当家意志几被摧溃。大家从他支离破碎的叙述中好不容易拼凑出了那青衣散发之人的样貌身手,与那传闻中的玄凝阁都监之一极似,几乎可以肯定,施袭的正是‘魍魉窥人犹不晓’的‘魍魉’。” 江离关心钟大当家,遂问道:“钟大当家是怎的回到临清城的?这是有人出手救了他?” 渺渺点头道:“大家检查他伤势时,发现他断臂处曾被上过伤药。据钟大当家回忆,遇袭前曾有人暗中示警,但他怕是老九的陷阱,故未再相信。若示警之人是张道长,那应该也是张道长救下了他罢?” “张道长也着实不易呐。”江离叹道。“玄凝阁不是有四个都监吗?袭击西泇坞的是魍魉,其余三人呢?” “玄凝阁四大都监向来都是单独行事,偶有重大事务,也只是两人同行。据闻这次北上临清的都监除魍魉外,确实还有一个,便是那偷袭钟大当家身后之人。虽然钟大当家未看清他的形貌,但这人身份很快即浮出了水面,便是那‘无面尺凫掠鲛影’的‘尺凫’。谁也没想到,揭开谜底的竟是两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门派…… “追着玄凝阁的消息聚到临清的,远不止北宗同盟,还有往日与龙华寺结有仇怨的人众,青莲帮和八卦门便是其二。就在一个月前,龙华寺在苏州城外杀了他们三个兄弟,分别是青莲帮的“刀疤李”李十六,八卦门的“黑面煞”赵吉和张秀才。这三人与龙华寺素无瓜葛,莫名其妙地遭其毒手,这两个门派特为报仇雪恨而来。 “那青莲帮和八卦门在江湖上名头不大,武功平常,倒颇有寻踪觅迹的本领。但其实直到下手时,他们对自己一直追踪的是不是尺凫,也没十足把握。毕竟尺凫是玄凝阁最神秘的都监,从没有人见过他,或者说,没人见过他后仍能活着。” 江离奇道:“尺凫和那魍魉齐名,同盟六大门派尚且不敌,这群人惹他,不是白白送死吗?” “说到这,不得不称赞下这两个小门派的胆气,远强过那做缩头龟的庆云庄。”渺渺啐了句,接着道,“他们思量若与尺凫硬拼,无异于以卵击石,于是想出了一条奇策…… “青莲帮中有个外号‘轰天雷’的是半路学艺,习武前是个做炮仗的好手,拜师以后,就把这祖传手艺用在了制武器上。青莲帮的独门暗器‘七宝节’以硫磺、硝、木炭,外加四样雷式秘料共七种合成,形似竹节,手掌大小,有退敌之效,就出自他之手。但七宝节在江湖上成名已久,不能算奇,轰天雷拿出的是他专为对付龙华寺炮制的“倒金鼎”,能同时从袖中射出七十二枚毒针榴弹,威力巨大。 “与轰天雷搭档的,是八卦门‘石牌楼‘何津石。姓何的人如其名,身长力大,非他没人能使得动那八十斤重的玄铁‘雷公钻’。这雷公钻乃是一种偏门暗器,用者右手握锤,左手持钻,对敌时以锤将钻猛击出,中者必遭贯穿而死。但此物极为笨重,击发时伴有巨响,所以务求一击即中。 渺渺讲得细致,江离脑中有了画面,问道:“他们要怎么对付尺凫?” “龙华寺轻功沙罗花影独步江湖,尺凫轻功又居玄凝阁之首,那倒金鼎再厉害,料也伤不到他。我猜,他们是想先用倒金鼎封住尺凫的行动,扰乱他的眼耳,再孤注一掷,用雷公钻击杀。” “猜?” “当然只能是猜的,”渺渺表情僵硬道,“据后来赶到的其他门派的人称,现场除了六十四条在血泊中扭动的躯体,和被倒金鼎炸出的遍地弹坑外,甚么也没见到。” “‘六十四个人都被尺凫杀了?” “人只有三十二个,全被拦腰斩断,才变作整整齐齐六十四段。只有龙华寺十绝技中的‘空生剑法’有这般威力。没想到哇,这群人竟能逼得尺凫动了他的鲛影剑。若那最后一个咽气的人说的不是大话,我真要佩服他们了。” “那人说甚么了?” 江离后背发凉。 “他说,尺凫双耳已坏,趁其不便,设法诛之! 第36章 七圣庙(上) 半亮天光在室内撒下一片冷青,江离揉了揉酸涩的双眼,视野中景象混沌,令他久违地又感到晨曦的沉郁。 原来零露双耳的伤是这么来的,他想,青莲帮和八卦门的伏击,应就在她首次于家堂中现身前不久。江离回想与零露的几次见面,她偶然不易察觉的反应迟滞,果然是听力受损,尚未完全恢复所致。 他难以忘记她伸手抹去耳中汩汩鲜血时漠然的神情,好像那身子只是一副无关紧要的躯壳,毫不值得她去关心一样。正因为这副神情,当零露靠近过来,似乎只为祈求一点短暂的温暖和安宁时,他难以拒绝。 可也正是她那局促的,双无处安放的手,不仅沾满了彰武堂、西泇坞、青莲帮、八卦门众人的血,还在不久后夺去了张道长的命。原来都是她。噩梦中浓雾笼罩之下,那名为“鲛影”之剑饮血之时,冷刃上所映出的表情,狠厉肃杀、冷漠疏离,自己分明都曾亲眼在她脸上见过。 渺渺没有察觉江离这复杂的心思,她的叙述正至关键之处,危机一发千钧,爆发近在咫尺…… “经过几番风波,六大门派已失其二,再耗下去无异于坐以待毙,情势如箭在弦,一触即发。此时玄凝阁魍魉、尺凫二人皆已浮出水面,且尺凫疑似受伤,正是同盟竭力一搏的最后机会。 “出乎众人意料的是,在此关口,同盟又从另一通道收到了老九的密信。信是以老九的口吻写就,首先是说近来同盟中谣言四起,定是有人乘疑离间,意欲削弱同盟力量,阻绝同盟情报来源,大敌当前,谨劝诸位掌门切勿自乱阵脚,同室操戈。其二是反思其己,长久来为求自保而遁迹匿影,帷灯匣剑,致使同盟内疑窦丛生,令敌人有机可乘,其责难免。 “信的最后写道:‘如今嫌隙既生,若为独善其身而束手坐视,是为大不义,故愿不避斧钺,现身与众北宗同仁一见,望能冰释群疑,弥缝其阙。’局势凶险,张道长也觉再不与同盟讲个清楚,看来是不行了。” “贾三宝已被拘禁之事,张道长应不知情,”江离沉吟道,“有了上一次,他难道不怕密信很可能再次被泄露?若教玄凝阁得知了这次会面,岂非是羊入虎群,不仅他自己百口莫辩,还不免连带着同盟一并陷入险境?” 渺渺道:“张道长的确不知贾三宝之事,但以他智慧,定已想到消息会流到玄凝阁耳中,只是没有十成把握。他也想到了同盟既有疑于他,必将在会面时有所戒备,设下周密埋伏。 “实际也正如他所料,同盟对他毫无信任,深信这次会面是场阴谋,遂调集了全部力量,意欲届时破釜沉舟,与玄凝阁一决雌雄。 “我猜张道长明白,泄密之人十有八九出在同盟内部,而他孤身一人,终难凭一己之力从堤防他的同盟中抓出内奸,现身相见,实乃迫不得已的将计就计。如若玄凝阁真的追来,他可与同盟并肩退敌,以证此身;万一他推断有差,玄凝阁没有现身,那便是他的辩白之机了。” 江离叹道:“张道长一片孤胆赤心,衔冤负屈,为助同盟将自己的安危置之度外,诚然可怜可敬!到时若同盟能取胜自然万事无碍,可若同盟不敌玄凝阁,难逃覆灭劫数,他纵使浴血身死,到底难证清白啊!” “张道长是绝不会让同盟覆没于此的。他在发出密信时,便已藏好了最后手段,以在万不得已之时能够保下同盟。”渺渺忽然嘴角抽搐了几下,就此停住了,又过了好一会儿,像是积攒了些气力,才又开口道:“却不想阴错阳差,他的这一切筹划,全被我给搅毁了。” “你?你也在场?”江离脑海中迅速闪过渺渺近来几次言行异常的时刻,突然打了个寒噤,问道:“这是甚么时候的事?” 渺渺逐字道:“便在七月十五中元之夜,城北七圣庙中。” 是中元那场大火!江离心提了起来。弓弦已经拉满,刀刃即将出鞘,距离最后的真相只剩数步之遥。 “那晚我本不该在场。”渺渺继续道,“事前我只听说张道长要在那处现身,甚至不知同盟埋伏了全部力量,欲与玄凝阁的生死决战。我武功低微,只是庆尚豪放在你身边的一枚小棋子,这种盟中大事,我没资格参与。刚才和哥你所说,都是我后来得知,自己琢磨出来的。” 她顿了顿,眼睛瞧向窗外,此时天色恰与晚间落日后相似。她回忆着四天前的那个黄昏,开口讲道:“那日中元,我白天去碧霞观中祭拜了爹娘,回到城中时天已黄昏,正赶上大宁寺施放焰口……” …… 大宁寺坐落于中州最繁华之地,戌时将过,众僧登坛开卷诵唱,街上的人纷纷聚拢过来,密密匝匝围了十数圈。 灵坛上供品堆叠如山,三人高的五彩鬼王口吐火焰,五色灯笼光影缭乱了月色,烛火荧煌,香烟馥郁,即便隔着人山人海,也能瞧得分外真切。 渺渺一身白夏布衫裙,也正踮起脚尖向人堆里眺望。她本想进城后直接回家,一来是因为今夜有七圣庙会面,她当在家静候以备掌门传令,二来是惦念乔羽晚间要来赴宴,不可迟到。可一见眼前这欢腾喧哗的景象,她却走不动了,心想着耽搁会儿不碍事,便挤到人群中看热闹去了。 看罢众僧诵唱过几通真言,她情知该走了,才发现这一会儿功夫,身后又筑起了几层人墙。好不容易从不断向内收紧的人堆中逆流钻出,她刚要吸口气,一个熟悉的身影忽然从她视野的角落中窜过。 那人头戴破头巾,披件破旧斗篷,露出粗布裤子,瘦长膀阔,颌下一撮黄须,斜身闪进了身后的巷中。渺渺在一瞥间看得分明,却不是师叔贾三宝是谁? 第37章 七圣庙(中) 渺渺在一瞥间看得分明,却不是师叔贾三宝是谁?可他为何与平日衣饰迥异?若非行为鬼祟,与四周游赏之人反差强烈,还真不一定能认出他来。 贾三宝这会儿不是该在七圣庙么?渺渺略觉异样。此人一向好争虚荣,岂肯错过今晚这般重要场合?她一贯鄙夷贾三宝的品行,不屑把他当作师叔看待,因而在心里都是直呼其名。 正迟疑间,贾三宝已溜进了那条阴暗脏污的巷中,渺渺未做多想也跟了过去。巷中狭窄,不容二人并行,两侧高墙遍布青苔,她查看一番,确认贾三宝没有越墙而走,便提气向前追去。凭着对这一带的熟悉,她循声辨迹,在曲折复杂的道路中穿插游走。约莫一盏茶后来到一处三岔巷口,忽听斜后方衣摆风声,紧接着她肩上一紧,喉间已多了一柄精钢匕首,锋刃的冷光随着头顶彩色灯笼的晃动一闪一闪。 “师叔,师叔!我是庆云庄的人,我”渺渺低声惊呼,腘窝处猝不及防吃了贾三宝狠狠一脚,她吃痛向前跪倒,急用双掌撑住身子,惊恐地回头看去,晦暗中只见那人七分像鬼三分像人,两只眼珠像要凸出到眼眶之外,隐隐透出杀意。 她想要起身,却被贾三宝一脚踏上后背,下巴狠狠磕在了地上,耳听他道:“是谁让你跟踪我的?!”声音急促,显是极为紧张。 “没,没有人,我碰巧在街上看到师叔。”渺渺双手被压在胸前,顺势从襟中摸出指针带在手上,光线昏暗,贾三宝因之未注意到她这个动作。 “胡说!你鬼鬼祟祟跟着我要干甚?”贾三宝脚上用力,他武功平庸,但足以压制渺渺。 渺渺肋骨生疼,像要被他踏折,胸口窒闷欲炸,不禁痛苦地呻吟出声。身后贾三宝俯身将头凑近,认出是她,干笑几声道:“哈,凭你这贱婢,也想来害我?”语气中全无笑意。 “不,没有,师叔,求求……”渺渺断断续续地哀求,每挤出一个字就少一口气。 “快说,说啊!谁让你来跟着我的!”贾三宝狠厉的叫起来,抬脚就欲猛跺下去。 渺渺趁着背上一轻,急速翻转过身体,贾三宝的这一脚正落在了她右侧腰窝。她吃痛闷哼一声,身体蜷缩,右手却猛地拽住了贾三宝的脚踝,只见他脚腕上密布着细密血线,一直延伸至裤筒之中。 一拂六尘!渺渺的脑中乍现出四个字。 她对各类暗器毒药格外在意,所以认得清楚,这乃是龙华寺秘传毒药一拂六尘的中毒之兆。中此毒者短时不会有明显症状,但若不按期服用解药,便会全身血管崩裂而亡。看贾三宝这样子,像已濒临毒发。 她心里猛地一颤,连串推断飞似地从她脑中一闪而过:原来泄密造谣的人是他!为的就是这一拂六尘的解药!他眼下这是要……逃跑?为甚么逃!因为把七圣庙之事泄给了玄凝阁!糟啦!七圣庙有危险!想到这些,她焦急万分,登时连害怕都顾不上了。 “老子的事岂能坏在你手上!还不老实说!”贾三宝怒极,抽脚凶狠地踹向渺渺的小腹。 渺渺受这一击,“哇”地吐出口血。幸亏贾三宝中毒后内力大减,力道不够,她五脏才不致破裂。可贾三宝杀心已炽,转而拔出匕首向渺渺胸口刺来!生死攸关之际,渺渺心念如电,就在匕首扎落的瞬间她闭眼脱口道:“我有解药!” 贾三宝的手一顿,立即又道:“你休想骗我!”悬在渺渺胸前的匕首却不再扎下,“他们自会给我解药!” 渺渺见状心知说辞奏效,缓了口气,继续试探道:“他们要给早给了。” 贾三宝眼中现出一丝迟疑,但仍紧紧握着匕首道:“你胡说!消息已放出去了,事成之后他们就会给我!” 渺渺全身一凉,七圣庙的事果然已经暴露!她当下咳了两声,吐出大团血沫,表现出全无逃脱之力,假意诚恳道:“事成之后,他们还会留你吗?不如让我看看罢。” 贾三宝被说中了隐忧,心神更乱,身子微微一晃问道:“你怎会有解药?” “是我爹爹,我爹爹教过我方子,”渺渺情急之下编不出甚么好理由,只能权且胡搅一番。 贾三宝闻言一怔,像在考量这其中的关系。渺渺等的就是这一瞬,抓住时机向贾三宝身后大喊道:“师父!” 贾三宝正分神中,猝然听她这么一喊,身子先脑子一步动起来,向侧转去。但他脑筋奇快,眨眼间便意识到上当,当即疾向后纵出,但见眼前微光闪烁,一簇细针贴着他颈侧擦了过去。 渺渺一击不中,左手手指轻扣,第二簇细针跟着射出,心中却似死灰。那一瞬实是她唯一的机会,此刻贾三宝有了防备,九连指针是本门暗器,恐怕再难伤他! 贾三宝躲过一劫,气得发狂,见渺渺的毒针又至,冷笑着一斜身,就要扑来索命。他本能轻易避过九连指针,然未料脚下忽然发软,只因这微小的偏差,一根毒针扎进了脖颈。 原来他皮肤先前被细针擦破,针毒虽微,却被体内的一拂六尘激发。他盛怒之下血流加速,毒很快流遍了全身,令他的动作出现了迟滞。 渺渺不知端地,见毒针竟射中了贾三宝,恐其有诈,不敢上前查看。过了一会儿不见动静,才凑去探他鼻息,已无出气。她将贾三宝尸体拉到巷角不显眼的角落,小心回收了指针,心系七圣庙安危,不敢再多耽一刻,向城北奔去。 她不知同盟早有与玄凝阁一战的准备,也想不到张无绍料敌在先,只觉众人生死此刻皆系于她一身,故而六神无住。从贾三宝的话中推测,玄凝阁恐已包围七圣庙,她一路上苦思解救之策而不得,心慌意乱之间,七圣庙已近在眼前。 那七圣庙紧靠城北一片荒地旁,平时少有人路过,即便是中元节这样的日子,四梢依然冷清。渺渺在庙外几十丈处止步,爬 第38章 七圣庙(下) 听到此处,江离感叹道:“原来那大火是你点的!” 渺渺道:“那烟浓得遮天蔽月,望火楼上的当值一下便能看得清清楚楚。中元夜正是高度戒备火情之时,不须我去喊‘救火’,梆子锣鼓已然敲得震天动地,巡检军兵,救火兵丁,还有三班衙役人马蜂拥而至,转瞬就有数百名武装整齐的官兵向七圣庙聚了过来!” 江离点头道:“官军虽与南北宗皆为敌,却也是唯一能逼退玄凝阁的救兵。” 渺渺道:“便是。朝廷镇压甘露教之心正切,临清城屯驻军兵少说数千,任他玄凝阁再厉害,敢在这般情势下与官军硬碰?不由得他不走!我担心的只是同盟众人能否安全撤离。” “结果怎样?” “同盟也借着浓烟及时退了。可是,”渺渺忽然面露颓丧,一拳捶在自己大腿上,恨恨道,“可是这千载难逢的良机,也被我这一把火烧没了!” “良机?”江离一怔即恍然,“难道说,在七圣庙中占了上风的是同盟?” 渺渺重重叹道:“正是。只怪我太蠢笨,没多想想就莽撞行事,坏了同盟和张道长的安排!那晚尺凫不知为何没有现身,只有魍魉独自带众前来。同盟使出全力背水一战,原本火起之前,玄凝阁败局已定,要不是我……我这一把火,不仅让魍魉侥幸逃脱,令张道长难证清白,朝廷清剿一起,同盟在临清也留不得了。” 若不是渺渺提起,江离差点忘了七圣庙夜会本是张道长提出的,忙问道:“张道长呢,他露面了么?” “同盟的几位掌门前脚刚到七圣庙,玄凝阁后脚便追到,双方迅速交起了手。”渺渺道:“混战中众人自顾不及,究竟张道长有没有现身,也就没人知道了。” 江离安慰道:“这么说,张道长至少没有暴露,事态没有变差。” 渺渺自嘲似地哼了声道:“张道长想得恁般周全,我却自作聪明地插甚么手!哥,你道那样的大火,当真仅靠花炮溅上的些微火星就能轻易着起来的么?那晚各处都在焚烧祭物,烟火漫天,若不是那处烟浓烈异常,望火楼又怎会立生警觉?” 江离回想那晚情形,自己也曾因浓烟而误估火势,经渺渺一点,遂明白过来道:“纸堆被人动过手脚?是张道长?” “后来我再去看时,才发现那些纸锭纸船中掺有大量硫磺、松香,红柳和甘草,那些都是易燃生烟之物。张道长提前将其备下,是为能在紧急之时保全同盟。结果被我误启,反倒助了敌人。” 江离轻呼一声道:“确实可惜!但事已至此,悔恨无用。况且尺凫不现身,这你怎可能提前料到?当时情况危急,你不过是做了该做的事。倒是你杀了贾三宝,应算功劳一件。” 渺渺却道:“其实贾三宝最后毕竟是不是死于我手,我也不能断定。他死得端的蹊跷。” 江离奇道:“你不是亲眼见他死在你毒针之下的么?还有甚么疑惑?” 渺渺道:“他中了我毒针之后,的确没了鼻息。火起后我又怕尸体被发觉,便赶回来处置。可当我转回那巷中时,尸体竟,竟然不见了!” “他装死?”江离鄙夷道,“就算毒针没弄死这鼠辈,七圣庙事败,他拿不到一拂六尘的解药,命也到头了。” “我遍寻那尸体不见,当时也是这样想的。或是我那一针未中要害,没能立时致死,让他醒转后逃了。次日向庆尚豪禀告此事时,我便隐瞒了自己用毒针伤贾三宝的事,只说他中毒力弱,没能杀死我,畏罪而逃。我想既然他没直接死在我毒针下,我又何必揽这个罪名呢?” 江离问道:“次日?你是说大火的次日?那日我整天和你在一起,你何时去见的庆尚豪?” “哥你忘了?你去一品斋给我去买酥油泡螺了呀,我趁机去了停云楼,所以七圣庙的情形,我次日就得知了。” 江离佯嗔道:“这时还在逞能!”想了想又道:“你虽留了心,但庆尚豪和贾义两个败类做贼心虚,心里肯定疑上你了。” 渺渺冷哼道:“不错,可惜我当时没能察觉。庆尚豪听我讲完贾三宝之事,甚还假惺惺道:‘此事关乎三宝声誉,你可确信听清了?’我说千真万确,贾义便怒斥道:‘胡言乱语!你污蔑同门,可有证见?’我一直把贾义当做恩人,对他十分敬重,当即小心辩解道:‘小侄并无证据,若非他心虚,何必从停云楼逃走?对我忽施偷袭也是事实。他是师叔手足,我怎能无端污他?’贾义被我说得恼怒,正要发作,被庆尚豪拦下道:‘当务之急,是要寻到三宝,到时真相自明,他身上有伤,应走不远。现如今龙华寺和官府虎视眈眈,我门中经不起动荡,渺渺,此事大白前不要对外声张。’ “我当时哪懂他们的脏心烂肺,糊里糊涂地便应了。贾义拂袖而去后,庆尚豪又对我道:‘你师叔他担心兄弟,你莫怪他。’我心里委曲,赌气道:‘是,可我无父无母,就要被欺吗?’那老贼拍着我肩膀道:‘中元没能去祭拜你父母,我这几日要回清凉山了,记得替我给二老上柱香。’现在想来,他说这话就是在观察我的神色,试探我有没有发现他们害我爹爹的事!” 江离啐道:“他那张狗嘴,不配提你爹娘!” 渺渺接着道:“那之后又过了两天,也就是昨日早间,庆尚豪和贾义找到了贾三宝的尸体,下午我到停云楼时偷听到的那场争吵,就是为此,他那时已起了杀心。张道长前一晚被尺凫杀死在龙王庙的事,我也是那时一并得知的。” 江离问道:“贾三宝的尸体是在哪里找到的?” “这就是蹊跷之处了。贾三宝被发现曝尸在城外河床一个坑穴旁,像是埋葬后又被挖出来的。”渺渺讥道,“天热潮湿,找到时肉都烂没了,除了他的好兄弟,没人认得出。” 第39章 琳琅清斋记(上) 早饭过后,江离和渺渺梳洗更衣,遮好伤处,登车向着桂叶堂而去。江离提前遣人向报过了信,二人到时,乔羽和几个管事的在桂叶堂门首亲候已久。 众人来到后面一所有数间精舍的幽静独院,当中布置清雅,房内一尘不染,应是刚打扫好的。 在送给乔羽的口信中,江离并未细说危机,此时见她竟先备好了住处,心中着实惊讶。 几个管事领着在房中看过一回,便退了出去。乔羽似乎有事吩咐,也随之暂时离开。不一会儿她独自回来,脚步未停,宽袖轻抬,对着江离只温声道了句“随我来罢”。江离二人当即快步跟上,一路无语,来到后花园游廊尽头的一处水阁中。 水阁楼上地方不大,四面镂窗,视野开阔。乔羽进来后直接道:“此处四下空旷无人,可以放心说话。”说着裙角一摆,坐到一侧的禅椅之上,双手撑膝看着江离和渺渺。她自方才起一直甚是泰然,直到此时,脸上才现出担忧之色。 渺渺跨上前,脸色紧绷道:“乔姐姐,你怎知我们要躲离开家?你是不是还,还知道些甚么?” 乔羽淡淡道:“中元大火,当时看出你言行有异的可不止你哥。我恐是你招惹上了麻烦,三日前便备下了住处以防不测。你们今日匆匆前来,不在我意料之外。”说着把目光投向江离:“除去这点猜测,我也是一头雾水。你这哥哥甚么都没对我说。”平静的眸光中似有暗流涌动。 渺渺怕乔羽错怪江离,抢先道:“他没对你说,是因直到昨夜为止,他也毫不知情。是我,我一直瞒他……我”她又急又愧,一时不知该怎么说下去。 江离不愿让她继续自责,于是拍了拍她肩膀,对乔羽道:“修羽,若问我最不愿见谁被卷入此事,那便是你。若瞒你便能保你平安,我求之不得。可惜如今看来,很难做到。我现在就把知道的全部告诉你。” 乔羽垂目道:“求之不得?阿离,你总是这样一厢情愿。” “我……”江离微微一愣。尽管乔羽的语气一如既往波澜不惊,他的双眸却氤氲着淡淡的凉气。这让他想起那日在石室中的乔羽,像沉在潭底的寒冰,他想去捂暖,却又难以触及。 乔羽仍垂着眼,单手按压着太阳穴,乌色袍袖上的金线在阳光下细密闪耀,就如水面上的粼粼波光。片刻后她放下手,抬眼道:“你说罢,阿离。昨夜还有之前,都发生了甚么?” 江离定了定神,振作起精神道:“好。”遂将昨夜与渺渺说的话条分缕析,去繁就简逐件陈来。 江离述说时,一旁的渺渺局促不安,不时偷看乔羽神情。而乔羽始终保持着双手撑膝的坐姿,除了眉间在专注思考时的微动,脸上没有流露出比适才更强烈的情绪。不上一盏热茶的功夫,江离备述完毕,乔羽开口问道:“那潜入祠堂之人,确定是尺凫无误?” “我亲眼见过她双耳的伤,应是她无误。”江离纠结再三,终于没有吐露零露的名字。 乔羽道:“你说她接近你,仅因你曾救过她,没有别的目的?” “是,在此之前,她没想害我。”江离坚持道。 “如果被她发现了你与‘六翮’的关系呢?你觉得她会为你违抗龙华寺么?” 见江离踌躇不语,渺渺道:“哥你还信他?那尺凫杀人如麻,短短一个月,已有四个门派覆灭在她手里,折磨索堂主致死,斩杀青莲帮和八卦门的都是她。还有张道长……她背叛过天宝宫,是个满口谎言的小人!” 乔羽的目光没有从江离脸上移开过一瞬,说出四个字:“你相信她?” 乔羽眼中的寒意迅速蔓延至江离全身,让他恍了下神,与乔羽初见时的压迫感仿佛重现。“我只觉得她没有骗过我,仅此而已。何况,她违抗龙华寺与否,庆云庄和玄凝阁对我们的威胁都不会消失,何必,何必费心去揣测?”他说得坦然,既表明自己的立场,也承认了对零露的一点私心。 乔羽美丽的眉眼间现出一抹阴沉,呼吸间又消散无形。她平静如常道:“因为,你若信她,我便信她。” 渺渺愕然道:“乔姐姐?” 江离觉出了乔羽的在意。乔羽非寻常妇人,不是会拈醋的性子,且一向对自己十分坦诚。现下她竟说出这样的话来,教人实在琢磨不透。他只得道:“咱们休再提她罢。现下最迫切的是如何应对来自龙华寺,还有庆云庄的威胁。” 渺渺紧着道:“是,要与乔姐姐商量则个。” 幸好乔羽也没再纠住不放,问道:“你们有何打算?” 渺渺道:“早一日好早一日,尽快让哥离开临清。乔姐姐,求你和他一起走罢,我不想见你们分开。” 江离急道:“等等,怎说的好像只有我,你不走么?!” “我在来时路上已想好了,”渺渺咬咬嘴唇,深吸口气缓缓吐出,“你们先走,我不用多久就去寻你们。你们两人远好过一人。” “你!”江离急得险些一口气没提上来,“你胡说甚么?” “我还有件事,必须要在走前做完。”渺渺以不容回转的语气闷声道。 “甚么事?那就等你做完一起走。” “我……”渺渺言语支吾。 乔羽忽道:“你要回庆云庄?” 江离心中咯噔一下,不敢言喘,紧张地看向渺渺。 渺渺见被看穿,便哽咽道:“我娘死的不明不白,她是不是被庆尚豪害死的?我若不去弄个明白,活着也不得安宁。” 乔羽道:“若是庆尚豪所为,你便要留下报仇么?” 渺渺面色灰败:“我是个没用的人。杀死贾义,报了父仇,那纯属是侥幸,这样的运气不会再有第二次了。庆尚豪身为一派掌门,北宗盟主,武功高强狡诈多疑,凭我区区一个小女子想要杀他,机会实在渺茫。乔姐姐你放心,我虽不聪明,却不是那逞愚勇, 第40章 琳琅清斋记(下) 江离和渺渺闻言俱是一惊:“怎么说?” 乔羽问江离道:“你们刚讲到青莲帮和八卦门,这伙人要替之报仇的兄弟叫甚么名字?” 江离不解他为何有此一问,看了看渺渺道:“应是‘刀疤李’李十六,‘黑面煞’赵吉和张秀才。” 渺渺点头:“对,就是这三人。” “那就不会有错了。”乔羽道,“一个月前我在苏州时,恰在穹窿山下的酒楼中遇见过此三人。” 渺渺奇道:“乔姐姐,你认得他们?” 乔羽道:“我与他们并不相识,只是这三人坐得离我不远,谈话中互报名号,被我听到而已。过后不知说到甚么,他们忽而神色大变,随即张惶逃去。行迹如此怪异,所以我留有印象。照你所说,他们在那不久之后便死在了龙华寺手里。” 渺渺道:“乔姐姐是想说,这三人之所以张惶逃走,即是当时料到了龙华寺要取他们的命?可这与我们说的有甚关系?” 乔羽道:“这三人与龙华寺素无瓜葛,龙华寺为何杀了他们?其实那日在酒楼,尚有令一事与龙华寺相关。便是这三人离去前,酒楼的说书先生说过一段故事。” “甚么故事?” “有关甘露南宗供奉红莲圣女之教规的来由。” “哼,不用想,定是些神灵赋命的鬼话了。” 乔羽摇头道:“却是甘露教南宗祖师宋择得道之前的一段秘闻。话说那宋择曾率义军举事,兵败被困峄州城,是红莲圣女点燃己卯大火相助,令他得以脱困。” “呵,那己卯大火岂是人力能为的?还说不是鬼话?” “若仅是虚幻之事,那三人就不必为此丧命了。八成这里暗藏着龙华寺的某件隐秘,那三人窥探到了,才被……” 渺渺惊呼道:“才被灭口的?那话本究竟有甚么特别之处,乔姐姐你还记得么?” 乔羽蹙眉轻叹道:“我怎可能忘?那说书先生口中的红莲圣女不是神只,而是凡人,那人不是别个,乃是时任吉安知府伍文定之女,名唤撄宁!” 江离听到这个名字,如青天里打下一个霹雳,脱口道:“怎会有这等巧合?!” 乔羽先将善仁楼中所闻略作转述,后道:“书中说那伍撄宁遭逢家变,与母兄丈夫失散,流落至玲珑山中,出家为尼。正德十四年,她下山寻亲,恰逢山东兵乱,与那宋择同困在峄州城,最后葬身己卯大火。除去出家一节,桩桩件件皆可与你我所知相印证,还能说是巧合么?那话本中的伍撄宁,后被奉为红莲圣女之人,就是你从未谋面的祖母!” 江离惊得半晌未语,末了轻声问道:“真的是她?”又哀哀道:“未想祖母埋骨之处,原竟离我这样近……” 原来祁护在柘城临终前,对江离道出了那弃他不顾的娘亲,正是名唤撄宁。他也是那时方知,祖母竟是曾任兵部尚书之女。回到临清后他即着人至京师打探,回报称伍文定确有一女,十六岁出嫁,十七岁时因乱失散,后来不知生死。 在父亲祁护的讲述中,撄宁与家人失散后来到玲珑山,却并未出家,而是与祖父祁恤相识,诞下了他,又于数年后出走,从此不归。 年幼的江离无法理解,是甚么令祖母一去不回?她的男人病骨支离,儿子是在蹒跚学路。即便她寻到了原本的丈夫,难道就忍对他父子做下这诛心之事?随着时光流逝,他也曾猜想她并非绝情,只是下山后遭遇变故,以致既没见到失散的亲人,也没能回到玲珑山去。 乔羽的话解开了他多年的疑惑,却也令他感到深深的凄凉。撄宁自称在玲珑山出家为尼,即是将那父子的存在从过往中彻底抹去了。纵使她没有死于峄州城,恐怕也不会再回到玲珑山中,那对日夜悬望着她的父子身边了。 他替祖父和父亲感到难过,庆幸父亲已无法听到真相。当一份情以凉薄收场,有几人仍能珍视曾经的美好? 乔羽见江离惆怅不语,温声道:“我先前不对你提起,就是不想见你这样悲怀。” 渺渺的心思全在话本上,这时思索着缓缓道:“若说这段故事里暗含着甚么龙华寺不可为人知之事,大抵就是红莲圣女、伍撄宁、‘六翮’三者之间的关系了。” 乔羽颔首道:“这三者之中,又数伍撄宁与祁家的联系最为直接。伍撄宁掩盖她在玲珑山的实情,多亏如此,祁家才能躲过龙华寺的视线。龙华寺至今不知道伍撄宁与祁家的关系。” “可庆云庄知道!”渺渺的表情一霎凝固,“是我,我找到阿江后,亲笔将所有关于他的事写在信中报与庆尚豪的,这之中就包含了亲族信息。”她的额头上转眼间渗出冷汗,说罢不住大口喘息。 乔羽道:“所以说,撄宁才是关窍真正所在,而非画轴。庆云庄一破,龙华寺便会知晓祁江蓠是伍撄宁的后代。对龙华寺来说,有甚么能比找到红莲圣女的继任更要紧的?” 四周的声音仿佛一瞬被抽走,水阁中陷入死寂。 片刻后乔羽开口道:“现下你该已明白事态的紧迫,没有供你同小妮子一起往返清凉山的余裕。” “为甚么祖母会是那红莲圣女?她为甚么要助甘露教?那场火害死了十几万人,她为甚么要这么做?”江离脸苍白道。 乔羽走过去轻挽住江离的臂膀,柔声安慰道:“宋择创立甘露南宗,是在峄州城之后,你祖母之举与襄助甘露教无关,伤及无辜应也非出自她本意。” 她无意害人,人却因她而死!江离感到有一根刺深深地扎入了心底的某处角落,瓦解了他至今所有的掩饰,把一个赤裸裸的他抛甩在虚空。他战战兢兢地问道:“说书先生是怎么说的?我祖母是个甚么样的人?” 乔羽答道:“她外表柔弱,意志却极坚,沉毅有谋,智勇不让须眉。可怜双目近盲,日夜须靠一盏风灯勉强视物……” 第41章 干吕剑(上) 镂窗外风行云动,水阁中色调浓淡交替,无一刻不在起着变化。 “《琳琅清斋记》”乔羽说出这五个字时,恰好白光从云缝间短促地露出一线,骤亮之后,令人生出比先前更暗的错觉。 “对,是这个的名字,乔姐姐也听过这本道经?”渺渺以为这是江湖人才知道的事。 乔羽道:“据传此经原藏于元朝大都天宝宫中。元末宫毁于红巾之乱,此经被转移至许州天宝宫,途中遭窃,逸失数百年之久。直到大约十年前,被归德府一个崇奉道法的徽州客商辗转得获,将之物归原主,重新纳入天宝宫经藏。当年我在归德府掌理桂叶堂,与那商人有些来往,因此略知一二。” 江离悚道:“你见过经中的内容?”龙华寺为夺此经不惜屠害天宝宫满门,他怕乔羽因此而多添一重危险。 渺渺几乎和江离同时道:“经中是怎样提及‘六翮’的?”她想唯有抢在龙华寺之前解开“六翮”之谜,才有望从其手中幸存,故而所有关注都在‘六翮’上。 乔羽花容如常,神色沉稳,与那二人之焦虑对比强烈:“我大致翻看过几眼,但隔了十年,内容已记不大清。放心,这件事不会有人知道的。”最后这句话是对江离说的。 “乔姐姐哪怕记得一点也好,保不准其中暗藏玄机!”线索从天而降,谜底触手可及,渺渺怎能轻易死心。 乔羽却显然未报太大希望,默忖片刻后道:“我只知此经为真大道五祖郦希成所着,成书于金元之交,共两卷近万字。上卷载郦君对道经之释义论述,下卷则为见闻杂记与述怀诗赋。若要说有甚么能引起龙华寺的注意,大抵应在下卷中。但我笃定整部《琳琅清斋记》中,未尝出现过‘六翮’二字。” “怪了,那龙华寺为甚么会盯上它?”渺渺有些泄气,却远未放弃:“你再想想,下卷内可载有甚么特别的人或事么?” 乔羽道:“倒是有几件,可似乎与‘六翮’没甚么关系。当中述及最多的是广宁子郝大通这个人。郦君记载了广宁子曾助自己疗伤之事,此外另有多篇写二人观云说法,赏松论道,看得出感情甚为合契。其中一首广宁子写与郦君的赠别之诗,至今我还能背出: “结约在生前,共君阐玄元。云门百岁松,垂枝向中原。” 渺渺道:“广宁子是全真道,郦希成则是真大道。原来道家这两宗之间,还有这样一段奇缘。” “许州天宝宫如今已是全真华山派的道场,可在元时它本为真大道祖庭。元朝灭亡之后,真大道随之没落,许州天宝宫曾一度荒废,是全真道人将之修缮,在此传承。郦君与广宁子的仙缘由此延续,正应了诗中那句‘云门百岁松,垂枝向中原’。” 渺渺感慨道:“谭住持宁可放火烧毁藏经之处,也不愿把郦祖师的《琳琅清斋记》交给龙华寺,是不忍玷污与真大教这几百年的情谊啊!经书已毁,再想知它内容已不可得了。乔姐姐,只能靠你啦,再想想。” 乔羽道:“卷中多次提及的人物里,除了广宁子外还有一个名为尹珣。此人常出现在郦君与广宁子相会之时,但似乎沉默寡言,因此对他的言行记录甚少,几乎可以不计。” 渺渺顿足道:“可惜!若能找到此人后代,说不定便能问出更多经书的内容了。” 江离忽道:“张道长是天宝宫的人,若那经书藏着有关‘六翮’的秘密,为何他这么多年来没有设法告诉同盟?” 乔羽道:“或许是张道长的资历不够,未能接触到那经书。” “那个天宝宫首徒呢?”江离又问渺渺道,“你不是曾说,惨案发生时谭住持的大徒弟因奉命在外而躲过一劫么?那位道长后来如何了?” 渺渺道:“那是聂无踪聂道长。龙华寺屠灭天宝宫后,即对张、聂二道连夜展开了追杀,江湖从此再无他二人音信。昨日听闻张道长身死后,龙华寺四处扬言‘天宝宫余孽尽除’,话中之意,恐怕聂道长也早已遇害,不在人世了。” 江离听到此处,胸口像被猛剜了一下,他喉头发紧,以微不可闻之声问道:“在柘城,害死爹爹的那场命案,难道就是……” 渺渺顿了顿,无奈默默点了下头,双眼不忍看江离的表情:“牵连伯父的那场命案,正是龙华寺在追杀二位道长途中所为……”她因伤臂不能活动,只用单手抱住江离道:“这事在我心中存了多年,现下你终于还是知道了。回庆云庄之前,容我再去祁伯伯坟上看他一次罢。” 江离僵了半晌,才答了声“好”。 “我还想去趟龙王庙,张道长……他的魂魄可能还未散去。” “好,我陪你去。” “嗯。”渺渺闷闷地应了一声,心中黯然:这次不去,往后大约再没机会了…… 却说那清静寺远在京师,庆云庄的卢夫人要赶八月初参加法会,估算程期,不日便要从清凉山出发,现在已是七月二十,渺渺一日也不能多等了。从水阁中出来,乔羽即刻私下找来林拳师嘱托同去清凉山事项,命他务必仔细,谨防渺渺做出冲动之举。 当日黄昏,江离、乔羽、渺渺与林拳师离开了临清城,四人同去祁护坟茔祭拜过后,一刻不歇地沿着卫河向张道长的身死之地,东南方的龙王庙行去。 到达龙王庙附近时,天空中冷暖两色俱已倾尽,卫河河水当先隐没在了黑夜中。暗月无声,河道似成了一道深壑,若不是有波涛拍岸之声,很难感知有水在流动。 忽然,咿咿呀呀的噪声划破寂静,只见几十只乌鸦在最后一点暮光中盘旋,下方的深壑中现出一个模糊的黑影,好像悬空屹立。 林拳师驱马先行到前方几十丈外,待三人赶上来时,见他正从近水面处回到路旁,众人随他来到水边,芦苇丛旁露出小船一角。 “这怎么有条船 第42章 干吕剑(下) 河心一片小小的沙洲之上,龙王庙寂寥的全貌渐渐从黑纱中渗了出来,萧然且森郁,黑夜掩不住它的残破。林拳师留在了船上,三人上岸登洲,快速穿过低矮的庙门和前殿,进到龙王殿中。 只见大殿之上,香案被劈作两段,炉鼎和贡品翻倒,一地凌乱。龙王龙母供像前的地面被整片血迹染成深黑色,血水渗入其中,有如涂了层漆。张道长的尸身已被同盟埋葬,据说因为被损毁得太过严重,收殓零落的血肉用了很久。 江离感到一阵心悸,身子打了个晃,就听身旁“咕咚”一声,原是渺渺禁不住眼前景象的刺激,已栽倒在地。 “渺渺!”江离忙去扶她,双膝一软跟着瘫倒,手触到渺渺后背只觉湿黏冰冷,她的冷汗浸透了衣衫。 渺渺一阵狂喘过后,开始剧烈呕吐,她连日未怎么进食,很快便呕不出甚么了。她喉间的痉挛之声仿佛是有人用手绞着五脏六腑,听来比哀嚎和哭喊更加凄厉。 一炷香之后,渺渺止住干呕,精疲力竭地跪在原地一动不动。漂亮的眼中布满血丝,失神地盯着面前的血迹。过了一会儿她道:“张道长本不该死的。” 江离知道她在想甚么,不停用手抚着她的背道:“这不是你的错,不是你的错。” “是不是我的错,有甚么区别?”渺渺面容僵滞,“无能就是一种罪过!任我再懊悔,也无济于事。”她将“无能”两字说得如若泣血,“他现在死了,我却只会哭泣!” 可叹这渺小的人,心中纵有欲狂的凶焰,却伤不到仇人分毫,只会灼烧着自己,直到把心烧作灰烬,留下一捧透骨的悲凉。怨恨的尽头还是怨恨。而龙华寺,庆云庄,甚至不屑投来一个冷眼,一声嘲笑。 殿内的腥气越来越重,江离感到窒息。 看着失魂落魄的渺渺,忽有一个念头在他心中萌生:若那己卯大火确系红莲圣女所为,身为她的后人,自己是否也拥有相似的力量?借助此力,纵便千万人会为之丧命,而自己的亲人是不是就能挣脱死亡的威胁,不再受这煎熬了? 红莲圣女,那被邪恶徒众所膜拜的偶像,他从来将其视作丑恶之物。得知红莲神女竟是自己的祖母后,他更是对之避之不及。红莲圣女就如一个未知的深渊,他没有勇气往内看上一眼。 只因他知那隐秘的深处藏着恶,那恶不是来自别处,而是根植于自己的内心,与生俱来。九年前他一度受之招引,做下卑鄙之事,如今它变本加厉卷土重来,直欲将他导向毁灭。 可只要一思及祖母,他又不禁感同身受。一个被上天苛待,被恶徒凌辱的人,凭甚还要求她顾及正义,良知和慈悲?试想在峄州城中被逼入死地若是自己,在那般绝望之中,敢说不会像祖母一样,毅然地选择烧尽一切么? 此刻这感受鼓动着他,令他身心冲动,急欲去叩问那禁忌之地。越是惧怕,便越想带着一了百了的决意去探寻,就像是站在悬崖边缘之人,总会莫名生出纵身跃下的隐晦欲望。 只是胆敢正视这欲望并最终跳下去的,终究是极少数。大部分的人,在重获安逸后便会便将那内心的力量遗忘,归之于失常,斥其为荒谬。人们反思这难解的矛盾,提出一个难有答案的疑惑: 会不会你所逃避和惧怕的,原正是你所希望成为的?若听从了心中的指引,迈出了那一步,会否才是走上真实的道路? 江离抬头仰望,高大的龙王供像那黑紫色的面庞如泼血,白色的一双眼和獠牙发着光,显得分外狞厉。被这幽冥的神只所注视,似乎心中任何恶念尽皆无处遁形。他悚然惊悸,立时踏灭了心中肆意的燎火,截断了那不住滋长的欲念。 猝不及防间,供像微微动了一下。 江离一惊非同小可,立马揽住泥塑木雕似的渺渺,目不转睛盯着那尊龙王,余光中乔羽已不在身边。冷意顷刻爬遍他全身:难道有人藏在庙中,是敌是友? 空气因紧张而凝滞,终于那供像又摇晃了下,伴着几下微弱的闷响,夹杂金属碰撞之声。接着角落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江离挺身将渺渺掩在身后,只见一个巴掌大的黑影沿着一壁厢墙根溜了过去。 原来是几只老鼠。多半是供像有破损处,引得老鼠钻了进去。 江离虚惊一场,眼睛仍不停四处寻找着乔羽。很快发现她站在殿门旁,正用疑惑的眼神询问着自己。江离不知她是何时退出大殿去的,或许她是为巡查戒备,也或许是为免渺渺尴尬而有意避开。 江离对乔羽摇了摇头,示意没有危险。身后的渺渺忽然动了动,踉跄着向供像挪去。 “怎么了?”江离抢上去扶住她。渺渺不答,两眼直勾勾地翻上供龛,在供像后方的缝隙处摸索。江离生怕她栽下来,紧跟着也爬了上去,忽地眼前弧光一现,只见渺渺的手中已多出一把匕首。再看之下,才发现那其实是一小段长剑的剑身。另外还有两三段类似的残片,和一小块类似剑柄部残块散落在这供像与后壁间的狭窄夹缝中。 “这是张道长的剑。”渺渺将几片断剑笼在手中,隔了半晌开口道。 断片闪着冷泉般柔滑的光,想必曾是把锋锐无比的宝剑,其中一片上镌着“干吕”两个篆字。大概这干吕剑是张道长与尺凫激斗中被震断后飞落至此,因为位置隐蔽,所以未被同盟的人发现。 渺渺深埋着头,单薄的身子被夹缝两侧的影子夹着,像是随时会融化在微暗的月色里。江离轻拉了下她的手臂,她没有抗拒,转头轻声道:“哥,咱们去看看张道长罢。” 张无绍被葬在了龙王庙的院墙后面,位于沙洲尽头的一处斜坡之上。坟头仓促简陋的木碑孤零零地看着被沙洲劈开的河水,湍急地从两侧流过。 三人默默奠上祭品,拜了几拜。渺渺抱着残剑跪 第43章 告别 送别渺渺和林拳师往清凉山去后,江离同乔羽一刻不敢耽误,悉力埋首到临清的善后事务中。依乔羽之计,一应典卖割移皆假托桂叶堂之名曲折处置,于在暗中推进,二人则如常日夕出入堂中经理生意,表面一切风平浪静。 自在龙王庙杀死张无绍后,玄凝阁的踪迹竟诡异地消失了一段,北宗同盟所有门派皆无遇袭的消息。难以猜透其中原因,在这样焦灼叵测的局面中,唯有渺渺与林拳师不断传回的飞信让人略感安定,只要庆云庄尚存一日,众人便尚有一日周旋的余裕。 眨眼一月过去,诸事已次第就绪,只剩数笔关键资产的交割依约定要在众人远离临清后完成。渺渺也于数日前传回归来的消息,启程之期近在眼前。经三人商酌,决定先往乔羽在苏州的一处庄园暂时落脚,以观后变。王婶没有其他亲眷,自愿追随他们同往南方。 这一日细雨绵绵,青烟满城,傍晚时风停雨歇,浮云间溢出清寒月光,已到了八月十五中秋。 江离给温洛堂值夜的人手放了假,此刻众人都已去,只剩他一人独坐在账房中,执笔完成着身为东家九年的最后一项事务。明日一早,陈老账房便会看到这封委托信函,上面列有各项待分配的资产名目、交割方式与期限,交由他全权处理,其中也包括赠与他的一笔不菲钱财。到那时他才会惊讶地发现,东家已不告而别,没有预兆,不说明原因,也未交代去向,仅留下感激。 江离把信端端正正地摆在陈老账房的桌案上,用手摩挲着那把老账房常坐的交椅椅背,算是隔空对这位同一路风雨同舟的老前辈无言告别。想他如过世的父亲般爱护并支持着自己,再多财物也不够回报这份恩情。 他此刻心绪平静,面容淡然,种种窝心与不甘,都在过去一个月的日日夜夜中经由消化,变得如天上的云烟一样的淡薄了。 他回到已无人的魏宅,来到祠堂,在魏老夫人的神位前磕了九个响头,长跪不起。把温洛堂安排至此地步,勉强是有始有终,可欠她丈夫和儿子的命,终究未算偿还得过。 自从魏老夫人的过世后,怅然若失的迷茫即顷刻将他笼罩。九年前,当他决心以此身替代魏还的一刻起,便时刻提醒自己以魏还的姿态行起坐卧,以魏还的立场思考处事,掩饰本心,谨慎地与人结交往来。 也是从那时起,他抛下了那名为“江离”,身负污点之人,迫他退到心间的角落,全力支持着以魏还为主角的人生,不准他敢轻举妄动。他以魏还的准则控制自己的喜怒,按魏还的所欲与所恶进行抉择,有意回避着江离偶尔出自本能的发声。 可随着魏老夫人的去世,令他一下失去了作魏还的理由,而原本的江离,他亦不堪拾回。他仿佛被丢在了虚空中,变得谁也不是。 听到魏宅的门“咣”地合上时,江离的心还是不免翻动起来。他匆匆将灯笼挂在门边,迅速登车离去。不久灯笼烛火燃尽,小小的一团光芒无声地消融在了月色中。 桂叶堂小院的一角,几簇秋兰正在盛开,猗猗黄花在悠扬缥缈的弦管歌声中微微摇动,擦过江离的月白色水纬罗袍角。墙外佳节笑语喧嚣,院中花幽风轻人静。 为节省程期,渺渺与林拳师将在百里外的东昌府等待汇合,乔羽已着人押着行李先一步出了城,只等江离今夜完事,随后赶上。 他从床下拿出早准备好的随身行囊,抬眼间见床头整整齐齐地叠着几件衣物,看来既熟悉又陌生。随手展开翻看,发现是一套玉色软滑罗衫,他一怔,当即想起这衣服是父亲在世时穿的衣物,也就明白了这一定是渺渺特地让人送来,盼的是他在趁此离别临清的机会做回自己。 他苦笑着拎起罗衫,瞧出它质地上乘,纹样简洁,领口处有一株香草,暗合他的名字,显是用银线绣了,后来特意缀上去的。他往身上比了两下,扭头见靠墙的案上有方铜镜,拈着衫子走了过去。 镜中映出的那人影冠帽大袖,玉质绦环,九年光阴造就的温洛堂东家魏还,是一个表面木讷痴憨,内里沉稳乖觉,出色当行的商人。江离“呵”地笑了一声,将衫子放下对镜而坐,重新端详起那镜中之人。 经年累月中,江离就像是他最熟识的陌生人,始终“将离却又未离”。 他写下一部《金箧浮世》外传,字字亲笔,句句真切,尔后又被他全部忘却。原来江离就是书中那个守墓人,在他心间却被他抛弃,不知自己是谁,也不知该渴望甚么。原来江离躲在书中,只在那里才敢发出自己微弱的声音。 书是需要有人来解读的,可连作者本人都忘记的书,他人怎样才算是读懂?毕竟只有写下它的人才有权给出最终的解释。 终归要靠自己先去明白才可以。 “再见。” 他冷不丁对着镜子说道,权当对魏还的告别。 镜中的影子也无声道:“再见。” 他怔了下,又道:“不,再不见了。” 镜中的影子道:“再不见了。” 他轻“嗯”声作答,扬手摘掉头上的冠帽,擦去了脸上用作伪装的油泥,卸去了限制腿与手臂的板子。每完成一步,他仿佛便靠近了自己的童年一点,脸上不觉浮现出笑意。 但当他复坐回镜前审视自己的样子时,交织在心头的感慨和期望很快便冷却下去,最后变得意味索然。那镜中映出的身影仍与祁江离无关,纵是更正了样貌装扮,不过是换了一个角色去饰演,本质与魏还有何差别? “穿这身衣服也不便赶路呐。”他扯扯袍角,起身更换下来,自嘲徒耗了这些工夫。忽然案边的烛焰倏地扭动了几下,猛地一窜,“噗”一声熄灭了,屋中没有其他灯火,一下子沉入夜色中。 他眼前一黑,动作也跟着停了下来,不一时,一点金绿 第44章 汲药师(上) 九月,穹窿山的枫和石楠红叶翩翻,蛇莓多汁的红果像琉璃珠一样点缀在林下。雨后风微,山溪湍流,林深处冉冉腾起芬芳雾气。橘墙、金炉、翠苔,紫竹,山岚缭绕中的栖真观,色彩斑斓而浓烈。 “要说繁华热闹,苏州不定胜得过京城,但逢大火星祭时就要另当别论了。”一个笛子般声音从茶庄的一处木亭子里打着旋儿似地飘了出来,“当年在己卯大火中遭了难逃过来的人,很多后来就留在了苏州,所以整个江南,就数我们这最兴祭祀大火,那正日的赛神会,可比北方大城还要隆重得多哩!这是我从北方来的居士们亲口说的,咱们修道之人,可不打诳语。不过老实讲,苏州的大火星祭再厉害,顶多只能排第二,和人家沧州不敢比!毕竟这里没有大霜海嘛。诶,二位居士,是不是茶点不合胃口?嗯?” 道平边说着,边在手中剥开油亮的竹叶,露出一小块晶莹软糯的米糕,咬下一小口,歪着头细嚼了嚼,一左一右绑在双髽髻上的鹅黄色飘带顺到了一边,从她左肩垂了下来。 “是不是太淡了?”她问了句,“我听说北方人口重一些。”随后又似自言自语道:“说起来汲药师是闽中人,他也不爱吃这个,那可能是真淡了。我下次加点果脯进去,有果脯肯定好吃,诶,我怎么早没想到?” 在她对面坐着两人。左首的穿件淡绿云纹道袍,外罩浅青仙草纹皂缘罗纱鹤氅,头上插一点油金簪,容颜清淡,是个清秀书生。右首的姑娘身量单薄,一张杏脸比身上的银条纱衫子还要苍白,她鬓边带着一朵宝石星花,眉眼中笑意仿佛凝固,整个人像院角一支沿阶草儿。只有腰间佩着的一柄檀木鞘的长剑,显得格外突兀。 这二人正是为避龙华寺追杀而南下的江离和渺渺。自上月中秋离开临清后,江离轻装单骑,不久便追上了乔羽,随后在东昌府与渺渺、林拳师取齐,众人走水路南下,于月初到了这苏州城外。 在东昌府外的渡口,江离远远便看到了从清凉山归来的渺渺,只见她面向河水而立,腰间多了一柄长剑,在往来穿梭的人潮中如同静止。江离拨开人群,隔着几个人的肩头喊她,几声过后她缓缓回过头,嘴唇翕动,像是叫了声“哥”,跟着勉强挤出了一个笑容。 按林拳师向乔羽的回报,渺渺在清凉山下见到幽鹭,问出了她娘当年的身死的内情。原来渺渺第一次下山后不久,她娘确曾染了些轻症,不过很快即痊愈了。庆尚豪让大夫开了调理的汤药,命幽鹭每日煎煮,劝她娘服用。服药伊始一切正常,谁知两个月后她娘突然遍身生出痈疽,五日后即不治而亡了。这病来得凶猛怪异,对于庆尚豪急于将尸身下葬的做法,幽鹭也觉蹊跷,于是偷偷藏下了药渣,暗中查访,竟发觉那药方性极燥烈,渺渺娘血气本弱,根本经受不起,这药对她不啻毒物。然而开出这虎狼药方的大夫已经逃遁,无可对证。 当年幽鹭之所以未将这其中曲折告诉渺渺,是因她将先将此事禀告了卢夫人。卢夫人与庆尚豪夫妻多年,闻气即知,他居心要除掉渺渺唯一的亲人,才好让她心无挂念地扎根临清,以为庆云庄攫取更多情报。卢夫人将这番猜测如实说与幽鹭之后,告诫她勿再多言,一来为顾及庆云庄的颜面,二来对渺渺这样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来说,不知真相或许更好。幽鹭不得不听从主母之命,对庆尚豪的罪行缄默包庇,受着良心的责难。 而如今不同往昔,时局动荡,庆云庄存亡未卜。见渺渺已自洞察真相且特来相求,幽鹭遂决定借机将心中块垒倾吐了出来。 渺渺与幽鹭会面时具体说了甚么,江离不甚清楚,渺渺也未多透露。关于清凉山下的这次会面,江离从渺渺口中听到的并不比林拳师详尽。令众人颇感意外的是,在证实了她娘确系被害死后,渺渺并未如预料般激愤,也未有私下寻仇的迹象,她怎么走的就怎么原样回来,好像真只是为了求个答案。 林拳师看不透,江离又怎能不懂渺渺是在拼命隐耐。她已竭力让自己恢复到从前的样子,眼中却总有一抹无法得到光照的黑暗。 “居士?居士?你们起早到山里走了好久,这会儿倦了罢?客堂我重新收拾好了,不如就去休息下?”道平已看出这两人的心不在焉。 江离回过神来,忙微笑着道歉道:“失礼!劳烦道平小师父了。今早我临行前,修羽……乔居士还特意嘱我向小师父多多致意呢。” “叫我道平就行啦。”道平放下米糕,手在粗布道袍上蹭了蹭站起来,浅碧色的眼睛闪亮,“乔居士大德,夏天时捐资重修了观中前年坍塌的药王殿,可惜她贵人事忙,在善仁楼遇到她时是清明,现在都重阳啦,不知甚么时候有缘能再见。我一见二位居士,就觉你们和乔居士一般亲切,就盼你们多随喜几宿才好哩!” 江离不禁笑了,这小师父白得透明的小圆脸此刻因兴奋而透出淡粉色,在阳光下闪着健康的光泽。她周身像有一团熏风,只是坐在她身边,都似乎会被她源源不断的饱满活力所感染。“小师父,承你盛情,我二人就暂且叨扰几日。”他说完看了眼渺渺。 来到苏州后,一行人住进乔羽的庄子,歇息整顿一番,节令已近重阳。这一日他向乔羽询问穹隆山上的去处,打算陪渺渺山居几日,替她消遣愁闷,听说栖真观清静宜人,遂决定前来。今早乔羽派林拳师送二人来到观中,住持亲自迎接,午间用过斋饭后,住持唤来了与渺渺年龄相仿的道平相陪,道平自是开心得不行。 在给住持的信中,乔羽称他二人是自己在京师的故交,江离与渺渺互换了姓氏,他隐去中间一字,化名姜离,渺渺则用本姓代名,化名祁姜。 “要去客 第45章 汲药师(下) 安静了一会儿后,道平先开口道:“居士,你们在这是不是还有甚么顾虑,可直说无妨。” 江离稍为诧异,“怎么忽然这么问?” 道平用食指卷了卷肩上的飘带:“刚端茶点过来时,就觉得你好像有心事。怕是我们招待不周,你们又不好意思开口。” 江离笑着解释道:“这里一切都好。我方才走神,是因听你说到 ‘汲药师’这个名字,想到些事,冷落了小师父,是我失礼。敢问这位药师,可是在贵观修行?听你总提起他。” 道平小圆脸一歪:“啊,我提了很多次么?” “不多,这一会儿也才七八次。”渺渺靠在江离肩上冷不丁道。 道平“嘿嘿”笑得有些不好意,把飘带在食指上卷来卷去道:“他不是药师也不姓汲,和你们一样是暂宿在观里的居士。”她顿了顿,把视线移向远处又道,“他身体不大好,总待在客房里,所以你们来这半日,可能还没见过他。”说这句话时,江离第一次在道平的小圆脸上看到快活之外的神情。 江离正想接着问,只听道平“诶!”了一声,浅碧色的眼睛盯着远处直放光,忧愁未能在她脸上停住,转眼即被兴奋替代。江离只觉眼前飘过一道玄青,道平那声 “四耳!”犹在耳边,她人已在数丈之外一块岩石边了。远远瞧见她拿手一抄,怀抱里多了一团半黄不黄的东西,咧着嘴跑了回来。 就近处一看,那东西身短尾长,皮毛油亮,原来是只金丝斑纹的狸猫,这会儿正使劲扭动身躯,挣扎着要从道平的手中逃走,看起来烦躁至极。道平只管托着猫儿两条前腿根部,由着它连踢带甩,口中连声哄着“四耳乖,四耳不闹,抱抱,抱抱”,显是未将这只猫的不爽放在眼里。 “看它的耳朵!看呐,它有四个耳朵!”道平不忘抽空冲江离和渺渺喊道。 江离苦笑,“你不如放过它罢。” “没事,它可喜欢我了。”道平双臂向前伸直,想把那叫四耳的狸猫往江离眼前凑近些,不料四耳就势一爪向江离脸上挥去。道平“哎呦”一声,慌忙收臂,这一下手上力度稍弱,四耳便趁机挣脱,窜上了她的后肩,锋利的爪子直往她后脖里抠。道平吃痛乱叫,缩脖弓身,抬手去捉四耳,却被四耳轻而易举地避开,向后背踩去。道平猛地挺直身子,想顺势把四耳弹下去,可四耳的爪子被衣料钩住了,牢牢地挂在她道袍上。道平一试不成,又转动后背欲甩脱它,就听“刺啦刺啦”一串布帛撕裂之声,道袍终于被猫爪撕扯出一个大洞来。道平这才急了,“无上天尊,你别弄坏了师父新给我做的袍子!” 江离和渺渺看着她一人一猫较量无处插手,正觉为难时,忽听不远处有人呼唤道:“四耳,过来。”那音色清亮平缓,犹如一把上好的琴声。 四耳闻声立即从道平背上跃起,飞快地奔到了那出声解围之人脚下,朝他身前扑纵上去。那人稍倾身用左臂一挽一托,将四耳熟练地送上了肩头,那猫儿便老实地挨着主人的毛领窝好,一双溜圆葡萄眼仍瞪着道平,怒气未消。 江离远远看去,那人好像一只羽毛饱满的鹮。 重阳时令,午后初晴,天气尚算和暖,他却披着件淡褐色的羊绒氅衣,狐毛风领遮到下巴,穿在里面的直身也很厚实。他身子微微向右手的拐杖上倾斜,似乎连站立都有些勉强。 道平拧起的眉毛一下子弯了起来,冲那人开心道:“封居士,你今天看着好多啦!要不要过来喝口茶?” 那人没有作声,原地远远向江离和渺渺一揖,却没有要过来的意思。江离二人还礼的工夫,道平已甩着袖子快步走到他面前,拉着他手臂滴滴哒哒地说起了话,不时回头看两眼,应是在向他介绍客人,顺带好像还告了四耳剐破她道袍的状,因为偶有四耳警告的嗷呜声夹杂其间。 那人垂头专注地听完道平的话,踟蹰片刻,终于还是撑着拐杖,步履缓慢地跟在她身后来到亭前,稳了稳气息道:“在下封隐,表字何忧,福建建宁府人氏,路过此地痼疾发作,寓居观中。”他抬手抓了抓四耳的后背,“猫儿顽劣,打扰二位道友清净,还望见谅。” 道平拉何忧坐到自己的凳子上道:“封居士,我们适才正说到你呢。这两位是前几月捐修药王殿的乔居士的故旧,客居苏州,这几日来穹窿山游玩,要宿在观里。” 江离和渺渺分别报了化名,何忧只颔首作为回应,没喝道平倒给他的茶。他衣衫上带着汤药的苦涩,还混杂有十分浓重的芸草香气。 那芸草也叫七里香,其叶具驱虫功效,且香气持久,常置于书中做防蠹之用。江离出于自惭形秽的心理,当初搬入魏宅后不肯在魏还房中起居,只在书斋中常住,因而一闻便知。 他见何忧文弱,确像读书之人,于是问道:“何忧兄离家可是为应举?” 何忧道:“封某病体缠绵,未习举业。” “封居士家有很多的书,他读过的书可多哩。”道平补充道。 何忧腼腆道:“我没有先生教导,读书全凭自己喜欢,只是看过些杂书。” 原来是藏书之家,怪不得他身上芸草气味浓烈如此。江离道:“书无不可读者,学贵得之心。何忧兄博览群书,若有机会定要请教读书之道。”又问:“如此,何忧兄家中一向作何生业?” “父兄在建阳以刻书为业,我愧不能帮衬家务,是个闲人。” “封居士,你要先以调养身体为念,等身体康健了再做事业不迟。”何忧说一句,道平就接一句。 江离脑中忽生一个念头,但觉不好开口细询,只附和道:“正是,保重身体要紧。何忧兄此行往何处去,程途还远么?” “要去河南,还有一半路程。” 道平这回拧了拧眉毛,扁了嘴,没再出声。 第46章 新篇 江离看得出,这小姑娘是单单不愿提何忧离开的事。何忧既不应举也非买卖,去河南多半是为私事,他于是不便再问。 何忧明显不善言辞,说话不多。只是他礼度周到,语气温和,并不给人孤僻冷漠之感。偶尔他会忍不住轻咳几声,手臂抬落间,江离清楚地看到他腕处无血无肉,皮肤焦暗,上面尽是层层叠叠的疮痕,也不知被病症折磨了多少年。 好在有道平在,绝对不会冷场,她这时又绘声绘色地叙起何忧住到栖真观的经过。江离先前便想,何忧拖着病体,为何不留在城镇,却来这偏僻道观寓居。原来他的病须以新鲜紫楠,灵芝,黄檀等入药,这几味皆可在穹窿山中采到。道平到藏书镇药铺贩卖草药时,正遇见他因铺中药材陈旧而为难,便将他拉来观中居住,到如今已有两月。 暖日融融,亭中被阳光冲刷得热了。四耳已趴在何忧肩头睡去,腹中发出匀称的呼噜响。与它的安稳舒适相比,它的主人却好像永远暖不过来。江离关切了几句何忧的病情,他似乎不十分惯与人共处,对话不大继续得下去。大约一盏茶后,何忧起身告辞,道平送出亭外,坐回来后还不时探头张望,一直目送何忧背影走进院中。 江离看着她这心神不定的样子,遂问:“你还没告诉我们,为甚么背地里叫这位何忧兄做汲药师?” 道平端起那盏何忧没动的茶水一饮而尽,“他懂得很多医理,治病的方子都是他自己写的。” “那也不必姓汲。” 道平“哈哈”一笑,“我还没说完那,其实……汲药师是本书里的人物,我觉得封居士十分像他。” “果然,是《金箧浮世》罢?” “对对!原来居士你知道!这书写得绝妙,我们这里几乎家喻户晓,京师也是如此么?”道平眼中放光。 “流不流行京师,这个真不晓得。”渺渺这句倒是实话,“我反正没读过它。”她一向不喜读书。“你说他像这人,有多像?” 道平挠头道:“年龄、相貌其实无一相符,也说不准到底哪里像。可他出现我面前时,我就觉得他和书中走出来的一般,你说怪不怪?这世上若真有个汲药师,该当就像他那样说话那样笑,那样坐卧那样煎药。” 渺渺淡漠的笑脸不禁动了下,“你这说得太浮泛了。像与不像各有见解。哥你也读过,你说他像么?” 江离道:“我今日与何忧兄初见,话没说两句,难下判断。道平和他相处日久,必定比我了解得多。” “我不仅和他说过好些话,《金箧浮世》我也读过几十遍哩!封居士与汲药师就是分形同气,一体分出来的!” “这个汲药师在书里戏份重么?”渺渺问。 “他可是最重要的主角。” “哦。”渺渺闷闷地响了声,道:“我常听人说,着书者笔下的人物,多少都带着自己影子。你与其说他像那个角色,不如说那个角色是他照着自己的样子写出来的罢。” 江离听了,与道平同时愣了下。 他对《金箧浮世》爱不释卷,钦佩穿鱼先生的才华,随意才会怀着仰望,写出了那一十六章外传。渺渺的话忽然令他生出几分期许,不仅是因封何忧与汲药师相似,还因他的病弱与传说的“因病亡故”不谋而和,且在建阳刻书为业这点也与线索相符。如此看来,封何忧会不会就是他盼能有幸谋面的穿鱼先生? 却见道平摆着双手笑着:“说甚么呢,封居士不可能是穿鱼先生。”一口否认了这个猜测。 “怎么说?”江离好奇道。 “封居士的手连吃药的勺子都握不稳,怎么写字?每次在方子上增换药材,不到十个字他都得托我代写。他还亲口说过,自己病了十几年一直如此。”说到何忧的病,道平抿了抿嘴。 “你从未见他动过笔么?” 道平想了想道:“有时他若只需从方子上减掉甚么药材,会简单勾上几条打颤的墨线表示。” “他完全可以像托你写药方一样,把书的内容口述出来,由旁人执笔记录。光凭这个理由说他不能着书,站不住脚。”渺渺反驳道。 道平不服气道:“可最近穿鱼先生不是重新出山,写了《金箧浮世》的新回目吗?封居士两个月来一直在这,他那样的身子可是决计无法写作的,况且身边也没你说的执笔人。” 渺渺道:“这就更不足为凭了,最近刊刻出来的内容,可能是他之前就写好的。” “若是早写好了,书坊为何还要在六月的时候自行补写《金箧浮世》的结局呢?那明明就是认定先生不会再写了罢?毕竟在三十九回结尾处有那样四句话嘛。所以这部分新的内容,一定是在《金箧浮世》最后一次增刻后,也就是六月后才写的,可是六月中旬时,他已在观中了。” “这之间不是十日左右的时间么?”渺渺道。 江离不太认同地摇了摇头:“先生在三十九回的结语明显有封笔之意,很难相信他会在短期内转意又续写下去。我想会不会又是有人冒了先生的名……” 道平将两手揣进袍袖道:“从前的那些伪作多少会遭人非议。这次却不同,没听说谁对那新篇章有异议,都说是先生亲笔呢。” 江离问:“那你呢,你怎么看?行文较之前篇如何?” 道平撅起嘴:“我到哪读去,只有眼馋的份!苏州城里最大的书坊月初才出版,这书目前只城里有。听说江北出得早,总共有十五回呢。” 江离忽呆了下:“先生的书向来出自建阳书商,从南至北流传。这本书却在北边先于江南传开,说明源头不在福建,更可能在江北。” 道平歪头,“穿鱼先生……这是搬家了?” 江离表情一言难尽:“我说一句大抵不相干的话。这次南下途径山东时,我也曾听到有同船人谈论先生续写《金箧浮世》新篇 第47章 表白(上) “哥,我也好奇那小师父说的是不是你写的那本。”回到观中安排的客堂,方才一直没发话的渺渺整理着床铺,忽对江离道。 江离笑着摇摇头:“买书核实的事我只随口一说,倒疏忽了那小师父是个极盼望能进城看热闹的,所以一时心软,没能直言回绝了她。我会找机会再同她解释的。” “你就去一两日也不打紧的。”渺渺手下没停,“龙华寺短时奈何庆云庄不得,我们暂时没甚么可担心的。” 听到“庆云庄”三字,江离不由得紧绷起来。 八月,正当他们南下之际,从山东传来消息:自龙王庙之后便消失的玄凝阁忽又现身,以雷霆之势在武林中掀起了腥风血雨。霸州长盛镖局,南宫金枪门被血洗灭门的噩耗如一根从黑暗中伸出的绞索,猝不及防地勒住了北宗同盟的脖颈,把方得喘息的众人一下子推回绝命的边缘。 但这仅仅才是同盟溃败的开始。其后七日,同盟三十四个大小门派悄无声息地接连覆灭,任何抵抗都如螳臂挡车般徒劳,不堪一击得被轻而易举碾碎。 见此情势,暂时苟存下来的门派纷纷倒戈投顺,争先恐后地将出卖盟友作为向玄凝阁献上的投名状,稍有骨气的则被迫忍辱逃亡。昔日歃血起誓的结盟上演起背信弃义和尔虞我诈的闹剧,曾自诩英雄的侠士一朝成了既卑劣又可悲的小人,在玄凝阁冷漠的蔑视下自相残杀,自行消磨殆尽,徒留给江湖一片唏嘘。 最终,玄凝阁的利刃指向了孤立无援的清凉山,只要拔除掉庆云庄这根最后的眼中钉,甘露教北宗唇亡齿寒,长达十年的南北宗之争即将以北宗的惨败告终,从此格悟独掌甘露法门,龙华寺称霸武林。 自堕佛岭之后,亲眼见证了龙华寺武力恐怖如斯的江湖人众皆不禁疑惑:格悟既有这般实力,何以之前长达九年的时间里,都未能除掉北宗同盟? 其实早有眼光深远的人看出,区区甘露教和江湖,都不过是格悟实现野心的垫脚石,而他的图谋远不止于此。格悟对“六翮”怀有极深的执念,龙华寺以“六翮”为目标的诸般行动均大大优先于解决北宗。凭此或可推测,千万教徒的信仰和震慑江湖的武力固然强大,在格悟看来却尚不足以据之以稳夺天下。问鼎天下的关键,须在“六翮”中寻。 从他九年前天宝宫夺经一事中已露端倪。其时格悟掌权不久,龙华寺内部派系势力盘根错节,他的住持之位并非安若泰山。选择在此动荡之时离开江西,北上攻袭天宝宫,可谓是孤注一掷,这也证实了“六翮”有令他铤而走险的价值。可惜格悟从天宝宫毫无斩获,而反对派系将之据为口实展开攻击,令他在教中地位岌岌可危,因而他才会在对付北宗上被迫表现得瞻前顾后。 因此不得不说,北宗同盟与龙华寺能够对峙九年,一方面“老九”张无绍的暗中相助功不可没,大部分却要归结于龙华寺内部隐患未除,格悟根基尚不稳固。在格悟眼中,消灭北宗从来就非难事,却易引起朝廷不必要的警惕,所以肃清教中异己之前,他并不急于全力周旋。 而同盟错就错在误判了形势,在夺取了几次胜利后,便认为己方具备可与龙华寺一战的实力。就在堕佛岭偷袭前夕,格悟终于翦除掉了教中最后一个对手,了结了所有后顾之忧,同盟恰在此时不自量力前来挑衅,他于是毫不犹豫地反扑过来,这次却是拿出了十成实力。被玄凝阁如回风卷草般碾压过去后,一败涂地的同盟方才大梦初醒。 就在所有人都认定北宗气数已尽,唏嘘庆云庄即将迎来毁灭时,自以为胜券在握,所向披靡的玄凝阁居然在清凉山中三战三败,双方相持十日后,玄凝阁竟只剩不到两成人,灰溜溜地撤回了山下! 这一发逆转当真始料不及,江湖立时沸腾,一些本在隔岸观火的名门正派,武林泰斗不再袖手旁观,纷纷秉持着任侠道义姗姗来迟,挺身相助。本来嘛,打落水狗作顺水人情,何乐而不为?受了重创的玄凝阁见这波趁火打劫来势汹汹,不敢恋战,当即逃离了青州。 据说庆云庄凭之逼退玄凝阁的,乃是遍布清凉山中的防御机关。这套繁复巧妙到难以置信程度的装置,原是百年前山中避世高人留下的遗产,后又经占据此地,处于鼎盛时期的庆云庄数度改良增设,最终形成这一套诡谲莫测,坚不可摧的防御系统。一旦开启,每一棵寻常的青松都可能连接着百转千回的密道,每一块不起眼的岩石都可能成为一击致命的武器,整座清凉山端的如铁桶般严密。只因历任庄主一直严密保守着机关的秘密,必要在万不得已的存亡关头方能使出,渺渺入庄多年,都不知庄中藏有这样的杀手锏。 整理好床铺后,渺渺擦拭起放在床头的剑鞘来。她请铁匠将张无绍的断剑重新锻造,时刻带在身边。“阎王一时半会收不了庆尚豪那狗贼,你凡事小心一点就是了。”她看似漫不经心道。 江离却很清楚,庆云庄的存亡实是柄双刃剑,渺渺的内心远没有表面那般轻松:庆云庄不败,自己便可暂保安宁,可她的血仇便不能得报。 他小心地揣摩着渺渺的心思问道:“那我们就进城去看一看?你想去吗?” 渺渺无甚么表情道:“哥你去罢,我不去。” “本就是无所谓的事,那就都不去罢。”江离立时后悔问她,尽量显得轻松地答道。 渺渺不置可否。二人间一时沉默,沉默中又掩着想说又憋住不说的话。 渺渺不自然地笑了下,说出的话咄咄逼人,透出一股无处发泄的怨愤:“哥,此处距清凉山千里,你离开一天而已,是怕我跑去找庆尚豪拼命,还是怕我自寻短见?” 她说罢皱了皱眉,似也惊讶于自己的语气,但转而即越发激动道: 第48章 表白(下) 黄昏时候,道平走出练功的山谷,抬臂用手肘抹了抹额头的汗。山色如淡墨般在她眼前铺开,群峰之下的太湖银光万顷,湖面上有零星渔火闪烁,沙洲间偶尔惊起几只飞鸟。 赶回栖真观时,日头已落入西山,她先去服侍师父吃过了饭,随后带着煎好的药往客房走去。何忧的窗中依然是黑着的。她推门进去将油灯点燃,顷刻间暖光驱散了混沌,瘦削的身影从暗处洇出。 道平顺手将紫竹竿倚放在墙边。不久前师父替她在竿头和竿尾处箍了铁,如今看来已不大像一根扁担了。她把药罐摆到桌上,顺势与何忧在桌边并肩坐了,两人说起闲话。 “是被四耳抓的?”何忧斜过了身,看着她袍子后襟上被利爪撕烂的地方问道。 道平扭着头看了看,“哦不碍的,我一晚上就能缝好。” “你有没有伤到?” “哪能啊。”道平嘿嘿一笑。 “挺心疼的罢,你师父亲手给你做的。”何忧看着那破烂的袍子道,“抱歉,是我没管好四耳。” “诶,这怪不得你,更怪不得猫儿。它若是任我摆布了,我反觉得无趣哩!师父说‘物物而不物于物’,修行之人不必在意这些。”道平摇头晃脑地说着,就跟白天冲着身上的四耳大喊大叫的不是她一样。 何忧笑了笑没多说,把一匙药汤送入口中,又道:“今日我离开得仓促,但愿从京师来的两位客人没有见怪。” 道平生怕他不信似的猛摇头道:“怎么会呀。” 何忧淡淡“嗯”了声,“没让你尴尬就好。” 这句话就像羽毛,轻轻在道平心中搔了一下。她隐约觉得何忧的话里透着对自己的在意,远比对他人亲近,可立马她脑中就有个更大的声音道:“你莫要痴想!”。她挥挥手,像要把这想法驱赶走一样,抿嘴偷偷一笑道:“当然没有。” “你今日看来心情尤其得好。”何忧道。 “因为呀,明日我要陪那两位居士进城去,师父难得同意啦。”道平迫不及待地与何忧分享起这快乐,“你说今天是甚好日,教我净遇到好事?” 何忧嘴角带着温柔的弧度:“这么说,快到大火星祭了。” “就是说啊,我还没见识过哩!”道平兴奋道,“无上天尊,今天运气太好了。” 她按捺不住将下午与江离关于穿鱼先生新书的一段对话向何忧重复了遍,包括江离那本书的零星内容,描述时都被她添枝加叶扩展了一番。至于她背地里用汲药师称呼何忧,以及那两人怀疑何忧便是穿鱼先生的事,她则一概没好意思说出口。 何忧听后半晌未语。 “到底那新篇是不是姜居士所着,明天一去书坊便知。”道平雀跃地念叨着,“可惜呀封居士,你没读过《金箧浮世》,否则便能明白我为甚么爱它啦。”她道,“治镜阁那么多书,怎的就不收藏这本呢?” 何忧淡淡笑着:“看你现在的表情,我也能明白八九分啦。” 这时四耳凑近过来,道平将它抄起放在腿上,从袖子里掏出一把小木梳,一下下梳着它背上柔软的金色长毛。“对啦,我这次带一本回来给你罢!还有甚么要托我从城里带的东西,或者要办的事么?” 何忧思索片刻,放下手中的药匙,问道:“你们明日甚么时候出发?” “吃过午饭后就走,在城中住一晚,后天回来。” “那明日我与你们一同下山罢。” “你刚好些,有甚么事我替你办不行?”道平专心地梳着毛问。 “道平,”何忧道,“我得走了。” 飒飒微风中,一片在枝头摇曳的竹叶猝不及防地落入溪涧,卷入激流。 道平的手立时顿住了,她抬起头,盯着何忧问道:“去哪里?” “启程去河南。”看到道平脸上越来越多的慌张,何忧的目光明显波动了一下。 湍流中的竹叶在断崖处飞速地坠入深谷。 “干嘛这么突然?!”道平语气变得急躁。 “其实几日前就决定了,抱歉没有早点告诉你。” 道平使劲摇头:“你用不着道歉!可这是为甚么呀?”他真的是忘记说了么?她在心里想。 四耳发觉背上那只温软的手停下了抚摸,不满地起身抖了抖毛,一蹬腿蹿上了桌子。“啪”的一声,药碗被它碰落在地,残留的一点药汁溅上了何忧的外衣。 “哎呦!”道平低呼着站起来,在四耳头上轻轻一拍,“你怎么总惹事呀。”四耳却浑不在意,踹爪卧在了桌上,只用屁股对着她。 这时她听到一声闷闷的轻响,侧过头去,就见何忧正弯着腰去捡那药碗。他枯柴一样的手抖得厉害,那碗刚被拾起几寸,便从他指间滑了出去,重又翻倒到了地上。 道平急忙蹲下替他将碗捡起,眉头拧了起来:“你看你都没好全呢,干嘛急着走?” “我这个病,没有好全的日子,也不能一直留在这。” “那也可以,可以再等等嘛。”道平别过了脸,极不情愿地承认了他的病短时难以痊愈。 “我在这太久了,会耽误重要的事。” “可是……”道平猝然语塞,就像竹叶被急流中的溪石挡住了去路,进退不得。 人和人交往,大凡彼此之间总有个边界,何忧要去办甚么事,她试着问过几次,他始终不曾说过,她便隐约明白了那属于边界的另一侧。如今他既把话说到这个地步,若自己继续挽留,未免显得交浅言深。她不想让他为难,也怕自己难堪。 她斟酌再三,好不容易又找到了能说的话:“你赶路时能好好服药罢?”作为一个帮他煎了两个月药之人,她想关心一下应不过分。 “嗯,放心。” 她放了下心,又暗自埋怨自己多此一问。世上又非只自己一人会煎药,沿途那么多客店、药铺都可代劳的嘛。 “还要按时吃饭,别再闹得胃疼。”她低着头,担心 第49章 赠伞(上) 次日午后,栖真观山门外秋风飒飒,系在石亭飞翘六角下的铜铃叮当作响。何忧拄杖端坐亭中,身旁放着一个不大的包袱和一柄旧伞。 四耳卧在他膝头,正枕着氅衣上的貂鼠滚边儿打盹,呼噜不时被主人的咳声打断。忽然,那四个耳朵灵活地转了几下,它懒懒地把眼睛睁开一条缝,向声音来处瞟了眼,旋即准备重新埋头睡去。“四耳,起来罢。”主人发出呼唤。它感到身下晃了晃,便从松软的氅衣上跳下,大大地伸了个懒腰,几对鞋履已来到跟前。 来人一共四位。江离由栖真观住持陪同并排走在前面,紧跟在他身旁的是渺渺,衣装略显奇怪。此外还有一个细小的身影,落后数步尾随于三人之后。四耳紧张地盯着那个身影,若在平日,那人一定会冲上来骚扰一番,却不知为何今日躲躲闪闪起来。 何忧起身相迎,与众人问礼寒暄。渺渺转头退后,将缩在自己背后之人让到身前。只见那人穿着银条纱衫子,绣八宝比甲,淡蓝色软绢裙,乌亮头发仍梳着双髽髻,缀两条鹅黄飘带,唯有肩挑的扁担有些格格不入。道平放下扁担,原地尴尬一阵,低头冲蹲在地上的四耳啜喏道:“还看?要不是你,我能这个打扮?” 被渺渺听到,揶揄她道:“这打扮怎么啦?我看挺合适。” 道平干笑一声。说起她这身衣服,用料绣工确属平常,就算穿去镇上,大约也没人会多瞧上一眼。但在从来只穿粗布道袍的人眼里,便成了顶豪华的打扮。她因道袍不及缝补,今早只得换回了旧衣。江离见那袍子颜色泛白,袖口破烂,多处已不太合身,心中就有些不忍。毕竟是去参加期盼已久的节日,他不想这小姑娘穿成这般。还是渺渺从旁道:“我反正留在观里,看你我身量相差不多,穿我的去罢。”说完不顾道平推拒,将身上的衣服给了她,自己则换上了道平的旧袍,只留了心爱的宝石星花,依旧簪在鬓边。 道平偷瞟了眼面前的何忧,发现何忧也正看着自己,立马移开了眼,勉强一拱手道了声“封居士”,脸上一阵发烫。 她身量比夏天时又长了一点,此刻做了这身打扮,从前总被宽大道袍遮住的身材便完全凸显了出来。但见她秀颈修长,蜂腰削背,袅袅婷婷得好像枝带露的荷花。只因观中没有大面镜子,她尚未见过自己换装后的模样。尽管江离和住持皆交口称赞,她心中依然忐忑,走起路来只觉浑身别扭。她既担心何忧笑她样子古怪,又暗暗期待着让他看到。 这时见了面打了招呼,她顿感面部僵硬,嘴角还不争气地抽动了几下。除了立刻扳起小脸,她简直不知该如何调动五官了。这等失态让她自觉十分丢脸,自己何时成了这般扭捏之人?不就是换了件衣服,为何就不敢瞧他了?她心里琢磨,只怪他昨日说走就走,我当他是朋友,他却甚么都不和我说,放在谁身上不要生气?我便是气他怎的,我偏不愿看他! 可惜她没有看到,何忧的眼中何尝有过一瞬会令她难堪的神色?那片如镜湖一样平静的目光将道平别扭的表情和脸上的红云都融了进去,轻柔地浮起一现即逝的色彩,就如落日下的湖面般温馨。 道平板着小脸戳在原地,众人的话就跟耳边风似吹了过去,她全没在听。过后住持叫过她去,她就目不斜视地盯着住持,认真地每应上一句,然后将上一句忘得一干二净。 江离最后同渺渺说了几句,便用手拍拍道平的后背道:“咱们走罢。” 道平“嗯”了声,向住持鞠躬道:“住持,我去了,一切放心。在外面我会约束行止,我不在时师父就烦诸位长老照料了。”说罢支模瞪眼地就要走。住持皱了下眉,叫住她道,“道平,刚吩咐过你的话,这就不记得了?” “啊?”道平一脸认真的茫然。 住持扶额叹气:这孩子平时伶俐得甚么似的,今天怎的傻了? 道平总算机灵,见何忧正要拎起包裹,登时明白了住持的意思。冲到何忧面前先抢过了旧伞,跟着手一抬,已将何忧手中的包裹挂上了自己的扁担。她觉出那包袱竟比他上山时的还要轻,遂想到他旅途上定会多有不便,心中不禁又一酸。正在这时,四耳嗖一下跳上了她肩头,她瞬间“嘶”地吸了口凉气,上身像被定住般动也不敢动,生怕弄坏了新衣。 还好江离及时过来替她解围,提起四耳后颈将它拎了开去。四耳脚一沾地便在何忧脚边示威般地叫了声,何忧只得苦笑着道句“有劳”,既是对江离,也是对道平说的。 众人走出石亭,道平回身往山门后的高处眺望,忽而开心地挥起手道:“师父,我去去就回!” 江离顺着她目光看去,只见高坡上茶庄的土房前,一个农夫打扮的人也正望着这边,将手中的竹杖在地上点了两下以作回应,认得是栖真观上管茶庄的老庄头,即收留抚养道平之人。 在观中留宿的几日中,江离曾在茶庄上与他短短地见过两面。他正值壮年,可须发几已花白,枯瘦佝偻得像个老人。他询问道平他所患的何病,道平却说不上来,只道是早年留下的病根,何忧看过也说没有奏效的药,除了调养别无他法。 江离看着这一老一小,一个在高坡上,一个在山门前,之间隔了百米之遥,却好像有无形之线相连,消灭了距离。他忽然懂了,为何那般向往外面世界的道平能甘心守在深山一隅的小观中,正因每个人心中,都有无法放下的牵绊。 他不禁随着道平频频回头去看老庄头,一次,两次……数次之后,老庄头的身影终于隐退到了土房昏暗的门中,消失无踪。 第50章 赠伞(下) 因为何忧的缘故,三人下山的路走得很慢,好在这日天气晴爽,山路不算难行。道平负责在前带路,偶遇一两处险窄湿滑时,就见她或是提鞋,或是眺望,总之要假装不经意地落到后面,在何忧身边打晃。她自以为不露痕迹,却不知脸上那一刻不敢放松的神情,和欲动不动的双手早让江离看了个明明白白。 到得山下,三人合乘一车往苏州城去。之前山林空旷,三人默默赶路倒不觉甚么,此刻坐进无回旋余地的车内,大家面面相看,那二人一个因赌气,一个本话少,都是不发一语,狭小的车厢立马显得安静过了头。 “看那边,”江离用手肘碰了碰道平,将远处一个低矮建筑指给她看。那建筑约莫只有半人来高,左右檐下各挂盏红色灯笼,看起来像座小庙。“那是土地祠么?我来时也看到了。”他试着打破沉闷。 “说是也不是。”道平其实早就憋不住了。到山下后,她便开始觉得自己这气赌得着实莫名其妙,只因冷了半天脸,不好意思主动开口,江离这一问正是她所盼。只是她不想表露得太过明显,于是只说了这五个字,后面的话硬是忍住了没说。 “这怎么讲?”江离很配合地追问她道。 道平看了眼何忧,见他也在等自己作答,便清了两下嗓子道:“姜居士这么问,是看它样子奇怪罢?这庙之所以修成这样,还没有牌匾,是因里面供奉的不是正神。虽不是正神,可这一方土地又确是归它掌管,所以我才说它是也不是。” “哦?这庙中供奉哪位神道?” “庙中没有神像,只供了个牌位,上面写‘己卯流难良善众姓诸公之神位’,所以我们这里人都叫它流公庙。”道平往窗外欠了欠身道,“这一带都是坟地,当年在己卯大火中遭了难,流亡至此的百姓,好多后来因穷困而死,就葬在这里。他们背井离乡,多与家人朋友失散了,死后不能归乡,无人祭奠,甚至连名姓都不得而知。人们怜悯这些流离失所的孤魂,便特意在此建了这座流公庙,使他们能得享民众的祭祀。相应的,流公庙也保佑着这一小块地面。” 道平说着忽然停下,吸了吸鼻子道:“是紫菌香呀,真好闻!”说话间,一阵混杂着海水与苔藓气息,类似檀木的香气盈满了车厢。 道平口中的紫菌香,乃是己卯大火之后的产物,由枯死的紫菌制成。那紫菌仅生长于大霜海中,萌发于地下,从土中挖出时颜色艳丽,顶盖色酱紫,菌环则呈碧绿,出土两个时辰后即变黑枯死,焚之气味似檀香。 那大霜海本是官府严禁百姓进出之地,违入者皆被处以重罪,但紫菌多分布于大霜海边缘,于是便有那谋利之徒铤而走险,冒死盗采出来私下贩卖,据说仅指甲盖大的一小块即价值千金,甚至经常倍价而不得。 依惯例,每逢大火星祭,京城皇宫和沧州城两地要焚紫菌香三日,外地则用檀香、沉香等代替。身在外地的富绅巨贾们,皆把能焚上紫菌香看作彰显财富和荣耀家门之事,纷纷不惜重金效仿皇室做法。在北方巨埠临清有此财力的富商仅不到十个,苏州城大抵也该如此。 若非亲眼所见,谁敢相信在苏州城外这间小庙里,竟有人用如此珍贵之物来祭祀无主亡魂? “都是甚么人来流公庙祭拜?”江离又确认了下,那香气的确是来自流公庙。 “平日应该少有人来,”道平答道,“大概是幸存流民的后人,或者从北边过来的客人到此祭奠同乡罢。” “地师。”坐在二人对面的何忧忽然开口,看着江离道,“地师相墓卜地,必先来祭拜掌管本地之神,以求指引。” 江离闻此言,搭在窗上的手臂不由颤了下。 “哎呀,有理!”道平用食指卷着比甲上的带子笑道,“所谓非宅是卜,唯邻是卜嘛,埋在这儿的大伙儿都是邻居!不过地师可供不起紫菌香。” 话音才落,一条闪电白光照彻天空,车帘被豁喇喇的疾风甩起贴到厢壁上,刹那间雷声如鼓,雨大如豆! 道平的笑容瞬间凝固,忙不迭地向窗外低头抱拳道:“无上天尊!流公息怒!流公息怒!我不合拿流民打趣的!” 江离被她的样子逗乐了:“流公哪有这么小气。” 道平依旧抱着拳道:“流公既不怪罪道平,那就保佑这雨早些停罢。”居然转眼得陇望蜀起来。 “看这雨最迟明日就会停,碍不着甚么的。”江离道。 “但愿但愿!要不能早点停,会误了今夜虎丘放天灯的,那可是大火星祭前夜顶顶要紧的节目!” 江离头回听说:“放天灯是在今日么?明日才是正日呀。” “当然是今日!放天灯须与大霜海的火尾舞同时同刻进行,晚了就不作数啦。”道平说着把手伸到窗外去探雨势,“怎么办,雨好大啊。” 在包袱上睡了一路的四耳翻了个身,大雨正好为它助眠。 何忧捋捋四耳的尾巴,轻咳两声后道:“古人辨雨法有云,‘云飞疾,雨下速者,风雨即止。’放心罢,黄昏前即会放晴,今夜可见神灯闪耀。” 江离眼光微颤:第二次了,不可能再是巧合。 道平精神一振,“真的?” 何忧向道平点了点头,又把目光移向江离:“听道平说,姜兄此行是为收回遗失的书稿?” 江离见道平对她眨了眨眼,便知误刊的事她已对何忧讲过,于是摆手道:“我只是有些怀疑,实情还未可知。” 道平接道:“那新篇的着者是穿鱼先生还是姜居士,还是别的甚么人,待到书坊一看就明白啦。” “要去哪家书坊?”何忧问。 “城东南悬光堂,苏州城最大的书坊,只他家有刻。”道平胸有成竹道。 何忧顿了一下,问道:“和悬光堂的主事提前招呼过了么?” “招呼甚么?”道平一脸懵 第51章 星仪(上) 重阳后三日大火星祭之传统,源于正德十四年己卯,席卷山东、河北、直隶三省的一场熯天炽地的大火。大火足足烧了整月,人力无以遏制,所过之处寸草不留。过后自熄,正当大火星西落隐没之日。 却说那大火星,位于东方青龙七宿之第五宿心宿,火红光亮可比荧惑。春天时自东方夜空升起,入夏悬于南中天,之后逐渐向西退落,《诗》中云“七月流火”,便是夏历七月,大火星开始偏西向下之意。 重阳节前后,大火星完全隐没不见,气候由此转凉,万物伏藏休眠。民间笃信己卯大火系火神震怒降下天罚,而大火恰在大火星隐没之时熄灭,令人们相信是火神感应万物伏藏而离去,怒火随之平息。大火星祭,既是为火神送行而举办的盛大典礼,也是丧生大火的千万亡魂的追荐仪式。 中原祭祀大火星的传统自古由来已久。《左传》有载:“陶唐氏之火正阏伯居商丘,祀大火,而火纪时焉。”阏伯为帝喾之子,帝尧封其为火正,掌管大火星的祭祀,被后世尊为火神、己卯大火之后于各地兴建的火神庙中所供奉便是阏伯。 说到大火星祭,沧州大霜海作为无可替代的主祭场,保有最正统亦最宏壮的祭祀仪式。只因仪式中的诸多环节,只在大霜海中才能实现,故而各地不得不在程式上作出变通。例如在苏州等地,即是用檀香替代了皇室的紫菌香,以放天灯仿照大霜海的火尾舞等。虽然仪式上留有缺憾,但苏州城繁华富庶,人口稠密,单就此地于正日举办的迎神赛会,排场之豪华却又胜过沧州城十倍了。 申酉时刻,雨水淅淅沥沥,云海间已透出明澈的金蓝色。大火星祭前日,城中各家祭灶,于门前供设香烛,那檀香气经大雨一冲,甜腻已减淡了大半,只剩下清贵冷寂的气息,弥漫于巷陌通衢,为古城平添神秘和庄严。 江离和道平在渡僧桥附近找了处邻河的酒楼,特意要了楼上的阁子,窗户面西,正对虎丘方向。这时酒保已将精致素菜和点心铺满了一桌,二人一边吃饭,一边等待着观赏夜间放天灯的盛况。 “姜居士,我看你一路过来,总是紧绷绷的,是在担心甚么么?”道平说着夹了块素烧鹅放到嘴里。 “你既不做道人装扮,就别叫我居士了。”江离自然不肯向她透露自己在提防甘露教,于是盛了一小碗杏酪送到她面前,收敛起严肃,对她微微一笑道:“我不替你警醒着些,怕是有人见到了你这样的小姑娘入夜不归,游玩吃酒,过来纠缠于你!” “啊——”道平把声音拖得老长,指着自己鼻子道,“你怕我啊?”说完紧嚼几下把素鹅吞入肚里,抛了碗箸,蹦跳到屏风前。那屏风上嵌了张面尺八寸的着衣镜,她进来时已相照过,可毕竟是妙龄姑娘,爱美天性,这会儿听到了江离的称赞,她便忍不住又去瞧了一遍。 她在镜前晃了两晃,显有几分得色,口中嘿嘿笑道:“你替我担心?不必,大可不必!” “怎就不必了?” “姜……阿离哥哥,只有你们尽夸我好,可不知其他人都嫌我晦气,躲着我还来不及呢。” 道平这话倒是不假。下山来到镇子上时,江离就已察觉出人们对她不甚友善:那些偷瞟她的路人眼中除了好奇,总掺杂着鄙夷,即便是当着自己和何忧的面,同她说话的小贩、脚夫也毫不掩饰对她的轻视,似乎这种态度已成为一种公开的默契。 只听道平道:“我现在大了,他们心里虽还有偏见,但多少收敛些,不会像原来那样打骂我了,可还是不屑与我打交道的。” 江离疑惑道:“只因为你的血统?”临清有不少海外商贾,人们或好奇或畏怯,但从未有过加之于道平身上的这种公然歧视。 “你们在北边,所以感受不深,这其中的原因嘛,还要追溯到几十年前。那时朝廷一度禁绝出海贸易,滨海的百姓中,有很多是赖海市为业的,朝廷封锁了商路,就等于断绝了他们的生路。这些人倾家荡产,被迫成了海寇,在海上结伙走私,回到岸上便四处剽掠,江南百姓受了他们不少祸害,所以憎恶。” “我也多少有些耳闻,可你说的这些海寇,他们都非异族血统啊。” “海禁之前,与滨海百姓贸易最多的,一是东海倭人,一是欧罗巴的弗郎机人。虽说这些番商和海寇有所勾结,但为恶其实不重。可恨的是那些海寇,他们知道朝廷对番商感到棘手,便假扮成倭寇或夷寇去作恶,百姓不明所以,所以见到倭人和南番人的脸孔,也是一般的咬牙切齿。” “原来如此,那看你样貌,你是?” “我的南番样貌是外公给的,”道平指了下自己的眼睛,“他是住在双屿上的弗郎机人。” “双屿是哪?” “说到双屿,那是一座与外婆住的浦下村隔海相望的海岛,小时候外婆常给我讲岛上的故事,是个好地方呢!” 道平回想起外婆故事里那个梦幻之地,天然良港中密布着跨洋而来的三桅,五桅,六桅大船,连绵的船帆能将太阳遮住。她最爱听外婆说那大船上运来的稀奇货物,犀牛角,大象牙,海鲛皮,琉璃水精盘盏,沉束檀乳四香,彩色的羊毛,轻盈的羽纱。入了夜,港口归于沉静,大小船中的灯火和岬角上灯塔的光,好像天上的星河洒落下来。外婆还会讲起岛上的居民,他们肤色各异,服饰稀奇,语言互不相通。他们管衙门叫市政厅,庙宇叫做教堂。道平隐约记得那些名字,高丽人、琉球人、暹罗人、婆罗洲人,最大多数是弗郎机人,他们高鼻深目,有着浅碧色的眼睛。 道平的脸上浮起笑意:“外婆总对我说:‘你的眼睛和你外公一般漂亮。’” 江离问道:“你外公是弗朗机人,外婆却是汉人?” 道平点了 第52章 星仪(中) “对啦阿离哥哥,我给你看看外公留给我的宝贝。”道平说着双手从颈上解下一物,提在手中递给江离。 细细的银链下,坠着一个直径约三寸,黄铜制成的小圆球。细看之下那球体共有九层,层层如蛛网镂空,表面不均匀地分布着突点。在每层的某一位置,皆嵌有宝石一颗,九层共九颗,颜色不一,其中四颗较大,余下五颗较小。在九层之外套有一环,环上刻有西文,笔画细若蚊脚。 “这是甚么?”江离将球体拿到灯下照看,九颗宝石在烛火中彩耀生光,“这等奇工异制,一定不是单纯的饰品。”他以多年经营古董生意的直觉猜道。 “你再瞧瞧。”道平卖起了关子。 江离又去看外环上的西文,虽不解文意,心念却因之一动,遂一手固定圆球,另一手夹住外环稍一用力,那外环果然可以转动,并带动球中机括,使圆球的内外九层同时运转起来,九颗宝石各依轨迹移了位。 “这莫非是浑仪一类的制器?”江离盯着宝石思索道。 “诶,浑仪?”道平意外道,“浑仪是甚么?” “是用来观测天象的仪器,与此物有些相似之处。” “天象?就是日月星辰罢?!”道平忽然兴奋道,“阿离哥哥,你和汲药师都是博学的人呐!他和你说的差不多。” “何忧兄怎么说的?”江离相信何忧所言必有确凿依据。 “他说这叫星仪,用作测量星辰方位,是欧罗巴人的航海仪器。他曾在一本西洋书里见过。” 江离听道平之意,倒像是问过何忧后才知其名,不禁纳闷道:“这既是外公留给你的遗物,你以前不知它是甚么吗?外婆也没说过?” “外婆也不知道嘛。这是外公见她最后一面时留下的,两人分别得匆忙,没来得及说那许多。阿离哥哥,你说对商船上的人来讲,星仪定是重要的贴身之物罢?”道平说着,眼神飘向了何忧留下的旧伞,忽然像是想到了甚么,那张小圆脸上的元气竟掉了几分。 她用两指拈起星仪,将它迎着烛光仔细端详,口中说道:“我常想,转动这手中的星仪虽只顷刻,星辰落入大海则需经旬;它们此刻在我眼中闪烁的光,与我却相隔经年。同是一日,我快乐时只在转瞬,我期盼时如同三秋。时间呐,有时当真像是幻觉。” 江离听到她这突如其来的感慨,脑海中霎时回想起一个时辰前他们与何忧分别时的情景: 那时他先一步下了何忧的车,跟在后面的道平到车门前,忽又转身钻了回去。 他在车外听到她说:“你答应回来,不可食言。”语气珍重且执着,与她前刻作别时的吞吞吐吐截然不同。静了片刻,又听她道:“我怕你忘了。”这句伴着衣袖的簌簌轻响,音量小了许多。 何忧清冽如琴音的话声随之响起:“不会。” “那说好了。”笛声雀跃婉转地上扬。 “好。”琴声中含着言而未尽的余韵。 待道平从车中跳下来时,双髽髻上已少了那惯戴着的鹅黄色丝带。 …… “嗯,定是重要之物,才会赠与重要之人。”江离心领神会地一笑,跟着将手伸进衣领口,抽出一段丝绳来。他将绳端系着的一个小巧莹亮之物托在掌心,对道平道:“我看了你的宝贝,就不能藏着自己的啦。” 道平把小脑袋凑近一瞧,立刻睁圆眼惊叹道:“好漂亮的指环!这上面的是甚么宝石?” “这叫水精。” “水精我见香客们带过的,和你这个不一样。”道平不眨眼地盯着指环上的宝石,“啊,里面的东西还在动,像活的一样!” 江离拿出的,正是那日在乔羽石室见到的指环。二人定下婚约后,乔羽将之作为信物送给了他,因怕它太过打眼,江离便用丝绳穿了,带在贴身衣物之内。 “这确实为水精,不过极为罕见就是了。”他答道,“这宝石在成形时混入了膏液,膏液被内部质地被挤压得极薄,循隙缓慢流动,看来就像云雾岚气了。” 道平直勾勾地看了良久,似是入了神,喃喃自语道:“这样啊,还有这等玄机。” “怎么,你还看出甚么来了?”江离笑着问。 “也没甚么。”道平从自己的思绪中跳脱出来,向椅背上一靠,顺手端起了一碗酒酿圆子,勾起嘴角道,“阿离哥哥,这是乔姐姐送给你的罢?” 江离未料她一下猜中,当即迅速回想了一遍这几日在观中的言行,觉得并无露馅之处,于是道:“你告诉我,你是怎么猜的?” “你先说对不对罢?” 江离犹豫着点了头。 道平端着碗蹭到江离身旁坐下,眼冒精光道:“乔姐姐是你的妻子?” 江离忽然担忧起来,当下收起笑容,故作严肃道:“诶,这可不好乱说。” “那阿姜姐姐为甚么管乔姐姐叫嫂嫂?是我会错意了么?” 这话教江离心中一紧,语气不觉有点急促,“你甚么时候听她这么叫了?”他怕的并非是与乔羽的婚事让道平知道,而是渺渺与自己私下说起过甘露教之事,若也被她听了去…… 道平觉察出不对,吞了下口水,为自己辩解道:“你们上山那日,在半山的亭子里讲的。我那时都还不知你俩是观里的客人。师父说过,‘目妄视则淫,耳妄听则惑’ 修行之人,绝不苟且行事。我正巧路过,话飘进我耳朵里,可不能算我偷听!”说完像小兔一样闷头吃起了酒酿团子。 江离仔细回想当时那段对话,倒未提及敏感话题,无非是渺渺进观前不及改口,说了几句乔羽庄上之事,过后道平前后联系,教她琢磨出了那声“嫂嫂”指的就是乔羽。 她顿时放松下来,承认道:“我与她确有婚约,也不介意让你知道。只是我们未行合卺,不能算作夫妻,你这话要让别人听见,对她可是不好。” “哦哦,我可 第53章 星仪(下) 道平吞下一口圆子,默默地又看了那旧伞一眼。 江离知她心心念念,都在那旧伞的主人身上,便问:“今日下山时,你是不是在与何忧闹别扭?因为甚么?”他想这小姑娘既然性子爽快洒脱,也该让她将心里的话倾吐倾吐。 道平正喝着碗中的酒酿,被这突如其来的问话戳中命门,当即“圪喽”一声,将头埋在碗中道:“我没有……” 江离夹起一团芝麻菜,拌入粥里,“哦?那你怎的一路不说话?” “我,我别扭自己的,和他没关系……总之不管怎样,我都是把他当好朋友的。”道平一仰头,把酒酿吃净,“与人交往,没有强求的道理,我总不能因为他没有同等看我,就对他生气,你说是罢?” “怎么不同等了?” “我没甚么不能对他说的,可他很多事都不肯告诉我。比如他这次要走,都不提前说。” “嗯,那是会不开心。”江离舀了舀粥,“但他不是也答应回来看你了么?” 道平脸上微红,“你听见啦?” “没听见。”江离冲她一乐,“丝带他收下了?” “收了。” “如果被不是好友的人以贴身之物相赠,是我的话,我会婉言拒绝。” “嗯,我也这么觉得!”道平将头猛点了几下,“所以他究竟怎么想的,我现在也不知道了。” 江离拿过道平的空碗,问道:“那还吃得下么?” 道平揉揉胃袋,“倒是可以,先再来一碗罢。” 江离忍着笑边替小姑娘盛了第三碗酒酿圆子,边问她:“你自己觉得,你了解他几分?” 道平把下巴搭在桌上,呼了口长气,眼睛转来转去。仔细想过一会儿后,她道:“他是和师父一样的人。” “师父?”江离只想起一个佝偻枯瘦的身影,难道是和师父一样都需要照顾? “啊,我不是指那个。”道平连连摆手道,“他与师父虽都体弱,却是有力量的人。我看他的眼睛便知。” 江蓠好奇道:“哦?甚么样的眼睛?” “那样的人,眼睛里藏着光彩。”道平仰起头道,“就好像风雨连绵时,天光晦暗混沌,让你以为日月星辰都寂灭了,但若能纵身跃上层云,就能看到另一幅景象。” 江离被这个回答勾起了兴趣:“那我也想知道,你可从我的眼睛中看出了甚么?” “嗯……”道平把脸挨过来,眸色因阴影而呈墨绿,像日暮雨后的山林,蓦然变得深邃,“我早就想说,阿离哥哥眼中偶然的流光,与乔姐姐极像,又极不像,让人捉摸不透。” 这句语意笼统的描述,不知为何带来一种洞明之感。 “修羽,和我?” 道平嘿嘿笑起来,“就是人家说的夫妻相罢,两人相处久了,就会变得相像。” 江离道:“这话不无道理。反过来讲,正是因为愿意被对方影响,才能长久地相处下去罢?” “是这样的么?” “我不敢说绝对,但在许多人,对方吸引你的,往往恰就是你心中所渴盼的。对我来说,修羽便是我最为敬重,并期望有朝一日能与她比肩而立之人。” “我懂的!”道平把头点得如捣蒜道,“我爱与封居士在一起,就是因为和他一起,我能感受到世界的宽广!你说神不神奇? “他其实从没带我去过甚么地方,也没怎么对我讲过自己的经历。但我就是知道,一个人的身体就算被困在狭窄闭塞之处,心也能像被雨露滋养过那样丰盈。因为他的内心没有被局限。嗯,我说的世界,是内心的世界。一个人的内心宽广了,就没有甚么能轻易地真正伤到他了。所以和他待得久了,我也觉得多了些胆气,虽然……虽然我也没在惧怕甚么。” 江离自斟了一杯三百酒,逗她道:“我听懂啦,你就是喜欢他呀。” “我哪有!”道平说完一勺接着一勺,把大半碗圆子扒拉进了嘴里,两颊撑得鼓鼓的,盯着江离不住咀嚼。“至多是,我喜欢和他相处时的自己。”咽下嘴里的最后一口圆子后,她道。 江离放下酒杯,忽道:“我想起你阿姜姐姐曾说过的一句话,听时没怎在意,之后却一直难忘。” “甚么话呀?” “她说,这世上的人,哪个不是有多张面孔?” 自从贾义事发后,江离总是不断地回想渺渺的这句话来。当时的她,还未能体会渺渺是怀着多么复杂的心情将之说出的。 道平不解其意,略带困惑地看着她。 江离心中有很多话,临到嘴边却又作罢,终只道:“如她所说,人生来多面,有好恶之别,强弱之分。心之所向,你未必能留住,厌恶惧怕的,反倒牢牢占据着你。因而这世上的人,难有不挣扎,不困惑的。所以你能找到喜爱的自己,而后心无旁骛地,义无反顾地成长,那最是难得。” “难得……唔……”道平附和着,忽地打了个嗝,眼神惺忪道,“阿离哥哥,每个人不都是要长大的么?” 江离瞧她两颊渐渐泛起红云,不禁失笑:怎么,这小姑娘不会是吃酒酿也能醉罢? “我听不明白啦,头有点晕。”道平左右晃动着小脑袋道。 江离在她额上一探,触手微热,便往楼梯外走去道:“楼下柜台上有解酒茶,你等着,我去端来。” “酒?我没喝酒……喝酒……要被师父责罚的!”道平把脸“唰”地一甩,拽住了江离袍子不放。 “坐好咯,小心我告诉你师父。”江离扯扯袍角道。 道平登时惊得一“圪喽”,慌忙缩回双手,老老实实地目送着江离走下楼去。 江离取过解酒茶正要上楼,忽听到远处吹角声起伏,以之为起始,四周陆续喧腾起来。原本在吃酒的人纷纷离开座位,从他身边擦身而过,趋至门外。 不知何时,酒楼前河边的一块视野开阔的空地上已是人头攒动,渡僧桥上更是黑压压一团挤挤插 第54章 送冥 江离轻呼一声,快步回到楼上,推门便道:“快,开始了,把窗子都打开!” 预料中的凫趋雀跃和足蹈手舞都没有出现,阁子中一片宁静。在等他的这会儿工夫,道平已趴在桌上昏睡过去。她头歪枕在手臂上,檀口微张,轻皱眉头,似仍担心着师父的责备。听她匀称的鼾息,可知睡得很是酣畅。 江离端详着道平的模样笑了一会,尝试叫醒她无果后,半扶半拖地把她安置在了软榻上躺好。外面山呼阵阵,此刻都成了这小姑娘的助眠曲。江离在桌上挑了几样点心、一壶三白酒端到窗边,边独酌赏灯,边等她醒来。 传闻大霜海主祭以大祭司祭出招引之信作为开端,至火尾舞上演时达到高潮。江离未曾到过大霜海,没有亲眼见过那仪式,但看眼前这虎丘天灯之景华美靡丽,宏阔壮观,越发难设想传说中更胜此百倍的火尾舞是何等恢弘。 据说虎丘之所在本是片茫茫大海,千百年沧海桑田,它自海中涌现,故有个别名叫做“海涌”。就因这点与大霜海异曲同工的“似是而非”,苏州人把呼应火尾舞的仪式选在了此处,且细心地以号声模仿了大祭司那莫之所出的招引之声。而那金红灯尾穗燃烧飘落的余烬,对应的是大霜海中夜津狐丝种子腾空后自燃之景,数十万浮动在较低天际的小灯,则是大火星祭之夜被冲刷入河中,将水波染成金色的蔓金苔。 江离壶中的酒饮到一半,大小天灯如天上仙班飘然而至,在酒楼上空弥散开来。那尾穗余烬落入水中后竟不熄灭,向西望去,自虎丘到渡僧桥一路水面浮光跃金,凡是天灯经过之处都被点亮,如一道天河璀璨蜿蜒。 江离看了眼浓睡中的道平,心想错过了今晚,明日这小姑娘可要懊恼得哭鼻子了。 “客官,送冥了。”有人在门外低语道。 江离过去开了门,见是店家手捧着一物道:“拜揖客官,送幽魂一程罢。”说罢将之恭恭敬敬地向前一递。 江离接过拿在手中转动查看,那物形如麈尾但尺寸略小,黑漆木柄一端系着黑色丝绦,另一端饰着橙红色羽毛。 “这是……” “啊,”店家听出江离是外地口音,遂解释道,“本地风俗,以这火尾翎羽扬起燃灯余烬,是为送冥。客官快来试试,积德行善,福寿绵长呐。” 大火星祭前夜,大霜海祭司身着白绫,手持火尾翎羽,登丘行火尾舞。手中这柄麈尾上面使用的仅是染过色的普通鸟羽,与大祭司手中真正的火尾雀翎羽有霄壤之别,看来便是火尾翎羽的替代物了, 窗外余烬如大雪纷落,无声无息,洋洋洒洒填满了整片天空,华美得没有实感,恍如异世之景。江离将麈尾轻轻一挥,余烬着风“呼”地腾起,本已微弱的火光陡然发亮,往更高处飞去了。远方寺院中的钟声鼓动着空气,层层余音似是送行的乐歌,与那火光一同缓缓归于无形。人说这余烬的光芒承载着逝者的神魂,借助麈尾将它们送往远方,就是送冥的含义。 “月光皎皎,人世沧桑,无底之海,佑我还乡。无论此后,身在何方……” 道平口齿不清地嘟囔着梦话。江离过去拍了拍她,见她睡得深浓,脸上挂着浅浅的笑,不知做着甚么美梦。 他坐到窗槅上,将半个身子探出窗外,向四周悠悠挥动起麈尾,光芒在眼前此起彼暗,熠熠生辉,仿佛无声的焰火,点亮他对于生命中已消逝亲人的思念,那些相伴的朝朝夕夕,陈久温热,只要自己一息尚存,便和身体中流动的血液一样不会冷却。 还有那些未及谋面的亲人,注定同样深深地刻入他的记忆。殒身峄州城的祖母,为情困绝的祖父,宁死不愿出卖兄弟的姜家伯父,不明不白死去的姜家伯母……他们的相貌身姿被他的想象赋予了形象,他们魂灵的光芒此刻就闪烁在眼前。 江离按下麈尾,另一只手抚摸着橙红翎羽柔软的边缘,渺渺木然凄凉的神情总在精神松懈时从心间一角涌出,随即层层漾开。他瞬间感到空落,好像渺渺也要随那余烬离自己而去似的,势必无法挽留。他努力将这想法驱散,渐感疲倦不堪,眼中有些湿润了。 窗槅居高临下,月色清辉之中,他如身在琼楼玉宇俯瞰人间,河两岸的车水马龙、酒家食店的迎来送往在指缝间模糊迷乱地动着,宛若流沙。 夜风忽起,眼前万点余烬之光乍然而亮,流金粉屑中,就见指尖向处翻起一缕黑缨流苏!江离手指矍然一颤,困意霎时烟消云散。不知从哪里刮来的雾气沾湿了他的脸颊,同来的还有那无声无形的名字: 零露! 然而再看时,那不过是麈尾木柄上黑色的丝绦,正一下下被风吹起,拂过他的手背。 临清事发之后,他始终为众多事务环绕,直到坐上了南下的渡船并平安接回了渺渺,方才有余裕将事情的细节逐一回顾。 尺凫被青莲帮和八卦门用倒金鼎与雷公钻伤了双耳,而零露带着耳伤,这是他亲眼所见,零露就是尺凫,证据确凿无庸置疑。但细思过程中种种见闻,便不难发现之前牵涉尺凫的分析存在疏漏,判断也略嫌草率了。 最大的疑问便在于,龙华寺直到俘获贾三宝,才从他口中得知了老九其名,那么七圣庙当日,便理应是他们看破老九即张道长的唯一机会。但据渺渺转述,那日唯一可能辨认出张道长的尺凫并未出现,那么张道长是如何暴露的?尺凫又是如何将他诱至龙王庙中的?以张道长的机警谨慎,十年蛰伏,真的会因“一时激愤”便去送命么? 说到那个魍魉,贾三宝将七圣庙之事泄露给他后,他为何不告知尺凫,独自一人去闯七圣庙?难道他想不到同盟会有埋伏么?难道尺凫不露面是故意为之?如此看来,玄凝阁人众之间似有不和。连同盟都没能查 第55章 日升之约 日出之前,苏州城又下了阵小雨,水气与紫菌香云缠绕在一起,残留着前夜欢汴的余味。街上有零星早起的商贩,埋头为开市做着准备,大多数人尚未从酣睡中醒来,巷中偶有几声鸡鸣,空气宁谧含薰。 曙光即将苏醒,屋檐灯笼里的光从暖黄变作月白,路傍一汪积雨泛起带着金边的细纹,映出竖在檐下的梨木书板。这时,几颗水珠飞落其中,打乱了原本规整的纹路,在书板的倒影上增了几圈夸张的木纹,淡绿袍边贴着水面拂过。 江离甩了甩旧伞上的雨水,在晨曦微露时边叩响了紧闭的屋门。屋中立刻有人应声,开门的是个身穿白布袍的年长儒士。 江离双手竖执伞柄礼道:“老先生拜揖,清早造访,多有打扰,务请见谅。”说着将伞横托在手,“我名叫姜离,托建阳封隐公子介绍前来,此伞即为柬贴,敢请代为传告。” 老儒恭敬接过旧伞,侧身请道:“姜公子不必多礼,少东家已候你多时,请随我来。” 江离跟在他身后穿过厅屋,至后院一座小楼上,老儒停在一面古朴隔扇前,躬身向内道:“少东家,客人到了。” “多谢掌柜,这里不用再劳动悬光堂各位了。”熟悉的声音中带着浓郁的芸草香气。 掌柜答应后,把旧伞放下退去,片刻后楼下的门被轻轻闭上了。 江离穿过隔扇,迎面感到一阵烘热。整个隔间已铺置上了保暖的木地屏,暖炉生得很旺,窗下茶炉滚着沸汤,团团白雾腾上高卷的帘栊,窗外淡蓝的微光仿佛也沾上了炉火的热气。室内有琴桌一张,上摆书册一卷,棋枰一副,一柄饰有橙红羽毛的麈尾和几件茶具。琴桌边太师椅上端然而坐的少东家与此间温度格格不入,一身素白直裰,淡褐色的羊绒氅衣盖在腿上,膝头上一只金丝斑纹狸猫正打着盹,几乎与氅衣上的狐毛风领融为了一体。 “姜兄来得早啊。”少东家抬手请江离落座。 江离点头谢过,隔着琴桌在对面坐下,望了眼窗外天光答道:“何忧兄此话差矣,我奉你暗示,于次日升之前来赴约,此刻既不早,也不迟。” 坐在此间的少东家正是封何忧。 何忧略带腼腆的一笑,“如此恕我再问,姜兄所赴何约?” “我夜见天中神光闪耀,特来归还信物,取回……”江离目光落在琴桌上的那卷书册上,“……灯油。” “所约何地?” “辰时,巽方,梨树下。” “来见何人?” 江离一手提起琴桌上的茶壶,另一手拿过茶盏,边斟茶边答了四个字:“麻衣地师”,说完将那茶盏向何忧侧一推,补上了三个字,“葬空棺。” 问者不假思索,答者应对无滞。 沸汤不住翻滚,狸猫鼾声不断,室中一片恬然,似乎没有谁为这段不着边际的对话大惊小怪。 三问过后,何忧歉声道:“当日我在车中不便明言,不得已以暗示邀约,姜兄勿要见怪。” 江离道:“我昨日一直猜想,何忧兄莫不是遇到了甚么难事欲与我相商?却又想不通这人为何是我。” “只因今日这几桩事,只可对你一人说。” 江离略感意外:“还请相告!但有所需之处,江离愿尽薄力。”他与何忧相识日浅,但因着道平的缘故,对他颇有敬佩亲近之情。 “好。”何忧沉吟一声,随即躬身施礼,江离忙探身拖起他双臂,只见他正色道:“这首件嘛,是向姜兄告罪。” “罪?” “悬光堂不经核查版权源头,即行翻刻姜兄之作,已涉剽窃之罪。现我已命此坊将所雕书板和未售库存全数销毁,只是已卖出的……难以追回,姜兄倘欲陈告官府,悬光堂情甘领罪,依律受罚。” 江离忙道:“姜兄的意思是……” 何忧将琴桌上的书册交与他道:“姜兄请看,这本可是你的着作?” 江离接过展看回目,依稀认得正是自己的续写的《金箧浮世》十五回书,又见封面上“悬光堂刊行”,登时明了。 就听何忧道:“苏州城中流传的《金箧浮世》新篇,正系姜兄之作,悬光堂乃非法翻刻。姜兄倘欲陈告官府,悬光堂情甘领罪,依律受罚。若姜兄要追究他地盗刻书商,我定当勉力协助,责无旁贷。” 江离实没想到他要说的是这件事,一时惊讶无措,“何忧兄言重了,我那拙作纯是为消遣功夫,写过甚么,大部分自己已记不清,从没拿出来给谁看过,所以名都未署。书稿遗失纯因我大意所致,非有人着意窃取,那些书商顶多有失察之过,算不得剽窃之罪。我根本无意追告,你千万不要苛己过甚。” 何忧如何能信,只当江离有意宽慰,执意道:“我等以刻书为业,仰文字为生,最知书文乃着者辛勤所就,凝聚心血,最为珍贵,擅自刊刻就是不该。姜兄的笔稿我昨晚已命人北上查寻,大概很快会有消息了。” 江离对丢失书稿之事本不介怀,但见何忧言辞郑重,自己一味推却怕会令他心中难安,于是思忖片刻道:“其他都好说,唯独书商刊刻陋作之时,冒用了穿鱼先生的名号,恐会有辱先生才名,将那些书板追索销毁倒也应该。” “甚是,此事我会代为周旋,姜兄尽可放心。”何忧眉间凝重疏了些,敛袖用手指一点那册书道,“销毁本坊刻本时我特意留下此一册,今日权且暂代原稿归还,厚颜借花献佛,姜兄莫嫌。” “先不急。”江离将手从书上收回道,“我也有几个问题请教。” “姜兄请讲。” “叫我阿江罢。”江离微微一笑道。同为从商之人,他知声色货利最易乱人性情。不提何忧销毁书板乃恪守行规道义之举,单他能体谅他人从业之辛苦,这份敦厚便让江离对他顿增不少好感。 “何忧兄年龄几何?”他问。 “虚度二十三岁。” “哈,你我 第56章 空棺归葬 江离去炉边往壶中添了滚水,为两人重新换上热茶。四耳听到动静,耳朵打了两转,一翻身将头拱进了毛领深处。 落座后,他抿着茶思索了一会,说道:“我从头说起。” “在我这本书的首回之前,尚有一段叙文,名为‘荒冢地神指引迷津 麻衣地师空棺归葬’,因篇幅较短,故未归入正回。 江离的十五回书,何忧已在前日读过,于是点了下头以示了解。 江离继续道:“只因我记不得后面的内容,谈论书中任何一段文字,都不免有断章取义之嫌。所以这段叙文对全篇有何作用,我不敢有定论,单从其篇幅和章法上猜想,它大抵可充作楔子。这段楔子写的是甚么,你自然已经知晓,为免絮繁,我只简要概括。 “一地师入山卜地,获地神庙指示迷津曰:‘欲得吉壤,须见蒿丛。’地师依言向深山寻去,于谷中见遍地荒坟古墓,正南方一处蒿草茂盛异常,草丛掩映间似有人庐墓而居。地师至草庐前,有一人提灯倚在门前,怅然若失。地师上前询问,自称守墓人,因丢失灯油苦恼不堪。 “地师详问经过,回曰:‘日间于西北一坟前锄草,灯油置身后倏忽失去,遍寻不得。’ “地师掐算一番,遂解伞赠与守墓人并嘱曰:‘今夜留意观天,若有神灯闪耀,日升天明前来见我,还汝失物。’ “守墓人曰:‘去何处相见?’地师曰:‘持伞便知。’ “当夜守墓人依言未眠,果见西北方神光满天。俞时而灭。待黎明前拿伞取看,伞柄自旋,后指向东方不复动。守墓人向东且行且寻至一大梨树下,伞柄复动,指向脚下。立等须臾,地师至,归还灯油。 “守墓人问之经过,答曰:‘汝失灯油处乃一古墓,墓中梓棺前和兽首作怪,窃吞灯油,我至时兽首口边仍残油渍。”守墓人感激,出伞还之,不受,曰:‘神明点拨我前来助汝,盖非汝之指引而不得求此吉地,请以为卜资。’ “及辰时,地师将棺入土,未及就圹,守墓人闻其声有异,遂问棺中何人。地师答曰:‘此公身死异乡,不得其尸,故而以空棺归葬。’言毕而去。守墓人检视碑文,见上书四字:‘药师汲黯之墓’。 “楔子止于此处,之后便是第一回的内容了。”江离呡了口茶,接着道,“接下来要说的是我的推测。” 何忧饶有兴趣地一抬袖道:“请说。” “昨日途经流公庙时,你着意提起‘地师卜神’,辨雨时称虎丘‘神光闪耀’,赠伞时语带双关。你三番五次用这楔子作暗示,意在邀我于观灯之后,日升之前,持伞前往东南方有梨木处相见,取回灯油。 “书坊雕板,多取梨、梓两种木,文中的‘梨树下’,对应以梨木刻板的悬光堂,‘梓棺兽头’你虽未提,想必指代的是那身为盗刻之首的临清书商,而被‘兽头’私吞的‘灯油’,自然就是我的书稿了。 “到此处为止,文字与现实一一相合,唯独一处未见印证。那便是文中守墓人与地师相会,所为之事有二,一为归还灯油,一为空棺下葬。前者已然明了,后者有无对应?若‘地师’是你,‘守墓人’是我,那只见空棺不见尸身的‘汲药师’,就只是‘汲药师’么? “或许葬棺与今日之约实无关联。可若你邀我前来的目的只在归还书稿,想来并无甚必要去对应那葬棺的文字。好在关于这矛盾处,就在方才,我已有了个解释,但我对书文记忆不全,眼下所想,难说不是因一叶障目而生出的误解,说将出来,你姑且一听。” 江离说到此处忽然停住,见何忧既未显得困惑,也没有出言询问,仿佛先生在等待着学生的解答一般,于是继续道: “《金箧浮世》里,误入金箧的‘汲药师’没能回来。楔子中说,他的无端消失在现世之人看来是‘身死异乡,不得其尸’,即是说,‘汲药师’在现世已‘死’,只活在无人知晓的金箧之中。若‘汲药师’身份有所对应,便应是个只闻其名,却不知所踪之人,再加上要与今日之事密切关联这一点,这样的人,我能想到的只有一个。‘汲药师’所指代的,正是《金箧浮世》的着者,穿鱼先生。 “文中有个暧昧之处:‘地师’受何人之托来相地葬棺?这个未曾露面之人是谁?只要明白‘空棺归葬’所指何事,答案自会出现。 “历来制棺与刻板,皆以梓木为上材,因而有以‘梓器’代指棺材,刊刻书籍则被称作‘付梓’。因此但从字面来看,葬棺与销板,两事可成对应。 “数月前,建阳传出穿鱼先生病故的消息,而书坊盗刻之事,却意外令才‘亡故’不久的穿鱼先生‘死而复生’,所以我想这‘空棺归葬’,大抵是要让他彻底‘死’去而为。‘空棺归葬’指代的若是销毁书板,那么此举的真正目的,便在于要穿鱼先生再‘死’一次。 “回到方才的问题,你是受何人之托呢?从与你方才对话中,我得知并没有这样一个人,此举完全出自你的决断。你即是清楚穿鱼先生的去向,并试图掩盖之人。然而现世无人知晓金箧,‘地师’又是从何得知‘汲药师’情况的呢? “更令人费解的是,穿鱼先生为甚么不得不死?‘汲药师’活在箧中,穿鱼先生其人也必定未死,他若活着,是在何处? “‘汲药师’所在的金箧,是个不为人知之处,放在现实中,应是个与世隔绝的地方。我从道平那里听说你自幼染病,从未离家,调养居住之处乃是一座孤岛。巧的是穿鱼先生病故的消息,恰也是在你离家前后传出。这让我不禁联想,是因为‘地师’的出现,‘汲药师’才不能存于现世,因为世上有了何忧,穿鱼先生只好消失。 “显而易见,‘汲药师’与‘地师’是同一人,穿鱼先生 第57章 治镜阁(上) “大致算对了八成。”何忧待他放下茶盏道。 “你果真是穿鱼先生?!”虽然已有结论,江离仍忍不住想听他亲口承认。见到何忧点头默认后,他头脑中一息间冒出了不下几十个问题,脱口而出道: “先生仍要自谦,说自己当不得指点么?” “别再叫我先生了。”何忧赧然道,“我是真的没甚么可以指点。” “好罢,”江离凝视何忧,“不过你的用意,我好像明白一些了。”他忽然想起道平的话,此刻在何忧目光最深处,仿佛就能见闪烁的微亮。 “是么?”他似问而非问。 “是啊,汲药师。”江离欣然一笑,似答未答。 天光渐亮,四耳的油亮的毛在晨光中焕发了生机,如半透明的金丝一样闪动。何忧用枯瘦的手指轻柔地抚着它的背,片刻后道:“我这半生,与书打交道多,与人打交道少,因而识人,我也只会通过书。我只会读书。” 江离苦笑道:“偏我自己写下的书,竟能把它忘了。” “总有一日,你会记起来的。” “你怎就如此肯定?” “都说见面识人,可我更信见字识人。”何忧道,“你人与其字悉无差异,暂时的忘却,只因还有对自己不了解处。此时不了解,不表示永远不会了解。” 江离不禁有些忐忑,“在你看来,我的字……是怎样的?” 何忧没有立刻回答,过了一会儿,才听他低声道:“那不该由我做出结论。但在我眼中,你是可予信任之人。” 江离又惊又喜,他曾有多么仰望穿鱼先生,此刻与他同席倾谈,得他以隐秘相告,便有多么心潮起伏,难以抑制。他一时无措,用手握住茶盏,半晌才道: “先生,许我再称你一次先生。今日得见不胜幸甚,只恨相识太晚,江离以茶代酒敬先生。” 何忧没有开口,郑重地以双手扶住茶盏,为免不慎将茶摔落,他只把茶盏稍稍端起,躬身把头就低,将茶饮尽。 江离见他的手指颤抖无力,蹙起眉道:“你打算在苏州停留几日?若不嫌弃,去我城外庄中住罢。” “不必麻烦,我今日便走。” “你这身体,当真要独自往河南去?” 何忧微微笑道:“这病我心里有数。” 江离犹豫了下,还是问了出来:“你是穿鱼先生的事,连道平也不能说么?”想到那个对他甚是牵肠挂肚的小姑娘,他总有些不忍。“你既能信我,难道还信不过她么?” 何忧似乎极轻的叹了口气,“我不是不信她,这些事……她还是不知道为好。” “为甚么?是与穿鱼先生身份不便公开的原因有关么?” 何忧点头道:“本来,我的身份不打算告诉任何人。但是阿江,这次的盗刊冒用了穿鱼先生之名,又被很多人信成亲笔,这可能会给你带来麻烦。 “麻烦?” “这即是我今日约你来,要和你说的第二件事。” “你是担心我被误认为了穿鱼先生?可这算得甚么?”江离心中纳闷:一个自幼体弱,闭门不出的着书之人,身份能有甚么隐情?于是问:“被误认了又如何?” 何忧道:“不一定会如何,只怕有个万一。此事错综复杂,数语难以说清。”稍作沉吟,又道:“你来这前怎么和道平说的?” “我走时见她还没醒,就留下了字条,说去拜访个朋友,教她先自去火神庙前看戏。放心,这小姑娘兴致起来呐,应该就顾不上我了。”想到道平的酣睡的样子,江离乐了。 何忧略一颔首,气色凋零的脸上似有似无地露出了一丝温柔。“《金箧浮世》三十九回的结语,你可记得?” 这么一问,便算是证实穿鱼先生的亲笔止于此处了。 “当然。你写的是‘宝扇侵尘,银镜无光。金箧深锁,浮世缘断。’这两句话。” 听到‘宝扇’二字时,何忧的气息似乎为之一窒,他俯看着窗外渐渐热闹起来的街市,眼眸中却映出一片冷寂。良久他道:“我从没想过会有这么一日,向人说起那金箧里的过往……” 大火星祭正日赛社,城中火神庙对面将大设戏台,竟日串演传奇戏本。悬光堂间壁是戏班的下处,此刻院中正做彩排,咿咿呀呀的唱戏声从窗中飘进来。四耳像是睡够了,从何忧的毛领中爬上窗槅,眯着一双葡萄色的眼睛,懒懒地甩着尾巴,向外觑看。 何忧缓缓开口讲道:“我六岁犯病,病原不明,问诊用药皆是徒劳,不上两年,便无医家再愿为我看治,病势不断恶化,日日只是等死。将满九岁前夕,家中忽来一道人,卜算得一策,称非离家不能活我性命。我不信那道人所言,却盼早死解脱家人,便依言搬至僻地索居。其后的一十三载光阴,我都在那与世隔绝的孤岛塔阁中过活,几乎从未离开。 “那里就是我的金箧。在人看来,我与死去并无区别。” 四耳用前爪一下下摆弄着窗帘上的丝绦,雪白松软的流苏上下翻飞,跃入何忧眼中,幻化作水边苍烟里的芦花荡荡。从他登上孤岛的那天起,这道萧瑟风景便和暗郁的治镜阁一同,成为了他十三载人生中一成不变的荒芜底色…… ……摆渡的小船离开时在镜湖上留下条长长的波纹,随即水面很快恢复了平滑。九岁的何忧独立于洲上,漠然望着它渐渐隐没在茫茫白雾中,随之消失的还有远处水岸群山,唯见临近的兰台洲侧,芦花如细雪般无声无息地飘荡。 小腿边有窸窸窣窣响动,他低下头,两团毛茸茸的东西神不知鬼不觉地挨了过来,黄色的在脚踝边蹭来蹭去,白色的稳稳蹲在脚面上,呼噜噜地释放出善意的信号。 封氏远祖有蓄猫之俗,封氏菩提庄中养猫近百只,大多血统珍稀,外间难得一见。譬如眼前的这两只守阁的猫儿,都有与众不同之处,那只金丝斑纹的,两耳前各有一簇长毛齐 第58章 治镜阁(中) 黄猫娇小的身后远处,暗灰色的庞然巨影遮蔽了半部天空:塔檐似巉岩斜飞,窗棂似洞穴深广,那即是治镜阁,它如万仞孤峰崛地而起,正庄严而冷漠地渺视下界。何忧的心魂不由为之一摄。 他自幼受尽煎熬,自知命运不辰,小小的年纪心已作枯木死灰,对所闻所见一概麻木。可对一个不满十岁的的孩童来说,命数还是一个似懂非懂的词语。他只是在经年累月的磨难中变得沉默,却非变得成熟,只是因为懵懂。不知该归咎于谁,迁怒于谁,或求助于谁。但此刻眼前之物不再似命运缥缈无形,它真实且清晰,正用硕大的形体,千钧的力道震慑着他,于是可怖的命运第一次有了形状。 他觉得身体里有甚么一瞬被炸开了,久已感受不到的恐惧、悲伤和孤苦轮番发起冲击,化作眼泪夺眶而出,逐渐发展成撕心裂肺地叫嚷。 他痛哭失声,对那庞然巨影发泄怨愤,从此世界只剩他一人,不用再对谁坚强,对谁隐忍,可以痛快地将委曲一气倾倒在那镜湖之中。 他在心神激荡中昏去,不知多久后,又被白猫用蓬松的大尾扫过脸庞唤醒。 像完成一场祭奠自己的仪式,他自觉已经死去,也有一丝终从无望中解脱的庆幸。空空荡荡的心了无所依,茫然无焦的视线无可选择地落回了高阁,他像受到感召般从泥中爬起,向前迈出了一步。 岛上地势平旷,灌木丛生,杂莽拥簇间只一条极细的小径可通行人,在苍色天空下向岛中央的高阁蜿蜒而去。两只猫在前带起了路,高竖着双尾,并排信步走在小径中,行至某处时,它们忽然不约而同地偏离路线,钻入荆棘蔓草中去了。 何忧沿小径继续前行不远,不知不觉间已置身于一片灰绿色的灌丛之中。 那里的植物形似苜蓿,茂而不杂,与别处的莽野荒枝迥然不同。这几日天气回暖,枝头上零星开着黄色的花穗。他一见即知那是芸草,原来猫儿是厌恶它浓烈的气味,所以唯恐避之不及。 穿过芸草丛,有白色鹅卵石道直至阁下。厚重的大理石门上雕刻着以狸猫,菩提树为主,象征封氏家族的图样,门楣则以卷草纹样装饰,颇有释门古风。 两只猫儿就像从浮雕中走出来的一样,正一坐一卧在门前等候,见何忧走来,转身闪入门中。何忧停步,见那鎏金塔顶直冲霄汉,仰望如临峭壁,阁檐匾上“治镜阁”三字古朴苍劲,坚韧有力。 那阁门便是明暗的分界,冷冽幽暗在入门的一刹席卷而来,潮湿的空气侵入全身毛孔。他因才发过病,汗湿衣衫和头发好像结上了霜,战栗不止。 藏书之地严禁用火,因而阁中不可点灯,仅靠六面塔壁上所设的大窗借光。这日天阴,从各扇窗中透入的微弱日光汇聚于阁室中部,暧昧不清地照出四周的情形。 何忧向有光亮处慢慢挪去,忽觉脚下声音有异,凝目细看,发现踩在了一面硕大的银镜之上,直径约有两丈之长。那银镜嵌在地面内,其中似有物映出。 他的双眼此时已逐渐适应了阁中光线,由站立之处仰头查看,只见自首层以上各层阁室皆中部开敞,阁内上下贯通,阁顶藻井直对银镜,丝毫不差地映入到了镜中。那藻井图案乃仿古而制,适如将面古镜表里合于一体。菱花纹环绕之中,有十六字铭文隐约可辨: “人鉴以形,我鉴以心,得月之光,长思待旦。” 何忧随后又在阁中巡看少时,自觉体力难支,于是走出东阁门至一间屋前,推门而入。 这间小屋虽在阁门之外,却由檐廊与主阁相连,是特为方便来人处理藏书阁事而设。在他上岛之前,庄中已派人将其打扫布置,此刻那两只猫儿就在一床崭新的被褥上横斜地躺着呢。 黄猫见他进来,用尾巴“啪啪”拍打起衾褥,像在发出邀请,白猫则一贯矜傲,仍旧不加理睬。 何忧的脸上难得泛起了一点有活气的笑容:“你俩倒很会找地方。” 说完这话,他便再也支撑不住,径直倒向床上,那两团东西立刻凑到他头边,很快跟着一起昏昏沉睡过去… 春尽夏来,秋残冬至。 治镜阁藏书始于家主封文正祖父,经三世共有十五万三千三百册,全部存于上下五层木架之中,各以千字架阁法编立字号,可依对照表逐本查阅。每岁整理晾晒藏书期间,还需对全阁书籍作一清点,以更新索引。十五万三千三百册的数目逐岁递增,可想而知藏书阁中事务何其枯燥重复,繁琐且杂乱。 何忧初入阁时,庄中尚有专人每年两次上岛理事,他但凡体力许可,即会在旁辅助。他内向的性子,曾被人看成木讷呆板,却也赋予了他沉稳专注。 日月轮替,周而复始。他日夜沉湎于山积的书册中,朝夕游走在迷宫一样的阁架间,即便是漆黑的夜晚,也可行如白昼。 三年之后,他对阁中藏书了然于胸,但要索取书册,只需报上名目,即可信手寻来。 第59章 治镜阁(下) 到得第四年,何忧摒退了原有的主事,将阁中之事全数揽于己身,因手段出众,每岁仅需一月足以将诸事理毕。庄中仍会派三五庄客上岛协助,除了分派事务,他几不与他们交流,庄客亦恐怕从他身上过了病气,对他敬而远之。 他与猫儿的日常饮食由轮值仆役制备,每日一次送至岛上渡头,调理药物及其他用品则每月一次。如非必须,仆役也极少与他碰面。 除去这零星几人外,治镜阁如被遗忘,除鸥鹭偶尔在倏忽飞过,长久阒然沉寂着。在病痛不发作时,他唯有读书一件可做之事,又过五年,阁中书籍已被他读去将近五成。 …… 悬光堂中。何忧的眸中似薄薄地笼罩着岛上的雾气:“在那里,一天和一年无甚分别,八年的日子像浮萍一样漂走得无迹可寻,如此久了,只觉生死也无何不同了。” “可你没有死,是那道士法子奏了效么?”江离问道。 “我上岛时只有九岁,但凭借直觉,也从未信过那道士半句。上岛数日后,我就因潮寒瘴恶所感而发病,若非猫儿引来送饭的仆役,早已一命归冥。当时我很笃定,这里便将是我埋骨之地。其后病情频繁发作,我本决意速死,却一次次在濒死之际无法违拗求生的本能,意想不到地活了下来。” “庄中难道没想把你接回去么?” “自请入阁之时,我便想好生死不再回头,因而叮嘱仆役,不让他们将岛上的情况泄露半句。” “即便如此,那里环境如此恶劣,也该常来人为你诊治调理为是。” “起初是有大夫每月前来查看,之后大概庄中见我没有起色,就让来得少了,只定期送药过来。反正是喝了没半分用处的东西,我也懒得去动。仆役们偷偷往药汤中掺水,把省下的药材变卖,我只凭他们去,倒也算物尽其用。” 江离蹙眉不语:你的家人呢?为何他们不来看你?何忧的讲述中无处不透露着与家族间的不协,他不想因自己贸然询问而令他尴尬,所以迟迟问不出口。 何忧继续道:“过了两年后,也许是对岛上气候有所适应,我发作的频次缓了下来,从相隔十天半月,变为一两月一次。发病时的痛苦虽尤甚往日,症候却似与上岛前已有不同,最为明显的,便是生遍全身的毒疮竟在慢慢消退。 “我察觉出身子衰竭的速度有所减缓,不过那时我毫无求生之志,只觉不过是死期早晚之别,委实无关紧要。” 江离听到此处,发觉眼前的何忧与他的描述已大不同。如今他不仅精通医理,且一直积极自医,与道平相识即因他去药铺求药。虽不知他为何有了改观,终归是个令人欣慰的变化: “如今不再这样想了罢?” 何忧嘴角扬起淡淡的弧度:“是,我还不能死。” “听道平说,你的医术很是了得,连镇上最好的大夫看过你的医方后都要倾心求教。” 何忧面带惭色道:“我能做的,仅止于读尽可读的医书,但苦于无人指点,囫囵领会,对医理的识见也很浅陋。我所患痼疾,国手名医尚且束手无策,毋论一个外行人了。如今能够勉力自医,非我自己之能。 “治镜阁藏有失传古医籍上百卷,所载绝世奇方万等千条,其中未必没有比当今国手名医更高明的医术,自我五年前意欲自救起始,所图即在于此。我时日所剩无几,没有精研医理的余裕,所以只在稍懂医理,能识药辩方后,我便将精力全部放在了古籍上,寄望从中找到对症之方。” “此法凶险!”江离惊讶道,“我不通医道,也知‘古方今病不相能’之理。古籍中方效虽奇,可相隔百年,与今之境况多不相适。你单凭一知半解地去以身试药,稍有不慎,不仅治不得病,反而会立马断送掉性命呐!” “可除此外,我当时别无他策。”何忧道,“我已做好最坏的打算,未想结果却出乎意料,那抑制病情的方法居然轻而易举地便被我找到了。” “就是你如今所服的这个方子?” “是。”何忧的脸上浮现出一抹带着自嘲意味的苦笑,但不见半分庆幸或喜悦。 江离愣了下:难道这不是他想要的结果?接道:“总之,你能寻得良方实为万幸。既已去危就安,便该另寻别处调养将息,无需继续留在岛上了。” “不,我没有因此离开那里。”何忧道,“从没想过要离开。” 第60章 账册 “我自上岛第八年起开始依那古方调理,到十九岁时,病情已基本被抑制,极少再发作了。”何忧道,“但从前伤损的元气无可逆转,即便得延寿命,这副身躯也只是枯枝败叶,凋残无用了。我只求在治镜阁中静静度过余生,不愿再做他想。” “可你现在不是离……” 窗外猝然爆出震天动地的喝彩声,犹如在汪洋之中响起春雷,压过了江离的未尽的话音。 二人没有防备,同时被这声响引得同时扭过头去,才见一支长长的队列正沿着悬光堂对面的要道浩浩荡荡而来,一眼望不到尾。只看那罗绣长幡,金玲摇动,金红锦旗,霞光闪闪,大锣大钹响声喧天。队中各人不停朝天抛洒着花瓣彩纸,沿途望去一片花天锦地,如火如荼。原来是大火星祭的重头戏,迎神赛会开始了。 适才爆发的那一阵欢腾,乃是人们见到队首一座抬阁时发出的赞叹。那彩阁长宽足有寻常数倍,上下共有三层,用罗绮珠翠装饰得富丽堂皇,由十六人抬着,跟在前导队伍后头一个亮相。彩阁之上,诸天星君纸像制作得备极巧丽,惟妙惟肖,当中几个九、十岁的小童唱念有声,正向夹道相迎的人群演述着传奇故事。 就见正中衣饰隆重的两小童,起初举止亲密无间,可随着演说的进行,他们渐起纷争,最终以两人背对立于抬阁两端结束。 这演的是火神阏伯与参神实沈的传说。二人同为帝喾之子,却闹至刀兵相向。帝喾无奈,只好迁阏伯于商丘主管商星,迁实沈于大夏主管参星,让二人永不相见,就如商星升时参星落,绝不同时出现在天边一样。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和商。”何忧见状轻轻道。 江离立刻从那一片繁闹中收回了目光,倾注在何忧苍白的侧脸上,忽然想起曾听何忧提过,他的兄长协助父亲料理家业,在家中应该颇受倚重。处置悬光堂盗刻之事时,他也透露过与兄长保有书信往来,兄弟之间大概并非隔若参商。 游龙般的队伍浅浅地印在何忧的眸中,只听他道:“家兄何忌与我不同,他身体强健,自幼聪敏出众。我上岛前,他已离家追随名师课读,之后弱冠登科,除授临省有司为官。如今回想起来,那年他回乡省亲,恰是我入治镜阁将近八载之时。” 江离稍觉奇怪,这位叫何忌的兄长听来仕途一片光明,却因何后来转而从了商?这事不知与何忧有否有关?只是他无意打断,便一言未发,听何忧继续说了下去。 “我先祖世居闽北,本不姓封,是我的曾曾祖父被族中过继与封家,徙至建宁,从此改作封姓。到我这代时,与原亲族的联系已基本断绝。 “那年何忌衣锦还乡,父亲一时兴起,提起原亲族来,便着人前去寻访。未想传回消息说,亲族竟于九年前遭了一场变故,父子两代皆死,仅存下一孙儿,无人管教。那孙儿将家业折卖败光后,落得衣食无措,只得搬出家中世代藏书当街叫卖,要价贱同废纸。何忌听说此事后,以十倍之价将书买了下来,又对那孙儿好生规劝。购得的书籍送至治镜阁,由我遴选后,收入了阁中。” 江离略加安心,单从对疏远亲族尚能疏财相助这件事来看,何忌大约非是那刻薄自己亲兄弟之人。 “这批被送来的书籍破旧杂乱不堪,许多陈年契约和经营杂册也夹在里面,需要一一分拣。其中有本早年间的账册显得格外分怪异。那本旧账册封面平平无奇,所记为嘉靖元年某地某庄的收支,若只是粗略翻过,很难发觉甚么特别。只因我恰在研读阁中的算学书籍,顺手拿它演练心算,才看出蹊跷。 “那册中每隔十页,就会有几行在数目上出现明显错误。若说是疏忽所致,不应有这样的规律,况且誊写上也看不出潦草迹象,倒很像是故意所为。合册再看纸张装订,整箱中独此本最为讲究。恁样煞有介事做本糊涂账出来,大概只有一种解释可说得通了。” “那些数目,难道是密码?”江离道。 “真被你猜着了,那正是用数字编排的密码。” “加密的是何内容?你可解读出来了?” “起初我用尽了知晓的所有筹算之术,都未能参透其中玄机,于是便作罢了。直至半年多后,当我例行更新书目索引之时,见到新册名录中有本名为《戚参军八音字义便览》的书,才忽然有了头绪。” “书名中的戚参军,可是大都督戚继光?” “没错,这本《便览》是戚将军镇守福建时编撰了一本韵书,为作学习福州方言之用。” “韵书?韵书又怎生能与解码联系在一处?” “行军作战时,为防讯息落入敌手时泄露机要,必要对其加密后再行传递。听闻戚将军军中使用过一种基于反切的独创加密法,大致来讲,就是将每个字以三个分别代表其声、韵和音的数字加密,数字则与韵书中声母、韵母和八音口诀中的顺序对应。” “嗯……戚将军真乃当今天下奇才,以数字加密文字,以韵书作密码本,此法也很高明。可与你手中那账册配套的密码本,你又要去哪找呢?” “这就简单了,因为那密码本,其实早已被收在阁中了。” “哦?”江离脑子转得也快,“这么说的话,是在同账册一道送来的那批书籍之中了?” 何忧点头道:“当中有本名为《世员外音韵参阅》的闽北方言韵书。世姓是我闽北原亲族的姓氏,此书着者恰是在那场我提到的变故中丧生的一位长辈。 “姓世啊,这姓氏倒是罕见。” “原亲族先祖来自西洋岛国,唐初为避乱随商队来到中国,又经百年随风入俗,脱去了异族面貌,这姓氏便是残留的部分印记。”何忧继续道,“这本《参阅》纳入阁中后,我本未曾留意,只因念其着者亡故不幸,曾略略翻过,留有印象。所以看到戚将军的《便览》时,我便立刻想起了它。取来看时,那书中果和《便览》相似,有按照闽北方言编成的一套声韵口诀: 窗边月照琴, 清溪宁桃林, 暮收波底影, 星散涌泉音。 时年穠,梅儿黄, 犁田园,种茄麻, 吴舍正剥鱼脐, 油茅厝园桐发, 放茶峨阳蟠蛇, 人贩柴南桥过。 “我遂将账册中有异的数目,逐一用不同的排序与这口诀相试,耗费半月之久,终于解开了被加密的内容。” “内容是甚么?” “那账册屡经风波,多处破损缺页,破解出的字句大多不完整,于理解其含义有很大阻碍,我只大致猜出记叙的是我曾曾祖父那代,族中的一件往事。” “嗯……”江离沉吟不语,这段被特意被加密记录下来的往事,恐怕牵扯着何忧不便透露的家族秘辛。 只听何忧接着讲道:“不仅如此,这段文字无首无尾,由此我猜测,记录密码的账册应不止这一本,其余各本既不在何忌所购书籍之中,下落已难再寻。即是说,我解开的仅只是整件往事中,一个破碎的片段。 “要意似乎是有关于族中一件器物的安置。这件被称作‘世氏宝器’之物,文中说它‘于嘉靖七年移入建宁封氏菩提庄治镜阁’。此外还有一些内容,大约是在交代安置原因,可惜一来字句支离,二则缺少前文,语焉不详,难供参考。” “世氏将家族宝物藏于封家,单只这点便很令人疑惑。况且封世两族早已疏远,世氏难道从未提出过将宝物收回么?这不太合常理。” “我的曾曾祖父是家中幺子,很受长兄疼爱,即使后来过继封家,与本家往来渐少,与兄弟间的情谊依旧很深。其后他长兄继任世氏族长,将宝物移入治镜阁中便在那时。 “据我推测,或许是世氏内部的某些缘由,族长才决定将宝物托付给了自己这位远离家族的亲兄弟。至于为何世氏不收回宝物,也不难解释,比如受到了族规的约束,又或许后来的世氏族人根本不知宝物具体所在。” “那应该是后者了。”江离道,“否则那个荡尽家财的世家少子早该来寻它才对。看来这宝物的存在,如今只有封家知晓。” “父亲是否知晓我不清楚,若非碰巧解开这段密码前,我对此也是一无所知。” 江离意外道:“你那时在治镜阁已有八载,对它了如指掌,有宝物藏在阁中,你竟会不知?” “我自忖熟知治镜阁的每处角落,可之前从未见有似宝器之物藏于阁中。” “这么说,你不知那宝物是甚么了?” 何忧摇了摇头:“看到解密出来的文字时,我当真一头雾水。” “破解的密文记叙中可有提示?” “关于宝物的藏处么?没有。” “莫非阁中有复壁暗层?” “我也这样怀疑过,但多番找寻未果。” “那会不会是宝物已被人取走,不在阁中了?” “不曾被人取走,它一直好好的在那里,”何忧将手伸向蹲在窗边的四耳脑后,那猫儿立刻回过头用脸颊蹭起他的手指,接着跳进了他的怀中。 “你怎知……嗨!原来你已经找到那宝物啦!在哪里?” 何忧垂目颔首,用拇指和食指轻缓地揉捏着四耳那对大且厚实耳朵答道: “水下,镜中。” 第61章 水与镜(上) 朗月在天,星河如雪,夜风扰人。 何忧仰面躺在治镜阁顶层的地板上,听着草间的虫鸣乍起乍落,远处拍岸水声若即若离,鸮鸣悠悠,木叶萧萧。 六面的大窗全部开敞着,微风穿阁而过时,累满书册的木架间总会漫起呜呜的低鸣。整个夏季,他都会从小屋搬到此处过夜,这时秋风虽还未吹起飞藿,这间天然凉阁已明显涌起了寒意。 何忧把厚毡毯直拉到鼻子下方,贯穿全身的疼痛令他无力动弹,更无法入睡。多少个像这样的夜晚,他只能彻夜不眨眼地望着繁星在夜空划过弧线。夜鹭从月轮前穿过,阁架的影子在清光下寸寸移动,时间似乎无穷无尽。 折磨大多不会随着曙光的升起而消弭,熬过了夜晚,不过是在白昼继续忍耐。偶尔病痛也会放他一马,比如今晚,发作没有持续许久。当鸮鸟的身影第二次在窗外一闪而过时,他已在疼痛消失后的精疲力竭中睡了过去。 一只肥硕的老鼠正用它那闪着精光的小黑眼睛从书册间向下窥看,丝毫未察觉危险就在身后。不远处的阴影中,雪白的猫爪悄无声息地落下,正缓缓地逼近。乍然间,轻矫的身驱像狂风中的芦花般腾起,如白光一闪攀上了阁架,狠狠扑向它的猎物。老鼠闻风即动,在千钧一发之际避开了这凌厉的一击,随即借着书册的掩护逃窜开去。 白猫一击不中气势不颓,深蓝色的眼睛紧盯着那灰黑色的影子,蹬开四足在后穷追不舍。那老鼠借助身型优势,在狭窄的空隙间左突右刺,白猫因视线受阻,数度扑空。忽然那老鼠跳上另一木架,眼看将要逃出生天,骤然间打斜刺里冲出一团黄色,将它的进路完全堵死。电光火石中,它一扭细绳一样的尾巴,转而向木架顶上跃去。 “啪嗒!” 木架顶部的挡板被猛地撞倒,发出一串钝响,惊醒了无法深眠的何忧。他睁开眼,怔怔地望着藻井,涣散的神识难以一下归拢。白猫觉察到他气息的变化,向他靠近几步,隔着一段距离坐了下来,粗大的尾巴在地板上扫来扫去。 “九尾,”何忧慢慢向它抬起手背,“怎么了?” 白猫九尾没动,一阵温暖却袭上手背,原来黄猫早已蹲在他的枕边,兴奋地拱起了他的手。他瞥了眼被端端正正地摆在枕边的死老鼠,两指夹住猫儿的大耳朵道:“四耳,是你干的罢?” 四耳停下来,用前爪向前拨了拨自己的战利品。 深夜的寒风一阵紧过一阵,从各面灌入阁室。何忧很快清醒了过来。他撑起身体,向方才发出声响之处看了看,调匀气息后,拄杖向那木架挪去。 治镜阁中的木架乃专为藏书而特制,于顶部装有挡雨板,平日则折起以免遮蔽日照。何忧以拐杖抵起被撞落歪斜的挡板,欲将它恢复原状,忽觉有微暗的光亮在视野中一晃而逝。他立刻顿住了手,悬在半空的拐杖因虚弱而轻颤,挡板亦随之微微地上下抖着,发出“咯吱”轻响。那点光亮不时出现一下,忽明忽暗。 何忧撤开拐杖,让挡板重新歪倒下来,凝神看去。月色清明,挡板上侧的情形清晰可见:在居中的位置上,竟嵌有一块直径不到寸许,略微向内凹陷的铜质圆片,方才的光亮便因它反射月光所生。这铜片位于挡板朝向屋顶的一侧,木架高俞六尺,倘若不是四耳碰巧将其蹬落,绝难被发现。即便被人从高处看到,又因挡板只在阴雨天才被打开,没有反光亦不会引起注意。 何忧心中一动,遂迅速将挡板重新支起,自己则取过毡毯静坐闭目于架下等待。 转眼一个时辰过去,月轮转入顶层之上的天窗,将清光洒向密密排列的木架顶端。何忧定睛向那挡板附近凝望。亏他常年在昏暗的阁中行走,夜视目明,才能发现由那处射出一束如丝线般纤细的光线直入藻井,其后又折而向下层延伸过去。想是在藻井中也设置有相似的小镜。 何忧追寻着那光线,看它几经转折,点亮了在空中轻缓曼舞的尘埃,在幽寂的治镜阁中精巧地织就一张影影绰绰的网。 最终光线止于二层角落的一个阁架底部,在那留下浅淡的亮斑。架侧用以标识编号的小木牌上,刻的恰是排在“日月盈昃”的“月”字号。何忧伸手向那亮斑周围摸索,果然触到地板上有一条不自然的短窄细缝,他用发簪插入稍用力一扳,只感到一下极轻微的震动,接着便有沉闷响声从地板下快速扩散至墙壁之中。四耳和九尾同时警觉地扬起头,耳朵不停转动。 “咔,咔,咔……” 几乎是在同时,脚下响起数下机括之声。跟着就见在阁室上下贯通的中部,光线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何忧追着两只猫儿快步至栏杆旁,探身一看之下,双眼不由得被底层的景象刺得一阵酸疼。只见那面嵌于平地的巨大的银镜正随着隆隆的声响缓缓下沉,从镜缘与地板形成的差隙间涌出晶莹的银白色液体,转瞬铺满了银镜表面,登时光芒耀眼,四下亮如白昼! 第62章 水与镜(下) 那液体覆盖在原先的银镜上之后,便如静止了一般,不起纤毫波纹,仿佛顷刻凝固。其后不断涌入的液体犹如冲刷浅滩的湖水,以远慢于水流的速度,均匀地涂抹在前一层之上。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工夫,银镜停止了下沉,数息过后,银白液体的表面与地面严丝合缝地齐平,藻井华丽斑斓的色彩悉数投入其中,较之那沉在其下的银镜清晰了数倍。机括之声随之消失,治镜阁霎时陷入了比之前更深的寂静之中。 何忧与两只猫儿,六只眼睛紧盯着这奇异浮现的明镜,谁也没敢先动。在停滞的空气中,无论是理智还是本能都受到了相似预感的指引,蛰伏以等待接下来即将发生之事。 突然间,虫鸣骤起,夜鹭啼鸣。自那明镜的正中拱出一物,因那银白色液体并不透光,此物与它的倒影看来就像是从镜中凭空出现,以镜面为分界向上下快速地延伸! 待它完全归于静止后,何忧倚杖走下楼梯,来到明镜之旁。 近看这液体,质地厚重,莹白异常。何忧取过一块隔板置入其中,隔着板用手掌下压液面,感到相抗之力异常巨大,断定此乃水银无疑。再看当中浮起之物,为一长约六寸,高约三寸的长方形玉石宝匣,看来分量着实不轻。 料想是银镜之旁的地板下藏有机关暗格,石匣存于其中,银镜靠设在“月”字号阁架的机关启动而下沉后,水银从四侧涌出,宝匣亦移至银镜之上,当水银注满时浮力恰好足够,宝匣遂被托出。 何忧跪在明镜边缘,尝试用拐杖一端将宝匣推至另一侧,却差几寸不及。身旁的四耳忽然一跃而过,踏上了他方才用来试浮力的木板。何忧大惊,生怕水银沾上它的毛发,脱口喊道:“四耳,回来!” 四耳不理,屁股左右扭动,显正蓄力要向明镜中央扑去。何忧情急之下用拐杖猛地在木板边缘“哆”的一戳,打断了四耳的动作,木板应声向那宝匣划去。这一下用力过猛,何忧登感手足无力,额头涔涔渗出了细汗。 四耳则稳稳坐在木板上,经过宝匣时伸爪一拨,宝匣遂慢慢漂向镜缘。在木板靠惯性接近镜缘时,它看准时机,也跳回了地面。何忧顾不得看那宝匣一眼,赶去将四耳揽入怀中,仔细将它浑身检看一遍,确认未沾上异物后,才轻敲了下它的额头,以示惩戒。 在原地缓了片刻后,他绕过去拾起了宝匣。 只见那宝匣表面的浮雕,与治镜阁大门上的如出一辙,同是菩提树下狸猫嬉戏的纹样。打开后是块淡蓝色的绒布,当中裹着一柄长不满五寸的小刀。展开绒布,其上以汉语和另一种语言绣有两排小字: “我族传世之器,依约以三清铃封存阁中,非得六翮之令断勿擅动,用戒不虞,子孙切记!” “你方才可是说,六翮之令?”江离突然打断何忧,脸色微变。 “正是,后字写作鸟羽之翮,”何忧觉察出他的不安,眉间露出忧色,“怎么,你听过关于六翮的事?” “哦,是听过一些……传闻。”江离立时警惕起来,同时脑中飞速转过一个念头:他透露自己与六翮的关系,是单纯巧合还是刻意为之? 倘若他是用某种方式了解到了祁家和画轴之事,所以才安排下此次见面,意欲试探自己,那他又是何人?穿鱼先生不能公开的身份,莫非竟是甘露教徒?或许连穿鱼先生之事,也是为博取信任编造的一个谎言…… 江离看着眼前这个直到一刻前自己还万分欣赏之人,此刻淡然的表情竟显得那样深不可测。他被层层生出的不详攫紧内心,后悔适才不该因疏忽轻易,表现出明显的震动。 只听何忧追问道:“甚么样的传闻?” “都是些流言蛮语,诚不足道。”江离尽力克制住疑惑和恐惧,故作轻松地转开了话题,“那宝匣里放的,想必就是账册密码中记载的世氏宝物了。后来如何了?” 何忧的嘴唇微乎其微地抖动了一下。 他脸上的神情未起变化,唯独那双温柔纯净的眼中洇起了迷雾,眼底染上一层悲哀,动摇的怯色。沉默须臾后,他垂眼将情绪收起,没再就六翮的事多说甚么。 只是江离知道,自己拙劣的掩饰已被那双眼睛看穿。 第63章 叠雪裁霜(上) 窗外正对的通衢大道上,最末尾的一架抬阁刚刚经过,迎神赛会的队列在程桥前折而向西,继续绕城而去。此刻打远近赶来的商旅艺人暂时取而代之,登上了欢汴的舞台,一时市中手艺杂技各类热闹,不亚元宵。人们拿着各样火尾雀造型的花灯、糖人,用五光十色羽毛做成的尘尾,游逛于珍异百货之间。 悬光堂二楼的隔间却仿佛沉入了镜湖的水底,那窗即是透明的水面,当节日的暖阳、喧嚣和欢腾穿过时,于无形中化作了余温,残声和沉滞…… ……治镜阁仿佛上下调转的湖底。水银明镜散出的白光不足以照亮整座塔阁,越往高处,黑暗就越浓,令人不禁生出无穷无尽的错觉。 何忧从宝匣中拿起小刀,在手上掂了掂,感到比预想的分量要轻上许多。小刀以沉香木作柄,玳瑁为鞘,两端的金平脱云纹在水银莹亮的光辉中明晃晃闪烁。柄尾的小环上挂着一枚玲珑精致的法铃,寸许口径,铃壁薄得透光,似由莹白玉石打磨而成,显然即是绒布上所谓的“三清铃”了。 何忧以食指挑起铃口,见其中并无铃舌,内壁密密刻有道家云篆,字意难辨。他松开手指,玉铃无声无息地垂落下去,居然未闻响动。 抽出刀身的一瞬,一股飘风从中迸然而出,呼地卷地向外吹散开去,在水银明镜上搓起圈圈縠皱。灰尘四起,朦胧月色中宛如细雪飘飞。何忧耳边的发须微微荡起,衣袖如在水中漂浮般缓慢地摆动。 细看那刀身通体乌黑,逸散着柔腻的光泽,乃由乌木制成。从它厚背无刃,圆钝无锋的造型来看,这是一件在书房中常见,作裁纸之用的开信刀。 何忧轻触刀身,但觉手感温软,似有柔风在指尖缠绵,有如寂寞的孩童拉住了伙伴的手。贴近刀柄之处的刀身根部镶有一粒不大的宝石,色如葡萄晶莹含水,正中一道细线流光界缘分明,像极了强光下猫儿的眼睛,神光凛冽,宛然如生。 自九岁上岛入阁,他便远离了巨富之家金玉满堂的富贵,再未享有过一日侯服玉食的生活。他日夜唯镜湖云水相伴,除了治镜阁中所藏古砚石刻,于钱财珍宝几无所见,因而不甚懂得分辨这柄开信刀在工艺上如何超绝,或其形制上隐含着何等寓意,只知一眼之下,这猫睛便已令他感到荡魂摄魄的震慑。 刀身上的阵阵香气令人舒畅,他不禁把刀拿在手中反复把玩。四耳走了过来在刀柄处磨蹭。突然,它那双同为葡萄色的眼睛注意到了刀身上的宝石,全身猛地一缩,向后弹起,仿佛受到了不小惊吓。何忧一愣抬眼,见四耳已远远躲到了角落里,全身毛发倒竖,盯着开信刀的眼中充满戒备。 “别怕,”何忧冲四耳晃了晃刀柄,猫睛中的细线旋动,好像眼珠在转,“假的。” 四耳发出了厌恶的叫声。 何忧收刀入鞘,略一沉吟,将之揣入了袖中。他独处孤阁,亦无交往之人,甚至从未想过今生除此地以外的归宿,因此自然而然地认为,绒布上“断勿擅动”的告诫对自己是个例外。宝物在他这个注定要埋骨于阁中之人手上,与放在银镜之下的暗格中有何区别?阁中日常造册修目,不少用得着它的地方,不如收来物尽其用。 他返回“月”字号阁架旁再次用发簪驱动机关,在“咔咔”的机括声中,水银回流,银镜抬升,很快一切恢复如常。晨光熹微中,他拖着疲倦的步子,回到了小屋。 …… 讲到此处,何忧停了下来。江离随即起身,到炉边去为壶中添满了水。 自从何忧口中听到“六翮”后,他便一直心怀忐忑地等待着这二字被再度提及。既然“六翮”出现在了世氏关于宝物的训诫之中,那么理所自然,宝物与六翮必然存在一定的联系。可听了半晌何忧的描述,却再未有只字与六翮有涉。 他急切地想知道那宝物更多细节,却因对何忧生了猜忌,言行上不得不加倍小心,于是借着背身添水这一会儿短暂的工夫,反复思量着该如何开口。 未料何忧的声音却先一步从身后响起,“这柄刀我如今就带在身上,你还想知道甚么,请便。” 江离压下惊异,面色如常地转回身来,正见何忧从袖中掏出一柄五寸来长的褐色小刀,放到了面前的琴桌上。小刀被拿出的同时,四耳嫌恶地从他手中挣脱,缩身到了桌下。 “这是?”江离觑着何忧的神色,缓缓拾起刀柄。 “世氏开信刀。”果然从他的那张脸上很难看出甚么。 江离把开信刀放在掌中端详了片刻,才慢慢拔开刀鞘。霎时间,柔风从他指缝划过,卷过他的发梢袍襟,向外扩散开去。帘栊的穗子动了动,茶炉上的白雾如轻云飘开,他感觉自己仿佛正立于一场无形风暴的中心。 手指边流光一转,那只镶在刀身根部的猫睛,正静默地,深邃地,活神活现地凝视着他。 江离若有所省,端过一盏油灯点燃,在聚光下将那宝石认真瞧了瞧,放下刀推敲道:“原来世氏一族来自西洋的锡兰。” 何忧点头,“先祖于唐初离开时,那里还是僧伽罗。关于这猫睛,你还看出些甚么?” “记得《琅嬛记》有云:南番中有胡人以畜猫为生业,猫死埋入山中,久之猫即见梦,相告某处。胡人依言往掘之,可获宝石如猫睛,中有白光一道,‘横搭转侧分明,与生不异’。猫睛‘可变化无穷’,将之吞下,即有一猫如狮子负胡人于其背上,腾风而去。 “你我最知,小说之言多不足凭信,但究其根据,往往映照真情实事。”江离在此处顿了下,颇有深意地望了何忧一眼,继续道,“锡兰盛产猫睛石自古有名,又别称狮子国,与骑狮一说吻合,依此两点,书中的南番原型应为锡兰。锡兰乃佛国,尊奉菩提树,书中言畜猫族人尚着白衣,这些传统至今仍被封家保留,可见世氏即是书中族人后裔。” “也即是说,”何忧顺着江离的意思道,“故事中其它有关猫睛石之事,也都有实际依据?” “我原本读到此段时,只觉得骑狮腾风一节荒诞不经,今日方知并非虚词诡说。”江离的手指从开信刀上扫过,感受着微风在指缝间缱绻的异样触觉,“看来世氏宝物非是指这开信刀,而是嵌于其上的这枚猫睛了。” 第64章 叠雪裁霜(下) “腾风。”何忧波澜不惊地重复了遍这两个字。 江离眉心一攒,低头倒茶加以遮掩,脑中顿生出一个可怕联想,一个绝不敢宣之于口的猜测。他重拿起那开信刀查看,发现猫睛之旁还刻着的四个细如蚊脚的字:“叠雪裁霜”,字迹让他感觉似曾相识。翻起刀柄底部,两个触目惊心的字映入眼帘: “六翮”。 他一惊非小,猛然想起这字迹与祁家画轴中那盏风灯上的如出一辙,看来“叠雪裁霜”四字亦是如此!适才的联想与猜测亦俱被印证:这世氏宝物,与峄州城祖母手中的风灯竟是同源,它们皆为可令世间天翻地覆,江湖血雨腥风的“六翮”之物! 那关于猫睛“腾风”的论断,寻常人听了只会觉乖谬,而观何忧神色,却不见丝毫惊疑,难道不是他对此早有预料,甚至心里一清二楚么?江离心中暗道,如此他是否也知晓峄州城内情? 若他不知倒还罢了,自己也可放下大半颗心。可反之若他知晓,那么此举便多半是在试探自己对六翮的态度了…… 想到这里,江离感到如坐针毡。他表面装做无事,手上亦不敢有丝毫迟滞,只用食指蜻蜓点水般拂过刀柄底部,带着一点控制好的适度惊讶道: “你方才说的六翮,此处也有呢。” 何忧沉默不答,片时后,他忽然问道:“你早就知道的罢?” 江离闻言呼吸一窒,“知道……甚么?”心中飞速思索他指的究竟是哪个:六翮?峄州城?还是…… “甘露教南宗。”何忧道。 这三个字如巨石投入湖水,在江离心中激起狂澜,他努力克制道:“我的确听过他们的一些传闻,是与六翮有关的。” 何忧直截了当道:“他们在追查六翮。” 江离见势不能再避,只得稳稳心神应道,“听说那甘露教南宗可是受朝廷通缉,教中尽是凶恶强徒!”借此掩饰了自己惊惶的真正原因。 谁知何忧居然蓦然流露出关切,面带为难之色道:“没错。正因如此,若放任别人将你误认为穿鱼先生,我恐怕你也会被这群恶人盯上!” 江离迅速在头脑中琢磨起这话的含义:照此说来,看来穿鱼先生了才是真正被格悟盯上的那个。此前假意放出的死讯,还有今日的“空棺归葬”,原来用意都在于躲避甘露教南宗的视线。然而他想不明白:掌管治镜阁,破解账册密码,怀揣世氏宝物的都是封何忧,为甚么格悟要找的却是穿鱼先生呢? “甘露教南宗,为甚么要找穿鱼先生的麻烦?”江离问了出来。 何忧的目光与琴桌上的书册一触即分。 江离瞬间领悟:能与穿鱼先生紧密联系在一起的,确实止有这一事了。 “是因为《金箧浮世》?”他问道,“难道《金箧浮世》泄露了世氏宝物的秘密?” 何忧蹙眉点头。 “可我读《金箧浮世》无数遍,也听过了你的讲述,书中情结虽有影射世情处,可回想其中,并没有哪段能看出世氏宝物的影子啊。甘露教南宗又是怎么看出来的?” 何忧答道:“据我猜想,问题出在第三十九回。因为他们有所动作,是在最终几回刊印之后。” 《金箧浮世》第三十九回,回目“赤狐狸误试催命草 汲药师错解报夕花”,也是江离之前认定的何忧亲笔所书的最终回。 提到这一回书,江离忽想起一事来:“《金箧浮世》的四十回完本只短暂地刊印了少量,随即迅速绝版,之后市面上能找到的便只有各书坊的盗刻及伪作了。难道也是你……” “是,我一闻到甘露教南宗在追查《金箧浮世》着者的风声,便将书板销毁了,以免他们循线索摸查到我这来。” 江离点了点头,遂将第三十九回的情节细致地回顾了一遍,却依旧想不通,甘露教南宗是从哪一句一字中识破的关窍,于是问:“这一回到底泄露了甚么,你弄明白了么?” 何忧有些为难道:“此事虚幻,说出来你或许很难相信,况且一切都只是我的猜测。” 虽不知何忧是否隐藏着其它目的,但在他表达了示警的意图之后,江离已悄悄松了口气。冷静想来,龙华寺残酷暴戾,若果真是在自己身上看出了六翮的端倪,绝不会像他采取这般委婉手段,亦无此必要。 但这还不足以使他放下戒备,对何忧的话,他仍未敢全信。 “至少眼下,他们还没能靠着泄露的信息找到你。”见何忧犹豫着不肯回答方才的疑问,他只好出言试探道。 “但我还是怕会陷你于险境。”何忧的语气却很真诚,“那些盗刻你书的书坊,就交由我去打点,我保证让他们对刻本的来源守口如瓶。如此,甘露教南宗便不能溯流寻到你身上了。” “可这,这是不是太难了?”江离思量南北大小书商少说有几十家,眼见何忧病骨支离,如何办到? 何忧赧然道:“家兄在本业中小有威望,此事说难也不难。”又道,“你要切记,今后在任何人面前,都勿再要提着此书之事。” 江离感谢地答应了何忧的叮嘱。平心而论,自己被误认为穿鱼先生,对何忧来讲有利而无害,自己这时替他转移了龙华寺的视线。可他却未作壁上观,且不惜去托赖他极力避开的家族相助,这都不像是算计。当然也不能排除何忧心机深沉,这样做或许只是为了不让自己所知道的六翮隐秘旁落他人。 既然话题已涉及到六翮,江离便不得不与他继续交谈下去。那《金箧浮世》中究竟有何玄机,今日若不从何忧口中问出,他势必不能安生。 窗外,迎神赛会的队列即将第三次经过,锣鼓声与欢呼声如汹涌的潮头浪,由远及近滚滚而来。 “你若不介意,我还有一事想请问。”江离思量片刻,目光落回到了那柄开信刀上,斟酌着道:“你既知甘露教南宗对六翮如饥似渴,为何不在离开治镜阁前遵照族诫,重将这宝物藏回银镜,反将它随身携带?” 何忧转头望向窗外,目光飘向遥远的北方,“我也知这无异于抱虎而卧,袖蛇而走,但我有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 “甚么理由?” “我要救一个人。” “救……谁?” “吾妹小扇。” 第65章 小扇(上) 当迎神赛会的队列最后一次经过悬光堂窗外正对的大街时,苏州城的大火星祭到达了高潮。 沿街的酒楼商铺,官府衙门,富家大宅,甚至远近来赶集的地摊桌棚之前,此刻都站上了身着白色绫衣的人,手捧竹篾笸箩,口中吆喝着向往来众人手中分发“蜜果”。孩童们最是兴奋,欢跃着在大人腿边奔驰穿梭来去,将每个白衣人四周围紧。 那名为“蜜果”的吃食,乃为模仿大霜海中的青钱蜜草而制,是江南地区大火星祭的传统食物,形状大小若青团,顶部发白。因那青钱蜜草长于大霜海深处,叶圆如铜钱,青色矮小,故而得名。蜜草端部发白,质厚多汁,于深秋叶面上结霜后数夜食用最佳,小颗黑色的果实同样香甜可口,蜜果用红豆和蜂蜜所做的馅料味道与之相去不远。 此时队列末尾的几座抬阁之上,为火神准备的贡品已堆如山积,人们竞相将手中的蜜果投入其中空置的玉盘中,祈求神明祝福。高声的喝彩与虔诚的祷祝相交织,将人潮推向沸腾。 何忧垂下一半的帘栊,室内顷刻黑沉,喧闹声也随之暗淡了下去。 隔扇外一阵微小的响动,紧接着传来用“笃笃” 的轻叩声。江离离座绕过隔扇,见是掌柜捧着一盘蜜果候立在外,蜜果油绿的外皮被用红纸裹着,露出一点雪白,格外娇艳漂亮。 江离把蜜果端至琴桌,示意何忧取尝。何忧垂眼道:“我向来吃不惯此物,你请自便。” 江离见说,这才记起道平也曾提到何忧不吃观中竹叶米糕之事,想是他不喜甜物,于是拿起一个蜜果,剥开红纸,伸到桌下的四耳嘴边。四耳胡子动了动,把眼睛睁开条细缝,只一瞟便立即扭开了头,看来与主人口味颇为一致。 江离只得把蜜果放回盘中,顿了一顿,开口问道:“令妹……如今何在?”他在这当口听到何忧谈到了“救”字,便自然而然猜想其妹八成是身陷甘露教徒之手了。 未料却听何忧答道:“在建宁的家中。” 江离有些意外:既在家中,何谈搭救? “小扇沉睡不醒,生死难保。我离开治镜阁,是为寻访名医,救回她的性命。”何忧解释道。 “令妹罹患何疾?我在京中略识得几位医家高手,不知可能助力?” “寻常医药,无计挽回。”何忧缓缓摇头,眸色如燃尽的碳灰,渐渐冷了下去。 短暂的静默后,江离悯然低叹道,“唉,果真是,催命草么……” 他口中的催命草,正是“赤狐狸误试催命草 汲药师错解报夕花”这一回中出现的毒草。书中汲药师的小师妹受到赤狐狸的诓骗,将催命草误当作药草服下,陷入昏迷,此情正与小扇的情形吻合。江离由此确信,小扇的沉睡非因染病,而是中毒之症。 原来故事戛然而止,现实却一直延续。江离小扇中毒不醒,何忧遂带着宝物离开治镜阁,踏上了寻找解药之路。治镜阁的机关不再开启,银镜自不会重现水银的闪耀,于是才有了“宝扇侵尘 银镜无光”之说。 “小扇,就是汲药师的小师妹罢?”江离问道。 何忧的嘴唇变得更加苍白:“没有小扇,便不会有汲药师,不会有《金箧浮世》。书中的每一个字,都是由她执笔落在纸上的。” 原来是她,替无法握笔的何忧书写下了故事,是她搅动了何忧如一潭死水的人生。无论是金箧中漂泊的日子,还是在治镜阁中幽闭的岁月,陪在何忧身边的都是她。 江离道:“我还以为,治镜阁对你所有家人来说,都是片禁忌之地。” “是禁地,”何忧想起了甚么,从眼底流出一片温柔,“可有人偏生要当那霍小山。” 他提到的这霍小山,出自一则名为“霍小山盗草”的故事,几年前突然兴起于坊间,传遍大江南北,几乎家喻户晓。 传说保定府霍家有一女名小山,父兄染上怪病,无钱医治。小山不忍见父兄日夜痛苦,听闻大霜海中有种名为夜津狐丝的异草,在夏末几日夜间会开出碗形小花,以花冠中所蓄露水作药引,具疗伤奇效,遂决定犯险盗药。 违入大霜海乃是重罪,小山年方二八,身姿夭矫,勇谋兼备。她几番躲过了官府布下的关卡,潜入到了大霜海腹地,只是这一去,便没了踪迹。 数日之后,大霜海值守官兵在霜海边缘发现一霜发老妪,竟自大霜海深处偊偊而来,都觉惊诧莫名。那老妪年余耄耋,衣饰打扮却如少女,观其容貌,隐约与先前那多次试图偷潜的少女相似,众人又见她手中捧着一朵噙满露水的白花,更觉诡异。 官兵盘问老妪来历,可她头脑已不甚清楚,只盯着手中的数朵白花,不发一言。此事绝非虚言,据传后来曾有人在去往保定府的路上见过此妪,其时她已死去,满头发丝在风中凌乱,好似大霜海中的细沙一样雪白。 有人解读这故事说,小山定是在大霜海中撞到了祓禊在彼的大祭司,冒犯了神官,因而受到惩罚。也有很多人不信,认为这纯粹是官府编造出来镇唬百姓,以严肃大霜海禁地的假话。虽然小山未得善终,但她美貌勇敢,重情重义的形象受到世人爱戴,多地甚至还为她立祠祭拜。 “令妹,是位佳人啊。”江离想象着小山清丽的身影在月下的霜海中疾奔,画面瑰丽而孤冷,与治镜阁毫不违和。 何忧未语,似乎短促地沉浸在了有小扇的美好记忆中,片晌后方才道:“小扇出入治镜阁,是从我上岛第八年起始的……” …… “咯吱——咯吱——” 治镜阁老旧的木头阶梯吃重低嘶几声,一只纤瘦的白绫平底绣鞋虚踏了上来。那绣鞋顿了一下,随即再一次实实地踩上了阶梯,一步步向上登去。 “咯吱咯吱咯吱——” 每上一层,绣鞋就停下来一阵,方才继续攀登。层数愈高,它速度也变得愈发的快,鞋尖上扣绣的银丝宝扇上下跳跃,在夏日的晨光中震起团团轻尘,连阶梯的嘶叫声都快要追不上它了。 何忧的病昨夜又发作了。那快速接近的脚步声响起时,他刚从寝席上坐起,眼皮尚有些滞涩。恍惚中,四耳和九尾先后从脚边一闪而过,他眼神迟缓地追随着二猫的身影,向楼梯口望去。 “嗒嗒嗒——嗒!” 脚步声停,一抹红色丝绳撞入他眼中,与四周单调的色彩对比鲜烈。只见低鬟双弯,白衣胜雪,晨光洒下一片金子,他与来人一坐一站,四目相对。 “二哥哥!”小扇仅迟疑了一瞬,便径直冲他走来。 八年岁月的疏隔,她举重若轻地迈过,只需一瞬。 第66章 小扇(下) “小扇?”何忧难以置信眼前所见,“你怎么会……” 话未说完,小扇已至面前,她蹲低身子,将视线降到与何忧同一高度上。 那张脸上还未完全脱去孩童的稚嫩,带着飞扬的神采,闪着健康的光泽。她的声音已变成熟,语气却仍与幼年时相差无几:“二哥哥!”她又把这三个字唤了一遍。 何忧下意识地向她身后看去,脸上显得有些紧张。小扇见状一歪头,故意挡住他的视线:“别看啦,就我一个人。” 何忧以手撑席,将身子向后退了退,蜷起了手指。他太久没与家人有过交流,动作中不知不觉地暴露了拘谨与无措。 “小扇,是兄长有何事要吩咐我么?”他想起何忌不久前曾送来一批新购的书籍。除此之外,他找不出任何理由来解释一贯对他不闻不问的家人为何忽然来到这孤岛。 小扇扁扁嘴,嗔道:“二哥哥,见到我你不开心么?” 何忧垂下双眼,“当然开心,小扇,你长大了。”说完复才抬眼看向小扇。 小扇用那双熠熠星眸盯着他,何忧每度想避开,她就稍稍地侧下脸或歪下头,让他的眼光一直落到自己身上。一会儿后,她眉头一拧道:“二哥哥,你习惯了?” 何忧一怔:习惯甚么?在岛上等死的日子么? “你自己说的啊,怎的忘了?你说见不到了,初时会难过,可日子一久习惯就好了。你是不是已经习惯见不到我啦?”小扇眉头拧得越来越紧了。 “我,说的?” “你离开那日早上,站在湖边说的。你不记得了?”小扇向窗外对岸泊船的方向一指。 何忧顺着她的手转过头,只见湖面水汽氤氲,山谷吹来的风清冽苦涩,与八年前的那个早晨毫无二致。 若一人活在凝固的时光中,对曾经的鲜活定会记得格外深切。他自然没有忘记,只是无意重提:不习惯,还能如何呢? 小扇见他不答,抿了抿唇,执拗道,“我可不习惯,过了这许久,还是不习惯!”她的小脸还有些婴儿肥,说起认真的话来和小时候一样,“我总想要见到你。” 何忧愕然。回过神时,他发觉嘴角边已挂上了温柔的笑。他轻声道:“嗯,小扇当时是这么说的,二哥哥记得。” “我就知道二哥哥没忘。”小扇也满意地笑了,双颊飘出两个小酒窝,“就怕你怪我没早来呢,可我也没法子。” 何忧望着妹妹,半是惊喜,半是忧愁。在他幼年的记忆中,父亲在外操持生理,甚少归家,长兄则很早便离家课读,他与父兄间的亲情本就淡薄。主母杨氏虽然关爱,但具威严,他对这位嫡母的敬重多过亲近。唯与幺妹小扇,两小无猜,格外情厚。 患病以后,他满身烂疮,脏污丑陋,处处须人照料。家中仆役当面不说,背地里都嫌恶他,父亲也日益对他疏远。只有小扇始终如一,让他偶觉宽慰。 孩童之心,可以极敏感,也可以极鲁钝,能为一件小事伤感,却会对大事无感。他在淡漠的亲情中长大,又有那道士“克犯家业”之言在先,因而在上岛后,虽然封家从无一人来看望过他,也不觉如何意外和伤情,心中隐而不发的牵挂,只在小扇身上。 小扇说的没法子,何忧当然理解。他离开时,小扇不到五岁,若家中大人对治镜阁有所避讳,她定无计成行。他只是纳闷,小扇今日独自前来看他,有没有得到家中的允许? “小扇,你来这里,家中知道么?” “知道啊,大哥哥上月归家,从京师带了礼物,嘱我亲手交给你呢。” “爹和娘,他们知道么?” “知道的知道的。”小扇扯起一边嘴角,低头在腰袋里掏摸。 何忧对这表情了若指掌,不出他所料,小扇是偷跑来的。他正寻思该是否该规劝她,只听得外面“铛铛铛”一连串敲梆声,小扇一下弹起,扭头向着渡头方向张望。 “我得走了,”她将一小包什物塞到何忧手中,“第一次来,路不熟,耽搁了工夫,下次不会这么赶了。”包裹展开,其中的是一方紫荆木雕琢而成的砚台。 下次? “我会再来的。”她一边说一边挥手向木梯走去,脚步有些匆忙,偏偏四耳一味在她两脚间穿来穿去,险些将她绊倒。 小扇“哎呦”抱怨一声,提着四耳的后脖颈把它拎起,四耳从未受到过这种对待,愤怒地发出“哈——哈——”之声,以示威慑。 “这只橘猫好肥呐!”小扇用嫌弃的眼神打量着四耳,“乖胖子,下回给你带小鱼吃!”跟着手一扬,将四耳圆滚的身躯甩出了几尺开外。 悬光堂后楼上的隔间里,四耳像是有所感应,烦躁地拍起了尾巴,一下下砸在江离的脚边。江离不禁莞尔:这么听起来,小扇妹妹怎么和某人有些像呢? 第67章 活着(上) 半月后,治镜阁老木头阶梯的咯吱声又一次在晨间响起,只是比前次的节奏缓了少许,沉重了几分。 “啪”。 何忧手中的书摔落地板。他空悬着手,诧异地望着从阶梯上出现在眼前的人。那人负手而立不发一言,神情复杂。 何忧喉头滚动,垂眼上前伏地磕了三个头,保持着躬身低头的姿势,恭谨地唤道:“爹爹。” 来人正是封家老爷文正。 文正跨步一把托住何忧削瘦的左臂,将他扶了起来。何忧抬起头,憔悴灰败的面容映入文正眼中,他的手不禁紧了紧。那骨瘦如柴的触感好像荆棘一样刺在他心间,令他一悚之下立刻又松开了手,眼底深处翻腾起波澜。 他昂起头,紧绞着双眉睨视着八年未见的幼子,用半是劝说,半是命令的口吻说道: “隐儿,回家罢。” 何忧又把头低了下去:“孩儿在这里很好,爹爹不必担心。”“回家”这两个字早已不能让他生出任何憧憬。 文正的目光落在何忧伤痕累累的后颈上许久,又见他身后委身的陋席,窗外荒草低天,丛芦冷岸,触目荒凉。他稍显强硬地道:“你娘盼着你回去。” “孩儿十年大凶之运未过,安敢归家?残命虽不足惜,若陷于家宅于不利,有负父母,有累兄长,孩儿百死难偿。”何忧只把头埋着,语调和那镜湖一样不起涟漪。 “你不必在意那些,只管回来安心养病。”文正语气急促了些,比前句更具威严。 何忧抬起头凝望父亲,岁月似乎没在他身上留下痕迹,他依旧如八年前一样强健、严肃、不容违抗。 忽然,一句连自己都意想不到的话从口中滑出:“爹爹也不在意了么?”话声极轻,其中包含的挑衅之意却同时令说者与听者大吃一惊。 文正眸色一动,神色逐渐僵硬。 八年前,他默许病重幼子离家,这始终是他难以解脱的心结。他自谓身为封氏家主,理当处处以家族兴衰为念,为杜绝家族受损而行此举,他无可厚非。他半生守业立德,勤修名誉,因而自律甚严,气傲心高,极怕被人误解自己当年是因偏爱长子,才不惜将幼子牺牲。虽然除几个家人外,根本无人知晓实情。他多少对幼子存着恻隐与愧疚,每想起来,难免气噎心堵。好在他极少归家,可以名正言顺的避开这些纷扰,不觉就是八年。 如今,长子何忌登科及第,眼见仕途无量,几代人光耀门楣的夙愿得以达成,建阳的生意也蒸蒸日上,封家扬眉吐气,风光无两。他觉时机已至,于是踏入了一向避讳的治镜阁,为给幼子一个“公正”的归宿,擦去那可能是外人眼里的“瑕疵”,更多则是为让自己心里舒服一些。 当年何忧自请入阁,文正觉此子虽然木讷不慧,却颇识大体,能够理解他身为家主的苦心。他的高傲不允许旁人对他的德行有丝毫指摘,更无论他一向恭顺的亲子。因此当听出何忧话中明显的讥讽之意时,他先是惊愕了一瞬,便怒火中烧起来。 “让你回来,还不是为你好。”他从喉间压出这句话。 何忧胸中一股窒闷,不受头脑控制,必要吐出:“兄长而今蒙赐第授官,但仕途之上,荣辱难料,还请爹爹审慎为是。” “不当人子!”文正终被这句话激得怒不可遏,当即叱道:“你,你,谁教会的你妄加揣度父母之意!”回声在治镜阁中反复激荡,震若雷霆。四耳和九尾被吓得一个激灵,躲到了阁架中。 何忧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他自封于治镜阁,不也正是为家人计,为家族计的决定么?他抱着死志走上孤岛,八年间从无悔怨,对家人亦未尝有过半分怨尤,如今家族繁盛,自己侥幸延生,俱也如当年所愿。即便自己无意归家,好好与父亲解释便是,何必不惜诅咒兄长,以此恶言相激? 他自问:难道你竟心怀奢望,期盼从父亲口中听到一句关怀、歉疚或安慰的话么?你明知这不可能。 不知是因为恐惧,恼恨亦或是失望,他感到冷汗从浑身毛孔中涌出,下一刻便要不支倒地。他猛一咬舌,钻心的疼痛让他从失常中夺回了控制,摇晃着退了两步,他深深一揖,淡淡道:“孩儿胡言乱语,请爹爹息怒。” “我再问你一次,回不回去?”文正厉声道。 何忧低着头不说话。头顶传来父亲细微的气息声,竟似冷笑,他登时手脚战栗。 “那好,还有一事。”文正睥睨着这个既不成器,如今连恭顺这唯一的优点都失去了的幼子道,“前日小扇偷跑来这里,我和你娘都知道了。” “小扇年幼天真,求父亲轻责。” 文正冷哼一声:“你道我为何责她?她一个未笄的姑娘,居然私贿庄客,擅离山庄,简直荒唐!她想上岛来自可直言相禀,我能说个‘不’字?让外人知道了,还道是我封文正死命阻你兄妹相见一样。” 何忧已知其意,埋着头道:“孩儿不谙礼度,不读经史,粗鄙如山野村夫。心力衰微,体弱而志短,妹妹与我接触,多有不宜。还劳爹爹转告小扇,说我让她往后不必再来。” 文正听了只道:“来或不来,那都是她的主意。” 何忧不再多说:“是,劳动爹爹操心了。” 阁室中静了下来,其实早在山庄中时,他父子二人便已常常如此无话。文正负手倨立,何忧则垂手对侍。 “你打算就在这里,一辈子不见家人?”文正忽道。 何忧闻言挪动步伐,转头蹒跚向阁室深处走去,不一会儿手捧着一方什物回来。 “爹爹若想得起孩儿时,就像从前那样,来陪孩儿下一局棋罢。”何忧抚过棋枰落满灰尘的表面,面上带着一抹极浅的笑,像在怀念往夕,又像在向父亲寻求和解。 只是他想不到,在父亲看来,那笑容却无异于赤裸裸的嘲讽。文正没有去接那棋枰,甚而连看都没再看何忧一眼,他的耐心至此消耗殆尽。他最后留下句“你好自为之罢。”长叹一声,拂袖而去。 听着父亲的脚步声逐渐远去,何忧背倚着阁架颓然滑坐,棋子从盒中泼洒出来,散落了一地。 第68章 活着(下) 小扇再度造访治镜阁时,芸草的叶片已在初秋的风雨中染了粉污。当她快步穿过那大片褪色的芸草丛时,双鬟上的飘飞红色丝绳就如冬青子一样耀目。 她未至阁中,黄白二猫便迎面“咚咚咚”地奔了过来。 “嘿,你两个鼻子倒灵。”她脚步不停,拎起右手中穿成一串的小鱼晃了晃,鱼身上带着咸腥气的雨水甩在猫儿鼻上。二猫却看来毫无兴趣,扭头向来路跑去,隔开一段后又再回望。 小扇加紧了步子跟上二猫,径直来到与阁相连的小屋前。门开着条缝,从中没有一点光透出来,二猫将身子一扭钻入了门中。 “二哥哥,你在这么?”小扇在门前轻轻喊道,无人应答。 小扇推开了门,扑面一股衰败霉腐的气息袭来,令她皱起了眉。这日阴雨连绵不见天光,屋中不能点灯,窗子紧闭着,置身其中有如地窖里一般。 冒雨走了一路,她的头发衣服都是湿的,滴滴哒哒的往地上滴,声音下下分明。她用手抹了把额上的雨水,一眼看见何忧正背对着门躺在卧榻之上。 “二哥哥?渡头那里放着仆役送的药,我替你取来了。”小扇说着已走到榻边。 何忧含混地应了一声,身子却不动,仍蜷缩在那里。 小扇觉出事有不对,把东西往地上一放,单膝跪上榻沿,两手撑在何忧身前,弓着身子去看他的脸。这一看当即令她大惊失色:只见何忧双目紧闭,嘴边榻上满是呕吐的污秽,胸前衣襟上沾着大块的血迹,应也是他呕出的。 小扇慌忙用手摸了摸何忧的脸颊,触手冰块儿一样,遂推着他肩膀大叫“二哥哥”,也不见反应。惊恐情急之下,两挂眼泪扑簌簌地滚个不停,和她头发上的雨珠一块,落在何忧侧脸上。原先在庄中时,母亲从不许她在何忧发病时靠近,因而她虽清楚哥哥病重,但这样的场面还是第一次亲见。 她边哭边又唤了一阵,心里一恐惧,便想到去探何忧的鼻息。颤巍巍地伸过手去,还没凑到何忧鼻下,忽见他嘴唇似乎有微弱翕动,顿时喜出望外,眼泪都忘记掉了。 “二哥哥,小扇来了。你怎么了?很难受么?”她边说边轻抚何忧的手臂,“你等等,我去给你倒水来。” 何忧感到一阵清凉湿润了干涩的唇,慢慢睁开眼睛,见小扇正拿着瓷碗小心地把水喂到自己嘴中,他一怔过后,别过了头。 小扇放下碗,“二哥哥,你有没有觉得好些?” 何忧也不看她,费了半晌力气,才发出声音:“你怎么又来了。”心道那令人难堪的话,爹爹没对你说么? “怎么?没人说我不能来啊。”小扇扬起脸道,“你说让我不必来,可没说不准来!爹爹罚了我,但那是因我私做主张,不是因我上岛看你,他也没说我不能来。我与爹爹说,我十三岁了,可以自个儿去绣娘家,去老师家,怎的就去不得治镜阁?我每和娘说想来,娘就说先禀过爹爹,我左等右等,等不到爹爹归家,所以才偷跑出来,这是我的不对,该当受罚。如今禀告过爹爹了,往后光明正大地过来。” 何忧无语。让小扇理解父亲的本意,他说不出口,用冷言冷语把妹妹劝离,他也做不到。 “二哥哥,你方才吓煞我了。我回去要告诉娘,让她多派些人来照顾你。” “不用,不要让娘为我这里的事操心了。” “可你这样怎么成?” “我……不习惯与人相处,那些人来了,我更难受。” “那你搬回庄里好不好?虽然还不到十年,但也差不多了,应该可以罢?” “我不想回去。” “啊,为甚么?” “我喜欢这里。” 小扇环顾四周,屋中阴暗潮湿,陈设虽不算简陋,但远比不上家中舒适,况且无论何时,这里都不能有火光。从门缝吹进来的风带着湖水的腥气,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此处孤立隔绝,一尽荒芜。 “这里有甚么好,冷冰冰的,死气沉沉。” 何忧不理她。此处清静无扰,适合埋骨。 小扇见他不理自己,兀自拿了条抹布来,替他清理身边的污物。收拾完后,拿出自己的干净帕子,就要给他擦脸。何忧将头一偏躲开,她喉头发出“咕”的一声,像有点惊讶,又有点生气,将手一伸,把帕子怼在何忧脸上擦了起来。 “从渡头拿来的药都凉了,我一会坐船过去,让他们热一下。” “我不喝。”何忧闭了眼,是真的拿她没辙了。 “药也不喝?”小扇惊得合不拢嘴,“你多久没喝过药了?” “六七年了,这药要是有用,上岛前就该治好我了。” “嗯,你说的也有理。”小扇竟倒不反驳,还跟着抱怨了一句,“那些大夫都是蠢货。”她起手把那药罐子甩出了窗外,罢了仍坚持道:“所以还是得告诉娘,让她想办法。” 何忧转头过来看着她,面色严肃道:“如果你这么做了,以后便不要再来。” “你之前也这么说,我不还是来了?” “这次不一样,我会生气,会锁上门不见你,见到了也不理你。” “我不信,二哥哥从不生我气。”小扇笑道。 “这次会,而且轻易不原谅你。”何忧盯着她道。 僵持了一会儿,小扇的笑容逐渐变得勉强:“好好,我不说就是了。二哥哥,可这样你会死的。我不想你死。” 从未有人对他说过这样的话。何忧心中一酸,吐出句自怜自艾的话:“我现在这样,和死了有甚么分别?” “当然有区别,死人可不会同我说话。”小扇想了想又道,“你说过的话,我都会努力记住。” 何忧面露不解。 小扇侃侃而谈:“前日先生讲《南华经》,说彭祖活了八百岁,‘众人匹之,不亦悲乎?’可见常人寿命,何其短促,活三十四十岁,还是七十八十岁,在‘楚南冥灵’、‘上古大椿’看来,都是没差。 “可我觉得,众人与之相匹的方式不对,故而才会感到悲伤。这人啊,与鸟兽最大的不同,是不单是活在自己的身体里,还活在别处。活在别处的寿命可以很久很久。 “二哥哥,我说的就是这里。”小扇将手按向自己的胸口,“你多在世上活一日,多和小扇说一句话,经一件事,在小扇心里就鲜活丰满一分。可小扇愚笨又健忘,要把你记得明明白白,透透彻彻,不知要用多久,在那之前,你可别死。” 屋外惊风密雨,敲窗若捶鼓。 何忧垂目默然许久,忽抬起手来在小扇额头一戳,“就你这小脑袋瓜,我看够呛。” “那我就多来找你呗,你多和我说说话。”小扇咯咯笑道。 “我这里可是死气沉沉。” “没事,娘正嫌我在家聒噪,先生也说我如蜩如螗,如羹如沸。” “这里冬天无暖炉,夏日多恶虫。” “无妨,绣娘夸我虽不擅针指,与其他女儿相比胜在体健。” “天暗时连灯火都没有。” “嘿嘿,这有甚么,你这里就是墓地,我也不带怕的。” “墓地还不是,倒可算是禁地了。” “那我不就是霍小山咯?”小扇一拍手道,“呀~原来怎没注意,我和她的名字,居然同音哩。” 第69章 催命草(上) 巳时过后,迎神赛会的队列结束了绕城三周的游行,悬光堂阁楼外的大街上一时清静了不少。苏州城的人潮正在迅速地向着同一处密集而去:位于城南的火神庙。 江离拿起一个蜜果剥开纸皮放入口中,那味道清新香甜,口感软糯绵韧,令他自日出之时一直未进食的饥肠相当满足。 “能让你这求死之人生出自救之念的,定非小扇莫当了。”他道。 何忧微笑道:“她说既然那些大夫皆是些蠢物,我们何不自行医治?” “那求助于古籍奇方的法子,想必也是她的主意罢?”江离觉得这主意倒与他对小扇的印象颇为相合。 “小扇是这样的性子。她见我总道自己时日无多,就说反正已经如此,不如孤注一掷试试。万一误服错药,不过早死几日,但若找对了,即是大赚。” 江离苦笑:这孩子竟拿哥哥的性命作赌,是该夸她果敢胆大,还是该说她冒失轻率好呢? “若说这世上还有不愿见我死去的人,除小扇便没有别人了。”何忧道,“因此我这条命是凭她怎样便怎样的,绝无悔怨。况且樗朽之身,凋残之命,算不上是甚赌注。” 江离叹了口气,想到一事道:“你们替换了药方,负责煎药的仆役定会发现,他们一发现,你娘也该知道你在岛上的情形了。她怎么也放任小扇让你犯险不管?” “且不提那些仆役靠着变卖供给岛上的药材赚了钱,绝不愿主动将此事泄露,切断自己的财路,小扇在行事上,可谓谨慎稳妥。她将药材偷放于绣箧中带至绣娘处煎好,再送上岛来,所以无论湖中仆役还是庄中家人,都不曾知晓。” 江离心道:那金箧的灵感,大约就来自小扇这绣箧了,怪不得书中既说它是药箧,又是不寻常的金色。想着寒冬酷夏,严霜烈日,岛内外都有小扇奔波辗转的身影,他感慨道: “无论如何,幸而赌赢了。” 这明明带着暖意的话,竟莫名地令空气骤然凝结,寒意在何忧的惨白衣衫上聚拢。 “赢?”何忧笑容凄暗,长长一声叹息,“注定是个败局。” “怎么?”江离蜷起了手指,“你不是说,对症之药不是很快便找到了么?你现在服的不就是么?” “是,很快,很轻易地找到了。”何忧扯动了下嘴角,语气充满了自嘲。 江离听他言外之意,至此方觉出事情有异:一个粗通医术之人,在万等千条奇方之中,求解当世无策之症,却“轻易”地做到了。这当真能简单地归结于幸运或奇迹么? 回想先前何忧提到这药方时,也有着同样苦涩和自嘲的神情,他心中一沉:“这方子,是有何不妥么?”可如有不妥,又为何服用至今? “方子并无不妥,”何忧道,“见它有效,小扇喜极而泣,我也很欢喜。” 江离悬着的心没有放下半分,惴惴不安地等待他说出那个“但是”。 “但是,”何忧果然道,“你可还记得,我与你说过上岛后发病的情形?” 江离答道:“你说上岛后病症频繁发作,两年后适应了岛上的环境,有所缓和。” 何忧轻点了下头。 “还说,症候似与上岛前好像有所不同……”江离忽地顿住了,他隐隐想到了那个“但是”的内容。 何忧则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遍身的毒疮自行消退,且身体衰竭的速度似乎也慢了。难道是说……”江离像是有了些头绪,“难道是说,上岛久居令你体质生变,因而症候也相应有了改换,而那古籍中的方子所对之症……”他于医道知之甚少,但也能察觉出问题应是出在了此处。 何忧纠正他道:“症候改换,并非因我体质生变,而是我在上岛前后,所患乃是两种不同的病。” 江离惊愕地低呼了一声。 何忧继续道:“前一种世间罕见,医药不治,后一种是由于我体弱,上岛后外感潮寒瘴恶生出的虚逆之症,却不难医治。那方子所对之症是后一种,换句话说,便是教那些蠢物大夫来诊治开方,也一样有效。” 原来这才是轻易找到对症之药的原因,因那只是寻常病方。那么所谓败局即是指…… “所以旧病始终都未曾得到过抑制?可明明毒疮都消退了,也极少发作了不是么?!它到底为何自行缓解了,今后会不会再度恶化?”江离催问道。 “它自行缓解,不再恶化,皆因病原已消。” “病原是?” 何忧的眸色冷若寒潭,说出了那个呼之欲出的谜底:“催命草。” 江离顿感一阵恶寒贯遍全身,悚然道:“你是说……下毒害你的是,是,”后半句无论如何不忍心说出口:下毒害你的岂非就是封家之人!不然如何解释那些来看治的名医国手无一看出中毒迹象,给出对症之策?分明是此人收买医家,混淆是非,掩盖罪行!而能把这事做得滴水不露,必得手握封家权柄,掌管求医事宜,可支配暗贿所用之钱财,这人是谁……他不愿再往下细想。 何忧怔怔道:“西洋番国有奇草,随海商流入中国,根茎毒性剧烈,食之立毙。唯其味浓重,类鱼腥肉膻,入口即察,难以调和,故常以极微量施用中者虽一时不至遽死,而外伤孔窍肌肤,内损腑脏经络,久之成势,毒祟沉入骨髓,药石不救于膏肓,慢性毒症是也。 “自我与小扇决定自医后,两年之中,病情见好。我朝夕研读阁中医书,对医理知之日深,时而自诊脉象,渐觉出之前症候与中毒形似。后来我在古籍中读到了这段描述,一一比来,竟与自己的情状殊无二致。我想遍幼时误食毒物的契机,终是没有头绪。 “阿江,你定在想,那些来看诊的医家不识病原,足以质疑。但我若质疑这点,势必就要怀疑父母。纵使我与家人情疏,但身为人子,怎会疑他们毒害自己?且我患病时年级尚幼,或许医者做了中毒的判断,是我没记清楚。按古籍所载,那毒草鲜有人知,谁人处心积虑找来,徒为害我,岂不荒谬么?” 江离越听越是难过:何忧啊何忧,你找了种种理由,无非是在自欺!若你当真信得过家人,为何不去查看每日送至渡头的汤药?你熟悉医理药性,里面是否有解毒对症的成分,立见分晓。可你再如何闭目塞听,迟早一日要面对真相。 “事实有时就是很荒谬的。”他心思百转,说出口的却只这一句。 何忧扯动了下嘴角,目光呆板地下移,一寸,一寸,终落在那盘蜜果之上:“是啊,若非那日,小扇带来了她亲手制的米糕……” 第70章 催命草(下) “二哥哥,你看这是甚么?!”船还没靠岸,小扇就迫不及待得跳了过来,鞋尖上的银线宝扇都被湖水沾湿了。只见她身背金绣箧,两只手被带来的什物占了个满:照例给猫儿的小鱼用麻绳穿成一串拎在左手,右手上则是个竹篮,用淡青色的帕子盖着,被她提举得老高。 以古方调养了两年,何忧身子大为好转,平日不再拘于阁中,无事时常于岛上散步,逢小扇上岛日子,便来渡口接她。 这日春风澹荡,他立于岸旁,见小扇迎着温煦的阳光向他跑来,二猫欢快地在她脚下缠闹,背景中远方山色晶莹,不禁心中恍惚,回想当初上岛之时,已如隔世。 小扇将帕子一掀,露出篮中剔透润白的米糕,摆得齐齐整整,煞是诱人。“是我亲手做的,快尝尝!”她两颊的浅窝里盛满了笑意。 “你不是不爱下厨么?”何忧笑着问她。 “是不爱,但今天特别,”小扇的眼里蹦出几颗星星,“到今天为止,你上岛就整十年啦!” 已经十年了?何忧恍然,怪不得会想起上岛时的情景。 “二哥哥,你还记得当年说的话么?”小扇问道,“我那时觉得十年好遥远,要等白鹭来去十次,可现在回头看却像转眼之间。十年之期到了,是不是也该……” 也该回去了?何忧目光轻轻震动了下。 “是不是也该……带小扇去大霜海了?”小扇促狭的笑了。 如果身子能一直这么好下去,说不定真的可以。何忧这么想着,但没说出来。 小扇拿起一个米糕递过来,“我说着玩的,你不用当真。二哥哥,你喜欢这里,就一直留在这里也很好,小扇陪你。给,你小时候最爱吃娘做的米糕,尝尝我这个。” 何忧接过咬了一口,咽下后马上又咬了第二口,像在仔细分辨其中的滋味。 “怎样?” “味道好像有点不一样。” 小扇自己也吃了一口,“明明和娘做的一模一样嘛!你说说,怎个不一样?” “缺了蜜酒的味道。” 小扇一呆,随即大笑:“哈哈,二哥哥你确定小时候不是猪八戒吃人参果,囫囵吞下去的?怎么可能有酒味,又不是蒸鱼糕。” “是你忘记放了罢?米糕里就不能有酒么?”何忧想,味觉的记忆一般不会出错。 “有的话才奇怪罢?又没有要去除的腥气。” 何忧闻言,手剧烈的抖了下,险些把米糕掉在地上:“你确定没有蜜酒的味道?” “我从小吃到大,还能有错?”见何忧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小扇紧道:“你是不是不舒服?” “你从没有尝过娘给我的米糕,对不对?”说到最后几个字时,何忧的声音已细若游丝,仿佛被人掐住了喉咙。 “二哥哥,你怎么了?”小扇焦急起来。 “对不对?!”何忧只剩气声。 “对,对!我没动过你的,娘不让。这怎么了?!” 何忧听了,只觉头晕目眩,心跳如擂鼓,气息堵在胸口,霎时甚么也听不见了。眼前一时白光刺目,一时暗如黄昏,模模糊糊中只能看到渡头边的草棚,他不顾一切,向那走了过去。 小扇见何忧忽然像中邪一样冲草棚而去,任她如何问话都不加理睬,忙跟上去扶,却被何忧一把甩脱,癫狂的样子令她触目惊心。她紧跟在何忧身后进了草棚,只见他径直扑向角落,从保温用的箱箧中提起仆役送来的药罐就地一掼,那药罐“哐”一声摔得稀碎,深褐色的药汤泼得满地皆是,也溅到他脸上身上。 “二哥哥!” 何忧跪倒在地,用手在碎片与药汤之间翻找摸索,雪白的袍子被浸得斑驳,手指被瓦片割到鲜血如注,他也浑然不觉。小扇惊惶地呼喊着他,伏到他身侧晃他的手臂,他却充耳不闻。 过了一会儿,他自行停了下来,小扇瑟瑟地从旁觑看,但见他盯着满手的药渣,嘴角抽搐,似在低声念着甚么,眼泪无声地涌出。 从他的表情中,小扇感受到了有生以来都没想象过的悲凉。 她抚着何忧战栗着的后背,哽咽道:“二哥哥,你怎么了,能不能告诉我?我,我害怕,你这身子受不得再损了。” 何忧的背猝不及防地一弓,喷出一大口鲜血。小扇被吓得魂不附体,放声哭了出来:“你别这样,求求你了……” 何忧木然地用手背抹去嘴角的血,撑着墙壁站了起来,吃力地向外走去。小扇在旁跟随,不敢再触碰他,只用手臂环在他背后虚护着。何忧直勾勾地盯着脚面,举步维艰,随时都可能一头栽倒。二人缓慢地走上通向治镜阁的小径,方才还暖人心脾的春风,这会儿吹在小扇泪湿的脸上,却像冬日厉风般冷硬。 何忧用最后一点力气把小扇阻在了小屋外,有气无力道:“你走罢。”跟着从里栓上了门。其后无论小扇怎样使劲地捶门和喊叫,屋中再没传出半点声响。 小扇把嗓子喊得哑了,手锤得红肿了,眼泪哭不出了,贴着门瘫坐到地上,心中反复琢磨到底发生了甚么,最后耗费神思,力竭睡去。 当她迷迷糊糊地再睁开眼,晚霞已是深浓的靛紫色了。她一下没反应过来自己身在何处,直到冷风在荒原上扫起“唰唰”的声浪,才一个激灵翻过身,呆了一呆,又去敲那小屋的门。 她本不报甚希望,不料门却开了。何忧走了出来,经过她身边时看了她一眼,低声道:“走罢。”他的眼中没有活气,但很决绝。 一路沉默,小扇跟着何忧走回渡头,正见有船从昏黑的湖中摇来。遥望对岸灯炬煌煌,声影重重,大约有十来个人聚在那里。她知道是庄上见自己迟迟未归,派来找自己的,当下心中纠结:她既不放心撇下失常的何忧独自离开,又怕自己留在这里会引来更大的风波。 何忧轻推了下小扇的肩膀,示意她上船。“不要说出今日之事,否则我死。”他垂着眼道。隔着衣衫,小扇都能感到他手掌的冰凉。 在渡船上的庄客能看清他二人之前,何忧转身离去,而小扇还没来得及答应他的话。她愣愣地站在原地,身后传来庄客的呼喊。逆着火炬的亮光,她的脸与心没入黑暗。她注视着何忧的背影,满心盼望他能回过头来再看自己一眼。 却甚么也没等来。 那之后很久,小扇没有再上岛来。 第71章 探病(上) “你还好么?”江离担心地看着何忧。从前他虽枯瘦气衰,行坐时一向端正合仪,不欲示人以颓唐萎弱之态,而今却瑟缩着靠在椅背上。 事实已再清楚不过:通过米糕让何忧慢性中毒,串通道士诱他离家,都是封家主母,何忧的嫡母杨氏所为。只因她得偿所愿后停止了下毒,何忧上岛后中毒的症候才得以减缓。至于作恶动机,江蓠并不关心,无非是亲子争产,或是家族仇隙。 何忧沉声道:“真相大白的最初,我心中只有愤恨。我本应享有寻常而安逸的人生,被她一手毁掉,我本应得到的东西,被她全部夺走,想到这些,我的仇恨便难以抑制。 “她何其歹毒,能对一个孩童下手,又让他不得即死,亲见他受尽折磨,再赶他至孤岛自生自灭,做尽这一切恶事,还要他敬重自己,爱戴自己,日日发自内心地唤自己声“娘”,这是人心?!想到这些,我的怒火便难以平息。” 江离既为他难受,也悄悄心下稍松:他更怕何忧如行尸走骨,虽生犹死。如若遭遇了这些,还能够抑制仇恨,平息愤怒,那也不能称作人心了。 “如果单只这样,其实尚可忍耐。”何忧继续道,“只因这愤恨像火,见不到仇人,无人倾诉,就无法蔓延。偶尔,我还是可以从中逃脱出来,得到一两刻的平静。 “可是愤恨渐渐生了变化,变得更为复杂,也更具锋锐。从前的我,只觉自己命运不济,合受病苦,是以能坦然向死。可如今得知这一切实是有人蓄意为之,我却是被彻底愚弄,不只被仇人,且被我真正的命运愚弄,我便再也无法像原来那般从容了。 “你可知,当愤恨的对象从一个特定的仇人,转而成为无声无形,无时无处不在的命运时,它便开始无边蔓延,渗透你全部心神,支配起你整个存在?它时而压迫你到无法喘息,时而又让你体会虚无的震慑,你深知它永远不会消亡,贯穿你的生命,掌控你的死生,与它对抗只有无止境的纠结和茫然。我无所适从,那感觉就像被剥去了皮肤,坦露出血肉……不知你能不能明白。” 江离沉声道:“能的,我能明白。”龙王庙那个无月的夜,渺渺哭红的双眼,使人窒息的血腥,无法克制的恶念,狞厉着藐视世间的龙王供像……从方才开始就在他心中时隐时现,与何忧的话语交错重合着。他还有家人和乔羽的陪伴,而何忧只有自己,“这很难忍受,换做我可能会发疯。”他如实道。 “我何尝不是快要疯了?”何忧的面部微微抖动,“可就在我快要被自己逼疯时,你道发生了甚么?我爹他竟意外地来了岛上。” “是小扇把你的事情告诉给他们了?”江离有些意外,但转念一想,这也合情理。 “我觉得没有。” “那他来做甚么?” “来和我下棋。” “下棋?” “对,只是下了局棋,此外他甚么也没说。” 江离仍在迷惑,何忧又道:“他的来意是甚么我根本不在乎,重要的是由此契机,我发现下棋似乎可以令自己暂时逃避痛苦。” “听起来的确像是个奏效的法子。” “是,多亏了它,我没有疯。我开始不分昼夜地把精力投在棋枰上,除此以外甚么也不做。我的身体因为这次打击再度受到重创,我能感到自己在快速地衰竭,但棋局至少能让我的内心得以安宁。” “小扇呢?她就此离开了么?”江离问道。再面对何忧,对小扇来讲也绝非易事。 “我宁愿她永远别回来。我痛恨她的娘亲,若见了面,我不知会不会迁怒于她。更怕她知晓了一切,替自己的娘亲求情或谢罪,到时我该如何面对?”何忧说着,发出一声轻叹,“可两个月后,她还是来了。一见到她的笑,我就知道,自己绝不可能迁怒于她了。” “那她……知道了么?” “我没有问。她没提,我便也没问。”何忧道,“她只解释了两月未露面的原因。” “甚么原因?她被家人责罚了么?” “责罚还在其次,主要是因为我的长兄何忌,那次小扇回去之后,何忌在任上因事遭坐贬黜,被令还乡,他心中郁结,归途中一病不起。杨氏得知消息后忧心内焚,亲自带着小扇去接他,后来家中事多,她便一直不得机会上岛。” “何忌犯了甚么罪名?” “他是被诬屈的。听小扇说是得罪了权臣,连封家在建阳的生意也受了牵累,庄里上下混乱不堪。” 何忌的事当真严重到了令小扇无法离庄的程度么?还是杨氏觉察到了那日岛上发生的事,故而千方百计阻她前来?江离的疑惑甫一出现,旋即又打消了:是了,何忌的事应该很严重,因为…… 因为封文正来了治镜阁。 若非是长子前途尽毁,重病在床,这位为家族呕心沥血的老爷,又怎会忽然惦念起那曾被他弃若敝履的小儿子呢? “到此刻,你仍没想过离开治镜阁么?”江离心中沉痛,不禁发问,“就因为舍不下小扇?” 何忧盯着自己紧扣在椅子的边缘上的手道,“若非我那时已连走出治镜阁的气力都不剩,定会赶在小扇回来前离开,不让她有机会再见到我。” “你终于想离开了。这想法,你有没有告诉过小扇?” 何忧只是摇了摇头。 江蓠揣度:杨氏肯让小扇上岛,说明她多半对自己的恶行已然暴露之事尚不知情,而目睹了何忧那日言行的小扇,后来是否探知到了其中隐秘,却不好说。 “那件事之后将近一年,小扇几乎日日上岛来。那时我的病情再度转恶,若没有她,恐怕早已埋骨荒草,离岛也便成了空想。而后又过两载,直到今春,我才勉强恢复到了能下岛的程度。” “整整十三年,你终于能摆脱那个地方了。” “是啊,”何忧微微缩起肩膀,“若是能早些,若是在第十年时便离开该多好,不会知道那些事,其后的一切也都不会发生,若是能早些……” “小扇是为何……她怎生中的毒?”江蓠心中发毛:她也是被毒害的么?杨氏可是她的亲娘啊。 何忧长久未答,身子畏耸得愈加明显。他目光虚置地沉默着,仿佛一个欲要跳下悬崖的人,不在心里积蓄一些力量,便无法纵身完成那个动作。 “几个月前,小扇带来消息,她说何忌病重,期望能在死前最后见我一面。我答应了。”他道。 江离暗暗诧异:他只道何忌那时早已痊愈,未想到仅在数月之前竟还如此病重。更让他意外的是,何忧居然同意了这个请求。 “回到庄中,会见到杨氏,你也,你也可以?”他试问。 “有何不可?”何忧反问,“她也该亲眼见一见被她毒害之人了。” “你……有何打算?”江离心中一紧,“要向她复仇么?”看来三年时光太短,还不足以让仇恨淡漠。 以杨氏的为人,定不能指望她自己悔改,封文正又绝不可能允许报官,况且何忧根本拿不出证据令她伏罪。若要报仇,唯有何忧亲自对她下手了。 只听何忧叹道:“虽然在我心里,已将她杀死过千万遍,可我知自己终究下不了手。何忌与我极少相见,但十几年间往来书信,见字手足之谊尚存,小扇对我那自不必说了,让杨氏偿命不难,可我不能不顾念他二人。” “见到她的脸,你也能忍受得住么?” “没有甚么不能的。”何忧淡淡一笑道,“在爹的面前我已自忍耐三年,所幸今后不再相见。” 江离无奈地点了点头:何忌出事后,想必封文正曾多次上岛看望。他虽不至与杨氏同谋,但若何忧据实以告,难保他不会为了家族名声,与杨氏同声一气,替她遮罪。这样的家人,还有甚么可留恋? “也好,那就借此机会离去罢。”江蓠道。 “我是这么打算的。” “小扇知道你这样打算么?” “我从没有告诉过她,但我想她那时多少已察觉到了一些,”何忧语气中带着自责,“我却对她所想一无所知。 “回庄那日,她上岛来接我,在渡船上时……” 第72章 探病(中) “二哥哥,天气真好。”小扇十八岁了,身量变得纤长,脸庞清减了一些,但仍是肉嘟嘟的,浅笑时的酒窝很醒目,“今日和你来局棋,说不定就能赢你了。” “你从没赢过我,哪来的自信?”何忧轻戳了下她的额头。 小扇眼光狡黠:“呀……你不是也没赢过爹爹?”见何忧答不上来,又道,“想赢也不是不能够。”这句话不知是在说何忧,还是说她自己。 “哦?靠甚么赢?” “诶,靠甚么呢,”小扇用食指抵在唇上,貌似很认真地考虑了下,“靠运气呗!”说着哈哈笑了起来,“我有时运气很好的。” “棋局又不是赌博。” “是么?”小扇将手探出船舷,在湖面撩起一簇水花,渡船已慢慢靠岸,“那是你总和自己下棋,未悟得精髓。” “这么说小扇悟得了,是甚么?” “那不能告诉你。”小扇说完,三两步从船跨上了岸,回头伸手道,“来二哥哥,路不好走,我扶你。” 何忧撑杖而起,把手递到小扇掌心,小扇牢牢地攥住,又用另一只手托住何忧的手臂,将他下了渡船,离开了镜湖。 不移时兄妹俩来到菩提庄,封文正与杨氏俱已坐在堂屋中等候。杨氏眉目雍容如旧,但看在何忧眼中却是难以忍受的丑陋恶浊,一眼之下生出无尽厌憎,是以他进来后径直坐到了堂屋下首的座椅中,未向杨氏行礼,也不再去看她。 “从镜湖到庄上这一路太远,二哥哥的病虽好差不多了,还是有些倦了。”小扇向文正和杨氏敬茶时替何忧解释道。 何忧因不愿在杨氏面前示弱,这日故意用小扇的粉脂修饰了病容,看来比往日健朗许多,倒似真有行将痊愈之状。文正看在眼里,端严之中难得露出几分喜悦:“自己家里不讲究这些,隐儿,你能回来甚好。” 杨氏接声道:“正是,十几年不见我儿了,不知多教为娘挂念!隐儿,这次既回来,就别再回那荒僻湖岛上受苦了。现今你兄长罢官居家,你也留在庄中,既方便娘照顾,又得与父兄重叙天伦,这不很好么?” 她说得颇为动情,语调与往日一般温厚,何忧却从中感受到一股令他颤栗的凶刁阴狠,带有无形的压力。他如何不知,杨氏这分明是在试探他的去留之意。 “三年前你娘让我带你回庄,你不肯,如今她亲自劝说,你不得再推却了。”文正向前倾身,加重了些语气,他的话在家中一向不容抗拒。 堂屋中一霎安静得落针可闻。何忧垂眼望着地面不语,另外三人的目光皆聚于他一身,小扇的关切,文正的严厉,杨氏的温煦里包裹着刺骨冰霜,如芒针刺在背上。 他微微曲腰弓背,暗自深吸口气压下内心的窒闷,抬头看向父亲,表面看来十分平静道: “孩儿确实没作回治镜阁的打算……” 余光中,杨氏的眼神又锋利了几分。 “好。好,好……”文正一连答了三声,脸现满意之色。“你兄长一直很惦念你,知你留下,他的病势兴许能有转机。我观你气色比前也有大好。封家近两年虽见消乏,运势未衰,只望今后你兄弟二人相互扶持,定能再度振兴家业。” “孩儿也不想……” “太好了二哥哥!”小扇突然的欢呼打断了何忧的话,“你也不想让大哥哥白白盼望一场对罢?”随即握住了何忧的右手。受她一扰,何忧“不想再留在封家”的话便没及说出。 他轻轻拍了拍小扇的手,要继续未完的话:“不,我……”小扇却忽把另一只手也附了上来,将他双手合在自己两掌之中,手上的力道猛地加重。何忧一愕,旋即明白她有所暗示,于是停住了口。 只见小扇向他飞速用了个眼色,笑着道:“我知道,你还舍不得总让小扇来回奔走。”说完回过头去,又对坐在上首的杨氏道:“二哥哥最疼我了,一定不会再走了。” 文正难得展颜微笑道:“以后为父想与你下局棋时,也不用跋山涉水了。” 小扇开心道:“怎能只是下棋?二哥哥的学识一点不亚于大哥哥,往后定为爹爹力助。” 文正开怀道:“小扇说的好,吾此二子俱为良才,可并堪大用。” 只有杨氏笑容生硬,人似定在座位上一样,掩藏在端庄温柔眉目下的狞戾数次几欲流出。 这时庄客来报,何忌午睡差不多快要醒了,四人于是一同移步到了何忌院中。自始至终,小扇一直拉着何忧的手。一路上,何忧想着小扇适才在堂中的一番行为,心中渐生忧愁:难道小扇已知道我要离家,欲设法阻拦? 院中有株巨大的菩提树,枝叶生得葱茏茂盛,数只雀儿啼叫着在其中飞进飞出。西首的厢房被笼罩在浓荫之下,屋内光线不足,暗如黄昏。何忧四人围坐一张八仙桌旁,等待着何忌醒来并整理更衣。 桌上已备好数样茶果点心,小扇拈起一个马蹄糕掰作两半,先把一半放到自己口中,另一半递给何忧道:“二哥哥,你饿不饿?” 何忧将那一半马蹄糕拿在手中看了几眼,随即放回到了盘中。杨氏见状,招手唤来仆役,低声吩咐了几句。 “你爱吃哪个,我拿给你,”小扇在他耳边轻声道,“这个呢?”她说着取过一个麻粩,拿到桌面下,仍是一分为二,自己先吃下一半。 说话间仆役端着一小盘莹白的吃食走过来。“我儿打小最爱吃娘做的米糕,这么多年了,可还记得?”杨氏接过盘子,亲手送到何忧面前。 “娘,怎么只有这一小份,没有我和爹爹的么?”小扇握着何忧的手明显地一紧。 “馋嘴!你二哥哥刚回来,这是特给他预备的。你平日想吃甚么时候吃不到了?”杨氏带着薄嗔轻叱道。 何忧呆看着眼前这一小块四四方方,雪白透亮的米糕,登时如遭雷殛,那糕中飘出的熟悉的甜酒香,竟比记忆中更加强烈!想不到啊,这女人已丧心病狂如斯,居然毫不避讳地当众给他喂下毒食!与心中的震惊相比,愤怒与恐惧都微弱得几乎无法感受到了。 他缓慢地错动眼珠,目光落在杨氏的手上,再由下向上到她的手臂,肩膀,最后定在了她的脸上。那张脸倨对着他,因背光而蒙着层灰影,像一滩污泥般浑浊而肮脏。她的嘴角弯出诡异的弧度,眼中闪烁着兴奋和疯狂。何忧极力想避开这张扭曲的脸,但双眼如被慑住了般死死盯在原处,目光震颤猛如狂风暴雨。 “来,快吃下去。”那张脸开始扭动,看来快要失去耐心。 陡然间,一只手飞快地从旁边伸到盘中抄走了米糕,何忧瞿然转头,只见小扇手从嘴边落下,而那米糕已被她整块吞入口中! 第73章 探病(三) 何忧呼吸为之一窒,眼前蓦地发黑,几乎不能视物,混沌中,只听到女人惊恐的尖叫,桌椅倒地、盘盏粉碎的声音,慌乱的脚步声。他下意识的向着小扇伸出手去,一触碰到她的身子便立刻抓紧,耳中传来自己因惊怖而变得陌生的声音:“别吃!快吐出来!” 有风在耳侧刮起,他随即感到一股大力将自己掀翻,因为双手无力支撑,他的头狠狠地撞到了地上,尖利的耳鸣像鞭子一样抽打他的脑髓,视线被不知哪来的血染红,他却不觉疼痛。 他感到眩晕昏闷,费了极大地力气才分清哪方是天哪面是地,再回望时,见杨氏正掐住小扇的喉咙,发狂似地摇晃着她。小扇脸色通红,单手扒着杨氏的手,另一只手则紧捂在自己嘴上。忽然,她作势呕了一下,杨氏一惊立即松手,却见她疾退几步,抚着胸口,皱眉说了句:“真难吃”。分明已把米糕全部咽下。 杨氏上前一个巴掌打在小扇脸上,“混账东西!”她一向端庄,此时却因气急而对女儿口出恶言。 “你做甚么?!”旁观骚乱的封文正不明所以,向杨氏怒喝道。 小扇揉着被打红的脸,看了看气喘不已的母亲,神色平静。她泰然自若地先去扶起何忧,然后打发走了已在一旁看呆的仆役,将厢房的门闭紧,随后转过身来,整了整拉扯中被弄散的衣裙和头发上的红丝绳,对杨氏道:“娘,你做甚么?” “你,你知不知道自己干了甚么?”杨氏凄厉道。 “我抢了二哥哥的米糕吃。” “你为甚么要抢?为甚么要抢?!”杨氏的嗓音尖锐刺耳,作势又要朝小扇扑过去,被文正从旁一把拽住。 “这是怎么回事?”文正惊愕于妻子的反常行径。 “小扇,别说了,快,快先呕出来。”何忧恳求着,声音因虚弱而时断时续,额头被撞破处的血流淋漓。 “二哥哥,没事的。”小扇对何忧淡然一笑,“我清楚自己吃下的是甚么。” 何忧至此终于明白了小扇的用意,只觉浑身血液逆行,泪水潸然而下,“你何苦如此……” “这米糕怎么了?!快说!”文正此时也看出了端倪,一声责问响若雷霆。杨氏耸畏,甩动手臂便欲挣脱。文正用力将她拉住,怒目睁眉道,“快说!” “现下这里没有外人,我来说罢。”小扇攥紧了拳头,侧头对杨氏痛心道:“娘,收手罢,你还以为二哥哥不知么?” 文正的目光像利刃一样扎向小扇:“不知甚么?把话说清楚!” “爹爹,这糕里有毒。” “一派胡言!”文正盛怒之下脱口骂道,仿佛听到了天底下最荒谬之事。他看了眼杨氏,只这一眼,就令他心中骇怖无已:在那张美丽高贵的脸庞上流露着狰狞,让他几乎不敢相认,本来牢不可破的信念立时动摇: “甚么毒?”他悚栗着问道。 “二哥哥身上的毒。” “何人下的毒?” 小扇没有回答,只是看着母亲。 杨氏尖叫道:“你这混账,畜生!我是你亲娘,你为何要害我?!” 看着母亲如视死仇的眼神,小扇表情虽仍故作坚强,眼泪却无声地滚滚淌下:“娘,害人的不是你么?” “我没有!”杨氏嘶叫道。 “娘!二哥哥根本无意留在封家,他病将痊愈,预备协理家业,这都是我骗你的。我从前虽有疑于你,可并无证据,若你今日不下这毒,我也唯有随二哥哥一走了之罢了! “可你,可你当真妒心不除,你可知,你不知孩儿见这米糕送来时,心中有多难过?!都说暗室亏心,神目如电,做过的恶事就算被人发现不了,可上天报应昭彰,而今就在大哥哥身上。即便如此,你仍毫无悔意么?” “纯儿……我可怜的纯儿,甚么报应?那不是报应,是他这贱种所克!”杨氏近乎癫狂地盯着斜靠在椅上喘息的何忧,恨不得将他食肉寝皮。 “是不是你做的?”文正对妻子森然问道,“隐儿生病是因你下毒?那大夫们呢?也与你串通?还有那道人……是不是?是不是?!”想到自己一直被蒙在鼓里,受她如此愚弄,文正胸胀欲裂,握着杨氏小臂的手不停抽搐。 杨氏吃痛呻吟,口中仍要抵赖,“不是!不是我!” “那是谁?你告诉我还能是谁?!”文正用力扭起她的手臂,杨氏疼得狂叫出声,表情万分可怖。 “娘!我求求你了,看在你亲生女儿性命的份上,把解药给了我罢!我只求解药。”小扇跪倒在地,挥手抹去眼泪,强作刚毅道,“只要拿到解药,我和二哥哥立刻就走,你的罪过,女儿用余生替你偿还。”她说完又看向何忧,“二哥哥,可以么?” 何忧无语,只是伤心地凝视着她道:“你怎就知我肯放过她。” “二哥哥,害你的是我娘,这我两年前就知道了,只因惭愧无地,一直没告诉你。我也明白,这等罪行,我若为她求情,无异于伤你。”小扇答道,“好哥哥,你若蓄意报仇,就不会选择离开封家了,所以我想,至少眼下你会放过她。但为你日后可能改变主意,要她偿命,我今日还是要厚颜一请:如果我能要得解药,解开你身上之毒,你可不可以就此不再追究?你我一同离开封家,永远不再回来,你因我娘受过的苦,我会努力补偿,可不可以?” 何忧笑得凄切。小扇不懂医理,她用自己的性命逼迫杨氏拿出解药,却不知他毒入骨髓,腹脏衰竭,靠解药已不能回转。但眼前最重要的是让她服下解药,这些实情他绝不能说出口。 “好,你说如何,便如何罢。”末了,他温声道。 小扇闻言眼睛一亮,霍地站起来,刚要对杨氏说话,忽而身子巨震,紧接着眉头因痛苦而拧起:“诶?这毒在我身上好像更厉害……”话说一半,就见一股黑血从她嘴角涌将出来,她的眼光从惊异到失去神采只用了一瞬,旋即慢慢地软倒在地。 第74章 探病(四) “小扇!”文正和杨氏同时惊叫着跨过来。 何忧心如汤煮,当即从椅上滚下,膝行到小扇身旁,只见小扇眼睛半睁半闭,神志很快便已不太清醒。 “你好狠毒!好狠毒呐!”何忧转向杨氏,喉间发出切齿的低吼,脖子上青筋因极端的愤怒而根根暴起,“这米糕中下毒的剂量远远大于以往,你!你本想将我直接毙命于此么?!滚开!你别碰她!”他激怒中爆发出一股力量,将杨氏猛地推开。 杨氏被推得一个跟头坐地,头发散乱开来,眼中充满杀人的怨毒,看起来和失心的疯子无异。 何忧轻抬起小扇的脖颈,含泪道:“别怕小扇,别怕,有我在这。” 小扇眼神迷离,动了动嘴角,好像在笑:“二哥哥,我今天这运气,实是不怎么好。” 何忧哽咽道:“我去给你拿解药,吃了解药就会没事了。” 可没人比他更明白,这样大剂量的毒服下去,解药已无用处。 “二哥哥,我不怕,我想着,咱们那故事,不是还没写完呢么,等拿到解药……” “好,好!我都答应你!拿到解药咱们就离开,然后把故事写完,放心罢,你会没事的。” “嗯,故事就要有始有……”又是一阵猛烈的痉挛打断了她的话。 “解药,快把解药拿出来!”文正向杨氏吼道。而杨氏对他的话浑如未闻,只用眼睛恶狠狠地盯着何忧。 “爹爹!”何忧拉住父亲的衣袖,“我知道抑制毒性的方子,你快去找这些药来!”不等父亲回答,他已一一将阁中古籍中所记载方中的药材报出。这方子就记录在毒性描述之后,乃为不慎中毒者紧急驱毒之用,但着者并未言明对小扇这样大量中毒者是否有效,只能姑且一试。 正在何忧全神叙述解毒方之际,身后忽有如鬼怪般的嘶哑叫声急速逼近,下一刻背上已是一凉,利刃穿入身体的钻心剧痛随之而来,他的魂魄似乎被这一击所打散,当即再无发出声音。 ”你这贱种!你害了纯儿,又害死小扇!本该死的是你,你怎么就是不死!”杨氏被狂怒的文正一脚踹开,眼珠几欲迸出,咬牙切齿地向他咒骂道,“我杨家世代衣冠,纡尊降贵下嫁到你封家,竟要受此屈辱,为你养这不知从哪来的孽种!你为何要夸奖他?你怎能夸奖他!他与纯儿相比,就是低贱的畜生,你竟因一局棋的输赢褒奖于他,反贬损我的纯儿!” 这无边的怨恨,原来只是因为一局棋,一次儿时兄弟间的寻常对弈,文正对输赢做了几句极为寻常的评判。 “你就因这个下毒?”文正的眼睛血红,“你肯承认下毒的是你了?” “是我,是我又怎样!”杨氏狞笑起来。 “爹爹,快去拿药,小扇等不了了!”何忧拔出杨氏扎在背上的发簪,甩出一条长长的血线。 杨氏合身将文正抱住,大叫道:“你不能去!你听我说,听我说!”疯癫之中她力道大得惊人,文正奋力挣扎,竟挣脱不得: “你这个疯妇,放开,放开!!” “我没疯!你须听我一言。”杨氏目眦尽裂,“我承认从前是我下的毒,但量不致死,只因我从未真想过害他性命,否则他如何能活到如今?但今日米糕中的毒却被换成了足以立刻毙命的剂量!你要看清楚呐,这分明是他对我心怀怨恨,蓄意在你我面前毒死我们的亲女!今日下毒的人是他,不是我! “你想想看,他僻居孤岛,哪里来的解毒的方子?你再想想,他既早知中毒之事,为何三年来从未在你上岛时向你提起?不就是因他存了报复之心,又怕泄露心迹?你不能去,你只要一走,他立时便会杀了我!我死事小,封家的名誉可就尽毁了!” 小扇的双眼已经闭上,黑血从口角边一阵阵汩汩流出,弄脏了雪白的衣衫,被何忧握着的手渐渐变凉。 何忧不住为她抹去脸上的血污,眼中的光正一点点地寂灭,他呜咽着,“爹……,快,快去拿药,小扇,小扇……”已自泣不成声,“小扇快不行了……”他的精神已如临危崖,全靠一口气强撑才不至昏死过去。可当他回头去看父亲时,却在一息间被文正的神色推落至万丈深渊之中! 封文正的那张脸上,竟现出了短暂的迟疑。女儿命如顷刻,他居然仍在动摇!这一切一切,只因杨氏以封家的名誉做了要挟! 刹那间,往事在何忧心中尽数涌现。他半生所受之苦固为杨氏作俑妒害,可将之催化的却是文正所谓的“家族”和“名誉”,难道今日竟要眼见小扇亦死在这几字之上么!在封文正眼里,这些虚名竟比女儿的命还重要么?不不,错啦,全错啦,重要的只有他自己,他只是极度自私罢了,自私而且卑劣! 何忧万念俱灰,仇愤悲怨如滔天洪水铺天盖地,冲刷掉了其余的意志,仿佛受到了感召般,他伸手入怀,翻手间亮出一柄黝黑的小刀,柄上金色云纹闪着微暗的光,正是那世氏宝器,开信刀叠雪裁霜。 第75章 报夕花(上) 开信刀出鞘的瞬间,前所未有的凌厉飘风从中迸出,贴地卷起一波气浪,引起刀柄上的三清铃剧烈晃动。往日缠绵指尖的泠风此刻化作了无数利刃,顷刻间将何忧握刀的左手划割着血肉模糊! 他深吸一口气,奋力抬起左臂,将刀向着眼前扭打作一处的二人猛地掷去。因为重伤力微,那刀身又轻若羽毛,本应旋即坠地,但在厉风裹挟之下,它竟奔雷逝电般笔直飞了出去! 刀身脱手的瞬间,那嵌于根部的猫睛光辉乍耀,在昏黑中划出一道惊心动魄的幽绿色的亮弧,自何忧耳际擦过。刹那之中,那只异目如有生般直看进他的眼底,发出质问: “小扇既死,你岂尚可独生?尚可独生?” 何忧眼光灰灭,小扇既死,我还要此命做甚么? 那猫睛又是一闪:“你这短短一生,受尽他人十世百世苦楚,莫非杨氏之恶!莫非封文正之咎!” 这番话犹如百尺巨浪当头照何忧劈下,将它在洪潮中浮沉的意志彻底砸入汹涌旋涡之中,再难控制,何忧不禁喃喃出声:“我一世孤苦,如今连唯一爱惜我之人也将被夺去,这一切全拜他们所赐!我从未有过害人之心,为何这样对我?这样狠毒卑劣的人,有资格活在世上么?没有,他们没有!他们该死!该死!!不死不足抵偿其罪!” 刀身远去,而猫睛中的白线却流转向他:“你已一无所有,所余仅此残命,便与他二人同归于尽,与小扇报了仇,与己报了仇!” “报仇,我定要报仇!杀了他们,我必杀了他们!”何忧不觉间已在低吼。他感到胸中压抑难当,仇怨的怒潮快将他溺毙其中,令他难以呼吸。此刻,他忽然渴望死亡,因为仅仅杀死仇人并无法令他解脱,只有死亡,才是唯一从中解脱之法!而在赴死之前,必要先将此仇了结不可。 猝然间,不知何处而来的一股清凉气息灌入他窒塞欲裂的胸间。那之中带着甘泉清冽和花草馨芳,月升海涌和鸟飞星移之声,博大而悠远。气息细如游丝,却绵绵不绝,循着恶潮的空隙给予何忧空气,从混沌中涤荡他的神识。 他不知这是何物,只觉那一定可凌驾于人心意识之上,世间万物皆可赖之运转。 何忧感到自己正从黑潮之底渐渐上浮,不断接近着上方一点纯净的光亮。每靠近那光亮一分,世界便空旷一分,他对世事的感受也便淡去一分。仇愤悲怨的洪潮始终汹恶肆虐,他却开始莫名坚信一切终将归于虚无。 冲破水面而出之时,他看清了那光亮的源头:正是悬于柄尾,那一只白玉琢成的三清铃!月海星鸟之声悉数远去,三清铃依然在激烈的震动中寂静无声。 这一瞬何其漫长。瞬始他深陷于情绪旋涡中不得挣脱,瞬终他已身处一片苍芒,所有思绪瓦解消散。他不再期盼死,却也未对生产生希望,这无限延长的一瞬只是将他的心力耗竭,他的情绪在一种无法定义也不可违抗的力量之下被削尽。 “啪。”短刀的前进之势蓦然消失,垂直落在距封文正脚面两寸之处。 何忧眼神空洞,他觉得自己还有十分要紧的事要去做,心却如一口被猛力敲过的钟,在阵阵余音回响中空白而迟滞,好像又甚么都无所谓了。 正当恍惚间,厢房的门被“嘭”的推开,只见一人衣衫凌乱,甩脱了身边搀扶的随从扶墙而入,随即用后背抵住门扇将之闭紧。 “娘!”那人颓然跪地,出气多过出声,“不要再徒增罪孽了!快让爹去罢,你想看妹妹死在眼前么!” 何忧错了错眼珠,兄长何忌的面庞与陌生人无异。他呆坐在地,像一个事不关己之人漠然旁观着这一切:何忌重病在身气息虚浮,话音断续言辞悲切;杨氏精神失常时哭时笑,一味缠搅语无伦次;封文正无能狂怒又怕人听到,体面威严岌岌可危。他无动于衷地看着这几个与他血脉相连,又似乎与他毫无关联的人在面前晃动、争执,忽而低下头,迟缓地摩挲着小扇的脸道: “这里吵得紧,你睡不安稳罢?看我把他们都赶出去。” 说罢,他爬着拾起那支杨氏扎入他后背的带血发簪,抵在了自己喉间,“不要吵,都出去。”他面无表情,声音冷漠。那几个影子似乎安静了一霎,之后对他说着甚么,嚷着甚么或是笑着甚么,他根本不去理会,只知在影子靠近时把簪子扎入皮肉半寸,他们那恼人的噪音变大时便再扎入半寸,似乎有血滴在腿上,他转转脖颈享受地笑了,那温热让他舒适。 他打了几个冷战,而过不多久,血液便仿佛沸腾起来,令他分不清那如针刺的痛感是严寒还是灼烧了。视线开始模糊时,那几个人影终于全部如愿从屋中消失了…… …… 秋风骤起,悬光堂阁楼的帘栊“呼”在江离与何忧之间扬起,又如揭开面纱一样轻飘飘地垂落。直到此时,江离方注意到他颈部那被簪子刺过的伤疤,因为位置较低,混在毒疮的层层瘢痕之中不很显眼。此刻看来,却又最为深重。 三年来装作甚么不知道的小扇,藏着一道蚀心的伤痕。江离忽然懂了,小扇与何忧为何要在两三年前开始写那部《金箧浮世》。只因两人面对的正是那残局中无解的连环劫,现世避无可避,唯有在另一个世界才能摆脱。 第76章 报夕花(中) “他们出去后,当日晚些时候把药送到了门口。”何忧已挺起了背,回复了端正的坐姿,“多亏何忌制止杨氏发疯,及时劝醒了封文正。”他不愿再称那人爹爹。 小扇一定也将杨氏下毒的事偷偷告诉了她的大哥哥。江离这样想着,问道:“何忌执意要见你一面,就是为了杨氏的事罢?” “何忌虽未明说,但事后回想他写给我的书信,托小扇带来的礼物,其中意味,让我猜测他早在小扇之前,便已洞悉杨氏的罪行了。” 经何忧提醒,江离猛然记起,何忌回乡省亲之际嘱小扇交托何忧的礼物是一方紫荆砚,莫不正是借那紫荆枯木重生的典故,寄托兄弟手足同气连枝之意么? 若何忌那时便已知晓是自己的娘亲毒害了兄弟,想必身处两难境地的他在信中多少流露出过愧疚与伤感之情罢?他从不来见何忧,大抵也是为此。杨氏在何忧上岛之后未再赶尽杀绝,是否是受了何忌的规劝和警告呢?这些已不得而知。只是杨氏作恶加害养子,却未想过这良心的折磨,终由自己的亲生子女承受了。 “所以这次探病是何忌与小扇的合谋。”江离道。 “大概如此,但服毒逼要解药却是小扇自作主张。” 江离黯然:小扇,这回是赌上了自己的命呀。 “服下药后,小扇有了呼吸,却没能醒来。”何忧闭上了眼,像在回想那昏暗厢房中的情景,“之后我在屋中守着她过了三日,再没人来打扰。一切变得很安静,仿佛回到了只有我们二人的治镜阁。我甚至恍然觉得,之前发生的只是自己的错觉,我们还留在岛上,小扇也只是在一个寻常的午后,安稳地睡着午觉。” “整整三日,你都没出那屋子?” “没有。那间屋的窗边有一小缸,水面浮着几朵小小的菱花,口渴时我便去喝一口那里面的水,其余时候我几乎一直在写作,因为神思贯注,不曾感到饥饿。” “写的是《金箧浮世》么?” “第三十九回‘赤狐狸误试催命草 汲药师错解报夕花’,就是我在这三日写就的,你大约也已知晓,那是故事真正的结局。” 因为小扇说故事要有始有终。 “可你的手……”江离想起道平的话,“没有小扇替你执笔,你如何写得?” 何忧看了眼自己摊开的右手道:“我虽拿不稳笔,但勉强还能够控制自己的手指,只是速度比小扇要慢上许多而已。” 那只手的几个手指上有深浅不一的新伤,江离这时再看,忽然意识到这伤从何来,遂道:“你这手指上的伤,不会是……” “屋中没有墨汁,我只好以指血代替。”何忧答道。在千疮百孔的身和心上,这些伤实在是微不足道了。 江离疑窦丛生:“三日可着实不短,封家的人难道一直老老实实地等在外面来着?这可忒也怪异了。”不说杨氏和何忌,封文正怎会对事关家族丑闻的这两人三天来不闻不问?毕竟是他亲子女,如今一个重伤体弱,一个生死不明,屋中无水无粮,就算何忧曾以死相逼,难道就真等了三日才敢进屋不成?此举有悖常情,实难理解。 “是,三日之中,确实没有一个人来过屋中。我其时力乏神散,倒也没想太多。”何忧道,“三日后最先敲门的是何忌,他来欲替我清理和包扎脖子和背上的伤口。” “事隔三日,才来处理伤口?”江离不解。 “嗯。他来时衣衫依然很凌乱,进屋后当先询问了小扇的情况,听我说小扇已有呼吸后,他才稍为安心,又要来检查我的伤口。” “比起治伤,更重要的难道不是进食么?” “他未提进食之事,也并不关心三日来屋中的情形。直看到我的伤口时,他面露惊讶道:‘这一会儿工夫,你的伤口怎已见愈合之势?’” “一会儿?”江离懵了。 “半个时辰。”何忧解释道,“我在屋中以为过了三日,而在屋外的人看来,似乎只过去半个时辰。” “是因你精神困顿,所以才对时辰的感知有了差误么?”江离刚一问完,又立马觉出不对,“可是你的伤口已开始愈合不假,甚至还写完了《金箧浮世》的第三十九回,这两件事,都岂是半个时辰内能发生的?” “所以事实就是,屋中的确流逝了三日的时光,非我意识混乱产生的幻觉。” “那何忌的话是怎么回事?三日该有三次日夜更替,你可看真切了?” “那厢房被菩提树浓阴笼罩,终日昏暗难分昼夜,我实际未着意留意。” “屋中可有漏刻计时?可闻更鼓报时?” “都没有。” “那你凭借甚么认定在屋中过了三日?” “凭那缸中的菱花。菱花昼合宵炕,观其开闭,便知时日。” “菱花?”江离一愣即恍然,汲药师错解的‘报夕花’,说的不正是这菱花? “我见那菱花闭合了两次。”何忧道。 “那是何忌说了谎么?他为何要这么做?”江离喃喃道。屋外的时间一经验证即知,这谎言太易被戳穿。 “或许我与何忌都没错,屋内外时辰当真有别。”何忧说出了自己的结论。 “这,这让人如何信服?”江离愕然道,“若真如此,又是何缘故?” “虽然我暂时也不知缘由,但乍想到这结论时,却有种似曾相识之感。” “经你这么一说……”江离立刻也有同感,只是那相似之事如惊鸿照影,说不出具体是甚么。 “霍小山盗草。”何忧一语拨开了迷雾,“传说中的霍小山进入大霜海时是少女,仅一年后归来时已年余耄耋,人人皆说是因她冒犯神官受到的惩罚,却无人想到另一种解释,即大霜海亦与这厢房中一样,时光的流速快于外界,小山从大霜海走出时,其实已在里面生活了几十年。” “大霜海……”江离若有所思地自语道,记忆中的碎片纷纷与这三字拼合起来。 第77章 报夕花(三) “那大霜海所在之地,原是渤海沿岸数百里滩涂,盐产汇集之处,五十年前经己卯大火延烧至彼,方成今日之貌。大火燔烧亦止于大霜海,不再向西北蔓延,此后便成为了大火星祭的主祭场。所以我想,大霜海若当真存在时光流动的异常,应与己卯大火有关。” 说到己卯大火,必与峄州城中的伍撄宁脱不开干系,江离暗自推想,假如真是那风灯点燃的大火引起了大霜海时间异变,那么何忧手中同为“六翮”之物的叠雪裁霜,或许也能改变菩提庄厢房中的时间流动?这倒可成一说。 但事涉“六翮”,他不敢将这想法全部告诉何忧。 何忧见江离沉思不语,便继续道:“在我从世氏账册破解出的那段密文中,提到了两处年份,一为世氏宝器移入治镜阁,在嘉靖七年,另一处缺失了前后文,独存“正德十五”四字,恰是己卯大火发生的后一年。” “即是说世氏宝器的封存恐怕也与己卯大火有关,所以厢房中的时间异常由这世氏宝器而发。”江离试探地说出了部分推测。 “正是。离开封家之后不久,我偶然得知了甘露教寻找“六翮”的传闻,当即猜想这莫非就是他们迫切想得到“六翮”的原因。” 江离暗暗咋舌,原来格悟觊觎“六翮”,还藏着这等匪夷所思的缘故。于是道:“你恐《金箧浮世》招祸,根由原来在这报夕花上。” 那“赤狐狸误试催命草 汲药师错解报夕花”一回书,寻常人只会以为它是《金箧浮世》中又一个局奇笔横的故事,而知晓“六翮”内情的甘露教南宗却敏锐地洞察到了其后暗藏的隐情。 “当我意识到《金箧浮世》恐会引祸时,便火速书信何忌,托他销毁书板,并放出了穿鱼先生亡故的谣言。其时已有甘露南宗教徒摸到了建阳书商之间,大概是受了第四十回内容的迷惑,所幸他们最后未能查到封家。若非如此,小扇与何忌恐怕都有危险,真可谓千钧一发,死里逃生。” “这么说来,那第四十回是出自何人之手?” “是何忌补写的。他怕故事没个了局,小扇过后要责备,故暂且做了个中断,想着待她醒来后,再由她继续去写。” “小扇现在也是由他照顾罢?” “我离家前将小扇托付与了他,且嘱他封锁厢房,将小扇远离其处安置。” “你说何忌现已主理家业,他的病在那之后可是大好了?” “他气盛要强,仕途之事对他打击本大,加上得知生母毒害兄弟却无人可诉,故才郁结成疾。但这病看似凶恶,实则未伤及根本。小扇中毒不醒虽令他痛苦不堪,却也使他滞于胸中多年之事一朝得以宣泄,接手家业后,从前罢官的愤怨也就渐渐放下了。他原本体健,只需以理气和中之剂调养,很快即见好转。” “杨氏……有否伏罪?” “封文正自不肯让家丑外扬,只将她拘禁于庄中偏院作罢,”何忧不带感情地说道,“她纵是未获律法惩处,余生应也再害不了人了。” 江离叹了口气:她毁了何忧一生,虽没了体面和自由,却能衣食无忧的安享寿终,这世上之事总是太不公平。看到四耳不知何时从琴桌下爬上了何忧的膝头,他心念一动,问道:“离开封家前,你又回过治镜阁?” “对,我在那停留了一日,因有几件事必须确认。”何忧捏了捏四耳的后颈,“这家伙就是趁那时偷偷藏在了船上,我发现后便带着它一起走了。” “是去确认与救醒小扇有关的事么?”江离精神一振,“你有甚么办法?” 何忧答道:“我在那记录催命草毒性的古籍中发现了如下文字: “‘余尝于漠北见一例,众人皆谓神医尤氏可解奇毒,送至其处,尤氏具列一方,嘱之仅可作应急之策,暂阻其害,须得毒方,知其物理,方能化解。’余亲见尤氏此方验之有效,故备录于下,以供后人参考。’ “小扇中毒后服下的,便是这里记载的应急解方,得以暂时保住了性命。据我推断,此方效力至少可为小扇延命一年,只要在一年内找到尤氏后人,小扇就有一线生机。” “杨氏那里真的没有解药么?”江离还是觉得逼杨氏交出解药比寻找那陌生的尤氏直接得多。 “她从前每次给我下毒,量极微少,她纵有解药,大约也应是这类应急解方。大概她心知肚明手中的解药救不了小扇,才抵死咬定自己一无所知。好在她藏于房梁上的毒方已被搜出,现就在我手上。” “好罢,那你可知去哪寻尤氏?” “关于尤氏的记载很少,治镜阁中唯有一本本朝刊刻的书籍上提到过,上称其为‘岭南人,世业医,代传秘术,可医绝症,元末绝世,行方不明。’”只凭这些,还不能断定此尤氏即彼尤氏。 “岭南人……”江离略一思索问道,“那本记录催命草的古籍成书于何时?” “是本宋时旧椠。” “如果这两者所指是同一世家,那这个尤氏,宋朝时在漠北,之后出没于岭南,然后在元末时不知为何销声匿迹。会不会,其实是他又回到了漠北?” 何忧道:“巧的就是此处,在那段账册密文中,也出现了‘漠北尤’三字。” 江离想了想道:“密文所载之事,至早在正德年间,距今应不远,那便说得通了。所谓绝世,若即是去了漠北,那么账册中这个‘漠北尤’,与古籍中的神医尤氏就大有可能是同一个!尤氏如今多半仍在彼处。只是漠北辽阔,若没有其它线索,直如海底捞针。关于‘漠北尤’,账册中可还提到甚么?” “没了,只有这三个字。要说还有甚么值得留意的,便是在后文不远处出现的一个名字,你多半听过。 “甚么名字?” “霜海楼。” “十字街头霜海楼”的大名,自然是无人不晓的。它本名丰成楼,原是沧州城首屈一指的酒楼。嘉靖年间,丰成楼以一道贡品‘飞鸾脍’令圣心大悦,世宗皇帝御笔亲赐名 “霜海楼”,便是如今那赫赫金匾上三字的由来。如今那霜海楼高耸参天的楼檐下仍挂着一支御赐金铃,每有微风,金铃摇曳发出悦耳之声,总引得远近游人驻足仰望,久之成了沧州城东一道独特的风景。 江离喜道:“我常听说那霜海楼的东家非寻常之辈,上至宗室公卿下到游侠逸士皆喜与之交游,他与尤氏相识,全然不足为奇。茶肆酒楼是消息灵通之地,世氏既在密文中提到了霜海楼,必要去那里打探打探才是!”一转念又道,“可我记得你之前说此行要往河南,而非沧州啊?” “去霜海楼之前,我得先往许州一趟。” “许州……哪里?” “一座名为天宝宫的道观。” 第78章 报夕花(四) 天宝宫!江离不禁一凛:又是和“六翮”密切相关的名字,九年前天宝宫的惨事,不知何忧是否知晓?他于是试着问道:“这也是账册密文中的线索?” “不,比账册密文更为直接,”何忧说着拿起了桌上的世氏开信刀,刀柄朝向江离递了过去,“你来细看这三清铃内壁。” 江离用食指挑起那通长不逾两寸的玉石法铃,将脸凑近查看。只见整个内壁几乎被细若蛛丝的云篆占满,若非看得十分仔细,实难发现在靠近最里侧的地方,有一列汉字夹杂于密密的天书之中,写的是:“大明正德十五年庚辰九月 许州天宝宫住持谭一华监制”。 九年前格悟亲领龙华寺血洗天宝宫,住持谭一华率九百道众奋力拒敌,不幸最后重伤殒命。 何忧见江离已看到这一列字,便道:“宝匣中云,世氏宝器依约以三清铃封存。这天宝宫和谭一华之名直接出现于三清铃上,目前来看是与密文联系最为紧密的线索,所以我决定先去此处打探。” “你可知天宝宫于九年前焚毁,住持谭一华已葬身火海?”事关小扇生死,江离经过短暂的犹豫,觉得有必要把这信息告知何忧。 何忧敏锐地问道:“天灾还是人祸?” “是甘露教南宗所为。据说天宝宫藏有关于‘六翮’的经书,甘露教南宗前去抢夺,却被谭住持将经书亲手焚毁。他们一气之下屠杀了所有道众,将天宝宫烧成了白地。” ” 何忧倒未表现出惊慌,只是平静道:“三清铃和‘六翮’经书,皆指向天宝宫与世氏宝器封存一事息息相关,说不定留有尤氏的信息。” 江离却不乐观,心想就算有,这九年来也早应被龙华寺发觉并掩埋了。但他不愿让何忧连这点希望都失去,所以只道:“但愿如此,我担心甘露教仍有耳目在彼,你可要加倍小心。” 何忧谢过,从身后取出一个精致的丝绵锦匣推到桌上道:“时辰不早了,我们再说下去,恐怕她就要找上门来。你回去时替我把这个交给她罢。” 江离打开锦匣,里面是两条鹅黄色的缎带,乍一看与道平之前带的那幅差别不大,只是多了用细金线勾勒出的暗纹。“这是?”他问道。 “她把自己常带的给了我,这就算是我的回礼罢。” “小姑娘看到一定很高兴。”江离微笑道,“她说要等你回来哩。” “过几日有了好玩的,她多半就淡忘了。”何忧语气笃定,可偏偏脑海中出现的却是把说过的话足足记了八年的小扇。 “先生你啊,”江离改了称谓,“先生是写出《金箧浮世》的人,对人心的洞察,真就如此浅白么?”他笑望着何忧。 何忧无奈地摇了摇头,满是阴霾的眸色中染上了一层淡淡的暖调。 “对了,适才听你对宝石珠玉见识颇广,我顺带有一事相询。”何忧转而问道。 “甚么事?” “不知你对桂叶堂可有了解?据我耳闻,这家商号以制器嵌宝而闻名。”他刻意把重音放在了“制器”二字上。 “桂叶堂制器享誉数百年,夙负盛名,在京师也设有分号,我故得略知一二。”桂叶堂与自己隐瞒的身份关联密切,江离答得谨慎,“你何故有此一问?” “其实在那密文的最开头处,我还解出了‘桂叶’二字。”何忧道,“只是这两个字的上下文全部缺失,所以只凭这一点线索便把这件事与桂叶堂挂钩,还是有些牵强。但我想那密文所涉乃是世氏宝器,桂叶堂又是制器大家,二者之间会不会有些联系。” 江离顿了片刻才道:“果有此事?”又道:“据我所知那不过个寻常商号,你既有此怀疑,我往后会替你加倍留意。”他表面看来是信口作答,实则内心已翻江倒海。 乔羽身为桂叶堂大掌柜,若桂叶堂与‘六翮’有甚关联,她岂会不知?又怎有不与自己说知之理?然而何忧的怀疑亦很合理,并非信口胡说。莫不是此前自己和乔羽忽略了某些细微之处,桂叶堂没准当真与“六翮”有所关联? “也罢,那可能另有所指。”何忧离座走到隔扇边,拾起立在此处的那柄旧伞交与江离道:“今日你我所谈之事,还望你能保密。” 江离神不守舍地跟着何忧起了身,在心猿意马中随手接过了旧伞。触到伞柄的一刻,一个场景乍然跳进了他的脑中,那是他曾写下的一个场景,紧接在楔子之后出现。顷刻间,遮挡于文句上的墨污骤然淡去一片,一段清晰的文字显露出来: 守墓人目送地师远去,于墓前张伞试之。忽见一团黑雾从伞中逸出,守墓人大惊,问曰:“汝为何物?”黑雾答:“吾乃无形无迹一游魂,追随地师,藏于伞中。与汝有缘,情愿从此奉汝为主。”守墓人问曰:“汝有何求?幸示吾也,吾将定力相助以报追随之意。”答曰:“欲求正身。主有何愿?”守墓人曰:“得见本我…… “得见本我”。 他盯着手中的旧伞,心中不可名状的恐慌一霎达到顶峰,教他恨不得立时撇下这旧伞而去!然而心中又被另一股力量驱使着,耳边不停响起呢喃:“打开它,打开它你便会知晓自己究竟是谁!”这声音陌生而虚幻,难以描述,乃他平生所未闻,却极强烈地吸引着他。 下一刻,像要验证一个未兆的预言,他握住伞柄向上一推,伞骨滑动,伞面“唰”地一声轻响,旧伞已被张开。 第79章 张伞(上) 伞张开的同刻,窗外铙钹骤鸣。江离打了个激灵,那声响似是僧道沿街缘化,只听一个苍老的声音唱念道: “雨止风不静,月落影飘零。驰骛追遗毳,孤栖人已瞑。孤栖人已瞑!” 江离听这唱词,只觉句句如利爪一样将心攫得越来越紧,“瞑”字入耳之际,他的心跳跟着停了一拍,旧伞脱手落地。 “阿江?”何忧见他脸色骤变,担心唤道。 江离神思回转,走到窗边,漫无目的地向下张望,要寻那唱念之人。目光扫过熙熙攘攘的人群,猝不及防地定在一个背影之上,他凝视刹那,瞳孔随即巨震: 那人影通身黑衣,衬得腰间悬挂的小小瓷瓶如一朵盛开的白梨花,随着动作轻轻摇曳。那身姿瘦削轻健,何等熟悉! 与她并肩而行的也是个姑娘,年纪看来极轻,肩上似挎着件乐器。螺髻高盘,衣着艳丽而古怪。那姑娘紧挽着她的手臂,不时与她说笑,似乎心情极佳,她则将脸贴近聆听,举止十分亲昵。 那姑娘侧头之际瞥见悬光堂,甜密的笑眼竟是一瞬间煞气陡增,目光冷得像箭,毫无征兆地朝阁楼上射来! 视线尽头,窗槅内空空如也,半垂的帘栊在秋风中微微晃动。 江离靠坐在窗槅内侧的地上,贲涌而生得寒意侵肌透骨,手脚由下至上渐渐僵冷:零露现身此地,意味着玄凝阁已然逼至,是巧合,还是自己已经暴露?难道庆云庄的形势在这短短一夜间发生了逆转?格悟已盯上了画轴?他努力梳理着纷乱杂沓的猜想,殊不知方才的一霎,自己才躲过对方一触即发的杀机。 何忧朝江离走来,不明他看到了甚么而大惊失色,便欲向外望去。江离声音嘶哑地阻道:“不要看!别靠近窗边!外面有甘露教徒。” 何忧猛地收步。这时忽听外面有人轻扣隔扇,二人俱被这响动所惊,齐齐扭头警惕地看去。只听悬光堂掌柜的声音在外面道:“少东家,外面来了一位自称与你相识的客人,要请她进来么?” 二人面面相觑:已近晌午,多半是道平找到这里来了。 江离以眼神询问何忧,何忧缓缓摇了摇头,向外面道:“打发她走罢。” 江离侧身,从窗槅的边缘小心地向外窥觑看了一阵,而后扶墙站起,肃然对何忧道:“此地危险,你宜趁早启程。临别我有一言相嘱:世氏宝器关系重大,万勿再轻易示人!我蒙你信任,不敢相负,今日之事不会擅对旁人提起。盼你一切顺利,明年此时你我得再相见。保重!”说罢一揖到地,捡起了掉落在地旧伞,出了隔间。 走出悬光堂的大门,飒爽秋风扑面,拥挤和欢嚣的街市与阁楼中恍然不同世界。重新置身于现世的烟火气息之中,江离渐渐恢复了一贯的冷静。他想着尽快找到道平,赶回栖真观,与渺渺一同回到乔羽庄中商量个对策。 “阿离哥哥!”江离一直在低头沉思,闻声抬头时,道平已从不知何处跑来,热情地抓住了他的手臂。看来一上午的功夫,她挑来的行货已全部发卖掉了,用作扁担的铁箍紫竹被她背在身后,正随着小脑袋一同晃来晃去。“可找到你了,啊,伞也在你这!我刚还去了悬光堂。”她一手中还拿着江离昨晚放在她床头的尘尾。 “道平,对不住。我现在有急事,要立即回观!” “啊?甚么急事?”道平的眼睛微微瞪大,“书还没买呢。” “不买了。” “诶,为甚么?” “我去问过悬光堂啦,那书已售罄了。” “真的?那咱们问问别家书坊去?” “你忘了?书坊这几日都歇业了。” “啊……那太可惜了!”道平嘀咕了一阵,对买书一事暂死了心,立刻又想起另一事,用恳求的语气道:“云韶仙馆也来苏州了,现就在南门那边呢!我们能不能看一眼再走?就看一眼。” 她说的云邵仙馆,乃是近几年在大江南北声名鹊起的乐班,专擅演奏近世已失传的古曲。有幸得闻仙乐者,皆叹其“奏为古曲声,如与古人言”。因为极罕公开现身,此次云韶仙馆亲临苏州,便尤显得千载难逢,所以道平才这般期望能亲眼见上一见。 江离抱歉道:“我是一刻也不能多等的。你自去罢,上山的路我还记得,你不用陪我回去。”说着取出些钱钞要给道平。 “这说的甚么话!我奉住持之命陪同你下山,哪有让你自己回去的道理!”道平不满起江离这般见外,小脸有些气鼓,她用尘尾轻轻拍了下江离递来的手道:“哥哥的事,自然比看乐班重要多啦,你等等,我这就去雇车!”说完一溜烟地跑开了。 不移时二人乘车出城,往穹隆山行去。一路上江离心跳不宁,头脑中遏制不住地出现种种可怕猜想。道平见他蹙眉不语,知他忧心急切,也便住了口,不再讲她在大火星祭中的见闻,安静地陪在一边。 到了山下刚一下车,就见三骑快马压地飞来,当先一人身穿青缎箭袖袍,随后二人着深色短衫,三人俱头顶斗笠。马奔至近前,那穿青袍之人迫不及待地滚鞍下马,急奔向江离,投进了他的怀中。 “阿离!”乔羽的声音压抑不住地发抖。 第80章 张伞(下) 江离蓦地被乔羽抱住,顿觉一股温暖涌入心间,不安的心情稍得平复。他温声问道:“修宇,你怎么来了?” 乔羽不语,只是默默地用力拥得更紧,呼吸急乱。江离安心之下,不禁感到疑惑:他固知乔羽对自己情重,但相处中,乔羽向来克制内敛,像这样地表露情感,仅在石室中有过一次,眼下这般情状在她绝非寻常。 过了一会儿,乔羽终于松开了手,江离见她双眼布满血丝,显得极为疲惫,看样子已寻了自己不少时候。他用手替她拂拭脸颊上灰尘,才发现她眼角竟有泪痕,当下又是一阵疼惜。 随行之人也下了马,在不远处等候。尽管那二人把斗笠压得很低,江离仍认出了一个是林拳师,另一个则是乔羽此处庄上姓窦的管事,左腿略跛,走路姿态乍看去不大自然。 道平上前笑呵呵道:“乔姐姐拜揖,一向安好?” 乔羽收敛情绪道:“道平小师父,许久未见,仙骨一发充实了。你们怎的打城中而来?” 道平快言快语地把和江离进城的始末叙了一遭,末了道:“乔姐姐,既在此遇见了,快一同上山罢,有好茶款待。” 乔羽眉间微结,脸显担忧道:“小师父,你还不知栖真观出了事?” “出甚么事了?!” “今晨观中起了大火,烧了小半日刚止,你快回去看看罢!” 道平大惊,急得扯住乔羽的袖子道:“观里的人有没有事?我师父,还有长老们都安好么?” 经乔羽这么一说,江离方知事态比自己担心的更为严重,赶忙问道:“修宇,你去过观里了没有?”说着向乔羽身后张了几眼,心中登时一沉:“渺渺呢,渺渺怎么没和你一起下山来?!” 乔羽沉声道:“我赶到时未见渺渺和诸位道长们的踪影,除了……”她显得犹豫,未能把话说完,而是转问道平道:“小师父,道长们会去何处避难,你可有头绪?” “上真观,玄妙观,碧霄观……”穹隆山遍野周遭的庵院宫观不在少数,道平一口气说了不下十个去处,“也可能去了宁邦寺!” 乔羽听她一一罗列完毕,神色又凝重了一分,“你说的这些处,我都已去问过了。”说罢摇了摇头。 江离紧问道:“你却才想说除了甚么?”道平闻言,也紧皱着眉头,不安地盯着乔羽。 “除了在观后茶庄的一间土房当中,留有一具尸身,像是庄中做工之人的……” 道平倒抽一口凉气:“是男是女!多大年纪!穿甚么衣服!?”江离预感不祥,从身后扶住了道平的肩膀。 乔羽说出尸身形貌,与那茶庄的老庄头无不吻合。 道平身子打了个晃,颤声道:“是师父……”说完转头向扶着自己的江离又重复了一遍:“阿离哥哥,是我师父……我师父他……”样子全然没了主张,眼里全是恐慌。 江离道:“可长老们都走了,为甚么单单留他一个?!” 道平被这一语点醒,紧道:“是啊,乔姐姐没见过师父,说不定弄错了,那死的不是他!”跟着猝然挣脱了江离,“他”字方落,身已蹿出数丈之外,速度快得令人不及反应。 江离紧随其后便追,却在被乔羽拉了住:“阿离,别追了!” “道平的师父是不是被火烧死的?!”江离回头的同时脱口问道。 乔羽压低声音道:“不是!看死状像被人杀害的。” 江离顿感身子一沉,五脏六腑抵上了喉咙:“是龙华寺玄凝阁,我适才在城中看到她了!” “你看见了谁?!” “尺凫。”说出这个名字让江离从头到脚一阵发麻,“玄凝阁追过来了!我们已经暴露了!” 乔羽眉头紧结,语气依旧十分镇定:“那便更不能追,咱们回庄去。” 江离焦急地向前方眺望,道平的身影已化为远处的一个小黑点,他当即斩钉截铁道:“不行,渺渺可能还在山里,我们得去找她!” 乔羽轻叹一声,定定地看了江离一会儿,回身牵过马来道:“骑马追!” 江离与乔羽同乘一马,忽觉眼前一暗,原来是乔羽从马包中取出了一个斗笠扣在他头上。林拳师和窦主事跟着翻身上马,四人三骑快马加鞭,朝着道平远去的方向绝尘奔去。 道平全力施展出功夫,当真身轻如猿,迅若於菟,若是平地奔行,快马尚可匹敌,可眼下她寻师心切,尽拣些极险僻陡窄的捷径穿梭,骑马反更难行。江离一行人紧跟不舍,眼见距离逐渐拉近,约莫半个时辰之后,离道平的背影只剩十丈不到了。 转过山角处,一片茂密竹林铺天盖无边无际,挡住了所有前行的方向。道平纤薄的身子一跃落地,随之闪入了密生的竹竿之间,转眼消失不见。那竹林中可容通行的空间极其狭窄,马匹绝难穿行,江离等人不得已留马匹在林外,徒步继续追赶。 四人排作一列,鱼贯前行,林拳师和窦主事当先开路,江离、乔羽跟随在后。江离偶一抬头间,见前方的窦主事与自己相隔至多不过一丈,因林中密不透光,他整个人模糊成了一团黑雾。听着他那“嗒、嗒、嗒”的脚步声,江离不由打了个寒颤。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出现一条亮光,视线终于重获焦点。几步后阳光乍现,江离压了压头顶的斗笠,从笠檐下压入眼中的金光万点中,见到道平正在数丈之外背对自己而立。她微微弓着身,当胸横握着之前负于背上的那根紫竹,仰视前方某处,全身的筋肉都高度紧绷着,像一只因愤怒和恐惧而炸毛的小兽。 “你们是甚么人!是不是你们放的火?!”她怒嚷道。 顺着道平的视线望去,前方百步开外的山坡之上,依稀有一对年轻女子傲然立于八角亭顶,正用睥睨众生的神情倨视着此处! 当先一个冠缨翩然,黑衣长靴,手提三尺长剑,背负宽大革袋,面色煞白,形容肃杀,正是自盂兰会前一别至今的零露,也是令人闻风丧胆的玄凝阁都监之一尺凫。 在她身侧的少女金缕鱼枕,华服诡丽,斜跨螺钿渔鼓,交握阴阳简板,面如桃花,身如细柳,年齿虽幼,却有妩媚诱人之态,谁敢信她也是玄凝阁都监之一的绣衣? 只见那名为绣衣的少女嫣然一笑,话音稚嫩软糯,引人爱怜,说出的话却恁般粗鄙凶恶:“哪来的不三不四小猢狲,敢在本姑娘面前造次!阿湑,看我拧下她那脑袋,抻出她那烂舌根,做个木鱼来敲一敲,你说好不?” 第81章 割喉 话音方落,徐徐山风忽而转疾,引得千万竿竹叶一阵乱响,如洪涛巨浪般向江离身后扑卷而去。绣衣冠带衣袍被风一荡,遍身的绣花彩锦如祥云缥缈,零珠碎玉金丝银线闪烁霞光艳艳,若非口中狂言诞语,真个恍如仙子临凡。 “哦呀,原来林子里的猢狲不止一只!”她一眼看到从林中追出的江离一行四人,鹅蛋脸上笑容愈加明艳:“瞧瞧,这几个还晓得学人带斗笠哩,是会做戏的猢狲!好极好极,快耍来给本姑娘瞧瞧!” 她这一番浅笑轻语,却教坡下众人个个如临泰山压顶。江离身心受到威慑,直似要爆裂开一般。耳听得不远处林拳师握着杆棒的手指节“咯咯”轻响,窦主事则已将一手探入怀中,似是随时像要抽出藏在身上的兵刃。他二人同道平一样,皆摆出了殊死一战的态势,只因玄凝阁极度忌惮,一时不敢轻举妄动。 江离心知今日势必无幸:林、窦二人纵有些本事,与北宗同盟众多高手合力相比又如何?玄凝阁都监杀死己方这几人,岂非如踩死几只蝼蚁般轻易?想到自己与家人携家跋涉千里埋名匿迹,终归是徒费心机,逃不出龙华寺遮天蔽日的网,不由心生绝望。脑中反复荡着的,是渺渺在龙王庙泣血吐出的那句“无能也是一种罪过”。 可在最初一波短暂的心悸之后,他的一颗心渐渐空荡起来。她空茫的眼光无意间落在斜前方的乔羽身上,感恩歉疚和温暖甜蜜一并涌起,激起一番百感交集来。乔羽像是感受到了他的目光,将身子向他挪了挪,贴在了他的身前。 越过乔羽的肩头,江离余光瞥见零露也正盯着此处。那张苍冷的脸孔上似有一丝淡淡的迷惑,从适才开始,她还未发一语。 众人心惊胆战的样子好像令绣衣十分受用,只见她一声巧笑,在亭顶坐了下来,把手中渔鼓一打,简板磕了几磕,朱唇吐出稚气的声音,竟是来了兴致,自顾唱起道情来了: “懒读四书怕举官,一心学道要归山 修不成大禄神仙,永不回西京长安!” 歌声端的如新莺初啭,软柔悦耳,若是平日在酒楼歌馆中听了,足可恰情娱肠,消愁畅怀,可谁不知绣衣那渔鼓简板乃是不折不扣的杀器,堕佛岭一战中,北宗众人便是听了那渔鼓之声,轻则耳鸣目眩,心神大乱,重则肝胆俱裂,立时丧命。是以她甫一动,林、窦和道平三人便各自凝神敛气,提防她于歌声中忽施杀招。 “居住广安宫,琼林问洞宾 湘子哪里去,长安度文公。” “终南山有吾家,茅庵草舍无有冬夏 六腊月,四季花, 洞门外搭着一座葡萄架……” 不多工夫,绣衣已连唱了几曲,怪的是不见半分要出手的意思,看来倒只像是她任性纵情,随口吟唱取乐而已。 经过这一会儿,几个习武之人皆已暗自看清,那与绣衣同行的冷面少女,亦即尺凫,气息局促,面目虚浮,竟像是身受重伤之相。不知是因看出了这点而心生侥幸,还是终于沉不住气,窦主事那只一直揣在怀中的手臂微微动了一下,将怀中所藏之物露出了一截。 歌声戛然而止。 “兀那猢狲叫花子!拿的甚破铜烂铁,晃着姑奶奶眼了!”绣衣修眉微蹙,娇声叱道,桃花一样的脸转瞬间罩上一层霜雪。她说话时伸手在尺凫背上轻轻一拍,尺凫当即如浑身脱力般绵绵软倒,她单手在尺凫顺势腰间一托,扶她倚坐在了宝顶之侧。这一下,更印证了众人对尺凫身负重伤的想法。 歌声中止的同时,江离亦悄悄动了动脚步,用整个身子护住了乔羽。回头照看乔羽之际,忽听一阵“叮叮当当”铜铃脆响,初闻还在远处,瞬间便已逼至近前!江离心中一揪,只觉一股力道将自己拽得站立不稳,下一刻才明白过来,原来是乔羽正拉着自己飞速往竹林中逃去。 只这一晃神的当口,他已被乔羽带着奔出数丈,再抬头时,眼前的景象让他顿觉五脏六腑如翻江倒海,五指不由深深陷进了乔羽的手心: 不远处的前方,画面犹如静止,惟有绣衣那非丝非帛的瑰丽衣衫似羽毛般下落,轻缓得如漂浮在水中。只见她左手上,简板末端悬挂的铜铃已停止了震动,前端则已洞穿了林拳师的心口!直至毙命之时,林拳师仍保持着和戒备时一模一样的动作。绣衣抬起另一只手上的简板托于他的颚下,姿势极是轻佻,像是在狎玩一只驯兽。 窦主事这时从后方袭来,双手中白光如虹,细看是两柄钩镰短剑,正一前一后,直指敌人门户上要害,这一下正是他家传十六路钩镰短剑中极具威力的杀招“双蛇吐信”,两剑分进合击,变幻莫测。只见当先的一剑已至绣衣胸前寸许之处,未料绣衣出手迅速若斯,在瞬杀林拳师的同时瞄准他颈部挥出的简板,竟能后发先至,逼他不得不收招回护。 窦主事变招也是极快,于电光火石间仰身向后掠出,同时一招“燕落平沙”,双剑向外平扫。绣衣将插在林拳师胸中的简板抽出一甩,跟着欺身向前飘出,在钩镰双剑扫至的刹那身形一晃,于残影中留下一抹轻蔑的笑,人已如鬼魅般从窦主事身后闪出!窦主事只觉后颈一凉,简板已抵上肌肤,忙大惊叫道:“我是……”,可惜这“是”字只说得一半,便像琴弦绷断般乍止。他手中双剑“哐当”落地,头颅从他肩头飞起,落地滚了几滚,恰停在江离眼前,那张面孔极度惊愕。 “你是甚么?你是个蠢猢狲,还用说呀?”绣衣的妙目中笑意不减,只是唱曲时煦春般的温度已荡然无存。 江离浑身一颤,只因那双凛若严冬的笑眼正从窦主事的头颅上缓缓移开,落到了自己身上。 “哦呀,就这么点本事,你俩个还想逃?”绣衣将简板在窦主事直立的无头尸身上抹了抹,向江离和乔羽哂笑道,“今日是你们晦气星进宫,下辈子出门前记得先拿黄历来看!” 乔羽已停下了脚步,闻言转过身来,将江离扯在了身后。她冷哼一声,以手扶着斗笠道:“我看倒是你自家晦气重些。”语气傲然,竟毫无惧意。 无人注意的亭顶,尺凫的身子微乎其微地动了下。 绣衣“咦”了一声,重新将乔羽上下审视了一遭,大概是见她明显非习武之人,却在强敌前有这番气度威势,颇觉意外,于是回头冲亭上的零露笑道:“阿湑,你听听她这话,敢是疯了?” 尺凫虚弱道:“你胡闹这半天,还未够么?”咬字仍像之前一样有些不清楚。 绣衣听了这话,当即上下呼扇着彩袖争执道:“阿湑,你怎地倒赖我的不是了?要不是你求我,我何必招惹那饿死鬼!你们把那破观烧成了瓦砾场,臭道士却半个没抓到,当我愿来么!可不兴这么过河拆桥!” 尺凫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你也知他难缠,干甚在此生事,无端耽搁工夫?” 绣衣一昂头道:“我才不怕他哩!我有干爹撑腰,他那威风耍不到我头上!”她这一着恼起来,倒暂时把乔羽几人晾到一边去了。忽听得耳边风声呼啸,一团紫莹莹当头罩下,来势迅猛,功力居然比适才林、窦二人强出不少! 绣衣略吃一惊,随即着恼不已:这人胆敢趁她不备暗施偷袭,当真找死!她气高自负,当此情势怎肯闪躲避让?当下寸步不移,只抬起单臂以一支简板格挡。 两样兵器相接,发出“啪”的一声脆响,“绣衣”才看清原来对方所持乃是一根通体莹润,鹅卵粗细的紫竹杆,与自己的简板材质极似。 “是你们放火烧了栖真观?!我师父,我师父……”紫竹后那双浅碧色的眼中,怒火和泪水交加,如飓风狂澜。道平一击不成,紫竹毫不迟疑又向绣衣腰间扫来。 “小猢狲,要我割你的头不是!”绣衣骂了句,使出招“黄莺展翅”,一个筋斗踏在了道平的紫竹之上,双脚甫一触到杆身,整条紫竹便狂颤起来,铁箍磕在地面,发出“咚咚”之声。 那紫竹足有七尺多长,震颤幅度越近两端越是剧烈,道平身长不到五尺,手腕不及杆粗,若还不放手,眼见要被自己的武器甩飞出去!却看她毫不慌乱,足尖轻点,扭腰捩胯,竟像根柳条儿似的顺着颤势打起了旋子,用的正是北斗璇魁步中于临空应变的“转”字诀,同时双手牢牢握住杆首,使出“十二长杆”中“绞”式,紫竹于乱颤中滑出个诡异的弧度,向着绣衣胫骨携风劈去。 绣衣哪里将道平放在眼里,当即立贯双足,一招“鬼扯腿”双腿连环蹬向紫竹,两下便生生将震荡截住,后四下力道则穿过紫竹袭至道平掌中,登时将道平虎口震得鲜血迸流,连退数步,紫竹也脱手而飞。 绣衣叱一声:“来世可记好了,莫再烧这么断头香!”身子化作一股烟,如虹似雾朝道平卷来。只见简板白光闪处洇起大片血雾,道平身子腾空而起,喉间喷溅出万点鲜血,在空中绽出朵朵殷红的花。 第82章 卖道袍(上) 趁绣衣与道平动手之际,乔羽又拉着江离向林中奔去,江离回头张望时,正见到道平身子在一团血雾中向后摔去的一幕,他不禁悲愤交并,胸中仿佛要炸裂开来。 道平的身躯看来如此瘦小柔弱,像丛飞蓬在空中飘飘荡荡,孤独无依得让人心痛,那样子与渺渺何其相似!这些恶人,凭甚么毁掉她们平淡安定的日子,夺走她们仅有的幸福?就为了那莫名其妙的甚么六翮? 江离回想起在那一夜在龙王庙中的感受,回想起那种凝视深渊时想要纵身一跃的冲动,伍撄宁抛出风灯时万念俱灭的神情仿佛就在眼前。那念头再度浮起,沉重地叩响他的心魂:若我是那红莲圣女,若我能让这些十恶不赦之徒顶礼膜拜,管它是非对错,理智荒谬,就算使天地倾覆,也定要他们偿还罪尤! 想到此处,他血气上冲,只觉生死已变得无足轻重,回身就要冲出竹林。忽感到手掌中一热,原来是手被乔羽再次紧紧地攥住,乔羽默默地看着他,缓缓摇了摇头。 这时只听“咦”的一声,绣衣将简板在掌上一拍,歪头道:“小畜生竟能避开我这招‘富贵不断头’,你是受哪只老猢狲调教,速速老实交代!” 本已身如落叶的道平,居然忽地在半空翻了个身,脚尖在地上一触即离,跟着又向后疾窜出数丈,以手捂着脖子,横眉怒目道:“呸,你这尖嘴猴腮的才像猢狲,我师父的名号你也配听得?”鲜血汩汩从她指缝间流出,想是被适才那一板割得极深。 她脸色煞白,显是受了不小惊吓,神态语气却十分刚强,不肯露出半点胆怯。 江离前一刻以为道平必死,后一刻又见她逃过一劫,眨眼不到的工夫由大悲到大喜,心都不知掉到哪去了。他看了看乔羽,乔羽不用他开口已明白了他的意思,温柔地点了下头,二人并立原地,不再做逃生之想。 道平之所以能死里逃生,多亏她九年来勤修全真太极功,内力潜滋暗长,已成不小气候。拜师半年来又陆续将北斗璇魁步“转、点、踏、腾、踩、穿、纵”等诸般口诀学全,那步法她本已烂熟于心,得口诀加持后再经施展,直有脱胎换骨之别。 她伶俐聪颖,偏爱琢磨,不消师父费力点拨,已悟透若要这步法发挥最大威力,须与全真太极功相辅相成的道理,故此一直加倍在意,只是学艺日短,辗转收发间尚有许多阻滞不通之处。 适才绣衣这一击来得猛烈无匹,暗藏莫测变化,别说武器已失,就算紫竹在手,她亦无可能挡得下这功力深厚的一招,唯有倚赖本门步法保命。可不料绣衣贵为玄凝阁四大都监之一,本门内功觉性心经已有大成,简板未到,劲风先斩了过来。饶是道平反应奇速,亦未想到对手功力高深若此,单凭那刃风便足以割断自己的喉咙! 一瞬间,脖颈间喷涌出的血花模糊了双眼,她觉得脖间一片冰凉,便道自己毕竟难逃,头脑一霎空白,身子所做动作皆是发于本能。谁知这下竟歪打正着。须知往日所遇的难关,实因她心灵机巧,思虑过繁,此刻万念俱寂,反倒与北斗璇魁步“静心无念”的要诀相暗合,全真太极功忽而运行无阻,让她从必死境地得以逃脱。 这一下在绣衣眼中端的诡谲,起初她见道平步法特异神奇,已有几分诧异,几招过后便知她功力尚浅,虽得名师指点,但尚未能将所学融会贯通。这“富贵不断头”乃是她自创武功“九真道曲”中颇为得意的一招,后续变招极为隐蔽,纵能避开先招,也绝难躲过后手。可身形本如浮云般悠缓的道平,在简板递至之时倏忽散去,她竟连轨迹都未能看清。 绣衣心想此女日后若成势,必为大患,当下不再多言,闪电般几个箭步上前,力从步出,直达板端,右板斜劈,左板从右板上穿出直刺,又是极凶的一招“双摆调”。 道平哪敢硬接,当即施展开北斗璇魁步中的“天枢”路步法避过,与绣衣游走周旋起来。 这九路北斗璇魁步法,各取北斗九星中之一星为主位,各倚其势,风格迥异,“天枢”路以魁星天枢为主位,乃是整套步法中最为核心的一路,步法大开大盍多纵跃,多用在疾行奔袭时。道平此刻用将出来,腾挪趋避间有如一只小小燕雀,淡蓝裙摆恰像漂亮的尾羽,她故意往山坡上绕去,只为把危险从江离和乔羽身边引开。 几个起落后,道平已撕下裙角,草草裹住颈上的伤口。原本雪白的银条纱衫子被血染红了一半,沿着袖子已滴得遍地都是。 “小畜生,原来只会夹着尾巴溺尿,你那洞中的老猢狲,莫不也是满身骚臭?”绣衣接连几次出手都被道平巧妙逃脱,不禁恨恨骂道。 道平颈处的伤口刺痛钻心,好像有人正拿把刚钻照着自己太阳穴猛敲,脑袋嗡嗡乱响,步法也开始磕绊。但一听见绣衣言语辱及师父,她登时鼓起了气力,紧咬牙关,跃至紫竹边拿脚一勾,将紫竹重提回在手。眨眼间绣衣已扑到面前,一招“夹墙了”攻她两胁,她这次不再退避,崩步拧腰,紫竹“呼”的一声向敌人横扫过去! 这一下看似平平无奇,实则以攻为守,完全封死了绣衣的攻击。那紫竹极长极韧,甩出后竿尖乱颤如有万点雨落,让人眼花缭乱,难知虚实。绣衣双板划弧,下扑右腿,简板顺腿刺出攻向道平下盘,道平身随竿动,借紫竹的摆动横翻出去,一招不及使老,即又抡起紫竹,用“缠”式去卷敌人左手简板。绣衣更不回头,左手从头上盖过,双板“朝天子”由下向上刺她小腹。 俗话说“一寸长一寸强”,她如此贴身与道平缠斗,便是要让长竿的优势施展不出。道平心思活泛,瞬间看破其意,当即脚下北斗璇魁步从专擅近身接敌的“隐元”路改回“天枢”路,紫竹向地一戳,身子像风车一样甩上了竿头,于间不容发之际从绣衣头顶掠过,重又拉开了距离。 “十二长杆”共只有“劈、崩、扫、戳、挑、缠、绞、点、拦、撩、抡、挂”十二式,因是入门用来过渡的功夫,招如其名,极是简单直白,意只在修习掌控身体之法,高深繁复却全谈不上。道平能凭它抗得绣衣数招,一来因她内力根基不差,一招一式使得端正严密,如此虽构不成威胁,却也令敌人一时难寻到破绽;二来是有精妙无比的北斗璇魁步法与之配合,杆法虽平,却营造出了足以惑敌的假象,敌人便不得不谨慎几分。 但绣衣何等老练,不过两三招后,已试出这套杆法威力不足,实不堪克敌之用。这时见道平跃至身后,她一个“滚白头”旋身,左板削向紫竹,右板猝然飞出,直取道平面门! 那简板甩出的方位极为隐蔽,待道平见到时再想要摆头躲避已是不及。但她肌骨筋肉的反应在九年反复演练中早已快过心念,不消等头脑下达指令,已自踏出“洞明”路步法,身子如云岫似从那流星逝电一样的飞板旁擦过,再一扭身搂回紫竹,看准绣衣右肩破绽戳去! 这一连串反守为攻如有神助,堪堪抓准敌人简板出手后一闪即逝的瞬间攻至,她瞄准的乃是敌人巨骨穴,这一击若能刺中,至少可令敌人肩背麻痹,攻势稍缓,她也可得口喘息。 不料就在紫竹的铁竿头将触到绣衣之际,不知从哪来飞来一股巨力撞上竿来,道平被这催山坼地的力道带得一个跟头摔出丈许之外,顿时眼前昏天黑地,喉上的伤口有如尖刀乱剐似的剧痛,紫竹跟着“啪嗒”一下砸在身上。她伸手想握紧紫竹,十指却麻木得像不是自己的,使不出力,正惶急间,耳听得绣衣叫道: “阿湑你是瞎了?是没见她正上勾了么?” 道平虽重伤,脑子却极清醒,只听半句即明白了过来:适才那破绽原是陷阱,削向紫竹的简板只是虚招,正为诱敌攻来时再施以一击毙命!万幸那尺凫重伤之下贸然出手搭救,反使自己捡回一命。 她眨眼间想清了所有细节,便不禁朝那亭顶看去,只见尺凫面如金纸,像是方才一出手间牵动了伤势。 绣衣见尺凫这样,作科打了下嘴,软声道:“呸呸,我忘记你喝了那饿死鬼的七香汤,是看不清的,那你更不该乱动嘛!” “你耍够没有?速速解决掉,我不耐烦等了!”尺凫冷冷丢下一句道。 绣衣这回倒听了话,一点头娇嗔道:“好好好,本也没多大意思!”说着彩袖轻扬,只听“咔”的一声,手中那两块阴阳简板合二为一,变作一柄竹剑,她单手执剑一挥,向着道平道:“本姑娘没兴致跟你耗了,乖乖就死罢!” 第83章 卖道袍(下) 道平见她眼中精光骤亮,陡然间像换了个人,压迫感与之前迥然不同,心知她此时方才拿出真实本领。但一想反正怎样都非她敌手,也就不怎惧怕,反强忍疼痛,冷笑讥道:“哈哈,你这丑妇好不要脸!你面目可憎,怪不得那亭顶的姐姐都不助你!” 绣衣面若寒露,五彩绣线滚边的袖口都被她一身的煞气鼓荡而起。只见她立剑于身前正中,另一手举至胸前,手掌外翻,手指向上舒展结成法印,正为龙华寺秘传空生剑法中“一切法空”的起手式。 道平只觉眼前一花,脚下又先脑子一步自己动起来,糊里糊涂地躲过了绣衣追魂夺命的一剑,就听身后“啪啪”两声,被身子带起的紫竹已被削去了一小截儿,和主体一先一后落了地。 她知道厉害,不敢拿后背对敌,一转身间但看那剑光像雨点般密密匝匝,朝着自己身上飞来,她既看不清绣衣怎的出招,更无从分辨虚实,干脆将心一横,垂下手闭了双眼。 她这般做,绝非是失了斗志,引颈就死,而是手眼无用之际,所剩唯有耳听一途。 那北斗璇魁步法对应北斗七星,其中“枢为天,璇为地,玑为人,权为时,衡为音,开阳为律,摇光为星。”“天衡”路步法,专克各类刀剑招式,而其要诀所在正是“以音驭形 同而化之”,简而言之,即是靠洞悉招中暗含之韵律以制敌。道平当此危机,即是要将全部精力集中于耳上,边听边依师父所传口诀迈起了“天衡”的步子。 有道是“遇强则强”,与绣衣这等高手过招,虽只交手不过十数招,却远胜过与平庸之辈切磋百次。道平每于绝境中得以脱身之际,于所学之领悟便能从前高出一层,与闭门造车相比,进境可说是神速,她福至心灵,兼之关键时刻极为沉着,居然硬是从悬凝阁高手的绝顶剑法下避过五招。 而在绣衣看来,道平的动作一开始很是迟钝,将眼睛闭上后忽然莫名其妙地快了起来,五招之后居然就要与她步调协同,却又步步踩在她最别扭的方位,逼得她无从下手。 她暗暗惊骇,停步啐道:“小畜生本事不大,怎恁般难缠!”骂完再次立剑当胸,只是另一手中的结印已换。 道平已退至木亭附近,正自静心无念全力应敌之时,突从头顶落下一道黑影,有两股气息分别刺入手掌肘间鱼际、曲泽二穴,她霎时气逆上冲,“哇”的呕出一大口血,紧接着只觉胸口一空,低头看时,只见一支鲛皮包裹的剑柄正抵在自己心口,而剑身已从那处刺穿了自己的身体! 冷刃的寒气侵入心脏。 我要死了么?道平怔怔盯着那没至胸口的剑柄,心中念道。死前许下的心愿,会不会格外灵验?无上天尊,求你保佑师父他平安无事…… 握住剑柄的手带着血腥的气息,那手干净利落地一抖,道平跟着又觉那痛处一凉。青光刺眼,寒刃从她身体中被抽了出来。 她想看看那杀死自己之人是何模样,无奈头重得抬不起来,心脏紧得一阵狂跳,忽而又像消失了一样。 原来死是这般感觉,她想,虽不可怕,却有点难过,师父,师父!我的心没了,教我到哪去寻呀…… “小猢狲,被扎个对穿,受不受用?”绣衣冷眼看着道平气绝倒地,十分解气地抱臂嘲笑着, “阿湑,不是教你别乱动么,这样逞强你还要不要命了!” 尺凫缓缓转头,面无表情地看向竹林,她的额上和眼角带着伤,脸被血污染花:“我早让你一剑杀了她,你……”身子一震,吐出一口热血来。 重重竹影之后,江离也正怒视着她。 他此刻又悔又恨:早知今日,悔不该九年前救下你!枉我真心待你,不顾亲人劝阻信任于你!到如今,他只恨自己不能除掉这亲手留下的祸患! 江离心血翻腾,把乔羽的手越握越紧,乔羽更不催促他逃命,只坚定地回握过来。稍顷,江离听到乔羽低沉的话音: “阿离,这一切会有终结之日。” “我这就去干掉余下那二人!”“绣衣带着杀意的眼光射向竹林,只是林中昏暗,她从外面并不见江离二人踪影。 “杀了这栖真观的就罢,你若要节外生枝自找麻烦,随你的便。”尺凫又是一口血呕出,声音冷得吓人。 “可……好罢好罢,”绣衣撇撇嘴道,“他们应该早跑远了,林子这么大,我正好也懒待去追。你别气呀!我唱个曲给你听,好不?”说罢换上了一副明媚可爱的笑脸。 尺凫不置可否,纵身跃起,绣衣紧跟其后,敲打起渔鼓简板,开口唱了起来。她唱的仍是先前那出被打断的《卖道袍》,歌声在山谷中回荡,渐渐远去: “春穿在身上如丝绵,夏穿在身上如扇扇 秋穿在身上宝灵丹,冬穿在身上火龙衫 …… 有人随我去修炼,我将我道袍送他穿 无人随我去修炼,想穿我道袍难上难。” “……哎哎,我的叔父啊! 百般的点化,全然不招 后来难免轮回道,难免轮回道!” …… 我在哪? ……对啦,我被那穿黑衣的一剑穿了心…… ……伤口,伤口感觉不到疼痛了,那便是我真已死了么…… ……这里又黑又暗,定是通向地府酆都的路了…… ……嗯?前面好像有光,看来离得不远了……” 道意识从一片漆黑中亮了起来,道平觉得身体变得轻飘飘的,好像飞上了天,满目云烟缥缈,茫茫然甚么也看不清。她鼓起小嘴一吹,“呼”,云雾散去,远在千里之外的脚下现出一间土房,一老一小正坐其中喝茶聊天,话音如在耳旁: 小的道:“师父,今日善仁楼中那说书先生讲的话本顶有趣儿了,你想不想知道是甚么?” 老的道:“你在山下听过的书,可曾有哪段是无趣的?那我倒最想知道。” “无趣的不就没人说了么?师父,这段尤其有趣,你听听就知。诶,师父,你听不听嘛?你不答话,我就当你想听了!咳咳,”小的把手里的茶杯磕了磕,权当了惊堂木,“这话本的名字呀,叫‘神偷一枝梅’……” 道平看着眼前此景,不禁怪道:“诶,这两个人,不是我和师父么?” 第84章 一枝梅(上) 只听那云层之下的自己学着说书先生的口气,有板有眼地讲起故事来,不可说不是活灵活现,可道平半个字也听不进,一颗心全放在了正含笑聆听的师父身上。 “师父……”她口中喃喃,心中又是欢喜,又是酸楚,“师父,徒儿好想念你……” 她小小年纪,经历与玄凝阁一场恶战,就算表面多么勇敢无畏,心里怎可能不是惊恐万分,后又丧命敌手,委实有满腹的不甘和委屈。从前她性子要强,遭受百般欺侮时也未掉过泪,此刻得见自己最为依恋之人平安无事,却如何还忍捺得住?只想要立刻扑在他怀里尽情撒娇,大哭一场才肯罢休。 怎奈这世上之事,总有些在你想到它时便已不及。她发现自己喊不出也哭不出,身子动弹不得,就连向师父身边靠近一分,也成了遥不可及的奢望。她羡慕云层下的那个自己,还能享受这样的幸福,望她知道珍惜,成倍地对师父好才是。 就在伤心酸鼻之际,云层下的道平已说完了话本,笑嘻嘻道:“师父,若单论手段,这‘一枝梅’至多与那剑侠传中的白猿公,水浒传里的鼓上蚤不相上下,也不必说。不同之处在这事迹非是旧话,这人从前就跟咱苏州城东玄妙观前住着,我年岁太小,可说不准师父你曾与他擦肩过呢!” 师父笑道:“这回还真让你说着了。” “诶,你当真见过?”道平惊讶了一下,狐疑道:“师父你别哄我,你怎知那就是他?” “我自然不知,只是这神出鬼没,来去如风的神技,我倒的确亲眼见过。” “在哪见的?师父,你快讲讲呀。” “想来也有十多年了,那时我尚在门中修行……” “门中,师父的门中是在哪啊?” 见师父停住看了眼自己,道平连忙捂住了嘴:“哦哦,我错了,第三条规矩,不可擅自窥探师门之事。” 师父没说甚么,继续讲道:“那日有一贼潜入宫中静室,偷走了悬于其中的法器……” “甚么法啊哦……”这次道平管住了舌头,及时把问题吞了回去。 “一柄三清铃。”师父嘴角浮起。 “嗨,”道平讪讪一笑,“三清铃值甚么钱,有甚好偷的?这贼真稀奇,莫不是想自个儿开个道院?” “……” “……我不瞎打岔了,师父你请说。” 师父接着道:“那三清铃意义非凡,在广宁祖师创立我派之前即已存在,世代相传,乃我门中至宝。” 道平嘴上不说,小脑瓜却一刻未闲着:创派之前即有,莫不是当初广宁祖师拿了人家的,不愿归还,那人才出此下策,雇了个神偷盗将回去?转念又觉不对:我全真教华山派的祖师爷,怎能恁般不讲理?那盗宝的八成是与我派有些宿怨,这一趟不为宝物,就为显示自己手段,落我们面子来的!越想越不忿,拧起眉头道: “后来可捉住这贼了没有?” “那贼得了手,将要遁去之际被夜间守殿的师弟发现,遂敲钟示警,闭锁了山门,他在众人的围堵之下显得慌不择路,逃向了蓬莱阁。” “蓬莱阁?” “就是本门的藏经阁,建在观中最僻静之处。众人眼瞧他身影在券门处一闪即没,藏身入了阁中,当即四下围守,只等着瓮中捉鳖。” “这不是自投罗网么?听来是个笨贼。师父,你怎会拿他和‘一枝梅’比?” “就因他落入这么个插翅难飞的困境,最后居然逃脱了。” “跑了?从哪跑的,怎么跑的?” 师父微微摇头道:“那蓬莱阁乃是石塔,首层的四方券门是唯一出入口。那贼进入后,门俱被严密把守着,上层虽开有通风用的窗,但长宽不过半尺,人身绝难通过。退一步讲,就算他有法子出来,塔外围捕人中不乏本门好手,各个耳目灵通,按理立刻会有所察觉。可这人进入蓬莱阁后就如蒸发了一样,没留下一点痕迹。” “他会不会藏身在了塔中某处,后来趁你们戒备松懈时才溜走的?” “更无可能。那塔中空间不大,陈设简少,大家都极为熟悉,一个外人进去哪有找不到的道理?且过后殿主带人在四周严守了整月,亦没见动静,可想那贼当夜便已在一众高手的眼皮子底下溜走了!” “师父你身手了得,观中前辈们的功夫定也高明。话本里讲那‘一枝梅’‘柔弱无骨,轻若御风’我只当是说话的夸张,这么看来真不会瞎吹的?” “可那贼若当真本领高超若斯,又为何会被值守发现?” “兴许是他一开始不小心呢……” “凭他金蝉脱壳的智巧,被发现后直接逃脱绝非难事,何必躲入那蓬莱阁中?” “这……” 师父若有所思道:“这桩蹊跷怪事,我本都忘了,今日顺带与你这么一提,我倒有了个新想法,会不会和这栖真观……”话说一半,又摇了摇头道,“不对,还是不对。” “甚么不对呀……” “没甚么,是我想错了……” “诶,师父,话不能说一半留一半……” 云端之上忽然漫起浓重的雾气,往日温馨美好的师徒画面在其中迅速退去了颜色,眨眼间,远望这一切的道平眼中又只剩下一片苍白,二人的声音很快也变得模糊不清,湮没在了雾气中。 她顿感失落万分,想到或许从此再见不到师父的样子,满心酸涩难耐,用力嘶喊,发出的声音却细若蚊鸣: 师父,师父…… 第85章 一枝梅(下) “师父!”床榻上的道平惊叫出声,同时猛地睁开了双眼。 “道平,道平!”江离坐在道平的枕旁,嗓音因激动而有些打颤,“太好了,太好了……修宇,罗真人!” 道平吃力地眨了几下眼睛,视线慢慢聚焦,头脑中昏昏沉沉,不知身在何方。胸口和脖颈处剧痛袭来,她没有防备,发出一声呻吟。 “先别动,”江离道,“伤口才敷好药。” 道平呆看了江离半晌,懵懂道:“我是没死么?” 江离道:“那两个恶人走后,我们负你来到这上真观求救,路上你已没了呼吸,我们本也当你死了。多亏此间罗真人神技,把你救活了回来。” 道平迟滞地垂下头,脑中断断续续的场景糅杂在一起,令她感到混乱不堪。与师父谈天的话音犹在耳畔,竹林外殊死恶斗的画面却点点浮现出来,一时分不清哪个更真实一些。 她盯着自己手臂看了好一会儿,才怔怔开口道:“我怎么了?” 江离看了看道平手臂上的金针,轻声道:“你受了很重的伤,不过如今既已醒转,说明性命已然无碍,可以放心了。” 纵是极不情愿,与绣衣交手的记忆终是愈发清晰起来。道平动了动灰白的嘴唇,满嘴血腥苦涩的实感让她思绪一下子清明,落回现实的刹那,茶庄中师父的身影便化作了云烟,无可挽回的消散了。 她的心仿佛沉入谷底,茫然道:“我被那……那人刺穿了心脏,怎还能活?” “他自己伤势不轻,这一剑偏了半寸,没能伤及你的心脉。”乔羽从江离身后门外走来,与她同来的还有位老者,身着黑袍黄绦,鹤发用黄杨木簪束起,貌古神清,髯须状似银针,双眼灼灼有光,正是江离口中的罗真人,上真观葆光真人罗妙衍。 道平想转动下身子,稍一用力,便觉气息闭塞难当,不得不急促喘息,伤口处亦被带得剧震。江离大惊失色,向那罗真人焦急望去。 罗真人上前一步,取出随身布囊,其中有长短不一,圆钝各异的金针近百枚。他迅速从中捻出极细的两枚,分别施入道平心口附近的鸠尾、期门二穴之上,又稍待片刻,道平的呼吸方平静下来。 罗真人开口对她道:“小道友,你胸口和喉处的剑伤只在皮肉,实无大碍,所虑只在经脉受损。那人出手刺你心脏之前,曾以极强的功力封锁了你曲泽、鱼际两处重穴,致你立时气逆呕血,昏死过去。现下我先以上真金针渡穴之法助你打通凝塞以顺导气血,过后你若能谨依我所授之法调理,数月应可康复。” 他声若洪钟,言语温和,让道平猛然想起对师父的担忧,因而等不及调匀气息便道:“晚辈两年前随长老拜访上真观时……远远见过真人一面,一直记得。今日得蒙真人救得性命,生死不忘大德……只是眼下我栖真观横遭祸事,恩师生死未卜,晚辈……怎能安枕而卧?” 她说得极为艰难,泪水在眼眶中打着转,偏强忍着不留下来。忽然,她奋力将手一抬抓住了罗真人的道袍道:“真人,你们可有我师父的消息?” 罗真人闻言脸现难色,一时默然。乔羽这时接口道:“小师父,你舍命力斗甘露教恶徒,数度试图掩护我二人逃脱,我们感佩你这份恩义,日后必当报答!”说着看向江离,江离亦重重点头。 “他们是甘露教的?”道平眼中露出恐惧,“甘露教……甘露教为何要烧我栖真观,害我师父?!” 乔羽道:“原因我们正要去弄清楚。此前你未脱性命危险,我们半步也不敢离开。眼下见你虽醒转,但重伤在身,不可劳形伤神,这些事尽可交给我们,你在此等待音信可好?” “那可不行!”道平不顾众人劝阻以手撑床,作势要起身,无奈浑身虚脱,头一下子又跌回了枕上,嘴上兀自不肯放弃道:“乔姐姐,我,我不是不信你,可师父的安危我必须亲眼确认!” 罗真人轻叹一声道:“有道是松茂柏悦,芝焚蕙叹,同在玄门咫尺福地,栖真观陡遭祸事,贫道情愿同往,勉尽薄力。只是如今各处守御官军为缉查甘露教徒,已将穹隆山内外封锁,上真观外现就有数十人把守着,禁人出入。此处我尚可代为斡旋,但栖真观乃事发源头,守备只会更加森严,怕是难以接近。不知乔居士可有办法?” 道平只觉如置身冰炭之中,伤口处像被沸汤熬煮一样痛苦,四肢却麻木得仿佛冻住一般,见乔羽沉吟未答,她急得以手捶床道:“官军凭甚么阻我回家!便是硬闯,我也得去找师父!”这一喊情绪激动,引得厥气上冲,血液逆流,眼前一黑,当即又昏死了过去。 第86章 药王殿(上) 罗真人赶忙上前为道平连施数针,又探了探脉息,转头对江离和乔羽略一颔首示意无碍,又自顾摇了摇头,显得十分无奈。 江离垂目半晌,忽对乔羽道:“修宇,当真没法子让道平最后再见她师父一面么?这孩子太可怜了。” 乔羽点头道:“桂叶堂在苏州经营已久,在官府卫所有些门路,官兵那里我总能设法应付,先看她何时醒来罢。”言下并无再劝阻之意。 江离“嗯”了一声,“她要寻师父,就同我们要寻渺渺一样,谁也拦不住的。”提到渺渺,她面上忧色更重:“至今没有渺渺的消息,我只怕她是被,被他们走了。”她原想说渺渺被龙华寺带走,碍于罗真人在旁,故不便详指。 乔羽甚是沉着道:“应该不会。听竹林外那二人对话,似乎也不知栖真观道人们的下落。那个叫绣衣的要杀你我二人灭口时,反被尺凫斥为节外生枝,明显他们是冲着栖真观来的。渺渺只是恰巧被牵连了进去。那小妮子一向机警,想来是与观中道人一同避难去了。” “你们比官军来得要早,山上能寻的去处也都寻遍了,道人们还会去哪呢?” “关于这个,还想请教真人可有甚见解?”乔羽转而问罗真人道。 罗真人负手思忖道:“贫道却才想到一件旧事,或与众人去向有些关系。” 江离站起身道:“真人不妨说出来,我们也好打个商量。” “正是。”罗真人道:“听闻这栖真观基址所在,原是吴中一巨贾别业,嘉靖初年时废置,有道人聚此修行,于是重修了殿宇。我曾听师叔祖说起,那巨贾在此居住时正值海寇之乱,贼势猖獗,其时有强盗打探到他家,图谋大肆掳掠,不料想踩过盘子杀去,居然次次扑空。明明见宅中灯火荧煌,闯将进去却不见人踪,翻出的少许钱财也远不称足。众贼恼怒非常,所以放火烧了宅院。那家人安然躲过了洗劫,但为怕报复,后来便迁去了北方。二位居士,听来可觉与今日之事颇有相似之处?” 乔羽频频点头道:“官宦绅富,庄园别业常设有密道暗室,既是防流寇响马,更为官场鬼蜮,一朝不慎获罪时,可保家人性命。想必起建栖真观的道人们发现了这逃生通路并将之保留,今日众人借之而得以脱困。” 罗真人听乔羽说得肯定,叹道:“因之与果,如影随形。正是前人笃志弘道,重修宫观的善报了。” “若有暗道,那它通向何处?”江离脸色有所缓和。 乔羽道:“应是隐秘安全,可通山外之处。众位道长和渺渺若真已从这暗道走脱,那便最好不过。” 江离仔细一想,又觉不对:“可那,那恶徒的身手你我都见识过,远非寻常贼盗可比,要捣毁一个偏僻小观只在顷刻,除非道人们提前警觉,怎会有从密道逃生之机?可是凭甘露教那些人的功夫,又怎可能轻易暴露?” 说到此处,他忽然停下看了看道平:自己于武学一窍不通,也知玄凝阁厉害,道平能独力与玄凝阁高手周旋,可想武学修为不差,于是低声沉吟道:“难道栖真观道人,个个身怀高明功夫……” 罗道长道:“我与居士正有同虑。栖真观与我上真观同流,世传正一道教,彼此间偶有交流,只限于讲经论道。适才二位居士讲述这位小道友于竹林外独抗强敌,贫道听后也甚感意外,后来替她疗伤时查探脉象,确是习武已久之人。或许栖真观尚有武学传承,只是贫道寡陋,所以不知。” 江离道:“若如此,莫不是栖真观卷入了甚么武林纷争,才招致甘露教对其出手?” 乔羽却道:“这且不论,但道平未在观中出家,与其它在观产上做工的村民无异,观中纵有秘传武学,何以传授与她?” 江离道:“那老庄头是观中道人,他可以私下教道平。” 乔羽道:“这倒可能。” “我不明白,为何偏偏独她师父没有逃走?”江离言中极为惋惜。 乔羽默然片刻,沉声道:“若这次袭击栖真观的根由,便在于这老庄头呢?” “他?!”江离与罗真人俱是吃了一惊,罗真人道:“乔居士何出此言?” “师父!!” 道平微弱的呼喊打断了对话,她再度醒转了过来,失焦的双眼中又是惊恐,又是悲伤。 “别怕,”江离过去安慰她道,“这是上真观。等你好些了,我们便陪一起去找师父。”他眼瞧着道平使劲抽动着鼻子,生生把含在眼眶中的一大汪泪水忍了回去。 “我梦见师父了……”道平喉头滚动了几番道,“梦见春天的时候,我们一块儿吃茶聊天……” 乔羽道:“道平,据我们推断,众位道长已借栖真观中所设暗道平安离开,若能知暗道通向何处,说不定他们在那里留有讯息。你可听过这暗道之事?” “暗道?”道平一呆,“暗道……对啊,是暗道啊……”她看来头脑中还有些混乱,自顾低声念叨着,“原来师父当时是这个意思,栖真观中有暗道,蓬莱阁中也有。” “蓬莱阁是哪?”江离仔细回想栖真观中的布局,却想不起有这样一处所在,“你师父他说过甚么?” 道平慢慢摇了摇头,琢磨了片刻,方有了些条理,道:“师父没和我说过栖真观暗道的事,但我想……大约是有的。至于蓬莱阁是哪,他不让我问。” 这一番话,至少证实了众人的推测。就在江离略感欣慰时,又听道平道:“暗道的出口,会不会是……” “出口在哪里?”江离急问道。 道平被这一问,猛想起师父的三条门规,登时局促,伤势被牵动,身子一颤,难受得紧闭起了眼。江离不明缘故,有些着慌。罗真人见势上前道:“小道友,你现下不宜心存杂虑,急急收摄心神,调息吐纳。” 第87章 药王殿(下) 道平当即强摒心念,运起全真太极功来,但觉体内气息惙惙,极难运行,便想自己日夜修行所得,皆已因这重伤废去,不胜灰心。 就在这时,忽感几股极强之力由任督二脉多处要穴中流入,推动着她阻滞的气息在体内流转,耳听得洪钟般的声音道:“凝神。”原来是罗真人正以金针渡穴之法助她运功。于是立刻抛开了丧气的念头专心吐纳,渐渐四肢麻木退去,虽然剑伤依旧疼痛,却有精气源源不断灌注于脏腑之中,呼吸也从急促变得愈发从容。 约过了一顿饭的时光,道平睁开眼睛,脸上已多了一分血色,她虚弱道:“阿离哥哥,关于那暗道的去处我心里是有个想法,但师命难违,我须先去见了师父,才能告诉给你。你再等我一个时辰。”说罢向罗真人顿首道:“拜托前辈了。”罗真人更不多言,只以眼神让她安心。 道平于是撑身趺坐于榻上,重又闭目运起功来,有了罗真人金针的力助,境况愈发顺利,约莫一个时辰后,一张小圆脸上终于泛出了活气。她转身欲向罗真人叩拜,被罗真人扶住道:“小道友修为扎实,得以恢复如此神速,并非贫道之功。” 道平执意拜谢,礼毕下榻便向门外行去。江离见她步法虚浮,过去挽住她手臂,只听她小声道:“让我去罢,别教师父等太久了。” 此时已是红日衔山,昏鸦逐队,啼声悲凉。血色霞光映着她清丽的侧脸,晚烟弥漫在她湿润的眼前。江离心中惨然,那明媚如朝阳的小姑娘,会不会就此离去? 残霞照入林中,仿佛火光在枝隙间明灭,把一片金红斑斓的秋叶烧成深紫枯黑。山风寒凉,从栖真观的方向滚滚而来,带着异样的烟尘。 接近栖真观前,远望见影影绰绰人影聚在一处,少说也有数十人。乔羽向众人示意稍待,只身向那空空洞洞的山门走去。只听一阵乱响铮铮镗镗,点点寒光在暗紫暮光中亮起,原是那些官兵发觉乔羽接近,纷纷亮出兵刃恫吓。 江离屏息凝视着乔羽青色衣袍的背影,情形一旦不利,便欲上前相助。但见乔羽完全不为官兵威慑所动,只是脱去斗笠拿在右手,露出面容,脚下更不迟疑,步伐十分沉稳。官兵见势亦增戒心,大声喝止,乔羽仍不停顿,左手抬起,又好像说了些甚么,只是相距太远,江离不能听清。 那话语显然有了效用,从冷刃白光的晃动中亦可感到官兵戒势稍缓,先前的恫吓随之戛然止息,似有人跑进山门通报。片刻后,众兵卒中让出一条通路,有一人影从中走出,显是头领。乔羽上前与那人见礼,交谈数句后,那头领倨势为之一变,不住躬身弯腰,从动作来看态度恭谨,紧张态势转眼冰解。 很快有两个兵卒跑来传话,说指挥大人恭请众位一同进观,说罢十分小心地扶起道平,拥着江离与罗真人来到山门前。乔羽让江离等人先行入观,随后向指挥与兵卒微一颔首道句“有劳”,众兵卒便识趣退去了。 江离还待询问乔羽以何手段说服官军,可双脚甫一踏入栖真观中,便被眼前景象所摄,不得不先抛开了那念头。 栖真观中一片死寂。被火焚过的殿宇神像坍塌无算,只剩几面残破不堪的山墙孤立烟霾之中,焦黑的砖石仿佛在暮暗中张着阴森的大口。距火灭已过去六七个时辰,残垣角落的余烬中仍零星散发着暗红的光,如尚未完全退入黑暗中妖魔,喷出灼热的气息,点燃空气中的残埃,舞起片片火星。 江离喊着渺渺的名字,从祖师殿倒落的廊柱残骸上跨过,转入其后的院落。忽有寒风掠地而起,燔臭与灰烬如巨网般劈面扑来,呛得他咽鼻生痛,不住咳嗽,眼泪模糊了视野。 只听身前不远处乍然一声轰然巨响如山摇岳动,同时滚滚粗粝烟尘向身上脚边砸来,他急向后退,被紧随其后的乔羽一把扯住。他立刻回身将乔羽揽在身前,抬袖替她遮住了如风暴般卷来的燔灰。 待他转头再看时,眼前一座殿宇已彻底倒塌,殿前悬挂的匾额就跌在离脚面数尺之外,残断污损的残骸上依稀可辨“药王殿”三字。 道平欲寻师父,心急煎切,径直向那烟尘中赶去,对此视若无睹。她但恨自己伤重无力,无法直接越过那岌岌危殿。 江离忙追上去,不小心一绊,险些摔倒。横在脚下的似是片烧断的殿前楹联,泥金书写残句“仙方济世救人”,笔法甚是端凝。 他觉这字迹透着说不出的熟悉,停步细看之下,果见那“济”字左边的三点水只写作两点,这正是乔羽为避家父名讳特有的习惯。她想起道平曾说道乔羽捐修药王殿一事,这幅楹联想来是他其时所提。 江离短暂地顿了一下,便继续向观后追去。栖真观院落浅窄,不移时出了后门,便见遍野百年茶树,尽被烈火烧得枯焦脱折,一群大鸟盘旋上空,叫声惊心。 田中赫然有块惨白破布,在满地惨淡的黄黑残枝之间异常扎眼,大肆昭示出可怖的不详气息。再看道平小小的身影一步一跌,已奔到那白布之旁。 江离心中猛然揪紧,道平撕心裂肺的哀声就在他心跳停滞的一瞬钻入耳中,避无可避:那曾经嬉笑时像笛子一样婉转,吵闹时像莺雀一样可爱的声音,此刻听来如此陌生,像是先从身体深处爆发,再由喉间压出,一下下,一层层,撕扯出血丝,抽干了灵魂。不带哭腔,却比哭声哀恸百倍。 只有一个人坚信自己此生再也不会有幸福,从此生活的意义已完全失去,才会发出这样的声音。 乔羽和罗真人接连从身边穿过,江离却定在原地,凭夜风吹打衣襟,冷透肌骨,嘶喊声声入耳,贯裁心髓。 第88章 黄麻庄 虽无确凿根据,江离却隐隐确信玄凝阁此番对栖真观下手,仍和六翮脱不了干系。自己才到栖真观,观中便遭此灭顶之灾,老庄头亦无辜枉死,想到自己与六翮的关系千丝万缕,这场祸事难保与自己无关。 他心怀愧疚,道平声嘶力竭的哀叫此刻听来便成了最凄厉的咒言,与那夜渺渺在龙王庙中失控呕吐的痉挛重合在一起。他几番鼓起勇气,试图走到道平身边,双腿却如灌铅。 江离害怕在道平脸上再度看到渺渺那种绝望的神情,更鄙夷只会以苍白言语相劝的自己。正无措间,他见右首上几间土房,空洞的门中,声光俱为黑暗吞没,便茫茫然晃了进去,摸索到紧里侧的床榻边蜷坐在地,深深把头埋进双膝之间。 真是不堪呐!祁江离。 原来你是这般迂阔无用的一个人,凭甚让渺渺相信你能护她?她因你家的画轴而家破人亡,而你既不能替她报复血仇,也不能让她远离危险。如今她不知所踪,处境凶多吉少,身边之人个个受你牵累,你却只躲藏在这无人之处掩耳抱头。这样的自己你可心甘? 她陷在汹涌的旋涡中无法自救,面对无尽的黑暗,混沌且自失。 突然,有人轻柔地抚摸自己的头发,起初带着些犹豫,动作显得谨小慎微,慢慢将整个温热的手掌枕在了他的脑后。他像抓住激流中的浮木一样向那温热靠近,幽暗中,乔羽的双眼闪亮,眼神湛定而温存,她不知何时走了进来,正跪在自己身前。 “别看着我。”江离看了乔羽一眼,立刻又欲把头埋低。 乔羽的手从他脸侧滑下,替他轻轻刮去滚落的眼泪。 “我厌恶我自己。”江离将手按在眼角,用力一抹道。 屋中一时寂静无声。 短暂的沉默后,乔羽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我也一样,远甚于你。” “你怎会和我一样。”江离不假思索道。他听到乔羽喉头滚动的声音。 “我曾厌恶自己,恨不得自己从未存在过。”乔羽道,“阿离,如果没有遇见你,我早已不再是我。在我心里,你是最好的,好到我怎样爱你都嫌不够,”他的手轻颤着,似乎这番话耗费掉太多勇气,“你更要爱你自己。” 两人虽近在咫尺,彼此却都看不清对方的脸,只有乔羽一双眼中的眷恋与珍惜分外清澈。江离倾听着从她的手掌传来的脉搏,彷徨的心神奇地渐渐平复下来。他闭上眼睛,用脸颊轻轻摩擦着那只总是支撑着自己的手掌,指腹的触感和热度如温泉般渗入了他的四肢百骸。 静了一会儿后,他道:“我好些了。” 乔羽点亮了火折,火光将她隐在黑幕之后的美丽容颜映出,此刻比火光更加温暖。 两人相扶起身,环顾四周。室中除去江离适才背靠的一张云床外,还有几件粗简家具,皆由紫竹制成。云床紧贴墙壁,墙上开有扇窗。炉中火熄炭冷,残留着大团焦黑灰烬,细看残片,似是烧化的纸笺。 乔羽道:“这是道平师父的居室,我早前赶来时,道长已在此间羽化而去。” 江离悲从中来:“他的尸身……”想起玄凝阁的心狠意绝,老庄头死状多半惨不忍睹。 乔羽看着云床道:“道长他……腿股上一处皮肉被剥去,前胸凹陷。”怕江离难过,又补充道:“似乎是被人一掌击在胸前毙命的,死前未受折磨。” 云床上光秃秃的,铺陈与老庄头的尸身俱已被官军移出,露出床沿与里侧墙角的夹缝。江离定睛一看,好似有一薄片卡在其间,于是跳上云床拾起,原是张泛黄的竹纸,半边业已焦黑。他无心去读写满其上的墨字,想到这是老庄头遗笔,便小心叠起收入怀中,过后再交予道平保管。 直起身时,正瞥见云床后的窗下,点点细小的银光在眼前一闪即灭,他再待要看是何物在草丛间反光,便听房外一声低呼,恐怕生变,急忙放下眼前疑惑,随乔羽出房查看。 那惊呼发自罗真人,江离走过来时,他正为在哀恸中昏倒的道平施针。月下焦枝狰狞,老庄头的尸身被草席裹着,用以遮面的一块白布反射着冷硬的光。道平嘶哑的悲声止息后,山野间只闻虫鸣起伏,伴着满目萧瑟。 三人商议将老庄头盛殓后再行安葬。一同于尸身前跪地叩拜过后,乔羽扶过不省人事的道平,让她头枕在自己膝上,江离则与罗真人抬起老庄头向土房中暂时停放。尸身离地之际,遮面白布因晃动而稍向一侧滑落,另一侧的脖脸当即暴露在江离眼前,一点微光在尸身脖后闪现。江离匆匆一瞥之下,面容瞬间凝结。他怕另两人察觉自己的异常,低头紧抿住了嘴唇,瞳孔止不住剧烈震颤。 从栖真观中出来时,那守观指挥又来与乔羽寒暄,乔羽要他保证罗真人出入观时不加阻拦后,才放心离开。几人回到竹林外,殓了林、窦二人的尸身。 江离感念林拳师多年来在温洛堂恪尽职守,后又护送自己全家南下,可算有情有义,想不到今日遭祸身死,不由心下一片冰凉。一切停当后,乔羽对罗真人道: “我二人与甘露教徒遭遇,虽未暴露面貌,对方业已留下印象,早晚必引祸杀身。保险起见,须速定避地安身之策,就此别过。乔某歆服真人高义,待风波平息后,定再来奉拜。” 罗真人道:“惩恶扶善乃我玄门中人分所当然,栖真观与我辈共源同流,逢此危难合当尽力相助。道平伤势虽重,但她根基深厚,已自行将经脉打通,多加调养很即可康复,我欲将她收入门中照管,你放心罢。” 乔羽道:“道平师父死的可疑,其一在他因何未随观中道人避难,其二在他会武功,理应在对敌之际有所反抗。但从土房中的情形来看,全然不见打斗痕迹。甘露教南宗此举意图不明,但道平这位师父似在其中关乎重大。道平与他甚为亲近,今日又被对方认住了形貌,万一对方卷土重来,她留在这里恐对道长不利。我想还是带她一起离开为宜。” 罗真人想了想,对江离道:“也好,她此次因陪居士下山而躲过劫难,想是与你有些机缘,此后吉凶就看她造化罢。二位一路千万小心行事,天尊有灵,庇佑你们与令亲尽早重逢。” 话毕江离乔羽与罗真人别过,乔羽背起道平,二人原路穿过竹林寻回马匹下山,披星戴月驰回了家中。 其时苏州太湖一带纺织业隆盛,多有桑麻棉花,蓝靛红花栽植,乔羽这所位于府城郊外的庄中遍地种满黄麻,广衍千余亩,当地人称之黄麻庄。江离与乔羽赶至黄麻庄附近时已近二更,平日各人早该熄灯歇息的时节,打远处望去却见围墙内火光明亮,当下加紧策马奔至门前。 即刻便有十几个庄客手举火迎来,簇拥二人入庄。因窦主事不在,这些人没个统管,七嘴八舌,反倒听不出个所以然来。 江离越过众庄客,被迎面过来的王婶双手抱了住:“东家!今早听说邪党上山作乱,还着起了大火,乔大掌柜担心你与渺渺遇险,带人离庄去寻你二人,却迟迟不见归来,咱们能不心焦!” 江离拿话安慰她道:“我和修宇都没事,渺渺……因些缘故暂时安身别处,你也不用担心。” 却听王婶奇道:“渺渺才在不久前回来,说是下山时与你们走岔了,你怎又说她在别处?” 江离喜出望外,不顾王婶疑惑连串问道:“渺渺回来了?!在哪呢?她怎么样?”说着就见一个纤弱少女从里面匆匆出来,抬眼间见着自己,登时杏脸生光,口中却是不紧不慢:“哥哥,何事耽搁这许久才回!” 看她风鬟雾鬓,一身风尘,满脸尘污还没及擦洗,正是刚进门不久的样子。她身上不见了道平的粗蓝道袍,只剩衬里的短衫和裤子,外面的浅色褙子想是回来后才仓促罩上的。 江离心里一块大石落了地,长吁一口气道:“说来话长!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小妮子,你去哪了,我找了各处都不见你,没伤着罢?”乔羽这时也带众庄客背着道平走了进来。 “嫂嫂,我没事!害你们担心对不住啦。”渺渺瞄了眼道平,冲着乔羽说道。而后又拉住江离:“火烧起来后,观里的道人们带着我逃了出去,又指了条隐蔽的下山路径给我。你们来寻时不知那路,不免岔过去了。我心中又慌,几番迷了路,所以到现在才回来。”她将脸侧背过众庄客,边说边频频冲江离打眼色。 江离会意,当下便不多问。王婶指着道平问乔羽道:“大掌柜,那小姑娘是谁?她怎么了?” 乔羽答道:“是在观里结识的道童,大火里与她师父们走散了,又受了点惊吓,不能放着不管,所以暂且带她回来了。” 王婶见道平稚容清丽,气色凋零,甚是怜爱,便道:“这可怜的孩子,带到我屋里罢,你们快去休息,我来看顾她。” 江离怕道平不明状况下说出甚么话来,待要拒绝,在众人面前又嫌可疑。倒是乔羽爽快应下,又用眼神示意他无妨,他才将道平在王婶房里安置了。渺渺去后厨热了粥来,劝江离、乔羽与王婶一同吃了,又把些米汤灌到道平口中,退出院来。 夜风渐紧,黄麻场中叶浪翻腾,哗哗作响。淡月下,三条人影快速从中穿行而过,各人俱有默契地不发一言。待来到场后一处精舍中内,乔羽当先掌亮案上油灯,渺渺跟在江离后将房门锁闭,一转身间,光亮恰蔓延到她一张素脸和腰间的檀木剑鞘上。 只见她背倚在门上闭目长长吐了口气,然后对屋中的二人小声道:“哥哥嫂嫂,你们放心,玄凝阁这次不是冲咱们来的。” 第89章 夜逃(上) 江离与乔羽自遭遇绣衣和尺凫二人后,已大致猜到玄凝阁此番前来非因祁家事泄,而是另有所图,此时得渺渺亲口确认,当即愈发镇定。只是多事之秋,一波既平,尚有一波叠起,连绵不断地覆来,永无风平浪静之时。 江离在栖真观见到老庄头尸身后,心中便更多了一件悬心吊胆之事,不亚于玄凝阁未知何日将至的追杀。他本打算回庄后与乔羽相商,现下渺渺既已归来,心想正可直接求证于她,于是斟酌问道: “渺渺,观里的道人们带你逃离时,怎的唯独留下了那老庄头?” 渺渺缓步走到一张竹椅上坐下,解下腰间干吕剑拿在手中,闷声道:“哥哥,那都是我哄外人的话。玄凝阁杀来时,我根本就不在观中。” “那你在哪?” “我藏身在观外一株老树腹中。他们放火烧观后,即在山中大肆搜索,我侥幸躲过魔爪,直等到次日,才趁天暗溜下山来。那些道人是如何逃走的,我一发不知了。那,那老庄头,他果然没能逃走么?” 江离心中一沉道:“他死了。 “是吗?”渺渺低头抚拭着剑鞘,语气冷淡。 “你为何不在观中?” “你走那日,黄昏下了场雨,雨后我到观后茶庄中闲逛,正遇那老庄头也从房中出来。我知他是道平的师父,于是上前招呼。他起初并没怎样,可就在视线不经意落到我腰间宝剑时,脸上竟一霎有了异色,虽然他极能克制,那神色一现即隐,可你我避地之人原本敏感,还是没能逃过我的眼睛。 “我暗自警惕提防,听他故作淡然道:‘居士这柄宝剑不俗,敢问得自何处,可否借贫道一观?’我自然不愿,但怕惹他生疑,便将剑身当面抽出一尺有余,把未镌有‘干吕’的一面示与他看,谎称是市上花二两银子买的。他看过后,就不再问。 “我假装痴道:‘这剑也不值几个钱,道长怎说它不是俗物?’他谦笑道:‘贫道愚野村夫,陋见让居士见笑了。’我走开很远后,回头见他仍伫立在原地看我,更觉事有不妙,于是无心闲步,转回观中。 “过后我坐在客堂中思量此事,越想越是后怕。看那老庄头神情,像是识得张道长这柄剑的,道平说他九年没下过山,他莫不是在九年前见过此剑?可不对呀,张道长要隐藏身份,不惜连面容都毁去,怎会一直用被人见过的旧剑至今?万一被认出来,岂不直接暴露?思来想去,只能是这老庄头对道平说了谎! “这人潜伏在荒僻小观中,假托病身实则于暗中来去,不知有何目的,若是与龙华寺勾连,我不已成了自送上他砧板的鱼肉?想到这里,我再不敢多待,偷偷收拾包裹系上宝剑,溜出了栖真观。” 经过几日相处,江离对道平很是喜爱,爱屋及乌,便不太愿相信被道平敬爱的师父是个恶人,不禁问道:“你怀疑老庄头是龙华寺的人?” 渺渺蹙眉道:“如今咱们处境之险,逼我不能不多疑多惧,就怕一念疏忽贻祸家人,懊悔不及。除了哥哥嫂嫂,我谁人都不敢尽信,何况初次见面的陌生人?后来明白是自己误会了他,可人已死,还能怎样呢?他若还活着,也定会体量我这番苦衷,原宥我的,因为我并无恶意啊!”说到后来,她两手绞着剑鞘,竟显得十分不安。 江离越听越觉渺渺的话中别用意味,一时语塞。乔羽于是接道:“这误会助你躲过了危险,对道平的师父又无丁点害处,你就别再自责啦。倒是你后来怎的又打消了对他的怀疑?” 渺渺道:“天意使然,教我在半路撞到了玄凝阁的人,偷听到了他们的对话。不然我怎想得到,那老庄头就是当年天宝宫的首徒聂无踪,聂道长啊,这些年来他竟然没有死!” 江离愕然愣怔,一转念间想明白了些事情,险些脱口就要追问。他在心中告诫自己,若贸然开口反而难以窥见真相,且沉下气起来,看渺渺要如何编排下去。 “原来如此,这样就说得通了,”乔羽道,“看来玄凝阁是为那本没得手的经书而来的。” “正是,玄凝阁不知用甚么办法找到了聂道长,势必要逼他说出《琳琅清斋记》的秘密。嫂嫂你说过,那经书似与六翮无甚关联,就算让他们得到手里,也不一定于对我们有更多威胁,只是,”渺渺皱起眉,“只是他们言语间提到了前月在临清的几桩事,让人不得不在意。” 乔羽道:“你还听到看到了甚么,但凡还记得的,索性一并都讲出来罢。先不管有用无用,我们多知道一些总归有利无害。把他们的面目看得越清楚,防备起来就越可有的放矢。” 渺渺点点头道:“嫂嫂,我这就要讲呢。这里面头绪繁多,未免遗漏,还得从我偶遇那两个玄凝阁众说起。 第90章 夜逃(下) “我从观中跑出来后未走多远,想到哥次日要返回山中,倘那老庄头已存了异心,我这一走,他岂不危险?苏州城地广人稠,我恐寻他不着,到山下迎他又怕错过,更加误事,如是打定主意,找个能看到山门的地方埋伏下来等待,才是万无一失。 “这时头顶一阵云卷风驰,大雨顷刻间瓢泼般浇下来,我望见观东小丘上林木生得茂密,便跑去其间避雨。里面有株樟树生得极为粗壮,足要四人合抱,离地四五尺处有条窄缝,内有空洞正可容身,爬进去后又拿树枝遮住洞口,凭它外面风疾雨密,潲不进半点来。 “我在那树洞中将淋湿的道袍脱下,坐等雨停。那雨约顷了两刻工夫,渐渐平静,刚准备离开,就听头顶上枝叶一阵簌簌摇动,正想是过路鸟兽闹出的动静,未料有人声低道: “‘楚老弟且停步,你看那云黑得跟锅底似的,这雨且止不住呢,俺这裤裆里都快能养鱼了,不如先在这避避罢。’ “树枝又是一晃,接着有另一人道:‘今时不同往日,你我这可是在为法王效力,担着多大的干系,你怎净顾着自己卵蛋舒不舒服!’ “先前那人骂道:“老子他妈的又不是水塘里的蛤蟆,最受不了这湿黏黏的鸟罪,就在这不走了!’跟着就听树枝唰地抖了一阵,似乎是那人重重坐了下来。 “姓楚的就有些恼怒道:‘你好不晓事!今夜这观里的道士要是走脱一个,法王怪罪下来,你我能有好果子吃?休再无端怅怨!’ “‘俺不晓事?若是法王之命,上刀山下火海俺眉头都不皱一下,可受那饿死鬼差遣,俺就一百个不服!俺四目金刚徐智元屈居在这玄凝阁,是看楚老弟你的金面,只为报法王恩情,那魍魉甚么鸟东西,也来指派俺?’ “‘徐兄勿逞口舌,那魍魉为人偏狭,本事远在你我之上,你这话被人听到,要连带着兄弟我一块倒霉!你既已入玄凝阁,便有玄凝阁的规矩,魍魉是玄凝阁都监,你纵然不喜也要奈他一奈。’ “‘老弟咋也不提那个副字?玄凝阁尺凫、绣衣、短狐、魍魉四人中,他排最末,无论武功还是在法王跟前的名望,不及前两个乳臭女娃娃,论智计谋略又比不过短狐,法王看他有点苦劳,抬举他做个副都监,他就专来俺们面前做大。绣衣那小婊子专爱戳他这隐恨,俺就爱看他不敢发作,呕得一张穷酸晦气鸟脸要死的样子,哈哈哈。’ “这时雨复大了起来,林间水雾蒙蒙,我偷偷挪到洞边,隔着树枝看到说话的两人就在我头顶不远处,坐在侧枝上的是个胖子,暴突眼上四层眼皮,嘴唇外翻,正呲着一口烂牙笑,真就是个癞蛤蟆,叫甚么四目金刚;旁边蹲的汉子宽肩阔背,活脱一张狗脸上长得都是白癣。我有雨幕遮蔽,从暗处看明处,不用太担心被他们发现。 “那姓楚的狗脸道:‘魍魉武功不弱,就是性情暴戾,动静无常。当年法王命他去闽北刺探情报,他因一点私怨,便灭了世氏全家几十口,惊动官府,坏了法王的大计。明眼人都看得出,从那之后他在法王跟前一直不如那几位得宠。’ “姓徐的蛤蟆道:‘俺就说这厮轻率寡谋,不屑事之。你还不知道?月前在临清七圣庙的一场乱子,也是这厮的首尾。’ “‘甚么乱子?兄弟我那时正随短狐在漠北,只听说临清着实闹出了不小动静,一举收拾了北宗,还捉住了出卖法王的天宝宫余孽,敢莫都非是魍魉的功劳么?’ “‘嘿嘿,他的功劳?拉屎啃鸡腿,亏他张得开嘴!只管往自己脸上贴金,在七圣庙被北宗的人打得屁滚尿流的事他倒屎拉鞋跟儿里不提了!’ “‘还有这事?同去临清的不是还有尺凫么,他二人一起,能让北宗的得了便宜?’ “姓徐的道:‘那厮自作聪明,托大争功,瞒着尺凫私自带着弟兄们去偷袭北宗聚会,妄图一网打尽,正踏进对方设好的圈套里,折损了多少人手,险些有去无回!多亏尺凫及时赶到,放火引来了官军,他才逃出生天。这就叫狗揽八泡屎,泡泡舔不净。’ 讲到此处,渺渺瞥见江离面带疑惑,便道:“我当时的表情与你现在一般无二,七圣庙放火招来官军的明明是我,怎的到玄凝阁口中便成了尺凫呢?因为这之中还有他事掺杂,且听我往后讲,你自有分辨。” 第91章 雨幕背后(上) “那姓楚的来了兴致,也不催着快走了,打趣道:‘这不是无梁不成,反输一贴?那魍魉憎尺凫后来居上夺了都监之位,素来视她如眼中钉肉中刺,这几年教中疑似出了内鬼,他明里暗里唆惑诋讦,直接把矛头对准尺凫,争奈法王不为所动。如今反被尺凫救了,看他瞒得这般密不透风,就知不仅不会承情,反引以为奇耻,往后但有机会,定会变本加厉的报复。老弟多嘴劝你一句,他们两个斗法,咱们只管闷声看戏,七圣庙的事最好让它烂在肚里,小心多言取祸!’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俺当然省得,只与你发发牢骚,这大风大雨里不用担心被人偷听去。魍魉在七圣庙捅完篓子,临清就待不得了,北宗的杂鱼们跑的跑躲的躲,还得劳累俺们四处替他收拾局面,到头来他只顾自己争功,没替俺们说一句好话,这一肚子鸟气我憋好久了,不吐不快!’ “‘要这么说,攻打清凉山死了那么多兄弟,也该算在他魍魉头上!’ “‘说起这事真够恶心的,庆云庄就当真是个铜墙铁壁?法王难道就这么认栽了?’ “‘嘿,你还不知罢?那庆尚豪把庆云庄几十年的积攒都掏出来暗地敬献给法王咯,欲要望风归顺咱南宗呐。’ “‘这么不要脸的事他也做得出?连条狗都不如,俺最看不起这等小人!休要让俺撞上,金山银海买不了他的狗命。’ “‘这等人自有个好处,可以随意拿捏,将来有的是他效力的地方。法王的意思咱们不好揣测,但过去这个把个月里,倒也没再听谁重提铲灭庆云庄的事了。’ “‘哎这些鸟事不提也罢!就说这栖真观的道士又跑不了,俺们千里迢迢赶来,歇一日打什么紧?非专拣这么个鸟天气动手,不是魍魉那厮存心作践俺们?直娘贼!’ “‘魍魉固然是个不堪用的,但这么急着动手却不是他的主意。听说是法王突然传法旨,命他与尺凫即刻前往苏州拿下穹窿山栖真观,一刻不得耽误。’ “‘法王他老人家的授意?那俺方才抱怨风雨的话,你权当是放屁!顺便问一句,这栖真观犯了甚么事,让法王这等在意?俺行得仓促,都没及细打听。’ “‘你还不晓得?这事说出来就有些微妙了,说是来抓那天宝宫余孽,聂无踪的。’ “‘啥?老弟你怕不是听错了?聂无踪已被尺凫杀死了,他的尸首还是俺亲手从临清城外的河床挖出来的嘞。’ “‘千真万确,聂无踪现就藏身在这栖真观中,死在尺凫手里的怕不是他。’ “‘你说尺凫杀错了人?尸首可是在魍魉那厮眼皮子底下挖出来的,她是见过聂无踪的,断没有认错的道理。’ “‘你敢打包票?那尸首长甚么样?’ “‘甚么样——啧,那尸首挖出来时臭得熏死人,我恨不得有多远躲多远,哪愿多看?’ “‘认不认得出,还不是只凭一张脸?事在七月,天气炎热,尸首埋在河边腐烂变相得快,若那死的是别个与聂无踪年龄身形相当的男子,就是他魍魉也难分辨罢?他当时就没怀疑?’ “‘那厮对谁不是疑神疑鬼?可尺凫亲口称从那人身上搜出了天宝宫的信物,那信物我也见过,肯定不假。就算魍魉一向跋扈,也不敢轻易下决断。话说回来,法王咋恁地确定聂无踪在这儿?万一是个假消息呢?’ “‘法王神目如电,岂是你我能揣度的?反正栖真观已是我玄凝阁掌中之物,是真是假,今夜就有分晓。’” 雨后微风引着黄麻场的草木气息,阵阵送入精舍中来。江离感到困乏,在昏灯下不住以手掐着印堂,问道:“城外河床挖出来的尸首,那不是贾三宝么?” 渺渺答道:“从他二人提到的细节来看,那就是贾三宝了。贾义在城外找到他时,尸首就暴露在坑穴旁,面部已经腐烂,情形都对得上。” 江离“嗯”了声,又道:“这么说,是尺凫错将贾三宝当成了聂道长,杀死他后埋尸在了城外。事发在七圣庙当夜,那时魍魉与他不在一处。过后因魍魉与尺凫不合,要求亲自确认死者身份,于是又挖出尸首查看……”说着却忽然停住了。 渺渺道:“你也觉得奇怪罢?尺凫曾潜伏在天宝宫,怎可能会认错身为首徒的聂道长?从魍魉未能识出变相的尸体,能猜想贾三宝的年龄、身形或许同聂道长相仿,可只因为这样就会认错,让人难以信服。退一万步讲,聂道长武功卓绝,贾三宝是个脓包,深浅高下交手立见,尺凫就算是蒙着眼睛,也不该不能分辨。再者,贾三宝身上哪来的天宝宫信物?” 乔羽接道:“九年前玄凝阁曾将聂道长重伤,他功力没有恢复,对尺凫来说不足为怪。但要说尺凫会认错聂道长,我也不信。听那楚、徐二人之意,所谓‘从贾三宝身上发现了天宝宫信物’似乎仅是尺凫的一面之词,信物是不是真从贾三宝身上取走的,根本死无对证。尺凫既曾潜伏于天宝宫中,那信物九年来本就一直在她自己身上也不无可能。由此推测,尺凫的‘错杀’十分可疑,多半是编造。但我想不通,她为何要借贾三宝做出这样一场戏?” “嫂嫂言之有理,这样一来就解释得通了!”渺渺恍然道,“那尺凫心知肚明,自己杀的不是聂无踪,编造这个谎话纯粹是为让魍魉不敢动她!” “你是说这是尺凫为求自保而做的场戏?这又从哪说起?魍魉这许多年都没能动得了她,怎的忽而就到了要这样大费周折来防备的地步?”江离问道。 “难道尺凫在临清时便已身负重伤?”乔羽忽道。 “没错。”渺渺忽然意识到了甚么,一反之前呐呐喃喃的口吻惊呼起来,“你怎知道她现在身上有伤?!你们也遇到玄凝阁的人了?” 江离于是将这日自山下遇到乔羽起始,到竹林外道平如何独力恶斗绣衣,如何从尺凫手中逃过一死,再到上真观得到罗真人施救,回栖真观证实聂无踪已死的经过叙述了一遍,语虽简略,却把渺渺听得惊魂动魄,心怦怦直跳。 渺渺念及林拳师护送自己前往清凉山的过往,叹息了一番,又道:“天尊垂慈,道平得了全真华山派的武学真传,天宝宫也算后继有人。”语气中颇有如释重负之感。 乔羽道:“你还没有告诉我,尺凫的伤果真是在临清时留下的?” 渺渺道:“对,在龙王庙中。尺凫设计在龙王庙诱杀了张道长,但她自己也被张道长所伤,险些丧命。”她见江离眼中浮现出连串疑惑,便解释道:“龙王庙中之曲折,在那二人对话中也提及了一些,我这就要讲到了。” 第92章 雨幕背后(下) “姓徐的听同伙口气甚是笃定,便也信了那栖真观中确是聂无踪,于是不无幸灾乐祸道:‘若在这观里的真是聂无踪本尊,尺凫那小崽子的处境可就大大不妙了。’ “姓楚的不以为然:‘一个张无绍害得龙华寺连连损兵折将,连法王都差点折在他手里,聂无踪身为张无绍的大师兄,一日得而不除,始终是龙华寺心头大患。尺凫好不容易揪住了他的尾巴,宁可错杀也不放过,这么做就算无功,也不至有甚大罪过罢?除非她错杀的是甚了不得的人物?可也没听到风声啊。’ “姓徐的道:‘那不晓得。俺说尺凫不妙,非关她错杀这档子事本身。那小崽子亲在法王座下效力,刀下怨死的何止成百上千,又不多这一个,况且这聂无踪不是也没能飞出咱们掌心去么?但老弟你不想想,这次出来有绣衣和魍魉,栖真观翻出啥花样这俩人不足以应付?为啥尺凫要同来?’ “姓楚的道:‘还能为啥?这次法旨一下,尺凫不免尴尬。要我是她,也会自请同来,以求出力弥补先前的失误。这有甚奇怪了?’ “姓徐的咂了个牙花:‘尺凫一条小命都快休了,全靠着金华流珠续命,同来不是徒增累赘么?法王向来谨慎,为甚要答应她?’ “那姓楚的声音停了片刻,才问道:‘难道绣衣和魍魉二人之中,法王有信不过谁?’ “‘嗨,你咋还没明白?正相反,法王怀疑的不是别个就是尺凫。’ “‘尺凫?谁人不知法王最爱尺凫武学才能,已有意将衣钵传与给她?这小崽子未必是个好种,但办事从没有过疏失。魍魉这么多年经营,都没能抓住她一丁点破绽,你这话又是从哪乱听来的?’ “‘嘿,我说老弟你就是假精明。法王是连自己亲兄弟都杀的人,对尺凫能没点提防?纵然他起初对尺凫深信不疑,经不住那魍魉在耳边没完没了吹邪风呀,一日一句,千日千句,铁杵能磨针,水滴也可穿石!你敢说法王把魍魉留到现在,没有一点钳制尺凫的意思?’ “‘罗唣半天,净是放空屁。法王疑尺凫甚么,派她来这栖真观是甚么用意,能不能说出个仔细缘由来?’ “‘这还消问?疑她是奸细,说明白点,疑她和张无绍一样,同是天宝宫的奸细!这回就算尺凫不自己请命,法王也会逼她来,不仅逼她来,还要逼她亲手杀了聂无踪!绣衣和魍魉就是见证。’ “‘还说不是闭着眼睛放屁?在龙王庙诱杀张无绍的不就是尺凫?他会和天宝宫一伙?我看这栖真观里的是真聂无踪才合尺凫心意,和张无绍一样杀了痛快,有个屁的不妙?’ “‘嘿,老弟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张无绍咽气的时候俺就在边上,魍魉那畜生不作人,把那剖腹剜心,剔骨剐肉的活儿全交与俺做,直把俺当成个屠户,干鸟气么!’ “‘谁耐烦听你这废话!你知道啥,倒是快说啊!’ “‘俺随魍魉进了那破庙里,所以他和尺凫说的话一句不漏,都进了俺的耳朵。老弟你可晓得……’ 渺渺胸口的起伏逐渐强烈,叙述听来愈发艰难。江离对她的心情感同身受:凌辱糟蹋张道长尸首的罪魁祸首就在几丈之外,而自己却只能窝身在他脚下狭窄的洞中,靠着雨幕的屏障苟且偷喘,这样的双重窒息数月间如影随形,自不待言。他想要开口让渺渺停下缓一缓,却见渺渺深吸了口气,向自己投来一个无需担心的眼神。 默了片刻后,渺渺再度开了口。在她重拾的平静口吻之下,从黄麻场吹来的夜风仿佛染上了卫河的腥气,摇曳的烛火化作了那一夜血色的月。云迷雾锁中的龙王庙露出了它阴森的面孔,正隔着时空,与江离凝视着彼此…… …… “锵……” 明亮的金石之声破空而起,惊飞起上百只在河洲上入睡的白鹭和野鸭,将银纱般的薄雾撕开一片,纷扬飘落的鸟羽间,夹杂着几条暗色的影。 那些影远比鸟羽庞大,却同样轻缓地荡过龙王庙半坍圮的山墙,又迅如雨点般落在了龙王殿前。当先一个的烟灰色袍角卷而复苏,殿前便恢复了空无一物的样子,残留在浓重夜色中的只有一声轻蔑的冷笑。 大殿中的帐幕被月光照成肮脏的黑紫色,空气中弥漫着未消散的血雾,好像萦绕着暗红色的烟。 血污纵横的砖石地上倒着两条躯体,一条仰面躺在大殿正中,头颅与躯干间仅剩一片皮肉相连,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歪在肩膀附近,耳鼻浸在浓稠发黑的血泊中。另一条则歪倚在旁边的香案下,头低垂着,胸前大片血迹把黑衣染得更深,一柄青锋长剑落在手边,剑柄上的鲛皮粼粼闪烁,状若幽冥之火。 第93章 龙王庙(上) 那穿烟灰色衣袍之人只在头一具躯体前略作停顿,用青缎靴尖拨了拨那颗血水淋漓的头颅,发出了一声轻哼,接着径直走到香案边,将长剑剑身踩在脚下,低头看着那具不知死活的躯体。滑落的头发遮住了照在他脸上的光,阴恻恻的声音从空洞中传来: “邢师妹,你来办这等要事,怎的也不知会师兄一声?” 那躯体微微动了动,原来还未咽气,但已虚弱得发不出声。烟灰衣袍之人抬了下轻雾似的袍袖,身后便有人上前捏住那躯体的下颌,将一枚丸药从口中塞了进去。烟灰衣袍之人眼见她咽了丸药,便笼袖在旁等待,看来颇有耐心。 一炷香后,那垂死之人稍稍有了气息,只是身体还无力动弹。龙王殿中静得落针可闻,她的声音细若游丝,却也清晰地传入了各人的耳中: “师兄……这不是自己来了么。”明明低着头,语气却分明带着傲慢。 烟灰衣袍更不在意,而是十分得意道:“咱们同门一场,邢师妹你负恩弃义,背地里做下背叛教门之事。师兄虽然痛心疾首,毕竟不忍看你遭千刀万剐,总想着帮你在法王面前遮盖则个。” “呵……”那人轻轻吐出一声不屑。 烟灰衣袍语重心长道:“邢湑,你得知道好歹。我知你素来对我有些成见,但我顾念往日情谊,希望留你个全尸。你何不趁着还有最后一口气,赶快替自己分辨,师兄替你收了尸,日后对法王也好有个说法。” “多谢师兄垂怜。我这条命是杀是剐,依本教律法处置便是,不敢劳动师兄金面。”那人似乎在药力作用下恢复了一些说话的气力,“不过师兄说的对,昔日情分不好忘却,我死前有一好言相劝,希望师兄听进去。” “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师妹早些懂得这长幼尊卑,你我之间也能早相和睦,哎罢了,有甚么话你说罢。” 那人又缓了缓,道:“我素来自负武功,今日因独断妄行命丧于此,怨不得谁,只恨不能再为法王尽忠。师兄才能远胜于我,但难保也有技不如人之时,七圣庙死的百十教众就是教训。师兄可以存着保全体面的私心,但掩耳盗铃,欺人自欺,实不可取……” 那穿烟灰衣袍的自然就是玄凝阁都监魍魉。在他脚下的将死之人则是与他同来临清的另一都监尺凫,本名叫做邢湑。魍魉虽是尺凫的副手,平素只以师兄自居,这是他妒恨尺凫地位,尊己卑人的偏狭心地使然。 这一日日间他收到了一封匿名密信,信中称龙华寺追踪多时的内奸老九将于今夜在城外龙王庙中现身。三日前,玄凝阁在七圣庙吃了大亏,他自己负伤不说,手下教众几乎折损殆尽。他当即怀疑这是北宗同盟的又一圈套,可欲待不予理会,又怕万一信中之言属实,错失了现成的立功机会。左思右想一阵,终没抵受住功劳的诱惑,点了四目金刚徐智元和另外两三个功夫不低的徒众,前去龙王庙外埋伏,准备相机行事。 既是为功劳而去,他自然就没有知会尺凫。 这几个人从天光明亮直等到夜深人静,正不耐烦时,忽见有一人从庙墙上跃下,闪身进了龙王殿,身法十分利落。 那人的脸在月光中一晃即过,魍魉却看得清楚:一条狰狞刀疤从他的左额直贯右嘴角,把一张脸刨作了两半,左一半眉毛被疤痕翻起,状似狂怒,右一半嘴角被疤痕挑豁裂至耳边,像在狂笑,端的是诡异不可名状。魍魉不识得这张阴阳脸孔,但见他形单影只,行踪怪异,对信中之言登时多了几分确信,只是不知这人底细,来此目的,因而暂且按住不发。 又等了半炷香工夫,果有另一人前来赴约。来人身法显比先前那阴阳脸高上数倍,在空中直如幻影,月光甚至都没及落在她的脸上。 魍魉大吃一惊,紧接着脸上露出狂喜。那一瞬间的身形步法太过熟悉,却不是尺凫是谁?好个尺凫,我早疑你叛教通敌,今日被我当场捉住,看你如何狡辩也难逃一死! 他虽激动万分,到底对尺凫有所忌惮,生怕靠得太近被她察觉,这之后殿中的情形就没能偷听得到。他瞧那阴阳脸武功着实不弱,况不知对方是不是有其它帮手未到,盘算来去,自忖己方四五个人齐上,也无十足取胜把握。可再耽搁下去只会让尺凫走脱,千载难逢的机会从指间溜走,一时间又无处去寻援手,委实把他急得抓心挠肝,一筹莫展。 正烦恼间,身后远处陡然光芒大放,墨黑的卫河河水像被覆上了一层橙红的绸缎。运河两岸不知何时多出许多人众,这些人悄无声息地聚集到此,毫无征兆地同时点燃了手中的火把,隔着河水看不清他们的身份打扮,但显然这群人行动极有秩序。 魍魉眉心一跳,暗叫不妙:这怕不是北宗设下的埋伏,与尺凫同谋,要将自己围歼于这河洲之上!他性情极端暴戾,脾气上来便要意气用事,被这忽如其来的挑衅惹恼,震怒之下把甚么敌我强弱都不顾了,将心一横,就要冲入殿中与尺凫拼个你死我活。 岂知他刚一动身,岸上的火光却在一霎全部熄灭了!那些人影也一同消失不见,河岸两边恢复了安静,河水漆黑如墨,方才的一幕仿佛从未发生。 魍魉一个愣怔,呆在了原地。这时从龙王殿中传来一连串紧密的响动,先有重物被劈断歪倒,接着是剑刃破空,剑锋相交发出短暂的铿锵鸣响,听着竟然像是殿中之人自行打斗起来! 魍魉再不犹疑,纵身从埋伏之处跃起,半空中他听到了一声清亮脆响,金石破碎的声音伴随他落地。他奔入大殿时,一切已重新归于寂静,血雾落下,两具躯体出现在他的眼前…… 第94章 龙王庙(下) 魍魉听到尺凫提起自己在七圣庙的丑事,完全是出于讥讽和戏弄,嘴里“啧”了一下,目光刺向身后的几个手下,射出杀意。原本遮挡在他脸颊上的长发跟着一动,露出几个乌黑的深坑,那是他塌陷的眼框和颧骨下部。 他长着一张几乎没有筋肉的脸,枯黄粗糙的肌肤直接包裹着骨头,活像一具形销骨立的干尸。即便是那几个看管他样貌的人,这时也禁不住向后退了几步。 “师兄不必看他们,没人对我说过甚么,”尺凫仍垂着头,“师兄总不会以为,七圣庙那么大的火是意外烧起来的罢?” “哦?”魍魉手臂微震,发出嗡嗡轻响,一条银蛇蜷曲着从雾襕云袖间窜出,在尺凫颌下展直了身子,缓缓将他的脸托起。那实是缠绕在魍魉周身各处,八柄功用各异的软剑中的一柄,名为“腾蛇”。 “原来是我的好师妹替我解了围?为兄深为感激。”他干尸一样的脸上不易看出表情,语气中不难听出愠怒。在七圣庙一败涂地之事,他本想就此掩过,幸存的几个手下迫于淫威自然不敢乱说,如今却知被尺凫看了热闹,不免烦躁郁卒。 尺凫被逼迫着仰起了脸,软剑的寒光不及她眼中锋芒凛冽。她嘴角勾出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薄唇被满口鲜血染得湿润殷红: “不敢不敢,我不及师兄消息灵通,贻误了退敌时机,害你一人受苦,很是过意不去。详表师兄的此番勇状的书信我早已备好,我死后会有人替我将它呈与法王面前,师兄尽可放心。” ” 魍魉干笑两声道:“师妹,有话不妨直说,这多难看。我一向有恩必报,你替我解围,我自当谢你。若是想以此要挟我放过你,那你可打错了算盘,你的命只能到今夜为止。” 尺凫笑道:“你几曾见我邢湑求过饶?我能活到今日早是赚了,何惧一死?可师兄说我背叛教门,这我实在不懂,不过是想厚颜求师兄让我死个明白。” 魍魉用两只空洞的眼窝上下打量着尺凫,眼见她身子像软泥一样瘫在地上,在药物的刺激下抽搐如垂死的动物,搭其手腕,脉率乍疏乍密,脉形散乱无序,已现死而不治之象。除了刚给她喂下的本教灵药金华流珠,天下再无回天之术。只需等到药效一过,她就会死去,根本不用他人动手。 魍魉的脸皮动了动,对这结论相当满意。“师妹哪不明白?你在这时鬼鬼祟祟地私会北宗贼首,还敢声称自己清白么?” 尺凫偏了下眼珠,冷漠地看着殿中那具尸体道:“你知道他是谁?” 魍魉面皮上多了几个皱:“是老九,与他同谋出卖龙华寺的就是你。” “师兄看来还不知老九的真正身份。” 魍魉冷哼一声。 “他是当年从天宝宫逃脱的余孽,张无绍。”尺凫道。 “张无绍,”魍魉重复了一遍,这是整个玄凝阁无人不晓的名字,“原来你不仅暗通北宗,还与天宝宫勾连、师弟是嫌自己的罪过不够深?可惜我只能杀你一次。” “师兄在殿外多时,应该清楚,在你们进来之前这殿里只有我与张无绍二人。杀死他的只能是我。” “你杀了他又怎样?要么是你们意见不拢因而反目,要么是你察觉事机泄露,杀他自保,理由要多少有多少。但张无绍潜踪遁迹九年,何其谨慎小心,若非完全信任于你,怎肯只身前来相见?我倒很想听听师妹你待如何解释。” 尺凫又是一笑:“张无绍信任的自非是我邢湑,而是我手中宝印,我眼见不活了,正要把它献出作成师兄呐。”说完把眼在自己胸前一点,仍用戏谑的神情看着魍魉。 魍魉哪信尺凫安了甚么好心,强忍住将她一剑穿喉的冲动,将腾蛇慢慢下挪,挑开浸满血水后发硬的前襟,两块核桃大小的硬物从中滚落出来。 “这是天宝宫历任住持信印,张无绍见到此印,不敢不来。” 魍魉只将剑柄稍向前一送,腾蛇钻透了尺凫的肩膀扎入她身后的香案中。尺凫闷哼一声,衣衫黑红的血污上汪出一泉鲜红。 一名手下趁机上前将那物拾起,递到了魍魉手上。那确是一方铜质瑞兽纽方印,但已断为大小相当的两半,断面异常平滑,应是由削金断玉的利器劈开,拼合后观其文曰:“涤邪宝印”。 魍魉虽未见过宝印本体,但当年天宝宫的道士俱在绦带上钤此印篆,是他亲眼所见。想尺凫既然不曾料到自己在此埋伏,便无理由特为欺骗自己而伪造一方宝印出来,如此看来,倒有可能是真的了。 尺凫失去软剑的支撑,头虽垂了下去,却似把魍魉的表情读得明明白白:“师兄不必怀疑,涤邪宝印是天宝宫至高信物,瑞兽纽内刻有云篆,世上绝无第二个一样的。” 魍魉细看那如今已断为两截的瑞兽,兽身内部果然刻有密文,恐怕只有持印之人知晓意义与书写方法。兽身完整时密文隐藏其中,被劈为两半后密文暴露,强行仿制一半,遇到另一半时便会被轻易识破。若张无绍当真是被此物引诱至此,那便属实是真货了。 魍魉深凹的眼眶中亮起精光:这小贼此时托出身怀宝印之事,显然是暗示还知晓更多天宝宫的秘密。嘿,她嘴上虽不肯求饶,倒是迫不及待地抛着救命的筹码呢。 “所以这天宝宫的信物,是怎生到了师弟的手中?”魍魉从尺凫肩上抽回软剑,再次用剑尖抬起她的头道,一副稳占先机的口气。 “听法王说,当年前去天宝宫借经时,此印已不在谭一华那老道身上,那么它可能的下落大抵只有两处。” “张无绍,和聂无踪。”魍魉看着被劈作两半的宝印道,“原来他二人各持了一半。你既声称张无绍是被宝印引诱来的,这先一半,自是得自聂无踪之手喽?” 天宝宫首徒聂无踪,在全真华山派中的地位和影响远超张无绍,更是龙华寺寻找《琳琅清斋记》之关键。魍魉未没想竟能牵出这条大鱼,心中暗暗匿笑。 尺凫眨了下眼:“正是聂无踪,两月前我在临清发现了他的踪迹。说起这事,法王命我提领追寻六翮,调查所得直接呈报座前,无怪师兄不知。” 魍魉被噎了这一下,恨不得往尺凫身上再戳几个窟窿,又怕不小心把她弄死了听不到重要的情报,只得忍住不发作。 尺凫接着道:“那聂无踪脚底端的滑溜无比,不久便察觉到了被我尾随,居然数次逃脱,让我费了不少精力。后来我趁会在他饮食中下了毒,才将他捉住,那先一半宝印便是那时从他身上搜出的。 “我欲逼他说出《琳琅清斋记》的内容,不料他倒是个极为刚硬之人,能在‘无量香海’的万蚁蚀骨之痛中保有神志,始终不曾未吐露片语只字。三日前,他趁我赶往七圣庙匆忙不备之际自尽身亡,我悔之不及,无奈下只好另寻一条线索下手。 “在追踪聂无踪的时日里,我发现他到临清是为与一神秘人取得联络,而每次传信必留半截宝印在作为信物。于是我如法炮制,谎称七圣庙后事态恶化,不得已要暂避一阵,但有机密情报须在临走前当面告知,约那暗中之人于龙王庙相见,那人果然上钩。正如我所料,来的是他那同门张无绍,也就是北宗口中的老九。” 魍魉低声笑道:“师妹真会编故事!若不是我事先埋伏在殿外,此时怕已信了你!我且问你,从你进殿到打起来之间这段时间,为何殿中一无动静?你们在干甚么?张无绍一见到你便该立时知道受骗,他为甚么没有马上动手?” “我进殿后即用六相指制住了他穴道,教他喊不出声,也动弹不得。至于干甚么,当然是盘问他的身份,再逼他将《琳琅清斋记》的消息吐出来咯。 “他起初坚决不肯,那也不足为怪,因他认定必死。我却哄他道,火烧天宝宫时我尚年幼,并未参与,与全真华山派素无甚仇恨,所求只在经书。如今聂无踪已死,你再抵抗无益,不如说出经书秘密,我便放你一条生路。” 魍魉舔了舔枯叶一样的嘴唇。 尺凫自顾说道:“他迟疑片刻,凄然长叹。我知他心志已摧,追以善言劝诱。就在他终于投降之际,殿门外忽然透入亮光,他顿时如惊弓之鸟,以为还有他人要来杀他,哪还肯再开口?我也被那动静惊动,不知来的是敌是友。 “岂料他竟已暗中冲开了被封锁的穴道,趁我疏忽不备的一瞬用暗器施以偷袭,我靠他极近,堪堪躲过暗器,却没防住后着。事关生死存亡,我不及多想,出手将他毙于了剑下,跟着就见师兄走入殿来。哎!早知师兄料事如神,已洞悉这一切,我怎敢抢这风头?” 魍魉不关心他如何受伤,只讦道:“死无对证,你尽可随口编造。就算是真话又如何?错杀重要的六翮线索同样死罪难逃,你休要妄想把这罪过往我头上栽。” 尺凫像没听到他的话一样兀自讲道:“那张无绍的坦白只及说得半句,的确可惜。” 魍魉不屑地一笑,心道:你果然不甘心就死,原来是想用六翮的线索保命!凭你如何花言巧语,我又怎能让你活到明日?只是他越这样想,心里就越发好奇。 只听尺凫开口道:“他说,聂无踪把《琳琅清斋记》的一条关键线索刺在了身上。” 魍魉一怔,而后放声大笑。 “哈哈哈哈哈……好啊……好啊!师妹当真好筹划!”他边笑着,边虚张声势地摇晃着那颗骷髅一样的头。 尺凫的话,他原本半句都不打算相信,偏偏此刻却被那具多半是莫须有的尸体勾得心痒难搔起来。想来尺凫的命已就捏在自己手里,纵使明知她是借此拖延时间,难道还怕她跑了不成?且就让她再多活几时,万一确有其事,自己只会有利无损。 “说罢,打算何时带师兄去找聂无踪的尸体啊?”魍魉打定了算盘道。 尺凫虚弱道:“现下实在没气力,容我缓到天亮,师兄意下如何?” 魍魉用软剑挑起尺凫的下颌道:“若明日没有所获,你知道后果。” 尺凫闭上了眼,不作理会。 “好极,好极!”魍魉笑罢,腾蛇银光闪烁,点点落在尺凫几处重穴之上,尺凫立刻面现极端痛苦之色,死死咬紧了嘴唇。 “师妹莫怪,我要和你在这过一夜,就不得不防范一二。”魍魉心情大好,又向那四目金刚招手道,“徐智元,你来先将这张无绍剐了,给我和尺凫大人瞧个乐子罢。” 寒光闪处,尸骸脱皮露骨,折臂断筋,龙王殿血浪腥风,化为阿鼻地狱。 第95章 鹁鸪三鸣(上) “‘老弟,俺为啥说尺凫这回大大不妙,你可搞明白了?’那姓徐的道。 “‘等等,我糊涂了啊!’姓楚的道,‘真的聂无踪在这里,那先前死的就不是聂无踪了,那死尸身上又哪来的经书线索?魍魉一见尸首便会知道受骗,怎的没将尺凫毙于那坑穴旁?’ “‘老弟你忘了?那具尸首被挖出来时烂成甚么鸟样,万一皮肉上留了甚么线索,也都早化作一滩浓水了。何况当时没人敢断定那不是聂无踪。照理讲,这只能算作证据损毁,却不能证实尺凫说了谎。’ “‘嘿,要能这么想,就不是魍魉了!魍魉是要寻端干掉尺凫,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这倒没错。但魍魉狠绝,尺凫就是个吃素的了?你真当她会把性命寄于一具尸首之上?张无绍的话就那么可信?’ “‘还不是除此之外,她更无其它拖延之策。’ “‘拖延不假,但重点既不在聂无踪,也不在那啥鸟经书,那些都救不了尺凫的命。能切切实实救她的只有一个,还记得她口中那个会替她呈送法王书信的人么?’ “‘哈,敢莫是短狐那条老阴狗?他来替尺凫解围了?’ “‘不是他还是谁?魍魉最是忌惮他得紧。俺一看到他那张笑脸,后背就长出寒栗子,浑身冒凉气,总觉那老狗没憋着好屁。’ “‘可不?那短狐的心比起你我来多开了一百零八个孔窍。你入教晚所以有所不知,法王当初能在教权争夺中取胜,坐稳这掌教住持之位,多赖他权谋机变,扭转乾坤。你别看他,只会用下三滥的暗器功夫伤人,能在玄凝阁中牢牢占有一席之地,靠的就是八面玲珑左右逢源的本事。原来尺凫还留着这么个后招,拖延时间是为等他。 “‘你是没见,那短狐只眯着个眼,背着两手,不高不低地说了几句话,魍魉立马就跟个扎了眼的尿泡似的,瘪啦!’ “‘嗯……照你讲来,尺凫叛教确无实据,短狐阻止魍魉杀她,既是卖了尺凫个大人情,也不能算彻底得罪魍魉,倒不违背他的原则。’ “‘可目下法王断定聂无踪在此,不就等于疑了尺凫在龙王庙的那套说辞么?你说尺凫是不是大大不妙?短狐被排除在这次行动之外,难说不是受尺凫牵连,也沾了嫌疑。’那姓徐的说完,忽然警觉道:‘谁!?’ 渺渺学这个“谁”字时语气骤变,江离正听得入神,不意眼皮一跳,只听渺渺加快语速道: “我被这冷不丁的变故吓了个激灵,才发现自己只顾听他二人对话,竟不防备雨势已在不知不觉间变小。这徐智元武功不弱,且与我相距不过丈许,没有了雨声的掩护,我的气息能不被他洞察!只听他道:‘楚老弟,听到甚么动静没有?’姓楚的耳力没他强,只问:‘有人偷听?’ “我怕极了,压住呼吸,压不住心跳在耳膜上擂鼓价的响。但我仍抱有一丝侥幸,想着这洞口在他们脚下,位置极不显眼,洞口又窄,天色又暗,或许他会注意不到。于是便借着树枝向外偷望,可这一看,心差点从嗓子眼里跳出来,因为姓徐的正低着头,用那双蛤蟆似的眼睛往洞口看过来! “我被吓得动弹不得,那姓徐的‘嗯?’了一句,作势就要探身过来,只要再近得几尺,洞口必会被他发现,到时便逃无可逃!情急之中我以九连指针暗暗对准洞外,欲待姓徐的接近时趁其不备施以暗算,至于这么做会让姓楚的有了防备,却想不到那么多。 “眼见那姓徐的瞪着眼靠近,毒针业已上紧,只待一扣即发!生死存亡之际,忽有怪声冲破雨幕从林外传来,姓徐的闻声猛地顿住了身子,怪声接着又是一响,他回了身,怪声响第三声时,他开口道:‘这是暗号?’ “姓楚的道:‘事先没听说。闲扯这半天,别是误了事,咱哥儿俩快去看看罢!’话犹未毕,当先踊身离开。枝叶紧地一阵摇晃,姓徐的见雨势已止,也便不再多言,跟着匆匆去了。” “甚么奇怪的声音?”江离问道。 渺渺缓缓摇头:“听着像鹁鸪的叫声,雨后常能听到的那种。可那鸣叫力透耳膜,又不像鸟儿能发出的,否则徐楚二人的注意也不会被它吸引。” 乔羽道:“那是人为模仿?” “我觉得是,而且这人有功夫。” “声音是从甚么地方传来的?” “我当时太过紧张,所以不能断定,但从徐楚二人的反应来猜,应是栖真观方向。” 江离想到了甚么似的看向乔羽,乔羽点下头道:“若不是玄凝阁的暗号,便是栖真观的了。” “栖真观……暗号?”渺渺没明白。 江离于是将之前对栖真观道人习武并观中藏有暗道的猜测和渺渺说了,而后道:“现在看来,观中会武的恐怕只聂道长一人而已。当年他被玄凝阁追杀到山中,幸获栖真观的道人们救助收留。他伤重难愈,又道师门已没,故而心灰意冷,九年来不曾下山。若为免牵连无辜考虑,他定不会暴露自己习武之事。道平功夫想来是私下暗中传授的。” 乔羽接道:“想来他怕早晚一日玄凝阁寻至这里,介时栖真观难逃毁灭,自己万死莫赎,于是与观中道人约定了避难的暗号以防万一,理由自然是他编造的。他内力虽失,耳目尚灵,于是昨夜惊觉玄凝阁到来之时,立刻以暗号示警,道人们得讯,及时从暗道撤离,免去了灭顶之灾。” 江离痛惜道:“聂道长一定知道自己此番暴露,玄凝阁绝不会再善罢甘休,未免成为累赘,他才未与道人们同去,选择独自留下坦然赴死。” “也即是说,聂道长只把真实身份告诉了道平一人?”渺渺想了想道。 “看那孩子此前的言行,她大约不知情。”江离叹道,“聂道长直到身死都谨守着这个秘密。”想到聂无踪佝偻的尸身孤零零地躺在草席中的样子,他心中凄凉,忽又想到一事,问乔羽道:“修宇,你说曾见聂道长的尸身股上的皮肤被剥去了?” 乔羽道:“没错。” 江离默想:尺凫明知自己所杀之人不是聂无踪。那么他是在何时认出老九是张无绍的?大概是在七圣庙当夜。她曾潜伏于天宝宫,对张无绍的熟悉胜过玄凝阁它人,所以张无绍一经现身便能认出。继而她利用七圣庙的危机,用从天宝宫偷取并私藏的宝印诱出张道长,并意欲除掉。至于那宝印为何被劈作两半,很可能也是她自导自演的障眼法,用来混淆魍魉的判断。尺凫轻视魍魉,所以自称七圣庙放火之人,暗示魍魉自己掌握着他失误的把柄。二人水火不容,尺凫当然不愿诱杀张无绍的计划被魍魉得知。这应就是龙王庙的前因后果了。 可这其中有一诡异之处,他始终琢磨不透,于是道: “尺凫杀死并掩埋贾三宝在先,逼张无绍供出聂无踪身有刺青却是在后,这岂非本末倒置?现下看来倒像是尺凫预料到了会被魍魉埋伏,所以特意准备了一具尸体似的。那刺青之事,究竟是尺凫顺势借尸体编造,还是她早知确有其事? 三人相对无言,精舍中一下变得出奇安静。 第96章 鹁鸪三鸣(下) “若是编造,那么尺凫最初杀死并掩埋贾三宝的真正目的又是什么?况且玄凝阁的确割去了聂道长的皮肤。” 乔羽和渺渺二人也同样陷入了沉思。无声中,江离感到一阵难以抵抗的困倦袭来,连打了几个呵欠,思绪也变得缓慢。泪眼中他见乔羽轻轻蹙眉,也少见地露出了疲态。 “不如先放下此处疑问,先把小妮子的话听完罢,”乔羽扯了扯前襟,强打起精神问渺渺道,“那二人走后你一直藏在树洞里么?” 渺渺道:“我……我想过要回观报信的!可玄凝阁把栖真观围得铁桶一般,凭我的本事根本接近不得。我想万一被他们捉住更糟,我死没事,但会连累阿你们……” 乔羽安慰她道:“你没去以身犯险,如今平安地回来,这比甚么都重要……” “渺渺,你没再回去过?!”江离却横加打断道,语气听着有些急切。 渺渺明显一惊,支吾道:“我,我还能去哪?那二人走后不久,栖真观便起了火光,有玄凝阁的人从林中穿过。我当时不知发生了甚么,不敢轻易出去,一直等到今日黄昏,再去山门前张望时,那已被官军封锁了。哥,我不是见死不救……” 江离待要开口,头上又是一阵昏沉,怔忪间几乎忘了自己要说甚么,词不达意道:“我不,我还有事不……” 乔羽对他道:“咱们都累啦,有甚么留到明日再说罢。”声音也难掩疲惫。 “嗯,你们快回房歇息罢。”渺渺的声音听来已飘到了云端。 江离勉强动了动头作为回应,地面和厅柱都在摇晃,眼前的桌案烛火出现了七八个影子。他感到乔羽掺住了自己,听见她对渺渺道,“小妮子,你先回去罢,我陪他在这。” “好,”渺渺那闷闷的声音道,“嫂嫂,你照顾好他。” 江离拼命想保持清醒却不能,眯着眼,渺渺的背影正离自己而去,他心中漾起莫可名状的恐惧,“渺渺……”他在心中喊道,发出的声音却含糊微弱。而这时渺渺已经离开了精舍。 江离抓住乔羽的手臂,昏昏沉沉道:“渺渺……道平……” 衣衫簌簌轻响,乔羽扶稳他道:“道平那里有王婶照料,不用担心。你太累啦,今晚就在这睡罢,我看着你。” 她眸光温暖而沉挚,在江离眼中流动。江离沉溺其中,不由得从唇间滑出几个零碎的字:“修宇……有话……你。” “不急。阿离,不急。”乔羽眸光闪烁,“你想问我甚么,我全都告诉你。” 江离的思绪终于粉碎,无法再整合出一个完成的意思,眼皮不听使唤地落下。在最后一丝意识中,他感到乔羽的气息靠得更近了些,似在一处停了很久很久,含着无穷无尽的缱绻之意。 “你甚么都不用担心。”声音再度在耳边响起时,他早已经睡去。 次日,江离醒来发现自己睡在精舍中的长榻上。他呆坐片刻,神思逐渐回笼,这两日的经历浮出水面。 他从榻上跳起,一推开门,乔羽正站在那白晃晃的天光中等他。他不由分说拉起乔羽的手,疾步如飞穿过黄麻场。乔羽本似有话要说,见此只得暂且放下,随着他直奔院中而去。 道平正坐在桌前,向着摆在面前一大碗热馄饨吹气,见江离和乔羽进来,“腾”地站起身道:“阿离哥哥!乔姐姐!”声音不高,没了往日的笛声悠扬。 江离和乔羽过去把她按回座中,自己却不落座。 “甚么时候醒的?”江离道。 “才醒。”道平的气色很差。 “今天也不知是怎么了,我一睁眼辰时都过了。”王婶忙手忙脚地又端过几盘菜放在道平跟前,“好孩子,快趁热吃罢。尝尝还合口么?” 道平夹了一大筷子炒鸡蛋塞到口中,冲着王婶道:“谢谢婶婶,这些都是我最爱吃的。”她显然已用醒来后的功夫搞清了自己身在何处,以及该说甚么不该说甚么。 她之所以吃菜的动作很快,是为尽量掩饰自己伤后的虚弱。喝完了汤,她抬起埋在碗里的小脸,下巴和脖子上敷着厚厚的创药,手还在微微发着抖。她的肤色本比常人雪白,此刻没了原先的红润,在日光下透着青色如蛛网般的血管,眼瞳也被长长的睫毛盖住了。 乔羽环顾了一番屋内,问道:“怎没见小妮子?” “这一早没见她过来,是不是还没起呐?”王婶看道平把菜扒拉到嘴里,没注意到江离的不安。 兴许是想到了师父,道平忽然问起:“婶婶,你看到我的紫竹了么?” 王婶反应了一下,道:“你说你的那条竹竿啊?” “嗯,那是我师父给我做的。” “我记得昨晚就靠门边放着的,”王婶往身后找过去,“诶哟!”她惊呼着愠道:“这是哪个讨债鬼弄的?”而后弯腰捡起了甚么,回身放到桌上,皱起了眉头。 那紫竹不知被何人损坏,已断成两半。 “这……”道平呆住了,嘴唇因惊怒交集而微微翕动,却因冲击过大而发作不出。 江离心里咯噔:“都甚么时候了,我去叫她!”他丢下这句话走出房中时气息已有不稳。乔羽跟着追了出去。江离越走越快,未几焦急地奔跑起来。到了渺渺屋前,他没有敲门,直接冲了进去。 乔羽随后进到屋中,只见江离已僵立在那里,面前的床铺与其说是整齐,更像是一毫未被动过。 “快些着人去追。”她迅速梳理了一下眼前的状况道。 “是我不该,”江离握紧了拳头,“不该昨夜轻易放她走……” “小妮子看来一开始便存了心要偷偷离开,早做好了安排,你断然拦不住她的。”乔羽已叫来两个利落的护院,吩咐他们去打探渺渺和龙华寺的行踪。 江离身子一僵,而后缓缓转过头来,惶恐地问乔羽道:“你说她有甚么安排?” 第97章 不告而别(上) 乔羽道:“小妮子在端给我们的粥里做了手脚。王婶向来五更便起,今晨却睡过了辰时,道平虽然虚弱,但也是有功夫的人,却有人潜入屋中劈断紫竹,她竟不加察觉。你我也是昨夜不支困倒,且今早迟起。” 江离回想昨晚渺渺端来的粥,味道确有特异,只是当时全未在意。他懊悔道:“我昨晚已疑她有此意,但没料到她走得会这样快,甚至不惜做下这等事。” “她所做的不止如此。”乔羽说着探手入怀,却见道平步子迟缓地从门外走来,立时又将手放了下来。 “她不在这?她受伤了么?”被江离扶到床上坐下后,道平环顾着屋中,面带疑惑地问道。她已从王婶那得知了“渺渺”这个名字。听说渺渺事发时身在观中,她这才急忙跟了过来,既是关心她的情况,更为从她口中了解师父遇害的情形。 江离颓坐在她身旁道:“她没受伤,但瞒着我们走了。” “走了?去哪了?为甚么要走?”道平惊道,“和栖真观的事有没有关系?” 整件事,道平都被蒙在鼓里。现下她忽然追问,江离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道平……”他思索着要从哪处讲起,沉吟间目光落在了道平手中断掉的紫竹上。那紫竹先前被绣衣削去一段,现下再被分割,节段变得更短。被光一照,竿中看得更加分明。只见内节上均匀钻有小孔,后又以六一泥封填,显然节间曾藏有物,因两端有铁箍的遮挡,只看外部难以发现。 “这里面原来是不是藏着甚么?”江离拿起一段紫竹问道。 道平茫然摇头:“紫竹里是这样的,我也是今日才知。师父他甚么都没和我说过……他为甚么不告诉我?” “你师父是为保护你。”江离道。 “保护我?”道平的眼中的悲伤更深了一重,“你知道为甚么的对罢?求你告诉我。” 江离与乔羽对望一眼,见乔羽点头认同,便拉过道平的手,将了解的前事对道平备述了一遍。早到真大道、全真道华山派结缘,先后在天宝宫传承,龙华寺觊觎天宝宫经藏《琳琅清斋记》,致天宝宫为护经覆灭,张聂二道出逃;迟至聂无踪藏身栖真观事泄露,为免祸及无辜独自受死。他因怕道平太过伤怀,暂将聂无踪死时的细节,与龙王庙中情形略过不提。 道平虽知师父出身全真,却做梦也想不到他身上背负着这样的血海深仇。她多希望师父只是师父,是在深山小观守着几亩茶庄的老庄头,就不用过得这般隐忍痛苦,不会落得这样的结局。 如今师父成了英雄,那些和他共同度过的日子仿佛也变得不再真实了。她的手心沁满汗水,在疼惜中还掺杂了一股酸楚的失落:“我是他的徒儿啊,反成了最后知道一切的人。”她哽咽住了,“只怪我太不懂事,师父才信不过我。” “你错了,你师父把最要的东西托付给了你。”乔羽从怀中取出一物,递到道平手里,“这应就是紫竹中所藏之物。” “这是?!”道平盯着那一小叠打卷的竹纸,上面写满蝇头小字,认得是师父的字迹。 “内容我已确认过,这就是《琳琅清斋记》。”乔羽道。 道平吃了一惊道:“乔姐姐,你为何不先告诉我,就……”她心疼地抚摸着断掉的紫竹,没再说下去。 “从紫竹中把它取出来的不是我。”乔羽解释道,“有人把它放在了我枕边。” “确实不是她。”江离快速翻看过一遍经书道。 “那是谁?” “大概是……渺渺。”江离内疚道,“她损坏了你的心爱之物,我得替她赔个不是,等找到了她,再教当面和你赔罪。” “唔……”道平把紫竹捧到脸边心疼地蹭了蹭,“她怎能这样做?她若告诉我这里面有经书,难道我会不答应她取出么?再说也不必用这粗暴手法!她,她为何要偷偷摸摸地糟蹋我的东西?亏我之前还担心她!”她越说越恼,怒气难息。 江离长叹一声道:“她事先不说,不是怕你不答应,而是因她自知一旦说了,我们必要问个究竟,那她便走不得了。” “她把经书交给乔姐姐又是什么意思?” 乔羽道:“我猜她的本意只在确认经书藏在其中,不为图取经书。将经书取出后偷偷留给我,大约是望我见机再同你解释。” “这是我师父留给我的,谁个要她来确认!”道平愤愤道。 江离生恐道平激动伤身,忙劝道:“你重伤未愈,千万别动气!无论如何,私自动你贵重之物是渺渺的不对。但她不告而别也有苦衷……”心内犹豫不决,寻思该如何解释此事。 道平追问得紧:“甚么苦衷?” 乔羽对江离道:“她是聂道长的关门弟子,且在竹林外暴露了武功,已不能置身事外了。你就不要顾虑,全都告诉她罢。” 江离默然良久道:“也好。”遂将聂无踪身上刺有经书线索,且尸身腿股皮肤被剥去之事讲了出来。他已尽量斟酌用词,仍不免勾起了道平痛苦回忆,无奈地看着她胸口起伏愈发剧烈。 “师父他……他到底在身上刺了甚么?”道平哑着嗓子问道。 “我也想不出,只猜是解读经书必不可或缺的内容。”江离说着从袖中抽出在聂无踪云床缝隙中捡到的那张竹纸,“这是我在聂道长仙去处所获,似乎是他临终前焚毁之物的残片。我却才与经书内容对比,正是书的一部分。” 道平接过竹纸看了看,奇怪道:“可紫竹中的经书是完整的,难道经书有两部?” 江离点头:“藏在紫竹中的这部必是真,被焚毁的却未必了,许是你师父用来迷惑敌人也未可知,这且不论。只从他既然有毁掉经书的时间,却留着身上的刺青推测,两者必须合看方有意义,只得其一无用。渺渺大概也这般想,故才来确认你这里是否有一部真经。” “她如何知道师父焚经的事?师父被害时她也在?”道平顿生警惕。 “不不,她随道人们从暗道逃走了,这些是她昨晚听修宇说的。”江离不安地看向乔羽,见乔羽没有开口质疑,他暗松了口气。 “现下她不辞而别,是为了……那刺青?”道平虽已明白,却不敢相信,“她莫不是想夺回刺青?”见江离沉默,她急得就要起身,完全忘了前一刻还在恼恨渺渺,“这怎么行?!那弱不禁风的模样,哪是玄凝阁的对手?我们得快去追她回来!” 乔羽劝道:“已着人去找了。” “可……”道平心思敏捷,稍一琢磨已觉出怪处,转而问道:“她因何为这经书甘冒奇险?莫非她与我师门有甚么关系?” 第98章 不告而别(下) “与她相干的非你师门,而是六翮。”江离道:“渺渺她不姓祁,我也不姓姜,我们改名换姓从北来此,是为躲避龙华寺……”跟着又把祁家画轴阴错阳差流失,渺渺双亲皆因画轴身死等事大概说了,单只隐去了庆云庄不提。末了道:“渺渺想要夺回刺青,不止为天宝宫,更是为了保护我……” 道平听完“嗯”了一声,忽道:“你也知道红莲圣女?” 这一问颇出乎江离意料,“你听谁说的?” “有次在藏书镇善仁楼,听说书先生说的。那日乔姐姐也在。” 乔羽点头表示认同道,“但说书先生只说了峄州城的故事,你如何知道红莲圣女与六翮有关?” “你不记得了?当时我砸了店里的物件,几位江湖上的英雄替我解围,是他们告诉我的。这件事我立誓不与人提起,但你们知晓得比我多,我现下说出来,也不应算我违背誓言。” “那三人已经死了,是被灭口的。” 道平变色道:“甚么时候死的?!” “就在那日后不久。” 道平打了个哆嗦:“李大哥他们死了,就是说龙华寺的暗记是真的。我们说的话,全都被听到啦!”回想起那夜竹林中的惊魂一幕,她不禁“啊”地惊呼出声,“原来那不是假的!那人是玄凝阁派来杀我的!” “你说谁要杀你?”乔羽问道。 道平已被卷入了恐惧的旋涡,也不理会乔羽,兀自低语道:“可他为甚么没杀死我?为甚么?” 江离怕刺激道平,欲要阻止乔羽再问,可乔羽话已出口:“那人是谁?他没动手,还是你逃脱了?” “我在竹林外遇到师父,那人便消失了。”道平双手发抖,身子摇摇欲坠,似乎一下子明白了甚么,“他肯定也看到啦,他看到了师父,认出了师父,他不想打草惊蛇,所以没杀我……原来是这样啊,引来玄凝阁,害死师父的人竟然是我……” 道平手掌按着紫竹,手指紧扣席褥,“师父那时一定也察觉到啦,所以他忽然同意收我为徒。我给他引来杀身之祸,他却一心只想护着我,我……”自责啃噬着她的五脏六腑,“我是个不肖的徒儿,愧对师父,该死的是我,不该是师父。” 乔羽不再发话。道平嘶哑的声音一下下撕扯着凝重的空气:“师父命我在石亭罚跪,经书就是他那时彻夜不眠写就,并藏入紫竹中的。而后他授我杆法,是为让我有力自保,嘱我竿不离手,是托我保护经书,又立下三条门规,免我被祸事牵连。那练功的山谷,想来就是暗道所通之处。 “我就是个傻子!师父的苦心,我一样都没体会到,旁人察觉出的端倪,我现在才想到!”言语中愧疚懊悔,令听者不忍。 这时门外有人来找,原来不觉已过午时,王婶叫去用午饭。江离正苦思该如何劝道平吃些东西,却见她竟不迟疑,迈步就往门边走去。 道平回头道:“你们放心,师父说过‘修道之身必资衣食’,我若再不惜身,将来只怕更无颜见他。”说着吸了吸鼻子,把眼眶中转悠的几点泪珠收了回去。 “你能这么想再好不过。”乔羽赞许道,“你们两个先去,我再安排一下打探音信的人选,停妥后即来。”说完也出了屋。 江离把道平送至了王婶处,心中放心不下,往乔羽这边赶来。他赶到时,正见众人领命各自散去,忙上前道:“各位留步,我有话说。” 乔羽却没给他机会,挥手遣开众人,转过头来对他道:“若是要提点他们留意往山东去的道路,我已说过了。” 江离惊讶道:“正该如此,你是不是早知道了?” “我只猜测出大概,”说话间二人来到一棵桑树下,乔羽道,“这里再无旁人,能将实情告诉我了么?” 江离拉她坐下:“你先说,都猜出了甚么?” 乔羽道:“我同你一样,乍听到聂道长刺青之事时,便隐有违和之感。既然经书与刺青同为紧要秘文,为何一边写于纸上,一边偏要刺在身上?再者,聂道长将经书藏入紫竹托付徒儿,却何以带着刺青独对强敌?他应无把握不被玄凝阁发现罢? 江离点了点头,这番话正中他所虑。 “联想到尺凫埋尸与交代刺青的前后关系,便不由得我不怀疑,刺青之说实乃子虚乌有。但聂道长尸身为我亲眼所见,若无刺青,玄凝阁何必剥其皮肤?这与前项又成矛盾。后来细想,其实我们不曾真正见到那被剥下的皮肤,所见仅为皮肤被剥去后的尸身,矛盾实则并不存在。玄凝阁为何剥去没有刺青的皮肤?此亦不难作答。那就是尸身被玄凝阁以外的他人动过,这人必是知悉龙王庙对话中的其中之一,他的目的也显而易见:即伪造出刺青存在的假象,以误导后来之人。想到此处,这人是谁已不难猜出。” “是渺渺……”江离表情凝重,乔羽的推测与自己所想一般无异。 “所以你才在向道平的讲述中遮遮掩掩。” “嗯……我不想她对渺渺生出甚么误会。”江离道,“在弄清渺渺那晚到底对聂道长做了甚么之前,我不能让道平知道渺渺当夜曾回过栖真观之事。幸好她未听到昨夜我们的对话。修宇,渺渺心里作何打算,我想你也猜到了。” 乔羽点头:“方才我见你一直避谈庆云庄,就猜到了。你认为渺渺想误导玄凝阁,让他们以为庆云庄抢先一步夺走了刺青,是也不是?可你这般推测有何依据?” 江离四顾无人,将声音压低道:“我在栖真观时看到了……聂道长尸身脖颈处嵌着渺渺的毒针……和她杀贾义时所用一样。江湖暗器大同小异,我想或许是我错认,所以未敢声张……及至听到事情经过,我才确信渺渺曾在现场。她矢口否认曾回过观中,话语态度让人不得不疑,我待要与她对质,却不想她早有防备。修宇,你说渺渺她…… ……她究竟对聂道长做了甚么?” 第99章 嫁祸 天际浮云舒卷,天光暗影在二人脸上刻画着波澜。 乔羽思忖道:“且先不提渺渺确切做了甚么,单从结果来看,这的确会惹怒龙华寺,逼他们再度出手对付庆云庄。” 江离道:“听徐楚二人的意思,庆尚豪私底下归顺龙华寺后,格悟征讨之意已怠。渺渺与庆云庄、龙华寺皆有不共戴天之仇,断不能忍受自己两个仇家平息干戈,将来恐还会狼狈为奸,于是才有了这栽赃嫁祸之计。” “道理固然没错,只是两方一旦重新开战,庆云庄便有陷落风险,小妮子对你情深义重,她明知这样做会将你再次推向险境,仍执意行事,我想除了报泄己仇,必还有其它内情。” “如果渺渺认为,庆云庄已用那画轴作了投名状呢?”江离又道,“若她觉得危机迫在眉睫,不如干脆挑起龙华寺与庆云庄相争,不失为一条缓兵之策。” 乔羽缓缓摇头道:“小妮子要是真觉得画轴已被龙华寺获得,没理由昨晚不出言警示你我。但你所虑没错,庆云庄随时可能会这么做。我倒觉她重新挑起两方矛盾并非缓兵之策,而是先发制人,欲趁两方相斗之际浑水摸鱼拿回画轴,彻底消除忧患,又能重创庆云庄,可谓一箭双雕。” “这凭她之力如何可能办到?!再说若渺渺真做此想,当初往清凉山密会幽鹭时正是时机,她那时不动,何必等到今日?” “那时有林拳师受我叮嘱紧随在侧,她不便脱身。也因她笃定龙华寺必会被清凉山的防御机关所阻,自己所谋无法成功。” “她在那之前根本不知有机关之事,怎能预料得到?” “她自己当然想不到,但有人告诉了她。” “是幽鹭?”江离恍然道。渺渺与幽鹭的密会正当龙华寺即将来袭之际,她向幽鹭打听了庆云庄的情况,幽鹭将山中藏有机关之事相告,合情合理。 乔羽道:“幽鹭不过传话之人,背后是她的主子,庄主夫人卢氏。” “卢夫人?” “只能是她了。卢夫人嫁与庆尚豪多年,对他的肮脏勾当不会无知无觉,早已认清他言清行浊的小人面目。她深知继续任他利用自己北宗嫡门的身份欺世窃誉,只会令北宗清誉遭受玷污,却并不会对兴教有任何助益,因此那次下山托名观礼,实则恐是舍家避难。” “我也听过传闻,说那卢夫人对庆尚豪态度冷淡,庆尚豪对妻子也不过是虚与委蛇,夫妻二人早已同床异梦。这么说,卢夫人也是好意,想劝渺渺远离庆云庄了?” “她倒未必是甚么好意。”乔羽道,“庆尚豪贪生怕死,眼见龙华寺所向披靡,估计早有托献北宗以求苟安的打算,卢氏对此洞若观火。她身为北宗嫡门,若仅是不耻与庆云庄同流合污,离去洁身自保便罢,可若庆尚豪打的是让龙华寺吞并北宗的主意,她势必不会善罢甘休。 “于是我猜测:卢氏必是握有足以制衡庆尚豪之策才离开庆云庄的。她下山后,正逢渺渺前来追问往事,便命幽鹭借机拉拢,将此策授与了渺渺,提点她伺机复仇。现在看来,卢氏可用来钳制庆云庄的,无非是功法秘籍,或是……” “清凉山防御机关的图纸!”江离脱口道,“卢夫人行得也是借刀杀人之计啊!可为甚么是渺渺?” “因为彼时北宗同盟已被龙华寺屠尽,卢夫人也是一时找不到更合适之人。反正她的目的仅在将庆云庄的弱点散布出去,我想那图纸她手中不只有一份。” 江离在一刹之间忽然甚么都明白了:若真是如此,渺渺在拿到图纸只须将之泄露给玄凝阁,助其捣毁庆云庄,便可一举报仇雪恨,但她却没这么做。原因显而易见,她在顾虑自己,她没有把握能在庆云庄破时保住画轴。 她曾自以为是地认为,渺渺从清凉山回来后那无可奈何的神情,在栖真观中突如其来的怨怒,只是同自己一样,出于无能为力的不甘,却从未想到过渺渺早已手握报仇之法,却不得不为自己而放弃,默默独自忍受煎熬。 乔羽对神形沮丧的江离道:“自责无益,小妮子这次行事,看来是决心要同庆云庄做个了结了。我猜在栖真观那晚,她一定还听到或见到了些甚么,才让她有此决意。” “她总是甚么都不说。”江离轻叹道,“到底还有多少秘密?” “等我们逮到她,你好好问问。”乔羽道,“这回她瞒的事绝不简单。” “你想到甚么没有?” “还没想透,从我们已推测出的来看,她应该是知道了些事情,并且靠它找到了既捣毁庆云庄又能保下你的两全之策。” 江离苦思苦不得,“那会是甚么呢?” “比如……”乔羽沉吟着踱了两步,忽然道,“比如她发现了一个可成为强助的人。” “是栖真观、上真观的道人?或是她从前结识的江湖朋友……”江离顺着乔羽的思路发问。 乔羽仿佛陷入了沉思,未做回应。过了一会儿,似乎感到再难推进,她转回江离最初的疑问道:“还是说说小妮子当晚究竟做了甚么罢。若从栽赃嫁祸庆云庄这点想来,她脱不了杀害聂道长的嫌疑。” “渺渺绝不是杀害聂道长的凶手。”江离斩钉截铁道。 乔羽点头:“若要伪造尸身并误导玄凝阁之说成立,杀死聂道长的便不能是玄凝阁,且小妮子必先于玄凝阁接触到尸身。我相信她没有杀人,当晚下手的另有其人,这人早在小妮子到来之前杀害了聂道长。” “那道长尸身上的毒针……” “是小妮子在聂道长死后打入尸身中的。她对利用并损伤逝者遗体的行为深感内疚,因此前晚才说了希望道长‘原宥她’的话。” “这个杀害聂道长的第三人又是谁?他有甚么目的?” 乔羽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道:“推断聂道长被杀身死,应在他发出三声鹁鸪的暗号之后,小妮子赶来之前。小妮子进来见到尸身,布下伪装,之后才是玄凝阁。按常理来想,聂道长一经发觉敌人逼近即会立刻发信并焚烧经书,以保证玄凝阁到时经书已被焚尽,所以这一连串举动应是极快发生的。小妮子伪装尸身需要时间,她赶到之时经书大概还未焚尽,真凶在她之前,更应注意到尚存的经书残片。” 江离道:“但真凶却没有取走尚未焚尽的经书,他的目的不在经书,或者说与六翮无关。这便可以排除庆云庄的人。或许真凶与聂道长结有甚么冤仇?” 乔羽道:“聂道长屏迹九年,江湖无人知他在世,他却从何处来的消息?” 江离猜道:“可能是追踪玄凝阁来的。” 乔羽又问:“若他只为报私仇,坐视玄凝阁动手即可,为何要冒险抢先一步出手?” “或许他仇怨极深,一定要亲自手刃仇敌。” “既坚持自己动手,为何不一经偷听到消息即刻便来?他在鹁鸪声响后最先赶至,说明就潜伏在极近处,以他的身手,应快过玄凝阁不少罢?” “这……”江离语塞,“难道他就住在山中,当晚才得到的消息?” “那又太过凑巧。”乔羽道,“答案只有一个,杀死聂道长的,就是他自己。” 第100章 坦白(上) 江离愣了下,随即心中涌起一片凄凉。为了终结因经书而起的罪恶,聂无踪选择自戕于焚毁的经书之侧,用自己一死换取栖真观的道人们和道平免受牵连。 “或许在聂道长原本的预想中,是在玄凝阁来袭之际把紫竹藏书的秘密托付给道平,并让她随道人们一同撤离。未料想到这一刻到来时她偏偏不在身边。若说聂道长自戕前有甚么最放心不下的,那就是道平的安危了罢。”乔羽道,“这样想来,小妮子阴错阳差地把本会落在道平身上的危险转嫁到了庆尚豪身上,反倒算帮聂道长了却了一桩心事。他泉下有知,该不会责怪她的。” “你们说甚么呢?”道平拄着紫竹的身影忽从树后转出,紫竹断开的部分被她用布条绑了起来。 江离的视野被粗壮的枝干所蔽,竟没注意到她是何时走来的,骤不及防地吓了一小跳:“道平,你甚么时候来的?” “我听见你们说到我师父,谁帮师父了了甚么心事?”道平语气平静,看来未听到之前的对话。 江离稍作犹豫,决定先不对道平说出实情:“我们在说,或许你师父原想把紫竹的秘密告诉你的,只是没能来得及。” “嗯,我也想过了。今日的事没准是师父有灵,令我看到他留给我的东西。渺渺姐身世坎坷,是个重情重义的人,我就原谅她罢。”道平晃了晃拄在手下的紫竹,“你看,我都修好了。”她软软地笑了笑,阳光下,这小姑娘看来从里到外都很温暖。 乔羽道:“这个不行,我找铁匠来给你修。” 道平摇摇头道:“不等啦,路上也有铁匠。我是来向你们辞别的。” “胡说甚么?你这个样子怎么走?”江离皱眉道。 道平指指自己的脖子和胸口的剑伤道:“这都是皮肉伤,除了疼碍不着甚么大事。我从前在山里采药练功,受过的伤比这多哩。昨日罗真人助我打通了阻滞,今后只须每日按其法调理,内伤很快也能好起来。” 江离盯着道平看了半天,见她气色虽有好转,但比起从前远为不如,此时放她上路,不必说龙华寺,便是被个酒徒无赖缠上,她也应付不来,于是问她:“你这么急着去哪?” 道平道:“我武艺低微,不能与玄凝阁抗衡,但师父曾说我天资适武,若刻苦不辍,将师父所授习得精熟,迟速功夫可有所成,有那报仇雪耻之日。现下栖真观已毁,天宝宫作为我师门,是我最宜寄身之处。” 江离看她神色出奇坚毅,想她心意固若磐石,难劝久留,便道:“天宝宫距此千里之遥,走前总得做些准备。我们正要北上去寻渺渺,你且安心再留几日,到时一起上路。” 乔羽瞄了江离一眼,不给道平推辞的机会,跟着道:“你虽侥幸逃生,但面目已在玄凝阁面前暴露,你是他们追踪栖真观的唯一线索,万一被发现未死,性命立即不保,还谈甚为师报仇?” 道平听了这话,也觉有理,最终答应下来。众人各去准备不提。 暮秋日短,容易得晚,申牌时天上积起云,昏暗得如入了夜。江离拉了拉衣领,向一间透出微光的小屋走去。 “呼……” 进门时带来一小股冷风,炉中的炭火随之一炽,凭案支颐的乔羽低咳一声,呵出一团白气。 “冷不冷?”她放下手中书卷,嗓音有些沙哑。 江离上下搓了搓手臂:“打扰你么?” 乔羽抬手揭开案上银壶,顿时有醇香混着热气腾起,她边将热酒斟满两杯边道:“正等你来呢。” 屋中算不上明亮,酒浆被烛火勾勒出金色的环边,与乔羽束发的玉冠相映成辉,勾起了江离的怀念。回想九年前,在归德府城下的残雪边初次遇见乔羽时,她也是同样打扮,那鹤氅倒映着火焰,难以辨认出原本的颜色。 乔羽的脸被烛光划出明暗的分界,一半温然一半莫测。江离从口中呵出的白气中端详着眼前这个美得凛冽的女子,记起了九年前初见时的忐忑仍像底色般在他心中挥之不去,连同当时残雪中刺眼的冰凌,交织出淡淡的惆怅。 乔羽递来一件披风示意江离披上:“天冷了,别着凉。” 江离接过披风,手指划过了乔羽的手背,“等很久了?” 乔羽的眸光带着琥珀的暖色,而后低头捏起酒杯,往另外那只杯口上轻轻一磕,“你昨晚不是说,有事问我?” 江离拿起酒杯,酒浆流过喉间,清香甘美,尝来竟是梨酒。他微怔。 “听小妮子说的,你爱喝这个。” “爹爹从前给我买过一次,在许州时。” “梨酒……”乔羽两指在杯口轻捻,莹润浆液上的金环灿若流星,“梨酒……”她重复念着酒名,似乎在思索着甚么,“这么说,是分离之酒呐。” 江离摇头,“不尽然,我虽与爹爹分离,却也遇到了你,就在那不久之后。” 乔羽微微一呆,而后浅笑道:“你说的对,是我错了。” “谁能想到,那么冷的天里,堂堂桂叶堂的乔大掌柜竟会端坐在小小粥棚之中,轻易就被我见到了呢?想来爹爹有灵,在保佑我。”江离替她把酒斟满。 “九年前啊……说来凑巧,当时我正要离开,你再晚一刻,都见不到我了。”乔羽端着酒杯回忆道,“你可知我那时要去何处?” “不是回桂叶堂?” “不,我要去天宝宫。” 江离奇道:“去天宝宫干甚么?” “天宝宫毁后,桂叶堂捐助了重建的资费,那几日殿宇接连完工,道人们感念功德,坚请立碑为纪,我受观中之邀,正准备前去预览碑文。” 当时天宝宫烧毁已有半载,千年仙观遭难,本省富绅义不容辞,解囊资助乃寻常之事。联想起前晚在栖真观残垣中见过有乔羽字迹的楹联,江离问道:“听说栖真观药王殿是也你捐建?那楹联上的是你的笔迹?” 乔羽苦笑道:“区区微劳,本不足为谢。说来惭愧,桂叶堂与道录司有些故交,屡屡捐资布施道院,并不纯为积福做德,也是存着刻意取悦的私心,借其门路结交官府,好揽生意。” “昨夜那围守栖真观的官兵对你毕恭毕敬,也和这有关?” “桂叶堂为苏州府效劳多年,他们面子上多少会客气些。”乔羽解释道,“这都是些生意场上的事,你要问我的不会就是这些罢?” “不是。”江离握着酒杯的手指紧了紧。 第101章 坦白(下) 自从听何忧说从密文中解出“桂叶”二字以来已过去两日。这期间变故迭起,令所有人应付不暇,此刻终于得以稍喘,可将这谜团抛出来了: “修宇,你再仔细想想,桂叶堂会不会在过去与六翮有过甚么交集?” 乔羽身上素来带有一股难以动摇的冷静沉潜,仿佛任何境况尽在掌握,眼下也是如此。听过江离的话,她默了一阵,然后平静道:“我也有一问,你可否先答我?” 江离点了下头,自己曾经答应何忧要保守世氏宝器的秘密,但也同样不愿欺骗乔羽,若乔羽追问自己何来此问,作答前可要好生斟酌。正琢磨着,却听乔羽问道: “经栖真观一事,你仍愿相信那尺凫不会害你么?” 江离没想到会是这个问题,这既让他意外,又令他发窘。“还提这个作甚?” 乔羽神情严肃,看不出有取笑之意,只又问了一遍:“还相信么?” 江离恨恨道:“她在你我面前杀死道平时的神情,你可看到了?那一刻我便醒悟,她早已不再是被我救下的那个孩子,甚至不算是个人了。她不是零露,她只是尺凫,如今我若还对她有哪怕一丝同情,都会害死咱们。” “零露。”乔羽从齿尖顿出这两个字。 “她曾这样自称,那多半不是真话。昨日在竹林外,同伙不是唤他‘阿湑’?修宇,从前那些蠢话,你就当我没说过。”回想起自己曾在乔羽面前表示相信尺凫,江离只觉尴尬。 “你同情她,我理解,我也希望她还有未泯的人心。”乔羽道,“只可惜世事不总如所愿,也不会如我们所想的美好。” “我已亲眼认清,不会再优柔寡断。”江离道。 “好。”乔羽看似放松了些,“那就说说你的疑问……说到桂叶堂的过去,你可知这名字的由来?” 江离茫然道:“我只知这名字是岳待诏亲自取的。”桂叶堂的始创于唐贞元年间,创立者岳怀宁为当时名闻朝野的名匠。距今已过去数百年,若说与六翮的交集,这是不是太久远了? 乔羽道:“岳怀宁生于诗书门第,家世殷富,自幼聘定梁家女棱枝为妻,清莹竹马,两情相悦。棱枝长到十四岁上,因才姿出众被采选入掖庭充宫女,而后又获圣爱,从此与怀宁天凡相隔。怀宁对棱枝思念成疾,无心读书,于是离家赴京,在工坊中学徒以为生计,出师后创立了桂叶堂。这名字取自诗句‘风波不信棱枝弱,月露谁教桂叶香。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寄托了他对爱人的一片痴情。 “不久后,怀宁以精湛的制器工艺声名鹊起,进入少府监,成为了深受王室青睐的御用工匠,他所制的首饰器物被送入后宫中,呈到了已为贵妃的棱枝手中。怀宁虽不能得见爱人,但那些刻有他名字的器物能伴在爱人身边,也算一种慰藉。他将满腔爱意倾注于制器,作品遂至登峰造极,功侔鬼神之境界。 “而就在桂叶堂声名达到鼎盛之际,棱枝却死了。怀宁制器的全部意义亦随之烟消云散。他辞去了宫职,舍弃了他人梦寐以求的地位、名誉与财富,并立下誓言:永不再为皇朝打造一件器物。从此躲入三公山中,怀着对棱枝的眷念终结残生。” 江离听得有所触动,不由唏嘘道:“桂叶堂在最盛之时公然拒奉朝命,大好事业毁于一旦,原来竟有这样一段悲伤情由。你从前未和我讲过,今日又为何提起?” 乔羽报以平静一笑,继续讲道:“怀宁无嗣,随他入山的仅有跟随多年的几个徒弟,当中以尹和璞天资最高,继承了他毕生技艺。怀宁死后数百年间,尹氏踵事增华,一心重兴桂叶堂,族人谨守怀宁遗训,不受朝廷之命,不任宫中之职,世代居于三公山中,桂叶堂只由外姓徒众经营。 “怀宁技艺经数百年传承发展,当世匠人已不能及其项背。外姓徒众仅得其皮毛,都足令桂叶堂恃之名扬天下。三公山尹氏收徒尺度极苛刻,每十年得入门者不过一二,故世人只知桂叶堂,不知三公山。” “只知桂叶堂,不知三公山……不知三公山!”江离眼前如现一道霹雳。 他与桂叶堂合作生意近十年,只道其东家淡泊经营不擅俗务,故而不喜露面,今日才知真正根由。而随着隐身于桂叶堂背后的制器行家浮出水面,其与六翮的交集仿佛呼之欲出。 “这被世人所遗忘的尹氏一族,与六翮有甚么关联?”因为紧张,他的声音从喉间发出时变得粗粝。 “怀宁在三公山中居处,后为尹氏继承。”乔羽语调依旧平稳,“那里孤峰绝境,隐居其间的怀宁,最爱临崖欣赏飞鸟迎风振翅之姿,遂为山居取名为,六翮斋。” “六翮斋”这三个字,如在江离心中降下一道闪电。涌入他脑海的千头万绪顷刻间如密匝的雨滴倾注而下,转眼又将一切没进了水雾之中。“你说的这些,龙华寺知道多少?!”他抓住了其中一条思绪问道。 “据我推测,大概仅限于你祖母伍撄宁那盏刻有‘六翮’的风灯,他们甚至还未搞明,六翮究竟指代何事。” 提到风灯,江离又问:“那画轴上所画之人是谁,你也知道?” “我未亲眼见过那画轴,只凭你描述的画面和题款猜测,那画中之人应是三百多年之前执掌六翮斋的斋主尹珣。你祖母的风灯,正是出自他手。” 江离一顿,觉这名字似曾听过,但心中疑窦有如泉涌,令他无暇细想。 这一停顿间,屋中出现了令人失神的寂静。 江离盯着眼前的一切,视野中一盏荧荧灯烛,乔羽的身影正慢慢与记忆中的某处交错重合:那日他踏入石室,正专注打磨指环的乔羽曾使他生出莫名的既视感。此刻他幡然醒悟,那感觉的根源,不正是画轴中的那个形象么?当时的乔羽,与画上之人有着极为相似的气息。 “你难道,不姓乔?”他轻轻问出了一个自感有些荒谬的问题。 乔羽闻言,微微收了下下颌,仿佛有些抗拒似地道:“我亲自经营桂叶堂已有违族训,不便再用本名,乔羽是我的化名。” 江离意外地并未感到惊讶,反而语气平静:“嗯,真是这样啊。”顿了顿,又道:“原来你也如此。” 换做旁的人,若得知一直以来被未婚妻子这般隐瞒,纵不责怪,也不免生出无尽的揣测和纠结。唯有江离却不会。只因他也曾假借另一个身份长达九年。加之对乔羽无条件的信任,所以在听到结果的一刻,不仅自然而然地接受了,甚至有种同伴相契的欣慰。 “你的本名,现下总该让我知道了罢。”江离道。 乔羽深吸了口气,像在回答一个极其艰难的问题,欲言又止。再度启口前,她一侧的秀眉轻轻地挑动了下。 “峤岚。”她道,“我本名叫做尹峤岚,是六翮斋现任的主人。瞒了你这许久,真的对不起。”说罢她仰起了头,将杯中的梨酒一饮而尽。 第102章 前缘(上) “尹峤岚。”江离缓缓重复了遍。 “我依然是乔羽。”乔羽道,“这本名我已少用,说出来只想让你知道,不必改变甚么称呼。” “好。”江离本也这样打算,眼前的境况下,称呼只算细枝末节,“你为何现在才告诉我?”他追问。 乔羽重往杯中斟满了酒。江离看着从银壶中流出的酒浆,自己明白了答案:是因为尺凫。因为过往结下的情谊,令自己对尺凫曾态度暧昧犹疑,这被乔羽看在眼中。她不仅没有相信尺凫,甚至加倍警惕尺凫会对自己的同情心加以利用。乔羽是在等自己彻底看清尺凫的本性,在此之前,任何坦白只会增加尺凫对自己的威胁。 可那句“你若信她,我便信她”到底又该作何理解?江离感到乔羽对尺凫的态度似乎也有暧昧之处,只是到了如今,当初她说这句话时的真实想法,好像也没有太多追问的意义了。 正愣神时,只听乔羽忽道:“画轴上的那首词你还记得么?” 江离收起了纷繁的思绪,点了点头:“大概记得。”又道,“题款中的祁落书与那画中的尹珣,可是恋人么?” 那首名为“定风波 三九”的词,落款为“祁落书”。江离曾与渺渺推断祁落书是祁氏先人,这首词是她为画中男子所作,饱含有眷恋之意,故有此一问。 “斋主与落书不仅自幼结识,更视她作毕生知己,十分珍惜。落书患有目疾,日常视物模糊,却执意在三公山中往来,斋主劝阻无果,悬心挂怀,于是特为她制作了画上那盏风灯。随着年岁日长,落书却对斋主的爱意越发强烈,不时在相处中表露出来。 “可惜斋主对落书仅止于友谊,无奈之下,只得刻意回避。落书知心意落空,在羞愤下掉头离去,从此再未踏入山中半步。而后染病,未嫁而亡,讣至六翮斋,斋主痛惜抚膺,负疚终身。可叹这二人有缘却无分,终成一桩憾事。” “雾锁清濠漫零雰,桂叶御风乱玉宸。满斟甘露终释盏,长叹,悲看孤影伴红莲。 将离须信轻云判,聚散,霜翮有凭去复临。人世梦笔皆勘验,归鉴,清斋片言犹可循。”江离把那首定风波低吟了一遍。 祁落书痛悉自己对尹珣的深情付于流水,在伤感落寞中作下此词。上半阙写的是自己在清冷寂寞的夜晚醉卧池边,吊影自怜,倾吐着心中的悲愁。下半阙意境峰回路转,似又突然看透人生聚散无恒,冥冥中自有定数,离合姻缘早有安排,自己只需平静等待,交给时间来检验。 江离初次读到时,便很欣赏这后两句中展现出的旷然豁达。祁落书不是个在感情受挫后只会哀哀戚戚的女子,没有失去自爱和尊严。 依乔羽的看法,这不仅是一首闺怨词,也是祁落书写下的谶词,她曾解出上半阙中皆已经应验的隐喻,且对下半阙的含义做了笼统的猜测。 “那日解读‘将离’这句时,你说指代的是我与‘六翮’的久别重逢。其实这句也已应验,你当时便明白,对不对?”江离望着乔羽,脸庞荡漾起温柔。 乔羽的笑与温暖的光相融在一起,仿佛时光停止了流转。祁落书不能同尹珣携手白头的遗憾,在后世子孙身上得到了圆满。祁家与六翮斋如词中写下的那样,在江离与乔羽在归德府外相遇的一刻,迎来了注定的久别重逢。 “修宇,我希望你能幸福。”江离心潮涌动,情不自禁说出这样一句话。 “会的,因为早有注定。”乔羽答道。 两人都感到了久违的宁静和安稳。 “你说《琳琅清斋记》中郦君提到过的两人,一位是广宁子,另一位是尹珣。”因为背诵那词句,江离忽然记起,自己其实早就从乔羽口中听到过尹珣这个名字。 “这事要从南宋末年讲起。”乔羽道,“真大道掌教郦希成初当教之日,教内分裂愈演愈烈,逆魔群起而攻,已至危及掌教性命的程度。为躲避敌对派系的迫害,郦君暂时退隐到华山,在彼结识了在彼地周游的广宁子郝大通,两宗由此而结缘。 “二人同游远近诸峰,因缘际会来到了三公山深处的六翮斋,当时执掌六翮的正是第三十九任斋主尹珣.斋主健谈且有根基,与两位宗师一见之下十分投契,其后三人时常相约聚会于六翮斋,一些内容被郦君载入了在山中所着的《琳琅清斋记》中。” “书名上的琳琅清斋,指的是六翮斋?”岳待诏在世时享有‘琳琅圣手’之名,六翮斋善工珠玉宝器,江离猜想,郦君的琳琅清斋若有特指,除此别无他处。 乔羽点头道:“六翮斋中诸事一旦得闻于世,会为斋主尹珣带来困扰,郦君正是有此顾虑,故在着书时特意隐去了六翮斋的存在。后来教内争斗平息,郦君恢复掌教之权离山,临别之际将这部经书赠予了斋主。 “又过数十年,真大道第九代掌教张清志因故再次来到三公山,尹珣将经书取出对他道:‘此乃郦君所作,当璧还贵教保管。’复将其赠还。张清志将经书带回,藏入真大道教祖庭大都天宝宫中,后逢红巾之乱,经书在转移许州途中遭窃,经历种种曲折重见天日时,真大道教已然衰没,接管许州天宝宫的就是全真教华山派,之后的事就不用我再说了。现下这《琳琅清斋记》就在道平身上,你明日借来一读便知,里面如我从前所说,当真没有半个字透露出六翮斋的事。” “那就奇怪了,既然内容无关六翮,龙华寺对这经书势在必得是为甚么?” “表面看来无关,背后却还是有着丝丝缕缕的联系。俗话说三人成虎,或许是偶然流传到江湖上的一些风言碎语,经过夸大讹传到他们耳朵里时,那经书便成了六翮隐秘的关键了。”[MOU1] 江离叹了口气,若是如此,天宝宫的遭遇真可谓是场无妄之灾。 他接着问道:“六翮斋不问世事,又是怎么与从前的祁家结识的?”祖父祁恤隐居清凉山之前的祁家籍贯何处,所执何业,他一无所知。 “六翮斋只是远离俗世,却非完全闭绝,譬如与真大道,全真两教宗师的情谊,便间接留在了《琳琅清斋记》中,若追溯与祁家的交集,则在更早。 “唐时少府职在督制宫廷器物,怀宁巧思绝技绝尘,常被委以珍异宝石进行嵌造,其中有青州祁氏所献琅玕珠一枚,状似红剌,色如朱樱,形则正圆,光彩可照幽夜,但质地极脆,琢之即裂,故而虽然华美出众,怀宁之前却无人能用,久被束以高阁。怀宁以不世天资,用数年钻研出驾驭祁氏琅玕珠之技,众匠争相模仿,但无一人能够成功。 “怀宁隐退之后,此技也随之而绝迹,知之者无不深为惋惜。怀宁常谓珠玉有灵,工匠展其光华乃使命所在,不忍眼见其再度蒙尘于深阁之中,于是辗转托人致意祁氏,称愿令爱徒和璞继续为祁家制器,不过条件有二,一为保守六翮斋秘密,二为六翮制器不入宫廷,祁氏自然无有不应。后来尹和璞继承六翮斋,与祁家的交往就一直沿续了下来。” “原来早在唐时,祁氏先祖就在青州了。”江离道,“曾听爹爹讲过,自古青州府昌乐县境内山谷沙砾中多产红青宝石,所谓琅玕珠,大约是伴生其中的异品。只是宝石出于天然,人人皆可得之,我怎听这琅玕珠,倒像是被祁氏独占之物呢?” “因为出产琅玕珠的山谷,正是祁氏世代埋骨私地,为先人所卜,更有三代之前谶言曰‘安息壤,飨凤凰’为兆,传说凤凰以琅玕为食,祁氏琅玕由此得名,只能说是天意。” 第103章 前缘(下) “又是谶言。”江离沉吟道,“祁落书在画轴上的题词也成了谶,我祁氏先祖究竟所执何业,难道传有书谶之术? ” “祁氏多方士,世代精究术数,习阴阳五行,医术本草风角星算无一不通,但这些一概与书谶无关。人谓谶言乃‘天籁之语’,由心而发,与占卜术异,从无传习之法。不过祁氏族中每约百年必有一书谶者出世,可作书预言吉凶,这也是事实。 “檿弧箕服,实亡周国;卢生献图,亡秦者胡;桃李子歌,杨灭李兴,北洛背代,禄山之应。历来谶言多涉政事,自晋隋以来,尤其为当权者所忌,所以书谶者为避祸端,总托先贤之名,或借僧道小儿之口,而将自己真名隐匿。世人总会有种错觉,认为谶言诡谲,没有源头可寻,实则古今谶言的真正的源头,皆藏于祁家这样的家族之中。” “这么说,祁落书正是那百年一出世的书谶之人了。” “是,不过须知谶言与卜言有所不同。占卜通常带有特定的目的,意在提前预测人事,是一种先验;而谶言由心而发,无特定所指,其暗晦难明的言辞只在预兆之事应验之后而显义,可说是种后验。所以从古至今试图利用谶言趋吉避凶的人,无一成功。着谶者亦不例外,既无法解读自己写下的谶言,也无从分辨写下的是否谶言,即是说,在预兆应验之前,着谶者无法确定自己是着谶者,所以落书题词之时,她大抵并不知此中映射着后事。” “可惜祁家的传承到我祖父便完全断绝了,从前先人们书下的谶言仅剩那一卷画轴。你可知我祖父那一代,祁家究竟发生了甚么事?” “祁家的传承曾先后两次中断。第一次发生在宋景德年间,朝廷颁令禁止民间私习天文、星算等术,有人以私隙检举祁氏,讼其私习禁术,妖言利害,祁氏被按令定罪。自唐以来六翮共为祁氏制器五件,是为黄金琉璃四神镜一对,鲸须错金云纹如意一支,黄铜七星嵌宝师刀一柄和八卦手鼓一面,皆与方术相关,故全部以妖器销毁,所藏书卷旧籍被收缴焚毁,从此祁家弃术数之道改从别业。 “国朝初,祁氏以军功而复兴,赐礼铁卷,地位尊崇,家道兴盛近百年,不幸因你曾祖父祁铭受党争案牵连下狱问斩而终结,家资籍没,门下亲族用事人等,发边卫充军。你曾祖母不愿受辱,在被捕前夜携当时不满十岁的幼子祁恤,即你祖父一同于府中服毒自尽,这即是我所了解之全部。 “至于你祖父祁恤后来因何又未死,为何会在玲珑山中长大,祁落书的风灯和画轴是怎么躲过朝廷的查抄留在他手里的,这中间的原委我也不得而知。再后来他与你祖母伍撄宁相遇,大约是你祖母在逃难时伤了眼睛,你祖父便将风灯与了她。” 江离从乔羽的话中捕捉到了一件隐情:祖父祁恤原是逃脱了流刑的罪臣之子。或许这才是祖母伍撄宁对峄州城宋择谎报玲珑山过往的真正原因?为保护祁恤父子,她不能说出实情。祖父经历了家破人亡后,孤苦伶仃地在深山中活到成年,好不容易遇到了同样身世坎坷的祖母,二人因为同病相怜而走到了一起,相濡以沫地渡过了八载的光阴,且育有一子。这段来之不易,患难相扶的情分,也许祖母根本没想过要将之抹除?她爱恋祖父,离山是去对家人做个交待,无奈一场大火阻断了她的归途,吞没了一切答案。 乔羽道:“祁家灭门后又过了十几年,你祖母带着祁落书的风灯走出了玲珑山。那是祁氏所保存的最后一件六翮斋制器,随着你祖母一并消失在了峄州城火海之中。” “最后一件?”江离疑道。自尹珣制出这盏风灯,距今已余三百年,这么久以来六翮斋都没有再为祁家制过器么?会不会是因为祁家生变,琅玕珠被外人获得,而外人不知六翮斋的缘故? 乔羽的脸色忽而阴沉下去:“因为在制出风灯后不久,尹珣斋主封禁了镶嵌琅玕珠的技艺,立誓永世不可启用,子孙不得传承。” 江离被这罕见的神色引得惴惴不安,道:“这是不是和己卯大火有关?祁落书的风灯之所以会引发那场大火,根由就在于镶嵌琅玕珠的技艺,是也不是?” 乔羽垂下了眼皮,声音低沉:“不,根源是那琅玕珠,技艺何错之有。” 江离极少见乔羽在自己面前流露出这样的不快,心中紧了下,仍问了下去:“可是从唐代算起琅玕珠被六翮斋用以制器已近千年,到尹珣斋主才将之封禁,不会为时太晚么?” “不,技艺之所以要被封禁,是因为经过了尹珣斋主的改良。斋主十二岁接掌六翮斋,天赋惊人,历代斋主无有能及。琅玕珠的镶嵌技艺最终在他手中臻于至善,与初代传承时已有天壤之别。”乔羽的语气中充满了对这位天才斋主的崇敬,“己卯大火,正是琅玕珠的特性在斋主完美的技艺下得以完全展现的结果。这技艺是斋主一生精神心血所寄,也是世间千万巧匠毕生之追求,忍痛将之封禁,诚是无奈之举。” 江离道:“既已决心将技艺封禁,当时便该将风灯也一并毁去才是呐!” “斋主是决意毁掉风灯的。但琅玕珠制器虽出自六翮斋,终究属祁氏私物,被奉为传家之宝,那风灯对爱慕着斋主的祁落书而言,意义又尤为特殊,要劝说祁氏自毁宝物,的确算强人所难。 “何况琅玕珠多件制器存世千年,从未引起任何祸端,费耳任目乃是人之常情。斋主多番致信祁氏表明所虑,虽析毫抛厘却终难自证,不仅无法说服对方,反令落书更加伤情,屡被祁氏以此事不在誓言约束之列为由回绝。” 江离感慨道:“祁落书亲笔谶言,明明正为尹珣所言之佐证,若当时能被解读,便不会再有己卯大火,不会有红莲圣女,百姓可免于罹灾,英雄不必殒命,祁家今日自也不必在险境中挣扎,这不可谓不是命运弄人了。” “如我所言,谶言是无法被用来趋吉避凶的。”乔羽道。 “所以琅玕珠究竟有何异性?难道它不仅是天然之物么?”祁氏世代传习方术,江离由是想到,琅玕珠或许被祁氏在诸如扶乩降神,巫蛊诅咒等仪式中充作法器,因而有此异常。 乔羽似乎看穿他所想般道:“古昔天地初辟,阴阳始分,万物未着,惟石块然而先存。有人之初,身之所栖,目之所及,无不在是。论人之起源,女娲补天、精卫填海,皆为石说。《尔雅》曰璆琳琅玕,《离骚》曰怀瑾握瑜,《周礼》以苍璧礼天,《尚书》以球琳喻天象。始皇为冢,以琉璃为龟鱼,武帝起祠,以琉璃为扉,玄宗礼神六器,并用真玉。佛书以琉璃喻内心明净,以金刚充舍利,道家谓丹砂伏火,能神能灵。亘古至今,石乃祈禳降福,入葬棺中之选,惟其古老而永恒,与人之存续相伴,与人之精神相系。正因琅玕珠出自天然,故俱此性。” “与人之精神相系……”江离的脑中接连出现了两幅相似的画面。一为峄州城中烽火四逼,身陷绝境,含冤负恨的伍撄宁,琅玕珠光晕流转,风灯之火化为参天炽焰。另一为菩提庄中受尽不公,失去至亲,万念俱灰的封何忧。他手中腾风而起的开信刀,在昏黑中划出一道惊心动魄的幽绿亮弧,那猫睛神光凛冽,宛然如生。 这情景历历在目,又虚幻不实,仿佛隐藏着某个极难被看透的真相。 “不止琅玕珠,还有猫睛?”江离问道。 “你从何处听的?”乔羽肩膀微微一动,道,“除风灯外,尹珣斋主顾虑的制器还有三件,其一的确嵌有猫睛。” “余下那三件制器呢?六翮斋有要回来么?”江离没有回答乔羽,而是将支在案上的小臂向前挪了挪,继续催问道。 乔羽扫了一眼江离那来回搓动的手指道,“六翮斋确曾设法向各家讨回,但都未能成功。” “嗯。”江离到此已能肯定,何忧那柄世氏宝器开信刀叠雪裁霜,也是尹珣所制的四器之一,于是道:“余下那三件六翮制器,如今都用三清铃封存了起来,对么?” 乔羽看着江离默了片刻,开口道:“己卯大火发生,天下为之震动。六翮甫闻大概,便知是尹珣制器之祸,于是时隔数百年后再度以索回制器为由致信三家。 “述及峄州城灾异由尹珣斋主制器而发,信中称‘珣公先觉,预见四器有灾患之虞,若吾徒辈能杜微慎防,去岁之灾或可避免,祸生于忽,遂使生灵涂炭,吾等难辞其咎,悔之莫及!而今一器虽去,三器尚存,虽见兔顾犬,亡羊补牢,未为晚矣,恳请诸公垂顾一叙,早商应对之策,成全吾等责己补过之心愿,万望勿却为幸。斋主尹济泽顿首。’各家见尹珣预言成真,无由再行推拒,遂于次年在归德府桂叶堂聚首,定下了封存之约。” 第104章 温酒(上) “可是,为何仅是封存?”江离问道,“己卯大火恁样的惨剧,还不足以让六翮斋主张销毁余下三器,永绝后患么?” “当时的斋主,即家父的本意,是要趁机将三件制器全部毁去的,但三器的主人却不都这么想。”乔羽解释道,“己卯之祸起于峄州城,其时祁家已遭灭门,又无人知晓祁恤与撄宁的种种曲折,只认定风灯是被朝廷抄没后辗转落入了乱民之手,因而引发异动,坚称祁氏制器所以生出祸端,错在祁氏失于防闲,令制器轻易外流。而他三家谨重执守先祖遗物亦近三百年,并无差错,六翮斋不该一概而论,因一家之过而毁人传家宝物。 “结果任凭家父如何劝说,他们始终不以为然。再者六翮斋仅是受各家委托制器,但见正主这般抗拒,且所言不无道理,一时也觉无可置喙。” “所以便以封存为折中之策代替销毁?”江离想起缀于开信刀柄的三清铃内壁上的文字,问:“天宝宫的三清铃又是怎么回事?”见乔羽投来意味深长的一瞥,又道:“你先说,我再一并同你解释。” “定立封存之约时,在场的共有五家,除三家和六翮斋外,还有天宝宫。天宝宫乃玄门正宗,名望素重,虽与六翮斋渊源非常,并无碍于其受众人信服,所以受邀以见证人的身份,共同参与了桂叶堂的聚议。 “其时谭一华住持见场面胶着,遂提议双方各退一步,三器仍由各家保留,但须置于五方监督之下。关于如何监督,谭住持也有计较。盖琅玕、猫睛等石与人之精神相系,精神崩溃则石性暴动,石性暴动则肇造灾异,而天宝宫三清铃有摄神制逆,驱邪静心之效,三器以三清铃封存,可拔本塞源,抽薪止沸,从制止人心溃乱而避免石性暴动,三家皆以为可行。 “于是在谭住持的亲自监造之下,六翮斋制出三清铃三枚,分别缀于三器,并五家共同约定:将来一旦三清铃引发震动,无论因由,皆视为主人封存制器不力,介时须依六翮斋主张予以销毁,由五家共同监督,不得再有异议。若此盟约被泄露,亦作同等处置。” 在封何忧的回忆中,开信刀腾起的瞬间,淹没意志的仇愤悲怨被一种无法定义也不可违抗的力量削尽,“心却如一口被猛力敲过的钟”,在余音回响中化为空白。 看来在那一刹那,三清铃震动了。 “我可以问了么,这些是你从哪听的?”乔羽道。 江离转过神来,将与封何忧在栖真观相识并后来在苏州见面,这其中涉及到六翮与龙华寺之事讲了出来。乔羽边听,边用两指轻捻着酒杯,一两滴残浆掉落在青灰色的绉纱袖口上,洇出两点淡淡的墨痕,而她浑然不觉。 江离最后道:“我对何忧保证不对旁人提起这些,是因他安危所系,但你既是六翮斋之主,我想你该有权知情。话说回来,世氏将六翮制器存在治镜阁,这你是早就知道的罢?” 乔羽垂首抬腕,抚平了袖口沾湿后生出的褶皱,“世氏与封氏的关系,六翮是不知情的。”言中之意,六翮斋也未从世家听闻过治镜阁之事。 江离心道:三家对追索制器之举颇不情愿,自然不会事事知会六翮,看来六翮斋对于被封存制器的动向并非了如指掌。栖真观那晚徐、楚的对话中透露出龙华寺曾派人去闽北世氏刺探情报,世氏几十口全死在魍魉手里,可见龙华寺早已盯上了世氏的六翮制器。封氏因与本族关系疏远得以暂保安全,这倒与自家的侥幸有些相似。 “那本《金箧浮世》,你可读过?”江离忽然问道。 乔羽点头道,“你想问的是让龙华寺从中嗅出世氏宝器气味的‘报夕花’?” 江离点头,“依你看,龙华寺为何知道六翮制器会引起时间异变?总不会是凭‘霍小山盗草’的传说罢?” 乔羽道:“所谓时间异变之事,就连我,在从前也仅是怀疑的程度,直到刚才听你讲述,才确信它真有其事。” 江离愕然:“可那是六翮制器啊,你是斋主,怎会不知?”乔羽身为斋主,无疑该是最了解六翮制器之人,为何对这么重要的事情却不知情?更为惊悚的是,连乔羽都无把握之事,龙华寺又为何那么笃定? 乔羽摇头道:“因为三清铃才是关键。是三清铃的震动,才引起了菩提庄中的时间异变。此事天宝宫之前未对六翮斋提及,若非刻意隐瞒,便是他们自己也不清楚。” 如果天宝宫刻意隐瞒,还是同样的问题,龙华寺怎么知道的?江离的问话还未及出口,就听乔羽沉吟道: “慢着,又或许这其实是同一回事?” “甚么同一回事?” “难道三清铃和六翮制器,两者本质上没有区别?”乔羽全神思索着,“若是这样解释的话……” 江离如坠雾中,不知所云。 只见乔羽提起银壶,倒出的酒浆已没了热气,她盯着那杯冷掉的酒浆看了良久,忽然开口问出一句奇怪的话:“你说,一杯温酒的工夫是多久?” “大约一刻?”江离答道。 “一刻又是多久?” “是漏壶上的漏箭走过一节。 “漏刻一节的长短,又是多久?” “这……昼夜九十六刻,分配十二时辰,随日影所指辰刻以验漏刻之节。” “也就是说,日升月落,天象运转,即为时间最根本的依据了么?” 江离仔细想了想,肯定道:“嗯。” 乔羽道:“唐开元年间的《大延历法》曾被认为最精密,历代沿用其朔法,但至宋熙宁年间再考核,当时的历法已比实际天象落后五十余刻了。因此可以认为,在这几百年之中,是时间发生了异变么? “当然不可以,这只是人为计算的误差造成的,不应归咎于时间本身。” “好。那我换个问法,我们所处这间屋中的漏刻是否存在误差,你怎生判断?” “去与别房中的漏刻比对便知。” “是了,那么从开元至熙宁年间,无论是历法官还是寻常百姓,却没有人能察觉历法的误差,这是为甚么呢?” “因为无从对比,落后五十刻的是所有人。”江离一点即透,有所领悟道,“我似乎懂你的意思了。无论历法还是漏刻,皆是人通过观察表象制定,用以描述时间的规则而已。无论用历法考核历法,还是用漏刻检验漏刻,不过是用规则来验证规则,究其原因,是我们触碰不到时间本身呐。” 第105章 温酒(下) 乔羽报以欣然一笑道:“虽然只能依赖表象,但不妨尝试探讨下时间的本质。”她转着手中的酒杯道:“这杯酒在你来时是烫的,现下是温的,再过一会儿,它就会彻底变凉,这从热到凉之间经过的,便是所谓‘一杯温酒的工夫’。换言之,我们用时间所度量的,从根本上讲是事物状态的变化,时间的流逝,亦即世间物态的变化。” “‘方才’是烫的,‘现下’是温的,‘过一会儿’会凉,”江离琢磨着乔羽的话道:“若将这杯酒每一刻的状态分割出来,分别录于纸上,再按照次序装订成册,时间就像是每张纸上的页码,时间的流逝就像翻动整本册页,是这个意思么?” “这个比喻甚好,我就借用来继续讲了。”乔羽点头道,“一炷香的工夫指的是香从长到短,一杯温酒的工夫指的是酒从温到凉,从不会有人反向度之,因为你说的这本册子向来是按照次序装订起来的。没人见过香燃尽后自己变长,酒冷后自行变热。” “也没有人能死而复生。”江离道。 乔羽的表情一僵,但迅速恢复了淡然道:“嗯,可惜是这样。但这世上唯独有样事物,可以将这个次序打破。” 江离愣了下,“是甚么?” “是人的精神,”乔羽道,“或可说人的情绪,意志或执念,总之皆为精神的表象。人的精神,可以不借外力而自行消长。香燃尽后不会自长,仇恨一度平熄后却能轻易复燃,酒冷后不会自热,执念偶尔会变淡却不会消失,在不可预料的时刻又会无端滋长。” “人的精神,”江离终于领悟道,“原来是这么和琅玕珠、猫睛联系上的。” “我一直在想,琅玕珠、猫睛与人精神相系,究其本质是甚么?风灯为何会因伍撄宁的绝望而引发己卯大火,我始终在寻找一个更为合情合理的解释。却才听你讲完菩提庄中之事后,我好像终于明白了。 “这一切的关键,就是时间呐!”她道,“己卯大火没有止熄地燃烧数月,和封何忧的半个时辰延续了三日,其实本质没有甚么不同,借用你的比喻,皆是翻动册页的速度被放慢,事物前后状态间的变化过程,因之而被拉长。” 江离瞠目结舌,从未想到用这样的角度去理解。 乔羽继续道:“溃乱的精神就如同混乱翻飞的册页,扰乱了时间的秩序,这与万物维持平衡与稳定的趋向相悖,因而要被自然的力量修正。说书人描述伍撄宁在己卯大火燃起后‘如槁木死灰,似油尽灯枯’,你描述封何忧在三清铃震动后‘内心所有意志化作空白’,这皆证明,他们的精神,亦或说情绪意志、执念,俱在一刹间被消解,这即是修正的结果。 “打一个直白的比方,试想在一间学堂中,众人俱在按部就班地课读,这时忽有人胡乱翻动书册搅乱宁静,结果会怎样?” 江离道:“众人受到影响,学堂的先生要去制止。” “先生即是琅玕珠、猫睛,即是这世间经历时间流逝最久,最具秩序的天然之物,众人则是受影响的他物,这于风灯来说是火焰,于开信刀来说,便是刃风。对它们来讲,翻动书册的速度受到了影响,时间的流逝即发生改变。只是在菩提庄中时,由于三清铃取代了猫睛的地位,本该由刃风承受的影响,便转而由感受到铃震的封何忧去承受了。由此可知,三清铃此物的本质,和六翮制器其实是一致的。” “等等,”江离努力地跟上乔羽的思路道,“你说影响发生在何忧身上是甚么意思?难道不是那间厢房内的时间从半个时辰变成了三日,而是封何忧自己的时间变成了三日?” “大抵如此。仅有他翻动册页的速度放慢了而已,房中其余的物态流动依旧如常。时间是一个相对的概念,也就是说,任何它人,包括昏睡的小扇,在那间厢房中都不会感到时间有异。” “那‘报夕花’呢?为何半个时辰开合了两次?” “我想是因为那种小花敏感的时间性,让它受到了波及罢。” “唔……”可能是因酒劲上来了,江离感觉有些迷失,他抬手成拳,拍了拍自己的额头,设法让自己保持清醒。 “累了?”乔羽温声道。 “要问的太多,反倒一件都想不起来了。”江离苦笑道。 “我说过全都告诉你,不必急在今日。”乔羽转而想起另一件事,轻叹道:“你适才同道平说,要北上去寻渺渺?” “嗯。”江离的目光与乔羽交错,混合着决意和隐忧,“可以么?” “我有说不可的余地么?”乔羽用相同的目光回应他。 江离紧抿了下唇,“渺渺是为了我的事才走这一步的,我不可能为自保而再躲下去。修宇,我,”他长吐了口气,目光为之一湛,“我只觉一味逃跑无用。从前是我想得太简单。渺渺说的对,龙华寺是张遮天蔽日的网,逃不开避不过,我虽无力,至少可以同她共赴危难。她唤我声哥哥,这便是我的责任。” 乔羽听完,只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我明白了。” 江离一呆,松了口气道:“我以为你会劝阻我。”又道:“我的后顾之虑只有娘,将她安顿在这也放心了,我离她越远,她就越安全。只是你,把你也卷进来,我心有不安。” 乔羽轻轻一笑道:“看来我今日都白说了。我乃六翮斋之主,要追究这个,也该是我把你卷进来才对。” 江离垂下了眼睫,“你总是这样,对我从不提半分要求。” 乔羽闻言下巴微扬,“那我便提一个要求?” “你尽管说。” “你写的那本书,改日要回来时,可否许我拜读?” 江离无奈一笑:“这算甚么事,只怕你觉得无聊。” “让我读读罢,万一是百年一遇的祁人之谶,错过可要追悔莫及。”乔羽半开玩笑道。 第106章 浮字(上) 江离从睡梦中醒来时,四周一团幽暗,不辨时辰。他在床上翻了几个身,发现难再入睡,于是起身披衣靸鞋,晃到了窗边。 透过窗纱,昙花香草的香气充溢着她的鼻腔,把仅残的困倦驱赶殆尽。他将身子探入月光和蛙声交织的雾气之中,良久保持着同样的姿势,好像定住一样。 此刻自己所感受的时间,仍是一成不变的流逝着么?有没有加快或减慢?他想,在这万物沉睡之际,惟有自己孑然独立于天地之间,纵使有细微的异变,又有谁能够说清?能说清的仅是它从过去流向将来,过去已经过去,未来的尚未到来,翻过的册页构成记忆,未翻到的册页无法阅读。 “祁人之谶……么?”江离回想着乔羽留下的话,窃窃自语道。 柔软湿润的夜风从他身周潜过,如静谧的时间之流淌过,无声地冲刷着他的指尖发梢,滚滚而来的细密气泡中,是曾被忘却的文字。他倏地缩回身子,抓起案上的纸笔疾书,越写越惊心,因为笔下的每一句话都暗合着记忆中的事: 荒冢地神指引迷津 麻衣地师空棺归葬 金箧合人影两世隔 蒿里深灯暖孤影随 枯梨树上双月轮转 古松枝前三星高悬 恶群鬼月下齐疯魔 在歧路座前影两双 膏豕食山姜 一户奉河洛[MOU1] 字行间涨落镜中海 汲药师巧拾指间风 竹林下谁人卖道袍 孤栖客墨管着仙书 麻田里何处抽乱丝 苦山姜对影借残像 …… 共八行,正是他那《金箧浮世》外传的楔子并前七回的回目,其中所暗合之事在他落笔时尚未发生。 笔不情愿地停下了,所能记起的内容到此为止,后半部书的回目依然掩盖在脑中的墨污之下,原因他已了解,因为那关乎尚未发生之事。被乔羽说中了,这真是一部无意间写就的谶言。 “地师”“孤影”“山姜”“墨管”,视线略过一个个隐有所指的名字,不自觉地寻找着乔羽的踪迹,“奇怪,我写修宇的笔墨不多呐。”他自语,明明是最亲密之人,却似游离于故事中粉墨登场的人众之外,就像是自己这个笔者故意不愿着墨一般。 最后,他的目光定在“双月”之上,愣住了神。“双月”,即是乔羽罢?除此之外,更没有哪处看来和他有关。“双月”,两个名字,两重身份。 “尹峤岚。”江离将这个显得陌生的名字念出了声。“尹峤岚,尹峤岚。”这个名字在记忆中开启了一扇小窗,令一直来藏于心中的小小困惑有了解答。 “是那个人啊……”他用手托住了脸颊。那与平素间的鲜明反差,脆弱和敏感,那自卑的“天资不足”,热烈但含着退却呼唤“阿离”的,都是这个自己所不熟悉的尹峤岚。 江离凭直觉感到这个名字里必有着一段乔羽不愿回首的湮远往事,存在于和自己相遇之前,或是更为久远。印象中,乔羽矜高且自持,尹峤岚却青涩而冲动,掺杂着自卑与自弃的阴暗情绪。每一次紧随偶然流露的小心遮掩,都说明乔羽不打算面对它。她似乎想将自己与这段过往切断,长久地逃开。 但人皆由过往塑造而成,亲手埋葬过去,亦将会把自我处于分崩离析的境况之中。于是她把属于尹峤岚的部分锁在了桂叶堂中那个无人可以踏入的石室中。今夜之前,在与自己相识的近十年中,乔羽仅有一次主动,且半明确地以尹峤岚的身份相见,便是那石室之中。 石室中的乔羽,抑或尹峤岚言行举止,很难不教江离再度揣测乔羽作为尹峤岚的过往是否与自己有所相系。但他冥思苦想,竟也找不出与乔羽从前的人生有过任何交集。 灵光一现,“阿离”的名字再度浮现。因这名字的缘故,曾让他生出错觉,认为与峤岚有关联的是自己。可如果“阿离”另有其人,如果自己恰巧只是与那人有所重叠,又当如何? 他的心骤然一缩,跳动间断了一拍。回过神时,手中的笔已在“双月”二字外勾了一圈又一圈,墨水从四周洇过来,将那两个字变得朦胧不清。自己不是已经写出来了么?所谓“枯梨树上双月轮转”,“双月”轮转于“枯梨树”之上,个中含意已然呼之欲出。 乔羽和峤岚心中共通的执念,便是“枯梨”。那么“阿离”……莫也不是江离的“离”,竟是,竟是“枯梨”的“梨”么? 兜兜转转,他感到重又站在了迷宫的入口,确切地说,他未曾真正走进去过。时至今日,乔羽揆情审势,坦白了部分,对最深沉的隐秘却依旧讳莫如深。 江离轻叹一声。无论最初的敬重与感激,还是患难中与日俱增的依赖和怜惜,对乔羽的情愫令他心感喜悦,真诚与坚实无可质疑。他决定把眼前困惑交给时间去解决,如果乔羽的心里还没准备好,他可以一直等待下去。想罢,他将写有回目的纸揉作了一团,丢入了窗外的池中…… 经过几日不安的等待,乔羽派出去的人手传回了消息,在淮安一带发现了渺渺的行踪,她果然如江离和乔羽之前所料正向北去。二人得信后决定立刻启程。 出庄时,道平和乔羽一众人马已在那等了。道平换了件合身的素白道袍,腰间仍系黄绦,脚踏一双牦牛皮靴。紫竹已在这几日间由乔羽请人修好,被她拎在手中,背上系了个小小的包袱。 她伤势未愈,身上还缠着纱布,只是被袍子遮住了不显,气色倒算尚可,若忽略下巴和脖子上敷着的厚厚疮药,已难看出她在不久前曾受过重伤。 “书信我收好了。”道平拍了拍背后的小包袱,信心满满道,“一定交到封居士手里。” 书信乃是江离所写。这几日中他陆续从乔羽那了解了更多关于六翮之事,封何忧解出的账册密文中出现的“霜海楼”与“漠北尤”,所指桂叶堂之约五方中握有六翮制器的余下两家:霜海楼的主人“沧州范氏”,和世代行医的“漠北尤氏”。正如何忧先前所想,关系着小扇性命的神医正是这个尤氏。 令江离失望的是,乔羽也不掌握尤氏的行踪,只知当年尤氏移居漠北,乃为躲避世仇,现任家主名为尤缓,人近中年喜得一子,极是娇养溺爱,只在家中朝夕陪伴爱子,多年不曾现身。 此外,天宝宫现任住持宗一伦乃是龙华寺之祸后受道录司委派接任,其师徒与先前谭住持一宫道士虽为全真同宗,但属异派,所以对灾祸前宫中之事知之不详,更不必提几百年前与真大道的情谊,此去恐难有所获。 霜海楼消息向来最为灵通,少东家范播流仗义多谋,若得他相助,事即有望。江离将这些情形大致写入了信中,并告诉道平,何忧亦正往天宝宫去,此信关乎重要,若能见到,千万代为转交。考虑到沿途的风险,信中暂时未敢提及三清铃和六翮。 却说那菩提庄中三清铃震,乔羽如今已经由江离知悉,依照昔年约定,便该由六翮斋出面主张,将余下三家制器予以销毁。江离自然也问到了此事,想知道身为斋主的乔羽目下做何打算。乔羽叹说天宝宫作为盟约的见证与三清铃的约束者,于九年前覆灭,这约定几已等同名存实亡。六翮斋收归三器阻碍重重,她故要尽力而为,却非一朝一夕之事。眼下更要紧的是追回渺渺。 再说那《琳琅清斋记》,在江离和乔羽反复看过并确认并无六翮线索之后,便复制了一份,将原件藏回了道平的紫竹之内。乔羽特地修书一封致天宝宫现任住持宗一伦,托付道平给他照应,为的是让道平不用暴露与聂道长的师徒关系,也可名正言顺的留在天宝宫。 乔羽又与道平说了几句话,取过一物扣到她头上,关心嘱道:“路上小心。”她身后跟了五六个高大汉子,个个相貌魁梧,都执棍棒器械,一看就知功夫不弱,都是经过遴选,护卫北上的好手,可道平却执意孤身上路。 道平只觉眼前罩上一层薄雾,拿手一摸,原来头上多了顶毡笠,有青纱从上垂下,正把她的小脸挡个严实。她当即会意乔羽是要她遮住自己特殊的瞳色和容貌,时刻提防龙华寺徒,小心别被认出是那“已死”之人。于是双手抱拳举至齐眉处,对江离乔羽深深一揖道: “阿离哥哥,乔姐姐,道平就此别过,等来日报了师父大仇,相见有时。往后若有用得着我处,你们便托人往天宝宫送个信,我定不避水火前来相助,千万珍重!”说完转身登上乔羽为她备的车,车夫一声鞭子,马儿喷出鼻息,车轮碾起尘土石块,奏起了分别最后的尾声。道平依依不舍地探出身来,向着江离喊道: “渺渺的行踪,我也会在途中留意的!”车身颠簸,震得她小脸上的青纱来回打晃,清亮的嗓音伴着车声辚辚与铜铃玎珰,一同缓缓向西方远去。目送车影消失后,江离跨上马背,同乔羽一起奔向了北方的大道。 第107章 浮字(下) 半月后,汴河渡口。 断桥旁的河岸上食肆林立,未到晌午已炊烟四起,各色赶路车马往来不绝,十分热闹。离这喧嚣不远处有片榆树林子,风摇枝动,落叶如潮,就有几片打在道平的毡笠上,“噼噼啪啪”地响着。 道平刚吃过干粮,这会儿正坐在一棵大榆树的侧枝上,背靠着树干调息,遮面青纱如一池被吹皱的湖水,随风翩翩浮动,偶尔飞起一角,露出她小巧白皙的耳垂。自离开苏州后,她听从江离建议,每日早卧晚起,只在天亮时赶路,因此半个多月才行到这泗州地界,也多亏休养充足,伤势好了很多,跃上这丈许来高的枝头已不在话下。 不移时她运功完毕,睁眼眺望埠头,枝上视野开阔,恰见苍茫白水之上,有艘渡船正从北荡来,她跨上小包袱拎起紫竹,像松鼠般从树上滑下,踏着落叶枯草,向那渡船跑去。 埠头上的人群挨挨挤挤,聚成一团骚动,当中断断续续有争执声飞出,道平起初离得尚远,听不真切,待赶到近处时,正听见那人颇不耐烦道:“你这人好不晓事!我道理已说尽,快快退开,休妨我开船!”话声未落,人群又是一阵哄闹。道平捱挤进去一瞧,见方才那说话的原来便是船家,这时舱中人已坐满,他口中尤骂骂咧咧,正欲解缆离岸,那被他呵斥之人则刚从地上被身边人扶起,道平的目光从他枯瘦如柴的手腕上扫过,“诶?”了一声,随即大喊着像貂儿似直窜了过去。 “封居士!”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惊喜,眼前这人容颜削瘦,一身羊绒大氅沾满风尘,却不是她无日不惦念的封何忧是谁? 何忧惊讶于她突然现身此处,一下有些愣怔。道平误以为他没认出自己,抬手掀开了遮面的青纱:“是我呀!”又看看他身上,问道:“你有没有受伤?!” “小师父,你同他相识呐?”扶着何忧那人倒先开了口。道平点下头,“老伯,这儿怎么了?”众人见她问起,当即七嘴八舌地说起来,有指责那船家不讲公道的,有抱怨那客人霸道蛮横的,还有叹何忧体弱可怜的,总都是在为何忧不平。道平听得明白,是船家欺软怕硬,为给别的客人腾座头把何忧强行赶下船。这多日来,她心中本就憋了股怨怒无处发泄,此刻遇到何忧遭此对待,直如在火堆上浇了一碗热油下去,火苗窜起三千丈高,腮边的几点小雀斑都散发出怒气。她“腾”地一下起身奔到船前,从腰间抽出紫竹往地上一戳,手指船家叱道:“兀那船家,你不要走!”何忧待要拉她已然不及。 那船家是个彻头彻尾的粗鄙无赖,见道平是个美貌年轻的道姑,便生了轻薄之心。他把缆绳扔到地上,用猥琐的目光将道平上下打量一遍,又看了看何忧,露出生得里进外出的牙,出口调戏道:“小仙姑,你找谁做姘头不好,偏找这么个不能人道的痨病鬼?不如来陪我,让你尝尝真滋味。”边说边笑得猥琐。 道平虽往日没少受欺负,但多是针对她身世,何曾听到过这种轻薄言语?她不懂意思,却也明白是极龌龊的话,当下二话不说,将紫竹就地一扫,竿头流星掣电般劈上船家脚踝,将他腾空掀翻个跟头,发声怪叫栽进了河里。围观看热闹的众人尽拍手叫好。那个强要人腾座头的客人自觉没脸,趁人不备,讪讪地溜下船去讫。 道平出了这口气,心情舒畅了一些,扬起小脸道:“凡事有个先来后到,就是叫人腾挪也当好说,你凭甚这般蛮横?小师父我让你领个教训!”她手下是留了情的,否则以她的力道,那无赖腿骨早当场断了。 船家熟习水性,入水后立马浮出,一脸狠戾地叫嚣着“小番子!思凡的小母狗,你找死!”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爆竹似的咋呼个不停。道平早听惯了才不在乎,嘿嘿两声,提起紫竹作势吓唬他。 船家吓得急忙缩回到水里,适才挨过一下,他已知那紫竹的厉害。他寻思自己若丢下一船人就这么逃了,往后怕难在此立足,三角眼里的贼眼珠一转,已然生出个计较,喊道:“有种报上师门,我看是哪家道观容得下你这等恃武胡为,败坏清静的逆徒!”他本意不过是想搬些大道理压她,却不知这话正狠狠戳在了道平心尖上,教她想起了被毁的栖真观,被害死的师父,这一下万般酸涩苦楚涌上来,她像呆住一样,手僵在半空,嘴里结结巴巴地胡乱反驳道:“我不是,你,你胡说!” 船家看出这法子居然奏了奇效,乘势追逼道:“你不守清规,合该被逐出师门!” “我没有,我没有!”道平的语气中流露出怯意,她曾答应师父除非性命攸关之际不得在外施展武功,适才那一下的确是她触犯了门规。想到这,她不由心虚地向后退了一步,后背撞上了甚么人。她回头,何忧正担忧地看她,但自她看来竟觉得何忧的眼神也带着诘问。“我,我,师父……”道平彻底慌了神,她的额头渗出细汗,嗓子里像堵了核桃,心里涌起一阵阵地懊丧和难过,觉得对不起死去的师父。她不敢再看何忧的脸,一边摇头一边连连后退,紫竹“啪”地脱手摔在了地上。 “你没有?”船家为自己的机智得意万分,从水中爬上岸来,阴恻恻地看着她,冷笑道,“难不成,你师父也是个不正经的妖道!” “啊!你闭嘴!”道平狂叫道,“闭嘴!!!!”她感到气血上冲,下巴传来一股温热,伤口崩裂了开来,鲜血汩汩流出,沾污了袍襟。她重伤后元气有损,盛怒之下胸口窒闷得喘不上气来,话也说不出来,身子就像片枯叶般簌簌颤抖。她早知道这世上充满着难以想象的恶意,原先尚有外婆和师父的庇护,一旦甚么都失去了,才看清自己仍不足够坚强。她欲附身拾起紫竹把这个胆敢对师父出言不敬之人痛揍一顿,但曾立下的誓言如魔咒般束缚了她的行动,让她定在原地,怔怔看着自己两手不停地抖动。 就在这时,一团半黄不黄的肉团从她视野的一角飞也似地闪过,抹眼间砸到了船家的脸上,就听他鬼哭狼嚎般地惨叫起来,一边往船里奔去,一边奋力挥手乱抓起来。四耳灵巧地一一避开了他手上的动作,乘隙不断用利爪尖牙实施回击,没两下船家的脸上已血肉模糊。 道平正在混乱之际,忽觉手中一凉,手掌已被一支枯瘦发青的手牢牢握住,她心中猛地一跳,未想这只平日连杯子都端不稳得手,此刻居然如此有力。她被这只手拉着转动脚步,走出了叨叨嚷嚷的人群,然后穿过枯枝横斜的榆树林,又经过了熙熙攘攘的村落,一路上她都没有抬头,默默盯着斜前方那柄熟悉的竹杖,紧随着那深浅不均的脚步。她觉得浑身冰冷,仿佛置身于狂风暴雨之中,好在始终有束光从不远处的云缝间照过来,笼住她,她直觉只要朝着那方向一直走,风雨就不多么难捱。不知多久以后,她手上稍用了下力,眼前那行得已有些吃力的脚步立刻有了感应,停了下来。 何忧转过身,默默递来替她拾起的紫竹,浓烈的云草和汤药味道冲入鼻子,熟悉而怀念,勾起了她压在心底的整整月余的苦涩。她甚么都没想,张开双臂抱住了何忧的腰,一头扎进了他的怀中。 压抑已久的情绪,如决口溃堤的河水汹涌奔泄。 何忧看着她的碎发如小鸟的绒毛一样微微的颤动,自己胸前的衣衫渐渐被温热濡湿。又过了一会儿,他听到了小姑娘细微的,断断续续的抽泣。 “道平?”他不敢动,小心地唤了声。 道平头也不抬,两手将他后背的衣衫,攥紧又松开,如此反复了好一会儿,才哑着嗓子道:“你身上的芸草香,有些刺鼻。”说着半真半假地抽了几下鼻子。四耳不知甚么时候跟了上来,在两人脚间磨蹭着,像一团金色的云雾。 “嗯。”何忧犹豫了下,拍了拍她薄薄的后背,沉默片刻后,他轻声道:“对不起,我不知道。” “没关系。”道平埋着头,轻轻在他前襟上蹭了蹭,肩膀的颤动平息下来,她又补了句: “虽则刺鼻,可我喜欢,嗯,我其实特别喜欢,这个味道。” 第108章 蓬莱阁(上) 三更,月色迷蒙,白光与疏枝在道平的脚面投下斑斓的影。她小心翼翼地跃过一丛蓬乱的连翘,道袍掠起的风在麦冬、沙参、藿香之间引起阵阵微响,月黑风平,正适潜行,道平心里这般想着,轻俏的身形从被当做荆篱的金银花林下倏地滑过。 这片药田位于天宝宫西路后侧。龙华寺之祸去今九载,宫中大部分殿宇已于原址上重建,只这一带菜园药圃周围的几处库房,在烧毁后即被废置,故而格外荒凉。道平在一堵老旧高大的围墙前停下了脚步,青苔与灼烧的痕迹在墙面上交错出浓淡斑驳图形,夜露津津发亮,稀疏的光点如此刻天上的星辰。她四下张望一番,左脚在墙上一蹬,身子腾起丈许,右手扒住墙头,毫不费力窜了上去。 一座青砖石砌就的八角密檐道塔完整地呈现在她眼前,这是那场灾难中幸存下来的唯一建筑,焦黑的塔身诉说着烈火的狂虐,新生的藤萝刻画着岁月的变迁,塔顶的白玉石圆珠依旧光洁,被月光勾勒出浅浅的银边,未失往日的与端严与光彩。不过显然观中的道士鲜来此处,围墙内的野草长至没胫,要靠三三两两的石碑残迹才能勉强辨认出从前的道路。石碑皆已坍倒折断成数截,碑文经过火焰风霜的磨砺,变得支离破碎,残缺难识。道平拾阶登上塔底基座,站在卷门前仰头上望,只见塔形如梭,上下七层,各层的砖砌出檐下均开有小小的窗洞,长宽不过半尺过。“嗯,和师父说的一模一样。”道平自言自语道。 她吸了吸鼻子,心想窗洞不能通过,若塔门上着锁,想要溜进去可得费点心思。可当她沿着镶砌雕花石的外壁来到饰有太极门楣的券门前时,却见锁钥已被打开,铁链歪垂到地,而厚重的门扇间竟然开着条细缝,恰好是可以侧身通过的宽度。她惊讶地眨了眨眼睛,看来今夜当“贼”的还不止自己一个呐!这人可太不仔细,进去后也不把门推上,应是也没料想有人会和他同时光顾此处罢。 想到这黑洞洞的石塔里还藏着一个不知底细的陌生人,道平开始犹豫还要不要进去。在原地站了片刻后,她忽然“咳”了一声,心道哪是这人不仔细?多半是他已经走啦!既已脱身,自然不须费力把门锁复原喽。她自觉猜得不错,于是自将锁链藏好后闪入门中,再一回身运力,石门在地上滑出一道浅浅的弧线,悄无声息的闭合,将她小小的身影吞入了塔中。 塔内并没有想象中的伸手不见五指,凭着从窗洞透进的微光,道平依稀可以看出塔心上下贯通,一座巨大而残破的神像立于中央,头部将近抵到了塔顶,石座大半已碎裂,她看不清神像的面孔,辨不出此间供奉的是哪位神道,但摄于这股庄严气势,她在神像前拱手跪下,心中默祷:“神尊保佑,栖真观众位长老平安无事,师父血仇早日得报。”正低头扣拜时,忽觉背上一沉,似有甚么东西压住了紫竹。道平一瞬想到那先前入塔之人,原来他没有离开,而是暗中观察自己再伺机从背后施以偷袭,顿时浑身血液逆流。她不遑多想,抬手握紧紫竹的同时沉肩缩头向前扑去,接着一个筋斗疾退到了墙边。再向敌人来处看时,只见昏黑中一个浅色的影子飘飘荡荡,难辨是人是鬼,她将紫竹在胸前一抖,不敢出声。 那影子也定住了。道平听到粗重的呼吸,和一声近乎是哽咽的低唤: “小扇……” “啊!”道平睁圆了眼睛瞪着那声音的源头,冷不丁一团绒绒的毛球从暗中当面扑来,她不加闪躲,反而伸出双臂,将来物揽入了臂弯。四耳用侧脸拱起她的手,在她怀中发出了酣畅的胡噜声。 “封居士?”道平转惧为喜,双眸在暗中晶晶发亮,她向着那模糊的影子开心地道:“你不是去沧州了么?!” 先道平一步潜入石塔之人,正是封何忧。 自从泗州埠头与道平相遇,读过江离托道平转交的书信后,他本欲依其建议放弃天宝宫,改道直接北上往沧州拜访霜海楼范播流。但当他从道平口中了解到栖真观变故的前因后果,知她处境危险,便觉无法置之不顾,于是默默地放弃了这一想法,决定仍按照原来计划,先将道平护送到天宝宫再做打算,万一天宝宫仍留有线索,也不至于错过。好在二人一路无事,于两日前平安抵达了许州。 重建的天宝宫宛若浴火重生,殿宇巍峨,楼阁峥嵘,气象非凡更胜往昔。现任住持宗一伦是个五十岁上下的矮胖道人,生得白面长须,恰到好处的笑容让人既觉和善却又不容违抗。大概是因有乔羽这位大恩主的嘱托,何忧与道平食宿皆由宗住持亲自安排,款待甚为殷勤。 在为二人接风的宴席间,还未等他提起,宗住持就率先道起惭愧来,表示自己腆居住持之位,却对宫中过往一无所知,一场大火将宫中三千道藏焚毁逸失,自己纵有将其复原之志,可惜力有不逮,愧对百年传承云云,态度虽是自责,却隐隐表露出不欲二人多问的意思。何忧读过江离来信,对天宝宫的物是人非心下早有准备,他本就不抱太大希望,这时听出住持话中的弦外之音,自也未再拿三清铃之事相询。 次日宗住持亲随二人于宫中随喜,参观至西路后侧一带,道平忽然指着那里一座荒凉的石塔,问起这里可是叫做蓬莱阁的藏经之处。住持闻言有些惊讶,道平便又解释是从乔大掌柜那里听说的,宗住持点头称是,并道宫中建筑中仅这座蓬莱阁在大火中幸存下来,而今已被废置不用,因恐怕其坍塌伤人,故而将此间院落关闭,不得无故随意出入。 道平站在紧锁的院门外张望了半晌,又问,住持可听过那盗宝贼人的故事?这问题听来有些突兀,宗住持和何忧听后俱觉不知所云,便问她是甚么故事,道平答是三清铃被盗的事。江离出于保护道平的考虑,未曾对她讲起过六翮制器与三清铃的关系,何忧同样亦不曾将治镜阁藏宝之事相告,道平并不知三清铃关乎利害,因而毫无顾虑地提了出来。 这固然令何忧大为震惊,宗住持也饶有兴致询问详情,道平便谎称是道听途说,将师父所讲的早前贼人盗取三清铃并消失于蓬莱阁的故事复述了一遍,临了问道,住持,蓬莱阁里是不是真的有暗道?宗住持听过朗声笑道,或是有罢,贫道属实不知,但这石塔有随时倒塌的风险,恕不能让小道友一探究竟了。道平也跟着嘻嘻一笑,瞧着那石塔连连摆手道不敢麻烦住持。 午斋过后,何忧特来与道平求证蓬莱阁之事,道平对他坦白实是从师父聂无踪处听说,自己又根据栖真观的经过推导出有暗道存在。何忧听完沉默了好一会儿,对道平道,我劝你不要动偷溜进塔的心思,无端去惹那住持不快。道平被说中心事,张了张嘴像要反驳,何忧又道,这里看来挺安全,也有人能照管你,你只要好好留在这,我也就安心了。 道平反应过来甚么,忙问你这么说是要走了么?何忧道,我已同住持告过辞,这就要启程赶往沧州。道平赶忙又道,你我从苏州此来千里之遥,多将息几日再走不迟。何忧拒绝,舍妹命在旦夕,不敢多延。在来天宝宫的途中,道平终于知道了何忧孤身跋涉是为妹求医,她情知耽误不得,便也不再挽留。黄昏之前,宗住持厚赠盘缠干粮,同道平一起送走了何忧。 谁能想到,他居然会在这个匪夷所思的时间和地点出现。 第109章 蓬莱阁(下) “你不是去沧州了么?!”无论如何,道平总归是既惊且喜。 何忧轻叹了口气:“我走之前劝你甚么,你果然不听。” “这锁是你撬开的?”道平只管问自己的。 “塔门上的是把极为寻常的三簧锁,一字锁孔,知其原理要开不难。”何忧在一块折断的石座上坐下道,“换把鸳鸯锁,五簧锁,可能就没这么快能打开了。外面院门上的门栓是靠四耳先跳进去,从里面打开的。”四耳邀功似地叫了一声,这主仆两个都对自己溜门撬锁的勾当没有自觉。 道平有点庆幸,若没有何忧先撬开了门锁,自己还不知要怎么进来呢。 “你的话,怕是要用暴力砸开罢?”何忧的声音里带着笑意,道平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想他十有八九在笑,他的笑容很好看。 “别总说我,你干甚么来这呀?”道平一努嘴。 “我对那三清铃被盗的往事有些在意,”何忧道,“顺便在此等你。” 道平张圆了嘴:“你料到我要来?” “不然我劝你作甚?” “嘿,可惜劝也没用呐。”道平道,“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何忧不答反问:“你打算跟着我的去沧州,是也不是?” “啊,露馅了呀。”道平挠挠头道。她确实是这么打算的,先等何忧上路,自己再偷偷追上去,他便没法子拒绝了。想来是自己打定了这个主意,心知马上就会与何忧相见,送他离开时完全不觉悲伤,表演出的不舍便不那么真诚了。 “嗯,不能再明显了。”听何忧的语气里没有愠怒,倒全是无奈。 “这里的住持都不识得我师父,我也完全感觉不到这里是我的师门。”道平听出何忧似已默许自己同行,趁热打铁道,“修行在哪里都是可以的嘛。” “所以我这一走,你若觊觎这蓬莱阁,便得趁早行动。” “哦,”道平知道这下铁定可以同何忧一起去沧州了,心里一宽,挨着何忧坐了下来。“那你方才见我进来时,干嘛不作声?”她拍拍胸脯,“吓我一大跳!” “起初我不确定来人是你,总得提防下这里巡夜的道人,省得麻烦。” “就光是麻烦么?半夜三更在人家宫观里鬼鬼祟祟,也不光彩呐。” “我反正一直独个活着,不大懂这些。”何忧耸了耸肩,半开玩笑道。 道平在一旁拖着下巴看他,这回她总算看清了他的笑颜,心里像吃了一碗甜酒酿。“那也应该很快就看出是我了呀,你的眼睛不是最习惯黑暗的么。”她问。 “开锁钥容易,卸下那几条铁链、推开石门却费力,我进来后已脱力,一时作不得声。” 道平想起石门上栓得那五六条铁链,根根足有手臂那么粗,门扇足有尺来厚,自己推动尚嫌费劲,对何忧来说的确负担过大,无怪他没从里面把门合上。 “现在好些了么?”她有点担心。 何忧答道:“没事,再休息一下就无碍了。” 两人静了一会儿,道平忽问:“我很像你妹妹么?”不知怎么,她对此有些在意。 何忧想了一阵道:“长相没一点相像。” “可你适才不是把我认成小扇了么?”道平猜想没准自己和小扇有着些许相似之处。 “可能是因为你的衣色。”何忧道,“小扇平素都穿白衣。” “哦。”道平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袍子,忽觉得自己问得有点无趣。 好在何忧马上又发问道:“你到底为何来这里?” “我来找暗道。” “找到之后呢,要做甚么?” “做甚么,”道平歪了歪头,其实她自己也不大清楚。溜进来一探究竟的想法是今早看到蓬莱阁后才突然萌生出来的,此后便挥之不去,让她难以放下。 “我就是好奇,万一暗道里藏着宝贝呢?” “甚么宝贝?” “比方说金玉宝器啦,武功秘籍啦……”道平扳着手指道。 “那你可能要失望了。”何忧道。 “怎么说?”道平把脸转到何忧面前,盯着他道,“你找到暗道了?! 何忧抬手向不远处的黑暗角落一指:“入口就在那里。” “诶?”道平几乎是跳着起来,一阵风似地向他指处蹦去。但见地面被一方从石座上坠落的巨大碎块砸出了一圈塌陷,崩碎的地砖间冒出丛丛杂草,若不仔细,还真难发现其间露出了个约三尺见方的洞口,其下隐约有石阶通向深处。 “入口周围有人来过的痕迹,”何忧道。“看来这暗道已不是甚么秘密。” 第110章 玲珑仪(上) “可按师父的讲述,当时天宝宫肯定没人知道暗道的事。”道平朝着何忧道,“否则如何不知偷三清铃的贼是怎么逃的?” 何忧道:“这也没错。整个许州天宝宫,包括这蓬莱阁始建于宋末,在弘治朝之前都是真大道道场。真大道内派系间争斗始终不熄,如郦掌教出逃避乱之事,其后仍有数次,祖庭出于安全考虑秘密设有暗道也不无道理。全真道士属后来者,不知暗道不足为怪。看这里的情形,暗道入口是在九年前的大火中,因石座倒塌而偶然暴露出来,之后被新来的一班道士发现的。” 道平又道:可宗住持今早不是也否认了么?出家人怎能说谎?” “怎么不能?你半夜三更溜进来也没征得人家同意呀。” “我,”道平脸上发烫,“我可没有出家!” 黑暗中传来何忧没忍住地一声轻笑。 “你还好意思笑我。”道平转身凑近那入口处向下望,“我先下去瞧瞧。” “等等!”何忧急忙叫住她,“我和你一起去。”他拄过竹杖试着站起,可双腿虚软乏力,还未站稳便又跌坐了回去。道平听到动静,蹦回到何忧身边坐了下来,单手托着脸颊道:“自然一起,我还不放心把你独个留下呢。” 等待何忧恢复体力的这会儿工夫里,道平又想了小扇:“为小扇的求医之事,你当初在栖真观时干嘛不和我说?” “照你的性子,我告诉了你一件,你定会接着问下一件。” 道平干笑两声,心道这可不,因为会好奇嘛。“那后来为甚么又告诉我了,不怕我问了?” “还是怕。”何忧道,“但我还是想告诉你。” 道平心中像被小鹿撞了下,脸上又一阵热,好在何忧看不到她:“怕,怕甚么呐,真是,我那会儿还以为你不把我当朋友。”她想当初自己还曾为了这个伤心别扭了一通。 “我原先怕你因为我与龙华寺沾上任何关系。”何忧叹道。 “怎么,小扇也是被龙华寺害的?!”道平遽然一惊,要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何忧也被龙华寺盯上,他只有束手待毙的份。看来自己决定跟着他是对的,而且这下说甚么都不撒手了。 “倒不是,但这其中原委不适合现在解释。”何忧感到身边的道平浑身紧绷,拍拍她的后背道,“放心罢,我没你想的那么危险。” “这龙华寺忒也可恶!”道平咬着牙道,“要是这暗道里真藏着武功秘籍多好,让我练成神功,捣了那贼窝!”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忽然握紧了拳头一捶自己大腿,恨道,“以我现在的功力,不知何日才报得了师父的仇!” 何忧听出了这话中端倪,问道:“方才你便提到武功秘籍,是不是听到过甚么传闻?” 道平摇了摇头,后又点头道:“是我自个儿把几件事联在一起想到的,你既然问起,就和我一道分析分析。先师在天宝宫覆灭前,乃是全真华山派首徒,他的事,在来这的路上我已都和你讲过了。收我为徒后,他正式传授了我三般武艺,分别是全真太极功、十二式长杆和北斗璇魁步法,前两个是我全真武学,后一个却不是,或者说,不完全是。” “嗯,不是全真,那就是真大道流传下来的武学了。”两教先后为许州天宝宫之主,何忧故而如此推测。 “对,这套北斗璇魁步法本是由真大道九祖,凝神冲妙玄应真人所创,后来被我派所继承,因它极为绝妙,便反客为主替代了本门原本的轻功步法,成为入门弟子们的必习之业。” “那一定是很厉害的功夫了。” “师父授艺时曾说过,我若能将这步法练得精熟,轻功可在当今武林中难逢敌手!”道平神气道。 “既如此,你苦练便是,还要找甚么秘籍呢?” “这两件事也不矛盾嘛。”道平伸出食指晃了晃道,“所谓难逢敌手,不就是说还有更厉害的么?我于是就问师父,武林中哪家轻功可以胜过北斗璇魁,师父是这么说的,‘单以轻功而论,崆峒派的玉清无尘,少林寺的千里独行,闻香教的逍遥功,峨眉派的灵猿步法,还有龙华寺的沙罗花影,与北斗璇魁略无伯仲之分,各家俱有长短。’ “我听了有点失望,‘北斗璇魁也有短处呀。’师父就道,‘北斗璇魁的不足之处不在步法本身,而在它的练法上。我全真华山派武学之精髓,在于由内及外,内外相成,恒动不已而合一,以臻玄妙。北斗璇魁虽为别教所创,但经过百年,已与本门武学相互融通,传你步法前先试你本门内功根基,原因就在于此。全真太极功讲求精、气、神合一,修行此功要宁静致虚,不营不竟,摒弃一切繁杂。反观步法却是尽术数之极,穷变化之方,越是想要掌握,就越是催生心机,迫出百般心思。’ “我听了道:‘那这步法不就是和内功背道而驰了么?’师父却道:‘看似矛盾,只因不见全貌。’又道:‘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有无看似对立实则相化。无,即是无限之有,任你再繁复的招式技法,也将终归于幽隐之虚,此即全貌,亦谓之道。修习北斗璇魁步法者,若不能领悟此间道理,一味执着于步法而内功又不足以相济,就如同播糠眯目,精、气、神一旦迷茫动荡起来,便会妄生淫邪。’ “我听明白了:‘师父你说的是走火入魔罢?北斗璇魁的不足之处,就修练得越深入,越易走火入魔?’师父道不错。我问:‘只要修习者内功深湛不就无碍了么?比方说师父你精通了北斗璇魁,就没事呀。’师父答:‘你是不知,我所精通的这北斗璇魁本身并未完成,更惭愧的是仅这半成之作,已为我派历代高手修为所达之极限,尝试将其完善之人皆不免步入走火入魔的险地,抱恨而退。’ “我问:‘那玄应真人怎么没有完成它?’师父道:‘据经籍记载,玄应真人于晚年时将之完成了,可惜绝学没能完整传承下来。’我问:‘是丢失了么?’师父道:‘有说是玄应真人未能有应对走火入魔之良策,认为不宜后人修习,所以故意不愿将之流世。玄应真人内力卓绝,他尚且有此顾虑,可想而知那经完善过的步法,复杂艰深程度恐怕又高出半成作百倍。’” 何忧明白了:“你怀疑玄应真人其实将这步法藏在了蓬莱阁暗道所通之处?” 道平点头如捶鼓道:“你想一想,是不是很合理?这天宝宫曾是真大道祖庭,暗道又是唯一未被全真道士发现的地方,若说玄应真人曾藏了甚么,无疑便在此处。” 又道:“我没来得及学到本门最精深的功夫,师父就被害死了。与玄凝阁交过手以后,我心里明白的很,十二长杆不堪克敌,仅凭北斗璇魁,就算练得再纯熟,终究不是那些人的对手。玄应真人一套步法就已这么了得,真大道说不准还藏有甚么更厉害的武功,哪怕可能只有万一,我也得去看了才死心。” 安静了片刻,何忧吸口气慢慢拄杖站了起来:“好,我们这就去看看。”暗道入口附近的痕迹显示出这里早被这观中道人发现,从那宗住持的态度看来,倘若真曾有过甚么武功秘籍,恐怕也早被转移,但他不愿再说这些让道平灰心。 “你能走了么?不用再歇会儿?” “再歇天都该亮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