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庭芳:长安》 第0章 楔子 【喜欢的宝加个书架点点催更!!作者超勤快,一催就更!!可以试读一下楔子,全文为数不多直接亲密戏份,看完楔子一定会有兴趣!!】 “留下吧。” 李玄垂目,似恳求又似挽留。 留在这里,留在长安。万家灯火有他们一盏,长安城内有他们容身之所。 他说这里是你的家,是你的根,是你出生的地方。 丹一两胳膊肘撑在栏杆上,俯瞰着打铁花的工匠在离有美亭不远的地方烧冶铁水,俯瞰着朱雀大道以南的盛世景象,心中说不出的感慨。 她就这么遥遥望向南方,他就这么定定望向她,他们之间的距离却好像隔了千山万水,隔了时间和空间。 她转过身,胳膊肘撑在围栏上,不去看李玄的神色,而是仰头看着有美亭的房梁,房梁的榫卯精巧别致。 “李幼度,生于京城是竺湘离,非竺丹一。姑苏才是我的家乡,是生我养我之地。” 穿堂风吹过丹一跑得有点散乱的发丝,她毫不在意,一手直接挽到耳后。 中秋之宴,自是比从前素日着装要华贵,丹一今日可见的珠光宝气、鲜艳夺目,一身之前在长安从未有过的装扮,仿佛又重回李玄在姑苏初见她时的模样。 有美亭外,铁匠右手执上柳木棒,迅速绕弧从下击向左手的上柳木棒凹槽中盛放的滚烫的铁水,霎时,铁水化作漫天星火,流星如瀑,灼灼银花飞扬在高台之外。 “当心!” 习武之人耳聪目明,在丹一刚攥拳扭头闭眼之时,李玄反射似的冲到她身子外侧,用身子护住向有美亭飞来的火星子。丹一张开双眸,微微仰头,正好对上李玄一双星星一般的眼眸。 一股温热的气息洒在她的脸上。 李玄垂眸望向她的红唇,不自觉地,缓缓靠近吻上她的檀口。 铁匠手中的铁水再次翻飞出灿烂的金光,火树银花照亮两人的面庞,地下一群人仰头望向漫天星火,不住地拍手叫好,却不知是否有人在看这一双璧人。 恰在此刻,丹一感到唇齿间除了酒气外,又添了一丝又苦又涩的味道。 是他的……泪水吗? 茶杯脱离了她的手,向地下落去。杯中的茶倾洒出杯口,如瀑布一般泻出,纷纷扬扬湿答答地淋在木案上。 木案上恰放着方才她提笔写的宣纸,其上唯有一句词,却已被酒水洒上痕迹: 「江南好,千钟美酒,一曲《满庭芳》。——苏轼」 【无快穿无重生无金手指,正儿八经古言偏历史文,文笔朴实幽默。绝对纯爱,感情线贯穿始终浓度正好前期女主夺回属于自己的东西后期男主夺嫡相互帮扶的双强线。除了楔子那个场景以外,男女主极限拉扯互撩很多亲密场景的清水文,男主很尊重女主,克制到忍者的地步(?)。彼此都是无法替代的惺惺相惜,拒绝雌竞与嫡庶神教,男女主处于地下恋处境,配角各条线也很多彩,没有完全平面化的蠢人。 弘扬中华茶文化,不太符合番茄文风。前期没有大量抛梗夺人眼球,源远流长娓娓道来,进程有点慢别着急没关系,描述时代的繁华盛景与美好,很有人间烟火气。适合喜欢历史类?纯爱的人!!】】 叹姑苏兮聚麋鹿(一):演戏 “县令大人,您便看在奴家的面儿上,再饮一杯——” “不成不成,弟兄几位都已疲乏,你我二人还是早日……进屋休息罢……” 竺丹一瞥过一眼色令智昏的吴中县令王佯,将手中杯盏落在桌上,哪知王佯望见这只手便狗皮膏药似的攥紧,口中喋喋道,“美人儿——进屋吧——” 竺丹一手中翻飞出一只从琴轸楼不知哪个角落捡的丝帕子,面上又挂上标准业务的笑,一点一点擦着王佯喝得通红的脸颊。 王佯色眯眯地拂过丹一的手接过丝帕,靠近鼻尖深深吸了一口气。 丹一想不过是庸脂俗粉,不由内心翻一白眼。 “大人可不如奴家先前迎过的客,”丹一转而凑近王佯,拉近他们之间的距离,“奴家可是许诺,酒量比得过奴家的人,奴家才愿意与其春宵一刻——大人可是喝不下了?” 王佯目中刹那闪过野狼似的精光,他猛然去翻开丹一的袖衫,白皙手臂上一只红点泛着莹润的光泽。 他的表情逐渐促狭起来,眼角眉梢都透露着饿狼般的欲望。 “本县海量,连师凤娘子都甘拜下风。” 说毕,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丹一亦将自己杯中饮下,适时又续上满满一壶。 这一桌上,王县令的友人们皆拍手叫好。丹一方要再灌,忽觉腰上被人一揽,原本同其余人盘坐在蒲团上,顷刻间被人拉进怀里。 正是那好死不死的王佯。 丹一“唔”得惊呼出声,王佯一副饥肠辘辘的模样,伴着一股酒气与口臭,让丹一心中直骂老色鬼。 “大人何必这般急切?”丹一笑着将杯盏递到王佯唇边,王佯又被灌下一杯。 丹一被迫坐在他腿上,拼了命地给他灌酒,直到整个人已经被酒水醉得蔫了,方才换另一副表情,对王佯友人们姹媚地笑。 “这一遭奴家是认了,诸位大人快出去罢,奴家斗胆代王大人下逐客令了。只不过——还要再劳烦几位大人帮忙做件事。” 剩下几人拖拽着,把王佯放到床榻上后,自然不敢坏了县令大人的好事,都持着促狭的笑容离开了。 王佯神志不清,现在也算半身不遂。竺丹一走到一处屏风旁止住了脚步。 此屏风琴轸楼一楼的房间都有,用来挡房屋的窗户,外人透过窗,有时便能看到两团模糊的人影在内旖旎。 这不仅对琴轸楼的客人有保护隐私和身份的作用,还能让人浮想联翩,百爪挠心,而后往往便会踏入正门,企图逍遥一番。 不过由于这间屋子提前布置过,一棵假树挡在前,因此屋内没人能留心注意到屏风后与窗户间站了一个人。 此人见丹一身影靠近,于是会意,将窗户支起,轻盈一跃翻过窗台,一溜烟不见了。 丹一回到床边,唤道: “王县令?” 王佯醉酒坐起身,拉过丹一坐在自己身上,一只手就要伸向她的裙摆。 丹一推脱笑道:“我自己来。” 王佯一连念着几个“好”,心想要保留体力。 丹一不慌不忙解开外衣系带,再拆下几件首饰,揉了揉头发。紧接着外面传来一阵匆匆忙忙的脚步声,她动作一滞。 “为何这么慢?”王县令蹙眉,十分不满。于是奋力一扑,把丹一桎梏在身下,开始脱她的外衣。 丹一双唇一抿,笑道:“王大人,对不住了。” 王佯尚未反应过来,只听丹一扯着嗓子便叫唤道:“救命啊!!救命啊!!!” 这声呼救还带着隐隐的哭腔,听上去呼救的人此刻正身处险境,可怜极了。 王佯听丹一的异常,登时怒火中烧,一掌掴在丹一脸上,一手捂了她的嘴,另一只手动作不停,旋即骂道: “小娼妇!本县来便是给你天大的脸,你有什么脸面叫!?” 他说着便百爪挠心,方要扑上,忽然门被踹开。王佯不耐烦地抬头,“是谁坏了老子的好事!?本县可是县令,掂量掂量你——” 下一刻王佯整个人被一股劲摔到了地上,头疼欲裂,耳边还在唠噪。 “奴家乃一介良家妇女,尚未出阁,不知怎就惹到了县令……呜呜……” 丹一已是满脸泪痕。 王佯缩在地上,只觉不可思议。他小心翼翼瞄了一眼他怒发冲冠的岳丈,岳丈身后的衙役们,以及去安抚竺丹一的夫人。 王佯乃田知县的女婿,田氏之夫。不说姑苏城,单是所有吴中人都知道王佯从前是数一数二的疼夫人,娶了田氏乃如珍宝,从此借田家的势更是飞黄腾达,如今地位皆为岳父一手提拔。 也就是说,没有田氏,便没有如今的王县令。 “胡言乱语!”他惊慌失措地找补借口,企图让田知县减轻他的罪孽,“你不过是琴轸楼新招的妓子!还有脸说自己是良家?” 丹一在王夫人田氏身后抽噎,边抹泪边闹着。 “奴家是三清观带发修行的女道,今日不过休沐上街,第一次穿新衣裳,便被几个喝醉了的大人钳制到这,这,”丹一一下哭号出声,“到这青楼来呀——” “你分明是!——” 田知县脸色如隔了夜的猪肝一般青紫青紫的难看。他立刻揪起王佯的耳朵,在脑后给他一记重击,王佯瞬间晕死过去,再说不出一句话。 强抢良家民女,逼良为娼,抢的还是个道姑;来琴轸楼这种朝廷官员禁入之地,还订了个房间来行不轨之事;身为官员,酗酒无度,结党营私…… 田氏为了女儿家的清誉,用身子挡住丹一,确定没人看清她的脸和身子后,给丹一一层一层穿好衣服。 丹一的声音在颤颤巍巍,犹如在刀刃上破碎的琉璃,素雅的衣衫显得尤其可怜。 “奴家这清白便也不要了,待会子直接触柱死了也好。到底观里万万容不下不清不白的女子——” “好了。”田氏解下自己的斗篷,披到丹一身上,“到底是我们家对不住你,我身为王家主母,必会给你一个交代。” 丹一引袖拭泪,不言语。 田氏转身,与神情复杂的父亲对视一眼。 田知县思索片 叹姑苏兮聚麋鹿(二):叙话 临近年关,大街小巷都繁忙起来,在腊月初二这一日,姑苏城落雪了。 “丹一姐,王夫——田娘子这会子正请你去田府说说话。” 少年嘴急,腿脚也急,片刻之间已冲到丹一身边。 丹一应了一声,手中动作没有丝毫怠慢,她一边将算盘珠子拨得噼里啪啦响,一边飞快记账,嘴上不忘叮嘱着: “我眼下就来。你去把楼上雪盏间内的斗篷给我拿过来。” 关莘拔腿上楼,一刻也不停歇。 姐弟俩都是做事干脆利落的人。 年底茶客来的频次逐渐减少,不过一些有头有脸的家族门户要为新年送礼采购,因此茶楼比往常还要忙上两分。 茶为国饮,佳节送茶古既有之。后塘茶楼隶属姑苏赫赫有名的道观三清观名下,其所售茶货,种类繁多,品质上佳,媲美贡茶,由此颇受世家大族的青睐。 先前不少高门大户订购的茶于冬月里分拨采置进购完成,刚入腊月,已开始有管家小厮来拿他们主子订的茶叶。 丹一作为后塘茶楼的掌柜这段时日忙得不可开交,这些买卖让伙计干,又怕他们平日粗活干惯了再出差错,因此一般都是亲自上阵,找货、包装、记账。 丹一算账动作戛然而止,她起身,披上自己鲜艳的石榴红斗篷,又从抽屉中翻出一个小瓷瓶装进腰包中,把一串小叶紫檀绕到手腕上,五圈刚刚好。 那是阿娘的,唯一给她留下来的东西。 她看着茶楼宾客寥寥无几,内心稍稍安定,嘱咐抱着斗篷下楼的关莘: “再有来取茶的,让他们自报门户、出示书契,对照进货单子去库里取油纸包装,切记,一毋要看错种类、二不可毛手毛脚。出货后把书契留下,收的尾款记在账簿上,等我回来检查。对着人家下人们客气些,莫亏丢人!” “晓得了。” 丹一抱走斗篷,转身打开大门。 “还有,”她没转身,只扭过半边头来,认真道,“腊八粥或茶泡饭的材料到了,叫他们送去三清观,道长在那边等着。” “晓得了。” 茶楼到田府需要走一炷香的时间。这一路上,雪落得纷纷扬扬,慢慢开始在地面上积攒。风斜扫着,不算大,田府的飞檐斗拱上已落了薄薄一层。 丹一裹紧身上的石榴红斗篷,敲响田府大门。 有门房匆匆披了一件外裳来开门,丹一把手中银白色斗篷亮出来: “田娘子的衣物,先前借给我穿的,今日来还,劳烦您通报一下。” 不过一会儿,门房再次回来: “小姐回了话,请您进去。” 门房领着路到了田氏现下的住所,正是未出嫁时她的闺房。 屋内暖如春日,丹一方进门便有一小丫头给她把斗篷脱掉,她顺势上前,向田氏行万福礼。 田氏忙去扶她的胳膊:“妹妹见我不必这般,倒显得生分了。” 田氏瞧了丹一手中斗篷一眼,小丫头便会意拿走,离了房间,留给二人说话的空间。 田氏拉着丹一的手走到炭盆边,“路上冻坏了罢?怎么没撑伞?快烤烤火。今年冬天不比去年冷,也舒坦得多。” 丹一方笑,从腰包中摸出小瓷瓶打开,拉过田氏手腕,翻起她青灰色的衣袖。 “姐姐的伤可还好些了?我带了些观里的药膏子,好用得紧。” 她用手指甲挖出一些,涂抹在田氏一块块青紫的手臂上。 “都过去了。”田氏长吁一口气,看着丹一认真细致涂抹的模样,心生爱怜,“我还不知该怎么谢你,只可惜我这身子,白霍霍这些好药膏了。” 丹一摆首,否认道, “年底姐姐切莫说这些晦气话。姐姐脱离了那个匹夫的束缚后好好活在这世上,便是对我最好的谢礼了。 “莫再说什么‘霍霍’,我给姐姐用,就说明我心中对姐姐有情义,姐姐值得我这般做。姐姐若再说些话,丹一第一个不依。” 这是什么男人?出手打自己的夫人,还将她贬低到认为自己不如人。 田氏感动垂泪,“还好我找到了你——若是叫父亲看到这些伤,又要心疼了。父亲脾气躁,到时他二人打起来再一同进到大牢里。 “好妹妹,你可帮了我大忙,若没有你,和离?我一个人,可是万万办不到。 “只是你,方才十六吧?过了年才十七呀。还好父亲没追究那阴阳壶中的水,又幸而关莘那小子报信的动作快,倘若那时我们晚来一步,你这清白的姑娘……” 丹一涂完药,拍了拍她的手,目中闪烁藏不住的得意,“姐姐多虑了。” “多虑?”田氏觉得有趣,将丹一耳边碎发掖到耳后,“为什么多虑?” “我干这行也一年有余了,”丹一慢条斯理地把瓷瓶放回腰包中,又从皓腕上一圈一圈绕下来小叶紫檀,随手捻动着珠子。 “对男人,别的不了解,那方面我倒是一清二楚。灌多少酒,下多少剂量的药,我可是一步到位。” “好你个小地痞!”田氏翻开丹一的袖子看到了胳膊上的红点,掩唇戏谑地笑,“不知羞!” “是关姨那时要给我点这个红点,阿婆还坐在一旁。” 八年前吧春日里,吴中地儿,许多少女排在后面等待着关娘子将吴中人筹钱请人脉弄来的砂点在自己小胳膊上,丹一站在一旁,不解这是什么。 陈婆婆搬个木墩子坐在一边,瞧着一个又一个女孩,愣怔了好半晌,直到最后一个点完。 丹一像小鹌鹑搬了般缩着脖子,小声问:“阿婆,丹一也要画红点点吗?” 关娘子顺手把丹一胳膊拉过去,一圈一圈解下丹一的小叶紫檀串,而后蘸砂,谁知陈婆婆冷哼一声。 “不说这劳什子管用与否,单说贞洁!贞洁是个什么东西?我活一辈子也算看开了,那就是硬给女人的枷锁!别的不谈,光昭文一辈子为了‘清白’二字,都搭上自己的命了!我家丹一才不需要这种活的不自在的东西!!” 关娘子长叹一声,不置可否道: “我本意并非要丹一守贞,而是告诫丹一保护 长安南下几程途(一):领旨 金阙晓钟开万户,玉阶仙仗拥千官。 这便是大明宫了。 巍峨的宫阙坐落在长安这处金地上,屋檐上的琉璃瓦犹如巨鸟张开翅膀,又似蛟龙伸出爪牙。 拾阶而上,依次穿过含元殿、宣政殿,便到达紫宸殿。 这里,是九五至尊的正寝,是内朝殿堂,是皇帝办公,也是召见部分大臣议事的地方。 今上李庸正居于其中,与吏部左侍郎折成林、吏部尚书王芝昌商议杭州刺史钱琼擢升之事。 庸者,乃事物本身运行的规律,是高度的智慧。 唯达者知通为一,为是不用而寓诸庸。庸也者,用也;用也者,通也;通也者,得也;适得而几矣。因是已,已而不知其然,谓之道。 皇帝李庸,字以明,年过知天命。 《庄子》曰:“为是不用而寓诸庸,此之谓以明。” 是先帝寄予其厚望,望其不拘泥于言行这些外物,而要寄托于事物的本身存在上。 二位命官分属折氏、王氏,皆为世家大族。 折氏延续八代,最出名的是折惟信三兄弟,前朝为国捐躯,忠勇双全。而今在朝廷根基深厚,主要遍布兵部、枢密院,少部分于吏部、国子监。 王槐王氏,代有闻人,声誉鹊起。前朝真宗出过宰相,此后每朝皆受皇帝倚仗,代代出文人居多,成为引人瞩目的望族。 钱琼,杭州刺史,所出两浙钱氏。因治长江水患有功,解了皇帝心头一患,特此擢升。 吏部尚书王芝昌,年近五十,身着靛紫圆领宽袖官服,暗纹绣有龙纹,头戴展脚幞头。他迈步上前,双手合抱行揖礼: “陛下,臣以为,杭州刺史钱琼年方而立,即使功成一件,却资质尚浅,不宜越级擢升。” 今上李庸双眸微阖,沉重地“嗯”一声,似是在思考,算作回答。 吏部尚书王芝昌继续道,“陛下有意擢其进京为官,已是一番嘉奖,倘若再越级擢升,恐难调悠悠众口。” 今上李庸抬手,止住吏部尚书王芝昌继续谏言,转而问一直在旁侍立的左侍郎,语气沉稳,“折卿以为呢?” 吏部左侍郎折成林着朱红色官服,暗纹为山水图样。 今上李庸盯着他,等待他的回话。 皇帝的言外之意,你进士及第尚早,而今也才三十,便坐登六部。吏部尚书说而立之年资质尚浅,这难道不是针对你?朕问问你,你怎么看? 吏部左侍郎折成林行揖礼,不卑不亢,“微臣以为,年岁不可将阅历取而代之。此番钱琼造福杭州百姓,陛下应当给予更多嘉奖,以示天子对百姓的牵挂、对贤能之才求之若渴。” “陛下不可,”吏部尚书王芝昌阻挠,“若人人效而仿之,官官相护,皆求名利,朝堂风气将败坏啊!” 吏部左侍郎折成林反唇相讥,“王大人,人人效仿,造福百姓,有何不可?官官相护,何以见得?” “朝堂之上,世家大族扎根朝野,你我……” “好了,朕已有决断。”今上李庸看够了唇枪舌战,为了防止他们等会将紫宸殿的地下喷的满是唾沫星子,打断了这场对话。 朕有点洁癖,你们可别得寸进尺。 俩官员面面相觑,等待着皇帝公布结果。 “传朕旨意,”他从榻上起身,吏部两人忙下跪叩首,等待圣旨。 “杭州刺史钱琼,心系百姓,治水有功,进京就任工部郎中,十四日后上任。” 工部郎中? 这……尚书大人主张平调,左侍郎谏言升迁,你皇帝老儿谁的话也不听,非得给他降一级是吧? “是。”二人郁郁应道,并未多问。 吏部尚书王芝昌起身颔首:“陛下,为表皇恩浩荡,臣愿前往杭州,亲自传旨,接钱大人进京赴任。” 你去? 这是在跟朕置气吗?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你一个三品大员去接新上任五品小官,至于吗?朕都看出来你这暗戳戳的报复心思了。 “不必。”皇帝声音沉闷,似葫芦掉在空地上,“为表重视,让……七皇子亲自接钱琼赴任。” 还是让我那倒霉儿子去干这事吧。 反正他闲的没事,把人接回来也算是功成一件,朕也好找个由头给他点好处。 今上李庸的儿子有不少,活着长大的却寥寥无几。 七皇子李玄,字幼度,是李庸原配所出。姜皇后是世人所敬仰的贤后,生四公主时难产而亡,今上痛心,追封谥号为“尚文”。 不是“贤”“德”“庄”“端”“孝”那些世道上正统的皇后谥号,而是“尚”“文”二字,用以追谥文人的字眼,实在令人不解。 七皇子是尚文皇后唯一留下的血脉,照理应当细心栽培以成大器,可不知为何,生母去世,七岁前竟在担任尚书左仆射、门下侍郎的宰相、尚文皇后的二哥姜天均府中生活。 也就是说,他在自己二舅家住着。 后又在京郊皇家寺庙大慈恩寺长大,从小到大几乎没见过他父皇。 他没有开蒙先生,也不知道现今识不识字,更甭提参议国事、文韬武略;尚未开府,也没有自己的府邸,现今在长安城居无定所;同时年近弱冠,还未娶妻,人也是穷光蛋一个。 七皇子刚满十九不久,大慈恩寺失火,他跨过鬼门关被救出。今上李庸听说后,仿佛才悠悠想起有这个儿子。 李庸前些日子才派人将七皇子接回。 多年未见,皇帝作为父亲左右有愧疚之心。 现下正好给你份轻松的差事,十四日的光景,够你游山玩水,顺便还能沿途挑挑有没有喜欢的小娘子,由朕做主给你赐婚! 把这桩差事完成后,也便有正当理由给你开府赐职,好好待你了! 皇帝李庸心中是这样想的,也是这么说出来的。 “儿子领旨。” 紫宸殿座下,少年叩头领命,而后起身接过通关文牒。 少年垂目,看起来温和而又谦卑。他身量颀长高挑,身型挺拔,身着绛红销金织锦双鲤纹窄袖圆领袍,半挽青丝,由束髻冠拢起。轮廓分明,眉眼和皇帝李庸相似,秀目龙眉,隐隐有威慑 长安南下几程途(二):收养 连年长安冬日很少落雪,即便下了雪,也都是零星一点。 这会子还真飘了一点细雪,不见堆积,到地时转瞬便不见了。 孟昭仪仪态端庄地站在窗棂前焚香,能透过宫人支起的支摘窗口,看向窗外柳絮一般的碎雪。 她右手执香铲,正小心地一点一点将香篆上零散的香氛填入香篆的镂空处。 这是一支祥云纹样图案的篆模。 “本宫知道你是聪明孩子,便不与你兜兜转转绕弯子了。”她背对着少年,风轻云淡道,“大慈恩寺那场火,是她找人放的。你现在若想在长安城夹道生存,只有这一条路。” 这一条路就是,依附本宫。 妃嫔对下皆可自称“本宫”或“本位”。 李玄没有回答她。 他沉声道,“父亲知道我会来昭仪娘娘处吗?” 孟昭仪哂笑,“他会知道的。” 他会知道李玄离开紫宸殿没有回去收拾行李,而是以问安之名直奔未央宫。 李玄似乎松了一口气,他酝酿着,轻声道,“孟娘子是要同我做一笔交易?” “交易?”孟昭仪近乎是遗憾地摇了摇头,“七皇子可以这么认为。说到底,本宫不过是慈母之心,你那六哥儿不思进取姑且不管,我只希望你能给八哥儿树个榜样。” 六皇子李充,字幼安,年方二十三,为皇帝宠妃昭仪孟氏所出,年过正新婚燕尔。 八皇子李亩,字幼嗛,年仅十四,与六皇子一母同胞。 李充喜欢耍刀枪的功夫,厌恶读书已经不是什么秘辛;而李亩天资过人,但是,孟昭仪总觉得他缺点什么,需要去进修。 “孟娘子这话,我听不懂,也不想惹火烧身。我自幼孤身一人,何事也不知,请恕无可传授。”李玄冷冷地回应,“我还有要事,先告退。” 他刚回长安,又不是刚出生,什么都不懂的时候。 “李幼度,三哥儿和你的往来我知道,”孟昭仪放下手中的工具,转身叫住了他,神情凝重,“她也知道。” 李玄站定。 “孟娘子想利用我。” 这句话不是反问,是肯定。 孟昭仪缓步上前,“以后待你展露锋芒,她万万容不下——” “不,”她旋即改口,“你平平安安长这么大,她就已经忍不住了——如若不是郡主和三哥儿留了个心眼,后果不堪设想。她也没想到偷鸡不成蚀把米,阴差阳错却把你接回来了。” “若是你落到她手里,岂不是自寻死路?” 李玄静静闭上了眼。 他连活着都是对别人的妨碍。他还没在长安城开府,身边就已潜伏祸患。 “不过我有一个条件。”李玄垂眸,有点恨自己的不争气。 孟昭仪挑起秀眉,愿闻其详。 “我没地方住,”李玄低头盯着自己头发散乱的影子,内心莫名烦躁,“能否让我借宿六哥的府邸?” 早说了半扎发麻烦,又容易乱又不好打理,三哥还非说未及弱冠就该规规矩矩地这么扎。 除了大冬天披着头发,的确对后背有保暖作用以外,一无是处。 他还是喜欢把头发全拢起来,又清爽又干净。 孟昭仪打量他片刻,突然间嗤笑出声,“当然可以,你不嫌拥挤便好。” 这孩子,真的很像…… 很像尚文啊。 说毕转过身,提起篆模,灰白的香灰上留下一道黄褐色的祥云纹案。她拢袖将一根燃着的线香靠近其上,将祥云香粉引燃。 天青釉瓷薰炉中一缕氤氲的烟雾被镂空纹路岔开,又在空中汇合缓缓升腾而起,此香正是孟昭仪最喜爱的雪中春信。 气味幽凉,却使人感到亲近,是难得的从冷香中嗅得花开的味道。 此香由前朝,出了一辈子风头的苏东坡同他的爱妾朝云共同和香而成。 和香者,和其性也;品香,品其性也。自性立则命安,性命和则慧生,智慧生则九衢尘里任逍遥。 李玄拾阶而下,迎面碰上了前来请安的六皇子李充。 细雪落在青年的肩头。李充一袭金色织锦祥云暗纹阔袖袍,外披一件雪白狐裘大氅,端着个热乎的鎏金珐琅袖炉,束发为髻,一眼望上去便是金尊玉贵的公子。 与其相比之下,李玄便显得格外的朴素,甚至能称得上穷酸了。 作为初来乍到闯入这个家庭的外人,李玄不免露怯,他于是规规矩矩地上前行拱手礼。 “……六哥。” 李充仿佛才看到有个人长身玉立站在宽阔大道上的边上。他微微偏头,脚踏玉阶,斜睨着李玄,语气不善。 “倒是我记性不好了,何时多了个弟弟!” 说毕也不管李玄是否有窘态,便头也不回地进殿。 李充身旁跟着一位女眷,正是刚嫁进来的六皇子妃卢佩筠。她蹙眉依着规矩浅福一身,算作打过照面,而后匆匆地伴着李充的脚步离开。 卢佩筠出身范阳卢氏,先朝五姓七望之一,曾出过八位宰相。 李玄愣怔怔站在原地稍许。 只是扫过一眼,就能看出李充昂藏英伟的周身气度之上竟有一双清澈的眼睛,能透过它看出这人的纯真与一丝…… ……憨傻。 看起来莫名有点好骗的样子。 他还未走出未央宫正门,便听李充哭嚎着冲出来,连新娶的娘子都不顾了,像被狸奴尾随的鸡仔一样连跑带飞经过李玄身边,只留下由远及近再远去,被细雪浸湿的风吹散的只言片语。 “娘啊——儿子和佩筠新房都没捂热,您竟狠心塞一个外人进来,儿子到底做了什么事让您恨之入骨啊!——” 原本身旁的美娇娘卢佩筠也摇身一变,成了亦步亦趋要去拉扯着他的焦急模样,寒冬腊月竟急得她额上都是密密的细汗。 她追赶着,一点也不怯步整日耍刀弄斧、体格健壮的李充。 路过的内监宫女瞧着两阵旋风拂过去,各个惊讶,一时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想赶紧垂下头,又忍不住像鹅一般仰着脖子,瞥着眼睛朝他们的身影上瞄。 那好奇的表情,无不透露着他们肤浅的心事:真是郎才……女貌啊,这日子以后必定也是有滋有味的 毗卢常照百千灯(一):少年 江南地带的雪差不多都在腊月初四这日停了。 初五清晨,清早的阳光穿透云层的裂隙,普照姑苏的土地。 丹一午时便梳洗打扮。简单地用鎏金凤蝶簪挽一只单螺髻,配一对黄翡深海珍珠耳坠,着一身丹红苏绣折枝牡丹破裙,其余配饰几乎用尽了首饰匣中最珍贵的几样。 这其中绝大部分是“干活”完成后,夫人们的谢礼。 丹一只要不是亲自上阵,针对特定人的喜好打扮以外,都是特地一身的富丽堂皇,精心对待每一次活计,为的就是栽在她手下的人失势之时,反衬得那人更加落魄。 姑苏城雪一停,街道上又逐渐热闹起来,临近腊八,替富贵人家出力的伙计小厮渐渐增多。 丹一连同关莘踩着脚下的雪,一同走在前往琴轸楼的道路上。 丹一倏尔问道: “莳花间,酉时末,消息确切?” 关莘道:“的确是这样说的,准确无误。” 丹一转念思索片刻,道: “反正不急,再去找个力气大的汉子,就要前些日子找的那个,那个魁梧一些。” “成嘞。” “我去买点包子作晚饭,在南风馆前的码头等你。” “成嘞。” 关莘话少,做事麻利腿脚快,一会儿就消失的无影无踪。 “丹一……” “嗯?”丹一回头,看到角落中畏头畏脑的怀霄,“怎么?我衣裳都洗完了啊?” 怀霄同丹一一样,都是三清观的道姑。 不过也不完全一样。丹一是吊儿郎当被收留,平常雷厉风行干完活,有人身自由和道长撑腰的半个道姑。 而怀霄属于全职道姑,平常没有要事不允许出大门。 既然出门,又找上了丹一,怕是道长又来布置活了。 果不其然,怀霄探头道:“道长让我出来寻你,腊八要施粥和泡饭,让你有空拿些龙井去。” “好,我知道了。”丹一抱臂站在正午阳光下,扬声回答她,“旁的别想让她指挥我,我已经告假了,你们忙吧,我就不给你们添乱了。” “丹一……”怀霄突然怔住,目光越过丹一的肩膀,抵达她后背不远处。 她小步走上前。她们所处的地方处于一个丘陵的半腰,而这个丘陵的顶端正是坐北朝南的三清观。 向下望去,刚好能看到不远处一座横跨十几尺宽江流,连接两处岸边的石拱桥。这一刻,桥边竟然被挤的水泄不通。 丹一顺着怀霄的目光望去,却见桥上走着四人四马,领头马是高头骏马,鬃毛优美。 其上的少年一身霜叶红云鹤纹织金绫缎窄袖袄袍,发如鸦羽,高高扎起马尾,皮肤有种病态的白皙。 他的腰间佩一块种老水头足的黄翡与荔枝肉相间的冰种玉玦,将不时要飘起的裙裾牢牢压稳。 一眼瞧去,便能看到鲜衣怒马的少年一双桃花眼,让人过目不忘,再也移不开眼。 桥边的人围成几层,似是一只只彩色的大鹅,伸长脖子去瞧他。 这一道江流两边的楼上,也有许多不甚胆怯的小娘子大着胆子探出身子向少年招手,甚至有的抛掷出手头的点心水果,期待得到他的回应。 少年一点没有架子,骑马过桥,一手牵紧缰绳,铆直了身子仰头回应着众人,另一手随手接过空中抛下的柑橘,笑得明媚。 丹一就这么望着,脑海中突然浮出一句词。 “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与其相衬下他身后的一位国字脸的男人更加严肃,中气十足地扬声,“官差出任官道,速速闪开,违者按律处刑!” 一连两三遍,众人徐徐才让出一条道来。 怀霄看得眼睛都呆直了,丹一食指狠狠戳了一下她的头: “别看了,仔细待会道长来抓你!” 怀霄像小鹌鹑一样缩缩脑袋,“那你看吧。” “我看个——”丹一差点没绷住,哭笑不得,“我急着去干活,有什么好看的。” 说毕果真便离开,往街边包子摊上去了。 怀霄望着人马消失在远处,撅嘴转身提着袍子往三清观方向走去,心道:果真,丹一眼中只有那金子银子。 兜兜转转两个半小时辰过去,夜幕降临,南风馆的码头处人来人往。 南风馆与琴轸楼比邻而居,一个是招牌琴棋书画样貌好的娘子,一个是招牌诗词歌赋样貌好的公子,不仅竞争客流,还共同打造姑苏的地标场所。 丹一进琴轸楼多,除了“干活”,更多的是去找师凤。不过南风馆她也没少进,毕竟也常有活要去男人堆里揪男人。 所以除了琴轸楼的老鸨她得罪了好多回,她还被南风馆的馆主下过好几次逐客令。 南风馆主要还是文人雅客聚集的场所,当时她还曾看到过一个形容昳丽的女子,她还以为馆主打算扩展业务一举超越隔壁,后来才知道她竟然是长史沈豫家的千金沈司夜。 这么胡乱回忆着,只见关莘和他身后跟着的一个汉子一同到达码头。 丹一的包子已经吃完了,她扔给她们一人一个油纸袋,里面各有两个大肉包。 “差不多到点了,吃完就动手。” 天色渐沉。莳花间在一楼,丹一准确找到莳花间的窗子。 没锁。 琴轸楼正处于换防时刻,她轻车熟路避开守卫,抬起个口,一跃翻进去。 关莘和汉子会意,丹一开得窗口不大,他们直接拉开到最大,先后跨进去。 寻常人不说守卫严不严,也是万万不敢这么干的。能进琴轸楼的都是有点势力的贵人,一般坏了人家好事小命都不保。 消息确切。 一个男人正被四个美人簇拥在床榻上,衣衫凌乱,见一抹高挑的身影骤然出现在房间,又震惊又恼怒。 男人身上有酒气,但不是很浓郁。本来身旁有三四个随从,送男人进屋后便都在外头守门,防止外人闯屋。 他穿的衣裳金贵,一块布料里的织金都能够寻常百姓吃两月的米。 “你是谁!?谁给你的胆子闯进来?趁小爷还没生气,赶紧给我滚出去!” 丹一抱臂缓缓靠近。关莘和汉子随即出现在房内。 美人们登时被 毗卢常照百千灯(二):调戏 腊月初六。 晨光凌厉,拂在眼皮上。 蹙着眉头悠悠转醒,入目是榫卯面砖的天花板,身下是一层薄薄的草垛。 少年一时不适应明亮的光线,他又闭回眼,抽出手,想要揉揉被刺痛的双眼。 “别上手,”一道清冽的少女的声音制止住他,“你手上上药了,仔细抹没了。” 少年又勉力睁开眼,适应阳光的照耀后,视线落在手上。 昨日被扭伤的地方,已经抹了一层红花油。 骨折的右腿已经被夹板固定好,身上的鞭痕也已撒上不知名的药,被纱布包起来。其余各处淤青也抹上了红花油。身上覆盖一件毛毯,不远处烧着炭盆。 他仰头去看声音来源。 正是昨日红衣似火,朱唇粉面,看起来蛮不讲道理的少女。 只不过她今天坐在案牍前,穿着一身水红色衣衫。 其实昨日刚听到护卫的声音,他一时胆战,突然气血下涌,就已经晕了过去。 少年畏冷怕寒,不自觉双手撑着,朝炭盆挪了挪身子。 炭盆正巧放在丹一脚边,因此这一行为在她看来是有示好的意味。 她还是很高兴可以帮到人,并得到认可的,于是停下手里对账的活,起身走到少年所躺的草垛边,蹲下身子,开门见山道: “你且放宽心,这是后塘茶楼,我的地界。这里很安全,他们追不到这。 “我是三清观里的人,后塘茶楼是我在经营,我跟他们不是一伙的。 “昨夜,因为我也不能带一个生人进道观,只好把你放在这了。这里是二楼雪盏间,是我日常在茶楼休息的地方。 “我没动你,是我昨日找的大夫,给你包扎上药。若是再晚一点,你这混身的伤就麻烦了。 “我知道你应当是官差,昨日你跳进的地方是琴轸楼——简而言之,另一处风尘所。 “所以,你撞到我干活了,看在我算是救了你的份上,别把这事说出去。 “你的事不必告诉我,我没兴趣知道。你只需告诉我你的名字,我现在去知府处一趟,不出晌午人手应该就能把你接回去。” 一口流利的关中话,所有的语录都言简意赅,既不太多暴露自己的信息,又不刨根问底让他感到难堪。 丹一自认为已经表达得非常清楚,少年此刻应该识趣地配合她。早日将这尊大佛送走,以免这个不定期炸药突然爆炸殃及她与她身边的人。 可就在少年听到“知府”两个字时,神情却微变。 他像一只刚落入鹰窝的稚雏,把头埋进尚未丰满的羽翼中,眼神慌乱,神色紧张。 最终少年选择不言语,用沉默掩饰自己的一切。他又裹着毛毯向后挪动,与丹一保持一定的他认为安全的距离。 丹一一时间有些摸不着头脑。 这人是怎么回事? 昨日遭到什么重创了?昨日那个桥头“寻花问柳”的少年竟一夜之间变得这般郁郁寡欢。 “不是……”丹一实在是搞不清他这一举动,“你要赖我这?” 你不急,你上头不急吗? 你就打算在我这白吃白喝混吃等死吗? 我茶楼每天赚的钱,还得多养你一个? 我不成冤大头了? 丹一这句话听起来是寻求意见,实际上却是诘问。 少年扯了扯嘴角,终于说出这么长时间以来第一句话: “有劳。” 他像是没听懂丹一那句话是一句反问句,一口应承下来了。 他昨日一身单薄的中衣,在冰天雪地奔波,染了风寒,因此一开口便带着轻轻的鼻音。 总之,这姑苏城处处都是危机,平头百姓,官府官差,似乎都没有这个无意中不知为何救下他的少女可信。 先在此处静观其变,苟且偷生也好,寄人篱下也罢,保命最要紧。 “罢了,”丹一太阳穴突突地疼,“只要上头的不给我这小地方大动干戈就好。” 说毕又对少年眨眨眼,“你会替我作保的吧?” 少年垂目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丹一起身出雪盏间的门。 本来她也不太担心上头找下来,三清观是被上头认可的存在,不看僧面看佛面,官府的人也会因此而多多少少地忌惮。 倘若少年再证实了,丹一众人保护他的事实,说不定还能领赏呢。 他可是从长安城来的,身份必定不凡。 茶楼虽称不上日进斗金,但是也不差这口饭吃。 本来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让他自己开口回去。 如今,晚几日就晚几日吧! 青天白日少了个大活人,知州和知府那边得到消息能不着急吗?过几日肯定也会找上门的。 再次回到雪盏间后,丹一端给少年一碗鸡汤。 “庆祝收工,今日炖的老母鸡。”丹一将木碗放在地下的端盘上。 “喝点热鸡汤,你有点感风,喝热汤排排体内寒气,浑身上下的伤也能好得更快一点。” 说罢便也不再管他,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继续埋头对账。 过了一会儿,少年方才闷闷拿起碗,才发现这个碗里不仅有鸡汤,还有剔了骨的鸡腿肉。 汤面上漂浮着澄黄的油,十分诱人。 他用调羹盛了鸡肉嚼了嚼,肉质鲜美,又端起木碗,小口啜饮。 茶楼并不算是适合养伤养病的地方,这里虽说每间屋子都有隔音,但是仍能听到一些茶客乌压压的模糊的交谈声。 不过此地是这种情况下的不二之选。 少年一碗喝毕,便躺在了与昨夜相对的另一头。另一头的位置刚好卡在床边,挡住日头的阳光,可以安心闭目休息。 而刚巧这一头的位置正对着丹一伏案对账。 于是少年百无聊赖,就这般斜靠在枕头上,依着这个角度,静静地望着丹一。 眼前是她时而眉头紧蹙,时而勾勾画画的样子。耳边是茶客朦胧的喧嚣声、账本翻动和烧炭时劈劈啪啪的微小的声响。 室内的温度逐渐变得寒冷,丹一察觉到的时候才发觉脚边的炭燃尽了。她起身添炭,却看到少年面朝着她,一动不动地倚在枕边,双目闭阖,已经入眠不知多久了。 “这人真奇怪。”丹一自言自语道,“有铺子 僧粥晓分惊腊日(一):报复 一时,少年脸上的神色简直可以用精彩来形容。 刹那间的讶异、错愕和恼羞交叠,有些病态白的面容无端有些飞红,渐渐变成疑惑迷茫与勉强镇定。 这人真不经逗啊,一逗就脸红。 竺丹一起身,大义凛然地负手背对少年,语调中满是惋惜: “可惜,”她摆首,自己否认了这个不讲道理单方面的报恩方法,“我每天忙得要死,哪有这么多闲工夫。” 日影西斜,似乎为了证实自己的话,她说完便离去了,只留下一句叮嘱少年的话。 但那句话更像一句揶揄: “你独自一人住这,晚间可别害怕,切勿自己瞎跑,跑丢了就不管你了。” 又扔过来一身干净的外衫。 然后留下他愕然怔在原地。 少年想了一夜也没想明白,自己怎么撞上个这样的人。 晨光熹微,朝暾初露,翌日一早,一夜无眠的少年听着茶楼从门可雀罗,渐渐变得门庭若市。 他熬了许久,日头升得愈加高悬,才等来了关莘送来的饭。 还是没等来竺丹一。 “你……姐呢?” 关莘摇摇头,“忙得很,今儿一早人就多,丹一姐又茶楼、道观、我家三头来回跑,现下正在一楼算账呢。见她一面难得很。” 关莘拿走少年的碗碟,离开了雪盏间。 少年挪动到案牍的桌角边,双手借力撑着,用左腿慢慢站了起来,又缓缓放下右腿落地。 骨折的伤并不严重。这两日关莘有扶着他去过恭房。只要拄着关莘找来的粗枝子,还是可以行动的。 少年一瘸一拐走出雪盏间的门。雪盏间外便是二楼的围栏,向下俯视便能将一楼的一切一览无余。 一抹赤色的身影风风火火穿梭游历在茶桌与茶桌之间。 他蹭着楼梯与扶手下楼。 “掌柜的,”沈夫人瞥见楼梯一隅雪白的身影,心生好奇,便轻拍身旁丹一的肩膀,“你这何时……收留了一位小郎君啊?” 沈夫人,正是那位曾经被丹一撞上,去南风馆的才女沈司夜的母亲 丹一彼时正弓身对账,轻微侧过头,半披散的发丝丝缕缕被带到肩前,她眉目间略带诧异。 “你……怎的下来了?” 这还是丹一第一次见这个人竖直地站着。 沈夫人从自己腰处抽过白玉茶花簪子,帮她把散着的头发俱揽到身后,旋即用簪子挽起。 丹一催促道:“楼下敞着大门,比不得上头暖和,你赶紧上去,没等病好,仔细又冻着了。” 这人长发全散着,贸然出来只会让人感觉茶楼不重礼节、坏了待客之道的规矩。 少年垂着头,裹紧了身上略小的长袄。长袄是关莘的,虽然不合身,但好歹暖和。 他闷闷道:“……我就出来透透气。” 这表情、那语气,好似受了什么委屈般,活像丹一是强抢民女、无恶不作欺负他的匪徒。 他身量高,同丹一差不多,在人群中是显眼的存在,生得又好看,此刻垂头抿唇,黑发披散,让人觉得又怜爱又心疼,恨不能剜心给他。 他随手扯了一把柜台算账时坐的椅子,斜斜倚靠在椅背上,闲闲地眯起眼斜睨大门外的积雪与冬日的暖阳。 “随你便,爱冻就冻着。”丹一翻了个白眼喃喃着,转而回眸笑,“多谢沈夫人。” 顿了顿,她用下颌指了指少年的方向,回答沈夫人方才的问题: “那个是我们店新招的伙计,谁知方才打工第一日便病了,难伺候得很。” 沈夫人寻了椅子,缓缓落座后才笑道,“我瞧他像外地来的。可曾娶妻?我姑娘定喜欢这般的儿郎。” 丹一抿唇,眼底闪过微不可察的粲然。 你姑娘可不喜欢这个,你不知道你姑娘最喜欢的是南风馆会奏雅乐、论书册的儒雅小清倌。 这个人看起来年岁在弱冠左右,既不知从哪来,看这样子也不像担心妻子儿女着急回去。 他娶没娶妻,丹一还真不知,因为没什么兴趣知道,因而也没问过。这才不能替他乱回答,他若真有家室,日后若是找来质问丹一给他乱点鸳鸯谱可怎么好。 丹一绞尽脑汁一番,偷瞄一眼少年,见他正望着阳春白雪发呆,才迅速扭头,小声道: “夫人不知,这位伙计是那个……就是不喜欢女人,你,你懂我意思吗?” 沈夫人一怔,旋即脸上浮现出恍然大悟与一丝惋惜:“哦,哦,那便算了……只是,罢了,可惜了,生的这般周正……” 不知究竟是沈夫人的遗憾挂在脸上太过明显,还是自己鬼鬼祟祟看起来没憋好屁,总之丹一隐隐约约感到有一道余光扫过来,不禁背后发凉。 她对着沈夫人莞尔一笑,声量不由大几分: “夫人继续吃茶罢!我先忙去。” 也不待沈夫人回答,她便在一楼,看看这一桌的故人,对另一桌的友人拉拉话,一圈下来才松口气回到柜台,若无其事地坐在他旁边继续工作。 少年懒散地靠在椅子上,瞧都能瞧出来她心神不宁低头翻今日上午的账本子,柜台隔开了两人与宾客之间的身影。 丹一镇定地拿起她的茶杯,杯中泡的龙井,几片茶叶浮在水面上。她小口啜饮。 少年修长的手指指尖拈着一枚铜子,轻轻敲击桌上其余的铜子,碰撞间发出清脆的声响。 这人也忒不会演戏,眼珠子都直往这边瞄,就差把干过亏心事写在脸上了。 少年略一抬眸,望向心虚缩着脖子喝茶的丹一: “你跟别人乱说我是断袖?” “噗!——” 口中茶水喷了一桌子。 丹一登时起身,手忙脚乱,“账,账本子湿了!都怪你!” 见少年稳稳当当坐在原地,敲着手里的铜板,没有丝毫要帮忙的意思。丹一用桌布抹了两下,转而幽怨地望着他,倒让她自己有些尴尬了。 敲、敲、敲,显得你娇贵! 她撇了撇嘴,又慢条斯理地坐回去。 “人家非要将你拐回去,把女儿许给你做姑爷,我这是怕给你招一身桃花债,到时候你媳妇再找上我。我良苦用心,你怎么能认为我是 僧粥晓分惊腊日(二):腊八粥与茶泡饭 小寒大寒,冷成冰团。 天佑二十二年的腊月,小寒与腊八同过。 一侯雁北乡,二侯鹊始巢,三候雉始鸲。飞禽的生命活动,已经感受到从地底下冒出来的温暖生机。 三九之时,是姑苏城最冷的时节。 前朝杭州太守苏东坡到灵隐寺过腊八节,便见僧人拿出豆子米面熬成粥,赠予施主,帮穷人过冬。 他于是复用游灵隐寺前韵,提笔写下“高堂会食罗千夫,撞钟击鼓喧朝晡。凝香方丈眠氍毹,绝胜絮被缝海图。” 因而这一习俗目前不止存在于寺庙、道观,还渐渐步入寻常人家,成为平民百姓过腊八的传统之一。 三清观香火旺,又有茶楼生意,逢年过节都能出一大份力接济贫苦人家。 腊八粥食材的大米、小米、玉米、薏米、红枣、莲子、花生、桂圆、红豆、绿豆、黄豆、黑豆、芸豆、芝麻、核桃、杏仁、瓜子、松子、葡萄干,一样也不少。 粥汇百味香,家有百味甜。粥味带着年味,便有了年俗。 本不是丹一多管闲事,这些食材是潼逍道长吩咐人千辛万苦搜罗来的,怕被哪个不长眼的吃了,她特地才吩咐着放在库房中,专门过年用。 因一些茶事相关,丹一每年都要去几趟杭州西子湖,她曾在杭州,听说过杭州人口中腊八粥的来历。 相传释迦牟尼成佛前修行苦练饿昏在地,被一个牧女用鹿奶救活。释迦牟尼恢复体力后,在菩提树下静悟,终于在农历十二月初八这天得道。 因为不喝露奶,所以这个饮品在华夏便演变成了用杂粮和野果组成的稀粥。 于是她得出了结论:杭州人比苏州人更会编故事。 除了腊八粥,有一桩茶楼的三清观,在腊八节还做另一种更受欢迎的食物——茶泡饭。 茶泡饭原是从西南之地的油茶里学来的。其他茶泡饭一般黑成一团。三清观中有独特的制法,煮出的茶泡饭,其中有一股清香气。 先是热锅将油炸粉末翻炒,再将沸水全部倒入大锅之中,待到锅开后,再把龙井茶高末放入其中,开煮后沥出茶油汤,再次开锅,然后置入炒熟的花生米,放盐与姜末,再放入前一也烧好的米饭便可煮成茶泡饭。 起锅再撒一把葱花,飘香十里,三清观前长队也能跟着排十里地。 也就只有三清观这种名头的观,才有龙井的高末。寻常人家若有也是沏茶卖了换现钱,哪还有多余的来做茶泡饭呢。 丹一起的不算早——至少当她睁开眼时道观中的人已经忙碌了半天了。 因先前已经给道长告假过,因此她并未参与进制粥中,简单洗漱过后,刚巧在门口碰上了潼逍道长。 “道长早啊!”丹一没规没矩地打了个招呼,“茶泡饭做好了,给我留五六个人的量,待会我遣我弟弟过来拿!” 潼逍道长站定,眼角眉梢凌厉,道: “成何体统!” 丹一嬉皮笑脸道:“错了错了。”旋即抱拳拱手,补下了这个礼节。 瞧着她伸着懒腰出了道观的大门,道长才兀自叹气,浅笑着摇了摇头。 正山门外已经排起了长队,丹一沿着观前街行走,走着走着突然停下了步子,对着下头绿水上的一座摇橹船喊: “我是观中的女道士,老人家载我一程可好?” 那只摇橹船便停下了,老先生拄着船橹子,眯着眼睛看向丹一,模样慈眉善目。 他摇橹靠岸,高喝:“三清观施粥,道长今日怎不在观中?” 丹一一手提裙一手撑地,跃下地面,稳稳站到船上。 “您不是也没去?这都没有摇船的,全跑去喝粥吃茶饭了。” “赶不上喽——”老先生荡起橹,小船悠悠在河中行驶,“道长要去何处?” “由巷。”丹一脆生生道,盘腿坐在船舶上。 “老人家若想吃茶泡饭,我让潼逍道长留下了,两个时辰后您在下船处接我,我给您留一份。” 老先生笑弯了眼。 小船飘过岸边有卖灶司菩萨像的。丹一便伸长胳膊向岸上递铜板,再将灶司菩萨像伸手够回来。 陈婆婆和关娘子是信奉九天东厨命灶王府君的。灶司菩萨管着各家的灶火,辟邪除灾,迎祥纳福,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 果然到了小院里,关娘子便迎了出来:“丹一,快进来,就等你了!” “关莘呢?”丹一左右张望,没看到弟弟的身影。 “那个浑小子,”关娘子无奈道,“一大早便嚷嚷着斗鸡去了!” 十五岁,块头虽然大,到底心性是个孩子。 “那等他回来,便让他去拿我给留的泡饭,再晚就没有了。”丹一叮嘱道。 一进屋门,便闻到腊八粥的枣香。陈婆婆递上自家煮的腊八粥,五十多岁的眉眼间都是笑意。 自家的虽比不得道观中的丰富,但到底有家的味道。 陈婆婆将灶司菩萨的像,压到高粱杆制成的饺子帘下,往后待到小年夜再拿出来,全家共同祭灶。 关莘抱着瓷粥罐回来时已是晌午。关娘子把瓷粥罐中的茶泡饭重新放到炉子上加热,一家人热乎乎地吃了顿泡饭。 丹一和关莘到岸边时,上午的老先生果真撑船等在那儿。 “去后塘茶楼,”丹一道,“咱们进茶楼吃去。” 丹一主动去了船头站着,吩咐关莘抱着罐子坐在中部,保持好平衡,防止翻船。 瓷粥罐中还有冒着热气刚装上的茶泡饭。 老先生不解道,“今儿腊八,后塘茶楼不开业啊。” 虽然疑惑,但还是照着丹一的话摇起了橹。 丹一笑道,“怎么会,我说它开,它必定开了。” 说罢,回眸看到街边正有卖山茶花制成的花环手链,嗔笑着便在河中向岸边讨了一个,旋即将两个铜子扬手再抛过去。 姑苏常有这种鲜花制成的小玩意。春日卖白兰花簪,夏日卖一大朵荷花与莲蓬,还有茉莉花的耳坠子、香包等等,皆颇受小娘子们的青睐。 小舟行至茶楼前,茶楼的门果然开了,只是其中并不见客,惟有一位少年在门口守着。 老先生 僧粥晓分惊腊日(三):逃走 少年桃花眼中似乎燃起了星火,丹一不太明白这个眼神。 兴许他们会有关联? 可是他明明盘踞在茶楼这么久,也没有要去找姜知州的意向,说他们有关系,谁信呢? 她浅笑道,“你在家排老七吗?” 十个天干分别为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其中“庚”排第七位,可不就说明他是第七个孩子? 少年闷闷地应了一声,算作回答。 那可得了,姜知州就四个儿子,没听说过他在外头又生了三个啊。 “好好好,姜兄,”关莘未曾察觉,便在其中和稀泥、搅浑水,“一同吃过茶泡饭,我便将你当作亲近的人了,姜兄,老伯,咱们接着来!” “好!”老先生喜笑颜开地应和。 再没打过几局牌,少年便说乏了,要休息。他支着勉强可以走路的腿,留下上楼单薄的背影。 丹一忽然有种莫名其妙的预感,她突然间道: “……姜庚。” 少年迟疑回头,等待她的下文。 然而丹一却摇了摇头,挥挥手:“没事,腊八快乐。” 少年扯了扯嘴角,声音低沉地应道:“好。” 可有些事最终还是逃不过。 腊月初九,后塘茶楼重又开张,丹一发现雪盏间只剩了一张被撕下的纸,其上的字还是用丹一记账的粗糙短笔草草写下的: “度” 丹一看了半天,看不出个所以然。 这个意思是……他在茶楼度过了快乐的三天吗? 她疾行跑到大门前的江边,沿途一路行走,终于找到昨日的老先生。 “老伯!”丹一招呼着他。 老先生彼时正准备放开船的拴绳,他认出了她,笑道: “小娘子,今日也要坐船?” “老伯,昨日说自己叫姜庚的人,你见着他没有?” “昨日?他说他要去知州府衙,我便送他去了。” 跑了? 丹一内心的第一个想法,竟然是松了口气。 跑就跑了,太好了,万一这个金贵的姜姓少年出什么事,也怪罪不到她和道观、茶楼身上。 出事就是自己活该。 她已经仁至义尽了。 丹一便一手撑着腰,一手盖在眉前遮阳光,扬声道: “老伯,他没给你钱吧,我替他把路费给您!” “不用!”老先生爽快地摆摆手,“老夫与他聊得投机,顺道帮了他一程。” 姜庚啊姜庚,你也真是厉害。 五六十的老人家都能跟你聊得投机,还能自己想办法去知州府衙。 丹一没有多留,谢过老先生后便回茶楼,提笔给姜知府写了封算不上书信的信。 当然要写信,把前因后果都给交代了,免得姜知州听信那人的一面之词。 还要把自己的善心全部夸大写进去,给他花了多少银两也多说一点,就当是赔辛苦费了。 写完后,她又去橱子里,翻出一小袋社前龙井。 姜举楹喝茶偏爱社前龙井,不是西子湖边产的都不行。添上这个,他总不好拒绝收信吧? 因姑苏唯有后塘茶楼有丹一每年去杭州拿的社前茶,丹一有时候“干活”逮到犯错的官员也会交给姜知州,给他找点业绩好写奏章,因此她与姜举楹也算有忘年交的关系。 姜举楹被贬到这边当知州后,倒是没有自怨自艾,他心态逍遥快活,为百姓修渠修路,使得苏州政通人和。 丹一很欣赏这样的好官,倘若那个姜庚真是知州的儿子,她肯定不会让知州赔钱。 第二日,知州府衙送来的东西就到了,除了她索要的那些,竟还外加了许多名为“谢礼”的东西。 府衙的人把那张“度”字字条要了回去,说是知州特地吩咐,以此为据,拿走送来的东西。 日子就这般过着。 腊月二十三,小年夜里,陈婆婆在灶屋墙上贴了两张像,一张灶王爷爷、一张灶王奶奶。 关娘子用手指蘸了蜂蜜水,然后给两位造神的嘴唇都涂满,陈婆婆笑道: “涂了蜜,向玉皇大帝汇报,嘴想不甜都难!” 众人都笑。 可笑声还未止,便听见屋外猛然间人声鼎沸。关娘子冲了出去,却见大家都往街上跑,随即拽了一位大娘,大娘道: “嗳呦喂,快去瞧瞧,听说有人来砸南风馆了!” 关娘子哪里是坐的住的人,她带着一家子人便一同去了南风馆街边。 丹一好奇地张望,因为长得高,她看得清楚,也听得清楚。 南风馆的馆主和俩位东家都是一头雾水,可带人来拆的不是普通人,竟是那知府带着的衙役们! 留着长髯的东家一头雾水: “官爷,咱们有话好好说,讲清楚了再动手啊!这,这,这是怎么回事啊?” 带了一手玉扳指的东家附和道: “是啊,官爷。我们都是做小本生意,正经商人,从不做伤天害理的买卖。您别冤枉了我们,再生事端啊!” 馆主有些急了: “官爷!虽说士、农、工、商,您比我们高贵,可、可来我们这的,无一不是你情我愿的人,怎么还碍着您的眼了?” 宋知府冷哼一声,“你情我愿?” 众人面面相觑。 眼看着南风馆被人砸的只剩一个屋子,里面的男倌们都逃到街上,聚在一起,宋知府才道: “你,说错了。这不是碍着我的眼了,这是碍着上面的眼了!” 此语一出,众人哗然。 上面是得有多上面呢? 是各路司使?六部九卿?乃至宰相三公?还是——还是说,九五之尊? “好,”宋知府拂袖,走进他们,“不见棺材不落泪,今日便让你们死个明白!” 各东家馆主不由靠近,身体颤栗,又心悸,又疑惑。 只听宋知府压低声音,“你们可知,姜知州的……” 一番话下来,三人脸色俱变,竟吓得齐齐跪倒在地。 “求宋大人饶我们一命啊!” 玉扳指东家吓得魂飞魄散。 馆主膝行上前,攥住宋知府的裙裾,嗓音颤抖:“宋大人,求您救救我们,求您救救我们!” 长髯东家一掌掴到馆主脸上,“还不是因为你,识人不明,怎么能把——” 馆主失声道,“不,不对,明明有 闻凤鸣兮杳杳(一):双救主 天佑二十四年,二月初。 今年龙井茶发的早,能够采到社前茶。 刚从杭州回来,过完十八岁生辰,摽梅之年的竺丹一,掐着社前时间指挥炒茶,忙得脚不沾地。 龙井最注重早、嫩。 茶叶是个时辰草,早采三天是个宝,迟采三天变成草。所谓“三前摘翠”,便是春社前、清明前、谷雨前。龙井采摘时间讲究,以早为贵。 龙井采摘嫩度不同分为莲心、雀舌、旗枪。一芽为莲心;一芽一叶或一芽二叶初展因为长得形如雀舌故称;再大一些的为旗枪。 茶叶春分前皆已采摘完毕。鲜叶铺的厚度一寸,在室内摊薄四五个时辰后,青草苦涩的气息变少了。 水分刚好下锅后不会结团,新叶以大、中、小三档分别炒制,不同锅温、不同手势,恰到好处。 然后进行重要的一步——揉捻。揉捻将茶叶塑造成形,龙井茶之所以漂亮,就在于细心、轻巧地揉捻。 揉捻是不用丹一动手的,因为她没这个功夫。没个十年八年,手不脱皮长泡是练不来的,这些都是丹一亲自找来经验丰富的老茶农帮忙干的。 随后便是炒茶——青锅、回潮、辉锅。 青锅是指在一刻钟内让茶叶初步变得扁平,七八成干。 回潮是将茶叶起锅,在竹匾中摊平半个时辰回潮。 辉锅便是将回潮完毕的茶叶炒干定型。 辉锅后将茶叶起锅晾起来,茶叶才算是正式炒好。 然而,让丹一焦头烂额的,除了茶楼和茶园采茶制茶,还有陈婆婆的病。 陈婆婆年后便病倒了,找郎中来看,说是肝郁日久,阴伤化热,脉像虚弱。 说白了,便是有事压在心里。 这一病便不起,换了多少人来问诊都无用。陈婆婆整日靠在床铺上,怎么劝也不喝药。 她嫌药太苦。 丹一喂着,才肯喝一点。喝不了两口,闭了嘴,眼睛便湿润了,浑浊的双目,愣怔地望着丹一。 丹一不明白这种眼神。她怕陈婆婆难受,便也不敢贸然再进屋。 关娘子要喂她,她便双眼一瞪,嘴巴凌厉。 “我有我自己的命,阎王叫人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 关娘子软声道,“娘,往日一点小病小痛,你是比谁都着急,怎么如今这么大病,反倒不当回事了?” 陈婆婆便一动不动盯着她,许久才问: “你是谁?” 你是谁? 关娘子差点把手中的药碗摔了,再叫郎中来看时,才知道陈婆婆得了痴呆症。 这痴呆症时好时坏,关娘子放心不下,便整日陪着她。 午后,陈婆婆悠悠转醒,丹一好不容易炒茶间有半天空闲时间,正坐在一旁来看望她。 陈婆婆脱口而出: “昭文?……阿离!” 丹一怔住,关娘子突然快步进屋,取走丹一手上的药,道: “我来吧,你先忙。” 待丹一走出门外,关娘子的泪已流了一脸,她引袖口擦干泪水,道: “娘,喝药吧。” 陈婆婆猛然间伸出手,抓住关娘子端着药的手腕,药碗一倾,褐色的汤药一部分溢出落到床榻上,剩下的全都洒在了关娘子的麻布裙。 “我见到昭文了……”陈婆婆急切的目光追踪着远方,“昭文……抱着阿离,昭文还那么小,比阿离现在还小……” “娘!”关娘子把碗好生放到桌子上,顾不得去擦身上的药渍,一向精明的女人脸上竟露出了悲悯的表情。 “别说了,娘,都过去了,娘……” 关娘子的声音带着隐隐的哭腔。 陈婆婆的眼神逐渐变得茫然,她对自己的女儿与昭文的记忆也有点模糊了。 昭文是谁?……阿离又是谁? 丹一坐在门外的台阶上,抱膝疑惑。 听着里面母女说话,她突然有点想自己的阿娘了。 阿娘去了哪里呢? 她曾经问过陈婆婆,可陈婆婆却直叹气,不回答这个问题。 陈婆婆告诉她,她有阿婆有关姨就够了,丹一不需要阿娘,丹一想阿娘了,也可以管关姨叫娘。 丹一有些惆怅地抱着自己的膝盖,突然间关莘进了小院的门,喊道:“丹一姐,这几日花朝节,观前街支起个勾栏,表演黄梅调,你去不去听?” 丹一连忙伸手指头挡在嘴前示意他噤声,然后伸着耳朵听了半天。 里面的母女应该没发现她在外面偷听吧? 丹一气鼓鼓地出了门,“阿婆还病着,你吵吵嚷嚷的,还有心思出去玩,像什么样子?” 关莘委屈道:“阿婆病着咱们就不能玩了?咱们更应该高高兴兴地,给她添点喜气啊。” 丹一一想也是,想要去听黄梅调的心又蠢蠢欲动,她嘱咐着:“我回去扮身男装,咱们走水路!” 不一会儿,一个英气俊俏还有些阴柔的小公子便出落来到。 俩人真如兄弟一般,在瓦子上找了一处座位。两个人都是有经验的,此处视野宽阔,能看清舞台上的人物。 台上表演的正是那《双救主》。 《双救主》一共二十七场,其实这已经是表演的第三天了,丹一二人正好赶上最后一场。 不过也不打紧,因为从前丹一已经完整看过这场戏四遍了,主要就是来凑个热闹,增添一下节日的氛围。 坐在丹一身旁的是一位豆蔻年华的少女,衣着华贵,容貌姣好,身旁还有两个伺候的丫头小厮,身后站了俩拎着大刀的随从。 丹一斜睨一眼,心道这般矜贵的千金也不去前头单独要个座位,正巧却发现她也在直勾勾盯着丹一。 丹一刹那间不自在,于是僵硬地扭头去看台上的《双救主》开演。 《双救主》讲述了湖北襄阳道台之女冯素贞冒死救夫,经历种种曲折,终如愿以偿,成就美满姻缘的故事。 女扮男装冒名赶考、偶中状元误招东床驸马、洞房献智化险为夷,离奇的情节常常使观众赞不绝口,如身临其境。 随着美满情节的落幕,一场好戏告一段落。 丹一看着天色,站起身正准备回道观,忽听身边少女在哼唧着不肯离去。 少女低声对着身边的丫头道,“我看了三 闻凤鸣兮杳杳(二):清祯县主 我可不是什么温润如玉、善解人意的公子哥儿。 你看清楚,我堂堂正正一个放女郎呢。 少女夹菜的筷子顿然停住了。 她的身子还端坐在梨木雕花座椅上,但是上身不自觉微微前倾,神情似是讶然。 她歪头,似笑非笑地,从头到尾仔仔细细打量着面前声称自己是女子的人。 少女放下筷子,饶有兴致道: “好,重新认识一下,”她顿首,“本主名唤唐曼衍,小字葱葱。” “请问竺娘子,可曾婚配?” 蒹葭曼衍浪萦回,波面虽平路不开。 曼衍,意为自在的变化、不拘于常规。 竺丹一菜还没吃一口,屁股摔下了椅子。 给你个台阶,你不下倒罢了,还直接在上面搭台子唱戏? 自称“本主”的,那可不就是县主吗? 可那既然是县主,姓氏又为什么不是国姓“李”呢? 丹一屁股疼却也来不及揉,她双手撑地,换了个跪着的姿势,声音有点麻麻的: “奴家有眼无珠,不认得县主。奴家斗胆,敢问县主的父亲是哪位世子?” “我的身份,不是父亲留下的,”清祯县主垂目,“而是因为我的母亲是郡主,叔祖父特地破格,将我从宗女升为县主。” 能亲自下封县主的那位叔祖父,除了九五至尊,还能有谁呢? 竺丹一觉得这场《双救主》,她就不应该跑出来听,关莘那个小兔崽子,现下早跑没影,跟他娘讲她笑话去了吧。 丹一舔了舔干燥的双唇,不动声色道:“县主不必对奴家这般信任的。” 你再自报家门,我都不好意思听了。 “那是因为,本主看上你了,”清祯县主直言不讳,“咱们,两情相悦最好,你要是不愿意,本主便只能绑了你回长安。” 竺丹一身子不由自主颤栗后仰两分,“可,可咱也不合适,我是上妆模样几分男相,不是我能把自个儿变成男人啊。” 说到最后,她默默将双臂捂在自己的胸前,生怕县主下一瞬间便恼羞成怒扑上来。 你喜欢女人,我可不是! 清祯嘴角挂了三分笑意,她努力压制着,浅浅抿唇道:“竺娘子家住何方,本主亲自送你回去,等你想好了,再来找我。” 本主好不容易一见钟情,又一次遇到一个懂我的人,怎么好容易放手? 而且,她有骨气、又有个性,激起了本主的征服欲望。 即便阴差阳错是个女人,先攥在手里,往后再跟母亲说便是了。 兄长已经帮过母亲一次了,这一次,该站在妹妹这边了。 “那可能要让县主失望了……”丹一缓缓起身,掸去裙裾上的尘土。她好不容易找回了一点义正严辞,于是吐字无比清晰,生怕清祯听不见。 “我是一位女道士,住在三清观。” …… 竺丹一想了一夜也没想明白,尊贵的县主,看上了她哪一点。 本以为这些皇室宗亲总是有些清高,好面子的吧,闹笑话想嫁一个平民百姓,还是个女道士,像县主这等人物总归应该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一走了之。 可当她翌日清晨,歪着脖子出了三清观大门,看到坐在门前躺椅上的清祯时,才发觉事情似乎没有她想的那么简单。 “竺娘子的女扮相好生漂亮,”清祯小嘴抹了油一般,“更像我们北方的娘子。” 丹一垮着脸勉强礼貌笑了一下,旋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溜烟从河边顺着台阶跳到一艘摇橹船上,喝道: “开船,跑!” 船主不明所以,听着这一铿锵有力的声音却是四肢先条件反射地动起来了,船橹摇得飞快,直到反应过来他们已经伫在两岸的中央时,才迟钝道: “……你要去什么地方?” “往后塘茶楼的方向去,”丹一压低了声音,一屁股坐在船上,捶着自己的脖子,“看到后面那个粉衣服的小娘子了吗?把她甩开,我一辈子感激您。” 真倒霉啊,今天一早起来,眼睛下面不仅顶了两个乌青,脖子还睡落枕了。 船主方才要答应,哪知岸边突然传来县主那个丫头的声音: “老伯,靠岸!麻烦载我们小姐一程,她愿用三倍的搭船钱!” 丹一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几个铜板,突然感到囊中羞涩。 她仰头瞪着船主,似乎是在警告他,你的道义与尊严,马上就要被铜臭侵蚀得一分不剩了! 船主却恍若未闻丹一的话,一点眼神没分给她,吆喝一句“来了!”,便直挺挺往岸上靠去。 丹一视死如归地看着清祯上船。 有钱能使鬼推磨!不就几个臭钱嘛! “既然如此,”她磨着牙起身,语调像被抢走胭脂的怨妇,“这位娘子先乘船,不扫您雅兴了。” “不必,”清祯很自然地将手搭在丹一胳膊上,旋即坐在丹一身旁,仰头道,“老伯伯,我把她的乘船钱也给付了,我与她同乘,去一个地方。” 清祯生了个长辈最喜爱的乖巧面庞,船主见她谦卑地谦让与人同乘,身价不凡竟还有礼貌地称呼自己为“老伯伯”,登时心花怒放,摇橹都多使了两分力气。 丹一看着自己离岸边越来越远,欲哭无泪地撇嘴道: “祖宗,你到底要干什么?” “这么明显,还看不出来吗?”清祯眨着无辜的双眸,那双眼睛清澈得如一汪泉水,“我在追求你呀。” 丹一提着一口气,壮着胆子直接捂她的嘴,却看到她身后岸边,丫头小厮和两个提刀侍卫追着她们船跑的滑稽画面,登时心中恼怒散了一半。 “你是真敢说、真敢做。”丹一把手讪讪缩回来,扫过一眼清祯的大袖,不知哪儿来的优越感,她神气地抖抖自己的直袖。 “我是后塘茶楼的掌柜,我去经营茶楼,你跟着我干什么?” “当然是追求……”清祯理所当然的表情紧接着被丹一瞪了回去,顿了顿,她一本正经道,“我去喝茶。” “喝茶……”丹一凝眉道。 “喝茶!?”丹一惊呼道。 俗话说,来者是客,不过丹一确实有想把这位客人拿大苕帚赶出去的冲 闻凤鸣兮杳杳(三):讨好 茶园被分为好几块田。 姑苏没有崇山峻岭和山上那种极端的天气,茶树长势一向很好,在种茶炒茶这一方面通常是参考历年销售情况。 姑苏一带,一般碧螺春的需求最大,然后便是龙井、竹叶青等。 碧螺春通常在春分至清明时采摘,现在还未到春分,因而丹一和其他人的忙碌实际上才刚刚开始。 茶师们身着麻布短衫、玄色长裤,炒茶姿势十分娴熟。 鲜叶倒入灶火燃烧着的锅中,他们双手捞起一片片绿云,撒下去,再捞起来,再撒下去…… 不出片刻茶香四溢,这香味无可比拟,是草气与青涩味的结合,犹如山雾一般扑面而来,又瞬间散去,是最纯净最原生的香气。 他们整齐地伫立在大锅旁,左手扶在锅边,右手时而将茶叶抛上去又落入锅中:这是为了使茶叶变得松散,失去水分控制温度; 时而又抖着茶叶使其一片片落下:这是为了把茶叶形状抖出来,让叶子与叶芯包裹在一起,把香味锁进茶心里; 时而左手压在右手上用力摩擦:这是为了把鲜叶压扁平,因为龙井茶都是直挺挺的; 时而左手捞起茶叶,右手在满手的茶叶上轻轻地一按、一抹:这是为了使茶叶的颜面、水分、温度清晰出来,后一轮炒制的方法和时间心中便都有数了。 眼花缭乱却又游刃有余。 这些,丹一虽然清楚,自己却常常做不到。 且不说她整日除了浣洗衣服便是拿笔拿账本子的手能不能经得起高温的搓磨,就单单是每一捧鲜叶的水分含量、新鲜程度、大小形状都各不相同,火候和手势、手法和力度稍微差一点,炒制出后都大相径庭。 青锅的捺、搨、抖、搭,辉锅的前半锅、后半锅,前半锅通常称为搭手炒,后半锅因要抓、压、磨三个动作结合进行,被称为抓手炒。 千百种茶便有千百种茶的炒制方法,没有丰厚的经验炒出来的便是一团乱麻。 丹一随手从热火朝天的茶师们中穿梭,不时随机从他们几人一组的锅中揪一片茶叶尝尝。 “入口脆而清淡,口内有余香。不错。” “微涩略甜,生津清口气,这一批好!” “味道是清甜的,就是太涩了,这一锅叶子偏大,再多拨两位师傅过来。” …… 茶师们也不恼被一个小娘子指指点点。她说对了,茶师们便点头示意,说错了,便笑着纠正。 除了初生牛犊不怕虎,她自己也说需要各位师傅指点学习以外,还有就是她一点也不娇气,烈日下连个防晒的帷帽也不曾带,就这么干站在日头底下和大家一块被晒。 更重要的,是因为她给结算工钱。 炒完一锅茶,足足需要半天的时间。 她就这么晒了半天,不时来看炒制情况,然后去茶园帮后塘茶园的茶农摘茶,再将采下的茶叶铺展在竹制茶簟上晾晒,随后将准备进行炒制的茶叶按照叶芽、大小等必要特征分类。 如此循环往复,顶着那只歪脖子,来来回回便是一上午。 午时末尾,又一批茶叶陆陆续续炒制完成。丹一喊吃过午餐的茶农来装集茶叶、清理残局,然后唤茶师们去茶楼吃饭。 她一个人瘫坐在棚子里,棚子是为茶农休息而搭建的。虽然饥肠辘辘,但下一瞬就累得直接入眠了。 二月,春寒料峭,迷迷糊糊中,似乎有人为她盖了一件衣服。 那人绕到她的身后,双手力度恰到好处地捏着她的肩膀。 “咱们都待了三个时辰了,您追人也不能这么追呀……” “才三个时辰……”清祯县主自嘲地勾起唇角,摇摇头,手上捏脖子的动作不停,“我那三个月又算什么?” “小姐……”丫头落葵欲言又止。 她家小姐鬼精灵怪,总是做出一些寻常人没法理解的举动,与其说早已见怪不怪,不如说是怕被赶走。 清祯县主及整个晋国公府不会惩罚奴婢,一旦做错了什么大事或者主子容忍不下,不由分说直接发卖。 这一招是管用的,因为离了晋国公府,人牙子手中还攥着卖身契,再被卖去其他地方,不一定有国公府这般好。 更何况落葵不想被赶出去,她想一辈子跟在清祯身旁伺候。 所以无论汝阳郡主如何叮嘱此趟务必让清祯县主规规矩矩不惹麻烦,她也不敢去忤逆自家主子。 当街抓男人?抓得高兴就行,县主不过是一时执拗,故意与母亲对着干。 非要绑个女人回长安?绑得高兴就行,到时候由郡主出面处理事端,再安抚小娘子的家人,给她点钱送她回来就可以。 追求人家娘子好几条街?追得高兴就行,反正姑苏跑哪儿去都是碧水云天,她在旁边自己看着都觉得有意思。 县主爬墙我当垫,县主点清倌我斟酒,县主抓男人我放哨。 在县主这边卖了脸,再去郡主那边哭诉,能蒙混几时是几时。 毕竟郡主自己的女儿,多少知道她的德行,劝是劝不了,管也管不住。 落葵瞅着清祯,又不禁感叹,同一个娘,兄妹俩怎么能差这么多。 清祯嗟叹道,“此番母亲让我出来,我倒是看出她的用意了。寻常我们养尊处优,哪还懂得平头老百姓的苦呢?这一望过去,茶园、稻田、潺潺流水,此之谓伟岸。” 落葵听呆了,“小姐,您……” 您怎么追求人还能追出个大道理呢? 清祯一个眼神都没分给落葵,她一心垂眸望着自己的手,力度正好地掐在竺丹一的手背穴位上,“她是女道士,还经营着茶楼,孤身一人能长到这岁数,实在不易。” “啪嗒!” 不知何物掉在了地上。 声音不大,但是把丹一惊醒了。 她蹙眉困倦地眯着眼睛,悠悠直起身子,看清楚面前的一个丫头一个小厮、两个提刀侍卫以及他们的主子围着自己站了一圈,眼珠子蓦地就瞪大了。 “你们要……”竺丹一抱紧自己,又低头看到身上盖的一件棉衣,不知所措地又放开自己。 确定自己没被麻绳绑起来后,丹一 渠渠天理境中行(一):来信 正红色朱漆大门顶端悬挂着高高的黑色金丝楠木匾额,其上镌刻着三个大字:立政殿。 其内,是皇后的居所。 无论是谁,只要路过这里,看着巍峨的宫殿、雄伟的楼宇,都会霎时感到庄严、肃穆,令人情不自禁心神敬畏。 汝阳郡主李锦娉一步一步,端庄稳重地迈步进殿门。 向皇后行跪拜礼后,她落座于皇后御座下西侧的座位上。 皇后端坐在御座上,神情关切,温和问道: “怎么今日没见清祯入宫?” 汝阳郡主笑道,“葱葱这孩子,年轻气盛,好动得很,前些日子便出去游山玩水了。” 皇后蹙眉,疑惑道:“二月初十也未归?” 二月初十,正是皇帝李庸的兄长、汝阳郡主的父亲、清祯县主的外祖,宥王李廪的忌日。 外祖忌日,按理不应再进行任何娱乐活动。 汝阳郡主摇摇头,扶额伤感道,“圣人娘娘知道,晋国公府是最没规矩的,前段时间又发生那档子事……好叫她出去散散心。” 皇后听罢也颇为理解地点点头,长吁一口气,“宥王若在天有灵,也是不愿看到葱葱这样的。” 年前,清祯县主的事闹得沸沸扬扬。 自清祯及笄后,汝阳郡主便开始相看婆家,结果清祯自己看上一个男子。 晋国公府一向包容,什么样的人,只要清祯喜欢,便都能嫁。 男子名为余成言,这也不是个秘密。 初既与余成言兮,后悔遁而有他。 出身寒门庶族,这也不是什么要紧事。 过日子,不就是钱嘛。你没有,我晋国公府有的是! 更何况余成言此人长得倒是清新俊逸、仪表堂堂,寒窗苦读十载,正值华年,才华横溢,若一朝登科,也算出人头地。 晋国公府一看,更满意了。 余家两口子就这一个儿子,他们倒是也很想让他娶清祯,毕竟是县主,说不定余家到时死灰复燃,蒸蒸日上了呢? 结果登门拜访相看时却被余成言本人婉拒,晋国公府拉不下脸,派人去打听,这一打听竟打听到,原来余成言此人,“流连于风月场所,每每都去点名叫‘时夜’的花娘”。 晋国公府这下一看,你家没落,钱没多少,读着书还点花娘,心思到底在哪儿呢? 听说已经连续去恣采院大半年了。 当即,晋国公府就把送去余家的拜帖要回来了,打算断了所有关系。 可更难对付的是清祯的心意。 年前的时候认识余成言,随后便一直缠着他三月余,清祯县主此人,喜欢的就必须得到。 她书塾去遇他,家门口遇他,甚至恣采院他前去找花娘时夜的时候也要遇他。 她向汝阳郡主义正严辞道:“余郎读书最是用功,最是上进,找花娘也能连中,殿试也一定能高中!” 汝阳郡主第一次被女儿气得提着她耳朵关进家门,“倒贴也就罢了,人家的上进也不是因为你啊!” 用雷霆手段把县主禁足后,汝阳郡主对外宣称,长子并未娶妻,小女不急婚嫁,把这事给胡乱蒙混过去了。 不过世人不知的是,清祯被关起来以后,迅速写了一封信,偷摸让人递到七皇子府中去了,没过多久,圣上便召清祯县主进宫。 郡主于是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这皇叔与七弟沆瀣一气,把自己的女儿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接走了。 清祯哭闹着不想被关在家门,众人不知该拿她如何。倒是七皇子想了个办法,让她出去游山玩水几日,反正,不待在长安城,不见那个余成言,不就惹不了什么事了? 这倒是个好办法,汝阳郡主最终还是心疼自家闺女,把她放出去了。 她特地安排了两个武艺高强的侍卫,还有心腹小厮时时写信上报情况,确保了清祯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很安全。 除了郡主,没人知道清祯辗转来到了姑苏。 姑苏……为何偏偏是姑苏…… 去就去吧。汝阳想,反正,也不能脱层皮。 汝阳郡主这一趟便是谢过皇后对自己父亲祭拜的,皇后名义上是她的婶婶,皇家人多眼又杂,至少这些表面功夫要做到位。 她略坐一坐,便起身再次道谢,然后告退了。 再次回到寝殿,皇后让人熄了香炉中燃烧的香。 也不知孟九娘为何喜欢这般浓艳的香气,她明明一闻头便要晕了。 同样地,皇后喜欢素净、典雅的东西,一顿膳食不过四菜一汤,立政殿也分毫没有奢靡浪费,朝廷百官人尽称赞其为贤后,效法可堪长孙皇后。 继后长子、大兖四皇子、燕王李畛下朝后便前往立政殿请安。 李畛,字有封,年龄二十六,为继后所出。已娶妻,生有一子三女。 他高鼻薄唇,剑眉星目,容貌十分俊美,身材高挑,脊背直挺,面部轮廓硬朗凌厉,一身未来得及换下的紫金滚边刺绣的朝服,衬得他英武不凡。 他是个中皇子中长相最像皇帝李庸的,但是他的模样却只能排个第二。众人心中相貌最俊朗的,毋庸置疑,便是那个病病殃殃的三皇子李畴。 但是放在整个长安城的长得好看的男子中,皇帝李庸的孩子只能勉强跻身前列,无论是晋国公府的嫡子唐天倪、或是没落了的顺康伯府独子余成言、还是宣平侯府的庶子竺渊默,那都是一等一的一表人才。 燕王李畛向皇后关切道,“虽说这宴每年皆办,可母后方操持过除夕夜宴与上元夜宴,若是疲敝伤身,儿臣可上奏父皇,以节省开支为名,取消今年春日宴。” 皇后微扬唇角,低头将杯盖刮去茶水浮沫,旋即轻吹茶水,上面浮的茶叶随之飘动。 “不辛劳,”皇后淡淡答道,“春日宴原本便也是高门贵眷与官人相看的宴会,各家都准备许久了,总不能扫他们的兴。” 说得好听是赏花,说不好听就是郎君们借着赏花的机会接触别家的适龄贵女,在这宴上能看对眼的,每年都有不少,何必阻拦。 “只要你尽力辅佐陛下,本宫便很欣慰,不觉疲乏。” 说毕,皇后轻抿茶水,头上的凤 渠渠天理境中行(二):铁三角 实际上,这些都是汝阳郡主自己提取过的信息。 清祯的原话想表达的大概是这样: “…… 除去风景秀丽青山碧水外,阿娘决计是想不到我还遇到了我喜欢的人。那个余成言又穷又呆闷葫芦一个,女儿现下一点都不喜她。女儿这会乐不思蜀,这回遇到的人是一位顶顶好看的道士!阿娘先别惊讶,因为此人不仅是道士,还是个女道士!她除了住在三清观,还在三清观名下的茶楼里坐庄,说她是茶博士也不为过。除去这些,这个人又有趣又多才,女儿就是喜欢她,母亲已拦过我一回,这次女儿只要她!若是让女儿从她和余郎中选一个,女儿也必定选她!除了平常和这个人呆在一块,天天盘着串小叶紫檀,有时毫无规律毫无章法,跟着她待在一处我都有些烦躁,其他都是顶好的。 她若不愿跟我走,我大可把她绑来,到时阿娘定要提前摆筵席。忘记告诉阿娘她的姓名了,她姓竺,应当是无本名的。 ……” 汝阳郡主呆坐在榻上好久,不知还叹命运轮回,还是缘分使然。 晋国公府世子唐天倪潦草看完书信,一时搞不清母亲在苦恼什么。 “母亲倒不必为葱葱从姑苏捉人的事烦恼,”唐天倪注视着郡主,“葱葱她的确偏执、执拗,但到底有分寸,面对余成言也不过是纠缠一阵,倒也没真把自己连人带命倒贴着送出去。” 世子唐天倪一向以清冷孤傲而赤口毒舌着称长安,他这一番话说得倒是正儿八经,可性格使然,总让旁人感到又是一番反讽。 “不过是个女子罢了,倒也不必非把人家绑来。找个人去劝劝她,待其同意好生接过来,当个贴身侍女也可。总归世家大族也不乏有很多别的癖好,一个女子也好掩人耳目。” “你还是不够懂她……”汝阳指着信笺中“余郎”二字,“她还是唤他‘郎’,找个我根本不会同意的女人,也只是专程要来气我,逼我退而求其次同意余成言。” 他看着母亲扶额伤怀,又随手将信笺双手递给对面的人: “小舅瞧瞧,可否为母亲出谋划策?” 茶桌另一旁的青年用食中两个指头抽过到自己身前,一目三行平静地扫视着这张梅花信笺。 他一双桃花眸中,竟流露出唐天倪没见过的神情,疑惑、惊异,掺杂着,却都不像。 这下倒真把唐天倪吓着了,怎么这俩辈分大的都还没自己镇定呢? 不就是带回来个小娘子?葱葱喜欢就好生养着是了,偌大的晋国公府又不差这一口饭吃。 事实上,被他称呼为“小舅”的人,也没比他大三岁,正是当今七皇子。 汝阳郡主的父亲宥王是当今圣上李庸的大哥,因为助李庸夺嫡丢失了自己的性命,今上大悲,为其独女授予土地封号,将郡主府加官授爵为晋国公府。 就像李玄与唐天倪差不多大却隔辈,汝阳郡主李锦娉与今上李庸也才区区差八岁,李庸却大了李锦娉一个辈分。 单论这一点交情,汝阳郡主应当对众皇子唤“堂弟”,一视同仁才对,可偏偏…… 可偏偏李锦娉与姜凤麟的交情很深,不止限于手帕交,姜凤麟曾是汝阳郡主的陪读,十几年的交情,能不深吗? 姜凤麟,后来变成了汝阳的亲皇婶,也就是今上李庸的原配嫡妻,姜皇后,尚文。 李玄是尚文皇后姜凤麟唯一的血脉。李庸丢下李玄那些年岁,也是汝阳郡主里应外照,帮衬着李玄度过艰难的时日。 她对于李玄来说,不像长表姐,更像是悉心呵护自己长大的长辈。 按照辈分来说,唐天倪应该唤李玄七堂舅,或者七舅,唤八皇子李亩小舅,但是当年他认识李玄时,李玄便是最小的皇子,唐天倪都叫他小舅舅。后来有了八皇子,也没改过口来,今上李庸倒是一直没撞见他们会面,故而也没人要去纠正,于是便一直这么叫了。 “我们当时在外是有个很响亮的名号的,”汝阳郡主从沉痛中清醒过来,“不知你们……是否听说过。” “什么?”李玄问道。 “京城……铁三角。”汝阳不自觉地露出笑颜,手腕撑着头,回忆着过去。 “所以,”李玄略一沉吟,“谁是第三人?” 他想知道的,并非是第三人的过往,而是生母的过往。 他对生母除了那一天夜里,便再没有印象。作为失去娘亲的孩子,总是不自觉地想搜寻一些母亲活着的时候存在过的蛛丝马迹,仿佛这样就能寻出自己出生的证明。 汝阳郡主目中已然积蓄泪水,她强忍不让其滑落,低声道,“她也不在了。” “曾经的,桐木韩氏,韩昭文。” 桐木韩式,祖上可追溯到中唐时期,主要以前朝宰相韩琦为代表的一支世家大族。 二十年前却被先帝连根拔起,自此一蹶不振,唯有旁枝定居于陪都洛阳,苟延残喘活了下来。 曾经三人中秋夜在据梧楼共赋诗词;三人参加宫中夜宴,那夜尚文揣着情意,竟稀里糊涂被李庸求娶;还有二人避着尚文的两个哥哥,爬姜府的墙捞她出来……这些闺中时纯粹美好的情谊,是汝阳后半生一遍又一遍回忆、镌刻的,不想忘记的记忆。 “我们三人陆续成婚,婚后情感依旧很要好,韩氏虽然没落,可昭文到底有尚文护着,她夫家宣平侯府,不看僧面看佛面,也不至于欺侮她。” “子规,”汝阳郡主唤唐天倪的表字,“当时若不是昭文,恐怕你我母子二人便是阴阳两隔,兴许都活不成了。” 那时候,尚文腹中已有李玄的幼妹,汝阳也怀着唐天倪四月余,那年春末,汝阳郡主失足落水,是韩昭文奋力相救,方才在短时之内将郡主救上岸,命悬一线,保住了郡主的胎。 当时太医赶来,摸了下昭文的脉,昭文才知道自己有了身孕一月余。 亲如姐妹的三人竟同时有孕,在当时是俨然是喜事,很快便传为一桩美谈。 “再后来,尚文和昭文……”郡主的泪 哀离失怙德何报(一):驾鹤西去 竺丹一不敢出道观的门了。 准确地说,她是不敢出自己房间的门。 道院是不让前来的福主进入的,除非在这里暂居。万幸,清祯大包小包的行李早已堆积在三秋客栈,她也没有动搬离的念头。 所以,只有自己的房间是一片净土。这里安全、清净,还没有随时碰到县主纠缠的可能。 还好碧螺春在春分后采摘,龙井炒制已经林林总总安排妥当,她不在一旁看管也没什么可能会出现意外。 先前她不在还真出过好几次事,大部分都是因为请来的茶师们良莠不齐,这些男人们聚堆隔三差五打一架,你抢我的饭我抢你的锅,虽然丹一真的不知道到底有什么好闹的,大老爷们打架也不把她看在眼里;还有几个骚扰茶客作风不莠,或是招惹周边的小娘子,翘工去琴轸楼……虽然他们炒茶功夫都是一等一的了得,但是每次都得雷霆手段工钱威胁解雇警告才能压得住。 关莘提议过,让招点作风好的。丹一倒一直不在意这些,她“干活”干得多,替人捉奸也捉不少了,那些高官进爵的男人能有几个不喜欢拈花惹草的?何况这些技艺炉火纯青,走到如今受人崇拜的地步,都指望着升官发财死老婆。爬到了一定的地位,甩手便走的人多了是了,男人本性,丹一琢磨得透透的。 她要的不过是这些炒茶技术,给工钱也只是付的技艺,又不是选男宠。再纠结其他,茶叶都炒不完了,还平白惹人嫌。 只要没有大错,败坏茶楼风气名声,她便都能忍他们留下做工。 丹一从窗口偷偷溜去后厨,打算寻点吃食干粮一并打包回房,这两天就不出来了。 刚窜进灶间,忽然一个什么东西从半开的窗口扔了进来,刚好砸在丹一掀锅盖的手上。 丹一痛呼一声,看着拿圆滑的石子,暗骂关莘:你小子每次准头都正冲触我霉头! 既然都已扔石子进来,想来必然是有什么要紧事。丹一一向秉持再苦再累不能亏待自己,于是嘴里叼着一个白面馍左手端一盘咸菜,右手辅助身体一撑跃过窗棂。 关莘在屋外站着,正急得团团转,一下子瞧见丹一还没回过神来,拧眉不解: “你跟饿了三天来道观偷东西吃的贼似的。” 丹一叼着馒头,看着关莘的眉头,含糊不清道: “你不是知道……她几乎日日在门口守着……”她用右手拿开口中的馍,又咬下一块,咀嚼着,“你怎么到后院来的?什么事?” 关莘猛然想起,才又恢复了方才水深火热的模样,急切道,“阿婆好像……不好了……” “阿婆?”竺丹一五雷轰顶,“不是昨日方还能说说话么?” “我来叫你的,快去看看罢!” 丹一略一思忖,“你跟我走!” 他们巡游附近,才找到一处略低的墙,两人磕磕绊绊,到底是翻了出三清观去。不过这也就相当于断了后路,回不来了。观内地势比外面高,同一堵墙翻出来容易,翻进去便是难上加难。 丹一暂时还来不及管这些,她一边在小道急行,一边就着咸菜嚼着馍。关莘紧随其后,一时不知应当让她慢点走先吃饭,还是让她快点走先别吃饭。 一路穿梭进由巷,到达小院,丹一最后左顾右盼确定没人跟上来,关上并反闩上大门。 小碟上的咸菜在赶过来途中已经被颠出去七七八八,丹一来不及心疼那些咸菜,抽着间隙的空打个饱嗝,随后便莽莽撞撞冲进了屋内。 她随手把小碟放在桌上,跌跌绊绊冲到床边,冲到守在床边的关娘子身旁。 “你阿婆一直等着见你。” 关娘子神情低落,眼眶泛红。 陈婆婆身子已经瘦弱嶙峋,呼吸微弱而艰难,脸上苍白,面孔青灰,浑身仿佛抽干了力气,仰面朝天,空洞洞地望着屋顶。 听闻丹一到来,陈婆婆艰难地微侧过头,摆动目光去寻找她,看见她在床边,握住自己的手,陈婆婆终于安心下来。 她张了张口,最终只说出一句话: “丹一……一定要……回到姑苏。” 丹一攥着陈婆婆的手,微微颤抖,“丹一答应阿婆,丹一留在姑苏,哪也不去!” 陈婆婆唇角轻微弯了弯,那笑容却淬满了无奈与苦涩,在饱经风霜的脸上缓缓展开,让人忍不住想起姑苏街头卖的茉莉花的叶片,同样充满了褶皱。 “阿莘……别闯祸,惹你娘生气……” 她又独自呢喃一句对关莘的话,而后好生地躺在那里,道:“乏了。” 关娘子催促两个孩子出门,自己也轻轻将门阖上,她的身体倚靠在门板慢慢滑落,最终瘫坐在阶梯上。 丹一蹲下,道:“阿婆她……” “你们阿婆……已经去了。”关娘子冷静道。 “什么?我不相信,阿婆!”关莘急了,要去开门。 “阿莘!”关娘子怒喝,声音很小却刻不容缓。 “之前那个郎中说过活不成几日了,你阿婆把想见的人都见完了,便平静地去了——这也算喜丧,是自己的命数到了。” 精明的女人此刻冷静得让丹一有些恐惧。 “让你阿婆……再睡一会吧。”关娘子的声音越来越小。 “关姨,”丹一揉了揉眼睛,心中难捱,“阿婆叮嘱我那句话是何意?我一直在姑苏呀……” 关娘子仰头望着晴好的天空,空中偶尔有几只往北去的禽类,正是南方鸟雀迁徙的季节。 她长吁一声,似乎是陷入到某些回忆中。丹一和关莘不敢去打扰她。良久后她方才出声,那声音已然有些沙哑。 “丹一,有些事,不该再瞒着你了。” 关莘识趣地后退要离去,关娘子道:“你也留下听听罢。”于是他也随着二人坐在台阶上,一左一右围着关娘子,呆呆望着天空。 “关莘跟我说过,那个县主的事,导致你这几日来的次数愈加少了。” 关娘子一开口,丹一便偷偷一记眼刀甩关莘脸上去了。 “那个县主,是你娘的手帕交,汝阳郡主的女儿。” “陈婆婆也根 哀离失怙德何报(二):真相 韩昭文出生时,关娘子也才是十几天的娃娃。 陈婆婆一家清贫,她身强力壮、奶水充足,故而放下自己的女儿,进尚书府全心全意照顾昭文,喂奶、换尿布、哄睡,凡事尽心尽力。 户部尚书韩明道夫人、韩昭文的母亲韩夫人心疼陈婆婆的女儿,便将关娘子接进府中,承欢陈婆婆膝下,伴昭文长大。 昭文儿时永远都是那个尚书府的嫡女、汝阳郡主的伴读、永远不会有心事的姑娘。 关娘子为家生婢,知根知底,因此事无巨细地跟在昭文身边。同她一起开蒙识字,读诗练字,研习女红,昼寝午觉,抚琴作画,夜市笙歌。昭文箜篌一绝,琴技名声响彻长安。 后来昭文便被杭贵妃远亲,日渐没落的宣平侯府求娶。 那时关娘子也正值嫁龄,昭文舍不得她,却还是给她添了两抬嫁妆,从韩府风风光光回了姑苏老家成婚。韩夫人找了知根知底的人,陪着昭文嫁去宣平侯府,其中就有昭文最亲近的陈婆婆。 昭文在宣平侯府一直受敬仰,她的夫君将自己庶出的唯一的儿子放在昭文名下抚养,婆婆也待她很好。 方才嫁过去没过多久,适逢户部尚书韩明道牵扯进一桩贪污的案子,功高震主,先帝顺手牵羊把韩氏一族连根拔起,韩昭文娘家的亲人皆牵连入狱,唯有她自己由于嫁作宣平侯府为人妇,免逃一死。 屋漏偏逢连夜雨,她一直未有身孕,再加之娘家大厦倾颓,久而久之便受了冷落。 幸而姜皇后明里暗里的照拂,才致使宣平侯府暂且只敢对她不满,不敢明面上给她难堪。 再后来,“京城铁三角”大喜,姜皇后崩逝,宣平侯府一夜之间变了脸,将韩昭文软禁起来,美其名曰在家养胎。 昭文诞下女儿后,身体虚弱,但宣平侯府对待母女二人更是苛刻。昭文早已清楚,竺家原本娶她便是看中了尚书韩府,想要借势将原本倾颓的宣平侯府复兴。如今桐木韩氏皆已倒台,她又没生个正儿八经的嫡子,估计早就想除掉她,另娶续弦了。 她的困苦,陈婆婆都看在眼里。 陈婆婆自小当她是女儿,昭文是吃着陈婆婆的奶长大的,还为关娘子添妆,家中有什么事都照应着。陈婆婆见到她如今处境,自然心疼不已。 陈婆婆当机立断,一个女人能怎么从婚姻中脱离呢? 逃。 能信任的唯有陈婆婆。去姑苏,去陈婆婆和关娘子的故乡,一旦被宣平侯府的人抓住,就闹大,闹得人尽皆知,闹得他脸面尽失。 昭文借着汝阳送进竺家的拜帖,抱着女儿去了晋国公府。 她垂泪道,“我自身逃了好说,只是阿离还这么小,舟车劳顿,她如何能受的了?” 汝阳听罢便要去宣平侯府讨个公道,被昭文拦下:“世家大族,表面和气一团是陛下愿意看到的,你不必为我撕破了脸皮,到那时你们国公府在长安如何立足?” 汝阳急道:“我能眼睁睁看着么?阿离到底是竺家的孩子,你怎能轻易带走?” 昭文颓息:“阿离是我的女儿,是我的命,我怎能让她离了我,留她一人待在那虎穴狼窝的宣平侯府……” “阿麟走后,我便只有你了。我不敢让你赌上身家性命,为我这条不值钱的命奔波,只是……看在相识那么多年的份上……借我些马车钱罢……” 汝阳眼眶便红了,“昭文姐姐跟我又客套些什么呢?这是把你我之间的情谊看淡了!你如今处境艰难,我心疼都不及,怎会置你于不顾?” 顿了顿,她又问道,“你预备要去哪呢?” 昭文垂目,望着怀中酣睡的阿离,道,“姑苏,三清观。” 那日,从晋国公府返回宣平侯府返程的是辆空马车。 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两人带着一个孩子跳的车,旋即便被汝阳郡主暗中派的车马接走,踏上前往姑苏的道路。 也不知一路上发生了什么,宣平侯夫人凭空消失,在长安一传十十传百,有说灵异事件,有说跟着骈头逃了的,还有说带着孩子怎么可能跟情郎跑?另一个人出口成谣:那孩子若不是侯爷的,长大了不就瞒不住了? 这事闹得满城风雨,宣平侯的脸也丢尽了,他一早便派人去搜。搜过长安城大街小巷,搜过逃窜到洛阳的韩氏支脉,问过渡口港口,没有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平安落脚到姑苏,为暂避风头,三人一直盘踞在陈婆婆家的祖宅内,鲜少出门。从汝阳处借来的钱财越来越少,不足以支撑正长身体的阿离需要的营养和三人基本生活。 韩昭文抱了阿离去到三清观,在观门外跪了三日,潼逍道长心软,掐指算了算阿离的八字,总算收留下阿离。 走之前,她将腕上的那串小叶紫檀取下,一圈一圈绕在阿离的腕子上,目光爱怜望了她许久,旋即转身离去。 昭文单枪匹马用剩余的钱财回到长安,孤身一人,捏着状诉给宣平侯府递了消息,背水一战向宣平侯讨回自己的嫁妆。 嫁妆都是真金白银,是成婚后女方的私有财产。 谁也不知最后发生了什么,昭文再也没有回来,宣平侯府对外宣称夫人抱恙,没几日便玉殒香消,侯府连正经的葬礼都没办,草草一个棺。 昭文甚至因为没有诞下男嗣,不得入竺家祠堂供奉。 陈婆婆听闻长安的消息害怕,流着泪用昭文的遗物为其立了一个衣冠冢。她起身前往三清观,一直近身照料阿离,同道长一起,骗过了不知前来找谁的一群家仆。 那宣平侯府大抵是觉得流落在外的不过是一个女儿,便没再费心力出来寻找。 关娘子的夫君逝世后,她给儿子改了自己的姓,搬回祖宅,祖孙三人一同生活。 …… “不过,同你走之前,容我几日处理一些事。” 清祯听她这话不像玩笑话,一下便站了起来,血液猛然涌上头脑的晕眩,让她分不清是否是兴奋致使。 清祯脆生生道:“可以,多久我都等着你!” “我还有一个条 雄关漫道真如铁(一):交代 这个关键的时节走,需要解决很多燃眉之急。 可怜见的,怕是也看不到花朝到端午,寒山寺相关的寺庙,人们坐摇橹船渡河,拜佛春游,热热闹闹四个月之久的普男信女扎堆喝茶的气派景象了。 重重叠叠山,区区环环路,叮叮咚咚泉,高高低低树。 后塘茶楼还是一样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关莘在雪盏间伏案写字,面前是丹一的喋喋不休。 “……茶叶炒好,当然要贮存。生石灰吸潮,不吸茶香。老底子的味道,要靠藏出来。瓦罐中生石灰头一个月换一次后面三个月换一次,再后来六个月换一次…… “……生石灰吸收茶中水分,降低湿度,保持茶叶干燥:每纸茶包有一斤重;放入底层铺的生石灰要是块状的;包裹的茶叶要沿着瓦罐壁依次排放;中间放生石灰袋;贮藏后一至两月要换一次石灰,三至四个月又得换一次石灰;未被吸潮风化的石灰放入罐中需要加盖密封收藏,这样贮存经半个月到一个月后,茶香会更加清香,馥郁滋味会更加鲜醇爽口;贮存前茶叶含水率要非常低,龙井茶贮藏一年后才能保持色绿、香高、味纯的品质…… “……木炭储藏法你必要清楚——以木炭代替生石灰。木炭要先烧红、冷却后再装入布袋,隔一两个月,要把木炭取出,烧干再用。两千斤木炭装到布袋里,每隔一两个月更换一次。如若生石灰短缺,必要用这样的办法……” 她来来回回踱步,想要把脑海中所有一切的事项都剜出来交代清楚。 “……月末要到一批新金属罐子,新罐子通常会有异味,去味要将少许茶末置于罐内,盖上盖子上下左右摇晃,轻擦罐壁后倒掉;或是铁罐用火烘烤,方可去除……” “丹一姐,慢点,你慢点说。”关莘的字已经开始在纸上不规则地跳起舞来,手肘到手腕写得酸痛,丹一的嘴却越说越快。 丹一背着手,瞅着他写得额头冒汗,索性一屁股坐案上,两手撑在背后支着身子,等待关莘。 她的思绪一转一转,俄而想到些不相干地东西,想到了关娘子告诉她,她娘与世子娘曾说过让两个孩子成亲。 她这趟回去,不外乎会被认为是趋炎附势,不过凡事有两面,她同样可以依靠这层身份暂居长安,等一切都办好,再想个办法脱身。 这比待在清祯身边当个不明不白的“宠妾”靠谱多了。 若是那个汝阳郡主捏着鼻子不承认有这回事,再依附清祯,也来得及。 总之,她只要周旋于兄妹俩之间,静待宣平侯府的态度,再决定下一步。 棋布错峙,蠧居棋处,一招不慎,满盘皆输。 她独来独往。 永远都是孤身一人。 没有掣肘,不会连累到任何人。诚然可悲,也算是一件幸事。 “昭文的嫁妆还在宣平侯府,那是昔日娘家尚书府的东西。你阿婆知道你这性子,非不可回宣平侯府闹上一闹。只是想你,无论想做的事成功与否,定要回到姑苏。留在长安,只会束手束脚。习惯天高海阔,在那里久了,你受不住的。” 关娘子当时的苦口婆心,暂时压住了她胸口中的丛丛怒火。 “丹一姐?丹一姐?”关莘手中木质的笔杆“笃笃笃”敲着桌子,把丹一在空中虚无缥缈思绪硬生生拽了回来。 丹一举起屁股边上的茶杯,一仰脖子将里面半杯茶全吞下,额前的碎发些许毛躁,垂落在泛红的耳尖。 她道:“无事,继续。” 她脑海中不同的频调转变很快,“接下来,是茶叶罐存放,要好好记,万不能出差错。” “装有茶叶的金属罐要置于阴凉处,一定不能放在阳光直射、或有异味、或潮湿、或发热处,如此才能够防锈、减缓茶叶陈化劣变的速度。锡罐致密、防潮、防氧化、阻光、防异味效果最好,是最适合用来藏茶的,逮着娇气的叶子往里藏便是……” 丹一不确定自己要去多久,因而她花费了整整两日盘踞在茶楼,把一整年重要的事都交代给了关莘。 这小子跟在她身边这么多年,到底还是学了些丹一周身英姿飒爽的风范。 到时候再想办法把怀霄骗……支过来帮忙,这小道机灵得很,之前也来茶楼帮过忙,叫她算算账打打杂不是问题。 明日再收拾行囊,总要告知一下道长,告诉她工作都交接完毕,还能被轻点骂。 后日干完最后一个小活,整装待发。 …… 雄关漫道真如铁(二):道别 潼逍道长今年四十有三,是三清观的本家监院,总管内外一切事务者。 当监院大任者,才全智足,通道明德,仁义谦恭,宽宏大量,弱己卫众,柔和善良,明罪福因果,功行俱备。 她正襟危坐,面有不忍,更多的是担忧。 “既你心意已决,处处安排妥当,我也没理由阻挠。”她叹息,拇指掐算关节,指腹纹路复杂而玄妙,“茶楼是关莘暂时营生,账目由怀霄接管,那……谁来替你浣衣?” 丹一从小到大在道观,干的都是洗衣服的活。 每日集体做完玄门日课,烧香供水,礼拜祖师,早晚诵经,且初一、十五设供。除此以外特定日子要进行祀典,一定要设斋、唪经。祀典分为圣诞、祝厘、接驾、祭星和展墓等等。 圣诞是尊神和祖师的诞辰,需奉行祝证。三清观设供礼拜,焚香唪经,对外开放。还有正月初九的玉皇圣诞和二月十五日的老君圣诞,都要举行隆重祀典,修举盛大道场。 祝厘,即祝福。适逢民间的重大节日,为表庆祝,照例烧香设供,举行吉祥道场,唪诵《皇经》。 接驾为大典,每年腊月二十五是玉皇大帝巡天之日,举办道场,进行接驾。从子夜举行,晨光熹微之时结束。典礼中的细目分别有请驾、读表、焚疏、安坐、设供、行礼、唪经等等。接驾时所唪诵的亦有《皇经》《皇诰》《心印妙经》。道士接驾要跪在院中,一夜下来膝盖疼痛欲裂。 祭星也是重要祀典,实际上指祭祀甲子神,即一甲子中每一年的值年神。甲子神都是天上的星宿,祭祀甲子神便叫做“祭星”。 至于展墓,说白了就是上坟,清明到祖先的坟上祭扫。不仅清明,中元节和十月初一都要上坟。在坟前设供礼拜,焚疏上章,唪诵《救苦经》《升天得道经》。最隆重当属中元节,晚上甚至还要放焰口。 祀典后,道观还有斋醮活动。斋醮,是 “道场”和“法事”的意思,“设斋醮”便是做道场。 “斋”是戒斋沐浴,是在祭祀前或举行典礼前清心洁身以示庄敬,如蔬食和沐浴。 “醮”,有“冠醮”和“亲醮”的制度,都是祭礼,后来用醮替代祭字。 …… 三清观毕竟还有道士生活,平日琐事也是内部消化、分工明确,做饭的、浣衣的、扫地的、擦橱柜尊像的、收香火钱的、卖香和福牌的……才能维持平日正常生活流转。 谁来替她洗衣服?这个问题丹一绞尽脑汁想过很多遍,但心目中一直也没有合适的人选。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情忙。同她一起浣衣的女冠每日已经比她多干很多活,再不好麻烦她们多洗。 丹一神情微微荡漾,心中却有了主意。她扬起下巴,唇角挂着胸有成竹的笑意。 “这我倒是有更合适的安排,明日便安排那人进观顶替我便好。” 潼逍道长见她又是一副自信的模样,兀自弯唇摇头,语气却是相信她的: “到底老君祀典也过了,往后需要用到你的地方也不多,只要早些回来……” “道长,”丹一觉得有必要说清楚这件事,“我不是出去游玩三五日,我这一去,一年半载,不知何时回。道长您也知道我娘……总之,我活着,无论与否,只能尽力回到姑苏。” 潼逍道长微失神,方才察觉到自己年岁已高,想事情竟开始变得浅薄多了。她用手揉着眉心,嗟叹道,“血气方刚的,左右你还年轻,多出去也好。” 潼逍道长指尖微掐,而后倾身抚过丹一腕子上的小叶紫檀轻声道: “此去经年,一帆风顺。” 因自己不是娇气的人,故而丹一没有收拾很多行囊。她取了几文钱,再找出一件贴身的亵衣方便换洗,再拿提前搜罗好的七小包不同的茶,还有自己的白玉茶花簪子,又把小叶紫檀装在抽绳束口袋中,一并塞进腰包。 腰包鼓鼓满满,丹一狠心把亵衣拿了出来。去到国公府,什么样的衣服没有,罢了,不拿了! 门口伫立着几位女冠。 怀霄,怀信,南夙,清羽,莲池。 丹一笑着插科打诨,“怎么,还怕我跑了不回来给你们洗衣服了?” 怀信道:“我们听怀霄说,才知你要离去。” 怀霄辩驳道,“不是……丹一,我就提了一嘴我要去茶楼做事,谁知他们几个这般……” 清羽站出来,关切道:“我们紧张得紧,特地来看看。” 丹一把腰包的系带三下两下系紧,安抚道,“我一定回来,好不好?” 南夙撇撇嘴,“平日就数她吃的米最多,她走了,我定当多吃两碗饭!” 丹一笑道,“平日里吃三两饭就发愁长肉的,是谁我不说。” “哼。”南夙轻哼。 清羽冲南夙道:“嘿!明明是你先要来看她,瞧这话说的,活像是我们把你绑来的!” 莲池则在一旁小声道,“丹一姐,你为何要走呢?” 丹一望着她的小脸,轻笑:“去一趟长安,给你带好东西回来呀。” 语毕,她又正色对着众人道,“多谢诸位前来看望我。毕竟是私事,不便多说。但是,咱们间的交情我一辈子都会记得!事毕,我定然回观。” …… 雄关漫道真如铁(三):师凤 说是“私事”,其实她先前半夜三更爬进琴轸楼,已经全都一五一十告诉师凤了。 师凤只是微微意外,旋即便抱臂哂笑,一颦一动皆如画。 “早觉你这相貌、身世定然背后隐情别有洞天,只是不知比我想象中更夸张一些。” 她的骨相和身量一看就是北方人,加之莫名其妙到姑苏,一番下来肯定不简单。 丹一嘻嘻笑着,“我也想不到呢。”忽而正色问道,“长安……有你我相熟之人吗?” 若是有,还能打听一些消息,寻求帮助。 “长安……毕竟是帝都,能去那里的……”师凤忽而想到什么,她目光闪烁,眉毛也拧成了结,翩然咬着上唇。 “仔细形象,师凤娘子。”丹一提醒她,刻意把后四个字咬得很重。 师凤鲜少出现五官乱飞的情况,除了在丹一身边,可见这下是想到了不小的事。 师凤迅速调整表情,而后讪讪开口,“长史沈豫……你可还记得?” “沈豫……”丹一左思右想,了然道,“去年获罪抄家的那个沈豫,罪名是勾结山匪?” 郡县长史,为知州佐官。掌一州兵马,边疆长史更是有领军作战的权力。 “不错。先前前杭州刺史钱琼疏通水路,凑巧疏通到匪山附近,故而两浙山匪都已几乎被钱琼剿完。那时我们还疑惑,沈豫勾结的山匪是从哪里寻的呢?……”师凤帮她回忆着原委。 “嗯,我记起来了,沈夫人是茶楼的常客,他们的女儿从前常去南风馆的。” “没错!”师凤左手掌拍右手背,身体不由前倾,“他那女儿,你还记得名字么?” “司夜啊——沈司夜。”丹一蹙眉道,“她怎么了?不是死了么?” “不,你只记对了一半。”师凤所处地段特殊,消息尤其灵通,“后来我听说,官家下令,成年男女一律斩首,未出阁女子流放,单单沈司夜——没入风尘,为官妓。” 毫不夸张,丹一对于此事,简直说得上是一点不了解。日日三点三线跑,平常抽空去“干活”,别人家的事也只是听一耳朵,转头也就忘掉了。 她这个人,说记性好也是真好,掌事茶楼和道观祀事毫不含糊,各家各户对应的小厮侍女鲜少出过错,两年前她“放女郎”帮过的人她都能记得;要说忘性大也是真大,莽莽撞撞,先前吃过的亏她一概不记得,下次再遇到相同的事,一个坑能绊倒无数次。 “罪过,罪过呀。”丹一不由抱拳感叹。 沈司夜此女,才比谢道韫,貌胜赵飞燕,此前常同南风馆的清倌混迹,当然,这件事知道的人很少。 容貌才情的出名,才使其沦为官妓。 “所以,她现在在……” “长安。”师凤一口咬下来,没有半分犹疑。 “也算是个相熟的人。”丹一长叹,片刻犹豫后道,“我去寻她,想办法给她赎身。” “你可做不到。”师凤摇头,语调嫣然,如鸟雀啁啾,“不说只有公子官人才有资格为官妓赎身,单单是牌坊要的成百上千金银,你能拿得出手?” 丹一抚掌,摆首道: “我以为她当时随着长史去了,不想……这么心气儿高的人,怎能忍受这般日日折磨——我再想办法就是了。” 师凤随手取出镜子放在面前,拿出胭脂对镜补涂在唇上,淡淡道: “人各有命。沈司夜,她自恃清高,可却是重情义,你若去寻她,便是远走他乡遇见熟人,相互间往往惺惺相惜一些。” “但愿如此。”丹一点点头,话锋一转道,“若是进京,诸如皇室贵胄,是否还需了解……” 师凤凝眉,拿着胭脂的手凝滞在半空,不太明白这句话:“何出此言?” 丹一偏过头,细细思索一番,道: “我先去的,应当会是晋国公府,左右逢源总是必不可少吧?” 师凤放下雕花的胭脂盒,不置可否。 “郡主一旦知晓你的身份,总不能置你于不顾吧?你若跟从县主,总能慢慢引荐。” “慢慢?太慢!”丹一盘腿坐在蒲团上,一手撑着头,一手指甲抠着梨木桌的纹路。 她冷笑一声。 “不必逼着郡主知道,便是要直接找出宣平侯府的死对头才好!” 她不确定郡主究竟可以依赖几分。她不过是昭文旧友,十几年过去,表面扮演姐妹情深就罢了,内里又有几分情意呢? 人心,她不敢揣测。若是赌错了,满盘皆输。 她此行去到长安,也根本没打算把自己的身份亮出来。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对她便越有利。 不如自己动手查,查出昭文怎么死的,把她的真金白银,连本带利地讨回来。 她内心打定主意一直装鹌鹑,若是真被那火眼金睛的郡主识出来,那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见招拆招了。 她内心默念着: 我一人行,一个人足矣。 不干需连累旁人。 …… 雄关漫道真如铁(四):启程 唇色绯然,明眸皓齿,然而眉眼锋利、鼻梁英挺,放在同一张轮廓不锋不柔的脸上,竟生出一种矛盾而不违和的美。 来人芝兰玉树,肩宽腰细,腰包上坠的流苏随着她的一颦一动摇摆若柳,眉毛特地画得又粗又浓。 对面的李素心小脸苍白,身姿瘦弱,眉毛疏浅,眼睛细长。她向这边望过来,眼睛都看直了。 丹一抱臂走近,狐狸般的眸子扫过她一眼,嗤笑一声:“瞧你不值钱的样子,我要真是个男人,你八成撂下你娘跟我跑了吧?” 李素心摇摇头,将眼前的人影甩出脑海,她搭上丹一的胳膊,二人亲密而行,走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活像成过婚的夫妻。 两人不紧不慢一路往李素心宅子方向去,目的地近在眼前,半路却杀出男人,挡在路前。 男人看起来三十余岁,身宽体胖,胡子拉碴,腰系短布,捕鱼为生,独自生活,人称“二汉子”。 丹一身旁的李素心却同丹一年龄相仿,身娇体弱。 二汉子瞅一眼丹一,怒火中烧: “我就说你他娘的这几日怎么躲着我!原来是被这个小白脸看上了!?” 周围的村民们一听,纷纷凑过来看热闹,开门开窗的,闻声赶过来的,很快四通八道便把他们围成一个圈,堵得水泄不通。 李素心轻捏竺丹一的手指,示意她先别妄动。 李素心一个人走上前去,身子因为紧张而发抖,她卯足了胆子,道: “我与你有什么干系?这是我定了亲的夫君,不是什么小白脸!” 她的音量不大,但语气强装镇定。 “这不是那个没了爹的李丫头吗?” “就是跟她娘刺绣养活的那个!” “死了俩媳妇的二汉子?我说怎么这么眼熟,这是咋了?” 二汉子背着手上前两步,绕着李素心转了一圈又一圈: “乡亲们都看看啊!这个女人,前日子才答应要给我做续弦,今日便带着另一个男人回来!这不是丢我这个男人的脸吗!??” 村民们一听,霎时纷纷对李素心评头论足。 “这女的,真是水性杨花!!” “三天两头换男人,跟她娘这个寡妇学的吧?哈哈哈哈哈!” “谁不说呢?她揽着的那个一看就不缺钱,攀上高枝了吧!我呸!!” 李素心脸色绯红,她纤细的手指紧紧攥着,不住地颤抖。 “你……你毁我清誉!我什么时候说要嫁你了?” “哟!小贱蹄子还不认账?” 二汉子促狭地从怀中掏出一条手帕,是很朴素的麻布,其上的刺绣却是精妙绝伦,菊花栩栩如生。 “这不是你给我的?” 说毕,还不忘将帕子放在鼻尖,深深呼吸一口。 人群中立刻炸开锅。 “定情信物都给了!?” “这一看就是李丫头亲手绣的!” “啧啧啧,红杏出墙啊……” 李素心愣住,眼泪在眼眶中打转。 “不……不是这样的……” 丹一轻咳一声,面色不善,眼神凌厉地扫过众人。 村民们大抵从未在村中见过这般光鲜亮丽的男人,看着丹一走近,不由闭了嘴,生怕她一记眼刀杀过来。 丹一缓步上前,叉着手,一副放荡不羁的模样,刻意粗着嗓子道:“我当是谁缠着我夫人,原来是……不好意思,贵人多忘事,你他娘的谁啊?” 二汉子觑他一眼,心中大概有了计较,话锋一转道:“这位兄台,这女人前日对我谄媚,今儿又对你讨好,这小娼妇,实在是对咱们男人的耻辱!” 丹一道:“谁跟你咱们男人?本公子高风亮节,能与你这般缠郎相提并论?” “缠郎?”一村民耳朵伸得长,“二汉子怎的成缠郎了?” “嘘——别打断他们!” 二汉子一噎,眼睛瞪的老大:“我看在你与我同为男人,尚且对你敬重点,你却站在女人那儿!?” 事实是,丹一压根不会跟他共情,也不可能与他一个战线,更不会去为了男人的所谓“尊严”去当街指责无辜的女子。 “无能!”丹一冷笑一声,“自己他娘的干了不要脸的事,还得强加在一个女人身上,真不要脸!!” 二汉子不敢对穿的华贵的丹一动手,只能狂怒道:“狗屁!!” “要不要我说说你做了什么?”丹一打断他的骂街,轻飘飘道:“你早就垂涎我夫人已久,知道她只有母女二人生活更是动了歪心思,把她娘绑了威胁她嫁给你,对吗?” 周围的讨论声越来越大。 “什么人啊?欺负家里只有女眷呗?” “老流氓!怪不得克妻!” 二汉子使劲一跺脚:“放屁!!” 丹一拔高音量,压过村民的声音,“我夫人孝顺,为救母亲只能答应你!你抢了她的帕子,做那个什么所谓的狗屁‘定情信物’!” 说到这,她撇着嘴冷笑一声,语调冰冷,“如若不是她给我递了消息,我还不知你个小小渔夫竟如此卑鄙无耻,简直是好吃懒做、装腔作势、贼眉鼠眼、恶贯满盈、厚颜无耻、自以为是、恬不知耻、丧尽天良的衣冠禽兽!!” 骂声一出,全场鸦雀无声。 旋即立刻从人群中爆发出热烈的掌声,掌声越传越响,还伴着喝彩。 “骂得好!!” “不知廉耻!!骂得轻了!” “读书人骂人真是不一样!” “吾儿,快,学学今日的新成语。” 一旁的二汉子呲牙咧嘴,面色青一阵紫一阵,他怒喝一声:“小白脸,爷爷我今日要你狗命!!” 说罢便朝丹一扑过来,丹一提早一个眼神递向人群,于是二汉子还未碰到丹一身边,便立刻被人群中冲出的关莘抱住粗壮的腰,狠狠摔到地下。 关莘压在他身上拳打脚踢,不忘嘴里嘟囔:“娘的,没碰到过肉长这么虚的,你他娘的没吃饭吧?” 二汉子呲牙咧嘴,两人扭打成一团,不过很快他便被结实的关莘打得鼻青脸肿。 丹一闲步走到他倒地的头旁边,“咣”地给他脸上一拳。 “小爷我的女人,你也敢碰?那刺绣她给了我一箩筐,就凭你?” 路漫漫其修远兮(一):夜聊 “嗯啊。”丹一下意识应答,眼神都已经扫过了清祯的脸,忽然发现不太对劲,目光又重新定在清祯眼角眉梢都在下沉的五官上。 “怎么?”她下意识反问道。 清祯撅嘴,不说话。 丹一心道:这人控制欲这么强么? 旋即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坐姿,将新裁的衣裳褶子铺平,抬眸笑望她: “县主这火气来的好没道理。我干活,这是我应得的报酬,哪还有给人打工不要钱的便宜呢?若是我茶楼里的伙计人都这么好我做梦也梦笑醒了。” 清祯小嘴努努,咽下不争气的口水,瓮声瓮气道:“你都要跟我走了,以后吃香喝辣,还在意这点钱?你这衣服还是我出钱裁的!” “那好,”丹一正色道,“从今往后我便吃县主的软饭了!” 她挺着身子,瞪着双眸,鼓着腮,满脸写着“忠诚”二字。清祯瞄过去一眼,便立刻破功了。 清祯掩唇,忍下笑意,扬声道:“启程!” 马蹄敲击地面发出无规律的声响,两台马车轰轰隆隆地便上路了。 四匹马都是高头骏马。前一辆马车车舆很大,内里一半的地方铺着羊皮毛毯,另一半没有毯子。没有毯子的那边放置着一个正烹着水的围炉灶和一盒茶叶,地下摆着个炭盆,且另设茶几,几上陈列着两个汝窑冰花盖碗、五只米白釉菊瓣盘盛放不同糕点,分别为栗糕、枣花糕、豆儿糕、佛手云糕、荷花酥。除了被吃了一块的枣花糕,全都四摞一整整齐齐码好摆放在盘上,黄白褐紫绿与米白盘子相称,使人看来垂涎欲滴。这便是县主的车马。 而后一辆车厢内塞得满满的,便是清祯的所有行李。 二十八套不同的衣衫。 县主所有的妆品:面靥、玉女桃花粉、傅粉、口脂、青黛石、花钿、十二种香露香膏,护肤所用益母香灰、澡豆粉、皂角、三类不同的头油、面脂…… 一整套铺盖:烟缎五色锦衾、桃笙席、青缎靠背连枝坐褥、绫缎喜鹊枕、金枝七宝帐、如意云纹床罩床围。 此外还有三整册解闷的话本子、十八种不同的焚香和帐中香、各种药品、三十斤大米、笔墨纸砚、一个巨大的内里装满钗环饰品的首饰盒、香炉、月事带…… 前后各有一位车夫驭马,前一辆是落葵与一个侍卫守着,后一辆是小厮与另一位侍卫守着。 丹一听县主盘点完,不禁砸咂舌,到底是明白为什么县主没有行动到三清观借住了。 三清观根本没有空间放这俩大车舆和四匹精壮的马,况且把这一堆东西放进了客栈,再搬的话,更是费心费力。 她随意地撩开窗帘,望见窗棂上精细繁复的花纹和窗外飞速离自己远去的景色,内心不免难捱。 她正在远离姑苏城。 丹一调整自己心情,更重要的事暂时压过了她的伤感。她闲闲问起:“话说县主怎的选了姑苏游玩呢?” 清祯道:“我是一路玩过来的。沿途的风光都游了一遍,直至花朝前后才抵达姑苏。不算是专程来的。” 丹一道:“都逛了啊。那县主此行姑苏,玩得可还尽兴?” 清祯笑道:“还好,这不是得了一个你么?” 丹一放下帘子,将炉滚烫的开水倒一点入两只盖碗,分别舀盖清洗,洗过的茶从窗口泼出。 做完这一步,她将两个盖碗夹适量茶叶,冲入开水后加盖,沁茶一小会,旋即端起其中一杯,用茶盖撇去浮沫,小口啜饮。 她道:“冻顶乌龙?” 清祯挑眉,目光掺些敬佩:“有品!” 丹一颔首,将盖碗放回桌上。 “冻顶乌龙不常见,琉球的岁贡连宫中都舍不得分,怎会到你家国公府?” “你从哪儿听的?”清祯奇道。 当然是——来往的茶客说的。 丹一没好意思说出口。 清祯撇撇嘴,“没有,一个……长辈送的,见我喜欢,便都给我了。” 丹一了然,手指轻抚眉头,躺在了毯子上。 她长叹:“不对呢……” “什么?”清祯没听清她嘀咕什么。 “我说,”丹一半撑着身子,一身男装显得风流潇洒,“县主忘了自己提及过,是龙抬头之后启程的吗?” 清祯神色微变,丹一佯装没看见,掰着指头给她数: “龙抬头二月二,姑苏花朝会二月十二,长安到姑苏的行程至少六七日,加之您的车马大、东西多、走不快,也大抵需要足足九日到达。” 换句话说,你二月初二启程,从长安到姑苏,满打满算至少需要花费九日。 花朝会二月十二到二月十四,你看那《双救主》可是一场没落下。 那你美名其曰沿途风光都游过一遭,哪儿来多余的时间呢? “县主来姑苏,本身就是有目的方向的。”丹一最后总结出一句话。 清祯目光闪烁着,躲避丹一周身一股压迫性的气场,她咬咬后槽牙,“是又怎样?” “不怎样呀。”丹一笑着望向清祯,煞有介事道,“我不好奇你想做什么,你大抵也不会如实告诉我,故我权当你为了我而来罢。” 清祯心中却莫名平静下来了,她望着面前似男非男的面容,“噗”一下笑出声来。 车轱辘转动声响充斥的车厢中,气氛霎时愉悦起来。 这一路上,他们每日花费七个时辰赶路,其余时间都宿在沿途客栈。因走的都是官道,所以一行人住宿的客栈也是朝廷收编在册的正规客栈。 抵达长安前的最后一夜,丹一闲闲衔一枚草芥枕着双臂躺倒在客栈外的草地上,愣怔怔地眺望满天繁星。 这里是商州和邓州的边界,只要跨过商周,便能到达京兆。 这七日一路过来太平得很,总是给她盲生一种岁月静好的错觉。 可是,从明日起,她知道一波又一波狂风骤雨将会席卷她,有人要她伤,有人要她死。 耳畔传来草丛娑娑的声响,有人踏着丹一的脚步越来越近。 丹一呆呆看夜空中的星星,一动不动。 清祯抬脚跺跺丹一身旁的土地,道: “夜晚冷,别着凉,明日我 路漫漫其修远兮(二):晋国公府 清祯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 清晨的鸟雀啁啾,清脆悦耳,然而县主的脾气却不怎么好。 “眼看着都巳时了,你怎不叫醒我?” 背对着她,着一身靛蓝男装的丹一逆着光,脊背笔直,缓缓转过身来。清祯望向她,不由一怔。 雌雄莫辨偏生带着少年感的脸,让她一刹恍惚,旋即面前的人一开口却一瞬间将她拉回实际。 “今儿不赶,我又忙着装扮上这个行头,瞧你睡得香便没叫醒。” 又是竺丹一那清冽而又令人感到蛮横的熟悉的声音。 清祯一句话也不想说,她半是困意半清醒,麻溜地穿衣裳洗漱完毕,略微吃了一些客栈准备的早点,下楼同其余人汇合。 日头有些晒人。 她小跑赶到前一辆马车旁,喘匀了气之后,双手搭在眉毛前挡住刺入眼中的日光,显得娇憨又脱俗。 “准备好了?” 清祯问道。 丹一闷闷哼了一声,听起来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清祯蹙眉,想伸手打她一下,又惦记着两只遮阳的手缺一不可,于是只能抬脚,佯装要踢丹一。 “你自个提的鬼主意,不愿意算了!” “不不——”丹一双手摆着,“愿意愿意,现下便开始罢。” 清祯听罢便给笔直伫立在一旁的两个侍卫递一个眼色,侍卫们会意,立刻折身从后面马车中拿出一条长麻绳。 丹一双手并拢伸出,乖乖地被俩人用麻绳绑上手腕,然后麻绳绕过身子,在双腿上绕两圈,绑住双脚踝。 清祯瞅着她,忽然发觉之前就应该这么绑。竺丹一这低眉顺眼令人摆布的姿态,微微发红的下眼睑,竟令人徒生一种叫做怜悯的可怜感受。 眼看着丹一被绑的手脚俱不能动了,清祯姿态优雅,缓步上前,食指挑起丹一的下巴。 “真不愧是本主看上的女——” “嗬——呸!” 竺丹一想也不想,一口口水喷出去,射程控制十分精准,恰好没能喷到清祯脸上,又迫使清祯不得不顾及着自己的衣摆和手指的安危,条件反射地弹开她八丈远。 “竺丹一!”清祯快要疯掉了。 可还未来得及教训她,只见丹一脸色忽然难看的紧,猛然弯下腰,在方才清祯站着的地方“呕”一下吐了。 清祯被唬了一跳,看着眼前的少年人手脚被捆、发丝绕过肩膀垂地,还反胃呕吐,忙挥挥手:“赶紧的呀!帮忙!” 随从侍卫便立刻帮丹一抓起头发,落葵帮着拍她的后背。好一会儿,丹一昏天暗地地缓过神来,喘着粗气直起身,脸色苍白得吓人。 “这是怎么了?请个大夫来!” “不必,”丹一虚弱无力地用气声阻止,“水土不服罢了,昨日还腹泻呢,过几日就好了。” “时候不早了,启程吧。”她补充道。 “倔驴,拗得很。”清祯鼓着腮吩咐道,“走!” 于是一行人立刻手脚麻利地把被绑着的丹一抬上车,向着西北方向扬长出发。 至于清祯为什么会同意丹一这一狼狈的行为,除了丹一主动说不绑不来的话以外,还有就是她跟清祯说的说“这样可以展现出你对我的重视,无人敢把我劫走”这种听起来毫无逻辑漏洞的话。 清祯自己也想,这样是不是代表着告诉全城的人、尤其是顺康伯府的那个余成言,本主身旁男人女人都不缺,早就把先前那位木头放下了! 未时三刻,车马交付文牒,进入城内。 长安城的繁华,不仅是姑苏,更是全天下无与伦比的。 天子脚下,市井长巷,烟火滚烫,光华璀璨。一条条平直的道旁,客栈、店家、酒肆林立,人群熙熙攘攘,西斜的日光普照在亭台楼阁红砖绿瓦,勾勒出优美的轮廓。越往北走,人群越是川流不息、烟火气越是十足。高低错落的楼宇,街边小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过路的亭台偶尔传来歌舞笙箫的欢愉之声。 这里,是天下的中心,是山顶千门次第开,是五侯七贵同杯酒,是青牛白马七香车,是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的长安。 秦砖汉瓦,暮鼓晨钟。街道上的武侯们从朱雀大街向外辐射、分散着视察着长安的康庄大道。一切都乱中有序,日复一日,经营着盛世的大兖。 朱雀大街,四百六十五尺宽,将整个长安城一分两半,长安县与万年县。东西南北纵横交错,二十五条大街将长安城分为一百零八坊,北密南疏、东贵西富。 大兖如前朝一般,取消宵禁,故除东西市集中市场以外,街边不时出现商铺。里坊内皆设有围墙,每坊约一千二百亩,一百零八坊犹如一百零八个敦煌。 东边多为贵族居住,西边却有很多胡人居住。 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 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 这里的“金市”便是指西市。 大兖建立后定都长安,沿用先朝大部分祖制,由于受开封城的影响,将大明宫原先的灰瓦全部改为琉璃瓦。 太祖皇帝自诩天子。 天为何色?天青色。 天青色,琉璃瓦。 这边清祯絮絮叨叨小嘴不停,看见什么就给丹一讲什么。另一边车马下的街道上,有眼熟的认出晋国公府的马车,纷纷在街道中央闪出一条宽道,避免磕碰车马。 终于,丹一在车舆内一路颠簸,几欲又再度呕出来时,车厢停在了一个府邸前。 正是那晋国公府。 因有不少人认出晋国功夫的马车,爱凑热闹,特地从外围回到城中,一路便跟了上来。 谁成想,率先蹦蹦跳跳下车的,竟然是一个小娘子,定睛一看,不正是那个闹得满城风雨,喜欢余成言喜欢得连名声都不要了的清祯县主吗? 紧接着,令人吃惊的一幕出现了——三两个随从侍卫皆都靠在马车边,竟然从那车舆中扛下来一个人! 那人看起来还是个男子,身形高挑,黑发如瀑,盖住了脸。衣衫有些脏了,虽有些狼狈在身,但仍然芝兰玉树,不失风雅。手脚俱被绑着,看起来并无反抗能力。 不得 路漫漫其修远兮(三):汝阳郡主 妇人修剪垂丝海棠的手一顿,目光移动着落到清祯身上,她放下手中的剪刀,拢袖端坐,端庄而优雅。 丹一透过自己凌乱的头发迅速偷瞄。 汝阳郡主,李锦娉。 “母亲,”清祯这回老老实实称呼郡主,面露羞涩,垂头道,“这就是……我信中提的……嗯。” 丹一愣住,她通信时提到过自己?郡主又……会不会认出自己呢? “知道了,”郡主嗓音中气足而显得威严庄重,她留给清祯一个笑容,而后道,“这是什么待客之道?把人家头发松开。” 原来清祯一直内心惴惴不安,完全没意识到她还拽着丹一的发尾,并且丹一在她的地盘全然不敢还手骂人。 “哦!”清祯蓦地撒手。 “你去书房,把子规叫来。”郡主漫不经心道。 清祯甜甜笑一笑,内心油然而生一种兴奋,是大事即成前的预感。 她不管不顾,撒丫子跑了出去。 丹一汗颜:你诚是不管我死活啊! 寂静的房间中,汝阳郡主与竺丹一目光一直撞不到一起。郡主目光落在丹一的衣摆上,而丹一隔着凌乱的头发不时悄悄探过目光。 “阿离……”郡主没由来地轻叹。 没有人回应她。 丹一不太确定郡主是否在唤她。 因为在郡主身旁的女使并没有答话。 丹一在这般沉寂的气氛下往往最先闷不住。她抻起衣摆,双膝跪地,双手交叠置于膝前,以头触手背,声音平静。 “郡主万安。” 随后直起上身,下盘与手皆固定在地上一般,一动不动,仰起头自下而上迎接郡主的目光。 发丝四散,透出一张病态发白的脸。 汝阳郡主没办法看向别处忍着不去见丹一,也没办法强装镇定不去确认是不是那张脸。她承载住丹一的眼神,艰难地抬眸去看她,心猛然漏跳一拍。 她眼眶湿润了。 像,很像。郡主想。 就算上妆化成这个鬼样子,她眼尖也能认出来。 像,确实像。丹一想。 清祯真的长得很像她的母亲。 “不必行如此跪拜大礼,”郡主沉声道,“县主没有教你,行叉手礼或万福礼便可?” “县主教过,是奴家不懂礼数。”丹一敛眸道。 郡主蹙眉:“为何?” 丹一道:“奴家,想要为一些事,谢过郡主。” 想道谢,但大恩不言谢,所以便跪拜表达谢意。 郡主揣着明白装糊涂,但并未多问,而是话锋一转道: “行李带了多少?来了便是客,去收拾出一个厢房——不,上房。” 郡主艰难地说出“客”这个字,而后递了个眼神给身旁的女使。 五间上房,供贵宾亲朋,或是姑娘公子居住,足以见得重视。 女使应声离开,去准备房间。 “其实……不必麻烦。”丹一面不改色,跪地将腰包解下。 “奴家只带了几文钱、一支簪子、一条帕子、一串手串、还有……些许茶叶。” 她一边介绍,一边掏出来包中的物件。 然而郡主神色微变,目光却定格在那串小叶紫檀上。她的唇颤抖着,几乎说不清话。 “姓孰名孰?”她的音调骤然有些提高了。 “姓竺,无名,”丹一很聪明地避开了,“法号丹一。人皆唤我竺丹一。” “丹一……”郡主咂咂这两个字,而后脸色冷然,不像开玩笑的样子,“你知道你有个本名么?” 丹一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殿中只有她们二人,她完全不在乎礼数了。 也正是她二人装作浑然不知:丹一掏出小叶紫檀与郡主认出丹一有本名的这两个举动,使各怀鬼胎的两个人心意一下点通了。 “郡主还要同我打哑谜么?”丹一笑起来很明媚,同她冷峻雌雄莫辨化了妆了脸一起,显出一种矛盾的少女感。 郡主却没能笑出来,她内心更多的是泪,是失而复得的坦然。 “湘离,阿离。”郡主兀自回答了自己提的问题,叹道,“湘离、便是相离啊……” “丹一没想到郡主能将我认出。”丹一坦诚相告。 “你还知道跟我耍耍心眼子试探我。”郡主叹息,“这心性,跟你娘倒一点不同。” “我娘……”丹一喃喃道,而后颓然着顺势跪坐到了地上。 郡主没吭声。 昭文女儿的心眼子比昭文多了八百个不止,不然昭文又怎么会…… 她斟酌着开了口:“你此行的目的,不是为了葱葱吧?” “郡主英明。”丹一垂首道。 “不必恭维我,我不喜欢惺惺作态,你也不是个会奉承的人。”郡主不苟言笑地抬起下颌,示意丹一落座。 丹一起身拍拍衣摆,坐到另一侧榻上。 “你想……投奔回宣平侯府,做回侯府千金?”郡主凝眉。 “郡主就这么想我?”丹一有些不解。 汝阳郡主细细看着她的脸,找到了昭文的相似之处,以及……竺枝策的痕迹。 她不由苦笑一声。 “不然呢?” 丹一叹息:“郡主不可能不知我娘在宣平侯府都经历过什么……我来了长安,不过是为她讨个公道,把她的东西拿回来,再回姑苏。” “你要回?”郡主道。 丹一不带半分犹豫,“回姑苏,姑苏是我的家。” 郡主去抚丹一的手,沉声道: “好孩子,你留在长安吧,咱娘俩好容易重逢,怎么还想离去?” 丹一摇摇头,道:“郡主……我早已不适合京兆的生活,晨起还水土不服上吐下泻——我留在长安,宣平侯府也不知能否容下我这个来路不明的人。” 郡主蹙眉,决然道:“宣平侯府不容,晋国公府不差你一口饭吃。” 丹一反握住汝阳郡主的手,目光恳切:“所以,郡主,您是我在长安唯一的亲人……求您助我一臂之力。” 郡主愣怔片刻,苦笑点头,“好,好孩子……我如何能不帮你呢……” 丹一从包中取出白茶帕子,替郡主擦去眼角的清泪。 她一边将帕子塞进怀中,一边诚恳地攥着郡主的手。 “说句僭越的话,丹一见了您仿佛见到母亲,您便是我在长安的娘亲……” 娘俩 青山岁月依旧老(一):初至长安 宣平侯府。 主母曹惟茗端坐于窗前,捧着一张纸。 这是当下写话本写得最好的作者新写的话本大纲。 曹氏闲来最喜欢读读话本,时常派人去那位先生处重金求最新话本与初稿大纲,而今日这张,是晚间方才撂笔就被抢过来的,还未公开,仅此一份。 曹氏祖先,是前朝的开国大将,曹氏族人历来杀敌无数、战功赫赫,前朝亦出过一位贤后——慈圣光献皇后——手握尖刀、垂帘听政。然而改朝换代,国姓改李后,即便仍才人辈出,但是由于前朝大将这一特殊身份,又加之曹氏族人在朝中不跟人家结党营私,为官清白、好赖话什么都说,故而多遭排挤,后渐渐出现没落之势。 不过再没落,也没落不过宣平侯府。当时曹家受排挤,曹惟茗也没有合适的人家,便退而求其次,做了宣平侯续弦,此后抚养庶子如亲子,并诞有一女。 这也正是宣平侯府想攀高枝的表现。 曹惟茗一眼扫完纸上的文字,仍觉故事诚然精彩,但根本不够塞牙缝,于是乎又从头看一遍。 这第二遍看,便蹙起了眉。 “这公子竟然称为‘竹公子’么?读来总觉得像默儿,若是说书的此后传出去,平白给宣平侯府招黑。” 清淮将茶水满上,恭敬地退到曹惟茗身后,道:“夫人可知此话本的原型么?” 曹惟茗道:“不知,是谁?我瞅着谁也不像。” 清淮笑道:“听闻下午县主绑了个俊俏男儿入府,结果一望竟是个小娘子,县主还唤那人‘竺娘子’。” “我们家的‘竺’?” “不知。” “哪个县主?” “还能有谁?”清淮伸出手给曹惟茗捏着肩膀,侧头道,“满京城有第二个跋扈的县主么?” “哦……清祯啊。” 不熟。 宣平侯府跟晋国公府本身也几乎没有往来。因为宣平侯府是皇后杭氏远亲,愿意同燕王李畛亲近;而晋国公府则同七皇子李玄更为亲密。 再加之竺枝策嘱咐过全府平常尤其避着点汝阳郡主那一家,虽然不知为什么,不过侯爷说的话,全府照办便是了。 再一看那大纲上绑架人的情节,曹惟茗心下也明了了。晋国公府同宣平侯府八竿子打不着,左右再过两日全城都会传开清祯县主绑“竺娘子”回府的故事,谁也想不到宣平侯府头上。 “竺娘子”…… 真的那么巧,姓“竺”么? …… 也就一会儿的功夫,丹一已经选了十二套布料裁裙子、六件小衣、四条绔、上儒褙子各十余件、五册话本、两款面靥、一盒玉女桃花粉、一盒傅粉、六种颜色的口脂、两块青黛石、一盒花钿、茶花香膏,益母香灰、三块澡豆粉,三块皂角、无色无味的头油、二十余只赤金鎏金的钗环首饰、十二件套的建盏茶具。 唐天倪蹙眉心道:果真是小地方来的,没见过世面,看到什么稀罕便买什么,虽说国公府不差钱,可也不能照这么买吧。 他回头望一眼四个健壮的家丁,每个人两只手都塞满了东西,奋力拎着、捧着,看得他不由投去怜悯的目光。 “竺娘子,我有一问。” 一路上都没说话只管付钱的世子竟然开口了,这可让丹一又惊又喜。 “有何见教?” 她忙应声道。 “口脂明明都是红色,为何要买六个?” 丹一脚步一停,唐天倪也随之而停,后面四个家丁扛着东西也停了下来。 丹一摇摇头,“啧啧”两声,将最前面家丁怀里的六个口脂拿出来,一一抹到左胳膊上,形成六道红色的痕迹。 “你再看看,可有不同?” 她举起手腕。 六种颜色都十分衬她的肤色,使得唐天倪眼前的那段皓腕看起来更是皮肤光洁,纤细修长,吸引他的目光不住在她的手肘与内侧的小红点上瞟。 好半晌,丹一觉得胳膊有些酸了,描画过的浓眉眉间蹙起,她催促道: “看呀!看颜色!” 唐天倪却只是摇了摇头。 除了一个粉红,其余这有什么区别吗? “何以见得?”他道。 “看好了。”丹一面冲着他后退两步,一条一条指着这六道红痕,“绛红、朱湛、石榴红、霁红、豆沙粉、赤缇红。豆沙粉颜色浅,男装的时候用。” “我瞧着先前那粉红便不错。”唐天倪发表意见。 “不,我的肤色不适合粉红。”丹一道。 唐天倪微微歪头表示不解。 俊逸的面容搭配歪头这种略微可爱的动作,给丹一看得心乱如麻。 他娘的,果真是,美男秀色可餐。 她立刻“咳咳”两声,心道我放女郎什么没见过,正事要紧,自己率先切断了这一团乱麻。 “我给你演示一下。” 丹一又举起那几盒漂亮包装的口脂,打开盖子后用手指蘸取一点,对抱着口脂的家丁鞠一躬,小声道:“得罪了。” 而后趁着他没反应过来,将指腹上的胭脂猛然抹到家丁的脸颊上。 家丁看起来还是个少年,面庞黑黄,看起来很凶猛,皮肤却很嫩。他脸上骤然出现一道红色的胭脂,淡淡的,远看仿佛脸红了一般。 丹一面前的五人当场呆若木鸡,仿佛石化。 紧接着,是第二种颜色。 第三种。 都画在了左脸颊。 家丁抱着东西,想躲,又怕这个看起来很不讲道理,化着男妆的小娘子生气揍他。他是仆从,是不能还手的。 第四道、第五道、第六道。 都画在了右脸颊。 “看呀,看!”丹一道。 唐天倪还没反应过来,结果其余三名家丁猛然间爆发出一阵大笑!他们笑得都弯下了腰,手中抱的东西几乎都拿不稳。 “哈哈哈哈!二哥,你成花猫了!” “哈哈哈!……廖二啊,哈哈哈哈哈!!” “六根胡子,颜色还不一样——哈哈哈哈哈!!” 丹一愣怔一望——可不就是一只刺着胡子的花猫么? 她内心焦急,忙道:“对不住!我不是故意的!” 她真的不是故意的,二三月的天本就还冷,廖二穿着长袖,没地方画,只能画 青山岁月依旧老(二):李玄拜访国公府 饭后,丹一回到国公府为她准备的房间,一沾枕头便昏睡过去。 一下午和晚上,东市西市,鼓楼御街,全都逛了个遍,脚几乎走不动路了。 第二天日上三竿方才醒来,没想到自己在长安的第一晚能睡得这么踏实,连妆都没卸,买回来一堆东西都被堆在房间,挡住了窗外想要洒进来的阳光,才导致室内一片昏暗,想醒都难。 清祯拨了两个女使过来,听到丹一醒了的动静,忙打了温水来,服侍着丹一沾着澡豆粉卸妆,布条沾着青盐揩齿。 郡主没忍心叫醒她,她可不能不知礼数,起这么晚已经很不礼貌了。因此简单吃了点早点,便去了主间给郡主请安。 郡主见了她倒是很意外,忙拽着她落座,道:“不必做这些虚礼,我们家是最没规矩的,把这儿当自己家。” 丹一哂笑,“哪能呢,让人看了嚼舌根。” 郡主道:“你是想继续住在这儿,还是去竺府?” 丹一思索片刻,捧起盖碗抿一口茶水。 “先不急,等着宣平侯府来请。” “那正好。”郡主明白丹一的意思,“我放消息出去,这两日你什么也别想,我带你参加春日宴,招摇招摇。” 丹一惊道:“要入宫么?” 郡主挑眉点头,“当然。” 丹一舔舔下唇,低着头,看着手中盖刮着茶水上的浮末,应了一声。 郡主见她答应,便放下了心,对着身边女使道:“去请世子来。” 而后向丹一道,“你初来乍到,晋国公府一时没有多的人手,葱葱虽昨日闷了一宿,给你拨了两个人去,到底还是不够。我叫那两个人回去了,今日让子规带你去牙行选两个女使,你自己的人用着也放心,不怕到时候去竺府他们给你塞人了。” 丹一讶然,而后重重点点头,感动道,“多谢郡主!” 唐天倪站在门口等待着她。 他垂着头,笔直地站在门框旁,负手而立。这般俊朗、温润如玉的小官人,饶是这么平常的站姿,让情窦初开的小娘子一瞧,便能被他迷住。 可惜丹一内心没多大浮动。 她也不知道自己算是情窦未开还是情窦全开,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就已走到他身边,道:“走吧!” 唐天倪闻声回头,一时间没认出来。 昨日竺丹一一身雌雄扮相,靛蓝男装,看得他内心都有些膈应。结果今日换上了崭新的红衣。妆全卸了,又随手描摹几下,英气又明媚的五官,便是一派明艳的感觉,仿佛只要靠近她身边,阴霾都会被吹散。 “看什么,走呀?”丹一瞧着他皱着眉头望向自己,紧蹙的眉头马上转移到她的脸上,她心道:莫不会有吃到脸上的菜叶? 那不是方才在郡主面前丢大人了吗! 她瞎摸脸摸了一阵,也没摸到什么不该存在的东西。 唐天倪却早已转过了身,迈步准备出发。 她这时猛然间想起件事,道: “那四个人呢?带上!” 昨日六人的队伍又重新上阵了。 不过他们今日坐的是马车,四个家丁得跟在下面走路。 唐天倪先抬脚登上马车,正在犹豫要不要伸手扶一下丹一,丹一却自己蹦上来了。 唐天倪转身进入车舆。 丹一方要紧跟其后,忽然什么东西进入了她的视线。 那是一辆大马车,车舆比晋国公府的还要大、装饰的还要豪华。不过,那辆大马车尽管豪华,却不奢靡,给人一种低调的华丽感。 “哇……”诚然这位“放女郎”在姑苏日日和富家千金混,也再没见过比国公府还要富裕奢华的境况了,不由发出一声感叹。 “竺娘子,怎么还不进?”世子唐天倪提高音量询问帷帐外的人。 那辆马车刚好擦着国公府马车的肩走去,丹一并没有意识到那辆马车停在了她身后的不远处,她有些兴奋道: “我看到一辆好大的马车!” 唐天倪在里面撑起帷帐,丹一一溜烟钻了进去。 “我以后若是能坐上这——么大的马车,就好了!” 她把“这”字拖得很长,让人立刻浮想到,该是多大的马车呢? “应当是王府的车马。” 他的话没什么温度,甚至有点冰冷。 “哦。”丹一偃旗息鼓,坐在国公府的马车内,没规没矩地散漫地伸了个懒腰,又打了个哈欠。 “王府的话……那算了,我不想上了。” 话音刚落,国公府的马车随之启程。 而唐天倪所说那辆“王府的车马”,若是经过这条路,除了入宫以外,便是拜访晋国公府了。 “爷,到了。” 入砚在马车下,轻声道。 直到国公府的马车消失在远方,马车内的青年才放下窗棂上的车帘,收回自己远眺的目光。 他猫着腰出了车舆,提着裙摆下了马车,全部拢起的黑发散漫地垂在耳边和肩头,彰显出一种无拘无束的懒散感。 青年看起来斯斯文文、身型瘦弱,像一个读书人,可谁能知道,他私下已经跟着兄长习武一年有余了。 他垂眸,短暂地回忆了一下方才的所见所闻。 刚刚那个火团子在说自己的马车大,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与记忆中某处好似重合了一下,竟令他哑然失笑。 随从入砚向门房递上拜帖,便有家丁领着主仆二人入内,到达正厅主屋。 郡主倒有些吃惊:“幼度?怎么今日有空到府上来了?” 七皇子李玄拎裾落座,“惭愧。一时兴起,便到长表姐府中来坐客,可是没空待见我么?” “坐客?”郡主一副看穿他的眼神,抬起下颌示意女使为七皇子添茶,“听了我使人放出的消息,坐不住了?” 李玄原本在谢过女使倒茶,不料听完这句话,拿碗盖的手一顿,而后不留痕迹地笑着吹了吹澄黄的茶汤。 “何以见得?” “原本,你这尊大佛来晋国公府这座小庙的次数一年也是屈指可数,上次还是你同子规一同入宫归来,碰上了才来坐坐客。” 郡主起身,悠闲地在殿内踱步。 “嗯?”李玄轻挑右眉,有意无意道,“府中有贵 金风玉露一相逢(一):重逢 “春日宴竟这么个东西么!?” 丹一惊得连连点头,“那我要好好装扮一下。” 郡主夹起面前的一块豆腐,冷声道: “装扮成男人么?告诉你,没门!” 被郡主看穿了心思,丹一果然埋头吃饭不吭声了。本来对自己男装还是有点信心,想着到时候能被一群莺莺燕燕环绕,结果还是被一口回绝。 转念一想,这两日在长安还是很有安全感的。 主要表现为走在路上她终于不是鹤立鸡群的存在了:她原本便是北方人,如今再回到北方,个头也不那么突兀了。 长安毕竟还是国际都市,来往高眉深目的藩属国人也多,提高了东都这一片的平均身高。因此她这个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人,若在长安扮成男人,也是怎么看怎么不对味的。 想到此处,丹一乖巧温顺地摇摇头,“女子、女子!” 唐天倪在圆桌的对面,默默吃饭,时不时夹一筷子菜,但一句话也不说,有时眼神一瞥,便会扫到桌子另一边空着的那个座位。 清祯没有下来吃饭。 她还是一时半会儿没法接受现实,只能选择暂时不去面对,自己一个人在房中。 相比丢了一大个“人”的她,被强塞到手中一大个“人”的世子就要从容得多。他每日一派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模样,不过他还是会听从母亲的安排,礼数齐全地招待丹一这位“贵客”。 丹一对此内心颇为内疚。 怎么她一来,国公府的两个孩子全都闹起了别扭? 因此在同郡主独处的时间,她趁机言明了内心歉意。 郡主没有责备,只是安慰她道: “原本国公府就我们娘仨,如今来了一个你,暂时打破了平衡罢了。我李锦娉的孩子,不会那么不识大体。一点小矛盾而已,他们自己便会好的。” 似乎是为了应和郡主的话,春日宴一大早国公府门口,抵达这么多天的丹一,终于又一次见到了清祯。 丹一今日穿的不同往日的张扬明媚,是很素雅的一身青衣。新挑的两个女使,她分别起名为“浮光”、“浮尘”。浮光与浮尘都是手极为灵巧人也体贴的丫头,年龄都在二十往上,给丹一打扮得她都不认识自己了。 简直第一次在自己脸上看出来“清纯”两个字。 不过两个女使毕竟没进过宫,也没有经验,因此郡主特地派了自己身边年长些的女使周嬷嬷,今日专门侍奉丹一左右,教引指路。 刚好让浮光浮尘好好留在府中,一人替她绣一个荷包。 而清祯今日却还是在姑苏时一般的少女姿态,也恢复了往日的生机活力。一路上马车内的三人还是谈笑风生的,倒是显得自己单独坐另一辆车的世子唐天倪有些孤独了。 大明宫,建福门与望仙门之处皆能递帖子检录。丹一紧跟着郡主,在望仙门宫门口处终于忍不住对清祯道: “县主不生气了么?” 清祯侧过头偏向她,脖颈间的栀子香立刻传入丹一的鼻息中。 她如实相告道:“本来也没生气,顶多有些消沉。消沉也无用,不如好好思索如何将你抢回来。” 丹一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回答,愣怔的功夫,清祯忽然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靠近他几分,低声道: “本也是我该给你道歉。我私心想利用你让我娘服软的……可偏偏缘分使然,将你带回来。不过我也是庆幸的,母亲都同我说过了,我一定好好待你,不让你在这受委屈的!” 丹一听闻这话,感动之余还有一丝无奈:“谁能给我委屈受呢,县主多虑了。” 谈话间,三人便已通过检录,走进宫门,由宫中嬷嬷引着前往太液池边设好的席位。 唐天倪是男子,因此走另一道,进入另一个宴席。 由于郡主的提前打点,丹一也是有自己的座位的,并且紧挨着县主。由于身份不同,郡主身份更为尊贵,坐的位置也更靠前,丹一只能通过前面几排层层叠叠女眷看到郡主的背影,她正在悄声同领路的嬷嬷说话。 不一会儿,那嬷嬷便看似无意地游走在丹一身旁。丹一捻动着手中的小叶紫檀,内心忐忑,便试探性地一撒手,手串掉在了地上。 那嬷嬷果然箭步走近她,弯腰捡手串,悄声道一句“竺家今日没来人”后,毕恭毕敬将手串双手递与丹一,便若无其事地离开了。 丹一猜到了七八分,这个嬷嬷大抵是郡主安插在宫中的眼线,又特地被郡主派过来让她安心的,为此不免感叹幸亏自己方才机灵。 丹一落座后,便不再乱动,只能与清祯挤眉弄眼,说说悄悄话,或者默默打量着大明宫。 男女宾隔得并不远,待双方席位差不多都坐满了以后,相熟的命妇间相互攀谈。也有未出阁未娶妻的适龄男子,望着对面席上,大胆地看有无中意小娘子。一片热闹声之间,中宫姗姗而来。 依照规矩,众人纷纷起身行礼,依据品阶身份不同,礼数也不尽相同。 有的唤“皇后圣安”,有的唤“皇后金安”,有的唤“皇后万福”。左右丹一也就跟着清祯县主叩了个头,嘴都没动一下,也没人发现,或者指责她礼数不周。 中宫已至,宴会正式开始。 第一项便是品味茶食糕点。 丹一自己翻译了一下:先吃饱才有力气。 她定定望向自己一亩三分地的桌子,宫中果然奢靡,连筵席的茶水都是龙凤团茶。 可惜无论多么名贵,丹一并不太喜欢喝,只因一个字:苦。 不同于其他方法工序制成的那种茶本身的微苦,而是失去茶香的纯粹为了苦而苦。 其实团片状的龙凤团茶盛行,也正是制茶技术的登峰造极。 前朝熊蕃撰谱录书《宣和北苑贡茶录》:“太平兴国初,遣使即北苑造团茶,以别庶饮,龙凤茶盖始于此。” 龙凤团茶的制造工艺,由赵汝砺《北苑别录》记述,共有六道工序:蒸茶、榨茶、研茶、造茶、过黄、烘茶。 茶芽采回后,先浸泡水中,挑选匀整芽叶进行蒸青,蒸后用冷 金风玉露一相逢(二):入女眷堆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曾经那个在姑苏不知经历了什么被自己救下,却又逃跑的少年,就是他;而他留下的名字,就是“姜庚”。 当时少年面容还是病态的白皙,转眼不过一年多,肌肤却已透出健康的红润气色,眉眼也生得更加深邃,那一双桃花眼眼尾沟还微微泛着红晕的光泽。 尽管有一些不一样了,丹一还是能立刻认出。 而当“姜庚”两个字突然出现在左耳畔时,青年动作一顿。再起身时,眉目间已染上一抹难以察觉的笑意。 丹一张了张口,不认为他们间十分相熟,有些问候话也不应该说出口。尽管先前她救过他,可是后来知州府衙送过来流水一样的银钱,在她内心中,也算是抵了。 在他乡遇故知,总不好相互尴尬地对着傻笑吧? 作为一个坚决不愿接受冷场的人,丹一决定率先开口,她扬起头,对着他报以一笑:“好巧。” 何止巧,简直是太巧了,天下何其大,没想到再次遇见偏偏是在大明宫春日宴…… 丹一发觉自己坐在这稳如窝瓜,对他十分不尊重。于是她拍拍衣摆站了起来,完全把自己发着烧这回事抛之脑后。她双手撑着膝盖,防止起身时因缺血而晕倒,还不忘说出短时内自认为合理的推测: “原来你是长安人啊……朝中姓姜的只有侍中侍郎、参知政事、宰相姜大人,你是姜大人贤子么?” 还没等到他回答,丹一已缓过来,完全直起身子,正想按照回忆用眼睛平视他,俄而一叹。 他与记忆中竟是大相径庭。 怎么会有人一年长个长这么多? 明明先前在姑苏,他瘸着一只腿、不太直立地站着,好像才和自己差不多高,如若直起身子可能还高那么一点点。 可是现在站在她面前的青年,不光筋骨比先前强健、脸色比先前红润、面相比先前成熟,竟连个子都已经比她高小半个头了! 丹一愕然,他长了多高啊?不由一只手举过自己的头顶,向他迈进一步,悄悄比划了一下。 面对她的靠近,青年眯起双眸,瞳仁中略带排斥地后退半步,蹀躞带以青黑色丝带坠的双螭纹海棠环佩随裙幅荡漾,拉开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 只留下他身上一抹苦香的余韵若有似无地飘荡在空中。 因他此举,丹一便立刻察觉如今在宫中,当注意言行,她这番举动相当不妥。 于是当下转身,垂头盯着脚底,退回原来的位置。而内心想法却已飘到天上去:打断腿不会都能长高吧?那他打断一只腿不是只能长一边? 念及此处,丹一转身哂笑,关切道:“你的腿没事了吧?” 青年的嘴角一直紧绷着,此时才算松懈。他低头哂笑:“多谢,早就没事了。” “哪里的话。” 青年敛目道:“不知竺娘子此趟前来长安所为何事?” “我啊……”丹一抱臂垂头,片刻后抬起戏谑似的双眸,道,“我惦记着你就来了啊。” 青年似乎没想到会听到这个回答,丹一已存了逗弄的心思,她很有分寸地站在原地,甚至后退了一步,口中的话却处处彰显挑逗的心思。 “有人一年前,扬言要被我‘中饱私囊’来着,”她歪起头,甜甜地无辜地笑,抬手勾起自己一缕发,一圈一圈绕在手指上,“我放心不下,所以来看看他呀。” 青年听闻,呼吸却略微紊乱。而后鼻息透出淡淡的气,轻轻哼了一声。 一点也没有要相信的意思。 “唉!”丹一见他这副模样,甚是自讨没趣。只能低着头,轻轻抬脚踢一下草地里的石子。 青年抬眸,淡然道:“竺娘子,我来打个招呼,顺便想告知竺娘子一件事。” “什么?” 丹一微微抬起头望着他,脸因发烧烧得红扑扑的。 青年长话短说:“我……不是姜天均大人之子,本名也不叫姜庚。” “哦。”丹一应了一声,脸上并无愠色。 “对不住,先前骗了你,也是为求自保。”青年有些内疚。 “没关系呀。你那时孤身一人,换作是我,也不会信任他人,亦不愿让他人知道自己姓名。” 青年点点头,丹一细思他的口吻,不由好奇心道:名字是能给他带来杀身之祸么?还需要自保? 青年举起手中被打湿的帕子递给丹一。 “可否告诉我——” “李玄。” 两个声音不约而同地响起,仿佛无形地默契牵引着两个人。 丹一垂眸挑眉扯过自己的帕子,却听到他补充着重复了一遍:“誓开玄冥北,玄。李玄。” 李玄? 很耳生的姓名。 他姓李,竟同郡主一个姓么…… 可“李”乃国姓,上到九五至尊、下到黔首闾阎,大兖“李”姓人口当数最多。 “李玄”较“姜庚”二字来讲,诚然更顺耳,且有深邃的内涵寓意。 话说回来,他既然能参加如今这场宫廷宴会,左右最可能的情况,只能是本姓王爷的儿子了。 这场宴会是什么?是明修赏花正道,暗度姻缘陈仓…… 这就好理解了:面前的“李玄”,大概年及弱冠,是专程过来相看小娘子的。 依靠她“放女郎”多年的经验,揣测出他“生活在京都,有相中小娘子,特地赴宴,见到了她顺便过来跟她打个招呼”这件事十有八九是真的。 如今招呼打完,总不能再打搅人家的好事。 于是丹一立刻挂上职业式表情,笑道:“好,李公子,我记住了,你先回席上继续相看罢!再会!” 恭恭敬敬端庄行了个叉手机,丹一身影从青年的肩侧穿过,顶着发热的脑门,跑去找女使。 李玄呆呆地站在空地,手都没来得及收回来,指腹间仿佛还残存着她方才抽走帕子时擦过的酥酥麻麻的感觉。 李公子? 她没认出来自己么? 继续相看? 她以为自己是来找媳妇的? 他原本还想多嘴关心一句她的身体,结果不等开口,便跑掉了。 竺丹一此人,在他的认知中一直冠以“聪明”的头衔,甚至“鬼机灵”形容。现今 金风玉露一相逢(三):认亲 一听到这个标题,众人便心领神会,相互用眼神交流,满怀期待等待正文的开始。 “打住!”丹一骤然起身,身子发抖,头脑混沌。 郡主派人散播消息,是为了敲打宣平侯府,怎么还能敲打到自己头上? “这位姐姐,怎么?”季允禾这才发现多一人旁听,登时不解道。 “我……我温病在身,想请季娘子帮忙。” 兴致被打断,众女眷纷纷不满,不过仍是柔声劝道: “姐姐去找中宫娘娘请太医罢!” “是啊,身子的事,怎能耽误?” “姐妹们还等着听呢。” 季允禾无奈叹气,心道病患要紧。她放下话本便要去问丹一的脉,丹一乖乖伸一只手在圆桌上,另一只灵巧地抽过那本话本,在众人不解的目光注视下抽回双手,而后愤然起身。 “若想听这本,”丹一脸色黑沉沉,让人联想到半夜三更的水鬼,“我现下就能声情并茂,跟诸位讲一遍。” 季允禾脉诊一半,都未问到病症,怔然却见丹一在众目睽睽之下,阴恻道: “忘记自我介绍,我姓竺,现居晋国公府。没揣摩错的话,话本上的主人公之一,原型应当便是我。” 说到最后,她将手中话本愤然拍在桌上,带出的气流吹向季允禾胸前的飘带,如同蝴蝶扇动翅膀翻飞。 此语一出,娘子们便全如失声一般,谁也不敢说一句话,可眼中的神情却变化莫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可谓十分精彩。 “所以……”一个胆子大些的女眷道,“你是郡主要认的干女儿,是县主绑回来,非要嫁的人……” “今儿捡大便宜了呀!”郭懿突然开口,表情尽是喜悦,“嗳哟!快抓住她让她讲讲实情啊!” 众人皆纷纷反应过来,这是本想望梅止渴,没成想真正的梅子近在眼前。 季允禾没忍住笑了起来,而后道:“一句两句道不清,竺姐姐正发热,你们莫再折腾她了!” 众女眷亦失落,竟有一人道:“妹妹跟我回府养病罢!” 有人开了头,后面不乏次第开口: “来我府上罢!” “来我这处,我这有妙手回春的府医!” “我府上人少最适合静养,妹妹可否跟我回去?” “……”丹一心道:想听风言风语想疯了吧? 正踟蹰着不知如何拒绝,忽而有一只手拉过她的胳膊,周嬷嬷随即将她护在身后: “各位娘子,竺娘子现下的居所在我们晋国公府,诸位可莫想跟郡主抢这份累人的差事了。” 她这番玩笑话将亭台内的氛围霎时变得松懈,有人认出她是郡主身旁伺候的,当即打着圆场: “不敢不敢,下次定当多带着礼品,去国公府探望竺娘子。” 众人道:“是啊。” 周嬷嬷方笑道:“静候王娘子和其他娘子。” 有人已经拦着她,她们是忌惮着清祯的脾气,不敢同清祯说话的,便问周嬷嬷有关清祯县主的事。 周嬷嬷同她们回话,一字一句万分谨慎,既不能透出过多国公府的消息,又不能让她们觉得敷衍了事。 于是耽误了好些时候。 待周嬷嬷屈膝退下,一回头却发现身后的人早已没影儿,想来她是方才趁乱悄悄溜走。 这可不行,发着热还在春日宴这等场合四处跑。 丹一的确是溜走的,不过她没用跑,而是信步闲庭地走出太液亭,还在返回岸上途中一个新修的水榭上见到了个人。 他侧身依靠水榭低平的栏杆,太液池中的两只大白曲颈鹅仰着脖子望着他。像一只昂着身子直立在浅滩,一动也不动,等待捕食的苍鹭。 一副心不在焉,眼神涣散的样子,也不知站了多久。 他的身边空无一人。不似其他赴宴男女,或聚众饮酒,或三两结伴,看起来孤身一人,甚是可怜。 不会是因被人家小娘子拒绝了吧? 丹一思忖片刻,最终决定去多管闲事,安慰一下他。 “偷听墙角,非君子所为。”她悠悠迈步,向他走过来。 李玄意外地抬起头,朝丹一前来的方向望过去。 “非也,恰是你们聊太欢,远远便听到。”他坦然承认,不忘反问,“不是么,俏公子?” “什么跟什么啊?”丹一恼羞瞪他一眼,咂舌嗔怪道,“我是来安慰你的。” 安慰? 李玄不解,莫名其妙的,安慰他做什么? 只见丹一停下脚步,像一只彩色的大鹅一般,伸长脖子四下张望。 远处女使同女眷们谈得热烈,水榭的另一方向是一群纨绔在讨论恣采院的花娘,岸边稀稀疏疏的人,暂且没人望向这边。 李玄总觉得她下一刻说不出什么好话。 果然,一只手猛然间很有分寸地虚拍在李玄肩上,虽未触碰,却足以使他胳膊一颤动,双手下意识攥紧,手心内的豆糕都被捏得变了形。 丹一大义凛然道:“何妨一蝉嘒,自抱木兰丛。好男儿当自强,怎会为情爱小事所困?你看你,家境好,生得又不丑,重拾信心,定有一日能追到心爱的小娘子,抱得美人归!” 两人面面相觑。 李玄无语凝噎:“……” 丹一总觉得一阵尴尬的氛围生了出来,还掺杂了些别的什么,萦绕在他们之间。 但见李玄轻咳一声,低下头盯着自己的手心,很快让这股氛围烟消云散。 他右手从左手中捏起一块豆糕,轻轻扬手,豆糕落入水中、又浮上水面,引得两只曲颈鹅竞相去争食。 “竺娘子察言观色能力诚然欠佳,原不怪被说书先生编排,成为话本子主人公,”他哂笑道,“适时我也去买一本,给你捧场。” 丹一扯着唇角,望着水中位列左边的大鹅得意洋洋地振翅凫水,吞下他所扔出那一块豆糕。 她一片好意,忙活半天,感情他在这里喂鹅? 望着丹一渐渐扭曲的表情与讪讪缩回去的手,他偏过头微微俯身,拉进他们之间距离,桃花眼中却满是戏谑:“我何曾说过我今日是来追小娘子的?” “咳……没有吗?”丹一尴尬地小声嘟囔,摸摸鼻子,略恼怒地后退 乡音无改鬓毛衰(一):打道回府 丹一咬着唇,神色紧张地看向郡主。 郡主立刻调整表情,上前介绍道:“阿离,这位是你的祖母,另,这是你的嫡母。” 丹一点点头,望着泪眼婆娑的竺老太太,声若蚊蝇: “祖……祖母,阿离日日都很想您,想父亲,今日,终于见到您了……” “我的儿啊,受苦了……祖母寻了你十几年,想你想得夜夜睡不着……” 竺老太太神情悲痛,颤颤巍巍地抚着丹一鬓边的发,望着丹一的脸。 “真像……个头和你兄妹一般,都高;眉眼像你母亲;鼻子像你父亲……” 丹一内心冷笑一声。 下一瞬,她的双眼便立即湿润起来,渐红的眼眶透出一股楚楚可怜之感。 假慈悲,谁不会呢? 想她想得夜夜睡不着? 鬼都不信。 丹一面不改色,声泪俱下,“祖母,您坐。” 四人皆坐在座,女使奉上茶水。竺老太太同竺夫人坐在同一侧,郡主与丹一坐在同一侧。 竺老太太率先开口,垂泪道:“唐夫人,老身当真不知该如何谢你。” 一声“唐夫人”,汝阳郡主脸上忽而错愕,旋即便明白了她的意图。 很少有人唤她“唐夫人”,汝阳郡主不喜欢冠以郡马的姓氏,她只当自己是皇室宗族,是李氏后人。 而“唐夫人”是竺老太太有意提醒,你就算是郡主,也是晋国公府唐家的人,无权越俎代庖处置我们宣平侯府竺家的子女。 是有要接人回府的意思。 郡主俄而意味深长地留下一抹笑: “不必道谢,本主同阿离缘分使然,机缘巧合将她寻回来。” “郡主,”进门后从未开口的竺夫人曹惟茗轻声道,“如今阿离被寻到,也该让我们接回去,认祖归宗。” 丹一心中一动:她这位嫡母,称呼郡主并不是“唐夫人”。 “我本也是想这般做的,”郡主像模像样长吁一口气,“可我舍不得阿离啊,她是昭文唯一的孩子,也是同子规有过媒妁的。” “媒妁?”曹惟茗轻轻抽一口气,眼珠登时四下乱转,说不清道不明的意料之外。 竺老太太倒是镇定自若,一手握手拐,一手搭在椅臂,轻轻颔首:“她是韩氏的女儿,更是竺家的血脉。自小在乡野间长大,日后如何能够管理偌大的国公府?不若让我们侯府好生调养,也不算坏了礼教规矩,到那时……” “老夫人此言差矣。”郡主打断她的话,“国公府在外比令侯府没规矩多了,我原也是有意认阿离做干女儿的,只因两个孩子间合不来,不适合做夫妻。” 竺老太太表情有些崩了,“这,这不合适……” “晋国公府不讲是否合适,但讲是否合心意。老夫人,寻常两家交往密切,乃至世交,才愿意认干亲。我同昭文情同姐妹,这有何不妥?” 竺老太太沉沉思索。 汝阳郡主虽要以阿离母亲为由,认做干亲,可所有人眼中,阿离是顶着“竺”这个姓被认的,也便间接告知世人,宣平侯府攀附权势。 尽管宣平侯府的确有攀附之心,可天大地大、面子最大,竺老太太是决不允许别人嚼他们的舌根的。 “郡主,此事不妨日后再论,这趟前来贵府,无论如何,我们是要将她接回去的。”曹惟茗坦然道。 竺老太太颓然点头,浑浊的双眼又满是希冀地望向丹一: “阿离,跟祖母和母亲……回去吧?” 丹一端坐的身体下意识往郡主的方向靠近,竺老太太脸色倏尔变得难看起来。 郡主力图比竺老太太还心疼,哀声道:“这孩子心思细腻,你说说你们宣平侯府,寻了那么多年,也没寻到,蓦然却被我一个外人寻到了,可不得暗自伤神,内疚自己同父亲的缘分太浅么?” 什么冠冕堂皇地“寻十几年”,要真有那毅力,传国玉玺都能给找到了。 竺老太太摆摆首,有气无力道:“郡主不算外人,您既将我竺家人找到,便是阿离的恩人……” “那便好,”郡主微微眯眼,勾起浅浅的笑,“既如此,便找人挑个黄道吉日,认干亲罢!” 竺老太太没想到她意志如此强烈而坚定,汝阳郡主身份又尊贵,如何还能再一次拒绝? 她喉中一噎,旋即舒展笑颜,“好,好……也是阿离的福气了。” 这样一来,他们所想对丹一摆长辈架子,还得顾及着郡主的脸色。 汝阳郡主颔首,转而立刻对丹一轻声道:“的确,既然回到京都,在国公府便不合规矩。阿离,跟你祖母回去吧。” 丹一方下了什么决心一般,咬着下唇点点头,郡主紧接着道: “把你买来那两个女使也带上,我们家不养闲人。” “郡主,”曹惟茗提醒道,“宣平侯府不会让别人进门。” 别人,是好听的说法。说难听点,便是有二心、或只效力自己主子的仆从。 郡主抬眸直视曹惟茗,直到她受不住郡主灼热的目光而移向别处。 “那两个女使,阿离昨日才从牙行买来,契约单子还在,若有疑虑一看便知。卖身契也在阿离手中攥着,属于她自己的财产,不算我们国公府的人。” 竺老太太忙掐断郡主的火气:“多两个人,无所谓,只要阿离肯回来,再多又有何妨?” 说到此处,她眼泪滚落,老泪纵横。 曹惟茗忙引了帕子给竺老太太拭泪,却听郡主吩咐身旁小厮道:“将我前些天给竺娘子置办的用品都装载到国公府的车马上,待会一块送到宣平侯府。” 丹一内心偷笑:郡主将她前日里买的一堆用品以自己名义运送,竺家人如何敢拒绝?不仅得吃个哑巴亏,还要千恩万谢郡主的赏赐。 这“赏赐”,也只是她一个人的,与其余道谢的人没半点关系。 最终,一辆国公府的巨大车舆,与侯府略小的马车并行踏上回宣平侯府的路。车行路上,曹惟茗暗自庆幸天色已暗,没有几人能看清行驶在前的大马车,与相较之下显得寒酸的小马车共行一路。 尤其,郡主还安排那个小丫头堂而皇之 乡音无改鬓毛衰(二):训话 二人相视而笑。浮光笑不露齿,浮尘笑出一对甜甜的酒窝。 主仆三人面面相觑之时,院落大门“笃笃笃”被敲响。 丹一脖子微扬,浮光浮尘二人立刻默契上前,将两侧门打开,此时丹一正正面对大门,春风拂过,她阔绰的衣摆翻飞,竟生出些威严感来。 来人正是竺老太太身旁侍奉的程娘子,她听说这大姑娘性子软,还想替老太太给她立个下马威。 一口气深吸,都已准备好,不成想初见丹一这不怒自威的模样,原本要嚎喊的话一时也卡在嗓子眼里,好半晌才吭哧瘪肚道: “老,老太太喊大姑娘去。” “喊?”丹一敛了神色,低眉垂目道,“有劳您。我稍后便去。” 喊,而非请。 那便是要训话的意思了。 程娘子应了一声,临走前不忘瞥两眼丹一,心道:怪了,方才是我眼拙了么? 不过,正是这样温顺的大姑娘,才应当住在这里,住在宣平侯府外围最角上,随时都可能触碰到围墙最外围的危险,住在这个潮湿得任何千金都不愿居住的地方。 侯府的确不如前代,也破败许多,腾出的这一个院子,也是剩余房中还算不错的地方。 宣平侯府的大姑娘,能且只能是这样温吞的人。 丹一分别向浮光浮尘伸手,掌心摊开向上,“我的茄囊呢?” 茄囊,便是丹一前日要的荷包。 由于只有一日时间,二人做的成品并不算精美,却一点不显粗糙。丹一分别接过,看看左手,又看看右手,笑道:“有你们真是我的福气!” 二人忙道不敢。 浮光做的那只要大许多,约有丹一大半个手大,是最常见的形制。通体是白红色缎面,囊面绣着简单的兰花的暗纹,坠有白红流苏各两条,总体实用而低调。 浮尘做的那只,虽只有巴掌大小,却是银杏叶型的,通体单调金黄。流苏为黄白各两条,其上坠有珍珠各三,抽绳系了两个金刚结,让人看来便觉得抢眼。 丹一回屋,将金黄银杏缎面茄囊内放入一些两纸包从姑苏带来的茶叶,小银杏内塞得满满当当,压褶都有些松动,显得圆滚滚的可爱。 又从腰包中取出一个小薄簿,连同自己的小叶紫檀一起,装入枫红兰花缎绣茄囊中。 这一本薄簿,是装在腰包夹层,从未示过人的东西。 这是韩昭文嫁妆的手抄本。 她的阿娘当年逃到姑苏随身揣着嫁妆清单,后来自己誊抄一本,孤身一人带誊抄本去长安,从此便没再回来。 嫁妆清单的原件,一直被陈婆婆压着,后来由关娘子找了出来,交给丹一。 丹一临行前几日,装订了一本同自己手一样大的小册子,在其上用小字工工整整誊抄一遍原件上所有的东西。 大件包括嫁奁、妆匣、床、橱、箱、桌、椅、屏风等等,小件包括碗碟、瓷器、面盆、一应首饰、琴箫等等,另所有陪嫁铺子的店面、庄子的地址,全部认真检查好几遍,确认完完整整,无一错漏。 人不能闲着,一闲便会懒。 得给自己找点事做。 长安城里的铺面她可以亲自去,其余分散在东都、北都、其他各州的庄子铺面,丹一鞭长莫及,只能求助于郡主的人手。 待丹一到达北房,一大家人已正襟危坐多时。 竺枝策居于主位,竺老太太、竺夫人曹惟茗、竺淅钰同坐一侧,而另一侧,单独坐了一位青年。 青年长相俊逸,同竺枝策七八分相似,白面似玉,剑眉如墨,犀利目光如天上鹰隼,整个人散发一股凛冽的气息。 不同于唐天倪的清冷,他的冷,透露出一股狠戾,如同走在幽深漆黑的隧道,让丹一都不由打个寒颤。 竺枝策清声一咳。 曹惟茗会意,微笑道: “阿离,这位是你的兄长。今日休沐,回家来看看,你们兄妹二人正好相认。” 由于曹惟茗的提点,竺渊默似乎目光不再像一开始那般寒冷。兄妹二人一个抬眼一个扭头,正巧目光撞在一处。 对于这位兄长,丹一略有耳闻,听说是才华出众,今年十九,正预备秋闱。 自从来到长安,她还未曾怕过谁。今日初次面对竺渊默,他浑身的萦绕的阴郁,却是让她头一回有些畏惧了。 丹一听话施以一礼:“兄长。” “嗯。”竺渊默轻微颔首致意,目光落回手中的茶盏。 招呼打得……的确很草率。 此时,竺老太太施施然开口:“阿离,你既回到竺家,便是侯府的一份子,有些规矩,是要知道的——” “祖母,阿离可否坐下听训?”丹一倏尔开口,打断道。 等老夫人唠叨完,腿估计都得酸麻。 竺老太太盯着她,沉声道:“首要一点,长辈训话不可打断。” 丹一双眼蓦然瞪大,没想到自己横冲直撞,上来就犯事,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左瞅瞅,竺淅钰直着身子端坐着,右看看,竺渊默竟舍得分一份讳莫如深的目光望向她。 她立刻低头,“阿离知错。” 竺老太太将她的话晾了一会,才道:“坐下吧。” 丹一揣摩片刻,又一次低头,“祖母,哪个是我的座位?” 曹惟茗伸出手指轻点一下方向,丹一乖巧落座。 竺老太太语调幽幽,回荡在寂静的屋檐下: “你身为未嫁之女,不可随意出门上街,抛头露面;要好好学一番规矩,日后服侍夫君、侍奉公婆;只能待在自己房中,不可随意在府中穿行;卯时晨起、亥时入眠,每日如此;另,你父亲与母亲,会尽快为你订一门婚事,”她锐利的目光扫过竺渊默与竺丹一的脸,“不过不着急嫁,约在默儿娶亲后,你方能成婚。” 长幼尊卑,竺渊默读书刻苦,倘若秋闱夺魁,立业成家,他才愿意娶妻;他的婚姻大事尘埃落定后,妹妹们才能依次商缔婚事。 “不过……”竺老太太鼻息中吐出悠悠长长地气息,似乎十分心痛,“为婚嫁着想,我同你父亲商议过,要给你验身。” 验身? 曹惟茗闻之太阳穴一蹦,竺淅 阮咸别曲四座愁(一):六皇子前来探听 “小七!小七啊!” 六皇子李充没耐心等门房来唤,带了几个随从冲进七皇子府。 李玄听见耳熟的声音摇摇从外入耳,并未分心,坐在案牍前继续捧书读。 “我可听说你前几日竟去春日宴了!这么大的事,怎么能不告诉我呢?” 其实,从前在姜府,或是大慈恩寺,从来没有人这么叫过他。 直到十九岁那一年,他住进六皇子府,天天主动缠李充习武。 李充当时满眼嫌弃:“小七啊,你这个小身板,先养好了再拿兵刃吧。” 小七?他那时,已年及弱冠,从小到大,从未有过人用这个称呼唤他。 小七。给人一种稚嫩与依赖的称呼,除了他那六哥,谁能想出来啊。 眼见着李充喊了一路,都急步进正堂主屋了,李玄眼皮抬也不抬,继续低头看自己的书,嘴上应付着: “去了,去了……跟你说做甚么?” “当然要说!”李充伸手抽走那本书,藏到身后,逼迫李玄抬头与他好好说话。 “我不是你最好的兄长么!?” “还给我!” 李充左避右避,他自小习武,身姿轻盈,李玄全然碰不到他身后攥着的书。 “我最好的兄长,”李玄站定,重复一遍,“把书还给我。” “那你好好同我说话!”李充轻易便闪开李玄突然偷袭的手,“这回不许看书比看我认真!” “好。”李玄一口应下来。 李玄端庄坐回他的榻上,手指将桌上茶盏一推:“入砚,倒茶!施砚,关门!” 随从入砚将茶水续上,又给李充倒一碗新茶,而后同随从施砚,一起带着李充的随从们,退出殿内。 李充满意地点头,随手放下李玄的书,一望,竟是《南华经》。 李充坐到榻的另一侧,踢三两下腿,蹬掉一双鞋,道:“《南华经》?念经呢?” 李玄望着他不修边幅的模样,手指闲闲敲着盖碗的瓷边:“《南华经》,又名,《庄子》。” 李充维持着蹬开双腿的动作,眨眨眼,而后便立即忘却了方才的尴尬。他盘起浮在空中那双健壮的腿,胳膊肘撑桌案,往对面挪了一挪。 “小七啊,你跟我好好说,怎么突然要去春日宴了?” 春日宴,那可是春日宴。 明眼人都知道去做什么的地方。 “透透气。”李玄表现得是实话实说的样子。 “透气?”李充没忍住,怪声重复一遍,“你说你去春日宴上给皇后跳舞,都比这可信。透透气?骗骗自己罢了,我可不相信。” “爱信不信。”李玄探着身子要去够那本《南华经》,被李充眼疾手快伸出的长臂给打了回来。 “待会,待会。”李充阻止道。 李玄只好端起茶盏,刮去浮末,饮茶。 “我们从涿州赶回来的路上便听说了,”李充轻轻敲桌,以表激动,“我同你六嫂可都欢喜坏了,还以为你终于——好了。” 涿州,是六皇子妃卢佩筠娘家所在地,卢佩筠出自范阳卢氏。 三个月前,卢佩筠被诊出妊娠一月有余,今上特允,由六皇子陪同,回娘家省亲。 于是卢佩筠三月身孕后,李充便陪着她出动前往涿州,待约一旬有余,因为她怀有身孕,马车慢行,今日一早才刚回京畿,还没来得及接风洗尘便飞奔至七皇子府。 否则,春日宴那么大一相看小娘子的宴会,他能前去,不一展风姿么? “我好不了,”李玄随口答道,“你不在,我是去替你看看,有没有适合你的美娇娘。” 替本皇子相看美人? “有么?”李充兴致勃勃,摩拳擦掌。 “有,”李玄放下茶盏,挺直身子,望着李充越来越亮的双眸,“还真有一位,气质优雅,长相靓丽,生得也白净,脸小脖颈纤长,身姿绰约,腿很长,眼睛圆溜溜的。” “到底你懂为兄喜好!”李充抚掌大笑,“那她,家住何方?你既已把过关,我明日便上门提亲去。” 李玄淡淡地望着他兴致勃勃的模样,温声道:“你见过的。” “谁?” “太液池的曲径鹅。” “……” 李充瞪起双眼,瞪得比曲径鹅的眼睛还要圆。 果然,平常一点女色不敢碰,还能指望他给自己选几房妾室么? “李幼度!”李充攥紧拳头,望着李玄风轻云淡,事不关己的模样,又不忍心真揍他一顿,只能狠狠“哼”一声。 李玄暗自笑笑,这回灵巧探出身子,顺利地拿到了那本书,翻开先前的书笺,又读了起来。 这方李充三口两口吃下面前那盏茶,才觉身心舒畅不少。他是个没心没肺,不计小仇的人,转眼便又拉开话匣子。 “不过说到小娘子,我这一月不在,还真有些不解的。” “嗯?”李玄顺着他的话,敷衍地应了一声。 对于李玄看书比看李充认真这件事,李充已经见怪不怪,发不起火。只是遇到大事时,他绝对不允许李玄看着书同他讲话,当然,一般大事当前,李玄也不会选择去看书。 对李充来讲,“大事”并不多。只要是关于自己、两个弟弟、两个姐姐、母妃和妻子侧室、还有战事,都算在“大事”中。 比如,李玄竟然起兴参加春日宴,便是大事。 就算朝中局势再动荡,党争再混乱,也同他没有关系。 因此李充谈及传言,只是闲闲散散,道:“我听外面说,清祯绑了个人回来?” “确实。”李玄将书页翻到下一张,调整姿势继续看。 李玄能够很自然地分神读下去,这也拜李充所赐。当时住在六皇子府,李充和卢佩筠吵完架,不会去寻求侧室的安慰,而是直奔李玄住的偏房来诉苦。 李玄一边做着自己的事情,看书、写字、作画、习武乃至迷迷糊糊睡觉,一边听着李充的哭诉,还能时不时揪出来重点回应他两句。 “我还听说绑那个人,还是个美人?” “嗯,”李玄随口道,“美人。” “还被接去那个宣,宣——” “宣平侯府,”李玄接话道,“人本来便是竺家人,扮男相被县主看走眼 阮咸别曲四座愁(二):遇险 未央宫,即西宫,其正殿内,居住着九嫔之首的孟昭仪。 六皇子李充从涿州赶回的第二日,也便是今日,依照规矩,应当入宫面圣。 陛下体谅六皇子妃舟车劳顿,特此免去她繁琐礼仪,命其好生待在六皇子府,安心养胎。 李充孝顺,每逢进宫必要探望生母孟昭仪,因此孟昭仪今日一直待在寝殿内,等待儿子。 乍暖还寒时候,草长莺飞,再有不足半月,便是三月三,上巳节。 正是适合踏青的好时节,如若能去曲江河畔踏青,定是一桩美事。 六皇子李充在蓬莱殿大门处,同女使搭讪谈笑。孟昭仪迎出来,见李充身后跟着被随从揽架的李玄,颇感意外。 “幼安!”孟昭仪心觉好笑,却明面沉声道,“你架着小七做甚么?放开。” 两个随从闻之,猛然从李玄胳膊上弹开。仿佛他们不是李充的随从,而是孟昭仪的僚佐。 “阿娘……”李充站定,身后的七皇子李玄整理衣冠,二人撩袍下跪,行顿首礼。 李玄也没心思乱动,同李充和和气气地进殿落座。 孟昭仪还未启唇,李充便嘴快道: “母妃,您可知小七去春日宴了?” 孟昭仪莫名其妙:“我知道。怎么?” “您可知他为何参加?”李充神秘兮兮问道。 孟昭仪似乎明白了,她失笑道:“就为这点小事,你就将小七绑进宫?” “不然呢?”李充补充道,“这还算小事么?” 昨日太晚,他盘算了好久,决定今日趁着进宫面圣,联手他娘把李玄老底扒出来。 “你没把他带去紫宸殿罢?”孟昭仪语调带着浓浓警告。 李充摇摇头,道:“没让他进去,也没见皇后,就单单给架到母妃这。” 孟昭仪道:“你这个做兄长的,勿要多管闲事。” 李充接连解释,孟昭仪一概闭口不谈,李玄也一同闪烁其词。 最后,李充老实巴交,交代完自己陪卢佩筠回涿州时的种种事宜,愤愤然打道回府。 由于李玄是被李充拐进马车带来,没走皇子进宫的正规章程,因此他不能乘坐自己车马,当然,他的车马也没跟过来。 回程途中,兄弟二人静坐,李充突然捂脸,埋头不理李玄。 “怎么?”李玄道,“怎么了?六哥?” 李充语调委屈,缓缓道:“你和母妃,有事都瞒着我,我就像一个外人!” 说到“外人”二字,他狠狠跺跺马车车厢,表达自己的不满。 李玄哂笑,语气略带歉意:“抱歉,我……不太想。以后,以后全盘告知,行么?” 听到李玄自己说出口“不太想”,李充也不好追问,只能像恣采院的小娘子一样,在一旁哼哼唧唧道: “我是不是你最好的兄长?” “……”李玄口是心非道,“是。” “为了补偿我受伤的心,”李充拍拍自己的肚子,“今夜去据梧楼,我要吃烤羊腿,你请客。” “……可以。”李玄道。 “今夜去你府中,我要喝你的苏合酒。” “苏合酒不行。”李玄否认。 “那你有什么?” 李玄踌躇道:“松醪酒倒是还藏有几……” “好!”李充抚掌道,“就这么说定了!” 赊取松醪一斗酒,与君相伴洒烦襟。 …… 通过两日的实操,竺丹一已经能够自由翻进翻出竺府。 有美苑的围墙同府邸其余各处一样,为封闭花栏墙,一堵围墙大致分上、中、下三层。最下层为一个一个灰色砖块叠摞,中层是一片三尺高的白墙,最顶端又是灰瓦,垒出不同的花样。 有美苑年久失修,竺家人对丹一不甚在意,因此压根没出钱派人修缮。花栏墙上墙头草一丛一丛地长,丹一自己拿苕帚清扫干净,避免经常因爬同一处地方,墙头草被蹭掉,令人生疑。 无论府内还是府外,让人发觉,都不安全。 至于在外爬进来。正因为花栏墙远看又厚又坚硬,然而实际最下层垒砖早有几处松动。丹一测定两块最松动的灰砖,用槐树枝奋力捅不少时间,便捅下那两块砖。 只需要记住那两处松动,在围墙外将其推进去,形成两个洞,手扒最上层花纹,脚踩上这两个洞,便能垫高两尺半。有了这两尺半,再加上丹一身段灵巧,抬高腿用巧劲便能翻回去。 待翻回去后,立刻将两块松动的砖推回去复原,任谁也看不出来。 剩余麻烦一点的,便是竺府外巡守的侍卫,好在有美苑地处偏角,靠近通往街市的小路,这里守卫时而疏漏,作为从前天天躲避琴轸楼老鸨的人,正好给丹一可乘之机,目前还真未被抓到过。 丹一这两日都有偷跑出去,时间不长,主要是为了弄清方向、记住这两边的路以及周围建筑,还不忘提问过路人晋国公府所在位置。 “咚!——咚!” “咚!——咚!” “咚!——咚!”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黄昏之时,更夫打一更,华灯初上。 浮尘姗姗端了餐盘来,一碗米皮,一份泡馍,还有几块葫芦鸡肉,一碟凉拌素菜。 “姑娘,用飧食了。” 丹一手执一把铁剪子,剪掉红烛上多余灯芯,而后将其,用烧得正旺的另一烛火引燃。 “没胃口,你们吃吧。” 她将剪子随手放在床头,奇道:“曹氏是主母,管事的是她么?怎么近日送饭这么晚,饭量也少这么些?” “谁知道。”浮尘摇摇头,脱口说道,“姑娘在侯府遭老爷冷眼,下人也能欺压,若非郡主用国公府马车给姑娘撑腰,兴许份例早已克扣完了!” “浮尘!”浮光打断她,“注意言辞,仔细给姑娘平添麻烦。” “不管,”丹一淡声道,“总有机会,让他们巴巴将好东西送到我这来。” 她目前还没有能力,需要借助郡主的权力。之后的日子,她会慢慢地,一点一点扩充手中的东西,权力、银钱、人脉。 不知前路如何,总要奋力去做,哪怕搭上命。 浮光在门外屋檐下,挂上两盏照亮的灯笼。浮尘唤她进屋, 敢向昌朝俟陟明(一):获救 麻子脸大娘脑袋狠狠撞向后面的床柱,发出“砰”地一声闷响,一时间被砸得神智不清,昏死过去。 豁牙大娘立刻没了气力,不出片刻便软软倒在地上,手中烛火落地。 “砰!” “哗——” 火苗攀上床帘,沿着床帐烧了起来。 丹一慌张地窜下床,随手拽过放在床头的两个茄囊,飞奔出屋。 火势还小,缓缓蔓延,不一会,床柱也燃起来。 她同时摇着浮光和浮尘,拼命地摇。 “醒醒!醒醒!” 她们却仿佛失去了听觉,沉浸在梦乡,丝毫没有要醒来的迹象。 丹一咬紧后槽牙,突然发狠,两只手在她们腰间的肉上狠扭。浮光与浮尘感觉到刺痛,这才先后悠悠转醒,看清面前丹一焦急的模样。 不对,没人点灯,哪里来的光亮能看清呢? 丹一的手还在用力,保证两人状态的清醒,仔细盯着二人: “我差点被人害,你们也中招了,现在什么都不用管,跑出院子喊走水,一定要快!” 浮光浮尘蓦然坐起身,丹一见状,将腋下夹的两个茄囊塞到浮光怀里,急道:“不用管我,我出去想办法!快去!” 说毕,她立刻跑出屋门,头也不回,轻车熟路地爬上槐树,翻过围墙,在落地的一刹那,她听到浮光带头喊的声音:“走水了!快来人,救命啊!!” 她没来得及穿鞋,蹬着白袜,只身穿着单薄的寝衣。寝衣太透,不能示人,她情急之中,闪身进入小道。 料峭夜风呜咽地吹过她的耳边,她豁出命飞奔在弯弯绕绕的小道上,顽石与草芥划破袜子,划伤脚底的肉,痛感自下而上直穿她的大脑,使其头脑紧绷的整个人,在清冷的月色下稍稍冷静。 现在,要去哪? 她猛然想起询问路人晋国公府的位置。 寒风中,她强制着内心的平静,认出了东西南北。 顺着东方而去。 晋国公府离宣平侯府并不近,可那又怎样?她现在是即将要溺死的人,就算只有一根救命稻草,也是一缕微薄的希望。 她在小道中窜来窜去,怕被哪个走夜路的撞上,只能一路谨慎闪避,一路又加快步伐。 东方是太阳升起的方向。 东方是晋国公府的方向。 她不要命地往前跑,汗水逐渐浸湿了她的寝衣,又被冰冷的夜风吹干。她神情高度紧张,狂奔大概一刻钟,却不觉疲弊。 只有不停奔跑,不停向前,才有希望。 可是,仿佛天不遂人愿。渐渐地,她透过胡同看外面的景物,却越来越陌生。 跑错地方了么? 丹一不敢向别的方向去,只能向东方跑,她越跑越慌乱,每向前一步,内心防线便崩溃一分。 没救了。丹一的脑海中反反复复,回荡着这三个字。 她完了。 丹一听着耳畔正道大街,热闹声渐渐平息,眼眶中蓄满泪水,可她强忍着不让泪水滑落。 跑,跑,要跑到哪里去!? 她完了…… 这个念头第二次出现的时候,丹一耳畔猛然间传来一声马儿的嘶鸣。丹一不知不觉竟在小道上,绕到了一处府宅幽静的门口。 她跑出下一个转角,眼眸中猛然撞入一个熟悉的东西。 ——不正是唐天倪曾说过的,王府规格的车马!? 那牵着骏马的身影,却异常熟悉,在她还没认出来之前,眸光扫过失魂落魄的她,率先认出。 “竺娘子?” 丹一虽放慢脚步,忽而被唤姓名,内心还是猛然一惊,根本没注意脚下的一块砖石。猛然被绊,她下意识抱住头颈,整个人摔在地上滚了两圈,直面地停在那人面前。 她张开双眼,看清他霜色的斗篷,看清他因伸手牵马而露出的青蓝袍,看清他腰上的蹀躞,与金黄刺绣的护腕。 让她不知可喜还是可悲的是,她认出了他。 ——李玄。 李玄没顾得上那匹马,他甩开缰绳,蹲下身子去揽她的肩,将她从地上扶坐起来。 丹一瘫坐在地,看清青年脸的刹那间,一路上所憋的泪水,顷刻喷涌而出。 她内心只有一个想法:有救了。 可她混乱的语言系统,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只能抽噎着无助道:“救……马车……借我……” 她要去晋国公府,而此处,恰好有一辆马车。 李玄眉头拧成一团。竺丹一,一身单薄寝衣,从离此处并不近的宣平侯府一路跑过来,不仅鞋没穿,连素日不离手的小叶紫檀都未拿。紧接着还摔了一跤,满身尘土,青丝全披散,凌乱不堪。 这是会有多心急如焚,情况多紧急? 他没有多想,咬牙立即道:“先进府再说。你试试,能不能站起来,走两步,不能的话……”我就只能把你抱进去了。 好在丹一身子大体没有受伤,李玄托着她的双臂,让她顺利在府门口站起来。 李玄脸色苍白地打量着她,半透的寝衣,系带跑得松散,隐隐透出她内里的肌肤,实在不能见人。 非礼勿视。 太阳穴隐隐有些痛,可他还是当即解开自己身上的霜色斗篷,在手中反绕一圈,披在丹一身上,系紧带子,再将帽子从她头上盖下,遮住大半张脸。 不知为何,斗篷披在身上时,丹一原先慌乱无规律的心跳也渐渐平息,感到一阵坦然。 帽子罩在头上,盖住了呜呜咽咽吹过的风声,眼睛也只能看到面前的路,仿佛隔开了她与恐惧。 李玄轻道一声“得罪”,而后将右手伸进斗篷,仿佛长了眼睛一般,精准地紧紧握住丹一左手腕,牵起她。 他眸光犀利扫过四个守门侍卫,递出眼神与命令。而后,他牵着她,步伐坚定地往府门内走去。 丹一随他的牵引,踉跄前行。白袜磨损,每走一步,粗糙的地面便摩擦到她脚底的伤口。 斗篷对她来说有些宽大,将要垂到地下,因此李玄走得小心翼翼,生怕她踩到斗篷边角而跌倒。 丹一忽然想起一年多前,初见李玄前的那一单,田氏给她披上的那条斗篷。 明明那只斗篷很厚重,在冰天雪地中都不觉得冷,可她仍觉 敢向昌朝俟陟明(二):兄长 丹一立刻反射般沿着墙移动一步,远离他。 “不用害怕被发现,”李玄见状,莞尔道,“我没娶亲。” 明明一年多以前,他在茶楼也说过这句话。 李玄一个略大的健步跨到丹一面前,伸手去帮她把帽子重新带回头上。 可她怎么每次都觉得自己有媳妇呢?他看起来像老婆很多的人么? 他转过头遥遥望向远处已经燃起灯的房间,犹豫着问道:“你……能走吗?” “我……”丹一低头看看自己的脚,踌躇道,“我行……我行……” 李玄的手从阔大的斗篷帽上落下,他闭了闭眼,默默咬着下唇给自己加油打气,旋即一弯腰,给这件大斗篷打横抱了起来。 没有想象中的重,也没有想象中的扑腾。丹一乖乖缩在斗篷中,除了略微讶然外,静若处子,一动不动。 “以后有事,别逞强。” 没有人回答。 他于是迈开步子前行,手臂牢牢锁住怀中斗篷,斗篷中默默伸出一只手,怕摔下来一般抓住他的衣襟。 这一次,七拐八拐,穿过连廊与几间房,抵达一个靠后屋子的小房间。 仿佛怀中缩着一只兔崽子,他全程几乎不敢呼吸,怕这只兔崽子被惊扰吓跑。 屋内很亮堂,这一间有打好的一桶热水、架子上挂着一条干净的毛巾、一套崭新的衣裳,配色是素净的灰白。 他将她放在浴桶边。 “我府上并无与你年龄相仿的女使,这套衣衫是叫人临时买来的,也不知合不合身。”他沉声道,“你快些沐浴,我在门外跟你说事。” “好,没问题。”丹一冷静道。 李玄走出房间,关上房门,背对着窗户,在无人发现的角落中,左手抚在胸口上,完全不敢相信刚刚自己做了什么。 若是李充知道了,定然又会莽莽撞撞拉他进宫一趟。 远处已传来打三更的声响。 “咚!——咚咚!” 时间宝贵。 丹一麻利地解开斗篷和寝衣系带,却还是有些警惕地背对着窗户,坐到浴桶中。 水是温热的,正好能够暂时压抑住她浑身的狼狈。脚底的创伤入水,痛感隐隐袭来。毛躁的发丝浸了水,乖顺地贴在鬓边。 李玄背对着窗户抱臂,听见她入水的声音后,严肃道:“这件事,不能让长——郡主处理。” 他的声音从外传来,闷沉而有力。 丹一没有惊疑,而是冷静地问:“为何?请示下。” 她现在需要一个人理性地帮助她分析,她也不能以感性的思考方式埋怨、提问。 “汝阳郡主是外人,而你祖母找人干这种事,是私事,郡主不能越俎代庖插手到宣平侯府的家事。” “私事……”丹一用舀一瓢水,从头顶缓缓灌注下,无数细流从发上滑落,落到她的脖颈、肩膀,像阿娘的手一般温暖,抚过每一寸肌肤。 她有点明白了:“也就是说,‘验身’此事,在外人看来尽管耻辱,但却是长辈为我好?” “大差不差。”李玄摸摸自己的下巴,沉声道,“她是你的祖母,她若是要做这件事,谁也没资格管,因为她有理由——为了你的婚嫁。” “归根究底,不也是为宣平侯府的利益……”丹一嘟嘟囔囔,用胰子洗着身子。 “这很难说——偌大家族的子女,哪个不是为整体利益?” “我都派身边女使打听过了!”丹一的胳膊使劲拍打一下水面,水花骤然被扑起三尺高。 她愤然道:“他们没一个好心眼!要么嫌我过了嫁龄,要么要把我嫁给比我那个爹年纪还大的老鳏夫做续弦!” 话至此处,她也意识到自己说多了,颓然瘫在浴桶中,半张脸浸到水里。 “不过,郡主可以给你善后……”李玄沉吟道,“现下火应当已经扑灭,竺娘子暂时,无法住在自己院里。” 这时,李玄的音量突然降得很低,朦朦胧胧,什么都听不清。丹一偷瞄一眼,窗子上多了一个人影,原是他在吩咐随从做事。 随从远远沉声应一声,便告退离去。 丹一仰头望着房梁。 “那谁能出面……”她双眸愈睁愈大,她现在明确地想到一个合适的人选,而很凑巧的是,与此同时李玄也想到了那个人。 丹一缩在浴桶中,扶在桶的边缘,猛然转向李玄所站的窗处,却见李玄背对着那扇窗户,刚好因为激动,头微微偏过,被朦胧的窗纸勾勒出侧颜。 “兄长!——” “竺公子——” 丹一恍然间看到,那侧脸的唇边挑起一抹笑,李玄便将头又转回去,悠悠道:“看来我们很有默契。” 丹一也扶着桶,将身体又调转回来,开始拿毛巾擦揩身子上的水珠。 她的动作很快,换上那套灰白的衣衫,期间偶尔会不放心地回头张望,可李玄一直如松树一般直挺挺伫立在那里,一丝偏离的眼神都没有。 正人君子啊。丹一心道。 她整理好衣衫,又试了面前几双准备好的最普通素白的鞋,试到一个合适的,蹬上走几步,觉得还不错,合脚。 穿上鞋,便还能足以支撑她行走一段路。 李玄的声音响起,并没有不耐烦:“更完衣了么?” “嗯!”丹一又恢复了素日模样,眼中不再有一丝一毫畏惧。 李玄打开门,从门后转身走出,便见丹一着一身孝站在浴桶前。 他还没有见过这样的她,通身上下,素净着一张脸,清清爽爽,青丝半干,整齐披在背后,没有一点脂粉描绘,却是异样的明媚。 她比七日前,看上去更加消瘦,更何况是一年多以前那个珠圆玉润、桃花粉面的少女。 丹一脸色透出不健康的白皙,显得她一双眼睛愈发清亮,如一汪镜湖,倒映勾勒出李玄的身影。 “走。”李玄没有多问,他转身迈开步子,示意丹一跟上。 这一次,他没有牵着她走。丹一牢牢跟在他的身后,偶尔会遇到这座府邸的小厮,他们也仿佛全然没看见一般垂着头做自己的事。 丹一全程紧盯脚下,后怕再被绊倒。他们顺利抵达府门,丹一发觉此时在 敢向昌朝俟陟明(三):回府 “阿离,”竺渊默轻声道,“不可唤其名讳。” 这是竺渊默第一回叫她“阿离”。 “我听说,你没吃东西便着急出门。”竺渊默将手心中的荷花酥向前递了一下,示意她拿去,“书斋晚上的点心,先垫垫肚子。” 丹一恍恍感觉自己宛如坠云端,前所未有的梦境感猛然像一条透明的河流,涌上她的躯体。 这是这一生,她第一次切身感受到“亲情”的温度。 从前,陈婆婆和关娘子虽然对她很好,但她一向,对她们抱有得仅有感恩之心;关莘天天叫她“丹一姐”,可她不是他的亲姐姐,更像是给他打工的下属;潼逍道长对她而言更像一个师父;汝阳郡主对她的关心,是以一种怀有浓浓歉意方式的补偿…… “哥哥……”丹一不自觉哽咽出口,察觉自己的失言与冒犯的行为,她紧忙松开李玄,向前挪动,双手接过荷花酥,瓮声瓮气道:“多谢兄长。” 荷花酥,是杭州传统糕点,由油酥面制成,三层颜色貌若荷花,吃起来又香甜又酥脆。 真是有心,给她带糕点,不忘带江南的糕点。 也不知,他是如何得知,自己吃不惯关中食物的。 丹一小口咬下荷花酥的一个角,将口中的糕点,连同酸涩的泪水,一并吞入腹中。 嗯,真甜。 …… 有美苑逼仄潮湿,火势蔓延的速度并不快,但院落偏僻,距离水房远,饶是惊动不少仆人,最终完全控制大火再到熄灭,还是烧坏半边屋子。 小屋中,两具几乎烧得面目全非的焦尸被托出。 循着火光,围聚在宣平侯府周围的人群,看着火势逐渐熄灭,逐渐散去。 一辆马车悄然停在距离宣平侯府不远处,坊与坊间无人的空隙内,送出两人后,即刻离去。 “模样与身形,都不是我家姑娘。”浮光强忍着恶心,仔细辨别焦尸。 有仵作敢来验尸,一时不知该拿两具黑乎乎的东西怎么办好。 “好好一个活人,怎么就消失了!?” 竺枝策上前,不由分说,“啪”一声掌掴在浮光脸颊上。 “你们这些做奴婢的,平常就是这样服侍大姑娘的!?主子跑了不知道,起火怕丢了倒是知道自己命重要了!??” “老爷!”曹惟茗扑上前,一手抚着竺枝策的后背给他顺气,语调低几分道,“老爷,这是有美苑的人,为今之计,得先找到阿离——” “怎么,”竺枝策眉头紧锁,呵斥道,“有美苑难道不属于宣平侯府?我是她老子,教训她都是名正言顺,还用得着避讳她的下人!?” 浮光撩袍下跪,垂头一言不发。 竺枝策身上随意披着一件外衫,面容憔悴,蓬头垢面,实在谈不上体面。 浮光直挺挺跪在原地,隔着衣物按紧衣兜中的两个茄囊。她双目水平不远处,是竺枝策颤抖的手臂,和起起伏伏的胸膛。 他在怕。 他怕郡主问责,怕流言蜚语,怕他千辛万苦得来的乌纱帽不保,怕官差查明殃及默儿的前程。 他害怕的每一项,都与这个从天而降的女儿的生死相关,可他从来不是真正地为她处境担忧、怕她命丧黄泉。 竺枝策的太阳穴仿佛一只被炙烤的跳蚤,一蹦一蹦地疼。 浮光垂眸,一派低头认错的态度:“婢子用过晚饭,便觉浑身乏力,早早睡下。此事都是婢子的疏忽,请老爷责罚。” 竺枝策紧闭双眸,恍若未闻。 竺老太太到底见惯了大风大浪,她拄杖走上前,虚扶起浮光,沉声道:“这两人都不是阿离,便还有一线生机。你带着那个小丫头,一同去外面找你们主子。我们是她的家人,一定会查明一切。” “不必,”垂花门外一道清亮亮的声音传入众人耳中,“我已经到了,让我自己来说。” 想支开我的人,关上门来讨论下一场戏怎么唱? 竺枝策蓦然听闻,愤然拂袖转头:“你这才回府几日便这般不老实!?照我看——” 他瞪大双眼,僵硬地张着嘴,却再骂不出一句。 “姑娘!”浮光拨开竺老太太的手,含了泪迎上去。 “阿离……默儿……”曹惟茗下意识呢喃出声。 而丹一身边,正是竺家长子,竺渊默。 暗沉的夜色,照应着灯下少年暗沉的脸色。 兄妹二人,皆是身长玉立,气质枭然,遗世独立,站在四下的烛火晦暗之处,周围家仆见之,都会微微凝神窒息。 他们从暗至明,踏着夜色,走向竺府之内众人聚集之所。 二人依次向长辈行礼。 丹一淡淡扫过一眼地上的尸体,与浮光急切的神色,轻拍两下她的肩示以安抚,从她的眼神中读懂了“你可算回来了”这几个字。 丹一不决定展露锋芒,竺渊默在此处,她可以狐假虎威。 “浮光,”她腔调满满心疼,“你的脸……” “婢子,婢子无事。”浮光有意无意冲着丹一和竺枝策分别挤出一丝笑脸,而后垂下头,“都是婢子笨手笨脚,不小心自己被绊倒了。” 丹一站在一个不远不近的位置,目光定在浮尘脸上。 浮尘心道,终于轮到我上场。 浮尘神色慌张,几步上前,揽住浮光的胳膊将她拽回远处。 “浮光姐姐,我,我带你去上药。姑娘,只要您能平安归来,我们被打——被绊倒一千次一万次又有何妨?” 演技略显生涩,却足以让竺枝策脸色一变。 丹一不动声色将一切看在眼中。 她低垂着头,语调自责而委屈:“都是我不好……我也不知左右碍了谁的眼,竟凌驾到我的头上欺负我的奴婢……我自己没本事,还平白连累你们……” “够了!”竺枝策打断她。 他想要厉声质问丹一大半夜跑去何处,可完全没有预料到的,竟然是竺渊默陪伴她回来。 在他的认知中,竺湘离从外面回府,那是坏了规矩活该天打雷劈,竺渊默从外面回府,一定是有什么要紧事。 若真将怒火宣之于口,最后确有正事,那一家之主的颜面,往哪搁? “默儿,”他冷声问 复得返自然(一):见面礼 “母亲不必慌忙认错,”丹一上前,正对着她蹲下,“是侯府的人管会拜高踩低、狗仗人势,同母亲何干?母亲对阿离的好,阿离都记得。” “要怪,”丹一冷声道,“要怪,就该查出来,究竟是谁敢在女儿的饭菜做手脚,怪在他头上!” “慎言。”竺渊默心中天平不曾歪一丝一毫,谁有错,他便直话直说。 他正色道,“饭菜被动手脚仅是推测,不可胡乱揣测,伤了母亲的心。” “阿离全凭祖母做主,”丹一跪在竺老太太面前,情真意切道,“祖母说查,便可借此机会整治府中不良之风;祖母说不查,阿离绝无怨言。” 竺老太太无声攥紧手杖,望向跪地的少女。 一招骑虎难下。 若是查,最终查到的总会是竺老太太或竺枝策手下人的头上,丹一知道他们二人中,定然有一人策划、一人知情,查下去最终一定会找一位替罪羊,拔掉他们一人的羽翼。 若是不查,便摇身一变,成为私事,让人疑心心虚,难以服众。 四两拨千斤。 竺老太太不动声色,语气不容置喙。 “奔波一夜,阿离也当累了,有美苑被焚毁,今夜你去阿钰的屋里睡。这件事交给祖母,你不用再管,祖母定然还你公道。” 她以手杖敲地,不同于竺枝策摆架子的作风,竺老太太自下而上透出一层威严。 “都回去歇息。今夜门卫不必轮班,全装上阵巡逻!” 众人知晓由竺老太太发话,便是今夜息事宁人的意思,于是一哄而散,各回各房。 丹一被带去了竺淅钰的之荣阁。 说来也巧,有美苑效法杭州吴山有美堂,取自前朝宋仁宗赵祯赞美:地有湖山美,东南第一州。 而之荣阁,则取自欧阳修《有美堂记》:郎宫有衅,俯舍铜墨之荣。 竺淅钰胆子小,奈何心思如线头一般又密又多。黑灯瞎火,她没敢去到主院,却一直醒在之荣阁等消息。 旋即便得到有美苑被烧毁,大姑娘被遣到她房间中暂居的消息。 她靠在床榻靠枕之上,攥紧身旁嬷嬷的手,听着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丹一大步流星跨入竺淅钰的寝室,似是有些意外她还醒着,“本也想来瞧瞧你睡没睡的,怎么还没睡?你现在还长身体,熬鹰对身子不好。” “大姐姐,”竺淅钰松开嬷嬷的手,上半身微微挺直,离开靠垫,“你……没有事吧?” “嗯?”丹一红唇微张,在两烛灯火点燃的昏暗中眨眨双眸,“我没事,别担心,我命硬得很。” “命硬?……”竺淅钰一哽。 丹一叹口气,故作轻松地逗着她放松:“对啊,如若有一天我准备嫁人,嫁的也一定是天底下八字最硬的人。死不了、死不了,有句话怎么说来?哦!祸害遗千年嘛……” 竺淅钰终于在被窝中,掩唇吃吃轻笑起来。 丹一语调恢复平常,转身要往外走。 “你快睡吧,我在外面小榻上将就一夜。” “大姐姐——”竺淅钰语调哀怨,如暗夜细密密下的小雨,她踌躇道,“今夜,我有些怕,你能不能陪着我?” 丹一不喜弯弯绕绕,既然竺淅钰开口相留,便没有拧巴着去外间挤小榻的必要,她豪爽道一声“好”,脱了外衣和鞋子,便爬上竺淅钰小床的外侧。 竺淅钰本以为要再求求她,没想到她竟这般豪迈,说一做一,不由愣怔。 丹一扯过浮光搬来的被子盖住,浮光一边替丹一整理被角,一边道: “二姑娘莫被吓到了,我们家姑娘一贯如此,说一不二。” 丹一将长发全部撩起,舒舒服服将头放到软枕上,应和道:“不错。九曲回肠不若落落大方,自己舒坦,其他人亦觉得你坦诚,不是么?” 竺淅钰点点头,向内挪动一点,道:“我知晓了,阿姐。” 从前从未有人告诉她这个道理。 包括她的母亲,所有人都说,女人应当委婉,应当张弛有度。 头一回听这种言论,她内心下意识是抵触的。 可仔细思索,似乎并不无道理…… 迷迷糊糊中,她听到更夫打四更的声响。 “咚!——咚咚咚!” “咚!——咚咚咚!” 风移影动,树木婆娑如藻荇交横。 “父亲,”竺渊默淡漠道,“所以,您还是在强迫她验身,是不是?” “默儿!”竺枝策恼怒道,“此事同你无关!” “父亲,祖母,”竺渊默表情狠倔,“您二位平时教导我,坦坦荡荡。先前说此事已然翻篇,为何出尔反尔!?” 他闭了闭眼,语调悠悠长长,“她只是小娘子,你们不怕她——” “我是她老子!这件事在我这,没有商量余地,她就应该妥协!!”竺枝策暴跳迭起,又被竺老太太一声怒喝捱下。 竺老太太让两个人带着竺渊默下去休息,竺枝策怒道:“让他去跪祠堂,跪到天明!” 竺老太太没阻止,只是缓声道:“这又是何必呢……” 她遥遥望向天边翻起的鱼肚白,心道,快了,快了,今夜,注定不眠。 竺淅钰晨起时,丹一已经洗漱完毕,绕着之荣阁园子里的花圃转了好些时候。 “这芍药开得真好,有红有白,啧啧!” 丹一抚掌夸赞,远处少女依偎在门框,睡眼惺忪,如同清晨露珠还未蒸发的莲荷。 竺淅钰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倏然好似想起什么,亟亟道:“阿姐,你快来。” 丹一好奇,抬脚跟随她的背影进屋。 竺淅钰磨磨蹭蹭,旋即拿出一只香囊来。这只香囊不似其他织布香袋——它是一只纹银镂空香囊球,也便是常言说起的贵妃香囊。 丹一顺手接过她递来的贵妃香囊。 此香囊外表精致典雅,内部结构精妙绝伦,由两个同心圆机环连接一个半球形焚香盂。 微风暗度香囊转,胧月斜穿隔子明。 这便是纹银或纹金的镂空香囊,依靠陀螺仪的原理,在重力与机环作用下始终转动,不致洒落,保持水平的美感。 杨贵妃曾有一款葡萄花鸟纹银镂空香囊球,金盂银纹 复得返自然(二):又回晋国公府 “今早碰上七弟,偶然听说贵府之事,贸然前来,竺大人勿怪本宫无状,不请自来。” 汝阳郡主一袭霜色衣裙,手捧茶杯,端庄居于贵客位。 “七皇子么?”竺枝策一惊,轻捻胡髯,眼底闪过诧异,“小事、小事,竟是七殿下提起,便是家府的荣幸啊。” 竺枝策不太会阿谀奉承,对汝阳郡主多少有点阴影,因此答得小心翼翼。 汝阳郡主倒是没摆郡主的款,她比竺枝策年龄小上许多,因此很给面子唤他一声“大人”。 “阿离如今归来,贵府同国公府先前也有交情,更应多走动才是。”郡主放下茶杯,目光沉着落在竺枝策脸上。 竺枝策道:“自然、自然。” 谁不知道你们身份贵重,寻常跋扈张扬,适时倒霉到我们家身上,我们找谁哭去? 竺枝策虽然这样想,可面上仍是挑不出错的陪笑。 愚孝、庸俗! 郡主心里暗暗骂他。 忽而,她面色一喜,唤道:“阿离来了?” 丹一从门外走近,行叉手礼:“郡主,父亲。” 郡主向她招手,丹一乖乖巧巧上前,如同一只小狸奴一样,贴在郡主身边。 “既是要多往来,便也是要互相帮扶。贵府突遭横祸,前有后宅起火,后张贴认人告示,很难不让人多想。我担心阿离,担心得紧,特此想来接她去国公府住一阵,不知可否?” 竺枝策语调难堪,“这,怕是不合适罢?” “为何瘦这么多?”郡主伸手,仰头摸摸她的脸,“在自己家,还能受委屈么?” “郡主,”竺枝策蹙眉道,“阿离现下虽同她妹妹住在一块,侯府定然也不会亏待她,您这话……” 郡主霎时柳眉倒竖:“同二姑娘住在一起?原来说到底,烧得还是阿离的宅子呗?” “不,不……不瞒郡主,”竺枝策到底实话实说,“的确是我们的疏忽,可阿离,到底是我的亲闺女,这一遭也是她受了委屈。” “本宫何尝不懂。”郡主叹息,“本宫也是为人父母的人,更知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自然是。”竺枝策点头,凌厉的目光扫过丹一温顺垂下的眼眸。 “既然竺大人舍不得让阿离受委屈,那便将阿离送去国公府暂住,到时候院子修好,再接回也不迟。本宫自诩是阿离半个姨,又有意认干亲,好几日未见她,也想得紧。” 她是郡主,话又说到这份上,还委身成侯府的亲戚,再不给面子,便是宣平侯府不识好歹了。 竺枝策讪讪道:“那便有劳郡主照看。阿离,不许给郡主添乱。” “是。”丹一和和气气道。 其实不用很复杂,就这般容易,郡主将丹一带回了晋国公府。 一出侯府的门,丹一便抱怨道:“成日将我关在小院中,无疾也要被关出毛病了。” “看来,你父亲母亲,是想等你兄长及第后马上将你嫁出去,给他拉开人脉。” 攀上一户有权势的人家,助竺家长子官场仕途一臂之力。 “郡主,”丹一趴在马车门框上,狐疑道,“我爹有没有妾啊?为何这些年就多了阿钰一个孩子?” 汝阳郡主泰然道:“不熟,我也不知。不过,听说曹氏是个中规中矩的,曹家虽不参与党争,可到底百年士族,也不好惹。” 丹一笑道:“那我方知了,指不定是那老头忌惮曹家,曹家势力并不单薄,主母曹氏应是他硬攀上的。” 郡主道:“你错了,除了我这种郡马、驸马,男人纳妾谁也管不了……” 皇权至上、父权社会跟你闹着玩么? 除了战争、灾荒等特殊时候,朝臣无以变相胁迫以壮大己族,就算皇帝想要后宫就一人,甚至空空荡荡一人不娶,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丹一若有所思地点头,嘻嘻对着郡主笑:“好容易出来一趟,我倒要好生透透风!” …… 天空浩浩荡荡,许久没在白日里出街的丹一此时刚看完幻戏,正意兴阑珊地嗑着瓜子、翘着二郎腿摊在瓦子的腰棚看傀儡戏。 傀儡戏常看,总那么几样,不如胡人变魔术新鲜。 两个悬线傀儡入场,皆是花容月貌,面容精致,六十余根提线经过人的灵活操控,走起路来活灵活现。 “今儿,咱讲一出,排好的新戏!” 腰棚内的观众陡然间热烈地鼓起掌,就连丹一也提了几分精神。 “贵人,”有卖文玩的摊贩子看见丹一手腕上缠的小叶紫檀,以为她懂行,便行至座前,俯身陪笑道,“我这儿菩提、星月、金刚、沉香、黄花梨都有,您看着懂行,卖点不?” 丹一吐着瓜子皮没吭声。 “不买!”还没等丹一开口,忽然一声便突然冒出头,将他利落地打发走。 丹一懒懒撩起眼皮。 “嗯嗯……县主呀……”丹一磕着瓜子,口齿不清地敷衍应了一声。 “咔嚓”、“咔嚓”、“呸”。 清祯嫌弃地皱皱鼻子,啧啧称道: “竺丹一,你真没个淑女样。” “淑女?淑女能当饭吃么?”丹一不屑,冷声吐了两个瓜子皮。 这边还没拌完嘴,那边傀儡戏台上一拍板,只见一男一女两个活脱模样的木偶便开始走起了剧情。 丹一立刻坐直身子,屏息凝神,引得清祯都好奇什么这般吸引人。 “初识官人,妾心生欢喜,再见官人,妾芳心暗许,三见官人,妾拟将嫁与。” 女木偶摇头晃脑,颇为灵动。 “你我二人心相通,在天愿做比翼鸟。奈何——奈何!——” 男木偶渐渐退却。 “为何?为何!——” 女木偶不甘道。 只见男木偶双袖飘飞,面露难色,转而靛蓝色的褂子一褪,竟摇身一变成为一个身着红衣的女木偶。 “我是——女儿身啊——”红衣女木偶哀怨道。 席间猛然爆发出热烈的掌声与喝彩。 “变成女的了?!” “好!” “真是绝活!” “当赏!” “好!” 腰棚稀稀疏疏,人并不多,场内人连连惊叹,除了——台下看得忘记吐瓜子皮的少女。 原先的女木偶 复得返自然(三):堪破皇子身份1 此语甫一出口,看热闹的众人纷纷散开,谁也不敢再现眼,生怕被醉汉记住了。 杭家,那可是中宫母族,谁都惹不起。 清祯蹲缩在角落,瑟瑟发抖,不知所措,忽而一个碧蓝色的衣角蹭到她的肩旁,她仰头,看清楚来人,一瞬间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我第一回上街,不想天已变了,这天下,竟已是杭家人的天下了么?” 丹一步伐在后退,决定一招出奇。 “小娘子……快跑吧……”身后的妇人不想连累她,泫然欲泣。 “滚!住口!”醉汉看上去清醒不少,他一身矜贵衣衫,上前两步,手中折扇拍打着手掌,“真是上天来好事,那个半老徐娘老子不稀罕了,正好你这个娇俏的小娘子来顶替她!” 丹一今日一袭浅红衣衫,映得她日渐瘦削的脸面若桃花,因为愤怒而涨红的脸,又似晚霞爬上山顶,明明也没有浓妆艳抹,却娇艳分明。 醉汉挺着高大的身子,对身后两随从大喝一声,三人便齐齐上前。 三男打一女?!太不讲道理了吧! 赶鸭子上架,丹一方摘下头上一支不起眼的簪刀,攥紧准备大干一场、生死一搏,结果下一瞬,一个大力拉过她,对峙的两方忽然同时向后退去。 丹一退去,是因为她的身子猛然被人拉过,那是一位少年,身上佩戴着与他气质浑然不符的栀子香囊,散发出阵阵清香。他有力的长臂将她拉离危险地域,转而牢牢护在身后。 而醉汉三人向后退去,则是被三位出手十分迅捷的侍卫制服,电光火石间便已被押得一动不动。 这场景,该何以描述? 丹一透过一个宽大的后背,眼睁睁看着三个侍卫动手,目光扫过他们身旁的清祯,以及她的背后。 她同清祯身后人目光相撞,语调满满是错愕。 “——李玄?” 的确是李玄,是昨夜帮她体体面面重回宣平侯府的李玄。 清祯亟亟从李玄身旁跑来。 少年松开丹一,丹一方得以后退两步,很有分寸地敛衽行礼:“多谢阁下,请问阁下如何称呼?” 她抬眸望着男人,却见他生得一副清秀面庞。眉眼柔和,瞳色莹润,五官完美得无懈可击,气质出尘脱俗,简直如同工笔画家手下的水墨丹青。 他的相貌,直让人联想到温润如玉、光风霁月的白面书生宁采臣。 “在下顺康伯府,余成言。这位姐姐不必道谢。” 少年莞尔一笑,竟只能用极其漂亮来形容了。使人一见,便不由心生好感,想要接近。 丹一不认识、没听清、没记住。 她看他看得呆了,少年都被看得不太好意思,躲闪着她目光。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无论容貌、风度、气质,都可以和她兄长媲美的人了。 一声“姐姐”,简直要把她的魂儿魄儿全喊天上去了。 直到她耳边同时响起两个声音。 “余郎!” “竺娘子。” 丹一这才回过神来,恋恋不舍地移开目光,看见李玄似乎有些恼怒的表情,与清祯关切的神情。 只可惜清祯关切的神情全然没有放在她脸上,而是一直盯着身边那个“余郎”。 丹一只好对着李玄叉手一礼,打招呼道:“李公子。” 没人回她的话,清祯竟然逮着余成言嘘寒问暖起来了。 丹一小心觑李玄一眼,不解道:“你没事吧,似乎……不太高兴?” 李玄没好气道:“没有,我多余出这手。” 丹一恍然明白了,连连道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没注意——多谢你出手相助。” 那三个侍卫,原来是李玄的人。 方才原是余成言将她护在身后,李玄派人挟制醉汉三人,两人配合默契,将醉汉三人一招制服。 妇人带着少年上前,满腔泪水:“明方,快,跟着娘给几位贵人磕个头。” 丹一连忙扶住她:“应该的,应该的,天色不早,快回家罢!” 妇人道:“多谢你,小娘子,多谢两位官人,多谢三位侠士,多谢——”她看见清祯,下意识还想谢,可是倒头想想,貌似她也没起到什么作用,于是补充道:“总之,多谢各位。” 一番道谢过后,少年拽住妇人的袖口,跟着她往家的方向走,消失在远方。 插曲一过,周围围观的人也都走的走,散的散,看傀儡戏的接着看。 丹一呆呆望着向远处离去的母子二人,不由喃喃出声:“有娘真好……” 殊不知她的背后,李玄也看着母子二人的背影出神,听见丹一的话,却微微叹息。 丹一挑了身后一把椅子坐下,好整以暇地将手中簪刀插入发丝,而后整顿衣裙。 清祯趁机刷存在感: “余——公子,小舅舅,今日多亏有你们……” “不是,你唤谁!?”丹一方才气定神闲,这下双手突然凝滞在了空中,瞠目结舌,两腿惊得一蹬,连人带椅后退半步。 她脑海中乱糟糟,口中重复了一遍,“小舅舅!?” 清祯左看看余成言,右看看李玄,挠头“嗯?”了一声。 “殿下,”侍卫此时上前询问道,“这三人如何处置?” 李玄斜着眼睛扫过丹一睁大的眼眸,正定定望向自己。他故做不见,偏过头,冷声吩咐: “带去杭府,交由杭家人自行处理,告知杭大人原委,不必提及本——我。” “在下有个请求,”余成言颔首,墨发垂到脸颊边,更添一分俊逸,“也别提……我。” “有数,不会。”李玄的声音如同铁斧凿入冰窖,沉着而斩钉截铁。 三人脑后被打晕,昏死过去,旋即全部拖走。 丹一呆在椅子上,半张着嘴,一动不动,久而久之,口水都快流下来了。 她绞尽脑汁,想迫使脑海中飞速旋转起来,脑袋却卡在半壳。 小舅舅啊? 殿下啊? 她忽然觉得面前这个自从一年多以前就认识的男人,有些陌生了。 李玄翩翩然踱步走至丹一座前,一股熟悉的苦香袭来,他微挑左眉,俯视着她,语调从容,隐含笑意:“怎么?” “你不认得他啊?”清祯 闲敲棋子落灯花(一):堪破皇子身份2 丹一的脑中忽如一道惊雷炸开,迸溅出无数的火花,有无数明晃晃的金星绕在双眼前,闪得她头脑发晕。 她忽然之间想明白了,他为何不愿报真实名讳,为何出现在春日宴,为何未曾娶妻便有独自的府邸,为何竺渊默不让她唤李玄名讳。 因为他怕太过扎眼被当靶子被暴露,因为他的身份能进出宫中,因为他是今上的儿子及冠便能够开府,因为他是皇子寻常人不能轻易唤他名字。 他拥有王府规格的马车,他认识国子监祭酒,他能在夜晚驭车依靠腰牌自由出入长安城。 所有的一切都是一个归因——他是七皇子,是九五至尊的儿子,是世俗眼中普天之下最尊贵的人之一。 尽管丹一不算世俗。 他是郡主介绍过的“幼”字辈,“幼度”。但郡主从来没告诉过她,所谓“幼度”的是何名讳。 丹一后知后觉,幡然醒悟只有自己一个人坐着,简直是太不讲礼貌了,于是颤颤巍巍将屁股抬离开座位,甚至觉得要不干脆给李玄跪下好了。 并非是因为他的身份。丹一虽然认为王子同庶民一样,但是这世间也许仅她一人,敢和皇子互相调戏,敢让皇子抱她半路,还敢让皇子驾车拉着她夜晚在长安城内外到处跑。 “七殿下,”余成言弯弯唇角,打趣道,“您这是扮成别家公子,在外风流么?” 李玄算是回应他的话,略带歉意地,向丹一颔首道,“抱歉,瞒竺娘子这么久。” 瞒?实话实说,他其实也没怎么刻意去瞒。 两个称呼。 小七,姜庚。 所有所有,一切一切。 好似都一寸一寸给予丹一信息,可惜她并不在意,也没能细想。 “看来二位有许多旧要叙,”余成言揖礼告退道,“在下先不打扰了。” “路上当心,改日再会。”李玄悠然点头致意。 “余郎……”清祯不放心地回头望两眼丹一,仔细思索:放这两个人独处,应当也不会出什么大事。便追上去余成言的步伐。 “听郡主说你在外面,我来送竺娘子回府。”李玄摆出“请”的手势。 “岂敢。”丹一心情十分复杂,恍恍惚惚,补了个叉手礼: “从前不知您的身份,多有冒犯,请七殿下恕罪。” 李玄心情似乎很好,轻笑道:“竺娘子,你偶然乖顺,实在让本皇子害怕。” 顿了顿,他补充道:“算了,还是起身罢,大抵已在心里,你都骂我一万遍了。” “不是,”丹一甩开手,大步往国公府方向走,“成心谑我啊……” “从前,没机会正式介绍罢了。”李玄信步闲庭跟在她后面。 “你生气么?” 他语调又变得隐隐试探,还添一丝惴惴。 丹一停下脚步,环顾四周,而后指向一旁铺张很大的饮子摊,撅嘴道:“我想喝荔枝味的雪泡冰酪香饮子。” 冰酪是由果汁、牛奶、冰块调制而成的。 而雪泡,则是指加冰。 通常冰窖为双层木桶,底下基座,上有圆盖,接口处包白铜,将冰块放入夹层,可两三天不化。 冷饮用大木桶冷藏,不冷藏之时,在屋中四个角各放一个木桶,打开盖,冷气便能冒出,十分凉爽。 “可是……”李玄压低声音,语调如春晖暖阳俯探嫩芽,温和道,“方才入三月,这个时节喝冷饮,对身体不好。” …… 闲敲棋子落灯花(二):李玄请客 丹一垂下头,半阖双眸,细密羽睫轻颤,轻咬发白的下唇。 她从前“干活”贯会用这招,惹得人怜香惜玉,可放在李玄身上压根不好使。 李玄提议道:“要么换成豆儿水?或者漉梨浆、姜蜜水、金橘团、香薷饮、紫苏饮、皂儿水、甘豆汤、卤梅水、江茶水、五苓散、大顺散、荔枝膏……?” 他可是知道她以前是做什么的,一眼便能看穿。他照着摊贩卖的饮子,除去凉的和酒水,全都读了一遍。 丹一无动于衷。 李玄觑她神色,对摊贩老板语调无奈道:“一份荔枝味雪泡冰酪,一份紫苏饮子。” 紫苏归肺经。降气消痰,平喘,润肠。用于痰壅气逆,咳嗽气喘,肠燥便秘。 还未到用冰消暑的时节,冰饮价格昂贵,喝雪泡的人极少,非富即贵。因此小贩跑动得很殷勤,做好的两份饮子装在提梁壶中,摆在摊旁一套桌椅上。 “竺娘子,请入座。”李玄配合请道。 丹一施施然落座,从提梁壶中倒出一杯饮子,一饮而尽,抬眸李玄已离开她的视线,去到别处摊子。过不一会,他便端来一盘八仙糕,一碗桂花酒酿小圆子。 “总觉你在长安,没吃过一顿饱饭。”李玄撩袍落座,姿态宛若一只仙鹤。 八仙糕由黄芪、白术、山楂、陈皮、湘莲末、党参、茯苓、山药、芡实等中药制成,有养胃健脾、补充元气的功效。 桂花酒酿小圆子补充能量、放松肌腱、暖宫驱寒。 李玄用意很明朗:既然你非在三月天饮寒凉之物,那我便拿两种暖胃暖身的点心,给你兜着身子底。 他稍尝一口自己的紫苏饮,觉得味道还算不错。 “还气着么?”他漫不经心用手指勾着小碟的边缘,将八仙糕勾到丹一座位面前。 “殿下不先吃?”丹一垂眸不看他。 “不吃,给你买的。” “多谢。” 不整那么多弯弯绕绕,丹一顺势拿起一块八仙糕,放在嘴里嚼嚼,并未感到反胃恶心,便吞咽下去。 其实,她是有一点恼的,还有惊异以外,最多的是欣喜。 为何?因为她死活也想不到,自己竟认识了这么一位身份居高临上的人。 她还恼什么?有什么资格生气?难道让一个皇子来哄她么?岂非太不识好歹了? 此后,只要她多加讨好,这一条线上的人脉,她还缺吗?! 借钱、借人,借什么借不到? 想到此处,她双眸如同星星闪烁,笑道:“怎么会!七殿下将奴家想得太小心眼了,奴家荣幸还来不及呢。” 李玄无语,“竺丹一。” “嗯?”丹一无意识地又拿起一块八仙糕,“殿下请讲。” 没客客气气叫“竺娘子”? “我还是希望,你在我面前,做你自己。” 从前那般真实的豪爽大气,而不是因为他的身份小心谨慎、只顾分寸。 “哦……”丹一将八仙糕塞入口中,双手捧起盛桂花酒酿小圆子的碗,一边用调羹搅拌,一边口中嚼着东西含含糊糊道,“我是怕,你们这般身份,自诩高贵。” “怎么会?”李玄哑然失笑。 至少我不会。他内心暗暗思量。 也是。丹一细思,他面对她,自称一般都是平平凡凡的“我”,很少有“本皇子”这类称呼。 “昨日,多谢你。”丹一咽下糕点,侧过头去看他的脸色,斟酌着开口。 也不知是否是错觉,知晓他地真实身份后,总觉他眉宇间被无形的框架束缚着,桃花眼也似乎变得愈发有能够睥睨天下的威严。丹一扭过头,内心深处盘算着小九九,却还是私心认为,他没有自己兄长好看。 她舀起一勺碗中的小圆子,勺中五颗雪白圆滚的小圆子甚是可爱,“委屈堂堂一个皇子驾车,来日定当去你府上道谢。” 丹一将调羹递至唇边,小口吞下。 “哦?”李玄瞧她一幅天一亮不认人的模样,尾音轻佻悠然,故意拖长,缱绻悦耳。 只是驾车么?我怎么记得你蹭的不止车程,还有一套衣裳、一顿沐浴、一个欠国子监祭酒的人情、一声对郡主的告知和……一双手臂。 尽管没说出口,丹一昨夜的回忆却骤然被唤醒,她死皮赖脸略一沉吟道:“来日,来日定然亲自登门,去你府上道谢。” “来日?”李玄垂眸盯着杯口饮子中,对面近在咫尺的少女一个小小的倒影,“择日不如撞日,我看今日就不错。” 丹一“啧”一声,撇嘴道:“来日就是来日。” 天一亮就翻脸不认了? “没诚意。”李玄笑道。 “其实……”丹一摸摸下巴,恳切道,“如果我说,想仰仗我在姑苏请你吃好几日饭的情谊,来托你办事,是不是显得我太不知好歹了?” 李玄不假思索道:“竺娘子想占我便宜可以直言,还是说想照着从前让我——以身相许?” 话甫一出口,李玄自己怔住了。 他后知后觉灌下一杯紫苏饮子,草木清爽的味道掺杂若隐若现的苦味,引得他注意力愈发分散。 他是怎么脱口而出这种话的?要是李充知道了,不得扛着他在京城绕三圈? “不不,”丹一勉强笑笑,真诚道,“要是搁从前,兴许我头脑一热就应了——现下都知晓你这层身份了,这可不敢开玩笑造次……” 丹一连连摇头,连饮两杯冰酪,香甜的荔枝气味充斥在口中,不知为何,挥之不去。 如此一来,话也不由软上两分。 她拿捏着措辞,“仅仅是些许小私事想拜托你,兴许只是你的举手之劳。” 随后又亟亟补充道:“你放心,日后若我还有什么价值,定然竭尽所能,寻机会好好答谢你。” 她现下还没有价值。一个天高皇帝远地方长大的女冠,千里迢迢跑到京兆,一无势力二无人手,也就脑子里有点小聪明。 李玄抬起眼皮,拂过她看似真挚的神情,闷闷应一声道:“力所能及范围之内,不过……得看事态程度。” “且放宽心,不会干涉你的利益范围。”丹一义正严辞地保证,遂坦然 残语酒瓶空(一):借书 饮足饭饱,丹一舒畅极了。李玄去摊主处付钱,她也没闲着,帮忙将桂花酒酿小圆子的碗,和八仙糕的小碟物归原主,李玄从哪个摊贩处拿来,她便归还至哪里去。 两人继续往晋国公府方向走去,丹一终于填饱肚子,精神头都好了不少,神情也不似先前那般恹恹。 她问道:“怎么还需殿下亲自结账?在我想象中,应当是千骑拥高衙,他们抢着替您付钱才是啊。” “多读诗书,少看话本,从来没有人敢在长安那么招摇——”他顿了顿,改口道,“一般不会,嗯。” “不一般呢?”丹一捕捉到他语调中的飘忽不定。 “比如——我六哥吧……”由于本能想去替兄长遮掩丢脸的行迹,他说话声音越来越小,小到丹一不得不凑近他,伸长耳朵去使劲听。 李玄的目光忽而被迫落在面前突如其来少女伸近的耳朵之上,她的耳朵如同好奇的野兔般迫切竖立起来,在阳光照耀着半透明微红的耳郭,与其上细软的小绒毛。 太近了。 李玄内心一宕,脖子向后轻仰,留出一段恪守礼仪的距离。 “礼”自古都是专为有权力的阶层制定,竺丹一五大三粗没注意无可厚非,她在姑苏同那个小子一块厮混,也没注意过什么礼仪,更别提她从前“干活”时候。 那么,她平常难道,对谁都这般毫无边界地凑近么? 李玄半是内心思索,半是回答着她,关节几处带有薄茧痕迹的手指不自然挠着脸,胡乱拨一下额边碎发。 “他就……咳……挺招摇……如若在长安城街头见到什么大张旗鼓的动静,多半就是他……咳……” 说自己兄长的背后话,他不是首次干,却是首次有些慌乱。 “那你,”丹一离他远了几步,左右看看,“身边没随从或者暗卫跟着么?” 李玄内心稍稍安定,如同清晨露水蒸发后孑然一身的嫩叶,看起来自如不少。 “有,自然是有的,”李玄哂之一笑,“随从带人去了杭府,至于暗卫……如若让你看到,还能称之为暗卫么?” 丹一转念一想也是,便没再多话,此时二人正默契般在国公府门口停住脚步,一前一后避嫌般跨过门槛。 “小舅舅……”丹一忽然轻唤出声。 李玄听闻这个称呼,颇意外地顿足。 丹一眼底闪过一丝狡黠的笑,她施施然道:“小舅舅——我是不是也能这么唤?” 进到国公府,李玄去寻郡主,而丹一第一时间便是带着浮尘飞奔进书房。 她对世子敷衍施一礼,旋即当着他的面取过浮尘手中的四册《资治通鉴》放回书架,换了另外六册,又挑了《战国策》《韩非子》《左转》《冲虚真经》…… “嗳哟!”丹一啧啧称奇,顺手将捞出来的一本书卷塞给浮光,“真是好地方,《黄帝阴符经》都有!” 唐天倪懒得理她。 手中握着卷晏几道词集,不时目光游离祠堂书本,偷偷监视她的背影正毫无章法地掠夺,唐天倪心里一时尤其不舒服,仿佛在滴血。 真把这儿当自己家了?那可都是我们国公府的藏书! 忽然,余光中的少女停下手中搜刮的动作,她抱臂踮起脚尖,目光使劲向上探去。 唐天倪忍无可忍,然还是很有教养地放下手中书卷,寒声道:“怎么,我这儿的书籍,还入不得竺娘子的劫掠名单内么?” 丹一挠挠头,指向高处那本讪讪道:“有无梯子呀?我够不到上面。” 唐天倪顺着她的手指抬眸望去,一副淡然的面孔首次出现一丝凝噎。 他撩袍站起身,绕过书案,走到丹一身旁,一踮脚,轻松取下那本书。 丹一蹙眉,怎么这小子和自己差不多高,手臂那么长呢? 他拿下便要递给丹一,哪知仅是顺眼一看书名,竟是惊得手恍惚拿书不稳。他猛然将书抽离丹一眼巴巴等待的手,举到自己力所能及的最高处。 《游仙窟》! “哪个不长眼的放这的!?”唐天倪双眼前阵阵发黑,脚下站都几欲站不稳。 丹一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他的胳膊,身子猛地扑上去一跃,便要去够书,结果没成想,他攥得近,单总蛮力取书,根本拿不下来。 她一咬牙,大喝“接着!”,手发狠一拽,书本便被她生生扯出手,在空中划了一道优美的弧线,稳稳落入浮尘怀中一摞书的最上层。 “唐天倪你可无恙!?”丹一手指抓着他,尽力撑着他的双臂,“门外有人么?来人进来!” 唐天倪鼻尖萦绕一股清凉中草药味道,神志清明两分,他借力到手边不知何物之上,稍稍挺住身子,恢复发晕的头脑。 他下意识去看手臂的支撑。 近在咫尺、勉强借给他力气的,一个少女的两段手臂。 唐天倪猛然弹开她八丈远,忽而想起来方才未做完的事,细盯被丹一叫进来的女使,怒道,“那本《游仙窟》,谁放到外面来了?” 哪个王八蛋,竟然把这种禁书,堂而皇之地摆到书房外间? 做书房差事的女使敛衽一礼,规规矩矩答道:“应当是郡主前日拿走,随手归还,婢子还未来得及归纳。” 书房三日归纳整理打扫一遍,一是不必太过费时费工,三日积灰不下;二是有可能世子接连着几日会用到相同的书籍、资料,如若每日整理,便每日都得重新拿取较为不便。 乍然堪破唐天倪他母亲不太体面的私事,丹一“哦呵”一声,不留痕迹地原地打了个转,准备悄悄溜走。 哪知方一迈步,后衣领便被人长臂一伸揪住,冷漠的声音自背后响起:“拿来。” 他死死揪得她不容抵赖,丹一后脖颈如鹌鹑一般缩缩,不情不愿道:“好好好。” 可按照她寻常出尔反尔的作风,到手的鸭子怎么可能舍得轻易放跑? 丹一猛然一推面前的浮尘,喊道:“快回屋!” 旋即身子使劲前倾,尽全力活动浑身上下每一个器官,挣扎着便要挣脱唐天倪的魔爪。 “……”唐天倪脸皮那么薄的人,怎 残语酒瓶空(二):水患 李玄站在门槛外,望着门内地下四散的书本,两个急急行礼的女使,目光先是扫过手中的《游仙窟》,又蹙眉游转在站着的两个搂搂抱抱、已经几近石化的雕像。 他总觉书名熟悉,将信将疑翻开书本,一目十行扫过三四页。 只见手中书本文字: ……艳色浮妆粉,含香乱口脂……可怜娇里面,可爱语中声。婀娜腰支细细许,眼子长长馨…… 他一怔,急促向后翻去。 又是: ……异种妖媱。姿质天生香,风流本性饶。红衫窄裹小撷臂,绿袂帖乱细缠腰…… 李玄干脆直接翻到后一半。 书曰: ……与少府脱履,叠袍衣,阁幞头,挂腰带。然后自与十娘施绫帔,解罗裙,脱红衫,去绿袜。花容满目,香风裂鼻。心去无人制,情来不自禁。插手红裤,交脚翠被。两唇对口,一臂枕头,拍搦奶房间,摩挲髀子上。一吃一意快,一勒一伤心。鼻里酸痹,心中结缭。少时眼花耳热,脉胀筋舒。始知难逢难见,可贵可重。俄顷中间,数回相接。谁知可憎病鹊,夜半惊人。薄媚狂鸡,三更唱晓。遂则披衣对坐,泣泪相看…… 丹一倒吸凉气不敢出声,绞尽脑汁想该怎么逃脱眼下这个尴尬的困局。 要么就装傻、打哈哈算了!! 她偷偷去瞄李玄的神色,却见瞬息之间,他脸颊染上一抹殷红,如同一颗早熟的石榴果,青中泛白,白中透红;可眼底却闪过一丝冷意,与不知从何而来的厌恶。 《游仙窟》,自先朝起便视为禁书,讲述的是“下官”在途旅“神仙窟”的艳遇。主人公“下官”同五嫂、十娘吟诗调情,在五嫂的撮合下,“下官”步步得寸进尺,与十娘纵情深夜,共效云雨之欢。 其文字为四六骈文,结构严谨,韵散夹杂,唱白并用,大量的骈偶句式,仿若六朝辞赋,描绘其过程渲染细致,辞藻浮华艳丽。 随便两段文字,直让人看去不由心领神会、浮想联翩。 “你们这是……”李玄“啪”地合上书,似乎带了些脾气。 他挑眉,脸色谈不上好看,“光天化日,不太好罢?” 两尊雕像倏然间推开彼此,唐天倪耳尖都红了,丹一惴惴地嘻嘻笑道:“误会、误会——再说了,真有什么,那也是名正言顺嘛……” 名正言顺? 唐天倪瞬时目如铜铃,侧眸怔怔瞪着她。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而李玄,片刻才回忆起,因为俩人的娘,晋国公府世子与宣平侯府长女似乎是有那么一段不明不白的媒妁。 丹一不忘用手指戳戳在一旁呆若木鸡的唐天倪:“是吧?是吧?” 唐天倪选择立刻冷脸扭头,后退两步,撇清关系。 丹一不太好意思再去看唐天倪,于是腆着脸小步上前,对李玄恳切伸出双手,巧笑倩兮:“小舅舅,把书还给我罢?” 李玄面容不善哧道:“不行。” 丹一微微变了脸色:“啧!李幼度!”上前抬手便要去抢。 李玄以背挡敌,随手一抛,“接着!” 那本《游仙窟》便“哗啦啦”稳稳飞起,唐天倪回神一接,道“多谢”而后便立即钻入里屋将书藏了起来,动作快如脱兔被猛虎追捕逃亡。 藏在最最最最最深处,藏到那些十来年没碰过沾满打扫不掉的灰尘的那几柜书中,任谁都翻不出来,自己也再找不到。 丹一站在原处,瞪大眸子,撅嘴道:“吼哟,你故意的!” “是,故意的,”李玄坦然承认,“小姑娘家家少看这种书。” 你不会是想做那个“下官”,让我当五嫂,撮合你和唐天倪调情罢? 最好想都不要想。 丹一气鼓鼓地转向跪地的浮尘:“浮尘,收拾地下的书,起来回屋!” 偷摸看个书都不行。书,不就是拿来让人看的么? 李玄在她的背后,无奈抱臂,无声地摇了摇头。 丹一抬脚跨出门槛,转过身恭恭敬敬敛衽曲膝:“既然七殿下同世子有要事相谈,奴家告退。” 她平身,目光幽幽投向李玄,而后唉声叹气地转身,抬脚往自己屋走。 李玄在她转身的一瞬间,同时转身,轻笑一声,他的脚高高抬起,跨过书房的门槛,转头对上刚从内间出来的唐天倪的目光。 “殿下认识?”唐天倪迟疑道。 “认识,也不怎么认识,”李玄撩袍坐在女使搬来的凳子上,嗤声道,“话本戏剧流言在长安城内满天飞,想不知她都难。” 他的神情,却像是一个饥饿至极的人,强忍不扑在面前的饫甘餍肥一般勉强。 真的么?唐天倪没问出口。可你们看起来好像很熟啊。 “最近才知道,原是葱葱信中那个女冠,长表姐说要认的干女儿。”李玄补充道。 唐天倪平静点头,于端庄桌案前坐下,给李玄斟上七八分满一杯普洱。绿黄清亮的茶汤香醇浓郁,普洱生茶有助于提神醒脑、安神消化。 二人都心照不宣地没再提一盏茶时间之前发生过的事。 唐天倪双手支起,正色道:“殿下前来,想必要紧,所为何事?” 李玄一般不到处瞎逛,来任何地方都是目的性明确的。 “防范洪涝。”他道。 唐天倪反应迅速,立即明白。 晋国公府世子唐天倪,正统国子学就读,年十九毕业后当任工部水部司正主官郎中,主管渡口、舳舻、渔捕、运漕、桥梁、堤堰、沟洫、碾硙,可谓天之骄子、前途大好。 连年五月黄梅雨下至七月上旬,长江四至九月汛期、六至八月主汛期,淮河五至八月汛期、六至七月主汛期,钱塘江潮汛不稳,更何况五至六年一遇的长江特大洪水掐算时间今年将至。 以上因素叠加,假以时日,南方怕是积攒为重大水患。皇帝担忧百姓安危,近几日遣户部、工部尚书侍郎日日入紫宸殿商议,尽早提前防患,做好准备。 李玄前来则是带着皇帝李庸的口谕,想让水部司尽早给出水利设施完善的报告与建议,提交修堤筑坝完整方案,以便户部商讨工程 残语酒瓶空(三):帖子 暮春三月,今为上巳。 今年上巳、寒食、清明离得近,故从上巳至清明这一段时日,举国休假,供人们袱禊祛灾,祭祀宴饮。 丹一在北房同汝阳郡主和清祯县主对坐,一会心不在焉瞅一眼手中书本,一会目光游离在郡主脸上。 清祯县主那日下午去追余成言说话的事传到汝阳郡主耳中,郡主因此已对她冷脸两日有余。两人谁也不理谁,显得丹一坐在中间,像一只五彩斑斓的扑棱蛾。 丹一一边想缓和一下母女二人的关系,一边又怕她俩同时将气撒自己身上——尽管依照二人的教养,应当不至于如此。 郡主搅着手中一碗决明子菊花粥,撩眼皮觑她:“老看我做甚么?无聊去把院子扫了。” 丹一撒娇般摇摇头,恍若不经意间提起道:“郡主,我有些好奇,随口一问,您别多想——这长安城内,有无烟柳巷啊?” “烟柳巷?”郡主手中的勺子停一停,放在一旁,“今日开始,直至后日昭仪张罗群幄宴,期间禁火。怎么,你是想独身前往那边偷食?” 寒食禁火三日,今年直至清明前,期间不开灶、禁烟火,要吃冷食,连据梧楼都会休整三日后再开张。 一般的烟柳巷管,青楼妓院,不止有莺莺燕燕,更有私房的珍馐美馔、雕蚶镂蛤,主打一个不仅要抓男人的心,也要攥紧他的胃。 显然,郡主是误会了什么。 不过这个误会倒是掩盖住丹一真实目的,于是放下手中的书卷,两只手叠放在小茶案上,嘻嘻笑道: “郡主想哪里去了!我就是好奇嘛。” 汝阳郡主漫不经心回答她:“多了去了。生意红火的,譬如街坊之北平康坊,还有其他各处平安坊、恣采院之类。” 说到“恣采院”三个字,郡主有意无意扫过清祯低垂的眼帘。 丹一兀自咂摸咂摸,猛然之间抬头错愕道:“郡主方才说,群幄宴?” “忘记同你说了。”郡主哂笑道,“孟昭仪求了陛下,初五在曲江河畔办群幄宴。你放心,没那么多规矩说把人禁锢在裙帐中,讨个名头罢了。” 上巳节河边嬉水、沐浴修禊,临水浮卵、水上浮枣、曲水流觞,祭祀高禖、求偶求育。 高禖,又称“郊禖”,掌管婚姻与生育的神灵,亦有帝王所祭。 踏青、游春、打秋千、曲水饮宴,都是人们对于这个盛大节日的庆祝。 “你们都要入席?” 丹一一喜,真是天大的好机会。 “什么叫‘你们’?”在一旁一手撑额的清祯冷不丁开口道,“你也去。” “我?我凭什么啊?拿着宣平侯府的帖子么?” 丹一摸不着头脑,她一个不受待见的女儿,竺枝策能让她堂而皇之地,去和高门贵女接触? “曲江河畔踏青,男女都有,且都是皇亲贵胄。宣平侯府?门都没有!”清祯喟然嗟叹。 属于皇室近亲的小型活动,不似春日宴一般公侯伯子男一应俱全,丹一能被拎去也是沾了郡主的光。 为什么不去?当然得去!竺枝策肯定巴不得她离有钱有势的人远远的,然后让她这个“乡野长大的孩子”继续被宣平侯府这点富贵迷得眼花缭乱,乖乖感恩戴德捧他的臭脚、听从他的安排。 “唐曼衍,怎么说话呢?”郡主斥道。 母亲好容易理会自己,清祯却继续摆着脸色,愤愤撅嘴对一旁的女使道:“把我昨天描的花样子拿来,我要绣花。” “你还会做女红?”丹一愕然道。 “为了那个花柳男人,学绣花样子又如何?”郡主冷声道。 “谁是花柳男人!?”清祯猛然一拍座椅扶手,急出声来。 “花柳男人”四个字,算是郡主对余成言的代称,因为他常常去恣采院点花娘。 丹一多多少少知道年前清祯的事迹,还是浮尘从晋国公府别的女使口中听来的,七七八八差不多浮尘也都转告全了。 眼见得母女俩要吵起架,丹一忙起身双手制止道:“好了好了,谁也不许再提这四个字了!” 汝阳郡主气得呼吸急促,清祯县主撅着嘴眼眶中蓄的泪欲下不下。 丹一闭了闭眼,又缓缓坐回座位,轻叹道:“我虽没什么资格,但作为被莫名卷入的无辜之人,我可以插句嘴么?” 母女二人目光分别落在别处,谁都没有说话。 丹一浑然不觉尴尬,自顾自道:“昨日我也在场,余公子也是帮了我的。除去门第,他的相貌、品行、学识,应当与葱葱门当户对。” 清祯佯作满不在乎地哼了一声。 郡主冷脸抬头,似乎等待着丹一接下来要说什么话。 丹一思忖道:“郡主认为他流连于烟花场所,不干正事;县主认为他在书塾回回检测皆是甲等,一表人才。现下,你们分别站在对方的立场角度想想,为什么会这样呢?” 一个人,怎么会时常砸钱点花娘,沉迷于情色场,同时又成绩优异、才能双绝? 这两种矛盾的行为,为何会出现在同一人的身上? 清祯的想法很简单,她低声道:“读书压力大,找花娘又如何?若是成婚,不就不敢了?” “县主是不是忘记什么了?”丹一提醒道,“县主不需要通过姻亲拉拢门楣,那么,成婚的条件,不就只剩一个——两情相悦?” 你喜欢人家,缠着人家,上赶着倒贴。可人家喜欢你吗? “只要……” 只要强嫁豪夺,九五至尊一发话,谁敢不从? “赐婚,是一个方法,但不是能够两全其美的好办法。”丹一察觉她要说什么,开口堵住她的话匣子,看着清祯泛红的脸颊,“他日后对你,只有相敬如宾,若要背着你找花娘,也有的是办法。这口气,你能憋几十年吗?” 清祯沉默,是从前从未有过的落寞。 丹一知道,她这回是听进去了。 丹一心里明白,倒不是自己说话管用,类似的话从前郡主肯定也说过。只是从前,郡主说什么,清祯热火上头都听不进去。而今,鉴于丹一不算是她最亲近的人,她也不会那么不讲 天地有情长若春日(一):疯子 恣采院所处地段,在长安城不算繁华,来来往往的行人不如晋国公府周遭车水马龙,周围居住的门户也算不上公侯一般的富贵,却也是络绎不绝、贵客盈门。 晋国公府车马招摇,行驶在这条街道上十分引人侧目。 清祯县主一袭海棠红渐变杏白的圆领衫,红白间色交窬裙,套姜黄色坦领半臂,外罩一件翠虬绿披帛,珠翠步摇艳丽,相撞的配色不知不觉为她多添一丝华贵。 反观她身旁的竺丹一,竟有化作男装扮相,通身上下缃色米色,贴身窄袖,简直可以用“干练”二字形容。 “我与余郎相会,怎么你也要跟着?”清祯侧眸,眸中难掩欢喜,因此这话听来毫无气恼,完完全全是戏谑。 “自作多情。” 自丹一再次回到晋国公府,她与清祯的关系日渐亲密,二人交流,几乎都没有县主与闾阎的隔阂了。 “我来看我娘的米面铺和香料行的。”丹一挥了挥手中嫁妆册子。 恣采院是长安城的烟柳巷,规模比姑苏的琴轸楼大得多,一条浅浅景观河隔开前院、后院,皆足足有三层。 清祯玲珑的身躯钻出车舆,抬眸见恣采院门前似已守候多时的余成言,神情更是窃窃地欣喜。 余成言一如既往地朴素,与来来往往的达官显贵全然不同。他主动上前举臂,清祯搭上他的胳膊,稳稳下车。 她还想再去扶他的手臂,他却已不留痕迹收回,倾侧身子让出道路: “县主,有请。” 清祯身体一瞬间有些僵硬,片刻后却已挺直身板,俨然端起皇室庄严脸面。 恣采院内里比外面热闹百倍,鱼龙混杂的各种人,有达官显贵,有白丁鸿儒,也有凡尘俗客。 一前一后,他们跨过景观河上的小桥,穿过脂粉香与酒气的来往人群,上楼梯进入一处僻静的房间。 丹一支了浮光去暗访周遭的米面铺和香料行,借了清祯县主仆从的名义进入,独自一人穿过鱼龙混杂往来不绝的人群,俏然跟在他们身后。 这附近的铺面不大,并非主要进账铺子,根本不用她亲自去。 此行奉郡主之命,还得听听清祯县主的八卦,回去同郡主交代。 打扮成男相,便是将自己隐入恣采院这样的花柳巷,减少意外发生的几率。 “借过。”丹一拨开人群。 “抱歉,借过一下。”丹一将一对卿卿我我的男女推到一旁。 “嗳哟!”丹一不禁捂眼后退两步,“小官人,您当心点吧,喝得衣不蔽体——” 方一穿过小桥,远远见到他们二人背影在西南角消失,她内心焦急,不由加快步伐,哪知一抬头竟被挤到不知何处角落,“铛”地一下,同一人狠狠撞在一起,那人手中杯盏被撞掉,“哐当”摔落到地下,溅起的酒水洒上丹一的衣裙。 坏了! 此处什么人都有,若是宽宏的阎王还好,越是发达越不会计较这点得失。就怕是个难缠的小鬼,自己也不算显赫,偏爱使他那点官威摆架子,最后弄得自己满身浑水。 比如——竺枝策。 结果出人意料,那人既不是大人也不是小人,简直——称得上是一只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男人全然没注意自己撞到了什么东西,无论男的、女的、还是柱子,对他来说根本就是无关紧要的问题。 “滚出去!” “你若不自己竖着走,那老子帮你横着出去!” “疯子,滚!” “以后再让妈妈我见到你,仔细乱棍子把你打死!!我们恣采院不接待得花柳病的阿猫阿狗,麻溜地滚!” 最后一句是恣采院老鸨喊的。她是个又矮又胖的女人,脸上涂满了面粉白似的脂粉。五彩斑斓的妆容挤在那张墙灰白似的面孔,一只手握着扇子抵在肥肉快要溢出来的腰上,另一只手伸出一只又短又黑的食指,指指点点,画面显得十分滑稽。 刹那间嘈杂的场地中央变得安静无比,不少人在二三楼栏杆处驻足,向楼底望来。 男人踉跄着后退两步,丹一看清了他的面容,胡子拉碴、乌眉皂眼,看不清五官。身上绸缎衣裳破旧,全身上下只有头发还算整洁地束着,只是方才被人推搡得有些松动。 他的眼珠四处瞟着,目光透露出一种不同于常人的迟滞,令丹一没由来的感觉他不太正常。 “你们为何敢如此对我!”男人无能狂怒道,“我韩千仞,堂堂画师诏,圣上金口玉言……岂容你们这些,布袜青鞋诋毁!!” 丹一猛然望过去,愣怔了半晌。 后院一阵静默,而后便是整栋楼的哄堂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画师诏!兄台,你听见了么!” “早八百年前的事了,这厮还做梦呢?” “就你个疯子,画师诏!?” “你画什么?来恣采院画春宫图么!?哈哈哈哈哈哈哈!!” “阁下不懂了吧?韩大画家作画需要写实——亲身经历方有灵感啊!!” 画师诏,官拜五品,归属翰林院管辖,俸禄不高,但受皇帝重用。 长这模样的流浪疯子,怎么可能是皇帝身边的御用画家? 楼上下笑作一团,连空气都是快活的。 丹一缓缓回过神,在内心盘了一遭。这脏污男人应是从前当过画师诏,大家叫他疯子,按现在不太聪明的眼神应当就是后来疯了,出入烟花柳巷,得了花柳病,然后他的名字是……韩千仞。 三万里河东入海,五千仞岳上摩天。 寓意为极高的山峰,应当是父母对他的期望。 可是他姓韩。 此为丹一愣在原地的原因。 世间姓韩的人很多,偏他却出现在长安城,且长安城现在,已经没有任何人姓韩了。 自从桐木韩氏被查抄,唯有一脉远支幸存于陪都洛阳,长安城内,谁敢高调张扬自己姓韩呢? 那他究竟是桐木韩氏,还是其他韩氏? 那韩千仞似是声带被人掐住,半晌说不了话,他的神情像是在努力回忆,而后神色蓦地黯淡。最后,被人如丧家之犬一般扫地出门。 丹一心中念着清祯县主,又惦 天地有情长若春日(二):偷听 疯子见她不说话,一副我都懂的样子,嘻嘻笑道:“倾慕我的人可多了,我可不喜欢男人。” ……好。丹一不去跟他计较,有颠症的人,幻想什么,应当很正常吧? “还不知尊驾如何称呼。”丹一故意问道。 “我姓韩,他们叫我韩疯子,哈哈!”韩千仞仿佛丝毫没觉得这个称呼有什么不礼貌之处,还想鼓动丹一一起这么叫他。 “韩画师,”丹一脆生生喊了一声,“父母取名,乃父母期许,不可荒废。” 听到这个称呼,韩千仞沉默片刻,没有出声。 丹一忽然发现一个问题,随着韩千仞的一举一动,这个落魄的乞丐身上并没有散发出酸臭的气息,不像是寻常乞儿满身臭味。 再仔细一瞧,这才发现,他身上的彩晕锦尽管破破烂烂,有些脏污,但绝对不是几个月没浣洗的污垢。看不出颜色也只是穿的年岁太久褪色,也绝不是尘土所致。 所以这个疯子,是有能力照顾自己,将自己收拾干净的。 她方要问出声,韩千仞先一步闷声开口:“父母?我父母早没了!哼!” 戳破人家伤心事,丹一微微蹙眉,不留痕迹转了话题。 “韩画师,能讲讲您当画师诏那些年么?” 现下处于困境的人,对别人说的话题永远都会是曾经的辉煌,以昭示他们曾经有过最好的时日,来证明造成当下凄惨处境不是自己能力问题。 希望这个疯子,也有常人的思想。 不过他精得很,但凡是谁也不会跟一面之缘的陌生人交底,只是觉得自己得到了别人那儿没有的尊重,因而说的话显得真诚几分。 “那些年想从我嘴上套话的人多了。嘿嘿,俩包子怎么够?”韩千仞口中咀嚼包子,话含含糊糊说不清楚,“我啊?我可是为官家作画!画大兖的万里大好河山!” “您是画山水的?”丹一道。 “有人看山是山、看水是水——有人可非如此——” 韩千仞站起身,长长伸一个懒腰,冷哼道:“人人笑我是疯子!呔!还不是抢着我手底下的画!?” 丹一心想:这话倒是没错。当年苏东坡、黄庭坚被强拉为元佑党人,人人喊打,可其画作或是书法却是价值连城,被文人士族收藏,同时也被不少书生当作拜访宰相高官的敲门砖。 没法子,人家造诣和成就,就是高。 能做画师诏的,画技怎会平庸呢? 丹一还要脱口问,韩千仞却已擓着腿起身,丹一猜测可能是什么花柳病的症状,说不定这破烂衣衫下,是溃烂化脓的两条腿。 “韩画师——” 韩千仞哼唧道:“还没上药、还没上药!我走了!!哼哼哼哼!” 丹一方要去追,惦记着楼上两人谈得不知如何,恨不能多一个分身出来。单单感觉这疯子蹊跷,现下却说不出有何不对劲的地方。 她跟恣采院的门卫说自己是清祯的仆从,门卫方才也见过她从清祯马车下来,跟在二人后面,便放她进去。 依照记忆,丹一左拐右拐,跨过小桥,上到后院二楼,只见地板延伸出几个朝向各异的门,一时也不知该是哪个。 他们俩的确是消失在这个楼道。 四下瞧瞧没人,丹一便偷摸靠近,将耳朵慢慢靠近在一扇门上,想听听里面有没有余成言或者清祯县主说话的声音。 “我亲娘啊——”耳朵甫一贴上,丹一便如同触电一般弹回来,不由轻叹出声。 非礼勿听,非礼勿听……她咬紧下唇,慌忙换了一扇门。 她已经很久没见过或者听过男女交媾之事,连续几扇门内都是一些旖旎之声,还有几个里面有许多人的喘息,不由脸色殷红,忍不住直翻白眼。 ……再下一个。 她很庆幸没人路过这里。 这次,她一耳朵碰上,门却“倏”地开了。 “……”丹一认命扭过头,心差点跳出嗓子眼。 门后没有人,是她把一间房间没锁的门碰开了。门开,便能望见房屋内的阳台。 屋内静悄悄的,似乎并没有人。 丹一心生一计。 她怕出什么事,便多留了个心眼,捏着嗓子张口道:“贵客,院门外有位官人寻您。” 如果有人在里面,那么趁那人出门没发现她,她也好赶紧逃命。 屋内确无人回答,丹一悄悄伸半个头进来,四处张望,床榻上、坐垫上、屏风后,空无一人。 她一个闪身钻进去,快步到屋外阳台之上,将阳台门关闭。 恣采院每间屋子阳台相连,用一堵半人高的花鸟纹砖墙隔开,寻常若是来这边叫花娘的人,阳台门一锁便能独处一室,也不用怕被偷窥。 丹一翻过半墙,恰好这个阳台相邻的屋内传来余成言的嗓音: “某不配尚主,望县主再觅良婿。” 到了!这个阳台门开着,丹一只得蹲趴在半开的门缝,以墙挡住身子,伸长脖子偷偷张望。 清祯坐在余成言对面,侧对着丹一的方向,只是愣怔怔地盯着面前的茶水,默不作声,好半晌,方才以手撑头,强颜欢笑: “没、没,这话不成,”清祯语调平静,“也是我从前不知礼数。余公子,你说你也真是的,早些告知我,我不就……” 她没再继续说下去,语气有些哽咽,到底没哭出声。 丹一又向余成言望去,他端正坐在椅子上,丹一总觉他身子挡住了什么。 果然,下一刻,珠翠碰撞间的叮咚声钻入丹一的耳中,陌生而又有些熟悉的一个声音在余成言身侧响起: “县主亦是性情中人,唉,当局者迷罢了。” 那人讲的虽是关中话,可却带着浓浓的南方口音,声音婉转,宛若鸟雀啁啾。 仿佛一阵寒凉的大雨,倾盆覆下,从头到脚淋了丹一整个身子。 她不可能听错…… 那边二人在安慰清祯,这边丹一已经全身上下摸索起来,不出片刻,手指停在头发上。 她今日扮男装,没佩戴什么首饰,唯有她带来的白玉茶花簪子随意盘了个发冠。 白玉茶花簪…… 若是拆下,便只能披散着头发,令人生疑。 天地有情长若春日(三):县主的烦恼 的确如她娘所料,清祯难过了一路。 不过她一不哭二不闹,只静静同丹一倾诉一桩,仿佛不是自己的故事。 “我第一回见他,是年前的雪天,长安城许久没下过那么大的雪。我随母亲兄长进宫,在紫宸殿外的长街雪路上,遇见撑伞站在雪地中,正在等待夫子面圣归来的他。” “我从未想过,他这般刻苦读书是为了她……我在他的心中,竟不如一个花娘……” 清祯喃喃自语。 丹一静静地听着。 “他们说了许多,他们的故事,挺感人的。”清真抽抽鼻子,“所以,所以我觉得,我先前竟仿佛是拆散他们的人,可我明明没有那个意思,我就是喜欢他而已…… “我从进到屋内第一眼看到她,就已经觉得我输了……” “你输了什么?她又赢了什么?”丹一终于忍不住打断,“输赢之争,从来都是成王败寇,为了个大街上随处可见的男人,搞胜负那一套,唐曼衍,你觉得值得么?” 清祯闻之,自知反驳不过她,只能默默上前靠近,一下抱住丹一的腰,趴在她怀中平息内心的情绪。 丹一僵硬地伸出手,安抚一般拍一拍她的后背。 这下训也是舍不得训了,今天,就先放过这个丫头吧…… 马车已经停在国公府大门外,车舆内的县主扑在竺丹一怀中,丝毫没有要下车的意思。 黄昏时分,漫天的腥橙色爬上天际,孤零零挂在晴空的残阳宛如血液奔腾。 “丹一。”清祯在丹一胸前闷闷开口,“你总不会抛弃我罢……” “抛弃?怎么会呢。”丹一不确定她是何意,只得轻拍她的后背。 “那,你不会成为我嫂嫂罢……”清祯又道。 丹一轻怔。 按常理来说,她当然不会,她是要回姑苏的,怎么会自寻死路。再说,她若是凭着昭文那点情意硬要嫁,唐天倪他娘能同意吗? 她和唐天倪完全不合适呀! 郡主说他们有媒妁,郡主说她要认丹一做干女儿。 这种滔天偏爱的话,他人听后感叹竺湘离有福气,但是丹一自己不能恃宠而骄忘记本分啊。 “……不能够。”丹一拍着清祯后背的手僵硬地停了片刻,而后又象征性弥补似的拍两下。 不想清祯却抱她抱得更紧,丹一的腰本来便很细,一下就被清祯圈在胳膊中了。 “丹一,对不起。”清祯突然哭了起来,她在丹一怀中抽噎不止,突如其来的道歉使丹一倏然间手足无措。 “虽然,我那回去春日宴前,已经道过歉了……可我还是觉得对不起你……” 清祯眼角的泪扑簌而落,湿了丹一的衣襟。 “我私心带你来长安……想利用你是女儿身,让母亲相较之下松口,同意我和他的婚事……扰了你原本在姑苏安宁的生活……最后我还是那么没本事……呜呜……对不起……” 丹一闻之,眼眶也湿润了,倒不是她被县主一席话感动得哀叹自己身世,而是一种迫不得已境地之下的悲怆。 如若没有陈婆婆的去世,关娘子的坦诚相告,她怎么会动了背井离乡的心思,将计就计被清祯县主“绑”来长安呢? 说到底,她也利用了清祯县主,只是瞒得这样好,瞒过了清祯而已。 “如若不是我,你就不会被你爹领回去关在阒其无人的侯府,不会掺合进皇家这些混乱的关系中,也不会被长安人写进传唱的话本子中当主人公了……” “噗呲……”听到最后一句话,丹一忍不住笑出声来。“这是什么话?是我自愿同你来的,我很乐意风光一回,借着你的高枝儿攀成凤凰,风靡全城。” 清祯感受到她胸口前一起一伏,才将头抬起,仰望着近在眼前,那个没有她任性妄为,本该自由自在生活在姑苏的少女。 这是她第一回细细打量丹一,今日她又是初见时的男子扮相,即便从一个不那么方便的角度,映入眼帘依旧能看到她高挺的鼻梁。丰满的红唇,让人总想咬一口,狐狸一般的眼神波涛流转,从英气的眉眼中迸发出矛盾的明媚感。真真是雌雄莫辨的明艳。 她在长安城内,绝对不会被认为是最漂亮的,因为世人都推崇疏眉细眼、温婉可人。可她一定是独一份的,无论长相、气质、做事作风,都是从未见过的大气。 这真是自小于三清观长大的女冠么? 与其说究竟是什么男人,不如说究竟是一匹什么样的烈马,才是她需要寻觅的。 如若有心思找情人,也一定是懂她脾性、知晓她身家的底儿,能陪她疯、同她闹,一样的气贯长虹,一样的豪迈不羁,才能配得上她。 否则若是个畏妻如虎的,那还怎么过日子呢? 清祯内心哼唧着,一定得找个能压制住她的。 听完丹一一席话,清祯更是眼睛变得晶亮,她腹诽道:那位情人,为何不能是我呢? 都做县主了,都缠着余成言那么久脸丢得满长安都是了,为何不能真正去做可行之事呢?母亲可都没阻止的。 “……”丹一被她圈着,手僵在空中不去碰她,垂眸望着她对自己傻笑的模样,“傻乐什么?” 清祯圈着她的腰,悄悄伏在她耳边,晃一晃她的身子,道:“善哉!” 善哉,太好了,往后我就能光明正大喜欢你了。 丹一不懂她什么意思,只觉得这个小妮子不似方才那般失意落魄。 马车外站立已久的浮光,忍不住轻声打断清祯单方面的你侬我侬:“姑娘,郡主在里面等候多时了。” 她是丹一的女使,恪守着分寸,只能适当催催丹一,顺道让县主听见。否则,便是逾矩。 清真闻之,松开丹一的腰,整顿衣裳,起身敛容,掀开车舆帘子。 她的背影莫名看来让人感觉落寞,嘴上说着浑然不在意之云,可丹一却觉她并不像口中那般潇潇洒洒已经放下。 清祯回头瞧她,方笑道:“走吧!” 走吧,人生在世,总有希望值得追逐,如若没有,那便自己给自己寻一个盼头。 管他是千金白银还是泡 山林无事自是清流(一):汤泉 寒食最后一日,丹一被浮光浮尘按在座位上,套上朱樱色衣裙,破天荒围一条芡实色披帛,打扮得光鲜亮丽,倒是应了春日里的好景儿。 清祯没想去,一是经历昨日的事,暂时不想出门,二是她原本在世家女中便不受待见,不若舒舒服服睡个懒觉。 华清宫依傍骊山山势而建,规模宏大,楼台馆殿遍布骊山上下,为皇家沐浴之处。内有九龙湖、飞霜殿、芙蓉园、长生殿为皇家园林。汤泉共有六处:星辰汤、太子汤、尚食汤、海棠汤、莲花汤、雪凝池。 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 星辰汤为帝王汤泉,汤池最大,上合天意、秉承神旨,因仰头可见星辰而得名。 莲花汤平面呈莲花状,留有双莲花底座,曾经是象征唐明皇与杨贵妃的爱情,“在地愿为连理枝,永做并蒂莲”。 时过境迁,大兖建国后大兴土木重修华清池,浴池内白玉铺地,可谓极尽奢华。 现今星辰汤仍为皇帝专属;莲花汤供皇后使用;太子汤保留了名字,却不专为太子,各皇子亦能使用,兄友弟恭乐得成见;贵妃池亦为海棠汤,作后妃汤池;尚食汤供官员或内廷皇族;雪凝池则是近亲女眷使用。 四处泉眼,六个汤池,太子汤连接星辰汤,雪凝池连接莲花汤。 用别人用过的洗澡水…… 丹一脸上没表露出来,可是心中还是有些介意的。 皇室都这样,大早上泡温泉?说是水池洁净、提振精神,但是泡完不会容易睡着吗? 水是清洁的、神圣的,能够洗去疾病和不详,以春水洗涤污垢,除去整个冬日的疾病灾害,在接下来的时光便能清洁免疫、吉祥如意。 三日一洗头、五日一沐浴,寒食禁火,无法烧水,可将这些贵人们憋坏了,汤泉便是一处好地方,水温得益,趁机清洁身体。 帝后已先一步进入,郡主携丹一到时,二位宫中嬷嬷前来相迎,将她们各自带去换衣处。 “竺娘子喜欢何香?”带领丹一的嬷嬷慈眉善目,讲话干活老练。 “什么香?”丹一在屏风后脱下衣裳,左手执衣右手一搭,便将衣衫搭在高高的屏风上了。 “自然是薰衣所用薰香。” 将衣衫搭在蒸笼上,蒸笼下摆一盆热水,水中放焚香,便可边舒展衣物纹理,便使衣衫浸入香气,经久不散,很是讲究。 只是丹一想想,几十套衣物搁在一起熏,不免太呛人,因而道:“我不喜欢那些香的,劳烦嬷嬷只用热水帮我蒸蒸便好。多谢。” 嬷嬷诧异道:“只用热水?” 连寻常的香都不用么? “是。”丹一没那个附庸风雅的兴趣。 “……好,好。” 皇家用香,都是贡香,也有连皇室近亲都没见过的珍奇。不少人来这一趟只是过来蹭蹭奢靡之香,可丹一却没这个兴致。 雪凝池中部用墙垒起,用以区分高低地位,石高处为较高地位,石低处为较低地位,同春日宴座位安排一样的道理。 丹一在低处,总觉自己是在用高处女眷和中宫皇后用过得洗澡水泡温泉。 披头散发,身着一层纱衣,她落座于雪凝池中的低位,汤泉水缓缓没过她的肩颈。 “水垢何曾相受,细看两俱无有。寄语揩背人,尽日劳君挥肘。轻手,轻手,居士本来无垢。” 丹一浅浅吟唱。 这是苏东坡的一首《如梦令》,搁在此处似乎十分应景,深处含义暂先不提,表层意思很浅显:我背上没水垢,搓背下手太重! 郡主在她身旁下水,戳一戳她的额头:“氛围这般好的汤泉,都能被你唱成澡堂子!我且去高位,别泡太长时间,会晕的。” 池中的水仿佛一双有力的手,将丹一向上托去,泉水隐隐有臭鸡蛋的味道,然而身上却滑溜溜的,一呼一吸十分舒畅,乃是一处很不错的泉眼。 传说杨贵妃在华清宫休浴秘方,以防风、荆介、当归、羌活、皂角、香日草、藿香、白芷、蒿本、川草、甘松、水红花、茉莉花、丹桂花各等分,捣成粉末煎汤,掺入温泉中沐浴,可清除各种难闻气味,并且一日之内其香不散,可使肌肤滑润细腻。 如今是没得这般享受。浮光跟进来伺候,用木瓢舀了热水,淋在头上,流至后背。 她熟练地剜一小把澡豆粉,给丹一搓着后背。丹一望着汤泉内各位小姐夫人也都被侍奉着洗涤身子,少有一两个谈天的,谁也顾不上谁。 澡豆粉抹到胳膊,浮光一边搓一边按摩着,旋即舀水冲洗,捏了热茶油来涂抹按摩肩颈,看到还有宫中给备下的草药包,便拿来给丹一捶着背。 茶麸水浇至发缝,浮光揉着丹一的头皮。总共两刻钟后,便清洗完毕,焕然一新,汤泉泡的也正是时候。 其实,自从来到长安,丹一便一直不习惯被人侍奉着沐浴,毕竟先前在姑苏,都是按照三清观道家休沐时日沐浴,也是自己单独做这些事,倏尔让人看着,还挺难为情的。 甚至一开始,她还问过浮光浮尘:“我不太好意思,不如,你们一起来洗罢?” 浮光浮尘同时诧异望向彼此,对视片刻,连连摇头。 您这是不好意思么?都说出“一起洗”这种听来很好意思的话了! 而这回,却是真正和他人共同沐浴。貌似人多的场面,她们也没有丝毫不好意思。 ……敢情在长安,大家伙都习惯在澡堂子一同沐浴么!? 还是说,因主打泡温泉,诸位并不是坦诚相见,都身着纱衣,所以没有太难为情? 热水蒸过的衣物,面料垂顺,且无褶皱,穿在身上十分舒适。丹一依次别好两个茄囊与竺淅钰所赠的银香球。 浮光用发巾一寸一寸将丹一湿发上的水揩拭干净,丹一瞥一眼一旁准备好的桂花头油,目光落回面前镜中的自己: “别上头油了,闻着不舒坦。” 浮光轻声道是。 直到换好衣裳、回到马车上,丹一也没想明白。 曾经在姑苏时,听 山林无事自是清流(二):群幄宴 约一个时辰后,抵达曲江池。 曲江池畔,亭台起伏,宫廷林立,楼阁错落有致。花裙为帐幕,拉开一席裙幄宴。 从前往往是新科进士及第后,皇帝在曲江赐宴,曲水流觞,乘兴作乐。 皇室内亲的小型宴会,便没有大型国会那般多规矩,到场的都是一些国舅藩王、外戚宗室及其女眷。 中宫与昭仪已至,此时居于主位上之人,身着竹青色窄袍常服,腰佩通犀金玉环带,脚踏黑靴,发束青玉七梁冠。 丹一推测到,此为今上李庸。而他身边居于座位矮一些的女人,便是曾经只有一面之缘的皇后。 唐天倪径直走去。 孟昭仪今日欢愉得很,她亲自上前迎汝阳郡主,郡主向她浅浅一福身,对丹一道:“这位是六皇子、八皇子的生母,昭仪孟氏。” 孟昭仪缃色衣裙,身姿娇小,丹一不由腹诽道:若是孟昭仪与我相撞,我会不会把她撅飞呢? 这般温婉佳人,竟生出个六皇子这种莽撞武夫来。 “孟昭仪金安。”丹一乖乖巧巧敛衽一礼。 孟昭仪笑过,引领二人来到主位。 丹一虽敛衽低头,一想到那座位上坐着天下之主,忍不住去偷瞟。 正位之上,九五至尊眉宇巍峨,不怒自威,鬓边白发更显青葱已过,单单是坐在那儿,便如月之恒,如日之升。 龙眉秀目,丹一不由自主回忆起李玄的模样,同样漂亮的桃花眼,同样相似的英挺的轮廓。 ……其实李玄比他老子要好看一些。 从前她身边的美人太多,这次,是丹一第一回觉得李玄的相貌也是面如冠玉。 他从前少年的血气方刚哪儿去了?现下更胜从前,有种老成练达的稳重。 还是不如竺渊默。 还是不如兄长。 丹一跟从郡主,对帝后二人行跪拜礼。 皇帝李庸声音有些懒散,他闲闲道:“宫廷内宴,今日朕不是帝王,只作诸位的亲人。” 不知为何,丹一总觉得皇帝是在宫中闷久了,好不容易能出来透透气的放松。 一番沐浴与汤泉之后,众人可谓身体舒畅、精神好上百倍不止,最大的亭台摆满宴席酒水和果子,诸位自由自在地活动。 丹一既不熟悉那些皇室贵女,又不好跟汝阳郡主一起参加夫人们的聊天,左等右等,坐在座位上果子都吃撑了。 此时恰然,两位女眷向她的方向走来,说说笑笑,径直到丹一身旁。 “你是竺娘子么?”一人道。 “正是奴家,”丹一心道郡主终于派人来解围,忙认道,“阁下二位是?” “给你个提示——皇室双姝。”另一人笑道。 “原是二位公主。”丹一忙起身叉手一礼,“久仰久仰。” 大公主李锦姌、二公主李锦姩,年方二八,皆已完婚。二人是一母同胞的双胞胎,性情相反,长相相似,还是能够分辨出的。 “长表姐嘱托我们,说你一人在这怪伶仃的,走,咱们同去那边。” 二公主李锦姩很是热情,带她去那一群世家子女曲水流觞之处,给周围人介绍丹一。 世家子女大都教养极好,因此,丹一还真没看出来谁对她有点意见。 其中一位年轻的妇人,约莫二十五六,只端坐在那里,不见玩闹。 “那是燕王妃。”大公主李锦姌介绍道,“燕王,你知道是谁么?” 丹一有点印象,原是继后之子,四皇子李畛。 “四弟不喜玩乐,”大公主李锦姌道,“故而今日没有来。不过,幼安倒是把小七小八都硬拉来陪他。” “幼安,六皇子。”二公主李锦姩解释道,“佩筠有孕后,他真是愈发闲不住了!” “中宫可诞有皇女?”丹一好奇发问。 “自然有,”李锦姌接话道,“三公主,我们三妹,只不过……她被送去北地胡夏和亲了。” 胡夏,便是长年骚扰前朝与大兖西北的夏,建国已近百年,胡夏人骁勇善战,大兖至今一直没能收复西北失地,可见,胡夏是块难啃的硬骨头。 当年朝廷动荡,边境作祟,皇帝将未许配人家的三公主派往北地和亲,赈肃朝纲,攘外后便安内,整顿朝纪,大兖得以安定。 一众贵女贵胄们围绕在修葺好的人工水渠中,莲花盛酒的酒杯放置在上游,任其顺流漂浮,停在谁的面前,那人便要将这杯酒喝下,同时赋诗一首,否则自罚三杯。 这边是曲水流觞、那边又是歌舞启奏的群幄宴,丹一总觉得没有一处能够容身,便向两位公主告退,支开了浮光,自己拍着吃撑点心的肚子,好生逛逛这处大园子。 汤泉沐浴过后,曲江池水汽湿漉漉吹过的肌肤,都是清爽的。春风拂过丹一的发梢,又吹到不远处二人身侧。 “啧,你看!”李充肩膀轻顶身旁人,眼色都快使出眼眶。 三月阳春,一株桃花一株柳,桃花已然几近败落,柳枝却仍摇曳生姿。树下站着一人,一袭红衣,身影婀娜,临水照影,好一幅杨柳美人图。 李玄原是垂着头的,闻言不由看向李充,顺着它的眼色向前望去,又不明所以地瞅回来。 “半挽青丝,杨柳细腰,红衣似火,看起来妩媚动人。啧啧,我喜欢。” 半挽青丝,那便是还未婚配。李充折扇点着下巴,在想如何拿下。 “你喜欢?”李玄缓缓道,“你什么不喜欢?” “我府中最不缺的便是温婉美人,现下我就喜欢这样式的,”李充辩解道,“今儿尝个鲜。” 他想一想,道:“好小七,此情此景,快给我想一句诗出来!” “……”李玄嘴比脑子快,随口吐出一句杜甫的诗,“隔户杨柳弱袅袅,恰如十五女儿腰。” “太快了!”李充盯着李玄的嘴,一个字一个字记下,在口中反反复复念叨,片刻后道,“记住了记住了,你且在此处看着,看六哥教你俘获小娘子的芳心。” “……”李玄抱臂站在原地,下颌轻抬,示意他去,“嗯,我且看着你搭讪。” 只见李充自信昂扬,“刷”地甩开折扇,在脸前摇摆,负手踱步走上 山林无事自是清流(三):皇子往事 苏合香绕在丹一鼻尖。 苦药香绕在李玄鼻尖。 丹一身上的中药味使李玄感到片刻清心,将才无论是曲水流觞还是裙幄宴席,莺莺燕燕花香味都让他心烦意乱。 然而,他们二人的两味香叠加起来,却把李充熏个半死。 “小……小七,你,你们……”李充指着李玄,瞠目结舌,语无伦次道,“你还真是……深藏不露啊!” 破了天荒了! 原本见了好看点的小娘子抱头鼠窜的小七,这回竟然任由一个女人揽着他的胳膊! 这女人还说要跟他回家?! 你离她远点!李充对李玄比口型,她会念这种淫辞,和她在一块,这个未经人事的弟弟得倒大霉! 可惜倒霉弟弟一个眼神都没分给他。 “是我长得不好看么?”李充指着自己,自言自语道。 丹一“啧”地应声点头,道:“六殿下能意识到这一点,便是进步了。” 李玄闻之浅笑出声,身子不由自主往丹一身旁靠近。也不知是否是错觉,丹一仿佛感受到一丝难以察觉的暧昧气息。 念及此处,她不由自主抽动一下,轻轻离他远了些。 “我哪里不好看!你竟敢质疑……”李充目光无意间扫过丹一揽住的手,脸蓦地绿了。 “刷”一下,习武之人眼疾手快,李充一把抽过丹一手中的小叶紫檀,二人肌肤相触的瞬间,彼此同时下意识间抽回胳膊。 小叶紫檀是方才丹一特地攥在手中揽李玄的胳膊,用以避嫌的。小叶紫檀的珠子,能够隔开二人的直接接触。 方才短暂的交叠,酥酥麻麻,从手肘到手臂一路拾阶而上,穿过李玄的整条胳膊。 “太不厚道了!”李充扬一扬食中二指夹起的小叶紫檀,一把抛还给丹一,愤愤道,“六哥差点为你高兴!” “高兴什么啊?”丹一狐疑道,转而满面困惑望向李玄,“为你牵手成功高兴么?” 李充竟比丹一还疑惑,他腹诽道:怎么会有黄花大闺女不仅满口香艳诗词,被人占便宜以后还乐呵呵喜滋滋地关心别人? 李玄看向兄长,又看向丹一望着他的面庞,忽然感觉在这不冷不热的时节,阳光普照大地,曲江池畔杨柳随风飘动,这一天很好。 “介绍一下,”李玄突然打断马上将他私事全卖了的兄长,站在丹一同一侧面向李充,“这位是竺娘子。” “竺……娘子?”李充听闻这三个字,忽而瞪着李玄,手中折扇缓缓合拢,笑容僵硬在脸上,“是那个竺娘子——是那个竺娘子么?” 是那个你和我娘都闭口不谈的“旧识”吗? 丹一施然一礼,算是默认,“六殿下安好。”而后又向李玄福身,算是补全了方才的礼数。 李玄颔首致意,恪守大防,退离丹一稍远些。 “久仰大名啊真是……”李充全然没发觉他们细微的动作,他捏了一把汗,忽然想到清祯今日没来参加群幄宴,不由松口气。 看着李玄冲他使眼色,他不情不愿道: “失礼,方才实在没想过,原是竺娘子。惊动竺娘子,实在抱歉。” “无碍无碍,”丹一不以为意,“惊动不了我,我先前日日被人搭讪……” 李充作出“哦?”的表情,余光扫过李玄,总觉得李玄似乎有点不太高兴。 你不高兴什么?李充内心暗暗道,我才有资格不高兴。她方才说我不好看,还没向我道歉! 李玄丝毫没有要替他兄长挽回尊严的意思,最后还是丹一意识到了,主动敛衽一礼道: “方才奴家说错话了,还请六殿下恕罪。” 李充挺直身板,静待丹一的下文。 “六殿下当然好看。”丹一道。 没了?李充等在原地,手中折扇拍打自己的胸脯,示意道,继续啊? 丹一撇嘴道,“六殿下好看——”她目光上下扫过李充,似是打量,而后摇摇头,满脸诚恳地拍拍身旁李玄的肩膀,啧啧道:“好看是好看,但是还是不如七殿下。” 李玄侧眸望她,似乎颇为意外,他轻轻挑起眉,唇边隐晦地浮现出一个好看的弧度。 “好眼光。”他浅浅一笑。 随后丹一便见他把张牙舞爪、气得要来揍人的李充拉远了。 她丝毫不以为意,接连几个哈欠,疲惫地回到裙幄宴之上。红裙递相插挂,远处少年们的嬉戏声于推杯换盏中觥筹交错,她趴在深深浅浅的衣裙之中,俯探林立青色嫩草,浅浅地打了个盹。 李充火冒三丈,又不舍得冲李玄发火,因而憋一肚子气。 传言中的话本子,“娇娘子”爱“俏公子”爱得死去活来,是“娇娘子”求的“恶婆母”将“俏公子”收容回自己家。 “恶婆母”原型自然是汝阳郡主,兴许是为了故事的一波三折,刺激听书人的兴趣,而非要塑造一个阻挡“娇娘子”和“俏公子”爱情的绊脚石。 清祯县主当时对余成言什么样,照葫芦画瓢,这种强烈的占有欲七八成也会转移到这个竺娘子身上。 若是葱葱真喜欢竺娘子喜欢得死去活来,那他李充方才的事若是被竺娘子告密,他差不多也完蛋了。 兴许话本上还能多一个人物,类似“登徒子”,原型就是他六皇子李充呢。 ——不对,还有比他做得更过分的,他这个倒霉弟弟还让人家揽着自己! 看来不仅要多一个“登徒子”,还要再来一个“采花贼”出场。 不过,他要加钱,这个“登徒子”一定要设定得比“采花贼”长得好看得多得多。 “你完了!”这么想着,李充得意洋洋地对李玄咧嘴笑道。 回程路上,由于睡过一觉,丹一精神得很。从京郊外回到长安城,车程一个时辰不到,郡主小憩了一会,醒来后首件事却是寻身旁女使。 “明日的东西,子规备好了么?” 女使便答:“世子那边回话,说悄默声地备下,不会忘的。” “那便好。”郡主长长吁一口气,仿佛搁下什么心头大患。 丹一便好奇道:“什么?” 郡主瞅瞅她,坦言道:“明日是小七生辰。” “明日 且将新火试新茶(一):初次探府 郡主换个端坐的姿势,继续道:“正因如此,皇叔从来没有为七皇子摆过生辰宴,也从没有人敢越过皇帝头上这么做,这无异于在他面前敲打尚文的牌位。我们每次,也都是煮一碗长寿面,偷摸给他送过去,接带着一些礼,算是庆祝罢。” 开始“干活”以后,丹一得到一个真理:男人卖惨,信他倒八辈子血霉! 郡主替李玄说完他曾经的过往,可信率貌似更高了些,蠢蠢欲动地掀起丹一的恻隐之心。 念及他母亲对阿娘的照顾,丹一更想做点什么替阿娘道谢。 郡主虽说李玄厌恶陌生人接近,可貌似面对她,他并没有害怕到那种地步,是否也能说明某种程度上,自己算是他相熟的人了? 李玄闷得久了,会不会也向往过肆意潇洒的生活? 若是她小时候认识他就好了,可以带他在烈日炎炎的七月,抓姑苏城野外的蛐蛐;可以给他泡姑苏碧螺春,逛州桥夜市;去瓦肆勾棚看百戏、拿她高大魁梧的乌鸡一同去斗鸡坊、去相扑棚看只穿一层兜裆布的角力;还可以告诉他,你爹娘都是疼爱你的。 大慈安寺前,香火旺盛;大慈安寺后,好像一个另外的世界,世人完全不知的另外的世界。 诚如县主所言,皇帝只是不知道如何面对他。愧疚吞没所有父爱,又以一种灭顶的形式浇筑在其他人的头上,勒令他们,不准提及尚文皇后,不准给七皇子过生辰。 当真如此吗? 丹一腹部吃果子胀得难受,加上一路车马颠簸,回到自己房中便全吐了。 偏巧得此时,月事来了。 丹一身子一向很好,月事来得很规律,然而这是来到长安后第一次来。掐算时间,竟推迟了一旬之久。加上水土不服的症状,从前小腹从不疼痛,如今倒是变得娇气。 她没敢再熬鹰看《资治通鉴》,赶紧换好月事带睡了。 翌日清早,她早早将自己收拾一番,将茄囊中的三包茶叶换成一包,火急火燎出门了。 给郡主留的话是:看铺子忙,去去速归。 为掩人耳目,她一个女使都没带,独身一人悠哉悠哉,逢人问路,顺道买了个枇杷,一路抵达七皇子府。 府门外,四个侍卫看到她颇为困惑,相互交换了一下眼神。 怎么总觉得她……有些熟悉呢? 不就是那晚…… 丹一浑然不觉,客客气气双手递上拜帖,而后啃着枇杷等在门口。 清明的枇杷,酸酸甜甜,果然好吃。 门房些许诧异地拿着拜帖进去,又瞠目结舌地拿着拜帖回来。 “小的有失远迎,竺娘子,七殿下有请。” 似乎当七皇子府的门房这么久了,原本只用接待接待汝阳郡主一家和六皇子,一律不会有别的人,今后工作量是要增加了么? 得跟账房先生说一声,多加半倍工钱。 四个侍卫眼神蓦地肃然起敬,丹一不明所以,扬手扔了枇杷果核,拿出帕子不紧不慢地边擦手,边迈步进府门。 七皇子府宅很大,比国公府还要奢华得多,在这寸土寸金的长安城,显得尤为奢靡。 可其中的修葺装饰却很素净,但凡用不上的房屋,也都没进行装修。 真是浪费了…… 丹一跟着门房的引领,走过那晚他们待过明暗转角的长廊,走过他抱着她穿过的庭院。 清晨的朝露还未蒸发殆尽,府中院子里栽种很多花草灌木,绿叶湿漉漉的,空气中皆是新翻出来泥土的清新气息,看天色似是要下雨。 丹一深深闻一遭,颇感舒爽,拎着裙摆跨过高高的门槛。厅堂内摆饰瑰丽大气,却由于太过端庄严肃,崭新如初,却显得没有什么人情味。 李玄刚醒不久,全然是睡眼朦胧却整装待发的模样,呆坐在待客厅堂,怔然盯着面前香炉内,缓缓升腾而起的烟雾。 他余光之中,丹一倩影翩然出现。似乎撩眼皮都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李玄“呼”一下吹散袅袅青烟,表示自己还有意识。 然而青烟周而复始,源源不断从香炉中升起。 他头脑混沌,呆呆盯着香炉的模样,竟平添几分乖乖巧巧。丹一望着他,不由联想到往日蹦蹦跳跳,现今怔怔待在原地,恢复体力的垂耳兔子。 丹一敛衽一礼:“请七殿下安。” 李玄只好动一动嘴巴:“来……太早了吧?” 几缕烟雾被他说出口的话打散。 他方才将将晨起,声质带着懒懒的惺忪的沙哑,只仿佛那一瞬便可见晨光熹微。 “没睡醒啊……”丹一提醒道,“朝食辰时啦,殿下。” “昨夜看书到四更天……”李玄捂嘴打一个哈欠,手揉揉眼,不明白丹一来他府中做什么。 “其实,你可以多睡小会的。”丹一有些不好意思,想怂恿李玄再回到床榻,“或是现下睡一回笼觉。” 难为他还赶着穿衣梳头,斗壶盥漱。 李玄摇摇头,“那得让你等太久。” 这一摇头,便也清醒了不少,他整理一下形象,直起身子,仿佛又恢复到昔日矜贵的模样。 丹一心底涌过感慨,她左手紧握右手拇指、左手小拇指指向右手腕、右手四指皆直、左手拇指向上,维持这一叉手礼的姿势,正色道,“我来道谢。” 李玄终于抬起双眸,时隐时现的青烟不时掩住门口的身影,少女缓步上前,诺诺解释道: “你的事……昨日郡主都与我说过了——” 她长长叹一口气,语调中颇为惋惜。 李玄不明所以,他的事……他的什么事? “无论你得知与否,尚文皇后的确算是我娘的恩人,我替我阿娘道一声感谢。 “还有,”她以叉手礼的姿势倾身曲膝,极为真挚: “奴家恭贺七殿下诞辰之喜。跻尔公堂,称尔兕觥,万寿无疆。” 跻尔公堂,称尔兕觥,万寿无疆。 原文出自《诗经·豳风·七月》:“跻彼公堂,称彼兕觥,万寿无疆。” 记载了人们进入公堂,用犀牛角制成的大酒杯举在头上,齐声恭祝“万寿无疆”的场景。 少女一语毕之,只见李玄唇瓣微张 且将新火试新茶(二):诗酒趁年华 入砚端了小灶、水壶,添上银丝碳,施砚则抱了洗净的茶器来,放置在茶桌之上。二人识趣地叫侍奉的人退离殿中。 丹一倾身先请李玄入座,而后绕过茶桌落座于另一侧主位。 她将这小而精致的茶包展开,亮出其中条索似鹰爪,黄绿芽尖细的茶叶,无需在乎何器皿,两张纸托住便像模像样地双手向对面展示。 此为赏茶。 “此为绍兴日铸雪芽,日铸茶,又称兰雪。” “原产于绍兴会稽山,日铸岭下祝村。日铸雪芽,为日铸茶的绝品。” “不同于蒸青,日铸始辟炒青,欧阳修《归田录》曾云:草茶盛于两浙,两浙之品,日铸第一。先朝兰雪之名盛于京师,达官贵人,非兰雪不饮。” “日铸为绍兴八大贡品之一,这一小包,可是我二月前去越州和杭州时,以后塘茶楼的名义,进一些日铸。” 说到此处,壶中净水“咕嘟咕嘟”沸腾,眼见着便烧开了。 丹一面容之上忽然浮现出一朵秘云,她轻声道:“这,可是好容易求得御茶湾那边的掌事,高价所收十钱日铸,如今余两钱多,我全都带来。御前一贯不缺好茶,可独独这十钱日铸是贡茶都没有的极品,原是我自己个儿偷摸品,小舅舅可别往外说。” 盖碗翻开,她挽袖执壶,动作老练,以滚烫的热水,依次冲淋茶盖、杯身、公道杯等茶具,而后将冲淋过的水倒入茶盘。 绿茶不必洗茶,故将茶包中剩余所有茶叶投入壁冒热气的盖碗之中,便只提壶在碗中逆向注水,温润泡后以茶盖逆向刮抹洁具。 茶盖于茶汤中轻轻搅动,旋即带动整个盖碗于茶盘之上转动。 此为,蛟龙脱困激茗香。 食指扣位盖钮,拇指中指抱点碗沿两侧,无名指小指并入中指边,留出空隙将头汤滗入公道杯 此为,三指端庄出头汤。 小碟翻起,碗置于倒碟上,于泡发的茶叶中,逆向添水。 此为,排山倒海结地灵。 丹一笑道:“看这日铸外形,条索细紧,略钩曲,形似鹰爪,银毫显露。” 日铸产地古木交荫,野竹丛生。该茶经开水冲泡后,雪芽直竖,茶芽细而尖,遍生雪白茸毛,如兰似雪,故又称"兰雪”。 取主人杯与公道杯,在盖碗旁排列整齐。 此为,枕戈寝甲兵列阵。 手执公道杯,顺着品茗杯,均匀倒出头汤。以茶夹依次夹起品茗杯,第一个杯中茶水倒入第二杯,将第一杯放置于第二杯杯口,旋转浸入茶汤,烫过杯口与杯壁。再将第二个杯中茶水倒入第三杯,依次全都洗杯。 关公寻城,滚烫洗杯。 手执盖碗,将其中茶汤再次滗至公道杯。 “再可品品味道,滋味鲜醇。瞧这汤色澄黄明亮,同初升的朝阳有得一比。” 此为,二出祁山请茶汤。 这些都是潼逍道长教她泡茶的口诀。 李玄安安静静端坐在茶桌上,全然没有分神。望着丹一手起杯落,望着她忙而有序的动作,望着她口中默念着什么,便是每一个步骤的口诀。 的确,丹一原本作为后塘茶楼掌柜,只要稍微记得不同茶的模样与贮存条件就行,主要还是为道观做生意赚钱。然而她倒是长了颗七窍玲珑心,故而在茶学上,也能算半个行家。 现下,其实只要把公道杯中茶水分给对面便可。不过丹一却没有着急这么做。她不紧不慢地从怀中掏出帕子,将自己的手仔仔细细擦一回,把其上茶水与尘灰都擦拭干净。 凤凰抬头示迎宾,她亲自为李玄位置上的茶杯斟满八分茶水。 “今日清明,开灶请新火。今后,一切重又是新的开始了。” 她目光对上李玄漂亮的桃花眼,粲然一笑,语调和煦如曲江池畔十里春风,“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你可是生在了一个好时节。” 丹一将茶水,双手捧到他面前。她背对着透过窗棂的阳辉,那束光仿佛偏爱着她,淡淡地洒在她窄窄的袖口,浅浅地为其发丝与脸上细小的绒毛,镀上一层薄薄的光晕。 “盛旦欣逢,寿杯重举,祝公千岁。” 她望着那杯澄黄的茶汤,明眸皓齿,探身歪头,唤他:“李玄?” 李玄不由凝滞在原地。 怔然望向她那炯炯灼热的双眸,眸中满载诚心诚意而由衷的祝福。 他喉头一哽,置于桌上的双拳一点一点攥紧,倏然间却又卸了力。一抹温柔竟四散开来,从心底的冰寒,涌向四肢百骸。 她永远都不会知道,那两句话会对一个童年不幸的孩子,生出多少绵薄,而又雷霆万钧的威力。 你生在了一个好时节。 回忆宛如渐渐袭入浅滩的潮水,层层叠叠,涌向他的心头。 他曾经听过别人描述自己生辰日。 便是在举子贿款送入姜府,二舅姜天均不知此事,被连累治罪之时。姜府上上下下怨声载道,都有意无意避讳着半路被接进来的七殿下。还有女使和小厮聚集在墙根,偷偷嚼舌根。 “真是个扫把星!克死生母,惹恼生父,老爷大发善心待他好,他还平白连累老爷受苦。” “谁不说呢!连亲爹都不惜要,咱老爷倒是巴巴接回来,接回来就罢了,还得咱们这些人给供着伺候!” “生在清明……啧啧,上坟的日子生人,晦气死了!那么多人死,怎么他就没去死呢!” 下人们叽叽喳喳,你一言我一语,全然没有注意到身后那堵墙外,有一个小小的身躯。 我没有。 我不是故意的…… 他抱着自己的膝盖,蹲在墙角,只能在心中苍白无力地辩解。 姜天均如何被罚,他已经不记得了。只能回忆起在那个逼仄的一隅,四肢冰凉而感到止不住地颤抖,脑海中一片空白,霎时不知该如何聚集自己的注意力。 后来的深夜,他总是用方才长齐的小小的乳牙死死咬着被衾一角,眼泪打满枕巾。 六岁的稚童,好像从未听过这般歹毒的话语。 恶言一句六月寒,良言一句三冬暖。 他一直以为,自己生来便是错的 且将新火试新茶(三):祝公千岁 “怎的?”丹一看着李玄怔然望向自己,不确定是否因为感动或者害怕她靠近,因而离远几分。 “我好生准备的生辰礼,小舅舅不喜?” 语气夹杂玩笑,同时,她也做好了李玄随时将她轰出去的准备。 只见李玄似是回一回神,嗓音却暗哑下来,沉声道:“放在面前便可。” “我先前说,我已知晓你受过的那些苦……”丹一立即将杯子放下,义正严辞道,“放心,不必太嫌弃我,我擦过手的。” 李玄举起茶杯,宛若饮酒,一饮而尽,醇香清鲜的茶水在他口中绕了两圈后吞下,勉强压住他心底的燥热。 “确为极品,好茶。”他望着丹一殷切的目光,夸赞道。 丹一立刻放下心来,因他这一句,她这一趟坦诚相待也算没白来。这般想着,便也为自己斟上一杯,放至唇边细品,果然茶香正宗,乃上上品。 厅堂门骤然被拉开。 “殿下。”施砚前来凑近,瞟着丹一,伏在李玄耳边,禀告过后,循规蹈矩地后退。 逐渐攀升的日头,透过窗棂精巧而复杂的图案,洒在李玄的脸颊之上,留下一块明亮的光斑。 他缓缓后倾,躲开那一块耀眼的光,稍偏过头,下颌轻点,“送过来。” 施砚应声而退,李玄这才施施然望一眼窗外天色,待丹一为他续完茶后,扣指道谢。 “郡主送的寿礼到了。”他道。 “长寿面嘛!”丹一笑意盈盈,“你看,我们家把吃喝都给你备上了!” 长寿面和日铸雪芽,饭与汤可不都准备好了? “你们家?”李玄执杯的手停留在空中,语调难以觉察地变了一变。 “对啊,我们家。”丹一斟酌再三,觉得措辞没什么不妥之处,“无论何种身份,晋国公府应当都算我在长安的家。” 李玄了然,何种身份的意思,大抵是秦晋之好吧。 长寿面用青瓷盛放,被置于一台乌木手提食盒中悄悄送入七皇子府,而后被施砚拎来。 施砚道:“主子,置于何处?” “在哪里吃饭,自然放在哪里。”李玄答道,又转头问向丹一,语气却柔和了,“你可用过早膳么?” “昨日吃撑糕点,全吐了,又赶上月事来,今儿没胃口。”丹一摇摇头,“不妨事,已至隅中,早已过用早膳的时辰。” 仿佛被人挖开什么不光彩的事,她又亟亟补充道,“至于月事——我也没想到,自来到长安,竟无规律了起来,误打误撞昨夜凑巧来了。今日我本也不打算待太久,毕竟是你生辰,怕带来些污秽之物。” 女子来葵水,民间一向被视为肮脏不洁。 可明明是拥有孕育生命的圣洁使命,又为何被视为邪秽呢? “也罢,既然过了时辰,”李玄道,“那便留下用午膳罢。” 李玄不太喜欢被单向付出,因为总会觉得欠别人些什么。 他对待别人好,别人对待他好,在他眼中,都是具有交换条件的。 “不必,”丹一已经起身,要作告别,“想来贵府尚未准备膳食,不便久留,郡主还在国公府——” “竺娘子可想清楚,”李玄挑眉望向丹一,眸光中闪过一丝狡黠,“本皇子此次点菜,可是据梧楼江南庖厨手下的菜。” 据梧楼——长安城菜做得最好吃,也最昂贵的酒楼。 江南庖厨—— 有多久没吃到过江南的菜了? 竺丹一一向是能屈能伸,当即脸上便挂上日常营业式微笑,双眸仿佛都刻上了闪烁的星星,接上自己方才未说完的半句话。 “——郡主还在国公府忙,奴家这厢便留在府中,多有叨扰,殿下恕罪。” 施砚提了空食盒从主屋回到厅堂,方要冲李玄告退,李玄打断道: “找几个闲汉拿索唤,前去据梧楼——” 李玄迟疑片刻,他不熟悉丹一喜欢的饭菜。 “姑苏有何特色?”他没直接问她喜欢吃什么,辗转迂回道。 “叫花鸡、斑肝汤、碧螺春虾仁、响油鳝糊——”丹一掰着指头,一想到这些菜,脸就挂上笑,“不能光显得我点菜,殿下可有喜欢吃的?” 李玄给施砚使个眼色,示意他动笔:“少愣看着我,快些记下。竺娘子说的都记下来,凑齐六菜两汤,一并送过来。” 施砚张着嘴,脖子仿佛都已僵硬,听闻此话,只得调转上半身,朝向丹一。 “六份菜,两碗汤,会不会不够?”丹一担忧道。 “自然不会。”李玄道。 自然不会。施砚心中默默道,你是没见过据梧楼上菜的分量。 “还有,”李玄道,“唤府医来……” 他目光扫过不明所以的丹一,心想女人病到底还得女人来治,故而改口道:“不,拿我的腰牌,去请季院判女儿来,就说安神药不够用,请她送来。” 今日清明,皇帝正于城外墓地祭奠扫墓,太医署的季院判依然要跟着,以防出现意外。 李玄安神药一直由皇帝委任季院判亲自调配,为防小人,配方一直保密不外传。找季允禾请求送药,虽是怪了点,非麻烦人家跑腿,不过面上还是说得过去的。 施砚办事麻利,同入砚一南一北分头行动。 丹一愣了好半晌,指着自己,不确定道:“我?” 李玄道:“想起你先前在姑苏,还算珠圆玉润,来到长安不过半月,都快病成西施了。” 说不清道不明什么情绪,丹一板板正正坐回茶桌,为他添一碗新茶。 她很挺为李玄感到高兴。毕竟,如若郡主所说一切,均为实情,那么看来他身旁,还有是一个季允禾,能够交流得来。 如若泡杯茶便能捞这么多好处,她又何乐而不为呢? “面!”甫一想到郡主,丹一急促道,“再不吃凉了、坨了。” 那可是郡主送的。 “别急,我且去,”李玄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起身道,“你且在此处等待少时,或四下逛逛,别走远。” 七皇子府宅的确很大,丹一毕竟是客,规矩还是懂的,因而只在门口站一站,望向内院中时来时往的仆从,一切井然有序地忙碌。 且将新火试新茶(四):切脉 丹一腹诽道:聪明人讲话便是通透。只不过李玄未免太爱惜名声了吧?还是说,为了季允禾的名声? 李玄自然信得过季允禾,她父亲是太医令院判,为陛下做事,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对于女儿都是言传身教的。 李玄望向沏茶的丹一,踌躇片刻,骤然不知如何开口了。 先前打好的草稿仿佛刹那化为乌有,怎么开口,都是不正确的。 还是季允禾眸光流转在二人之间,心下倒是猜出个七八分,顺水推舟道:“奴家瞧着俏——竺娘子气色不太好。许是身体抱恙?不妨先让我瞧瞧。”说罢主动上前去将丹一从茶桌前的主位上扶起。 丹一自是不好拂二人的意,道着谢便起身。季允禾余光又瞟过李玄欲言又止的模样,内心一噎,方舔舔唇:“七殿下,此处会客厅堂,不便诊脉,可否借主屋一用?” 李玄一口气松懈,心情明朗不少,语气都变得轻松,“自然能够,入砚,带二位娘子前去。” 哪有请人来切脉后又赶人去主屋的……今日怪事颇多,入砚此刻倒是见怪不怪了,拎着季允禾的医箱颠颠儿地去了。 主屋不比厅堂冷冰冰的,它看起来是李玄经常生活的地方,因而布局装修也是按照七皇子的习惯而来,显得愈加有烟火气儿。 因是女子切脉,季允禾并未垫什么巾子,伸手便握住丹一手腕了。 望、闻、问、切,切只是最后一步,她乍一眼看丹一脸色与姿态,也能看出几分,故脉象与表面大差不差。 切脉不多时后,只见李玄却悠悠闲闲跨过门槛进到主屋,倒是没有一点要避讳的样子。他手上还捧着本书,正是那本季允禾带来的话本子。 丹一预感不好,睥睨着季允禾:“这本不会还是——” 季允禾干笑两声:“竺娘子聪慧……现下京城最受追捧的便是这个话本了,原不得是我花高价买回的么。” “嗯,”李玄顿一顿,合起话本方盯着书名念道,“《俏公子原是真女身》,续部。” “兴许还能出到第三、第四部呢。”季允禾嬉笑道。 丹一脸黑了。 “号脉差不太多,七殿下也来听听罢。”季允禾没问他要不要来听,问了他肯定要说不要,指不定悄悄躲门外了,不如卖个好。 李玄微怔,应一声,便捧着话本坐在远处小榻的一侧。 季允禾见李玄走近,将丹一袖子翻回来放好,换丹一另一只胳膊,隔着袖子继续号脉。 “来月事了,最近还不规律,是么?”季允禾一语中的,“月事有结块,小腹坠坠得难受,今早还拉肚子。” 丹一诚恳点头。 “前几日吃生冷食物了。”季允禾肯定道,“肠胃受寒。” 丹一怔然,心虚地望向李玄,却发现李玄也愣愣望向自己,两人目光霎时间竟交汇到一处。 只有那日喝了点冰饮子,这个时节放在寻常,她肯定不舍得去多花钱买冰酪。 季允禾一见二人下意识对视,立刻明白了,登时气不打一处来:“竟是殿下带她去吃的么?这才将将入三月,她身子又虚、又宫寒——还欲盖弥彰入食暖宫的东西,以为我不知么?” 两人一下子便如同鹌鹑一般缩着脖子,话也说不出一句。 医者仁心仁术,讲话冲一些,也是为病患好,故没人忌讳什么以下犯上。 “肝脉有些浮……脾气不小,”季允禾断言道,“你心里藏着什么大事呀?都憋成这样了……你也挺不容易的……” “伸舌。”季允禾小小年纪,气场强大,丹一方才被说得无所遁形,只得依言照做。 恰在此处,入砚敲开门,怀中揣着什么东西,进来后却没去找自己主子,反而向着丹一这边来。 入砚一手将红糖姜茶放在榻案之上,而后双手奉上那只汤婆子。 丹一望向远处又在垂眸看话本子的李玄,心道:这人怎么忸忸怩怩,还不好意思自己给我么?旋即伸着舌头不清不楚对入砚道一声“多谢”,接过他拿来热乎乎的汤婆子。 入砚哪敢独自占了这一声道谢,连忙“不敢不敢”地退了出去。 汤婆子如同太阳一般炙热,像寒冬腊月的热锅,被丹一抱在小腹上。 季允禾全做不见,她盯着丹一的舌头继续道: “还有,气虚心跳快,作息不规律,别总熬鹰,把身子熬瞎了。情节郁结,得学着自我调节,否则容易长结节。” “舌苔厚白……应当是水土不服,胃出了问题——胃出问题你还日日不用早膳?每日吃那么一点,怎么够?” 丹一感觉自己的隐私都被扒得一丝不挂,舌头“倏”地收回去了,不由用另只手掩住下半张脸,有一种被人扒了底裤的羞耻感。 “神医!”丹一还是忍不住拍案,叫绝声中有被看穿的羞赧,亦有由衷地赞叹。末了,还加一句辩解:“我吃不惯关中饭菜,总又不好同郡主开口。” “凡为医者,无自妄尊,”季允禾接话道,“比起太医署那些伯伯们,我差得远了。” 顿一顿,她蹙眉又摇头道,“你……肾阴肾阳比例不调,肾阴亏、痰湿较重。” “什么意思……”丹一不明白这种现象,心道自己总不至于要死了吧? “阴阳动态平衡不稳,故而月经异常。缘由很可能是你这个年纪,还没成亲。而且……你色欲也不重啊……” 这是什么话…… 丹一干笑一声,头不由埋下。季允禾注意到,有一道目光似有若无地扫射过来。 想起自己还没给出解决方案,她淡淡道:“你的体质……等会儿我拟个方子,得吃些中成苦药,用药期间禁食生冷、辛辣食物。” 不吃辛辣?那还吃什么饭! 丹一舀着红糖姜茶,一勺一勺下肚,胃里霎时变得暖融融的。 她眼巴巴望着季允禾口中喋喋不休,手上攥着笔写下越来越多的药材:柴胡、牡丹皮、栀子、当归、白芍、白术、茯苓、生姜、甘草、薄荷…… “柴胡辛凉,疏肝解郁、条达肝气,为君药;牡丹皮清热凉血、活 且将新火试新茶(五):手写帖 气氛一瞬间凝重,仿佛空气马上要结成冰块砸落到地下。 季允禾抬头,丹一怔怔然瞪向她。季允禾又偏过头,见李玄适时扭头,全然一副假装没听见的样子。只见他侧颜的唇角紧绷着,仿佛来他家的两人欠他几十万两。 丹一另一只空闲的手伏在桌上,指甲一寸一寸轻扣桌面纹理,貌若思考。 “你说我上哪儿能弄个男人来?” 可是没有人选择回答她,她视线内的二位均保持沉默。 忽而,她眼前一亮,情绪激动地开口:“干别的行不行……只能亲嘴么?” 干别的?!季允禾一惊,聪明的小脑瓜中思绪竟然中断了。 “竺娘子还想做什么?”李玄冷不丁冒出一声。 不仅思考起去来哪儿搞个野男人,还想再多干点什么事? 丹一牙根痒痒,倏然抽回双臂抱在胸前,没好气道,“那我得调理身子,只能找个小清倌啊。可人家正儿八经的,也不肯跟我亲嘴啊!只能拉拉手揩揩油,还不知管不管用呢……” 怎么话到他嘴里就变味了?他质问的语气哪儿来的,好像他成了要被她动手的清倌似的。 她音量不高,可话不好听。丹一瞅一眼被吓一跳的季允禾,看着这么娇俏的姑娘,又想到可能是自己的话引起歧义,拍着腹上的汤婆子,语气登时软下不少: “我找红倌,人家倒是肯让我动手动脚,我老子能同意吗?被抓怎么办,还过不过了?” “竺姐姐……”季允禾没发觉自己改口了,瞠目结舌道,“原来你知我的话是何意啊……” “没有,一个好友从事这一行的。”丹一撇撇嘴,口舌不饶人,“外加,从前还有人要爬我床呢,谁,我不说。” 熟悉这种事,在众人眼里可不算好姑娘,她只能搬出师凤遮掩。 季允禾隐约嗅出一点不对的苗头,她一向颖悟绝伦,尽管闻出八卦,却当即掐住话题:“竺姐姐也别说其他——照我看,还是将将按照方子抓药吃罢。” 施砚突然开了门,门外却不见昔日此时阳光,一望窗外,天竟阴阴沉沉,将要下雨。 带了三个提着食盒的闲汉,进到隔壁间餐桌上布好菜,李玄没提方才之事,道:“多添一双碗筷,今日辛苦季娘子,眼见的天色要下雨,还请季娘子留下用膳。” 似乎应了他的话,阴云密布的天还真的淅淅沥沥下起小雨来。 清明时节,降水真是再正常不过了。 丹一轻哼一声,季允禾收拾自己的医箱,舔舔下唇,“竺姐姐今儿去吃上一顿罢,饮药后可就要忌口了。” 丹一坐在桌前,怔然瞪大双眼:“这是六菜两汤——这是六菜两汤么!!” 你们北佬儿是用篦子盛菜么?!怎么一份菜分量这么大?盛汤的也不是小碗,而是好大一张盆! “要不呢?”李玄随口应了一句,从榻上起身,活络活络筋骨,转身欲回房。 “这怎么吃得完啊——允禾,你快坐下一起。小舅舅——小舅舅?李幼度,别走别走,一同来吃!” 李玄抱着臂,意外地转身,不确定地指着自己:“我?” 那神情,仿佛在问:你确定? “你是做东的啊!”丹一愕然,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 “竺丹一,”李玄咬咬牙,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你可想好了,男女七岁不同席。” 言外之意,不能在同一桌吃饭,要恪守男女大防。 丹一闻之不太高兴,拎起裙裾起身,几步走到他身旁,在离他还不远不近的距离停住脚步,刻意压低了声音: “别装。你跟我就别在意这些规矩了,咱俩同席的时候还少么?思想别太老套陈旧了。” 季允禾听得不真切,只能远远看到李玄脸色竟红了,仿佛想到了什么难以启齿的事。 旋即他便跟在丹一身后向餐桌而来。 “这有什么,我也不在意这些规矩,吃个饭谁能说三道四呢?”季允禾弯唇笑道。 有季允禾的圆场解围,三人之间气氛登时松快不少。 “殿下请客,哪有东道主不入席的道理?”丹一率先入座,仰起头笑眼望向李玄。 作为对东道主的尊重,李玄动筷之后,二人才相继夹菜。 叫花鸡、斑肝汤、碧螺春虾仁、响油鳝糊、母油船鸭、杂粮排骨汤。 丹一剥开色泽枣红、芳香扑鼻常熟叫花鸡外包裹的黄泥糊,咬到第一口鸡腿肉时,眼泪都快要掉下来了。 就是这个地道的味道!酥烂肥嫩、风味独特,包裹浓浓荷叶的清香,让她想起在姑苏,关莘那日拿着没人认领的鸡,用黄泥和荷叶给她裹了烤来吃,便是这个味。 “一尝便知是江南的厨子!”丹一左手不住地扇动,想要降下口中滚烫鸡肉的温度,“让我想起在姑苏,关莘给我做的黄泥煨鸡了……” 她被烫得讲不清话,然李玄听后,表情却不动声色,随手将盛放叫花鸡的托盘往她的方向推一推。 丹一乘兴倒是愈发放肆:“七殿下赏口酒喝……” 四只眼睛同时望向她。 一双是季允禾的,她为医者,自然首要为患者着想,时常吊着一根弦。她一记眼刀杀过去,冷声道:“今儿谁月事来了?” 另一双自然是东道主的,他凉凉看向丹一,惹得丹一一阵不快,心道:舍不得拿出酒来也不能这般摆冷脸啊……都快比唐天倪的脸臭了…… 总之,这顿饭吃得最尽兴的是她竺丹一。李玄一碗面下肚早已吃不下多少,季允禾吃得少,看着外面雨停了,又趁饭点街上人少的机会,偷偷由入砚送着走小道回家了。 圆桌原先摆的满满的饭菜,最终每个“大盆”,竟都差不多清空去了一大半。 “多谢你……”丹一感激涕零,可怜兮兮道,“这是我在长安吃过的第一顿饱餐。” 除了昨日吃到撑的糕点——丹一腹诽道。 这可都是她在姑苏,吃过十几年的饭菜。第一回在异乡尝到,故土的味道惹得她热泪盈眶,恨不能一网打尽,全吞下。 丹一摸摸被食物撑大的肚子,笑着看向坐 客舍并州已十霜(一):朝堂 “荒谬!”工部侍郎钱琼须髯一颤,手执笏板,喷出唾沫星子。 朝堂之上,自前向后,分别身着靛紫、朱红、青黛圆领宽袖暗纹官服,头戴展脚幞头的官员纷纷侧目,伸长耳朵,等待居中站出二人的下文。 “工部做事,是在官家眼皮子底下,尔等难不成生疑官家的信任么!?” 他不屑地将手中象笏垂下,直起腰正视居中的另一位官员,白髯入鬓的户部尚书,杭衢亨。 中宫生父,皇帝岳丈。 “工部此次怠慢,本就已有愧于陛下信任。”杭衢亨不紧不慢道,“何来此等僭越之言?” 杭衢亨靛紫大袖一拂,执笏请揖,斥道:“臣,弹劾工部侍郎钱琼消极怠慢、言辞僭越。” 钱琼不甘示弱,也高举笏板,夸言道:“微臣弹劾杭尚书越俎代庖,插手工部之事。” 局面一度僵化,众人静待的目光上移,聚集在玄朱冕服,头戴十二冕旒的天子身上。 然,皇帝李庸似是早已司空见惯这些场面,并不当一回事,看作政见不合的小打小闹,闭口不提。 “赵子意。”皇帝沉沉开口。 工部尚书赵子意,今年四十有三,出列行揖:“臣在。” “连年洪荒,二十三年入冬之时,是否就该提早做好准备?修堤筑坝、体恤民情,你们工部玩忽职守,还要劳动朕日理万机、抽出空闲吗!?” 皇帝的声音洪亮而急切,他代表天下百姓,质声责问尚书。 赵子意忙撩袍下跪请罪,额尖沁出密密的汗水:“陛下恕罪——” “陛下恕罪!”与此同时,一个更响亮的声音响起,引得众言官不由频频回头。 少年一身绯色罗袍和裙,腰配青白冰花芙蓉玉,明明百官同一件官服,偏偏那人的身姿不凡,穿出一种矜贵又倨傲的气质。 “水部司郎中唐天倪启奏,”少年继而道,“天佑二十三年十月,臣已命各州太守、地方刺史勘探江流水文,力图掌握一手信息。只是收获不丰,大抵是那些天高皇帝远的州府,消极怠工。” 这皮球稍微一踢,便踢走到州府身上。 “出现问题,还不解决问题么?”面对自己喜欢的小辈,作为长辈的皇帝语气缓缓变得慈祥。 “是,”唐天倪不慌不忙道,“七皇子殿下提早鞭策臣,陛下的拳拳之心。故趁上巳举国休沐,臣已高价派出信使加班加点,快马加鞭送往有江河流经的土地。” “七皇子?”皇帝呢喃着这三个字,眸光渐渐变得柔和。他双手执刻有威武龙腾座椅的扶手,缓缓前倾身体,语气也变得和蔼更多,示意道,“继续。” 唐天倪执象笏的手只是举得更高,渐渐高涨刺目的阳光照射其上妍美的小楷,墨迹有几处晕染的痕迹。 那是他手心的汗水残留。 他垂下头,兀自一笑,语调掺杂几分信心。那笑容十分耀眼,声音也如水晶相撞,清冽悦耳: “大兖三百五十七州想要全部收回,难度很大。等待长官向中央禀告,又恐怕早已为时已晚、洪涝成灾。陛下想得周到,而臣自作主张,将信送往多出现水灾的河北道、河南道、淮南道、江南道节度使,比州长官相互推诿效率更高。还望陛下安心。不出四日,户部便能得到答复。” 此言掷地有声,回荡在宣政殿的每一处角落。 “四日?”户部侍郎曹世恩骤然提高声调,眉头紧锁,“快马加鞭的书信,来回都不止四日!” 唐天倪正色道: “正因臣先前已下达指令,故而只需想方设法将圣上如今旨意下达,回信两日,完全来得及。” “此言差矣!”户部侍郎曹世恩担忧道,“多拖一日,便多一分受灾的风险,黎民百姓的命,岂是——” “咳。” 只听得一声重重咳嗽,宋世恩循声望去,又敛容收回探出去的目光。 那人正是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宰相姜天均。 他身长八尺,站在最前排,身着靛紫圆领宽袖官服,暗纹绣有龙纹。天柱一般挺拔的身姿,如同一棵粗壮巍峨的参天大树。 他给一贯心直口快的曹世恩提了个醒,皇帝对于此事已有裁决,多说无益。 朝堂肃静。 皇帝目光宛如一把火炬,穿过面前的十二串冕旒的空隙,飘在诸位言官武官的头顶上。 九五至尊气场强大,一众朝臣不由举笏低下身板,既默默祈祷皇帝老眼昏花看不见自己,又瞥着眼珠好奇,生怕错过下一刻便被皇帝目光灼伤的那个倒霉蛋。 “如此……”皇帝坐直身板,右手轻抬空中,而后重重拍打在扶手之上。随着一声清脆的击打,不怒自威的声音响彻殿堂,宛如铁斧凿穿木石,“朕,便安心了。” 如此,大局已定。 日近晌午,方才下朝。 国事颇多,原本三五日一上朝绰绰有余,近日却渐渐有些力不从心。 “是时候,需要多一些贤才了。”皇帝走在去温室殿的小路,蹙眉而喟然嗟叹。 大内总管孙翎仔细扶住皇帝李庸,并没有回答,而是一哂:“奴婢听闻,常婕妤传了信,说正好为陛下备好蜜浮酥柰花,待您下朝去用。” 温室殿,正是常婕妤所住之处。 蜜浮酥柰花,便是茉莉花酥,美味可口。常婕妤入宫三年,时常做些点心,手巧得连御前厨子做的果子,都比不过她。 皇帝李庸眉间褶皱被这只言片语抚平。一想到马上便能尝到香甜可口的蜜浮酥柰花,再细想今年秋闱也就不过再等五六月,心情登时轻松不少。 …… “以那些人的德行,再等五六月,都不一定管。”李充擦拭武器架上的一支长矛,眼皮抬也不抬,唇角勉强扯起一个弧度。 “不会,”李玄站在六皇子府的土地之上,神情严峻,“他们知道京城言官嘴皮子的厉害,不会自讨苦吃。” “四日!”李充终于正眼望向李玄,拎着手上的灰色抹布,不懂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走书信,一个来回都得四日,哪来的时间勘测?” 李玄淡然道:“兄长只 客舍并州已十霜(二):拔毛 李充手中湿湿的灰抹布下一瞬便以不大不小的力道,正中砸在李玄的肩膀上。 他没选择甩在李玄脸上,是知道这个灰色抹布,原先其实是一条雪白崭新的布头。 “大公鸡!?”李充神情激动,言语无状,“是你的花公鸡!你养这么长时间跑了,全家天不亮都被它喊起床!本皇子发发善心给你接着养,养得膘肥体壮,你倒好,回来抓现成的鸡肉吃?!” 李充说得不错,这只大花公鸡原先正是李玄住在李充府邸时无聊养下的,原本一只憨态可掬的小鸡仔,府中人人新鲜,都来喂它。 后来李玄走了,丢下鸡仔一个人在后院,还不知什么时候学会了清早打鸣。 府中女眷起得倒是早,可李充受不了,烦得他好长时间不敢来内院。 可又念着是小七的鸡仔,只好日日好吃好喝喂着它,生怕小七哪天看到他的花公鸡,质问它什么时候竟变瘦了。 李玄嫌弃地用两根手指捏住灰抹布,将它丢在一旁的兵器架之上,又掸了掸肩头沾染的灰。 “不吃鸡肉。”李玄正色道,“我保证,将它一块肉不少地带回来。” “你究竟要做什么?”李充目中警惕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几分狐疑。 “羽檄。”李玄简单吐两个字,解释道,“《汉书》有言:吾以羽檄征天下兵。杜甫《秋兴》曰:直北关山金鼓振,征西车马羽书驰。檄者,既以木简为书,长尺二寸,用征召也……” “停停停!”李充不喜听诗书,他打断李玄,扬一扬下颌,“说重点!” “……”李玄道,“驿传有三等:曰步递、马递、急脚递。借你几根鸡毛,别在信封三角。” 一根表示紧急情报,两根表示十万火急,三根表示万万火急。 沈括《梦溪笔谈》曰:急脚递最遽,日行四百里,惟军兴则用之。 除了军情,平常谁也用不着三根。李玄这是自己找鸡毛,加急。 “我好好的大公鸡啊!”后院里,李充望着踩在一地粪便上的花公鸡,哭嚎道,“你忍心吗?这也是你看着长大的啊!” 那只花公鸡十分漂亮,鸡冠仿佛熊熊火把,羽衣深红鲜亮,腹部生长的羽毛宛如金黄色麦穗。主翼边两根白毛,衬得高举的尾羽愈发乌黑。 李玄冷漠道,“带走。” 入砚、施砚原也蠢蠢欲动,听闻此话立刻一左一右开弓,去抓扑腾着翅膀,要飞跑而走的公鸡。 “……”李玄抿唇。 “我让你们把老六带走。”李玄没好气,咬牙切齿笑了出来。 这俩人真是没抓过鸡,想抓还给吓跑了。 入砚和施砚立即停在原地,大公鸡“扑棱扑棱”飞上屋顶,趾高气昂地望着屋檐下束手无策的两名随从。 两名随从熟练地左右架住李充左右胳膊。 倒不是不顾长幼尊卑,只是先前李玄让他们把李充支走的时候太多了。 李充一身武艺,又不反抗,每次都静静闭着眼睛,就这么等待自己被架出去。 待三人走后,李玄亲自上前,随手抓起一把谷子。 他随着花公鸡的步伐,在其四下转了两圈。花公鸡适应了李玄的存在,望着李玄手中的谷物,蠢蠢欲动。 李玄负手,静静伫立在原地,耐着性子,一动也不动。 花公鸡两只爪扒扶在屋檐边,等得有些不耐烦,想趁人不备。只见它翅膀飞扑,尖尖的嘴巴对准李玄的手掌,整个头带着身子就冲着谷物去了。 李玄已习武一年,现下守株待兔多时,哪肯放过?他眼疾手快看准了时机,立刻洒了谷子空出双手,瞅着花公鸡的鸡翅膀,反手一抓便抓住那一只翅膀的根部。 两名随从自门外回来,双双顿足,两眼一黑。 只见他们家芝兰玉树的七殿下,站在阳光洒满的宽阔庭院中,仪表堂堂,却略显狼狈。 他双手抓着一只嗥鸣着、一蹬一蹬伸腿儿抖翅膀的大公鸡。 谁说七殿下手无缚鸡之力? 如若花公鸡会说话,此时定然会气急败坏大喊出声:“一口饭没吃上,不仅被耍,还被逮个正着。晦气!” 不过兴许它还没意识到,这还不是最晦气的。 它马上便要遇到更晦气的事了。 …… 客舍并州已十霜(三):又回宣平 李玄指挥两名随从一左一右抓住鸡翅膀,目光抵在鸡尾羽处。他拍拍双手,指尖游离在鸡尾羽黑褐相间的地带。 一共,三四,十二根…… “咯咯咯!喔!喔!!——” 甫一听见花公鸡尖锐响亮的惨叫声,李充心疼得再忍不住,再次冲进内院门。 只见平日里雄赳赳气昂昂的大公鸡,伸长脖子惨叫得如同被生生剜去心脏。 而李玄却只是淡然站在它身后,目中不带一丝温度,一手捏着几根鸡毛,另只手还在不停择新的漂亮的鸡毛往下拔。 他冷漠得仿佛面前这只鸡全然只是个死物,而他,只是在处理一具尸身上的器官。 ……九、十、十一、十二。 够了。 李玄瞥一眼捂在心口扶门的李充,冷声道:“带回府吧,免得六哥触景生情。” 说毕,他又恢复了往日的模样,不去看手忙脚乱,将疼得直哇乱叫的公鸡放进鸡笼中的随从。 李充捂在心口的手敲一敲胸口,痛惜道:“为何非得是它?你去市井买一只多好,拔完毛还能炖了煲汤。” “取之于民,用之于民。”李玄面向李充,承诺道,“公事要紧,六哥放心,我定然将它养得白白胖胖、羽翼丰满的,原原本本、完璧归赵地送回来。” 李充什么也没再说,只是愣怔怔望着李玄,以及他手上的十二根鸡毛。 …… “本宫算是,给你们将阿离完璧归赵地送回来了。” 汝阳郡主抬脚蹬上马车,留给丹一一寸安抚的目光,而后没管出来相送的竺府众人,钻进车舆之中。 待在晋国公府一旬之久,听说又参加皇室近亲的裙幄宴,以竺枝策为首的竺家众人,对丹一态度明显和缓许多。 “阿离。”竺枝策第一回喊她的小字,却没有家人之间该有的温馨。 一板一眼洪亮的声音,配上原本亲昵的称呼,略显滑稽而刻意。 他硬着头皮继续道: “既然郡主叮嘱过,父亲母亲便也不再限制你外出。只是,出门要禀报,得有家仆跟着护你安宁。另外,你要知道,先前祖母和父亲母亲也是为你好……” “阿离自然知晓父亲的良苦用心。”丹一乖顺笑,笑意却达不到眼底。 “那便好,那便好。”竺枝策木讷地点头,说完这番话,总算松了一口气。 浮光身负丹一行囊,浮尘扶丹一,主仆三人原路返回有美苑。 有美苑已然被粉饰一新,原先平平无奇的柴木家具,一应换成了经久耐腐的榆木。 “这床、榻、书桌、妆台、柜子,全是老太太下令换成榆木的,可见老太太是对大姑娘疼到了骨子里。” 程娘子赔着笑道。 榆木就金贵、上等了? 那晋国公府最常用的梨花木、七皇子府的核桃木、红木、紫檀木,又算什么? 倒不是她拜金不知足。榆木是北方做家具最常用的木材,出这点钱换家具对于宣平侯府来说,完全是不痛不痒,背后所代表的正是他们对她的轻慢。 她竺丹一是不识货的人么?在姑苏,什么好东西没见过? 更何况,竟还专门派身边人来知会一声,是指望她感恩戴德么? “祖母为阿离着想,阿离感激不尽。整顿过后,明日一早,便去富安院向祖母道谢。” 虽内心是那般想,可丹一仍是恭敬温顺,盈盈一拜,丝毫挑不出错处。 程娘子心满意足地离开。 “姑娘,”浮尘啧啧称奇道,“这就是您先前说的,让他们把好东西,一件一件送过来么?” “这算什么好东西?”丹一巡视着一应家具,语气透出不屑。 “这才哪到哪,”浮光明白丹一的意思,麻利洗了抹布回来擦这些新家具,“这些顶多算看郡主的脸面施舍,咱们姑娘往后是要让他们心甘情愿地送!” 浮尘听闻,满眼钦佩,却又被浮光敲打着洗抹布回来擦家具。 丹一仰望着双螭捧鬲式鼎架子床的雕刻纹饰上,雕镂着双螭卷尾相抵图案,螭龙首尾相接,仿若一个闭环。 她头顶高昂,嘴角牵起一个浅浅弧度。 她什么都没有说。 成大事者,不问二事,不说三话。 事以密成,语以泄败。 …… 客舍并州已十春(四):七皇子递帖子 “祖母对阿离的好,阿离自会铭记于心,来日定当好好孝敬您。” 丹一乖顺道谢。 竺老太太笑道:“你是祖母的亲孙女,祖母不对你好,还能对谁好?” 座下的曹惟茗与竺淅钰静静听着。 曹惟茗浅笑道:“自然是了。阿离方一回来还未太平,又发生那档子事,可把你祖母心疼坏了。” 竺老太太虽是笑着的,然而望向曹惟茗的眼神却暗含勒令之意。 话都说到这,丹一也不弯弯绕绕,便坐直身子,轻声道: “听闻母亲的话,阿离想起一事,不知当讲可否?” 竺老太太眉心一跳,似乎在斟酌是否是什么大事一般。不过很快,便如同石子落入水中,一圈圈涟漪后,恢复了原本平静的波涛。 “大家都是一家人,”竺老太太眼底的慈祥,让丹一有些恍惚,“有话讲便是。” 丹一怯怯点点头,手温顺搭在膝上,却攥紧衣裙,下定决心一般道,“那夜,祖母说要为阿离做主。要害阿离的人,查出了么?” “呃……”竺老太太眼神陡然变得锐利,她扫视过曹惟茗,而后温声道,“祖母自然为你做主。那两人,是夜里喝醉闯进去的妇人,混混沌沌的,不知所谓,竟打着灯将你屋子给烧了。幸而,你当时不在屋中。” 说毕,还不忘用手抚着胸口,庆幸似的顺着气儿。 丹一心底哂笑,怎么给那俩稳婆的家人塞的钱,是自己都忘了么? 他们如何也想不到,郡主随手一查的事,她们家人便全盘相告吧。 “可是,阿离为何听闻郡主打听闲话说,那两妇人,是稳婆呢?稳婆又怎么会喝酒?” 丹一歪着头,满脸写着无知与狐疑。 民间稳婆可是随时待产,预备有人来叫的,喝酒几乎成了禁项。 “怎会有这种说法?”竺老太太的脸色冷下来了。 “郡主也担忧此事担忧得紧,又不能贸贸然插手,因而只派人去市井打听,便有人如是说。” 这一说辞,既说明郡主没有越俎代庖插手宣平侯府家事,又能显出郡主对丹一的紧张。 竺老太太面色暂暂和缓一些,她安抚丹一道:“市井的消息传得满天飞,不见得就是真的。相信祖母的话,祖母还能委屈了你么?” “是,”丹一试探为止,怕引人生疑,故而见好就收,“祖母是阿离的亲祖母,血脉相连,打断了骨头还连着筋呢。” 这句话如何品如何不对,偏又是让人挑不出错来。谁做了亏心事,在那人耳中,便听起来尤为刺耳。 “既如此,那母亲,可得好生管管咱们府中的治安了。”丹一转而面向曹惟茗,恳恳切切道,“随便两个妇人便能闯进来,若真是动了歪心思的刺客,那还了得?” “自然。”曹惟茗僵化一般瞄一眼竺老太太,而后强笑着应答。 丹一闲闲地绞着自己的裙摆,不由想到这件事是否也有竺渊默的手笔。若是他没为她讨个公道,或许连那些装模作样的家具,竺家都是不愿出的。 她方想开口问一问竺渊默的近况,却见管家敲开富安院的门,三步并作两步匆匆赶来。 “什么事啊?慌慌张张成何体统?”曹惟茗轻声斥道。 依次行过礼后,他用袖口拭一拭额上密密的汗,才稍微咽下一口粗气:“老爷请大姑娘过去。” 丹一眉心不由自主跳了一下。 “出什么事了?”竺老太太沉声道。 “是,是……”管家瞟一眼丹一,脸急得通红,吭吭哧哧半天却讲不出一句话。 “同我有关?”丹一愕然道。 她手肘扶座椅扶手上支撑,臀部同椅子座已然若即若离。 曹惟茗瞅出丹一的神情应当是真不知情,方起身冷静道:“别急,咱们一同去前头看看,你好好说,出什么事了?” 比起丹一的疑惑,曹惟茗的冷静,竺老太太抬起头,蹙起眉尖,却更显沉着。竺淅钰却望着管家,即使管家注意力完全没放在她身上,她也下意识向后坐一坐,远离他。 管家捂着心口,似乎费了很大的劲,才大喘一口气,为难道: “老爷派在下速来请大姑娘,说是……说是七皇子殿下,递了帖子到咱们府中……” 递帖子。如若不是送礼,便是要登门拜访的意思了。 “啊?……李玄?”丹一惊得脱口而出。 七皇子递帖子,请我去做什么?! 丹一平地惊雷,怀疑自己耳朵长错了。 殿内其余人一时间面面相觑,惊异过后,看她的眼神都有些变了。 谁敢直唤皇子名讳? 丹一没顾得上那么多。她内心更加疑惑,他要是奔过来,不就等同于直接把刀架在他们二人的脖子上吗? 这人是蠢成这样了么? 连礼数都顾不得,丹一迈开腿便往前院奔去。 竺老太太已然换了一副神色,带着探究与打量的目光,从上到下扫视丹一离去的背影。 “非也!……大姑娘,小人不是那个意思——”管家匆匆忙忙拜别竺老太太等人,又跑去追丹一。 …… 客舍并州已十春(五):送厨 厅堂之中,竺枝策略显局促不安地坐在主位,一手放于膝上,另一只胳膊置于桌案上,手边还有一盏热茶。 看到丹一快步走来,他内心惶惶多一些不安。 丹一屈膝道:“父亲。” 而后转身,四处打量。李玄身边的入砚,同一位陌生男子坐在主位之下,空荡的厅堂中,却没有李玄的身影。 她暗暗有些庆幸。 见竺老太太与曹惟茗、竺淅钰赶来,入砚带着男子规矩见礼。而到了丹一这边,入砚只向她点头致意,她也便笑一笑,回应入砚。 竺老太太不动声色,将一切看在眼里。 “不知贵客拿着七殿下的帖子前往府中,有何要事?” 竺枝策笑得谄媚,神情紧张。 “小人是跟在七殿下身边的随从,而这位,是为宋庖厨。”入砚介绍道,“竺娘子自从来到长安,便一直吃不惯京兆的饭食。而宋庖厨精通江南菜,是殿下为竺娘子择来供奉餐食的。” 宋义钧,宋庖厨,身材短小,皮肤黑黄,脸盘扁平,却因双眸矍铄,人看起来很精明、有干劲。他连忙起身施礼,丹一看见他手指骨节处厚重的茧子。 “竟是殿下……”竺枝策倒吸一口气,望向自己才领回来不过一个月的女儿。 而这位女儿也满脸诧异,五官扭曲地看着入砚,比着口型道:干嘛啊?! 入砚向丹一努努嘴,悄悄翻了个白眼,自己做了个“我怎么知道殿下发什么疯”的表情。 这时,竺老太太回过神来,蹙眉道:“殿下好意。只是,竺府不缺庖厨,还望殿下收回成命。” “竺府的庖厨,会做江南菜么?”入砚柔和地笑笑,“殿下吩咐了,宋庖厨不是送来竺府,而是专给竺大娘子使唤的,理应也不需竺大人同意。只需为竺娘子备下一日三餐,同竺府庖厨住在一处,至于每月月例工钱与借住花费,七殿下一人承担。” 厅堂内的仆从们纷纷侧眸,透出艳羡:霍,太大气了吧,每天免费吃想吃的饭菜。 末了,他补充一句,“殿下知道竺大娘子水土不服已久,想必竺大人与老夫人也是心疼得紧。” “……”竺枝策一噎,“那是自然……” “这位小大人,”竺老太太不满地瞟过丹一,又笑对入砚道,“竺府向来与七殿下接触得少,您这贸然送人来,怕是不妥。” 这是不信服你们送来的人的意思。莫名其妙给我们府塞一个人,谁知道是不是好心好意,是监视监听还是趁机解决谁的性命。 “您这是什么话?宋庖厨又不是乱七八糟的人,他原先在据梧楼做事,您若不相信,便可去查一查。咱们殿下光明坦落,这都是过了明路的。” 入砚故意把话说得模糊,“况且,竺府与殿下接触得少,可竺娘子与我家殿下,还算有些交情。” 这话一出,丹一眼睛蓦地瞪大了,赶紧示意入砚别瞎说。再一望竺老太太和竺枝策,脸都绿了,丹一又默默感觉他这一番话说得直叫人神清气爽。 竺老太太转念一想,不过是个厨子,便叹口气道:“罢了。多谢您,老身替大姑娘向七殿下道声谢。” 丹一紧接着上道屈膝:“奴家多谢殿下挂记,谢殿下赏赐。” 只赏赐一人,并且赏赐了一个人过来,蛮不厚道的。 任务达成,入砚便点点头,抛给丹一一个眼神,拜别竺府众人。 宋义钧被管家带去灶房,厅堂中只留下竺家众人。 丹一心中有些暖,没想到李玄能记得她吃不惯这边的菜,还特地寻个厨子来。可又不由犯嘀咕,这宋庖厨的手上,除了掌勺磨出的茧子外,似乎多了些。 这般想着,只听得竺老太太声音冷得可怕:“阿离,你同他……很熟?” 她与七皇子的随从互动的神情,竺老太太可都一一看在眼里。 丹一愣一愣,明白外人应当不知七皇子与晋国公府来往之事,故而竺老太太没能推测到郡主或县主牵桥搭线的可能。 虽然,他们俩也不是通过晋国公府相识的。 丹一装作听不懂:“那个小随从挺热心的,故而阿离认识。” 竺老太太抬眸,眯了眯眼睛,“我问的是,你同七殿下,认识?还是相熟?” 丹一垂下头,一派恭谨:“不怎么熟。” 方一说出口,丹一才发觉人家都给自己送来厨子,知道她水土不服了,再说不熟未免有人信,于是改口道: “见过面,打过招呼而已,但是不熟悉。” 随便你们怎么想,随便你们怎么猜忌。 我竺丹一既不光明又不磊落,料想竺家人若想得再深入一些,怕是都以为我们俩背地里搞上了。 这样想最好,吓死你们。 她内心暗暗骂道。 竺枝策听闻此话也蹙起眉,显然对这番话存疑。 竺老太太沉着的声音带着警告,“阿离,莫怪祖母没提醒你,少同他往来。” “为何?”丹一问道。 难不成他们竺家人还知道什么关于当朝七皇子的奇闻逸事? “他性子怪,为人冷淡,连官家都不喜他。”竺老太太似是恳切,嘱咐道,“他,还不喜女人,没法娶媳妇。接近他,没好处的。” “嗯,”丹一乖巧道,“阿离记下了。” 原来世俗眼中,李玄是这样的人啊。 这些传闻真是……若他真是性子怪,为人冷淡,便不会在两次险境时帮她、同她开玩笑、请她吃饭,还请季允禾看她的身子,也不会吩咐人准备汤婆子和红糖姜茶了。 并且,由于尚文皇后的缘故,就算皇帝在冷漠无情,也不可能不喜自己的亲儿子。 丹一暗自笑。不喜女人,没法娶媳妇,这话还挺隐晦,没点经验还听不懂呢。 后知后觉,她好像才反应过来,先前为他过生辰,那这回李玄专门为她做了这件不太符合逻辑的事,是不是也算她刻意讨好得到的结果呢。 竺家人分明是害怕她攀附到更高的权势。既然这般,那还偏不能让他们如愿了。 如若能借他七殿下的势,扯虎皮拉大旗,似乎也不错。 他能记得他们之间那场 玳瑁筵中怀里醉(一):白玉簪的下落 人潮川流不息的恣采院门前,丹一仰头满不在乎地瞅一眼牌匾。 三个大字:恣采坊。 她沉吟片刻,抬脚便要进去。 门口卫护瞧见她是个小娘子,伸手拦下。 女人不能进,是各花楼不成文的规矩。一是怕带来不必要的麻烦,二是怕是哪家的妇人闹事。 丹一莞尔一笑,道:“奴家同时夜小姐有约,今夜有要事相谈。” 卫护头子看一眼天色,冷声道:“时夜小姐今日歇息,不允。” 能混出些名目的花娘,为了保持神秘感,会故意用一些花招手段。最有名的那些,甚至能七日一接客,以千金接待,排号能排到好几年后。 而时夜,原是待罪之身,官宦千金,是吃过亏的,不会同老鸨叫板。故而只凭自己混得还算游刃有余,求了鸨母五日歇半日。 丹一腹诽,这些都是从清祯那里套出来的消息,可不就推算着今日有空吗? 前些日子特地想方设法托人递了信儿进去,怎能功亏一篑呢? 丹一直直身子,庆幸自己身上还揣着两张银票,便都拿了出来,塞给卫护头子。 “那劳烦您行个好,进去告知时夜小姐一声,我家主人上回在时夜小姐处落了东西,是一支极其重要的白玉簪子。” 丹一向银票使一使眼色,沉声道,“若是她不待客,奴家便即刻离去。” 卫护头子借烛光看清银票的面额,眸光喜色一闪而过。 “你是哪家的女使?你家主人是谁?” 卫护头子装模作样问道。 “我家主子是顺康伯府独子。” 丹一撒谎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卫护头子闻言怔一怔,这才点点头,“原是常客余公子。”便立即将钱揣进怀中,整理衣襟,扶剑进门。 丹一等在门口。牌匾下挂起的灯笼与远处昏暗灯火相互照应,华灯初上,街上渐渐愈加热闹,流光似金,颇为繁华。 远远,挽着姑娘发髻的小娘子蹦蹦跳跳地跑过来,一手拿一只糖葫芦,耳铛摇得欢快。离得近了,才看清是浮尘,她跑到丹一面前,左右比一比,将右边看起来山楂更大的那一串递给丹一。 丹一却拢袖伸手,接过她左手边的,笑道:“怎么?发了月例花得如流水一般快。我自己还买不起串糖球么?来得正及时,方才我还生怕你贪玩忘了正事。” 浮尘不好意思笑笑,方道:“不成不成,这串算浮尘请姑娘的。” “快吃,”丹一正色道,“限你走到沈娘子门前吃完。” 不过一炷香,卫护头子便出来了。对着丹一沉声道:“进去吧。” 丹一留给他一个礼貌的微笑,带着身后浮尘跨入门槛,轻车熟路找到当时偷听的房间。 呜咽的晚风吹过露台的小门,吹得窗外树影将圆,枝叶婆娑,发出“沙沙”的声响。 少女纤细婀娜的身影将露台门关紧,一小步一小步,缓缓落座于桌案旁。 一盏不明不暗的烛光,盈盈勾勒出桌案上一面镜子里,少女绝美的半个侧影。 她习惯于纤纤袅袅软着腰肢坐在蒲团上,但此时此刻,却僵直着腰身跪坐于蒲团之上,在暖橙灯光下,呆呆望着手中攥紧的簪子。 屋内新点上了三排灯,十分明亮,然而案边却昏昏暗暗。 屋门虚掩着,两位同她年纪相仿的少女脚步轻盈,闪身入屋,将门反闩上。 丹一望向她顾影自怜的模样,不由心头一紧,喉头也变得酸涩:“司夜……” 她是前苏州长史、知州佐官沈家千金沈司夜,由于父亲沈豫勾结山匪,全家获罪。沈司夜保住性命,没入风尘,沦为官妓。 乍然听见自己的名讳,时夜微微发怔,指尖握着簪子不由用两分力,目光一寸一寸移向前来的少女的身影。 “还请丹一姐莫再如此唤我,”时夜笑容泛着苦涩,“我已然是待罪之身,‘沈司夜’这名讳,唤不得了……” 丹一听了她带着江南腔调的关中话,不由心生恻隐,撩袍在她对岸落座,将手中糖球插入笔筒中,拢袖拿过白玉簪子。 “那日我陪清祯县主前来,辗转偷跑至你这屋的露台上,听出你的声儿。身旁也没个信物,好在还有这支簪子。” 丹一说着苏州话,时夜倍感亲切,蓦然便想敞开心扉,对着同乡倾诉一番苦水。 可她又不知丹一究竟如何来到这长安城,怕双方为难,便没再多说,目光流连在簪子上,笑容有些惨淡。 “嗯,这原是我娘的。”她已然有些不太熟练,说着一年没说过的家乡话,“我娘……” 我娘她……已经不在人世了。 丹一自然知晓。 彼时沈夫人财大气粗,打了支白玉茶花簪,又嫌弃太白太素。不知什么时候,有一回带着去茶楼喝茶,便巧簪在丹一头上,送给她了。 正因为太素,因此现下时夜还能从母亲成千上百个首饰中,回忆起它。 “倒是丹一姐,”时夜道,“你又为何会在长安?还同县主相处?” “说来话长,”丹一挠挠头,内心斟酌着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最新的话本子,叫什么,‘俏公子’作主角的那个,你可知晓?” “自然。”时夜笑道,“出一本,余郎便给我买一本。” “出几本了?”丹一下意识反问。 “三册。”时夜总算笑得真切了些,“首册,绑架回家;续部,恶婆母阻挠;三册,青楼告白。故事还不错……” 丹一心道,来钱真快,六七日前季允禾方才买到续部,一晃眼第三册都出来了,看来是她们那日前来恣采院被人知道,拿去大做文章了。 “那你可知……”丹一心虚一咳,轻声道,“其实,我就是那‘俏公子’。” 时夜蹙起眉尖,倒也没出现丹一想象中的怀疑、惊异,只是坦然点点头,下了结论,“所以……你是被绑来的。” “总之,我在长安,是有血亲的。此番是将计就计回来,为了我已故的阿娘。” 丹一知道,同是失去娘,时夜定然能够理解。 时夜忽而想起什么,沉默片刻开口:“长安城唯有宣 玳瑁筵中怀里醉(二):以色侍人 官府的人根本不把她放在眼里,单单就保证她人活着便交差,一路随她在车上屙屎屙尿,饭几乎也不给吃,快马加鞭就这么绑到长安城。 先前好说歹说也是堂堂大户人家千金,沈司夜何时受过这般委屈?至亲已离自己而去,她内心了无牵挂,被解绑的那一刻,便奋力挣脱人手,要触柱寻死。 几个壮丁眼疾手快,一把拉扯住她。 老鸨扭着腰靠近,当即便一甩手,手中的长鞭狠狠抽到沈司夜白嫩的肌肤之上。 “小贱蹄子!”老鸨颐指气使,长鞭一连挥舞七八下,抽得沈司夜腰背皮开肉绽,血痕布满囚犯脏污的衣衫,衣衫已经看不出原本纯净的素霜。 鞭上尖刺一扎一拔,一番抽打下来,她疼得几乎晕死过去,血水滴滴答答,蜿蜒成河,凝成血海,向下滑落。 “你可是有编册在身的,想一头撞死?上面的人怪罪下来,妈妈我这楼还开不开了,活儿还干不干了,钱还赚不赚了?!小贱蹄子,死之前,先掂量掂量你有没有那个本事!!” 又是几鞭子下去,鞭上无数密匝匝的尖刺,扎得她痛不欲生。沈司夜千金贵体再撑不住,腿一软便踉跄着跪在了地上,花容失色的脸惨白,眼白几近翻上天,绞痛得昏死过去。 往后两月,老鸨遣两个老婆子照顾她起居养伤,又派几个壮丁专门盯着沈司夜。 沈司夜几度欲寻死,打破瓷碗割腕、浴桶投水、将煤油灯引燃木柱自焚、披帛挂上房梁自缢。 一切都被壮丁及时救下来,然后引来老鸨的又一顿毒打,棍揍塞入她裤裆的猫,受了惊的猫四处爪挠她的腿心和下体。 无论吃饭、养伤、闲逛,甚至浣洗、出恭、睡觉等私人生活,皆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看着。 折磨着她的身体,也践踏着她的精神、尊严与羞耻心。 渐渐地,她变得萎靡不振,每日半人半鬼地提着一口气,木讷地开始接受着调教。 一旦不顺从他们心意,便有的是细碎折磨人的法子。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大概也不过如此了吧。 鸨母每日灌她一碗浣花草汤,日积月累地让她身体受寒,难以有孕。 教习的老妓子们,一波一波分别教她官员们喜爱的读书泼茶、识文断字、吹竹弹丝。 她们教她如何以色侍人,教她如何说、如何做能哄得客人高兴,让他们源源不断地花钱。教唆一些她接待客人的手段无非“掐、打、拧、捶、咬、哭、死、从良、跑”,为了向客人要钱,便撒娇,掐、拧、打、咬他。有时以哭、死相威胁,佯装从良,约定同走天涯,实际,皆是假的。 三个月后,老鸨择一前来的小文官,求了他给恣采院未开苞的黄花闺女题个“司夜”之字。那文官瞅了她原来名字的字儿,连连摇头道: “司也,乃官吏、主持之意,往后,不得骑到您头上?” 老鸨闻言,搓手拧眉道:“哦哟哟,您说说,那可如何是好呀?” 文官抬手提笔题新名,一笔一画写下“时夜”这两个大字,解释道:“时者,岁月,时机,当下也。为妓者最怕芳华已逝,这‘时’字,寓意最好。” 老鸨大张旗鼓挂上额匾,以江南风情的噱头,首次示出时夜小姐的花容。 她麻木地站高台之上,任台下文人骚客如同挑选牲口一般,上上下下仔细打量。最终一位富商竟一掷千金,买下她的开苞之日。 富商是官营盐铁的贾人官吏,家财万贯。五十来岁,常年奔波,人干瘦干瘦,犹如白骨。黑苍苍的脸上长满密匝匝的黑胡渣,像一丛被谁踩过的乱蓬蓬的枯叶茅草。 沈司夜初生红莲叠叠进,那更迭潮下金针,点点又似菩提水,倾入红莲蕊心之中,一切,皆已成定局。 她适应了、顺从了、麻木了。 沈司夜想,她一辈子,可能就如此了。 因为官妓,是由官府间接管理,她被编籍于恣采院这一教坊,生生世世都要从事歌舞伎艺,随时要去官府宴会佐酒助兴,侍奉酒席,也要侍奉枕席。 若要从良脱籍,便必要得官府允许,难上加难。官职低下的普通官员无批准的权力,唯有一定品阶的官吏,才能做到。 她一连两月,鸨母不顾她身子状况,逼她接客待客,哪家达官显贵有宴会,她也会被派去侍酒、演奏、舞蹈助兴。 既已失了清白,对她来说,便失去想要改变命运的念头。 沈司夜像一架傀儡一般,被抽干了精神气,日日盘踞在这恣采院里里外外。 有时在门外揽客,更多时候,她抱膝窝在自己的房内,肩颈沉没在铺满花瓣的浴桶中,一遍又一遍搓洗着自己伤痕累累的身体。 她恍若未觉肌肤疼痛,也仿若未知,其实无论如何搓洗,都洗不掉不存在的泥泞和污垢的事实。 艳阳晴好,天空洗涤过的明亮。方过七月,处暑之时,沈司夜被鸨母遣到门口揽客。 揽客俗名“遛弯”,由妓院的窑头、伙计领着一个院里的八九个目前空闲的姑娘到坊门外转悠遛弯。非但是排着整齐的队伍,而是零散随意的。 也有时会到大街上遛弯。在东西南北市场转转,招摇过市,专给那些买卖人看,起宣传作用。遛一圈再返回妓院,等在门口等待接客。 炎炎夏日,别的花娘伴着笑脸哄得客人进门,日头下只剩她一人,趁着老鸨不在,躲进大门里偷阴。 日头毒辣,街道空空旷旷,连看门的守卫都离开大门,一趟一趟进去盛水喝。 阳光就这般不偏不倚、肆无忌惮地洒着,日头每往西一寸,她就顺着院门处挡下的阴影向东挪一寸。 少女一直追着阴影的笼罩,仿佛永远不会触碰阳光。 好热,要中暑了。 却见树影婆娑,起了风云,送来阵阵清爽。一个少年就这般背着书笈,踏在袒露的被晒得发烫的地皮上,低着头失意地走过她的面前。 少年的视线穿过院门内落在蹲在阴凉处的少女身上,他第一次走进这所与他周身气韵完全 玳瑁筵中怀里醉(三):当官的命数 “不……不好罢……”余成言踌躇片刻,一瞬间望向沈司夜似海的双眸,看破她眼底的无措,还是伸出手,缓缓搭上她的腰。 俩人肢体相触并不熟悉,步调时而错漏。他们穿过前院,穿过淙淙流水的小木桥,在后院碰上了鸨母。 少年实在比沈司夜高得多,她挽起高耸的发鬓上漂亮的珠翠发冠,也才到少年的视平线处,因而看起来着实如同小鸟依人。 老鸨看见二人相倚,眉开眼笑地迎上来:“官人里面请,小官人可真有眼光,这是我们这儿最有特色的小姐,从江南来——” 骗过了鸨母,余成言默默抽回手,随着沈司夜上到她的房间。门被闩好,沈司夜坐回床上,道:“多谢你。” “为何谢我?”余成言不解。 “谢你帮我,可以不用在门口晒大太阳。”沈司夜唇边勾起浅浅一笑,笑容十分迷人。 这个书生,也忒木讷了。 “那在下也得感谢这位小娘子收容。”余成言放下书笈,规规矩矩行了个揖。 “在这儿就别讲你们书院那套死板规矩了。”沈司夜看着他板板正正的,觉得不太舒服,遂坦然道,“我当不得你的谢。是我将你拽入虎口的呢——你来这就得花钱的。” “得多少钱啊?”余成言愕然道,果真如羊入虎口般,被吓到了。 沈司夜忍不住笑意,觉得他貌似也挺可爱的,于是逗道:“你一个穷书生,有多少呢?” 余成言听出她打趣的语气,赴以一笑。 能从门外牌匾再次折返进这个大门,怎么能是呆板的穷书生做出来的事呢? “我顺康伯府虽没落了,到底铺子庄子也是盈利的。我家只有我一位男儿,姑娘想要多少钱,且派人去府上要挟便罢。” 顺康伯府? 沈司夜来长安几个月,却几乎未走出过恣采院周围这一亩三分地,出去也大都在达官显贵的府宅中,自然不清楚顺康伯府。 不过,既然是伯府,那应当门第也不算太差。 “打个谑而已,”沈司夜笑笑,“瞧你衣着不比其他豪门贵府,素日也是不会来这种地方的。今日算我旷工,左右你今后便不会再来,待我过一会子将你赶出去,就跟妈妈说你是个穷光蛋,下次看严了不许你进来。” 余成言默然片刻,从笈中翻出一贯钱,问道:“我今日就带了这么多,够么?” 沈司夜望着他大手中一串被串起来的铜钱,忽而一阵沉默,旋即银铃般清脆的声音,似乎带点宽慰道:“放桌上罢。” 顿一顿,她似有不忍,又道:“往后别再进来了。” 少年放下钱。铜板接触桌面,发出一阵清脆的响声。 她本不该生其他旁的心思,只是少年生得太过好看,她实在不忍让他再暴露在烈日下。 她软着腰肢地站起身,宛如小木桥下的流水。沈司夜拽一拽腰间本就松垮的系带,理所应当道:“来罢。” 余成言怔一怔,慌张地转过身去,忙胡乱吞下口水道:“惭愧惭愧,在下没有那个意思,不是想……” 沈司夜宽衣解带的手一顿,歪头在他背后道:“那你……” 余成言道:“在下只是欲待在此处一小会。” 沈司夜还没遇到过给了钱不占便宜的客人,一时不知应当如何是好,余成言咬咬牙,忙道:“姑娘可否先把衣裳穿好?” 沈司夜垂眸盯着自己脚尖,手头麻利地将最外层布衣穿好。 其实她太不在乎这一层穿上与否,她宁愿不穿,这炎炎夏日,还能稍微凉快一点。 两个人坐在桌子两侧,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沈司夜自己倒贴泡了一壶茶,分出茶汤给座对面的余成言。 “还未知姑娘芳名?”余成言一直垂眸盯着清亮的茶水,不敢看她。 “时夜。”沈司夜道。 “时姓……” 余成言总觉得这个姓氏不多见,却听闻少女向他补充道: “你未曾来过这烟花巷子,我们这儿的花娘,自然用的花名。” “那请问姑娘,尊姓孰名?”余成言这回换了一个措辞。 沈司夜半晌没有说话。不知是因为少年太过耿直,还是羞于说出自己的身世。 “是你们的规矩么?”余成言反应过来,自己貌似是太过直接,吓到了她,故而略略敛声道,“姑娘若是不愿说,便不必言明。是在下冒犯,抱歉。” 沈司夜展颜一笑,笑容凄然,“罢了,无妨。我本便是待罪之身,姓从吴兴沈氏,不过,这一脉已绝。” 沈门楚后,沈姓先朝前并不常见,主要分布于苏杭、岳台、福温等几州,直至前朝,才扩展为江南地区的大姓。 吴兴沈氏,曾出过南朝名将沈庆之,抵抗孙恩之乱,得赵伦之赏识,授以宁远中兵参军,官至侍中、太尉、车骑大将军,封始兴郡公。 曾经也是一脉显赫的家族。 余成言读书十载,又不曾两耳不闻窗外事,不多时便猜出她的身世,恍然请揖道:“久仰,原来家父便是……” “余公子,家父……不值您亲口道一声‘久仰’。” 沈司夜到底还是介意自己的身份,和父亲曾经做过的错事,故而打断他,不肯让他说出口。 苏州前长史沈豫,犯下的,可是勾结山贼的罪名…… 此为滔天罪行,乃放任其鱼肉百姓、十恶不赦。 即使,她父亲有些冤屈没能说出口,但都已随着他的逝世而烟消云散了。 余成言抿唇放下双手,是为收回一礼,沉默片刻,叹气改口道:“今日能认识沈娘子,乃在下三生有幸。” 沈司夜放松咬紧的下唇,语调自怨自艾。 “此言差矣,奴家本为一贱籍之人,实在当不得公子如此。” 余成言摇摇头,眸中一片清亮纯净:“相遇即是缘。沈娘子若有兴致,不妨听一桩在下的逸事。” “愿闻其详。”沈司夜道。 余成言神色稍缓,声音沉着而淡然,又有些少年英气。 “幼时夫子便赞我资质聪慧,六岁能吟能诵,可我偏生半推半就才能习起书来。这么多年,我家只有我一个男儿。 “我 玳瑁筵中怀里醉(四):流萤宵烛,囊萤映雪。 “第一回,前县官是个老顽固,偶然听说我为斗蛐蛐写了首诗,便斥我玩物丧志,撤我考试资格。 “第二回,先前那个县官告老还乡,换了新县官,倒是准我去考试了。见了我的名册,竟又说我父亲,名讳‘余珂显’,科举是犯了父亲家讳! “我连年县试,竟是连考场都未曾进去过!” 闻言,沈司夜瞪大双眸,竟是没忍住,以帕子掩了唇吃吃笑了起来。 珂,意为似玉美石。 显,意为显赫、显贵。 名字是好名字,只是若是当时余成言的祖父听闻这个措辞,说自己儿子名讳扰孙子科举,不知该气成什么样呢。 “后来,母亲再将我送进书塾,打点好说让我明年在家门口京畿地区考。我现下倒是没了这个兴趣,每日同夫子斗斗嘴,气歪他的胡子,也挺有意思。唉,可能……我就没有当官的命数罢!” 余成言摊开手,无奈摆首,满是不在乎的神情。 “非也!”沈司夜忽然摇头道。 “沈娘子有何高见?”见沈司夜不再为方才之事耿耿于怀,余成言顺势接话问道。 “余公子既已寒窗苦读数载,又怎能趁此大好年华而放弃呢?” 作为花娘,沈司夜出卖惯自己的身体,奏惯了乐,跳惯了舞,也当惯了一朵温柔顺意的解语花。 “不瞒公子,奴家见多了读书读夭的人,半路读折,到了这烟柳巷中的。他们大都郁郁不得志,却是有家财能够挥霍几辈子。可你年纪还小,就甘愿白费努力,如此自轻自贱么?” 她言辞恳切,这一回,倒是真心想他回归正道、好好读书,不希望他踏入这个地方了。 这一番至情至性的肺腑之言,是像极了千金小姐宽阔见识下会说出的话。余成言微微笑着,拇指摩挲着茶杯的壁口。 “是啊……”余成言念着她的话,语调却在隐隐含沙射影,“你年纪还小,甘愿如此自轻自贱么?” 沈司夜陡然间,便能意识到他反问自己的语气,不由愣了一愣,低下头来,望着下巴下面,澄清明亮茶水中自己的倒影。 “不甘愿又如何呢?”她凄然一笑,笑命运弄人,笑时运不济,笑自己的痴心妄想。 她是官妓。想要脱离编户,几乎不可能。 “如若你有信念,便没人能阻挡你前进的步伐。这便要姑娘自己想。” 余成言饮下那杯茶水,起身背起书笈请揖,露台门外的艳阳已不似先前那般毒辣。 他唇边扬起一抹笑,“在下多谢时夜小姐赏赐的茶水。如若下次顺道经过,时夜小姐不嫌弃的话,鄙人再来讨口茶吃。” 沈司夜能够敏锐地察觉到,他口中对自己不同称谓的变化。 只有叫“时夜小姐”,才是在恣采院这方寸之地,最合乎身份的称呼。 沈司夜起身,张了张口。 “你还是别来了……安心读书。” 花楼中的人只教过她如何继续哄得人花钱,而这番肺腑之言却是一个完全背道而驰的话,却被她这般轻而易举地搬到台面上。沈司夜忽然觉得,自己的真心实意多么不值一提。 幸而,接这话的少年笑得也是真情实感,全然不会令她感到任何负面情绪。 “沈娘子的话,在下记得了。有缘再会。” 沈娘子。 如若“时夜小姐”代表她在烟柳巷的身份,那这一声“沈娘子”,便是她在这世上,出生便冠以父姓的身份,是完完全全的她自己。 沈司夜内心如暖流涌过,她低头迅速将那一贯钱自上解开,从绳上取下半贯的铜钱,又将剩余铜子绑住的绳系紧,不待余成言问,自己挪移至他身后,将剩下半贯那串铜钱塞回他的书笈。 “这钱,我不能全拿,公子家中定有老小需用钱,五百文的茶钱留在这,妈妈也不会再多说什么。” 顺康伯府祖上是阔绰过的,因而到他这一辈虽是没落,也算是吃喝不愁。这一贯钱,原也是用来应急的,毕竟谁没事,天天背着一贯钱来回跋山涉水呢? 余成言将书笈向上跨一跨,听见背后铜钱相撞清脆的声音。 他的笑容礼貌而客气。 “可……” “外面太阳正大。”沈司夜打断了他,“奴家寻一把伞来。” 沈司夜从床下翻出一把阳伞,伞面材质上乘,由四种青构成:葱青、少艾、绮钱、翠樽。 “这四色,统称‘腐草为萤’,祝卿借此流萤宵烛,囊萤映雪。” 囊萤映雪,是由两个晋代时期的故事,组成的成语。 车胤年少时家贫,苦学不倦,夏天用练囊装萤火虫数十只来照明;晋代孙康聪明好学,但家贫不能点灯,冬天利用雪地的反光来读书。 用以形容在极端困难的条件下勤学,勉励苦读。 余成言双手接过这把阳伞。 “多谢。” 又一次请揖,方才离去。 沈司夜站在二楼的围栏处望着他撑伞的背影,消失在远远的街道巷口。 这算是沈司夜千里跋涉来到长安后,第一次亲身拥有了纯真的情谊。 从此,这位江南美人心中,便多了一分期盼。 私心地期盼再次见到他,又现实地期盼他永远不要再踏进恣采院的大门。 多少致仕之徒名落孙山,半道耽于美色醉生梦死,单是这不到半年的时光,便见过无数。 …… 玳瑁筵中怀里醉(五):值得等待的人 大概过了一旬之久后,是余成言第二回踏入恣采院的大门。 他分不清掷多少银票分别能做些什么,只是听话地老老实实将钱放入鸨母的口袋,然后循规蹈矩前来寻沈司夜。 再一次见到他纯净的外表,沈司夜望着面前俊美的少年,既渴望他离开,又满心欢喜地希望他能留下来。 她知道,鸨母收了他全部的份例,于是她又按照惯例,开始宽衣解带。 少年再一次阻止了她。 那半日的时光,他听她吹拉弹唱,他们共同谈天说地,全然不像处于烟花柳巷。 倒像是走在长安的街道,伴随初升的旭日,晨钟撞响暮鼓,唤醒沉睡的长安城。不顾及那远远晨光熹微的朝阳,不顾及街边鱼贯而入的商贩,整个世界唯剩他们彼此。 如此投机,如此倾盖如故。 少年走后,那一晚沈司夜入梦。她梦见自己被困在一所高门深宅处,而余成言一身紫袍云纹衫,将她拉离万丈深渊。 他的手掌很暖。 他的手心有一股无比坚定的力量。 又一旬左右的时间,那一日,正是中秋,是沈司夜首次,得到鸨母五日休半日许可的日子。 那休息的半日,便是余成言又主动寻来恣采院。 而少年冲到她面前,只是淡淡一笑,微红着脸想拉过她的手,最后还是拽着她的袖子。 他带着她出了门,出了那座她怎么跑也挣脱不了的牢笼。 “可能要麻烦沈娘子出外条了。” 出外条子,是指花娘出妓院外陪客、佐酒、打闹、说笑、唱歌曲、唱戏。 出外条子分为两种: 一种是官条子,便是沈司夜这样的官妓,常去显贵家奏乐表演,陪酒陪客,侍奉枕席。 还有出私条子,像是巨商大贾,有头有脸的人,专点花娘陪客助酒,陪客人吃喝划拳。 还有被传去客人府宅夜宿,那叫“外局”。这样的花娘通常很有威信,且这位叫“外局”的客人身价也高。 出私条子和住外局的花娘,都由窑头亲信跟着,表面侍候,实质上监视。 沈司夜还没出过私条子。自己被一个书生看上并且念念不忘,终究让她有些愧疚。 余成言撑起那把流萤伞,举过并肩行走二人的头顶。 他柔声道: “你那时讲的,我才知原来你从未好好逛过这长安城,我便想着,带你出来玩玩。若是日日望着恣采院四四方方的天,闷都要闷死了。” 沈司夜下意识抬头望向碧蓝的天,大道上的天空,确实要比恣采院中,宽阔得多。 “你花了多少银票?”沈司夜知道自己的身价并不低,尤其还是出条子,故而忧心忡忡道。 余成言故意将语调放轻松: “我同鸨母商量一番,本也是占用你的休息时间。她说左右你今日休半天,你若是愿意跟着我出去加班,她便给我打个对折,权当赚了半日钱。” 沈司夜点点头,内疚之心总算放下一点。 余成言一手撑伞,一手牵着她的衣袖,全然不知疲累,话匣子也拉开了。 人烟浩穰,添十数万众不觉多,减之不觉少。花阵酒池,香山药海。别有幽坊小巷,燕馆歌楼。 “你看,所有出售饮食的商贩,都用干净器皿盛放食物。挑担上的物件新奇精巧。卖药、卖卦之人戴帽束带,道旁乞丐也有规矩,士农工商皆安分守己:香铺里裹香的伙计,戴帽围披背;当铺中的掌事穿黑短打,束角腰带,街市行人一看打扮便能区分出职业…… “你看,这些不同的瓦子,上演不同的节目。这些分别都有,杂剧演出、悬丝傀儡、球仗、讲史、奏散乐、相扑、持刀盾对打、弄巧影戏、耍秀才、诸宫调、调弄虫蚁、舞旋儿、商迷、合生、叫果子、说诨话的……” 杂剧表演的伎工们正在幕后准备今晚的艳段和四折楔子,人人身着特定服装配饰,惟妙惟肖。 讲史和说诨话的老先生分居街道两侧,靠着声音的洪亮与情节的生动,分抢着同一条街道的听众。 表演合生的胡姬们衣着光鲜靓丽,五彩缤纷,皆是异族的服饰。其中一位美艳的胡姬,还挂着一个鼻环,显得更为妩媚动人。 弄虫蚁的艺人,正哄弄着几个碗中不同的飞禽走兽,仿佛是真的在叮嘱上台如何亲近人,展示自己的灵性。 …… 长安,这所国际都会,普天之下,是如此包罗万象、海纳百川。 每一位到这里的人,都能找到容身之所,每一个来到此处的异族,都可拥有一所会聚之地。 长安之大,小小的恣采院,又怎能困住她沈司夜这般眼界心气儿的人? 余成言左逛右逛,最后在街边买一只瓶装的蜜煎荔枝,晒得半干的荔枝来做蜜煎,色黄白、而味美可爱。 蜜煎荔枝,是将采摘下来的新鲜荔枝剥去外壳和果核,榨去汁液,只留存果肉,然后与清水和蜜一起熬煮,直至水分和蜂蜜全被荔枝肉吸收,盛出装瓶,随吃随取。 “若你愿意……”余成言为少女撑阳伞,伞不自觉倾斜向另一边,遮住如血残阳。 他怔怔望着小口吃荔枝肉的她,承诺道,“以后,我会尽力,日日如同今日,让你在这长安城自由自在。” 少年耳尖如凝血般红润,真挚却不敢直视她的双眼。 沈司夜仰起头,双目莹润,凝眸望向他。 她跨越万水千山,载逢过红尘千百人,却再没能听到过,如此竭诚而朴拙的告白。 为赚钱免受皮肉之苦,她承诺与嫖客浪迹天涯的谎言,不知数次。 为逃脱出这座牢笼,她接下他这一句话的承诺。 只这一次。 余成言揭了伞顶,只见漫天晚霞,燃烧天边余晖。深林模糊不清,傍晚晦涩日光下,只有眼前所爱之人清晰可见,只因其早已深埋于心。 从此少年共雪,云趋鹜赴。未言心相醉,不再接杯酒。 从此西风残照,汉家陵阙。弱柳从风疑举袂,丛兰裛露似沾巾。 蜂蜜在口中化开,荔枝很甜。 寂寂长安,从此她有了一个值得等待的人。 …… 且向长安度一春(一):外室之子 烛光式微,丹一微扬下颌,示意浮尘去剪烛芯,而浮尘却如恍若未见,久久怔在原地。 她没有责备浮尘,只是稍稍叹息,微掀裙裾起身,拢袖拿起烛芯剪,轻剪一排燃尽的灯芯。 “咔嚓”、“咔嚓”、“咔嚓”…… 暗夜极静,剪刀声伴随烛芯摇曳,有节奏地响起。烛光一点点在昏暗的屋中重新燃烧出旺势,室内一寸一寸,重又明亮起来。 浮尘察觉到自己的失态,慌忙要给丹一请罪,却被丹一拍拍手背,免了。 “你去泡茶。” 丹一坐回座位,吩咐浮尘。 时夜晃一晃神,轻声道:“我来吧。” “不必,”丹一拉过她的右手,将手中白玉茶花簪塞入她手中,淡淡地笑,“说了这么久的话,你也累了,坐下歇一歇罢。” 时夜点点头,浮尘端了托盘来,将其上蒸腾着热气的两杯茶水放至桌上,而后退回丹一身后。 时夜指了一个椅子,让她坐下。 浮尘道:“我站着伺候姑娘们就行。” “沈娘子让你坐,你便坐下罢。”丹一发话,浮尘才松口气坐下。 丹一回眸,似是斟酌良久,踌躇开口:“你既如此信任我,那我便也将我的经历说与你听听,你也好帮我谋划。” “不仅是信任丹一姐,”时夜小口啜饮茶水,莞尔道,“这一年,除了余郎,我未有过一位知心朋友。做了这许久的解语花,闲话篓子,自己便是憋了一肚子话也没处说。见了姐姐,我心生欢喜,于是话也多了……丹一姐,被我这样一位贱籍之人唤一声‘姐姐’,你会觉得晦气么?” 憋一肚子话没处说,自然不包含辗转来到长安的悲惨经历。其后同余成言的交往,才是真正无处可说。 “这是什么话?”丹一佯怒,不轻不重拍打她的胳膊,郑重道,“若是你受了什么委屈,我巴不得日日来安慰你,替你关门打狗。你一个小娘子,远走他乡,又受了这么多苦,我心疼还来不及呢。” 时夜垂下头,终于流露出一丝动容。 “丹一姐要说什么,我听着。” 丹一敛容,言简意赅道,“宣平侯府捏着鼻子将我寻回来,也是由于郡主金口玉言那段媒妁,他们是想攀附上晋国公府。不过……” 丹一换了一个说辞,“他们不想将我娘的嫁妆给我作陪嫁,故而我便要讨回来。” 至于其余,便没有多说。 因为谁也无法确保时夜会守口如瓶。人来人往这般多的烟花柳巷,谁能保证她没有同其他官差勾结联手? 时夜同她讲的那些话,不知早已传入过多少客人的耳中,以此换回的同情、泪水与银票不知其数。 不是她信不过时夜,而是人心,本也经不起推敲。只能推心置腹的人知晓这些,例如关娘子,例如汝阳郡主,再不济也是清祯那般。 ——最多最多,外加一个本就知道她真实面目的李玄吧……不仅由于先前的交往,也于对尚文皇后同昭文旧时这层关系,外加知晓他有郡主的信任,于是便这般轻易地,让他知道自己将计就计来到长安这回事。 可若这些事,再让有心人知晓,那便是万劫不复了。 “就你一人?”时夜指尖发凉,一个女子,怎么能撼动侯府? “报官吧……”时夜想了半晌,提议道。 当然不能报官。否则打草惊蛇,韩昭文死亡的真相,韩昭文陪嫁的嫁妆,全都将化为泡影。 而且,现在竺枝策在朝堂之中,凭借皇后远亲这一身份,还是有不少势力的,丹一无法预测。 退一万步讲,若真是无孔不入,那么一切前功尽弃。她会被扫地出宣平侯府,昭文的东西再也讨不回来。 丹一侧眸望一眼浮尘,浮尘点头,明白此事不可声张。 丹一道:“是我一人。不过……不还有晋国公府的帮持么?我娘曾是汝阳郡主的伴读,旧时二人感情好得很。” 时夜没接话,她这等身份,说什么都算是僭越。 “小沈……我知晓你经历这么多,现在应当对官宦贵眷怨气颇深……只是,万事万物也不能只看表面,这些我不多说,你那般聪颖,定然知晓我是何意。” 官妓,被官宦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受尽蹂躏迫害,怎能没有怨言? 一个人所在阶层的不同,就算骨子里极有教养,在下层时为人处世也定然会大相径庭——何况时夜曾经还是长史千金,经历过如此大的落差。 “丹一姐……”时夜胳膊肘落在桌上,手背轻触额头。 无奈化作一声叹息,消逝在缄默的夜里。 丹一沉吟着,“我现下想知道的是,宣平侯府和恣采院,曾有过何关系?” 她仔细着注意着时夜的神色,并没有任何的抵触与慌乱,稍稍安心。 时夜谨慎道,“我也是偶然听闻,不知是否是真的。” “但讲无妨。”丹一莞尔一笑,“现下我正是需要宣平侯府证据的时候。” 表面上看,她是想留下竺枝策的掣肘,用以讨回嫁妆。实质上却是想利用这些事,想方设法让宣平侯府露出马脚,以谋求更大的利益。 时夜抚掌浅笑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都是些传言,真假自然需要姐姐分辨。” 丹一点头,“自然。” “丹一姐不知,曾经我这屋中住过的花娘……”时夜放低了声量,“兴许是现下堂堂正正,居于宣平侯府独子的生母么?” “你说什么?”丹一瞳孔一缩,倒吸一口气,“不可儿戏,这种话可不能乱讲……” 除非有十成十的把握。 若是此言为真,竺渊默便是从侯府名正言顺的庶子,成为了人人不齿的外室子啊。 因为生母身份低贱,家族不认,担忧辱没门庭。 因此,万万不能开玩笑。竺枝策的名声丹一无心管,可这事涉及到竺渊默的名誉,她便要留一个心眼了。 至少现在她看来,尽管宣平侯府家主的人品谈不上好,可是他装出来的秉公任直,是造就竺渊默千仞无枝的最重要的缘由。 只希望她这位兄长,骨子里的性子能不 且向长安度一春(二):立夏 四月初七立夏。 立夏,是夏季第一个节气。《历书》有曰:斗指东南维,为立夏,万物至此皆长大,故名立夏也。 孟夏之日,天地始交,万物并秀。 大江南北的早稻开始插秧。早追肥,早耘田,早治病虫,促进早发。 中稻播种也要抓紧扫尾。 若还是在姑苏,此刻丹一早早便打起鸡血分批突击采制茶叶了。因为这时的茶树春梢发育得最快,茶叶稍不留神最容易老化,因而不敢有所懈怠。 也不知关莘此刻是否按照她叮嘱的,趁早筹备人手,全力集中,准备采制。 丹一望着渭水的一支支流途经长安城外的十万顷耕地,怔怔想。 这十万顷耕地其中,有约十顷田地,是韩昭文的嫁妆。 京兆地区,风调雨顺,北临渭河,土壤肥沃,这边的田地,皆能算是良田沃土。 韩昭文的十顷地,由不同佃户租佃,其中种有石榴、甜瓜、枣、樱桃等作物,长势都很好。 石榴花开得最是鲜艳,甜瓜已经准备采摘上市,枣树正处于开花坐果期,樱桃预备进入成熟期。 佃农忙碌着务农,一派大好的初夏景致。 帷帽之下,少女从腰上解下水袋,粉唇微张,拨开白纱连喝几口,而后递给身旁的人:“渴不渴?喝一口?” “不渴。”身旁少女摆摆手,刻意扭过头去,从车舆上翻身下地,叮嘱道: “你且等着,我去去便回。” “丹一……”清祯将水袋抛到一旁,伸手将帘子拨开,探出头来,央求道,“带我一同去呗。” “得了,你就好生在车上待着罢!”丹一看起来,恳切地倒是比清祯还像求人的模样,“你这一趟黏着我出来,郡主若问责,我已是责无旁贷。若再给你晒黑,饿着渴着了,你哥再问起,我可担不起这个责任。” 谁能想到,她刚交代完出侯府大门,就被蹲守的清祯捉个正着,死皮赖脸要跟着她出城。 她出城是来找这十顷耕地的农户探探情况,又不是出来玩的! 清祯摆摆手,不以为意道:“你且放一百个心罢!春季将才过去,我娘忙着看季度的账本子。我兄长也忙得很,听闻朝廷的款已经拨下来了,小舅舅同兄长他们那些水部司的人,现下脚不沾地。” 丹一没心思去管何人都做了何事,于是转身也穿戴好自己的帷帽,背对清祯招招手,催促道,“下车,走。” 浮光顺势搭一把手,借力将清祯扶了下来。清祯脚步轻盈松快地追了上来。 田间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佃农汗流浃背,日夜辛劳。这世间还有千千万万个这般默默耕耘之人,年复一年,不断丰盈、充实着大兖的粮库,填饱万千平头闾阎、边关将士、文武百官、皇亲贵胄的肚子,拱卫大兖的民生大计。 民以食为天。 韩昭文的所有陪嫁中,除去丝绸生意、玉器生意、茶叶生意、陶瓷生意以外,最稳定的安身立命的产业便是这些农产品。渭河平畴沃野,灾荒年间依旧收成不差,若是利欲熏心哄抬物价倒手转卖,赚的不义之财尤甚。 因此这些田地,被竺家人牢牢攥在手心里,若想收回在自己手中,也是难啃的骨头。 …… 且向长安度一春(三):独女回来了 天空湛蓝,一层又一层片状云彩叠起,艳阳直直穿过层层叠叠的白云,照得人睁不开眼。 农田间生出一条条羊肠小道,蔓延至四面八方。浮光扶稳丹一,一步步稳稳迈上碎石马马虎虎铺成的道路,向田地中心去。 清祯被落葵搀扶着,跟在她们身后。 远远乍见几位女子向这边来,身后还跟着两个带刀侍卫,佃农们挥去额上的汗水,不明所以地提着自己的农具聚集过来。 两位带刀侍卫,自然还是清祯县主身旁的两名随从。 一位庄头模样的人迎了上来,谨慎地施礼问道:“不知两位娘子前来所为何事?” 丹一拍一拍清祯的手,先一步上前敛衽曲膝道:“我家小姑将要成亲,我家相公唤我来置办些田产,为小妹添妆。阁下可知这片地土质与收成,好与不好?” 庄头拇食二指轻捻胡须,依稀可见纱幕下高高挽起的妇人发髻,由此信了半分。 “不知夫人如何称呼?从何姓氏?” “哦,”丹一颔首,侧眸瞅一眼清祯,方道,“我夫君姓唐,府宅便在长安。” 唐氏广泛分布于山西晋阳郡、山东北海郡、山东鲁国郡等地,但是祖籍,确是实打实地在长安。如今提及在长安的唐姓人家,可不只剩那一主脉郡马了么? 郡主是唐夫人,面前这个妇人,声音年轻,唤一句“少夫人”,正合适。 无论是郡马本家还是其他,都是权势滔天的人家,是必然要好生招待的。 庄头暂时放下警惕,向围拢过来的人们挥挥手,叱喝道:“无事发生!干你们的活去!” 这一旁,清祯在纱幕下狠狠瞪丹一一眼,小声道:“你占我们家便宜!” 丹一嬉笑着悄声回她:“这是什么话?日月可鉴,我可就占了你哥一人的便宜。” 庄头将几人请进搭建的棚中,命人奉了茶水过给两位娘子,自己则坐在了对面。 众人坐的坐,站的站,皆安定在棚子内。 丹一摘了遮阳的帷帽,先开了口:“敢问阁下,此处田庄,属于宣平侯府么?” 庄头见到她的容颜竟是愣了一愣,这日日在土地里,全是面朝黄土的佃农、灰头土脸的农妇,乍然见到精致打扮的女人,真叫人眼前一亮。 只是,她长得,有些面熟。 “不瞒唐少夫人,正是。”庄头点头肯定,“因此小的只得为少夫人答疑解惑,售卖之事,还得劳烦您移驾,去同侯府家主再商议。” 庄头不敢懈怠,搞不好面前的妇人真要买脚下的土地。若是田地易主,他表现得好,大概率还能跟着新主继续做这田庄的庄头。 丹一语气狐疑不解,“我看过鱼鳞图册,这块地的归属人,分明不姓竺啊。” 鱼鳞图册,用以管理土地赋税,图册中皆详细登记每块土地的编号、土地拥有者的姓名、土地亩数、地籍四邻的名称以及土地等级。 庄头拍拍脑门,恍然道:“唐少夫人有所不知,听闻这块田地先前归属桐木韩氏——后来他们家获罪,地才落到侯府手中。” “啪!” 丹一的手重重拍在桌上。 庄头被唬了一跳,没想到这位娘子看起来是新妇,却俨然这般有气场。 她的怒气有三分真,七分假,“阁下莫再信口胡诌了!这田庄的署名,分明是韩昭文。韩昭文是竺家妇不假,可这地,现下的的确确是姓韩的!” 庄头惊得声音都变了调,他捏着袖口拭汗,隐隐压制着慌张,“唐少夫人,天地良心,小的来此处看管,满打满算也已有十年,这十年间的确只有竺家人来过啊!” 丹一轻蹙眉尖,“这么说,总共十顷,你们还是认定它是韩家的地?” “非也……”庄头压低声音,忙道,“现下谁还敢说这块地是他桐木韩氏的?长安城都不敢有人姓韩了!” 庄头顿一顿,丹一怕他多想生疑,故而道: “那你说,这地挂谁的名都一塌糊涂,我若是要买回来,左右去找谁谈?” 庄头抹去心底疑惑,心道:府宅主母,终究最关心的还是利益啊。 于是换上另一副表情,拿出做生意人的架势,借机拉拢丹一:“我就悄么声跟您说了罢,那个韩昭文,是宣平侯府家主已故之妻,因此宣平侯府才能借机吞了这块地。” “是么?”丹一斜睨着他。 “千真万确!”看着丹一几分相信的模样,庄头更是来劲,“您若是拿着这个消息去商议,定能够砍下不少价格。到那时,唐少夫人莫再忘了小的,小的便感激不尽了。” 面前这位妇人的身家,可是比侯府好上半倍不止,指不定是国公府层级的,跟着他们,不比跟着宣平侯府有盼头? “你从哪儿得来的消息?”丹一饮几口茶,表情颇为满意。 “口耳相传、口耳相传。”庄头陪笑道,“闲暇时,听租了几十年的老佃农说的。此事,没人敢到处乱嚼舌根,小的只是见贵人真心想得到这块地,单单告知您一家人。” “那阁下怕是没听过长安城最近奇闻逸事了,”丹一笑着点点头,“韩昭文的独女,回来了。” 她着重咬重“独女”二字。 嫁妆乃女方私人物品。 诸应分宅及财物者,兄弟均分; 妻家所得之财,不在分限; 妻虽亡没,所有资财及奴婢,妻家并不得追理。 可宣平侯府,配不上韩昭文一百二十八抬的嫁妆。 韩昭文死后,嫁妆归入夫家,唯有她膝下的孩子,能够继承。 也就是说,这块田或许将要易主,不姓韩,也不姓唐,更不是宣平侯府家主。 而是原主唯一的血脉,那个回到长安城的女儿。 “此事,阁下心中有数便好,不必去宣平侯府家主前丢人现眼,家主与主母,都是有思量的。咱们,还是不要干涉的好。待到这地名户定了下来,我定然要收到手中。” 对于丹一的叮嘱,庄主自然是连连点头。瞧着庄主虽是竺家手下的人,却也是敦厚,因而不忍继续骗他。 丹一转了话题道:“劳烦阁下好生讲讲这十顷 且向长安度一春(四):跟着我享福 出奇的是,落葵回来的很快。丹一同清祯说说话的工夫,竟都上齐了,跑堂的赶过来,一脸郑重地喊道: “雅间,绕竹轩,两碗笋拨肉面,上齐!” 丹一目瞪口呆盯着两份飘着香味的面条,又怔怔转过脖子,吞咽口水: “再……上四份罢。” 跑堂的眉开眼笑道:“好嘞!您稍候!”匆匆又跑去叫菜。 丹一怪不好意思,抿唇道:“来,咱们先吃。” “哟,不得了了。”清祯用筷子搅着面,揶揄道,“竺娘子发财啦?” 丹一夹起面条吃两口,发觉味道还真是不错。 落葵打小便跟在清祯身边,她什么眼神命令,落葵一瞧便知。 想来也是清祯,知晓丹一财力有限,又怕如若自己直接结账又拂了丹一的面,故而没叫什么饕餮盛宴吧。 叫得还是热食。 想到此处,丹一心中暖流涌动,回答道:“他们出行一日也累得很,不妨一块吃一顿。” 只是大户人家一般有规矩,主子与下人同席可是万万不能的,因此她们先吃,吃完后另外四份便呈上来了。 丹一吃得快,喝完汤水,便起身走到窗边,解开茄囊取出一油纸包裹好的几钱茶叶,稍微摆开现成的茶具,而后烧水。 茶叶,是来前陈制的蒸青散茶,扁平的片状龙井。 原先皇室宗族所青睐的蒸青团茶,便是丹一去春日宴所供奉上的茶。由于其苦味难除、香味不正,制作过程耗时费工的缘故,才被这种更为简便蒸青散茶替代。 团茶成散茶,事实上是在做减法。 依照团茶的前半程工序,只要蒸后不揉不压,直接烘干,便成散茶。然而对于茶农而言,生产工序简化可非一星半点。 茶香在蒸青散茶中能够得到更好的保留,因此在百姓中好评如潮。 《宋史.食货志》记录在案:“茶有两类,曰片茶,曰散茶。” 因此蒸青技术流传至今,饼茶和散茶并存。 清祯离了座,兴致勃勃地上前至茶桌坐客席内。她托着双颊望向丹一娴熟烫盏泡茶的模样,笑道: “丹一,你给我泡茶是否算是同意我的追求了?” 丹一拿茶碗的右手一颤,旋即抬一抬眼皮,左手嫌弃扇一扇茶盏,仿佛要把什么东西扇走。 几句话绕不开“追求”,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的,倒也真不把她竺丹一的面子和名声当作外人的东西。 她以茶夹夹过头汤滚烫的茶杯,摆在清祯两只支在茶桌上的胳膊前,杯中龙井茶汤小心滗入茶杯之中,一滴也没有飞溅到清祯的肌肤之上。 “请县主品茶。”丹一强烈捱下内心想将清祯踹出这间小小绕竹轩的冲动。 茶汤颜色浅绿,汤色清凉明澈,飘香清逸高雅。 清祯笑盈盈品下,赞叹道:“果真不错。鲜爽甘醇,我一尝便是西湖龙井。” “哦?”丹一道,“县主真当是见多识广。” “嘿嘿,”清祯自豪般笑笑,“所以你若是跟了我,后半辈子定然能有享不尽的福!” 见清祯果真还是如同往常一般蹬鼻子上脸三句不离这个话题,丹一方要不客气地怼回去,杀杀她的威风,却听闻绕竹轩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两个随从在门外一边守着一边吃饭,不许外人打扰。没听见门外的打斗与争吵,能轻而易举堂而皇之进入包间的,能是谁呢? 不出所料,正是唐天倪。 丹一将将转过头去,便立即换上一副恭敬的神色,放下手头正沏得忙碌的香茗,起身整理衣摆,敛衽而拜道:“见过世子。” 清祯喊了一声:“兄长?” 唐天倪冷冷扫过丹一一眼,敷衍应了一声:“嗯。” 他扫视过桌上沏放的茶水,旋即凉凉对清祯开口:“若是喝不到七皇子殿下府中名贵的日铸,那边别再喝了。” 清祯愕然道:“什么?” 什么七皇子?什么日铸? 丹一亦是困惑:她为李玄贺生辰,如何被唐天倪知晓的? “好端端怎么提起小舅舅来了?怕不是你喝不到丹一手底下的茶水,嫉妒我罢?”清祯思索片刻,蓦地笑出声,“这可是丹一给我沏的,没你的份。” 丹一此刻才算是琢磨透一些。 当时她可是住在晋国公府,身边不可能没有郡主的眼线,自己去往何处对郡主也不过是易如反掌。 想到此处,她倒是并没有恼怒郡主的人跟踪,因为既然是在郡主眼皮子底下讨生活,那必然要牺牲一些什么。 比如自己的动向,比如自己见过的人,比如自己的部分人身自由。 并且,沿线不光是探查,更是跟在丹一身边的保护。 没有恼怒,却平添一种异样的感受。 郡主同她说过李玄的禁忌,她却偏偏在第二日便去寻到李玄,郡主得知,却没有责怪一声,还告诉了唐天倪。 难道,郡主对她的感情竟如此深厚,已经超过保护了十几年的弟弟吗? 丹一自嘲笑笑。 怎么可能?血脉与亲缘,如何能越过旧情与愧疚? 丹一瞧见唐天倪眼中的厌恶分明,才恍然明白了。 “来者是客,”她扬起笑脸,端庄为唐天倪滗出一杯滚烫的的茶水,“快来坐。” 唐天倪眸中染了转瞬即逝的讶然,望向丹一为他准备的茶水。 品质最高的明前龙井,汤色明亮嫩绿,仿佛在诱惑他坐下品茗。 …… 且向长安度一春(五):纠缠晋国公府 清祯撇一撇嘴,蹙起好看的黛眉,却没有阻止。 唐天倪心有余悸地望过去丹一期待的眼神,方才想起原来自己是来接妹妹回府的,一路着急忙慌过来,真有些又饥又渴。 罢了…… 唐天倪望向那杯鸿门水。 不喝白不喝,总归她也不能公然在其中下毒。 唐天倪向前迈步,冰花芙蓉玉伴随他端正的步伐左右微移,俊逸的面庞生冷。 公子如玉,温润无双。 他到底还是站在清祯身旁,翩然举起那杯茶,左袖盖过下半张脸,缓缓饮下。 龙井清香四溢,齿颊流芳,没入食道,只觉沁人心脾,肺腑生香。 生津止渴,性寒降火,倏尔便将唐天倪心中原本的沸腾淹没,并入茶水下至腹腔,化为乌有。 他因奔波而干哑的嗓音浸染湿润,轻轻咳一声,低声道:“多谢。” 屋内只有清祯一人好整以暇,稳如磐石地臀不离椅,她仰起头,望着她冰冰凉凉的兄长,道,“兄长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唐天倪睥睨着她,“什么?” 什么?当然是批判你。 清祯接着方才的话,一本正经道:“自然是说,寻常你们男人都云,君子大人有大量。怎么?现下你的肚量,竟还不如‘小小女子’?” 唐天倪怔然,他虽是心气较高,但绝不是老气横秋、负材矜地之人。略一思忖,便觉其中道理。 他微微垂首,向丹一的方向敛容一揖,终是吐出两个字:“惭愧。” 丹一回敬他同等分量的一礼,弯唇道:“没有。” “世子实乃大气之人,”丹一真诚言道,“倘使如今换了我在世子的位置上,为人处世定然比不上世子。世子放心,我不会纠缠过久。” 纠缠什么? 纠缠他们晋国公府。 丹一的推测,便是因唐天倪听闻自己母亲对别家的孩子关心颇多,反而越过了自己,想来内心是颇有怨气的。 蓦然望见她极少的正经模样,唐天倪吃软不吃硬,态度也软了两分。他微微点头,神色谦逊,不再言语。 如此,唐天倪方觉丹一的刚烈与气魄。 清祯在一旁看着熟悉的人与平时判若两人,响亮地打了一个饱嗝,懒懒开口道:“兄长如何寻到此处的?所为何事?” 唐天倪应了一声,答道:“接你回府。” 见清祯并不说话,他轻咳一声,又补充道: “恰好见到马夫回府,却没见你人影。他说与我听你们二人在这附近下馆子,我便过来这里的酒楼挨个打听。” 清祯狐疑道:“你不是最近忙得紧么?” 唐天倪摆首道:“差不多,尘埃落定。” “怎么……”清祯道。 “朝堂之事,”唐天倪冷冷道,“便不要过问了。” 出乎丹一的意料,清祯并没有死缠烂打地刨根问底,而是乖顺点点头,当真便不再继续问了。 清祯县主是鼎鼎有名的意气用事,问到一半便半途而废,实在不像她的做派。 不过,这是兄妹间的相处,丹一是外人,再好奇也得忍住追究的冲动。 …… 且向长安度一春(六):给夫人买胭脂 “我且再吃一杯。”清祯身子扭转向茶桌的位置,丹一顺手给她添一杯茶,又将剩余两个茶杯也斟满。 三人皆吃过一盏茶,清祯起身道:“你有好些日子没来府中做客,母亲想你想得紧,不若今夜住在国公府罢?——你那间屋子一直留着等你暂住呢!” “呵?”丹一摇摇头,“我有家呀,若不回去我爹我祖母可得在我耳边叨叨好几日。” “哎呀,你放一百个心,我回去派人跟他们道一句!” 说罢便不由分说揽着丹一的胳膊出门下楼,还不忘回头道:“哥,你把饭钱结了!” 唐天倪走在她们身后,最后面跟着抱着两人帷帽的女使与两个提刀侍卫。 “不成不成!今日本身说好我做东……” “得了罢!”清祯打断她,心道你有几个钱啊,嘴上说出来的却是另一番话,“你陪本主玩一整日,又随我回府住一夜,不正已做完东了么?” 丹一腹诽道:这话讲得好没逻辑,竟然拿钱羞辱我。 甫一出门,丹一方想争辩几句,便见一位头戴黑色方形头巾、着亮色布衣的货郎肩挑货担招幌而来。 货郎一肩扛担,另一手还摇着一个牡丹花底的拨浪鼓,“嘿得隆咚”、“嘿得隆咚”响,嘴里喊着“珠花、香料、扇坠子、胭脂水粉来!”。 “这位娘子,生得真是好,官人不买些胭脂给夫人么?” 货郎见三人衣着不似赤脚百姓,将货担示人积极推销。 三人皆是一愣,旋即两名随从便要上前阻挡,被走在二人身后,尚且站在台阶上的唐天倪抬手拦住。 丹一摸摸自己的头,才想起今日为了探一探那十倾地的底细,梳的是妇人发髻。女子成婚后连兄弟都要避讳,因此妇人身旁跟的男子能且只能是丈夫了。 这才造成了误会。 不过她并不打算解释,名声这种事情,往往越抹越黑,到最后从货郎嘴里传出来的便不知是什么“未嫁女装成妇人与情郎幽会”的离奇故事了。 唐天倪不知是否也想到此处,从丹一身后绕至前方,恪守着距离。 “不巧了,”他语调令人感到莫名冷峻,“今日有事,后会有期。” 八字逐人,货郎识趣地不再推销,微微哈腰,扛着担子往西去了。 丹一余光扫过货担上的珠花首饰、胭脂香囊,随着货郎的背影流连而去。 这些制成的小物件儿,模样还怪精致。 清祯望着她都快被勾走了神,便扯一扯她的衣袖,指着近处马夫牵引在一旁的车舆。 “走?” “走,你们先走。” 丹一瞳孔一缩,拂袖挣脱清祯的手,三两步向西方走去,神情急切。俄而却落寞退回原处,什么也没说,脚步放缓,似是思索,又似是失神。 唐天倪跃至车舆之外的横木之上。 “怎么?”马车之内,清祯蹙眉担忧道,“那个货郎有何问题?” “非也,”丹一蹙眉,否认道,“不是货郎的问题。” 不是货郎?那丹一在看什么?又为了什么担忧? 清祯静静等待她的下文。 ”我得回去。“丹一踟蹰片刻,冷静道,“我见到程娘子神情慌张,进了药铺。” 程娘子,是竺老太太的心腹。 “没准是你家老太太病了……” “不会,”丹一笃定道,“她一向紧紧追随主子,寸步不离。就算奉命传话,也是传过便回到老太太身边,决不能私自出府。况且抓药这种事,关乎那老太太身体康健,往往是我那父亲亲自派人来抓,树立孝敬名声。” “而且,”清祯思忖补充,“此处离宣平侯府,并不近。” 因此,程娘子得到允许出府,要么是自己十分重要的私事,要么,是竺老太太的授意,授意她替自己做事。 …… 且向长安度一春(七):下迷魂药 “你不能回。” 清祯坐在马车主位,坐在丹一侧边,伸手扶住她的腕。 “你不能回。” 她又道一遍,语调严肃得多,引得丹一不得不侧过头,正视她。 “现在回的话……若是你祖母做了什么隐秘之事,定然会多留一个心眼,找人去长安各个街道,打听你今日所去何处。” 虽说宣平侯府放宽管制,但难保不会起疑。 况且程娘子去药铺,神情不正常,也只是丹一的主观察觉不对,并不能算什么确凿的密事。 现在回府,能做什么? 守株待兔,质问程娘子么? 怕也只是打草惊蛇。 …… “你打听此事,可莫再往外说,只会打草惊蛇。” 丹一诚恳点点头,承诺道:“自然。我就是好奇,好奇。” 汝阳郡主屏退女使仆妇,书房内唯剩她们二人,与周嬷嬷在一旁侍奉。 “我也只是知晓个八九分。”郡主道。 “那丹一便听闻八九,”丹一笑道,“若是在竺家,一二分都听不到。” 郡主深呼吸片刻,沉沉道:“你娘嫁去宣平侯府,两年无所出。你爹不算重色之人,府中唯有这一妻一妾,皆是一点动静也没有。老太太急坏了,后来才知,你爹竟为一个花娘赎了身。” “恣采坊的?”丹一插了一句嘴。 郡主眉心一跳,接口道:“是,恣采坊的。这事没传起来,被老太太压得口风很紧,都是昭文同本宫讲的。” “老太太自视宣平侯府为清白世家,认为你爹干这桩事实在丢面,有愧于列祖列宗,还容易被同僚暗骂结队,故而坚决不让秦氏进门。” “后来……秦氏被养在别苑,有了身孕。老太太不舍这得来不易的孙子,又膈应秦氏的身份,便在她诞下儿子那一日,将那孩子给抱了回来。” “好容易有个孙子,老太太竟将他记在尚氏名下,还托付给你娘抚养。这期间,母子分离,你爹你祖母吵过许多架。老太太强势,两人关系一度僵化,你娘这时又有的身孕,每日吃不好又睡不好的……” 听到此处,丹一内心动容,不由鼻尖一酸。 她的阿娘,从怀她开始,便受苦受累。 “老太太最后没辙,只能用雷霆手段,将秦氏卖身契反手卖了,好似是卖到了扬州一带。不过最后也没能转手成功,秦氏自尽了。” “自尽?”丹一呼吸凝滞了。 她的孩子在竺府,那是她的希望啊。如若苟活至子嗣一朝成人,她便也有出头之日了。 这是孝道。 郡主摇摇头,表示她并不清楚。 “也不知秦氏给你爹下了什么迷魂药。” “然后呢?”丹一追问道。 “然后不知再发生何事,你爹与祖母便重归于好了,你娘有身孕便将长子送回尚氏处,再后来你娘诞下了你。” “你娘走后,长子开蒙,尚氏病故,竺家向曹家答应不纳妾后迎娶曹氏,因此宣平侯府现下也没有姨娘。” 竺渊默天份聪颖、资质过人,在竺老太太眼中,就算是独子,也不算断后。 …… 宿露低垂苍玉佩(一):封王 春日已过,伴随着青梅的成熟,江河流域纷纷迎来汛期。 “淮南道、江南道节度使上奏,”七皇子李玄双手奉上公文卷轴,等待皇帝勘验,“监察治安防御、管理财政,以及,反应工部劳果。” 皇帝李庸微眯双眸。 大内总管孙翎接过两卷卷轴,躬身上阶,递交给御台上的皇帝。 皇帝抿一口案台上摆放的茶水,依次展开文书卷轴,一目十行。 凝神片刻,皇帝将卷轴置于桌上,神情微动,抚掌沉声道: “好!” 李玄微微抬首。 “勘验准确,月内完工。江河水势汹汹,不见洪灾家户。”皇帝宣布道。 紫宸殿几位官员对望一眼,纷纷展颜,淡笑着相互点头肯定。 李玄严峻神情松懈,松下一口气。 他拢袖上前一步,长揖一礼,贺道:“儿,恭喜父皇,山河永固,天庭永昌。” 官员们跟在后面,拱手道:“恭喜陛下。” 皇帝李庸气定神闲,泰然居于椅子上,二指微捻胡髯。目光矍铄,掩盖下得意之情。 朕这傻儿子。 讲话也不会讲,夸人也不会夸。 还没山河永固呢,这不是白恭喜么? “当真,天佑我朝,国泰民安。”皇帝喟叹道,“此番,户、工两部,乃殚精竭虑,有赏!” 这可是先帝在朝,年年需要担忧的事。 户、工部在场官员忙谦道:“臣不敢,分内之事。” “怎会?”皇帝笑道,“水部司尤其有功。” 勘测得当,及时出手,唐天倪只待在水部司,怕是屈才。 “另……”皇帝沉吟道,“朕的儿子们,皆是堪当大任,应当再加磨砺,以成大事。” 李玄神情微动。 “暂不予职务。中书右相、门下侍中、尚书令留下,”皇帝起身,捻动扳指,下令道,“朕要给七、八皇子封王,至于……” 小七贡献佐政,小八贡献佐财。 至于另一个儿子,听说,也不是没有贡献。 ——如果贡献鸡毛算是贡献的话。 罢了,也算是另一种帮忙了。 威逼利诱,他也就是跟威逼沾了一点边。 “老六,与老三,一视同仁。” 在场受封之人,唯有七皇子。 因而李玄叩谢圣恩:“儿代兄弟,谢过父皇。” “恭贺七殿下。”出了紫宸殿,不少官员向李玄贺喜。 “不敢不敢。”李玄垂首,诚恳道,“此番多亏诸位大人鼎力,我只能算是相助得益。” “殿下谦虚了。”工部侍郎钱琼正色道。 “七弟确是谦虚。” 李玄与诸位朝臣循声望去,皆是毕恭毕敬施礼:“燕王殿下。” 燕王李畛轻轻颔首,施以平等一礼,“诸位大人,”他微微侧身,正对李玄,“七弟是好事相近?” 李玄哂之一笑,“过誉,福泽不及四哥深厚。” 兄弟二人对视片刻,李畛点头致意,拜别道,“四哥提前恭贺你,我今日来找父皇,便不送了。” 李畛肩膀擦过李玄,李玄没有回望他的背影,只是低下了头,淡淡一笑。 …… 宿露低垂苍玉佩(二):选妃宴 中书拟敕制命,门下受理审核,旨意下达速度很快。 “郑、卫、齐、越。”李充掰着指头,口中念着这四个字,思忖道,“父皇这是何意?郑、越、卫、齐,难不成是‘朕曰围棋’?” 朕曰围棋? 狗屁不通啊。 “封号能是何意?”见李充绞尽脑汁揣摩,李玄安抚道,“不过是先秦诸侯国号。” 李充狐疑地望向他,又望向同胞弟弟李亩,见李亩以赞同的神情点头,才信服。 一百个自己,读过的书加起来都比不过两个弟弟,既然他们说是,那便是了。 只是,两位弟弟为了防止这个傻哥哥多想,还是没能告诉他,这些封号,也是不同的。 “晋”、“楚”、“齐”、“秦”、“越”、“吴”,以“晋”为首,此六国最为显赫,因而这六个字作为封号,是王侯中的翘楚。 比方说,晋国公府。 第二梯队,为“郑”、“宋”、“鲁”、“燕”。 而后便是些小国。不过李充封号卫王,卫国虽不若一流强国国力强盛,却也算赫赫有名的强大之国。 荆轲、子路、商鞅、吕不韦、吴起,都出自于卫国。 “郑王、卫王、齐王、越王……”李充念念叨叨,读过几遍,便熟悉了,“好听,好听,卫王最好听。” “是是是。”李亩笑着附和。 少年一身湘叶黄的衣袍,腰佩白玉缠枝竹节佩,眉宇间的英武与镇静,较他那个同胞兄长,还沉着三分。 “册封仪式拟设四月廿三,”李充神秘兮兮道,“除去四王以外,还要册封郑王妃、卫王妃。听说之后,还有齐王妃和越王妃。” “什么?”李玄眼皮一跳。 “啊?”李亩瞪大双眸。“你们有媳妇封王妃,我和七哥哪儿来的现成的王妃?” 李充方知自己所知消息比两位弟弟都多,不由挺起胸脯,摆着接受崇拜的姿势。 “我听父皇对母亲说的……”他压低声音,企图吸引弟弟们更加好奇而靠近,“说你们年岁已至,是该绵延皇嗣的年纪了。” 很可惜,两位弟弟都比他成熟的多,并没有像小孩讨糖一般贴近。 “哦。”李玄全然没有兴趣,甚至不想多说一个字。 “我可不要!”李亩摆摆手,亟亟道,“我还小,不急的,不急。” 说毕,他喝尽一盏茶,又补充道,“没有说你们老的意思。” 内侍适时为他添满茶水。 李充微微扬头,脑海尽是浮想联翩:“若是在宴上,父皇能再为我选两个侍妾,就好了。” 设宴选妃,那便是打着宴会的旗号相看王妃了。 “可能不止一个!” 李充当然知道李玄为什么不感兴趣,不过若是能让这个弟弟有点兴趣,也算成人之美。 “一个正妃,再选好几个侍妾。”李充拍拍李玄,又拍拍李亩,“怎么样,这回期待了不少罢?” 李玄低头发呆,恍若未闻。李亩胳膊搭在桌上,以手心撑着脑袋,直摇头。 李充翻着白眼起身,懒懒伸一懒腰,心想: 你们两个志同道合的人玩去吧,我回去照顾佩筠和她肚子里的娃娃了!你们可都没有。 他颇为洋洋自得地笑一笑。却听骤然间,一个声音响起。 “什么时候?” “什么?”李充一愣。 “宴会,”李玄声音不大,淡淡复述道,“什么时候?” …… 宿露低垂苍玉佩(三):养不起的厨子 李充和李亩同时交换眼神,他们从对方的眼眸中看见同一种神情——诧异。 “哦,那个,”李充强装镇定开口,“端午。” 端午为重大官方节日,朝廷依照惯例举行宴会,并下有大量赏赐。 封王仪式在四月廿三,小满时节。十二日后,便是五月初五。 李玄轻轻应了一声,看起来并不十分感兴趣,点头道:“知道了。” 知道了。 这是何意? 李充心道:难道是我现在告诉父皇这件事,父皇能高兴得赏赐我这个“说客”好几个美妾的意思吗? …… 宋义钧做的菜,好吃得简直能用珍馐美味形容。 眼见的自家主子脸面一日比一日圆润,气色一日比一日饱满,浮光与浮尘高兴得不得了。 “竺娘子今日想吃些什么?” 丹一路过灶间,宋义钧碰巧出来散步,他招呼着丹一,问道。 寻常都是由女使传话、女使上菜、女使收碟,今日刚巧碰见本人了,宋义钧便主动上前询问。 丹一站定,拨弄着自己新打的一对金穿琥珀花卉纹耳坠,思忖片刻道:“我总是对着宋庖厨点菜,实在是有些不好意思。” 宋义钧抬起头,端正神色。 “你叫我什么?”他问。 “宋庖厨啊。”丹一不知他是何意,还是照实回答。 宋义钧点头道,“正是。在下既然是庖厨,便是给人做饭的,竺娘子何来的不好意思?” 丹一唇边扬起笑容,恳切道: “且不说别的,单是粮食也总浪费。不若以后一块买够几日的食材,也免得宋庖厨回回上市井亲自采买。你瞧,我倒是胖了不少,您可都瘦了。” 宋义钧闻言哈哈大笑,有着与他外貌不同的北佬儿的豪迈。 “可不敢哟,”宋义钧应答道,“殿下那边付着在下的工钱,在下定然不敢做偷懒的事,又怎能投机取巧,给竺娘子用不新鲜的食材做饭呢?” 对哦。 她几乎忘却了,自己吃的饭,顿顿都是李玄请的客。 他已经为她寻到了做饭这么好吃的厨子,再要替她出资,那也显得她太肆意妄为了。 无功不受禄。 “我这便去写信,”丹一当机立断,拎起裙裾转身,“来宣平侯府做事的人,哪有要外人出钱的道理?” 灶间距离有美苑很近,几步便能绕回去。宋义钧连忙拦住她将要前去的方向,却叫丹一愣了一愣。 这个厨子未免太精明了,连她住在什么方位都知晓。 “竺娘子,”宋义钧没有丹一高挑,只得站在几丈之前,微微仰起头来,用敦实短小的身躯阻拦,“殿下如此做,自然是有缘由的,还请竺娘子三思。” 丹一有所察觉不对劲,却只是默默埋藏在心里,不动声色道,“传出去多不好听啊。” “您这话说的……”宋义钧挥袖拭汗,“殿下怎么能让这事……传出去?” 行吧。 管他想做什么。丹一觉得李玄也没有要加害她的理由,又因郡主的缘故,姑且尚能信任他。 不过信还是要写的,至少要向他试探试探。 “我要吃……卤鸭和舂粉皮。”丹一望着宋义钧放下心退至一旁,浅笑道,“有劳。” 宋义钧领命告退,准备外出买新鲜的鸭子与粉皮。 忆及方才的事,他叹息着摇头。 谁发工钱,对我来讲,都一样。 只是,雇我的价格,按时辰结算,不仅高昂,还得付两份工钱。你们宣平侯府,可养得起么? 不让你自作主张,实在是在为你好啊。 …… 宿露低垂苍玉佩(四):正因为我爱你 封王之事,同一日里,皇帝已经告知燕王李畛。 “你怎么说的?” 皇后听闻到消息的时候,并不滞后,甚至在李畛到达立政殿前,便已知晓。 李畛答道:“儿臣只是附和两句。” “行。”皇后抬起头,“尚可。” 尚可。 没有忤逆,便不会出错。 皇后轻声道,“兄弟封王,想必你心里也不舒坦罢?” “儿臣不会。”李畛垂眸,掩下目中某种情绪。 皇后望着自己的儿子。 还说不会。 做母亲的,都能看到他的不甘全写在脸上了。 皇后温声安抚道:“你是众兄弟中最先封王的,又是嫡长,陛下自然将你视作最出类拔萃的孩子。” 燕王李畛目中逐渐拨开混沌。 是啊。 本王是嫡长。 嫡长以下皆为庶,就连先皇后留下的那个名义上的嫡子,也不例外。 不必因为一个比“燕”字侯王更尊贵的封号,而多余担忧这一摆在事实、无可变动的身份。 “父皇尚在壮年,儿臣往后定继续在兵部尽心尽力,为父皇担忧。” …… 竺丹一修书两封信笺。 找人分别送往七皇子府和恣采院。 时夜娘子收到信时,余成言正陪在她身旁。他很有耐心地等时夜读完信,而后柔声询问发生何事。 时夜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启唇。 “不是客人写的?”余成言神情凝重起来。 时夜摇摇头。 花娘时常会收到从前的客人提笔的情信与赠诗,花娘亦经常回信以拉拢回头客。故而恣采院并不阻断书信往来。 可这回,却不是。 半晌之后,她才动动唇,由于太久的沉默,甫一开口,嗓音却有些沙哑。 “是宣平侯府竺娘子来信,”她清一清嗓子,恢复甜软的嗓音,“你认识的。” 余成言有些想不明白为何会是她。 “她问我,是否愿意相互协作。” 她难以开口,内心纠结斟酌。 “协作……什么?”余成言问道。 时夜紧捏信笺,手心沁出汗水,终是如实道:“她有办法,帮我赎身。你,你……” 竺丹一有办法帮她赎身。 余成言怔然片刻,伸出右手覆上她的手,掌心温暖,仿佛要将她心绪的不平统统暖化。 “抱歉,”余成言垂下头,笑得温和,“是我没能给你足够的行动,去证明我的心意。” “不……怎么会?”时夜打断他的歉意。 “我该道歉的。”余成言正色道,“同你相遇的时日太短,短到我不足以兑现我的承诺。我可以现在信誓旦旦,却无法预估未来将会发生什么不可预测事项。” 比如,我登科未中,平白又耽误你三年。 比如,我没能手握权柄,挥斥方遒,无法完全确保能够打通官场脉理,将你从苦海中拉离。 “在你身旁多少时日,大抵是我给你多少希望的时日罢……”余成言抬起头,接过那张信笺,一目十行。 “若是空欢喜一场,才真真是我对不起你了……我心悦时夜娘子,却不忍将你困于我尚未丰满的羽翼之下,浪费大好年华,去等我走上高位,去等一个不靠谱的承诺——我一直便知你的夙愿是什么,因而,我希望你能够不被面前的我所困,去追寻这局谜团中更优的解法。——无论结果如何,总要一试。” 正因为我爱你,所以才不会将你的前途堵在现在的我身上;正因为我爱你,我不会去阻挡你追求自己自由的权利‘正因为我深爱着你,我会鼓励你、帮衬你,去达到那个可能达成梦想,却最终可能抛弃我的结局。 时夜眼角划过一滴晶莹的眼泪,好一会,才挤出笑颜,哽咽道: “好。” …… 宿露低垂苍玉佩(五):总不能一辈子躲着女人 “乏味。” 李玄对于台上的四个扭着细腰的胡姬,简单评价了两个字。 卫王李充拉着他来到五陵金市,说这里的夜晚,有全长安城最美的异域舞娘,美其名曰庆祝他们封王仪式的完美结束。 胡姬们口若含丹,媚眼如丝,身着红霞般的纱衣。轻纱笼罩着她们曼妙的身姿,袒露的肚皮与胳膊宛若嫩藕,手若柔荑,肤若凝脂。 额前坠的红宝金玉额饰衬得她们面若桃花,盈盈一握的细腰与赤足、白腕缠绕的银铃随着舞姿变换叮咚作响,与点燃的灯火相交辉映,显得流光溢彩。 舞姿妖娆,风情万种,好像那毒蝎子在你身体里跳舞,百爪挠心。 “乏味也要好好看!”李充好不容易才移开眼,将目光投射到李玄身上,“既然往后要娶媳妇了,我这是领你来熟悉熟悉,开开眼,免得因为没见过世面,五月五被哪个其貌不扬的人勾走了魂儿。” 李玄冷声道,“选妃那是要姑娘们在宴会上这么扭着跳舞么?” 李充面色发红,微微愠怒,“我这是为了你好,小七。男人都要娶媳妇的,你总不能躲着女人一辈子啊!” 顿了顿,他望着姿态冷然的李玄,长舒一口气,语气软了下来,“你若是想让姑娘们扭着腰跳舞,也不是不行,我跟母后说一声不就行了……” “我不是——” “不过她们可能不能像胡姬一般,躺在你怀里了……”李充一本正经地科普,顺势从怀中掏出一沓银票,向舞台中央掷去。 给你展示展示。 李充花了大价钱办的两个座位,都在看台下最前排中央。因而一叠银票很轻易地簌簌纷落于赤着白玉足的胡姬的脚边。 最前面的胡姬朱唇轻扬,扭着水蛇细腰,莲步轻移。叮叮咚咚,便一步一步踩着银票,行至李充座前。 李充熟练地举起方才叫上的一壶酒,酒壶由白釉瓷制成。胡姬眸光流转,指如削葱,摸着李充的手接过那壶酒。 胡姬曼纱一拂,便扫开身下衣物,揽住他的脖颈,轻坐至他的大腿之上。她绕过他脖颈的手托着李充的下巴,另一只抬手举起酒壶。那酒便如瀑布飞流一般,划过一道完美的弧线,进到了李充微微张开的口中。 李充大手抚摸上胡姬细软的腰肢,一连喝下一整壶。 “好!!”有人在后排拍手叫好。 说不清是李充在观看胡姬的灵蛇舞姿,还是他荣幸地参与到了这场宏大的表演之中,博得头彩。 被胡姬抛出的红幔覆盖住半边身子的李玄缓缓用手拨开薄纱,起身道:“你玩着,我身子不舒服,我走。” 李充手长胳膊长,一下便将他拽回去。 待胡姬扭着腰回到台上后,李充才兴致勃勃地继续科普,“若是我砸下去的是金子——你猜怎么?她们能嘴对嘴喂我喝酒!” 李玄蹙眉,认真思索道:“这样的话……人家喂过多少人了?很不卫生……就你还傻乐。” “不解风情!” 李充对于面前煞风景的人撇了撇嘴,还要再反唇相讥,却见入砚从人群中伏腰挤过来,掏出怀里包得严严实实、完完整整的信封。 李玄神情登时变得肃然:“何信?” 入砚擦擦后脖颈的汗,喘着粗气道:“宣平侯府的信,在下奔着急送来。” “又不是军情,着急忙慌的,我还以为出什么大事了……”李充忍不住在一旁暗暗吐槽道,“急个什么劲?” 出他意料之外,李玄一听宣平侯府这四字,竟亟亟将信接了过来,撕开密封,抽出信笺。 李充眨了眨眼睛,颇感无趣,“嘁”一声转过去去继续如痴如醉地欣赏起胡姬曼妙地舞姿了。 …… 宿露低垂苍玉佩(六):坐在他腿上 信是竺丹一遣人送来府中的,彼时入砚休职待在府中,见是竺娘子的信,怕主子看晚了怪罪,又马不停蹄地亲身护送到主子面前。 丹一话说得也没有太绝,只是怕自己这边多了件事,让整日劳神费心的李玄,还得分出精力管她吃饭这种小问题。 回府路上,齐王李玄望着这张信笺望了一路。 入砚、施砚大眼瞪小眼,又瞅瞅主子,一时语塞。 李玄提笔想给丹一回信,告知她不必担忧,自己只是举手之劳,等等。可最后也不知如何下笔,崭新的梅花信笺上落了几个不尴不尬的小字: 民以食为天。 李玄思索千百遍开头,欲寄彩笺兼尺素,先落笔却是这五个字。 他无奈撂笔。 算了,不回信了。 他揉着眉心,只觉头痛,唤施砚洗漱更衣。施砚侍奉得尽心,李玄很快洁净身子,着单薄寝衣,盖薄被入眠。 施砚抬手放下床帐,缓缓退出寝殿。 案牍上一盏跳跃的焰苗尚未熄灭,施砚前去熄灯,靠近烛火之时,“噼啪——”一声,烛火爆开一朵小小的烟花。 “啊?”施砚狐疑挠挠头。 烛花爆,喜事到。 也算一个好寓意吧。 施砚长身玉立,笼袖抬起烛剪,按压在奄奄一息的火苗上,掐断了光芒。 …… 叮咚。 叮咚。 漫天烛光宛若烟霞,四下亮堂堂的,亮得恍若九天之上的烈日,近在咫尺。 叮咚。 叮咚。 一身血红彩金罗裙的女子旋转着,舞动着,赤脚而行。 她全身上下挂满异域风情的铃铛配饰,举手投足间,堪当风情万种。 没有任何束缚,然而李玄感觉自己被无形地牢牢捆绑坐在椅子之上,动弹不得。 少女轻步曼舞,向他款款而来。 她袒露出的玉体白皙光滑,四下静悄悄的,这个世界唯剩他们二人。 她的笑容摄人心魂,足以使李玄看清她的面容。 他愣住了。 红衣似火,穿着异域服饰,扭动着腰肢的,又怎会是别人? 不正是竺丹一? 竺丹一鬓发卷曲,披散在背后,仿佛真的是一位西域的胡姬。 李玄怔然望向她明晃晃丰满的红唇,望着她英气攻击性的脸部线条弱化、妩媚风情更甚的明艳面庞。 她的双眸没有寻常一片清明的澄澈,反而泛着波光粼粼的潋滟。 李玄的呼吸随着竺丹一的靠近,变得越来越急促。 仿佛一条从水中被渔民打捞出的鱼,鳞片渐渐不再开开合合,尾翼扑腾着变得奄奄一息。 胡姬的服饰与汉人相比,简直只能称得上算是两条破布,勉强裹住身体的重要部位。 竺丹一撩开别在发上闪着金光的头纱,微微弯腰,一手越过他的肩膊牢牢按在椅背上,另一只手指尖涂了鲜红的丹蔻,轻轻挑起他的下巴。 李玄无法动弹,被迫抬起头,抬眸望着面前熟悉而又陌生,美艳异常的面庞。 那张面庞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琉璃色的双瞳在他的视角渐渐快要合成一个。少女的光洁的额头抵在他的额头之上,最后连鼻尖都触碰在了一起。 她转瞬起身,站直身子,举起桌案上的白釉瓷酒壶。 眼波流转间,竺丹一纤纤素手握住酒壶的把,脖颈稍扬,抬手倾倒,其中的琼浆玉液便勾出一道优美的弧线,滑入她的口中。 …… 宿露低垂苍玉佩(七):湿热的吻 李玄大脑艰难地运转,喉结下意识上下滑动。他坐在那里,怔怔然仰头,显得失意又无措。 一壶酒灌满口中,竺丹一随手抛了酒壶,那白釉瓷酒壶便不知被丢到哪里去了。 趁李玄尚未反应过来,竺丹一五指拈起他的衣襟,向自己的方向拉扯。她半转身体,罗裙仿若烟花般炸开,少女顺势坐在了他的大腿之上。 “叮咚”。 “叮咚”。 腰链轻盈晃动,挂在白皙的腰肢上,配饰琳琳琅琅发出清脆的响声。 红裙似一朵巨大的火焰般炽热地燃烧,熊熊火焰点燃了他的心房。 竺丹一另一只胳膊宛若藤蔓缠绕在他的后脖颈上,捏着他衣襟的手再次发力,将他上半身拽在自己身下。 温热的肌肤贴在李玄外袍上,吐息间热气腾腾扑洒在李玄的鼻尖。 这般十分亲密的姿势,隐晦暧昧的角度,那火红的碎布几乎遮掩不住她的身段,映衬得纤长脖颈下的圣地雪白,白得刺目。 他呼吸紊乱之时,只能望见她唇角挑起的浅浅笑意。在下一个瞬间,她的发微微偏过,散落至肩后,那张朱唇竟直直压了下来,正正贴在李玄干涩的唇上。 李玄大脑一片空白,彻底宕机。 红唇又温软,又暖糯,李玄闭上了双眸,感受着他们连呼吸都交织在一起,感受着她的双唇轻启,任凭一股液体从她的口中渡到他的口中。 那液体含了她口腔内的温度,滚烫炙热,攸然滑过他的舌尖,温润穿越喉咙,暖暖入嗓。 李玄长臂竟不自觉揽过她的细腰,不似李充掐着舞姬一般有丝毫的非礼猥琐,反而恍若怀抱珍宝,无比珍重。 竺丹一鸦睫划过他的脸颊,将朱唇与他的离开一小段距离,旋即松开他的衣襟,双臂盘环上他的肩颈,手指抚过他的后脖。 那朱唇湿糯,还沾着点残存的晶莹剔透,近在眼前,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音。即使她全程未说过一句话,李玄却还是能依稀辨别出她的口型。 那诱人的红唇挑起一抹勾引般的笑,堪堪比着几个字: 喜欢吗? 李玄微怔,口中渡来的酒尚且噎在喉中,他说不出话,却下意识将液体向下吞咽。 只是下咽这一个动作,那点液体便像同他作对一般,卡在喉咙中不上不下,直引得他剧烈地咳嗽起来。 “殿下!殿下!——” “殿下醒了!醒了!” “你还有脸说!都是你把殿下呛醒的!” “我才没!——” “殿下脸怎么那么红啊?” 耳畔的争吵声刺痛了神经,帷帐被完全挂起,隐隐有光线拂在李玄的眼皮上。 李玄咳嗽着,大口攫取着空气,待好不容易缓过来,将气息调整平缓后,才勉力接受着光照的洗礼,颤动着睫毛,张开双眸。 口中是一股浓浓的苦涩的味道。 “殿下!!”入砚与施砚异口同声围上来。 李玄还在状况之外,他不顾晃眼刺目的光线,呆愣愣地望着帷帐顶端的床梁。 刚刚……是做了一场梦? 梦中一幕幕排山倒海般重现,使他的一呼一吸,皆有些困难。 “竺丹一……?” 他方才醒来,声音暗哑,下意识轻声呢喃。 …… 宿露低垂苍玉佩(八):你能走么? 入砚施砚对望一眼,彼此眼底划过某种默契,仿佛是某件事情干成功之后,眼神相互的赞赏与肯定。 李玄忽然抬一抬头,入砚眼尖,及时将他的上半身扶起来,在他背后塞了靠枕。 李玄这才发现,在旁边侍立的施砚搅动着手中的碗勺,唇角若隐若现浮现出一抹淡淡的褐色。 梦中场景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难道是有人给他用那这种方式喂药,他才做了这样一个光怪陆离的梦境? 李玄的身子瑟缩一下,颤动着手指向施砚的嘴角,另一只捂住自己的下半张脸,几乎又要晕倒。 本王不干净了。 “都起开!”一道凌厉的女声在围成的人群后响起,她对着随从与家仆斥道,“别探头探脑都聚在这,仔细你们主子没气儿呼吸了!” 听闻这个声音,如果说方才是心惊胆战,那现在,对于李玄来说,简直可以用惊心动魄的程度形容了。 他身子蓦然瘫软在靠枕上,双眸绝望中透出一些惊慌失措。 竺丹一手里拿着一碟蜜饯,两张帕子,拨开人群。 她雷厉风行地将大部分人遣散出去,又随手递给施砚一块帕子:“擦擦嘴,不是让你试温度了么?怎么喂进去还是给呛了?” 这架势,仿佛她才是这个府中说话最有分量的人似的。 施砚接过帕子,将汤药置于床头桌上,听话地擦一擦嘴角。 哦,原来不是施砚用那种方式喂的药…… 李玄心绪尚未能完全平复,甚至现下谈得上更加波澜起伏。 他软软坐着,舔了舔干涩的唇,望着丹一走向他,走到人群的最前面。 丹一将蜜饯放置在桌上汤药旁,又抬手叠好另一张浸湿的帕子,动作轻柔敷在他额头之上。 李玄发着烧,脸却出现不正常的绯红,他乖乖仰头接住凉丝丝的湿帕子,哑声问道: “你……怎么过来了?” 李玄闻到她袖间淡淡的中草药味,不自觉垂下眸子,向后远离了两分。 “我怎么过来了?”丹一没好气地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向后面两名随从的方向努努嘴,撇嘴道,“问这俩去!” 两名随从低下头,沉默着没说话。 丹一无语解释道:“他们可跟我说,你看了我的信就发烧晕倒了,非得赖我身上。我可不就就被这俩好人讹了过来当牛做马?你这一烧倒好,晕了两日!” 入砚施砚挠挠头,笑笑不说话。 “笑笑笑,”丹一撅着嘴冷声道,“这俩人丢出去罢,就知道讹人!” 虽然嘴上不饶人,可丹一语毕还是躬身上前凑近,仔仔细细为李玄掖着被子角,动作柔和细致。 梦中场景历历在目,李玄抬眸望着她,幻梦中同样近在咫尺的红唇,能看见她脸颊上细小的白色绒毛与鸦羽般的长睫。 伴随着她有节奏的一呼一吸,细微的声响不停撩拨着他紧绷的心弦。 眉心有些疼痛,李玄眸色翻涌着某些情绪,努力忽略着她的靠近,垂眸淡声道: “我醒了……那现在,你能走了么?” 他不敢抬头,去看她脸上无论浮现出何种神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