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春巷》 第1章 云生(一) 初春之夜,乌云蔽月,寒风四起。 嘉祥郡 南府。 小院里桃枝摇曳,轩窗之上鬼影阵阵。 喵…… 凄长的一声自房顶传来,不知又是谁家的猫跳上房檐踩碎瓦片。 南愚放下书简吹灯准备就寝,忽地“砰砰”两声,惊醒枝头飞鸟。她裹了条披风开门,奇怪的是门外静静如也,空无一人。 莫不是幻听了?刚掩上门,身后却一阵发凉。 滴答滴答……循声低头,脚边一滩鲜血刺目。她顿觉毛骨悚然,全身冷汗。 尚未来得及反应,耳边一阵寒意,有人在身旁轻轻吹气。娇嫩的肌肤霎时间起了鸡皮疙瘩,惊得几乎忘了呼吸。 “帮帮我……” 女声幽怨凄惨,每个字都像是剥皮削骨般瘆人。 一双湿哒哒的、满是血腥味儿的手搭在她肩上,冰冷入骨。 见鬼了,没开玩笑! “啊……”刺耳的尖叫闹得街边的狗都吠个不停。 那双猩红骇人的手忽然紧紧掐住她的脖颈,越来越紧越来越紧,她这下是真的没法呼吸了。 不会要这样死了吧?我平日未做恶事,今日却平白遇见这么个鬼,真是命运不公啊!南愚心里暗自哀嚎。 忽地,一阵凉风乍起,一股若有若无的桃花香灌进鼻腔。一抹粉白衣袖拂面,南愚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翌日醒来时,南愚正安然无恙地躺在床上,好像什么都没发生。她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让她真正确定一切不是梦的,自那夜后,她甚至还见到了妖——桃花妖。 即便那妖并未伤她分毫。 每每入夜或是日落,便能听见幽幽的声音呢喃道:“三月三,桃花开,我入你梦来……” 桃花开,我入你梦来…… 她最终还是将那夜之事告诉给了南夫人和姨娘。二人见不像有假,特请了南普道的空名大师下山来探查。谁知那大师见她第一眼便叹了口气,只说:“此命天定,顺其自然。” 南夫人和姨娘本来安排了数个身体健壮的家丁来守,或是南愚搬去挨着姨娘睡,但大师说没用,反而会惹怒鬼魄伤及无辜,酿成血光之灾。 说了相当于没说。偏偏他临走前还摇摇头,这搞得她更慌了。 大师啊,您要帮我就好好帮,实在帮不了也别吓我啊。 入夜时分,星辰熠熠,春风有些冷。 南愚把空名大师给的锦囊放在枕边把自己捂在被窝里,心里默念: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屋子很静,烛火微微跳动。 许是满院花开的缘故,幽幽花香让她心安。 “三月三,桃花开……” 晚风掠过树梢,风声瑟瑟,和着幽幽的声线,有种说不出的鬼魅之感。 这东西怎么不顶用啊?南愚咬牙攥紧锦囊,心里暗暗叫苦。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了。 “我来见你了。” 那声音很近很近,好像就在她耳边。 “你说话不算数,答应我的全然忘了。” 好像有人在轻抚她的被子,轻轻地,舒缓地,像是母亲哄睡婴孩。 “你说,我该怎么办。” 是在跟我说话么?南愚双眼紧闭,浑身哆嗦着,只想他快点离开。 她憋红了一张脸,都快呼吸不过来了,但还是继续忍着不敢大声喘气。 良久,那动作才好像停止了,声音也好像没了。 那妖走了吗? 深呼吸一口气,她把锦囊挡在身前,一手悄咪咪地又把被子掀开一条细缝。屋内再无他人,只是莫名地比方才凉了些。顺着望过去,窗户竟然开着! 她回房前明明将门窗关的死死的,还叫侍女莱喜细细地检查了个遍。南愚惊出了一身冷汗。 要不要去关窗?若不关,那脏东西又进来了怎么办?若关,那东西要是突然蹿出来了又怎么办?不过这好像也没什么区别了。 “三月三,桃花开……” 凄冷之声又从院中传来。南愚来不及反应,眨眼功夫只见院中桃树下,一男子身着桃花色衣衫,腰间一铜铃随风奏出清脆之声,长发墨黑如瀑,好像从花色中走来。 不是鬼,更像是妖,像是仙人。 南愚好像被俘了心智,竟痴痴地看着他,直到他微微侧身,一双桃花眼微微弯起,目光穿过缤纷落英,亦是安静地凝视着她。 只那清清淡淡的一眼,花前月下,窗柩飘雪,简直绝色。 不知为何,南愚莫名心慌。和他对视的那一刻,南愚心下一紧,好像一根银针轻轻地刺了进去。 刹那功夫,一阵风起,窗户“砰”地又关上了。待她反应过来未穿鞋袜便跑出去时,院子里不见半分人影,只是满地落花。 他总是如此来去匆匆,她微微失神。 难道,又是梦么? 静下来后,风里,好像有清脆的铃铛声。 渺远,悠悠。 翌日。 “二娘子,婢子有罪!昨夜走前明明将门窗关好了,可……” “我的女儿啊……” 还在睡梦中,南愚便被外头的声音吵醒。一睁眼,恰好见着姨娘满脸泪珠地进来,将她死死抱在怀里。 “姨娘……咳,我喘不过气来了。” 闻言,姨娘这才急忙松手。 “昨夜……我又做梦了。但他并未伤我分毫。”南愚不敢确定昨夜究竟是梦还是真实所见,怕说了只会给姨娘徒增烦忧。 “这邪祟之物一日不除,恐你有性命之忧。姨娘回去仔细想了想,不如将你送去南普道,待劫数化解再归家?” “可大师不是说,若牵扯旁人,恐有血光之灾么?” 姨娘摸摸南愚的头,温柔道:“我一早便遣人去问过了。南普道乃修仙净地,妖邪之物不敢随意侵扰。若你在其中修习,应会助你化解此难。” 南愚看了眼窗外纷纷落下的桃花,并未多言。 收拾好行李,还未到午时。南雨霏听闻小妹今日便要离家,带了好些东西来送别。 “小妹,这是新到的书简和还未用过的笔砚,你且带着,莫忘了读书钻研。这是护膝,南普道清冷,不要着凉;这是……”南雨霏一边把东西给她收整好,一边叮嘱。 南愚握住她的手:“阿姊,南普道就在城南,来回不过 第2章 云生(二) 南普道生活不算清贫,但餐饭清淡,南愚一时间有些不习惯。好在一人一间厢房,能有点自己的空间。师父也没有要求她一定要同别人一样早起做早课,不过每日修习心法还是必要的。至于其他时间,她可自行安排。 南愚躺在床上,窗外松柏森森,树影落在窗上,风摇影动,姗姗可爱。 没有桃花儿,还有些不习惯。但本以为能睡个好觉,却未曾想一夜未眠。故而第二日第一声钟鸣之时,她整个人昏沉不已。 空名大师见她这般模样,只淡淡道:“身体康健是一切之本。” “南愚……云生记住了。” “日后你可不必这么早起。同在你家中一样便可。” 话虽如此,但毕竟不是在家中。纵使她再愚笨,也不可能这点世故都不懂。若传出去,南家三女儿在南普道吃不得半点苦,那才是给南府丢人。不过早起做早课着实有些难,南愚便想了个折中的办法。 给他们做饭! 虽说南普道不缺伙夫,但听闻师姐说,日日都是那几道菜,数年来不曾变过花样。若让他们吃得好些,也不失为一个好法子。不过往往半月才下山采买一次,食材该如何? 南愚忽然想起,来时山路上颇多野菜,不如就地取材?至于为何她一个富贵人家的小姐能认识这些野菜,都得归功于她悄悄藏起来看的话本子,再者就是姨娘在家时常常给她用时令野菜做可口的小食。 换了身利落经脏的麻布衣,提着个菜篮子便出门了。路线不大熟,她便沿路做了记号,只在后山一带行动。 陵山水土丰润,坡上的荠菜长得很好,若采些回去做成包子或炒鸡蛋吃,应极为鲜美。采到一处,她便撒点石灰,免得找不到回路。南愚动作很快,不一会儿就采了半篮子,蹲得有些腿麻,她便准备找了处没有露水的草垛缓缓。谁知刚一起身,迎面突然刮了阵风,原本晴朗的天瞬间阴沉下来,层层乌云笼罩。 怎会如此突然?明明昨夜繁星璀璨,今日应晴朗才对?且若要变天,又怎会这么凑巧? 莫非…… 南愚心下涌出一阵不好的预感,放下篮子,攥紧了师父给的法串。师父曾告诉过她,必要时若拿出来可以防妖邪之物。 她心里默念师姐教的口诀,一面观察四周的环境。 “你可是在寻我?” 冷不丁的一声从身后传来,南愚一回头,发现那妖物便站在在离自己不过二十步的地方,依旧一身粉白衣袍,面若桃花。 他怎么会在这里?南普道有结界,一般妖物或鬼魅可进不来的,莫非他功力已是极深的地步?完蛋,今日莫非就要命丧于此?早知如此,今日便不该出来! “原来不是梦。”南愚深呼吸,强装镇定,只要他敢上前,她便使出着珠串,况且这么近的距离,若是师父他们感应到了,就算救不了自己,杀了他报仇也是可以的。 “你希望是梦?就这么不愿见到我吗?”那妖物笑道,桃花眼里竟闪过一丝凉意。 听起来,他好像并非为了取她性命?这么说来,还有回旋的余地? 南愚想了想,不如先打探他到底想做什么再顺势而为,便立马恭敬道:“我不知何时何处招惹了您,若有得罪之处还请见谅。那个……若您要钱,我可以烧,如果没住的地儿我也可给您烧大宅子,只要你放我一条生路,自此不再纠缠……” “纸钱?宅子?姑娘莫不是在同我说笑?”他看起来有些无奈。 “那您想要什么?”南愚想了想,既不为住亦不为财,莫不是为……色吧?她肉眼可见地慌了。“若要美姬,我也可以给您烧些纸人儿来。” 他勾了勾嘴角,调笑道:“你。” 传闻有妖怪转吸女子精血来助长修为,此妖莫不是要吸干她吧? “我师父可是空名大师,你今日若伤我,我师父和上百同门必然不会放过你。不如你我各退一步,今日便当没看见我,我亦当没瞧见你,你继续修行?” 他却摆摆手,缓步朝她走来。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他身上若有若无的桃花幽香也愈发明显。 “说好不忘的,你全忘干净了,真是洒脱。” 他停在离她十步之距。 他在说什么?我又忘了什么?南愚不明所以。 “你到底想要什么?”南愚强迫自己挤出一个微笑。 闻言,他却愣了一下。 要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放不下的,自始至终只有他一人;他自以为的情深似海,在她眼中不过是烦恼和恐惧罢了。 既然如此,又何苦纠缠? “有没有人说过,你生得很漂亮,眼睛很好看。”他飘飘然来了句不相干的话,南愚都不知道怎么接。 她确实生得好看,虽非倾城绝色,也不似南雨霏般青春便隐见雍容。南愚温婉中带了几分俏皮,亦不失秀气端庄。但若是简单地说她甜美可人那便错了。她的眸子最是特别,淡棕色浅瞳,阳光下更是澄澈清亮,笑起来好似南风过境;不笑时又好似周身蒙上了薄雾,淡远疏离。 总而言之,一语无法道明。 “嫣然一笑卿卿语,三千烟霞不含情。” 呃,他这是在做什么?在撩拨我吗? 他此刻也不管南愚是何心情,自顾自地又上前来,南愚吓得连连往后退,谁知身后一个洼地,她踩空径直向后倒去。但想象中闷实的疼痛感并未出现,反而一股柔软清冷的触感在身后将她稳住。 她定睛,他在身后扶住她的腰,借以片片桃花。 南愚又惊了一下,下意识地赶忙抽身,甚至露出了师父给的珠串:“你别过来!” 虽然他方才帮了她,这样做显得不道德,但万一他趁此下手呢? 本以为他会恼怒,谁知他只是死死地盯着她手中的神物,眸中的温柔化成雾色淡去,逐渐变冷,嘴角泛起一丝苦笑。 “谷雨,我是白卿啊。” “你的白卿。” 第3章 云生(三) 南愚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来的,一路像被勾了魂儿似地,还差点被门槛绊倒,幸好元澄师兄在一旁搀了一把。 “小师妹,你怎么魂不守舍的?” 她回过神来,把刚采的荠菜递给元澄,道:“今日起得早了些,不大习惯。师兄你帮我把这荠菜送到厨房吧,中午我给你们做好吃的。” “嘿嘿这多不好意思……”元澄闻言立马爽快地接过,直奔厨房去。 今天遇到他,南愚内心并非没有波澜。如果那白卿所说是真的,那自己便应是他口中的“谷雨”。所以他们究竟发生了什么,自己又究竟忘了什么?她急急忙忙回房换了身干净素雅的衣服。 太多问题,她需要一个答案。 别雅间。 空名大师并未如南愚想象中在闭室修行,反而早有预料般,饶有兴致地沏茶。 “坐。” 南愚尚未开口,空明低头倒了杯茶放在对面。 “师父,云生有事不解,还请您指点。” “先尝尝。” 虽然觉得奇怪,但南愚还是照做,浅品一口,不算惊艳,袅袅茶香之余,还有股熟悉的味道,但却形容不出来,就好像很久很久以前喝过。 但明明她在家不爱喝茶,若是喝茶,也大多喝的是最普通的绿茶罢了。 空明看了她一眼:“如何?” “弟子浅薄,不太懂茶。” “无妨。这是据陵山五百年前流传下来的秘法所制,同南府精贵的茶不同。味道虽谈不上极佳,但胜在技法和制茶人的情意。” “云生受教。” “你方才说有事不解,所为何事?” 思索一番,南愚还是决定如实相告,毕竟空名大师是为数不多的能帮她的。 “弟子有错……” “你又遇见他了?” 话未说完,空名大师却好像能看透她心思般直接点明了她心中所想。 “是。” 空明淡淡地望了眼她手腕的珠串。 “这样也好。该来的总会来,该清算的,也该你自己了结。” 师父这是何意?为何又说“这样也好”,了结什么?南愚觉得,自己好像被隔在雾里,什么都看不清,偏偏旁人又看得清。 南愚不解,道:“那结界又是怎么回事?我记得您同我说过,那是可以抵御所有妖邪之物的。” “不错。” “可那白卿又怎能进来?是他修为过高,还是他根本就不是妖邪?” “他确是妖,依附桃树修成的桃花妖。且并非你所说修为极高,依着他修行的慧根,若想有所成倒极为简单,不过而今的功法,勉强算中等。” 是妖却能进入结界内不受伤害,慧根极好功力却只算中等,师父这两相矛盾之说,南愚觉得自己都要糊涂了。 “弟子愚钝。” “他既无伤你之心,你便只需顺其自然。” 什么叫顺其自然? 南愚面不改色,心里却越来越奇怪。白卿很奇怪,师父也很奇怪,她甚至觉得自己也很奇怪。再这样弯弯绕绕下去,她都怀疑自己要成神经病了。 难道高人说话都是这样模棱两可的吗? “既来之,则安之。为师要练功了,你且回去吧。” 茶喝了,话说完了,该走了。 刚掩好门,只隐隐听得师父一句感叹:“渡人不渡己,是谓痴也。” 为什么会突然发生这么多的事情? 桃花妖和师父所言,像迷雾一样叫她看不清。南愚躺在床上,越想头越疼。待冷静下来,她开始细细地回想最近发生的事,忽而想起来,莫非同那日有关? 好像确实从那日起,她开始梦魇。 半月前。 还未到南愚起床的时辰,姨娘却早早地将她叫起:“小乖乖,该起了,你父亲后日便要到了。姨娘带你去集市采买些他爱吃的东西。” 哦,父亲后日要回来了……集市?! 听到“集市”二字,南愚顿时睡意全无,赶忙梳洗打扮一番便随着姨娘去请示夫人外出采买之事,田惠之倚在榻上,只淡淡地点点头,又叫了府中管事的李阿婆跟着同去。 田惠之极少笑,包括对阿兄阿姊。数年来,她也不曾动怒发火,只是坐在那儿淡淡的看着你,便不由得生出敬畏之心。母亲出身名门望族,是当之无愧的千金。虽不是嫡女,但嫁给父亲,在当时也算父亲高攀了。 雍容贵气,不怒自威是南愚对她唯一的印象。 在离开她的房间时,她叫住姨娘说有事相商,只让南愚同李阿婆一起去。 南愚捕捉到姨娘眼里转瞬即逝的一丝道不明的情绪。姨娘平日里总是笑意盈盈,唯有和母亲待在一起时会显得生硬。 也许是情敌见面分外眼红?不过南愚早都见怪不怪了。 刚出院门儿就碰见南雨霏。 “小妹,你和阿婆这是要去做甚?”与南愚不同,南雨霏做事得体,慧敏多才。 “父亲要回来了,我同她出府去采买些东西。阿姊我们一同去吧?” 她犹豫一番:“待我同母亲说一声。” 不久,只见她摇着头走过来将南愚拉到一边。 “小妹,阿姊还得在家中温习功课。你帮我在浣花街东边路口处的赵记笔铺里取样东西可好?就说是我上月订下的。”说着南雨霏偷偷将一张凭据塞到南愚手中,又在耳边低声:“东西是赵师傅做的,这张字条帮我交给他。此事莫让别人知道。” 南愚一脸疑惑,南雨霏却拂去了她肩上落下的桃花,叮嘱路上当心些。 同不熟识的人在一起采买,南愚浑身不自在。早知姨娘不去,她也不去了。作为世家小姐,南愚身旁总是围着一堆家仆,只能安安分分地把母亲和姨娘所要的东西买齐。 “李阿婆,我去笔铺取点东西,您且在外头等我吧。” 赵记笔铺是远近闻名专卖笔的铺子,能来这儿的非富即贵,几乎可以说是专为权贵开的。 南愚拿着南雨霏给的凭据,打扮精致的姑娘便领她去了雅座稍等。不一会儿,那姑娘带着看起来像是金丝楠木的盒子过来。 “南小姐,这是您订的笔。” 但她也不知道阿姊是否满意,只故作精通地看看笔尖和毛,略 第4章 云生(四) 南愚正回忆着,突然“砰砰”两声,有人敲门。 “谁啊?” “是我。” 一阵熟悉的女声,原来是元嘉师姐。不过这么晚了她来做什么?南愚披了件衣服下床开了门。 元嘉坐下,道:“瞧你屋里灯亮着,又没听见没有动静,也不知道有没有打扰到你休息?” “没有,我也还睡不着。师姐这么晚来,是有什么事吗?”南愚倒了杯茶,有些温凉。 元嘉点头,说:“明日可能得早起下山一趟,同我们去除个邪祟。” “除邪祟?”南愚来兴趣了,音调都不自觉拔高了几分。 “嗯,虽然是些小鬼小怪之类,但也要提醒你,有事儿躲在我们身后不要自己上,明白吗?” 南愚重重点头。 “早些睡吧,明日我来叫你。” 虽说那夜的女鬼吓得她不轻,但在南普道的这些日子她多少也了解了点,会些简单的小术法。况且有师兄师姐,对于明天的任务她不觉得害怕,反倒有些期待。 会遇到什么鬼? 她吹灭蜡烛准备睡觉,忽然一道黑影从床边闪过。未瞧清楚是何物,忽地脚边一阵阴冷。她吓了一跳,借着月光低头一瞧,才发现原来是师姐出门时未将房门关拢漏了条缝,她又将门关好,戴上法串捏紧被子睡觉。 好吧,一个人的时候还是有点怕。 翌日清晨,天微亮。被叫醒的时候脑子都是晕晕的,浑身无力。元嘉一瞧觉得不对劲,竟然发烧了。 “云生,你今天就别去了吧,在房间里好好休息。” 南愚说:“我喝完药就好了,这是第一次,我不想错过。” 元嘉犹豫片刻,起身去问问师父的意见。空名大师喝着茶看书,只说:“让她去吧,多去历练历练。” 喝过药,南愚觉得浑身没那么酸痛了。临走前,元嘉多给南愚加了一件披风。此行要去的地方是隔壁镇的一个村子,听说夜里时不时有婴儿啼哭,但村子里近年来根本没有孩子降生,十分骇人。元嘉一听便知道这许是小鬼作祟,暂时没有伤人性命,但如果时间长了未解决,反而极其危险。 到村子的时候将近傍晚,元嘉在村子里找了户人家吃饭,当然也没忘给点银子。元澄只尝了一口,便拍拍身侧的元亦,挑眉道:“这老婆婆做的饭菜可比你做的香多了。” 元嘉一记冷眼扫过,元澄乖乖闭嘴。临了,她打听道:“敢问村中所闻婴孩啼哭之声在何处?” 老妇一听,神色慌张极力劝阻:“各位莫要去哪里,邪乎得很呐。” “老人家您莫要担心,我们此番前来便是解决此事的。” 老妇人似乎是想起什么,语气十分急切:“诸位可是南普道的仙师?” “嗯。可否劳烦您告诉我们该如何去?” 妇人老泪纵横,叹道:“我们村终于有救了!” 她来到屋外,指向不远处的小山丘,只见那儿矗立着一座极其突兀的塔。 南愚不解:“那是做什么的?” “瞧着形制,应该是祭祀的。” 祭祀的塔,为何会有婴儿啼哭?南愚皱皱眉,只觉得自己的猜想有些离谱。 远去后,元嘉先问:“你们可曾注意到什么。” 元澄说:“那座塔风水不错,但却有怨灵,不合常理。” 元嘉看向元亦:“你来说说。” 南愚不大确定自己的想法,又怕误导了师姐耽误此次行程,索性没说。元嘉看出她的心思,道:“云生你尽管说,无妨。” 她裹紧披风,迟疑着开口:“那些怨灵,恐怕多是女婴。” 元嘉一愣,没想到她会这么说。 “继续。” “来时我瞧过村中人,路上遇到的十个里面八个都是男子,而且其中的女子都已是老妇或是三四十的中年人。至于幼女或少女几乎没看见过一个,反倒是男孩儿几乎随处可见。” 元亦沉吟道:“许是我们来得迟了些,剩了男子在外干农活,女子在家煮饭?” “这也是有可能,不过许多人家院子里晒的衣服都是男子的,极少见女子的。” 男女数量差距如此之大,她不免多想。 元嘉笑笑,说:“究竟如何,一看便知。” 山丘上静得发慌,越靠近那塔边,越多小鼓包,且鼓包上草长得稀稀疏疏又十分枯黄,与其他地方大不一样。元亦随地捡了块石头开始挖,没挖多久便见泥土里露出一角来,样子像是被褥衣服之类。见状,元亦更来劲儿了,三下五除二将泥土刨干净,土坑里面躺着数件腐烂的被褥和衣物,都是婴儿的。几人又去挖开其他的土堆,除了腐烂的程度不同,再没任何区别。 南愚皱眉,看来和她猜得到差不多。 “尸骨在何处?”她自言自语,又看向塔里。如果这衣物只是单纯被埋在这里却未见尸骨,那最大的可能……便会是那里。 月色皎洁,塔正前方还摆着供果之类,但像是放了许久的。南愚走近塔边,忽地有一阵婴儿啼哭惊得所有人心里一颤。仔细辨别,那声音正是来自塔中。 元嘉将南愚拉到一边,不放心她走这么近。南愚退在她身后,脚边忽地像是被什么东西抓住似的。她低头一瞧,竟是一只婴儿的小手,血淋淋地在她脚踝处抓来抓去,她尖叫一声,元嘉念个诀,一记飞叶直直插向那血手上。 血手消失了,留下的血痕一瞬间变得乌黑,还散发着阵阵恶臭。 南愚有点想吐,却面不改色。她没起什么作用就不能给师姐师兄添乱。她默不作声地憋气,或是偷偷背过身拿手帕捂住口鼻。 等等,这帕子什么时候有股这样的幽香?她浅浅闻了闻,又觉得这味道有些熟悉像是…… 白卿? 南愚心里一咯噔,不会真是他吧?正这样想着,似乎闻不到那股血腥味了,反倒神清气爽,就连烧好像也退了。 真的是他?但她只是想着,没敢说话。 再一看塔边,师姐已经布好一个小型的法阵,南愚记得,这个并不是所谓的镇压法阵,而是超度亡魂。 师父曾说,鬼怪怨灵之类以化解怨念 第5章 云生(五) 几人绕去塔后,不一会儿几个中年男子扶着两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来到塔边。 “听说南普道的仙师来了,怎么不他们见人。”为首之人四处看看,并未发现什么。 “族长您放心,他们若真查到什么,只需说皆是病儿即可。” 老族长瞪他一眼,道:“什么病儿?!南普道的人迟早得发现。还不如一把火烧了,想出用几个月的孩子来祭奠山神的法子,你看看哪户人家富贵了?一个村子十几年了都生不出个孩子来!” 同行的另一个老人不满意了,说:“虽然当初是我提的这件事,最后也是您拍板答应的。” 原来这座塔原是祭山神所用,现在如此,当真是报应不爽。南愚承认,这一瞬间有点不大想管这等闲事,甚至觉得活该。她看看师姐师兄,还是沉住了气。 能在南普道修习多年的人果然不一样,慈悲心肠,可惜她没有。 元澄气得踹了脚这塔,闹出了动静。元嘉无奈,带着几人站了出去。 “你们是什么人,为何半夜在塔前鬼鬼祟祟?” 元澄是个暴脾气的,冲上前去就要理论,却被元亦拦下来。 “诸位刚刚的话我们已经听到了。还请把前因后果细细道来,否则只能日日受这怨灵之苦。”元嘉上前一步,语气冷淡,不似寻常般亲和。 “我凭什么告诉你。” “这塔不是用来祭祀的,我猜,里面存放着女婴的尸体吧。不过事实真相我们也不值知道,既然不配合,那我南普道也无法相助。咱们回去吧。”元嘉甩甩衣袖就要走,却又被人拦住。 “原来是仙师啊,方才多有得罪。” 十几年前,村子里莫名其妙发了时疾,病了许多人。不知道怎么传的,有人说是有户人家的女儿出生后才出现的,说让把那女孩儿带去外面养。那户人家抵不住村中人的压力,只能搬去山中住,周围几乎没有人烟。 事情若到这儿也该结束了。可偏偏女孩儿三岁那年,娘亲去亲戚家吃酒几天没回来,留在家里的饼和粥都吃完了。没有锁门,她溜去山里找吃的。兜兜转转,竟叫她找到了那座塔。塔前摆满了瓜果供品,她独自吃了起来。 那年夏天,村子里的牲畜莫名其妙得病死了,粮食也种不出来。甚至险些还发生了场山火,撞见女孩儿吃供品的村民说,这是山神发怒了,要惩罚人们对他的大不敬。要想解决此事,得照往昔的法子献祭供品。 这供品,得是纯良人家不足十岁的女儿;这座塔,其实是延续百年的祭坛。 此次祭山神的人选,便是那个女孩儿。 算好日子,村里人拿了块饴糖把她哄去了塔里,身上绑着大红花,在塔里与山神作伴。 她父母伤心欲绝,自知保不住女儿,大病一场,没多久就去了。 那年之后,村子里依然种不出粮食。有人说,怕是山神觉得诚意不够,毕竟它庇佑了百姓几十年了才只送了一个姑娘。 第二年,第三年,第四年,年年连着送了好几个婴儿去,但都没什么改变。 等到了第五年,大家都快放弃另寻他处生活的时候,地里长出粮食了。 村民大喜,说这是山神息怒了。往后年年,春分时节,入夏时节和秋收时候,都会各送一个女婴。这也有用,保了村子里数年安稳。但结果便是,不少女子害怕自己的孩子被送去做祭品,嫁过来没多久就跑了;再往后一些年岁,村中的妇女几乎再没有怀上过孩子。 故事说完,族长老泪纵横,乞求着他们帮帮这个村子。 元嘉叹了口气,眼神示意元澄元亦,两人会意,伸手在塔边默念。两人的表情越来越沉重。末了,元澄道:“起码一百人,且年岁已久无法超度,只能……” 只能让她们在六界之中消失。 夜色下,一声重重的叹息。 于心不忍,元嘉看着一个怨灵,瘦瘦小小地躺在包袱里,脖子上青红一片,像是被人掐过。她不断地哭嚎着,元嘉伸出手,摘了片叶子用幻术化作一朵花逗女婴笑,孩子像是知道有人关心她,也不哭不闹了,伸出小手呵呵地笑。 原本煞白可怖的脸也渐渐红润起来。 如果能长大,一定是个极可爱的小姑娘。 她是幻体,怎么抓都抓不到‘花’,咿咿呀呀地不知道在想什么。 南愚摘了很多叶子来,元嘉愣了片刻,明白了她的意思:如果没能好好活,就在最后一刻见见人世间的美好吧。 元嘉一挥手,万千树叶腾飞在空中。莹莹月色下,枯叶变成万千朵娇嫩粉白的花,夜风吹过,万千色彩飘向那座流血的塔上。 遍地也成了梦幻的粉白,像一场梦。 元嘉闭眼,指尖一动,长剑脱壳而出直直冲向斑驳的古塔。 ‘砰’一声,婴灵的哭喊声响彻天际,塔身碎裂开来,鲜血淋淋,染红那片粉白。 四周被压抑的枯草一瞬间变成青葱绿色。 几个村民看的痴痴傻傻,反应过来后连忙道谢。 元嘉冷冷地留下一句话:“你们祭拜的不是山神。另外,那些怨灵给全村人下了诅咒,以后这等害人性命的事莫要再做,否则你们也会步入她们的路,成为另一个神的祭品;死后也会被拨皮抽筋永世困于地狱。” “仙师,这诅咒可有破解之法?” 她看了眼南愚,并没有说话。 南愚顿住脚步,转身传达师姐的意思:“没有。” 回南普道的路上,南愚问起:“师姐,你方才说他们拜的根本不是神而是别的,这句话是真的吧?” “嗯。” “是妖?”南愚仰起头问。 “不错。在这儿之前我查了查异志,这一带曾有妖物横行,只是时日长久修为颇深,找不到它藏身之处。刚刚听他们所说,我猜是噬血妖,专以幼童精血为食助长修为。饮血越多,吞吐的气便越利于作物生长,人若食用了以它的气滋养下长出的食物便会遭反噬。” 南愚有点印象,好像听哪位师兄提起过。 “可是会使人体寒气血不足?” “嗯。” 第6章 云生(六) 几人找了家村旅住下,南愚白天生着病,不好御剑而行。 元嘉盯着南愚服了药,又检查一番,确定退烧了才放心回房间。临走前她叮嘱:“如果有事儿记得喊一声,如果遇到不干净的东西记得念口诀亮法串。” 南愚翻来覆去睡不着,满脑子都是今夜见到的婴灵。唉,那些女婴真是叫人难受。她忽然有些庆幸,虽然父亲并不疼爱自己,可也算是衣食无忧过着富足日子,比很多人都幸福。 做人嘛,得知足。 她没有吹灯,烛火一跳一跳,映在朴素的窗子上格外好看。 头有点晕,南愚缩成一团终于沉沉睡去。不知多久,南愚只觉得被子好薄直打哆嗦,迷迷糊糊地一摸头,竟然又开始发烧。这个时辰师姐都已经睡下了,干脆撑到明天起来再说。如此想着,她又把自己捂在被子里。 但怎么能忍呢,她一时清醒一时恍惚,连翻身都没力气了。 蜡烛都烧了一半。不知多久,竟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坐在床边静静看着她。 好像见鬼的那段时间,好像……那个奇奇怪怪的妖,那个名叫白卿的妖。 迷糊中,南愚想坐起来,却被他一手按了回去。 他散着头发没有束冠,一身浅绿色衣袍更衬得仙人之姿。 她又不禁感叹,这样的人怎么会是妖呢。 “你再这样看着我,我心性都要不稳了。” 白卿打完一盆水回来替她擦拭额头的汗珠,南愚侧身想躲却没有力气。见她退缩胆怯的模样,白卿眸色低沉几分。 “你可以不用怕我,我又不会害你。” 他再伸出手,南愚又转过头去。 白卿无法,只能轻轻把她的脸转过来对着自己,南愚惊起一身鸡皮疙瘩,打着哆嗦唇色发白。 “都见过几次了,怎么还是这么怕。”白卿自顾自地替她擦拭,又看看被子里的手,语气里带了几分无可奈何:“把手伸出来。” “你想干什么?” 他淡淡笑着,又玩弄着她垂在一边的青丝,看向她的目光缱绻暧昧:“我要是真的想做什么,你觉得你能逃得掉吗。” 南愚悄悄咪咪扯回头发:“我师姐就在旁边,你不敢。” 白卿哪里没发现她的小动作,只是觉得好玩罢了:“你在威胁我。” “对。” 南愚裹紧被子往里缩了缩。 白卿叹了口气,又背着手出门去不知做什么。南愚摸出枕头下的法串戴上,要是没生病还能喊两声,可现在她根本说不出几句话。 很快,白卿又回来了,手里端着碗汤药。 他径直坐在床边,掀开她被子的一角将她扶起来。 “来,喝药。” 南愚双唇紧闭不给他喂药的机会,谁知道这里面有没有毒。 “喝药,不喝怎么会好。” 她又缩到角落里去,又被白卿一把拎出来,指着药碗问:“你是要自己喝还是我帮你。” 根本不搭理。 “真拿你没办法。” 白卿伸手的一刻,南愚却忽然亮出手腕上的法串,声音都在发抖:“你别碰我,再碰我就……”。 他一怔,眼里的笑意彻底冷了下来。本以为见了几次能好些,却没想到她对自己的防备之心还是如此重。 他长得很像坏人吗? 南愚啊南愚,该怎么办才好。 白卿没有停下,依旧伸手将她拉到自己身边来。几乎同时,南愚念出了口诀,针对妖邪的口诀。手腕上的法串微微发亮,她身上笼罩一层淡淡的金光。 他的眼底铺满一层悲凉,却还是义无反顾地触碰她的手腕,离法串最近的那个地方。白卿与南愚肌肤相接的地方留下骇人的红色,而后又渐渐变透明。 她眼睁睁看着他的身形愈发虚白。 白卿咬着牙在她额间一点,留下片桃花似的印记,南愚不能动了,连话也说不了。 “不喝药怎么会好。” 他捏起她的嘴,一勺一勺地灌药进去。法串还在继续,白卿额间渗满汗珠,手臂上通红一片,青白衣衫都变得虚无。费了好大力气终于把一碗药喂完,他拿来干净的毛巾替她擦脸擦手,又把南愚轻轻放在床上盖好被子。 “早点休息,明早就会退烧。” 他出门后,一道淡粉色微光在额间一闪,她能动了。 但不知是何缘故,她竟忽然觉得困得不行,又沉沉睡去。 南愚睡得很安稳,再睁眼时师姐坐在一边摸着她的额头又到处检查了一遍,似乎没发现什么异样。 “烧完全退了,但还是得喝药,一会儿我们启程回南普道。” “师姐,昨夜你可曾听到什么声音?” 元嘉脸色一变:“昨夜并未听见什么。云生,你可是听到了什么?” 南愚接过药碗一口闷了下去,又说:“我做了个梦,梦里面有人唱曲儿很好听。醒来的时候还念念不忘,希望那不是梦。” 元嘉听得稀里糊涂地,敲敲她的脑袋:“我瞧你是烧糊涂了。” 第7章 云生(七) 再回到南普道,南愚都快忘了要查真相的事。 莫非跟依春巷有关? 三月三,桃花开……她脑海里又回响起桃树下那幽幽声。 究竟是什么意思?依春巷的那桃花有何特别之处,或许她还得再去看看,不过她不敢轻举妄动。想到这儿,她拿出纸笔,让师姐帮忙飞鸽传书。 南府 永禾院。 “今日的功课做得如何?” “回母亲,练字一个时辰,弹琴一个时辰,又再读了遍《诗经》和《毛诗序》。” “你前日的女红我瞧了,还需加紧练习才是。”南夫人喝了口茶,“再有几月便要嫁去冶秦王府,这段时日万不能出差错。” 南雨霏闻言,恭敬道:“女儿明白。” 母亲走后,窗边飞来一只鸽子。南雨霏取下它腿上系的纸条,认出了南愚的字迹。 “阿姊,助吾查依春巷废院旧事。” 依春巷的院子?南愚若问,自有她的道理。 那鸽子颇有灵性,乖乖等在窗边。 南雨霏回:“三日回信。” 陵山 南普道。 收到回信的南愚心稍稍安稳了些。现在她能做的,只有小心再小心。休息了一小会儿,她便去厨房帮忙。用午膳时,师姐提起今日结界有异,待他们探查时发现是有个孤魂误闯结界,结果灰飞烟灭。 南愚夹菜的手一顿,道:“师姐,那会儿大约是什么时辰啊?” “唔,约是辰时三刻吧。” 辰时三刻,那和南愚遇见白卿的时间差不多,但她却并未发现有什么孤魂。 应该只是巧合。 “不过说来也是奇怪,陵山已经许久未有孤魂野鬼误闯了,寻常它们都是绕着这儿走的。” 元澄师兄说:“估计是阴阳交替时误闯的罢,那会儿结界不大稳定,但好在并未酿出祸事。傍晚咱们一起去加固吧。” “我也想去。” “小师妹你可别了吧,万一吓着你师父不得收拾我们。” “唉,看来今天的荠菜炒蛋白做了,以后还是算了吧。”南愚耸肩,一脸无所谓。 几个师兄师姐一听这话立马着急,今天这顿是他们进了南普道以来吃过最好吃的一顿,虽是最普通的大锅菜,但南愚却做得十分可口,比往日都多吃碗饭呢。 “小师妹咱别拿吃的开玩笑。这样吧,你到时就站一边儿看着,若有什么不对劲儿的话你就赶紧逃。” “好嘞谢谢师兄!不过加强结界会很危险吗?” “照理说不会有问题的……”元澄话没说完,被元嘉一记横眼打断。 “没什么问题。”元嘉肯定。 南愚装作不知道他们暗中的眼神交流。 傍晚时分,天色渐暗,山中雾起。 阴阳交替之刻,鬼魅浮动之时。 出门前,空明再三叮嘱南愚,她万万不可离开结界之外,无论如何都不能。 加强结界之前,需要先屏退四方妖邪鬼祟。元嘉掏出符咒在上面结了印,又捏了个诀,霎时间火光炸开,世界仿佛清亮了许多。 元澄拿出法镜,双眼紧闭,口中亦是念念有词。他突然睁眼,斥道:“南普道请往生者速速远离!” 下一秒,东南方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 “师姐,好了。” “老规矩,元澄和我负责结印加强结界,元亦你们找遗漏缺失之处添补,元澄一行负责巡视,若有来犯者一律按规矩处置,其余人负责看好小师妹。” 第一次见这场面,南愚还是觉得有点震撼。 “师兄,这结界需要多久补一次呢?” 无人应声。南愚回头,却四周无人。留下来护着她的几个师兄不知去了何处,元嘉师姐他们竟也浑然不见踪影。 “师兄,师姐!”少女甜淡的呼喊声一遍遍地回荡在山中,空灵悠远。 “你想起依春巷了。” 身后传来一阵熟悉的声音。南愚心一惊,只道为何他又来,这结界于他而言好像根本没用。等再一定睛,却发现自己正站在一棵桃树下,花儿开得极好并不俗气,反而衬得白卿更出尘。这哪里是妖啊,分明就是画中仙,叫人不可亵渎。 她的视线落在那日伤了他的那只手上,衣袖摆动见,红痕依稀可见。只是看他这般模样,似乎没有把那天的事放在心上。 “这里是哪儿,依春巷究竟发生了什么?那座院子,是不是和……和我们有关?” 白卿沉默半晌,只说:“先坐下休息会儿吧。” 他这又是何意? “你一下问我这么多,我该先回答哪个?” 南愚依旧一动不动,两人就这样僵持着。白卿无奈,指尖在她额前一点,南愚忽然好像自己失去知觉,任凭他扶着自己坐下。 怎么又来这招? 画中仙的发梢掠过南愚鼻尖,她莫名觉得这若有若无的幽香很让人心安。 “你望着我作甚?”白卿一抬头,便对上少女那双干净的棕色浅瞳,她却好像未发觉自己的眼神是如此炽热直白一般。 尴尬,怎么这时候走了神,南愚只装作没听见。 白卿见她如此,眼神更温柔了几分,说:“先尝尝这茶。” 见她迟迟没反应方才想起来,哦,忘给她解开。 忽然有劲儿的南愚好像活过来一般,没好气地道:“你怎地就给我解了呢。” 白卿却笑得更欢了,一双桃花眼好似在勾人,南愚不经意和他对视,心里竟莫名有些触动。 “你笑什么?”显然,她并不知道脸红了。 “你可还记得,从前你也是这般对我撒娇的。” 南愚手一抖,茶差点没洒出来。 呃,谁撒娇了。她这语气是在撒娇吗? 南愚轻咳一声。 春风乍起,片片桃花在空中浮过。落花沾衣,南愚鬼使神差地将他肩上的绯红拂去。 这下轮到白卿呆滞了。 但下一秒,南愚几乎怀疑自己是否被风迷了眼睛,她竟看见他眸中好像含了泪。 “我的谷雨,总还是念着我。” “这位……白公子,你总说我是谷雨,可我真的不记得。莫不是我上辈子欠了你情债没还,你如今找我索要了?可现在你我人妖殊途,就算我愿意补偿,也得有机会才是啊。” 从几次 第8章 云生(八) “小师妹!” 这边,元嘉着急地摇着南愚。他们方才加强完结界返回,却发现南愚晕倒在树下,怎么叫都叫不醒。检查一番,师父给的护身法宝尚在,邪祟根本不可能近身,几人再细细探查,她周身也并无妖物攻击的痕迹。 隐隐风声中,南愚好像听到了有人在喊她。待她回神,面前围着的一堆人把她吓了一跳。 “师姐,你们……” “你方才是不是碰到什么东西了,我们叫你半天都没反应,可急死人了。” 看样子,他们应是未发现白卿。 “许是太困了,方才竟睡着了。” “没事便好。你才来南普道,还没完全适应,这几日还是先好好休息。”元嘉搀着南愚慢慢地走。 “师姐,你们结束了吗?” “嗯,加强个结界而已,不算难事。” 回到房间,元嘉给她打了热水洗漱。 “这结界当真能防所有妖邪吗?” “那是自然。这结界在此数百年,期间从未有妖邪进入过。” 既然这般,那白卿又是怎么回事?这完全说不通。 “一般人能进入结界么?” “普通百姓自然可以进入,不过需要值班的弟子开一道结界。我们南普道本就据天界术法修习而来,可以说一脉同源。故而若是天上的神仙,则可以凭借仙印直接进入。” 还是不对。 “唉,我素日在家中时,姨娘都不让我了解这些的。如今既然来了南普道,一无所知,说出去真是给南普道丢面子。” “这有什么,我初来南普道之时亦是如此,这些东西慢慢来就好,不必着急。” “师姐,明日你带我去翰墨楼吧,我想看看书。” 元嘉本来只觉得这小师妹虽身在富贵人家却不呆板高傲,反而挺有趣。加之如此好学,对她的疼爱更甚了。 “好。” 翌日。南愚跟着师兄师姐学完了心诀,正欲去翰墨楼时,空名大师叫住了她,道:“云生,你命脉虚薄,易受邪祟侵扰,心诀要加强练习。” 元澄闻言,在一旁哈哈笑道:“师父放心,有我们保护她呢。” 果不其然,遭到一记横眼,然后乖乖闭嘴。 翰墨楼。 元嘉把藏书大致给南愚介绍了下,就得急匆匆赶回去继续修习。藏书分类有序,不多时她便寻到了与结界有关的古籍。不过古籍上诸多字与现在有所区别,幸而女夫子教时她并未走神,大抵都认得清楚。 读书多也是有好处啊。 连着翻了几本关于结界之说的内容,说法大概一样,但还是被南愚有细微差别。其中一本最残破的《南普道异经注》中,有一处极细微的注解,道:“南普道结界,上通九重天。若非道中人,非神者,非仙师所入,需持仙家信物。信物为何,历时百年,已不可考。” 南愚喜出望外。如此看来,白卿能在结界内来去自如,身上必定有信物,得找出他身上的信物是什么。她又接连着翻阅了许多与结界或是信物有关的书,但却众说纷纭,再找不到任何线索。正在她一筹莫展之际,元嘉又匆匆跑来,像是有要紧事。 “云生,你收拾一下跟我到大殿上来,今日有仙家到访。” 仙家?活了十余年,她还从未见过仙家呢,今日若能一见那可太好了。 众尊殿。 虽才修习过短短几日的心法,但尚未进大殿,南愚便觉得有种至纯之气萦绕四周,叫人神清气爽。这应该就是所谓的仙气吧。 殿中,空名大师正同两位气度不凡的女仙交谈。其中一位见南愚,眼神一亮:“空名大师,这位是……” “这是我座下最小的弟子,云生。”空名大师道,又侧身对南愚道:“这二位是九重天的清落仙使和如风仙使。” 她们对视一眼,笑得温柔。名唤清落的那位仙使先是目光在南愚身上细细打量了一番,又直接拉起南愚的手,道:“云生姑娘,你是有福之相。” 奇怪的人怎么又多了。 虽然如此想,但借她吉言,做有福之人也是极好的。南愚恭敬地说:“仙使谬赞,云生不过一介凡女资质平平,得仙使赏识已是莫大荣幸。” 如风仙使闻言,道:“清落啊,你莫要吓着人家。此行不是来玩耍的,别忘了正事。” 南府。 距离接到南愚的书信已过去了两日,南雨霏便在本就不多的时间里翻阅嘉祥郡志中有关依春巷的部分,又是请教先生又是询问母亲,到了夜里也未能好好休息。田惠之虽觉得奇怪,但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未多问。 但好在她注意到一处,约在五百年前,嘉祥郡有近五十年的旱灾。这几十年里,饥荒兵役让百姓民不聊生,纵使当政者如何祈福都无用。但奇怪的是,在此之后,旱灾莫名消失,此地重新变得水土丰饶,成为富庶之地。 至于其中缘由,她翻阅古籍均未见载,倒是在一本野史中翻到了寥寥几句:楚吉四十五年,定源侯之子雍于加祥郡大伐陵山之木,于陵山中筑宅百余亩,曰“流烟居”。楚吉五十三年,贪墨之事露,乃遣人焚加苑。接连五日,天干风起,山火不熄。 定源侯,乃王之堂弟;至于加祥郡,便是如今的嘉祥郡。但岁月苍苍,关于这段历史是否真实早已无从考证。 这些看起来似乎与依春巷无关,南雨霏有些丧气。 南普道 别雅间。 “空名大师,云生在此,麻烦您多多关照才是。”清落和如风二人同坐一侧,如风捏了个诀,将一只铜铃交给空明,道:“此番奉王母娘娘之命下界探查风水之气,最要紧的便是看看她的境况。云生命数如何,还望大师莫要干预。” “这是自然。” 接到南雨霏的书信时,南愚刚帮厨房备好菜在房中翻阅古籍。 如她所料,姐姐并未找到太多关于依春巷的记载。但南雨霏在野史上找到的内容倒是提醒了她,师父和白卿在泡茶时都提过一个时间——五百年前。 陵山之木被伐,大约也是五百年前。二者之间,莫非有所关联? 过几 第9章 云生(九) 车马缓缓行驶在山道上,马蹄声踏着山路,声声入耳入心。 南愚靠在窗边,闭眼听一路鸟鸣。蓦地,有人唤她。待她回过神,只见白卿便站在路边。南愚赶忙叫停了车马,急匆匆跑下车。 “白卿,你怎会在这里?” 白卿只是静静地凝视着她,良久缓缓而言:“我不在的日子里不要轻易出南普道,不要轻易踏出结界。” 他什么意思,难道要离开?但离开之前还偏偏提醒她,这叫人有点摸不着头脑。南愚转念一想,或许是他执意认为自己与他有段难舍的前世尘缘,出于好心才如此提醒。 这样看来,这桃花妖倒也不算坏。 “好,但在此之前,你得将事情原委原原本本地告诉我为什么要听你的。”南愚抬眸,浅棕色双眸不含一点情绪,淡远疏离像极了晨雾,叫人觉得寒凉捉摸不透。 他背过身,沉声道:“日后你自会知晓。” “白卿!” 一声惊呼落下,天地昏暗失色。白卿站在夭夭桃树下望向南愚的那个眼神,像是承载了千百年岁月,失神而凄凉。虽未见过几次,但这是她第一次在他眼里看到这样的情绪。 南愚心里一紧。 几乎瞬间,他消失在风里,空气中余得一股桃花幽香,和几声清脆铜铃响。 南愚惊醒,额间渗满细密的汗珠。她有些晃神,白卿究竟是何意? 此时,车驾在南普道结界处停下。这是梦还是现实,她早已分不清。 “云生,你没事儿吧?”师姐见她脸色不太好,扶着她下了车。 “无妨,方才睡着做了个梦。” 如果只是噩梦这样简单便好了。 彼时,微风拂面,春光融融。群山叠翠之间,陵山山腰之上,一片桃花始盛开。粉红点染嫩绿,盎然生色。 白卿很守承诺。此后的数月里,南愚再没有见过他,甚至再没有梦见他。南愚的生活重新回到了正轨,每日修习、帮忙做饭、读些书,时不时跟着师兄师姐下山除点简单的邪祟,日子平淡,也少了点滋味。 白天一日日地长了,眼看着桃树由花开到枝繁叶茂,一切安然无恙,仿佛从前那段梦魇的日子从来没存在过一样。 只是她竟然会偶尔想起白卿,想起桃树下他清冷绝色的容颜,想起他那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和对自己来说无解的问题。 风过水波留痕,雁去留声。 他却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来去如风,可真行啊。 闲来无事时,南愚把五百年前嘉祥郡的古籍都翻了个遍,与南雨霏所说相差无几。但她不想放弃,太多的问题没有答案,始终会是个心结。 一日午后,南愚下定决心找到师父,想再次问清楚这件事。 “白卿说,他再不会纠缠我了。” 空名大师未说话。 “师父,您可知为何?” “宿命二字,若这么轻易便能说清,便不叫宿命。”说罢,他起身从暗室里取出一只玉瓶。 南愚面无神色,心中却想,师父开暗室时竟毫不避着自己? 空明施了个手势,口中念念有词:“晨昏雾起,作云化水,万物得生。” 诶,这不是师父给我赐名时所说吗?难道我的名字是来自于一道法诀? “云生,你来。” 她接过玉瓶,清凉及肌骨的触感,里面盈满了水。 “这瑶池水,乃世上最纯之水,日后你若需要可随时取用。” 她算是发现了,来一次便得一样法宝。 “云生谢过师父。但您还是没有告诉我答案。” “世上太多事,有些不需要答案,有些答案,该出现时自会出现。” 还是算了吧。 众尊殿。 午后,是众弟子的午休时间。南愚不似他们修习那么辛苦,故而不常午睡,常常在殿中替师兄师姐值日。 鸟啼声回荡在林间,殿外院中苍柏幽绿直冲云天,舒服极了。没人的时候她很喜欢在一旁闭目发呆,觉得能这样过一辈子。 南普道虽是修法之地,但平时亦有普通百姓来祈福。南愚读着师父给的经书,思索着其中内容该如何解,忽地手腕处浮现一道浅绿色光芒。 这是与结界相通的,有人来了。 果然,另一位值日的师兄引着一素衣公子进来,旁边一位打扮简约,但一瞧便是富贵之家的夫人搀扶着他。那夫人见南愚第一眼,便觉得这姑娘很合眼缘,对她笑笑。南愚也觉得这位夫人很是面善,起身给二人倒了杯茶。 方才隔得有些远,南愚并未瞧清楚这公子的面容,看身形只觉得略略单薄消瘦了些。斟茶时凑得近些,才看清他面色苍白形容枯槁,好像风一吹便会倒似的。 南愚心中有了猜测,此人应是身患重疾。瞧着年岁与自己相差无几,却是这般模样,她有些感慨。个人命数有道,纵使可惜却也无可奈何。 “萧夫人,还烦请您二位稍等片刻,此时为午休时间,元澄师兄等尚在休息。” 南普道每日接待的客人都有限制,需得提前半月预约,若十分要紧之事则另外通传。 那夫人倒没有半点架子,道:“此番是我们母子二人途中耽搁了,来麻烦各位仙师,本就不好意思。待各位休息好了再说也不迟。” 一旁的公子咳嗽了几声,手帕上沾了血。那夫人赶忙接过那带血的手帕,又重新掏出一张帮他擦拭嘴角。南愚识相地起身打了一盘水。清理完毕后,夫人尴尬地笑笑:“吾儿多病,各位仙师见谅。” 师兄道:“敢问一句,萧公子的病……” 萧夫人叹了口气:“陵川本随其叔父在军中习武,射得一手好箭,不过二十便号令,也算少年有成。怎奈天道不公,一朝卧病,竟到如此地步。不过一年,便因病痛消瘦虚弱至此,四处求医问药都无用,这才来南普道求各位仙师相助。” 原来是少年将军啊,竟得此重病,唉。 “母亲,人生老病死再正常不过,我自己如今已是药石罔效,您得好生珍重自己的身体才是。”说完,萧陵川又开始咳血。 萧夫人在袖中翻找手帕,却迟迟找不见,一 第10章 彼岸(一) 这日午后,邻镇几个村民哭嚎着长跪在南普道门前请愿,望能助其除去那不净之物。 据说村子里有鬼怪作祟,扰得民不聊生。但一般来说,南普道的符咒便能镇压大部分有点道行的灵体,若南普道的符咒都无法,那便有问题了。 据说,作祟的是个女鬼,怨念颇深。至于他们是从何招惹到她,却说不清楚。 空名大师派了元嘉元澄带头前去查探一番。二人功力颇深,除了南普道几位大师之外,算得上数一数二的。 红衣女鬼?南愚忽然想起自己初春那夜所见的,亦是鲜血淋漓,只是她现在还有点阴影,不敢仔细回忆。她有点想去看看究竟是何情况,但又毕竟自己不会什么功法,若碰上了危险只会给他们添乱,还是作罢。 “元嘉,你们把云生和元澄元亦带去吧。” 元嘉扶额,此事虽算不上多难,但对普通人来说终究有危险。带元澄元亦去就算了,怎么还要把云生带去?她要是出了点儿问题怎么跟南府交代啊。自从云生来了之后,她发现师父经常会说些奇奇怪怪的话,做些叫人看不懂的事,比如现在,又比如前几日莫名其妙叫人给陵山的桃花施肥。自打她三岁进了南普道,师父从未过问过那桃树,就算天干大旱时,也只是说万物生死轮回各有命。 但师父肯定有他自己的道理,她只需照做便是。 一行人整顿好,午时出发。一路上,元嘉几个反复叮嘱有危险只管躲在他们身后,要把师父给的法串贴身带着,还有学的心诀和基本的防身结印手势,生怕她出半点问题。南愚忽然觉得,她果然不应该来的。 走了大半日,到达古湾村已是黄昏时分。天边斜阳半悬,一半火亮一半沉溺于夜色,天分阴阳。 好巧,又是阴阳交替。南愚心想。 元嘉提醒道:“穿过这片林子,便是出事的村子了,你我需得小心些。云生……” “心诀手印我都记得一清二楚,师父给的护身法串我也戴着呢。” “这便好。大家要保护好小师妹啊!”元嘉叮嘱。 说来也怪,一踏进那片树林南愚便觉得浑身不舒服,但也说不上来究竟是什么,只当是心理作用。 本以为这片林子不大,但谁知走出去的时候天色已经漆黑了。小路边站着几个村民,举着火把。看见来人身着南普道道服,身姿超凡,便像见了救命稻草般直愣愣地冲了上来,为首的男人竟扑通一声跪倒在他们面前。 南愚哪儿见过这样的场面,悄悄地站在元嘉身后。 元嘉几个倒是习以为常,熟练地将人扶起。 一行人边走边聊,元嘉元亦和年纪最长的村民走在最前,南愚和元澄在中间,元澄在最后;其他村民则分在两边。一个村民递了个火把给南愚,借着火光她才注意到他们身上虽点了朱砂,但面目发青甚至于有些黑紫。她心里一惊,不妙。 她轻扯了下元澄师兄的袖子,与他对视,元澄眨了眨眼。 原来他也注意到了。 “村长,你们可能确定这女鬼是何身份?”元嘉问道。 那村长支支吾吾:“这……” 元嘉冷声:“既然请了南普道下山相助,您还是把知道的所有事情都告诉我们为好。多拖一日,便多有一分丧命的危险。” 南愚星星眼:师姐好霸气。 “那鬼……可能是张寡妇。”村长叹气。 “村长你怎么……” 同行的不知是谁开口,似乎不愿意把此事说出来。果然有问题。 南愚一行人十分默契地没说话。那村长气急倒:“事到如今若再不说,是想村里所有人都死绝吗?” “要死一起死!叫你声村长是给你面子,你个老东西还蹬鼻子上脸是吧!”那人呸了一声,怒道。 “诸位若是再吵,请自求多福吧。”元嘉淡淡道。 闻言,人群终于安静了。村长指指前方的一间木屋,道:“几位仙师,我们到那儿去说吧。” 木屋有些破旧,但打扫得很干净。南愚搬了张凳子坐在一旁打量四周,这里视野开阔,门前不远处一条小溪潺潺,位置倒算得上不错。方才进来时,她注意到屋外有一滩暗红色的血迹,门窗上贴满了符纸,想来这里曾经做过法事,只是不抵用罢了。 这时,有村民倒来茶水,村长说:“还请诸位不要嫌弃,村子里的东西比不得南普道。” 元澄接过村民递来的茶放在一边,问道:“到现在为止,村里死了多少人?” “四十多人。这里穷乡僻壤,村里人本来就少,不过二百余,现在又死了这么多,我这村长是当不下去了。” 一番了解后,终于大致明白了事情的经过。 村长一脸惭愧,道:“那女鬼姑且叫她张李氏。张李氏也是同村人,嫁来没几年就死了公公婆婆,隔年死了丈夫。但终归年轻寂寞难耐,和同村一个野男人勾搭上了。有天夜晚,二人苟且之时,她那不到四岁的孩儿没人照管跑出门外淹死在河里,第二日慌慌张张找孩子时才在河边找到尸体,小小年纪哟,可怜呐。” 听他这语气,这女子倒像是不祥之人。南愚暗自想。 “接连出事,张李氏精神恍惚了,开始有点疯癫,甚至还跑到祠堂里面打砸祖先的牌位!张家人本想将她赶走,但念在她一女子孤苦,便还是算了,只将她关起来,不让她四处惹事。谁知啊,她竟一把火烧了张家,幸得张家人那时在村里吃酒才免遭此难,不过她……就葬身于火海中。” 这该如何评价?害人终害己罢了。 “那她葬在何处?”元嘉问。 “后山,明日我带你们去看。”村长顿了顿,道:“只是有一事,不知是否有用。” “您说。” “她死后,我们总觉得此人不祥,便请来了道士作法去除晦气,他说张李氏怨念未决,需要镇压,方能保我们平安。” 怨念未决?应该是想杀了张家人,但偏偏自己死了,心有不甘吧。南愚思忖。至于怨念,也并非只有镇压之法,若是能 第11章 彼岸(二) “云生和我睡,你们几个住隔壁屋。” 村里人本来给他们收拾好了座空宅子,是从前村里出的一个富商修的,后来富商搬去别处,便把这宅子赠给了村上。元嘉想,大家累了一天,若再过去有些麻烦,便将就着住下。 “外面我烧了水,大家喝点儿。”南愚虽然没说什么话,但赶了大半天的路早已累坏,刚刚想喝杯茶也没喝到。 元澄闻言,道:“你从哪儿找来的水?” “院子的打的井水啊。”她不解,这水难道有问题? “先等等。”元澄拉着南愚到院中,对着井中施了个咒。 皎洁的月色下,只见原本平静无波的井水突然翻滚起来,就像刚刚烧开的水。 南愚瞪大双眼,下一秒,井水又恢复平静,好像刚刚什么都没发生。 “这是……”南愚话未说完,她这次惊得不自觉后退了一步。 井里澄澈清凉的水慢慢变成血红色,像是四周有鲜血汇入,一丝丝,一片片,一层层,直到空气中弥漫着阴冷的血腥味。南愚忽然想起那杯茶。难怪,自己第一杯被元亦师兄拿去,茶壶又被元澄师兄端走,像是故意不让她喝似的。而一直在说话的元嘉元澄根本未曾碰过一口。他们早预料到会有问题,但又是从何处发现的? 果然,能修仙道之人就是不一样。 元澄抬头看了眼月色,拉着南愚道:“先进去。” 回了屋,他将方才情况一一告知。 “此事绝不会像他们说的那么简单。”元亦道。 夜风吹得门窗“吱呀吱呀”响,屋内烛火跳动,更显恐怖。 “小师妹,你来说说何处不对。”元澄挑眉。 南愚快速地过了一遍今晚发生的事情,竟还想起了几个她方才未注意的地方。如果这样,应该能说通。 “首先是井水的问题。师兄你们应该早发现这水有问题,故而拦着我不让我喝。来的路上,这附近并没有什么大河,只有门前一条小溪。但奇怪的是,按照这四周树木繁茂的环境和溪边是泥土而非积石的情况来看,溪水旁并未有任何植物生长,这其中缘由值得商榷;再者,方才村长说过,那张李氏便埋在了后山,而据他所指的方向,再看看溪水流出的地方,恰好与那儿一致。” 换言之,溪水很有可能便自后山流下。 她停下来,想看看他们的反应,众人却面无表情,这搞得她有点紧张。 “另外,元澄师兄施法后,井水变成血水的时候有个过程,像是从井壁四周开始。我猜,应该是后山沾了怨气的水流到此地,这片土地的水都被污染了。而且,那几个村民都面目发青,看起来已经不是一天两天地受怨气所扰。” 她一通说完,觉得嗓子都快废了,几人依旧没反应。 等等,他们不会被鬼附身了吧?南愚开始胡思乱想。 “我们没事。云生你继续。”元嘉若有所思。 南愚松了一口气,又道:“第二个不对之处,便是若真照村民所说,张李氏有怨气,但怨气根本不会如此深重。元澄师兄授课时说,单纯地吓人或害人而不加掩饰,乃一般鬼魅;能迷人心智的则上一层,若能影响一方水土于无形,能直接索命且连南普道一般符咒都无用的,怨气已经很重了。那张李氏死了不足半年,却有如此深重的怨气,其中必有问题。” 场面一度安静,南愚怀疑自己说错了。 好丢人啊好丢人。 还是元澄这个好师兄率先打破这尴尬的场面:“小师妹你分析得简直……” 简直什么?师兄你不要大喘气儿啊喂! “太有道理了!”元澄鼓掌,笑说:“咱南普道能有你这个弟子,真的不亏。要不你不做南家二小姐安心留在南普道,如何?” 虽是玩笑,但他却是字字真心。众多师弟师妹,云生是唯一一个令他刮目相看的。她来南普道还不到半年,便有如此见地,实在是可塑之才。 桌下,元嘉蹬了他一脚,元澄识趣地闭嘴。 元嘉思索片刻,神色有些严肃:“云生说得有道理。不过我要承认的是,我们觉得茶水有问题,是因曾修习过辩物之法,一眼便瞧出茶水的不对之处。你方才的分析,给我们提供了新的思路。云生啊,你真的很适合南普道,很适合修习。” 所以你究竟是何人?云生。 第12章 彼岸(三) 商量好明天的安排,众人准备洗漱时却发了愁,没有水啊。 南愚忽然想到师父曾给过自己瑶池水,正好,这不就派上用场了吗?当她拿着流玉瓷瓶的时候,元嘉惊呆了。 “这里面是……瑶池水?” 这水师父不轻易给人,连师父自己都未曾用过。这更加印证了她心中的猜想,云生不只是南府三小姐那么简单。 “云生,收起来。师父应该同你说过,瑶池水不能轻易用。” 嗯?她怎么记得师父好像并未说过。 “可……” 南愚话未说完,元嘉帮她把流玉瓷瓶收起来:“你记住了,就算再危险再苦,也有我们顶着。” 师兄师姐真好,这样真诚亲切地待她,几乎感动得眼泪鼻涕直流。 最终还是元嘉捏了诀儿将井水反复清洗掉怨气了再用的。不过依旧没一人敢喝,渴了就吃从陵山带下来的果子。 躺在床上,师姐早早就入眠了,南愚却辗转反侧。 她未曾对他们说过自己在南府中所见之事,师父看起来也没有告诉他们。师父都没说,那还是先保密为好。 只是那张李氏究竟是如何死的,生前又究竟是何境况? 还有,若在家中所见的真是张李氏,那她为何会无故找到自己?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再怎么牵扯也扯不到自己身上。而且她清楚地记得,元澄师兄也曾说,厉鬼的模样,常常是死前的模样。她虽只见了一眼,但清楚地记得,那女子分明血肉模糊,而不是被火烧的模样…… 至于那夜自己为何会活下来,就更说不清了。 南愚感觉脑中乱作一团。白卿的问题还没搞清楚,又牵扯了张李氏。 等等,白卿? 她这才意识到,好久都没见到白卿了。而且明明最初见的鬼是张李氏,后来怎么又莫名何白卿扯上关系? 少女翻身的声音似乎吵到了元嘉,她嘟囔了句:“云生别闹,好好睡觉。 ” 这怎么睡得着啊。 话虽如此,她闭上眼后还是很快入眠。幸运的是,一夜无梦。 翌日清晨,元嘉依旧如在南普道一般,到了时辰便起,元澄他们亦是如此,早早地便在院内练早功。反倒是南愚,睡得比往常晚了许多。太阳都快晒屁股了还未醒。众人一开始只是以为她昨天累到了,便没有吵她,让她多睡会儿。元嘉回到房中拿今日需要用到的东西时却发现不对劲,南愚面色苍白,浑身在发抖。 “云生?云生你没事吧?”元嘉摸了摸云生的手,触摸的片刻却整个人僵住了。 “快进来,施法布阵!” 众人一听此话顿觉不妙,也顾不得问缘由,只跟着元嘉所说照做。 元嘉将南愚扶起靠着床头,剪下一缕南愚的头发,刺破南愚的手指滴一滴血在白布条上,用之包裹好断发,又退到五步之外的地方,将其放在正门处日光照射的地方。 她闭眼铿声道:“行昆仑游四海,汇清气祛污浊!” 几人对视一眼,迅速按分开站位。三人动作划一,抬头正对日出的方向施法,又在脚下一步之内画圆,脚尖点地,心中默念:“日照黎明,天地开合,阵破!” 心中话音刚落,昏死过去的南愚突然苏醒,口中几乎喷出污浊暗红的血,而后直直地倒下昏睡过去。 元嘉帮她换了衣服,将里面收拾好。元澄低声问:“师姐,云生身上怎么会有镇冥之术?” “这也是我奇怪的地方。此镇压之术极为歹毒,多是用在怨气颇深的死人身上,现在除了张李氏,没有别的怀疑人选,但这就和那村长的话相悖。再者,我起床的时候她都还好好的,练功时你我都在外面,邪祟不可能进得来。所以她身上的阵,应该是早就被下了。”元嘉忽然想到,还有师父给的法串。 她抬起南愚的手,只见那法串上的琉璃珠内部已经有一道裂痕,难怪。 元澄道:“琉璃珠帮她挡了生死一劫。不然按照这镇冥之术的威力,以她的身体,可能早已命丧黄泉。” 但还是有问题。元嘉在触及那颗碎裂的琉璃珠时,竟在上面捕捉到一丝细微的妖气,少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这又是从何而来? “元亦,你在此照顾好云生,我们得去与村民会合了。”元嘉走前,给整座院子布下法阵,任何妖物邪祟都不得进,包括普通人。 被留下来的元亦守在南愚床边,感叹道:“小师妹啊你招谁惹谁了,怎么会有这么凶恶的阵法?” 好在不一会儿,少女惨白的脸色渐渐地红润了些,身体也有了温度。元亦运功,借了些日光汇入她体内,加速她恢复。不多时,南愚睁眼了。 只是原本干净素雅的面庞看起来还是很虚弱,目光也有些呆滞。 见小师妹醒来,元亦将她轻轻扶起,赶忙倒了杯热水吹了吹递给她,像照顾自家妹妹似的,南愚却未接过。 “放心,这水是我一早去隔壁山打的,检查过了没有问题。” 如此,南愚这才接过。 元亦问:“师妹,你昨夜可曾出去过?” 南愚摇摇头,声音有点沙哑:“昨夜入睡后,我便好像没了意识,我这是怎么了?”她刚醒见屋中只有元亦师兄,其他人不在,瞧着日头也近晌午了却没人叫她,而且浑身无力,隐隐猜到了些。 “你中了镇冥之术。” “我怎会……这镇冥之术不是给死人用的吗,为何能用在我身上?”南愚实在糊涂了。 “我们方才也在想,估计是那张李氏想借你的身体作恶,不过好在你戴着师父给的法串所以没成功,只是那阵法太过阴邪,你身体受不住。喏,碎的那颗琉璃珠给你挡灾了。” 张李氏?法串?南愚一看,确实有颗琉璃珠从中间有了裂痕。她沉思着细细地摩挲着这颗救了自己一命的珠子,指尖停顿之际,只觉一股轻柔的触感。 是你么。 第13章 彼岸(四) 村长死了。 死状惨烈,面目全非,全身上下无一处完整的皮肉。这更加验证了众人的猜想,那张李氏,绝不是死得那么简单。 昨夜与村长同行的村民没一个敢出门带他们去查探情况,说南普道根本就同江湖术士一样,都是骗子,甚至还拿斧头说要劈死他们给村长偿命。 元澄是个有脾气的,当场就撂挑子说回南普道不管他们的破事儿了,还是元嘉瞪他一眼,方才闭嘴。 但元嘉一行又回到村长所住的地方查看过,别说按元澄叮嘱的要焚烧符咒了,屋内根本没有它的痕迹,这样他不死才怪。只要焚烧过后,符咒便会自成一个结界,只有南普道人能解,若结界内的人自己出去了,这结界便对他无用了。 南普道符咒去了哪里? 元澄怒气冲冲地回来,见还虚弱的南愚敛了神色,只低色狠狠地说:“你我好心来相助,人家竟要劈死我们;南普道百年清誉,被他侮辱成这样,我再不会管他!” 若换作是南愚,她也不会再管。真心对真心,他们既然如此,又何必贴上去。不过这显然不符合南普道的传统,也不符合师父的教导,所以她也只是想想。 “好了,气话就说到这儿。现在云生也醒了,他们也定然不会再配合,我们只有自己去查。多死一人,她身上的怨气便更重一分,此事便越棘手。” 商议过后,决定还是元亦留下照顾南愚。 “师姐,我想去。” 此言一出,几人顿时无话。他们了解南愚不是轻易冲动的人,她这样一定有理由。 “昨晚穿过树林时,我忽觉浑身不爽,但也说不上来究竟为何,只以为可能是有些疲累。但仔细回想了一番,一路上我没有单独行动过,如此看来,问题应该只会出现在那时。” “就算如此,你也不用去,就在此处好好休息便是。” “在有法串和师兄师姐相护的情况下,张李氏都还能做到,想必那儿应该是怨气集中的地方。而几人中,偏偏又挑中了我,我想借此引她主动现身。” 永禾院里,几株山茶花叶片青翠如玉,温润至纯的花儿整朵整朵地开着。 南雨霏绣好一方手帕,但不知为何,总觉得针脚有些乱。可明明已经尽力不去想那些事了。还有一个月便是大喜之日,她必须要学会该断则断。 只是每每强迫自己忘一次,脑海中的记忆便会深刻一次,心便痛一次。茫茫余生啊,真的要和不爱的人过一辈子吗?真的要像母亲一样,行尸走肉,无情无爱吗? 一滴晶莹的泪珠滴落,手帕上晕开一层阴影。 不怪他的信如此决绝,只怪她久久无回音,让他苦苦等来的却是要嫁高门的消息。 他说,天气晴好,汝不日将嫁良人,我等市井之人不堪相扰。唯愿此后汝余生喜乐,一世无虞。 好一个嫁良人。 “身为南府女儿,婚姻从不是情爱。” 门外冷声惊得她赶紧拭去泪珠,慌忙扯了个笑。 南雨霏起身行礼,轻声道:“母亲。” “儿女情长并没有错,只是不该放在首位。皇室女子要和亲;你兄长娶妻亦是娶于他、于我南家有益之人。缔交两姓之好,从来不是那么简单。” 各有各的命运。 南雨霏清冷贵气的面庞第一次流露出脆弱的情绪:“可是母亲,这样不快乐啊。” 南夫人望着她,眼中并无情绪:“你也可以选择快乐。放弃南府小姐的身份去追求你的情爱,只是那时收获多少失去多少,你算不清也无法预料。但在这之前,你须得想清楚你父亲的声誉,我的声誉,你兄长的声誉还有你妹妹的声誉。” 你可以选择自己的路怎么走,没人会对你的人生负责,除了自己。但若因你一人洒脱而毁了他人的人生,那便是真正的罪过。 “母亲,嫁给父亲你快乐吗?” 南夫人轻轻抚平衣袖上的褶皱,道:“我的快乐同母家的声誉比起来,不重要。” 所以你想要我变成第二个你,对吗?南雨霏没有回答。 “你是否觉得这对女子太不公平,连追求情爱的权利都没有?是的。等许多年后,女子也能追求情爱不被束缚时,世间会多很多快乐。” 母亲离开后,南雨霏一个人在窗边坐了很久。夏风有些温热,天边晚霞艳艳。她打开了上锁的木匣子,里面满满的一沓书信。每一封上面,都用娟秀规整的字迹写着:尘郎 收。 尘郎,是他。 那些未说出口的话,未道明的心意,就此作罢吧。 她拆开其中一封细细读着,像是在读别人的字别人的情。 良久,烈日坠入夜色。 南雨霏点燃信纸将之放进火盆里,一封一封,白烟缭绕,熏得人想哭。这次哭了,以后就再不能为他哭了。 树上虫鸣叽喳,她自言自语。 “愿你我下辈子,能并肩看落日西沉。” 第14章 彼岸(五) 古湾村树林。 南愚修养了一日,大体好得差不多了,众人在正午时分阳气最重时到了后山。他们还是拒绝南愚以身犯险引那张李氏主动献身,决定先去后山查看那坟冢。 后山不算大,说是分头行动,但大家都在彼此视线里。在来之前,元澄本想找一样张李氏生前之物,但一无所获,不得已便捡了片村长尸体上的碎布来指引方向。但这路越走越不对,这一片根本没有适合做坟墓的地方。最终,一行人停在了一处土堆前。 元澄将布片放在土堆前念咒,那布片瞬间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而后炸开,顷刻间空气中弥漫一股血腥味。 就是这儿了。 怎么会有人埋在这种地方?随便一个上了年纪或是江湖术士都看得出其中问题。 地势极低不见三光,乱石林立,不远处一座山丘却寸草不生;风肃水鸣之声,如泣如诉,是谓极阴之地。难怪会生出不干净的东西。 元嘉看了眼南愚,南愚会意,自觉地站到一边。说罢,她手在土堆上空轻轻布阵,像是在寻找什么。 “奇怪,怎么没有镇压术的痕迹?” “那怎么办?” “好说,挖坟。我从这边挖,你从右侧,元亦看好云生。” 元亦:“我是保镖吗?” “师兄,你可以是护花使者。”南愚笑说。 几人合力布了结界免受邪气侵扰,出乎意料的是竟格外地顺利,不一会儿便刨到了片未腐烂完的布料。 但等众人将尸体表面的灰清理完之后,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根本不是被烧死的。 尸骨虽已腐烂,但依稀能辨出腹部有一道深长的划痕。这就到了元亦的主场,他父亲是官府里的仵作,自小便有这方面的天赋。后来父亲病故,机缘巧合下入了南普道修习。 扯开一块和腐肉相连的衣料,地下爬出了几条蛆虫,元嘉看得有些犯恶心,南愚却很淡定地观望。 “左腿腿骨断裂,右臂肱骨断裂,头骨后方有锐物击打的痕迹。”这伤极为明显,即使尸体腐烂也能一眼看出。 一番检查后,元亦道:“她死后,腹腔内脏被掏空了。” 内脏?南愚忽然想起在翻阅嘉祥郡相关资料时曾在野史上看到一篇邪术,将五脏六腑分抛,可让死者永世不得超生。 “这是要她永世不得超生啊,怎么如此阴毒。”元澄道。 看来那野史所载,还是有一点可信度。 “那村长说的镇压术呢?” “有人破坏了。”南愚道,她指向土堆正后方的一棵树。 众人顺势望去,那棵树长得与周围的不同,而且明显矮很多。明明是太阳最烈之时,此处却阴凉得瘆人。正巧,一道光直射下来,四周高大的树木四周皆有光照,唯独土堆处一片阴影,几乎挡住了阳光。若把土堆和周围的林子看作法阵,那这土堆后横空出现的那棵便是一道犀利的剑光,斩断整个布局。 南愚在四处转了转,在一棵树下隐隐发现一处红色的痕迹。 她捡了根树枝挑起,喃喃自语:“这好像是……红布?” 元嘉注意到南愚,上前探了探红布上的气息:“这和那衣物上的一样。不过为什么会这么碎?” 南愚沉思,道:“怕是也和那棵树一样的目的,破坏阵法——将张李氏放出来。” 是何人在此栽了这棵树,哦不,是谁搬来这棵树,并剪碎这红布是问题的关键。 “他们究竟瞒了我们多少?”元澄握紧了拳头。 张李氏,你究竟经历了什么?南愚闭眼,心中轻声叹息。 这心声好像被听到了般,明明没有风,落叶却被阵阵卷起,一瞬又簌簌落下。 再回到村中,已近傍晚。待匆匆赶去村民家中时,又死人了几个,但尸体还温热。 “啊!”又是一声惨叫。几乎飞奔过去,但还是没来得及,刚到那人便咽了气。 “师姐,来不及了。若今晚再不开始,只会死更多的人。” 元嘉望着南愚,少女依旧温柔淡然,但目光炯炯十分坚定。若她能真正地留在南普道,于世人应该是一种福分吧。 “好。” 明明已是盛夏,但林中鸟啼却似深秋时惊心。入了夜,月光隐在树林外,那土堆前依旧不见半分月光。 不见三光,真是至阴之地。谁挑的这地儿,难说不是故意想滋养张李氏怨气。等等,南愚忽然望向背后那棵树。莫非是同一个人?若是同一个人,那他必定通晓这其中道理,所以他是故意想增长张李氏的怨气,甚至不惜以村民同胞性命为代价。可理由呢? 看来,就只请张李氏亲自说出真相了。 “小师妹,你确定这样可行?”元澄犹豫着帮南愚画符咒,迟迟不肯下最后一笔。以生身引亡魂,见其所见,感其所感。但这有个极为凶险的地方,此咒生效,便是生者和亡者立下了生死状。要么南愚活着出来,要么随灵体一同消散,永世不得往生。 南愚自己也不知是否可行,只是总归要大胆一试,而且她总感觉自己死不了。有护身法传,有师兄师姐,还有道行高深的师父。若这都能死,只怪她命数不好。而且发生了这么多事,这么多巧合,纵使她再蠢笨,也发现了自己和旁人的不同。不过究竟不同在何处暂时没找到答案。 “算了,我们回去,此事另想办法。” 元亦一把夺过元澄手中的朱砂,却不料下一秒一双纤纤玉手指尖顺势在上面轻点,又在额间添上最后一道。 “以生身引亡魂,见你所见,感你所感,借此往生!”南愚清柔的声线坠入夜色,众人来不及反应,签订了生死契约,此咒生效。 “以汝骨血,换吾精魂。”南愚耳畔响起一道陌生的女声。 霎时,血色红光笼罩住南愚,她只感觉精力好像在一点点被抽离。好晕,好累。她缓缓闭上眼,呼吸渐渐微弱。 元嘉将她搂在怀中,元亦时刻关注她额间的红点,若红点变深,便是她有危险。 幻境里,一切真实地不像虚假。坟山两道的枯草有半人高 第15章 彼岸(六) 之后的一段日子,像那夜的事经常发生。每发生一次,南愚就痛心一次,也更压抑一次。而且每每张李氏找到村长想将那男人的罪行公之于众时,村长根本不给机会。 甚至,这样的人渣还娶了妻。 张李氏不愿那女子步她的后尘,偷偷摸摸将此事告诉那女子,谁料那女子转头便向众人哭诉道:“这张寡妇勾引我夫君,天地良心,我造了什么孽!” 此后,总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流言就此传开。 “嫁到张家才四年,先是克死公婆,上半年又克死丈夫,张家真是倒大霉!” “看着人模人样,还在守节就勾引别的男人,真是个荡妇……” “她爹娘怎么教的女儿,说不定也是被她克死的!” “我看她那儿子也不是张家的种,谁知道跟哪个野男人生的。” 人居然可以面目可憎到如此地步。南愚心中冷笑,竟有个念头一闪而过:他们死得不冤。 如此种种,村中几乎无人不知,张李氏不可能没听到。起初她会解释,可根本没人听。因为整个村子几乎都姓张,没人会信她一个外人的话。 当人们对一件事的看法一致,当一件事没有了争论,是真是假也不重要了。 要不是因为此地有孩子治病的草药,她绝不会在这里受辱。但好在上天怜惜她一番苦心,孩子的病一天天地好起来,张李氏憔悴的脸上也终于能看见笑的痕迹。 隆冬的一天,明明是午后,天色却阴沉地吓人。 “娘带你离开这儿,好不好?”张李氏收拾好包袱和够吃一年的草药,把孩子紧紧搂在怀里。火盆里有炭火,被冷风一吹却几乎没什么作用。母子二人相拥,再温暖不过。 “好。他们都不和我玩儿。” 张李氏听着孩子稚嫩的话语强忍着泪,道:“我们去一个很远的地方,到时候会有很多小朋友和你一起玩。” 她早早就找好了线路,准备天黑就出发。自上次她和那男人的事被知道后,那混混就被媳妇看得很严,她也过了段安静的日子。 入了夜,张李氏给孩子拿了块饼便悄悄地掩门出发了。她选的是最近的一条小路,因为靠近坟山,平时几乎没什么人走,更不要说晚上了。刚要翻过这座山,只听得不远处有脚步声。 张李氏心一惊,一把捂住孩子的嘴将他拉到草丛里藏着,这时候可万万不能被发现了。脚步声渐渐远去,她吊着的心才终于放了下来。 她嘘声道:“乖,我们再小声一点。” 孩子很听话,点点头。 下山一路就很顺了,除了孩子走不了多久就会累要她抱着走一会儿之外。走走停停,不知过了几个时辰,只见乌云淡去,星辰寥落。 张李氏抬头望着星辰,心中想:只要离开这里,一切都会好起来。 现在,他们就快要逃离了。前方明明是暗夜,她却好像看见了曙光。 两人来到了一片树林里。脚踩到枯叶上,发出细碎的声响,惊起一阵寒鸦。 忽然,身后一道轻佻骇人的声音响起。 “你这是要去哪儿啊?” 是他,那个该下地狱的人! 原来,刚才坟山中的那群人就有他。他早就发现这母子二人躲藏在草丛里,然后一路远远地跟来,原来是想跑啊。这怎么可以,她跑了,自己不就没乐子了吗? “又不记得我了?”他的手抚上她的脸,她只感到一阵恶寒。 尽管如此,她还是悄悄地把孩子护在身后。 “哟,还有个孩子呢。要不这样,隔壁镇上有户人家想要个儿子,你把这拖油瓶卖了挣钱花,我也好给你找个好差事。” 张李氏怎么可能听不懂他的话外音,但这不是和他说这些的时候。她哀求道:“你放我们走,我日后找到钱了定会感谢你,来世给你做牛做马……” 那混混却不肯听,将张李氏狠狠地推倒在地,想去抢孩子。 为什么,为什么不能放她一条生路?自始至终,她没有对不起任何一个人,却把她逼到如此境地? 为什么偏偏在这时候,在她看到希望的时候又给她重重一击? 除了孩子,已经没什么可失去的了,大不了一起死。 张李氏挣扎着爬起来,眼神绝望空洞。她咬牙,下一秒一股鲜血溅了她一身。 为了保险起见,她将半臂长的匕首拔出又刺进,如此反复不知多少次,直到那人终于躺下,渐渐安静。 噩梦终于要结束了,她长舒一口气。 只是她的发丝,脸颊血红如瀑。 “这是你逼我的。你不给我活路,那就一起下地狱!” 张李氏冷笑着,浑身却止不住地颤抖。 “娘,我害怕。”孩子从未见过这样的母亲,被吓了一跳,止不住地哭。 张李氏满是血迹的手替他擦了擦泪,牵起他的小手轻声安抚。 “不怕,娘在呢。” 一直在。 “他们在这儿!”不知何时,身后一群人。应该就是方才和他一起的。 她知道,自己走不出去了,但孩子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夜色中,她望向稚子,将装有干粮和一些草药的包袱挂在他身上,轻声道:“沿着这条路一直跑,累了也别停,谁叫你都不停。” 为娘不能陪你到最后了。 孩子好像听懂了,说:“娘,你会想孩儿吗?” “嗯,我会。但你别想娘了,现在就跑,只有不停地跑才能活命。” 他很听话,一直都是。小小的身影将去向何方,她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要拖住他们。今天出来,她就没打算活着回去。 张李氏转身,尖锐的匕首还在滴血,他们只当这寡妇疯了,指着她像是在看个笑话。 她亦是笑着望着他们,又也像是在看可笑的笑话。 被虐打,被欺辱,这些种种,错的从来就不是她。她只想为了孩子活下去,但这都是奢求。 呵,多可笑啊。所有人都是笑话。 儿,替为娘活下去。 第16章 彼岸(七) “师姐你瞧!” 元亦首先发现南愚的不对劲。她额间的红点越来越深,像是要冲破桎梏自体内奔涌出一样。 “得提醒云生了。” 元澄点头,运功借了缕日光将之注入南愚手腕的法串中,一是有阳气护体,张李氏伤不了她太深,而是提醒她要控制自己的心智,叫她清楚那只是幻境。 元嘉小心翼翼地将南愚放在元亦腿上,闭眼运功压制她体内来自张李氏的怨气。不远处的林间,一片叶子动了动,淡到几乎没有的桃花香。只是众人的注意力放在南愚身上,并未注意。 破草屋里。 张李氏醒来时,只觉得骨头像是散架一般,动弹不得。 孩子呢,他应该顺利逃走了吧。她一想到幼子若是安全,心中便了无牵挂。张李氏挣扎着起身,这才发现左腿和右臂轻轻一动便剧痛无比,好似剜心蚀骨。 她闭眼,满脑子全是棍棒和拳脚狠狠砸向自己的模样。刚刚起猛了,牵扯到伤处疼痛难忍,没忍住咳了一声,喉咙却突然涌上一股腥甜,大口大口的鲜血染红了面前的一方土地。 再等等,若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孩子安全了,她就了无牵挂。 “贱人,你给我起来!” 这声音苍老却尖锐,她知道,这是村里的张婆婆。老夫人见她已经醒了,也不管她身上有没有伤,径直将她从床上拽起,她几乎是扑在床边。 老夫人恨极了眼前这个女人。不就被丈夫打吗?哪个女人没被打过,克死丈夫不说还勾引别的男人,昨夜竟然还闹出人命来!都是她,搅得整个村子鸡犬不宁。要不是村长素来与那两个冤死的年轻人有过节护着这张李氏,她早被打死了! “给我喝!别说我们老张家亏待了你。” 她哪里说得出话啊,连喝粥的勇气都没有。也不能说是粥,不过几粒米和水罢了。 张李氏不想再闹什么了。再有几日,几日便足够。 古安镇萧府。 “娘,儿子说过不娶妻不娶妻,您为何就是不听呢。”萧陵川气得捂住胸口,呼吸急促又开始咳血。 “在你之前,我生过两个儿子,但都是不足月便夭折。直到生下你,我唯一的儿子。做母亲的为自己儿子考虑有错吗?难道要我眼睁睁看着自己儿子孤孤单单无人相伴吗?”萧母拿起手帕揩脸上的泪水。 如若冲喜真能让他儿子多活几天,哪怕是一天也足够。 萧陵川只觉得荒唐,自己那个慈爱的母亲去哪儿了? “您把我的命当命,有没有把别人姑娘的命当命?” “那不重要,其他人如何与我何干?”萧母重重地把杯子一摔,“扶少爷回房!” 他苦笑。 不知未来是哪家倒霉的姑娘会嫁给他,他倒希望那女子泼辣狠厉些,这样才不至于受委屈。毕竟嫁给一个病秧子已经很委屈了。 明明是盛夏,萧陵川却觉得很凉很凉。他遣退下人,即使母亲安排的人还在角落盯着他。 天高云淡,他想起了在校场射箭练兵的日子。少年将军意气风发,好像还是昨日。仔细算算,已经过去一年了呢。所幸萧氏一族并非只有他可以倚靠,几个堂弟虽年少,但已有武将之姿,多加培养,日后必成大器。 萧陵川回到房中,静静地看着躺在柜顶的盒子,却并不打算打开它。凝视一会儿,反倒在书桌前坐下,提笔写起了字。虽然生着病,但他的字依旧和从前那样苍劲有力。 但愿这能让自己良心好过一点。 第17章 彼岸(八) 在见到那孩子的尸体时,南愚心中的愤恨达到了极点。即便她感知到了一股至阳之气环绕在周身,知道这是师姐师兄的提醒,依旧无法冷静地面对这一切。 张李氏曾经做过最坏的打算,如果听到孩子不好的消息传来时,她会拼死一搏的吧。又或许是会嚎啕大哭,痛得撕心裂肺。 但都没有。 她右臂断了,只能用伤了的左臂紧紧搂住他僵硬了的尸体。她没有多余的手去帮孩子整理衣服,只能看见他裸露的皮肤全是淤青,像极她身上的。 老妇冷言,语气极是嘲讽。她说孩子是滚到河里淹死的。 呵呵,淹死的,谁信呢。 她想哭,想咒骂,却没有力气。 良久喘过气来,她用几乎废了的嗓子质问:为什么连个孩子都不放过? 张李氏没有泪了。她慈爱地笑,脸轻轻贴在孩子的脸上,像是哄睡一般:“不痛痛,娘在呢。” “真是疯了。”人群中有人骂道。 众人散去后,又用锁把这儿锁上。 “真是晦气,快走吧,今天东儿家孩子满月办酒呢,别误了时辰。”有人啐了口痰。 “昨夜杀了两个人,他们多无辜啊。” 南愚只觉得,自己本不该来帮这些人。善恶终有报,她何必插手,南普道何必插手?她自认为自己心胸狭隘,终究达不到师父和师兄师姐的高度。 她未发觉,她额间的红点已红到发黑。 入了夜,山中寒风凛冽。 “我同你说,这女的模样不差手脚也勤快,养好了当个丫鬟使还是不错的。”柴门外,一阵男声响起。 “瞧瞧吧,可以的话就送我府上。”另一男子大腹便便,一副暴发户的样子。 “您稍等,我去开门。” 说着,那男人开了锁进去便将张李氏摇起来,却只见张李氏抱着孩子已经快没了气息。不行,她再撑会儿就可以卖钱了。 他舀了瓢冷水往她身上泼。冷水似冰般刺骨,张李氏被冻得动了动眼皮。 “好了没?”那男人似乎等得有些不耐烦,自己走进来,却瞧见一个衣衫破烂的女人浑身是血脸色苍白,怀里还抱着个脸色发青像是死了的孩子。他哪里见过这种场面,对着带他来的男人破口大骂然后提着衣摆落荒而逃。 “你个死娘们儿坏我好事!” 啪,又是重重一巴掌。张李氏却没了反应。他一脚踹去,依旧没有反应。 她不会死了吧,怎么这么不经折腾?这不是我干的啊。 他跌跌撞撞地摸着出了门,又把门锁上。如果村长知道了自己肯定少不了挨一顿打,而且隔壁村那漂亮姑娘也不会嫁过来!反正她死了,如果被发现了还是要被打,不如就发挥她的最大价值吧。 他瞥见一旁的柴火,心生一计。 不知何时,寂静的村中有人大喊:“着火了!” 等众人赶到时,破木屋已经是火光漫天。 腊月初九,张李氏近乎癫狂,放火自杀,屋内漆黑一片,一切皆成炭。 村长本打算找到她和孩子的尸体安葬,但并未找到。 腊月十一,游方术士来此指点,道:“此妇怨念未了,需镇压以保尔等平安。” 未足三月,有厉鬼作祟,素衣带血。 “你都看见了。” 南愚被这一声唤醒。她侧身,不知何时,张李氏已站在她身后,不过并不是血肉模糊的可怖模样,反而一身干净,长发简单地绾了个发髻,很是清秀。 南愚望着她,藏起了眼中的情绪,只“嗯”了声,问道:“最后那个男人不是你杀的,对吗?至于你被安葬的尸体和那被破了的镇压阵法,是杀那个男人的人做的,对吗?” 张李氏未曾想到她竟发现了此事,冷冷地望着她:“是。” “南府那次,也是你?”她这般模样南愚并不害怕,事后想起,她胆大地自己都不敢相信。 “不错。” “为何?” “你唤我来的。你的身体唤我来的。” 果然,自己和他人不一样。但特别在何处,不是现下最重要的问题。 “你想怎么办。杀光他们?” “是。” “好,我不阻拦。”南愚摊手道。 “爽快之人。既然如此,你便帮我一下吧。” 张李氏说道,指尖忽然长出青灰色尖利的指甲,几乎一闪到了南愚身前,南愚略一侧身躲过了她的攻击,估算着时间师姐他们应该快布好法阵了。 张李氏能动手,说明现在不是原来的幻境里,而是另一个空间。 南愚摩挲着法串,心中默念法诀,周身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光晕。 “我只想借你的手一用,不会伤你。” “你觉得我信不信?”南愚反问。 她望了望天色,又感觉体内的力量并未变化,但确实能感知到身体外师姐所布下的法阵已经成型了。 怎么回事,她怎么还没有回归身体,张李氏为何还在此? “我本来想赌,赌你的一颗善心。我赌对了。” 南愚浑身一震,忽然想起了什么。难怪法阵没有作用了。 张李氏以她的怨气与南愚连接,环境里南愚心中的怨气越深,张李氏便越强大。因为那一点朱砂,本就是以张李氏怨气为引,才开的幻境入口。 “我不会伤及无辜。” “那些人死有余辜,但也不会让你借我的手报仇。” “我知道。” 虽然这样说,但张李氏却未动手,像是在拖延时间。不好!南愚亮出法串,张李氏却并未有任何反应。 这是另一个幻象,不是她的本体! 张李氏这是调虎离山,她在故意制造危险借自己转移师姐的注意力,在他们布阵之时,要杀了村子里剩的所有人! “我说了,我不会阻止你。” “你不想,但你会。” 南愚垂手不管,她当然知道这样做的后果是什么。 忽闻张李氏一声凄厉的惨叫,突然消散在尽头。 她胸口一震,眼前一道淡粉色光晕袭来,而后昏睡过去。 南普道。 元嘉几人负荆请罪,虽然南愚并没出什么事,但古湾村之人无一生还。本以为会受责罚,谁知空名大师却并未多言,只叫他们回去好好 第18章 彼岸(九) 别雅间。 “师父,您有何打算。” 元嘉恭敬地给师父沏了杯茶,垂手站在一边。空明浅抿一口,自己这个大弟子果真手艺非凡。虽是女子,举止气度却颇有他当年的风范。 “她不属于这里。” 难怪啊。 “弟子斗胆再问,她来此可是有……高人安排?” 事关云生,元嘉不好点明便只能说得隐晦。 空名大师未作回答,只是又端起茶杯。不必多言,元嘉了然。 这厢,南愚梳洗完毕,便同在院子里的元澄一同去了大殿。南愚将自己在幻境中所见一一道来,众人皆惊,未曾想张李氏生前竟遭此屈辱。 当然,她并没有说那朱砂痣与张李氏怨气之间的关系,也没有提起白卿。关于他,越少人知道越好。更没有提起,最后死了的村民,其实是她有意不救的。 在那之前,南愚从未直视过自己心里邪恶阴暗的一面。自己终究不配成为南普道的弟子,还好,自己也并非要在南普道过一辈子。如此安慰,才能让自己良心过得去。只是偶尔掠过师父那深邃的眼,心中还是会忐忑。 师父应该知道了。 但南愚早已学会了波澜不惊。 “等等,你说张李氏死后,村子里最先死的人不是张李氏杀的?”听起来有些绕,元亦道出了众人的疑惑。 南愚喝了口茶润润嗓,看了眼一脸严肃的师父,继续道:“张李氏死了,幻境便结束了。所以后面的只是我的推断。张李氏的尸骨被刨去了五脏六腑,有人不想让她超生。而且张李氏身上的镇压之法被破坏了,我猜,破坏阵法的人应该和杀最后伤害张李氏的人是同一个,不然为何我们能找到她的尸骨?” “但理由呢?” “那人,大约是想让张李氏报仇吧。” 此言一出,众人陷入沉思,表情有些怪异。 照她这么解释,好像也说得通…… “这样会不会有点……那人为了让张李氏报仇,竟连自己也算在里面了吗?”元澄迟疑道。 会不会有点牵强?怎么会有人为了让别人报仇,宁愿自己死? 南愚明白他的想法,却不愿再多说。 “具体的我也不知,估计是没有想周全,忘了自己也会死吧。” 估计是他心中有愧,甚至有罪,想以此弥补。 空名大师抬眼看向南愚,神色不明。 刹那间,南愚回望,得体大方,一脸无害,一如既往。 善恶有报,因果轮回。 她没有错。 此岸为现实,彼岸为极乐之境。彼岸此岸之间,隔着苦海。 四年前 古湾村。 “恭喜啊恭喜,嫁到我们张家,就是张家的人了。” “祝两位早日生个大胖小子啊!” 新婚之日,张李氏听着众人祝福的话语羞涩不已。从前十六年未被爹娘疼爱的她,只觉得这是她人生中最幸福的一天。她望着面前这个有些朴实的男人,望着公婆,望着乡亲,越发期待未来的日子。 生一儿一女,男耕女织,携手到白头。 不到一年,她便身怀有孕,这是个好消息。 但她却不能似一般妇人般安心养胎。正是农忙时,她得帮忙干活。有孕后不久,丈夫便像换了个人一般,酗酒赌博,动辄打骂。她都分不清究竟是变心了,还是一向如此。 他又常常不归家,回来时一身酒臭味。公婆一边责怪她看不住男人,一边又说她身为女子管束丈夫是不守纲常。 村子里,夜晚常常能听见女人的哭声,扰得狗吠,不堪入眠。 “隔壁又吵架了?” “年轻人火气大,以后磨合磨合就好了。” 日子过着过着就好了。 可是真的会好吗? 后来,茶碗碎裂声,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掩过争吵声。某天夜里,未足月,孩子便生了下来。接生婆见孕妇浑身青紫只摇摇头,心中了然。由于未足月,孩子天生体弱,打娘胎里便带了病。 但好歹是个儿子。再怎么他们也要把这孩子养大成人。 孩子满月酒那天与张李氏生辰隔了没几天, 丈夫拉着她的手,温柔地像是变了个人,只是他看向她的眼神里,没了最初的情意。他说:“你给我生了大胖小子,从今以后,我便要好好照顾这个家。” 孩子满月和张李氏生辰相隔不到十天,他提议将两件事一起办。村中老人对此颇有微词,说一个女人生儿育女本是应该的,怎么还特意给她过个生辰?但这是别人家家事,也不好多言。 满月酒那天,村中人齐聚一堂,举杯欢饮。虽比不得大户人家的美酒佳肴,却也是村中难得一见的宴席。满月礼生辰礼收了一大堆,张李氏看着他敬酒的模样,哪里会不知他究竟是真心庆祝还是为了收礼喝酒。 入夜,老妇人一声惊呼。张父醉卧在床上,没了气息。一日之内,由喜到丧,两种极端。 有人对张母说,若不给张李氏过生辰,本不会有这样的事。她一女子受了如此大的福分,便只能将家中其他人的福分折了。 张父丧后两月,张李氏感染风寒。张母照顾完幼子,出门喂鸡时不慎跌倒,头跌撞在路边石头上,自此一倒不起。有人说,张李氏的八字对张家不好,先是生子,此子体弱;又是接连克死公婆,将来指不定又会带来什么灾祸。 丈夫本就对她不满,听到村中人这般说,更是非打即骂。 她曾抱着孩子逃回娘家,邻居却说他们搬走了,至于搬去了何处无人知晓。也有人说他们在搬家后不久得病死了,至于什么病,死在哪儿依旧没人知道。 多可笑啊,她只想要一个容身之处都如此艰难。 那天下着雨,张李氏抱着孩子躲在草屋下。当丈夫朴实憨厚的身影出现在她眼前,她却止不住地颤抖。 婴孩哭啼着,小手在空中扑腾。 大雨冲刷着泥巴路,浑浊昏黄的泥水和着丝丝血红流向低处。 张母死后未满一年,某日,丈夫醉酒,抱着孩子就要送人,她不肯,他便动了刀。 “一个病秧子一个灾星,我养你二人有屁用,不如一齐卖了!” 第19章 误终身(一) “这口脂淡了,换那个红一点的。” “还是第二个香粉好些……” “今日你好生休息,明晚大婚事宜不得有差池。” 南夫人反复斟酌明日南雨霏大婚时应该画什么样的妆容才最得体,只是这位准新娘却从头至尾没说过一句话。 此时,父亲进来,直奔南雨霏。 “昔儿怎么不说话,可是要出嫁了舍不得。” 南愚起身施礼,他这才看到另一个女儿也在一边,点头回应。 “是。要离家了,舍不得父亲母亲。”南雨霏眼睛红红的,楚楚可怜。 南镇晏心疼极了,又是安慰又是给宝贝女儿擦眼泪,终于哄好女儿了又去围着夫人转。他是个好父亲,也是好丈夫。 南愚撇过头,提醒自己要做到视而不见。但这也只是掩耳盗铃,自欺欺人罢。晴鹤姨娘退在一边,笑得温柔,眼底的落寞一闪而过。 爱与不爱,其实很清楚不是吗? 用过晚饭,南夫人催着南雨霏赶快回房休息,南愚也自觉地回到院子里。夏风炙热,她坐在树下,薄纱凉凉地飘动着,贴在肌肤上很是舒服。 “愚姑娘,二小姐请您过去一趟。” 这时候了,阿姊请我去做什么,不怕被南夫人不高兴吗? 永禾院。 南愚赶到时,南雨霏刚刚整理完旧物,她拧干毛巾擦擦脸,又给南愚端了碗桂花冰酪。 “我们姐妹二人好像很久没这样说话了。”南雨霏望着妹妹轻声说。 南愚愣了愣,道:“是。好像长大后,这样的时候便很少了。” 南雨霏握住她的手:“明日我出嫁,府中只有你了。你在家的日子,还请多多照顾父亲母亲。” “我会的,阿姊放心。” “我们小鱼儿长大了,懂事了,阿姊就放心了。” 你明明就比我大两岁而已。南愚心想。 “话说,小鱼儿可有中意的公子?” 南愚正吃着桂花冰酪,听到这话差点没一口喷出来,还好反应快只是呛了一下。这么突然的吗? 南雨霏拍拍背,打趣道:“那就是有咯?” “我没有,阿姊你别乱说。” “好,那小妹喜欢什么样的公子,日后我为你留意着?” 听到这话,南愚脑海里居然莫名其妙地浮现出那人的身影。 双眸含情,衣袂幽香,清远俊朗。不似妖,恍若仙人般出尘。 你疯了吧南愚?怎么会想起他,好歹也该是个……人吧,一个妖算怎么回事!她双颊微红,赶紧岔开这个话题:“阿姊你要嫁人了,可会紧张?” “会。会害怕所嫁非人,会害怕处理不好府中事务,也会害怕……” 害怕丢了南府的脸面。 “但有你送的法串,我相信它会给我带来好运的。”说着,她晃了晃手腕戴着的,南愚亲手做的琉璃法串。 未等南愚答话,南雨霏温柔地凝望着她,语气珍重:“阿姊希望你快乐。像现在这样永远快乐。能做想做之事,爱所爱之人。” 顷刻间,一滴滚烫的液体滴落在手背。南愚心下一惊,却发现阿姊已泪流满面。 她知道此时说什么都无用,所以只是伸手轻轻抱住南雨霏。 南雨霏很瘦弱,但身上的担子却很重,这是无法选择的。南府嫡女如此,那庶女呢?未来自己的日子又是怎样,谁也不知道。但南愚这人没什么追求,嫁给好人便与他安安稳稳相携一生,嫁给坏人她便与他斗智斗勇绝不受欺负。 二人不知说了多久的话,直到南夫人身边的嬷嬷来了,南愚才回到自己的院子。 少女沐浴完一身馨香,月光下肌肤似雪,不似平日里明媚,平静无神的浅色眸子里多了几分淡然疏离。 “你不高兴了。” 不知何时,白卿坐在她身侧。南愚抬眸望了他一眼,并不害怕。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已经习惯有他这样神出鬼没的日子。有时他若不来,甚至还有点想念。 “嗯。” “舍不得你姐姐?” “是。也不是。”南愚微微皱眉,这种感觉她也说不上来。 “这样吧,我给你念一首诗。”白卿十分自然地伸手将她转过来面对自己,却突然发现自己逾了矩,有些紧张连连道歉。 他怎么有点呆。南愚无奈地笑:“什么诗?” “其实也不算诗。”白卿凝望着她,夜色里,他双眸深邃悠远,缱绻缠绵。 对视的那一刻,她竟然有些心乱。他这双眼睛怎么看谁都这么深情。 “哎呀你快说。”她错开视线,一瞬间他有些失落。 “三月三,桃花开,请君入梦来。” 嗯,这算什么诗?随便读过几本书的人都能写这平淡地像口水话的句子。白卿这人……其实也没那么高的学识嘛。 “哇,此诗好,甚好。” 夸张,十分夸张。 白卿看着她这副模样,一时无言。片刻又追问道:“那你说说好在哪儿?” 南愚眼珠一转,有了:“好在通俗易懂。” 好像也是。 白卿话头一转,语气认真:“若你将来嫁人,我只愿那是你的良人。” 今天这是怎么了,为什么都说起这件事。南愚不想讨论这个话题:“还早呢,不着急。” “不然我不放心的。” 他凝视着她,像是在看珍宝,像看爱了很多很多年的人。 你若未觅得良人,我怎能安心? 第20章 误终身(二) 黄昏时分,锣鼓喧天,张灯结彩。相府花轿惹得路人齐齐围观,新郎身骑白马在前,潇洒风流。人群里,一公子身姿挺拔,紧紧握住袖中的毛笔,一身墨色。 笔杆光滑圆润,在掌心中有些温热。尾处刻了几个小字。他望着迎亲车马如流,不见车窗内伊人芳容。 此后再见,只能称一声王夫人。此情此意,到此为止。 婚宴上,南愚看着新人拜了天地,红烛喜字,宾客欢聚。 阿姊是什么心情呢,她总止不住地想。王府势大,姐姐在吃穿用度上总不会受苦。 敬完酒,南将军南夫人和几位王家长辈同席,南愚和晴鹤姨娘同几位王家女眷坐一起。几个姑娘年岁差不多大,但并不熟络,总归有些害羞,低头吃着东西。几位长辈倒是纷纷夸赞对方的女儿。 “你们也算是姐妹,日后要多多来往才是。”王家三姨娘说道。 “是啊,闲来无事聚在一起聊聊天喝喝茶多好。”晴鹤说。 这炙羊肉真是香极了,还有这鲈鱼也极为鲜美。王府就是阔气,南愚心中感叹。 “对了,愚儿最近在做些什么,我姑娘近来老是喜欢弄些胭脂水粉,待会儿你们可以去看看。” 三姨娘突然问起正专心吃菜的南愚,搞得她夹菜的手又默默缩了回去,用帕子擦擦嘴角,道:“回姨娘,南愚愚钝,近日并未做什么,只是在南普道修习长长见识罢了。” “可是师从空名大师?”听到在南普道修习,她眼睛都亮了。 “多亏师父不弃我愚钝。” 这孩子哪里愚钝了,礼数周全,又师从空名大师得他指教,这已经见得她非一般人了。她看看旁边没心没肺的女儿,默默感叹:同样是庶女,差距怎么这么大。 本来好歹能吃几口菜,现在众人的目光齐聚在她身上,只能眼巴巴地望着珍馐却无从下手。 “都学了些什么呀?是不是真能得道成仙?” 呃,得道成仙这说法从何而来?不过南普道却仙缘汇聚之地,但毕竟是凡人所修,始终与仙法有所不同。若要成仙,借助南普道能帮助仙骨成型,常人若要成仙,则需功德圆满修行千百年,或由仙人亲自点化。这些人不说是造福一方百姓,也得是于百姓有功的好人。 “所学的不过是稀松平常之法。扰了姨娘兴致,只是南普道有规矩,我也不便。” “无妨无妨。” 晴鹤姨娘见南愚这般模样,将话题引到别处去。王家四小姐颇喜欢南愚,主动邀她去花园里吹吹风。她欣然答应,跟同龄人说话总比呆在长辈面前得好。 离开宴席时,南愚偶然瞥见不远处一道消瘦挺拔的背影,好像风一吹就要倒。有些眼熟,但一时想不起来,便也没再注意。一路走着,南愚发现这四小姐倒比自己想象中好相处,性子直来直去,说话也颇有意思。 “我比你小两个月,那便唤一声愚姐姐吧。” “好,那我唤你……若舟妹妹?” 王若舟想了想,觉得有些别扭,道:“算了,如果不介意的话,我便唤你阿愚,你直接唤我阿舟?” 南愚难得如此放松,重重点头:“好。”两人谈论了好多,女儿家的胭脂水粉到功课和教书先生,从琴棋书画到美食美景,志趣相投。可惜未过多久,晴鹤姨娘身边的侍女便来寻人了。 两人回去的途中虽是说说笑笑,但比方才收敛了许多。分别时,王若舟轻轻拉住她的手,依依不舍:“好久没有这般高兴过了。日后你我定要常常见面,我给你带我调的胭脂水粉!” 夏风微热,南愚鬓间的碎发有些凌乱,她却未注意到。院中一道木桥,南愚行至长廊转角处,眼中笑意盈盈,青春正好。 月色莹白,薄云几缕。一旁的席间,萧陵川未发觉自己的视线竟留在月下那人身上,恍若被勾了魂儿去。 萧夫人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一少女身姿灵巧端庄,待她从远处走近些才发现很是眼熟,这不是南普道中的那个姑娘么,莫非她是哪家的小姐? “陵川呐,难得来一次,王府景色颇好,你在这附近转转散散心吧。”萧夫人开口道,遣了个小厮跟着他。 萧陵川也正有此意。 “韩夫人,你瞧那是哪家姑娘啊,怎得未曾见过?” 韩夫人顺着她所指的方向望去,那儿只有一个正值青春年华的姑娘。她定睛细细辩了辩,道:“那是南府二女,叫……南愚,听说身体不大好,极少出门,一般都是她姐姐南雨霏赴宴。” 身体不好?萧夫人闻言只笑笑。她虽对南愚不了解,但对这种说辞还是能听出来的。无非是她亲生母亲出身低微又不得宠,庶女虽然也是小姐身份,但总比不得嫡女,尤其南家嫡女还是远近闻名才貌双全的女子。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和闲话,做姨娘的肯定想办法推脱。 南家地位不算低,家世也清白,就算南愚是庶女又如何,她瞧着这庶女未必比那嫡女差。况且,庶女便更好了……萧夫人在心中细细盘算。 “她可曾婚配啊?” “这倒未曾听说。不过瞧着样貌举止,应当是个好姑娘。” “是,确实是个好姑娘。” 第21章 误终身(三) 回南普道前,南愚鬼使神差般地去了趟赵记笔铺。帮阿姊取过次笔,小二也颇有眼力见,径直将她带去了二楼贵宾处。 南愚道明来意,小二却赔笑道:“南小姐您来得不巧,赵师傅前日已经走了。” 走了? “他去了何处?” “这我们也不知道。不过我们店里还有很多资历更老的师傅,做的笔放眼整个嘉祥郡那也是极为难求的,您要不看看别的?” 南愚没说话,小二自己送上来了些不同款式不同毫的笔,她又细细挑了几支,准备送给几个师兄师姐。小二见南愚出手毫不犹豫,那叫一个喜笑颜开,左一句师妹右一句师妹叫得人头晕。 昨日阿姊归宁,明日父亲又将去边关,此时南夫人忙着没空管她,姨娘也帮衬着家中处理杂事。终于能一个人透透气了。 夏风微热,护城河畔柳树下坐着喝茶或是卖果子的老大爷。南愚一路绕,拐到一处巷子里,躲开了几个暗中跟着她的、南夫人的眼线。 许久未来,依春巷青石板路的青苔又深了些。她往深处走去,一处院子前,久扣柴门门不开,还是老样子。她摩挲着腕上的法串,细细打量周围。若此次再不进去查探一番,下次可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首先要做的,便是摸清楚周围是否有邪祟。南愚指尖夹着一片落叶,闭眼默念心诀:“万物归宗!” 叶落,四周寂静无声。指尖的空气陡然波动了一下又恢复平静,待她睁眼,四周并无异样,除了院中一阵铜铃声。 像极白卿身上的。 “南普道弟子云生叨扰了。里面若有人,可否帮忙开门?若无人,便不请自来,还请见谅。” 依旧无回应。 南愚捏了个法诀,干脆利落地破了门锁推门而入,又在门后布了结界。现在,她并不是在真实的世界,而是开辟了另外一个幻境。在这个幻境里,她能感知到从前发生的事,就像查张氏之死一样。 院中一石桌,一侧一棵枝干苍虬的桃树,此时枝繁叶茂,一片苍绿,看起来得有几百年时间了。 这不就是白卿带她来的地方么。她坐在以前坐的石凳上,轻轻闭眼。她抬手,一股清气缓缓注入掌心,她能感觉到一种无形的东西正在慢慢重聚。 叽叽喳喳,风吹落花……近在耳畔却渺远地像隔了跨不过的时空。 这是来自幻境里的声音。 “三月三,桃花开……” 幻境里,一个姑娘声线清冷宛若泠泠山泉,温软的语调又像在山泉上飘了几朵落英,一下子柔和沁凉起来。 还是那句再她熟悉不过的歌谣,还是白卿常常念起的那句诗。 “谷雨……” 青山下,穿着麻布衣裙的少女奔跑在夕阳里。斜阳灿烂,照得她几乎看不清了。 南愚感知到,掌心之上的世界越发清晰,是时候了。她缓缓睁开眼,突然一抹粉白拂过她的双眼,下一秒,掌心一空,又变成轻飘飘的。 她心下一凉。定睛一看,幻境果然被打破了。看清来人后,南愚的神色瞬然冷下,质问道:“白公子这是何意?” “你在做什么?” “你怎么在这?” “下次不要一个人来这里,答应我。”白卿说着就想抓着她的手离开, 但却被她轻松躲过。 “那你最初为何要带我来这里,为何要招惹了我却又不肯说出真相?这样很好玩,还是说觉得看我活在自己的猜想里很有意思?”南愚冷笑,平日里的温柔淡然全然不见。 白卿从没见过她这般模样,愣了半晌才艰涩开口:“以后你会知道的。” “以后是多久,莫不是等我死了才知道?还是说等有天我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白卿一怔,脸色逐渐苍白。 “谷雨……” “我话说得有些重,但却是我的真实想法。伤到你的话我向你道歉,但也请你尊重我。” 白卿凝视着南愚,神色复杂,良久终于开口。 南愚期待着他说出自己想要的答案,却等来一盆冷水。 他低头,说:“抱歉。” 第22章 误终身(四) “云生云生,南夫人来了,你快些收拾收拾!” 习完一天的经书和心法,她正在厨房里做馅饼呢,远远地便听见师姐唤她,只是后面的内容没听清。 自从古湾村回来后,师姐对她便不似从前那么亲昵,好像知道了什么,有所顾及。但师姐不说,自己便当不知道好了,还是如往常一般,做那个天真俏皮的小师妹。 “师姐你尝尝这馅儿怎样,清晨天未亮我在后山采的呢,不是说这个是仙草的一种嘛,应该有助于修习的。”说着,她夹了一筷子炒熟的馅儿喂到元嘉嘴里。 刚炒出来的馅儿热气腾腾清香四溢,十分可口。 元嘉下意识挡了一下,随即又张嘴。 “唔……好吃,师妹你做什么都好吃。诶,我不是来找你要吃的……”元嘉赶忙把嘴里的美味咽下去,拉着南愚就朝外走。 “师姐你干嘛,我这儿还没做完呢……诶诶你慢点儿,我鞋掉了!” 元嘉默默在心里叹,若她真能做自己的小师妹就好了。 “南夫人来了,就在大殿候着呢,你快去换身衣服。” 母亲来了?她来做什么,自己应该没做错什么吧。她莫名有些忐忑。 “那姨娘呢?” “晴鹤夫人也在。哎呀别磨叽了,快去。” 这一路她几乎是被推着回去的。南愚飞快地换了身浅绿色衣衫,再三确认仪容无误后方才出门。毕竟要见母亲啊,她总归是有些怕的。 大殿内,南夫人正同空名大师说话,晴鹤姨娘则坐在一侧。许久未见女儿了,见到南愚第一眼她几乎喊出来,但礼数在哪儿,她到底是稳住了。 数月未见,又她清瘦了些。只是看她眼角眉梢带着笑,想来应该过得很好。这样想,晴鹤一颗心方才放了下来。 “师父,母亲,姨娘……云生来了。” 她犹豫片刻,是该说女儿还是云生呢,想到这儿毕竟是南普道不是家中,要有规矩。 “云生在此日日勤勉,不过一月前……” 师父要说在古湾村的事。不行,说了姨娘会担心的。 “半月前我同师兄师姐一起外出历练,学到了很多。” 南愚答道,看了眼师父的脸色,幸而他并未生气。但一旁的南夫人却神色不悦,盖上了茶盖。 姨娘明白南夫人的意思,说:“在家时学的规矩都忘了吗?” “南普道一向自然随性即可。云生如此,很好。” 师父竟然帮她说话?真是叫人琢磨不透。 南夫人起身行礼,一旁的晴鹤姨娘亦跟着照做,南愚也对着师父行师徒之礼。空名大师亦起身对着南夫人和晴鹤回礼。 “云生,你我师徒若是有缘会再见的。今日你修行圆满,为师把此物赠予你。” 再见?修行圆满?什么意思,不会是要赶我走吧? 南愚犹豫着,迟迟不敢接。 “空名大师给你的便收着吧,莫要辜负大师一番心意。”南夫人语气平淡,听不出半点情绪。 南愚看向姨娘,晴鹤点点头。 “谢过师父,只是……云生不明白这是何意。” “详细之事南夫人自会向你道来。去吧,云生。” 师父虽然从未对她发过火,却是第一次这么温柔地同她说话。南愚心里有了不好的预感。 收拾完东西,几个南府的家丁来帮忙搬走。所幸行李不多,有些书籍她便留在了南普道。有师兄师姐见状觉得奇怪,得知南愚要离开后都舍不得,说好不容易来了个可爱机灵又懂事儿的小师妹,还没来得及疼呢怎么就走了。 南愚藏起心中的不安,笑说:“各位师兄师姐日后下山到了南府,我做东!” 一路上都未说话,面色凝重。她知道,定是家中出事了。南夫人却依旧雍容,眉目间看不出情绪。 一路无话,只听得马蹄声声。不知何时,闻得路上行人声,她掀起一角看窗外,车马已然到了浣花街口。不多时,车马终于停下。进了议事堂,南夫人拿出一封书信给南愚。 难怪。父亲遭难,她心中并未有过伤心,甚至可以说没有任何情绪。 “父亲现在可好?” “虽在牢狱之中,但好在萧廷尉派人关照着,并未吃苦。” “父亲怎会平白遭人构陷,贪污之罪又从何而来?” 南夫人摇摇头。 “母亲,我能做些什么。” 南愚没有问,她知道若自己没有用,南夫人断然不会来到南普道带她回来。 南夫人抬眸,望向她的眼神比平日多了几分赞许。她直截了当:“萧夫人来信,想与咱们结为姻亲。” 晴鹤擦擦眼泪,说:“萧夫人说,自那日南普道一见,萧家公子便对你一见倾心。” 萧公子,一见倾心?她想起了那日的那位病弱公子,不过二人分明只说了几句话,也没做什么事,如此便一见倾心,稍稍草率了些。不过世家贵族公子哥的心思,大多如此吧。看来他也并非自己想的那般刚正清风,一切都是她把人想得太好了。 她只抬眸望了眼南夫人,干脆地答道:“好。”这份果断让南夫人也吃了一惊。 “你可知是萧家的哪位公子?” 南愚笑,侧光下的浅瞳好看极了:“无论萧家哪位公子,都是我高攀了。” 她有什么好挑剔呢。 “萧家嫡子,他……病得有些重。”南夫人说得委婉。 哪里是有些重,分明都是将死之人了。 “我愿意。” 一直隐忍不发的晴鹤姨娘却带着哭腔质问道:“你可知你这句愿意意味着什么?!” “我知道。” 有可能得守一辈子活寡,余生漫漫,孤身一人。 “你根本不知道!我只想……”晴鹤姨娘不知想起了什么,泪水浸湿手帕。 南愚了然,抚上她的手。 “女儿明白。但这都不重要,父亲安全,我们才能活不是么?” “夫人,晴鹤求您,可有别的法子,能不能不要让鱼儿嫁去萧家?”晴鹤扑通一声跪在南夫人面前,所有人都愣了。 南夫人定定地看着面前的女人,为了女儿的幸福下跪,想到自己为了南府颜面将女儿嫁给一个不认识的陌生 第23章 误终身(五) 婚事决定得很突然,南雨霏也不得不抽空回娘家帮着操办。南愚说不上高兴也说不上难过,只把这当成一桩任务完成。此次她高嫁之事惹得嘉祥郡人议论纷纷,说一个落魄女人有幸被南将军带回家做了侍妾,女儿又攀上了高枝儿,可算是让她扬眉吐气了番。也有人感叹,虽是庶女高嫁,但那未来夫君能活几日也未可知,只道南府为了荣华富贵不顾女儿幸福,真是贪心。 这些话传到南府中人的耳朵里,又传到南愚耳朵里,但好的坏的对她来说都无所谓。本来就很累,再计较这些本就不可能有结果的事,只是徒增烦恼。 匆匆梳洗一番,她倒在床上,很快便入眠。 院里,一人衣衫月白,还带了点几乎看不出的淡粉。纱衣随风起,虽不似烟霞灿烂,柔和月光下却有说不出的缠绵深情。他脚步轻轻,踏在桃树下松软的土地上,想起些旧事,望着微微敞开的窗隙,恍若有暗香浮动,暗自伤了神。 白卿取下腰间铜铃,修长如玉的手指细细摩挲。心里痴叹。总说盼着你安稳度过此生我便满足,你要嫁人了我却总是心有不甘。可那又如何,再不甘又如何? 你不是你,我还是我。 你还是你,我却不是我。 白卿并没有打算只看一眼便离去。他要在这儿守着她,直到她嫁作人妇儿孙满堂,待她百年之后,他再潇洒地做桃花妖去。凡人不过短短几十年,守了这么久,这点时间他等得起。 他如此想着,把玩起腰间铜铃。不知夏日炎热还是铜铃作响,南愚不知何时竟站在他面前。 南愚为着前些日子对他说的重话心存歉意,没敢正眼瞧他,指尖绕着衣裙,低声道:“你没生我气?” 正不知道该说什么,白卿闻言笑出了声:“只要是你,我便不会生气。” “许是天儿有些热,家中又发生这许多事,脾气也不好了。若那日的话伤着你了,我向你赔罪。”南愚从袖中掏出一把绘有桃花的扇子,道:“这算是我的赔礼,也算是你帮我这么多次的谢礼。时间匆忙,我也不知你喜欢什么,自作主张挑了这个,还希望你能收下。” 白卿抬头,道:“我若是不收呢?” “我要嫁人了,你知道吧。”南愚话锋一转,夜风撩动碎发和衣袂,她却垂了头。 白卿隔着衣袖抬起她的手,在那错愕的清澈双眼注视下接过那把扇子,声音凉如水,说:“我知道。” 她的手腕还搭在他掌心里,温温热热的。南愚却并不想抽身,即使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所幸人妖殊途,没有以后。 “以后……” “等你成亲,我就继续做潇洒的桃花妖。你也好好生活,不要再追问那些事了,总有一天会有答案的,好吗?”白卿将她的手放下,依旧隔着衣袖,并未逾矩。 掌心一凉,没了依靠。 “好。”她重重地点头,不知为何心中一阵酸楚,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刹那间破碎。 如果我不是南府的女儿,如果你我皆为平凡人,那时相遇相知,你一定会勇敢的吧。南愚问自己,眸中带泪,还好夜色中模糊看不清。 聚散离合,相逢又错过的戏码太多,遗憾也太多,这只是人生的一部分,还有长长的以后呢。 翌日。 朝霞满天,绚烂非凡。昨夜睡得很晚,本以为早起会浑身疲乏,却未想竟浑身轻松。早早地梳洗更衣,中午要去和萧家人见次面,万不能怠慢了。 姨娘同她说了很多话,还带来了父亲的书信。大约是心中有愧,要牺牲女儿的幸福来换得清白之身。南愚看后只笑笑,劝慰姨娘:“没有父亲在外杀敌,焉有我们一家的吃穿无忧?父亲有难,女儿不能视而不见,且若父亲真出了事,我们也不能保全。再说了,萧家公子彬彬有礼为人谦和,女儿不会吃苦的,您且放宽心。” 不多时,侍女通传车马已备好,是时辰出发了。 有母亲在,南愚并未说话。只是在瞧着快到时,南夫人说了句:“没想到竟会这么快。” 萧府不愧是世代功勋之家,气派非凡。 听说今日便会放父兄出来,但没想到他们二人竟已经同萧廷尉谈笑甚欢。萧夫人携萧家家眷一齐在门口等候,拿足了诚意。南愚大家闺秀的风范和教养本就并不输南雨霏,从下车到萧府门前请安问好这短短时间里的举止仪容让萧府在场的人无不在心里夸赞。 见到来人,萧陵川苍白的脸上终于有了血色。他在一旁,始终不敢正眼看她。南愚自然察觉了,只觉得这萧公子还有些可爱。但尽管如此,她还是觉得这公子表面人模人样,背地里却有点轻浮。 还未到用饭的时候,萧廷尉和父亲、兄长几人在讨论朝堂之事,萧夫人和众女眷和母亲姨娘在一起说话,故意把南愚和萧陵川二人支开。 没了旁人,萧陵川终于松了一口气,说:“南姑娘,我带你逛逛吧。” 萧陵川身体不好,南愚故意走地慢了些。他却笑:“不必如此,几步路的事,我还不至于虚弱成这样。” “萧公子,我走累了。”南愚径直坐在凉亭下。 萧陵川不傻,自然知道她的用意,便也停下。 “南小姐,你是不是讨厌我。”他语气微微苦涩。 南愚心里一怔,她表现得很明显么? “没有啊,公子多想了。” “没关系,我也很讨厌我自己。此番是我拖累你。我知道母亲用南将军要挟,来换得你我的婚事。我替她同你说声抱歉”,他拱手说:“他们以为此事能瞒住我。你若后悔,我也没半个不字。” “萧公子,你人很好。” 他好像也没有那么轻浮,看来是错怪了。人家少年将军战功赫赫,无故害了病还被如此揣度,多可怜呐。南愚低着头有些心虚。 萧陵川被她这句话逗笑了。 “你同我讲讲这院子吧。” 萧陵川顺势坐下,两人中间都能再塞下几个人了。他说春天的时候园子里的花开得很美满院馨香,笑夏 第24章 误终身(六) 这日,南愚在房中准备着给南普道各位师姐师兄的礼物,一个她从未想过的人踏进了院中。 “姑娘,老爷来了。” 南愚手中的动作一顿,以为自己听错了,问道:“谁?” “鱼儿,是我。” 闻声,南愚一时不知该笑还是先起身行礼。自有记忆以来,这个人来院子里的次数不超过五次,同她单独说话的次数也屈指可数。与其说是父女,倒不如说是有血缘关系的陌生人。就连门口的小厮,南愚都比了解他了解得多。 所以今天他来是想说什么,又或者做什么?是想在自己出嫁之前来表露自己作为父亲的关心,还是夸赞她一句懂事? 一瞬间,无数种猜想似雨前沉闷的风一般涌入脑海。 “父亲。”南愚还是起身行礼,脸上挂着笑。她从未如此真切地看过父亲的容颜,眼前这个两鬓斑白,背脊高挺的男人,是自己的父亲;他额角的刀疤印记也在说这是保卫疆土的戍边功臣。 对于南愚来说,南将军远比父亲二字来得真切。 一时沉默,两人都不知道说什么。 “雨霏唤我爹爹,你唤我父亲。”南镇晏想起南雨霏,突然提起这细微的差别。 南愚自然明白,只是她委实叫不出“爹爹”二字。他同晴鹤姨娘,同自己本不该如此亲密。 “为父知道,你心中有怨。”南镇晏叹道,但眼中并无失落,仍然目光炯炯,一股武将之风。 南愚低声,孝顺恭敬的样子:“女儿怎么会怨父亲,您在外戍边杀敌,换得南府上下衣食无忧,女儿感恩不尽。” “你同你姨娘一样,但你比她更聪明。这样也好。” 南愚不想说话,也不知道说什么,只低头看着杯中的茶水。淡绿清澈,清香怡人。 南镇晏也不知该说什么,只好起身到处看看。 “字写得很好,但少了几分筋骨。”南镇晏拿起书桌上一张被南愚揉成一团的纸。 “这是姨娘写的。” 南镇晏一时无言。 “笔挑得不错。” 一瞬间,南愚神色更冷了,道:“这是去南普道时阿姊送我的。” 侍女在一旁见状不对,上前道:“老爷,姑娘的女工很好呢。” 南镇晏接过一个护膝,他并不懂什么叫好,只觉得上面绣的纹饰好看。 “不错。为父还有事要忙,鱼儿,你这几日好好休息。” 说罢,南镇晏挥挥衣袖便离开,南愚恭敬地跟在身后,直到他离开。 “愚姑娘,您该好好同老爷说说的。”莱喜温声道。 “我知道。可应该说什么?” 是像雨霏阿姊一般,在父亲难得回来之时对着他撒娇说爹爹我好想你?还是质问道父亲您真偏心,回来就只知道和雨霏阿姊说话,全然不记得有我这个女儿的存在? 是了,以往的信,都是单独给母亲一封,雨霏阿姊一封,至于我和姨娘,总在叮嘱府中琐事的一页上寥寥数语,一笔带过。 纵使她再愚钝,也不可能感知不到这其中的道理。 纵是经历过情爱,南愚也在他们三人当中瞧出了些端倪。这能怨谁?怨父亲爱母亲而忽视姨娘的存在?还是怨雨霏阿姊是父亲所爱之人所生,自幼地位尊崇,又聪慧懂事,受尽父亲疼爱;还是怨姨娘没有像母亲一样好的出身,嫁给了不爱自己、而自己却痴痴爱着的人? 甚至说,若父亲不收留姨娘,她可能早已饿死街头了。所以若再奢求什么,未免太过贪心。 怨不得任何人,因为谁都没有错,或许这是最大的无奈。 萧府。 萧夫人看着请游方仙士合的八字,眼角眉梢甚是满意。虽然此前也算过好几次两人的姻缘,但再算算总不会吃亏。 那仙士神色怪异,先是摇头道萧陵川阳寿将尽,后又展眉,说其妻福禄双全,至阴至阳相融,可保他多活数十年。 说来也怪,自那日两家聚餐一别之后,萧陵川的气色都好多了,这几日甚至还能举起弓箭在后院练练手了。见状,萧夫人看南愚愈发满意了,看来这婚事早点定下是没错的,她隔三岔五遣人给南愚送去珠钗等礼品,当然也不会忘了其他人。 后院,一支羽箭横穿过空中一片落叶,“嗖”一声直插箭靶。 时隔多月,萧陵川再次举起最顺手的这张弓,无限感怀。若有机会,他愿重回军营身披战甲,一生戎马。但他自知这机会渺茫,能再抚摸这弓已是不易。此生不能建功,若能同心上人厮守,也算枉费,但只怕这也难以实现。 练完后,他爱抚地擦拭着弓身,又小心翼翼地将其挂在高墙之上。他凝视着一旁弱冠之年母亲请画师作的画像,箭在弦上,白马鲜衣,意气风发。 余生苟且,来世再做英雄。 合上门的一瞬,屋里午后的日光被遣退,只剩尘烟淡淡,昏暗无声。 他迎着光走去,浑身模糊,叫人看不清。 第25章 误终身(七) 婚期将近,南愚好不容易终于得了个空闲,决定回南普道瞧瞧。此时已近秋,天气转凉,日头也没那么毒。她记得初上南普道时正是春光烂漫,山下花谢后南普道外的桃花才开,美得不像话。 初晨山间露水沾湿鞋袜,偶有鸟啼惊破云巅。春去秋来,她也要嫁作人妇。 南愚并未提前告知师姐,故而当她敲门之时,前来开门的元亦见到眼前的小姑娘一时间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少女无奈,清软的一声“师兄”才将他唤回来。 “师兄,我能进去么?”南愚侧身,指了指身后的东西。 元亦探出头望了门外一堆,哭笑不得,连连道:“能能,快进来。” “云生,你来得这样早,可用过早饭?你瞧,来之前也不说一声,这样我们好去接你。” “自然用过了,此番来是想和你们说说话。” 见到元嘉时,这个大师姐正在检查晨功,严肃地像个女魔头。南愚悄悄站在外面,等众人散去后才在殿外唤她。 “元嘉师姐,好久不见。” 闻声,元嘉喜出望外,拉着南愚便想进殿,但南愚指了指脚下,鞋袜脏污,实在不好污了这清净之地。 “怎地不早说,着凉怎么办?”元嘉带南愚回房换了身干净衣物,重整了仪容便跟着去见师父和其他师兄。 路上,元嘉问:“和萧家公子的婚事筹备得如何了?” 南愚倒是意外师姐先提起此事。 “算着日子也快了,要嫁作人妇,师姐希望你能幸福。” 一路说着,很快就到了别雅间,南愚照旧行师徒之礼,空名大师依旧冷淡从容。 “一个月后便是云生的婚期,届时还望大家能来。” “小师妹成亲,我们自然是要捧场的。”元澄道。 “那就先谢过师兄。这些是我亲手准备的礼物,不知道大家是否喜欢。” 南愚准备的并不是些首饰俗物,而是他们实实在在用得上的。 “不过,上次的张氏……是否当真不能转世轮回?” 元嘉摇头,道:“她怨念颇深,身魂俱灭已无超度之法。你走后我们也去探过,奈何确已坠出六道轮回之外,连黄泉路都上不得。” 南愚望了眼空名大师,他依旧闭目。 当初那般,是否有错?她开始有些质疑自己。 这时,空名大师却淡淡开口:“流水东去,万事顺然。太过纠结过往之事,看不到前路。” “弟子明白。”南愚了然,这是说给自己听的。 “小师妹,你那儿带的东西是什么啊?”元澄见这气氛有些沉闷,故意打趣道。 其他人见状也纷纷附和起来,南愚只好将礼物拆了一个个送。 “这是给大师姐的香囊,就算要做天下第一的女侠,也不能放弃自己的爱好。” 元嘉脸颊微红,十分爱惜地接过。 “这是给元澄师兄的笔墨,师父说没事儿的时候多练练字,对身心有好处。” 元澄也不顾师父在一边,翻了个白眼,说:“我知道了你就是嫌我话多。” “这是我自己总结的食谱,元亦师兄日后就不用担心没得好吃的菜了。” 元亦双手叉腰:“凭什么给我的就一本菜谱?不过我喜欢。日后就我来掌厨吧!” 众弟子一脸惊恐,就你那糖盐不分生熟不知的厨艺,实在大可不必。 最后,南愚将一条法串恭恭敬敬地递给师傅。 元澄奇怪,问道:“这不是你上山时师父送的那条么?” “不是那条。”元嘉仔细看了看,发现这条虽然和师父给的那条样式相差无几,探了探,发现法串上的功法极为稚嫩,还有股说不上来的至清之气;再者,南愚的那串已经碎了一颗珠子,这串却完好无损。 “徒儿修为不高,且清净之地难寻,只能做出这样一副法串来,还请师父不要嫌弃。” 空名大师点头,拿在手中细细端详起来。 “小师妹做的可真用心,我们师兄弟几人学了数年做的法串都不及师妹你的至清呢。”元亦凑在师父跟前瞧了瞧,打心底里夸赞道。 元嘉也在笑着,心中却在沉思。 不知不觉已近饭点,南愚留下吃了顿饭,又在后山转了转采了些新鲜的野菜。元嘉师姐要带着其他弟子修习,便让元亦同她一起,毕竟他是要掌勺的人。 只是来到这儿,脑海中总不自觉地浮现出那抹温柔身影。哪怕只是一片一角一处风动,都叫她想起往日那不算寻常的经历。 “师兄,这结界后来可有加强过?” “虽然不是师父亲设,但这结界却是最为牢固的。上次重设结界不过数月前呢,怎么,你不相信我们的功力?” “怎么会,我只是担心会不会有什么纰漏。师父可有让你们再改进一番?” 若空名大师让他们再改进,这结界定然有问题。若他没管,问题定然不在结界身上。绕来绕去,还是没有答案。 白卿,你究竟是什么人? 南愚啊南愚,你答应了他不再纠结这些事情,怎么现在又开始了。 元亦认真起来:“有道理。但这么多年,结界确实没有出过问题。且陵山乃上古仙山,自有仙家庇佑,邪祟断不敢侵扰。” 南愚沉思一番,还是决定跳过这个话题。或许像师父所说,太纠结前尘过往,是看不到未来的。 那夜一别,她再没见过白卿。就算他们之间真有什么前世的纠葛,或许白卿已经放下了。而她没有所谓的记忆,说放下岂不是更简单?即便她在乎的不是什么前世,而是一个答案。如今看来,好像答案什么的,都不重要了。 “小师妹?” “嗯?” “你怎么了,我方才喊了你好几声你都没反应。”元亦提起菜篮子,示意回去了。 “没什么,就一时间有点舍不得。” 元亦张口,却有些犹豫,也不知该不该说。 “师兄,有什么话你且说,我都能接受。” “既然如此,师兄便说句不该说的话。这门婚事可还有转圜之地?” 他话说得委婉,对于南府三小姐来说,也许门户地位上略胜一筹,但对于南愚,对于 第26章 误终身(八) 萧府。 “公子若有什么事,你们拿命来还。”萧夫人在门外压低声音,攥紧手帕,眼神阴冷得比寒冬的风还刺人。 今日本是试菜的日子,但萧陵川迟迟未起。本以为他是昨日累了,萧夫人便想着让他再休息会儿。侍者也没去叨扰他。谁知萧夫人试完菜,萧陵川房中仍然没动静。推门进去看,床前一地鲜血,脸色发青。 便不该听他的睡前遣退侍者! “夫人饶命啊,我们真的尽力了。公子的病……实在是无力回天呐!” 萧夫人一瞪,一脚踹倒跪在阶下的郎中:“人人皆说我儿福寿齐天,你们却说无力回天?”,又近乎痴笑着怒骂:“你们还有多少人这样想,一并说出来,我一起给你们痛快!” “夫人,莫不是23年前……” 啪!一个妇人脸上当即现出一道血红的巴掌印。萧夫人横眼一扫,身侧两个身材魁梧的小厮冲上前去。 “夫人不要……不!” 惨厉的嚎叫戛然而止,麻布笼罩下扭曲挣扎的身躯渐渐平,只是黄泉路上又多了个亡魂。 “老朽还有一言……” 萧夫人似乎平静下来,开始整理刚刚散乱的鬓发。 “说。” 傍晚时分,初秋的风虽然微热,但触及肌肤时已经带了些凉意。 南雨霏从冶秦王府回来了。听母亲说,她怀有身孕已经有两个月了。此番回来,一是想走动走动散散心,二是想帮着南愚处理些成亲要注意的事。毕竟她可就这么一个亲妹妹。 “萧府为何要将婚期再提前?”南雨霏趁南愚出去倒茶低声问母亲。 南夫人嘘声道:“还能如何。” 不就是萧家公子病情又严重了。 对此,南镇晏颇有微词,他萧廷尉家高门显贵,南府也不是小门小户。婚事仓促便罢了,竟还提前,而且竟就在三天后。 当然了,这些话可不敢说出来。毕竟没了萧家,南家现在可能都得受牵连喝西北风,说不定小命都不保。好在南愚并不计较这些,听到消息了手中绣花针也没停下,也只淡淡一句:“那咱们得快些准备了。” “鱼儿,阿姊很担心。萧公子此番……” “药石罔效。”南愚放下针线,替南雨霏说明了她不敢说出口的话。 她好歹算半个南普道弟子,若这都看不出,当真是对不起修习的那些日子了。前几日的光景,不过是回光返照罢。 但当时不能道破。 “不过阿姊,你最近身体可好?”南愚问道。 南雨霏摸了摸小腹,笑说:“现在还好,没什么反应。” 南愚往杯中添了点茶:“我不是说这个。” 对面人端茶的酥手一顿,顷刻又继续。 “近来换季又加之有孕,总有些烦闷,已经服了调理的汤药,现已无妨。” 南愚没说话,只是拍了拍南雨霏的手。 如此最好。 很长一段时间里,南愚和南雨霏都默契地没和对方说话。南雨霏还是挨着南愚睡的,她习惯了到时辰便休息,南愚却睁着眼躺了很久,眼皮都打架了还是无法入眠。 她总觉得不安,像是有什么事要发生似的。思来想去,还是轻轻翻了个身。 南雨霏的手纤细无比,一颗血红玛瑙珠在手腕间熠熠闪光,指尖微探还有丝丝不易察觉的清气。 还好,并无异样。 南愚又撩起袖子查看自己腕上的法串,亦无异样。南愚又起身,以月光简单布了个结界,如此才放心。 月色莹白如玉。依春巷里,衣袂飘飘;青砖路上,血迹淋淋。 第27章 误终身(九) 黄昏时分,天边晚霞浓烈艳彩胜过春日花朝。 “姑娘,时辰到了。” 南愚展颜,眸色淡若琉璃。她轻点绛唇,镜中人眉似远山,笑若云生。 秋风瑟瑟,院里桃枝枯瘦,却被绑上夺目的红花。树、墙、门、窗一片大红喜色。这应是大多数人一生中最快乐的一天。 南愚移步到正厅,以扇掩面,叩谢父亲母亲养育之恩。 南夫人第一次紧紧握住她的手,掌心温暖有力。 “未来的日子,保重。” 她一步步地,走出她生活十余年的家。刚刚踏出南府的那刻,迎面便见萧府车驾停于此。 天凉了。晚风吹动盖头灌进身体,像是无限延伸的衰丧气息在每寸肌肤之下蔓延,步步侵蚀,直至吞没,迈向死亡。 大喜之日,不该多想。 十里红妆,锣鼓喧天,迎亲队伍比南雨霏的还要盛大。萧府为积德求福,在沿街设了许多施粥摊点,乞儿都能吃顿饱饭。 只是不见新郎。路人言语笑声传进她耳朵里,她却无所谓。今日的结果她早有预料。车马行得缓慢,昏昏沉沉,她暂时闭目小憩。 青山被镀上一层金光,夏虫聒噪,田野庄稼长势正好。 少女娇俏几何,一蹦一跳走在前面,不时回头:“别家小姐成亲有花轿,我成亲……坐个小花轿就好了。” “好。” 素衣少女拉起少年郎的衣袖:“还要准备好多好多好吃的,我要喝高粱酒,你喝你的茶?” 少年宠溺地握住她的手:“好。” “你可得快快攒钱,隔壁村大婶儿可给我介绍了好几个小伙子呢。” “我一定加倍努力。” 斜阳里,一双人相视而笑,携手走进山中暮色里,身后的影子被无限拉长,山间小路上一片阴影。 日落西山,薄云稀稀。隐隐地,能瞧见苍穹中星辰微光,燥热的空气里也带了凉意。 “姑娘,快到了。” 一道陌生的女声将她唤回现实。南愚睁眼,两行热泪决堤般涌出。 她怅然,自己也不知道为何如此,只能飞快拭去眼泪调整好情绪,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 再次到萧府,路程比她想象得快些。红盖头遮住视线,行动不便,下轿时她差点扭了脚。 顺利跨完火盆,便正式进门。 萧家气派程度嘉祥郡几乎无人可比。门口大红灯笼高悬,几乎照亮半条街,院内亦是如此,丝毫不见夜色。宾客聚在花园旁,鼓掌喝彩,连道恭喜,可惜她看不见他们的表情,他们也瞧不见她的神情。许是人群繁杂,南愚并未听见师姐师兄的声音。也可能实在抽不开身。 依然不见萧陵川。也对,若他能在这儿,婚期也不至于提前得这么早。 堂前,双方父母坐在高堂之上,傧相在侧,红烛火光跳跃,映得佳人身姿更加绰约。 吉时将近,新郎迟迟未来。忽的,急急脚步声从身边掠过,朝着萧家父母的方向走去。 萧夫人闻言双目紧闭,许久,方才对着跟了自己几十年的李婆婆点头。 李婆婆悄声退下,南夫人神色犹疑,思来想去还是问道:“可是有什么问题?” “放心,不会有差错。” 声音虽小,但南愚依旧听得清晰。 算着时辰,吉时快到了。 “公子,夫人说了您不能起来!” 萧陵川面色惨白,话都说不清了,仍然颤巍巍地扒着床沿想起身。但每动一寸,肌骨便像万箭穿心之痛。直到无力地瘫软下,瞳孔渐渐涣散。 萧陵川缓缓闭上了眼,做了个梦。 日子回到数月前,春末夏初之际,南普道初见。 遥遥地,只见地上蹲着一杏衫少女,抱着篮子不知做什么,青春可爱。 萧陵川缓步走上前扶住旁边一棵树,柔声问:“姑娘,你这是做什么?” 少女正专心致志地做自己的事,被这冷不丁的一声吓一跳,本是半蹲着,太激动直接一屁股坐在草垛上,狼狈不堪。 “公子,您走路都没声音啊。” “抱歉,是我唐突了。” 少女拍拍衣裙上的泥,飞速整理好仪容,笑道:“我在挖野菜啊。” 挖野菜?萧陵川还是第一次见,这倒真是有趣。 “这叫什么?” “唔……”她沉思一番,声音温温软软略带歉意“抱歉,我也不知道叫什么,在家时……娘亲曾给我做过。” “可需要我来帮你?” 少女迟疑一番,还是婉拒了。“公子衣衫看起来如此华贵,弄脏了甚是可惜,您在那儿看着便好。” 萧陵川不用想也知道是为什么。 “南普道的茶很好喝,不知公子尝过没有。”少女扛着小锄头换了处草地,继续挖野菜。 她并没有问自己来是求什么,或是做什么的。 “并未。” “您可以尝尝,许多人都夸呢。” “好。” 她挖了多久,他便在一旁倚着树站了多久,看了多久。日光温煦,她有一搭没一搭地同他说着话,却并不尴尬,反倒生出一种许久未有过的自由。 林中风起卷起落叶,他被风沙迷了眼。再睁眼时,已是一片混沌,四周昏暗,他连自己身在何处都不知道。但这不重要,最可怕的是她不见了,他找不到她了。 “南姑娘,你在哪儿!” 他大口喘着气,却越发无法呼吸,只能松开衣领,但依旧于事无补。循环往复中,血腥味涌上心头,大口大口的鲜血喷涌而出,他的衣摆已脏污地不成样子。 “南姑娘……”萧陵川浑身颤抖着躺在地上,气息越来越弱。 “你在哪儿?” “我为什么……找不到……你。”苍白的脸上勾起一抹无力的笑。良久,那双眼渐渐浑浊,直至脉搏平息,停止。 模糊中,少女青春的身影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只是依旧看不清她的脸。 她笑得俏皮,挥手道:“萧公子,好久不见。” 他勾起嘴角,鲜血流下。 “南姑娘,你来了……” 他伸出手,想要抓住她,几乎用尽了最后的力气。 指尖相接之际,南愚却后退一步缩回了手。 “萧公子,再见了。” 再见了。 梦醒了。 第28章 误终身(十) “师父,您当真不去么?” 天色渐晚,赶路已来不及,只能用御剑之术了。元嘉在别雅间外最后一次问,她总觉得师父是会去的。 空名大师闭目凝神,练完一日之功。 “进来吧。” 元嘉恭敬推门而入,跪坐在空名面前。 “将此物带给云生,也算为师一片心意。” 元嘉欲语,话到嘴边却还是没说出口。 “有些事,自不必说。”空名大师将被磨得一只光滑的木盒郑重地交予她。 “徒儿明白。” 南普道门口,元嘉与元澄元亦等会合。陵山早早地起了雾,又近黄昏,几人御剑时都小心翼翼。 元亦视物术修得很好,白雾蒙蒙之下瞧见山脚一片苍黄,喃喃自语道:“今年秋草枯得格外早。” 不过并未有人注意。 “吉时到,请新郎新娘入场!” 长长的一声将满堂喝彩推向顶峰。高堂之上,南镇安紧紧抓住南夫人的手,双目紧闭,呼吸沉重。好像睁眼所见,一次呼吸都是不堪。 南愚余光朝脚边一瞥,几双干净的、再普通不过的布鞋在眼前。 下一秒,全场鸦雀无声。 掌声、喝彩声、鞭炮声一齐消失不见。夜很亮,却静得渗人。 “一拜天地!” 低头的那一刹那,夜风微微掀起盖头一角。身侧红草垫旁不是喜袍加身之人,看样子是普通小厮。 隐隐地,南愚听见有啜泣声,很熟悉。 砰一声,清脆极了,像是茶杯瓷碗之类的东西碎了。 “唔……”有人好像被捂住了嘴,被强行带离。 南愚转过身,面朝堂外天地,躬身行礼,宾客依旧沉默无声。 “二拜高堂!” 身侧的小厮跟着转身,侧着光隐约瞥见他怀中鼓鼓的。南愚心下一凉,虽然早有预料,真到了这时候却还是难免浑身僵住。 萧夫人见南愚迟迟未动轻“咳”了一声,南愚朝着高堂一拜。 “夫妻对拜!” 夫妻对拜,她拜的是何物?怕没有哪家女子如她这般,婚礼颇有鸿门宴的味道。事已成定局,走到这一步是你自己选的,哭着也得走完。南愚提醒自己。 她与“郎君”相对而站,秋风穿堂,红烛摇曳,喜纱如魅。 躬身又起身,隔着盖头,南愚与“新郎”相视相望,却隔着跨越不了的距离。 礼成。 吉时刚到,元嘉一行人也刚到萧府,整条街张灯结彩灯火通明,只是门口未见迎客的人。 “师姐,莫不是我们来迟错过了?”元澄有些心虚。要是错过了小师妹的婚礼,那可说不过去。 元嘉没说话,脸上也看不出表情,只是带着几人踏进萧府。往里走了段路,才碰见一打扮喜庆的侍女。知道来人是南普道弟子,又是新娘的师姐师兄,那姑娘笑得比花儿还好看,直邀他们入贵宾席。一路穿过花园过了小桥到了前厅,只见宾客齐聚一堂欢声笑语,依旧不见萧家和南家长辈,更别说新郎新娘。 看来仪式并不在此。 “几位仙师,朝这边走。”穿过前厅,侍女又将他们引向东侧花园。 “这萧府可真大。”元澄暗自嘀咕,一旁的元嘉瞪了他一眼,又立马规规矩矩。 东侧花园亦设有宴席,只是光看衣着打扮都知道与前厅的人身份地位不同。 难道在这儿?元澄心想。 穿过花园,侍女一路领着他们到了东侧花园里最大的院落——朗月院,但这儿并无他人,看起来像是专门为他们而设。 “这是新娘子特意吩咐为几位设的宴。秋桂飘香,此处赏月极佳。” “劳烦姑娘了。不过我们该在何处观礼?”元嘉拱手道谢。 侍女退出门外,道:“稍后我会来通知各位。” 待侍女远去后,元嘉对几人使了眼色。桂树下,元亦暗中捏了个诀。耳畔风清,并无异常。 “总不该是我多想。”元嘉低声,总觉得哪里奇怪,又面朝月色闭眼沉心,借清辉探其中变法。月色皎洁,忽而闪过一丝血色,又一缕极淡的气朝着血色落下的方向逐去。 莫不是……元嘉猛然睁眼,面色发冷。 “师姐你怎么了?” 此事未寻得师父意见,还是不要告诉他们为好。而且师父肯定早算到了会走到这一步。“无妨,今日练功操之过急身体有点亏损,我进去坐坐便好。” 萧府内,一道钟鸣声回荡在天地间。 “师姐,这是何意?” “可以开席了?”元嘉也不确定。 不多时,方才的侍女来通传:“仙师,吉时到,可以开宴了。” “诶,我们还未观礼呢。” “适才未来得及通传实在抱歉。我家公子身体不适,匆匆拜了天地二位新人便回房了。” 元澄几乎要跳起来,还是元亦一把将他按住,叹道:“萧公子身体不好,只可惜云生日后得受苦了。” 几人正准备动筷,不知何处传来一声鸡啼。 “大晚上的,哪儿来的鸡叫?” 元澄啃个鸡腿,道:“师弟你莫不是听错了,鸡在这儿呢。”说着,给元嘉夹了另一只腿,元嘉飞去一记白眼。元澄又给元亦夹了个翅膀,没心没肺吃得正香。 元嘉拨弄着珍馐,却没了胃口。 长廊灯笼高悬,两旁金秋桂子香。新房内,红烛帐暖,绮罗曼曼。 伊人缓步袅娜,金钗玉环微微晃动,眼波流转,眸光含情,青春颜色绝妙无双。 跨过门槛,馨香扑面。 “少夫人,抱歉了。” 老妇牵着南愚在床榻前停下,未等南愚反应过来,盖头被人掀起。睁眼的一瞬,她还是倒吸了口凉气。 满目苍白。 白烛燃燃,火光跳跃。白纱帐一飘一晃,寒意自心底油然而生。跪在床前的侍女,丧服刺眼,哭声幽咽,像是自地府传来。 门外阴风袭来,衣袂飘飘,灯笼摇晃。 那本该与她行礼、亲手揭开盖头的人,一袭红衣静静地躺在那儿像是睡着了,一动也不动。 “少夫人,更衣吧。” 一侍女拿出了折叠整齐的丧服和孝帕。 “他……什么时候走的,可有人守着?”南愚倒吸一口凉气。细长的柳叶眉微蹙,脸上 第29章 雪覆前尘(一) 江郎中衣冠未整便被人一边一个搀着匆匆跑来,药箱里的工具差点散落一地,鞋也跑掉一只,狼狈不堪,没了半分素日德高望重的样子。他细细地把完脉又检查了许久,心中暗道真是见了鬼了。明明确定他断了气没了心跳的,怎得现在就和没事儿人一样。脉象虽虚弱但也算平稳,就连此前的急病之相也全然消失,像换了个人一般。 行医多年,这真是奇事啊。 “郎中,我儿如何?”萧夫人又惊又喜,见郎中犹豫半天迟迟未下决断,心中自然是等不及了。 郎中稍整衣冠,道:“少爷无恙,连从前的病也好起来了。只是脉象虚弱须得静养。稍后我给您开个方子按这服药。” 听了这话,不仅是萧家父母,一众侍女全然惊呆了。公子大婚之夜死而复生,连病也全好了! 其妻福禄双全,阴阳相融,可保全他再活好些年。萧夫人想起道士说的话,竟然全应验了。 既然如此,那些“宾客”便没必要了。婚礼已成,南愚便是萧家人,至于南家父母和南普道的仙师,现在也没必要担心了。 萧夫人对萧廷尉交代了几句,又热切地拉过南愚的手坐在床边,说:“愚儿,此后我们便是一家人。你有什么想做的尽管放手去做,娘亲绝对支持你。另外,陵川身体不好,以后的日子你得多担待些。” “我嫁与他,便是萧家妇,本该如此。夫人……娘,您放心吧。” 萧夫人慈爱地拍拍她的手,吩咐道:“快去给少夫人拿些茶点来。另外,请亲家到隔壁正殿去,我有事同他们商议。” 萧夫人走后,侍女端来了些小食。饿了一天,终于有人想起这件事儿了。但眼下最要紧的不是吃,而是萧陵川。 “萧公子,你没事吧。”话音刚落南愚便发觉不妥,毕竟已经成了亲。不过萧陵川好像并没注意到这个。 萧陵川虚弱地笑笑,眼神却未离开过她丝毫:“我没事,只是觉得有些累。” 南愚被他这样看着浑身不自在,侧过脸道:“我在南普道修习时师兄教过我一点医术,我帮你瞧瞧吧。” 他看起来虚弱极了,连话都说不出,只是连连摇头。南愚递了杯温水给他润润唇,又扶着他睡下,萧陵川看起来却不想让她碰到自己,但奈何实在没力气,只能任她摆布。 “还是帮你瞧瞧吧,这样也放心些。” 南愚说着就要搭上他的手腕,也不知道他哪里来的力气反手将她的手腕握住。南愚错愕,对上他那温柔如水的眸子,一瞬间竟然想到了月色下那个不可提及的人,曾经也是这样含情脉脉。 南愚,你在想什么?你已嫁作他人妇啊! 她惊了一般地收回手,只剩萧陵川的手在空中顿住。 “既然无事,那今夜早些休息吧。”南愚吹灭喜烛,只留了床前两盏烛灯。见萧陵川渐渐睡去,又悄声喊了几个侍女先来侍候着,打算自己去找两家长辈谈谈。 “南愚……” 她还未踏出房门,身后虚弱的声音便将她拽回。 “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 萧陵川双手艰难的支撑着身体想要坐起,却实在使不上力,咬着牙只闷哼一声。 “你躺好别动。”南愚提起裙摆快步跑到床前。 他像个几岁的孩童一般可怜兮兮地望着她:“你能不能留在这儿?” 南愚闻声答应:“好,我不走。但是你先睡下?” 萧陵川点点头,又自己慢慢缩回被窝里,依旧没让她碰。 南愚心想,自己好歹是正经人家的姑娘,又不是豺狼野兽会吃了你,而且现在也是夫妻,这么害羞作甚。以前怎么没发现萧公子这么别扭? 烛火温暖。她撑着头思来想去,决定明日抽空得告诉师父事情有异。 不过元嘉师姐他们现在在何处,是否按照她提前安排的在萧府住下了? 南愚放下纱帐,在床尾萧陵川看不见的地方作了个结印,这是南普道特有的术法,能寻到南普道弟子的清气,气息越强烈则越近。 她掌心相合又分散相对,凌冽若霜的清浅气息自四方汇聚,叫人顿觉清爽。 看来他们在萧府,这就好办了。 南普道外,两道星光落下,空名大师穿衣出门相迎。 清落仙使衣袂如月,挥挥衣袖问道:“一夜之间,陵山怎得换了光景?” 如风仙使抬手,只觉生气依旧,但唯独草木枯黄处少了灵气。“陵山物候虽随时气而变,但毕竟是上古仙山,对灵气感知最是强烈。现在瞧来与别处大有不同,可否是缺了某处灵气亏损?” 空名大师道:“生灵有命,世道平衡。一处灵气亏损,阴阳交替之间必有他物生。二位仙使不必忧心。” 清落仙使望向山中雾色,喃喃道:“十七年了。” 第30章 雪覆前尘(二) 南姑娘,我不能陪你到最后了。往后的日子,你要快乐。” 流水萦萦,冷雾凄迷。萧陵川立于忘川河畔,两岸彼岸花开,殷红泣血,触目惊心。南愚上前一步想将他拉回,她上前一步,他便越退后,直到身后奈何桥若隐若现。 “萧公子你回来!”南愚不敢妄动,生怕再一步他便上了奈何桥。 “我已下了黄泉入了忘川,回不了头。此生有缘相见已是万幸,来世再见,我绝不放手。” 萧陵川鬓发微乱,素白衣衫难掩眉宇气魄刚毅。 这是他做将军时的模样吧。 “回去吧,我也该走了。” 不等她反应,萧陵川踏上奈何桥。衣袖一挥,顷刻间,一阵阴风迷了眼,昏黄混沌暗无天日,就连那被云层隐蔽的暗淡日光都不见了,只隐隐听见有人在哭嚎,凄厉非常。 “萧陵川!”南愚惊呼一声,忽地天光一亮。 梦醒,秋光正好。 日光浅浅,透过红纱帐更显柔和。门外一阵脚步声响起,隔着帘子,她瞧不清那人的容颜。只是瞧着身型,莫不是…… “你醒了?” 当真是萧陵川。 南愚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竟睡在他的床榻上,稍整仪容连忙起身。萧陵川一把扶住她,刹那间南愚心跳漏了一拍。 眼前人明明是萧陵川,为何她在他眸中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南愚抽回手有些心虚,问道:“你的身体……” “我已经好了。晨起时郎中来瞧过,也服了药。对了,我向母亲说了,下月初我们便搬出去住,过自己的日子,你看如何?” 下个初搬出去,还有十天,怎么这么突然。 萧陵川面庞俊朗英气,眸中却尽是温柔色:“先不说了。我帮你梳洗,然后去拜见我爹娘吧。” “我自己来吧。”她婉声拒绝。 他却像没听到似的,又是递漱口水又是递毛巾,甚至她更衣都痴痴地望着不知避讳,南愚难得脸红,轻咳两声他才回避。 南愚故意慢悠悠地更衣,想趁机自己梳妆,谁知他一直候在门外。 “我帮你梳妆。” 倒不怪她有些怀疑,一个长在沙场的少年将军怎么会懂这些,到时仪容不整失了礼该如何。 萧陵川看出她的心思,道:“放心。” 既然如此,那就随你吧。 意外的,他的动作像是十分熟练的样子。修长的指尖在发间拨弄,淡淡的药香萦绕心头,叫人莫名安心。 南愚笑得温婉,心中的谜团却愈发深。不知何时,他已盘好发髻,挑了支青绿色的发簪簪上。 青色,她极喜欢的颜色。 “来,我替你描眉。” 轩窗下,阳光里尘烟如霞,南愚浅瞳如珀,眉目淡淡的,几乎融入晨光中。 他的神色认真极了,眉笔轻轻落下,两弯细长的柳叶眉更衬得她姿容清和。 南愚抬眸相望,两人视线相撞的一刻却悄无声息地移了过去。她不希望自己在面对一个人的时候,眼前还出现另一个人的影子。这样对萧陵川不公平,对白卿也不公平。 “你怎么会这些?” 片刻,他轻声道:“我也不知。” 向萧家父母请过安后,几人一起用了早饭。本以为的像这样大的家族规矩会特别多,但唯独对他们二人倒特别宽容,用饭时萧夫人笑意盈盈,说了许多萧陵川幼时的趣事。南愚笑着,他替她盛了清粥,淡淡说忘了。 萧母想拉着南愚说些话,萧陵川却说她昨夜休息得晚。虽然南愚完全没印象了。萧母倒也没说什么,乐呵呵地让两人先回去休息。 “陵川,我师兄师姐……”未踏入院门,她忽地止住脚步问。 萧陵川似乎早有预料,只说:“你在这儿等我。” 南愚坐在凉亭下,忽然觉得此地很熟悉。成亲前来萧府时,萧陵川便是带她来这儿说话的。原来这儿离他的院子这么近。 晨风有些凉却很舒服,却总比不得陵山南普道上的那般清爽,总夹杂着些凡尘喧嚣的味道。 她随意地看着院子和假山,忽然瞥到桃树下小石旁似乎有一滩暗红血迹。本以为是眼花,待走近细细一瞧,却发现并未看错。 “你在看什么?” 正入神,萧陵川不知何时已拿着条披风青色披风和一些礼品站在身后,少年将军威风凛凛,丝毫没有久病初愈之人那般孱弱的模样。 “这儿是?” 萧陵川温柔地替她把披风披上,指尖却刻意地未触及她的肌肤。他缓步站在那树下小石旁,说:“以前生着病也总想着练练功,但身体不允许,所以……” 萧陵川走在前面,南愚跟在他身后,恰恰两臂之距。当她快步跟上时,他也加快了步伐。不知是不是想多了,南愚总觉得萧陵川好像又变得很远很远,甚至比初识时还远。 还未到朗月院,便听见元亦师兄那着急的声音。 “师姐,云生现在是什么情况,你我好歹得见人安全了再回去不是?你这又不让我们出去,万一她……”元亦是个直性子,有什么就说了。他也不傻,好歹是大户人家结亲,怎会连礼都不让人观便草草结束?除非萧家公子出事。 “云生没事,你不要在这儿说些不吉利的话。而且不是已经测过了吗,她没事。” 元嘉被他吵得不耐烦,眉头紧缩。 “师姐师兄,云生来迟了,还请不要怪罪。” 院内人闻声纷纷出门,喜笑颜开。更诧异的是,那病弱的新郎此时竟像个无事人一般站在她身侧。 元嘉眼中闪过错愕,一瞬又消失。 “萧公子,小师妹,新婚快乐。”说着,她掏出师父给的新婚礼物郑重地交到南愚手中:“这是师父的心意。他人虽未能亲自来观礼,但心意却比谁都深。虽然你已嫁作萧家妇,但南普道一日还在,你便一日是我南普道弟子,我们都是你的娘家人。” 元亦几人也附和道:“若有人欺负你,只管告诉我们。南普道自会为你讨公道。” 她忽然鼻酸,眼角微红噙着泪:“云生会一直记得南普道。” 萧陵川自然清楚他们意在何处,一字一句铿 第31章 雪覆前尘(三) 正暖的日光落在深深庭院里,照在地上树影斑驳。 元亦帮着元澄收拾东西,既然参加完婚礼,也是时候回南普道了。元嘉则坐在一旁,出神地瞧着院子外,像是在等什么人。 不多时,一位打扮庄重的老妇来到院中。 “诸位仙师,我家萧夫人有请。” 说完,那老妇视线在他们三人身上停留半分。 元嘉像是早有预料:“您稍等,我们马上过来。” 一转头,她低声道:“元澄,你平日那嚣张模样拿出来,元亦你……记得冷脸,别笑嘻嘻一副好拿捏的样子。” 什么意思? 两人一头雾水。 萧府 会清堂。 萧夫人衣着华贵,率先开口: “诸位仙师,昨夜吾儿身体不适,没能让诸位参与观礼是萧家的不是,今日我在此赔罪了”。 萧夫人一脸歉意,使了个眼色,五六个下人立刻送来数箱珍宝。 元嘉淡淡扫了一眼,目光似剑停留在萧夫人身上,开口道:“夫人多礼了,礼物贵重,南普道也用不着,您还是自行留下吧。” 闻言,元亦元澄面面相觑。师姐虽然性子冷淡,但对外人始终周到有礼,绝不会像今日这般说话带刺儿,这是怎么了? “仙师若不收下,我心里过意不去啊。” 元嘉冷笑一声,捋捋衣摆。 “不必了。且不说云生是南府三小姐,她更是我们的师妹,是师父的关门弟子,我们也算她半个娘家人。而今她与萧公子喜结良缘,客套话不多说。我们不求日后萧夫人待她如亲生女儿一般,但总归也不能叫她吃了亏才是。萧夫人答应能做到这点,便是给足了我们面子。” 一番话听得元澄元亦二人心惊肉跳。别说,师姐冷脸给下马威还是有点东西的。 元漫不经心地擦了擦随身宝剑,笑得张扬,附和道:“我家师妹愚笨性子软,若有何不周到之处还请萧夫人多包容些。” 萧夫人见状,嘴角的笑干挂着:“仙师说的哪里话,她既嫁入我家,我自然是当亲生女儿看待的,绝不会苛责亏待。” “有句话不知该不该说,但我方才仔细想了想,还是提醒夫人一句为好。” 萧夫人笑容一僵,却仍然客客气气。 “仙师不妨指点一二。” “谈不上指点,只是最近见了些事颇为感慨。萧夫人可知道因果轮回,善恶有报?” 她的话音拉得长长的,玩味的看着萧夫人。 萧夫人眼里闪过一丝阴婺,转瞬又和蔼可亲起来: “日后我定会多做善事,多为家人积福。” “您是聪明人。” 云生得知几位师姐师兄要回南普道,出门相送。 她背对萧家人拉着元嘉的手,悄声问:“师姐,我有些事不明。” “我大约知道你所问之事,但现下尚不能确定答案如何。若要弄清楚,恐还需要一段时日。” “那我下次去南普道时再请教。” 元嘉反握住南愚的手,瞥了眼萧家一干人等,低声叮嘱:“你要保重。另外,提防萧夫人,她没那么简单。” 第32章 雪覆前尘(四) 冶秦王府。 后院偏殿内门窗紧闭,一男子剥光上衣,一女子调笑声不止。 “王大少爷,您夫人若是知道你我青天白日下欢好该如何,妾身不会被责罚吧。” 男子丝毫不理会,语气轻蔑:“这府中还轮不到她说话。” 忽地,一阵匆忙的脚步传来,不像是三两个人。 “王暮,你给我滚出来!” 闻声,那女子花容失色。她纵是再放荡,也怕极了这王夫人。 刚匆忙穿好衣,房门被一脚踹开。为首的是几个大汉,王夫人身旁两个老婆子和几个女使。 “你媳妇儿怀着孕你就如此急不可耐?来人,把这贱人给我拖出去打死。这逆子给我关到柴房里,没我的命令不许放他出来,老爷也不行!” 话音刚落,两个大汉三下五除二把那女人打晕了拖出去。 南雨霏挺着肚子闻声赶来,满眼愤恨。 “你个贱人告我的状,看我不打死你!” 说着,王暮咬着牙就要挣脱大汉的钳制,王夫人快步上前狠狠甩他一巴掌,瞬间安静。 “混账东西,是我自己来的,你也打死我!” 王暮被带走后,南雨霏无力地坐下,眼神空洞。 想到这样的闹剧还要持续数十年,心中只觉得深深的绝望。 她能做什么? 就算有王老爷王夫人护着她,可待百年之后,谁又能替她出头?父亲,兄长? 父兄在军中被王家牵制着,又能如何? 她抚着小腹,许多时候竟生出一个念头:孩子不要出生。 有这样的父亲,只怕会痛苦一生。 萧府。 送元嘉一行离开,南愚回到房中拆着师父给的新婚礼物,此时萧陵川正好端着小食进来。 红色喜布下,隐隐地听见清脆悦耳的声音。她轻轻揭开一角,一只有些年久却精巧非常的铜铃,像是个相识已久的故友,只让她觉得无比熟悉。 白卿!这只和白卿那只一模一样,只是他的明显新许多。 “这是空名大师所赠?” 南愚回头,萧陵川背着光,她瞧不清他的容颜。 “嗯。过几日你陪我去南普道看看师父吧。” “既然是空名大师所赠,便将它戴在身上吧,总不会出错的。”萧陵川放下小食,一如既往地温柔,语气中却始终带了几分凉意。 在萧府没住几日,他们便搬去了新宅。新宅离萧府很远。南愚粗略看了看,倒是个风水宝地。照理说本应办个乔迁酒,但近来许是太过操劳,萧陵川身体有些不大舒服,便暂且搁置了。 萧陵川说:“我身体不好,怕过了病气给你,还是分房睡吧。” 南愚想,既然是他提出的,那这样也好。 刚搬进去住的那几日,倒是没什么特别之处,但相处越久,南愚越觉得萧陵川行为习惯不大对劲,却说不上来。她曾趁着他熟睡之时偷偷溜进房间摸过他的脉象,也曾借着法串偷偷探查周围是否有邪祟之物,但一切都太过正常。偏偏他的身体白日里又瞧着有点虚弱,没别的法子,她只当是大病初愈,经常采买些补药稍稍给他补元气。 一日,萧夫人来信,谈起了乔迁酒这件事。大约是搬来也有两个月了,虽然两人过着小日子,不必大操大办,但宴请双方家里人来吃一顿酒,这样才算合礼数。 南愚想着,自从归宁后,也有许久没有同家中父母吃顿饭,这也倒是个好机会。午后她正写着帖子,萧陵川轻轻握住她手中的笔。 “写个帖子不累,你进去休息吧,外边风凉。” “你都说了这不累,我若是这点儿事都要偷懒,岂不真成了个废人?” 他的呼吸在她耳边似有似无,痒痒的。 南愚从他臂弯中溜出来,萧陵川见状嘴角只勾起一抹浅笑。 “你的字真好看。” 的确,萧陵川的字飘逸自由,起落之间尽见风骨。南愚的字虽然说不上同南雨霏一般好,但也只能勉强称得上娟秀。 “最初和阿姊一起读书时,女夫子常常说我的字扭得像条虫。”南愚在一边坐着瞧,一边喝着冷茶。 萧陵川蘸墨时,默不作声地把那壶冷茶挪开。 “我总觉得,你不是萧陵川。” 南愚话音刚落,萧陵川手一滑,险些打翻手边的茶碗。 “这是何意?” “没什么,就觉得好像成亲后,你换了个人一般。像极了……一位旧友。” 萧陵川哭笑不得:“这青天白日的你说什么胡话呢。” 十日后。 母亲和姨娘同萧家父母约着早早地便来了,在院子里到处走走,连连夸赞这院子虽不大但却十分雅致,一时一景,一步一画。 南雨霏与王暮则来得迟些,将近中午了才赶到。 至于父亲和兄长嫂嫂则实在没有必要大老远跑来,只叫母亲代为转交贺礼。师父这些日子外出游历,也是请师姐师兄代为送礼。用过午饭后,师姐一行人又匆匆忙忙赶回去处理南普道的事情,其余宾客则凑着打叶子牌。 南雨霏有孕,南愚陪着她休息会儿。 “阿姊,这是我问了师姐可以安神保胎的草药,看着你脸色不大好,一会儿回去别忘了。” “鱼儿长大了,阿姊很高兴。” “对了,之前我送的那条手链中间有颗珠子始终不大妥当,阿姊你将它取下,我这会儿便换颗新的。” 南雨霏却支支吾吾地,似乎隐藏什么,不敢将手腕处的手串取下。 南愚一把拉过她的手,掀开衣袖,几道红痕赫然醒目。 “这是什么?” 她面无表情,语气极冷。 “这是我之前不小心伤的。” 南雨霏有意隐瞒,她也不说破。 “那阿姊可得当心些才是。” 两人正僵着,王公子进来了。南愚心中冷哼一声,既然碰上了,便得好好聊几句。 她端来茶点,这个姐夫一脸心疼地把糕点挪在南雨霏面前。 “姐夫您可真是贵人多忘事啊,雨霏阿姊不爱吃蜂蜜。” 糕点上淋了淡淡一层金黄剔透的蜜汁。 “哦对,是我不好,给忘了。” 南愚在一旁双手环胸,笑得轻蔑:“我说错了,是我不爱吃蜂蜜。姐夫你也 第33章 雪覆前尘(五) 两个月后,已是隆冬。 萧陵川重新换了炭火,窗外大雪纷飞,寒风扑面,凌冽入骨。他双手通红,冷得几乎没有知觉,南愚把手炉塞在他怀中,只一瞬间触及到他冰寒的肌肤。 冰冷与温热相贴,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 “你身体不大好,小心冻着了。”她说。 他急忙抽出手,却被南愚紧紧抓住。 “你别动,小心我俩都要着凉。一会儿我让莱喜再拿一个进来就是。” 南愚十分自然地把剥了个烤栗子递给他,又倒了杯热茶:“尝尝吧,或许能暖和一点。” 这样搞得他好像个废人啊,不过还挺舒服的。 他真正感觉到暖了。不只是身体,心里也暖暖的,像要融化了似的。萧陵川低头浅笑,多希望这样的日子能久一点,再久一点,纵是身死也无憾了。 只是时不待人。这番光景还能有多久,这样的温存还有几时,谁也说不清。 砰砰! 拍门声乍起,这大雪天还能有谁来? “我去瞧瞧。”萧陵川裹了件披风踏入雪中,背影孤高。 不多时,只见他拿着封信进来,脸色很不好。 南愚拂去他身上的雪花,温声道:“可是出什么事了?” 他拆开书信,背过身去:“你阿姊她……” 阿姊? 书信不过寥寥几句,大约是王暮醉酒后调戏一歌女,被南雨霏发现后他恼怒动手,当着府中众人的面将她推倒在大雪中。孩子没了,南雨霏也失血过多性命堪忧。许是报应,南雨霏倒下的那刻他也滑了一跤跌在花园假石上,现在躺在床上动弹不得。 南愚双眼通红,顾不得什么便要冲出去。萧陵川早有预料,一把将她拉回。 “你做什么?!”她吼道。 萧陵川没有生气,反倒是取了披风拿着伞,语气温柔却坚定:“我陪你去。” 雪天路滑,原本要两个时辰的路硬是走了半日。待到冶秦王府,已是下午。 天色更昏沉了,低垂压抑地叫人心慌。 似乎是得了吩咐,门口几个守卫见他二人前来齐齐上前阻拦。 南愚冷声:“让开。” 几人依旧不让。 她攥紧了法串,事到如今也顾不上什么了。如果有错,事后她自会去南普道向师父请责。 南愚将要出手时,萧陵川箭步上前,拎着一守卫的衣领将他扔在一旁。其余几人皆知他此前征战沙场武力不俗,暗想着还是小命要紧,便装模作样地拦了几下,又故作受伤地躺在地上。 王府虽大,但好在吃酒时她多去转了几圈,大致的路线也清楚。加之乔迁酒时也曾有意问过一些,她大致猜出朝哪个方向走。 “我进内院,你不大方便,在此等我就好。” “我怕你有危险。” 南愚目光冷淡,浅浅扫过四周。 “有你在,我没事。” 她怒气冲冲三步作一步地冲进房里,只见众侍女紧紧围着南雨霏。 南雨霏躺在床上,面色煞白毫无血色。 她拨开人群径直坐在床边,有人问:“你是何人,胆敢擅闯少夫人房中?” 南愚并不理会,只是将手悄悄伸在被子里去借法串给南雨霏渡气。 南雨霏脉象极弱,身体虚寒又大出血,若不这样保住她一口气,估计挺不过今晚。 “你是何人?” 一会儿,南愚止住了手中的动作。 “我是她亲妹妹。” “原来是三小姐来了,有失远迎啊。”王夫人身后跟着一众郎中,似是刚从别处赶来。 南愚只觉得很冷。 “伯母,我阿姊是怎么回事,可否烦请您解释一二?” “都怪我那个不孝子,放心,那歌女我已经处置了,定会给你阿姊一个公道。你先休息,我这又请了几个郎中来瞧瞧。” 南愚退到一边。 “奇怪,少夫人脉象虽虚弱,但已经渐渐平稳,并非……” 王夫人清咳一声。 南愚解下披风抱在怀中,道:“伯母,我这个做小妹的看着阿姊如此受苦心中很是难过。也不知日后,阿姊的生活可会好过?” 王夫人亲昵地拉她坐在身边,安慰道:“伯母知道你同雨霏感情不错,今日之事是我们不对,待那逆子好了之后,我们也会亲自登府向南将军南夫人赔罪。” “南愚作为晚辈本不应擅自登府,这般失礼,也向伯母赔个不是。至于日后的事谁也不能保证,事到如今,我也不求阿姊过得有多幸福美满,只求她平平安安。” 这厢,门外侍女神色慌张来禀。 王夫人听后顿时僵住,脸色忽变。 “郎中,救救吾儿。” 王暮怎么了?怎地听起来比阿姊还要严重些? “我儿……快不行了。” 几个侍女搀扶着她一路跌跌撞撞地离开。 王暮不过跌了一跤,只是动弹不得而已,怎地忽然就不行了? 南愚下意识地摸了摸法串,她尚未动手,怎会如此。 不管了,先跟过去瞧瞧再说。 几位郎中面面相觑,连连叹息。 “有什么只管说,我都能接受。”经过一番调整,王夫人似乎已经接受了这件事。 年纪最大的郎中捋捋霜白的胡须,思虑再三道:“少爷伤至后脑根本,已药石罔效。若能醒来,恐怕一辈子也只能困于这方寸天地中了。” 这话说得委婉,却着实刺耳。他这般莫不是……只能瘫在床上了吧? “你们都出去,我想一个人静静。”王夫人神色冷静,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众人退去后,她看着床上一动不动的儿子,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他小时候本是个聪明乖巧的孩子,君子六艺样样精通,怎知去了表哥家暂住半年,再回来时竟成了个满口污秽只知花天酒地的混子。 究竟是被人带坏了,还是他本性就如此?做母亲的竟然都不能说准确。 数年间,她尝试过多种办法仍旧无用。他喜欢美人,便给他娶个貌美的妻子,本以为多少能收心,今日却酿出这般大祸,险些还将自己的命搭进去。 王家儿女众多,不差他一个。 冶秦王府数十载根基,不可以葬送在他一人手中。 王夫人轻抚过他的脸,像是在和 第34章 雪覆前尘(六) 下了一场大雪,萧陵川又病了一场。找了郎中瞧过,却说不上什么原因。南愚心中的怀疑更重了,但观察数日却并未追寻到什么。 萧陵川拧着眉喝完药,又笑得一脸轻松:“许是前段日子在冶秦王府受了寒,这几日有太累了,其实没什么问题,我的身体自己清楚,你无需担心。” 南愚点点头,却还是暗自派人给萧夫人送了信去。不隔多时,朱韫商便带着数位郎中和许多滋补的名贵药品来看他。 萧陵川对此一脸无奈,却只能由着这些人翻来覆去地检查。等所有人检查完,已近傍晚。南愚叫夫人留下来用饭,朱韫商却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 似乎有点尴尬。 “阿愚,我想喝你煮的青菜汤了。”萧陵川在床上可怜巴巴地望着她,俊朗的人儿带了病,生出几分病弱美公子的姿态来,叫人我见犹怜。 “好,我给你做。” 南愚离开院子去厨房不远,忽然听得房门“砰”一声关上了。她回头,却什么也瞧不见。 她戴好围裙,熟练地备了些清淡有营养的菜品。小灶上,砂锅里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这是她提前炖下的驱寒的鸡汤,预备给萧陵川补补。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南愚和厨娘已经把饭菜做好了。 有什么事他们应该聊完了吧。 南愚轻声叩门,道:“母亲,陵川,饭菜好了,可以用饭了。” 门忽然打开,朱韫商却以手掩面低着头匆匆走了出去。走了一半停下来,回头说:“你们吃吧,我有事先回去了。对了,照顾好陵川。” 朱韫商眼眶红红的,声音都在抖。 南愚第一次见朱韫商如此失态,她不明所以。 房间里,萧陵川半靠着床檐,被子垮了一半。她连忙上前去替他披好衣服,道:“别着凉了,我去把饭菜端过来。” 她转身的一刹,他握住她的手腕,似乎魂不守舍。半晌,他没来由地问她:“会怪我吗。阿愚,我这样子,你会怪我吗?母亲她……会怪我吗?” 南愚只当他和朱韫商吵了架,安慰道:“怎么会怪你呢?不管你做什么,我们都不会怪你的。” 萧陵川欲言又止,最终松了手。他笑了,说:“我饿了。” 冬日过得很慢很慢,待来年开春时,萧陵川的病虽然在恢复,却好像更清瘦了些。春分前一天,是南愚的生辰。萧陵川打算大办一场,南愚却不喜欢热闹,觉得简简单单吃碗寿面就已经足够。 萧陵川还是听从她的心意,做了份简单的寿面。城东李家面馆里学来的高汤配方,一颗荷包蛋,还有几根青菜。 桌上还有份卤牛肉,切得薄薄的,闻起来就很香。 “尝尝吧,都是我做的,看看合不合你的口味。” 南愚尝了一口,面条筋道,面汤看着清淡却是醇香至极。 “这卤肉配着面更好吃,尝尝?” 萧陵川静静地看着她,笑得无比温柔。 “好吃吗?” 南愚又夹了一块:“还真的很不一样。你是从哪儿学的这吃法?” 萧陵川垂眸,像是在回忆什么,眼里的温柔凉了几分。 “一位故友告诉我的。” “是在军营的朋友吗?”南愚放下筷子认真听他说话。 他摇摇头,看向远处苍茫连绵的青山,眼里有一层淡淡的薄雾,叫人看不透。 “比那更久。” 算起来,已经好多好多年了。 第35章 一戏烟雨中(一) 成婚第三年。 月晕蒙蒙,薄云几缕,未见辰星。 近来城中流传着个故事,说是夜半时分城外破庙里能看见一女子姿容绝色,在月下轻歌曼舞,凡见过她的人皆过目不忘,仿若失了心神。不少流氓地痞或是垂涎美色的男子去见了,日日魂不守舍。 关于神鬼这类传言自古便没停过,再说了,有个普通鬼怪也是常事,只要不害人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那日师姐差人来信,道最近嘉祥郡一带有异象,叮嘱她当心。如依民间传闻所言倒没什么,但若师姐都来信了,想必此事不大妙。南愚没有犹豫,决定自己去探一探。 不过此事得提防着,不能让萧陵川知道。他若知晓,且不说会不会阻止,就算不阻止,也只怕会伤到他。 用晚膳时,南愚陪着萧陵川喝了几杯酒。不久,看着他沉沉睡去,又借着法串给他施了个咒,叫他睡到明日日出时分,还给家中下了一道结界,以免有危险。 传言说,穿过城西一片树林便能见一个坡,坡顶便是那座破庙。 南愚掩了法串的光辉,叫它看起来与平常首饰别无二致。若要深入查探,还得掩示身份才是。当然了,如若有色胆包天的男人敢去见,她倒不用以身涉险。若是没有,还得给师姐师兄传信过去。 现在月色正好,不用挑灯都能瞧清楚周围一切。往常这条路又黑又长,今日她走起来却觉得分外轻快。 一路上,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到了城楼转角处,她悄声躲进阴影中。 会是他吗。这……真的是他吗? 是他如何,不是他又如何?你们之间不会有再多一层的关系。 南愚,这些日子你有没有后悔过?成亲之后,他按着约定当真没再打扰你的生活,消失得无影无踪,像从未来过一样。 人总会有控制不住的时候。就像这次,她还是说了那句话。 “白卿,好久不见。” 瞬间,空气中弥漫着幽幽桃花香。 月色下,流光里,他的身影依旧清傲卓绝。数年未见,他依旧是从前那般出尘模样,仿佛年岁不曾在他身上留过痕迹。不过也是,妖,又怎么会老呢?南愚承认,再见到他的这一刻,心漏了一拍。千言万语涌上脑海,却只说了最简单的一句。 “你怎么知道是我。” “我也不知道,只是胡乱猜测罢了。” 白卿眼波如水,问道:“今夜之事萧公子可知晓?” “我没让他知道。” 白卿故作漫不经心,眼神却从未离开过她半分:“看来你倒是对他颇为用心呐。” “他是我丈夫,理应如此。” “如果他不是呢,你会怎么做。”他追问道。 南愚只觉得莫名其妙,他消失了几年,忽然出现又说出了这种话。 “白公子今天来,一定不是为了说这些话的吧。” 白卿严肃起来:“嗯。你现在要查破庙的事?” “你要同我一起?” “你一个人我不放心。” “好,那我们便一起。不过得藏着点,不能让师姐他们察觉了。” “我明白。” 白卿挑着灯快步走在前。夜风微冷,他衣袂飘飘,好似天上仙。 南愚跟在他身后,始终保持着两臂之距。 他顿住脚步:“你可以靠近些。” 她没有回答,两人再无言。 其实他有许多话想问,但到了嘴边却还是说不出口。 她不知道,他来见她一次会耗费多少失去多少。 但他心甘情愿,并义无反顾。 破庙外。 传言中的山坡与想象中不同,地势比这一带小山坡更高些。刚刚靠近这土坡,南愚只觉得呼吸不畅,像是被什么东西困住似的。 “闻闻这个”白卿从袖中掏出一方手帕,“这是借了陵山的灵气聚成的,此处肮脏颇多,你可能有些不适。” 她将之放在鼻尖闻了闻,果觉神清气爽,方才的困滞之感消失不见。 “我总觉得此处很奇怪。”南愚压低声音。 白卿带着她蹲在一处茅草旁,问道:“如何?” “这处风水极佳,虽然庙宇残破,但毕竟曾供奉过神明,怎会叫人生出寒凉之感?” 白卿问道:“你可知我看到了什么?” 南愚不明所以。 他环顾四周,眉头微蹙。 “此处黑压压一片,全是孤魂和怨气。” 南愚瞪大双眼,几乎要叫出声,理智却还是快了一步冷静下来。她捏了个诀,掏出预先备好的青柚叶置于双眼前。再睁眼时果真同他说的一般,庙宇周围黑压压一片,隐隐地还有呻吟声。 不,不只是庙宇周围,可以说整个山丘上都是孤魂! 庙宇惨淡的金光在一片黑暗中那么刺眼,几乎摇摇欲坠。 不得不说,这比张李氏那次还要凶险! “我得告诉师姐,你能接受么?” 白卿笑望:“我们还真有默契。” 忽地,似是有什么东西从破庙背后绕过。两人双双噤声,屏住呼吸观察来者。 是个人,嘉祥郡名声极臭的暴发户家的小儿子,大家私底下叫他癞皮,因为调戏女子不知闹了多少回,每每用几十两银子便将人打发了。 只见他鬼鬼祟祟地溜进破庙里,一边还东张西望。 来之前南愚还担心会是哪家男儿误入歧途想拯救一番,见来人是他,她心里倒也轻松许多。 出于南普道弟子的道义,能救就救;处于个人,最好是不行。反正这种渣滓活着不仅没什么用处不说,也是给那些姑娘添麻烦徒增伤心事。 癞皮踏进破庙的那刻,山丘上所有的怨气都汇拢在庙里。此时庙宇处连半点金光都不见了。 喀嚓,喀嚓…… 像是什么东西扭动一般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 轰!像是烟花在夜空绽放般,庙宇亮了起来。金碧辉煌,丝竹悦耳,比嘉祥郡的酒肆还要恢弘几分。 这是什么情况?两人面面相觑。 “纵是情断愁肠,吾恨亦不绝……” 冷绝凄艳的幽幽女声缠绵不断,像是累积了百年的愁怨,叫人心惊,一身冷汗。 南愚面色自若,女声唱一句,她的心便跟着揪一下。 “我在。 第36章 一戏烟雨中(二) 南愚衣衫有些单薄,白卿微微侧身,为她挡了风。片刻后落了地,他们去的其实并不是依春巷,而是依春巷里那座宅子。 白卿挥挥衣袖,门轻轻敞开。 南愚拽住他,面露难色:“我们这样进别人家,不大好吧?” 白卿望了她一眼,勾起嘴角调笑道:“我说这是我的院子呢。” 不过最惊讶的是,这次的院子干净整洁,所有东西一应俱全,像是长久有人生活在这儿一样。 恍然之间,南愚想起当年她来这儿的时候,还是残旧不堪。 “坐下吧,我给你倒茶。” 像是早有预料般,茶水温热,一切都刚刚好。 出来这么久,确实有些口渴。南愚尝了尝,竟还是南普道的味道,也是当年他在这树下给她泡的味道。 “你怎么突然带我来这儿?” “那儿有太多变数,我怕有危险。而且这里离你家也不大远,方便你回去。” 南愚想了想确实如此,毕竟那里究竟有什么秘密还不清楚,若有危险连累到他可不好。 “这绢人与那女子之间究竟有何联系,而且为什么要说什么缘分?”她撑着头,只觉得有些事情太过巧合。 忽然,白卿脸色一变。 “怎么了?” 他双眼紧闭,像是在探查什么。 不过片刻,他睁眼,语气有些紧张:“刚刚那个癞皮……死了。我在他身上施了咒,若他有异我能第一时间感知。但很奇怪,就一瞬间,没有破庙中的那些怨气逼近他却死了。” “没有怨气?能否知道他是怎么死的?” 白卿摇摇头,道:“只能探查到其他邪气或者灵体,如果是其他,没有办法。” “我们去看看。” “好。” 癞皮死在河边浅滩上,姿势诡异,脸上还带着苦笑。南愚略略察看一番,发现后脑上有处伤口。 鲜血随着溪流缓缓流淌,妖冶猩红,像朵被风吹开的花。 “估计是撞到这块石头上。”白卿蹲在河边,任流水打湿衣角。他指着面前一道打滑的痕迹,说:“应该是在这里踩滑了。” “就算是意外摔死的,为何他还面带笑容,还摔成了这个姿势?”南愚想不通。 白卿忽然想起什么,一拍手道:“你可还记得阮娘?” 南愚皱眉,细细想了想,突然懂了他的意思。 这和阮娘跳舞的姿势一模一样!不过这姿势妖媚柔软,却出现在一个粗笨的男子身上,自然觉得奇怪。 “或许他是模仿?不对,他模仿这个做什么。应该是被控制出现幻觉了。”南愚猜测。 但是为什么他陷入幻觉时白卿却并未感知到?这点上说不通。 两人陷入沉思。 “我知道了。他并未受邪气控制,而是自身就出现了幻觉。”白卿道。 “什么意思?” 白卿提示道:“我现在只是猜测,还不确定。不妨想想,为什么他会去破庙,去破庙的人之间有没有什么联系,还有,为什么这么多人偏偏他死了?” 这话倒是引起她的注意。她本以为去破庙的无非是为了女色,但想想好像也不全是,有两个人平日为人也不像好色之徒。 “还有,关于破庙的传言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白卿继续说。 南愚思忖道:“破庙的传言……大约是上个月?至今不过一个月时间。” “不错。所以得知道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 流水潺潺,叫人心凉。远处一声鸡啼,南愚微微伸手,一道淡白色光晕在掌心缓缓流动。所设结界变淡了,估摸着时辰,想来快天亮了。 “白卿,我得走了。” “我也回陵山桃林了。” 家里一切都很静,她不自觉看向萧陵川的屋子,门口的那支发簪还在,看来他没发现。 南愚没睡几个时辰,估摸着原本起床的时间,她悄声去萧陵川房中看了眼。他睡得很熟,看样子并没有什么不适。她留了张字条,说去集市上买些东西,叫他不要担心。今日南愚打扮得分外朴素以免引人注意。 若要打听消息,最简单最快的方式就是问。 南愚去铺子里换了些碎银子和铜板,径直走向城里乞丐流民聚集的地方,寻常百姓不会到这儿来。这些人虽然居无定所,但也正因此,消息比其他人都通。况且那晚的癞皮常年混迹于此,同一些地痞交好。 她扶着墙,一副受尽了委屈的模样。有个乞丐见她如此,连忙让她滚。 是时候了。 南愚泪眼迷蒙地说:“这位大哥,奴家想打听一件事。我家那夫君不知怎得,大半夜竟跑去城外,回家时又时时痴笑,我问他他不说,甚至还想打我。怕不是被什么狐媚子勾了魂儿去。” 听到这话,几个蹲在一边看戏的乞丐围了上来。其中一个有些为难地说:“我倒是想告诉你,但这么多天没吃饭了……” 南愚连忙摸出几个铜板和碎银子给他们分了,又装出一副伤心模样。 刚刚说话的那个乞丐说:“他莫不是去了城外破庙?” 她泪眼盈盈,思忖片刻道:“好像是。” “那惨了,他定是被那庙里的女鬼勾了魂儿。”那乞丐故作高深地说。 “女鬼?何以见得。”南愚一脸惊讶。 “前几日几个王公子弟去了破庙,回来的时候还好好的,但一到晚上就手舞足蹈不知在做什么,后来有的活活把自己掐死,有的跌了一跤就再也起不来,还有的莫名其妙就上吊了,就连平日里胆子最小的那个都把自己捅死了,那叫一个恐怖。” 听起来这死因并无规律。不过死的人倒引起她的注意,不是平民百姓,反倒多半是王公子弟。这其中有何关联? “那女鬼竟这么厉害?” “听说有几百年的怨气呢。而且有个弟兄还清醒的时候说在那儿看见了戏台子,还有好多打扮富贵的男人在听曲儿。我想啊,他是出现幻觉了。” 幻觉?他的话倒提醒了南愚,或许那儿的许多孤魂也是和阮娘一样,看来还得去破庙一趟才是。 “大哥您真是见多识广。不过这女鬼是何时出现的,您又是怎么知道的。 第37章 一戏烟雨中(三) 破庙之外,无数怨灵依旧压得金光惨淡。遥遥地,一个打扮极为富贵的男子走了鬼鬼祟祟地溜进去。白卿把南愚挡在身后,说:“一会儿我进去,你就在这儿别乱动。” 南愚思索片刻,点了点头,说:“感觉不对就立马出来,不要涉险。”她话音刚落,只见和那晚像极了,破庙中央升起一座戏台,不过缓缓走出的女子却并不是穿着戏服,反倒一身素白纱衣,长发随意挽起,横抱琵琶弹奏着不知名的曲子。曲调悲戚,铿然回转之间,那女子稍稍抬眸,问:“公子何故来此?” 女子的目光落在那男子身上,又像是落在隐身了的白卿身上,南愚心里一惊,但不敢轻举妄动怕打草惊蛇。 南愚抬头看了眼月色,又借着法串的灵力从破庙外开始破开一道结界,以免被邪祟侵身。暗地里,她悄悄布下了个迷阵。此阵最为简单,但也最难突破。月虽是至阴,但阴阳本就调和相生,换句话说,若有阴,必有阳。这融融月色便是阳气的转换。怨灵若闯入其中,只能等到日出那刻方可离开。 那男子走在琵琶女身前坐下,琵琶女重复道:“公子何故来此?” “听闻此处有美人,特来相见。” 琵琶女冷笑一声,又问:“只为满足美色肉欲?” 男子摸上她的手,笑得猥琐:“不然呢。你们风尘女子,不就是做这个的么。” 闻言,琵琶女的眼神忽然变得凶恶,刹那间又怅然失落,叹息道:“风尘女子,呵……” 女子两道血痕滑落,她一抬手,角落中躺着的绢人缓缓站起,一步一步朝男子的方向走去。 走近时,那惨白的脸陡然扭曲了起来。 绢人活了! 它咯咯笑个不停,及腰的乌发越来越长,一点点地爬上他的身子,从下往上,勾住他的脚踝,双膝,又慢慢缠上他的腰间,绕住双手和脖子,像极了吊线木偶。 绢人朝左扭,他便朝左;绢人跪地,他便跪地。 它似乎很满意,刹那间又收回了那几股长发,站在戏台上幽幽地唱着曲儿,琵琶女则横抱琵琶端坐在一旁,姿容冷绝,唱道: “风雨飘摇,翩翩公子少年郎,骑马归家哟。白骨戚戚,枯等人来还,情丝难断哟。” 唱词凄凉哀婉,似有万千惆怅,又似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恨意。 绢人腰肢随着曲调抑扬扭动,几滴血泪滑落在地,四周弥漫着浓重腥臭的血腥味。 “这气味之浓不像是一个人能留下的,起码数百人。”南愚低声道。如此这般,不就与她所猜测的对应上了么。 忽地,绢人转变方向径直朝男人走去,南愚惊道:“不好,它要开始杀人了。” 两人四目相对,白卿点头暗暗施法,将那被控制的人拉回到身边来。他若死了,此事便很难再查下去。 绢人原本侧对着他们,听到动静一点一点地把头扭过来,咿咿呀呀地唱着那奇怪的调子,嘴巴咧成了诡异的弧度。 “走!” 白卿腾空一跃之时,它伸出手将那男子拉回到自己身边,直直地俯下身去盯着他笑。它脸上的污血啪嗒啪嗒地打在男人脸上,男人痛苦不堪。 南愚开启结界,毫不犹豫径直冲到白卿身边。许是感觉到了什么,绢人一瞬间抬头,又后退两步,又猛地上前来剜脸,伤口之处竟也是腐肉! 腐肉在那男子身上,男人的身体也渐渐被腐蚀,一点一点,很慢很慢。 “白卿!” 白卿将它踹开,施法想救他一命,却是无力回天。 绢人收回诡异的笑容,恢复了平静的神色。 身后一道阴凉,回头望去,只见是阮娘,身后跟着刚才的琵琶女。 阮娘依旧面纱遮面,一身戏服浓妆妖魅。她冲着两人躬身道:“我等并非有意害人,只是心中不平。” “你有何不平之处可以告诉我,我们会尽力帮你的。” 阮娘一伸手,绢人倏然到了她手中。琵琶女接过绢人,轻轻抚摸着浑身血迹的它,神情恍惚而哀伤。 阮娘说:“它不是我,我也不是我,是上百个我们。” 果然如她猜测一般,这里曾发生过什么大事。 南愚和白卿对望一眼,说:“此事与他们有什么联系?” “我们本无心惊扰你们,但实在无法。如今只能请求你们,给我们一个去处。” “回家?你们葬在何处?”白卿问道。 似乎想起了什么,她眸色一沉,啜泣道:“无家可归,尸骨无存。” “衣冠冢也没有么?”南愚心忽然一揪,一阵疼痛。 阮娘摇头。 远处村庄里一声鸡啼,阮娘惊叫一声,身体开始腐烂冒出白烟。 “要日出了,我得回去。” 话音未落,她一瞬间消失不见。绢人滚落在地,沾满泥土,浑身是伤。 南愚将它放回破庙角落里,神像半倒着,隐隐闪烁金光。 天际冒出淡淡微光,渐渐渗入一片漆黑中。南愚撤掉结界,回头望了眼破庙。 “你也得回去了。”白卿一路跟在她身后,见她走得慢,轻轻推了一下,说:“不要回头,我看着你走。” “那你呢,你去哪儿?”南愚顿住脚步轻声问道。 “陵山桃林。” 天边隐隐地有了亮色,陵山之上也显出了白雾。 南愚蹑手蹑脚地进屋,发现萧陵川正静静地睡着。 还好,他还没醒。 匆匆洗漱一番,南愚困得不行了。将睡未睡之际,隐隐地听到有人开门的声音。听着脚步,像是萧陵川。 他怎么这么早就起床了? 第38章 一戏烟雨中(四) 也许是太累了,南愚还闻到了现在本不该有的桃花香。她一觉睡到了正午,梳洗完的时候,萧陵川正在院子里坐着吹风看书。听见脚步,萧陵川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问了句:“睡好了么?” 南愚揉揉眼,装作没事发生一样:“昨夜的果酒喝得太多了,竟然醉了这么久。” “你先坐下,我给你端碗清粥过来,喝了酒吃点清淡的好。” 萧陵川收起书卷,掠过她身边的那刻,她瞧着他脸色不大对劲。南愚下意识地抓住他的衣袖,萧陵川对上她清亮的眸子,皱了皱眉:“怎么了?” 南愚松了手,转瞬间又笑道:“没什么,记得少盛一点,我不大饿。” 趁他不在,南愚把夜晚之事传音给了师姐,师姐回得很快,只说今晚约在城门见面。这时她倒犯了愁,该怎么瞒住他? 查史书并不难,只需找到曾经发生过的大事便好;但也不简单,因为不知道一个大概的时间,只能在书中不断翻阅。 刹那间,那女子的服饰妆容在南愚脑中一闪而过。她曾经闲来无事,翻阅过几本记录了服饰演变的书,上面好像有类似的,不过书现在应该在南府。 “莱喜,你帮我做件事。” 吃过饭后,萧陵川像是身体不舒服便回房睡觉了。她纵使再愚笨也不可能察觉不出什么。但现在最要紧的不是这个,而是破庙之事。至于其他,只等日后再说。 莱喜果真带回来了那几本书,她了解南愚的性子所以也没多问,只说晴鹤姨娘叫她带了许多补药和她素来爱吃的糕点。 时间紧迫,她凭着记忆很快翻到了那几页,上面女子的装束果真与破庙中那几个女子相似,大约是三百年前的事。但额间花钿的样式却怎么也找不到,很是奇怪。不过若是三百年前发生的事,白卿又怎么会不知道?还是说他在有意隐瞒什么? 先不管了。南愚紧接着又去翻各种史料,正史不过几句,轻描淡写地带过那段不为人知的过往尘烟。 三百年前的事,教书的夫子竟一句也没提过。 但是真是假她无法确定,更不能随便言说。 黄昏时分,破庙方向的林中忽然飞出许多鸟来,并未起风,也并未变天。若非人为,只能是事情有异。 “莱喜,师父和师姐唤我去南普道一趟,估计明日中午回来。若是陵川问起,你如此告诉他便是。对了,我在炉子上替他熬了补药你记得照看着,千万叮嘱他喝下。另外,今夜可能会变天,日落了便叫小厮都进来,千万别再出门。”南愚眸色阴沉,直直地望着鸟飞出的方向。 “夫人,您不用完晚饭再去么?” 她没说话,只是回房戴好法串,出门的那刻又突然止住脚步,神情严肃:“千万记住,日落之后,任何人都不能踏出这道门半步。” 南愚在府门前贴上一张符纸,又城门处另设了个结界,但凭她的术法功力,也只能阻挡一般的邪祟。狂风乍起,方才还亮着的天顷刻间换了颜色。 果真变天了。她咬破指尖,在青柚叶上滴了几滴血覆于双眼之上。再睁眼时,只见夜空中一轮血月高悬。放眼望去,一股黑色怨气自远村破庙处向城内蔓延。 若不阻止,只怕城中百姓会有危险。以自己的实力显然不能抵抗这厉鬼,当务之急是先把这消息送回南普道,然后保住自己的小命。 她静心结印,掌心内石子朝东边日出方向滚动几圈而后停下。这是来自南普道的回音,意思是让她往东边走,与他们汇合。 万物有道,阴间厉鬼不敢轻易在阳时作祟。 南愚一边朝东边赶路一面沿途做下记号。谁知一股怨气竟然一路随行,她细细辩了辩,还好只是路过的小鬼。 “何方小鬼莫失迷途,速归正道!”她厉声喝道。见周身的怨气散了些,才继续赶路。 等再抬头,她几乎僵在原地。 面前是一片坟场,一眼望不到头。借着月色,依稀能见白森森的嶙峋枯骨。 不好,怎么走到这儿来了! 这条路她虽然不算熟,但也不至于走错。况且据她所知,郡县内根本没有如此大规模的坟场。想来是方才那小鬼扰了心智,才误入这幻境之中。 她没有再用法串的灵力,怕惊扰到它们生出更多事端,以自身灵力探查一番这些魂魄的情况,所幸他们大多数并无恶意。 但在怨气催发下,一些本就死得不明不白的冤魂也变得怒气横生,哀嚎凄厉。 数百人的魂魄无归依,困于阳世,日光每照一寸,他们的魂魄便溃烂一寸,疼痛百倍。入了夜,更深露重,阴气颇盛,才能稍稍喘息。 “你们困在这多久了?”南愚试探着问。 若能助他们投胎,自然是最好不过的。 沙哑苍老的声音回答道:“已经很久了……” “很久是多久,几天,几个月,还是几年?” 老者陷入长长的沉默中,许久才说:“大约已经三百年了……” 三百年?看来他们也是同阮娘一般死去的人。寻常鬼魂若在七日之内不能脱身,便会活生生爆裂消散在阳世,自此再无转圜的可能。而他们在阳世停留了数百年已是有违天道,只怕她想帮他们转世,也无能为力。 “好,你先告诉我我怎么出去,这样才能帮到你。”话音刚落,左臂一阵吃痛。南愚几乎是一秒之间将一枯枝冠以灵力向那鬼魂刺去,他哀嚎一声倒下。 她这时才看清,原来那鬼魂没有左臂! “他是要借你的左臂来安在自己身上……” 这话提醒了她,还是不得掉以轻心。南愚将那枯枝深深地扎进去,刺穿魂魄,一瞬间,便化作齑粉消散。 “我该如何出去。”她冷声再问。 “当看不见我们的时候。” 这是什么意思? “老伯,可否说清楚一点。” “要么一起死,要么我们死。” 总之,他们无论如何都活不下来了吗?南愚扫了几眼,他们虽是鬼魅孤魂,周身有所怨气,但那怨气并不是因为害人所有。 生前 第39章 一戏烟雨中(五) “师妹你可有受伤?” 三道冰冷的剑光直射暗途,晃得南愚双眼一疼。 看着这熟悉的剑光和身影,是他们! 元嘉跳下剑来直奔向南愚,焦急的拉过她查看一番。南愚将手缩回袖子,这细微的动作还是被身后的元亦捕捉到了。 “你已经交过手了?” 南愚自知若再瞒下去,他们生气了可就不好交代了,还是本本分分地讲事情原委道明。 元澄急得直跺脚,丝毫没有形象:“好啊好啊,胆敢对我们小师妹动手,看我不打得它们魂飞魄散……” 话音未落,元嘉夺过他手中的长笛重重地敲打几下,元澄吃痛一声,委屈巴巴地绕到南愚身后嘟囔道:“师姐每次都这么凶,当心嫁不出去。” “还好无事。云生同我一起御剑,我们这便出发。” “我也可以带小师妹啊。” “师兄你话好多。”元亦扶额,真是受不了这个嘴碎的师兄。 南愚紧紧地抱住元嘉的腰:“我们去哪儿,城东还是破庙?” “方才你误入幻境处。有南普道法串在也能引你入幻境,又用了这么多亡魂做局。再者,破庙中一切都指向那处,此物来头不小。”元嘉说。 对啊,她怎么忘了这点,师姐果然厉害! “抓紧我,出发了。”齐刷刷地,四人三剑穿云而行,南愚御剑不多,衣衫也单薄,冷得瑟瑟发抖。但为了不让师姐分心还是强忍着没表现出来。 忽的一袭微风,一股淡淡的暖意将她全身包裹住,若有若无的桃花香。 少女莞尔一笑,清冷浅眸一瞬间温若朝阳。 “那具尸骨莫非就是怨气所在?”元亦猜测。 看起来他们并未注意他的到来。 落了地,元亦突然想起来什么,猛地站起身吓了众人一跳。他说:“师父以前说过,各个地方都有庇佑一方土地的神灵。若是庙损神陨,便极可能生出许多不平之事来。从师妹传来的信来看,也当是如此。” 看来先前的猜测没有错。 “师兄说得不错。下午我又查阅了番史书,原来在三百年前,王室内乱,这里曾经发生了场不小的战事,死伤无数。大约有上千人与外敌相通,最后又被外敌所杀。战事平息后应当有人修了座庙宇供奉神像,借此镇压此处那些死不瞑目的亡魂怨灵。但世事沧桑,庙宇逐渐荒凉,直到神像被毁,那等怨灵又涌出,惹出许多事端来。” “不错,毕竟一方的守护神没了,那些被镇压多年的怨气难免会借机作祟。”元亦点点头。 元澄思索一番,问:“但阮娘等人与树林中的那具尸体又是什么关系?” “有什么关系,把尸体挖出来问问不就知道了。”元亦云淡风轻。 又挖尸体?南愚觉得元亦师兄可真不愧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元嘉咳了两声,说:“元亦啊,咱们还是文明点。如果不能从周围找到答案再说。” 南愚误入幻境之地的角落里有块极小的石碑,稍不注意便会被遗漏。她指指那里,若有所思:“师姐,你说这石碑下面会是什么?” 元嘉凑近一瞧,只觉一股汹涌浓重的怨气如江水滚滚而来。 “云生你站远些,元澄元亦跟我布阵。” 话落,三人围绕石碑而立,元嘉拔出苍穹长剑来在石碑正对着月光的方向在地上划出长长的一道痕迹。顷刻间,泥痕之下渗出殷红的血迹,血迹之下又隐隐露出森森白骨。 元澄元亦对视一眼,厉声道:“尘泥之下,洗净往生。”语罢,两人齐身飞退数米远。 元嘉似乎早有预料,抱住南愚亦是往后退了数米。 刚一落地,石碑“砰”一声炸裂开,目光所及是死状各不相同的尸体,而后爬满蛆虫飞出蚊蝇,继而黑鸟啄食,腐肉退去,只见白骨嶙峋,触目惊心。 毫无疑问,这是个死人堆。方才他们所见,便是这些亡魂生前死后之景。但若是说他们死于政变,那阮娘和琵琶女所言又是何意?其中必有隐情。 南愚镇定下来,说:“看来这里是他们死亡的地方。如果这时候能叫阮娘来,或许会有所收获。” 只是阮娘已经离不开那座破庙了。 元嘉在此处设下结界,又念了清灵咒,数十里的黑气瞬间消散。不过突然间动用了这么大的术法,必然有损耗,她嘴角渗出血来。南愚担忧地看着,元嘉只道:“这里怨气极大,若不如此,就算他们并无伤人之意,生人沾染也必会受伤甚至殒命。云生,带我们去破庙。” 破庙中,好戏刚开场。 这次又是另一个人,而且还是稚童,最多十一二岁的模样。她一身麻布衣衫,像木偶一样跳着生涩的舞蹈。台下华服衣冠的贵胄不觉别扭只觉有趣,一个劲儿地喝彩。灯灭了,有人砸了杯子,什么东西掉了。那人依旧说着听不懂的话,像是在怒骂。 稚童一抬头,却是头破血流,碎瓷片在她脚边,她也呆滞地跳着。一步一脚印,一步一血花。 元嘉不由得握紧了拳头,眼神凌冽愤恨。 一曲终了,稚童声音稚嫩,问道:“能让我去见爹娘吗?” 台下一男子谄媚地对着身边的众人笑,又冲稚童吼道:“你爹娘早死了,死在我这把刀下。” 她哭了,终于有了生气。台下人只觉得好笑。 稚童跑下台去,尽自己最大的力气打骗她的人,却被一把抓住。有人不耐烦了,拿起桌上的小刀扎进她柔软瘦小的身躯。 娇小的身躯也开出鲜艳的花儿来。 他皱皱眉,说:“拖出去。” 戏台隐去,阮娘站在倒塌的神像前,身后出现了无数幻影。琵琶女、稚童、清秀少年,一对老夫妻……几乎都数不过来,但眼神都神空洞无光,沉默之时怨气越发重,神像周身的最后一点金光都湮灭了。 阮娘依旧一袭戏服,收起水袖微微躬身,淡淡地说:“我本以为姑娘还要好些时候才能寻到那林子中去,不曾想今日便找到了。” 南愚也朝她躬身,道:“这也是巧合。既然如此,可否给我们答案 第40章 一戏烟雨中(六) 王室出了叛贼,勾结他国势力欲求谋反。一将军察觉此事如实相禀,却遭奸人所害几乎被灭全族。留下一孤女流落乡野,后名唤阮娘。 与他国的战事稍歇,王室中余孽仍未除,王室内乱又起战祸,百姓流离失所。阮娘坚信父亲清白,自发与两千三百五十四名周围乡村百姓投身于战事中,只为守家园平安。 一年未到,两千余人只剩不到两百人。 阮娘扮作戏子潜入内贼处探听消息,琵琶女亦是如此。脂浓酒烈,王公贵胄夜夜笙歌。那日,阮娘唱完戏下台,一个小女孩儿被绑上台去。她跪求着让他们放过那个小姑娘,却被人拖了下去。 像那个小姑娘一般大岁数的孩子还有很多。他们没了爹娘,在还不懂事的年纪被抓来在台上跳着极其别扭的舞,稍不注意便丧命于此。这些事,阮娘和琵琶女都看得太多太多。 潜伏数月,她们终于将消息用一只绢人传递出去。只是她们,当初的两千余人,没有一个人再看到安定和平的那天,死法惨烈异常。 烈骨随处见,青山不留名。 王室一公子提议建一座庙来镇压亡魂守百姓生活安康,但他们生前既无害人之心,死后又怎么变成恶鬼?本可投胎轮回,却因被神像镇压而失了机会,自此只能在庙下徘徊数百年。消散不得,也逃不掉。数十年后,有史官下乡采写过往旧事,不久暴病而亡。江山易主后,王室为掩盖此前桩桩丑行,两千余人的名字皆被改成叛徒余孽,而非英雄;那段荒乱的历史,消匿在风云中。 日子久了,便渐渐生了怨气。当年那只绢人也受怨气侵蚀,逐渐变得可怖起来。 早些年香火旺盛人人虔诚,但日子久了,没人再看得起这座残破的旧庙,甚至有人出手毁了神像。至于那些曾有幸被救下的王公贵胄的后代,多次出言侮辱那些牺牲自己性命换取他们平安的人,如此种种,谁堪忍受? 以普通百姓卑贱之命,换富贵人家家和万事兴。到头来反被折辱,真是天大的笑话。 祭神节后,城中有传言道,破庙中有一绝美女子,撩人心魄。 他们尝的苦遭的罪,只有让这些满口胡言秽语的人亲身经历了方知其中滋味。 心存邪念之人不堪引诱,最终被心魔害了自己。 南愚看着眼前残破的神像和庙宇,既不甘又愤怒,但种种情绪只化成了一声叹息。 阮娘掩面低声啜泣:“父亲为国而死,我又怎会忍心害人?我们所求不多,本来只想湮灭在尘烟中,但而今只想要个公道。” 元嘉轻叹一声,道:“除此之外,我们能帮你们做什么。” 阮娘轻柔地摸着绢人,幽咽道:“没有,什么都没有。” 元亦在元嘉耳边低语,说完时元嘉神色复杂。她问:“你们会不会后悔自己的选择?” 阮娘苦笑着点头,又摇摇头,说:“后悔,但也不后悔。这世间总有人值得。”说着,她又躬身行了个礼,乞求道:“还请诸位,还我们一个清白。” 他们可以永远沉睡,可以被世人遗忘,唯独不能被污蔑。 南愚重重地点头。 阮娘终于笑了,眼角留下一道血痕。 破晓了,远村一声鸡啼。 她颤颤巍巍地踏出破庙,每走一步便多一寸肌肤溃烂流血。旭日初升,她终于照上了第一缕阳光。 她身后跟着数不清的影子。山坡里,树林中,还有蜿蜒的河边一同升起浓浓的黑气。 天亮了。无数声哀嚎响彻天际,阮娘的身体爆裂开来化成齑粉四散去,黑气也一瞬间消失,世界澄明。 轻“砰”一声,绢人落了地。 它躺在地上安安静静,模样乖巧精致,栩栩如生。不多时,它也消失了。 “云生,你这样出来做这些,萧公子知道了会不会生气?”元澄看热闹不嫌事大。 “不会的。”这话说得她有点心虚。她从来没有提过南普道的事情,又担心他过分忧虑拖累身体。但如果他真的知道了,她也不知该怎么办。 那日之后半个月,坊间流传着一段故事,只说是这座破庙是供奉几百年前在为战事牺牲的平民英雄的,自此之后,有富商出资重修庙宇,香火不断。 一缕尘香,一梦烟雨。 南愚站在路边望着初一十五来的香客,微微笑了,转身离去。 第41章 清梦了无痕(一) 第四年。 南府来信,说父亲在平叛山贼时遭人暗算身中数刀还差点跌落山崖,情况十分不妙。南愚心里一惊,第一时间想的竟然不是他伤势如何,而是晴鹤姨娘该怎么办。 “陵川,我父亲受伤了,我得赶回家去。” “好,等我同你一起。”萧陵川草草收拾了个包袱,一路上南愚只催着马车快些再快些。 虽说对父亲没什么感情,但生死关头总还是紧张起来。萧陵川瞧出她神色的不对劲,欲言又止,终于还是握着她的手。 一刹那,南愚的心颤了颤。 她抬眸望了眼他深邃的眼睛,目光来回闪烁着不敢直视,也没有多说一句话。 “有我,别怕。” 她点头,连自己也没有发觉。 南府上下乱作一团,连向来沉稳冷静的田惠之也在床边红了眼睛。至于那未见过几次面的兄长和嫂嫂见南愚二人来了也只是微微点头,便又去忙其他事情了。 “我不知道该不该进去。”南愚在门口止住了脚步。 她怕进去后看见姨娘伤心的模样,怕父亲在身受重伤后想看见的孩子不是她。毕竟从前无事的时候,他也极少想起她们母女两个。 萧陵川牵住她的手腕,轻声说:“你是他的女儿,不用怕。就算再……也还有我。” 田惠之失魂落魄地坐在床边,仿佛从前那个雷厉风行不留情面的主母被夺了舍。晴鹤姨娘倒异常冷静地坐在旁边安慰她。至于雨霏阿姊则颇有母亲当年的风范,看来在王家管家倒是有番自己的经验了。 几位名医来看过后,只摇摇头说:“将军若能撑下来也再去不了战场,只能在家中养病,安安稳稳地度过以后的日子了。” 田惠之神情恍惚,南雨霏使了个眼色,莱玉便将众侍者遣退。 “将军他……醒过来的机会还有多少?” “唉,至多两成。” 这句话如晴天霹雳般让在场所有人都震惊了。明明身强力壮历经百战的将军怎么会栽在几个山贼手里?南愚没站稳,跌在萧陵川怀里。她惊慌失措间,南雨霏说道:“不管如何大家都要振作起来。晴鹤姨娘,麻烦您叫人去采买办丧事的东西,但切记不要透出消息是咱们府上,到时候我给您开张单子;母亲,家里还得靠您主持大局,我待会儿派人联系各位宗亲。若父亲真的撑不下去,这个家便得由兄长撑起来……” 话音未落之时,南绍随怒气冲冲推门而入。 “父亲还在这儿躺着你便说这种话,岂不叫人心寒?” 南雨霏脸色一变,道:“那兄长以为该如何?做人子女,怎么不爱双亲?但如今事发突然,若父亲真有什么不测再慌慌张张地处理吗?” 他猛拍桌子,吼道:“你以前不是这般模样,不敢如此对我说话。东一句西一句不就是为了什么体面么,体面有那么重要吗?!” “体面?兄长说话可真有趣。因为你的体面,我们牺牲的还不够吗?”南雨霏冷笑,眼神停在南愚身上,片刻又略过。 田惠之听见事情不对,声音沙哑,终于吼了声:“够了,都给我住嘴,还嫌事情不够乱吗?!” 南雨霏眼里的最后一点温情都没了。 “母亲,今日是我不对。既已嫁出去,便是别家的人。” 夜里,南雨霏又和南愚挤在一张床上,萧陵川则睡去了客房。 她们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了。 “鱼儿,我白天说的话你不要往心里去,我没别的意思。” “嗯,我知道。” “我没想到,母亲竟然还是这样的人。”南雨霏似乎轻叹一声,声音很低很低,像是在劝慰自己接受这个事实。她翻了个身,背对着南愚,又道:“我今天不应该跟她吵的。她这样想有什么错呢,没错啊。夫子是这样教的,母亲便这样做了,有错吗?”她一遍遍重复着这几句话,像是着了魔一般。 南愚看着她瘦得皮包骨似的背只觉得心疼,但一时又不知该说什么。 最亲的人给的伤害才最大不是么? 夜深了,南雨霏终于沉沉睡去,南愚却睡不着。她蹑手蹑脚地推开窗,不知何时,白卿竟站在树下,眼波流转,深情缱绻。 南愚跑去树下,道:“你怎么会在这里,当心被人发现了。” 白卿手一挥,眼前赫然出现一道若隐若现的结界。 “你有话要问我,我便来了。” 她定住,他怎么知道我有个问题一直没想明白? 南愚装作听不懂他的话,问:“什么?我怎么不知道我有话要问你。” 白卿被她逗笑了,眉眼弯弯,清绝的脸上添了几分柔和:“好,那只当我自作多情了。”说罢他转身就要走,南愚却着急了,连忙扯住他的衣袖,急切地说:“我有事要问你。” 他停住脚步,垫了层布在树下,拉着她坐下来。 “三百年前的战火,陵山桃林险些被毁尽。你知道的,我与桃林息息相关,若哪儿出了事,我也会受伤。所以那时我昏睡了数十年,等再醒来时,以前发生的什么我都不知道,问了村民,他们也是闭口不谈,好像那段记忆就凭空消失了一样。南愚,我不是神,所有事情都知道。我也不是故意隐瞒,只是真的一无所知。” “你伤得重吗,现在有没有好些?”刚一说完南愚就觉得后悔了,因为眼前人笑意不明地看着她。她躲开他炽热的眼神,解释道:“你帮了我这么多次,我也是真的把你当朋友,所以……” 朋友?她说了长长的一句,白卿却只听到了朋友两个字。什么叫“把你当朋友”?他脸上的笑意有些僵,眼里的万千柔情渐渐淡去,成了一滩死水。 “嗯,朋友。”他极力控制着语气,尽量显得不那么失望。 是朋友总比陌生人好。 “没别的事我先进去了。” “等等,你父亲的事不用太担心。我还有个问题想问。”白卿轻轻抓住她的衣袖,垂眸道:“你是不是真的喜欢……萧陵川?” 朝廷听闻南将军因公受了重伤,派宫中名医前来医治。第五日,他 第42章 清梦了无痕(二) “你在做什么。” 晚饭时茶喝多了,南愚睡不着。偶然发觉萧陵川竟大半夜出了门,心中奇怪,便偷偷跟了上去。他一路穿过大片竹林,又绕过一大片迷雾,终于在一片林子里停下。幸好出门前担心遇到危险戴上了法串,又记得师姐教过的匿隐术,一路才未被发现。 却未料萧陵川跪在一棵树下,口中念念有词不知在做什么。 他回头,对上南愚不可置信的眸子,心下一沉。 “萧陵川,你在做什么。”她再问了一遍。 萧陵川拍拍身上的泥土和落叶,脸色略显苍白,却还是笑着反问道:“你怎么没睡。” “你还没回答我。” “阿愚,你爱不爱萧陵川?” “你怎么突然说这个。” 他定定地看着她,眼角微红,语气出乎寻常得平静,却叫她心里一紧。 他说:“成婚后,你心里好像一直有什么东西放不下。” 南愚一愣,道:“我们是夫妻啊,你莫要说这种话。” “如果我不是萧陵川,只是一个普通人,是一个农夫或是个没有考取功名的书生,你会不会对我这么好?会不会日日夜夜想着我,会不会一辈子……生生世世都记得我?” 他那深邃如海的眼眸里,是她看不懂的凄楚。 南愚不知如何回答,她连自己心里是谁都搞不清楚。从前是白卿,现在面对萧陵川,又不自觉地会被他吸引,偏偏又总会想起白卿。 她真是个花心的人。 她有些心虚,觉得自己配不上萧陵川的一腔深情。想要抗拒却没办法做到,想要理所当然地接受也不能坦然。 这么矛盾,自己都觉得很过分。 “我们回去吧。” “我不。”萧陵川像个孩子一样径直坐在地上,“你陪我在这儿说说话好不好。” “好,你要我陪你说什么。” 他委屈得像个没人疼爱的小孩儿,带着哭腔:“你都没有挖野菜给我吃。” 挖野菜?南愚摸不着头脑。萧家公子要吃野菜,可真是稀奇。 她又无奈又好笑:“你是不是酒喝多了说胡话?” “你都不愿意给我挖野菜吃,你给你师兄师姐都做过就是不给我做……” 他怎么知道挖野菜的事?南愚觉得奇怪。记忆中,她只记得在南普道见过一次,其余的全然没有印象。 难道是师姐他们说的? 她没多想,也不顾形象地一屁股坐在他身侧:“那明天我给你做?” 萧陵川呆呆地点点头,任由南愚将他拉起带回家。 一路上,他像喝了假酒一样又唱又说又哭又笑,丝毫没有平日那般沉稳。看来以后还是不让他喝这么多了,在她面前发酒疯还好,要是在别人面前胡言乱语张牙舞爪,岂不叫人笑掉大牙? “阿愚要给我挖野菜吃……” “我要吃荠菜炒鸡蛋,要吃荠菜包子,还有……” 好吵。 “你是不是嫌我吵了。”他忽然停下,愣愣地望着她。 “我不说话了,我不吵了,不要嫌我烦不要嫌我笨好不好。” 不是吧,他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 南愚尴尬地呵呵两声:“我困了,咱们回去睡觉好不好?” “我睡醒了你还会在吗?会不会一睁眼,你就不见了。”萧陵川忽然又悲伤起来,语气酸涩,眼角挂着泪。 “我一直在。” “你骗我,你说了等我回来的,我回来你却不见了。我好害怕。”他颤颤巍巍地抚上她的脸,像是在触碰一个摸不到的影子。 醉得不轻。 南愚握住他的手,道:“你睡醒了第一眼就能看见我,好不好?” 萧陵川紧紧抱住她,她鼻尖满是他身上淡淡的木香和微醺的酒气。虽然不喜欢酒味,但很奇怪,她并不反感。 她被他紧紧包裹着,那样温暖舒心。 而后,他的头重重地埋在了她的肩上。 “喂?萧陵川,陵川?” 彻底醉过去了。 将他搬回床上,替他褪去外裳简单地擦洗干净脸后已是半夜。看着消瘦,怎得这样重?南愚觉得自己骨头都要散架了。 她给他盖好被子,悄声吹了灯,准备到隔壁房间睡.只听他忽然呜咽一声,嘴里嘟囔着什么。 莫不是又把他吵醒了? 她凑近床边轻轻安抚着他,只是声音含混不清。 第43章 清梦了无痕(三) 空名大师归天了,发生得很突然。 他年岁已高身体也不大好,本打算下个月便让元嘉师姐继位,自己去过闲云野鹤的生活。谁料午时睡了一觉,便再没了呼吸。弟子也不敢随意去别雅间叨扰,还是入了夜元嘉给他送晚膳过去时才发现人已经没了。 面目安详,没有痛苦,也算圆满。 南愚收到师姐的来信便马不停蹄地赶去南普道参加葬礼,南普道外白幔飘飘,她戴好了法串穿过结界,只见众弟子跪在大殿外,一切由元嘉师姐操持。 她看着很疲惫,像是一夜未睡。以后南普道的担子,该由她来扛了。 简单打过招呼,南愚披上孝帕以南普道弟子的身份来送空名大师最后一程。 她长跪在灵柩前,只觉得时间恍然而过。不过几年时间而已,师父也走了。 他虽然不苟言笑,还说着许多她听不懂的话,但在南普道的数月时间,却教会了她许多。无论是修习术法或是法器,又或是做人处事之道,还有许多她不解的地方,实在担得起“师父”二字。 天与人同悲。明明旭日东升,陵山却下起了雨。淅淅沥沥,丝丝入骨。 “云生,不要太伤心了。” 元澄一改往日的轻佻浮躁,言行举止竟也沉稳许多。 他将她扶起,道:“师父在天上会看着我们的。走吧。” “去哪儿?” “去看看师父耗尽毕生精力留下的东西。” 南愚不明所以,却还是整理好仪容。 到了南普道后山,南愚指着前面的一片坡地道:“野菜就是在那儿摘的。你们都夸我做的荠菜包子好吃,唯独师父没说话。” 元澄也想起来了,笑道:“师父这个人喜怒不形于色,我记得那天给他送去的三个包子都吃完了呢。” 还在下着雨,山中起了雾色。 绕过后山,不远处的山雾中隐隐有间草屋。 “我带你御剑过去。” 山路湿滑,南愚差点没站稳,幸而及时扶住了旁边的青松。 只见元澄手一挥,眼前多了一道白色结界。 南愚跟着元澄进去,却被眼前的景色惊呆了。 目光所及之处,流水潺潺,青草碧碧,桃花盛开。一只鸟停在肩上,她下意识地想去触摸,却一瞬间又消失。 “幻境?” 元澄上前折了枝桃花,眼前景色忽然消失,耳畔传来阵阵儿童嬉闹声和小贩吆喝声。 再一定睛,她正站在街市中,只是那周围人好像看不见自己。 刚出锅的菜包子的香味,清甜的麦芽糖混合着素面的香味,叫人一瞬间忘了这是幻境。 “这是师父想要的世界。”元澄回到结界处,折一松枝在结界入口处轻点,刹那间松枝随风而散,幻境消失了,远处绿水绕青山,一片开阔。 “这是师父采集了无数仙山宝地的灵气汇聚而成的‘桃花源’,若世间又有战乱,南普道弟子可将其打开暂时供百姓避难。” 南愚俯身轻触脚下的泥土,一丝淡淡的,不断绝的清气在指尖流转。 虽然极轻,她却感觉无比厚重。 那是这片‘桃花源’所有生灵生命与力量的汇聚。 “师父一生游历山水,每每走一步便收集一处的清气。虽然这片桃花源并不大,但若历代相传,也许百年之后,会给一方百姓提供庇佑。” 这一刻,南愚沉重的心似乎轻松了许多。或许对于师父而言,生死并不重要。身为修道者,能否护佑一方百姓才是值得耗尽一生去追寻的问题。 抬眼间,青山苍苍,山雾迷蒙。 “晨昏雾起,作云化水,万物得生。” 她想起了初入南普道时师父的话,终于明白了“云生”之名的含义。 归去途中,南愚格外留恋一路风景。一棵树,一片叶,一朵流云都是生命的存续。 或许师父也是其中的一个吧。 “云生,可算找到你了。”元亦喘着粗气大汗淋漓,道:“萧公子着急忙慌地来南普道寻你,说一早起床你就不见了,现在在大殿等你呢。” 南愚忽然记起,出门时太着急了,忘了给他留张字条。 大殿中,萧陵川亦是身披缟素跪在灵柩前磕头。 “我来了。”南愚说。 他回首,却不敢对上她的眼眸,只是低低地望着她的衣裙。 两人在南普道帮忙处理了些琐碎杂事,用过晚饭后萧陵川本想留在此同她一起守夜,南愚垂手,道:“我是师父的弟子,做这些事是应该的。你昨夜喝了酒,想必现在身体还很不适,先回去休息吧,待后日辰时师父出殡后你再来这儿接我。” 他削瘦的脸上带着几番凄楚,眼里闪过一瞬失落,笑得疏离,自嘲道:“我是你丈夫 ,你是我妻子。我们之间也要分得这么清楚么?” 不等南愚回答,他嘴角泛起牵强的笑,道:“好,这几日你注意身体,我后日来接你。” 萧陵川拂袖而去,似是体力不支,走得极慢,背影清瘦得好像下一秒就要飘散在风里。 她不知道自己那天是怎么过的。 南普道的夜很沉静,月色溶溶,洗净凡尘。南愚守完上半夜,碰到元嘉师姐在院中踱步,秀眉微蹙,似是有心事。一身缟素更衬得她孤冷超然。 “师姐,你怎么还没休息?” “云生,我想和你聊聊。” 第44章 清梦了无痕(四) 孤松下,清辉仿若给两人蒙上一层薄雾。 元嘉声线清冷,抬头望着夜空里的寥落的几颗星辰。 “我从四岁被师父捡回来,到现在已经二十六年了。这些年里,我日日勤勉修道,自诩从没有辜负过师父的期望。可现在他真的走了,我开始有些害怕。” 南愚拍拍她的肩,柔声道:“师姐,你是有什么顾虑吗?” “元澄带你去看了师父建造的‘桃花源’吧。他老人家不言不语,却只身做了这样的事。我怕我不能将它完善发扬,更害怕南普道会在我手中葬送掉。” “南普道一向以德行才学为考量,公平公正。师姐你继任之事,是南普道弟子对你的期待,也是师父所愿。无论如何,我们永远在你身后。” 元嘉揉揉她的头,像她初来南普道时那样。 “谢谢我的小云生。” 南愚跳下台阶:“我都成婚了,已经不小了。” “不过元澄师兄和元亦师兄当时又怎么会来南普道修习呢?” 元嘉沉思片刻,说:“元澄本是士族公子,志向与家族安排相违,看不得人间悲苦想救困除恶,大概是十二岁那年不顾家族反对独自来了南普道,自此再没回去过。至于元亦,父亲本是仵作,七岁那年父亲去世后他无依无靠,机缘巧合之下也来了这里。二人异常刻苦,日夜不停地练习,终于如愿成为了南普道正式弟子。” 南愚听得入迷,元嘉一句话将她拉回现实。 “该我问你了。萧陵川对你如何,同他在一起,是不是真的快乐?” 这个问题有些突然,南愚脸上泛起一丝红晕。 “他待我很好,与他相处时总是莫名的安心和放松。”南愚欲言又止。 “然后呢?” “但我却好像怎么都看不懂他。” 元嘉笑笑,几乎是开玩笑的语气:“有时候眼见不一定为实,你的心才是最正确的答案。” 南愚心里一震。 “好了时间不早了,回去睡吧。免得你家夫婿来南普道接人的时候会埋怨我们没有照顾好你。”元嘉打趣道。 元嘉望着她渐行渐远的清丽背影,心中涌出许多思绪,但一时不知如何说起。 真如师父所说,解铃还须系铃人。心愿了了之后,才能结束。无论到时结局好坏,都是前因种下的后果,都是命中不可或缺的一环。 萧陵川很准时。 南愚拜别师姐一行,刚出南普道结界,只见家中马车已停在路边。 萧陵川一袭素青色衣衫,倒有几分儒雅的味道。他似乎忘了前日的不愉快,笑着扶她上马车,又盖上了条薄被。 “睡一觉吧,这几日辛苦了。回去我下厨给你好好补补。” 他只身驾着车马,一路走得很缓,几乎感觉不到什么颠簸。 半途中,南愚纠结许久,还是掀开帘子,道:“我并未想将你我分得如此清楚,若那日的事叫你生气了,我向你道歉。” “那天是我不好,明知是空名大师的葬礼,语气还那么重,该我向你道歉才是。” 他顿了顿,语气很淡,像是在说什么无关紧要的事。 “你知道吗?那日我找以为你又抛下我走了,我以为你不在了。” “我找遍了附近你所有可能去的地方,还回了南府,幸而你在南普道,还在我能找到你的地方。” “我真的很怕。” 萧陵川的话语很轻很轻,却一遍遍地在她脑海里回荡。 你真能配得上这份深情么? 南愚闭上眼反问自己,此时真的不知道究竟该怎么做,亦不知该如何面对眼前人。 他的爱这样纯粹,这样热烈,却又不得不隐忍。 瞬然,她终于确定了自己的心意。 若此时是再逃避,他得多伤心啊。纵使是木头,也该动心了。 有时候眼见不一定为实,心里的感受才是正确的答案。 她想起元嘉师姐的话。 所以他…… 对不起,是我以前太过迟疑。 “一会儿我们去挖野菜吧 。”她掀开车帘,笑意盈盈。 萧陵川一怔,以为自己听错了,有些紧张地问:“你说什么?” “我说,刚下过雨,此时的野菜最为鲜嫩。我们去采些回家你给我做吧。” “好。” “我们不分房睡了,好不好。” 他迟疑片刻,又重重点头。 “夫君,如果下辈子能遇到你,换我对你这么好,行不行?” 夫君?她刚刚叫他……夫君? 突如其来的这句话叫他一时不知道作何反应,近乎呆滞。 成亲五年,这是她第一次如此亲昵地唤他。 等了这么久的一句话落在他心头,痒痒的,沉沉的。不知不觉间,他想起许多,鼻尖酸涩,清泪沾衣。 迟了这么多年,终于还是等到了。 他背脊一僵,半晌朗声道:“好,下辈子换你等我。” 第45章 清梦了无痕(五) 南愚收了个请帖,是位许久未见的故友送来的。 说来也惭愧,那位旧友成亲时她正忙着师父的葬礼,还是差人送去了贺礼的。如今旧友生子办满月酒,她理应去一去。 “夫君,你说我应该备些什么?”她坐在秋千上,他在背后轻轻推着她。 萧陵川这段时间的精神比以往好了许多,也能和她在院子里吹吹风了。他沉思一番,道:“你们女儿家喜欢什么我也不知道。要不送平安锁?” “单单给孩子平安锁吗?她好歹怀胎十月生了个孩子,其中损耗极大,不能单单忘了她吧。” 他想了想,还是一脸迷茫。 “唉,还是我自己想吧,靠你想也不能想出朵花儿来。”南愚跺脚,径直回屋去。 他也不生气,反倒觉得她耍耍小性子还挺可爱的。至少是个活生生在他面前发脾气,没有戒备的人。 “我错了,你等等我。”萧陵川笑着跟随她一道回屋。 南愚趴在桌上冥思苦想,王若舟喜欢胭脂水粉一类,但她现在得多调养,用这些怕对身体不大好。 “你说我给她做香粉怎么样?”她手肘碰了碰他。 “倒也不是打击你,你会做吗?”萧陵川反问。 “不会……” 片刻,她又想到什么,眼睛亮亮的。 “送她首饰?” “嗯……没什么特别。” 他温温柔柔地又泼了盆冷水。 “那我该送什么?” 他一脸人畜无害地摇摇头。 “我要你这个夫君有什么用啊有什么用啊……” 南愚一脸幽怨。 半月后。 还未到刘家,远远儿地就瞧见大红布扯了一路,当真是风光气派。 下了马车,只见刘以和刘父刘母在门口迎客。 刘以见来人,上前迎道:“二位可是萧公子和夫人?” 南愚有些吃惊,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他怎么会认得? “我家娘子在院中等候多时了,贵客先进去坐。” 此时,两个侍女接过他们手中的礼物将二人带了进去。萧陵川是外男,自然不方便进女子的房中,便留在院外和其他男宾一同说话。 室内温暖馨香,幼儿在襁褓中熟睡,一张小脸肉嘟嘟地白里透红,看得南愚都没忍住去轻轻摸了摸。 王若舟靠在椅子上,虽然刚生完孩子,但形容气色看着却不错,足见平日里被照顾得有多妥帖。 “差点忘了,这是给孩子的长命锁,让萧陵川画的图,找老师傅打出来的呢。” “我的礼物呢?”王若舟委屈巴巴。 南愚一拍手,慌然失色:“呀,忘了给你准备。” “好啊好啊,你居然……”王若舟故作愠怒,嘴都撅上天了。 下一秒,南愚给她戴上一只金镯子。 王若舟欢喜不已,瞧来瞧去,都要把它看活了般。 “内侧是你的名字,师傅照着我写的字刻上的;外面的花纹和小宝宝的一样,都希望你们那平平安安,一生无恙。” 王若舟快要说不出话来,憋了半天红着眼角说了一句:“南愚,你这字真丑。” 两人说了会儿话,王若舟忽然提起南雨霏。 “大嫂嫂应该快到了。说起来也许久未见她,不知最近怎么样。” 南愚一瞬间沉了眸。 “阿姊她……最近挺好的。” 没有糟心的丈夫,有权在手,没人能欺负她了。 只是肉眼可见地,她再也回不到从前。如果可以,她倒希望阿姊能不嫁去王家,按着自己的心意过日子,纵使没有荣华满身,顺遂如意就是万幸。 王若舟见她这般,柔声安抚道:“鱼儿你知道吗,在王家,没有点手段是活不下去的。充满阴谋算计,根本不像一家人,倒像是为了利益聚在一起度日的。许多事你如果知道了不要怪嫂嫂,她也是没办法。” “我知道。这是阿姊这样,我很心疼。” “如果不是嫂嫂极力与我姨娘抗争,我现在已经嫁去给永宁候做侍妾了。” “我记得他早就满了六十?”南愚皱眉,这些事她都不知道。 王若舟叹了口气,说:“是啊,都可以做我爷爷的年纪,我姨娘却为了那点聘礼就想把我嫁了。嫂嫂得知此事跑到我们院中与姨娘闹得很是不愉快,又找了父亲和母亲劝阻姨娘才打发这个念头。那日她问我,可有中意之人,我说有,就是刘义。嫂嫂二话不说遣人去打探他的底细,为避免再生出事端来,六礼不到半年便匆匆嫁过来。为此,姨娘心里一直耿耿于怀,怨我低嫁。” 此时,侍女通传,说王家人到了。 “好,记得端上最好的茶点请他们稍坐。对了,我嫂嫂身体不大好,别让她吹风着凉了。” 王夫人和南雨霏正与其他夫人坐着喝茶,只听王夫人感叹道:“我老了,许多事情都力不从心。幸而雨霏能干,与我分担许多家事。” 几位夫人对视一眼,早听闻王家夫人对大儿媳颇为满意,许多重要的事都交给她来处理。却不想今日,当着大家的面毫不吝啬地夸了起来。 南雨霏也很稳重,说话做事样样周全,只是不爱笑。笑起来也总是淡淡的,眼角眉梢挂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冷漠。 “瞧,父亲和母亲都来了,姨娘却没来。” 王若舟苦笑。 “她不来,我也不怨。这母女做的也当真是可笑。” 第46章 清梦了无痕(六) 成婚的第六年冬天,萧陵川病得更严重了。 双膝本就受过伤,如今天寒地冻时,他根本下不了床,只能日日卧在榻上。纵使如此,但钻心的痛也丝毫没有缓解。更别说还有那无法治愈的内疾。他从来不说有多疼,但南愚知道,他每晚以为她睡着了后才隐忍着叹气,殊不知她听得清清楚楚。为了不叫他担心,南愚只能装作不知。 她曾经偷偷传信给师姐询问此事可有破解之法,回信却让她心凉。 师姐说,他选了这条路,遭反噬只能自己受着,没有任何东西能减轻痛苦。而且萧陵川命数至此,最后这些时日,让他开心些。 那夜,南愚在院子里把信烧了。 该如何呢?她只能一天天地看着他消瘦下来,看着 风雪中,南愚背影孤瘦,雪落在肩上,沉重了许多。 “夫人,方才冶秦王府送了信来。” 莱喜急匆匆地,不似平日稳重。 “有什么事直说吧。”南愚敛了神色,边拆着信边说。 “二小姐……过世了。” 南愚陡然顿住。 风好大,她都冻得不能动了。 信“啪”一声落在地上,她迟迟反应不过来。 阿姊……过世了。 “什么时候的事。” 她双腿一软几乎要摔倒,莱喜扶她进屋缓缓,把信纸展开递给她。 “昨夜的事。冶秦王府的人说让今日去见她最后一面。您身体不好,别太伤心了。” 待冷静下来,南愚看着书信上的内容,大抵也和口信上的差不多。不过是王家三房兄弟留字。从前听阿姊说,三房的小弟颇有才华傲骨,是个可塑之才。现在看来,王家也该他当家了。 没有辜负南雨霏的栽培调教,王洛按照当家人的规模把丧事办得风风光光。一介女流有如此待遇,在嘉祥郡还是头一回。 南雨霏无儿无女,南愚便在灵堂守了阿姊三天,王若舟的儿子也跟着在灵堂守了三天。 许久未见,王若舟也老了些,但丈夫体贴儿子孝顺,总归还是幸福的。 出殡那天,南愚回家取了趟东西。 阿姊的墓紧挨着王暮的,但南愚知道她定是不愿意的。 “这是阿姊留下的,放进去陪着她吧。” 南愚把东西交给王洛,王洛办事倒也认真,随即遣人将之放入墓室中。 山上的风比山下更大,呼啸着卷起人的衣角。 阿姊,你自由了。 下了几场雪,这个冬天好像就这样过去了。好像发生了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有。 好不容易熬到春天,她突发奇想。 “夫君,我们去一趟陵山吧。”南愚包完最后一个荠菜包子,扯扯他的衣袖。 萧陵川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捧起她的脸道:“陵山?去哪儿做什么。” “我想看看哪儿的桃花。” 其实也不是单纯的看桃花,她只是最近总梦见陵山,冥冥之中好像有什么在呼唤着她过去一般。 “好,等过几日天晴了我带你去。” 一个不注意,萧陵川把手背的面粉蹭在南愚脸上。 “萧-陵-川!” 南愚一副恶狠狠的样子,撸起袖子朝他追去。 “别跑啊!” “夫人要打我为什么不跑!” …… 最后,萧陵川以满脸面粉的结局惨败。当然,主要是放了大水。 “为什么陵山的桃花那么好看呢,和别处都不一样?” 萧陵川眉头一皱,故作深沉:“估计是因为有人念着它,又或是有人年年岁岁都照料着它。” 她噗嗤笑出了声:“听起来好有道理的样子,你都是从哪儿听到的这种说法?” 他勾勾手指,南愚了然,耳朵贴近他嘴边。 “秘密。” 呃,真是幼稚。 “好了不闹了,我先去把包子蒸上,你在这儿休息会儿吧,出锅了叫你。” 南愚凝望着他的背影,笑意浅然。 师父说,万物皆有灵,一呼一吸之间都在彼此影响。草木兽虫若能感知到不属于自己的灵力,也会随之将其吸收,如此循环,浑然一体。 萧陵川啊,如果真如你所言,谁会是守护陵山的那个人。 夜里,灯火摇曳。明日就要去陵山踏春,她心里有些忐忑,几乎一夜未睡。 清晨临走前,萧陵川背好包袱,视线在梳妆台匣子上那条法串处停下。 “阿愚,把它戴上吧。” 南愚虽不知为何,但还是依他所言。 虽说在南普道修习的日子不久,但她却从未踏入过桃花深处,从来只是在马车或者青石板路上匆匆掠过罢了。 越入深处,露水越发沾衣。所幸披了斗篷不至于太冷。 陵山清寒如此,风景如此,倒真不愧是仙山。人间仙境,莫过于此。 几乎到了桃林一半,萧陵川却一把拉住她。 “这里环境很好,我们就在此,不要往前去了。” “为何?”南愚抬头问。 “前面露水重,沾湿鞋袜着凉了怎么办?” “没事,湿了找个地方换不就成么。” 南愚也没管他,从萧陵川身侧绕开,拨开桃枝径直向深处走去。 身后,萧陵川深深地叹了口气,眼中满是担忧,却还是快步跟了上去。 有些事他不想她知道,但命运总是不可预料。他越逃避,就来得更快些。 林深不见人迹,南愚心中忽地一紧,呼吸莫名地急促起来。她知道自己若再继续深入进去会有危险,可也顾不上其他了。 如果说一切的开始不是依春巷的那所院子,而是陵山的这片桃林呢?那就意味着,所谓的因果还能再追寻到更久更远之前,困惑自己数年的谜团或许能在此真正地找到答案。 但如果不是,一切白费。所以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现在就是拿命在赌。但这也不是她第一次这么做,心里虽怕,但也能接受。 “别往里走了!” 萧陵川发觉南愚的不对劲,拉着她便要往回走。 “我真的没事,你放心。” 她紧紧握住他的手,他只感觉到那双玉手掌心冰凉。 “夫君,你信我这一回。这次过后,我任何事情都不瞒着你好不好?” 真的不可避免了吗?他闭上眼,还是松了手。 不知过了多久,她 第47章 清梦了无痕(七) 又是一年夏,萧陵川的身体也不见好。南愚采了些草药煮水喝,说是能祛暑。可萧陵川怎么也喝不惯,好几次偷偷倒在外面,还偏偏被她发现了。 “萧陵川,你能不能听话。”南愚叉着腰面色愠怒,好不容易采来的就这样浪费掉。况且他身体本来就不好,要是在这三伏天里有什么问题该怎么办。 萧陵川见她真的有点生气了,立马乖乖重新倒了一碗一口闷掉。南愚见状心里却是五味杂陈。她明白,他不是怕苦的人。以往再苦再难喝的药都毫不犹豫地喝下,如今他倒掉,无非是知道自己没救了罢。 南愚藏起情绪,装出一副冷冰冰的样子。不管如何,她都要试试,得让萧陵川长点记性,所以她一下午都没理他。用饭时也一句话不说,任凭他怎么在面前转来转去,她都只把头撇在一边装作看不见。 母亲生了场病,南愚接到信后便回家看看。萧陵川这几日身体不好,担心他受不住,南愚便劝说他留在家里独自前去。 郎中说母亲郁结于心,需要静养,加之换季受了风寒,所以久久未愈。 母亲睡下后,晴鹤姨娘把南愚拉到房中,满是担忧。 “那萧陵川待你如何啊,总归是个带病之人,估计也不能待你多上心。”晴鹤长叹一声,毫不掩饰心里的不满。 “他待我很好,您且放宽心。” “待你好?我虽然没有在外面走动,但也听人说了,他身体越来越不好,倒是你日日照顾他。”晴鹤越想越替女儿觉得委屈。 “他真的对我很好。” “对了,这些日子应该没有再见到那桃花妖了吧?说起来这一切都是怨他。” 南愚听了这话微微皱眉,却还是笑得温和,放下茶杯的动作却重了几分,道:“怎么又怪上了他?” “要不是因为那脏邪之物,你怎么会去南普道?如若不去南普道,又怎么会遇上萧家母子。若非如此,你现在应当嫁给了一个身体健康无病无灾的男子安稳一生啊。” 南愚唇边笑意不减,眼神却一瞬冷了下来:“这未免太过牵强。不过今日这话我权当没听见,您以后不要再说。”她看向窗外,似乎在搜寻什么,片刻又收回了心绪,道:“况且,不是所有妖皆恶。恶的不是所谓生灵之别,而是心性。” 隐隐地,她好像又听到了铜铃作响,清脆恍惚。 本来打算在家住一晚,但用过晚饭后南愚还是决定回去。萧陵川见到她倒是有些惊讶,说:“我本以为你会在家歇一晚。” 南愚笑着,一手撑着脸坐在他面前,说:“我想你了,所以回来了。怎么,难道你没有想我?” “我也想你了。”他凝望着她,目光含情,像是好久不见。 “睡了吧,我累了。” 夜里,南愚浅浅睡着,梦见不知何处满天粉色飞花浪漫至极。 隐隐地,若有若无的凉风好像从窗隙吹进,不觉得冷,反倒是恰好舒适,足以如梦的温度。 夜里似乎不那么闷热了。 “你说过要娶我,但看来是我食言了,等不到那天。” “如果有下辈子你千万不要忘记我,我也不会忘了你。” 满天大火中,房梁重重地横砸在少女瘦弱的背脊之上。恍然一瞬,火光之间,她看不清了。 头晕目眩和一阵阵剧痛,长久不歇。 她挣扎着想要抬起头却只是徒劳,就连呼吸也成了奢望。 眼前最后一片木色,一瞬间被火光笼罩。 漫天尘烟里,她看见了朝她奔来的身影。 直到她浑身滚烫,消失在火光中。 南愚惊醒,一身冷汗。 梦中的窒息感那样真切,她摸了摸脸上,满脸湿润。她翻了个身,似乎是这动静闹到了熟睡的萧陵川,他也动了动。 掀开被子,南愚蹑手蹑脚地下床。天将亮未亮,此时正是最凉快的时候,外头树梢蝉鸣久久不歇,似乎永远不觉得累。 她坐在门前发呆,看着天色一点点亮,看着天际慢慢渗出微光。星辰隐去,晨光熹微,远处山巅缭绕着云雾。喂够了蚊子,她起身回屋,屋内驱蚊香还未燃尽。 回眸一瞬,瞥见萧陵川身侧压着一把蒲扇,骨瘦如柴。 她望向窗前,却没有一点风进来。 盛夏已过,初秋转凉。秋天的这些日子很琐碎,并未发生什么大的变化。无非是萧陵川的病越发加重了些,原本还算挺拔的背脊也常常因病痛而弯了腰,有种垂暮之年的感觉。 再一个便是母亲在阿姊病逝后不久也染了病,迟迟不见好。南愚曾回去探望过好几次,但她也只是紧紧握着南愚的手不放,嘴里念叨着“是我害了她。” 这个她是谁,应该是阿姊吧。 南愚学着阿姊的口气抚慰道:“母亲,女儿不怪您。” 也只有这时,南夫人那空洞绝望的眼神里才能有一点光。 好像她身边的人都在变老。 冬去春来,陵山的桃花儿开了,漫山嫣红,煞是浪漫。 这些日子闲来无事,南愚常常带着萧陵川四处散散心。萧陵川虽然没说什么,但眼里的笑意渐渐多了起来。南愚有时候静静地站在他身后,在这样的广阔天地里他好像才感觉到自由。 他高兴,她也高兴。 南愚带了件薄披风,说:“我带你出去走走吧,去一个你没去过的地方。” 萧陵川眼底晕开春水:“好。” 与别次不同,这次由南愚一个人缓缓驾着马车,萧陵川坐在车内看窗外风景。 就像师父去世时,他来南普道接她时一样。 “夫君,你猜猜我会带你去何处?” “我想想,该不会是陵山吧?” 南愚佯装生气,道:“你有没有好好听我说,是去一个没有去过的地方。” “是我不好,但我真猜不到。” “那你先休息吧,到了我叫你。” 马蹄声回荡在山间。鸟啼声声,白云自山巅缓缓升起,像极了水墨画。 旭日高升,暖洋洋的阳光洒满大地,照在身上不热不凉,温温柔柔格外舒服。 “陵川,你瞧。”她说。 那人没反应。 “陵川?” 第48章 清梦了无痕(八) 南普道来信,说元亦师兄染了风寒。日头还未升起,南愚带上些调养身体的药材便去了,再三叮嘱莱喜好好地看着他喝药,日落前回来。 南愚赶到时,元澄在门口候了多时。 “小师妹啊,你再不来,元亦那家伙的病都快好了。” 元亦病得并不重,说了两句话她便去煎药了。只是再回来时,他们几个笑得莫名其妙,直愣愣地看着她,搞得她心里很慌。 “我身上有东西吗?” “没有。”元澄嘴上说着没有,脸上的笑却出卖了他。 不对,肯定有事儿。 南愚干脆绕过他去问元亦师兄,谁知元亦也将头转了过去没说话。她又看向师姐,师姐也只是笑着没说半句。 连师姐都这样,绝对有事儿! “你们再不说我可走了。” 没人搭理她。 “我真的走了?” 说着她就朝外走,元澄急了,赶忙拉住。 南愚看着他,他半天只憋出一句话:“你走了没人给我们做饭。” 所以她是来当伙夫的? 她一脸无奈,说:“走吧,今天就劳烦师兄你给我打下手了。” 这么多年厨房里的菜还是那些,是都吃不腻吗?还不及她腰高的小弟子瞧见有人来做饭了,纯粹干净的眼睛里一下充满惊恐。 她觉得好笑,问:“这是什么情况?” 元澄拍拍小孩儿的肩:“乖,去练功,一会儿有好吃的。”转头又对南愚道:“他是师姐的小弟子,身世可怜,但天资聪颖。但为什么是刚刚那副表情,还得怪元亦,天天捣鼓些奇奇怪怪的菜,难以下咽。见你来了,怕是把你当成和元亦一般的人了。” 南愚嗤笑一声,眉眼淡淡,比以前多了几分沉稳:“我不是给过他几份简单的菜谱吗,精挑细选了好久的,元亦师兄应该可以上手?” “就他?别说了,最简单的菜还做不好,看着你的菜谱来也不行,偏偏这样还要搞什么自创,简直没眼看啊没眼看。别人想做他还不干,说他在南普道煮了这么多年的饭也没出过事儿。” 那倒也是,没吃出事儿也是难得。 南愚多做了几个菜,还烙了许多饼子闲来无事时可以吃。饭桌上,几个本来没什么食欲的小弟子破天荒地吃了两碗饭,没有剩一点菜。她心想,元亦师兄的厨艺没有一点长进也是不容易,弟子们天天吃他的饭更不容易。 到了傍晚,南愚该走了。留萧陵川一个人在家她不大放心,要是有个三长两短…… 她越想心里越不安。 辞别师兄弟,她踏上归途。彼时黄昏正好,暮色苍茫,像极了初来南普道那天的模样。斜阳越发西沉,照得天空一片绚烂。林子里树梢头,远山升起的薄雾,都好像被镀上一层金光。 山野间有人家升起袅袅炊烟,劈柴火的声音,赶鸡鸭回家的声音交汇着,倒是别样动人。 也不知道萧陵川有没有用过晚饭,晚饭吃的是什么。 她加快了速度。 天未黑尽便到了家,但她差点以为自己走错了。 门上贴着大红喜字,一对石狮子上围着红绣球,红灯笼高高挂起,一派喜庆。萧陵川站在门前,红袍加身,满是笑意。 萧陵川伸出手牵着有些发懵的南愚进了院子,院子里也是一片喜庆的大红色。 她愣得说不出话来,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错愕地被他牵回房里。一身新的红嫁衣,还有凤冠霞帔整整齐齐地摆在她屋子里。 他柔声说:“今日我还你一个婚礼。” 南愚不知道怎么地就换上了喜服,也不知道怎么地就带上了发冠。 她出门的那刻,萧陵川眼里闪过一丝惊讶,而后又变成惊喜,最后是满足。 他哭了,笑着哭的。 他亲手为她披上红盖头,牵着手走到正堂前。 今天没有傧相,没有长辈没有下人,就他们两个。 这场迟来了数年的婚礼,他终于还给她了。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最后,他紧紧握着她的手,说:“礼成。” 微凉晚风吹过,红霞漫天。 萧陵川牵着她的手一步步回到房里,揭下盖头,伊人若水,肌肤若雪,满目柔情。 他倒了两杯酒,这是他们此前没能喝成的合卺酒。 “阿愚,我终于做到了。” 两人相视而笑,万千世界,眼里只有彼此。 他已经满足了。 欠你的承诺,我做到了。 第49章 清梦了无痕(九) 不知不觉,萧陵川又撑过了两年。仔细算起来,这是他们成婚的第八年了。 不是每个春天都很暖,倒春寒来的那几天,萧陵川枯瘦得不像话。但他不愿意躺在床上了此一生。 他说:“阿愚,我想吃你做的荠菜包子。” 南愚不敢离开他半步,便遣了人去采了半篮子新鲜的。荠菜嫩得能掐出水来,此时最为鲜美。她在厨房揉面,萧陵川也偏要跟着,南愚笑得无可奈何,心却在滴血。 谁也说不准他会如何。 “我也来帮你。” “好。”南愚坐在他身边,瞧着他消瘦的脸庞,眼中的不安越发深刻。他看着她的一瞬,那深深的不安又被压在心底不敢透露半分。 他笑得很开心。应该说,不管什么时候,好像他总是笑意盈盈地看着她。 她不敢确定他的身体是否和自己想的一样,又写了信送去南普道。但师姐的回信依旧让人心凉。 明明已经做好了准备啊。 只是他越笑,她便越难受。死亡不可怕,等待死亡逼近的过程才最让人窒息。 萧陵川察觉到她的低落,沾了点面粉朝她脸上一抹,一道纯白色印记留在她脸颊上,原本哀愁的脸徒增了几分俏皮。 “你敢抹我,你完了!” 南愚学着他的样子佯装生气,双手扑到剩下的面粉里,朝他的脸上轻轻拍去,留下两个滑稽可笑的巴掌印。 “我就弄了一点,你怎么弄我这么多。”萧陵川失语,几乎笑弯了腰。 南愚看着他这般模样只觉得有趣,笑个不停。 只是此刻他脸色越发苍白,枯瘦异常。南愚擦去眼角的泪,努力绽出一抹笑来,躲避他的视线:“夫君,喝点药吧。” 她紧紧抱着他,肌肤相贴之处只觉得入骨般寒凉。 萧陵川没有多说,一口气喝完药后又躺下,大口地喘着粗气。 半晌,他终于勾唇笑道:“阿愚,你怎么笑得这么难看。” 南愚知道他是在逗自己高兴,强忍住心中的酸涩,故作嗔怪道:“你再这样说我可不理你了。” 说着,她佯装要走,却被他抓住手腕拉了回来。 “阿愚,我走了你要好好过日子,这样我才放心。” 南愚反握住他的手,泪眼朦胧:“莫说那些,你会好起来的。明日我去找师姐师兄,他们应当有办法的。” “我命该如此。苟活了这么久,已经知足了。” 她眸中含泪,他的眼神却空洞起来。 尘香袅袅,惹人微醺。 萧陵川又喘不过气来了。 “开心一点。你这样叫我怎么能放心呢。”他说。 萧陵川眼疾手快,趁机将她一把拉入怀中。他拍拍她的头,在她耳边轻声道:“以后也要这样,答应我。” 那天之后,南愚再没有流露过悲伤的神色。他要她开开心心的,她便开开心心的。他要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 有时候南愚把萧陵川裹得严严实实的,两人整天坐在院子里看云一点点被风吹乱,伸手接住飘落的树叶,有时候几只鸟叽叽喳喳的在树上吵,却让人睡得心安。 明明什么也没做,却好像什么都做了。 日子好像和以往没什么不同。但这次,南愚没有松开手。 她紧紧地握住他冰凉的手,如待珍宝。 良久,身边人没有动静。她心下一惊,探出手触摸他的鼻息。那浅浅的温热的呼吸扑在指尖痒痒的,还好他还在。 南愚不敢轻易睡去,怕一醒来就只剩下自己。怕他最后的这段日子,她都没能完整地陪着他。 萧陵川,这一世很痛苦吧。如果有下辈子,千万要记得为自己而活。 “阿愚。” 萧陵川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见她还在身边,悬着的心安定下来。他做了个梦,梦里面她又丢下他一个人了。 “我在。” “是不是……已经春末了。” 萧陵川已经很虚弱了,说话都是气声。 “是。” 南愚凑近他身边,萧陵川无力地反握住她的手,动作迟缓,眼神也越发无神了。 “能不能陪我……去个地方。” 他气若游丝,好像再多说一句话都会断了气。 她贴近他嘴边,强忍着泪意,说:“好。” 不知不觉,已经淅淅沥沥下着雨。马车走过青石板铺成的长街,河岸杨柳垂垂,青绦如缕。萧陵川靠在南愚肩头,又睡着了。一路上,她没有打扰他。 很累吧。 天有些冷,面馆刚熬好的面汤浓香扑鼻。行人稀稀落落撑着油纸伞漫无目的地闲逛。 到了一条无人的小巷,马车停住。 她认得这里。 依春巷。 此时萧陵川也醒了,眼眸中有了些许光亮,不似前几日般死气沉沉。 南愚先下了车,仔细地搀扶着他。 “下过雨路滑,我们不急,慢慢走。”南愚一手撑着伞,一手和他紧紧相握。 雨丝断断续续,飘在发间成了细碎晶莹的水珠。萧陵川紧紧和她贴在一起,身上淡淡的药香很好闻。 不知为何,萧陵川忽然放开她的手。 南愚掌心一空,微凉的风灌进身体里,她不知该如何了。 “南愚,以后只能你自己了。” 他淡淡站在蒙蒙烟雨中,一瞬间她瞧不清他的面庞。 她反应过来,跑到他身边,逼自己扯出个笑来:“别淋雨了。” 两人慢慢悠悠地朝巷子深处走去,石路青苔很深很深了。柴门前,萧陵川掏出一把钥匙自如地开了门。 “吱呀”一声,眼前忽然明亮起来。院中一树桃花沾了雨,零零碎碎只剩几朵还在枝头迎着风雨。满地残败零落的光景,淡粉一片如被将要夜色吞没的晚霞。 “进来吧。” 萧陵川走在前头,伞下只她一人了。 南愚收起伞紧跟在他身后,也不问什么。 萧陵川四处张望着,每一眼都是留恋,每踏出一步都无比沉重。 这棵桃花,这张石桌,这座院子,处处皆是回忆。 “进屋坐吧。” 这次他拉着她的手,视线没有从她身上移开半分。 这是南愚第一次进到这所院子的房间。屋内陈设质朴无华,整洁不失温馨。南愚帮他打扫卫生,萧陵川则 第50章 清梦了无痕(十) 南愚快忘了这是白卿走后的第几个年头,只知道自己的身体已经不似从前,也开始有些病痛。 陵山上桃花盛开,南普道依旧掩于青绿苍幽色中。 她忽然很想白卿。说不上来多深刻,但就是一夜梦醒后,对他淡淡的思念萦绕心头挥之不去,像秋晨的薄雾一样,远观知其浓,身处其中只觉得清寒,走出之后才发觉沾湿衣衫,凉透今后路。 掰着手指仔细算算,已经快十二年了。 十二年是什么,是幼稚孩童成长为青涩的少男少女;是能闯出一番功绩的时间;是人生的五分之一,是他苦等了她五十个十年才得以相见。 她带了一壶清茶,除此之外没有别的。 以前她想他了,也是只匆匆带一壶茶,或者做点东西带来这片桃林。 萧陵川的尸骨长眠在萧家陵园中,白卿却没有坟墓。她想他了,也找不到一个可以祭奠的地方。 南愚忽然想起,他曾说,他在陵山守了几百年也不大习惯别的地方,以后就还是在陵山上吧。你想我了就来陵山的桃林看我。 他说,只要桃花开,我就又活过来了。 你来,我就在。 “白卿,你在哪儿,我走不动了。” 南愚找了棵最大的桃树坐下,倒了两杯茶。 “你一杯,我一杯。” 她有些惭愧。之前以为他爱喝酒,后来才发现其实他最爱喝最普通的清茶。 但已经迟了,她来得太迟了。 她想,不管前世发生了什么,今生只需记住他一人就够了。 何其有幸,有人能等我至此啊。 “今年我准备四处走走,去没有去过的地方看看。我会把别处的春天画给你看,等我回来了会把一路风景讲给你听。” 一生困在这里,只会叫她觉得看不到头。 “你带我到依春巷院子的幻境里是怎么说的?”南愚想了想,忽然笑了:“嫣然一笑卿卿语,三千烟霞不含情?” 那时候应该很难过吧。故人在此,相逢不相识。 很遗憾,她过了这么久才明白他当初望向自己的眼神,如此缱绻缠绵,如此深刻又不舍。 是不是从那时起,你就已经知道,与我重逢之始,就是你的倒计时。 南愚扔了茶杯。 说来也怪,明明是茶,她却像大醉了一场。 只是白卿啊,你什么都不说,我只能用这么多年的时间来找寻你我曾相识的答案。 南愚哽咽着,心里好像有无数根针在轻轻刺破屏障,但也只是轻轻一下,感到疼痛又拔出,如此反复。 想要拔出来,却找不到那罪魁祸首的针在哪里;想要装作平常,却牵一发而动全身。 “白卿,我累了。如果你在,就让我看看你好不好?” 南普道。 元嘉刚检查完众弟子的心法,元澄却在一边等了多时了。 弟子散去,元澄自己落了座。 “说吧,有什么事。” 元澄也不隐瞒,直说:“我把云生带回来了。” “云生?”元嘉一头雾水。 “方才我带几个弟子下山采买东西,在林中隐隐地察觉到南普道的气息。下车一瞧,竟发现云生睡在树下,看着很是伤心。” “我去看看她。”元嘉欲地朝汀院走去。 元澄起身拦住她,说:“让她好好睡一觉吧。这些年,她定然不好过。” 南愚再睁眼,只觉得恍惚。眼前熟悉的屋子陈设,是……南普道? 她坐起身揉揉头,我怎么会在这里? 时隔多年,南普道也变了模样,比从前更苍老了些。 院坝里青石板棱角稍平更加温润,墙面斑驳,爬山虎困在其中无法逃出。 一场梦醒来,心底那股痛却淡了许多。 也许人是老了,不过片刻就忘了做的梦。不过能肯定的是,没有白卿。他离去数年,从未入梦来。 南愚在院子里转了转,几张陌生面孔规规矩矩行礼,称她一声师姑,有个圆圆胖胖的小少年不知跑去何处。 师姑? 也对,她这个年纪了,辈分确实长了。 不知何时,天阴沉下来,不见一点蓝,也没有半点白云。孤风凉嗖嗖的,林间叶摩擦发出不断绝的嗦嗦声,世界都昏暗了。她的发和衣裙也被吹乱,思绪也随风散了。 乌沉沉一片,只叫人觉得压抑。 站在院中,一时间忘了要做什么。 “云生。” 元亦只淡淡的一声,好像和从前那样。 她循声回头,元亦师兄比往年又老了些。 “师兄。” 南愚行礼,却被他一把扶起。 “外面凉,进去吧。” 元嘉师姐似乎在忙,元澄师兄也不见踪影。 “你近来可好?”他倒了杯热茶,还是数年前在南普道时喝的那种。 她笑:“吃得下睡得下,还算不错。” 元亦问道:“十二年了吧。” 南愚一瞬垂眸,又放下茶杯,云淡风轻地说:“是啊,都十二年了。” “云生!” 人未至,话便落。想都不用想便知道这是谁了。 来人提着些吃食好菜,大步流星地迈了进来。 “元澄师兄。” “走走走,咱们几个好久没见了,去吃饭。”元澄拍拍她的肩,仿佛她还是从前那个少女。 元亦无奈地叹了口气:“师兄,能不能稳重一点,都是有徒弟的人。” “师弟啊,做人不能太死板,这样会很无趣的。” 南愚看着他俩继续拌嘴,一瞬间回到数年前。那时候他们天天拌嘴惹得师父头疼,只有元嘉师姐能镇住。 “元嘉师姐来了。”南愚低声说。 一瞬间两人安静下来,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元澄四处望了望,并未见元嘉的踪影,恍然大悟过来,道:“好啊好啊,云生你骗我!” “一把年纪了还不消停。” 一道清冷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这下真是元嘉来了。 不等南愚开口,元嘉径直上前拥住了她。 “这些年你过得可好?” 南愚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没事,这几天就在这里暂时住下。不管什么时候,汀院也给你留着。” 黄昏时分,钟磬音在山中回荡,由近及远,仿若洗净凡尘。 换值的小弟子站在暮色下,影子被拉得很长。 “ 第51章 清梦了无痕(十一) 从南普道回来后,南愚整日在院子里坐着。喝茶看云,又或是赏花作画。 日子慢慢悠悠,说不上所谓凄凉,也谈不上所谓和乐。只比从前少了几分喜笑,添了些无聊罢了。 但也并非日日都是如此。 天气晴好时,她常常在陵山脚下散步,抚摸白卿生息精养的桃树,仿若在那里还能触及他的气息。有时也会绕去南普道找元嘉师姐喝喝茶,师姐已经接过南普道的重任,收了许多弟子,一张张年轻而陌生的面孔带着少年人该有的朝气,叫人感怀不已。 至于元嘉,从前那个沉稳倔强的姑娘也在年岁磨砺中多了厚度,眉眼中更添了几分威严。 南愚记得那日,元嘉抚着院内一棵孤松,悠悠问道:“师妹,你可知南普道为何要叫南普道?” 南愚摇摇头,此刻才发现好像从来没注意过这一点。 “南普道创道之祖风和上仙本是看管南海的散仙,一日醉酒贪杯误了风浪,让那出海的数十个渔民白白丢了性命。事后他悔恨不已,自请废去仙法赎罪。” “废去仙法赎罪?” “是。陵山最初本不是仙山。风和上仙四处游历渡人化难,偶然路过此处,隐隐感知到有股灵气萦绕。他看这儿虽然遭过大难,但始终是个祥瑞之地,便留在此助生灵重聚,以薄弱之力调和陵山五行。不知多少年,陵山竟真的有仙灵炼成。他大喜,只是心中却仍然无法释怀那段岁月,便在山上初建南普道,自创术法,广收有道义正气的弟子帮扶难民。南普道建成后不久,他便长眠于此。自此,陵山才开始成为所谓仙山。” 元嘉顿了顿,又道:“初来南普道时师父曾告诉我,每个人都没有办法真正做到心无外物洒脱自在。所以啊云生,如果真的放不下,也不必勉强自己。当然了,若能释怀,也是一大圆满。”她拂去南愚发间的松针:“普渡普渡,南普,亦是难渡。世间种种,不是一定要一个答案才算圆满,没有答案,没有结果,已经算是答案了。” 自那日回来后,南愚好像懂了些,又好像什么都不懂。偶尔夜深惊梦会忆起年少时种种,在南普道修习游历的日子,在家中和姨娘小心翼翼过生活的日子,和白卿在一起的日子。那时所有人都叫她不要纠结前尘过往,自己偏偏沉溺其中执意要寻一个答案。那样的执着也许只有精力旺盛时才会去寻究吧。至少现在,她已无心这些。 五个月后,南镇晏病逝,倒是很正常的年纪,且有儿孙绕膝,晚景也不算凄凉。南愚没有父亲了,但她却并没有太深重的悲伤。她想,如若雨霏阿姊活到现在,必定会伤心一场。 父亲病逝后不久,田惠之也出了意外。说是之前太过伤心伤及根本,受了场风寒,也跟着去了。 他们葬在了一起,永远地在一起了。 南愚想,母亲后来也是爱着自己丈夫的吧,她其实也不是薄情人。 每个人都不过是历史里的一片云烟,风起的一瞬,什么都变了。就像晴鹤姨娘,在南镇晏走后也开始疯疯癫癫,常常说些胡话。好在兄长嫂嫂并未怪罪又时常在外不常回老宅住,待她也如往昔一般,该有的礼数样样齐全。 南愚本想回家长住,但念及萧府面子,也不便如此。只得每几日便回家看看她。未进院子,便听见晴鹤姨娘温软地哼着小曲儿,那是父亲还在时,南愚从未听过的。 晴鹤姨娘还认得南愚,拉着她眼里亮晶晶的,一副少女情态:“你爹爹后日回来,帮我挑挑看哪支珠钗好看?” “姨娘,你戴哪支都好看。” “你看这套裙子配这副耳环好看吗?” “香膏是用茉莉松香还是莹露兰芷?用兰花的吧,你爹爹喜欢这个味道……” 她并未理睬南愚。南愚帮着她好生打扮一番,斟酌片刻,索性还是问道:“姨娘,你和父亲是怎么认识的?” “父亲?” “我父亲,你的丈夫,南将军。” 听到“丈夫”二字,晴鹤忽然痴痴地笑了起来。 “我第一次见他是在十四岁时。家道中落,我只身在外谋生。酒馆外,他远征载誉而归。我弹着筝,在人群里第一眼便望见了他。” “您……一见倾心?” 晴鹤似乎是没听见南愚的话,眼神迷茫,自顾自地说:“本以为此生只短短一面便是缘分。一日庆功宴上,我被醉酒客欺辱,他出手相救。鬼使神差地,我竟让他收留我,只做个丫鬟便可。我看着他紧皱的眉头,很是心疼,但更害怕过这样屈辱的日子。他终是于心不忍,将我带回了府。那天的夜色很好看,繁星点点,我跟在他身后,只觉得此生圆满了。” 晴鹤走到院子里,水袖利索地一抛,悠悠地唱着南愚不懂的小曲。 “到了府中我才知道,他早有婚约。谁都看得出他对未来夫人用情至深,成婚后,人人赞叹他们夫妻相敬如宾琴瑟和鸣,但没人知道,夫人不爱他。我做了六年的丫鬟,府中的杂务活都干遍了。其实这样安稳一生我已经了无遗憾。但有一日,几乎是莫名其妙的,他问我愿不愿意照顾他。我迟疑了,但看着他通红的双眼,还是点了头。” “我猜,是因为和夫人赌气,才将我纳为侍妾。” 南愚不忍再听下去,上前轻轻地抱住了晴鹤。 “姨娘,我们进去吧,外面风凉。” 晴鹤泪流满面,脸上却是从没见过的笑意。那样温柔,那样……释怀。压在她心底数十年的石头,终于消失了。 “愚儿,你会不会怪我,会不会觉得我很不堪?” 南愚轻抚着她的背,笑说:“女儿从没怨过您,也从没讨厌过您。” “那就好……那就好。” 晴鹤靠在南愚身上,一如从前南愚靠在她身上一般。许是累了,晴鹤说不出话,沉沉地睡去。她的呼吸越来越浅,越来越慢,直到身子慢慢冷下来,南愚再也不能感受到那股温热。 过往,都成云烟。 南愚红着眼眶,颤抖地 第52章 清梦了无痕(十二) 春夜起了风,雨水冲掉了萧陵川原本那间书房的瓦片,屋子里满是积水,他生前的藏书也湿了一片,但所幸那些武器之类并没有坏。南愚几乎从未进过这间屋子,有时也只是进来找本书之类。 这么多被雨水打湿得发皱的书,萧陵川瞧见了一定会伤心的。她把书搬到院子里晾晒,又把柜子上那些木盒子搬出来,免得潮湿叫虫蛀了。盒子里无非是些文具等不重要的小玩意儿,南愚也并未在意,只粗略地扫了几眼。 偏偏整理一个木盒子的时候没拿稳,里面的东西掉了出来,是一只箭头。里面一张字条,遒劲有力的字写道“初次受伤。” 原来萧将军还把这存起来了。 她轻声笑。关于萧陵川,她真的了解不多。如果来生有机会,她会很愿意与他做朋友。 五十载光阴付流水,到头来却是一场空。某天闲暇时,南愚终于拆开了那封尘封已久的信,那来自于数十年前的“萧陵川”写给她的信。 他说,自你幼时第一次在街上玩耍,我便认出了你,但你过得很好,我便默默看着你长大就好。第一次出现在你面前,是那个桃花若雪的夜晚,你站在窗内,似乎有些害怕,对我而言,却是无法言说的深重。 他说,从前往事你都忘了,那些美好的回忆都忘了,我真的很难过。但转念一想,如今你过得好,我便也满足了,不是吗。很多事情不是非要有所谓的答案,比如我们。我守着你一生,就是最好的结果。 南愚收了信,原来他本就不打算瞒着她,早就告诉了她答案。 遗憾的是,他没有做到守着她一生。 此时的南愚也忘记了许多人。姨娘,阿姊,父亲,母亲……甚至连南普道的师姐师兄都记不起来了。 有时她在院子里枯坐一整夜,第一缕微光落下之时又上床睡觉;有时候午后被当作清晨,在院子里浇浇水养养花;有时候一天做五顿饭,有时候一整天又什么都不吃。这期间,她断了所有与萧家的联系,就连南家,也在姨娘和阿姊过世后再无来往。 其他人都只是过客,不是么。身处时间洪流时总觉得所有人都有意义所以事都无比重要,但活的这数十年南愚真正懂了,人一辈子重要的无非那几个那几件。 元嘉抽不开身,师兄们忙着训练弟子亦是辛苦。他们曾派人来接她到南普道,她却死活不肯离开,说这儿有人等着她。 “白卿回来了会找不到我的,他很害怕我不见了,我不能让他担心。” 为此,南普道时常有弟子下山来帮她打扫些杂物,陪她说说话。 有时候南愚也难得清醒,会跟身边一群年轻面孔讲过去的事。 她说:“嘉义大师一直都很严格,对我们也是如此。不过好好跟着她学,定能有所作为。” “还有元亦师兄,做饭可难吃了。有次把白糖当成盐,你们师祖素日告诫我们不能浪费粮食,那次都允许我们将剩饭剩菜流浪狗,可惜流浪狗都不吃。” 众弟子一阵哄笑。 “还有啊,最搞笑的是元澄师兄。商量完事情,他问人家我们住哪儿。每天不被师父说就是被师姐骂,有时候我都巴不得踹他几脚才过瘾。” 南愚慢慢说着,弟子也认真听着。 有几个活泼点的,似乎在这儿便解放了天性,在院子里你追我赶,像极了从前的元澄和元亦。 “师姑,师父常常说您是他们几个里面最聪慧的,他还说让您带着我们修习心诀呢。” “你师父是谁呀?” “元澄大师。” “你师父惯会说胡话,我都许久没练过了,早都忘了。”南愚拍拍他的头。 另一个小姑娘说:“师姑,我师父喊您回去教他做菜呢。悄悄告诉您,他现在还想着做菜呢,我们都不敢吃。” “元亦师兄吧。这么多年了怎么还是不会,不是给过几次菜谱么。”她佯装嫌弃。 到了日落,众人离去,院子又清静下来,只剩她就着一杯温茶一盏酥饼与风闲说。 孤影对斜阳,残生赏半秋。 从前只觉得春天很美,桃花满树,嫣红漫天;而今才觉秋风过境处,虽满目萧瑟,亦不失韵味。 南愚忽然想起白卿曾告诉她,除了春天,秋天是最美的季节。那时她不懂,而今恍然间发现,他苦等数年与她重逢时,大概也是一个这样的秋天。 不过那时她不懂,什么都不清楚。 许是幻觉,她总觉得这些年陵山的桃林一瞬间苍老了许多。 风停了,天边晚霞散去,盈盈月色照得堂下空明澄澈。 她又忘了。 现在是什么时辰,天怎么这样黑?这里是哪儿,我在这做什么。 “南愚,我找不到你了。” “我好害怕。” “你在哪里。” 月色里,桃树下,白卿一袭粉白衣衫静静地站在那里,背影孤高,不似妖,更胜仙。 他没有回头。 “我在这儿白卿,你回头看看我。” 她踉跄着朝他走去,中间却像隔了一条永远走不完的路,不管怎么用力都无法跨越。 “白卿,我在这儿啊。” 倏然,往事种种一点点地浮现在脑海,好像什么都没想起,又好像那些记忆本就住在她身体里不可剥去。 她是曾经的谷雨,是曾经的云生,也是如今的南愚。 但自始至终他都只是白卿,就算短暂地成为“萧陵川”陪在她身边,但依旧是他。 南愚此刻终于读懂了那夜他望向她的眼神:是终于堂堂正正站在她面前重逢的惊喜,是相隔百年她将那段过往忘却的失落与哀伤,是苦等多年终于不算白费的释然。 南愚哽咽道,垂泪沾湿衣衫:“我想你了。” 不知何时,白卿身披月色,静静倚靠在树下,视线穿过她望向更里面的地方。 循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正值青春年华的少女长发如瀑随意地披散在肩上,目光微滞,似乎有些害怕。 “你是谁?”少女柔声问道。 白卿深邃的眼眸一瞬间释然,淡淡笑了。 “谷雨,我想你了。” 第53章 忆往昔(一) 凡尘如水,过往皆梦。困惑其中,明日不可知。 五百年前。 斜阳艳艳,照得天际发亮。农田青绿,蝉鸣阵阵,夏风温热,路边农人扛起农具归家。 “李大伯还不收活儿呢,大娘饭都做好了!”谷雨忙完农活,提着刚从地里摘下的新鲜蔬菜,“这青菜都吃不完了,大伯您带些回家吃。” 李大伯乐呵呵地接过,又掏出几个野浆果放在谷雨的菜篮子里。她也不客气,打趣道:“大伯,您家的桃子熟了没?” “再下一场雨就熟了,自己来摘啊,我和你大娘两个人也吃不了。” 快到家时,小黄狗突然兴奋起来,一路不停地吠着直冲冲跑去。谷雨笑骂:“大黑不想跟你玩儿,还上赶着呢。” 谁知小黄狗就停在门外,朝某个方向不停叫嚷。谷雨觉得反常,快步回家。 刚一走近,她几乎被吓了一跳。自己家门口怎么会躺了个人?但也不敢轻易直接触碰,顺手捡了枝木棍子往他身上戳戳,没反应。 什么情况?别在这儿出事吧。 谷雨又用棍子撩开他面前的头发,只见面容苍白削瘦,嘴唇干裂,像饿了很久的样子。看这样子,也做不出什么危险的事来,救人要紧。谷雨开了锁,将他的手搭在自己肩上扛起,起身时差点没站稳摔了一跤。看着瘦,怎得这样重? 还好她自小做惯了农活,挖土劈柴扛树样样都会,不差这点儿力气。若换做寻常人家的小姐,怕是只能干着急。 将他安置好,谷雨先给他喂了点水润润唇,又熬了点清粥,炒了两个小菜。思索一番,还是心疼地割下一块腊肉。 她眼巴巴望着,这可是我逢年过节才吃的腊肉啊。 大约是闻到味道,那虚弱的男人声音干涩咳了两声,谷雨闻声将他扶起,又倒了杯水,道:“你怎么会在我家门口晕倒,可是饿着了?” 那男人抬起头来作揖道谢,谷雨这才发现他生的眉清目秀,不像个粗人。 “白某谢姑娘救命之恩。” “不必客气,若没什么事,一会儿吃过饭我便送你回去吧。你家住哪儿?”她起身搅弄着锅里熬的清粥,淡淡的米香十分舒服。 那男人却未回答,垂眸许久,眼中仿若蒙了薄雾:“白某已无处可去。” 无家可归?谷雨手中的动作一顿。想不到他也是个可怜人。也对,正常人谁会饿晕在乡野路边呢。不过她只身一个姑娘家,也不好收留。他该去向何处呢?她思忖着,要不将此事告诉村长,交由他来定夺?好歹也是一条人命。 男子怕谷雨尴尬,问道:“姑娘家中父母呢,可是在地里干活儿?” 谷雨愣了愣,埋头低声说:“我……是个孤儿,没有父母。是村民在街上把我捡回来养大。” “那个……公子一会儿吃完饭,可愿意随我到村长那儿去一趟?” 谷雨扶他下床,把晾凉的清粥端到白公子面前。看见食物,眼睛都亮了。 “吃吧。” 得到允许,他几乎狼吞虎咽起来。 看样子真的饿了很久了。谷雨夹了块腊肉,静静地望着他,像看到从前的自己。在大街上饿晕了被村民捡回来时,第一次吃饭也是狼吞虎咽。 她从小就是吃百家饭长大的,没有村民,根本活不到今天。想到这儿,眼中又忍不住地含了泪。谷雨几乎没怎么吃饭,洗了几个野果子边啃边劈柴去了。 待他吃完饭再站在自己面前时,脸色肉眼可见地好了许多。谷雨把斧头往树桩上一劈,拍拍衣服上的木屑:“走吧。” “姑娘,我……可不可以洗把脸?” 灰头土脸,看着和流浪汉没什么分别。要去见人,怎么能不收拾仪容呢? 到了村长家,谷雨一五一十地把情况解释完,村长媳妇做着针线活,只叹可怜呐。 “白公子,你虽落难,但既到了我们村,自此便在这儿住下。村上有两间空下来的草屋,就在小雨家旁边,收拾收拾勉强也能住。只是条件艰苦,公子莫要见怪。”老村长捋着胡须说。 “多谢村长收留。这般恩情,白某没齿难忘。” 拜别村长,谷雨一手抱着被褥,一手拎着村长给的果子,背上一大筐碗筷油灯等生活用品,至于那位白公子,身体虚弱,便只两手空空。谷雨瞧着他很不好意思,朝路边努了努嘴:“公子,你帮我摘点花吧。” 野蔷薇馨香怡人,紫粉色花朵柔媚可人。 “诶,你小心刺!” 话音未落,白公子的手便直直地扎上花刺,他吃痛一声,一脸尴尬。 “姑娘抱歉,你等我。” 姑娘?谷雨瞧着这人怎么这么呆呢,心中觉得有趣。 路上碰到了村中晚归的老夫妻,谷雨同他们热情地打过招呼。 “老头子,小雨旁边那是谁啊?” “小雨都满十七了,人家小年轻的事儿咱们少管。” 老婆婆回头看,连连摇头:“小雨眼光不行。” “怎么?” “你看,那公子像个小媳妇儿似的跟在小雨后边儿还捧着花儿,看着就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再看看咱小雨,样样能干,要是他俩真成了,小雨不得累死。” “老婆子,你说得有道理。改天咱去隔壁村儿给她瞧瞧其他合适的小年轻。” 谷雨轻哼着牛大爷教给她的小曲儿,自是没听见这些。不过白公子倒听得一清二楚,不觉脸红。 “就是那儿了。” 她把被褥递给白公子,放下被褥,直直朝一座荒废已久的茅草屋走去。 “阿嚏!” 刚推开门,浓浓的一股尘烟扑鼻而来,呛得人直打喷嚏。谷雨走在前面,一手拨开蜘蛛网一手拿着棍子到处敲打。久未住人,多少有点其他小动物在里面。谷雨自己倒是不怕,但要是吓着这位公子可不好。 吱吱……角落里传来一阵细微的声音。 谷雨回头,只见油灯下白公子的脸唰一下白了。 她挑眉,悄悄扔了块石子进去。 砰一声,石子落地。瞬间,一群耗子吱吱叫着像下了油锅般四处逃窜,谷雨迅速拉着白公子闪到一边,又扔 第54章 忆往昔(二) “卿儿,爹娘有罪,你要好好活下去,来世我们再见。” 爹娘回首时七窍流血中毒而亡的惨样成了梦魇,白卿惊醒时一身冷汗。窗外却天晴日暖,青山葱郁。 他揉揉眉心,起身洗漱。想着昨日那般麻烦谷雨姑娘,今日便自己去收拾,然后找个生计,就此安顿下来。至于从前过往,父母拼死保全了他一条命,便得好好活下去,以告慰双亲在天之灵。 “爹娘,儿子很幸运,遇到了好人。”他朝着故乡的方向,磕了三个头。 白卿轻声地收拾好被褥,只身朝着那屋子前去。谁知等到哪儿了,门外一片荒草全被锄干净了,他急匆匆进门一看,谷雨正坐在桌前休息呢,屋内陈设简陋却整洁,村长给的一些家具都被规整妥当。 “谷姑娘你这……” 谷雨闻声笑说:“你来啦,我习惯早起,凉快些,见你还在睡便想着让你多休息一会儿。对了,桌上留的馒头和稀饭你吃了没?” 白卿心底的冰凌“砰”轰然一声碎裂开来,缕缕春水缓缓渗入,一点一点地融化那坚冰。 “屋子我收拾好了,院子也差不多了,有什么遗漏的地方你自己收拾收拾。”谷雨抬眼望了望天色,背起背篓离开:“时候不早了,我得趁着日头不大下地里把活儿做完,先走了。” 她一路风风火火,清瘦的背影只让他看到了“生命”与“希望”。 好像在她面前,自己所受的风雨不算什么。 “等等我!” 他随手关了房门就追着去了地里。 谷雨一脸幽怨,刚刚松好的土被白卿几步就踩紧实。 “你到路边上去,诶别踩我的菜秧啊!” 白卿一脸无辜,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低眉顺眼不敢说话。 “帮我把锄头扔过来。” 闻声,他一下紧张起来。终于有我的事做了!他学着谷雨扛锄头的样子,谁知没站稳差点栽倒在地。 谷雨默默翻了一记白眼,怎么比带隔壁大爷的小孙子还累。 “你扔过来就行。” “哦,好。” 白卿唯唯诺诺。 谷雨正喝着水,下一秒,一个斧头“唰”地飞到脚边,还好反应快,不然脚都得废一只!她又生气又无奈,大喊道:“白公子我是和你有仇吗???” 白卿人都吓傻了,直愣愣地呆在原地。反应了片刻,急匆匆地冲上前去。 “谷姑娘我没伤到你吧,我刚刚不是故意的……” 谷雨本想发通火,但看着他这副模样又狠不下心来,只长吸一口气,缓缓道:“这样,你在这里坐着就好,等我把这块地里的菜秧子栽完,回去给你煮饭吃。” 说完她觉得不对劲,怎么像娘亲哄小孩儿?还是这么大的小孩儿。 他乖乖地点点头。 好在后面很顺利,在日头正烈之前便收了获。 回家的路上,谷雨突然好奇,若有所思地问:“公子,你可是读过很多书?” 白卿微微颔首:“读过一二,略识几个字。” “那是不是能背很多诗啊?” “才疏学浅,并不精通。” “你真厉害,我长这么大,还从未读过书呢,连名字都不会写。”谷雨一脸失落。 白卿闻言停住了脚步,神色认真:“我教你。” 谷雨,是个好名字。人,比名字更好。 没过几日,村中走出去的富商来信,要将原本给白卿收拾出来的屋子改成祠堂,逢年过节村中有喜事便可在那儿办。如此,白卿只能暂住南愚家空下来的房间。大半个月过去了,白卿对些简单轻巧的农活儿也上了手,每日帮衬着南愚干活做饭劈柴。 “白卿,你看我给你买什么了!” 他刚刚劈完柴打扫完卫生,谷雨就一蹦一跳地回来了,手背在身后,脸上的笑藏都藏不住。 白卿倒了杯水给她,问道:“什么?” “你猜嘛。” 她这样子……好像在撒娇。 “我实在猜不出来。” 谷雨努努嘴,佯装生气:“好吧,你一点都不了解我。我瞧还是算了吧。” “是我的错,以后的家务我全包了好不好?”白卿笑着低头认错。 “行吧,勉强原谅你。” 说着,谷雨从身后小心翼翼地拿出包裹得十分周全的东西,叮嘱他:“你可得珍惜啊。”说罢,她便回房中躺着休息了。 白卿觉得奇怪,却还是小心翼翼。 拆开后,里面竟然是一本最新的书和纸笔! 他心里一惊,转瞬又大喜,又涌上许多感激和他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上来。 原来被人珍视是这样的感觉。他望向屋子里,竟然莫名想哭。 他知道买这些东西得卖许多的菜,她得挑着筐走那么远的路,又开始心疼起她来。 要不找机会退了吧。他想。 “谷雨,你送我的东西我真的很喜欢,但太浪费了,改日你带我去退了吧。” 她一听这话可就不高兴了。 “什么意思,是不是嫌弃我?” “不是,只是觉得你太辛苦,为了我没必要。” “谁说你没必要的!”谷雨气呼呼。可此话一出,又觉得不大妥当,埋下了头。 白卿愣了一下,嘴角不自觉地勾起来。 “我教你写你的名字好不好?” 谷雨一下坐起来,眼睛亮晶晶的:“好啊好啊。” 她小跑到白卿面前坐下,温暖炽热的目光紧紧跟随他。 白卿扶额,笑得无奈又宠溺:“你再这样看着我,我都不知道怎么教你了啊。” “啊,哦。”谷雨有些尴尬,转过身去。 “诶你别转过去呀,看我的手怎么拿笔运笔的,注意我停顿的地方。” 他写得很慢,尽量把每个细节都放大让她能看清楚。 写完两遍,把笔递给她,温声细语:“我看看你的姿势。” 谷雨学着他之前握笔的模样,在纸上画着和白卿写的字一样的图案。 白卿看着笑而不语。 怎么说呢,确实挺像样的,但这是写字,不是画画。 “坐端正了,一笔一划慢慢来。”他隔着衣袖握住她的手慢慢运笔,停顿抑扬,落笔轻重缓急皆有道。 “我看着你来吧。” 他放下她的手。 谷雨还是不 第55章 忆往昔(三) “柴火我一会儿来背,先回去做饭,你记得回来。”白卿熟练地挑了两桶水浇完菜地后,对着田边的谷雨喊道。 快到家门口,却见一个陌生的男子站在门前。白卿急匆匆跑去,装出一副凶恶模样问道:“你是何人,在这儿做什么?” 那人高高壮壮,低头打量他几眼,嘲讽道:“关你啥事,我是来找谷雨姑娘的。” 谷雨?他找谷雨做什么,该不会是打架吧? 白卿慌了神,却还是装作镇定自若的样子,吊儿郎当地拾起门边一根木棒,单手叉腰说:“你找她做什么?” 不等那男子回答,远远地就听同村大娘喊:“白公子啊,这是我给谷雨介绍的相亲对象,你别在门口拦着啊。” 相亲对象?! 这四个字犹如晴天霹雳般砸在他身上。 谷雨有相亲对象? 什么时候的事,他怎么不知道? 白卿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个陌生男人,一脸鄙夷。这人五大三粗,看着就粗暴无礼,怎么配得上她?也知不道这大娘是什么眼光。 照他想,就没人能配得上她。 “白公子,要不咱进去坐着等谷雨回来?”大娘感受到两人之间的微妙气氛,把白卿拉在一边。 要是打起来她可拦不住啊。 白卿挑衅地挤开那男人,又十分熟练地开了门,端水倒茶搬凳子,搞得他像这房子的主人一样。 那男人再憨厚也瞧得出其中问题,咬牙切齿:“我说你谁啊,在谷姑娘家怎么像自己家一样?” “我不是谁,只是谷雨姑娘救了我,我要报答她罢了。”白卿笑得温和有礼,叫人挑不出毛病。 那男人一脸错愕地看着大娘,大娘尴尬地打呵呵。 “那个我介绍一下,这是隔壁村的牛大,与谷雨年纪相配,人勤快老实,家中独子。我今天来啊想着让他俩见一面。” 白卿盯着牛大,笑得不明所以。 牛大被他盯得无语了,想生气又不好发作,只能转过头去。可偏偏他转一下,白卿就跟着动一下。 牛大站起来,白卿也跟着站起来。 “你要干什么?!”牛大终于忍无可忍。 白卿笑着系上围裙,擦擦手道:“做饭。” 他在厨房忙活着,蒸好米饭就开始洗菜切菜,等谷雨回来只要炒菜就可以。 “白卿我回来了!” 门外,少女声音轻软。 白卿洗洗手出门迎,接过谷雨手中的菜篮子。 没等他说,谷雨先跑进去。 “大娘你怎么来了,一起吃午饭吧,这位是……?”她看向一边这个有点眼熟的人,却实在想不起来。 这厢,白卿靠在门边阴阳怪气:“这位好像是你的相亲对象呢。”说完,他转身就回厨房炒菜。 这下轮到谷雨惊讶了。 “什么相亲对象,我怎么自己都不知道。”她望向大娘。 大娘拍拍腿,笑得一脸和蔼。 “这是隔壁村的大牛,你们小时候一起玩过泥巴呢。” 呃,那么久远的事可以不用再提。 谷雨有些无奈,但还是和声细语地婉拒“大娘,我现在没心情想这些,过好日子就够了。” “那怎么行,女儿家怎么可能不嫁人?” “您还不了解我吗,想什么做什么我都清楚,等真到了那天,会请您喝喜酒的。” 大牛也颇不好意思,他来这儿也是被爹娘逼的。如今谷雨拒绝了,他倒还松了口气,乐呵呵地道别。 白卿一只耳朵听着他们在说什么,知道他要走心里乐开了花,却还是装模作样。他举着个锅铲在门口喊道:“诶,怎么走了;我饭都煮了,菜马上就好,留下来吃个午饭呗?” 大牛没搭理他。 见人走远后,白卿把饭菜端上桌,“砰”一声把门关紧。 谷雨早发现他的不对劲,只是一直没说,只觉得他这样很傻很搞笑。 “喂白公子,我相亲你怎么比我还急?”谷雨啃着红薯问。 “我哪有。”白卿转过身去埋头吃饭。 “话说,如果有一天我真的嫁人了怎么办?” 她冒出这句话来,白卿一时间不知道如何作答。 他没想过,她是要成家的啊。到那时,自己还能以什么身份陪在她身边?如果她中意的那个人对她不好怎么办,如果她被欺负了怎么办,谁替她出头。 如果真有那一天,她不再需要自己了怎么办。 白卿手中的动作顿住了,呆呆地看着她,五味杂陈。 良久,他说了句违心却也真心的话。 “那我会祝你幸福。” 谷雨一愣,怎么方才还在开玩笑现在就这副模样?他莫不是当真了? 这人虽然呆呆傻傻很好骗,但也着实有趣。 谷雨眼珠一转,笑得狡黠,问道“你会不会喝酒?” 白卿摇摇头,看着满满的酒杯面露难色:“不会,喝一点也会醉。” “就一点点?” 他依旧摇头。 谷雨头疼,怎么连酒都不能喝,真是无趣得很。 “这样吧,你喝茶。” “好。” “这茶是大叔在后山上新采下来的,才炒好便拿了些来,也不知你喝不喝得惯。” 谷雨泡了一壶,只见茶汤清亮微绿,热气蒸腾时有股淡淡的香味,倒是十分雅致。微抿一口,仿若置身山林间,清香怡人,味道极淡但回味却悠长。 “我第一次喝这样的茶,这感觉还真是奇妙。” “是吧,我最爱喝这个了。只可惜没有多余的地种茶,每年只能蹭大爷的。” “以后我赚钱了,让你想喝就喝。” 谷雨眼珠一转,计上心头:“白卿,你看那边。” 趁他回头的那一刻,她迅速倒了酒在他的茶杯里。 白卿嘴角勾起淡淡的笑,又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说:“什么都没有啊。” 她忍着笑意,一本正经地举起酒杯:“那是你太慢了,你以茶代酒,咱们干杯。” “好。” 他一饮而尽。 “噗!”谷雨捧腹大笑起来,几乎直不起腰:“你是不是傻啊,喝之前都不会闻闻味道吗?” 白卿欲言又止,笑得宠溺,又一脸无辜:“我可是百分百信任你啊,这样做真是让人伤心。” 他这语气酸溜溜,倒像极了 第56章 忆往昔(四) 一年后。 快入夏了,日子一天天地热起来。今年天大旱,房前屋后绿树干枯一片。 春天还未过时,村后面山腰上就被砍出一大片空余,原本苍翠的山像是被拦腰截断般,光秃秃的难看极了。现在源源不断地有车马往山上运东西,遥遥地只见长长的围墙初具规模。 看来传言是真的,有贵族子弟要在这儿修座别苑。 谷雨端了盅清热解暑的凉茶到萧陵川房中,只见他正入神地画着丹青。 “从前未听你说过会。” “略会一点,在这之前作画,已经是很多年前了。” 白卿洗漱好后,谷雨竟意外地坐在桌前等着他一起用早饭,旁边凳子上放了包东西。 “谷姑娘,你还没有用膳吧,我给你盛。” 白卿盛了碗清粥给她,谷雨却没有直视他的眼睛。他也察觉到了什么,问道:“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事?” 谷雨一口气喝了一大碗粥,片刻后道:“白公子,这数日相处以来我发现你是个聪明又善良的人。只是你的人生不该被困在土地上,你还应该有更好的日子过。” “这是何意?” “我的意思你还不明白么?这数月以来,我自觉你应该休整好了。我虽然没有读过书,但也知道农作不适合你。你是读书人,应该做个有抱负的人,应该去更远的地方,而不是跟着我在这小村里日日思考明日该除草还是松土,该怎么浇水还是插秧这样的问题。你懂吗?” 他愣愣地点头,只是眉眼之中难掩失落。 “你是要赶我走么?” “倒也不是。只是希望你有个好的前程。这些是我给你准备的东西,路上省着点用,应该够撑两个月。如果到时候你没有好去处,我依旧欢迎你回来。” 自那之后,谷雨再也没有他的消息。她的生活又成了往常那样的平淡,却十分无趣。在他来之前,她在地里做活儿只觉得时间过得很快;后来他来了,好不容易觉得光阴恍然就过的日子又被她亲手葬送了。 日子又一天天慢了起来。 夏至到了,不知道他有没有吃夏至饼。 夜夜蝉鸣,谷雨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总想着之前的日子,逗他还挺好玩儿的。可转念一想,是自己逼他出去的,现在后悔又有什么用? 谷雨啊谷雨,你就承认吧,你早就习惯了有他在的生活。 诶,你该不会是……动心了吧?这也不是春天啊。 谷雨被自己搞脸红了,急匆匆打了瓢冷水泼脸上,让糊涂的脑袋清醒清醒。 一定不是,他只是个长得俊俏点的小书生罢了,有什么好喜欢的?没有,绝对没有。 你只是不习惯干活儿没人帮你打下手而已。对,就是这样! 入了雨季,日日都是雨,几乎没有一日完整地见晴。 他一个人能不能照顾好自己,会不会感冒?带的干粮够不够,有没有按时吃饭?半个月过去了,他现在走到哪个地方了,有没有找到个好的营生? 谷雨看着乌沉沉的天越发担心了。 早知道等天气好的时候再让他走了。下这么大的雨,要是路滑摔伤了怎么办? 她越想越着急,越想越后悔。当时谁说这么重的话?现在人家走了反倒担心起来,真是活该。 “小雨啊,快下雨了,你院子里晒的衣服不收啊?” 谷雨回过神来,匆匆忙忙地收了晒的衣服粮食之类。 要是他在,这些早就收干净了。 天边一道闪电,几乎将把远山劈作两半。 不多时,滚滚惊雷忽而响起。轰然一声,浓云之间大雨倾泻而下,村口小河很快涨满昏黄浑浊的水,蜿蜒汹涌。 谷雨将就着冷稀饭就着咸菜草草吃了两口,实在没有心情。眼看雨势越来越大,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 “砰砰砰!” 柴门外不知谁在拍门。 白卿?是不是他回来了?! 谷雨想都没想,冒着雨箭步冲出去。 “小雨啊,河里涨水了,快走吧!” 来人是村长,虽然披着蓑衣,但浑身早已湿透。谷雨一抬眼,只见庄稼田地全是浑浊的雨水。她在此生活了数年,头一回见着这般场景。 “你快些收拾出来,往集市的方向赶!”村长说完,又急匆匆地赶去下一户人家。 谷雨回屋披上斗笠蓑衣,背上几张大饼也匆匆出门去。 “村长,我同您一道去!” 破庙。 神像前,白卿生了堆柴火取暖。离开的这一个月,他没有放弃读书。期间也曾找过几份零工,可却被人抢了去,要么就是主人家嫌弃他手脚慢一两日便不用了。 他啃着谷雨做的大饼,虽然现在已经干硬得难以下咽,但却视为珍宝。这是她留给他唯一的念想了。 “你的人生不应该困在这土地上,你应该有更好的未来。” 每当他想回去找她时,耳边总想起她的话。 是啊,若没有闯出一番成绩来,谈什么以后? 远处轰一声,一股洪流从山巅奔涌而下。 白卿抬头望去,就连破庙门外也涨水了。此处地势不算低,若这儿都涨水,那村子里岂不是……不好! 白卿不顾一地的书卷几乎夺门而出。出门的一瞬间,雨水将他浑身浇透。 “谷姑娘!” 村子里,没有一个人。 谷雨的家,那个给了他第二次生命的草屋被脏臭的浑水淹到膝间。 “谷雨!” 他疯了般冲进去,只见她亲手劈的柴泡在水里,她做的木凳也漂浮在水面。 “你在哪儿?!” 白卿只恨自己来得太晚,若是她出了事,他绝不会好过! 他跑遍了满山,把谷雨常去的地方找了个遍,却没有任何发现。 她究竟去了哪里?莫不会真的出事了! 水越积越深。 他无力地站在水中,心灰意冷之际,瞥见一棵树下飘着一顶斗笠,斗笠上系着一根红绳。 “看好了,这顶有红绳的是我的,有麻绳的是你的,可别拿错了。” 她的话在田野间回荡,他伸手想抓住她,明媚光景却暗淡成了连绵不断的雨和阴沉压抑的天。 山头的风好冷。 雨停了。 白卿不知道什 第57章 忆往昔(五) 洪水退去后的几天,村民几乎都在忙着打扫卫生。所幸山洪并未冲击到村子,损失也不大。 天刚蒙蒙亮,谷雨就起床干活儿。抬头望着远山,只见原本苍绿一片之间赫然显现出泥黄。 那一大片的林子都被砍了,说是某位贵族公子要修别苑。 晨光熹微,她坐在门口,只希望来年可别再有这样的大水了。 “咳咳。” 听到屋内人的动静,谷雨赶忙端去汤药。 回来了几日,他便病了几日。开始的前两天一直高烧不退,请了村中医生扎了针又重新开了几副药才渐渐好转。 “把药喝了。” “我这是烧了多久?” “很久很久。我差点以为你要死在这儿了。”谷雨给他擦擦嘴,又喂了一口:“下次你再这样犯傻我可不管了。” “好,我不会了。” 白卿凝望着她的面庞,距离近得他都能瞧见她白嫩脸上细细的绒毛。说来惭愧,他没有什么大志向,从前是,现在也是。但现在有了个小小的愿望,便是不让她那么辛苦。余生与她相伴,他挣钱,她享福,仅此而已。 忆往昔(七) “你在家好好读书,待我去集市上把这菜卖了给你买好吃的。”谷雨利索地挑起两筐半夜从地里摘下的蔬菜,关了柴门和村中阿婆走路去了。 待白卿匆匆跑出门时,只见少女的背影已经远去了。 走了约半个时辰才到集市上,此时天色已经完全亮了。她来到桥头柳树下挤进小摊贩中,熟练地送了把青菜给一边儿卖瓜果的老大娘。那老大娘不经意地接过,又把筐子朝身后挪了挪腾出一个位子来。 “谢谢您!”谷雨十分嘴甜。毕竟是出门在外做生意,得有口才。 她一边吆喝着一边啃着饼,吃得有点急差点噎住了,缓了半天。 “小雨姑娘,你这菜还挺新鲜,怎么卖啊?” 一个挎着篮子的中年妇女上前来。她在镇上一户富商人家也算半个掌事的,是谷雨的常客,多仰仗着她,这些菜才能早早地卖完。 “哎呀刘大娘,咱们都这么熟了,我还是照往常的价给你。” “当真?”刘大娘一高兴,开始翻看篮子里的其他菜。 前段时间天气不好,菜价都涨了不少呢。 “我说话自然不能有假的。您挑好了我来称。” 刘大娘擦擦手:“都要了吧。” 谷雨看着她,欲言又止,笑得有些尴尬。 “丫头,你这是怎么了?” “大娘啊,今天的菜钱我不收了,您不是朱家掌事吗?可否帮我说两句话?” “哟,你今天在这儿等着我呢。说吧,什么事儿?” “听说朱家小公子要请个先生在家讲课?正好我认识一人,您能否帮我在主人家面前说句话,让那人去试一试?” “教书先生?”刘大娘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你这野丫头什么时候还认识文化人了?” “哎呀您且说帮不帮嘛……”谷雨扯着刘大娘的袖子撒娇道。 刘大娘心软,最见不得乖巧的小女娃这般模样,只好捏捏她的脸,连声答应。 “菜钱还是得给你的,你一个小姑娘也不容易,我总不能处处占你便宜不是?” 谷雨几乎是跳着回家的。要不是肩上挑着几个筐,估计能原地起飞。 白卿刚把米下锅准备切菜,只见谷雨笑成了朵花儿。 他放下菜刀洗了手,接过她身上的扁担,问道:“这是怎么了,有什么喜事?” “唔,你猜?”谷雨坐在木凳上啃着野果子。 他替她擦擦汗:“菜卖了个好价钱?”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对了,这几日你就好好读书,不要做其他和读书无关的事。洗菜煮饭打扫卫生全部让我来。” “我做的都是些轻巧活,也没能帮你什么。” 莫不是嫌弃我做得不好? “哪里做得不对我可以再学再改。只是你不要……”白卿声音越来越低。 “你想什么呢,我让你读书可是有别的用处的。行了行了,今天中午你做饭,下午就开始好好读书,认真读书!” 第58章 忆往昔(六) 天还未亮,田间山林中还笼罩着浓浓雾气,倒觉清爽。谷雨一蹦一跳地走进茫茫白雾里,只给白卿留了一道模糊不清的背影。 “你慢点儿,当心摔着。”白卿挑着两筐半夜现摘下的蔬菜,看着逐渐消失在视线里的姑娘又无奈又好笑,不由得加快了步伐。 谷雨坐在一块石头上等他。 “你终于来了。”她起身拍拍衣裙上的灰,笑意盈盈。 他替她拂去发间一片叶,道:“你若是再快些,我便赶不上了。” 两人一路打打闹闹,似乎这条路比往常短些,一会儿便走到尽头。 天亮了,集市上叫卖声声,对面包子铺新鲜出炉的几笼大包子白白软软,叫人垂涎欲滴。谷雨仔细地摸出几个铜板,径直走上前去。 “老板,要两个肉包子。” 等她回来时,白卿已经卖了好些菜。 “诺,给你。你去休息,换我来吧。”谷雨把两个包子都给了他。 “你呢?”白卿迟疑片刻。 “我在哪儿吃过了,不然怎么现在才来?” 谷雨能说会道,生意极好,不一会儿一筐菜就卖完了。 白卿上前帮她打下手,谷雨却轻轻拦住,笑道:“嘘,今日辛苦你了,不过一会儿还有更重要的任务。” 片刻,一个打扮不俗的妇人带着几个女使到了摊前。 “大娘您来了,这儿是新鲜的菜,您瞧瞧可满意。”谷雨拉着刘大娘的手,笑得可爱至极。 “今天这菜倒是不错,怎么个卖法?” “不知那日托您的事……”谷雨凑近她身边低声道。 刘大娘脸色一沉,谷雨自然明白。 “不论如何还得多谢您帮忙,今日这菜就当作送您的,往日的生意还请您多关照着些。” 刘大娘顿时笑道:“你这丫头还真是没点心眼儿,这就信了?事情我已办妥,一会儿就让他同我一起去,有好几个书生也想要这份差事。只是夫人说了,要用谁还得看真才实学呢。” 谷雨眼睛都瞪大了,反应过来后拉着刘大娘的手又惊又喜。 “好了好了不说了,我还得回去呢。那位书生呢?” 谷雨将白卿拉在一边来,说:“这位便是了。” 刘大娘细细打量几眼,意味深长地说:“这位公子气度不凡,想来日后大有作为。你可得好好把握住。” 谷雨羞红了脸,撇过头去也不敢看他,只说:“您莫要乱说这些话。” 大娘瞧她这模样哈哈直笑,说:“不逗你了。公子跟我来吧,带你去见老爷夫人。” 白卿满脸不解,看向谷雨。 “跟她去吧,帮你寻了份差事。” 她点点头,将他轻轻推了出去。 只一瞬,他紧紧握住她的手腕:“我要和你一起。” 谷雨怔了一下,嘴角不自觉地扬起,清明澄澈的眸子瞬间化开一池春水,满是笑意。 原来我竟这么重要么,她心下窃喜。 “好,我陪你去。” 孙府很是气派,只是奢侈过了头便少了几分内敛韵味。路上刘大娘已经叮嘱了许多要注意的事情,白卿也记在心里。 他踏进了孙府,又转过身来,说:“帮我理理衣襟可好?” 谷雨看着他,他的衣襟并不乱。她随手理了下,说:“不管如何,我等你。” 只一句再简单不过的承诺,他安了心。 谷雨在门口同几个小厮聊天说笑,不知过了多久,又换了批人来。 “敢问今日来府中应聘教书先生的有几人呐?” 其中一个小厮想了想,说:“好像是十余人。” 这么多?难怪这么久了他还没出来。不过他能不能顺利过关,谷雨心里还是有点忐忑。她自然是相信他的水平,但也不知道其他人如何。 她蹲在墙角咬手指,一会儿心不在焉地附和着小厮说说笑笑。什么时候出来啊?早上没吃饭,肚子有些饿。等结束了带他去吃面吧?蹲了太久,站起来的一瞬眼前一黑差点没站稳踢倒了筐子,里面滚出来一块手帕包着的圆滚滚的东西。 这不是白卿的帕子么。 谷雨捡起来,却是松松软软的触感。 怎么……是包子?难道早上那两个他没吃完,还是他故意留下的。 白卿啊白卿,你真的…… 她低头浅笑,包子虽然凉了,但好像比往常更好吃了。填饱肚子,谷雨好像活过来了,又去和门口几个小厮闲聊。不多时,听得里面一阵匆匆的脚步声赶来。 “谷雨!” 她循声望去,白卿朝她飞奔而来,脸上笑意更浓。 “怎么样?” “有你在,我很顺利。”他微微喘着气,面色红润。 “这么说就是妥当了?多久开始上课呀,一天上几个时辰……”谷雨围着他转来转去,嘴巴说个不停,也不给他喘息的机会。 白卿笑得很无奈,只好拉着她的手腕说:“路上慢慢讲。我饿了,咱们先回去好吗?” 谷雨反应过来,一脸尴尬,连忙打着呵呵。 “好,我请你吃面。” 此时正是中午,滚沸的面汤浓香四溢,面条筋道,两颗脆爽的青菜点缀,看着就有食欲。 “你先坐着,我去看。”谷雨把白卿按在座位上,自顾自地上前去了,说:“老板来两碗面,一碗加鸡蛋。” 刚说完,谷雨不知又跑去何处了。回来时手里还拿着包不知什么东西。 “恭喜白公子。哦不,现在来说应该叫先生。”谷雨手握空,假装是酒杯。 白卿会意,也学着她的样子。 “谢谢姑娘,干杯!” “客官,面来了!” 老板将有鸡蛋的那碗端在谷雨面前,谷雨把它挪到对面,自己吃着素面。 白卿想也不想,把荷包蛋和青菜夹给她。 “你转过去。” 白卿乖乖听话。 再转过来时,发现面前竟多了包卤肉。 “今日辛苦你了,但顺便也犒劳一下我自己。这家的面配上卤肉,那才叫一个美味。”谷雨把荷包蛋分成两半,一半留着,一半给他:“有难同当,有福同享。白先生发达了可不要忘了我。” “姑娘不弃,我定然不忘。” 两人说说笑笑,一碗面下肚,只觉心情舒畅。 白卿扶她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