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的窖》 第0章 楔子 2004年,12月,冬。 火车从居民楼后头呼啸而过,鸣笛声带来一片长烟。 轨道下头发出“咯噔”、“咯噔”的异响,如同压碎了一头肥硕的猪。 这会儿是清晨6点,菜刀“咣咣”地在菜板上剁着猪肉泥,厨房里系着围裙的中年女人正在忙碌一家5口的早饭。 东北的天色还未亮,窗外白雾蒙蒙,玄关处传来开锁声,紧接着房门被推开,脱鞋子的簌簌声响起,进来的男人吸弄着鼻子,问了句:“振刚呢?还没起?” 女人掀开锅盖,热腾腾的水汽扑面而来,她用舀子舀了舀水,回道:“昨晚就没回来,不知道又去哪混了。” “这个混球。”男人咒骂的语气里带有一丝纵容,转身脱了棉服,瞥一眼厨房:“大早上包饺子啊?” “今天振刚生日,他爱吃酸菜馅儿的饺子。”女人回过身,“去窖里取棵酸菜吧,让老大去取。” 男人“嗯”了一声,“对,地窖钥匙在她那。”接着就穿过狭窄的客厅,去里头那屋直接推开门,呵斥屋内的人:“别他妈睡了,帮你妈去窖里取酸菜,起来包饺子!” 屋里的人爬起身,支吾着说好。 女人则是将和好的面团从铝盆里取出来,铺在面板上擀面皮,她赶着赶着,忽然动了动鼻子,嗅了嗅味道,嘟囔句:“怎么有股臭味儿。” 她的大女儿魏如楠已经穿好外套,拿着地窖的钥匙准备出门。 女人回头喊住她:“老大。” 魏如楠停住脚。 女人沾着满手的白面,走过来打量着大女儿身上的外套,蹙了眉:“你这衣服几天没洗了?一股子味儿,看袖口,黑亮的,像血糊糊。” 魏如楠不以为然地将袖口朝身后藏了藏,“我去取酸菜了。” 女人还在她身后絮叨着:“快点取,你弟今天生日,得赶在他回家之前包好饺子给他吃。” 魏如楠没吭声,转身关上门,走出楼道时,迎面袭来的寒风似乎冲破了鼻腔中的毛细血管,渗出了淡淡的血腥味儿。 她一口哈气喷出,朝后院的地窖走去。 不到百米就走到了,地窖的门很小,只够一个人爬下去。 窖里是阴冷、潮湿且黑暗的,借助窖口的一缕光,魏如楠看到了存放在窖中的十口半米高的砖红色陶缸。 她感到今天的酸菜味儿格外腐臭,挑了最靠前的缸里的一棵酸菜带回去。 家里有3个女人一起包饺子,母亲,魏如楠,和妹妹。1个小时就包好了,魏如楠在卫生间里用力洗手,拼命地想要洗去指甲里酸菜的味道。 母亲在身后念叨着:“振刚怎么还不回来,这都几点了……” 魏如楠面无表情地抬起头,看着镜中的自己,她忽然说了句:“妈,我今天单位有事,不在家吃饺子了。” 她离开家门的时候,并没有人在意,除了妹妹瞥了一眼她的背影外,父母连回应都是吝啬的。 魏如楠早就习惯了被沉默包裹,她顺着狭窄、老旧的楼梯向下走,推开木门后,就看到了自己停在门口的自行车。她从不上锁,没人会偷,她向来是直接骑走。 但今天温度太低了,车座凉得刺骨,她选择推着车把走上一段儿。 而就在她去单位的路上,却遇见了迎面而来的慌慌张张的邻居。 见到魏如楠,他加快了脚步,气喘吁吁地站定到她面前,惊恐地告诉她:“老魏姑娘,不好了!你、你弟弟出事了!” 魏如楠疑惑地看着邻居。 对方脸色煞白,指着居民楼后方的铁轨:“他……他被火车压死啦!” 魏如楠的表情变了变,先是迷茫,接着是恐惧,最终,是非常戏剧性的悲伤。 那天是弟弟魏振刚32岁的生日,酸菜馅儿的饺子就如同是他的贡品,伴随着地窖中的腐臭气息,一起飘散到了溅满鲜血的火车轨道。 天这么冷,破碎的尸块散落在铁轨旁,被冻得又僵又硬。 连手指甲都脱落了。 第1章 消失的女儿 1. 2023年1月初,距离过年还有17天。 和易小区15号楼7层的过道里,连续3天摆放着火盆。 盆里是纸钱、火烛和冥币,还有叠得板板正正的金元宝。每当临近半夜12点的时候,702和703的两家住户都会不约而同地走出来,默契地点燃火盆里的纸钱,嘴里念念有词。 一直到凌晨,过道里都是烟熏火燎的味道。 由于排风口的关系,气味儿都是往楼上飘的。 8楼的3家住户被呛了3天,实在是难以忍受。但却没人敢去楼下理论,因为他们认为火盆可以消灾,甚至于是整个单元的人都默许了这种封建的迷信行为。 702的住户信奉这个,认为跨火盆能增添福禄,尤其是他们家的儿媳妇最近怀二胎了,更怕事情没做干净的话,孩子出生后会被怨鬼缠身,这才整日在火盆里烧纸钱、做功德。连同墙壁上都贴满了符,目的是镇住煞气。 所以保洁很不愿意去打扫7楼的过道,她心里发怵,尤其是担心夹在702和703之间的701会突然从屋内打开门。 “701到底发生什么了?”前来7层楼换声控灯灯泡的维修工看着地上的火盆,询问路过的保洁。 保洁表情不安,眼神鬼祟地压低声音,示意701的房门,回答维修工:“这家死人了,死了个小女孩。” 维修工被保洁的神色搞得头皮发麻,吞了吞口水,忍不住问了句:“怎么死的?” “在城北的铁轨那里,被火车活生生地从身上压了过去。”保洁联想到那场景,感到痛苦地扭曲着五官,龇牙咧嘴道:“不放火盆不行啊,702和703都说能听见晚上有小孩子的哭声,他们也是被吓破了胆。” 维修工换好了灯泡,收起了自己带来的小梯子,“又不是死在家里的,是死在铁道那头,有什么可害怕的?” “可孩子妈每天都会回到701里住啊。”保洁瞪着眼睛,非常愤恨地说道:“她杀的人,她竟然还敢在楼道里进进出出,孩子的怨鬼找到她身上的话,是要连累整栋楼的住户啊!” 说白了,火盆是为了驱鬼,大家都认定了凶手是女孩的母亲,更怕女孩的魂魄回来报复。 维修工不明白其中的逻辑,冤有头债有主,别说鬼魂报仇这种事不可信,且就算要报仇,和其他住户有什么关系? 他觉得保洁和摆放火盆的人都神叨叨的,心想着要和物业说明一下这个情况,让他们来好好管理一下。 也就是他在乘坐电梯到达1楼的时,门一开,面前出现了一个等电梯的年轻女人。 她穿着件黑色的羽绒服,头发扎成马尾,露出光洁白皙的额头,虽然素颜朝天略显憔悴,但看上去仍旧是十分清纯的样貌,像是个女大学生。 维修工下了电梯,她低头走进去,电梯一路攀升,维修工扛着工具离开时,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电梯停下的数字。 7。 哦,是住在7楼的住户。 2. 周画走出电梯,来到7楼的过道里,一眼就看见了挡在自己701门口的火盆。 她皱了皱眉,决定视若无睹,掏出钥匙去开门。 门锁被钥匙转动的声音引起了两边住户的察觉,702的房门敞开一条缝隙,一碗味道刺鼻的狗血被从里面撒了出来。 周画避之不及,鞋面被喷满了狗血。 702的老太婆还鼓足勇气般地念了几声咒语,接着便迅速地关上门,还从里面反锁上了。 周画强忍怒火,她迅速开门进屋,抓过放在鞋柜上的抹布擦拭着鞋上的血腥。 擦着擦着,血迹映入她的眼,令她眼前猛地闪现出了3天前的景象。 那天是晚上7点,阴冷的认尸间里,一具小小的身体被覆盖在白布下头。 可白布上有隐隐的鲜血,虽然很淡,却也仍旧看得出来。 周画茫然地站在白布前头,一动不动。 身前的两名警察喊了她很多遍,她终于反应过来时,抬头看向他们,其中一个对她叹息道:“看脸就好了,其他部分……不看也罢。” 周画呆滞地反问:“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警察以公事公办地语气道:“脸还是完整的,你认认看吧。” 周画低头打量白布勾勒出的小小身体的线条,腹部的部分是塌陷的,左脚好像也没有凸起,她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猛地倒吸一口凉气,背上满了刺骨冷汗,流淌如瀑。 掀开白布的瞬间,赵琪琪的脸惨白如蜡,周画一眼就看到她脖颈处的断裂,虽然被擦干了血迹,可碎肉仍旧明显,这令她颤抖地退后几步,胃里一阵翻涌,她很难受,比起泪水,她最先控制不住的是自己的呕吐。 作为2岁女童赵琪琪的年轻母亲,在见到尸体的一刹那,她明明应该悲痛欲绝的嚎啕大哭才对。 就好比在她之后冲进认尸间的赵岭,他表现出的状态就十分贴合他的身份。 他伏在赵琪琪的身旁呼喊、咆哮,声泪俱下,顺着尸床跪到地上,哀哭地叫喊着:“我女儿白天还好端端的,怎么会这样?究竟是谁害死了她!” 警察忙着去扶那个身穿西装、光鲜体面的中年男子,而依靠在墙角处擦拭着嘴角的周画与之对比起来,就显得非常冷血、麻木了。 她甚至都没有流眼泪,因为她真的被吓傻了。 警察将几欲崩溃的赵岭带出了认尸间,片刻过后,他们又回来对周画说:“周小姐,我想您同您的丈夫一样,都已经确定了死者的身份。” 周画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她无助地看向对方,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 警察凝视着她的脸:“既然已经确定,就请来审讯室配合我们完成笔录吧。有人曾看到你在上午11点左右出没在城北铁道附近,而你女儿的死亡时间,就在上午11点。” 3. 死者名为赵琪琪,2岁,她的母亲是周画,父亲是赵岭。 事发当天上午8点30分,周画像往常一样送赵琪琪去幼儿园,是和易小区楼下的园所,叫做金果果,赵琪琪是小班生。 怪事从路上就发生了,平时的赵琪琪很喜欢去幼儿园和其他小朋友玩,但那天的她却一反常态,说什么都不肯入园,哭喊着要找奶奶。 赵琪琪和奶奶魏如楠的关系很好,只不过魏如楠刚好在那天犯了老毛病,所以出门时没有和赵琪琪“吻别”,那是他们祖孙之间每日都要进行的小游戏。也就是因为没有“吻别”,打乱了赵琪琪的日常,令她任性得闹起了情绪。 周画很年轻,自然不会赞同隔辈亲,即便赵琪琪耍赖哭闹,她也没有半点妥协的态度,强硬地将赵琪琪留在了幼儿园,甚至还在临走之前打了她两个小手板,警告她要听幼儿园老师的话。 “我当时离开金果果幼儿园的时候,已经快9点钟了……”周画的神情无比茫然,她失魂落魄地回忆着:“因为还没准备午饭,我老公最近在党校学习,离家很近,所以都会回来吃午饭,我着急做饭……” 坐在审讯桌前的警察抬头看了一眼周画,“也就是说,你离开幼儿园后就回去了家中?” 周画点头。 “期间没有再次外出过?” 周画摇头。 “有谁能够为你证明?” “我婆婆。”周画终于看向了警察的眼睛,“魏如楠。” 负责审讯的警察停下了笔,略微眯起眼,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面前的年轻女人。 按照她所说,事发当天她没有将赵琪琪从幼儿园中带走,她不清楚赵琪琪是被谁接出园所的。金果果的监控画面显示是由一位幼儿园老师将赵琪琪领到了门口,再由一位戴着帽子、口罩的女子接过了赵琪琪。 那名幼儿园老师说:“是琪琪妈妈打电话给我们的,说是她安排了一位朋友来接琪琪,人来的时候,是9:20。” “我没有……”周画困惑地蹙起眉,“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根本就没有这一回事。”她掏出手机,翻查自己的通话记录,拿到警察面前,“你们看,电话不是我打的!” 警察并没有查看她的手机,毕竟通话记录可以删除。 而赵琪琪的尸体是被打扫杂物的环卫工人在铁道附近发现的。她的腰部以下都被火车碾碎了,余下的一条右腿也飞出了老远,着实把一把年纪的环卫工人吓了个半死,凭借着仅剩的理智报了警。 而尸体被发现的翌日下午,警方已经展开了初步了解案件的过程。经法医鉴定,赵琪琪的死并不是简单的意外——她的外伤很严重,除了火车造成的冲击性伤害,竟然还检查出了此前就存在的耳膜出血情况。同时,她肩膀、手腕处均有轻微的内出血现象,能够确定的是她在出事之前,双手被绳子系在了肩膀上,形成了丝结状态,且凶手是通过拉扯绳子,将她一路拖拽到铁轨上头的。 经过现场还原,已知凶手是把人死死地绑在了铁道里的轨枕上。准确一点说,是将女童的身体以绳索紧紧捆绑,再延伸出一定长度的绳索,以石块压住,确保女童没有任何逃脱的可能。 很难想象,凶手究竟是如何的丧心病狂,对一个仅有2岁的女童痛下如此杀手。 “根据目击证人的证词,案发现场曾有一名身穿黑色羽绒服,扎着马尾,身高约莫166cm的年轻女性出没。就像我此前对你说过的,那名目击证人看到了你出没在铁道附近。”警察的语气很平和,她不动声色地看着周画的眼睛,企图从中找到一丝破绽。 周画愣住了,她感到极度震惊,甚至语无伦次起来:“你……这意思,是在暗示我吗?”她低头看了看自己今天的装扮,与女警的描述完全一致,“你该不会是想说,我杀了我女儿?” 她的情绪有些激动,下意识地从椅子上站起了身。 对面的两名警察试图安抚她的情绪,但她表现得非常不满、绝望,“那是我女儿啊,什么人会怀疑亲生母亲害死了自己的女儿?你们是警察,凡事都要讲个证据!” 这话很重,令负责审讯的警察面露不悦,他立刻从文件袋里拿出了一张电子照片,举到了周画面前。 “证据是吗?这是目击者在报警之前拍下的背影,请仔细看看——” 周画迷茫地接过那照片,背影不算清晰,可无论是从衣服颜色、身高体重……乃至是发型,都和她今天的装扮一模一样。 周画感到诡异地蹙起眉,缓缓地摇着头,语无伦次地:“这……这不是我,我没有去过铁道附近,不可能是我。也没有拍到脸,只凭这么一张照片根本不对……” 她的状态几乎濒临崩溃了,接连打击让她整个人都显得虚弱且神志不清。 紧接着,她终于悲痛地哭了出来。 审讯警察觉得她现在不再适合接受调查,便回头看向了监控器。 不出片刻,审讯室的房门被敲响了。 推门而进的是一名女警,负责审讯的两名警察立刻站起身,喊了她一声:“何队。” 何胜点头示意,二人重新坐下,她则是走到了周画面前,轻声说了句:“你好,周小姐,我叫何胜,是此次负责这桩案件的警官——” 周画颤抖着肩膀,啜泣着抬起头,满眼水雾的她注视着站在自己身边的女警,还在试图证明自己的清白:“不是我,我不可能害死我女儿……照片里的人……不是我……” 何胜微微点头,她眉眼温和,语气也十分轻柔,略微俯身凑近周画,“不好意思,是我们负责审讯的工作人员的语气有些强硬了。周小姐,我理解你现在的心情,但是——”她忽然转了个话锋——“我在监控室里已经都听到了关于你的审讯内容,你说能够证明你一直在家中的人是你的婆婆,没错吧?” 周画用力地点头,望着何胜的眼神中充满了诚恳。 “你确定?”何胜又问了一次。 周画非常激动地喊道:“这有什么不确定的,我就是和我婆婆一起在家里,不信的话,你们可以问她啊!” 何胜在这时稍微直起了身形,她看向另外两名审讯警察,三人面面相觑,周画不错眼珠地盯着他们几个的表情,生怕错失了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 “这就很奇怪了。”何胜重新看向周画,打量的眼神显得意味不明。 周画错愕地锁紧了眉。 “您丈夫——他刚才在另一间审讯室里做笔录。”何胜看着周画的眼睛,“从我得到的信息来看,他很确定今天上午9:30—12:00期间,他带着他母亲,也就是你的婆婆去了医院治疗病情。” 周画惊恐地睁大了眼睛,“他、他真的是这么说的?” 何胜不留情面地点头:“没错。” 4. 作为一个被群山包围着的小城,这地方的工业地带令城镇显得极为落后。 常住人口仅有38万人,这还是算上下头12个乡镇的居民数量。 在这种走上10分钟就能遇见一个熟人的小地方,命案并不常见,就连隔壁XX大娘家的女儿离婚了两次,都足以轰动整个县城。 所以,像赵琪琪惨死于铁轨这件事在城内传开,仅需一个上午,或者,是3个小时。 大家奔走相告,眉飞色舞,有惋惜,有震惊,也有充满恶意的,他们都在猜测是谁害死了那个可怜的2岁女童。 唯有周画如行尸走肉般地坐在派出所内的走廊长椅上,她低垂着头,强迫症般地抠弄着自己的手指。 对于她而言,发生的一切都极为不真实,她甚至还能回想起早上出门时赵琪琪和她耍赖的模样。 那软软的小手捶打着她,又哭又闹,眼泪“啪嗒”、“啪嗒”地坠落在那小小的手背上,在周画眼中,那明明是再寻常不过的了…… 思及此,周画不由自主地笑了,像是沉醉在赵琪琪还活着的时间里。 “你在笑什么?” 问这话的人是赵岭。 周画猛地一醒神,恍惚地看向他。 这时的他正坐在她的对面,走廊中白炽灯的光线打照在他脸上,映着他那惨白的神色,连他的凄伤都显得十分坚硬。 刹那间,周画连大气都不敢出,她甚至都不敢和他对视,匆匆地低下头去,声音都在颤抖着:“我……我没笑。” “你的意思是,我看错了?” 周画不敢反驳,因为他的语气里藏着冷酷的怨恨与懊恼。 没错,就是懊恼。 他总是会用这样的语气来与她交谈。 周画在很早之前就感受到了,他一定很后悔娶了她。 像她这样的人,几乎一无所有。父母在她高中时离了婚,类似无业游民的母亲只是一个普通的出租车司机,她自己拼尽全力地考上了名牌大学,可回到小城后屡次考编失败,毕业时仅剩的那一点点可怜的自尊和自信都已经消耗殆尽了。 唯一还能拿得出手的,就是她还算年轻、漂亮的脸蛋了。 小区里的邻居们也会开玩笑似的说:“幸好赵主任死了老婆,这才轮到了你小周手上。” 的确,赵岭的原配妻子去世了,所以他才重新回到了婚恋流动的市场,成为了许多单身女性虎视眈眈的猎物。 在周画的第一眼印象中,赵岭是个高大、英俊、彬彬有礼的中年男人,他的确上了些年纪,眼角处留下了沧桑印记,但他的气韵的确不俗,年过35岁也没有发福,更没有油腻的啤酒肚,整个人看上去清瘦、得体,到底还是光鲜亮丽的。 以至于年轻的周画在他的面前,也会不自觉地产生一种自卑感—— 她太贫穷了,除了年轻的肉体,她的确一无所有。 而究竟是什么出发点,才让他在群芳之中选择了她呢? “你懂得顺从。”这是在确定关系不久之后,赵岭对周画的评价,“小周,你拥有女性最好的品德,知进退,懂示弱。” 那样的评价令周画有些尴尬,可却还是送上了一个取悦他似的笑脸。 而现在,他不再像当初那样温和地看着她,他的声音与眼神都充满了疏离,阴沉着一张脸,逼问般地又对她说了一遍:“我在问你话——你的意思是,我看错了?你刚刚没在笑吗?” 小周,周画,赵岭这个人,就是这样的。 他高兴时,就一口一个小周,不痛快时,就连名带姓地喊她周画。 尽管一度令她无比寒心,她却还是要顺从地对他道歉说:“是我不对,我不该笑,我……我今天状态不太对。” 她甚至不敢在他的面前表露出悲伤。 可即便失去女儿令周画已经痛不欲生了,她也仍旧不敢对他有任何忤逆。 甚至于是刚刚在审讯室里,她都不敢告诉何胜—— 赵岭在撒谎。 “你为什么要撒谎?”周画很想这样问他,但她没这份勇气。 哪怕这涉及到女儿的死——可面对赵岭的注视,她也依然怯懦到令她自己都要作呕。 5. 1个小时前,赵岭在隔壁的审讯室里接受警方盘问。 同样的问题,同样需要自证不在场证明,在“幼儿园”、“党校培训”这个的关键字回答中,赵岭与周画的答复没有什么不同。 直到警方问及“上午9:30—11:00”这段时间内,周画是否一直在家中时,赵岭的回答才出现了分歧。 他说的是:“我不知道,我那时带着我母亲在医院里复查病情。不信的话,你们可以联系我同在党校培训的同事,他们知道我和培训单位临时请假了。” 警察问:“去医院复查什么病情?” 赵岭说:“我母亲在去年患上了老年痴呆症,是间歇性的,偶尔会犯病,今天上午就是突然犯了毛病,我不得不带她去医院。” “也就是说,上午9:00—11:00区间,您和您母亲都没有见过周画?” 赵岭很认真地想了一会儿,然后非常坚定地点头回答:“是的,我和我母亲在那段时间一直都在医院里,至于周画她人是否在家,又或者是在其他地方,我们都不得而知。” “那11:00之后呢?” “11:00之后……”赵岭抬了抬眼,他一皱眉,眼神飘忽地看了一眼审讯桌前的民警,面容虽憔悴,却也还是显现出清俊——尽管他已年近四十,仍旧不具老态,连衬衫衣领都是整洁干净的。他在这时将双手交叉合起,手肘支撑在桌面上,左腕处的手表从袖口里露出半截,很讲究的款式,价格应该不高,但是不俗。他微微叹息,终于重新开口:“我11点20左右,曾经回家去取了一些我母亲的衣物,医生建议她住院观察一晚,她不穿睡衣是睡不着觉的。” 警察将他所说的内容一一记录下来,又问:“那个时间里,你家中还有谁在?” “没人在。我妻子并不在家。”赵岭的语气有些无奈,“其实我当时只请了2个小时的假,下午还得赶回党校继续培训。午休肯定是要泡汤了,本想着回家能吃点热乎饭,再带点到医院去给我母亲——她吃不惯医院的饭菜。结果我妻子不仅人不在,连饭也没做。她其实只需要给我们一家人做饭的,每天就只负责这么一件事。” 言下之意,在暗示周画毫无经济收入,是位全职主妇。 “那你试图联系过她吗?” 赵岭摇头:“她的手机总是使用振动,打也听不见。再说我当时情绪不太好,就没打她电话了。” 审讯的警察观察了一会儿赵岭的表情,问道:“那么,最后见到您妻子的人,是谁?” 赵岭想了想,“应该是我母亲。” “您确定?” “确定。我妻子送完女儿去幼儿园后,都会回家一趟,然后再出门买菜。因为小孩子总是会偷偷带走家里的一些玩具,试图带进园内,我妻子每次都会抢下玩具拿回家……”话到此处,赵岭猛地回想起了赵琪琪的脸,他再一次陷入了极度悲伤的情绪中,双手捂住脸,呜咽着:“我本以为今天也是和往常一样平常的一天,怎么也没想到,真没想到……” 赵岭的肩膀在颤抖,一耸一耸,如同在拼命压抑着的一座充满绝望的冰川火山。 6. 当天送走赵岭与周画这对夫妻时,已经是夜里10点。 女警何胜站在百叶窗前,手指搭在窗叶上,透过缝隙,她正望着那对夫妻的背影。 身后是助理吴彤一边整理笔录一边嘀咕的声音:“老夫少妻啊,丈夫38岁,妻子才只有25岁,这年龄差,真够牛的。” 何胜没有搭话,她沉默、认真地凝视着窗外。 赵岭走在前头,周画默默地跟在后方,他们一同朝停车位的黑色雅阁走去,周画没有去坐副驾驶,而是坐在了右后方。 车子打火,开灯,驶离后,何胜才放下了窗叶。 她转过身,看到吴彤和小秦将资料、照片都分装进了透明档案袋里,“这个周画不是县内本地人,她老家是南山城镇的,什么胜利村。” 小秦接话道:“石胜利村。” “对,还是你记性好。”吴彤好奇道:“你去过那村子吗?我可是听都没听说过。” 小秦笑笑:“像你这种市直机关派来积累基层经验的大小姐怎么会听说那种穷山恶水呢?就你手上戴着的这块蓝气球,都够全村人民一年生活费了。” 吴彤有点惊愕,转头看向何胜:“何队,现在还有这么穷困的地方吗?” 何胜端过桌子上的咖啡,用勺子搅了搅,她已经做好了通宵加班的觉悟,“小吴,你这就有点何不食肉糜了。” 吴彤叹口气,重新低头看着手里的资料,“看她的家庭关系,倒是能感受出不太富裕。有一个弟弟,父母无业,还要赡养一位八旬老人。”然后又拿过赵岭的资料,立刻亮了眼睛,“这么一看,她嫁的真是不错了。” 小秦说:“她老公是XX局下设事业单位的主任,那科室很强势的,可不是一般人能够坐得上的位置。” 吴彤撇嘴:“可他结过婚,和前妻的孩子都上大学了。” 听到这里,何胜终于蹙起眉,打断道:“你们两个,别光盯着人家的私生活,案件才是咱们最要关注的。” 小秦顿时就来了精神,“何队说的是,咱们小组可是负责此次大案的冲锋兵,一旦破了案,那就是立了头功!毕竟县城里的凶杀案可不多见啊!” 何胜缓缓地点了点头:“而且,从谋杀案的角度来说,死在铁轨附近的,这么多年来总共也就出现了两起——” 一听这话,吴彤赶忙问:“还有一桩?” “19岁年前有过。”何胜说,“应该是2004年的事情,说来也巧,那会儿我刚刚实习,曾经听负责带我的老警察提起过。” 小秦也连连附和:“我知道我知道,是咱们县城里鼎鼎有名的卧轨杀人案!死者好像是个三十来岁的男性,被火车碾压而亡的。听说凶手是外地务工人员,是蓄意谋杀。可歹徒最后消失得无影无踪,连他妻子也找不到他的下落。” 吴彤感到背脊发凉地打了个寒颤,忍不住问道:“都已经过去了19年,竟然还没有找到凶手?追诉期过了怎么办?” 小秦直说着自己那个时候还上小学呢,也轮不到他负责那案子啊,更何况当年查案设施有限,根本不存在天网那些高科技,再说那些追查案件的老警察们到现在都已经退休了,只能算作是悬案了呗。 “可现在又出现了一桩铁轨杀人案啊!”吴彤拍了桌子,“既然这次由我们来负责,就一定要拼尽全力抓到凶手才行!对不对,何队?” 何胜却没有给出任何回应,她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吴彤和小秦,最终端着咖啡走出了办公室。 剩下吴彤茫然地盯着她的背影。 何胜听见小秦悄悄地对吴彤说了句:“不是你的问题,你来的晚,慢慢就习惯了,何队就是那种为人处世的风格……” 何胜想来不把旁人的评价放在心上,不如说,她总是能从那些负面评价中找出嘉奖的意味。 这会儿的她伸了个懒腰,摇晃了几下脖颈,来到一楼门卫处准备主动取明早的报纸时,门卫喊了她一声“何队长”,她停住脚,门卫将一份档案袋递给她:“有寄给你的资料。” “谢谢。”何胜有点困惑地接过来,又顺手拿走了科室报纸,朝走廊另一边走去时,她将报纸夹在胳肢窝下,双手解开档案袋上缠着的尼龙丝绳。 袋子里的材料是两张照片——第一张是女人跪坐在地上,头发凌乱,衣衫不整,裸露出的肌肤处都是大大小小的伤痕;第二张是一张裙底照,几乎是内裤的直拍,能看得出校服裙子是中学生的。 何胜敏锐地皱起眉,这两张照片看似莫名其妙,实则是赤裸裸的举报。 她立刻放开资料中的其他内容,奇怪的是却没有找到任何文字信件。 但经验告诉她照片的背后会有蛛丝马迹,她立刻翻看,果然发现两张照片后都用签字笔写着工整的年月日及小字说明。 第一张:“2018年9月11日,不知悔改,不分是非,不懂事理。” 第二张:“2022年7月4日,校园里都是年轻肉体的馨香。” 何胜的眉头皱得更深了,直觉告诉她,拍摄这照片的主人挺变态的,有猥亵青少年嫌疑——这是针对第二张照片的定论。 至于第一张照片—— 像是家|暴。因为女人穿的是睡衣,照片的背景墙看着也像是卧室内部的格局。 可仅凭字迹,也无从猜测这人的身份。何胜思虑了一会儿,转身重回门卫处,问道:“这材料是什么时候寄来的?” 门卫说:“好像是6点多,我看何队长那会儿在忙,就没立刻送去给你。” “只有这么一份?” “是啊,一个女人寄来的。”说完,门卫又立刻改口:“不对,不是寄,她是送来的,放在窗口就走了。” “她长什么样子?” “不好意思啊何队长,我没注意看,她走得也匆忙,但我看袋子上写了你的名字,还以为你们是认识的。” 这种节骨眼送来这么一份具有冲击性的资料……何胜看向门卫窗外的死角,那里并没有监控器,也就是说,对方的脸和身形根本就无法被记录下来。 可何胜并不着急,她觉得手里的这份档案袋只是个开始,接下来,她一定还会收到另外的“礼物”。 “下次再有人送材料给你,记得让她签上姓名和联系方式。”何胜交代门卫,“不然就拒收她的材料。” 门卫点头,表示记下了。 何胜拿着手中材料朝着办公室走去,她隐隐地感觉得到,手里握着的这份匿名资料,必定和这桩扑朔迷离的铁轨杀人案有关。 第2章 鬣狗 1. 2023年1月7日,距离春节还有14天。 一清早开始,就下起了雨。 明明是寒冬,近来无雪已经很怪,偏偏又下起了淅淅沥沥的断肠雨。 而即便这天周六,赵嘉景的作息时间也同往日一样。 他6点起来,发现窗外下雨后,虽然有点犹豫,但还是蹑手蹑脚地爬下床,怕吵醒其他还在睡的室友,他抱着羽绒服去走廊里穿戴。 撑伞出寝室后,他发现自己忘记戴图书卡,这代表他不能去南校区借书。可又不敢回去寝室,他担心会搞出响动声,只好有些沮丧地去坐公交——另一处图书馆有些远,但由于是公开的,所以不需要图书卡。 坐了7站公交车后,他到了图书馆,按照最初的决定选好了自己的书,离开时是9点10分。 又买了3个热包子和一杯豆浆后,他站在候车点等返程公交。 雨不见停。 赵嘉景在中途下了车,这附近有他常来的一栋开放式居民楼,周围有几只流浪狗,他偶尔会喂食它们。 也许是下雨,他找了很久也没找到那几只流浪狗,倒是发现了此前也总是会见到的一位孤独的老人。 他年过七旬,向来都是形单影只。赵嘉景每次路过这里时,都会见到他在庭院里闲坐。这天也不例外,即便下雨了,他也抱着他的两只三花猫坐在庭院中。 赵嘉景曾经听这附近的环卫议论过那位老人,说他无儿无女,也没有什么亲人,除了三花猫之外,他孤独得像是无人知晓的影子。 也是因此,赵嘉景对他总是充满怜悯。这会儿更是走到他面前,主动和他打了招呼。 他回了赵嘉景一个微笑,一老一少闲聊起了最近的天气。 “冬天下雨真是奇怪啊。” “今天是冷冬,下雨会更冷。”老人无奈道:“雨可不算小,我这会儿都回不去家了。” “您家不是住在附近吗?” “就在后面那栋楼。可我腿脚不方便,走得慢,没伞会被淋透的。” 赵嘉景立刻将自己手里的雨伞递了过去:“这个您用吧。我的学校离这不远,再说我跑起来也很快。” 不容老人推辞,赵嘉景就把伞塞给了他。 老人只好道谢,还说下周六会在这个时间来庭院里把伞还给他。老人注意到了,赵嘉景只有周六的时候才会在这附近闲逛。 赵嘉景点点头,老人撑伞离开后,他把买好的肉包子放在了庭院椅子上,想着香味会将流浪狗吸引来。 接着,他冲出庭院,顶雨跑开。 回到学校的时候他的头发、鞋子都已经湿透了,唯独防水料子的羽绒服没受影响。 推开寝室门时,他是小心翼翼的,刚一探头,发现屋内的人都不在时,他不由地松下一口气。 谁知刚进屋,就看到对床从阳台里走了出来。 赵嘉景有些尴尬地看着他,他则是一脸厌烦地瞥了赵嘉景一眼,没什么好气地说道:“你出去寝室不知道带走手机啊?一直呜呜震动响个不停,害我们谁也没睡好。” “我忘记了。”赵嘉景的回答里有歉意。 “操,真够烦人的。”他嘟囔着重新爬上床,用被子盖上头,睡之前还威胁赵嘉景:“别他妈给我搞出声音噢,吵到我睡觉有你好看的!” 赵嘉景一声没吭,他只是小心翼翼地回到自己的床铺,拿过枕头旁边的手机,发现有11通未接来电。 全部都是他父亲赵岭打来的。 赵嘉景皱起眉,赵岭很少会打给他,更别说是这么多通了。 可他不想立即回电,顺势打开微信,果然看到了赵岭的留言。 内容简短,只有寥寥几语—— “你妹妹明日白事,速回。” 赵嘉景不敢置信地睁圆了眼睛。 赵琪琪被杀的这件事,他竟是到了今天这一刻才知道的。 2. 天色是灰白的。 周画不记得自己昨夜有没有睡过,等她有意识之后,就发现窗外已经是凌晨,并且,在下雨。 今天是周六,她不必起太早,但她也知道要开始准备明天丧事需要的东西…… 周画艰难地从床上爬起身,头顶的墙壁上挂着她与赵岭的结婚照,床头柜上则是摆放着他们二人怀抱着琪琪的照片。 看见琪琪的脸,周画顿时心如刀割,她猛地别开脸去,闭上眼睛,可耳边却仿佛还能听见琪琪在房间里奔跑的窸窣声,以及她已经可以很流利地喊着“妈妈”的奶音。 紧接着,取而代之的是那一间阴冷的停尸房里,印着斑驳血迹的白色惨布。 已经过去3天了。 这是周画人生中最为浑噩、悲痛而绝望的3天。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撑过来的——不仅要自行化解内心的悲伤,还要承受着周遭的舆论,以及异样的打量。 惨案早已经在小区里传开,所有人都认为她是凶手,是杀了可怜女儿的狠毒母亲。 住在同一楼层的邻居还在走廊里摆上了火盆,要驱邪、镇鬼。 警察也连日登门,表面上来看是跟进笔录,可周画却认定他们是在监视自己。 没有人相信她,就连她的丈夫也会用充满怀疑的眼神审视她。 他们在从派出所回到家中的当晚就发生了激烈的争吵—— “送琪琪去幼儿园之后你干什么去了?为什么要和警察撒谎?我妈怎么可能会为你作证?”赵岭当时用力地抓着周画的后颈,像拎着一只狗崽那样把她连拖带拽地从玄关拉到客厅里,然后再用力地将她扔到沙发上。 周画狼狈、恐惧地蜷缩起来,赵岭不过是挽了一下袖子,周画就下意识地护住了头,她一边哭一边说:“我、我没撒谎,我真的在家……妈也在家,她会为我作证的……” 赵岭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周画惊叫出声,可立刻又忍住了,她很怕,不停地向后缩着身形,赵岭则是猛地掐住她的下巴,逼迫她抬起头来,并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听听,听听,你都在说什么疯话?有你这么做母亲的吗?女儿都死了,你只想着推脱责任?” 周画怯怯地摇着头,“我没有,我没有……” “那你实话告诉我——你那段时间究竟去哪里了?到底是不是你害死的琪琪?” “不是我——”话还没全部说完,周画就感到耳边一阵嗡鸣声,紧接着是脸颊上火辣辣的痛楚。等她终于反应过来时,才发现自己被赵岭骑在身下,他的手掌不断落在她头上、胸口、还有肩膀,唯独避开了脸颊。 在她不得不开始求饶时,他抓着她的头发又问——“说,为什么要撒谎?为什么和警察说你当时在家?” 周画的眼中不仅有泪水,还有绝望,她怕得不知道该回答他什么才好,只能痛心地说着:“琪琪是我的亲生女儿,我……我怎么可能会害她……” 赵岭忽然冷笑一声,他凑近周画耳边,声音如同蛇的身躯一般,蜿蜒着钻进她耳中:“是你亲生的女儿,难道就不是我亲生的了吗?” 周画身形一震,双眼的瞳孔也不自觉地收紧,像遇见了危险的猫一样。 赵岭在这时松开了周画,她立即逃窜到沙发的边缘处,双臂抱住自己的双膝,不敢乱动。 他则是先抬起了右手,并以左手去解开右臂的袖扣,挽起三次,袖子折到肘处,再以同样的方式去处理左臂袖扣,也折到对称的位置。 周画余光打量着他的这种举动,她的心开始塌陷,因为她知道,那是他每次开始执行她噩梦的仪式感。 等他重新走近她面前,周画连呼吸都在忍耐,赵岭却抚了抚她的头发,将她凌乱的发丝捋到双耳后头,对她笑笑:“周画,你是个乖女孩,你知道不能惹我生气的,对吗?” 周画点点头,她向来不会忤逆他。 “这就对了。”赵岭满意地继续问:“还是那个问题,我不想再多问下去了,这一次,你必须给我答案——为什么要和警察撒谎?” 周画惊恐地看向赵岭,那眼神仿佛在说:撒谎的人,明明是你啊! 赵岭脸上的笑容瞬间褪去,他的表情变得冷漠至极,舔了一下干涩的嘴唇,随后又用手掌抹掉了嘴唇上的唾液,最后,他拿起了茶几上的一条长毛巾,缠绕到了自己左拳上。 周画条件反射地想要逃,可刚跑下沙发,她就被赵岭一把抓住了头发。 她开始求饶、不断地求饶,同时无助地说着自己不是一个好母亲,没有照顾好琪琪,都是她的错,是她的疏忽。 可她始终没有给出赵岭想要的答案。 这令赵岭越发愤怒。 “我妈明天出院,你要和我一起去接她回来。”赵岭说完这话,裹着毛巾的左手就抚到周画的腹部上,“所以,你的脸不能太难看了。” 泪水顺着周画的脸颊流淌下来,她刚要哭出声,一团纸巾便被塞进了嘴里。 “咔嚓”—— 门锁被打开的声音将周画从噩梦中拽回了现实。 她猛地醒过神,这才发现自己背脊一片冷汗,抓过手机看了眼时间,中午12点37。 房间外的窸窣响声令她心跳加快,她很担心是赵岭回来了,但很快就想起他在殡仪馆那头商量丧事,不可能会是他。 难道是……她婆婆? 周画这才惊觉自己已经一上午没有在家里看见魏如楠。她出院2天了,状态还算不错,可周画近来悲伤过度,根本无暇顾及她。 这会儿的周画后怕起来,心想着魏如楠很有可能是独自出了门,一个人在外面,说不定会磕碰到哪里——她刚患病的时候就走丢过3次,人回来后身上都是大大小小的伤。 一想到这,周画心生愧疚,赶忙从房间里走出去,一声“妈”还没喊出口,她就愣住了。 正在门厅处换上脱鞋的人并不是魏如楠。 他将身上的斜挎包取下,放置在鞋柜上,抬眼看了看周画,只匆匆一眼,便低回头去。 周画怔怔地站在原地,半晌才找回声音,她低声说了句:“……你回来啦。” 赵嘉景点了下头,含糊地“嗯”了声。 这对年龄差只有5岁的继母子,自打他去年9月开学回去大学后,就没再见过面。 而他如今回来,理由当然只有一个—— “琪琪的事情,我爸和我说了。”赵嘉景走进客厅,与周画保持着一段距离,他的表情很复杂,但震惊大过悲伤,并且还有难以理解,他一侧头,示意门外走廊,问周画:“隔壁放的火盆是怎么回事?” 他还什么都不知道。周画想。 结果他忽然又问:“还有,为什么楼上的李叔要说你是杀了琪琪的凶手?” 周画张了张口,还没等发出声音,就听到了对讲机内传来了音乐声。 有人按响了701。 3. 何胜带着吴彤来到和易小区时,刚好是下午1点整。 她们通过出示证件进了大门,在许多路人的打量、议论下朝15号楼的方向走去。 就算何胜没有刻意去观察四周,她也能通过余光感受到身边居民们投来的诡异眼神。 连吴彤也小声嘀咕了一句:“周画这段时间的日子可不好过啊。唉,穿便服来就好了,这下她又得遭殃了。” “这是我们的工作。”何胜提醒吴彤。 吴彤点头,立刻将情绪抽离出来,紧跟在何胜身后。 二人很快就找到了15号楼,这栋居民楼高21层,共2个单元,还很新,刚建完2年,且坐落在县内最好的地段,是价位高、绿化好的封闭管理小区。1楼不仅有花园,还有居民自建的家用小凉亭,路边两侧栽着梨树木,要不是寒冬,开春时的小区一定很漂亮。 周画家住在1单元7楼,何胜和吴彤远远地就看见1单元的门口站着一个有些奇怪的女人。她身形高挑,挽着头发,这么冷的天,她只穿了一件单衣,脚上还是拖鞋,皮肤都冻得发紫。她正在挨家挨户地按着可视对讲机,好不容易按通了一家住户,对方却气急败坏地骂道:“别他妈瞎按了!犯病了吧老死太婆!”接着就是“嘟——嘟——”的忙音,根本不屑为她打开楼宇门。 何胜走近一看,被冻得脸色青白的女人的确上了些年纪,应该有50多岁了。 “女士,需要帮助吗?”何胜问。 女人眼神呆滞地看了看何胜,没理会,又转过头去按对讲机,一边按一边小声支吾着:“没错啊,我记得我家就是701,怎么会不给我开门呢,我儿子不会不要我啊……” 她嘴上说着701,手上却一个劲儿地在按601。 但何胜知道701的住户是谁,与吴彤交换了一个眼神后,彼此心里都有了明晰。 “您是魏如楠女士,对吗?”何胜走到她身边,抬起手,替她去按701。 女人皱皱眉,警惕地打量着何胜,反问一句:“你怎么知道我名字?” 何胜只是笑了笑,没回答。对讲机很快就被接通,周画的声音传出来,何胜说:“周小姐,是我,何胜。” “何警官?”周画有些迟疑,但还是按了门锁,“快请进吧。” 吴彤率先将楼宇门拉开,何胜侧身让路,请魏如楠先进。 魏如楠磨磨蹭蹭地走了进去,何胜与吴彤随后。 乘坐电梯时,魏如楠直勾勾地盯着何胜看,偶尔还会蹦出几个问题“你穿警服,那你是警察啊?”、“现在还有女警察了?”、“警察来我家干什么?”…… 何胜心觉的确如赵岭所说,魏如楠一旦发病,病情就会很重,所以需要时常去医院复查。 而看今天这个情形,魏如楠仍旧处于发病期。 “叮”—— 电梯停在了7楼。 门一开,熏人的烟味儿扑面而来。何胜看到走廊里的火盆,不悦地蹙起眉。 周画在这时打开了701的门,小心翼翼地喊了何胜:“何警官,这边。” 她声音很小,像是害怕惊动两侧的住户。 何胜则是将带着魏如楠走向门口,在魏如楠进门后,她和吴彤才跟着进去,并关上了门。 周画看到魏如楠被何胜带回时,她明显松了一口气,拿毯子裹住魏如楠,打算扶她回去房间时,何胜却阻拦道:“周小姐,我们今天登门,是有话要问魏女士的。” 周画停住身形,她迟疑了一秒,很快就回头看向何胜:“可是,何警官,你也看到我妈这个情况了,就算你要问也问不出什——” 吴彤接话道:“放心吧,周小姐,我们何队有自己的方式,你不用担心。”说完这话,她又道:“而且接下来你们可以在场,但不能影响我们问话。何队是考虑到你们家这几天在准备白事才没让你们去派出所,请配合。” “你们”二字令周画下意识地抬头,她发现赵嘉景正站在他自己的房间门口,从何胜进来开始,他虽然没有任何声响,但还是无法被人忽略他的存在。 周画知道不能再拒绝,只好扶着魏如楠坐到了沙发上,又请何胜与吴彤落座。 何胜抬了抬手,指着自己对面的位置,示意站在左侧房间前的赵嘉景道:“赵嘉景是吧?麻烦过来这边坐。” 赵嘉景下意识地看向周画。 周画对他点点头。 赵嘉景这才走过来,有些拘谨地坐下。 魏如楠终于发现赵嘉景,立刻笑了,伸手的时候弄掉了自己肩上的毯子,她抚摸着赵嘉景的脸颊,满眼笑容地说着:“我的岭岭都长这么大了,是个大孩子了,可要考上好大学,将来进了社会就能出人头地了!” 赵嘉景没说话,任凭魏如楠揉捏着自己的脸。 周画小声提醒魏如楠:“妈,他是嘉景,不是赵岭。” 魏如楠充耳不闻似的,只管自顾自地傻笑。 一旁的吴彤见状,已经认定了魏如楠的病情很重,有些头疼地看向何胜,发现她却面不改色,并且按了手中录音笔的开关键、直截了当地询问魏如楠道:“魏女士,您今年多大年纪?” “我妈刚过完57岁生日。”周画下意识地替魏如楠回答。 何胜对周画摇摇头:“周小姐,还请你配合我的工作。” 周画明白是自己多嘴了,讪笑着点头。 何胜略微前倾上半身,更凑近一些魏如楠,“魏女士,您退休了吗?” 魏如楠像是感受到了何胜是在和自己说话,她缓缓地放下了手,转过脸,凝视着何胜。 “退休了吧?”何胜笑了一下,她根据自己了解到的情况分析说,“我听您的儿子儿媳说起过你们是同住,您还时常负责接送外孙女,我猜您已经在享受着咱们国家的退休政策了。” 外孙女这字眼令魏如楠的脸色变了变,她有点不悦似的,可很快又神色茫然,打量着何胜问道:“你是谁啊?怎么在我家?” 周画打算解释,何胜摆手拒绝,她只关心自己要得到的信息,并加快了问话:“魏女士,听说您退休之前是中学教师,县内中学?一中?三中?” 随着何胜引导般的问题,魏如楠的记忆似乎发生了转变,她竟然真的回应道:“我是三中的。” 周画有些惊讶,何胜趁势再问:“您的职务呢?” “职务……我做过很多年班主任,再有什么来着……” “想不起来也不要紧,其实我觉得您有点面熟,我以前也是三中的学生。” “那你见过我?” “您主科教什么的?也许还教过我呢。” “我教……”魏如楠忽然“嘶”了一声,她痛苦地皱起眉,揉着自己的太阳穴,说了句:“我想不起来,我头疼。” 周画有些担心魏如楠,立刻使唤赵嘉景:“你去你奶奶房间里把药拿来,她上午跑出去了,今天肯定还没吃药。” 赵嘉景照做,匆匆地拿来了药,周画有点不满地抱怨一句:“水呢?” 他又折返回去拿来了水杯。 魏如楠听话地服下了周画递给她的药,整个人有些无力地靠在沙发上。 何胜目睹此景,有些遗憾地暗暗道:看来老年痴呆是无法通过引导来回答正向问题的,尤其是发病期间。 但她还是试图做最后一搏,便轻声问魏如楠:“魏女士,你知道今天是几号吗?” “7号……还是8号?” 何胜催促道:“请回答的肯定一些。” “那……那是7号。” “好。”何胜点点头,“3天前是几号?” “4号。” “你那天在家吗?” 在听到这个问题的瞬间,周画忽然紧张了起来,她背脊僵直,下颚也不自觉地绷紧。 她担心魏如楠的回答会给自己带来麻烦,可出奇的是,魏如楠十分平静地回答何胜:“在家。” 何胜却困惑了,“您确定吗?” 魏如楠默默点头。 何胜飞快地看了一眼周画,企图从她的脸上捕捉到表情变化。 可周画只是低着头,她的位置在逆光处,整个人在此时此刻显得面目模糊。 于是,何胜的视线重新落回到魏如楠身上,她问:“那天您是独自在家?还是有人陪伴?” 魏如楠握了握周画的手,眼神有些恍惚地飘起来,“我那天……和我儿媳在家。她送完孩子去幼儿园就回来了,对了,孩子呢?”魏如楠猛地坐直了身子,她不安地张望起四周:“我好多天没看见琪琪了,她去哪里了?琪琪!”说罢,她一个猛子窜起来,开始在客厅里奔走呼喊。 一直沉默着的赵嘉景在这时头疼地起身,一把抓住魏如楠,不给她乱跑的机会。 周画则是尴尬地对何胜和吴彤扯了扯嘴角,也没说什么。 何胜已经完成了今天的目的,她不再多留,和吴彤站起身,并对周画说:“周小姐,关于此案的后续,一旦有了新的进展,我会第一时间与你联络的,请你保持通讯畅通。” 周画送她们二人到门口,忍不住说道:“何警官,你知道害死我女儿的凶手另有他人的,你一定要找出凶手,我——” 何胜打断她:“放心,这是警方的义务。不过,有件事我需要提醒你。” 周画以眼相问。 “这么快就操办你女儿的丧事,并不是明智之举。” 周画的眼神略显复杂,她微微叹气,低下头去:“我爱人他……他觉得孩子走得要体面,更不想让她孤苦伶仃的在停尸房里留太久。” 何胜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推门离开时,发现隔壁两个住户的门迅速关上,证明他们一直都在走廊里偷听。 也是因此,何胜更加同情起周画,她很少这样多嘴,但还是叮嘱道:“周小姐,近期不要上网。” 周画睁着一双憔悴却依然漂亮的眼睛,不太懂何胜的意思。 扶着魏如楠的赵嘉景则是转头看了一眼何胜,他几乎是秒懂她的暗示。 何胜对赵嘉景笑笑,“家里有明白人就好。” 4. 能够冲上WB、DY热搜的新闻,通常要伴随着争议与震撼。 就拿赵琪琪这案子来说,已经不仅仅是在县城内部的小范围发酵,在隔日清晨,词条就已经惊现于新闻热搜。 甚至于是,还有一小段视频被疯狂转发,链接题目为“惨死女童的年轻母亲还提着外卖在小区里散步”。 视频画面很模糊,必然是和易小区内的居民偷偷拍摄的,配音文字充满了愤怒与憎恨——“都看啊,都来看哈,这女的还有心情买炸鸡回家吃呢,孩子都死了,谁他|妈能吃得进去饭啊?小区里的人说的对,我看啊,就是这女的把孩子给害死的,虎毒还不食子呢,真他|妈该拉去枪毙了!” 内容很短,只有11s,却录下了周画纤瘦、笔直的背影,以及她手中提着的外卖盒。 也就是这一石,在网络上激起了千层浪。 弹幕、评论铺天盖地。 “这也太绝了,我的猫上个月去世了我都茶不思饭不想了3天,什么妈啊孩子刚死就吃外卖。”(ID 梦里花一朵) “看她走路那德性吧,拧弯儿的,可真骚,背影看着就不是什么好货。”(ID 多金峰哥) “听说小孩死的时候,这女人也出没在铁轨附近,世上哪有那么巧的事?这不明摆着贼喊捉贼呢吗?”(ID 已注销) 赵嘉景皱着眉,他扒拉着手机页面上的评论,越看越不适,最终退出,抬头看向站在人群中的周画,她今天穿着黑色的毛线裙,很宽松,显得她包裹在其中的身体骨瘦如柴。 南山的葬礼会客室里很热,空调开得足,赵嘉景也不得不脱下了外套,他抬手将额间垂落下来的发丝搂起,余光瞥见灵位上摆着的相框。 是仅有2岁的琪琪的笑脸。 赵嘉景的眼神瞬间就充满了哀伤。 作为年龄差极大的兄妹,他和赵琪琪的关系很微妙。年长她18岁的他,总是很难接受她是自己的妹妹。 更多的时间里,他觉得她像是一只会站立的狗,连字句都说不完整的幼犬。 5. 当魏来步履匆匆地下了公交车,一路跑进灵堂里的时候,她看见前来的宾客已经在开始悼念了。 灵堂里的人并不多,三三两两的,站在主位的那个人就是赵岭。 他穿着一身黑色的西装,白色衬衫没有半点灰尘,显得十分干净利落。但面目却是憔悴的,他这会儿正在向前来拜祭的客人们表示感谢。 魏来的视线越过他,看着身后摆设的那张遗像,心中十分难过。那是她的小外甥女琪琪,而作为小姨,她失去琪琪的痛苦绝不比琪琪的父母少。 转眼,魏来又看见琪琪的姥姥忽然崩溃大哭起来,众目睽睽之下,她的那种举动显得格外吵闹。 姥姥一边哭一边骂,期间看到了走过来的魏来,她像是回想起了什么,顿时来了火,眼神颇有些同仇敌忾的意味,指着魏来高声道:“我……我记得你,你是魏如楠妹妹的……反正你是老魏家的人,你们都是老魏家的恶鬼!” 魏来有些局促起来,她察觉到周遭看客各异的表情,不得不和一旁的赵岭使了个眼色,示意他来救场,但赶来的人却是周画。 她对魏来匆忙地点头示意,接着俯下身,劝慰着琪琪的姥姥,也就是她自己的母亲,“妈,她是来悼念的客人,你对客人不能——” “你闭嘴!少来在这里指责我!”周母一把推开周画,气不打一处来地叫喊道,“我当初就不同意你嫁给一个二婚男!你看他什么也为你做不了,钱钱不给你,工作工作也不能给你找一个,到了现在,更是连个孩子都保护不住,你还劲劲儿的和他过什么呢?赶紧离婚!” “妈!” “不离婚别叫我妈!我告诉过你了,他们家这种人就不是好人家,我外孙女死的这么惨,我和你爸爸日哭夜哭心都要哭碎了,他都不知道花钱买些补品来看望你们,什么烂人,简直是个王|八|蛋啊!”骂到激动处,周母的身子也不虚了,她迅猛地从地上爬起来,找到赵岭所在的方向,冲过去就开始撕扯他。 想来魏如楠并没有出席赵琪琪的葬礼,她的病情尚不稳定,赵岭便找来了魏来的母亲,也就是魏如楠的亲妹妹在家中照看她一天。 魏来则是代表自己的大姨和母亲来参加葬礼,谁能想到会看到这样具有戏剧性的一幕?狗血电视剧都不敢这么演。 周画的母亲当着众人的面咒骂着赵岭,口诛笔伐般的飞溅吐沫,活脱是骂街的泼妇,“什么屁主任,你就是窝囊废,你就是没能耐!你、你还我外孙女!就是你的问题,你没把孩子保护好,我真不该把我们家周画托付给你,她当年可是年纪轻轻的黄花大闺女啊,你一个二婚老男人还带这个拖油瓶,你真是作践死我们家啦!哎呦喂,苍天啊,我外孙女死的惨啊!” 这一番话令前来悼念的客人们都有些摸不着头脑,毕竟在此之前,周画才是那个被怀疑是害死了亲生女儿的人。 怎么反倒被一个老太太倒打一耙起来了? 赵岭也感觉到了难堪,他毕竟是个公职的体面人,被当众这样辱骂,脸面上也实在是过不去。 可他又不能推搡周母,那毕竟是自己的岳母,所以,他只能想方设法地扯开她抓着自己衣襟的手。再催促周画来制止她母亲。 周画虽然照做,但周母显然是不买账的,到了最后,周母连他们夫妻一起痛骂。而赵岭也实在难以忍受了,只能狠心转过身,不发一言地走出了灵堂。 徒留周画独自一人被周母推搡、数落。 前来的宾客们开始交头接耳地议论纷纷,包括魏来在内,她也与众人一样不由自主地注视着赵岭远去的背影,心中同样好奇着所有人都在猜疑着的那个问题—— 究竟,是谁害死了赵琪琪呢? 6. 魏来今年27岁了。 是魏如楠的外甥女,也是父母的独生女。 她已经大学毕业整整4年,却从没连续上班超过1个月。 在父母眼中,她是个不合群但是却很有想象力的孩子。从小到大,父母也十分尊重并支持她的一切决定,哪怕她总是心血来潮地做出很多在旁人所不能理解的事情—— 大三开学那年,她突然决定休学,原因是厌倦了被困在同一个空间里和同一群面孔打交道,她想修整一下身心,所以就在家里躺了整整一年,连去超市这种小事都不愿意做。 父母并没有责怪她,反而是理解、包容她,这也令她有了足够的时间来思考自己未来的人生—— 她想做个记者,可她大学是俄语系,这种冷门专业连工作都不好找,更别说是做新闻媒体人了。 所以在大四重回学校时,她又心血来潮地去报考了雅思,同时考研,尽管都没成功,她却乐观地觉得自己至少勇于尝试。 好在她大四那年顺利毕业,拿到了双学位,还兴致勃勃地回了老家决定考编。 可惜失败了一次后,她一蹶不振。父母托关系给她找了一个实习地,广电局的公益性岗位,她只去了两个星期后,就说什么都不肯再上班了。 大姨魏如楠在那时还责怪她母亲说:“就不该让孩子姓你的姓,看吧,不吉利,倒霉一辈子。” 大姨是有些封建传统的,魏来从小就这么觉得了。 但这并不影响魏来和魏如楠之间的感情,至少魏来并不反感这个正直的女人——她要比自己的母亲有骨气、有魄力多了。 因为母亲魏想楠时常会在工作与人际关系中委屈自己,大姨就不会,她总是强调人要拥有自由意志,但却并不赞同魏来在毕业后浑浑噩噩不肯工作。 “世道变了,大姨。”魏来叹气道:“我这种人在工作单位里不受宠的,不会舔,也不屑舔,整天在岗位上晃来晃去的,反倒被人嫌弃,莫不如自己知趣一点,回家来过自己的小日子。” “啃老?逃避现实?”魏如楠一针见血。 “我爸妈的工资也花不完,一人分点给我有什么关系?”魏来振振有词,“我也提供了陪伴和情绪价值啊,我比我哥强多了,你分明是在嫉妒,你就是羡慕我妈有我这样贴心的女儿!” 魏来的话也不无道理,赵岭虽然优秀,可却并不是能和魏如楠说知心话的人。 作为独自将孩子拉扯大的单亲妈妈,魏如楠在赵岭才8个月大的时候就守了寡,直至今日,也未再婚配。 第3章 鬣狗(二) 当然,她的牺牲式抚养的确令赵岭成为了“魏家”唯一的骄傲。 一流大学,毕业分配,事业单位,旱涝保收,29岁就提拔为了重要科室的副主任,直至今日38岁,已经稳坐主任位置4整年。 更让人嫉妒的是,他还样貌堂堂。 那副皮囊随了他父母的优点,个子高,五官好,身形瘦而不柴,一双长腿和窄腰在年轻时可迷倒了不少漂亮姑娘。 他第一任老婆就是在大学里面认识的,两个人那会儿都年轻,血气方刚,青春躁动,19岁就在校生子,大学毕业时直接到手三个证,学位证,结婚证,生育证。 而这,也是令魏如楠最不满意赵岭的一点——他当爹的岁数太小了,比她当时生孩子还要早一年。 要知道时代不同了,她那会儿是什么年代,他又是生在什么年代的,哪有人读着大学就要带孩子的? 好在刘璐家境好,父母又都宠爱女儿,也不忍心要魏如楠一个寡母拉扯孙辈,便主动提出了照顾小孩,还答应刘璐在毕业后跟着赵岭回去他老家的小县城,甚至是倒贴了20万置办婚房。 这样的儿媳可的确是万里挑一了,魏如楠没有不满意的道理。虽然刘璐在毕业后一直忙于照顾家庭而无暇顾及自己的事业,以至于她错过了很多工作机遇,但魏如楠从不会因此而对她产生偏见,她们婆媳同住一起,关系也算融洽,魏如楠从没想过自己的儿媳还会再换一个人。 刘璐的死,是个意外。 那场车祸发生的很蹊跷,也曾在县城里掀起过不小的风波。但经过一系列的鉴定后,仍旧是“意外”二字结了案。 只不过,但是死在那辆SUV车上的人不止刘璐一个,还有她应聘的工作单位的一个男性实习生。 如果她当年没死,或许已经入职了县内的重点高中,因为她当时已经通过了面试,结果,却被负责审核的高中老师在开车送回家的路上遭遇了车祸。 当年的魏来与父母一同参加了刘璐的葬礼。 她看得出来,刘璐的事情对魏如楠和赵岭的打击非常大,毕竟赵嘉景那时还是个中学生,失去母亲无异于天塌地陷。 “我岭哥和嫂子感情那么好,校园恋情在一起的,嫂子还不远千里迢迢地嫁来这头,做了那么多年的家庭主妇,岭哥肯定是离不开她的,我还曾经以他们两个为我的爱情模板呢。”魏来曾极为惋惜地和父母说着这事,“唉,这下子,也不知道岭哥能不能熬得过去,希望他别出什么差头才好。” 而事实证明,魏来的担心既可笑,又多余。 赵岭仿佛只是难过了几个月,不仅很快就恢复情绪,甚至在半年后,就开始接受左邻右舍、同事朋友们的说媒了。 魏来对此感到十分震惊,可她的母亲却不以为然,还满不在乎似的:“赵岭毕竟还年轻啊,总不能自己过一辈子吧?遇见合适的人选,还是要试试的。” 就算是这样,但才过去半年,也太快了吧? “这就不错啦,都半年了,够坚贞的了。男人嘛,婚内出|轨不也是常态?还有一些在老婆重病期间就已经找好下家的,简直比比皆是。你岭哥已经是个重情重义的好男人了,你别咸吃萝卜淡操心了。”母亲白她一眼,转了话锋说:“重要的是你自己的事情,赵岭昨天主动提出来的,说是在他单位给你找了个实习的活儿,干好的话,可以留下做个公益性岗位,你明天去他那看看。” 魏来知道赵岭的单位待遇一直很好,她虽然反感朝九晚五的工作,可她近来没什么灵感,的确是需要去寻找素材。 实习工作相对轻松,尽管她当时才刚刚大三下班学期,但打好提前量,向来都是魏家女人的准则。 也就是经历了那一次,魏来才说什么都不肯再去事业单位做实习工了。 她本来是想去寻找写作灵感,毕竟她一心想要当个作家,父母也很认可她的才华,且她从小到大的语文功底就是被多方称赞的,她习惯了接受赞美,难免会携带着满身学生气。 所以在被赵岭安排到办公室后,面对坐在对面的科室负责人的性|骚|扰时,她没有第一时间察觉得到。 她缺乏这方面的敏锐性,在男女之事上,她向来迟钝,尤其——对方是个比她爸还要年长的大爷级人物。 “小魏真年轻啊,年轻就是资本,穿什么都漂亮!今天这套就不错,来,站起来转一圈,让我好好欣赏欣赏!” 那位负责人的语气和善、真诚,还带着长辈般的关怀,魏来在最初根本没有意识到任何不对之处,还很听话地完成了他的要求。 只是展示一下自己穿的连衣裙,似乎也没什么不妥。 谁会怀疑一个慈祥的大爷呢? 更何况,彼此的年龄差都快要赶上一个赵岭的岁数了。 “小魏多高啊?看着和我差不多呢,有170cm吗?”科室负责人时常会以此来靠近魏来身边,时不时地捏几下她的肩膀,“哦呦,孩子真瘦啊,要多吃饭才行,长点肉更漂亮。”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魏来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不对劲。 可好像已经晚了。 对方开始变本加厉,总是会摸一把她的背、手臂或者是腰,在她想要反击的时候,他又会离开保持出一定的距离,表现出一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 这令魏来感到窝火,同时,她也不敢声张此事。 她是来实习的,并不是名正言顺的正式工作人员,要是因此给赵岭添了麻烦,她也会过意不去。 又或者……会不会是她太多疑了?也许对方真的只是把她当成一个晚辈来喜爱,她要是太过较真的话,反而会显得小题大做。 她不想让自己显得奇怪,也怕和人群产生隔阂。 然而,当对方的试探更进一步时,魏来终于确信了自己的感受——他的确是在搬弄职场性|骚|扰的把戏。 第4章 女性(一) 1. “你想得太多了吧?” “工作上产生一些肢体接触是很正常的事情,总不能隔空喊话。” “偶尔碰到一下手背、肩膀又不会少一块肉,更何况你这么年轻,人家老领导也是把你当成自己女儿来看待的。魏来,你把这些心思多放在提升自己的能力水平上不好吗?你虽然是个女人,可也应该理性一点。” 当赵岭这样对魏来说了之后,魏来心中懊恼不已。她非常后悔自己选择的第一个商量的对象是他。 她以为他至少能站在她的角度来考虑一下问题,毕竟,她身在他的单位,而科室的选择也是他帮她做的,他才是最了解那位负责人的。 就假设他此前对负责人的人品一无所知,可她已经鼓足勇气和他说出了自己目前的困难与苦恼,作为亲人,他理应站出来帮助她,哪怕不愿意帮助,也该认真地来回应她的倾诉。 可他表现出的态度是“她很烦,想太多”、“无中生有、栽赃陷害”、“即便她说的是真的,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毕竟堂堂科室负责人不会对一个小年轻图谋不轨”。 这令魏来很愤怒。 她也是在那一刻才恍然惊觉,赵岭从未瞧得起过她。 不如说,赵岭压根就没瞧得起过任何一名女性。 虽然魏来一直觉得他是位优质男性,至少他和那些家|暴、出|轨的低俗男人是有着云泥之别的。 但刘璐的死、半年后的频繁相亲、以及这一次充满男权至上思想的交谈,都开始令魏来渐渐看清了他的本来面目。 他是个男人。 是一个享受、占有社会大量资源的中产男人。 因为他拥有性别的优势,所以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获得世俗的红利。 妻子、后代、职位、认可…… 他掌握的是优先权,是上位者的俯视,而身为芸芸众生中的女性一员,魏来更像是一个下位者,她不被理解是因为她的存在就不需要被理解。 感同身受是很难跨性别存在的,哪怕对方是你的亲人,你的兄长,甚至于是,你的父亲,他们都极有可能无法与你体会到相同的痛楚,与愤怒。 所以,魏来没有再试图和赵岭商量,她只是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实习的科室,反正她只是个实习生,没有工资,就算连续一周不去单位,也不会有人发现异常。 倒是那位科室负责人倒打一耙,并托赵岭打电话到了魏来家中。 是母亲接的。 魏来隐约听到母亲在电话里和赵岭说着:“她什么也没和我们说,具体发生了什么我也不知情。嗯,嗯,啊……那这个我不知道啊,等会儿我问问她,但她肯定不是那样的人,你是她表哥,你难道还不清楚她的个性吗?好吧,给你添麻烦了啊岭岭,唉,你就是48岁,在我眼里也是孩子啊,不叫你岭岭叫你什么?” 电话挂断后,母亲找到了在房间里看视频的魏来,她说:“刚刚是赵岭打来的,他打不通你电话,你把他拉黑了?” 魏来没有掩饰,点头回答:“对。” “就因为他没有帮你说话?”母亲坐到她床边,“他都告诉你了,你和实习科室里的负责人闹了不愉快。” 魏来终于抬起头,“他是这么和你说的?” 母亲蹙了蹙眉,像是察觉到了不对劲,“难道不是吗?” 魏来翻了个白眼,她将发生的一切统统都告诉了母亲。 也许同为女性,也许,身为母亲的偏爱是出于血缘,又或者是母亲了解魏来的品性,总之在听了整个过程后,母亲选择相信魏来,并站在魏来的阵营里。 “你做的没错,来来。”母亲说,“但有一点,我要批评你——你在他第一次毛手毛脚的时候,就该选择离开那个环境,不用害怕没人理解你,你有我和你爸,我们会无条件地帮助你。至于赵岭相信与否都不重要,他不是你父母,没义务去相信、理解你,你也不需要迁怒他,更不要指望他能替你为此出头,你只能自己保护自己,勇敢地对所有不公平说‘不’。” 母亲能这样说,魏来心中是很感动的,她竟是在这一刻才意识到,自己此前从不了解母亲的为人,她要比很多同性更加坚强,也更加充满勇气。 “可我还是觉得这件事带给了我一定的伤害。”魏来叹了一口气,“我没有在最初就给予还击,所以令自己在之后陷入了被动的处境。我也担心将事情说出去会对自己、对赵岭带来不利,而这种内耗一度令我感到很痛苦,同时也觉得憋屈,哪怕对方只是触碰我的手、肩膀和腰部,并没有更进一步的行为,我还是觉得恶心——” “只要是你觉得恶心、难受的事情,就说明这种行为不该存在。” “但是,赵岭也说是我小题大做……” “他毕竟是个男人,不可能为你设身处地的着想。更何况,他自己的生活在近来也不是那么顺利,更是没有闲心来为你考虑。你不能够怪他,你只需要记得,再遇见类似的事情时,要勇敢拒绝,这种事只有0次和100次,而且每一个成年女性在成长过程中,都会或多或少地遇见过类似的情形,你大姨在年轻时也遭遇过。”母亲说到这里,有些惋惜地摇着头,“她的性格就是太隐忍了,总是让自己受委屈。” 当时的魏来有些好奇,“大姨也经历和我一样的事情?” “比你的更要糟糕一些。” “那姥爷和姥姥应该像你一样,去为大姨出头啊!” 母亲无奈地笑了,那笑容显得有些苦涩,“时代不同,我们那个时候,怎么可能和你现在的生活做比较呢?每个家庭的孩子多,我和你大姨都是女孩,不是那么受父母重视的。” 魏来想到了“重男轻女”这四个字,可她觉得说出来会刺痛母亲,所以就默默地咽下了到嘴边的话。 母亲也不再继续说,抬手拍了拍魏来的肩膀,要她不必担心工作的事情,就算她不上班,父母也能养得起她。 第5章 女性(二) 当时的魏来自然是十分庆幸自己出生在了一个开明、温暖的家庭里,这也是她个性开朗、自信的动力来源。 只不过,她一直很好奇母亲口中的和自己有过同样经历的大姨是怎样度过曾经并不开放的时期的。 年长她整整30岁的魏如楠出生在1966年的东北小县城,与如今的原清县不同,30年前的原清县远不如现在这样经济发达。 倒不如说,30年前的大环境都是闭塞且落后的,尤其,是坐落在东北的一个小小的城镇。 2. 1972年,计划生育在东北进行得如火如荼,按照后来五十多年的记载,东北确实是全国上下将计划生育中的独生子女政策落实到极致的土地。 好在魏家最后一个孩子生在了独生子女政策出台之前—— 刚好是魏如楠6岁的时候,她有了一个弟弟,魏振刚。 周围邻居来道贺的同时,都会夹枪带棒的暗讽一句:“唉呦,老魏这下子可终于如愿了吧?总算得了个儿子,虽然是三家拐,可总比凑成一桌四条腿好啊。” 这三家拐,指的是老魏的三个女儿。 魏如楠,魏来楠,魏想楠,单凭这名字就能体现出魏家父亲对“男孩”的执念与殷切。 像邻居们揶揄的那般,老魏也怕生出第四个还是女儿——俗话说的话,一张桌子四条腿,在生女儿这件事上,肯定是要凑齐一桌麻将之后才能生出儿子。 但凭魏家的条件,最多只能承受4个孩子,再添个变成5,那怕是真要累得直不起腰了。 可即便如此,老魏也还是想要赌一赌,他和老婆决定生到第4个,假设——假设要还不是男孩的话,他就回去关里老家抱养一个男娃回来,甭管是不是自己的种,但凡从小养的话,就算是条狗,也能当做是自己亲生的了。 好在老天开眼,第四胎是个男孩了! 魏家夫妻喜极而泣,还极为大手笔地煮了一锅土鸡蛋分给邻居,并奔走相告这次是儿子,当真是四处分享着自家的喜悦。 大家也都说着喜庆话,毕竟所有人都知道老魏想儿子想得都要疯魔了,什么土方子都用过,老魏媳妇也整日求神拜佛,自己舍不得吃猪肉,都要切下一条五花拜在送子娘娘的像前。 唯独魏如楠姐妹三人体会不到这其中的欢喜。 在那会儿,两个妹妹还只有3岁,她们两个是双胞胎,但是长得不太像,所以很好分辨。 皮肤白一点的那个是魏来楠,皮肤黑一点的则是魏想楠。 而弟弟的出现,最笑不出来的,还得是魏如楠。 作为大姐,她觉得自己才刚刚帮母亲带大了两个妹妹,就要开始再帮忙带个弟弟。 从母亲生产完进入坐月子环节时,6岁的魏如楠就要开始做月子饭了。 因为父亲要去赚钱,所以这份任务只能落在孩子中最大的魏如楠身上。索性她也习惯了似的,毕竟她4岁半就开始帮厨了,煮鸡蛋、熬小米粥、拌芋头咸菜,她操作起来已经十分熟练。 就连家中地窖里的酸菜,都是她帮着积压、腌制的。 母亲常说:“老大啊,你多看着点儿我是咋做的,看仔细了,要学着我是咋洗白菜、积酸菜的。这地窖里的陶缸将来都是你的,你是家里大姐,说了最算,谁想吃多少酸菜也都是你定,他们小的都得听你的话。” 魏如楠那会儿小,也不懂母亲是在给她画饼,更可笑的是,她还觉得自己能掌握着地窖中酸菜数量的分发大权。 当5岁的她的脖子上挂着地窖的钥匙时,她甚至感到十分得意、骄傲,全然不知道那钥匙就是个狗链,将会拴着她为这个家无尽、无私、无底线的持续奉献。 她是被催熟的,被安装了加速开关一般,压迫般地迅猛长大。 7岁的时候,她已经可以把酸菜切成均匀的丝状了。而且,她还要赶在父亲下班回来之前做好晚饭,因为他总是很累,急匆匆地扒完一口饭之后,还要出门去打零工,一直要忙到深更半夜才能回家睡觉,他就是这样干着辛苦的活,拿极少的工资,分给家里这么多张嘴,偶尔也会和魏如楠抱怨说: “你说你要是个男娃儿该多好,也就不用生你那两个妹子了,她们真多余啊。” 好像女孩在魏家就只是多余的存在。 老二做事不如她利落,老三长得最瘦小,吃东西也慢,她们两个经常为了食物的多少而争抢起来——僧多粥少,先抢先得,老二总抢老三碗里的饭,老三又打不过她,魏如楠也不能次次都为她们断官司,吵得凶了,她干脆两个一起揍。 长姐如母,魏如楠帮助父母分担了许多家务事,也耽误了她上学的时间,因为母亲在弟弟断奶后就要出门务工了,她还得负责照顾弟弟到他会走路为止。 7岁的孩子带1岁的孩子,大孩带小孩,本身就是一件诡异事。更诡异的事情持续在魏如楠的生命里上演,譬如弟弟可以吃溏心蛋、荷包蛋、煎蛋,但她和两个妹妹却不可以吃。 “鸡蛋吃多了不好,弟弟是男孩,不怕吃多不好的东西,你们女孩子娇贵,少吃是为了你们好。” 在最初,母亲还会这样演演戏,装腔作势地说着违心话,塞给弟弟嘴里的鸡蛋可一次不少。 等过了一阵子,父母发现魏如楠和两个妹妹已经接受了“鸡蛋”的事情后,在猪肉、牛肉以及珍贵的鱼肉上头,也懒得做文章了,干脆直截了当的—— “就该男娃儿多吃好东西,男娃儿长大了有力气,能为家里传宗接代续香火,女娃儿早晚得嫁给别人家,趁着在家里的时候要多为父母和弟弟做贡献。” 这些话时常令魏如楠感到隐隐的不适,但也找不出反对的理由,就默默地选择了顺从。 以至于父亲还会不停地灌输她:“老大,你是大姐,要像我和你妈一样地为你弟弟付出——” 第6章 女性(三) 你弟有困难了你要第一个冲上去,就像是要发生了大地震、大海啸什么的,你可一定要想着为你弟弟牺牲你自己,你是他姐,要时刻以他为重。听见了没?” 那年,11岁的魏如楠有些茫然地看向父亲,总觉得他的表述有些不对劲,可他不停地催促她:“说话啊,听没听见,快点说——” 魏如楠就急匆匆地点了头,如同立下誓言般地承诺道:“听见了,也知道了。” “知道什么?” “为弟弟牺牲自己。” 父亲便露出了一丝笑容,揉了揉魏如楠的脑袋,“好,你要说到做到。” 尽管魏如楠不懂为什么她身为大姐,就一定要为了弟弟牺牲自己。 也不懂这份任务,究竟是谁交给她的。 可父母的确很辛苦,尤其是父亲,总是天没亮就出门,天黑了才回家,他吃完饭就累在炕上小睡。母亲也为了让他多休息一会儿,就抓着魏如楠和她一起去添柴烧炕。 母亲负责劈柴火,魏如楠则是把柴火丢进灶里,魏来楠和魏想楠长到6岁时,也开始帮衬起了家务事,她们蹲在灶口前扇风,确保火苗能够在新添的柴火上头加速燃烧。 那几年里,烧炕都是魏家女人的事情,弟弟只管坐在板凳上舔着手里的山楂条,母亲劈柴的空隙还会时不时地逗弄他:“振刚,好吃吗?不给别人吃哦,咱就自己一个人吃。” 魏振刚笑眯眯地点头,晃悠着屁股下头的小板凳,得意洋洋地继续监工。 魏如楠姐妹三人羡慕地盯着他手里的山楂条,只敢砸吧砸吧嘴,要都不敢要。 母亲总会在给烧炕的灶里添柴时,也给她的女儿们添些缥缈虚幻的希望:“这日子咱们也过不了多久了,你爸单位马上就要分房子,咱们家人口多,他单位照顾他,能分大一点的给咱们,6口人再也不用挤在一个屋子里,老大和老二老三睡一间,振刚自己一间,我和你爸一间,那多美啊,你们说是不是?” 这样的期许令魏如楠的眼睛都不由自主地亮了起来,她越发利落地干起手中的活,仿佛只要她更卖力地帮衬父母,属于她和妹妹们的房间就会早日获得。 只要不用再6个人挤在一起,魏如楠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3. 又过了两年,魏如楠13岁,魏振刚刚满7岁。 这时的魏如楠才上小学3年级,魏振刚倒是开始按时地上学前班了。 就这么短短的两年里,原清县发生了不少大事,当然也不仅仅是发生在这一个小县城里,整个九十年代末期都陷入了巨大的经济崩溃中。 此番变动,对于普通人来说,实乃天塌般的苦难。 全国三千万下岗职工里,有近800万的人头来自东北,被裹挟进这场浪潮里的工人阶级见证了工业时代的衰落。 不幸的是,魏如楠的父亲也是800万人之一。 他下岗了。作为全家唯一的经济来源,父亲失去了养家糊口的工作。 下岗方式也很简单,简单到根本无法控制。年终考核排位最末的3人直接离开,父亲排在倒数第二,他见到票数后也顾不得丢人,什么面子都不要地去和厂长苦苦哀求,说自己家里还有4个孩子等着养,他要是没工作了,全家都要饿死了。 “这个嘛,小魏。”厂长手里卷着旱烟,烟草气味浓郁呛人,把他的门牙都染得焦黄。他拍了拍桌子上的考核名单,示意魏如楠的父亲魏广国亲眼拿去看看,“你这票数和最后那一个老李就差了1票,要是留下你,老李也不能同意,你们两个都差不多的。” 魏广国看着最后3名的票数,4票,2票,老李只有1票,而全厂共有137名工人,投他的就只有2个人。 “其实工作这事儿,也都是处个感情,关系到位就互相投个票,或者在考核之前也一起吃吃饭,谈谈心,总归是得想想法子嘛。”厂长无奈地看着魏广国,“人际关系这块谁也没办法作假,总要有人下岗,上头交代的名额指标,我得完成这差事,你也别为难我不是?” 第7章 女性(四) 魏广国哀求着:“你是厂长,你想想办法吧,你肯定有办法!求你了,只要能让我保留岗位,我烧锅炉、运煤块都行!加班费我也不要,正常开资就行,我老婆孩子全都指望着我这份工作啊!” 厂长一声叹息,冷声道:“小魏,就算我同意你留下,你觉得其他工人能同意吗?” 魏广国愣了。 “这可是全国性的下岗任务,轮到谁头上,谁就得接受。他们巴不得你快点卷铺盖走人,这样他们心里才能踏实,否则这下岗的名额又要重新筛选一次,他们会把我碎了,把你也碎了,到头来谁也活不成,何必闹成那样?你说是命重要,还是钱重要?” 魏广国不敢置信地握着手里的名单,惨白着一张脸嘟囔着:“但……我为厂子付出了这么多,我曾经一个人负责一个车间运转,甚至都没有给我下文负责人,那我都认了,没功劳总有苦劳吧?我辛辛苦苦这么多年,10年啊,现在就一张考核表,一次投票,就这么把我打发走了?” 厂长默默地看着他,吸进一口烟,吐出烟雾,只回了一句:“政策是这样,我也没办法。民意如此,你保重吧。” 魏广国那天很晚才回家,9点多了,他才魂不守舍地推着自行车回到家里,守在门口的魏如楠见他回来了,立刻朝屋里喊着:“妈,爸回来了!他回来了!” 她母亲就开始把热了不知多少遍的饭菜又放进蒸锅里,撒手的功夫,魏振刚跑出了家门,一路朝魏广国跑去,抱着他的腿,撒娇似的喊着爸爸,爸爸。 魏广国低头看着不会察言观色的儿子,心中虽有气,但也从来不会打骂他,反倒是跟着一起过来的魏来楠刚喊了一声“爸”,就被魏广国一个耳光抽了过去。 魏来楠“哇”地哭开了,但面对魏广国粗暴地眼神威胁时,她立刻闭上嘴,只敢默默抽泣。 站在一旁的魏如楠赶忙将魏想楠拉到自己身边,生怕老三也会莫名挨打,而魏广国充满戾气的眼神探向她,她瑟缩着脖颈低下头,不敢和他对视。 母亲叽叽喳喳的声音从屋内传来:“怎么啦?吱哇乱叫的,回来这么晚是咋地了?广国你饿了吧?饭热好了,快吃吧!” 魏广国俯身抱起魏振刚,一言不发地走进了屋里。 剩下魏如楠和两个妹妹站在门外,她们有些踌躇,不知道该不该跟着一起进去。魏来楠的左脸蛋子已经肿胀起来,她捂着脸颊,不时地抽噎。 魏如楠看着妹妹受了委屈,她心里很不是滋味,再望向屋子里,魏广国和母亲于桂芝已经围在餐桌旁吃饭了。弟弟魏振刚坐在他们中间,理直气壮地吃着唯一的一只鸡腿。谁也没注意到门外还站着三个女儿,她们也同样等到现在,还没吃上一口。 “老大!”于桂芝在这时惯性地向里屋喊了一声,结果却发现魏如楠站在门外,她说了句:“去买瓶高粱酒回来,你爸要喝!” 魏如楠说:“我身上没钱。” “先赊账,回头我去给。” 魏想楠则是偷偷地拽了拽魏如楠的衣角,怯怯地说了句:“大姐,我饿了……” 可魏如楠瞥见魏广国的脸色很难看,要是不买酒回来,她和妹妹们恐怕还要遭殃。 “走,先买酒。”魏如楠左拽一个,右扯一个,朝着小石路尽头的杂货店走去。 9点的路很黑,破旧的路灯不怎么亮,魏来楠还在可怜巴巴地吸弄着鼻子,魏想楠一直吧唧着嘴巴,她饿了的时候会吃空气,假装那是食物。 路过赵家面馆时,老板正在收拾摊位,见到魏家三姐妹路过,他手脚麻溜地把端在手里的半碗面倒进了臭水沟,黄狗立刻凑到臭水里吃面,魏如楠和老板的视线相撞,对方极为冷漠、不屑地瞥了她一眼后,就转身回去了店里。 这附近的人总是瞧不起魏家的孩子,当然,也包括魏家的父母。 因为魏广国有一次吃面忘记了付钱,面馆老板追到了魏家家里,硬生生地讨回了那8毛钱的面钱。 一碗面,8毛。 从此魏广国就多了一个外号,叫魏八毛。 叫着叫着,外号变了音,变成了魏拔毛,充满了“一毛不拔”的嘲笑意味。 魏广国并不是有意的,他只是忘记了,但却因为一碗面,而被街坊们钉在了耻辱柱上。 因为他此前和厂里的一位工人发生过争执,那工人是面馆老板的儿子,公仇带进了私事里,以至于魏广国不仅在单位里影响变差,在周遭邻居间的口碑也逐渐衰落。 “他偷拿公款花,被我儿子发现了,我儿子要他和领导认错,他还不肯,这才打起来的。”面馆老板逢人就说,“哼,我儿子可是见义勇为。他,呵,算个什么东西。” 第8章 女性(五) 4. 打一瓶高粱酒需要3毛,而一瓶也就是一舀子,装在杂货店里的玻璃瓶里,第二天再退瓶子回来,会返还押金5分,所以3毛加上5分,一共需要3毛5。 魏如楠拿不出这3毛5,和杂货店老板赊账时,她总是吞吞吐吐,表现得非常羞愧。 杂货店老板倒也不会为难她一个孩子,什么也没多说,把高粱酒交给她后,只叮嘱:“记得让你妈明天把之前的那几个瓶子也一起带回来,押金可以返还给你们的。” 魏如楠点点头,她想说谢谢的,但却羞于开口。 不止是“谢谢”,类似“对不起”、“我喜欢”和“我讨厌”这些能够表达个人意志的词汇,都是令魏如楠感到难以启齿的。 也许是因为家庭氛围让她不适应表达自己,也不习惯接受别人对自己表达这些。 但提着这瓶高粱酒回到家里时,已经吃完饭的魏振刚正无聊,见到姐姐们回来了,他非要来抢那瓶酒,还以为是什么好东西。 抢着抢着,酒瓶子就摔碎了,高粱酒淌了一地,姐妹三人傻了眼,反而是魏振刚率先大吵大叫地喊着:“爸,妈,是她们弄洒的!” 闻声的魏广国立刻从里屋冲出来,他看到满地碎玻璃碴子,条件反射地先蹲下来检查魏振刚有没有受伤,确认他平安无事后,魏广国就把他推到一边,抽下自己腰上系的皮带,打成两扣,抓在手里质问姐妹三人,“说,你几个谁弄碎酒瓶的?谁?” 魏如楠胆怯地退到墙根,魏来楠和魏想楠哆哆嗦嗦地倚靠在她身旁,头都不敢抬。 魏广国可没耐性,他一把抓过魏想楠,对她的哭喊声充耳不闻,钳住她脖子将她按倒椅子上,扬起手里的皮带朝她身上打。 “大姐!大姐!”魏想楠的求救声撕心裂肺,魏如楠壮着胆子上来拉扯魏广国,却被他一脚踹开,还被瞪着眼睛威胁:“急什么,我等会儿再削你,先边儿呆着去!” 魏如楠哭哭啼啼地抹眼泪,她心疼魏想楠,平日里,她们两个关系最为要好,可这种节骨眼,她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妹妹挨揍,自己什么忙都帮不上。 魏来楠也在一旁哭,哭声大了,还要被在厨房里准备明天饭食的于桂芝训斥一句:“老二别哭了,就你哭声大,你爸教育你妹妹你有什么可哭的?小孩子不听话,就要挨打!” 常言道,棍棒之下出孝子。 魏想楠听这话听得耳朵都要长茧了,这些教条仿佛都是用来约束女儿们的,以至于她忍无可忍般地尖着嗓子哭喊出一句:“那为什么魏振刚做错事了你们不打他?酒是他弄洒的,你们凭什么打我?凭什么打我姐?!” “你他|妈的还敢顶嘴!我让你顶嘴,让你顶嘴!” 对于弱小者来说,质疑并不会为她们的勇敢带来相应的体谅与尊重,反而会将她们推向更为残酷、泥泞的深渊。 魏想楠在那晚被魏广国打得小腿、手臂多处骨折,隔天在床上躺了一天,于桂芝可怜她,带去小诊所里挂了青霉素点滴,因为她高烧不退,再多烧一度,怕是人要没了。 “小孩子哪个不挨打的?”魏广国并没觉得这是件多大的事,他甚至没去诊所里看望魏想楠,只以此为例而警告着另外两个女儿:“不听话,就要被修理,越是疼在身上,越是记在心里,才能长记性!” 第9章 女性(六) 实际上,那天的魏如楠是非常矛盾且撕裂的,她一边觉得身为父亲的魏广国说的有道理,一边又担心着最为亲近的妹妹魏想楠。 她在等待于桂芝带魏想楠回家的时间里坐立不安,做好了饭菜也无心去吃,魏广国和弟弟吃完了之后,她默默地捡了碗筷去刷碗,身旁站在魏来楠。 魏如楠对她说:“你也吃点饭吧。” “吃不下。”魏来楠摇头,“我想等妈和老三回来再一起吃。” 毕竟是双胞胎,心连着心,魏想楠不好过,魏来楠也茶饭不思。 等魏如楠做完了这些家务后,已经是晚上7点多。魏振刚在院子里骑着他的小红车,三个轮子的,是魏广国在他6岁时买给他的生日礼物。 他一边蹬着脚踏板,一边迎风吹动手里握着的风车,嘴里不停地发出“呜呜”、“呜呜”的声音,骑着骑着,就朝院子外面蹬去了。 在屋里躺着的魏广国察觉到魏振刚的声音渐远,自己又懒得动,就朝厨房里喊了句:“老大,你去看紧你弟弟!” 魏如楠立刻放下抹布,随手甩了甩水迹,急匆匆地出了家门去追魏振刚。 小红车的车轮碾压在坑坑洼洼的地面上,石子“咕噜咕噜”地滚去一旁,遇见了大一些的石块,他也不躲,非要硬生生地骑过去。 魏如楠喊着他名字,一路找到他时,他已经骑到了小河边。 小河原本是干涸的,但最近上游憋坝,将河水蓄满了,大人们总是叮嘱孩子们要小心河边、不要靠近。 魏如楠发现魏振刚朝着河旁继续蹬着他的小红车,她心下一沉,扯起嗓子喊着:“刚子!别去河边儿,危险!” 魏振刚还算听话,及时地刹了车,但天际在这时划过一道闪现,将漆黑的夜幕撕出了一条绛紫色的口子,巨雷滚滚而至,吓得魏振刚一个鲤鱼打挺,他左脚下意识地使劲儿,蹬在脚踏板上,便是这样狠狠一蹬,小红车立即向下头驶去。 魏如楠眼睁睁地看着魏振刚连车带人地跌进了河水中。 又是一声惊雷乍起。 魏如楠魂飞魄散地跑到河边,小红车沉没在河底,魏振刚则是不停地浮沉、扑腾,一口又一口的河水灌进他嘴里,他连求救声都发不出。 魏如楠想要去救,可她也不会游泳,她急得又哭又喊,张望着四周,企图寻求帮助。 “来人啊,有没有人啊,救救刚子!救救我弟弟!” 索性有厂里加班回来的工人来到了河边,他的自行车上打着电筒,一团光亮由远到近,如同是通往魏如楠心中的救赎之路。 那人看见落水的魏振刚,连自行车都来不及停稳,直接跳下来淌进河里,水又冷又寒,刺骨的很,他才一下去,就没过了腰,好在他动作利落,一把抓住魏振刚的后脖颈,将他拖拽到了岸上。 当天夜里,魏振刚被他骑着自行车送到了县医院。由于车子没有后座,魏如楠只能一路跟着跑,等到了急诊,医生检查了一通,如释重负地对他说道:“幸好你救他上来后将他喝进去的水都给按了出来,要不然,来的路上早就憋死了。” 可还没等魏如楠松下一口气,医生又说:“可惜了,肺子进水了,这以后啊,看他自己造化了。” 那一刻,魏如楠独自站在急诊室的门外,她沉默地望着灯火通明的室内,虽觉光亮,却又感到白寥寥的一片,既冰冷,又苍凉。 她也曾后悔自己为什么没有在弟弟落水的瞬间就舍生取义般地跳入河里去搭救,死也应该将弟弟托上岸的。 至少,魏振刚不会在那天因肺部进水而患上严重哮喘。 也就不会在日后被病魔折磨。 她也就不必为了他,而搭上自己的一生了。 入魔还是入佛,一念之间。 第10章 慈悲的修罗(一) 1. 2023年1月11日,距离赵琪琪的葬礼已经过去2天了。 赵嘉景还没有回去学校,他和导员请了4天的假,但却没有说明家中情况。他成绩一直不错,人也寡言少语的从不惹事,导员很信任他,当时也没多问,很干脆地批了他的假条。 可这会儿的他坐在家里的沙发上,脑子里却乱糟糟一片。 他盯着手机上不停跳出的群消息,满眼都是仓惶。 那是他所在的2班群,群名为“2022届法学第二班”。 @所有人 昨天的班级线下聚会是AA制聚餐,每人收取费用100元,剩余钱款做班费留以后用,为钱款透明,大家请在群内进行转账,截止时间为上午11:00,逾时者请自行将钱款私下转给班长宋启航,群主不再帮忙转交,收到请扣1(备注:群主会在时间截止之前清点转账人数哈,笑脸)。 群公告发布的第一时间,群里就不少人开始积极响应,都是扣1的,甚至还有人在扣完之后立刻将100元转账到了群内。 不出5分钟,群内32人就已经有28人完成群交办,剩余4人有两人在群内说明了原因,一个是卡里余额不足,稍后会直接拿现金给班长,另外一个在刚才选错了收款方,一会儿再重新发。 剩下的最后2个人,其中一个是班长宋启航自己,他不需要在群内转账,他就是负责在最终拿钱的人。 而最后一个,就是赵嘉景了。 他是唯一没有参加昨晚聚会的人,可他又不敢在群内说明自己的实际情况,但眼下只有他没有解释说明,这令他开始焦躁起来。 紧接着,更加煎熬他心的情况出现了,群主也就是体委在群里@了他,并直截了当地问道:“赵嘉景,现在只有你没交钱,我们知道你昨晚没来聚会,但作为班级的一员,我觉得你也应该为班费贡献一份绵薄之力。” 区区100元,并不值得赵嘉景犹豫,但他忍受不了的是墙倒众人推的恶意。 同寝室的大飞@赵嘉景:“你前几天匆匆忙忙地跑去导员那请假,什么也不和大家说就好几天没来上课,不会又是你小妈和你爸吵架了要你回去拉架吧?哈哈哈。” 立刻有同学跳出来问:“小妈?谁的小妈?赵嘉景的吗?” “不会吧,群里还有人不知道啊?这都同学一年多了,也太不关心咱班的学霸赵嘉景了。” 宋启航在这时慢悠悠地发出一条消息:“赵嘉景的小妈只比他大5岁,我见过她本人呢。” 就这么一句,令手机屏幕这端的赵嘉景紧紧地咬住了牙关。他下颚崩起了青筋,曾经发生的噩梦如破碎的玻璃碴子一般在他眼前闪来闪去。 他忍无可忍地敲下了一串字,可写到一半,他的怒火又逐渐褪去,尤其是瞥见对面的那扇房间,房门紧关,周画把自己闷在屋子里一个上午了。 赵嘉景仿佛清醒了一般地停住了手,随后,他感到挫败地叹出气,不得不删掉了自己的回击。 最终,他在群里转账了100元。 大飞再一次@他:“什么意思啊你,谁他|妈差你这100啊?话都不知道说一句,装什么装!” 有人跳出来劝阻道:“好了好了,大家都是同学,差不多行了,他本来就不爱说话。” “最起码的礼貌总要有吧?当谁是要饭的打发呢!”大飞撂下狠话:“等你回来的赵嘉景,有你好看!” 赵嘉景蹙起眉,他不愿意再看群消息,干脆直接退出了微信。 而周画的房门在这时被推开,她终于走了出来。 赵嘉景条件反射地坐起身,二人四目相对,沉默地对视了片刻。 “吃饭了吗?”他们不约而同地问出了这句话。 周画率先摇头道:“我一直在房间里,当然什么也没吃。” “我也没吃。”赵嘉景从沙发上走下来,他像是有点局促地拉扯着衣襟,话到嘴边,却始终说不出来。 周画瞥他一眼,抓手拿过了挂在衣架上的外套,很轻地说了句:“一起去吃个面吧。” 赵嘉景愣了愣。 周画穿上外套,皱眉看他:“不去?” 赵嘉景摇头:“去。” “那走吧。” 他跟在她身后,视线落在她肩头,总觉得她最近瘦得像是一缕缥缈的青烟。自从赵琪琪死后,她那仅剩的最后一丝生命力都被亡魂带走了。 2. 白记饸络面的面馆里总是人满为患,面便宜,量也大,白的6块一碗,荞麦的也就7元。 周画和赵嘉景刚一进门,就被店员问了几位。周画动作慢吞吞的,赵嘉景考虑到她的情绪问题,立刻从她身后挤到店员面前,说了两位。 店员就把他俩推到了角落的小桌位置,刚好可以坐两个人。 周画坐在最里面,她刚坐下就开始揉捏太阳穴,整个人显得极为萎靡。 赵嘉景点了两碗白的,葱蒜正常,不要香菜,两碗都不要。 店员朝后厨喊了声两白没香菜。接着又回过头,好心说了句:“二位情侣啊?本店今天有年底活动,情侣发朋友圈附好吃不贵就——” 话还没说完,就被周画打断道:“我是他妈。” 店员一下子傻眼了,连忙说了几句不好意思,转身进了后厨,就开始和其他同事窃窃私语起来。 赵嘉景也没在意,他早就习惯了旁人充满玩味的眼神。 5分钟后,两碗白饸络面被端了上来,热气腾腾的,还加了蛋。 超过10元会送煎蛋,这是店里多年来的规矩。 赵嘉景将煎蛋拌碎后大口大口地吃起面,很烫,但吃起来很过瘾。 而周画是在这时才懒洋洋地拿起筷子,开始吃自己碗里的面。 两个人在吃饭的过程中都不说话,周画吃到一半没胃口,把余下的面都夹给了赵嘉景。 收拾桌子的店员总会时不时地打量他们两个,直到门外又有新的客人推门见来,她才转移了视线。 “欢迎光临,请问几位?”店员笑容可掬。 何胜和吴彤走进店里,还带着一位神情呆滞的老人。 “3位。”何胜搓了搓手,冻得指尖有些红,她说,“来3碗面吧,热乎的就行。” 第11章 慈悲的修罗(二) 店员利落地记下,安排她们找到位置就去了后厨,而何胜还没等坐下身,就看到了对面桌的周画和赵嘉景。 周画也看见了她,但准确来说,她是看见了何胜身旁的魏如楠。 “妈!”周画迅速起身走到对面的桌子,她上下打量魏如楠一番,发现她全身都冻透了,这令周画感到非常奇怪:“妈,你不是和赵岭去医院复查了吗?你的羽绒服怎么也没了?” 魏如楠瑟缩着脖子,有些吞吐地回道:“岭岭要去开会,他工作忙,不好被我耽误……他11点有会,开会去了……” 周画有些不满地皱起眉,再怎样忙工作,也应该亲自把一个有病在身的老人送回家才对。 何胜在这时说了句:“我们刚刚出外勤,在你家小区门口遇见了魏女士。她应该是迷路了,一直站在大门前,我就带她来吃碗面,热热身。” 周画不胜感激地看着何胜:“谢谢你啊何警官,你已经帮我婆婆两次了,就等于是帮我一样。” “举手之劳。”话音刚落下,饸络面就已经被端了上来,何胜掰开筷子的时候看了眼周画身后,赵嘉景背对着她们而坐,她立即招呼道:“小朋友,来坐这桌吧,一起吃。” 赵嘉景回过头来,平静地拒绝:“不用了,我已经吃完了。” “那就过来一起聊聊,自己坐那边多没意思。” 赵嘉景还是没动。 直到周画侧过脸,对他说了句:“过来一起坐吧。” 赵嘉景这才站起身,端着自己的水杯坐到了周画身边。 何胜迅速地观察了几眼周画和赵嘉景,笑道:“还是听你的话哈。” 吴彤也说了句:“要不是我们之前了解你的资料,知道你们是母子关系,别人都肯定以为你们是情侣呢。” 周画尴尬地扯了扯嘴角,什么也没说。 赵嘉景更是面无表情,一副置身事外的疏离模样。 魏如楠倒是对周遭的一切都充耳不闻,她埋头吃面,头发掉进汤里也浑然不知。是周画替她把头发绑在了脑后,还拿过纸巾擦拭着她蹭到鬓发上的油渍。 何胜一边吃面,一直盯着周画的一举一动,她察觉到何胜的视线后,转头问道:“何警官,你今天又来到和易小区,不会还是来找我的吧?” 何胜挑了挑眉,“你的不在场证明,以及人证都已经确凿,我不会再从你这里下手。”她顿了顿,直言不讳道:“我是来小区里和其他居民调查这件案子的,无论是保安还是保洁,都需要他们提供信息。” “那你得到有用的信息了吗?”赵嘉景忽然在这时开口。 何胜侧过眼,看向他。 这个刚刚20岁的男孩有着极为凌厉的五官,虽然眉眼和轮廓都是清秀的,可乍一眼看上去,他的长相极具攻击性,并不好惹。而且,他的眼神里总在强调一种挑衅与质疑,但就是这样一双眼睛在看向周画的时候,会明显的流露出奇妙的柔软。 如同是恶犬放松警惕时的和善。 “你也很想快点找出害死你妹妹的凶手吧?”何胜接下他的话,“你放心,我们会尽快找出有用的线索。” 赵嘉景垂了一下眼,双手已经把纸巾拧成了一条麻绳,“也就是说,她不会再被怀疑了,是吗?” “她?” 赵嘉景侧头示意身旁的周画。 何胜没有正面回答他,只说:“我们会尽快结案的。” 赵嘉景还想再说什么,魏如楠忽然在这时大喊一声:“我渴了!” 其他顾客都朝这边看来,周画赶忙起身去帮魏如楠接一杯热水,就在周画刚刚离开的时候,魏如楠一把抓过了赵嘉景面前的水杯。 “奶,这水有点凉了,你等等再——”话没说完,魏如楠握在手里的杯子便一歪,杯里的水全部都洒在了赵嘉景的袖子上。 他下意识地挽起了袖子,手臂处的伤痕出现的那一刻,立刻被何胜敏锐地捕捉到。 “你伤的很重啊。”何胜眯起眼,“刀子割伤的吗?” 赵嘉景吓了一跳,赶忙放下袖子,脸色铁青地摇头道:“不、不是。” 吴彤也说:“你伤成那样怎么没处理一下?感染就惨了。” 赵嘉景一声不吭地抿紧嘴角,周画恰时端着热水回来,她重新坐回到魏如楠和赵嘉景中间的位置,像是什么都没听到那般照顾魏如楠喝热水。 但何胜觉得,她一定听见了刚才的对话,她在假装。 等到从面馆离开,几人告别之后,何胜望着周画搀扶魏如楠的背影,以及赵嘉景走在周画身旁时的模样,低声对吴彤说了句:“那家人都有问题。” 吴彤“嘶”了一声:“确实感觉不太舒服。” 第12章 慈悲的修罗(三) “他们赵家父子两个人长得虽然很像,可性格却截然相反。”何胜一直皱着眉,“20岁刚出头的男孩不应该是生龙活虎的吗?总之,他那副模样可不太对劲。” “何队,老土了吧?”吴彤摊手道:“现在的年轻人各式各样的,他闷葫芦一点也很正常,和咱们又不熟,没话聊呗。在朋友面前就脱胎换骨了,没什么不对劲的。” 何胜忽然想道:“对了,你之前拿来的资料上有他的大学校址,我记得……是邻市的石化大学吧?” 吴彤点点头:“是石化大学没错,那学校现在多难考啊,我对那小子印象深刻也是因为这个。”还竖起了大拇指,“学霸!” 何胜眯起眼,和吴彤朝着保安室走去的时候,她说道:“我记得石化大学去年发生了一起校恐事件,好像是不明身份的人跳进了校园内。” “啊,我知道那个,新闻可轰动了。听说那人是外地来的,恰巧在石化大学站下车,就动了杀心。” 何胜说:“既然是去年,赵嘉景一定已经入学,并且经历过那场事件。” 3. 何胜口中所说的那次校恐事件,是校园恐|怖|袭|击的简称。 事情发生在2022年11月3日。 赵嘉景不仅亲身经历过,对那天发生的事情,也一直刻骨铭心。 当时是“嗡——”的防空警报低鸣,凌晨5点的石化大学从大雾中惊醒。 赵嘉景皱了皱眉,昨夜下了一整晚的暴雨,吵得他一夜未眠。这会儿好不容易睡着了,又被警报声吵醒。他眼皮沉得很,艰难地从床上爬起身,窗外几道飞速奔跑的身影投映在白色纱帘上,令他顷刻间没了睡意,赶快跑到窗旁张望外面。 有同学正手忙脚乱地拖着行李箱朝教学楼跑去,行动急迫,面色慌张。 这时,他的上铺也爬了起来,并睡眼惺忪地问赵嘉景:“你看什么呢?” 赵嘉景目不转睛地盯着窗外,眉头越发蹙起,“好像不太对劲,有人在收拾行李。” 像是要从校园逃走似的。 室友顺着上铺的木梯爬下来,挤过赵嘉景,望向窗外。 从宿舍楼里跑出来的同学们越来越多,他们时不时的发出惊叫声,一种恐慌感漫上心间。 手机的微信群突然传来提示声。 赵嘉景打开群聊看到了刚刚发布的群公告,@了所有人,内容是:“通知,今天本班全天停课,各位同学一律不得离开校门,收到回复。” 赵嘉景困惑地问面前的室友:“你们班级也发布群通知了吗?”他们不是同班。 室友正在看手机,表情凝重地点点头:“刚发的,今天第一节课也停了,要我们不许去食堂,也不许出寝室。搞什么鬼啊?” 赵嘉景抬起头,两人面面相觑,门外传来舍管和查寝学生会的声音:“真的假的?南校区那边真的出现情况了?” “快点叫醒他们,先从一楼叫起,都得准备好!” “可是群里刚通知了不让离开寝室……” “那也不能傻乎乎地等着吧?我看三楼和四楼的那群大三的早跑光了!” 赵嘉景还在发愣,房门已经被重重拍响,舍管喊着“1003,开门,快点!”。 其他室友也被敲门声吵醒了,赵嘉景赶快去打开寝室的门,光线立即投射进屋内,舍管站在逆光处,紧张兮兮地说道:“都穿好衣服,等候下一步通知!” 第13章 慈悲的修罗(四) 4. 2022年11月3日。 “下面为你播报的是晨间新闻,首先是天气报道。气象台6时00分发布‘大雾黄色预警信号’,由于昨夜降雨量达到历史新高,今日雾霾持续,请各位注意出行安全,尤其是交通……” 主持人的声音随着公交停站而落在身后,当时的魏如楠随着人群下了公交,她奔走在小路上,步伐矫健。 那时的她还没有被老年痴呆缠身,由于刚刚退休,在半个月前还加入了保险志愿者的行列,她正拿着手机说着:“老张啊,我给你算出的价格都已经是最划算的金额了,现在保险哪还有这么低的优惠了,还不是看咱们老交情的份儿上,而且我觉得你最适合的是——哔——”话还没说完,电话里忽然传来尖锐的杂音,异常刺耳。 魏如楠表情痛苦地拿开手机,小声抱怨了一句。 结果耳鸣还没消失,肩膀又被对面来的行人撞了一下。 手机顺势掉落在地,魏如楠心疼地赶忙弯腰去捡,结果一低头,看到迎面数不清的双脚奔来,她拿起手机,困惑地直起身形——路上一些人的行色慌张,而且数目还不少。 魏如楠不明所以地退到一边,正困惑着,人群中突然人喊她的编号:“0719!” 这几个数字她再熟悉不过了,魏如楠条件反射的举起手,对方也举手回应,还自曝编号:“我是1773!” 近来的保险公司要求就是不准在外面称呼彼此的真实姓名,不知道原因是什么。魏如楠只看到编号是1773的同事急匆匆地朝自己跑来,神神秘秘地拉着她说道:“出事了,石化大学那边!” 魏如楠听得一头雾水,她眯着眼问:“你等等,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哪个石化?是我孙子考上的那个石化?” “是啊,我外孙女不也在那个学校嘛,她刚才发短信告诉我们家的,现在封锁了学校,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魏如楠的眉头皱得更深了,她虽然还是倍感迷惑,但却已经着急地打开了自己的手机微信家庭群,果然看到赵嘉景在10分钟前说了一句有关学校的事情。 群里的赵岭已经在不停追问赵嘉景究竟发生了什么,可赵嘉景自己也不清楚原因,赵岭只能让他多注意安全。 很快,魏如楠看到保险群里有一位同事说了句:“都谁家孩子在石化读大学呢?听说有个犯罪份子冲进学校里砍人了,到底是真是假?” “砍人?”魏如楠猛地抬头,看向1773,“石化大学里进校外不明人士了?”她的反应很激烈,脸色也顷刻间变得惨白。 1773安抚她道:“放松,冷静点,学校那么大,肯定会有人保护咱们孩子的……” “我怎么可能冷静?”魏如楠恍然道,她指着那一群人消失的方向:“刚刚那些人是不是家长?他们正打算集体去石化大学是不是?” “现在去也没有用啊,具体发生了什么谁也不清楚,咱们要稳住,不信谣不传谣!好了,我现在得要走了,我老伴和孩子都在家里等着我商量这件事呢!”说完,1773就略显仓皇地推开魏如楠的手,转身随着人群跑开了。 魏如楠抬起手腕,下意识地去看时间。 7:12。 回家的公交7:15就发动了。 她可没心情去保险公司做什么志愿者了,赶紧调转方向,迅速赶向对面的公交车站。 5. “1个、2个、3个、4个……名单上4个人都在吧?”学生会查寝的人站在门口,手里捧着记录板,抬头打量着门厅里的4张面孔。 寝室长宋启航数着刚刚拿到的临时校园通行证,点头说:“对,4个,都拿了。” 学生会的人越过他,视线落在了最后面的赵嘉景身上,看他身上还穿着睡衣,立刻询问道:“你怎么回事?不是让换好衣服的吗?” 宋启航赶快解释道:“他除了睡衣,其他衣服都洗了,放在校内洗衣间那头,还没来得及拿回来呢。” “那你们寝室这么多人,谁借他一件外套不行吗?睡衣那么薄,室内有暖气还行,可一会儿要是出去了,他不得冻死啊,这都11月了。” 第14章 慈悲的修罗(五) 宋启航无奈道:“我们的衣服他不合身,真不是我们小气。” 另外两个室友也附和道:“是啊,他穿我们的衣服还皮肤过敏,起疹子,一挠红一片,遭罪呢。” “行了行了。”学生会的打断他们,还要忙着去下一个寝室,就把记录板递到宋启航面前:“寝室长签个字吧,拿了4个通行证就写4。” 站在最后头的赵嘉景瞥见宋启航在记录板上签了名字,最后,拿走记录板的人又叮嘱一句:“时刻关注微信班级群,要等学校安排,谁也不行擅自行动。否则,后果自负。” 宋启航微笑着点头答应,待到寝室门关上后,他转手将领到的通行证分发给室友,唯独走到赵嘉景面前时,他虚晃一枪——在赵嘉景探手去接通行证的瞬间,宋启航立即将证件收回。 赵嘉景抬头看着他。 宋启航的脸上仍旧挂着彬彬有礼、恰到好处的笑容。 “想要这个吗?”宋启航明知故问。 而面对如此简单的问题,赵嘉景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皱着眉头,很认真地在思考答案,生怕会回答错误。 其他室友落井下石般地插嘴道:“我听隔壁寝室的说,校园里现在混进来一个不法份子,现在还没找到他人藏在哪,所以才封锁寝室楼,依靠点名发通行证这种方式来进行筛查。” 宋启航佯装出惊讶的模样:“那不就说明,谁手上没有这个临时证件的话,很可能会被当成不法分子吗?” 另外两人一边点头,一边“咯咯”地笑得不怀好意。 宋启航重新看向赵嘉景,他挑了挑眉,将写有赵嘉景姓名的证件举到其面前,不由分说地撕掉了。 赵嘉景咬紧牙关,双拳也不受控制地握紧。 宋启航将满手碎片扔到他脸上,语气充满挑衅,他说:“像你这样优秀出色的学霸,即便是面对不法分子,也一定能用你的三寸不烂之舌说服他弃暗投明吧?”接着又对另外两个人使了个眼色,那两人动作熟练地走上来,一边一个将赵嘉景抓住,根本不给他挣扎的机会,迅速地把他推到了寝室外面。 “咔嚓”—— 寝室门被反锁,赵嘉景独自一人站在走廊里。 隔着铁门,宋启航的声音轻飘飘地传进赵嘉景的耳中:“没有证件的人很危险,不能留在我们屋里,不如你去女寝那边看看?说不定还能搞个艳遇噢。” 刺耳的笑声在此刻显得极度扭曲,赵嘉景背对着身后的那扇门,沉默地聆听着施暴者们的嘲笑。 他并非是习惯了,而是曾经的阴影还压迫在他的心头,他无法战胜的人,是他自己。 6. 赵嘉景和宋启航,他们的“友情”从6岁开始,一直到16岁,再到现在的20岁,从幼儿园到小学、中学、高中乃至于大学,他们都维持着奇妙的同班关系,对于赵嘉景而言,宋启航就如同是甩也甩不掉的噩梦。 那种纠缠几乎植入了赵嘉景的血肉,令他每每想起对方的脸,都如坐针毡。 尽管,他们两个曾经真的要好到形影不离。 二人最初的相遇,是源于一场做客。 宋父是赵岭的分管领导,赵岭也算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毕竟年纪轻轻就能坐上中层领导的位置,仅凭赵岭的能力,也不是那么绝对的事情。 于是赵岭对这位宋领导宋全大的鞍前马后、惟命是从都到达了一种忘我的境界,只要是对方的要求,赵岭就算是正在洗澡,一个电话过来,他头发上的泡沫都没冲掉,就会冲出家门去送领导去邻市参加突如其来的会议。 尤其是赵岭和宋全大的儿子年纪相仿,仅仅只差了3个月,赵嘉景比宋启航大了那么3个月。 第15章 慈悲的修罗(六) 可宋全大却并不年轻,他算是晚来得子,和老婆生下宋启航的时候,都已经38岁了,生产的时候也不顺利,费尽千辛万苦才得了这么一个儿子,他们夫妻两个自然是无比溺爱宋启航的。 于是,赵岭在把赵嘉景送去宋启航的那个幼儿园时,就特意嘱咐老师把两个小孩安置在同个班级,还命令赵嘉景只准和宋启航交朋友,要对他格外忠诚,就像他忠于宋全大那样。 小孩子哪懂这个,玩得好就一起玩,玩不好就一边去——索性幼儿园时期的赵嘉景和宋启航能够和平共处,而且宋启航也很仗义,他个性虽然张扬跋扈,可对于温顺的赵嘉景,他倒是挺满意的,所以会主动和自己父亲说上那么一句“我上小学也想和他同班”。 就这么普通得一句话,成全了赵嘉景去了县内实验小学。 按当年教育局的规定,学区不在实验小学范围内是不能跨学区入学的,赵岭能力有限,无法实现孩子就读实验小学的心愿——可偏偏宋启航一句话,就直接令宋全大摆平了这一桩遗憾。 赵岭因此而得到了甜头,毕竟孩子进入实验小学,既能为家长带来面子,也能拥有县内最精湛的教学资源,这是一石二鸟的美事,赵岭开心坏了。 可刘璐却说:“我觉得这样不好,咱们孩子也是咱们的掌中宝,没必要去给别人家孩子作陪,他想结交什么样的朋友该由他自己说了算,总不能一直都被宋局长的儿子霸在身边吧?” “你懂什么?”赵岭训斥她:“这可是别人求之不得的,你就别得了便宜还卖乖了。再说了,人家宋局也没邀功,无非是看两个孩子投缘才帮咱们一把,你怎么还不知好歹上了?可管住你的嘴噢,别四处瞎说。” 刘璐被怼得无力反驳,一边洗菜一边生起了闷气。 当时在客厅里浇花的魏如楠低声哼着曲,是《春闺梦》:“毕竟男儿多薄幸,误人两字是功名;甜言蜜语真好听,谁知都是那假恩情。乱兵杂沓,血肉骷髅,谁管人家妻离子散哪……” 有些东西,从最初就不该碰。 赵嘉景小学3年级时,宋启航送了他一双和自己脚上穿的一模一样的限量版儿童AJ。 “很贵吧?我不要。” 宋启航非要他收下,还是关系好的朋友都要穿一样的东西,他脚上那双板鞋过时了,寒碜。 “我妈花300给我买的呢,我觉得已经很好了。”赵嘉景说。 宋启航小小年纪已经有了官僚的气韵,他连短袖都穿着商务领的Polo衫,还很轻蔑地嘲笑起赵嘉景:“你妈不就是个家庭妇女吗?她买的,能穿吗?” 赵嘉景不喜欢宋启航这样评价自己的妈妈,忍不住皱起眉,不吭声。 宋启航察觉到他的表情变化,立刻改了口,笑着说:“我妈眼光也不咋地,所以咱们得听爸的,你看,我爸给咱俩买一样的鞋,就是为了让咱俩越来越像,毕竟朋友也代表了自己个儿的品味啊。” 赵嘉景的眉头逐渐舒展开来,他倒是点点头:“我爸也这么说过。” “那你看看,咱们爸一个单位的,那都是铁哥们儿,咱俩也不能输他俩啊。”宋启航把鞋盒子塞到赵嘉景怀里,“快点,换上,穿上这个,咱俩就是学校里最牛|逼|的。” 第16章 慈悲的修罗(七) 在宋启航的价值观里,钱就是老大,谁有钱,谁就能主宰天下。 而接受了这一双AJ的赵嘉景,于宋启航的眼中来看,赵嘉景就是向他低下了头,他自己要优于赵嘉景,这段友情关系的开始本就是不平等,并充满了俯视。 赵嘉景自己也知道,他其实有意、无意间都在归顺、谄媚宋启航。 不仅仅是因为那双AJ。 一部分原因是赵岭总在家里念叨着宋领导的恩情,还有一部分,是源于宋启航在班级里,乃至于整个学校中的地位。 好像他那样的人,无论走到哪里都会在短时间内建造出一个还算坚固的小团体。 团体成员会心甘情愿地忠诚于他,他拉帮结派的能力在小学时期就已经显露出了惊人的水平。 连小科老师都感受到了“俘获”宋启航就可以得到便利,譬如是安静的课堂纪律,又或者是整齐上交的课堂笔记。 反之,道法课的老师不知道宋启航的底细,上课第一天就当众数落了他没有带课本。 宋启航当时虽然没有反驳,可到了第二堂道法课,所有同学都没有拿出道法课本,连赵嘉景也不敢忤逆。 得罪宋启航的老师都这样惨,就更别说是班上的普通同学了。 事情发生在小学5年级的时候,新转来了一个外地学生,他人很黑,穿的又土又脏,初来乍到就没有博得一众好感,还被起了外号叫黑狗。因为他大舌头,发不好自己“洪厚”名字的读音,再加上黑不溜秋的,就得了那名号。 可他是个学霸,第一次期中考试就碾压了赵嘉景,抢走了全班第一的位置。 赵嘉景虽然有些情绪低落,却也没有过于耿耿于怀,反倒是宋启航老大的不爽。 “他算是个什么东西,也敢一来这里就考第一。”中午吃饭的时候,宋启航就直勾勾地盯着不远处独自坐着的黑狗,还对身旁的赵嘉景说:“你等着,我给你出气。” 赵嘉景以为他在开玩笑,并没放在心上。 结果就是下午体育课的时候,宋启航和班上另外3个男同学没来,赵嘉景很纳闷,刚一下课,就听到有同学告诉他:“黑狗被人给打了,现在还在男厕所里躺着呢,裤子都被扒没了,脑袋上也臭烘烘的,不知道是不是沾了屎。” 虽然没人指控是宋启航做的,可赵嘉景立刻就明白这毒手的确出自宋启航。 而且不出几日,全班同学也都加入了霸凌黑狗的行列。 事情发生的突如其来,也莫名其妙,但谁都可以欺负黑狗却是事实。 每当清晨走进班级,赵嘉景都会看到黑狗被好几个男同学逼到角落里,他们用黑板擦在他的身上蹭来蹭去,还把鞋底碾在他校服上擦灰,大家的笑声充满了蔑视与幸灾乐祸,黑狗也只会懦弱地低着头,连哭泣都不敢大声。 赵嘉景余光瞥见那景象,心里总是很难受。 宋启航会在这时揽住他的脖颈,一边嚼着口香糖一边对他说:“看什么呢?看狗哭啊?哈哈哈,你怎么总是看,不加入呢?信佛了不杀生咋地?” 赵嘉景尴尬地笑笑,始终不敢说出可怜黑狗的心里话:“我和他无冤无仇的,没想过对他怎样。” “啥意思?你是说我们和他有冤有仇呗?”宋启航故作无辜地眨巴着眼睛。 赵嘉景立刻解释,“航,你误会了,我没那个意思——” “我,误会?” “不是……是、是我没说明白,我就是觉得他都挺惨了,不是在说你们——” “那你也过去踹他几脚。快去,证明给我看。”宋启航始终笑着,凑近赵嘉景,死死地盯住他:“我最初可是为了你搞他的,你再不入伙,我就不乐意了啊。” 赵嘉景愣了愣,很快就点点头,宋启航顺势推搡了他一把,还拍了拍手,呼喊大家来看学霸2号是如何惩治学霸1号的。 不少同学都在起哄:“黑狗滚回老地方的话,赵嘉景又能重回学霸1号的宝座了!” “我要是赵嘉景我早撕了黑狗了,懂不懂人事儿啊上来就敢考第一?” “削黑狗,赵嘉景,你削他!” 于是,在一片惊涛骇浪般的驱使下,赵嘉景看向黑狗那双软弱、惊惧又充满了委屈的眼睛,他忽然心生一股无来头的厌恶,迅速抬起脚,狠狠地踹在了黑狗的脸上。 那天过后,黑狗转学了。 第17章 雷符(一) 1. 有一条黑狗死在了7层走廊的过道里。 2023年1月14日。 警方因证据不足而解除了周画的嫌疑,照片中的人没有被照到脸,周画也有非常完美的不在场证明,魏如楠的证词令周画恢复了清白。 于是,在经过近3周的调查后,此案由于证据不足,以“女童无人看管导致意外死亡”做了结。 何胜打算将这消息带给周画时,却在她家门口的过道里看到了那只死去的黑狗。 没有带项圈,毛发打结,脚掌血淋淋的,明显是条流浪狗。 它的尸体就躺在周画的家门前,身上还贴着几张黄色的符,吴彤说:“是雷符,我看台|湾电影里演过。” 何胜皱眉:“干啥用的?” “驱|邪,镇宅。” “封建迷信。”何胜非常不满,她难以相信都这个年代了,竟然还会有人相信这些神魔之说。 “还不是因为咱们三天两头地跑人家家里,周遭邻居看到了肯定会在背后说闲话。” “黑狗是无辜的。”何胜无奈地叹了一声,抬手敲响了房门。 这一次,开门的人是魏如楠。 她邀请两位进来坐,还给她们倒了热水,并说道:“周画下楼去买菜了,一会儿就会回来,两位喝点水稍等片刻。” 何胜有些意外地打量着今天的魏如楠,心觉她和前几次都不一样。 因为,她表现得非常正常。 当何胜意识到自己盯着她看了许久后,赶快找了个话题缓解这种不礼貌的凝视,“您外孙也不在家?” “他回去学校了。”魏如楠说,“前几天也是因为他妹妹的事情请假赶回来的,还要回学校上课的。” 吴彤也顺势问了句:“那边现在都挺安全了吧?” 魏如楠愣了愣,很快就反应过来,“哦,是说之前那件事吧?早都过去了,现在挺好的了。” “听说当时是3死1伤。”何胜说,“要是人数太多,可就算是重大伤亡事件了。” “伤的那个倒还好,还能正常生活。”魏如楠叹口气,惋惜地说道:“死的那3个无疑是毁了3个家庭,其中一个还是嘉景寝室里的室友。” 这话题没有继续太久,因为开门声响起,是周画回来了。 魏如楠立刻起身去接她手里拎着的各式各样的菜,能够看出她们婆媳之间的相处很融洽。 吴彤凑近何胜耳边,小声说了句:“看来这老太太今天没犯病,思维都挺清晰的,可见这病是间歇式发作。” 话刚说完,周画就脱掉羽绒服外套走到了何胜和吴彤面前,她先是表示了让二位久等的歉意,接着又觉得给她们两个只喝热水有些寒碜,就要去厨房拿咖啡来。 何胜迅速从沙发上站起身来,她和周画说明了自己的来意,也表明不能久留,还有案件等着处理。 “如我所说,案情就是这样了,你的嫌疑已经正式解除,我们两张讨厌的面孔也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了——这就是我们今天特意登门带来的郑重通知。”何胜说。 周画一时失语,脸色也是难看的惨白。 将菜包安置在厨房里的魏如楠回到客厅时,刚好听到何胜的这一番话,她率先追问道:“那凶手呢?凶手也不抓了?” 第18章 雷符(二) “魏女士,是这么回事儿哈——”吴彤解释说:“在您外孙女赵琪琪的身上并没有检测到可疑的第三方指纹,也就是说,除了赵琪琪父母的指纹外,就只有幼儿园老师和一些个别小朋友的指纹。而最具可能性的赵琪琪的父母也都有着充分的不在场证明,便被排除了杀人的嫌疑,案件也过去了3周,在没有任何有力的线索来进行推进的情况下,我们是必须要结案了。希望家属配合与理解。” “你的意思是说,没人杀我外孙女,她的死完全是意外,都没人能来负责?”魏如楠不敢置信地紧锁着眉头,“她可是被活生生地绑在铁道轨枕上的,这么明显的证据,你们都不打算追踪下去了吗?” “这就是意外的可能性。”何胜说。 “你们口中的意外,是觉得麻烦,也认为根本找不到凶手,认定是大海捞针才打算放弃的吧?”魏如楠的思绪很清晰,与前几次的痴呆模样,完全是判若两人。 何胜能够理解她此刻的心情,她很真诚地回答道:“不瞒您说,我们已经调查了附近所有可以看得到的监控——但遗憾的是,那条铁路是货运铁道,沿线两边并没有设置360度摄像头,根本拍摄不到赵琪琪死前的景象。而且部分轨枕也已经老化、腐朽,安全隐患一直存在问题,市政还没有拨款到县级,导致那条货运铁道没有来得及翻修,所以,很容易会出现事故。” 吴彤点着头,立刻补充一句:“犯罪人员也是挑准了那条货运铁道附近没有监控来作案的,他的目的就是神不知鬼不觉地完成整个凶案过程。” 这话刚落下,周画终于开口道:“你也承认了犯罪人员的存在,既然明知是有人害死我女儿的,你们为什么不继续查下去?” 何胜和吴彤彼此看了一眼,二人都微微叹息,最后,是何胜安抚般地对周画说道:“周小姐,即便现在已经是2023年了,可流窜作案仍旧很难侦破。更何况罪犯挑选的是偏僻的几乎没有人烟的货运铁道,想要找出他基本是没可能的。” 吴彤也说:“而且咱们这里是县城,别说和大城市相提并论了,就是和邻市那种十八线小城市比较起来,也是落后很多。摄像头覆盖的并不全面,像是赵琪琪的这种案子很难告破,派出所也不可能再继续浪费人力的。我们何队真的说的很实在了,就今天我们的这些话被上级知道,免不了要遭批评。” “那我女儿要怎么办?”周画的情绪激动起来,她涨红了脸,颤抖着声音,“我忍受邻居的污蔑和舆论都不重要,我甚至从未想过要和他们理论,因为……因为我想着警方总会调查清楚案件的,真真白白总会昭告天下,只要凶手在最终被抓获,我所遭受的一切不公都不算数的,至少……我能对得起琪琪了,我总要把害死她的人揪出来才行啊!”说着说着,她的眼泪就涌了出来,“可现在你们却告诉我找不到凶手了,就这样结案了,这算个什么交代?你们让我怎么接受?” 第19章 雷符(三) 何胜清楚现在无论再说些什么,周画都不可能听得进去,更何况她也不想表现出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姿态,于是,她很真诚也很严肃地对周画说:“类似这样的悬案,想要侦破也不能只依靠警方的力量,因为人力永远是有限的,周小姐,你应该要明白流窜作案的凶手被抓到,是需要运气加持的,而那个运气,在一些必要的时刻,也需要由你自己去创造。” 吴彤听到这话,眼神变得极为震惊,她不敢置信地看向何胜,忍不住张了张嘴,可又不敢多说,只好生生地把话咽了下去。 周画也充满怀疑地皱起了眉头,她似乎没能理解何胜话里的含义,现在的她还无法从混乱的情绪中恢复神智,连气息都是混乱不稳的,脑子里更是空白一片,隐约能听到魏如楠在不停地追问何胜究竟是谁将案件定为意外的,究竟还有没有继续查案的可能…… 她因此而再度回想起了自己看见赵琪琪尸体的那一瞬,白布,血迹,冰冷、潮湿的铁床。 而她幼小可怜的女儿,就那样孤独凄凉地躺在上头。 那画面的闪回令今日今时的周画感到极其悲痛地捂住胸口,她意识到自己连凶手都不能为女儿找到,她女儿很有可能就那样死的不明不白,这令她痛不欲生,终于不受控制地跌倒在地,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可是,即便是这一刻,她也还是没有流下眼泪。 在旁人的眼中,她仿佛一直都是个冷漠无情的母亲,哪怕是在得到了这样的结案回复,她依然无法在外人的面前哭出来。 哭泣是软弱无能的外在表现,从小的时候开始,她每次哭,她爸都会揍她,还恐吓她“憋回去,不想挨打就把眼泪给我憋回去!”,这令她逐渐对哭泣这件事产生了恐惧,尤其,是在有人注视着的情况下。 但赵琪琪不同,在周画的呵护下,赵琪琪的眼泪是最平常的一种表达情绪的诉求。不给买玩具时会哭,吃不到鱼泥时会哭,甚至很多时候她都是无缘无故就会哭。 周画因为自己童年的缺失,便从不会扼制赵琪琪的眼泪,只是,她太爱哭了,周画很担心在她被凶手残害的那个时候,她还在哭个不停——那样的话,凶手一定会虐打她的。 一想到这里,周画的心都要碎了。 那可是她最为珍贵的宝物,然而,在凶手的眼中,她的宝物也不过是一坨软嫩的白肉罢了。 离开周画家中后,何胜和吴彤的心情都有些沉重。 尤其是吴彤,她担心的是:“何队,我刚才想要说的,但又觉得不能守着她们婆媳两个的面前说这事——你再怎么感情用事,也不能说出要周画自己去查案这种话吧?被上级知道的话,这对你影响就太糟了!” “我没有暗示她自己去查案。” “可你就是那个意思啊!”吴彤担心道:“我明白你可怜她,但我们今天就是来通知她结案的,其余的和我们已经毫无关系了,何队,咱们可不能多管闲事。” 第20章 雷符(四) “小吴,你为什么选择成为警察?”何胜忽然这样问道。 吴彤感到莫名其妙,但还是回答说:“当然是觉得当警察厉害啊,这一身警服多牛,惩恶扬善全靠这个!” “你穿了警服厉害,是靠什么厉害的?”何胜反问她:“你都不去多管闲事的话,谁还能惩恶扬善?” 吴彤扁了扁嘴巴,“何队,你这么说就有点没意思了噢,咱们也不是没查案,那不是上级决定的事儿吗?咱们就是干活的,起个传达到位的作用吗不是。” 这会儿功夫,两个人已经走到了小区门口,何胜抬手按了电子门按钮,自动铁栅门打开时,她和吴彤一边朝小区外走,一边说:“几天前我收到了一个档案袋,袋子里有一些遭受家暴的女性照片,但由于是份匿名资料,到现在也不知道寄给我的人是谁。” 吴彤眨巴眨巴眼,“家暴?” 何胜在走出小区铁门时,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脖颈处,“你没看见吗?” “看见什么?”吴彤探头。 “不是我。”何胜挑眉,“是周画的这里。” 吴彤不懂。 “她这里有严重的淤青,虽然被她用高领毛衣刻意遮挡了,可仔细观察就能看出隐约露出的那一块痕迹。” 吴彤顿时有了恍然大悟的表情,“何队,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上级交代给我们的事情,我们的确要照做。”话锋一转,何胜说,“可上级没交代给我们的事情,我们也可以继续去做。”说完,她转身朝街对面走去,指着一家面馆,示意吃个饭。 吴彤回过神,赶快追上她。 2. 下午1点左右,魏来敲响了周画的家门。 但开门的人却不是周画,依然是魏如楠。 “大姨。”魏来提着手里的水果,是反季的西瓜和阳光玫瑰,她记得魏如楠很喜欢吃西瓜,所以才特意斥巨资买的,“我今天起的早,就来看看你们,都在家呢?” 魏如楠侧过身的同时接过了水果,她没有训斥魏来在这种季节花钱买那么贵的西瓜,反而是表达了感谢,只不过,她的情绪不高,声音也略显萎靡。 魏来敏锐地察觉到魏如楠的状态不好,换上拖鞋后小声问道:“怎么了大姨,是不是琪琪的案子出什么问题了?” 一提案子,魏如楠的脸色就更加难看,她不愿多说似的转身进了厨房,冲洗了西瓜之后开始切起来。 看那情形就知道没发生好事,魏来突然感觉自己来的好像不是时候,正局促着,周画从房间里走了出来,见到魏来,她勉强挤出一个笑脸,“来了,坐吧。” 周画比魏来还要小2岁,可魏来还是会喊她嫂子。 “嫂子,嘉景回学校啦?” 周画点点头。 魏来看出她没兴趣闲聊,也就识趣地闭嘴。 魏如楠在这时端出了切好的西瓜,除了魏来,谁也没吃,直到魏如楠忍不住倾吐般地对魏来说道:“上午来了负责琪琪案子的那两个警察。” “有进展了?”魏来的眼睛亮起来。 “已经结案了。”魏如楠说,“按照意外案件结的。” 魏来发出惊呼声,周画抬手抹了一把脸,深深叹气,魏如楠露出身体不太舒适的表情,她俯身拉出茶几的抽屉,拿出一瓶药倒了几片,刚要吃,周画却一把按住她。 “妈,你刚才不是已经吃过药了吗?”周画说。 第21章 雷符(五) “是吗?”魏如楠困顿地看向周画,彼此注视了一会儿之后,魏如楠才收回药瓶,喃声重复着:“那可能是吃了,脑子不太好使,转身就忘,真是老了不中用了……” 魏来并没有在意她们婆媳俩的这段对话,她更关注的是案情,便追问周画:“警察亲口和你们说的结案?这怎么可能?不抓凶手了?” 周画情绪低迷地看向她,微微点头,“定为意外案件,流窜作案的凶手很难抓到,他们应该是放弃了。” 魏来感到震惊地瞪着眼睛,义愤填膺地质问起周画:“看你这模样,连你自己也要放弃了吧?” 周画忽然就情绪激动起来:“死的可是我的亲生女儿,我怎么能甘心就这样结案!” 一旁的魏如楠却无奈地飘来一句:“不然还能怎样呢?就凭我们自己的力量,上哪去大海捞针?” “大姨,你可是嫂子的婆婆、是琪琪的奶奶,你更是不能说丧气话。”魏来到底是年轻气盛,就像是没吃过社会的苦,又或者是从来不记得自己吃过的苦,只管一股脑地、头破血流地反复着、无数次地向前冲,“我可以动用我粉丝的力量来一起帮忙找线索,网友的力量是无穷尽的,我好歹也是有着自己公众号的人。” 魏来的梦想一直都是成为作家,为了寻找灵感而拒绝上班,自打从赵岭的单位结束了临时工做法后,她就一心一意地扑在了全职创作上头。 她幻想着自己可以写出大红大紫的文章。 而惊世骇俗的故事总是要从现实生活中汲取。 赵琪琪的死就是一片最好的土壤,魏来很乐意来插手这桩案子,作为民间志愿者,她相信这样的真实案例经过艺术化二创后放出,一定会吸引到流量。 周画倒是很感激魏来能够在这种时候伸出援手,哪怕她的援手握不住真相的沙砾。 而且,她也并没有把魏来的决意放在心上,只是很平常地说了句:“谢谢。” 魏来却瞬间就看穿了周画的心思,她直截了当地说道:“嫂子,你可别以为我是在和你开玩笑,琪琪的事情我已经私下里查过了,那个铁轨本身就存在很大的问题。” 周画不以为然地抬了抬眼。 魏来说:“19年前,那条铁道上曾经发生过另一桩命案。” 周画的脸色变了变,坐在她身旁的魏如楠则是蹙起了眉头。 魏来“啊”了一声,转向魏如楠,很不会看眼力见地说出:“大姨,你也应该知道那个案子的,我都问过我妈,她非不承认,还说是造谣,可我的确在网上搜到了一些图片和线索,虽然年头久远、资料很少,但你绝对不会忘记那件事才对。” 听到这里,周画不由地露出了困惑的眼神。 魏如楠还在维持着一种表象的镇定,她反问魏来:“那件事,是哪件事?” “别装了,大姨,你不可能会忘的。”魏来失笑,“就是19年前被杀死在铁道的那个人——他是你和我妈的弟弟,魏振刚。” 第22章 她的36岁(一) 1. 20年前。 每天起床后,魏如楠会把自己床位的被子叠成整整齐齐豆腐块儿,白色被单上的褶皱也会被她用手掌反复抚平,直到一点躺过的痕迹都没有后,她才能感到安心。 紧接着,她会拿起热水壶和刷牙缸去宿舍外的洗漱间,由于她是住单人间的,对应的洗漱间环境也要好一些,位置有8个,人员也不拥挤,她刷完牙、洗完脸后,会回到宿舍穿戴好上班穿的制服,袖子、裤脚都压得板板正正,一点灰尘也不允许出现。 出了宿舍楼,刚好早上7:00,她会和门卫大爷问好,闲聊几句家常,那位姓崔的大爷要比姓周的大爷热络,总要夸赞她几句:“看小魏老师这身材保持得多好,孩子都能打烧酒了,人家的小身段还和当姑娘时似的。” 魏如楠爽快地笑了几声,年长些的女同事从另一栋宿舍楼里走出时,刚好听见这对话,也会三三两两地相互附和道:“瞧吧,长得漂亮谁都爱看,老崔头子可不轻易夸谁。” 魏如楠却心想:她都已经36岁了,还能和漂亮两个字沾边儿吗? 倒是每年都会考来学校一些年轻的教师,都是20出头的,水嫩得就和刚剥好的白葱一样透亮,一看见他们的脸,魏如楠就会感慨时间的绝情。 她已经这么老了,老到会被新入职的年轻男老师恭恭敬敬地弯腰问好,有那么一次,还被尊称为“魏主任”。 尤其是最近她被安排带一个实习生,听说很快就会安排转正考试,他只需再代课4个月就能正式入职。 那是个24岁的大学生,高个子,黑皮肤,笑起来会露出亮晶晶的牙齿,一双眼睛格外圆,很像是从前家里养在大院门口的大黄狗。 他一口一个师父地喊着魏如楠,整天跟在她身后请教工作,单位的其他老教师都会打趣起魏如楠,“老魏有新徒弟啦,结对子结到了个嫩小伙,真不错!” “这一天天的更爱上班了吧魏老师,小伙子陪着可赛神仙!” “小伙儿,多和你魏师父学学怎么上课的,人家可蝉联三年优秀班主任了,你啊,得学人家身上有用的。” 魏如楠倒也不把那些七嘴八舌放在心上,反倒是小伙子脸皮儿薄,总是被说得当了真,红了脸。 “小马。”魏如楠在办公室里提点他几句,“你刚过来这单位没多久,再加上你岁数小,很多事情你还得学,但你只需要学上课、教课和讲课,其余的乱七八糟的事儿,不能学。”说罢,她指了指他裤脚露出的几寸皮肤,“那是怎么回事?” 小马叫马世尧,不算合身的西裤短了一截,他个子太高了,总是买不到合体的裤子,这会儿坐着,裤子就提到了小腿,脚踝处的黑袜子没能遮挡上青色的纹身,他赶忙紧张兮兮地把裤子往下拉,躲闪似的将左脚往身后藏,支吾道:“就是……读书那会儿不懂事,学人家弄的,平时不穿短裤也没人知道……” “你都露出来给我看看。”魏如楠命令。 马世尧不太情愿,但还是把裤腿子往上挽了挽,又把袜子往下褪了褪,一条龙凤交缠的图腾蔓延到膝盖,整个小腿都被青色覆盖了。 魏如楠笑了笑:“呦,这么大规模的纹身啊。” 马世尧略显羞涩地放下裤腿,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唉,电影里都这么演,前几年流行,俺们好多哥们儿都弄这个,我那会儿也才十几岁,啥也不懂,就跟着瞎胡闹呗。” “在学生面前可不行露出来。”魏如楠强调,“咱们这是中学生,比小学生大不了多少岁,心智还不是很成熟,有样学样会给你自己惹麻烦,你别不当回事儿。” “师父说的都对,我都听师父的。” 魏如楠继续灌输:“还有,你现在选择做老师,就不能和以前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为人师表要有自己的原则和底线,更不能什么电影都看——”话说到这,她发现马世尧表现得有些心猿意马,就问了句:“你怎么了?” 他叹口气,为难道:“那我和朋友们说好今天晚上一起下馆子的,他们还要开车来学校门口接我呢,我这都不能去了吗?”紧接着又炫耀着:“桑塔纳,是开桑塔纳来接我!” 在那个时代,能买上,或者能坐上桑塔纳,似乎是一件非常牛|逼|的事情。 魏如楠原本对这个不感兴趣,令她感到巧合的是车的牌子。 因为,她弟弟也有一辆那种车。 是父母掏空了半个家底买给他、哄他开心的。 所以才有了魏如楠问马世尧的那句话:“开车来接你的朋友知道你在这里上班?” “那肯定啊,师父,他们都觉得我厉害,马上就能从代课老师转正了!” 魏如楠干脆直截了当的问:“你那个开桑塔纳的朋友叫什么?” 马世尧也不觉得奇怪,立刻回道:“魏振刚,巧不,他和师父你一个姓儿。” 2. 魏如楠当时的工资是每月983元,在那个时期,983元还算是不错的工资水平。 可即便如此,想要购置一辆桑塔纳,却也不是她这个阶级能够消费得起的。 大米的均价是8毛半斤,猪肉是5块1斤,90号的汽油是1块7毛1升,县城房价平均在800元1平—— 而桑塔纳,需要8万元才能买到手。 为了给魏振刚买上桑塔纳,父母东拼西凑了2万,从亲戚、邻居那里借了5000,又强迫3个女儿一人交出3000。 “不行,3000不行,老大得拿5000。”魏广国当时下了死令,“老大是家里孩子最大的,得起带头作用,得拿最多。” 这话令魏如楠憋着一口气,她虽然是家中长女,可她的条件却不是最好的——她丈夫死了有段时间了,全靠她自己一人拉扯孩子,她本就不富裕,竟然还要从她嘴里剜肉给魏振刚。 于桂芝也认同她丈夫的决定,“那就老大拿5000,老二和老三各拿3000,怎么着也得给振刚凑齐个首付。” 第23章 她的36岁(二) 魏如楠当时沉着一张脸,父母的话让她很不痛快,可逆来顺受是魏家的规矩,不,应该说,是魏家女儿们刻在基因里的传承。 就好像是一种必须要遵从的美德,哪怕再不满、再愤怒,她们也不敢忤逆父母做出的决定。 而且,她们还一同默契十足地庆幸父母要给魏振刚买的桑塔纳是辆二手的,这可要比新的便宜整整2万5。 “可怎么便宜那么多?肇事车啊?”只剩下她们三人的时候,魏来楠一脸困惑地问在场的另外两人。 最小的女儿魏想楠当时刚生完孩子,一边喂着母乳一边回了句:“听说是撞死过人的车,还泡了水,就便宜卖了。” “再便宜也要5万5,我女儿下半年就要上幼儿园了,本来就够捉襟见肘的,还得掏钱喂那条白眼狼。”魏来楠一肚子怨气。 魏想楠笑嘻嘻的,揶揄她道:“刚才在爸妈面前你怎么不这么说?这会儿当着我和大姐的面儿说有什么用?” 魏来楠愤愤不平地看了魏如楠一眼:“大姐不也没说嘛,我做老二的,怎么敢先起刺儿。” “那至少也该和爸妈说清楚那车的事情,死过人的买回来,多晦气。” “你以为爸妈不知道?他们本来就是贪小便宜,还事事都顺着魏振刚,没点态度。” “再怎样,死过人的车就不该买。” 两个人呛呛个不停,坐在角落里的魏如楠却一直没吭声,她沉默地注视着地面上的某一点,几乎没有任何表情。 魏想楠喊了她两声,也没见回应,倒是魏来楠猛地想起了什么,“嘶”了一声魏想楠,摇头说:“别再说了,也别提死人的事情了。” 魏想楠后知后觉地发出“啊”的低呼,赶忙闭上了嘴。 魏如楠这时回过神来,她看了看妹妹们,又抬手看了一眼手表,说道:“我到下午上班时间了,先走了,至于钱的事情,你们还有什么意见没?” “唉,有意见也没用,魏振刚要的东西谁能不给他买?不买就会作妖,到时候作出大事来,也还是要咱们给他擦屁股。”魏来楠认命般地叹气,“我回去和老张商量一下,看看能不能拿出来3千。” 魏想楠也赶忙表态道:“大姐,你别担心,我们肯定不会让你操心钱的事情,再说这都是爸妈出的主意,也不该你跟着着急。” 魏如楠点点头,临走之前最后说一句:“晚上我不来爸妈这吃饭了,你们吃你们的。” “你今晚有聚餐啊?” “没有。”魏如楠垂下眼,“今天陪赵建秋吃点,到日子了。” 这样说完,魏如楠就走了出去,剩下魏来楠和魏想楠面面相觑,二人的表情都有些复杂。 3. 赵建秋是魏如楠的丈夫,准确说,是死去的丈夫。 他已经去世6年了。 去世的时候,赵岭也才10岁。 说来也巧,赵建秋是死于车祸,撞了他的司机是外地的,人都不知道是谁,因为当场就逃逸了。 那会儿的监控设备很不完善,连车牌照都没有拍到,赵建秋死的不明不白的,留下魏如楠孤儿寡母,也实在是件人见人可怜的事。 每年的这天,就是赵建秋的忌日。 魏如楠会亲自做他平日里最喜欢吃的豆角焖肉、红烧黄花鱼和鱼香肉丝,再热上一壶小烧,放在保温盒里带去他墓前。 先是扫扫墓碑上的灰尘,再来是烧烧元宝钱,最后摆上吃食,再倒满两小盅白酒,一杯给他,一杯自己,她举杯示意,一饮而尽。 然后她就开始絮絮叨叨地对着赵建秋的遗像自说自话,“赵岭最近又长高了不少,是个高中生了”、“孩子也到了青春期,不太喜欢和我聊心事”、“要是你在就好了,男孩和爸亲,你们能一起做很多事,他也能愿意和你在一起,不像和我,总嫌我是个女的……” “女的不能陪他去澡堂,不能陪他去打篮球,不能陪他挑内裤……是挺不方便的。”魏如楠自嘲似的笑了,接下来又极为遗憾地长叹道:“早知道,当初就不领养他到咱家了。咱俩也是,那会儿才多大年纪,就急着要孩子,生不出来还非要领养,结果你倒好了,把他留给我一个人受累,你可真是占尽了便宜。” 嗔怪了几句后,魏如楠便把赵岭最近拍的照片拿了出来,举起对照着赵建秋的遗像,眯眼打量一会儿后,撇嘴道:“长得真是一点都不像,不是亲生的,咋养也长得不像咱。你是桃花眼,他是下三白,我看啊,再过一阵子,就算我不说,外人也都要告诉他这事儿了。” 可很快地,她又无所谓道:“管他呢,说不定他自己早就知道了,他那么聪明,什么都瞒不住他。” 就这样喝了几杯,到第五杯的时候,魏如楠有些醉了,她知道自己不能再喝下去,否则很容易会睡在这阴森死寂的墓园中。 这里只有她一个,天色也黑了,也差不多该打道回府。 于是,她开始动作慢吞吞地收拾起东西,同时又把一盒烟留在墓碑前,“你最爱的,云烟。”可惜忘记带打火机了,她为此而感到懊恼:“瞧我,想着想着,到底是给忘了,每年忌日都这样,老是少带个打火机。” 想来当年,赵建秋也是因为摸不到打火机而停在路边,他咬着烟,双手在裤子口袋里摸来摸去,也没能及时抬头,对面驶来的车子又没按喇叭,这才酿成了惨剧。 “也不知道那人现在是活的还是死的。”只要一涉及到打火机,魏如楠就会忍不住想起6年前的那场车祸,她迷醉的眼神里渗透出冰冷、残酷的恨意,“他最好还活着,只要没死,我就能等到遇见他的那一天。” 喃喃自语完了这些,魏如楠探出手,将落在墓碑前的水果刀拿了起来。 刀身在黑夜中跳动着晃眼的银光。 她套上刀壳,小心翼翼地放回到了背包里。 第24章 她的36岁(三) 4. 周一傍晚,魏如楠坐在办公桌前,盯着手里装有5千块的信封出神。 她这些年的确存下了一些钱,可每当想要为自己做点事情的时候,父母都会跳出来把她辛辛苦苦、省吃俭用的存款剥削得一干二净。 之前是给振刚治病、买药、买进口药、去大医院…… 再之后是考虑给他买房子,要挑好地段的小区。但楼房在那时是稀罕物,又贵,又少,很难抢到好位置,而她是家里唯一读了师专被分配工作的,魏广国就总逼着她为振刚的房子想办法。 还记得她刚毕业分配到农村中心校教书时,就有不少人来魏广国那里想给她说媒,其中有个男的大她7岁,家里兄弟姊妹也一堆,但是嫁过去就能给5千彩礼,还给买三金。 魏广国折算了一下这桩买卖,竟一口回绝了。 起初魏如楠还以为他是害怕自己嫁给那样人多事杂的人家会挨欺负,结果在听到他和于桂芝偷偷说话时才知道,他是还想抬高价码。 “那家人是出了名的抠门,哼,那种都能给5千彩礼和三金呢,说明还能有更好的来上门和老大说媒,咱们家老大长得盘靓条顺的,咋也得多要点彩礼才行,也不枉费咱们吃糠咽菜地供她读师专了。” 归根结底,竟是打算把她多卖几个钱。 也不知道别人家的父母是什么样子的,反正,魏广国和于桂芝总是想方设法地从三个女儿身上刮油水。 而信封里的5千块,已经是魏如楠如今用来压箱底的数额了。 她其实很舍不得拿去给魏振刚买车,但要是不拿,魏广国一定会追来她的单位磨个没完。 魏如楠叹息一声,拿着信封站起身,她已经在单位里拖延半个小时了,其他同事早就走光,而她把钱拿回家里时,魏广国和于桂芝甚至都没有留她吃晚饭。 几天后,魏振刚就把那辆二手桑塔纳带回了家。 他的一堆狐朋狗友也都来院子门口凑热闹,其中有好几个年轻漂亮的姑娘,于桂芝立刻亮起了眼睛,热情地招呼那帮人留在家里吃饭,还差遣魏如楠去买些好的回来做。 晚餐前后,都是魏如楠三姐妹在厨房里忙活,魏广国陪着魏振刚和他的那群朋友在餐桌旁喝得酒气冲天,于桂芝则是忙着询问那几个姑娘的生辰八字,选妃似的想要从中挑一个做儿媳。 车子买回来不久,就出了点小问题,魏振刚是个无业游民,自然没钱修理,魏广国就要魏如楠给想办法处理一下,还催她回家吃晚饭,目的是又要套她的钱。 也只有这个时候,父母才会盼着她回家。 当天晚上,她磨磨蹭蹭地出了办公室,去车棚里推自行车。马世尧刚好骑着自行车出棚子,脆亮儿地喊她一声:“师父!” 魏如楠骑上车子,看他一眼:“你怎么才走?” “帮着体育组收拾仓库了,师父咋这个点儿还在学校?” 魏如楠随口敷衍了句,踩着踏板朝父母家里去,而马世尧还跟在她身边,她看向他:“你家在这头吗?” “不啊,但我今天去朋友家,好几个人都去,看新碟子。”他喋喋不休的,“师父我听同事说你孩子都上高中了啊,那你结婚可真早,生孩子也早,我妈生我时都30了。” 魏如楠嗯一声,“你家里几个?” “我上面有3个姐姐,我是老小。” “那你很有福气啊,姐姐都会照顾人。” “凑合吧,我那几个姐姐可差远了,不像你,师父,你还给振刚哥凑钱买桑塔纳呢。俺们这帮人都羡慕完了,老羡慕了。” 第25章 她的36岁(四) 对于马世尧来说,他的确是在真心实意地羡慕魏振刚,并夸赞魏如楠。 可听在魏如楠耳中,这说辞就显得极为讽刺。 她什么也不再说,沉默地骑着车,没有眼力见的马世尧还在她身边噼里啪啦的说个不停,一直到了大院后,两人才分头行头。 马世尧忙着去里屋找魏振刚那帮人,魏如楠则是去魏广国和于桂芝的房间,今晚是要探讨修车的费用。 但魏来楠和魏想楠还没下班,三姐妹还未聚齐,而魏广国和于桂芝打算去市场买点好的回来,因为魏振刚的那帮朋友里有他们相中的一个姑娘,就想着用好吃好喝来收买人家的心。 “老大,你给他们烧点热水泡点茶,我和你爸一会儿就回来。哦对了,你招呼完他们想着把大米饭焖上,再剥点蒜、切点姜,肯定得做个糖醋鱼。”说完,他们就急匆匆地出了门。 魏如楠自己坐了一会儿后,看了眼墙上挂着的钟,时间刚好是6点,距离赵岭下晚自习还有4个小时。 她想着自己怎么也能赶在接孩子之前伺候完那帮人了,于是就先去厨房里准备葱姜蒜,再淘米,焖饭,把魏来楠和魏想楠的饭份儿也带了出来。 电饭锅插上电后,她又开始烧热水,但是一直烧不开,发现灶炉子有点问题,她修了几下没修好,就想着去魏振刚那帮朋友里喊个人来帮忙。 刚一出了厨房,她就听见里屋传出砰砰咚咚的声响,紧接着是诡异的呜咽声。 魏如楠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儿,发现那声音很快就平静下去了。 她这才重新抬起脚朝那屋子走去,可还没走几步,就又听到了窸窸窣窣的声音。 “振刚?”魏如楠充满疑虑地敲响了房门,她试探着问里头:“你没事吧?什么动静?你们都在房间里吗?” 刹那间,屋子里一片死寂,这令魏如楠的背脊忽然窜起了一股寒意,她鬼使神差地去拧动门把手,发现门被反锁了。 “锁门干什么?”魏如楠狠狠地晃动几下,有点不安地喊道:“魏振刚,开门!” 很快便有金属扣相撞的动静,魏如楠听出那是系皮带时才会发出的声音,紧接着,门锁被从里面打开,将房门虚掩出一条缝隙的人是魏振刚。 他急头白脸地对魏如楠说:“你吵吵个什么玩意儿,俺们在屋里忙呢,没事远点儿去!” 魏如楠踮脚张望起屋内,却被瞪起眼睛的魏振刚指着鼻子道:“别没完没了噢,别惹我不高兴!” “小马!”魏如楠大声喊着:“马世尧!” 马世尧怯懦地回应了一声:“师父……” “你说,你们在里面干什么呢?”魏如楠继续问。 马世尧没敢吭声,魏振刚转头背对着魏如楠,像是在给他眼神警告。 也就是趁这个功夫,魏如楠挤开魏振刚想要冲进房间,二人推搡起来,直到一个身影从魏振刚身后闪过,她像是鼓足了勇气一般跑出了房间,从魏如楠身边经过时,她低垂着脸,凌乱的发丝没能遮掩住她的泪痕,魏如楠怔怔地看着她跑远的背影,裙子上的一抹鲜红令魏如楠脑中轰地一声嗡鸣。 难怪这房门一开,她就闻到房间里传出一股淡淡的腥血味儿。 “操。”魏振刚朝地上啐了一口,但更像是在啐魏如楠,“妈|的,这下你满意了吧?” 满意什么? 魏如楠惊愕地看向魏振刚。 她这才发现他衣衫凌乱,裤腰带的铁扣也因匆忙而系得歪歪扭扭,脖子上还有几道血红的抓痕。再一探头屋里,总共有5、6个大男人,嘴里叼着烟的、东倒西歪的、盯着电视看黄|色|录像的……就剩一个马世尧还算人模狗样地蜷缩在墙角处,他讪讪地对魏如楠笑了一下,试图将什么东西往身后藏。 露出来的是领带一角,正是他白天上班时系着的红蓝条领带。 而刚刚逃跑的姑娘手上残留着被狠狠绑过的淤痕。 魏如楠感到战栗地皱紧了眉头,她望着眼前的这群畜生,怒火如炼狱之焰在胸口无尽地燃烧起来。 偏生魏振刚还全然不在意似的走回到床边,懒洋洋地躺上去,扒拉着同样把录像的精彩部分进行回放。 “你姐在这呢,还咋看啊?”有人小声抱怨。 魏振刚就嘶地抬头,厌烦地冲着魏如楠摆手,“去去去,都告诉你远点儿了,别烦俺们。” 有那么一瞬间,魏如楠很想给他个嘴巴子。 但她想起他的病,想起他的哮喘,更想起他若犯病,她就得掏钱给他买药,倒霉的照旧是她。 钱。 这是浇灭她怒火的药汤。 魏如楠哽咽着吞下了愤怒,她紧抿着嘴唇,缓缓地转过身形,魏振刚却又使唤般地喊她:“把门带上!” 她听见马世尧劝阻魏振刚:“刚子哥,你别这么对我师父说话,她……她好歹是我师父……” “你师父多个屁?我打从生下来就能这么对她,还能因为你改了规矩?要说都是你这个窝囊废,害我没办成好事儿,绑紧点儿她还能跑得掉吗?废物……” 接下来的话再没听见,魏如楠已经忍受不了地替他们关上了房门。 她默默地走去厨房切葱,哪怕她早已经准备好了足够的量。 魏来楠和魏想楠在这时回来了,她们一边进厨房帮忙,一边抱怨魏振刚的那几个朋友把家里弄的乌烟瘴气的,大老远就能闻到一股子呛鼻的烟味儿。 “那姑娘是周叔家的兰子吧?”魏来楠发现饭锅跳闸了,按了关闭键后,又说,“我看她在巷子里哭哭啼啼地跑走了,也没和咱俩打个招呼。” “是兰子,周二兰,她哥是周大强,和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没混好,被打折了一条腿嘛。” “周二兰今年也就才20出头吧?怎么老和咱们家刚子搅和在一起?”魏来楠感到不可理喻似的,“我看咱妈还惦记着让人家兰子做刚子媳妇呢。” 第26章 她的36岁(五) 5. 话说到这,魏来楠看向背对着她们的魏如楠,困惑道:“大姐,你怎么一直不说话?心情不好吗?” 魏如楠摇摇头,说了句没有。 还没等魏来楠再问,魏广国和于桂芝夫妻俩已经兴高采烈地提着鲤鱼、猪肉回来了。他们把手里头的菜交给三个女儿,吩咐着哪个要红烧、哪个要清蒸,接着就张罗着让魏振刚带那群朋友们到客厅里吃瓜子、果脯,也都是刚买回来的。 看父母走远后,魏想楠撇嘴道:“哼,咱家那小地方还叫客厅?总共都挤不下咱们家五口呢,还指望塞下那群人。” “又没喊你去客厅里吃瓜子,你酸个什么劲儿?”魏来楠嗤笑:“咱爸咱妈这回真是下血本了,为了给刚子娶老婆,红烧肉都安排上了。” 魏想楠说:“刚子都30了,再不娶个媳妇,那就成了老光棍,爸妈着急操办也正常。” “他那不正经的名声人尽皆知,哪个人家的好姑娘愿意嫁给他?”魏来楠气不打一处来地择菜,豆角子扔进铁盆里砰砰直响,“自己有那毛病还不注意,成天喝酒抽烟、打架斗殴的,白瞎那么贵的进口药给他吃了,都不如磨碎了粉儿拿去喂猪。” 魏如楠默默地听着两个妹妹的抱怨,心里的怒火也情不自禁地再度升腾了起来。 恰逢此时,门外传来了叫骂声,骂的十分难听。 魏来楠最先反应过来:“听这动静儿,像是周满江?” “兰子她爸啊?” 一听这话,魏如楠立刻从板凳上站起身,二话不说就冲了出去。 魏来楠和魏想楠一边喊着“大姐”一边跟上她,而院子里已经聚满了周家的两个大男人,矮小的周满江带着他跛脚的儿子周大强正吐沫星子横飞地破口大骂着魏家,各自手里都拿着钉耙、铁锹,见魏家三个女儿先出来,周满江还不满意地一挥手:“把魏广国叫出来,我不和你们女人讲!” 魏来楠最反感周满江这种瞧不起女人的态度,当即冲他一句:“女人怎么了?女人也比你长得高!” 周满江气红了脸,手里的耙子指向魏来楠:“要说你们老魏家一个个的都是没教养的东西呢,下岗工人生出来的都是坏种!一个赛一个坏!” 魏来楠让他把嘴巴放干净点,还作势抓起院子里的扫帚与之对阵。魏如楠却一把拦住她,毕竟只有魏如楠知道这事本就是他们魏家不在理,且目前魏家除了魏振刚,也只有她一人知情。 刚好魏广国在这时出来了,于桂芝也紧随其后,周满江一见魏广国,更加仗义地挺直腰板,开口就是:“魏广国,你今天不把你那混|蛋儿子交出来,我就守着你的面儿给派出所打电话,让他们派人来抓走你儿子!” 魏广国一头雾水地问着怎么回事,说话那么难听呢,我儿子哪得罪你了? 周满江一昂头,示意周大强说明情况。 残了一条腿的周大强可要比他爹高大得多,他扛着个铁锹,说话一副流氓相,牛哄哄地道:“少揣着明白装糊涂了,就刚才发生的事儿,你儿子对我妹做了那种不要脸的事儿,你们还想赖账?” 魏广国和于桂芝还是没明白状况,倒是亲眼看见的魏如楠走向前一步,对周家父子说:“周叔,兰子现在怎么样了?” 周满江立刻觉得魏如楠认下了这事儿,更加放肆地扯着嗓子喊道:“听见了吧,魏家有个明白人!”接着就对魏如楠道:“魏家老大,周叔也是大小看着你长大的,周叔不想难为你,这事儿和你没关系,但你们家除了你,还真再没个懂事理的了,所以我也不打算废话,今天两个选择,要么把你弟给我们带去派出所,要么,派出所来你家抓人,看着办吧!” 周大强也附和一句:“对,敢强|奸我妹,我没活活打死魏振刚算你们家积阴德!” 强|奸二字一出,魏广国夫妻可不乐意了,他们口口声声说着这是污蔑,刚子可不是那种孩子,分明是血口喷人! 周家父子也不是善茬,见魏家夫妻不认,立刻掏出大哥大要打110,结果被魏广国一下子夺过来,还说要亲自带周二兰去医院验证,一验便知真假。 周满江不肯,他叽叽歪歪地说着他姑娘要是因为这事儿去医院验,那整条巷子都人尽皆知,周二兰还怎么嫁得出去? “我们刚子娶她啊!”魏广国恬不知耻地说:“这事儿甭管真假,要是真的,那就是生米煮成熟饭,刚好了!假的我们也不怕,左右都这地步了,二兰子嫁给我们刚子,两全其美!” 周满江被惊呆了一般,好半天都气得说不出话,他哆嗦着手,指着魏广国的鼻子咒骂着:“真他|妈|的癞蛤蟆不长毛,随根儿!有你这种王|八|蛋|的老子,必然会有魏振刚那种小|王|八|羔子!占便宜你占到我老周的头上了,你可真|他|妈|的不自量力,我家二兰就是老死、烂死在家里头,也不可能嫁给你那个癫痫病的穷鬼儿子!” 这一番怒言彻底激怒了魏广国,他最容不得别人瞧不起他儿子,抄起地上的砖头就和周满江扭打在了一起。 周大强也加入战况,他下手黑,手里的铁锹专打魏广国的腰。 于桂芝见势不对,拉扯着她的三个女儿去帮魏广国,两家人乱做一团,魏如楠在混战中还被周家父子打到了鼻子,血水顺着鼻腔流淌而下,也没人管她的死活,都在继续乱打一通。 反倒是整个事件的主角始终都没有露面,一直到惊动了邻居来拉开了两家人,魏振刚都和他的那帮狗友藏在屋子里,不吭一声。 最后进了医院急诊的是魏如楠,她在魏来楠的陪伴下去检查鼻子是否骨折,索性没什么大碍,开了点消炎药回去家里,于桂芝还在咒骂着:“都是他家周二兰子天天黏着咱们刚子,还好意思说强|奸,根本就是她倒贴,她才是个烂货,我们家还不稀罕要她进门呢,她敢报警抓刚子,我就让她这辈子都嫁不出去,我饶不了她!” 第27章 她的36岁(六) 6. 事后,也并不是多久之后,大概是事发后的两天。 周家天天堵在魏广国家门口不算完,于桂芝一开始还趾高气扬的,在她的认知中,女人没了清白就不值钱了,一旦男人翻脸不认,那女的就得来跪着求。反正是二手货了,白给谁,谁都不要。 偏生老周家是个硬骨头,不管周二兰遭遇了什么,周满江照样把她当成掌上宝,还得给她彻彻底底的讨了说法。 魏广国和于桂芝始终用自己的观点去衡量对方,导致周家一不做二不休,到底是报了警。 警察登门来盘问的那一刻,魏广国和于桂芝才傻了眼。 他们怕儿子被抓,先是哄走了警察,然后就去周家求起了饶,再不是之前那副颐指气使的傲慢嘴脸了。 “现在你们想私了了?”周满江夹着他刚刚卷好的旱烟,冷笑一声,“不好使了,晚了!”他非要看着魏振刚吃牢饭才罢休。 于桂芝这下子哭天喊地起来,一路哭去了魏如楠的学校,她遇见事情只会来找大女儿,全家只有大女儿有正式工作,于桂芝总觉得魏如楠在学校里能接触上教育局乃至县政府的领导,只要找到大人物出面,魏振刚才能有救。 魏如楠其实已经料到会是这个局面了,所以她早就想好了劝于桂芝回家的理由,她说:“妈,你先回家,我等校长开完会就去和他谈谈这件事,你等我消息。” 于桂芝果然信了,绝望的泪眼里立刻绽放出了一丝喜悦,问都不问事情的难度,只管丢给魏如楠处理,然后她自己屁颠屁颠地回去家里等。 可魏如楠根本不打算也不可能会去找校长谈这种事情,她只是在快下班的时候找到了马世尧。 “小马。”她站在体育组门口喊住了他。 对方俨然害怕见到她,当即吓得脸色苍白,还没等逃,就被魏如楠一把抓住了手臂,并示意楼后的车棚,“去那边说。” 马世尧垂着脑袋跟在魏如楠身后,二人走到车棚,各自取了车,慢吞吞地推着朝校门外走,魏如楠对他说了句:“我请你吃碗馄饨吧,长新街那家老李头的馄饨,都爱吃那。” 马世尧一脸懵地看着她,也不敢拒绝,讷讷地点头。 到了馄饨店,马世尧点了碗素馅儿的,魏如楠偏要给他换成牛肉馅儿的,说是不必给她省钱。 马世尧讪讪地笑着,二人面对面而坐,一开始谁也不说话,待馄饨端上来后,早已经饿坏的马世尧上来就喝汤,结果被烫了嘴,赶忙像狗一样“嘶”起了舌头。 魏如楠体贴地抓了几张粉红色的餐巾纸递给他,提醒着:“小心点。” “谢谢师父。”马世尧接过纸巾,因魏如楠的温柔而感到一丝愧疚。 接下来又是各自沉默,魏如楠只顾着吃碗里的馄饨,没有聊天的意图。 反倒是马世尧食之无味地放下瓷碗,有些难以启齿地开口道:“师父,你……你家的那件事……” 魏如楠没抬头,忙着喝汤。 马世尧继续吞吞吐吐:“就是那天的那件事……我听朋友说,振刚哥好像被拘留了?” 魏如楠这才缓缓地摇了摇头:“没拘留,但是警察找上门了,周二兰的家里人报了警。” 马世尧闻言,不由地长叹一声,小声嘟囔着:“我当时都提醒振刚哥了,肯定会出事的,但他老说他以前都这样,也没遇见过什么剌岔主儿,谁能想到二兰和那些女的不一样……” 魏如楠手中的筷子因此一顿,可她不想被马世尧看出端倪,就努力维持着不动声色,故作不以为然地问了句:“你和魏振刚认识多久了?” “就通过朋友认识的……他之前不是开个影像店嘛,我们常去租碟子。后来他不干了,但也老一起吃饭,一来二去就玩到了一起。” “那周二兰也常和你们一起吗?” 马世尧点点头。 “她喜欢振刚?” 马世尧摇头。 “那振刚喜欢她?” 马世尧又一次点头。 魏如楠叹一口气,“你别老是点头摇头的,说话。” “哦,知道了,师父。我是说,振刚哥确实喜欢二兰,但二兰是之前——”马世尧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她之前和我说过想和我搞对象来着,可我吧,还是想听我妈的找个老师结婚,所以就和二兰说明了我想法。” 魏如楠露出“原来如此”与“果然如此”的眼神,她之前就觉得奇怪,像周二兰那样年轻漂亮的姑娘怎么可能会看上魏振刚?原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全部都是魏振刚自作多情罢了。 “小马,你实话告诉师父。”魏如楠引导般地问:“你对周二兰就一点都没有那种意思吗?” “没有,我对天发誓!”马世尧一脸正气,生怕回答慢了会显得自己有非分之想。 “那——当晚发生那件事时,你不也是也在场吗?” “在倒是在……” “你怎么没帮一下周二兰?”魏如楠压低声音,她盯着马世尧的眼睛,充满同情与怜悯地说:“她好歹也是喜欢你的,你就眼睁睁地看着她被我弟弟祸害吗?” 7. 马世尧不懂魏如楠为什么要突然加重“弟弟”和“祸害”这些读音,但他因魏如楠的提示而回想起了周二兰对自己的好,便情不自禁地愧疚起来,“真不能怪我,师父,你没在场你不知道,事情发生的太突然了,我都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呢,振刚哥就……就已经把二兰给……那什么了。” “但我看见二兰逃跑的时候,手上有着绑过的痕迹,而你的领带被我弟弟攥在手里,是你提供的领带吧?” “不、不是我!是振刚哥一开始就从脖子上拽走的,他……他可能早就有打算了……” 魏如楠眯了眯眼,“小马,这话你可要想清楚再说,不然你就成了共犯,照样得坐牢。” “师父,我什么时候骗过你?你带我这么久应该了解我的,我长这么大,连女孩儿的手都不敢牵,别说是帮着做、做那档事了。而且我当时也吓傻了,更怕出手帮忙会被振刚哥报复,他甚至还威胁二兰敢说出去的话,就弄死她。” 第28章 骤雨(一) 1. “我弟弟……魏振刚他真的说了要弄死周二兰这种话?” 马世尧连连点头,急于自证清白一般:“说了,他还炫耀以前也老用这招数吓唬那些女的,一用一个准儿,好使。” “以前的那些女的有你认识的吗?” “有几个是洗头房的女的,再其他的,我也不熟,就二兰是老在一起玩的。”马世尧感到十分遗憾,叹道:“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振刚哥这次太不应该了,真容易给他自己惹上一身麻烦。” 魏如楠思虑了片刻,再一次问道:“你的意思是,周二兰并不情愿,所以,她真的是被强|奸?” “强|奸?”马世尧犹疑起来,“那倒算不上吧,我记得振刚哥和二兰当时都喝了点酒,因为要看新影碟,大家都挺期待也挺兴奋的。二兰那会儿还靠在振刚哥的怀里呢,要说我们谁也没反应过来嘛,一开始都还以为他俩就是你情我愿。” “周二兰在最初没有反抗?” “反正从我的角度来看,她一开始是接受的。只不过,屋子里的人有些多,不知道是谁说了一句‘下一个我来’,是在那之后,她的反应才变得激烈。” “是吗,原来是这样……”魏如楠喃声念着。 话到此处,马世尧忽然听见“咔嚓”一声响,像是跳闸的声音。 而那声音是从魏如楠放在餐桌上的背包里传出来的,马世尧困惑地看向她的包。 魏如楠不动声色地将背包拿到自己怀里,微微一笑,解释道:“一定是我的钥匙扣掉在包里了。” 马世尧怔怔地嘀咕着:“钥匙扣会自己掉落吗?” 魏如楠的笑意在此刻显得敷衍且含糊不清,她顺势站起身,拿着背包说道:“我去结账,说好了是我请你。” 她转过身的时候将背包挎到肩头,右手紧紧握着包身凸起的一块,只有她自己知道那是小型录音机。 而马世尧并不知道今天的馄饨是场鸿门宴,他虽不至于会惨死,可他已经掉进了魏如楠设下的圈套。 他所说的一切都被魏如楠带来的小型录音机录成了磁带,她很清楚,这卷磁带里的内容是警方都未必能收获得到的重要证据。 毕竟像马世尧那种人,他是不会轻易和陌生人或是警察说出实话的,他看似没头没脑,实际上一直都在保护着以魏振刚为首的小团体。 而他之所以能够和魏如楠袒露实情,是因为他知道魏如楠是魏振刚的亲姐,又是他的师父,这种信任是双重的,他根本不认为魏如楠会做一丝丝对魏振刚不利的事情。 思及此,魏如楠却笑了。 她笑马世尧对自己的不了解,也笑马世尧对自己的深信不疑。 同时也有感谢,如果没有他,她的计划不可能进行得这么顺利。 至于接下来的事情…… 魏如楠在这时停住脚,抬起头的瞬间,就能看到街对面的派出所。 她要做的,也仅仅是需要穿过一条马路而已。 2. “妈。” 这一声呼唤令魏如楠如梦初醒。 她恍惚地循声望去,模糊的视线逐渐清晰,一抹身影由远至近而来。 啊……魏如楠在心中松了一口气似的,沉声说道:“是你啊,周画。” 周画感到有些困惑地歪过头,反问道:“妈,您把我当成谁了?” “没谁,没什么。”魏如楠抬起手揉了揉眉心,她觉得很疲惫,大概是因为回想起了往事的缘故。 周画看出她累了,便打算扶她回去房间休息,刚碰到她的手臂,就被她条件反射地弹开。 “妈,我是想带你回房间。”周画赶忙解释,望着魏如楠的眼神也显露不安。 魏如楠这才意识到自己反应过度,她缓缓站起身,摆手道:“我自己能行,我没事。” 周画还是担心她,惯性地去搀扶她手臂。 这一次,魏如楠没有拒绝,她低声问道:“她们都走了吗?” “她们?”周画皱皱眉,“是说魏来吧?” 魏如楠恍惚地点头。 “她走了有段时间了,我送她下楼回来后,看见你在沙发上小睡,就没打扰你。”周画说,“但刚才听见你在说梦话,我就忍不住喊了你一声。因为——你好像做了噩梦。” 魏如楠瞬间停在自己的房门前,她看向周画,充满疑虑地问:“我说了什么梦话?” 周画摇摇头,“我没听清,就觉得你的表情看着很痛苦。”话到这,周画自己也哀叹着:“可能是这段时间煎熬的,大家都不好过,妈,你岁数大了,还是想开点吧,活着的人总得往前看。” 她这话不像是在劝魏如楠,倒像是在说服她自己。 魏如楠也因此而侧眼打量着周画,那张年轻、漂亮的面容已经被绝望覆盖,底色是憔悴的,甚至没有一丁点的亮色,且她眼底的哀默竟显得有些冰冷,像是深渊之河泛起的幽光,魏如楠曾经过那类似的深渊。 “周画。”她不由自主地轻唤了一声,“你还年轻。”她转过身,紧紧地抓住周画的手腕。 周画懵懂地抬起头。 “要是有想不开的、需要倾诉的,你就告诉我,和我说。”魏如楠的手指越发用力,攥得周画的腕处已经发白,“有些事不是非得要坚强着硬撑的,该软弱的时候就要软弱,你不欠任何人,别总想着自己去扛。” 周画的眉宇间显露动容,她觉得自己被魏如楠看穿了心思,可她又不想把一个年近六旬的女人牵扯进来,所以,她打算用善意的谎言来糊弄过去,“我知道了,妈,要是我撑不下去的时候,我会来向你求助的。” “不仅仅是我,你也要让赵岭知道你的难处,你要说出来,不能自己憋着,他是你丈夫,他必须替你分担所有的情绪,而不是让你独自被那些不知真相的人指责,他们不配!” 赵岭。 单单是提起这个名字,都令周画觉得无力。 “他最近工作上的事情多,而且他无论是心理还是精神上也都很难受,我不想再增加他的压力了……”周画还在为赵岭辩解。 第29章 骤雨(二) “不要替男人找借口。”魏如楠死死地盯着周画的眼睛,仿佛要看穿她灵魂的最深处:“永远都不要考虑他们的难处,就像他们从不会去认可你与生俱来的痛苦。” 周画愣了愣,她似乎还无法理解魏如楠的叮嘱,她能做的只是沉默地点头,并在扶魏如楠回去房间后,又帮她把要吃的药和水拿了过来。 待吃完了药,疲惫的魏如楠就睡下了。 周画轻轻地关上她的房门,手机恰时响起了微|信消息的振动声。 她低头去看,点开消息通知,是魏来发来的。 内容是:“你处理好了没?” 周画迅速敲出回复:“她睡了,我现在可以出门,你在哪里?” “你家楼下的副市商场,东头。” “卖鱼的摊位?” “对。” 周画立刻抓过衣架上的外套,同时单手敲字:“我下楼了,马上到。” 3. 眼泪和绝望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也不具备丝毫力量。 这一残酷的事实,周画是今早才恍然大悟的。 当何胜将近乎凌迟般的消息带给她时,她才明白很多真相的背后并不存在公平。 这社会本就没有公平可言。 就从她还没走进副食商场的前几分钟说起,明明还有一段距离时,她就能闻到鱼肉与烂菜混杂到一起的酸臭气味儿,叫卖的小贩、扫地的环卫工、负责运输垃圾的货车司机……他们的人生就如案板上的鱼肉一样,被任意地翻来覆去,甚至已经毫无可以改变的余地。 谁又能说他们是不够努力呢? 可他们再如何努力,就算努力到死,他们的人生就能实现公平了吗? 他们甚至连市场对面开着的西餐厅都不愿意进,因为那种地方对他们而言,根本就是另一个世界。 明明活在同一个县城里,却还是存在着明显的阶级划分。 穿戴整洁的店员连下巴都是向上抬的,而端着一盆子鱼鳃倒进臭水沟的杀鱼贩的身上,散发着的却是刺鼻的腥臭气。 一条马路,隔绝出了两个世界。 而周画正穿过阳光地带的西餐厅,走进了阴暗潮湿的菜市场。 环绕在她身边的盘旋嗡鸣的苍蝇、粗俗下流的荤段子、从嗓子里卡出一口脓痰时的咳嗽声……这种底层画卷上布满了弱肉强食的残酷,人人都是这不公平生活里的牺牲者,周画觉得自己也不例外。 可她能忍耐自己被生活蚕食,却不能容忍她的女儿死得不明不白。 她愿亲手用自己的血骨来铸造出她女儿升天成佛的人肉跳板。 于是,周画目不斜视地朝市场尽头走去,她不打算去关注旁人的悲伤、快乐与息怒,过多的情绪会分散她的能量,现在的她只想专注着自己的决定—— “你知道接下来我们要靠自己去找出真相的难度有多大吧?” 当魏来对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周画已经身在市场东头尾的鱼摊旁。 身后是菜刀剁着鱼头的巨响,一刀接连一刀,鱼头掉落在水桶里时溅起血沫,配合着案板上播放的佛歌,形成了诡异而哀戚的背景色。 周画恍惚地听着那声音,在魏来问出第二次相同的话的时候,她才抽回思绪,对魏来点头道:“我知道。” 魏来狐疑地双臂环胸,叹了一声:“我能理解你现在的心情,状态不好是正常的,谁经历那种事都容易一蹶不振,但是——你在这之后可不能表现得像刚才那样稀里糊涂的了,我和你说了好几遍你才反应过来,这哪行啊?” “我状态是有点不好。”周画揉了揉自己的额头,皱眉道:“可要是真的就这样忍了,我保不齐会做出我自己都控制不了的事情。” 魏来再次叹道:“我就是担心发生那种事,才会主动提出帮你忙的。” 正如魏来所说,在她上午从魏如楠和周画的家里离开之前,她就已经悄悄地和周画提出了要一起寻找凶手的想法。 而当时的周画怕魏如楠会察觉她们之间的“密谋”,所以才等魏如楠睡着之后跑出来与魏来会和。 “我并不是怀疑警方的办案能力,尤其是那位女警官,她一直都在试图共情我的痛苦。”周画此刻的眼神有些迷离,她在回想认尸间里发生过的一切,“而且在当时,赵岭也一直坚定琪琪是被害死的,他在那天哭的很伤心,我从没见他难过成那个样子……” “那有什么好奇怪的?”魏来的语气透露出一丝不屑,“他是赵琪琪的亲爸,女儿惨死,他就应该痛不欲生。谁让他平时只忙着舔领导、搞工作,疏忽了女儿——” 话到这里,魏来忽然停住了。 她脑中闪过了一个非常可怕的念头,以至于她背脊发凉,被自己的这个想法惊得手心冒汗。 周画则是试探般地问她:“你怎么不说下去了?” “不,不是……”魏来一时之间有些语无伦次,她抬手捂住嘴,有些难以启齿似的:“我就是觉得你刚刚对他的描述,让我觉得他这个人,很假。” “假?” “真正悲伤到极致的人,真的能腾出时间来表演吗?” 周画皱起眉头。 魏来忍不住分析道:“在认尸间放声大哭、当着警察的面前来展露自己的情绪,以我对我表哥的了解,他可不是会当众释放自己真实想法的人,即便是失去琪琪令他一时没了理智,可他也没必要嚎啕。” “你想说的是,他在演给负责这个案件的警察看?” 魏来点点头:“从抢占舆论和第一观感的角度来讲,他的行为更能让在场的人信服。而他这样做,也必然有目的。” 周画联想到那天之后的情形,邻居对自己的议论、铺天盖地的非议、小区里的白眼和声讨……只有她在承受。 与之形成镜像对比的,是赵岭的可怜、悲惨与绝望。 就好像他才是整件案子最惨痛的受害者,他成功地将全部矛头都落在了周画的身上。 “不应该是他,不可能的。”周画失笑一声,企图说服魏来,也说服自己,“我、我是他的妻子,他怎么可能会害我?” 第30章 骤雨(三) “那琪琪还是他的亲生女儿呢,他不照样在人前演戏?” 亲生女儿。 这描述一出,周画的神色便闪现出一丝怪异。 魏来刚好捕捉到这抹异样,不明所以地反问:“我哪里说错了吗?” 周画立刻摇头,“没有,我只是觉得……你说的这些也算是提醒了我。” “提醒?” “对待自己的亲生女儿——的确不该那么过分的。”周画苦涩地笑了。 从周画此刻的表情中,魏来感受到了一股难以言喻的无奈,就像是想要拼命地隐藏某种不为人知的难言之隐。 “嫂子,你没什么事情瞒着我吧?”魏来很谨慎地问道,“而且你知道我自己的视频号是有一些粉丝基础的,我可以利用我现有的资源帮助你,也决定帮助你。但是,你一定要对我坦诚,所以你不会骗我的对不对?” 周画只迟疑了一瞬,很快便认真地点头:“当然了,。” 她的眼神不像是在说谎,魏来因此而放心,并舒出一口气,“那就好。”紧接着,她从自己的背包里拿出了一个很小很细的笔,塞到了周画的手里。 周画打量着那支笔,看到笔身上有一些按钮,有的还写着“开/关”键。 她惊醒似的抬起头,“录音笔?” “对。”魏来点了点头,“你先拿着,我还有两支放在家里,是我以前写稿子搜集材料时备下的。” “可……可我拿这个有什么用?” “会派上用场的。”魏来的语气非常肯定,“我有这种直觉。” 4. 当周画回到家中时,刚好是下午4点。她是赶在赵岭下班之前匆匆赶回来的。 虽然这几天的赵岭都因加班而住在单位,但她在和魏来分手的路上遇见了赵岭单位同事的妻子,对方也到副食市场买菜,还说单位里的那个项目完成了,她老公今晚要回家,她买点好的犒劳一下老公。 周画这才意识到赵岭今晚也会回家,而他的下班时间是5:00,她必须要在那之前做好饭菜。 赵岭对时间的控制是精确到“分”的。 对她的要求也近乎苛刻。 譬如他上班是早上8:30,那么在7:30的时候,忙完洗漱和穿戴的他必须要吃上早餐,煎蛋的温度要刚刚好,太烫或者太冷都不行。而豆浆也必须是无糖的,要倾注到杯子350ml的刻度,多一点,少一点,也都不行。 所以周画迅速地提着买好的菜肉冲进厨房,她一定得在4:50的时候做好晚饭,确保赵岭5:20进家门的那一刻,就能吃到温度适中的饭菜。 在这期间,魏如楠一直睡着,她吃了镇定的药和治疗阿兹海默症的药之后,总是会睡得很沉,也要睡很久。 即便是周画在厨房里剁排骨、打鸡蛋、淘米洗菜,水龙头哗哗流个不停,房间里的魏如楠也是不会醒的。 但周画还是会把魏如楠的那一份饭菜做出来,在蒸锅里存放,等她什么时候醒了,什么时候热一下就可以吃。 约莫4:45左右,周画就已经做好了排骨山药汤、西红柿炒鸡蛋和白米饭。 这是琪琪出事之后,她第一次在家里亲自做饭,也是赵岭从琪琪葬礼过后第一次回家。 尽管他们并未通话,周画也是从旁人的嘴里才知道赵岭今天会回,可她还是像是个被植入了规定程序的机器人一样按照赵岭在家时的状态运转着以他为核心的忙碌。 然而,百密一疏的是,她太操之过急,导致排骨没有焯水就和山药一起炖煮,导致沉淀在汤汁中20分钟后,开始浮出血水。 5:30分,脱掉外套、洗了双手的赵岭看着自己的汤勺,漂浮着在汤液中的血丝令他缓缓地皱起了眉头。 “我,我再去把汤煮一煮吧!”周画迫不及待地从自己的椅子上站起身,她很怕赵岭露出的这种表情。 “不用了。”赵岭放下汤勺,转用筷子夹了西红柿炒鸡蛋,“不是还有这个菜吗,我吃这个。” 周画心惊胆战地坐回到位置上,她偷偷抬起眼,打量着坐在自己对面的赵岭。 连续加班使他的面容极为憔悴,青色的胡茬还残留在下巴上,大概是今早没来得及收拾仪容。 又或者是压根就不打算整理自己。 倘若他想要在同事眼中维持着“失去女儿的悲伤父亲”的形象的话,就更不能在这段时间过度的关注自己的形象了。 真狡猾。周画攥紧了膝盖上的围裙。 “你怎么不吃?”他突然搭话。 周画赶忙拿起筷子,“这就吃。” “这几天家里怎么样?” “还是老样子。”周画吃一口白饭,“妈的状态还行,下午那会儿吃了药就睡了,等她醒了之后,我再给她热一下饭菜。” “没有别的变化吗?” 周画一愣。 她本不打算说的,可赵岭似乎看出了端倪。 是因为玄关处的鞋柜里有她拿出客人穿的拖鞋的痕迹吗?还是他回家时听小区里的人说了? 要是有人看见警察出没过的话,的确少不了闲言碎语。 周画只好坦诚道:“上午那会儿,警察来过。” “案子有结果了?” 周画就把何胜带来的消息全部都转述给了赵岭,在听她说了这些后,赵岭沉默了一阵子,他什么也没说,继续吃完了碗里的饭。 周画瞥见他脸色很难看,猜想他心中肯定是不痛快,于是也不敢多嘴。 等她独自在厨房里刷碗时,赵岭走进厨房,单手搂住周画的腰,将她往他身上带去。 周画大气也不敢出,任凭他摆布。 “你心里一定很难过吧?今天得知了那种结果。”他靠近她耳边,低声说。 他的语气是难得的温柔,令周画忍不住眼眶发热。 “我应该在你身边的,至少今天上午应该。”赵岭将她环抱进自己怀里,双手开始在她腰间游|走。 周画将最后一个刷好的盘子放进水槽,转身的瞬间,感觉到赵岭的嘴唇贴上她脸颊,她有些不适应,因为她根本不清楚他为何突然求|欢。 第31章 骤雨(四) 5. 其实,赵岭的很多行为举止,周画都无法理解。 至少在他们独处的时候,他喜怒不定已经成了常态。 可还没有结婚之前,他们之间的相处方式还充满了甜蜜。 遇见赵岭时的周画才只有22岁,年轻得可怕。他们两个相识在一场剪彩仪式上,是赵岭单位的项目启动,而为了养家糊口的周画从18岁起就一直在县宾馆里做事情,服务员、后勤工她都做过,21岁时成了前台,宾馆经理开始注意到她的姿色,会派她作为宾馆的礼仪去参加一些机关事业单位组织的活动。 周画个子高挑,身段也好,细腰如灵蛇,穿上旗袍的模样宛若惊鸿,又似游龙。 那天的她刚好站在赵岭身旁,端着的盘子上放着剪刀,是要递给赵岭的。 可她当时把盘子拿去了右侧,而赵岭站在左侧,是赵岭拍了拍她的肩膀,她才赶忙调换了盘子的方向。 于是,赵岭剪掉红绸缎的速度就比其他人慢了半拍。 周画觉得自己误了事,脸上的神色十分不安。 赵岭却对她笑笑,那是一个彬彬有礼又不失气韵风度的笑容,还对她说了声“没关系,别放在心上”。 仿佛是久旱逢甘霖,周画觉得自己是因他的这一笑而沦陷的。 彼时已经35岁的赵岭与其他刚刚步入中年的小有成就的男人不同,他毫不油腻,也没有谢顶,清瘦的身形像是个刚踏入社会的男大学生,永远干净、平整的衬衫也彰显出了他不俗的品味,更可怕的是,他有着组合到一起很舒服的五官。 无论是他的鼻子、眼睛还是嘴巴,单拿出任何一处来都没什么过人之处,偏偏是放在他的脸上,就会让见过他的女人有些心猿意马。 “那是一种说不清楚的气质,是感觉,也是性释放。”与周画一起做礼仪的宾馆服务员也在那天注意到了人群中格外显眼的赵岭,“他个子得有183cm吧?” 周画故作漫不经心地附和:“有吗?我不知道。” “肯定有,县城里那么高的男人可不多见,都是一群小矮矬子,还没咱俩高呢。”那姑娘眉飞色舞地说着:“好像还是个小主任,事业有成又没老婆,抢手货!” 周画一愣,再也藏不住关切的眼神,“他那个年纪没结婚?” “人家英年早婚,20出头就结了,孩子都上高中了。不过呢,他老婆前阵子死了,他现在是老哥自己个儿一个。”姑娘嘻嘻笑道:“好多人盯着他呢,也不知道谁那么有福气能被他看中。” 周画也因此而动起了心思,作为一个农村姑娘——她老家是县城下头的14个乡镇之一,还是最偏远的那个,回去老家一次,光是坐客车就要1个小时40分钟,再换面包车回村里,又要50分钟。 家里三代都是农民,父母除了种地就是扒苞米,一年到头赚个辛苦钱,还要供养弟弟读高中,再加上一个半身不遂的瘫痪老人,周画的家境是有些残酷的。 而且,她原来也不叫周画,是叫周花。 15岁辍学跟着老乡来到县城后,她意识到自己名字的土腥味儿,就擅作主张地改了名字,改成周画。 名字变了,人的身份好像也不同了,有文化多了。她从洗碗妹变成了厂妹,又被挑中去了县宾馆,她觉得自己都是托了新名字的福。 她其实也挺满意目前的生活,有份能帮衬家里的差事,能住在宾馆后院的员工宿舍里,4个人睡一个屋,上下铺,室友都是同事,年轻姑娘们总是能相互照应,她的生活还算稳定。 除了,她母亲不停地催她找个好男人嫁掉。 6. “你毛岁都23了,村里像你这么大的娃都生两个了,你今年再不成家,你爹就把你配个村头的那个老光棍,起码还能给咱家10头牛做彩礼!” 周画挂断电话,心里说不出的压抑。 她母亲总是会打来宾馆催婚,周画要是不接,她母亲就会打去经理那里,有一次,还打到过县政府。 都是去村书记那里死乞白赖地要的办公电话,不逼周画今年把婚事解决了,她母亲必定要以死相逼。 周画的脸都要被她丢尽了,劝了好几次,要她别打电话来说这些。 好,不说也可以,每月再多打钱回家里,什么时候周画能凑够了自己的彩礼钱,她想结或不想结,都和家里没关系。 说到底,她父母只是想急着凑出一笔钱来供弟弟读大学,养女儿长大就是为了给家里做贡献的,女儿的血是用来被他们吸食的。 可也没办法,周画习惯了对父母顺从,她个性本就温和,气急了也只是自己闷着哭。所以,她只能去预支自己下个月的工资,因为父母这个月要的有点多,她猜想是爷爷的药涨价了。 宾馆倒也没问她原因,念着她工作卖力,人也憨厚,就给她批了预支票子。 当天下午给家里打完款时,周画在银行门口撞见了同样来办理业务的赵岭。 他认出了周画,并主动和她打了招呼。 周画没想到他还记得自己,回了一个略显羞涩的笑容。 赵岭眼神落在她手里的打款单子上,像是想起了什么,轻声问:“你家里最近遇见事了?” “我家里?” “哦,我和你们经理是同学,昨天晚上一起吃了顿饭,他说你近来手头有点困难。” 周画有些挂不住面子地低下头,赵岭立刻解释:“你别误会,我没有其他意思,就是想告诉你,要是遇见麻烦了可以找我,我也能帮你。” 这话令周画有些困惑地重新抬起头,表情显露错愕,好像在说:我们明明只见过一次,这会儿也才是第二次。 赵岭反倒笑着问:“你都不关心我为什么会和你经理问起你吗?” 周画这才反应过来似的,轻轻摇了摇头,那意思是自己也没明白他为什么会说起这个。 赵岭的笑意更深,像是很满意周画表现出来的生涩模样,顺势侧过身,邀请般地对她说:“赏光一起吃个饭?我知道有家新开的寿司店,你们女孩子应该喜欢吃。” 第32章 猎人,靶心(一) 1. 事情发展的速度有些快,不,是非常快。 当周画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和赵岭身在酒|店里了。 他是个做事很谨慎、很小心的人,绝对不会选择周画工作的那家宾馆,即便那里是全县档次最高的地方。 他带着周画去了离中心街较偏远的地带,几乎是郊区那边。 那里有一家小小的破旧酒店,仅有两层高,没什么人来,就不会存在被人看见的可能性。 店员在给房卡的时候,还打量了一番他们两个,眼神十分暧昧、诡异,令当时的周画感到很不舒服。 她在看什么?她会说什么?她心里在想什么? 周画满脑子都是这些乱七八糟的问题,以至于此时此刻,赵岭在卫生间里淋浴时的水声都令她感到心跳鼓。 她努力地回想着事情究竟是如何发展到这地步的——她答应了和他一起吃晚饭,他带着她去吃了新开的日料寿司店。那家店的装潢非常风情,再加上是傍晚,日料店里的光线本来就暗,店员误以为他们是情侣,还贴心了地为他们点上了烛光。 在那种昏黄氤氲的氛围中,周画喝了点清酒,脸也发热起来。但她没醉,她的意识很清醒,连赵岭挪了位置,换到她身旁坐下的场景,她都记得非常清楚。 “你这里有颗痣。”赵岭的手指轻抚她左耳垂,那下方的确有一颗痣。 那一瞬,周画感到自己身上有股奇妙的电流涌起,在他手指的温度接触她皮肤的刹那,她心头一震,并条件反射地向后缩了缩脖颈,局促地笑道:“是吧,好像是有。” “我耳朵下面也有一颗,但是,是右耳。”他轻轻地抓起她的手,去触碰他的右耳下头。 周画这才鼓足勇气般地抬起头,去看他的右脸颊。 “看见了吗?”他声音低沉而钝重。 “看见了。”周画小声回应。 他顺势放下她的手,臂膀落下的同时,肩头紧挨住她,他诱|惑般地对她说:“你们经理告诉我了,你还没有男朋友。” 那声音痒痒地钻进周画耳里、心里,令她只能被他牵引着给出回答:“没、没有……” “喜欢什么样的男人?” “我也不知道。”她含糊地说:“对我好最重要……” “那,要是比你年纪大很多的,你能愿意吗?” 周画身子一抖,因为赵岭不知何时扣住了她的手,是那种十指相扣的情况,甚至,他在摩挲着她掌心的皮肤,促使她觉得脸颊更热了。 周画仅存的理智在催促她将他推开,她不想被认定成是一个轻浮、好拿下的女性。 可她又舍不得,也不敢,更害怕会失去这个千载难逢的良机—— 于是,她内心深处的欲望在一点点地被他生拉硬拽出来。 大家都是成年人,就算周画只有22岁,但她从十几岁开始就一直游走在社会上,她见过太多有钱人、穷人、当权者、底层和疯子。 她当然知道金钱和权利是世人的春|药,毕竟,她自己就是个底层。 跨越阶级绝非一件易事,周画当然也知道越年轻会越能接近自己的目标。 就如她母亲逼迫她要今年解决成家这件事,她自己当然也着急,她能不想嫁吗?就以她的这种条件,农村出身,没有学历,除了年轻和姿色,她根本一无所有,她也担心年老色衰之后找不到好男人。 所以,她就只能用自己拥有的两样最基本的东西去做交换。 而赵岭,之于她来说,就是送上门来的猎物。 她只有这一次做猎人的机会,必须要抓住机会。 “怎么不说话?”赵岭察觉到她的挣扎,故意将嗓音压得更低一些,耐着性子又问:“我今晚已经无数次地暗示你了,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吧?” 他总是提起她的经理,的确是在和她暗示——他一直同经理打听她的个人情况。 周画咬着嘴唇,装模作样似的犹豫着不知该如何开口,他则是乘胜追击般地贴近她耳畔,慢声细语着:“你对我也不是完全没有那个意思,是不是?” 2. 男人和女人这两种生物,一发展到床|上,很多感觉就都变调儿了。 尽管周画看上去年轻活力、明艳美丽,可骨子里却还是十分传统的。 毕竟她和赵岭满打满算就只见过两次面,结果刚吃完一顿晚饭,就直接开|了|房,一直折|腾到第二天凌晨,她才勉强睡了一会儿。 等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是9点多,她错过了上班时间,惊慌地想要给经理打电话补假,刚一掏出手机,就看到赵岭发来的短消息。 他连编写的内容都充满了规规矩矩的风格:“早上好,我今天有政府会议,看你在睡,不忍叫醒你,就先走了。另外,我替你和刘经理请了一天病假,他不会扣你工资,我和他说了你和我在一起,他是个明白人。安心多睡会儿,好好休息一下,房间的费用我已经续好,饿了的话去找酒店老板订份外卖,记在押金里就行,等我下班来接你。” 他把一切她担心的亦或者是想不到的,都安排的妥妥当当。 周画从没有遇见过这样体贴、细致的男人,她本还在醒来的那一刻担心他只是想|睡|一次她而已,睡|过|了之后就拍拍屁股走人,再不问之后。 可没想到他对她是有真心在的,周画瞬间踏实了许多,并迅速翻身下床,她要去洗澡、打扮自己,确保当他下班来找她时,她的妆容是完美的。 当温水喷洒在脸颊上的刹那,周画缓缓地露出了喜悦、幸福的笑容。 她甚至开始计划起了今年结婚的月份和吉日,赶在年底前结,也不算是太仓促,还有半年的时间可以去接触赵岭的家人,她好歹是个没有结过婚的黄花大姑娘,赵岭娶她的话,也不算他亏。 等到了傍晚,赵岭下班来到酒店的时候,还为周画带来了一束漂亮的黄玫瑰。 第33章 猎人,靶心(二) 周画满心喜悦地接受了他的花,两个人的关系也就不必多说,当晚,他们又在酒店的房间里共度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赵岭开车送周画去宾馆上班,很多同事都看见了他们亲密的模样。 更有之前在周画面前谈论过赵岭的同事冲去前台和她表达了惊叹:“天啊,小周,你手脚可真够麻溜的,才这么几天,你就和那个赵主任|搞|到一起了!” 周画怕被其他人听见,面红耳赤地要同事别声张,对方却嗤笑道:“还声张呢,连咱们宾馆大楼里的狗都知道你俩好上了,而且就咱们经理那个大嘴巴,他都在帮着你散播,他还说是他撮合你俩的,哼,你瞒大家可瞒得深啊!” 这话刚说完,就有路过的同事和周画打了声招呼,笑容可掬的模样要比平时热情很多。 周画还有些不适应似的,讷讷地点了点头。 倒是她身旁的那个同事极为艳羡地说:“看吧,这群势力眼,听说你和赵主任成了后就等不及的来巴结了。” “你们好像把他说的很厉害。” “别装了,你不是也知道他厉害吗?” “我倒没觉得有什么特别的。” “人家那可是事业单位主任,年纪轻轻就是副科了,还是管基建工程的,不管多牛的包工头子,见到他都得点头哈腰,你这下觉得特别了吧?” 周画心里窃喜了一下,以至于嘴角也不自觉地上扬起来。 她当然知道赵岭的地位了,只不过是想让身边人都替她说出来而已。 同事最后提醒她:“话先说在前头,结婚的日子你可得挑个吉利的,他上个老婆毕竟是横死的,这种事情要忌讳点,大吉能冲大煞,你提前找人算算。” 赵岭的前妻。 周画惊觉自己并不清楚他的上一任是如何死去的。 她与他从正式相识的当天开始,就已经直接发展去了床|上,以至于那之后过了3年,除了吃饭、上|床,他都很少会与她进行语言上的交流。 就像是现在,他与当年一样,只顾着急匆匆地在她的|身|上完成了他的欲|望,起身的时候会打开床头柜的抽屉,那里放着他的烟和打火机。 他点燃烟之后就开始提|裤|子,找到烟灰缸后拿回到靠窗旁的小茶几上,他都是坐在窗旁抽烟的。 周画也开始整理衣服,她身上还挂着围裙,已经被他揉搓到了肩膀上头。 她一点点地将衣衫穿好,用手梳了梳头发,绑成一个低马尾。 “明天我不去单位。”他将烟灰弹落在玻璃烟灰缸里,语气是难得的温和,“咱们一起去趟那地方吧。” 3. “那地方”是很久之前就总提起过的。因为去过几次,就习惯用“那地方”来做称呼。 周画没料到他会突然提起这个,沉默了一下,犹疑地问道:“可琪琪才出事没多久……我们去那地方的话,会不会惹人闲话?” “人之常情的事,大家都能理解。”赵岭说完这句,按灭了烟头,并起身走回到了周画身边坐下。 周画下意识地和他窜开了位置,他却探手去触碰她脖颈,关切地问道:“这里,还疼吗?” “不疼了。”周画小声说。 “是我之前太冲动了,你会怪我吗?”这是他惯用的说辞。 周画也总是惯性地、违心地摇了摇头。 她表现出的怯懦令赵岭乐在其中,他内心深处非常自信自己对周画的控制能力,无论他提出什么要求,她都不会拒绝。 所以,赵岭打开放在床边的公文袋,拿出了那张属于琪琪的保险单。 周画的眉头因此而紧蹙起来。 她记得那份保险单,足足有20几页,是琪琪还被怀在肚子里的时候,赵岭就拉着周画为女儿签署的意外身故保险赔偿单。 当时的保险员还为周画和赵岭做了详细的解析,她说:“意外身故保险赔偿金的分配是非常合理的,这其中涉及配偶、子女和父母,都可以均分赔偿。但你们二位是为孩子做的保险,也能够起到很大的作用。譬如哈,我不是说你们,我是举个例子,就假设胎儿出生时是死体的,这份意外保险也是能够生效的。也就是说,为孩子保这份险,也是给为人父母的一个保障。” 所谓的保障,就是分割孩子意外死亡的赔偿金的保障。 周画觉得这实在是太冷酷,也太晦气,并不愿意保这份险。 但赵岭却说他单位里的同事都买了这份险,这里也是他直属领导推荐过来的,他不能不完成任务。 在他的软磨硬泡下,周画只好拿起了笔。她低头去看保险单的时候,发现被保险人的那里,赵岭已经签上了赵琪琪的名字——自打怀孕3个半月的时候,赵岭就托关系带着周画去看了孩子的性命,得知是女儿后,赵岭表现得很开心,还早早就取好了名字。 而现在是周画孕第6个月,就已经在为孩子签署意外身亡保险了。 “这也就是个形式,未必能用得上,你不用想太多。”赵岭催促周画在受益人那里签署姓名。 毕竟,他自己早就已经把名字签好了。 保险员也附和道:“其实很多人都会买这份保险,不仅是这种类型 ,还有很多其他的保险,鉴于赵主任是我们尊贵的客户,我们会一并赠送其余保险,你们赶上了这月活动的最后一天,可以打7折的,特别划算。” 周画脸皮儿薄,架不住温柔的劝导和引诱,她拔掉了笔帽,终于在赵岭名字的后面写上了“周画”二字。 而此时此刻,赵岭拿到她眼前的这份保险单,就是当年签署过的那一份。 周画痛心地望着自己写在“受益人”栏旁的名字,无比懊悔地暗想:如果当时坚决一些,不去签这份晦气的东西就好了。 那样的话,琪琪也许就不会死。 当时,她明明感觉到这东西就如同是一个诅咒。 周画因此而悲痛地闭上眼,在这一刻,她极其厌恶软弱的自己。 第34章 猎人,靶心(三) 4. 周二上午8:10分,魏来已经站在人寿保险公司对面的超市里等候了。 她在货架前慢悠悠地走动,假装在选物品,实际是偷偷打量着透明玻璃窗对面的情况。 周画在昨晚发过消息给她,说明了自己要和赵岭去保险公司的事情,但是她没有说时间,而且聊到一半的时候,她就不见人影了。 魏来觉得她只是想和自己倾诉一下她内心的苦楚,虽然莫名其妙不回复显得她有些不礼貌,但魏来也不至于会在这点小事上计较。 当然,魏来也没有多问时间的事,她想着保险公司那种单位都是在8:30左右上班的,所以就提前了20分钟来守株待兔。 果不其然,8:25左右,赵岭的车就停在了保险公司门口,周画先从车上走了下来,赵岭锁车之后跟着她一起上了门口的台阶。 他们两个等了6、7分钟,保险公司的工作人员就开了大门开始进行常规工作了。 其中有一个女保险员对他们表现得十分热情,像是经常接触似的,还对赵岭表现得毕恭毕敬,魏来凭直觉猜测,那人一定和赵岭有工作业务上的交集。 就这样又等了快一个小时候,赵岭最先走出了保险公司,他站在门口点了一根烟,略有不耐烦地看向身后,似乎催促了几句,周画才慢吞吞地走出来。 她今天的脸色很不好,头发也软塌塌地贴在头皮,没有一点活力与朝气。明明才25岁的年纪,却已经被生活摧残出了老态,令目睹这一切的魏来感到唏嘘。 而且,也不知道周画突然间怎么了,她表情无助地想要重回保险公司里面,却被预判到她意图的赵岭一把抓住了手臂。 他只是稍稍将她拉扯到自己身边,周画却直接坐倒在了地上。那画面很容易被误会成是赵岭将她推倒的,更何况她身后就是台阶,摔在上头的确会很痛,周画装作爬不起身的模样也显得十分真实。 赵岭一头雾水,不懂周画在搞什么把戏,他只管继续上前去想要把她抓起来,可周画却面露惶恐地往后躲了躲,惹得途经此处的几名路人“出手相助”了。 他们伸手将赵岭推开,试图在他与周画之间建立出一个安全距离,并询问着他们是什么关系。 有一位中年女士体贴地弯下腰去扶周画,看那口型,像是在问周画“他经常这样对你吗”。 周画低垂着脸,什么都不敢说似的,整个人都表现得楚楚可怜。 赵岭有些不悦地又走向她几步,提高音量喊了声:“快点,别在这丢人现眼,和我回家!” 路人男子却立刻推了他一把,制止他道:“你别再靠近了,小心我们报警!” 那名中年女士也斥责起赵岭:“你是她老公吧,我刚刚看见你把她推倒了,你现在这种态度就很不对,请你调整好情绪,否则我们是不会让你把她带走的!” 赵岭立刻露出笑容,他很擅长表现出和颜悦色的嘴脸,并解释起周画最近情绪不好,他们两个人之间没有发生任何不愉快,都是误会。 “现在家暴的太多了,新闻上都在播报这些案例,你别以为你假惺惺地说上几句就能糊弄过去,我看你老婆的脖子上可是青一块紫一块的,而且刚才那情景大家也都亲眼目睹,你个大男人怎么敢做不敢当呢?”中年女士颇为愤慨地指责起赵岭,她嗓门很尖,声音也大,吸引了不少路人停下脚步围观。 赵岭生怕被熟人看到,他表情尴尬地打量着周遭,发现大家都在看他,他实在觉得没面子,竟是匆忙转身上了车,独自驱车离去了。 剩下周画独自一人站在人群中,她吸弄着鼻子,似在啜泣,好心的中年女人和其他几名路人都在劝慰她,还指着对面的超市,在问她要不要过去坐坐,买个水,冷静冷静。 周画点点头,终于开口向众人道谢,并表示自己已经不要紧,其他人再三确认后,也就各自离开了。 周画则是在这时抬起眼,看向对面超市里的人。 刹那间,魏来与她四目相对,她仿佛早就察觉到魏来正在超市里看着一切。 不,魏来不仅仅是看到了一切。 她将刚才发生的情况都录了下来,手机正被她横屏端在双手,录像时间显示为5:17秒。 下一秒,屏幕上跳出了一条微信消息。 是周画发来的。 她问的是:“都录完整了吗?” 魏来有瞬间的怔然,可她很快就反应过来,立刻放下手机,一边打量着街对面的周画,一边回复她的消息: “录下来了,很完整。你是什么时候发现我的?” 这一次,周画没有回复,她正张望着左右行驶的车辆,打算穿过马路去魏来所在的超市。 5. 魏如楠是被房间外面窸窸窣窣的响声吵醒的。 她觉得自己这一觉睡了很久,从昨天下午一直到今天上午,没有20个小时也有十几个雄狮了。 甚至于是,她连姿势都没有换,始终保持着平躺,导致她一时之间不敢移动脖颈,因为太过酸痛,她感觉头皮都发麻了。 客厅里又传来一声闷响。 她皱了皱眉,终于缓缓地爬起身,看了一眼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时间,周二上午9点40。 这个时间了,在家的人除了她,就应该只有周画。 可周画很少会制造出噪音。 魏如楠仔细地去聆听那脚步声,很沉,是个男人。 赵岭? 他今天没上班? 魏如楠感到奇怪,她悄悄翻身下床,小心翼翼地握住门把,以最轻的力度转动,虚掩出一条缝隙—— 透过门缝,她看到了那个在客厅里穿梭的身影,果然是赵岭没错。 他将衬衫的袖子挽到了肘部,正在沙发、茶几和花盆周围翻找着,连客厅挂着的婚纱照的后面也不放过。 他掀起相框去查看墙壁,并探出手掌去墙上摸索,什么也没找到后,他又不甘心地放下相框,转而瞄向了厨房。 在经过魏如楠房间门口时,他下意识地瞥了一眼房门,猛地看到了缝隙中露出的一只眼睛。 赵岭倒吸一口凉气,吓得退后了两步。 第35章 猎人,靶心(四) 6. “妈……你、你干什么站在门后?” 当赵岭看清是魏如楠时,他飞散的魂魄也回了个七、八分,并气冲冲地走到门旁,一把将那扇门推得大开。 “我看你在忙,不想出声打扰你。”魏如楠的眼神有些呆滞,那是吃药产生的副作用。 “你这样才要吓死我了。”赵岭一肚子气,不耐烦地走进魏如楠的房间里,嫌弃地皱起眉头,直奔窗旁,推开窗户通风。 魏如楠“嘶”了一声,瑟缩着脖子搂住自己的双臂,大冬天的开窗,屋子里的热乎气都跑光了。 赵岭根本不在意魏如楠是冷还是热,嘴里骂骂咧咧地嘟囔个不停,一边朝门外走一边还在抱怨着“吓死人了”。 魏如楠盯着他的背影,冷不丁地问出一句:“你把我当成谁了?” 赵岭猛地停住脚。 寒风从窗外吹进来,拂过魏如楠的脸,一股凛冽、干燥的冷风钻进她鼻腔,那是寒冬特有的味道。 她语气平缓,不急不躁地又问:“在这个家里,还有谁会让你吓得魂飞魄散吗?” 赵岭略微侧过脸,他沉下嗓音,像是在警告魏如楠:“妈,别忘了吃今天的药,你只有按时吃药,才能好得快。” 魏如楠讷讷地应了一声,她感到房里的风似乎停了,但窗户并没关,转头一看,发现是赵岭将房门关上了,穿堂风这才因此停落。 可他并没有从魏如楠的房里离开,他还站在她面前。 魏如楠错愕地看着他。 赵岭也俯视着魏如楠。 诡异的沉寂维持了近有半分钟,是魏如楠率先打破了死水一般的沉默,她问:“你找到了吗?” 赵岭蹙眉:“找到什么?” “你一直在客厅里翻找的东西。” “哦,就是随便找找而已,没什么一定要找到的。” 魏如楠恍惚地坐回到床边,她几乎是面无表情的,那种表现代表她的药效已经在消退,并且她开始哼唱起歌谣,是上一个时代的红歌。 赵岭的眉头也因此而舒展开来,他走向魏如楠,在她身前蹲下,极其温和地询问她:“妈,你还认得我吗?” 魏如楠根本没去看他,就像没听见他说的话一样,她已经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中,眼神直勾勾的,嘴角也渗出来不及吸回进口腔的唾液。 赵岭就笑了,他的笑容有些阴森,也有窃喜,因为此时此刻,家里面就只有他和魏如楠两个人在,这种时候可不多见。 “那些碍事的人今天都没回来。”赵岭对魏如楠说:“咱们母子很久没像这样说说知心话了。” 魏如楠终于看向他。 赵岭笑眯眯的:“你怎么都不说话呢?是不是在家里觉得闷了?也是,什么样的好人在家里憋个一整一夜都要受不了,那我带你出去透透风吧。” 魏如楠停止了哼唱,但是却没站起来的意思,她有些焦急地寻找起了什么,赵岭知道她潜意识里是在找她的药。 他却一把按住了魏如楠的手,控制着她重新看向自己,在四目相对的时候,他对她说:“找不到也不要紧,我这就带你出去买,咱们小区对面的那家药店里就有。” 7. 坐在出租车上的魏来戴着蓝牙耳机,正在反复观看自己录下的赵岭与周画的那段视频。 从她录制的角度来看,的确像是赵岭在单方面地欺负周画。 尤其是他去拉扯她的行为,再加上周画表现出的可怜模样,都坐实了“争吵”情形。 在1分42秒处,周画摔倒在地的瞬间露出了极为痛苦的表情,而赵岭背对着镜头,再加上距离不算近,放大之后也看不清究竟发生了什么,只能凭借周画表现出的状态去猜测。譬如说是,当时的赵岭很有可能打了她一耳光。 但这是给旁观者的怀疑的方向,并不能咬定是赵岭真的打了周画。 更何况像他那样重视名声的体制内公职人员,大小也算个领导,又怎么可能会当众做出“家暴”的蠢举? 魏来都不是很相信,更别说是那些认可赵岭品性的人们了。 可就在1个小时之前,当赵岭离开了保险公司的门口,录下视频的魏来也急急忙忙地冲出了超市,她跑到马路对面,来到周画的面前询问她的情况。 周围的路人见周画的同伴来了,也就渐渐鸟兽群散,唯有那位热心的中年女士不停地叮嘱周画:“姑娘别怕,遇见人渣没什么大不了的,只要你自己坚强勇敢,你就能离开人渣重新开始人生。” 魏来听着那话,并打量着那位女士,心里有些不屑地暗自想道:这位阿姨看上去怎么也得有50来岁了,说话腔调这么冲,八成是生活不太顺吧,所以看别人的生活也和她一样惨,不然哪有人会当街劝陌生人离婚的?怕不是更年期了。 周画只回以对方感激的笑意,目送那位女士离开后,周画才看向魏来,她轻声叹息道:“我没事,就是刚刚把腰摔到台阶上了,现在有些疼。” “那要不要去医院拍个CT?腰部最脆弱了,就怕会伤到尾椎。” “可我妈还一个人在家呢,我出来太久了,她要是醒了没看见我——”周画十分担心。 魏来气不过的一句:“你自己都没顾好了,还管我大姨干什么?我先陪你去医院看看吧。” “我自己去医院吧。”周画推开魏来的手,并把自己的钥匙交给她,“你拿着我钥匙回去帮我给我妈买点饭,我把钱转账给你,她从昨晚就没吃,今天不能再继续饿着了,你喊醒她要她吃完了再睡。” “可你自己一个人能行吗……” “放心吧,我早都习惯了。”周画这话充满了暗示性,她临走之前又询问起魏来:“你录下的那个视频能不能传给我?” “当然能。”魏来赶忙操作视频发送给周画,还非常愤慨道:“我表哥真是不懂怜香惜玉,都说夫妻之间吵架是常事,但大庭广众之下还是要多让着老婆一些,现在网络这么发达,传到朋友圈多难看——”话说到这里,魏来忽然怔住了。 第36章 指鹿为马(一) 1. 身为一位公|职人员,基本上是很少在朋友圈抛头露面的。 不仅仅是自己的朋友圈,就连朋友、家人或者是同事的朋友圈里,他们出现的频率也非常之低,除了在开会、下乡的视|察的照片中可以看见他们之外,连自拍都是少见的。 过于频繁发布朋友圈的人,会有失公职人员的崇高身份——这是一种已被默认的不成文的规矩。 所以99%的体制内人士的朋友圈是“朋友仅展示最近三天”的状态,而那些经常赋诗、展示生活的人员,大概率没有在体|制|队伍中从事过于重要的角色,因为“谨言慎行”是大家必须具备的基本素养,话多的人并不能够被委以重任。 当然,私生活无法处理好的公|职|人员,也会失去晋升的良机。 就在年初省|巡|查|组来县内明察暗访时,一位公|职|男子被其妻子爆出了家|暴行为,同时还被妻子在朋友圈里不停地发布“实拍家暴视频”,视频遭同城人士纷纷转发,达到了小范围的扩散,但由于该男子单|位一直没有出面给与回复,导致妻子心中积怨,最终在省|巡|查|公开投|诉|电话和举|报信箱时,妻子义无反顾地举|报了自己的丈夫与其|单|位。 省|巡|查在核实其情况真实性后,的确付出了行动,也声张了正义——给与家暴男子严重|X|内|警|告处|分并免去了现任职务,单位负|责人也得了不小的处|分,是因为他的不作为。 这也足以警示众人,更从侧面杜绝了同样行为出现。至少,在短暂的回|头|看期间是不会有人敢去效仿的。 魏来之所以了解这件事,是因为她当时还在赵岭的单位实习。 小县城里没有秘密,尤其是负面新闻,总是会传播迅速。 同事们八卦此事的嘴脸令她记忆深刻,就仿佛都在看乐子,也都觉得自己不会蠢到被身边人举|报。 而此时此刻,坐在出租车上的魏来却意识到了周画将那份视频从她这里要走的目的。 就仿佛是拥有了可以拿捏赵岭的把柄,哪怕那份视频内容不能够说明太多,可一经传播,仍旧会对赵岭的人设造成很大的负面影响。 虽然,魏来早就觉得赵岭这人活得有点“假”,在琪琪被杀的事情上,他的行为也表现得很诡异—— 因为周画在去医院之前,曾告诉魏来,她和赵岭来保险公司的目的,是领取琪琪的意外死亡险赔偿金的。 “赵岭要来取的?”魏来当时表现得难以置信,“琪琪才出事多久,他倒只想着钱了?” 周画垂下脸,再没多说什么,看到一辆出租车停下,她与魏来分别后,便独自坐车前往医院去了。 剩下魏来赶去和易小区照顾魏如楠,才一到小区门口,她急匆匆地下了车,又见到门口有卖盒饭的,她赶忙买了两盒,毕竟周画说魏如楠一直都没吃饭。 用门卡划开小区大门时,她有些迷茫地寻找着周画家的楼号。 她不算常来这个小区,难免会分不清方位,兜兜转转迷了几次路之后,终于找到了写有15号的居民楼。 魏来直奔周画家的单元,转过眼前的一条小石路后,就能看见把头的1单元了。 只不过,那里有个缓步台,是便于行李箱拖行和残障人士进出的。 这会儿正有人推着一辆残障车出现在缓步台上,负责推行的是名男子,他戴着口罩和帽子,就像是怕被人认出那般捂得严严实实的。 残障车上坐着的人也被包裹得像个密不透风的粽子,围巾缠在下巴上,连嘴巴都挡住了。 魏来远远地看去,觉得坐在那辆小车上的人有几分眼熟。然而,等她一眨眼的功夫,就见那男子忽然松开了推着小车的手,甚至还用力地踹了一脚车轮,导致将小车顺着缓步台滑落,瞬间就车仰人翻。 车里的人立刻滚落了缓步台,甚至还被那小车砸中了小腿,一声惨叫惊现。 魏来是从那声音分辨出对方是魏如楠,她吓得飞奔过去,使足全身的力气将压在魏如楠身上的那辆小车推开。 好在魏如楠穿的很厚实,车子压在小腿上未必会造成骨折,可她还是疼得哀声不断,围巾也缠得紧,好悬呼吸不畅。 魏来一边帮她拆开死死缠绕在脖子上的围巾,一边抬头去打量那个还站在缓步台上的身影。 “赵岭?”她慌忙中连名带姓地称呼了他,“你怎么回事啊你?” 第37章 指鹿为马(二) 2. 在事情发生之前,赵岭已经屡次确认过了周遭的环境——没有半个身影出现,甚至连会造成盲区的庭院也反复确认了。 可魏来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赵岭缓缓地摘掉了口罩,他要表现出非常惊讶、慌张的模样,然后赶忙冲下缓步台,又担忧又急迫地将魏如楠扶起身,同时还要感谢魏来:“是你啊魏来,多亏了你,这车子质量好沉得很,再多压在我妈身上一会儿肯定要出大事儿了!” “你知道车子沉还不用心点儿推着车?”魏来气不打一处来地从地上爬起身,她的左手掌有擦伤,疼得她“嘶”一声,又弯腰去把残障小车翻过来,转头继续数落赵岭:“大冷天的你把大姨推出来干什么?她吃药了吗?站都站不起来你还让她坐这种车,她是不是你亲妈啊?” 赵岭怔了怔,他沉默了片刻,随即配合魏来将魏如楠重新扶上了残障车,并解释道:“药没了,我这正带着她到小区门口的药店买,不坐这车也不行,她现在犯病了,根本无法行动。” “美团上也可以送药的,非得出门干什么?” “处方药,美团上没有。” “那药店里也不可能有,得去医院才能买到。” “所以我想带我妈出来看看,药店买不到再一起去医院开。” “你自己去买不行吗?有必要带着她吗?” 魏来的问题将赵岭逼到了死角,他心里忍不住想道:到底是个会写小说的,尽管写不红,但逻辑与条理要比普通人强不少。 “你说的对。”赵岭顺势软下语气,他决定按照魏来的思维来沟通,似乎这样做才是明哲保身的唯一途径,“是我疏忽了,最近事情多,我粗心大意了。”接着又蹲下身,替魏如楠把围巾整理好,愧疚道:“但是,妈这一次不会怪我的,对吗?我下次会小心的。” 魏如楠神志不清地看向赵岭,只傻傻地笑了一下,好像真的毫不生气。 魏来的火气也因此而熄灭了不少,再加上赵岭刚失去了女儿,又在上午和妻子在保险公司门口发生了争执,的确也是有不少烦心事压身,偶尔出现一些错误也是人之常情。 “唉。”魏来长叹一声,接过赵岭的手,推动残障车上的魏如楠朝缓步台驶去,并对赵岭说:“你去买药吧,我带大姨回家,天冷,她又刚摔了,再经不起折腾。” 赵岭站在原地没动。 魏来停下脚,略有犹疑地看向他:“怎么了?你该不会是连药名都不知道吧?” 赵岭挤出一丝不太自然,却也合情合理的微笑。 3. “我当然知道药的名字了。” 魏来点点头:“那快去吧。”接着,她掏出周画的钥匙,在将残障车推到单元门口时,她刷了门卡。 其实一个人推开楼宇门有些吃力,但魏如楠却突然帮着魏来撑住了铁门,魏来这才顺利地将她带进了楼道。 “谢谢啊大姨。”魏来说完这话,下意识地停了身形。 身后除了楼宇门慢慢关上时发出的声音外,似乎还有脚步声。 是皮鞋才能发出的声音。 而赵岭今天穿的,就是一双棕色的镂花皮鞋。 魏来从刚才看见那双鞋子的时候就想问他:冬天穿这种鞋不冻脚吗? 此时此刻,魏来感觉到那双鞋子在楼宇门外徘徊,停下,迟疑,再前进。 反复几次后,鞋子发出的声音终于逐渐远去。 魏来也因此而松了一口气,尽管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感到害怕,那种一种没来由的恐惧。 直到将魏如楠推进电梯里之后,魏来才敢打量楼宇门的那一扇小小的玻璃窗外,没有任何人在,只余树影。 4. 下午4点,何胜在派出所里刚冲完一杯咖啡,还没等吹吹热气,吴彤就找来饮水机这边喊了声:“何队,有举报件儿。” “张局批给咱们的吗?” “对,还是加急的。” 何胜端着咖啡走向吴彤:“匿名还是实名?” 吴彤有点挠头:“说不清,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这种举报落款,是个编号。” 何胜皱眉:“编号?” “1729。” 1729出来的时候,还是天色蒙蒙亮的凌晨。 约莫是5点来钟,他独自一人走出了布满高压电网的监|狱,手里只拎着一个很小的黑色提包,衣服款式虽然有些过时,但是能看出做工很好,走线也精致,价格是不菲的。他人收拾的也干净,特意起早刮了胡子,打理了头发,外套上的褶皱也烫平了。 没人来接他,他并没有因此而低落,顺着小路朝大道走去,热闹的烟火气逐渐替换掉了他身边的死寂,他看到了环保工人、出早餐的摊位、还有一些穿着迷彩服的建筑工人。 这景象许久不见了。 他心里多少有些不适,甚至是局促,但他在一个月之前就告诉过自己,出去后的第一顿饭一定要吃碗雪白的面条。 他希望以此来洗刷掉身上的晦气。 于是,他绕到马路口的一面老墙下,选择了由铁杆子支撑起的简陋的塑料棚,液化气燃烧着铁锅里的开水,“咕噜咕噜”地升腾着白寥寥的热气。 老板拿着大铁勺在锅里搅拌,铮亮的围裙已经看不出原本的底色了。 他走到摊位前,“一碗热汤面条。” “好咧。”老板追问:“加蛋吗?葱花姜要不要?什么口味?” “荷包蛋,煮老点,要葱花香菜不要姜,不辣。” “没问题。”老板示意后头:“找空位坐。” 他便规规矩矩、板板正正地坐到了一张空桌子前,低头看了下桌子,酱油、醋瓶和辣椒碗应有尽有,虽是露天摊位,倒也还算干净。 不一会儿,便有两名高中男生坐到了他对面的桌子,青春鲜活的生命力气息扑面而来,两个孩子谈论着高考的事情,大概是高三的学生。 他默默地注视着他们,心里不由自主地想着:她的孩子应该也是这样的年纪了,不,要比这大个1、2岁,如果没记错的话,今年该读大一了。 第38章 指鹿为马(三) 想到这,他更是忍不住地感慨、唏嘘:原来已经过去那么久了啊。 热汤面条被老板端到了他面前,同时还有一块方方正正的白豆腐放在盘子里,他困惑地抬头,老板非常顾及他感受地小声说了句:“豆腐赠送的,来我这吃面的人,我都会赠一块豆腐。”说罢,老板示意他来时的巷子那一头,大家都知道那里是监狱。 他道了谢,脸上的笑容有些局促。 “以后清清白白做人嘛。”老板笑笑,转身离开了。 他开始埋头吃面,那块白豆腐却始终都没碰。 对面桌子的高中生狼吞虎咽地吃着馄饨,一边吃一边眉飞色舞着:“那人还没抓起来啊?现在警察的办案能力都这么弱了吗?咱们俩报警校是明智的,就得靠咱们05后来整顿社会了!” “我妈的朋友在那小区做保安呢,听说警察最近来去那人家里,好像是不抓了,嫌疑洗清了。” “开玩笑!微博都上热搜了,咱们小县城哪有什么事能像她那样兴师动众?这都不抓起来?” “证据不足,咋抓?你抓啊?”随后又嗤笑道:“年初还邀请她儿子回来咱们学校做演讲呢,哼,县里的高考数学状元嘛,咱班那些女生迷他都迷疯了。” “赵嘉景啊?切,有那种狠毒的小妈,才又死了妹妹,我看今年学校还找不找他那种人回来继续做演讲,光是嘴上提他名字我都觉得晦气!”刚要放下筷子擦擦嘴,这男生就感觉桌子面前多了一道阴影。 他困惑地抬起头,见是一个清瘦、温和的中年男人站在他们的桌前。 “你们好。”男人的嘴角挂着恰到好处的微笑,“不好意思,我无意间听到了你们的对话。刚刚你们在谈论的赵嘉景,是不是长这样?”他诺基亚的手机里呈现出一张照片,是个初中的男孩,约莫13、4岁。 两个男同学眯着眼睛打量一会儿,嘟囔着:“看着虽然比高中时小点儿,但是他没错。” “你们能把他的联系方式给我吗?”男人表现出很苦恼的表情,“我是他外地来的亲戚,旧手机里忘记存电话号码了,我正急着和他们家碰面呢。” 听闻此话,两个男同学面面相觑,心里都在嘲笑赵嘉景有这么一个还用诺基亚手机的亲戚,也许是出于优越心理,他们甚至都没有怀疑对方就掏出了手机,找到赵嘉景的电话号说道:“你记一下吧,130……” 5. 何胜看着吴彤调来的档案信息,她一页一页地翻看着,不由地皱了皱眉头。 “这个1729是在4年前进去的,刑期理应是4年零9个月,但是由于表现良好,加上在狱中做了很多好事,还得了标兵称号,所以提前7个月刑满释放了。”吴彤掰着手指头算了算,“那他进去的时候就是33岁,现在出来了,也37了,工作和党|籍都被开除,这个年纪可不好东山再起了。” “他之前在行政机关的重要部门任职。”何胜盯着他的资料,“学历也很高,是研究生,还是法律专业的,一毕业就考上了政府的公务员编制,本身就是难能可贵的人才。” “但他是因受贿进去的。”吴彤感到有些费解,“而且他在进去之前就已经是副科职务了,年纪轻轻又优秀,怎么能犯这种自毁前途的蠢事呢?” 何胜也陷入了思虑。 1729是县内本地人,父母都是公职人员,档案履历都是光鲜的,学生时代必定是亲戚与邻居口中的“别人家的孩子”。 第一批团员、第一批党员、班长、团支书、学生会主席、读研时期还作为导师助理来带师弟师妹…… 连一向眼光刁钻的何胜都忍不住夸赞一句:“真是个优秀的人啊。” “可他无妻无子,在出事之前连个固定对象都没有,4年在狱期间的访问记录也简单的很,除了他父母和一个同学之外,连同事和朋友都没有。” “难道是性格问题?”何胜问。 吴彤示意他的照片,“看上去挺正常、清秀一人啊,就典型的好学生、好干部。” “杀人犯也没在脸上刻上标记。”何胜提醒道:“切记不能以貌取人。” 第39章 指鹿为马(四) “话是这样说不假——”吴彤啧啧舌,重新看向那份举报信,“但他举报的对象是赵岭,这就让人觉得是个挺奇怪的事儿了。” “怎么个奇怪法?” “何队你看噢,从这封举报信上的关键内容来看,他提的都是针对赵岭个人的行为,其中涉及家暴、谋杀前妻和贪污受贿,但他本人却是因为受贿而进去的,而且他之前从事的工作都是行政类的,和赵岭肯定打过交道,这其中就不排除他与赵岭有着私人程度上的过节。” 何胜却摇摇头,“就从现在的法律来看,诬告也是会被判刑的,这个1729才刚刚被放出来,不可能犯急着回去牢子里的低级错误。” “但他一出来就是告赵岭,听说连检察院那边也收到了同样的举报信,就说明他在监狱里就已经是有所准备的。我看啊,这样的人根本不怕再重回里面,诬告也无所谓,都是为了解恨,都是亡命徒。” “他还有年迈的父母双亲要照料,不会铤而走险。” 吴彤眨眨眼,立即问:“何队,难道你是认为举报信上的内容都属实的?” “在咱们负责赵琪琪那桩案件不久后,我就曾收到了类似的举报件儿。内容比这个丰富,有照片的,但没拍到脸,有点装神弄鬼,还是个无从寻起的匿名举报。”何胜垂下眼,视线落在信上的关键词语上:“可是,结合现有情况,再加上周画身上的一些淤青痕迹,都不排除赵岭有家暴嫌疑。” 吴彤斟酌着何胜的这番话,也逐渐冷静下来,而不再是带有偏见地来看待1729,“那么何队,假设这个人和赵岭之前就有着渊源的话,那他一定会关注赵岭的现况,也就会知道赵琪琪的事情,所以——他是打算来提供线索的。” 何胜点点头,“而且,他也一定会在暗中观察咱们在接到举报信之后的反应。” 吴彤不由地蹙了眉,“也就是说,他现在很有可能就徘徊在派出所外头?” 6. 时间已经不早了。 这会儿夕阳西下,正值黄昏。 1729站在派出所对面的工商银行前,他手里拧开矿泉水的盖子,仰头喝掉了最后一口。 银行员工都已经下班了,他们三三两两地出了办公地,大家都急着下班,谁也没有闲心多看他一眼。 反倒是他自己有些鬼鬼祟祟地缩着脖子,生怕会被过去熟悉的人认出来。 早知道买个口罩戴就好了。他在心里想,戴个帽子也好。 还是准备的不够充分,考虑不周。 1729对自己产生了一丝不满,他皱了皱眉,抬头的时候刚好可以看见对面的派出所。 从投递出那封举报信之后,他就一直守在这里,期间并没有看到异样的举动,甚至没有警车出没。他当然也知道就算会有所行动,也不可能会那么夸张就是了。 但最起码,也应该有一两名民警出现调查这件事,向东的方向就是通往赵岭的工作单位,又或者是他家现住的小区,都是在东边。 可惜,整整一天都没有民警走向东边。 难道是他举报的内容还不够坐实赵岭的罪行? 不,那不可能。他自认是最了解赵岭的人了,无论是赵岭的人品还是工作情况,他都一清二楚。 他在里面忍耐了整整3年多,整理、捋顺他所知道的所有信息,一遍遍的反复推敲着每一桩事件发生的时间节点,谨慎、细致到他自己都找不出漏洞。 而他所做的一切,为的就是今天这一刻。 思及此,他心中再次升腾起了那股久违的怒火。 一想到自己会沦落到这般悲惨的田地,他又忍不住膨胀出对赵岭的恨意。 他的心态变化是被牢狱中的生活折磨出来的。 起初他也很绝望、很自责,总是想着要是自己能够多一份警惕就好了。从左胸口袋上缝上1729这个编号开始后,他就陷入了自我摧残。 “如果没有那么做”、“如果能早点识破他的诡计”、“如果没有顾忌旧情”…… 他几乎被内心的愧疚与懊悔吞噬殆尽,整个人的意志都是垮的。 浑噩的眸子总是可以透过铁窗看见外头阴沉、闷热的天,每天的生活重复且痛苦,单调的长廊、灰白的高墙,以及他所居住的窄小的隔间。 他不再英俊、潇洒、意气风发,他变得沉默、抑郁、寡言少语。 狱友们觉得他是个哑巴,狱警们嘲笑他是落配的凤。 但牢狱中的饭菜、衣着与住宿环境都在时时刻刻地提醒着他不属于这里,正如所有人都同情他的那样,他的确不该在这。 这令他很快就醒悟过来——是啊,他必须要尽早离开,要将自己遭受到的悲惨统统都还给那个陷害自己的人。 赵岭。 那个名字就是他的靶心。 他甚至连在监狱操场上拔草的时候也念念不忘着赵岭。 是赵岭抢走了属于他的一切,他的爱人,他的生活,他的名望。 他咬紧牙关,眼神里充满了愤恨。 他本可以救刘璐的。 知道真相的只有他而已了。 脚步声忽然传进耳中,他醒了醒神,循声望去,终于有两名民警从派出所里走了出来。 可她们并没有关注东边,而是直截了当地将视线落在了他身上。 他一怔,眼神有些恍惚。 何胜已经带着吴彤走向了他,向他主动伸出手表示友好的时候叫出了他的名字。 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真实的名字对于他来说已经十分陌生,过去近乎4年的时间里没人会叫他的真名。 “1729?”何胜指了指举报信的落款和另一张档案中的证件照片,“是你本人吧?” 1729略显犹豫,但还是点了点头。 “关于举报信上的内容,我们还需要进一步核实。”何胜示意身后的派出所:“现在方便吗?” 1729微微蹙眉,他想了想,试着问:“能不能换个地方?” 何胜像是料到他会这样说,并没拒绝:“可以,你来选。” 1729谨慎地张望了四周一圈,最终将目光落在了街角处很偏僻的一个小庭院。 那里看上去荒废许久,无人问津。 何胜也看过去,她与吴彤使了个眼色,吴彤率先朝那里走去,并对1729侧头示意:“走吧。” 7. 赵岭刚结束本周的工作部署会议后,已经过了下班时间。 同事们谁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毕竟这一周都将为了迎检而做准备,即便现在是傍晚6点多,大家也都默契地定了加班餐。 赵岭在回去办公室的时候,听见身后有人喊住自己,一回头,是宋全大。 “宋局。”赵岭哈了一下腰。 宋全大有些神神秘秘地将赵岭拉到自己身边,表情严肃地低声道:“你听说了没有?” 赵岭讪笑一下,“听说什么?” “他出来了。” 赵岭只犹疑了一瞬,便立刻明白了“他”是谁。 宋全大的表情也没好看到哪里去,他皱着五官,低骂了几句,交代赵岭道:“小心点,他现在可不是好惹的。” 赵岭脸色惨白,他默默点头,感到宋全大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恍惚地侧过身,只看见宋全大走远的背影了。 第40章 鸿门宴(一) 1. 当那条来自陌生手机号的短信响起时,赵嘉景正在上当天的第一节外语课。 起初他并没有在意,只以为是骚扰短信,根本没有点开。 直到10分钟后,同样的号码再度发来了一条信息。 这一次,他感到困惑地看向了手机。 没有被拦截就说明这个号码并非垃圾信息,赵嘉景终于点开了内容—— “你想知道你母亲是怎么死的吗?” 仅此一句,便令赵嘉景的神情呈现出了惊恐。 他没有犹豫地发送了回复,“你是谁?” 对方很快就回应了他:“想知道我是谁很简单,挑个时间,我们见一面,我会把你想知道的都告诉你。” 赵嘉景的心脏“砰砰”直跳,他死死地掐住手机,脑子里一团乱。而下课铃恰时响起,他赶忙冲出教室跑到了僻静的走廊缓步台,正打算打给这个号码的主人。 电话仅响了两秒钟便被接通,一声低沉的“喂”传出,是个男人的声音。 赵嘉景刚想开口,身形却猛地向前踉跄着摔倒,手机也从楼梯处摔了下去,刚好落在了一双球鞋的脚边。 赵嘉景的心猛地沉落,他认得那双球鞋。 只见那球鞋的主人俯下身,伸手捡起了赵嘉景的手机,并上扬嘴角,笑着将手机在赵嘉景面前摇了摇,“想要回去吗?” 赵嘉景的眼神泄露愤怒,他喊着“给我”的同时想要爬起身来,谁知将他撞倒的人却一脚踩在他背上,害得他根本爬不起身。 穿着限量款球鞋的宋启航已经走到了他面前的阶梯上,抬脚踢了踢他的鼻子,极其轻蔑地说道:“你妈没教过你礼节吗?要别人还你东西之前,不知道加个‘请’字吗?” 赵嘉景本就心中焦急,便忍不住愤恨地挣扎起来,大飞和另一个男生却死死地按住他,还咒骂着踹了他好几脚:“你还敢动,想死啊你!有妈生没妈教的东西!” 宋启航也立刻做恍然大悟状:“哦,对,大飞说的对,赵嘉景的妈死了。” 大飞跟着哄笑:“是啊,哈哈哈,他没妈!” “也不能这么说。”宋启航话锋一转,“他可是有个小妈,咱们还都没小妈呢。”说到这,宋启航弯下腰,凑近赵嘉景的脸,笑道:“你小妈的姿色应该比你亲妈要强吧?” 赵嘉景怒不可遏地将口水吐到宋启航的脸上。 大飞瞠目结舌地喊了声“老宋”,仿佛做梦也没想到赵嘉景敢这么做。 宋启航也愣住了,他强忍着怒火直起身形,二话不说就将赵嘉景的手机从楼梯处扔了下去。 这里是五楼,手机坠落,必是粉身碎骨。 赵嘉景发出一声痛心的低吼,比起手机,他悲痛的是那随着手机一并粉碎的陌生号码。 宋启航只冷漠地交代一句:“揍他。” 大飞和同伴便撸起了袖子开干,宋启航站在一旁冷眼看戏,有经过的同学都被吓得赶紧避开。 赵嘉景死死地护住自己的头,他每一次都担心脸会受伤,那样就会被人发现这些事情。 而现在,还没到被发现的时候。 所以,他必须忍耐。 2. 1729紧皱着眉头,他能听见手机那边传来一些奇怪的声响,以至于他不得不“喂”了好几声,对方就没再回应,很快便传来“嘟——”、“嘟——”的忙音。 “不通,可能是那边没信号了。”1729叹息一声,只好挂断了电话,接着重新看向坐在对面的何胜,“不好意思,电话临时打来的,现在我们可以继续了。” 何胜也就没放在心上,继续问道:“在收到你投递来的举报信后,我们已经看过了你的个人档案,看得出你之前的履历是非常优秀的——” 话还没说完,就被1729伸出手,做了一个打断的手势。 “那些就不必提了,已经没什么意义,我们还是直截了当一点吧。”1729在意的只有:“既然你们已经审阅过我举报的内容,为什么还不去抓他?” 站在一旁双手环胸的吴彤挑了挑眉:“抓谁?” 1729略显愕然:“当然是赵岭了。” 吴彤失笑:“朱先生,你都没有证据,拿什么去抓人?” “怎么没有证据?”1729的情绪有些激动,“我已经将他的所有罪行都写在了举报信上,从他家暴、害人、贪污公款,还有把刘璐逼死的事情,我一条都没落!” 吴彤无奈地摇了摇头,1729很敏感,从她的叹息声中捕捉到了一丝异样,立即反问:“你是瞧不起我?” “没有,你多想了。”吴彤立刻说。 1729愤恨地握紧了手,僵直的背脊显出了他内心不愿被人看穿的局促,“瞧不起我也正常,是,我是在里面呆得久了,3年半,与社会脱节了那么久,很多事肯定不稳妥,你们认为我呆傻了、不知今夕何夕都没错,但我再怎样也不可能平白无故去诬告一个恶人,我说的都是事实,赵岭就是个彻头彻尾的衣冠|禽|兽!” 何胜耐心地听着他说完,一直等到他稍微平复了情绪,她才肯定他道:“我相信你没有说谎。” 1729看向她。 何胜说:“可是,像这种事情必须要沉下心来找到足够的证据才行。仅仅口述列举,是不能够将其定罪的。” 1729刚要开口,何胜便截断他,率先表明了自己的态度,“所以,我们才要联合你提供的信息去暗中开展进一步调查。” “你的意思是……”1729有些懂了,“你也和我一样,觉得赵岭有问题?” 何胜笑笑,“三人成虎,即便不是你我,也应该有其他人会怀疑那位衣冠楚楚的成功男士。毕竟,伪善也无法藏得住内心的险恶。” 1729因此而露出了一丝欣喜的笑意,他像是感到了安心似的,急着要和何胜说出他知道的一切。 何胜示意吴彤做记录,并打算要1729按照自己的步调来完成她内心的迷宫拼图。 首先—— “你在举报信里提到的第一条,赵岭第一任妻子刘璐的死——关于这件事,能否细致的说说?” 第41章 鸿门宴(二) 3. “妈,妈。” 魏如楠在多次的呼唤声中,终于睁开了眼睛。 她恍惚地寻找着声音的来源处,迷迷糊糊地转过头,看见的是周画露出了释然的表情。 “妈,你总算醒了,说梦话都说挺长一阵子了。”周画终于松下一口气般,她伸手去试探魏如楠额头的温度,自言自语般的说:“还好,不发烧,你昨晚上低烧了,新药吃不太服,以前的药还在寄来的路上。”她转身拿起放在床头的药盒蹙起眉头,“制药厂倒是都一样。” 魏如楠吃力地爬起身,她觉得头很沉,但意识却是清晰的,环顾四周时,发现是自己的房间,唯独窗帘拉得紧,而且还开了灯。 “几点了?”她的问题在此刻显得有些莫名其妙。 “8点了。”周画示意墙壁上的挂钟。 哦,对,房间里是有钟的。魏如楠瞥了一眼时间,又听见房门外有“咚咚”的切菜声。 周画察觉出她眼神里的困惑,便主动解释道:“魏来在煮面,我的手不太方便,这两天都是她来家里帮忙做饭。” “你手怎么了?”魏如楠蹙起眉,刚要下床,却发现自己的双腿也不太灵活,动起来隐隐作痛。 魏来在这时闻声而来,看到魏如楠要行动,立刻阻止道:“大姨,你别乱动,多养一阵子,需要什么你喊我就行。” 魏如楠像失忆了一般,充满疑惑地问:“我是怎么回事?腿怎么这么疼,像摔断了一样。” 听闻此话,魏来和周画面面相觑,都选择了沉默。 魏如楠不明白她们两个表现出的难言之隐,倒是一眼就看到了周画的右手缠着纱布,立刻问道:“对,刚才我就纳闷了,周画,你手是咋弄的?” 周画试图将右手藏去身后,扭扭捏捏地回应着:“没事,就是不小心撞了一下,过几天就好了……” “都缠上纱布了,哪能是过几天就好的情况?” “大姨。”魏来忍不住道:“是赵岭干的好事。” 周画看向魏来,连续地使着眼色,示意她不要多说。 魏来却视而不见,只管和魏如楠坦白:“我表哥带着嫂子去保险公司拿钱,我嫂子于心不忍想缓缓再说,表哥就当众推搡嫂子,她摔了一下才会这样的。” 魏如楠皱眉:“保险公司?” “琪琪的意外伤亡保险金。”魏来的表情正义凛然,“要不是我正好在现场,表哥说不定还会打嫂子呢,他明显都要动手了——” 魏如楠却忽然打断她:“赵岭不是那样的人。” 魏来一怔,周画也变了变表情。 魏如楠倒是很平静地重复了一句自己的话:“赵岭是个心软的孩子,我了解他,他不会这么急着去拿琪琪的死后钱,他不会的。” 魏来有些生气道:“大姨,你从小就惯着他,他不仅是对嫂子不够好,在照顾你的事情上也不周到!昨天下午我来给你送饭,就见到他推你下楼,连车带人都摔了,幸好我及时出现的。” “你究竟想要表达什么呢?”魏如楠有些无奈地看向魏来,“他可是你表哥啊,自家人做错点事情,就不能选择包容几次吗?” “我——”魏来被堵到,她不满地沉下脸,什么也不再说,转身走出房间,重新回去了厨房。 剩下周画和魏如楠两个人之后,气氛有些死寂,是魏如楠打破了这诡异的沉静,她问周画:“赵岭昨晚没回家住吗?” 周画没有问“你怎么知道的”,而是以陈述句来回答:“是啊,他工作临时有点事,急着回去单位了。” “周画。”魏如楠忽然喊了她的名字。 周画转头看向她。 “魏来不是有心的。” “有心什么?” “她虽然比你大两岁,但心智不如你成熟,她更像是个孩子。” “倒也还好……” “别让她带偏了你自己的步调。” 周画猛然一惊,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头。 魏如楠则是很平静地凝望着她,淡淡地笑了笑:“决定要做的事情,不能被第三个人察觉。你知,我知,别人不该知道。” 周画不由自主地倒吸一口凉气,她感到身上的汗毛竖起,声音都在颤抖,却还是拼命地克制着:“妈,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你知……我知……的事情,是什么?” 魏如楠摇摇头,“这些话不能在家里说的。”她抬眼,示意客厅,并敲了敲自己身后的墙壁,她在暗示周画。 周画犹疑了片刻,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再次看向魏如楠的时候,发现她比出了一个口型。 “证据”。 周画猜出了那个口型。 而厨房里的魏来一直打着抽油烟机,她根本听不见厨房之外的声响,沸腾的水汽模糊了她视线,她对魏如楠对赵岭的偏袒仍然耿耿于怀。 刚刚死了女儿的男人竟然一心扑在工作上,加班、不归,他的事业重要到忽略了现实生活? 悲伤的妻子不去安慰,患病的母亲不去照顾,他动不动就以加班做幌子扎在单位,难道工作岗位离了他就无法运转了? 昨天也是,买完药回来就匆匆换了西装去加班,临走时还喷了香水。 等等。 魏来的眼睛亮了亮。 她想到了赵岭加班之前的那三次香水喷洒痕迹,一次喷在耳后,一次喷在手腕,最后一次,则是喷在脚踝。 非常讲究的操作方式,就像一只急于开屏的孔雀。 魏来心中升腾起了一个奇妙的感受,当周画从魏如楠的房间走出来、进入厨房询问还能帮忙哪里时,魏来立刻关掉了抽油烟机。 厨房里回归了寂静,煮好的面条还在锅里燃着热气。 “赵岭单位里的同事你都了解吗?”魏来忽然问道。 周画有些诧异地回答:“他们单位人不算多,我基本上都认识。” “那最近是不是有新来的?” “最近没听说。”周画想了想,“但是去年年底调去过一个,他们单位请吃了饭,要求带着家属,所以我印象很深。” “女的?” 周画皱眉,“你怎么知道的?” 魏来情不自禁地笑了,眉眼渗透出得意,果然如她所料。 第42章 鸿门宴(三) 4. “刘璐是我的高中同学,她那会儿是班花,长得很漂亮,人性格好,学习也拿得出手,喜欢她的男生在其他班级里都有不少。当然,我也是其一。”1729的语速平缓,尤其是在提到刘璐名字的时候,他的声音会变得格外的温柔,“而我比较幸运,我父亲与她父亲是多年老友,这也促使两家家长有意撮合我们两个,连报考的大学都为我们选在了同一所。” 何胜默默地听着1729的叙述,吴彤则负责记录着字字句句。 在她们二人听来,1729不仅仅是在袒露他的往事,而是在提供重要的线索。 会遇见赵岭,也是从大学开始的。 那会儿是大一下学期,刘璐所在的中文系和计算机系开始合上毛概理论课。 刘璐因为入学以来就成绩优秀,所以一直担任课代表,毛概老师很喜欢她,也让她负责点名册。 而巧的是,计算机系那边的课代表是赵岭,他在合上的第一天请假了,原因是补考英语。 刘璐因此而对他有了一些印象,即便还没见到过他本人。 等到隔了一周后的周五下午,又是毛概,赵岭这次来了,还特意给刘璐买了豆浆,原因是班上同学告诉了他上堂课的情况——赵岭缺席导致刘璐要负责两个系全部的点名工作,赵岭觉得自己给刘璐添了麻烦,就买了豆浆表示感谢。 最有心的是,他不止给刘璐买了谢礼,还给她的室友都带了一杯,这种做法很刷好感,几乎是在一开始就开了个好局。 接下来的毛概课上,赵岭会主动帮忙刘璐分担一些老师布置的工作,他们顺理成章的交换了联系方式,也会一起给毛概老师送作业。于是,同去食堂吃个便饭就成了常事。 刘璐不喜欢吃香菜和葱花,赵岭每次都会抢先她告诉老板别放这两样; 刘璐体寒常年要备暖贴,赵岭留意到了,也开始在自己的衣服口袋里揣着相同牌子的暖贴。 只要刘璐需要,赵岭就会像变戏法一样的拿出来。 “你别总买这个牌子的了,我现在换了别的牌子,也很好用。”刘璐这样对赵岭说的原因是,之前的牌子很贵,她心疼赵岭的生活费,又不想让他自尊难受,她才屈就自己去用别的牌子。 赵岭当时夸奖刘璐开始融入穷苦大众生活了,值得表扬。 刘璐就露出了很甜蜜的笑容,她已经藏不住自己的那份小心思。 当然,1729发现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他很后悔没有早些把自己的心意告诉刘璐。毕竟那个时候的他没有像赵岭那样对刘璐鞍前马后,他甚至瞧不起赵岭的司马昭之心。 想来暗恋刘璐的男生们确实不在少数,但他们大多会被刘璐优渥的家庭条件吓退。 吃软饭可不是谁都行的,这是一种能力,普通的大学男生在闪闪发光的刘璐面前会本能地产生自卑心理。 1729之所以能在大学里混得如鱼得水,是因为他有着强有力的家庭支撑,他与刘璐的匹配程度是人尽皆知的,尤其是两个人从高中就同班,这已经不是缘分,而是必然。 反观赵岭,他虽然也是1729和刘璐的老乡,但他们高中并不是同一所,父母圈子也不同,他甚至都没有一个完整的家庭。 “哼,他很小的时候就没了爸,寡母带大的孩子能有什么良好素质?耍心机倒是比谁都在行!”1729曾在刘璐面前“诋毁”赵岭。 没错,在刘璐听来,那就是诋毁。 以至于她立刻就将1729划在了阵营的另一边,并轻蔑他道:“真没想到你是这种拜高踩低的人,你瞧不起赵岭并不能说明你比他高贵,毕竟赵岭在为人处世的方面要比你强多了,至少,他不会趋炎附势,更不会势力恭维。” 这样的评价,可真是天大的笑话。 如果赵岭都不算势力,普天之下还有小人存在吗? “就但说赵岭在校期间就令刘璐怀孕这件事吧,真正爱她的话可能会做出这样的行为吗?他还上演苦肉计求刘璐生下孩子,说什么在校也可以领证结婚,先领了证,毕业了就办婚礼,这样不耽误孩子落户口。刘璐也是信了他的花言巧语,真把孩子生下来了。这导致刘璐只拿到了毕业证,学分没修满自然没有学位证,也迫使刘璐父母不得不动用关系恳求学校替刘璐保留学籍,毕竟那年才大三的刘璐要在家奶娃整整两个学期。”1729越说越激动,他攥紧了双拳,太阳穴都因愤怒而蹦起了青筋。 而赵岭就不同了,他根本没有受到任何影响,不需要喂奶、不需要坐月子,甚至不需要看娃,连产妇的情绪都不需要处理,因为刘璐的爸妈也很担心他会拿不到学位证,主动揽下了照顾刘璐和孩子的责任,毕竟总得有一个人在将来撑起门户。 到了大四,赵岭还凭借优秀的成绩竞选上了那年的学生会主席,证书拿了不少,毕业当年就被校招回了县城做高中教师,半年不到又转成了事业单位的编制,可谓是平步青云。 刘璐却做起了家庭主妇,孩子小,暂时不能离开她,再加上她没有学位证,考编是没希望了,县城里又没什么企业,她也不可能甘心去做临时工。 “她整个人,不,是她的整个人生都被赵岭给毁了。”1729痛心道:“她原来的性格可不是那样的,她是个自信、活泼的人,对生活充满了热情。可最后一次见她是在高中的同学聚会上,那时的她已经变得沉默寡言,张口闭口都是孩子,赵岭一个电话打过来,她就急着回家去做饭,说什么都不肯再多留。” 1729记得那天下着很大的雨,他担心刘璐打不到车回家,就决定开车送她回去。 临走之前还有老同学打趣他说,老朱啊,还惦记班花呢啊?人家孩子都上小学了,惦记也是白费,你老大不小的也该操心自己的事情了,早结早入土! 1729斥责他们乱说话,追着刘璐出了饭店,二人一起上了他停在门口的车,刘璐还很不好意思的说自己身上染了雨水,怕要弄脏他的这辆好车了。 “哪算什么好车啊,30来万,代步罢了。”他当时的确有口无心,像他这样的家庭,30万买一辆B级车倒也不算难,可对于现今的刘璐来看,却觉得30万是天文数字。 第43章 鸿门宴(四) “你现在的发展真挺不错的。”刘璐的语气中渗透出一股近乎绝望的无力感。 1729瞥见她脸色憔悴,情绪也不高,赶忙转开了话题:“嘉景最近怎么样了?几年级了?看你朋友圈发他的照片可长得挺快,和你也长得像,漂亮。” “再开学就是6年级了,男孩子到了这时候,个子变得迎风就长,都快要比我高了。”唯有在说起孩子的时候,刘璐的脸上会泛起一抹欣慰之色。 这令1729开始怀疑刘璐的婚姻生活并不幸福。 但他又不好多问,哪怕他仍旧会为她过的是否开心而感到担忧。 等到车子停在刘璐家的小区门口时,雨下得更大了,两个人都没带伞,一时半会儿也进不去小区,就只好坐在车里等雨停。 怕刘璐会冷,他还特意调高了空调的温度,又拿出纸巾给她,“擦擦吧,头发还有点湿。” 刘璐伸手去接,没拿住,纸巾掉落在车座,两个人同时去捡,导致肢体相撞,车内空间本就狭窄,总归不太方便。 “你别动了,我捡。”他这样说完,不得不将上本身多靠近她那头一些。 其实谁也没有多想,也没来得及多想,可在车外看到车内景象的人就不同了。 1729非常清楚的记得自己的车窗当时被狠狠敲打,他吓了一跳,转头去看,被雨帘模糊的视野里蓦地出现了一张惨白的脸孔。 白寥寥的路灯映在那人脸上,恍惚间竟觉得这面容势如鬼相。 对方用力地砸着车窗,以一种恨不能将玻璃砸碎的恐怖力度。 1729哪里能容忍这种事,他立刻开了门锁,而刘璐的一声“别开!”已经来不及了,在驾驶座被打开的刹那,雨水喷溅进来的同时,一只手也越过1729直接抓向了副驾驶的刘璐。 她尖叫起来,但很快就惯性般地捂住了嘴。 还没等1729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车外那人干脆丢掉了碍事的雨伞,在甩开刘璐之后,又掉头直奔去副驾驶,猛地打开车门,一把就将刘璐从车里拖拽了出去。 5. 雨幕中的场面很混乱,尤其是1729也追着下车后,就变成了3个人之间的拉扯。 他想要帮刘璐,可赵岭一把推开他,并指着他的鼻尖警告道:“你少管闲事,远点待着去,这是我们家的私事,你什么身份啊想来添乱!” 1729是在这时才看清他是赵岭,尽管工作上有很多项目会产生交集,可他从未见过赵岭的这般面目。 “有话好好说,你是不是误会了?”1729试图解释,“我们今天高中同学聚会,我是看下雨了才送刘璐回来,你——” 接下来的话便卡在了喉咙里,因为,他亲眼目睹赵岭已经一个巴掌直接打在了刘璐的脸颊上。 分不清是左脸颊还是右脸颊,赵岭的手掌那么大,几乎覆盖了刘璐的整张脸。 她当即就摔倒在了雨地里,还没等爬起来,就被一脚踹倒了。 也许是因为下雨天,也许是因为夜色已深,总之,小区门口除了他们几个就再无旁人。 这大概就是赵岭表现得肆无忌惮的原因,而且,他也根本没把1729放在眼里似的,因为1729下车时匆忙的很,压根忘记了拿手机。 没有第三人的手机来进行录音或是录像,赵岭当然全无顾忌。 “从当时那个情况来看,他打刘璐已经是家常便饭了。”1729继续说,“在他的暴力映衬下,刘璐俨然都不是一个人,甚至连一条狗不配。她更像是一坨肉,被任意踢来踹去的,赵岭扯着她的头发拉回小区铁门里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在看一场现场恐怖片,我当时太震撼了,都忘记要追上去了。” 何胜斟酌道:“也就是说,你当时在现场,可是却没有录下赵岭的家暴过程?” 1729也觉得遗憾:“我手机没在身上,更何况当时下着雨,就算去录,摄像头也不清晰。他一定是抓准了这点才敢在我面前暴露本性。” “那之后呢?”何胜的语调冷静,她关心的是案件的重点,“你作为刘璐的同学、旧友,应该还有很多机会从她这里深入了解情况。” 1729苦笑道:“这就是赵岭的高明之处了,从那天过后,他没收了刘璐的手机,我打过去几次,他接通过一回,要我别再联系刘璐后就把我拉黑了。” 听到这里的吴彤不禁摇头叹气道:“看来这个赵岭不仅善于伪装,还擅长PUA啊,连人身自由都控制得这么狠,够绝的。” “他最绝的不仅仅是这些。”1729愤恨地说出,“他给刘璐保了意外伤亡险,在刘璐死后,他获得了不小的赔偿,换了大房子、换了好车子,还换了更年轻的老婆。这一波人血馒头的操作,可真被他吃干抹净了。” 何胜微微蹙起眉。 1729非常肯定道:“赵岭那种人,必定是为了钱而害死刘璐的,在他看来,被他榨干利益价值的刘璐已经没有了用处,唯一一点还需要得手的,就是她死后的赔偿金。我还知道他在刘璐出事前的那段时间里,他就已经出轨了他单位的女同事,但那个女同事最后莫名被调转了工作单位,紧接着不久,刘璐就出了事,赵岭半年后就娶了新老婆,这可不是正常人能做出来的。” “意外伤亡赔偿金……”何胜重复着关键字眼,“去保险公司调查的话,可以找到相关内容。” 吴彤说:“但是赵岭前妻的死亡案件已经被定为意外车祸,而且也不是我们组负责的,调查起来需要和上级申请批示才行吧?” 是有点麻烦。何胜双手环胸,正想着该如何处理这件事时,她的手机忽然传来微信消息声。 何胜掏出手机,发现是周画发来的消息。 她点开内容,是一个视频。 视频中的主角是她和赵岭,以及身后醒目的“保险公司”牌匾。 刹那间,何胜的眼睛亮了亮。 “我知道该从哪里下手了。”何胜重新看向1729,点头道:“非常感谢你提供的线索,帮了我们很大的忙。” 第44章 鸿门宴(五) 6. 赵岭的手里掐着一份保险单,另一只手里拎着和周画谈对象时,她最喜欢吃的生腌虾。 他难得没加班,尽管已经错过了晚饭时间,可他还是急匆匆地赶回了家。 进门的时候,刚好是晚上8点钟。 魏来已经离开了,她要赶回自己家里去取一些换洗衣服,明天一早再回来。 当然,赵岭并不知道这个。 他一开门,就闻到了饭香气,周画仿佛是掐算着时间为他准备好了饭菜,温度已经晾得刚刚好,不会太烫,也不会太凉。 是他总挂在嘴边的“恰到好处”。 他瞥了一眼魏如楠的房间,关着的,说明睡了。 再看向坐在饭厅里的周画,她今天破天荒地穿上了一件漂亮的黑色金丝绒连衣裙,束身的,玲珑曲线被包裹得淋漓尽致,站起身来迎接赵岭的时候,裙摆荡漾出的弧度步步生莲,也在不经意荡到了赵岭的心尖。 她很久没这样打扮过了。 淡妆,鹿眼,朱唇,轻盈的波浪卷发,白皙的锁骨处的肌肤。 赵岭忽然觉得自己手里的生腌虾显得寒酸了些,尤其,是对比她准备好的一桌子菜色。 “都是你爱吃的。”周画接过他打包买回的生腌虾,一边拆开透明的一次性盒子,一边露出笑容,“咱们两个真是默契,都准备了对方最喜欢吃的东西。” 赵岭凝视着周画那仍旧显露出纯真的笑脸,竟觉得不能太快把另一只手里的东西拿到她面前。 而看出他的迟疑,周画心里的笑意,则更深了一些。 她的估算果然没错。 对付赵岭这样的人,哭闹太低级,撒娇也不管用,必须是能令他的肾上腺素瞬间增高的举动。 也仅仅是那么短暂的十几分钟内,他会暂停使用他的脑子。 他那么精明的人,竟也有着致命的弱点。 好色。 周画冷嘲起他的破绽,舔了一下嘴唇,她在抛弃廉耻的那一刻起,就知道自己必须要扭转攻守角色。 “我就知道你今晚会回来的。”她走上前,拉过他的手,让自己的发丝在划过他脸颊的时候可以散发出他想要的那种“恰到好处”的气味儿。 赵岭果然闭上眼,深嗅了一阵子,尤其是在看到周画露出的后背上的伤痕时,他好像更加激动了。 “你是有所准备啊。”他的喉结上下滚动,手指抚上她背脊。 周画向前一躲,暂时与他分开,并重新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示意他也坐下,“我特意为你准备好的,今晚就一起庆祝吧。” 赵岭没有立刻坐下,反而是站到她身旁,俯视着她问:“庆祝什么?” 周画仰起脸,以一种蒙昧的眼神望着他反问:“庆祝今天是琪琪的三七日啊。” 赵岭的笑意僵在嘴角。 “按照习俗,我们今天不能哭,也不能悲伤,要开心的庆祝,这样琪琪才能走的安心一些。”周画倾了倾前身,令自己的胸|脯从衣领中略微荡漾出来,两团白|肉|散出一股腻|人的香,“你特意买我爱吃的生腌虾回来,不也是想和我一起为此庆祝吗?作为琪琪的父亲,你没有忘记这么重要的事情,对不对?” 赵岭的视线这才从周画的胸口挪了挪,聚焦回她的脸上。 夫妻二人四目相对,都企图窥探到对方灵魂深处最为隐秘的欲望。 最后,是赵岭先退后了一步,他如同是从诱惑中清醒了一般,瞬间就回归了理智,并轻蔑地笑了笑,说道:“一七淼茫茫,二七回家乡,三七下河西,四七见阎王。”话到这里,他故意露出惊讶的表情,“今天是三七,那很快就会到四七了,见了阎王之后就得上刑场、过法堂,七七会决定是下地狱还是上天堂,那你说,咱们的琪琪会去哪里呢?” 周画哽咽一声,“琪琪还是个孩子,她没犯过错,当然会去天堂。” “你确定?” “当然了!” 赵岭的笑意更深一下,他抬手轻抚着周画的脸颊,意味深长地说道:“可俗话说的话,父债子还,母债,必定是女儿来抵偿了。” 周画如刺在喉,她感到愤怒,可又不敢在这一刻反驳。 她隐约察觉得到赵岭说这话的原因,所以,她只能继续装傻,否则这一场“鸿门宴”将会成为针对她的厄运。 也许是她最擅长的沉默令赵岭感到了满意,便不再折磨她,转身坐到自己的椅子上,还催促周画:“你做了这么多好吃的,再耗下去可就凉了。来,像你说的那样,咱们快一起庆祝吧。” 周画慢吞吞的落座,此刻的她竟觉得如坐针毡,尤其是赵岭主动夹了一只生腌虾给她,更是令她心觉战败。 望着自己盘子里的青色的虾,光滑的身躯被酱油、酸醋浸泡得肿胀、惨白,她突然胃口大失,并觉得恶心。 就仿佛她要吃掉的,是同样被腌制得如此凄惨的自己。 可赵岭在看着她,她不得不将那只虾吃下去。 坐在对面的赵岭便露出了笑脸,开始拿起筷子吃周画做的饭菜,一边吃一边开着玩笑:“你今天可真吓到我了,穿得这么美,又做了这些好菜,我以为是场鸿门宴呢。”咀嚼的时候还挑眉道:“不会真的下毒了吧?” 周画讪笑:“怎么可能,杀人是要坐牢的。” “照你这么说,要不是害怕坐牢,你就真的想杀了我了?” 周画欲言又止,本想反驳,但视线落到魏如楠紧关的房门后,她想起了几个小时之前的对话,也就慢慢地冷静了下来。 像魏如楠所说,她不能总是掉进赵岭的陷阱。 她必须要足够冷静,因为,这是一场漫长的战役,她不能只有粉身碎骨的觉悟,还要有全身而退的决意。 恶人是不配让她与之同归于尽的。 于是,周画平复了情绪,她组织着自己的语言,回应赵岭说:“你是我的丈夫,我们之间的误会再如何深,我也不会恨你的。” 赵岭笑道:“温柔刀,倒是刀刀见血。”他俨然不吃周画这套,在吃饱之后,他只管将那份保险单放到桌子上,推去周画面前。 周画的心一沉。 该来的还是来了。 “全家就差你没有保险这份意外伤亡险了。”赵岭说,“鉴于之前我们在保险公司那里闹得不太愉快,我用这个来做赔偿。价格很可观,我可是和那边说了很多好话争取来的。”最后一句话更是显得可笑至极,“只要能哄你高兴,让我做什么都行。” 第45章 兔死狐悲(一) 1. “哗啦啦”…… 魏如楠是被水龙头放水的声音吵醒的。 她其实并不嗜睡,即便睡着了,也十分易醒,哪怕是吃了安定药片,也很难睡上一个整觉。 除非是赵岭盯着她吃下那些治疗“老年痴呆”的药片。 也不知道那药是他从哪里搞来的,每次吃完都会睡得头昏脑涨,所以她几次过后就学会将药片藏在舌头下面,等赵岭离开后,她就赶忙吐到手上,再找机会扔进厕所里冲走。 这会儿她很清醒,大概是吃完魏来煮的面就睡着了的原因,她感觉精神状态不错,就摸过手机看了眼时间。 凌晨2:15。 厨房里却水声不断,她料想会不会是水龙头忘记关,魏来本身就是粗心大意的。 等起身走出房间时,魏如楠看到厨房里抽油烟机的小灯亮着,昏黄光晕笼罩着一个瘦如剪纸的身影。 周画正站在水池前刷碗。 有那么一瞬间,那瘦弱的背影令魏如楠与记忆中的自己产生了重叠,是同样孤寂、可怜的背影。 “你怎么不去睡?”怕吓到她,魏如楠的声音很小。 但周画还是一个激灵地转回身,手里的碗差点摔落在地。 见到是魏如楠,周画才稍稍安心,却还是心有余悸般地探头去看了看自己的房间。 魏如楠立刻就懂了,转头看向门厅处的拖鞋少了一双,自言自语似的说了句:“哦,赵岭回来了。” “我洗碗的声音吵到你了吧?”周画关掉水龙头,将最后洗好的一个碗擦拭干净,放到了碗架上,“刚刚停水了,碗筷堆了不少,这会儿才来水,我想着赶快收拾干净才行。” 魏如楠走近周画一点,直接拉过她的手臂,将她的睡衣袖子向上推了推。 周画没来得及躲,手臂上的淤青暴露出来,她有些局促,下意识地想要往回抽出手。 魏如楠体谅她的自尊,什么也没说,转身悄悄地走回到客厅,寻找了一圈后,在周画紧张的凝视下,她探手摸向了茶几下方的横梁。 “妈——”周画忍不住了,迅速朝她走去。 魏如楠已经将录音笔取了出来,她对周画叹息道:“我都能找到,更别说是赵岭了。” 周画吞吞吐吐:“我……这个其实是……” “如果今天发现的人是赵岭,你觉得他会听你解释吗?” 周画蹙起眉,无话反驳。 魏如楠将录音笔还给周画,转手将方才就发现的放在茶几上面的保险单拿了起来。 她粗略地看了几眼,不由地冷笑出声,再看向签名处还是空白的,便问周画:“你还能撑几天?” 周画将录音笔装进睡衣口袋里,顺势抚了抚自己受伤的手臂,她绷紧了下颚的肌肉,坦言道:“他要我明天必须签上,而且……我自己也不知道不签的下场是什么。” “签了之后,你的下场只会更恐怖。” 周画猛地抬起头,“我能怎么办呢?他、他应该是已经知道了,他今天晚上已经暗示过我,我接下来必须要十分谨慎才行了。” “所以,你打算先签了这份保险单,用来为你自己争取时间?”魏如楠摇摇头,“你真傻,一旦签了这个,你根本就不剩时间了。” “可我现在还没有他的把柄,我能掌握的东西太少了。” “你要沉住气。”魏如楠凑近她耳边,“不要只从在他的身上寻找突破口,还有其他的途径能帮助你、帮助,我们。” “我们”这两个字眼被加重了读音,周画不太确信地看向魏如楠,只见她将一枚山茶花样式的发卡拿了出来。 “还记得魏来今天说过的事情吗?”魏如楠问。 周画点点头。 “不好奇赵岭为什么想要给我教训吗?”魏如楠微微抬起自己的左腿,示意上面还有着从残障车上滚落下去时摔伤的淤青。 周画怔了怔,视线再度落向山茶花的发卡上。 魏如楠则是将发卡塞进她手里,一字一句地叮嘱道:“赵岭已经怀疑到我了,这东西不能留在我这里了,所以,你要格外小心,在找到对方之前,你绝对不能大意。” 周画握紧了发卡,她看着魏如楠的眼睛,用力地点头。 魏如楠最后说:“赵岭不可能一个人完成那件事的,警方照片上和你形似的背影,必定是他的帮凶。” “你放心,妈。”周画回握住魏如楠的手,紧紧地握住,“我不会让你涉险的,你已经安稳度过了这么多年,我绝不会让警方注意到你身上。” 魏如楠苦涩而又无力地笑了笑,她只道:“谁也争不过命。接下来,看命了。” 宿命不会饶过任何人,谁都不例外。 哪怕,曾经的确有人企图与命运抗争。 魏如楠知道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人。 2. 2001年,也就是21年前,36岁的魏如楠并没有在那个下午走进马路对面的派出所。 她只是换了一种自以为更聪明的方式。 匿名邮寄。 可实际上,磁带里的两个声音一个是她自己,另一个是马世尧,而且马世尧已经怀疑到她可能录了音,所以一旦东窗事发,她也会给自己惹上麻烦。 但磁带已经寄出,箭上了弦,根本没有回头的余地。 比起警察,魏如楠更害怕的是魏广国。 要是魏振刚因此去坐牢,魏广国怕是会撕碎了她。 她开始夜不能寐,而在那个时代,邮寄的速度很慢,即便是同城也要走上了个三天,以至于第一天开始,魏如楠就觉得度日如年。 等到了第二天,更为诡异的消息出现了。 周二兰怀孕了。 可按照时间来看,那孩子绝对不可能是事发当晚,整个街道都在议论这件事,还有人说周老头打算偷偷带着周二兰去把孩子|做|掉,假装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样地继续告魏振刚。 无非是为了钱——这是大家议论的核心。 但在魏如楠看来,周家和魏家在对待女儿的是非问题上的处理方式却是截然不同的。 第46章 兔死狐悲(二) 他们紧咬魏振刚不放的唯一原因是他强|奸了周二兰,在周二兰拒绝的情况下实施任何性|行|为都属于暴|力,周家是不能容忍自己的女儿被践踏。 毕竟从一开始,周家就没有提过一次和钱有关的事,反倒是于桂芝不停地喊着“不就是钱嘛,开个价,我们赔你家就是了,有什么大不了的”。 就是这样的态度才惹怒了周家,他们选择报警、拘留魏振刚,也无非是魏广国和于桂芝表现出的嘴脸可憎。 虽然周家在最初的确想要极力地维护周二兰的名声,但魏家如此嚣张,他们也必须要讨个说法才行。 然而,事件的反转就在于周二兰的肚子。 近来已经瞒不住了,显怀造成了邻里的闲话,说明周二兰怀孕至少已经有了4个月。 这可让于桂芝抓到了把柄,她竟是毫不掩饰自己的幸灾乐祸了,同周遭的邻居们眉飞色舞道:“你们说说那个周二兰,还赖我们振刚强|奸她,自己被谁|搞|大|了肚|子都不知道呢,呸!不检点,烂|货!安的什么心啊,想抓我们振刚当替死|鬼,真要把她娶进门了,还不得替别的老爷们儿养种儿啊?得亏是纸包不住火,这事儿漏了,我看周家还怎么敢诬赖我们振刚!” 邻居们都是些不怕事大的看戏客,哪边风大随哪边倒,掐着手里的瓜子和于桂芝一起泼脏水给周二兰,说什么“周家姑娘长得是水灵,仗着年轻漂亮就勾搭男人,总能看见一些不一样的小伙子出入她家里”、“不是省油的灯啊,这下子可没人敢娶她了,幸好识破的早,振刚没被讹上可是万幸”、“还不如一开始就答应嫁给振刚做媳妇,总比闹成现在这样强”。 于桂芝傲慢地哼道:“我们才不要她进魏家的门呢,倒贴都不要。” 结果于桂芝也没得意多久,当天下午就有警察登门来了。 满打满算,刚好是魏如楠寄出磁带的第三天。 这一次,警察直接带来了搜查令,“魏振刚涉嫌强|奸,需带回派出所进一步审讯。” 当时,魏振刚正躺在家里看录像影碟,他只听见于桂芝在门口和什么人吵吵,就吼了一声:“妈你小声点儿,我这听不清了都!” 紧接着就是他房门被“砰砰”敲响,魏振刚还想再骂,外面传来一句:“开门,警察。” 想来自己才刚刚解除了48小时的拘留,魏振刚可不想再回去那破地方,就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爬起来,二话不说就翻窗户要跑。 然而为时已晚,房门已经被两名警察合力撞开,魏振刚的两条腿还没翻过窗子,就被人给抓住了。 于桂芝哭天喊地起来,还上手去撕打起警察:“你们怎么能乱抓人啊,警|察了不起啊!我们老魏家可就这么一个儿子,独苗啊!你们敢让他有个三长两短,我就和你们同归于尽!谁也别想活!” 其中一名警察怒斥道:“再敢妨碍我们执行公务,连你也一并带回去接受调查!” 于桂芝这才闭上了嘴,她满脸怨气,一直追在警察身后,恋恋不舍地看着他们带走了魏振刚。 院子门口聚满了看热闹的邻居,他们瞪大了眼睛,看着魏振刚被塞进了警车,还幸灾乐祸地议论着—— 这次可真是出事了,还是大事呢。 3. 魏如楠下班骑着自行车回到父母家里,刚到巷子口,就看见了魏来楠的背影。 她喊了妹妹一声,魏来楠转过头来,见是大姐,立刻迎了上去。 “大姐,你也是被妈喊回来的吗?”魏来楠张望了四周一圈,发现总有贼眉鼠眼的邻居探头探脑,她一把拉过魏如楠的手臂,压低声音说道:“我听妈说,是振刚被抓走了。” 魏如楠点点头,推着自行车随魏来楠朝前走,“她在电话里痛哭流涕的,我担心她,一下班就赶回来了。” “老三也被她喊来了,正朝这边赶呢。”魏来楠心烦意乱地叹气道,“我在来之前打电话给派出所的朋友了,托她去探了探口风。” 魏如楠立刻问:“她怎么说?” “好像是有人匿名举报了振刚强|奸,听说,还寄去了一卷录音磁带。” 魏如楠心跳如鼓,她哽咽一声,装模作样地继续问:“那……知道是谁寄的吗?” “匿名嘛,上哪能知道本主?” “但磁带里不是有声音吗,对比就能知道的吧。” “那也得后续调查才能知道,不可能这么快的。” 魏如楠稍稍松下一口气似的,呢喃着:“那倒也是。” “唉,振刚那种为人处世的方式,再加上那种脾气,得罪的人都数不清了,这回肯定是有人落井下石,他怕是要有大麻烦了。” 魏如楠什么也没再说,二人一路回去了大院。 铁门是大敞着,而对面的邻居已经堆了不少铁条、砖头在门前,见到魏如楠姐妹二人也没搭理,是魏来楠主动问了句:“李姨,你堆这些东西要干啥?” 邻居爱理不理地瞥她一眼,从鼻子里哼道:“哦,我家要扩门,拦拦晦气。”说完就开始使唤起搬砖头的师傅,“这回啊,让我家这个门朝南一点开,避开对面那家人的门,晦气就沾不到我们这了!” 魏来楠气不过地想要理论,魏如楠赶快拉住她,将她扯进了家里,魏来楠跺脚道:“大姐,你没听见她说的那难听话嘛,欺负人呢这是!” “少说几句。”魏如楠将自行车放好,朝屋里走的时候,就听见于桂芝在哭。 狭窄的厅堂里,魏广国蹲在地上抽旱烟,满地的烟屁股,足以表明他内心的烦躁。 于桂芝一双老眼都哭肿了,见两个女儿回来后,她拍大腿拍得更加起劲,哭声也越发放肆,“哎呀我的天啊,造孽啊,好好的老儿子被抓去了派出所,我这当妈的心里难受得慌啊,真容易把我给急死了!” 魏广国被哭得闹心,忍无可忍地骂起来: 第47章 兔死狐悲(三) “哭哭哭,哭有个屁用,平日里不好好盯紧了他,现在哭能管什么?就你教育的失败,当妈当的失败!” 于桂芝不服气道:“你还不是天天为了套房子去巴结那些包工头子,嫌我不管孩子,你管过哪个?别到头来房子得不到,儿子也要栽进去了!” 魏广国暴怒地站起身,破口大骂几句,抬起手就要去打于桂芝。 幸好有魏如楠和魏来楠去拉开,这闹剧才告一段落。 可不幸的是,矛头很快就落到了魏如楠身上。 魏广国气汹汹地指使她道:“老大,你去派出所外面盯着,看看现在是什么情况,是该送钱啊还是找关系的,你去打听清楚!” 魏如楠局促地抿了抿嘴唇,有些难以启齿似的:“爸,你和妈喊我回来就是为了这个的话,我只能说我也没办法。” “你什么意思?” “我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中学老师,公安机关哪是我能说上话的地方?我去了也是白费,咱们现在只能是在家等着派出所带回消息。” 于桂芝一听这话,立刻炸了,跳起脚来说:“那能等吗?振刚哪受得了那些苦?前阵子拘留了两天已经瘦得不成样子了,这回再不赶快把他捞出来,他还得被扒一层皮,多折腾几次人都没了,我可等不了!” 魏来楠听不下去,脱口而出一句:“谁等不了谁去,我和大姐又不是会通天的孙悟空,我们也没有办法。” 谁曾想魏广国忽然就冲过来,一个耳光打在魏来楠脸上,红着脸叫嚣道:“你他妈再给我说一次看看,你再说!我打死你!” 魏来楠已经33岁了,她结了婚,生了孩子,这个年纪还要被父亲打嘴巴,不止是她,连一旁的魏如楠也惊愕得瞪圆了眼睛。 可对方是魏广国,又有什么是做不出来的呢? 见魏来楠愣在原地,他没有丝毫愧疚不说,甚至还想来再打。 是魏如楠忍无可忍地拦在了两个人中间,她使出全身的力气,拼命推了魏广国一把。 在魏广国连她也不打算放过的刹那,魏如楠飞快地在这个狭小的厅堂里寻找其可以反抗的物件。 柔软的物品不行,那不够有威慑力,必须是一把利器。 心里的声音在催促着她去做这件事,是啊,她早该这么做了,就是因为36年来都太过软弱,她才会活得这样窝囊、一塌糊涂! 即便那个巴掌不是打在她的脸上,可那种屈辱感就引出了她长久压抑的恨,她终于去地抓起了案板上的一把菜刀,紧接着不由分说、毫不犹豫地指向魏广国,眼神是从未有过的愤怒与坚定,她喘着粗气,咬牙切齿般地警告道:“你别再过来了,今天我在这,你别想再动谁一根毫毛。” 其实她的语气很平静,平静得,近乎令听闻之人觉得恐惧。 厅堂里一片诡异的死寂,魏广国眨了眨眼睛,还真被魏如楠这副生死不畏的模样给吓唬住了。 连于桂芝也半张着嘴巴说不出话来,他们谁也没想到向来老实巴交的大女儿会突然抡起了菜刀。 人性之恶是欺软怕硬,把兔子逼急了,才知道要收一收气焰。 于是,魏广国和于桂芝都沉默着接连离开了屋子,他们两个只敢在出了院子大门之后才骂骂咧咧起来。 魏如楠将菜刀放下的时候,她感觉自己的整条手臂都在发抖。 “大姐……”魏来楠捂着火辣辣的脸颊,满眼感激地望着魏如楠。 魏如楠哆嗦着嘴唇,断断续续地说着:“咱们和以前不一样了……咱们长大了,要让他们知道……必须要学会尊重咱们。” 然而,尊重二字一出口,魏如楠自己却先流下了眼泪。 在她漫长而又短暂的小半生里,唯一懂得尊重她的人,已经死去很多年了。 4. 魏如楠是魏家4个孩子里,唯一通过读书来改变自己命运的那个。 其实从名字中就能看出,魏广国对魏如楠给予了极大的希冀,至少要比对那一对儿双胞胎要“用心”。 如楠,如楠,如男似男。 总比“来男”和“想男”要高几个层次吧? 这是魏如楠从小就对自己进行的洗脑方式,她恨不能从玻璃碴子里翻腾出父母对自己的爱。就算魏广国打她骂她、于桂芝怨她怪她,她也还是想说服自己:他们是爱我的。 天底下没有父母会不爱自己的子女,是啊,子在女之前,也许真正爱的只有子,而非女。 但她不想去嫉妒家中最受宠爱的那个儿子,因为从小耳濡目染的是“凡事都要以振刚为主”的教育理念。 她也不认为这有什么不对,甚至,还会主动为振刚去付出、去奉献。 尤其是于桂芝要时不时地唉声叹气地说起那句:“老大啊,要是你从小能把你弟弟看好,他就不会出那桩事,更不会落下那终身和残疾似的病,咱们家就不会过的这么累了。” 每次听到这些,魏如楠心中都十分愧疚。 “振刚的病因她而起”的想法根深蒂固,家里因此要花费大笔的医疗费用也是因为她,住不上好的房子更是因为她。 她是罪恶之源。 这导致她的性格有些扭曲,是自卑、软弱与逆来顺受与奇怪的自尊的集大成。 而且她上学要比正常年龄晚一年,是因为魏广国当时刚刚下岗,他心情很糟,又抬不起头出门见人,所以耽误了给魏如楠办理入学的时间。 到了来年,9岁的魏如楠终于开始读小学一年级,她个子高,坐在最后一排,这令她隐隐地感到不安,毕竟大家都嘲笑她是“傻大个”,还笑她的衣服不合身,袖子短、裤子皱,整个人都透露着一股穷酸气。 于是,她大多数的时间里保持着沉默,上课、学习、写作业……她将心思都扑在了“改变命运”上头。 魏广国时常念她:“你要起带头作用,做弟妹的榜样。只要学习好才能考上大专,读了师范就能分配铁饭碗工作。” 第48章 兔死狐悲(四) 接着又说:“可别像我,不是铁饭碗就要面临下岗,东山再起哪那么容易?要是我当初没下岗,我现在就不用四处干零活看人脸色,老大,你必须考出去,听见没?” “听见了。” “考上大专了、分配到好工作了,才准和男人谈对象,听见了没?” “听见了。” “大点声!” 魏如楠用力地点着头:“我听见了!” 虽然魏振刚就可以不学无术、胡吃海喝,虽然他可以享受着父母的全部经济……虽然…… 可在她的身上,从来都不存在虽然。 除了用沉默可以形容她,还可以用“拼命”、“用力”,或者是“不顾死活”。 她中考、高考前的一个月都是不脱衣服睡觉的。 因为根本睡不上几个小时,打着台灯学完所有科目已经是凌晨4点了,粗略地睡上1个小时后,她5点钟就得起来给全家人做饭。 魏广国因为打更而24小时睡在工作地,她做好了饭就交给于桂芝,于桂芝6点出门送去给他。 魏来楠和魏想楠心疼她,偶尔也会替她几次起早做饭,但她们那个时候已经找到了厂子做工,很多时候都要住在厂里,回家的时候并不多,所以大部分时间里,负责一日三顿饭的那个人还得是她。 7点去学校上课,12点放学回家做午饭;1点10分到学校上课,5点30放学回家做晚饭。 6点30再冲回学校上晚自习,11点下了晚自习骑自行车回家,12点开始准备第二天早上的饭菜,1点坐回狭小的房间里学习,学到她实在坚持不住的凌晨4点左右。 每天都是这样循环、重复,到了周末,她还必须要配合于桂芝搬运50多斤的大白菜进院子后头的地窖里。 5. 魏家有一个很深、很宽敞的地窖。 就坐落在院子后头的仓房下面,用来储存蔬菜、粮食。 其实东北那片儿土地很多人家都必备地窖,普遍是高约3米,空间可容纳3、4个左右。 但魏家的这个窖要比其他人家挖得深、挖得大,内部砖头的缝隙都是糊得水泥,用魏广国的话来说,这样更严实,密不透风的,可以延长储存物的保质时限。 由于魏广国心眼小,很怕别人会偷进他家的地窖,所以给地窖的入口盖子钻出了锁眼,拴上了铁链子,打了锁,配了钥匙,盖子就能锁上了。 那钥匙从魏如楠9岁时就挂在她身上,都说能者多劳,但还有另外一种说法,就是谁接手的项目谁就要负责到底,魏如楠就成了家中最常去窖里的人。 因为魏振刚爱吃酸菜,所以每到10月初入秋后,于桂芝就开始买白菜运到地窖里,再指派魏如楠开始积酸菜。 用来积酸菜的陶缸是从魏如楠出生之前就有的,陶壁又厚又结实,从魏广国的爹那辈儿就一直在使用。 50多斤的大白菜刚好可以积满整整10个陶缸,够魏如楠一家人吃上整个冬天的。 酸菜馅儿包子、酸菜馅儿饺子、酸菜炖五花肉、酸菜熬猪血肠……只要是能和酸菜搭上边儿的,魏振刚都能炫三大碗米饭。 他还就爱吃魏如楠切的酸菜丝儿,细细溜溜的,吃进嘴里口感好,就连魏如楠考大专的前一天晚上,魏振刚还没眼力见地喊着:“大姐,去窖里整棵酸菜呗,想吃你切的酸菜丝儿,素炒一盘就行。” 魏如楠还在为明天的考试心烦意乱,刚想拒绝,没成想替她说话的人,竟然是魏广国。 在魏如楠的印象中,那还是魏广国第一次站在她这边。 “今天就算了吧,你大姐明天考试,今晚别让她忙活了。”魏广国对魏振刚摆摆手,“去,让你妈做点带肉的,给你大姐加把劲儿,明天考完了试再说别的。” 那次的感激,足以让魏如楠回报魏广国千百次。本来就是再寻常不过的小事,到了她这里,反倒成了难得的赏赐。 跪惯了的人,是不大习惯站立起来走路的。 就像是那个最先说地球是圆形的勇者,终究是被活活地烧死在了烈火里。 好在魏如楠没有质疑过地球究竟是圆是方,就像她从不会质疑魏广国说的话是对,还是错。 待到半个月后的录取分数公示后,魏如楠成了家里也是巷子里唯一考上大师范大专的人。 魏广国那天开心得喝了整整一斤烧酒,于桂芝更是喜极而泣,他们祖上三代才出了魏如楠这么一个中举的范进,奔走相告的喜悦可不输当年生出魏振刚的情形。 “你大姐是咱们魏家的骄傲,是巷子里所有人都羡慕的对象!”魏广国还提了一杯酒,同时不忘叮嘱魏如楠:“上了大专,就是人上人,那是百里挑一的人中龙凤,必须要好好的利用这份资源!” 于桂芝谄媚地给魏如楠夹了一块红烧肉,并把魏广国的交代翻译过来:“老大啊,你爸的话你可得听,过来人,又是亲爹,可不会害你的——这到了大专学校要灵光些,不该结识的人不要搭理,得挑那些对自己、对咱们家里有用的人联系感情,知道了不?” 言下之意,是要用势利眼的状态来接触男男女女。 魏广国还千叮咛万嘱咐着:“穷光蛋不能要!家里头孩子太多的更不行,尤其是有两个儿子的,将来指定分家产,得找姐姐多的那种哥儿一个的,父母的东西永远都是留给儿子,姐姐们也会为弟弟奉献,那样的和咱们家般配!” 当时的魏如楠只沉浸在考上大专的快乐里,并没有将魏广国说的这些太放在心上。 她并不觉得自己一定会和某人结婚,在男女感情的事情上,她开窍的晚,懂得也慢。 甚至于说,她很担心天底下所有的男人都像魏广国,或者是像魏振刚。 然而,命运这种东西总是很难由己。 在魏如楠刚去大专报到的当天,她就遇到了生命里最为重要的男人。 赵建秋。 比起20岁的魏如楠,他当年也不过只有22岁。 第49章 斯人若彩虹(一) 1. 那天是阴天,时不时地掉落着零星小雨。 风是难得的潮,空气中的泥土味道却依旧是干涩的。 魏如楠扛着捆有被褥、洗脸盆、暖壶瓶的十字板式行李来到学校时,已经是傍晚5点钟了。 她和高中同学一起从火车上下来,站了整整两个小时,大家都风尘仆仆的。 结果却被宿舍老师拦在了寝室楼外,说什么上届毕业的还没收拾完寝室,要再等一会儿才能给新生入住。 大家也只能听从安排在此等候,魏如楠和她最为要好的那个女同学小齐就暂且把行李放在了门卫处。但她俩实在太渴了,想找到水龙头喝口水。 舍管指了指师范院后面的一个红砖瓦房小工厂:“你们去那头的厂子里喝水,有热水,咱们学校这几天的水管不好使,大家都去那边打水喝,就说你们是师专学生就行了!” 魏如楠赶快从行李里找出自己的水缸子,和小齐一起朝小工厂跑去。 那段小路的距离不算远,两侧载满了梨树,这时节还没结花,只有绿油油的枝条与叶片,衬着黄昏晚夏,晒出一路斑驳树影,煞是好看。 魏如楠原本的疲惫也因这景色而褪去了一半,小齐更是开心地伸手去触摸每一根随风而来的枝条,笑着说:“师专就是不一样噢,树都修剪得这么漂亮,可别咱们县城那边的强百倍!” 而从今以后,魏如楠就是师专的一员。 她一想到这里,就喜悦得合不拢嘴。 等到了那个小工厂,已经有不少工人下了班,他们穿着清一色的藏蓝色工服,脖子上挂着个灰吧拉几的毛巾,都已经洗的看不出本色了。 见到两个清汤挂面的女学生来了,工人们饶有兴致地打量了她们两个一番,其中戴着时下最流行的太阳镜的工人笑嘻嘻的:“师专那头来打热水的吧?进去里面,左转那屋就是热水房,凉水也有。” 魏如楠和小齐赶快道谢,低着头就跑进了厂里。 正在车间里工作的工人们还有很多,他们有的在电焊,有的在清理螺丝,还有的在爬杆修电。 魏如楠只想着快点打一杯水解渴,喝完了再带一杯回去师专。 但是她俩谁也分不清热水房里的那个铝皮子热水器该怎么使用,上面的两个按钮一个红色,一个绿色,但是按了也不出水,扭也扭不动,可把她俩急得一头汗。 “喝水啊?”门外探头进来个女工人,发现魏如楠她们的困境后,就进来帮忙。 她操作了几下就明白是出水口有些问题,回头朝外面喊了声:“赵三虎子,过来热水房修出水口!带着扳手!” 不出一会儿就跑过来一个高个子男人,很年轻,很壮实,藏蓝工服系在腰上,只穿着一件白背心,胸前的领口子脏兮兮的,蹭的是机油,他手上也全是机油,抬起扳手擦了一下鼻子上的汗珠,不经意间瞥了眼站在出水口前头的魏如楠。 他抬了抬下巴,示意道:“你让开一下,我得修修那地方。” 魏如楠赶忙退到一旁,动作迅速且局促,生怕碍事。 他就走上前蹲下身,手里的扳手极为利落地扣住了出水口附近松懈的螺丝。 女工人拍了拍他肩膀:“你整吧,我先去忙了,修完了帮她俩接点儿水。” 他应了声“哎”,表示知道了。 魏如楠和小齐十分尴尬地等候着,好在那男人很快就把出水口修好了,起身的时候率先朝魏如楠伸出手,“我给你接。” 魏如楠顺从地递出自己的水缸,搪瓷的,她从小学一直用到现在,杯口已经生出了刷不掉的锈。 他忽然想到:“你要热的还是凉的?” “凉的吧。”魏如楠说,“能立刻喝的。” 他就给她接了杯凉水,还到她手中后,又问小齐喝什么样的。 小齐也要凉的,拿到水后立刻“咕咚咕咚”地喝了个干净。 但魏如楠也不好意思再让人家帮接一杯了,只好打消了带一缸水回去的念头。 和小齐离开工厂后,她还想着明天还得去那里接水喝,小齐忽然说了句:“那个男的长得真高啊,皮相也还成,乍一看有那么点像琼瑶小说里的男主角。” 魏如楠皱眉笑她:“你咋知道琼瑶小说里的男主角长啥样?小说又没照片,也没图。” “反正就是像,再不然,就是像周润发。”小齐拽着魏如楠的手臂说,“明天咱俩还去那厂子里打水,指不定还能看见他!” 魏如楠没吭声,但她在心里默许了小齐的提议。 2. 那天晚上,魏如楠是11点才入住寝室的。 巧的是,分到的寝室也刚好是11人住。 她和小齐是上下铺,其他人也是高中来的同学,只有一个是外省考来的,姓贾,大家就叫她小贾。 由于没水,谁也没法洗漱,只好都脏兮兮地躺床铺上睡了。 熄灯之后有人还提起了去后院红砖厂里打水的事儿,寝室长很是期待地说了句:“有个男工人长得俊,我听他们叫他赵三虎,瞅着和咱们差不多大岁数,咱明儿个一起看他去!” 大家哈哈大笑,女娃子的声音又脆又亮,“咋地啊焦姐,才刚来第一天就相中人家啦?害不害臊?” “长得好看就想多看两眼呗,咋就得害臊?你们才是假正经,有本事别和我一起去看。” “那不行,那得看,老家可没见过长那么俊的男的呢。” 魏如楠听着大家羞答答的嬉笑声,很快就开始眼皮发沉,她在睡之前还迷迷糊糊地想着小齐说过那人长得像周润发。 可一点儿都不像,她甚至觉得他比周润发还俊俏。 3. 其实22岁在那时已经不算小了。 隔天一早在食堂吃馒头的时候,魏如楠就听寝室长焦姐在和大家议论“那男的”。 “刚才打饭时我听站我前面的人说那男的呢,她们寝室昨天也去打水了,还和厂子里的人聊闲话呢。”焦姐将馒头蘸了蘸自己从家里带来的大酱,“赵三虎子是他小名,他家哥儿仨,都是儿子,他最小,就叫三虎子,大名儿叫赵建秋。” 小齐震惊无比地插了嘴:“妈啊,家里头三个儿子?咋活啊?都得穷的揭不开锅了吧!” “说的是啊,他爸妈给他俩哥哥盖完房子、娶完老婆就没钱给他置办了,他都22了,还没对象呢。” 第50章 斯人若彩虹(二) 小贾的南方口音极重,惋惜道:“我爸22的时候,我姐都可以打烧酒了。” “据说他爸他妈可是急完了,就怕他成光棍。” “不至于吧,他长得带劲,还愁对象?” 焦姐就说:“也是挑肥拣瘦呗。要说就怕这种家里没钱还长得溜光水滑,没房子的话,哪个黄花大闺女愿意和他过日子啊?就打着女的愿意,女的爹妈也不能同意。” “就是。”小齐还用胳膊肘撞了一下一直不搭腔的魏如楠,“如楠,你说对不?” 魏如楠附和着点头,她对这些没有太多想法,来师专是要好好学习争取分配个好工作的,魏广国嘱咐过她,只有好好表现才能被分在市里,最次也得是县里,农村乡镇说啥也不能干。 但在跟着全寝室一起去厂里打水时,魏如楠第二次见到赵建秋后,她有一瞬间对自己的追求产生了动摇。 仅仅只是一瞬—— 她当时想,好像也不是人人都和她一样对铁饭碗有着近乎不要命的执念。 因为赵建秋对他自己的工作就很有热情。 他搬货、装车、拧螺丝……动作利落熟练,表情也非常从容,哪怕在魏如楠看来,他的这份糊口活儿都不需要什么文凭,他也根本不需要去如何热爱。 他是接他爸班儿做的工人,那年代大部分工人都是这样的,不用考学,15、6就接班干活了。赵建秋能得这差事,完全是父亲对他有愧。攒的家底子都给了两个哥哥,到他这里连个盖厕所的钱都凑不出来,就只好供出一份工作让他接班,好做弥补。 对于底层人民来说,工人二字在那年代已经达到了一定高度,但对比能考上师专的学生来说,还是要略显逊色。 不过,她这想法很快就烟消云散了,因为赵建秋走了过来,他是拿钥匙帮她们打开热水房的,厂里的热水也不是时时都有,开放的时间都是固定的。 “你们下午6点到8点之间再过来打,那会儿也可以随便接。”他表现的很自然,看着这一窝女的打完水走出厂子的时候也很自然。 就好像已经习惯了被一窝子一窝子的女的来看,除了在魏如楠最后离开并恰巧从他身边经过的时候,他和她搭了句话,指着她手里的搪瓷杯,说的是:“我杯子和你的一样,大小都一样。” 魏如楠莫名其妙就红了脸,看都不看他,惹得周围的几名年轻工人吹起了口哨,起哄道:“哎哎,赵三虎子咋地人家了,瞧妹子脸红的,你得负责了噢!” 众人跟着一起笑,笑得魏如楠脖子都要红透了。她急匆匆地抓着寝室人想要走,慌慌忙忙间摔落了自己刚打满热水的搪瓷杯。 “啪嚓”一声,杯子落地,摔坏了杯柄,溅飞了热水,好在没伤到她,但她就没水杯用了,水也喝不到。 室友们赶紧劝她别难过,杯子坏了等月底拿到统一饭票就能换到一个,这阵子先轮流用大家的杯子喝水。 那些工人也就不笑了,他们也没想到这个姑娘不经闹,吓得人家摔坏了杯子也挺不好意思,就对赵建秋使了个眼色,让他想办法。 赵建秋挠了挠头,只好对魏如楠说了句:“我车间里还有个小杯子,先给你用吧。” 魏如楠本想拒绝的,但寝室的大家都觉得应该让他赔一个,就怪他们刚才瞎起哄。 她也就被说服了,想让小齐陪自己一起去他车间,可小齐不舍得耽误接下来的课,就和寝室那些人先回去了,但答应会帮魏如楠在课上回个“到”。 剩下魏如楠自己跟着赵建秋去他车间里取杯子,赵建秋挺愧疚地说着:“你要是着急上课,我等会儿下了班送去你们师专去也行,别影响你上课。” 缺一堂课倒是没什么损失,还是一堂幼教课,魏如楠并不是幼教专业,也就不打紧。毕竟买个杯子至少需要5毛钱,她也根本舍不得用饭票换杯子,只能从赵建秋这里拿杯子了。 进了他车间,小小一个,倒是收拾得挺立正。 他找了半天才找出闲置的那个小杯,不锈钢的,挺久没用了,他觉得不能这样拿给魏如楠,赶快跑出去水池那边冲洗杯子,使劲儿擦拭上头的脏污,还管女工友借了小苏打。 收拾得差不多后,他终于把杯子拿给了魏如楠,上头的水迹都抹干净了,“你先凑合用,月底我开资了,我买个新的赔你。” 魏如楠勉强笑笑,她的搪瓷杯用了好多年,心里十分舍不得。 赵建秋看她情绪低落,实在于心不忍,又想到其他现有的赔偿方式:“都这个时间了,你是不是不回去上课了?”在得到魏如楠点头后,他立刻说:“那你中午在我们这吃吧,我多打一份饭给你,厂里伙食挺好,今天周三,有红烧肉。” 他根本不给魏如楠拒绝的机会,上手就想拉她,她赶紧往后躲,他发现自己唐突了,讪笑着将双手藏到身后,“我们这大老粗,不是特意能注意细节,你别误会噢,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补偿你。” 刚说到这,车间外头传来了打铃声,很快便有人吆喝道:“中午啦,排队打饭了噢!第一勺的红烧肉最热乎!” 赵建秋一听这话也急起来,他交代魏如楠:“你就在这等,我打完饭了喊你出来吃,等我!”说完就冲出了车间。 魏如楠感到盛情难却,也不忍再推辞,就默默地站在门旁等着。 外面闹闹哄哄的,她紧张得不知所措,还有不少路过的人朝她这边探头探脑,也令她局促得很。 好在赵建秋很快就回来了,他站在门口喊了一声魏如楠,因为不知道她名字,所以叫的是“哎”。 “出来吧,我占好座了,饭菜也给你打好了。” 魏如楠走出车间,随着他一起去桌前。 期间穿过了不少张桌子也看见了不少双好奇的眼睛,好多男工人都在嗤嗤笑,还有的朝赵建秋竖起了大拇指。 赵建秋也不理他们,带着魏如楠坐到角落里的位置,指了指摆好的餐盘,“这是你的。” 魏如楠坐下后,看着餐盘里的粉条豆腐炖菜、红烧肉和鸡蛋酱蘸黄瓜,还有一碗白米饭,她不由地亮起了眼睛,这可是她在家过年时才能吃到的东西。 赵建秋好像能看穿她似的,笑着问了句:“这的伙食还行吧?” 魏如楠有点腼腆地点了点头,很小声地说了句“还行”,然后拿起勺子开始吃饭。 “你爱吃红烧肉啊?”赵建秋示意自己盘子里的,“我盛得多,吃不了,你来夹走我的几块。” 第51章 斯人若彩虹(三) 魏如楠嘴巴里塞满了饭,双颊鼓得像松鼠,她摆手拒绝,但赵建秋还是很热情地用勺子盛起两块红烧肉放进她盘里。 有一个细节被魏如楠注意到了,他的勺子还没用过,是在把红烧肉分给她之后,他才开始用那个勺子吃饭。 还有就是,魏如楠从没有享受过此刻这样的待遇——在家里吃饭的时候,好吃的都要先给魏振刚,于桂芝常年挂在嘴上的只有一句“女孩子家吃那么多肉有什么用,男娃子长身体要用力气,女娃不用”。 所以,那两块被放到自己盘子里的红烧肉,一度令魏如楠有种受宠若惊的感受。 这会儿已经有吃完了的工人师傅起身去刷盘子了,他们吃得满嘴油光,路过魏如楠和赵建秋这桌时,笑嘻嘻地打趣了一句:“三虎子挺会表现啊,还知道要先请着吃顿饭。” 另外一个跟着附和:“别光吃饭,今晚上有电影演,就在大会场那头,厂里发票,有家属的能领家属票。” 魏如楠很震惊地看向赵建秋:“你们厂子的待遇这么好?电影票也发?” 赵建秋不好意思地戳了下鼻子,“工人嘛,不像你们有学问,我们都是干苦力活的,就在待遇上弥补下我们。” 旁边有几个女工人端着盘子站起身,不算友善地喊了魏如楠一声:“哎,女学生,喊你呢。” 魏如楠循声望去,见是个编着双辫子的漂亮姑娘。 她一双凤眼格外凌厉,上下打量着魏如楠一番,颇为不屑地说了句:“赵建秋没房子的,嫁给他可得过苦日子,你可要想好了。” 旁边的女伴也轻蔑地嘲笑了魏如楠几声,帮腔着“就是,俺们刘芳家有钱,能给赵建秋买房子,你能吗”。 魏如楠感到错愕地眨了眨眼,是赵建秋一把抓起桌上的筷子朝漂亮姑娘扔过去,粗着嗓子训斥:“乱说什么呢你,远点儿呆着去!” 漂亮姑娘气不过地哼了两声,一扭头,带着女伴们去水池那头清洗餐盘。 等人走远了,魏如楠才问赵建秋:“她喜欢你啊?” 赵建秋斜她一眼,“什么喜欢不喜欢的,她就是爱闹人玩儿。” 魏如楠可不觉得她只是在闹人,低头吃掉最后一块红烧肉时,她说了句:“我们寝室也有人喜欢你,还有人说你长得像琼瑶小说里的男主角。” 赵建秋一皱眉:“啥是穷肖小说?” “是琼瑶,琼、瑶。” “我字都认不全多少,看不懂小说。”赵建秋说,“但你有文化,肯定也爱看电影。” 魏如楠说了句当然了,很快又苦下脸,“可电影票很贵,露天的那种还好,能挤在人堆里看,搭了棚子或者是要进会场看的,我也看不起。” 赵建秋眼睛一亮,很开心地说道:“我有票啊,给你领一张,今晚就能去看电影了,好像要放《乱石家人》。” “是《乱世佳人》吧?”魏如楠很开心,她一直都很想看那部电影,眼下有这机会,她甚至忘记要去扭捏和紧张了,特别兴奋地点着头:“好啊,几点钟?” “得等下班那会儿能发票。”赵建秋想了想,“你这样,听我的,晚上6点多你就在师专正门前等我,我那会儿咋也下班了,一下班我就带着票去找你。” “6点我也能下课……”魏如楠很认真地考虑了一会儿,点头同意道:“好,就照你说的办。” 赵建秋弯过眼睛,他笑起来的时候好像会把眼睛里的水泽挤出来,亮晶晶的,仿若盛满了千万颗明亮的珍珠。 4. 那天晚上的电影大会场里座无虚席,屏幕上的《乱世佳人》震撼人心。 魏如楠很庆幸赵建秋的电影票是前五排的座位,她从来没有体验过这样“奢侈”的享受,就好像是一场瑰丽繁华的梦,郝思嘉的绿裙如同是梦境里衍生出的万花筒,带着魏如楠穿梭在光怪陆离的澎湃激情中。 那条绿裙子太美了,美到让人忽略了战争的残酷。 魏如楠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上的影影绰绰,看到重要情节,她会随着电影中的主角一起揪起心弦。 当白瑞德离开郝思嘉的时候,她也跟着哭得痛彻心扉。 两个多小时的电影让她忘记了自己是谁,只觉得身在那片遥远的异国他乡。等到电影散场,她仍有些神魂颠倒,跟着赵建秋一起离开会场时,她还在用袖子擦拭着鼻涕。 “好看吗?”赵建秋送魏如楠回去师专的路上,他期待她回答般的问道。 魏如楠看向他,有点恍惚地反问:“你不是也看了?怎么还问我?” “我大老粗一个,看不懂那种电影,脑子跟不上。”他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是一条干干净净的西装裤,裤脚褶皱没熨开,仿佛是下班后匆忙赶回家中换上的。 魏如楠耐心地和他简单地讲起了电影里人物之间的关系,还分析了白瑞德因女儿的死想要离开郝思嘉的部分,并怅然道:“他离开她一定是不再爱她了。” 赵建秋却说:“他爱她,他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和她相处。” 魏如楠这才醒了醒神,有些愕然地问道:“你这不是看得懂嘛,你故意装不懂的。” “去年倒是看过一次,隐约记得一点,今年再看又看迷糊了,我分不清外国人哪个是哪个。” “郝思嘉那么漂亮,你总能记住她穿绿裙子的惊艳吧?” 赵建秋终于点点头,忽然明白了什么,问她:“你是不是喜欢绿裙子?” “我没穿过那样的裙子,也不知道穿上会不会好看,就谈不上喜欢不喜欢的。”魏如楠的表情有些落寞,那样贵重、美丽的裙子,她如何敢去奢求呢? 接下来就陷入了莫名的沉寂。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像是没了话题,只是沉默地走在通往师专的一座小石桥上。 桥上的路灯坏了两个,光线更暗了,魏如楠心里忽然就尴尬、紧张起来。 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和赵建秋一起看电影的行为有些冲动—— 第52章 斯人若彩虹(四) 更何况,在桥上走着的男男女女看上去都是情侣。 他们挽着臂、牵着手,走到人多的地方又掩耳盗铃般的分开,连处对象都显得很拘谨。 魏如楠因此而脸红起来,一直到回去了师专的宿舍楼下,她都没敢去看赵建秋。 “这就是你们宿舍哈?”赵建秋仰头看了一眼五层高的灰瓦小楼,又重新看向魏如楠,笑一下:“那你进去吧,挺晚了。” 魏如楠点点头,刚想转身,身后忽然有几个拎着热水壶疯打乱闹地女同学冲了出来,赵建秋眼疾手快地将魏如楠拽到自己身边,以防她被人撞到。 魏如楠感觉到他手掌上的热度透过自己的衣料传递到了皮肤上,这令她更加不知所措起来,赶忙挣扎似的将他推开,又仓促又狼狈地丢下一句“我走了”就跑进了宿舍楼。 5. 时间在一分钟,一小时的过,激动的心情始终没有褪去。 魏如楠躺在宿舍床铺上怎么也睡不着。 她能感觉到时间已经很晚很晚了,起码是凌晨2点了。因为其他室友睡得那样安静,整个寝室都沉寂如死,唯独她清醒煎熬。 她睡不着,满脑子都在不停地重复今晚发生的所有事情。 红烧肉,电影院,赵建秋,还有宿舍楼下分别时的肢体接触。 那些画面令魏如楠的情绪膨胀,脑神经也极度兴奋,导致她怎样也不能入睡。 她甚至开始将这些发生过的事情,与室友们所说过的赵建秋的条件联想到了一起。 “他家里有三个儿子。” “他是最小的,还是个工人。” “他没房子,结婚拿不出钱。” 无论是哪一项都不合魏广国的要求。 虽然她觉得自己现在想这些显得像是自作多情,可心里的声音在不停地告诉她:眼下是不能谈感情的,学业才最为要紧,只有拿到优秀成绩和毕业证,才能被分配到一份体面的工作。 可赵建秋纯粹的笑脸总是会在脑海里反复跳跃,魏如楠感到痛苦地唉声叹气,到了隔天一早,她最先睁开眼,是凌晨5点。 一晚没睡却也不觉得身子不适,她爬下床去洗脸,才发现走廊水池的水管还是没修好。 正好小齐拎着脸盆和热水壶过来了,她睡眼惺忪地对魏如楠说:“用我的热水洗吧,我这壶也不保温,放一晚上都快成凉水了。” 魏如楠道了谢,从小齐那里分了一些水,简单的洗了脸、刷了牙之后,听见小齐说:“你昨晚上失眠了啊?一直翻来覆去的,我在上铺都听得清清楚楚。” “睡得是不太好。”魏如楠用毛巾擦干脸上的水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我看见赵建秋送你回来的,咱们寝室人还说他昨晚请你看电影了。” 魏如楠心里一慌,倒不是怕被人知道,而是怕自己要听见她们说赵建秋的坏话。 可她没有否认,点点头,实话实说道:“对,他赔了我一个杯子,又请我在他们厂子的食堂吃了饭,还带我去看了《乱世佳人》。” 小齐眼睛亮起来,“那你俩这不就是处对象了吗?” 魏如楠一皱眉,“这怎么就算是处对象?” “你瞅你,一看就没啥经验。”小齐说:“男的要是不喜欢你,干嘛请你这请你那的?闲的啊?” 听这话,魏如楠觉得也是那个道理,她心里反而为此产生了一丝窃喜。 小齐接着说道:“他好像不是对谁都这样,我听咱们一个老乡的学姐说,每年都会有好多新生考来师专,她们几乎都要去那厂子里打水,挺多妹子对他有意思,还真有不在乎他条件的想和他好,他都没乱来,上班这么多年就处过一个,但后来黄了,再就没处过对象。” 魏如楠只管默默听着,什么也没说。 和小齐离开水房后,迎面就看到了寝室里的其他人也陆续来洗漱。 大家其实都知道昨晚她和赵建秋“约会”的事情,可谁也没刻意提起,甚至于是好像并没什么人在意,除了,她自己。 也许真的只是她想得太多了。 归根结底,谁也不会像魏广国一样完全的把人和利益绑定在一起。 魏如楠开始渐渐地放松了自己紧绷的情绪。 就连这会儿,她也还在控制不住地回想着赵建秋将红烧肉夹到自己盘子里的画面。 除了魏来楠和魏想楠,他应该是第一个主动夹菜给她的人。 而且,当时的他,眼神很真诚,并不是在讨好,也没有刻意,他只是在做他觉得必须得做的事。 所以他的眼睛总是很明亮,瞳孔中像是绽放着彩虹。 6. 魏如楠出现在红砖瓦房的厂子门前,是三天后的事情。 那天是早上8点,她上午没课,手里拿着的是赵建秋赔给他的小不钢杯,站在厂外略显无措地站着。 来上班的工人们都会在进厂之间打量她几眼,有的认出她来,好心地说了句:“找赵建秋啊?他还没来呢,进里面儿等呗。” 魏如楠脸红地摇了摇头,还狡辩似的说了句:“我也不是找他,我来还他杯子。” 有工人说:“他一会儿才到呢,这几天都出去学习了,到这的火车是7点30,谁知道晚不晚点。” 魏如楠立刻问:“他出去学习了?” “是啊,怎么他没和你说啊?”骑着自行车来上班的师傅就和其他工人咂舌道:“赵三虎这小子可真是榆木疙瘩,一点都不会来事儿,出门这么多天也不知道和对象说一句。” 魏如楠局促地解释自己不是他对象,那些师傅们根本不听她说话,还吆喝着:“小刘,你找个干净点的凳子拿门口这边,赵建秋对象来了,让她坐着等!” “我、我不是……”魏如楠急得满头大汗,那个叫小刘的学徒已经搬出凳子来。 “姐你坐着,我哥一会儿就能到厂里了。”小刘笑眯眯的将凳子摆到魏如楠的屁股后头。 魏如楠不好意思拒绝,只好坐下来等。 还没坐热乎,当天那个扎着双辫的漂亮姑娘就和同伴们有说有笑地来上班了。 记得她是叫刘芳。 刘芳很快就看见了坐在门口的魏如楠,她原本还笑着的嘴角立刻掉落,转而换上了趾高气扬的表情,满眼不屑地走到了魏如楠面前。 第53章 斯人若彩虹(五) “你们师专的水管子还没修好啊?又来打水?”刘芳冷嘲热讽着:“干脆我替你们师专求求我爸,让他带人给你们修好水管子,全当义务奉献、学雷锋做好事了。” 她的女伴们也跟着附和“就是,还得是刘芳仗义”。 魏如楠讪讪地笑了笑,她不知道该回应些什么,所以只好用傻笑糊弄过去。 刘芳却不乐意了,上来就是劈头盖脸的一句:“你笑什么?我说的话哪好笑了?” 魏如楠立刻解释:“你误会了,我不是在笑你。” 刘芳傲慢地扬起下巴,双手环在胸前,冷哼道:“笑我?你也不看看你自己穿的是什么、用的是什么,也配笑我?你能给赵建秋买进口牌子的球鞋穿吗?你能给他什么帮助?连杯子都得用他剩下的,你也好意思来找他!” 这一番话刺痛了魏如楠,却也让她有所醒悟般地抬高了脸。 也许在刘芳的眼中,她的确是不配很多事,她不如刘芳家境富裕,也不如刘芳长得漂亮,但这不能成为刘芳当众数落、践踏她的理由。 “我来找赵建秋是想要把杯子还给他,而且我不觉得这是他用剩下的,相反,我认为这个杯子很珍贵,全然不像你口中说的不值一文。”魏如楠语气平和,有理有据道:“如果你真的喜欢他,就更应该从细节上学会尊重他,不应该总是炫耀你为他做了什么。” “你可挺会说啊,师专女学生就是不一样哈。”刘芳愤恨不已,甚至阴阳怪气道:“有什么了不起的,喜欢他的人多了,起码我敢承认,你敢吗?整天偷偷摸摸的,他对你那么好都不值得!” 刘芳的嗓门大极了,引来不少工人师傅围观。 有的热心肠会上前来拉一拉刘芳的手臂,劝着:“行了行了,可别吵吵了,一会儿厂长该出来了。” “拉扯我干什么,有什么不能说的,厂长出来了正好呢,还能评评理,谁不知道我喜欢赵建秋啊,她冒出来算什么东西!”刘芳气不过地瞪着魏如楠:“要是你们互相喜欢了,我倒无话可说,但厂子里都知道他剃头挑子一头热,师专女学生就在这耍他玩儿呢!” 其实刘芳这种人的性格也算讨喜,至少爽快,还擅长推波助澜。 魏如楠本来还在犹豫自己的情感,不如说,她从出生开始就没有正视过自己的需求。 因为她活着并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魏广国、为了于桂芝、为了魏振刚,为了给弟妹做榜样,为了不停地给自己本就艰难的人生再无止境的加码。 总之,她觉得为自己做任何事都是错误的,甚至是不可饶恕的。 她不敢自私,更不敢面对,一切无法为家里创造价值的事情,都不能去考虑一丝一毫。 然而,唯独在赵建秋的事情上,魏如楠是从未有过的坚定。 她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勇气,可能就是那两块红烧肉带来的温暖,是她在家中从不曾感受过的。就连平日里最亲近的魏来楠,也不是不敢私藏肉类给大姐吃的。 只有赵建秋可以正大光明、敢作敢当一般的将红烧肉分给她。 或许他对待其他人也是这样,或许魏如楠不是他唯一温暖过的人。 但魏如楠并不打算去在意她找不出答案她的问题,因为她现在很明确——面对自己的感情并不可耻,哪怕她在说出口的那一刻也结结实实的吓了一跳:“我喜欢他,我确实喜欢赵建秋,所以我才主动来找他,也不是为了还杯子,就是想见他,不行吗?” 这话一出,刘芳愣住了,其他工人也眨巴眨巴眼,但他们很快就醒过神,笑嘻嘻的相互说着“早说了吧,人俩就是处对象呢,咱们一群外人跟着瞎着什么急”。 刘芳可不愿意了,气得直跺脚,眼泪都快要流出来。 女伴们赶紧上前安慰她:“哎呀你哭啥啊,人俩都是对象了你哭也没有用,还得可三虎子那一棵树上吊死啊?” “是啊,天底下男人又不是都死绝了,你条件好又那么好看,是赵建秋他没眼珠子!” “对,他眼光有问题!” 这帮人还在劝着,厂子的铁栅栏门外已经走来了闹剧的当事人。 赵建秋大老远就听见了吵闹声,看见魏如楠的时候,他还有点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傻笑的模样让其心思一览无遗。 周围的师傅笑他:“瞅你那没出息的样儿,笑得和坨菜花似的。可算是追到手了吧,算你小子有福气,找了个师专女学生!” 还有人拍拍打打着他肩膀:“搞喜酒时别忘记备点儿好酒,得对得起俺们的份子钱!” 赵建秋的脖子都被他们闹红了,一直到那帮人走远,刘芳和女伴们也散去后,他才踱步到了魏如楠的面前。 魏如楠知道他是听见自己说的那番话了,也很是害羞,扭捏了半天才想起了自己手里的杯子,举到他面前:“这个还你,我们学校最近发了新的水杯,我有用的了。” 赵建秋说,“你两个都用着吧,换着用。哪有送给你的东西还还回来的道理?” “我是借用的,应该还。” “不用分那么清楚吧。”他说着说着,就含蓄地傻笑一下,“真不用分得太清。” 他这话像是一种暗示,令魏如楠更加不好意思,怕被他看见红透了的脸,赶紧低下头,结巴着说:“我、我我还得上课,我先回去了。” 赵建秋立刻喊住她:“那一会儿我下班了,去接你下课吧?” 已经跑出去挺远了的魏如楠停住脚,下意识地回头看他一眼,他顺势举起手里的一个很精致的手提袋子,很开心地告诉魏如楠:“我在外地学习那会儿看见了一件你喜欢的东西,特意买回来了,等会儿接你的时候,我一起带去给你!” 那个手提袋连上头的图案都很漂亮时髦,魏如楠忍不住露出了期待的笑脸,她点了点头,转身跑开了。 7. 手提袋子里装的是广|东货,一条绿色的裙子。 和《乱世佳人》中郝思嘉穿的那条很像,既不是翠绿,也不算是青绿,是掺杂了土黄色的一种很鲜艳的绿。 她在看完电影的那个晚上曾经说过“绿裙子很漂亮”。 赵建秋记在了心里,并找尽一切机会为她买到了在那个年代里,可以称之为价格不菲的绿裙子。 时髦又青春,绮丽又新颖,连参差不齐的细小线头都被他事先处理干净了,他像是把他自己的恋慕也一并镶嵌在了泛着华光的裙摆里。 魏如楠如视珍宝般地触摸着她的绿裙子,仿佛在抚着她埋藏了数年的灵魂。 第54章 愤怒的人(一) 1. 杀猪菜的香气从铁锅里随着热气一同飘散出来,排队买这口的人都等得望眼欲穿。 1729正在队伍的最后面,他嘴里衔着烟,烟灰快要掉落了,站在他前面的中年女子时不时地回过头来监视他,总会以一种非常嫌弃的眼神盯着他摇摇欲坠的烟灰。 几次过后,1729也就领会了其意,懂事理地退后几步,和她保持出一段恰到好处又不会被旁人插队的距离。 中年女子这才满意地打量了一下自己呢大衣的背部,生怕会被烟灰烫出窟窿。 1729继续抽着他的烟,手指头总露在外面,已经被冻得通红。 他偶尔会向左面探头,确保那个身影还排在自己和中年女子前面的位置。 其实,1729就是看到她来排队买杀猪菜后,他才临时加入的。 还剩5个人就到她了。 1729身后又多出了两个人。 但这些其实都与他无关,他对杀猪菜没兴趣,他只是偶然在附近发现了她,并一路尾随她来到了杀猪菜的窗口。 没错,他一眼就认出了她。 蹲在里面的那段时间里,他就通过关系获取了外面的资料,其中也包括她的全部个人信息。 还记得在刚看到她照片时,他还不屑地想:无非是年轻了点儿,和刘璐的样貌、气质根本没法比,倒也是个做妾的料。 如今出来了,他还真没想过会这么快就遇见她。 天意。 1729吸掉最后一口烟,将烟头扔在地上后,抬脚碾灭了火星。 而周画已经在这时扫码完毕,并将店家递给她的打包好的杀猪菜带走。 在经过1729身边时,她与他短暂地有了几秒钟的视线交汇。 可周画不知道他是谁,漠然地移开了视线,垂下眼朝对面的小区走去。 1729感觉到她走出一段距离后才离开了队伍,他盯着她要去的小区,是和易公馆。 看来赵岭的确是用那笔钱买了一个地理位置最佳的小区楼盘。 1729在心里冷嘲一声后,也加快步伐,追上周画的同时,必须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他可不想这么快就暴露自己的跟踪行为。 2. 这个时节是吃杀猪菜最好的季节。 周画很喜欢吃煮得软烂入味的酸菜,也喜欢多汁咸香的猪血肠。 但魏如楠很讨厌酸菜的味道,所以周画从来不会在家里做和酸菜有关的一切。 巧的是,魏如楠今天要去医院复查身体,魏来和她母亲主动帮忙带魏如楠一起去,并嘱咐周画在家里好好歇上一天。 “最近杂事太多了,你偶尔放空一下自己才能让头脑清醒些。”魏来是这么说的。 周画知道,她是在暗示自己保险单的事情。 今天一大早,魏来就提着她母亲在家煲好的老母鸡汤来了这头。 刚巧撞见了正在扎领带准备去上班的赵岭。 “哦,你在啊。”魏来见到赵岭的瞬间,脸上的笑容就褪了下去,和变戏法似的。 赵岭嗤笑一声:“你那什么表情?我在我自己家有什么问题吗?” “我一个无业游民,哪敢对您这么大一个主任有什么问题呢?”魏来皮笑肉不笑地弯了弯眼睛,把老母鸡汤放到客厅的茶几上,忽然看见了那份保险单,立刻拿起来说了句:“这是什么?” 赵岭已经系好了领带,他走到魏来面前,不动声色地将保险单从她手中抽出,“小孩子别乱看。” 周画刚巧在这时从房间里出来,她像是才醒,眼睛还很肿,见到魏来后打了声招呼,余光瞥向赵岭,他已经走过来抚了抚她的脸。 赵岭手中摩挲周画脸颊的动作极为熟练且亲昵,就像是很寻常的那种恩爱夫妻一般,他俯身对她轻声说了句:“我去上班了,有事电话。” 周画以低不可闻的声音嗯了一声,赵岭又说了句:“今晚我会回来,你得给我合理的答复了。” 他的笑容显得势在必得,令周画心底深处产生了强烈的厌恶。 直到他离开后,魏来才抓着保险单询问周画:“是他把这个拿给你的吧?他在强迫你签这东西?” 面对魏来激动的态度,周画只是很平静地回应道:“我有办法的,你不必担心我,他不能把我怎样的。” 那是来自今早的回忆,而此时此刻的周画正提着热喷喷的杀猪菜进了单元楼,按了电梯,打算回家独自享有一顿美餐。 她总觉得在做一件需要勇气的大事之前,一定要吃自己最爱的佳肴。 在这个寒冷的冬季,杀猪菜可以壮她的胆。 3. 1729觉得有点奇怪。 他已经守在1单元门口快近乎两个小时了。 周画从进去就没有再出来过,他本以为她会将吃完的杀猪菜垃圾丢到楼下的垃圾桶里。 毕竟根据他对赵岭的了解,那男人是绝对不会允许家里飘散出异味的,刘璐就曾经和他感慨过:“赵岭看上去很平易近人,实际上有令人快要发狂的洁癖。如果我做饭忘记开油烟机的话,他就会和我抱怨个不停,果皮的味道稍浓一点,他都受不了。所以我在做完饭菜之后会赶快把家里的垃圾扔去楼下,再喷洒一遍稀释过的酒精,接着会开窗通风,这样他在下班回来时,家里的味道几乎就淡了。” 变|态。 1729当时在心里骂了一句。 但反观这会儿,周画回到家里后既没有开窗,也没有下楼扔垃圾,总归不可能是赵岭改了他那变|态习性…… 难道这女的不怕赵岭? 1729胡思乱想起来,他有些搞不懂周画在玩什么把戏,毕竟他的跟踪更像是一场监视,他想要通过自己的观察来确定周画是否是赵岭的帮凶。 “刘璐的死绝对不是意外,是一场谋杀。”在与何胜分别的那天,1729曾这样信誓旦旦地说道。 然而,凡事都需要证据,怀疑并不能令凶手得到应有的惩罚。 所以1729才会急于证实自己的怀疑。 他很清楚警方绝对不会像他这样对刘璐的事情义无反顾,他要靠自己搜集到全部的证据,那时再提交警方,才能加速社会与舆论对赵岭的审判。 这么想着的时候,1单元的门前忽然走来了一个身影。 对方穿着藏蓝色的冲锋衣,灰色卫衣的帽子翻在外面,牛仔裤是浅色的,脚上的球鞋干干净净,是年轻人的装扮。 1729顺势看向他的脸——只能看得见侧脸。 尽管与最后一次见他的时候有了些变化,毕竟长大了、长高了,但那张像极了刘璐的脸孔还是让1729立刻认出他来。 赵嘉景。 1729的心“砰砰”的跳,他有些紧张,因为他从未想到会这么快见到这孩子。 第55章 愤怒的人(二) 4. 赵嘉景先是按了701的对讲按键,音乐铃声响了很长时间也没人来开门,他只好掏出家里的钥匙打开了单元的楼宇门。 就在大门即将关上的时候,一只手拦在门上,跟着赵嘉景进了楼道。 赵嘉景也没理会,直接走向电梯,进去后却发现那人没进来。 “不上电梯?”赵嘉景问站在电梯外的1729。 1729迟疑了几秒,点头跟进电梯。 赵嘉景按了“7”,又问他:“几楼?” 1729顺势道:“真巧,我也7楼。” 赵嘉景并没多想,毕竟7楼有3户人家,虽然从没见过1729这张脸,但若是别人家的客人,没见过也正常。 电梯的红色数字一路改变,1、2、3、4……直到停在了7。 赵嘉景率先走了出去,由于对讲机就没接通,他已经知道家里没人在了,就直接用钥匙去开门。 “咔嚓”、“咔嚓”的几声门锁响,大门被打开的瞬间,他下意识地先探头喊了句:“都不在吗?” 无人应声。 他心里有点空落,刚准备关门,一道身影忽然挤了进来。 赵嘉景吓得愣在原地,1729急忙伸出手指示意他不要惊慌,将门关上的同时立刻和他解释道:“我是你妈妈的朋友,你应该听她提起过我的,我和她从小就是同学,她——” “你姓朱?”赵嘉景试探地问,他的确没有表现出任何惊慌的模样。 1729有些不可置信道:“你知道我?” “我妈的朋友不多,但她活着的时候总会和我说起你的事情。”赵嘉景说完这话,视线不由地落下,看着1729的鞋子踩在入门的地毯垫上,立刻催促道:“你先换上拖鞋吧,我爸不喜欢门口有泥土。”紧接着又补充一句:“放心,家里没人在,而且,我也可以把门反锁上。” 5. 这会儿是上午10:30分。 周画提着装有杀猪菜汤底的垃圾袋到了单元楼负一层的地下车库。 她手里握着的是赵岭的车钥匙,他今天下乡,所以不会开自己的车去单位,就把不必要的钥匙留在了家里。 周画这才觉得今天是个好机会。 因为周画不会开车——在赵岭的认知中,周画根本就不敢驾驶任何交通工具,也是有了这份轻视,赵岭才会满不在乎地将车钥匙留下。 但周画在去年已经考下了驾照,只不过从未告诉过赵岭罢了。 他懒得问,她没多说,形成了一个完美的闭环。 而周画是从自己怀孕3个月的时候就已经知道,赵岭是瞧不起她的。 但这并不足以成为周画走出今天这一步的理由。 她找到赵岭的车子,19年换的汉兰达,7座的空间足够大,可距离上一次坐上这辆车,已经是半年前的事情了。 周画打开车门,先是去后座寻找了一番,紧接着又惊醒似的一僵,猛地从车里探出头。 她鬼鬼祟祟地张望四周,在找监控。 确定周遭没有任何摄像头之后,她才重新回到了车里。 后座的羊毛靠垫板板正正、干干净净,的确很符合赵岭的风格。 周画企图在其中找出蛛丝马迹也是不现实,但她还是将整张脸都凑到垫子上,嗅其中的味道。 有一股淡淡的铃兰香气。 周画皱了皱眉,这不是赵岭身上洗衣凝珠的味道,他不喜欢任何多余的气味儿,所以周画使用的凝珠都是无色无味的。 就连洗衣液都只是除菌除螨的那种,一点附加味道不能有。 可突然出现的异香就像是一种信号,与周画的怀疑产生了吻合。 她不再迟疑,从后座爬出来,猫着腰进了副驾驶。 首先要确定的是行车记录仪没有在这个时候开始记录。 虽然车子没有供电的话,行车记录仪是不会工作的,但周画心虚,她必须要反复确认才能安心。 毕竟,这之于她是生死攸关的事情,她不能有丝毫怠慢。 等确认好了这些后,她开始翻找车内是否存在录音笔之类的微型物品。找了一会儿,她意识到自己多虑了,赵岭不可能会在车里放那东西,那只会给他增添不必要的麻烦。 于是,周画的心稍稍松懈,她似乎终于感到了踏实,从衣服口袋里拿出了她准备好的东西。 是一串平安挂件,与赵岭原本挂在车上的一模一样。 唯一不同的是,原本是翡翠玉球的挂件上多出了一个黑点,周画仔细地观察那黑点,如果是不知情的人,很难会注意到这样微小的变化。 她坚信赵岭不会看得出来,毕竟这挂件是她前妻曾经送他的生日礼物,他挂在车里只是为了经营他的深情人设,平时根本看都不会看这翡翠玉球一眼。 而接下来,就是时间的问题了。 周画沉下眼,她告诫自己要有足够的耐心,她必须要像丛林里的母狮捕食时那样沉稳的等待猎物出现。 “砰砰”! 突然响起的敲击声令周画吓得几乎惊叫出来。 她猛地转过头,看到车窗外扫来一道手电筒的光束,紧接着是对方的大喊声:“你谁啊,在车里面干什么呢?!” 6. 保安林圣云在常规巡视地下车库时,看到了停着雅阁车的那个车位有个可疑的身影。 他在这小区做保安已经有4个年头了,打从和易小区入户开始,他就当上了保安队长一职,这些年来,他对16栋楼的业主们的信息也都掌握得不差一二。 尤其是像开着B级车的业主,又或者是从事着体面工作的业主,他都能做到过目不忘,这是为了确保在下一次见面的时候可以准确无误的叫出对方的姓氏,并打上一个点头哈腰式的招呼。 而赵岭,就是他过目不忘中的一员,连对方的车牌号他都能倒背如流了。 所以,在看到那辆雅阁车里有人行径诡异的时候,林圣云就气势汹汹地冲了过去,拍打着车窗质问那人:“在别人车里干什么呢你?出来!” 周画慢腾腾地从驾驶座里爬了出来,她认识这个相对年轻的保安,好像是小区里的队长,腰间还佩戴着电棒,倒是挺像那么回事儿。 第56章 愤怒的人(三) “林队长?”周画知道他这样的人,一定很喜欢别人主动称呼他的“官职”,“你不记得我了?” 林圣云将周画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遍,语气的确要比之前客气了一些,仿佛觉得周画也不是那么不懂事理的人了。 “谁啊你?是这小区的吗?” 周画很自然地指了指身旁的雅阁车,“我住15号楼嘛,这不今天没啥事儿,来给我老公的车子里头收拾收拾,他一天工作忙,没时间打理——” 话还没说完,林圣云就瞪圆了眼睛打断她:“等会儿,你说谁是你老公?你和谁是两口子?” “赵岭。”周画还故作纯真地反问了一句:“你应该知道他吧?” 林圣云愣了,他的脑子里呼啦一片白,猛然间回想起赵岭身边曾多次跟着一位年轻、高挑的女子,虽然素面朝天,但秀气的五官仍旧弥补了略显憔悴的脸色。 如此一说,还真和面前的这女子有几分相似。 “啊……原来是赵主任的家属啊。”林圣云很快就接纳了周画的身份,甚至没有丝毫怀疑,讪笑着露出了他那参差不齐的牙齿,“我还以为是谁呢,哈哈,妹子你是不知道啊,这地下车库的大门最近坏了,所以我们这一帮保安队的都得24小时在这巡逻,3个钟头一换班,为的就是保证业主的车辆不受损伤。” “所以你就把我当成是外来的可疑人员了?” 林圣云一挥手掌,“唉!瞧你说的,我真是好心,怕赵主任的车被剐蹭了,换了别人我还真不管呢。” 周画拿出车钥匙,将车子锁上后,重新看向林圣云:“看来误会是解开了,林队长,我能离开了吧?” “能,能,当然能了,你们都是业主,业主是俺们这人打工的衣食父母,想去哪还不都是你们的自由啊。”林圣云说完这话,就和周画摆摆手,并朝着下一个区走去了。 可走着走着,他还是觉得有些不对劲的地方,心想着:不对啊, 上一次在地下车库遇见过赵主任,那会儿是傍晚6点多,赵主任车里的女人也不是刚才那女的啊。 思及此,林圣云满腹疑问地皱紧了眉头,他转身看向周画的背影,她已经朝着电梯方向走去了。 由于她穿着家居服,是珊瑚绒的那种,所以她整个人的身材显得有几分臃肿,可个子挺高的,得有一米七。 “上回那女人穿着高跟鞋还挺矮……”林圣云嘟囔了一会儿,忽然反应过来,表情一变,自顾自地摇起头来。 紧接着,他立刻转回身,继续自己的工作去了。 毕竟不该看的别看,不该知道的也不要知道。他都40岁了,能当上个保安队长不容易,像赵主任那样的人物,可不是他这样的人能得罪起的。 7. 周画觉得那个保安队长看自己的眼神有些不对劲。 并不是说他最初对她的怀疑,而是他在得知她是赵岭妻子之后的,眼神中泄露出的那一丝诧异与欲言又止。 就好像他觉得赵岭的妻子应该另有其人似的。 但周画也不为此而烦心,她知道自己很快就会得到答案,只要她可以想办法再拖延几天保险单的签字时间。 而电梯在这时停在了“7”,她走了出去,来到自家701门口时,立刻听到房内回荡着对话声。 周画心中一沉,她担心是赵岭回来了,客厅里一定还飘散着杀猪菜的味道,她下意识地退后,竟想要逃走。 直到其中一个男生忽然提高了音量,她才发觉那不是赵岭的声音。 是陌生的男人。 这令她更加困惑。 家里怎么会有其他人在?魏如楠和魏来不可能会这么快就从医院回来的,总不可能是进了小偷。 她视线落在门锁上,根本没有被撬开的痕迹。 就这么胡思乱想了一阵子,她还是决定先开门再说,掏出钥匙的动作泄露了慌张,几次掉落在地,她不安地俯身去捡,好不容易插进锁眼,“咔嚓”一声拧动。 房门“吱呀”地开了。 扑面而来的室内暖风与楼道里的寒冷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周画站在门后,一眼就看见了坐在沙发上的赵嘉景。 他双手环胸,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电视里演的剧情,直到周画关上房门的时候,他才反应过来。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周画望着赵嘉景的眼神略显虚浮。 “10点那会儿。”赵嘉景回应般地凝视着她的眼睛。 电视机的声音很大,周画看了一眼他在看的节目,是港台电影,还是很老的《古|惑|仔》。 周画也因此而松下了一口气,难怪她在门口会听见男人的对话声,原来是他在看国语版的香|港电影。 “我奶呢?”赵嘉景看着周画换了拖鞋进屋后,起身的时候用遥控器按了电影暂停。 屋内立刻安静下来,周画一边去打开客厅的窗户进行通风,一边回应他:“和魏来去医院复查了。” “你怎么没去呢?”他的眼睛一直追着她的身影。 “家务活需要有人做啊,我得在你爸下班回来之前把家里、饭菜都收拾好。” “我不是那个意思。”赵嘉景说,“我是说你也应该去跟着取点药。” 周画转回身,微微蹙眉:“取什么药?” 赵嘉景垂了垂眼睛,声音有点暗哑,“安眠的,你挺长时间没有睡好觉了。” 周画的神色变了变,像是动容,也像是惊慌,只匆匆移开视线,不再与他对视,“睡不好也正常,再过去一阵子就好了,时间一久,忘了就好了。” “我妈那会儿也睡不着,整晚整晚的失眠。”赵嘉景忽然提高了一些音量,“她常吃一款药,不是很好买,都是托她朋友从医院里搞到的。” 周画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忽然提起他母亲,他已经很久不曾说起过刘璐的事情了。 “今天不是周六啊。”她转移了话题,“你怎么突然回家来了?学校没课吗?” “有课。”赵嘉景回答,“我是回来取高中时的手机用的。” “你现在的手机怎么了?” “坏了。” 周画敏锐地看向他。 赵嘉景像是什么也不打算再说,他别开眼,避开了周画的眼神,转身回去了自己的房间。 周画错愕地盯了一会儿他紧关的房门,低下眼的时候,她看见了玄关处的鞋架。 有一双蓝色的客人专用拖鞋摆在鞋架的最上头。 周画的眉头逐渐皱起,她不记得自己最近有碰过那双拖鞋,如果没记错的话,早上她出门时还没有见过这双鞋。 有谁来过家里了。 她心中暗暗想道:错不了,在门外听见的对话声并不是电影里的,赵嘉景是在故意掩盖。 第57章 愤怒的人(四) 8. “我等一会儿会想办法支走她的。”这是赵嘉景在回到自己房间时说的第一句话,他看着坐在自己床上的男人,小声、冷静地说着:“等她走了之后,你就可以离开了。” 1729叹口气,“她回来的可真不是时候。” 好在赵嘉景急中生智,打开了电视机做掩护。 “你——”1729刚要再次开口,却看见赵嘉景伸出食指,嘘了一声。 紧接着,赵嘉景拿过自己桌子上的记事本,和签字笔一起递给1729,并打出手势,又指了指门外,那是示意1729写出来的意思。 也对。 1729点点头,毕竟那女人要是趴在门上偷听的话,他藏在赵嘉景房里这件事就会暴露了。 由于周画回来的太过突然,1729连赵嘉景拿给他的拖鞋都没来得及换上就匆匆地躲进了他房间。 幸好鞋底没有在地板上留下泥泞的脚印。 1729摘掉签字笔的笔帽,在记事本上写下了—— “你之前打过一次电话给我,为什么又突然挂断?” 递还回去后,赵嘉景又找出一支笔,写下回复:“当时不方便讲话。”没说宋启航的事情。 两个人就这样上演起了默片式对话。 ——你妈在活着的时候曾经和我说过,你学校里有个人总是找你麻烦,这次也是他? 赵嘉景皱皱眉,立刻摇头,摆手的意思是“没那回事”。 1729不相信,拿过本子写——我可以说是看着你长大的,虽然不是字面上的那种,可我一直很关注你的成长。所以我这次回来是为了帮你,也是为了让一切都有个了结。 ——就像你发给我的那条短信? ——没错。你难道不想知道你母亲是怎么死的吗? 赵嘉景没有迟疑地写出:不想。 1729看到了,愣住了。 赵嘉景继续写:我上次打电话给你,就是想要和你说,这件事你不要插手,我不想知道你说的那些,我也没办法为你提供任何帮助。 1729赶忙回应:我不是想让你帮我,刚才我已经告诉你了,我找到你就是想要来帮你的。 ——打着帮我的旗号,来从我这里得到对你有利的线索吗? 1729忍不住开口反驳道:“嘉景,你这就冤枉我了,而且你妈应该告诉过你的,我为她几乎付出了我的一切,我怎么可能会想从你这里得到什么东西呢?” 赵嘉景也放下了手中的签字笔,他的眼神淡漠,甚至略有厌烦地蹙眉道:“你一直在提我妈的事情,她已经死了,死很久了,我不想再听见有关她的事情了。” “嘉景——” “她是个懦弱的人。”赵嘉景忍无可忍似的,“我恨她,她是怎么死的,与我无关。” 1729感到惊愕地瞪圆了眼睛,他忽然意识到刘璐的死亡真相似乎只有他一个人知晓。 赵嘉景必定是连真实的情况都不得而知,从他的态度就能够看得出来,他被蒙蔽了双眼。 “一定是赵岭。”1729感到愤恨地握紧了双拳,他咬牙切齿着:“他怕是已经把你洗脑了。” 结果是说曹操,曹操到。 房间门外忽然传来了周画的声音,她说:“你今天中午怎么回来了?不是下乡吗?” 紧接着便是赵岭的回应:“韩导给我打电话了,说赵嘉景没请假就回家了,我赶着回来问问他是怎么回事。” 一听这话,房内的赵嘉景和1729都愣住了,他们面面相觑,眼里皆是泄露出手足无措。 然而,就在1729以为自己就要暴露的时候,周画忽然挡到了赵嘉景的门前,阻止赵岭说:“他现在不方便。” 赵嘉景猛地看向自己的房门,他不明白周画为什么要为自己撒谎。 赵岭当然也很困惑,“他怎么了?” 周画说,“学校要求录制个必修考试的视频,他要我暂时别打扰他,录好之后会出来的。” 涉及到学业方面的事情,赵岭的怒气竟奇迹般地消了不少,他真的没有推开赵嘉景的房门,只说道:“好吧,我就在这等他出来。” 房间里的赵嘉景和1729也不由地松下了一口气。 他们竖起耳朵,听到赵岭的脚步声从客厅辗转到了他房间后,赵嘉景才压低了声音对1729说:“我会想办法支走他们两个,玄关的门响了之后,就是我给你的讯号,你等个3分钟就可以离开了。” 1729问:“你是要带他们离开你家里?” 赵嘉景点点头,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手表时间,他决定再等20分钟后出去。 9. 中午12点左右的时候,林圣云站在15号楼1单元门口仰着头。 他在打量701的客厅。 但从他这个角度去看,根本什么也看不见,要是1楼或者2楼,还勉强能看见客厅里的人影。 他打从离开地下车库后就站在这地方琢磨了。 赵岭住几楼、几零几,他早就都牢牢记在了心里头,去年过年的时候,他还亲自送了点水果到赵岭家门口,是因为他知道赵岭在单位掌管一些工程项目,他家有亲戚是包工头,想和赵岭搞好关系,就托他在中间搭桥牵线。 先是送水果,再来是送牛肉,还送了几张大型超市的卡,面值不少,赵岭三退让后,倒也笑纳了。 并且,赵岭真的把一些工程项目交给了林圣云的亲戚,这令林圣云在亲戚面前也觉得十分有面子。 所以,在年初赵岭家里出事那会儿,林圣云非常积极主动地配合赵岭提出的要求—— 调监控。 赵岭当时想要调出事发前一天晚上的小区内的所有监控,而业主的这种要求是必须要通过物业那边的高层的。 可林圣云却私自做主同意了下来,毕竟他就是坐在值班室里的,他的确有这个权限。 虽然不经报备可能会害他丢了工作,但赵岭恰时地给他画了个饼:“保安队长让你这样的人才做,属实是大材小用了。其实我单位现在缺个技术人员,公益性岗位,待遇不错,能比你现在多出个万八的,要是不爱干保安队长了,随时找我,去我那。” 林圣云一时鬼迷心窍地信了赵岭的饼,还真就把当晚所有小区出口的监控都发给了赵岭。 正门,南门,小门,西门,一共是四个出口。 每个出口的监控都是360°无死角的,出出进进的外来可疑人员都跑不掉。 林圣云并不知道赵岭要那晚的监控做什么,他其实也不是很在意。直到隔天传来了他女儿死了的消息,林圣云才隐隐地有些后怕。 更加离奇的是,整个小区都在传是女儿的妈妈害死了女儿。 一时之间流言蜚语四起,有人说赵岭的老婆在事发前天的大半夜就鬼鬼祟祟地离开过小区,也有人说那孩子的死亡现场就有赵岭老婆的身影出没。 要想知道赵岭老婆究竟在前天晚上出没出小区,调出监控一看就知道了。 警方早晚也会来调查,林圣云必须抢在他们之前检查他负责时间段内的所有监控视频。 结果,诡异的事情出现了。 那晚的监控视频里的一段内容被删减掉了,夜晚11点至凌晨1点区间的所有出入口的画面都不见了。 这令林圣云冷汗直流,他觉得自己摊上了大事,毕竟值班室的负责人是他,监控出了问题肯定要对他问责。 已经不是丢工作那么简单的事情,他很担心自己会被卷入这场莫名其妙的案件里,就在赵岭认尸的当天,林圣云就堵在701的门口想要和他问个明白。 那会儿距离过年还有19天,他害怕自己的年终奖金会被这事给搅和没了,心里实在是不安宁,又见到7楼的走廊里已经摆上了火盆,甚至连墙壁、地上都贴了镇宅黄符,阴森氛围令他不寒而栗,气不打一处来间,他骂骂咧咧地扯掉了好多张纸符。 第58章 愤怒的人(五)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才发现自己撕掉的纸符是个法阵一角。 顺着那法阵向上看,倒不是感到恐惧,而是他看见法阵覆盖着的是7层楼道的摄像头,纸符死死地包裹着监控,以至于这一层无论发生什么都根本不可能会被拍到了。 冷汗从林圣云的下颚上流淌、滴落。 他握着撕下的纸符碎片的手,在不受控制的颤抖,心中有个疑问浮出水面—— 害死那女孩的凶手,真的是女孩的母亲吗? 脑中的回忆到这里结束,因为1单元的楼宇门忽然从里面被打开,走出来的刚巧就是赵岭、周画和赵嘉景。 林圣云怔了怔,像是还没回过神来,倒是赵岭主动打了个招呼:“林队长,忙着呢?” “啊,是啊,赵主任。”林圣云呆愣愣地点头笑笑,眼神敏锐地打量了一下跟在赵岭身后的周画,还真是地下车库遇见的那女人。 周画向他点点头,脸上的表情不多。 再看走在最后面的那个人高马大的小伙子,虽然比赵岭高出一大头,可五官、脸孔都是稚嫩青涩的,他什么表示都没有,只是催促道:“走吧,吃完了饭,我下午还得赶回学校去。” 只要听见有关学校、学业的事情,赵岭都会答应道:“好,咱们快点。”说完就和林圣云道了别,带着老婆孩子出小区。 林圣云盯着他们三个的背影出神,心里合计着:他老婆那么年轻,孩子却那么大,肯定是二婚。 不过这也不算什么大新闻,赵岭结过两次婚这件事也算是人尽皆知,林圣云的包工头亲戚就和他说起过:“赵主任艳福不浅啊,两任老婆都是大美女,第一任的家庭条件还好呢,赵主任能有今天和第一任的帮衬可脱不开关系。还给他生了个大儿子,真可谓是人生大满贯。虽说第一任意外死了,但第二任很快就结了,这个还年轻呢,都是心甘情愿在家伺候他的那种,是个男人都羡慕死赵主任了。” 而见过了周画的林圣云也忍不住感慨着:那赵主任的确是有能耐,能无缝衔接就够羡煞他这种孤寡老光棍的了。还能找到个那么年轻、那么漂亮的黄花大姑娘做第二任老婆,真不是普通人能做到的。 林圣云摸了摸自己的下巴、脸颊,有点不屑地想:我长得也不比他差,无非是没他有权利有地位。哼,他其实也不过就是个事业单位的小主任罢了,撑死了也没啥大发展,比我这个保安队长能强多少?肯定是总甜言蜜语的,床|上|也肯卖力。 “再说了,他都死了个女儿了,如今都是强颜欢笑,是个可怜人。”林圣云撇了撇嘴,他其实一直对监控视频被删减的事情耿耿于怀,可赵岭并不承认是自己做的,他也不敢大肆声张,好在警方没有怀疑他的口供,事情也才告一段落。 就当他准备离开的时候,1单元的楼宇门再次被推开。 他转头去看,与刚走出来的1729四目相撞。 10. 从来没见过这个人。 穿的衣服也不是美团和快递员。 来探亲的?1单元里谁家人的朋友、亲戚? 林圣云警惕、怀疑地打量着1729,势利的眼神令1729感到极其不适。 两个人就这样对视了一会儿,直到林圣云的对讲机响起来,他忙着接电话,1729也就顺势走开了。 他松下一口气,总算是能安全而退,而且……也没有撞见赵岭。 尽管整个过程有些狼狈。 但他已经与赵嘉景约好了下次再见的时间和地点,在约定日到来之前,他还需要去一个地方去拿到自己需要的证据。 1729抬起头,望着和易小区外湛蓝的天空,即便气温寒冷,但暖阳却是温热的,他不由地露出一丝笑意,心里坚定着自己的决意。 而在从后门离开的时候,他刚好与搀着魏如楠下出租车的魏来擦肩而过。 魏来只顾着照顾魏如楠,根本没理会身旁经过的任何人。 反倒是魏如楠盯着逐渐远去的1729,她眯了眯眼,眉头不由地蹙了起来。 “大姨,你在看什么?”魏来问。 魏如楠不动声色地垂下眼睛,含糊不清地回答:“在看你妈怎么还没跟上来。” 魏来也踮脚眺望着:“是啊,她非要在路口下车去买桶面,这会儿还没过来呢。” “那咱们俩等等她。” “多冷啊,回家等她吧。” “不冷。”魏如楠侧过身,正大光明地看着1729那已经变成了一个小黑点的背影,“还有人穿夹克呢。” 那件夹克,和刘璐生前藏在抽屉里的合照上的,一模一样。 第59章 秘密(一) 1. “你为什么要留着这张照片?” “我……因为就这么一张合照,而且我也不记得放在这里了,不是你想的那种……” “我想的哪种?” “你听我解释……我、我的意思是,咱们都已经结婚了,嘉景都那么大了,那些都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啊!” “知道还留着合照?要是我也留着和别的女人的合照,你怎么想?” “对不起,你别生气,我这就撕掉……” “你倒是撕啊,怎么不动手?这点小事还要我帮你?” “……” “撕,给我立刻撕!” “赵岭,我——” “啪”! 耳光响起的声音惊乱了黑色,两个凌乱的影子纠缠在灰白的墙壁上头。 哭喊声、求饶声与咒骂声跌宕起伏,魏如楠独自一人坐在空旷的客厅里,她转过头,看向那扇紧关的房门,里面是被恶魔囚禁着的可怜女人。 魏如楠也曾经多次阻拦恶魔的行为,可换来的是他变本加厉的折磨女人,即便是报了警,几次口头教育也无法彻底改变女人的处境。 好像没人、也没有法子能救她。 而且,除了魏如楠之外,不会有第二个人相信那个可怜女人经历过炼狱。 因为她的脸上从不会出现伤痕,就算是夏天,她雪白光滑的手臂也看不出任何异常。 只要是裸露在外的肌肤,都是完好的。 是啊,恶魔总是擅长用假象来蛊惑世人,以此来得到世人赞许的话语。 就像是皇帝的新衣。 只可惜,炼狱里烤久了,也还是会令可怜的女人想要做出抵抗。 “妈,我想离婚。”那是刘璐最后一次对魏如楠说的话。 魏如楠甚至还没来得及给予她支持,恶魔就回到了家中。他喊走了刘璐,那之后,刘璐再没回来过了。 “呵,这份保险单还放在这里呢。”魏来拿起茶几上的文件,轻蔑地哼一声,随手扔下。 魏如楠因此而回过神,她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家中。 一时之间有些恍惚,魏如楠好半天才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 而魏来的母亲魏想楠已经将买好的桶面放在了桌子上,说道:“大姐,你别愣着,坐沙发歇一歇。我等会儿烧点开水,咱们几个今天中午就吃大碗面吧,对付一口。” 魏如楠轻轻地点了点头,看向沙发的靠垫时,发现家里此前有人回来过,因为靠垫的位置和方向都发生了改变。 “赵嘉景是不是回来了啊?”魏来发现门口还摆放着他的拖鞋,“他学校今天没课吗?” 魏想楠则是催促魏来:“别管那些事了,你先去烧水,这都几点了,得让你大姨吃口饭。” 魏来得了令,赶忙去厨房里烧水。 魏如楠看着在这时走到自己面前的魏想楠,她表情有些沉重,还小心翼翼地回头去看魏来,确定魏来没有注意到这边后,她才小声对魏如楠说说:“你家抽油烟机那边不安全。” “怎么了?” 魏想楠皱皱眉:“我刚才去那边拿水壶时,看到有个摄像头。你之前不知道吗?” 第60章 秘密(二) 魏如楠像是早就习惯了,“哦,你这几年都没常来我这,所以才大惊小怪的。” “啥意思?” “我的意思是,我家不仅抽油烟机后面安了摄像头,浴室里、卧室里、客厅和书房都安了。” 魏想楠感到震惊地瞪着眼睛:“谁安的那些玩意?疯了吧?” “赵岭说是方便监控我的安全。”魏如楠的语气很平静,“他平时要上班,没时间照顾家里,周画有时要外出买菜,也不可能24小时在我身边,所以,他在很多地方都安装了联网他手机的监控摄像头。” “那他就能24小时的一直盯着手机来监控你的安全了?”魏想楠觉得不可理喻,“再怎么担心你,也不能弄这么变态的东西在家里,那浴室咋能安摄像头呢?洗澡不都能看见了吗?网络都不安全,视频泄露出去不成笑话啦?” 魏来在这时拿着烧开的水壶走到客厅,插嘴一句:“什么笑话?谁的笑话?” “大人聊正事呢,小孩子不懂。”魏想楠对魏来摆摆手。 魏来不禁自嘲道:“是哦,27岁的小孩子,真够小的。”一边说,一边拆开了三份桶面,每一个都放好了料包,再倒入开水,开始计时。 魏想楠心觉现在也不是谈这些的时候了,只能最后叮嘱魏如楠一句:“大姐,岭岭这几年像是变了个人似的,你也不要什么都听他的,你是有些老年痴呆,但也不是彻底的傻了,还是要把握好自己的主权的。” 魏如楠拍拍她的手,点头道:“放心吧,我有分寸的。” 魏想楠也不再多说,默默叹了一口气,和魏如楠一起走去了餐桌旁。 2. 在魏如楠的眼中,排行老三的妹妹和作为老二的妹妹截然不同。 魏想楠虽然只有初中学历,可她的思维和眼界却是极为开阔的。也许和她早年与男友去广|州做过服装买卖有关。 她很早就谈了对象,并且一直就谈了张国军一个,结婚生女,也都是和那一个。 要说魏广国最看好的就是张国军了,他其实是当|兵回来的,也不算是什么吃书的孩子,可他家庭条件优渥。 他爸是农电局的局长,他妈虽是家庭妇女,但也有老保。所以,张国军上头即便还有一个哥哥,魏广国也是全然不介意的,还夸赞魏想楠会挑男人。 而那个时候的魏如楠和赵建秋也已经是情侣关系了,只不过,她还不敢带赵建秋回家见父母,尤其是当时比自己小3岁的魏想楠已经和张国军处上了对象,她很怕魏广国会拿赵建秋与张国军做比较。 还记得专二那年放假回家,魏如楠很关心地问魏想楠和张国军处的怎么样了、见过双方父母了没有。 “我倒是见过他爸妈了,他还正式来过咱们家,就送我回来的那几次和爸妈打过招呼。” 魏如楠问:“他为什么不来咱们家里正式见父母?” 魏想楠说:“还不是咱爸发话了嘛,要等你从师专放假回来了、振刚骨折好了之后,再约个时间让他来登门。” 自打魏如楠考上学之后,全家都很重视起她,她的地位几乎可以与魏振刚平起平坐了。 当然了,她也是有虚荣心的,这份熬了多年才得来的家庭地位,她很不愿放弃。 可她同时很清楚,要是把赵建秋的事情摊牌,她好不容易到手的殊荣将会转让到魏想楠的身上。 在那个时代里,一母同胞的亲生姐妹都会暗中攀比,更别说是左邻右舍的同辈人了。 “听说刘大爷家的二姑娘离婚了。”魏想楠撇撇嘴,“带着孩子回来了娘家,刘大爷都愁坏了。” 在一旁嗑瓜子的魏来楠哼了句:“愁有什么用,谁让刘大爷当初同意刘二妹找了个穷光蛋呢,结婚也没钱买房子,和婆家一大家子挤在一起住,再摊上个拎不清的大姑姐,肯定闹矛盾。” “你也别光说人家啦。”魏想楠用胳膊肘戳了戳魏来楠,“新来你厂子里的那个小徒弟不是一直在追你吗?有没有戏啊?” “他长得不行,我没看上,追也没用。”魏来楠的态度很是坚决。 “也没说的那么不堪吧,我上次去你厂里找你的时候看见他了,就会胖点儿矮点儿,但是皮鞋可挺不错的,家里头应该不差。” 魏来楠一努嘴巴:“嗯,他爸做药材生意的,是挺有钱,可那有啥用?能给他截|肢加长十厘米身高吗?能给他抽了肥肉换肌肉吗?又胖又蠢,只会傻笑,看着都恶心。” 魏想楠忍不住嘲笑道:“人家都没嫌弃你是个父母无业的厂妹呢,你倒嫌弃起人家长相来了,不知好歹。” 魏来楠也不让劲儿,直截了当地反击道:“你以为我像你啊?穷怕了只想着钱,张国军那满脸的青春痘你都当个宝贝,他要不是因为那一脸大疙瘩,能找你个没工作没家世的?笑话!” 魏想楠也不生气,只啧舌道:“你这嘴啊,全家就属你最厉害了,我是说不过你,但我也劝你别挑过了头,更何况好看能当饭吃吗?”说到这,她还转头看向魏如楠寻求认同,“大姐,你说呢?好看的和有钱的男人,要你选的话,你选哪个?” 魏如楠担心魏想楠是在套自己的话,她故作镇定地笑了笑,摇头道:“我不参与你们这个话题,我得毕业了有工作了再考虑。” 魏来楠倒来劲儿了:“大姐你也别装正经了,师专肯定有不少男的,总能遇见个合你心意的吧?先谈着呗,毕业了再说毕业的,你是老大,得你先结婚了我们才能结,可别把大家拖得太老了。” 魏如楠仍旧保持着微笑,她没有过多言语,也很少表达自己的情绪,家里除了魏想楠之外,的确很难再有人猜出她的心思。 魏想楠当时打量着她表情,忽然笑眯眯地说了句:“大姐肯定是喜欢长得好看的。” 魏如楠一怔,小声辩驳:“你乱说什么呢。” “我可没乱说。”魏想楠站起身来,拍了拍裤脚,势在必得道:“咱们啊,走着瞧。” 第61章 秘密(三) 3. 转过年来的夏天,魏如楠读专二了。 她还有3个月就到20岁的生日,寝室也搬到了二年级可以住的6人寝,比原来的12人寝室要宽敞不少。 读完专二是专三,再之后就是毕业分配工作,寝室的大家伙也都开始着手起积累学分,生怕毕业的时候来不及。 小齐甚至还报了不少选修,她说选修分也能抵一些必修课的学分,万一最后一年有哪科倒霉地挂掉了,还能用选修学分来救急。 魏如楠倒并不担心这个,她一直在拿奖学金,成绩名列前茅,是寝室里乃至整个系的佼佼者。 老师们都很喜欢她,也考虑让她留校,但以魏如楠那时的眼界,她还是认为回去老家得个体面的工作才算是为家里扬眉吐气。 有一天是体育课,老师是外市派来的女青年,她在魏如楠投了三次篮球都没进之后,就上来问她:“小魏,你最近在我课上的状态很一般啊,出啥事儿啦?” 魏如楠一脸茫然地摇摇头,“没有,我没什么事。” “是吗?”体育老师打量着魏如楠的腰身,还上手摸了摸她的腹部,“总觉得你哪变了似的,就和我当初生我儿子时一样。但你还是个女学生呢,也不可能啊……” 魏如楠的脸色变了变,她只得讪笑一下,转过身去继续投篮球。 又投了三次,仍旧没一个能进。 体育老师都可怜起她了,干脆替她投进了一球,总归是算进了这堂课里的成绩。 等到下了课,刚好是中午,小齐喊着魏如楠去食堂,魏如楠却找了个借口说要去校外一趟。小齐没眼力见地非要跟着她去,魏如楠好不容易甩掉她,独自一人去了校园外面很远的药房。 她是怕同学看见,也怕人说闲话,鬼鬼祟祟地环顾四周很久,确信没有熟人后,她才钻进了那个黄土堆砌成的脏兮兮的小药房。 魏如楠直到很多年后都还记得那天发生的事情,她因为羞耻而不知道该怎样开口,药房里穿着脏得已经看不出底色的褂子的女人粗鲁地扯着嗓门问:“买啥药的?治啥用的?” 魏如楠难以启齿地吞吞吐吐,她憋红了脸,说出一个字:“验……” 那女人立刻喊道:“验孕纸啊?是要验孕纸不?” 魏如楠连脖子都要红透了,她从未如此无地自容过,几欲流出眼泪,也只得迅速地点头。 “5毛。”女人将一盒小东西扔在玻璃柜上。 魏如楠翻出口袋里的钱,凑来凑去刚好5毛。 一手交钱,一手拿货,她慌慌张张地出了药房,将小盒子揣进衣服口袋里,就仿佛揣着的是肮脏的耻辱。 她也不是觉得这件事有多么不堪,而是她很担心自己在读书的时候闹出了这种事,总归是不太好的。尽管她在心里反复地祈祷着会是“虚惊一场”,但来到公共厕所、照着药盒上的说明书试了试纸后,她彻底绝望了。 是什么时候开始发生那些事的呢? 她脑子里混浆浆的,隐约能回想起的是去年快要放寒假的时候,室友们都早早走光了,她因为要帮着老师做一些整理工作走的迟,订到的火车票也是距离过年仅有3天的时间。 由于那会儿是年底,校园里空空荡荡的,食堂也关闭了,除了修好的热水房可以使用外,吃饭都成了问题。 赵建秋的厂子在那时开始放了年假,他听说魏如楠自己住宿舍,也是担心她,还回家和父母说了这事。 他父母倒是善良憨厚的人,怕魏如楠吃不好饭,就整天做好了装在铁饭盒子里,要赵建秋送去她学校。 老夫妻文化不高,边界感却是有的,他们知道不能随意邀请魏如楠上门吃饭,要魏如楠自己愿意来才行。 所以赵建秋总是把铁饭盒子揣在衣服里头,一大早就在魏如楠的宿舍楼下等她下来取。 他从不进宿舍,并不是舍管不同意,而是他打内心里尊重魏如楠的一切决定。 她说她想自己待一会儿,他就答应; 她说她愿意自己住在宿舍,他也不多嘴。 除了偶尔会问问饭菜是否合口、宿舍里是否寒冷之外,赵建秋从不会强迫她做任何她不愿意做的事情。 是他的这种循序渐进的温暖令魏如楠逐渐放下了内心的戒备,她在不经意之间就已经对他敞开了心扉,更愿意接纳他走进自己不算光鲜的生命里。 所以,在那个雪下得很大的寒冬傍晚,赵建秋准时揣着饭盒子来给她送饭的时候,事情就发生的顺理成章了。 他妈妈那天包了萝卜粉条虾米馅儿的蒸饺,新出锅儿的,赵建秋在这么滑的天还骑着自行车赶来,就是为了让她趁热吃。 魏如楠从没被这样捧在手心上过,她感到烫手的不是装满了蒸饺的铁盒子,而是赵建秋和他父母的真诚。 “你和我一起吃吧。”魏如楠当时说,“我自己一个人也吃不了,剩下了怪可惜的。” 赵建秋打量了一眼她身后的宿舍楼,有点局促道:“我就不上去了,你吃不了先放盒子里,我等会儿再回来取就是了。” 魏如楠看着铮亮的路面,劝阻道:“天冷路滑,你来回骑着车,太危险了。” 赵建秋用双手拢了拢衣领,这会儿已经站得有些冷,再加上舍管拉开窗子喊了声:“你俩别站在外面了,冻死人啦,有话进宿舍里说吧!” 魏如楠看了一眼赵建秋,他笑笑,低头跟着她走进了楼里。 这是他第一次进她的住处。 她在3楼,隔着水池和长廊,在最里面的328。 刚推开门,一阵氤氲的热气扑面而来,令在寒冷里冻坏了的两个人都舒适了不少。 魏如楠请赵建秋进来后,为他找了个寝室里共用的凳子坐,又搬出了自己床上的小方桌,把铁盒子放在上面,打开来,香喷喷的蒸饺格外诱人。 赵建秋指出自己也包了几个,还让魏如楠先尝尝自己包的那个。 第62章 秘密(四) 魏如楠只夸了馅料拌的好,嘲笑他饺子皮的褶皱没捏出,像是馒头。 两个人说说笑笑地吃完了这顿饭,天色仿佛又黑了不少。 赵建秋说自己应该走了,可雪一直下,魏如楠担心他安全,就要他再等等。 等来等去仍不见雪小,都已经快10点钟了,赵建秋怕影响魏如楠休息,再次想走,起身的时候撞翻了小饭桌,杯子里的水撒了他一身,幸好没烫伤,可湿漉漉的也没法离开,魏如楠要他把裤子脱下来,挂在她寝室里晾干。 偏巧宿舍在这时断了电,每天10点整,都是熄灯的时间。 衣料窸窣的响声在黑暗中显得有几分暧昧,两个人都沉默着不敢说话,连呼吸都压抑地极轻。 衬着月光,赵建秋先解开了皮带,但被铁扣子打了一下手,他“嘶”了一声,魏如楠急忙摸索着询问他情况,可能是因为彼此的手掌在无意间交叠到了一起,掌心的热度一路灼烧,燃到了背脊、脖颈和脸颊,赵建秋立刻就握住了她的手,细软的触感是不同于男性骨骼的,也难怪他会意乱情迷。 记不得究竟发生了什么,是谁先去亲吻谁的也仿佛不再重要,实际上,他们两个早都无数次地幻想过这一刻的画面,拥抱、触摸、耳鬓厮磨……那是情感上升到极致后的身体本能,对彼此的爱意是从心底、血肉、灵魂中溢出来的,魏如楠从来不知道自己是如此热烈的人,就好像只有在赵建秋的身边,她才能找到自己、她才能去做自己。 所以,他们才会选择在那一夜沉浸在彼此的身体中,直到第二天天明,他们也仍旧是难舍难分。 魏如楠感动的是天色刚亮时,她还在假装睡着,而赵建秋已经醒了,他轻轻地凑近她,去嗅她发丝的味道,连喷洒在她脸颊上的他的呼吸,都是轻柔、温和的。 因为他生怕吵醒了她。 魏如楠的鼻子发酸,她当时心里暗暗想着:要是能早一点遇见他就好了。 当然,那绝不是唯一的一次。 打从那之后,爱意正浓、年轻气盛的他们开始了频繁的幽会,有时是在无人的她的宿舍里,有时是在他厂里的休息间里,有时,是在他父母都外出的他家里。 那段时间的魏如楠与赵建秋一样沉迷在这种欢|爱中,他们甚至相互迎合着、取悦着,为的是能够更加贴近彼此的身体。 因为太年轻了,也因为看对了眼,他们几乎是忘我的,对于周遭的一切都感知不到了,只想着结束当日各自的课程和工作,好在相见时能够争分夺秒的亲|吻。 可如今的后果却令魏如楠恍如梦醒。 她怀孕了。 几个月还不知道,也不敢知道,她联想到最近食欲不振、胃口不好,原来都是因为身体的变化。 她能记得于桂芝刚怀上魏振刚的那段时间几乎吃不下饭,一直到显怀之后,于桂芝的状态才好起来。 显怀的腹部像是个圆鼓鼓的皮球,看上去随时都会爆裂,小时候的魏如楠觉得怀孕是件很可怕的事情。 但没人告诉过她如何才能不怀孕,她的童年时代、少女时代都不算是什么聪明的姑娘,赵建秋又是她的第一个男人,或许她不是他的第一个女人,可怀孕这件事对于她来说,等同于天塌地陷。 她手足无措,独自哭泣了很久,到了天黑时,她才飘飘忽忽地回去了学校。 刚一推开宿舍的门,小齐就扑上来说:“你跑哪去了?你家赵三虎来找你十几次了,可把他急坏了!你等着,他可能还没走远,去楼下能追上他——”话没说完,小齐就见魏如楠流下了眼泪。 所幸寝室里面只有她们两个在,气氛也不至于太尴尬,小齐一头雾水地问着魏如楠怎么了、哭啥啊、咋回事啊? 魏如楠就只是哭,哭得伤心欲绝,小齐也不敢问了,只好陪着她坐下,等她哭完再说。 4. 赵建秋是个很敏锐的男人。 哪怕他还年轻得可怕,但在第二天看到魏如楠来厂里找自己的时候,她红肿的眼睛,以及她欲言又止的表情,他立刻就猜到了她要告诉他的事情。 其他工人还和往常一样调侃他们这对“小夫妻”,最爱说的就是那句“整天黏黏糊糊的贴在一起,早晚要黏糊出来个胖小子”。 倒是一语成谶了。 魏如楠跟着赵建秋到了厂子后院,这里空旷废弃,没什么人来,是适合说话的好地方。 但她还没等说,他就先说了。 “咱俩结婚吧。” 魏如楠一脸惊愕地看向他。 “我也不是像他们说的那样没钱准备房子。”赵建秋很认真地和她解释着,“是,我爸妈是给我两个哥哥买了婚房,但他们也不能亏待我,更何况我这些年赚的钱全部攒下了,市里可能是不好买,但你说过毕业后要回你老家,我带着钱和你一起回去,在你家那买房子结婚绰绰有余。” 魏如楠却犹豫地蹙了眉,直言道:“我还不想结婚。” 赵建秋一把握住她的手,“但你怀孕了,对不对?” 她的眉头皱得更深了,沉默着没说话,反倒是赵建秋很急迫似的,“名声很重要,你还在念书,不能被人说闲话的,不过,结婚了就不一样了,而且有爸妈在这边照顾打点,你不会耽误学业的。我知道我的责任很大,可事情已经发生了,逃避也解决不了问题,我们一起面对吧,而且我真的很喜欢你,我想和你组建家庭,只要你愿意,我什么都能为你做。” 他说的这些倒是感人肺腑,魏如楠从没听过这些,更不知道这算不算甜言蜜语,她不过是觉得他让自己有了依靠,哪怕怀了孩子的确令她惊恐、害怕和担忧,可他这样一说,她又不再怕了,她能真切地感受到自己不是孤军奋战,也没有被埋怨,更没有被推开。 她是收到了坚定的邀请的。 “小齐说的对。”魏如楠擦了擦眼角,破涕而笑道:“她说你一定会想办法的,还要我相信你。” 赵建秋总算是松了一口气,他急得出了一身的汗,抹了一把脸,谢天谢地道:“太好了,我还以为你不肯和我结婚,我以为……你毕业了就要把我甩了的。” 魏如楠觉得他这想法莫名其妙的,但总归是恢复了笑脸,两个人的心意,便是从这一刻彻底凝聚在了一处。 第63章 秘密(五) 5. 要说怀了孕的师专女学生,在那个年代必定是不多见的。 所以赵建秋叮嘱魏如楠不要再和其他人说出这事,他的确是已经把她看成了自己老婆,理应想方设法地处处维护着她。 “那小齐已经知道了,在来找你之前,我和小齐说过了。” 赵建秋就告诉她:“小齐不一样,我看得出她是实心实意的和你好,但其他人就不好说了,尤其是你们寝室长得人高马大的那一个。” 魏如楠说:“那是我们寝室长。” 赵建秋提醒她:“小心着她,别让她看出端倪,你再撑1个月就到十一假期,我和我爸妈先说了这事,假期一到,我们全家去你家说婚事。” 魏如楠点点头,记住了赵建秋的叮咛。 他虽然只比她大1岁,可他社会经验多,脑子也灵光,总是能带领她规避身边的风险。 当然,要除去意外有了孩子的这件事。 其实在他们两个决定结婚的当天下午,赵建秋就带着魏如楠去医院检查了具体的月份。 给魏如楠做了彩超的医生说她目前已经进入到了孕14周,3个多月了。 魏如楠恍惚地说了句:“都这么久了啊,我一点都不知道。” 医生笑她:“你月|经推迟了这么久都不知道来医院检查一下?你们这些年轻人可真是没心没肺的,好在胎儿发育的不错,你后期营养也要跟上才行。” 是挺没心没肺的了。 然而,也就是从医院出来后,魏如楠的心竟莫名地变得踏实,她觉得自己面对的情况也不再是那么可惧的,甚至从心底深处产生了一种很奇妙的感觉—— 人居然是可以孕育生命的,她为此而觉得欣慰起来。 并且,她不再为此伤怀了,她开始接纳现实,变得积极主动。 早餐为自己添起了鸡蛋,中午有赵建秋带她去他们厂里吃——工厂的伙食的确要比师专好一些,毕竟工人们都是干力气活的,中午那顿饭必定有肉。 到了晚上,魏如楠也不会像平日里那样糊弄,她荤素搭配,连汤都喝得溜干净。 就这样过去了半个月,她迅速地胖了起来,腰身也有些宽了。 寝室长焦姐察觉到了异样,就问魏如楠:“你好像挺长时间没来那个了吧?” 到底是如赵建秋所说,焦姐可不是一个老实人。 “哦,上个月来的,两天就没了,可能是受了寒。”魏如楠说的,都是赵建秋事先教给她的。 “是吗,没看你垫东西睡觉啊。”焦姐又打量起魏如楠的身形,“你最近也胖的邪乎,我老姨前阵子生她家老三之前就像你这样胖,和吹气球似的。” 魏如楠刚想再解释,一旁的小齐不爱听了,她素来不喜欢顶撞人,但却破天荒地质问起焦姐:“你什么意思?你是说小魏也要生孩子了吗?” 焦姐讪笑:“我可没那么说,而且我都是好心,小魏整天都和那个厂子里的男的混在一起,别被占了便宜。” 小齐说:“我看你是嫉妒小魏和赵建秋搞对象吧?人家谈恋爱谈的好,怎么就叫谁占谁便宜了?两情相悦的事情到了你嘴里反而变得难听起来,就不能盼人家好吗?” 焦姐被怼得脸一红一紫的,她坐不住了,端着餐盘就走。 魏如楠松了一口气,但也知道纸包不住火,终究是要露馅的。 快到月底的时候,魏如楠跟着赵建秋回了他家。 老夫妻早就做好了一大桌子饭菜等魏如楠来,有红烧排骨、清煮大虾、过油黄花鱼……连米饭里都放了大枣、百合和枸杞,秋初正好是暖身子的时候。 他们热情周到,还为魏如楠准备了她专用的碗筷,两个哥哥嫂子也回来了,带了不少礼物,二嫂还从广州那头买了一个金镯子给魏如楠,细细的,款式时髦,说是见面礼。 魏如楠发现赵建秋一家人并不是传言中的那样拮据、贫困,父母家里虽然不大,可到底是楼房,50多平方米的小屋收拾的立立整整,夫妻两个的衣服料子不见得多好,但却整洁干净,一点灰尘都没有。 赵建秋大哥家的孩子都3岁了,白白胖胖,那么小的孩子,普通话说的倒是很标准,大嫂是职专的语文老师。 二嫂是做时装生意的,穿得也洋气,烫了一头流行的大波浪卷,白色的套装格外惊艳,她夸魏如楠长得清清丽丽,人也高挑,还说赵三虎是傻人有傻福,挑到了一个好姑娘当老婆。 赵建秋的妈妈却很是愧疚,她说三虎子什么也不和家里讲,也不准大家问他的事,结果一请人到家,就带来这么大个消息,她说自己没养过女儿,可也知道女儿家矜贵,该有的仪式、过场一个都不能落。 “对,先拍婚纱照。”二嫂说,“咱这拍的不行,我和你二哥开车带你们去省会。” “总得先买两套合适的衣服穿,等过阵子肚子大了起来,漂亮裙子都穿不出好看模样了。”大嫂说。 “还是先让爸妈陪着三虎子去小魏家里见人家父母亲戚吧,这才是最要紧的大事儿,需要咱们的话,咱们也得陪着一起去。”大哥说。 “干脆十一当天吧,正好小魏学校也放假,咱俩都开车呗大哥。”二哥说。 赵家人热热闹闹地商量着魏如楠和赵建秋的婚事,饭桌上的气氛令魏如楠有些诚惶诚恐。 她从不知道家庭氛围可以这样热络、温暖,赵建秋的父亲文质彬彬,母亲也温柔和善,一家子的语速不快,总是会先询问魏如楠的态度,还有赵建秋的妈妈总是要强调“女孩子是矜贵的”。 这和魏家恰恰相反。 在魏如楠眼中,魏家的男孩子才是最为矜贵的,比起魏振刚,她和两个妹妹根本都不能算是“人”。 魏如楠心中暗暗想着:原来,正常的家庭应该是这样的啊。 她忽然就感到自卑地握紧了双手——赵建秋总是觉得自己配不上她,可在她看来,明明是自己与他不相配。 他热爱着生活,眼睛里总是充满了明亮的光,那是生活在健康、正常的家庭中的模样,所以,他一直都在将深陷泥沼中的她往岸上拽,他甚至都没有担心过自己薄弱的力量无法对抗壮阔、无尽的沼泽。 正因为他坚决的努力,她也决定拼了命地脱离开纠缠着她的泥沼,她好怕泥沼那样深、那样贪婪,会将岸上的他一并拖下来。 她不要他身上沾到泥污,她暗暗地发了誓,无论接下来将要面对什么,她一定会保护他。不管是谁,都别想伤害他。 第64章 秘密(六) 6. “2万块。” 魏广国伸出了两根手指,非常坚决地说,“你拿出2万块,才能娶走我们家老大。” 坐在魏广国对面的魏如楠与赵建秋两个人都愣住了,还有一同登门来提亲的赵家父母,他们也都满面愕然。 这天刚好是国庆假期的第一天。 师专放了假,工厂也正常休息。 赵家一大早就把礼品、土特产放进了车子的后备箱,由于只能坐5个人,大哥被选为代表开车去提亲,二哥二嫂连入选的机会都没有。 赵建秋的妈妈在这天打扮得很精神,她满心欢喜,已经一口一个“亲家”的称呼魏如楠的父母了。 魏如楠脸上的笑容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她紧握着双手,脸色很是苍白。 赵建秋察觉到她的异样,赶快剥了一个桔子给她吃,怕她是害喜严重,他身上总会备着酸的吃食。 负责开车的大哥从后视镜里瞥到赵建秋那副不值钱的模样,就笑他怕老婆怕得紧,可算是遇见个合心意的姑娘了,眼睛都舍不得从人家身上离开。 “小魏又不能跑,三虎子你整天担惊受怕个什么劲儿啊。”大哥的嘲笑充满了宠溺。 由于赵建秋是家里的老幺,自然也更要得宠一些。 而且两个哥哥都对自己结婚掏空了家里积蓄这件事很愧疚,所以,他们总是不停地东拼西凑着赵建秋的彩礼钱,用他们妈妈的话说就是:“总不能他遇见了喜欢的、咱们家却拿不出彩礼让人家满意吧?我就是砸锅卖铁,都要让他找到个称心如意的!” 然而,再如何砸锅卖铁,就算是卖金子,也很难在短时间内卖出2万块来。 当魏广国说出这个天文数字后,赵建秋的爸爸明显冷汗直流,他掏出裤子口袋里的手帕擦拭着汗迹,手指忍不住地颤抖着。 于桂芝甚至都没有给赵家人倒一杯热水喝,她脸上写满了瞧不起,坐在餐桌旁双手环胸,打量赵家老夫妻的眼神也格外不善。 倒是赵建秋的大哥和颜悦色地问魏广国道:“叔叔,您说的2万块,是只算彩礼费用吗?” 魏广国一瞪眼睛,“那当然了!房子钱可得另算,你们是市里人,那头的彩礼价可比我们这边高多了不是?” 于桂芝也跟上一句:“也不是我们家卖女儿,我们可不是那种人,但老大现在怀了孕,再过5个月就生了,你们赵家可是一下子添人进口两张嘴,两张啊!彩礼多些也很正常吧?”话到这,还很不满意地冷哼一声,“更何况早早就把我们姑娘的肚子|搞|大了,这事传出去也是我们魏家脸上无光,这笔账就不和你们算了,但要是想结婚,也不能是光白占我们家的便宜,你们总得诚心表示。” 赵建秋的妈妈立刻说:“亲家母,我们当然是诚心的了,昨儿什么也不干,只想着买合心的礼品来看看你们,把这婚事给订下,趁着小魏肚子还没大起来——” “你们也知道要赶在肚子大起来之前结婚啊?”于桂芝不留情面道:“那就按我们说的办,房子、婚宴、彩礼,一样不能少,一分也不能少。” 这话落下的瞬间,狭窄的客厅里静悄悄的,连掉下一根针,都能蹦出巨响。 站在客厅后头的魏来楠和魏想楠不知所措地互相看一眼,心觉父母开的价格实在是难为人的了,但魏来楠还是很羡慕地和魏想楠小声说了句:“大姐夫长得还真挺好看。” 是。个子高,腰板直,五官端正,还有一身腱子肉呢。魏想楠也点头认同。 魏振刚则蹲在厨房里挨个打开赵家带来的礼品,翻到牛肉干后,直接拆开吃起来。 而魏家人里,就只有魏如楠如坐针毡。 尽管她早就料到父母不会轻易答应她和赵建秋结婚,却也没想到他们如此狮子大开口。 可未婚先孕本就是她的过错,自然是没有资格和父母谈条件了。 但孩子一天天地在肚子里长大,她觉得父母用这件事来做要挟也实在是无耻。 难道她的孩子就不是他们的外孙吗? 怎就非要利用这“过错”来设置难题呢? “爸,妈,我——”魏如楠鼓足勇气开了口,话还没说出来,就遭到魏广国指着鼻子呵斥。 “你闭嘴,这事儿和你没关系,丢人现眼的东西!” 魏如楠羞红了脸,不敢再多说。 赵建秋一把握住她的手,紧紧地握住,并对魏广国说道:“魏叔叔,我知道您一定对我很生气,的确是我不好,您要是想骂我、打我,我也任凭您消气为止。” 赵建秋的父母心疼地看向儿子,但也不好辩解,只得低声叹息。 魏广国听了他这话,更是得理不饶人起来,“文明社会不兴打骂那套了,可就像是你说的,我的确气得很,本来嘛,供孩子读书就不是一件容易事,我们这小县城的不比你们市里人惬意,我们啥都得靠自己拼,家里面好不容易出了个读书的,却早早就怀了孕,要是被退学了怎么办?我这能不来气吗?” “亲家,这你放心!”赵建秋的爸爸赶忙承诺:“我妹妹在师专里是个系主任,她能帮上忙的,小魏肯定能顺利毕业,你们不用担心这个。” 魏广国眯了眯眼,又说:“生孩子之后得坐月子,耽误的成绩怎么办?我听说挂了一科就得拿钱,修不过影响毕业分配。” “这些都能商量,而且我们也算了日子,小魏生孩子那会儿刚好是寒假末,开学也不会立刻考试,月子到来年4月份之后赶回去上课,学校也不会不通人情,我都和我妹妹提前打好招呼了。” 魏广国沉默了一会儿,接着提出:“孩子得喂奶,我们又离得远,肯定是照顾不到了。” 赵建秋的妈妈表态道:“我们家离得近,小魏吃喝都在我们那,要是嫌麻烦,我做好了饭菜给三虎子,送去她宿舍就是,这都不算是问题。” 魏广国和于桂芝二人交换了眼神,他们都觉得家里要是少了一张嘴,的确是减轻了不少负担,所以,他们毫不隐藏眼里的狡诈。 “那就先登记了。”魏广国假情假意地松了口,接下来的话才显露出了他的真正意图,“等你们家拿齐了彩礼、备好了房子,再正式办婚礼。” 第65章 结婚(一) 1. 有些人看似父母双全、姊妹众多,却不见得能够享受到家庭的温暖。 像魏如楠这样的人,她20年来的人生很贫瘠。 要爱无爱,要钱没钱,除了拼命考上了师专之外,她好像再没有能提得出口的好事。 她渴望的东西很多,家庭的温暖便是其一。 比起名誉、金钱、体面的工作,她最需要的是一个能够让她拥有归属感的家庭。 而赵建秋的出现,恰好从本质上弥补了她多年来的内心空缺。他家庭里的温暖也让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踏实、舒适,她很愿意与赵家人在一起,仿佛坐在一处什么都不多说,那份暖洋洋的感觉都能直达她心底深处。 她想,那是她第一次背叛了她的原生家庭。 在赵家提亲离开后,她开始偷偷地计划帮助赵建秋来筹出2万块的彩礼。 这件事她谁也不能说,唯独和家中最为亲近的魏想楠说了一嘴。 魏想楠倒也够意思,她知道大姐是真心喜欢大姐夫的,能遇见情投意合的人不容易,她愿意和张国军开口借3千,等魏如楠将来有钱了再还。 但是3千是远远不够的,魏如楠只好把二嫂送她的金镯子卖掉了,再东拼西凑,把自己在学校里攒的饭票钱以及奖学金,还从小齐那里借了一些,总共也才857元。 结果假期第三天,魏广国就管魏如楠要她的奖学金费用,说什么她上半年一直吃家里的住家里的,寒假呆在家里哪也没去,生活费得交。 魏如楠找了许多借口搪塞,哪知道魏广国一下子就戳穿了她的心思:“你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小九九啊?想把奖学金私藏着拿去给那姓赵的小伙凑彩礼!” 魏如楠死不承认,也不肯掏钱。 魏广国立刻就火冒三丈,他骂骂咧咧地抓起墙角的扫帚疙瘩,指着魏如楠大吼:“你今天要是不把钱拿出来,你看我揍不揍你!” 于桂芝不仅不劝阻,反而还在门外添油加醋了一句:“你可行了吧老魏,人家马上就不是咱们家的人了,轮得到你打吗?” “哼,一天没嫁,她一天就得给咱家效力!就打着她嫁出去了,那也还是姓魏,就是轮得着我教育她!”话音落下的瞬间,魏广国就冲上来抓起魏如楠的肩膀,反手就是一扫帚疙瘩抽在她身上。 见魏广国真动手了,于桂芝也有些怕了,冲进来数落他:“行了行了,还真打上了?她现在怀着孩子呢,打出事儿了赵家能放过你吗!不想要彩礼钱啦?” 比起魏如楠的身体状况,彩礼二字反而更加管用。 魏广国扔下了扫帚疙瘩,又不解气地推搡了魏如楠几下,没再使用暴力,只用嘴巴威胁她:“我告诉你,别和我耍花样,老子生你养你,你得回报老子!就冲你找的那对象,老子心里头可不算满意,要不是看在他家是市里的,态度又好,我他|妈非给你们搅黄了不可!”接着又翻出魏如楠口袋里的857元,吐了口唾沫,抹在手指头上数了数钱,这才算满意。 魏如楠一边喊着那里有我朋友借我的钱你不能都打走一边上手去抢,魏广国理都不理,转手就把钱交给了于桂芝,叮嘱道:“拿给振刚,他这月的生活费都不够花了。” 于桂芝哎了一声,拿钱就走。 魏如楠气得哭出来,但她哪里是魏广国的对手呢?搞不好还会遭到一顿毒打,也只能哭着跑出了家门。 2. 她那天坐在离家很远的西郊桥头石墩子上哭了很久。 哭一会儿还要停一停,她担心肚子里的小孩,担心会流产。 偶尔会有路过的好心人问姑娘怎么啦?遇见什么难事啦?再伤心也别坐桥上,凡事要看开啊。 他们以为她是想不开,想要寻死觅活。 但有人认出她是魏广国的女儿后,就和周遭的人说了句,老魏家的大姑娘,肯定是被她爸打了,在老魏家都是常事儿,没什么大不了的。 魏如楠听在耳里,觉得羞臊。 她已经这个年纪了,却还要挨她爸的打骂,并且是人人皆知,实在是丢尽了脸。 曾经15、6岁的时候,有学习压力、考试压力,以及家庭压力。她也曾望着西郊桥的河水,觉得纵身一跃自能一了百了。 但如今的她却不会再那样想,她知道她即将组建自己的家庭,她有了生存的希望。 所以她擦干了眼泪,不再为失去的857元而痛苦,因为总会再有办法的。 她不是娇弱的女子,打从生下来,她就干尽了吃苦的活。 做饭、洗衣、送货、照顾弟妹……冬天的时候还要没日没夜的积酸菜。 她要一个人去买白菜,为了几分钱和菜贩发生口角,但她总想着能讲下一分是一分,因为她也想买一双漂亮的鞋子、添一件像样的衣衫,从9岁负责地窖开始后,她就偷偷地在卖白菜上面做起了文章。 为了不让于桂芝察觉出端倪,魏如楠总是处心积虑地算计白菜的差价,既要保证以最低的价格买到较好的白菜,又要攒出自己需要的钱数。 她就这样年复一年地算计着,也还是没敢把新衣服买回家穿。 怕于桂芝发现,更怕魏广国的耳光。 可这笔暗藏的存款,大概率能帮她逃离目前的这个家。 魏如楠抬起头,天边已经爬出了血色霞光,她的脸颊被映照得红彤彤的,连眼角残留的泪水都跳跃着充满希望的光。 3. 赵建秋第二次来到魏如楠家里时,是国庆假期的最后一天。 他一来是送彩礼钱,二来是接魏如楠回去师专。 正正好好的2万块,一分不少,一分不多,蓝色的纸钞捆好放在了信封里,被赵建秋交到了魏广国的手上。 那2万块里,有魏如楠的5千元。其中3千是从魏想楠那里借的,1千是她的藏款,剩下的1千则又是小齐帮的忙。 赵建秋起初说什么都不肯收,但魏如楠强烈表示她想尽快结婚,她不想在和家人住在一起。而且她只出了5千,其余的1万5都要赵建秋家里来解决,她不希望他压力太大,毕竟之后是他们两个人要一起生活的。 “其实办法想想总归是有的,我二哥二嫂把这几年攒下来的钱都借给我了。”赵建秋说,“凑来凑去,倒是凑出了1万5,我今天来本是想和你说再等等的,剩下的5千我还打算再想其他办法。我没想到的是,你这边竟然能拿出5千给我——” 魏如楠立刻打断他的话:“你不要总说我这钱是给你的,这是给我们的,而且说白了也还是给我爸妈。”她还有点愤恨的意思,低头叹气道:“我的家庭你也看见了,他们这么多年就是那个样子,改变不了的。我之前一直没和你说,也是怕你会低看我。” “小魏,你别这样说,彩礼这事情很正常的,怪我没有早早就存够钱,和你们家无关的。”赵建秋宽慰道:“毕竟在父母的心中,女儿是无价的。” 赵建秋竟然认为魏广国和于桂芝是太爱魏如楠了,丝毫没有怀疑2万块的彩礼只是剥削赵家的行径。 魏如楠为此而心疼起赵建秋来。 紧接着,他又说:“我很在意你父母对我的看法,也希望他们能对我满意,毕竟今后就是一家人了,结婚是两个家庭的事情,他们接纳我才最重要。” 魏如楠终于忍不住了,她抬眼看他,提醒道:“你不要在他们面前这么说,他们会吃了你的。” 赵建秋就笑起来,“那要是吃了我就能让他们答应咱们结婚,我也心甘情愿。” 魏如楠回了他一个无奈、苦涩的笑容。他好像从不会把人想得太坏,他内心深处就是积极阳光的,而且魏如楠觉得只要和他在一起,自己根深蒂固的那种阴暗也会被照亮。就好像在他的身边,他总能把难题解决,没什么是他克服不了的。 但是,当他们两个将装有2万块的信封交给魏广国之后,魏广国贪婪的老毛病又复发了。 “这么快就拿来啦?”魏广国震惊之余,竟觉得是自己要低了彩礼的价格。他十分后悔,脸上的神情已经泄露了他的心思,魏如楠看在眼里,自然有了不好的预感。 果然,魏广国开始给赵建秋重新设置起了难题:“小赵,上次听你家说,婚房都准备好了,是在市里那个地段啊?” 赵建秋实话实说道:“哦,是这样,我和小魏谈过这个问题,她毕业后要回到老家这里,我们两个就决定了她在哪,新家就在哪。” “呦,县里头房价低啊,也没啥好地方可买,都是平房居多,楼房小区就两个,贵的要死。”魏广国故作为难地“嘶”了一声,很快又亮起了眼睛,“不过,你别说哈,还真有栋合适的楼适合你们结婚用。” 赵建秋还没嗅出危险的气味儿,只是听话地点头道:“那趁着今天是假期最后一天,可以去看看的。” 魏广国的笑意更深了,他喊上于桂芝:“走,咱们全家一起去。” 第66章 结婚(二) 4. 那套房子是两室一厅一卫的,在四楼,朝阳,单元楼是两户型,在八十年代末来说,那已经是顶上乘的房源了。 房子里面已经简装过,被收拾的整洁干净,魏广国和于桂芝可是一眼就相中了,唆使赵建秋买下这套,还强调很多人都看好了,再晚下手可就没得买了。 但由于阳台宽敞,导致房子平数大,光是首付都够赵建秋头疼的。 “小赵,你头疼个什么劲儿啊?”魏广国吆五喝六的架势颇像是老皇上在指点江山,“这种事情还用得着你自己犯愁吗?回家去,找你爸妈,让他们想办法,这能用钱解决的事情就根本不是问题,娶个漂漂亮亮的师专女学生做老婆可不亏,更何况还怀着你们老赵家的种儿呢,这要是个男孩,你们家可赚翻啦!” 魏广国说话很糙,可一旦接受了,又觉得他说的在理。 魏如楠被他洗脑了多年,早就习惯了被他耍的团团转。 如今又多出了个赵建秋,他也没逃得掉魏广国的三寸不烂之舌,就看了个房子的光景,赵建秋就接下了魏广国下派的圣旨。 “我回家去和我爸妈商量看看,尽快买下这房子。”赵建秋向魏广国保证。 但这才仅仅只是开始。 对于一条水蛭来说,吸食新鲜的血液是一个渐进、缓慢的过程。 一如魏广国心里打着的算盘—— 一旦赵建秋将房子买下,他就会开始催赵家人添置家具、电器。也甭管赵家的经济能力,反正冰箱、彩电、洗衣机和沙发四大件儿一样不行少,新盘子、新碗筷也不能缺。 “还有床罩、新被、床单和枕巾,餐桌、水壶都要有。”魏广国一样样地写下来,列出了事无巨细的单子,他就打算掐着这单子和赵家人对账。 一直到送魏如楠和赵建秋坐上回去市里的火车,魏广国还在滔滔不绝地说着:“结婚可是人生大事,是男人就得撑起一片天,往后得养活老婆孩子呢,这开头就更不能含糊,不然谁家大姑娘能甘心和你过苦日子啊?” 魏广国说什么,赵建秋都点头,反倒是魏如楠实在听不下去了,她忍不住顶了魏广国一句。 “爸,别给他太多压力了,这才刚筹上彩礼,房子和家具的事情不要急,我们两个日后慢慢买齐也行。” 魏广国立刻瞪起了眼睛,吓得魏如楠不得不赶紧闭嘴。 想来要不是车站人多,就凭魏广国的脾气,真要一个嘴巴子打给她了。 等到上了车,告别了魏广国和于桂芝,魏如楠才觉得耳边清净下来。她松下一口气,整个人都轻快起来,连火车上热腾腾的汗臭味儿都不觉得难闻。 “你脸色好多了,不想吐了?”赵建秋随身携带着保温的热水瓶,打开盖子倒了一杯,递给她喝。 魏如楠接过水杯,吹了吹热气,喝了一小口后,她宽慰赵建秋:“你不用什么都听他的,反正我毕业后会有固定工资,置办家具的钱我也可以出,我不想你有太多负担。” “他说的也没错,一步到位可以省下不少麻烦。”赵建秋倒是很坚决,“我可以先去借钱,然后再慢慢还。” 但魏如楠最不喜欢的就是欠人家钱,她说什么都不同意。 赵建秋也有了点性子,第一次反驳她:“你不也是和别人借了钱?怎么到了我,就不行去借了?” “我是和小齐借的,小齐不是外人,而且是她主动借给我的,性质不同。” “我也不可能去和危险的人借钱,我们家有分寸的,这些闲心也用不着你来操。” 他们两个从来没有争吵过,但因为结婚的事情,还是有了些分歧。 其实也都是因为压力大而上火,心里都有点着急,情绪上也就难免会有冲突。 但赵建秋说完这话,就十分后悔,他总是心软的那个,怕魏如楠生气,他就重新说:“钱的事情你不用担心,只要你能愿意和我结婚,我保证你以后都不用操心这些小事,我只希望你能开心快乐。” 魏如楠并不生气,她反而很心疼他,尤其是他嗓子哑哑的,说不上火都没人信。 但她也知道他要面子,越是让他别去做,他越要做成了给大家看。 尤其是在魏广国的面前,他不想被瞧不起。 魏如楠叹了口气,侧头靠在他肩膀上,紧紧挽着他手臂,轻声说了句:“只要我们两个能在一起,露宿街头我都愿意。” 赵建秋笑了,纠正道:“是我们三个。” “小孩子不算数的,也帮不上咱们忙。但你说是三个人,就是三个吧。” “一家三口你就满足了?日后不打算再添几口人?” 魏如楠撇撇嘴,“独生令都颁布了,往后啊,可都是独生子女了。” 赵建秋还挺遗憾地摇摇头,他说小孩长大后只有一个人,都没个兄弟姐妹商量事情,真是可怜。 5. 其实在魏如楠刚和赵建秋处对象的那段时间里,赵建秋的妈妈有一次曾陪着赵建秋一起送饭去给魏如楠。 当时,她找了个借口支走赵建秋,剩下她和魏如楠时,她旁敲侧击地要走了魏如楠的生辰八字,等和赵建秋回家后,她就抓着儿子去找人算一算。 去算的路上,她还一个劲儿地确认着:“你是不是真喜欢她?想好好处着结婚那种喜欢?” 赵建秋说那是当然的了,他看她第一眼时就喜欢。 赵建秋的妈妈这才下了决心,带他去见了本地的宋大仙,那是个瞎眼的老头,家里供奉了五路仙家,狐黄白柳灰一路不少,这在旁人看来,可是一件极其伤身的事情,毕竟这些算命的干着的都是泄露天机的大事。 宋大仙没有立刻拿走生辰八字,只是摸了摸赵建秋的手腕,又问他几句不痛不痒的,最后说道:“这姻缘带煞,是前世犯的孽,这世接着还。” 赵建秋的妈妈赶紧问:“谁冲谁?谁带了煞?” “一火一土,火生土,土克金,只要孩子晚三年再要,这煞也就能自消。”宋大仙叮嘱:“今年不可得子,最早三年后,最晚六年间。” 第67章 结婚(三) “那今年是不能结婚了。”赵建秋的妈妈自顾自的说着,“多处处也好,处到明年。” 赵建秋自己倒是最不以为然的那个,他压根不信这套,可宋大仙却一把按住他的手背,敲了三下,翻白着眼睛提醒道:“你不信我不要紧,但你不能不信命。年轻人,命数这东西不由人,不服从的话,必有大祸。” 赵建秋有些不耐烦似的,忍不住问道:“我没有不服大仙的意思,但你要是真能算得出前世今生,你能说出来我对象的命相吗?” “那是天机,看破不能说破,我只能给你提示,毕竟你是为她还债的,若换个人,你指不定能得善终。” 赵建秋沉下脸,“你是说我执意和她在一起的话,反倒不能善终了?” “要看你们能不能听我的话,只要今年不得子,一切都平稳。” 赵建秋的妈妈就一个劲儿地劝他:“听大仙的话,大仙说的就是对的,你还小,不懂事。” 宋大仙拍了拍赵建秋的手背,最后说道:“她家里有煞,你也要躲。躲男不躲女,那男煞是孤命,与你命相有关,切忌结婚后要住南头,西边不能去。切忌,年轻人,要切忌。” 他强调了很多次,令本不信命的赵建秋也有些动摇了。 但他并不能很好地领会大仙的意图,他总以为婚后住南头是指要选朝南的房子,西边不能去也只是不可去西头住。 却根本没有想过,魏如楠的老家在西边,一旦回去了那里,无论是住在东南还是西北,都毫无作用了。 6. 而结婚前夕,赵建秋早就已经把宋大仙的叮嘱忘在脑后了。 要忙的事项那样多,再加上魏如楠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起来,他已经焦头烂额,就连最信命数的赵建秋妈妈也没心思去在意宋大仙的叮嘱了。 “怀都怀上了,今年不结还像什么话了,再说算命那个东西也不是多准,听听就算了。”赵建秋的妈妈一心想着娶儿媳妇回家,根本顾不上旁的。 更何况,赵家不仅要筹备婚礼、饭店和酒席,还要去魏如楠老家那头忙活着装修新房子。 反倒是坐地户的魏家,不仅不帮忙,还偷懒得理直气壮。 整天就只是以忙这忙那为由,又或者干脆找不见人,连帮着看管工人运输家具上楼这种小事都不肯做。 魏广国和于桂芝总是有大把的借口来拒绝,而家里那个唯一年轻又正值壮年的男性魏振刚连面都不露,就好像魏如楠要结婚了和他半点关系都没有。 最后,是魏想楠看不下去了。她和张国军在忙完自己的事情后,会利用闲暇时间去新房帮着处理一些小事,总是折腾赵家人跑来跑去,她心里实在难安。 那个时候的魏如楠已经怀孕快五个月了,就算她不说,学校里很多人也都看出了端倪。 而且好多学生的亲属在后头的厂里上班,他们都传着赵建秋在准备结婚的事情,还说他媳妇是师专学生,那必定是魏如楠无疑。 那天早上食堂吃饭的时候,好多女同学都贼眉鼠眼地打量着魏如楠,他们鬼鬼祟祟地议论着,还有男同学直截了当地问魏如楠啥时候生啊,结婚了还来学校吗? 周围的人就嘻嘻笑个不停,搞得坐在一旁的小齐都愤怒不已。 但魏如楠却一直都默默地吃饭,她早就料到会是这样,索性不去理会。 更何况,马上就是期末考试了,她想着一考完,就去和院领导说这件事。 她想好了,要坚持到生为止,要是学校老师和领导看着她大肚子影响校风,那她就不住寝室也不吃食堂了,可以暂时住到赵建秋家里,上课就来,下课就走,这样也不会在学校里过多露面。 小齐觉得她太拼了,毕业是肯定能毕业的,只要不缺考,大家都能顺利完成三年学业。 “你毕业后还是想回老家的那个,工作要求也不高,老师们都不可能太难为你,人心肉长的,你还是要照顾好自己才行。” 魏如楠只说自己害喜不严重了,没什么需要特别注意的,都已经这个时候,孩子肯定保得住。 “那你俩登记了吗?”小齐问。 魏如楠点点头:“十一假期回来后就登记了。” “哎呦,行啊,那你们两个现在是正了八经的夫妻关系了!”小齐意识到自己的嗓门大了,怕室友们突然回来会听见,赶忙压低声音说:“还是你厉害,念个书结了婚当了妈,毕业还有工作,什么都没耽误。” 魏如楠就笑了,她从没想过自己的人生会变得顺利起来,以至于她很担心这只是一场梦。 在黑暗潮湿处待得久了,甚至都不敢奢望自己拥有做梦的机会。 真怕这是场短暂易逝的美梦。 7. 到了年底,魏如楠与赵建秋终于举办了婚礼。 答谢宴在女方老家办,婚礼则是在男方家这头办。 两家日子仅仅差了1天,魏广国非要挨得近,说是找人算过了,这样最合理。 结果就是挺着六个月孕肚的魏如楠在忙完答谢宴后,又要彻夜无眠地赶去赵建秋那边。 那会儿已经是冬天了,天冷路滑,客车轮子在冰雪交加的路面上直打滑。 好在第二天一早,赵家租的两辆客车将魏家所有亲戚、朋友都带来了市里,一群人热热闹闹地参加了婚礼,两个人急着赶着地在当年完成了婚事。 好像很多事情就是命中注定的,哪怕日后的险恶已经被摆在了面前,当事人也自我欺骗般的视若无睹。 譬如说是结婚那天从早到晚的下大雪; 譬如魏如楠穿的婚鞋断了鞋跟; 又譬如说是接亲的客车在到达市里之后,才发现落下了魏想楠和张国军。 这些在老人眼中都算作是不吉利,可谁也不愿意去相信这隐隐显露的迹象。 只因那一对新人表现出的笑容太过幸福了,就连魏广国都深信他们两个会永远地相守。 那是魏如楠最幸福的一天,她从始至终都紧紧地握着赵建秋的手。 像是在紧紧地抓着她人生的全部。 第68章 上位者(一) 1. 周一上午9点15分,派出所。 “警官,其实我也不想把事情闹大的,那样对谁都不好,我孩子还小,她的人生还长……”女人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痛苦地捂着嘴,“可是,她现在已经没办法上学,连家门都不肯出,我……我做母亲的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何胜面对前来报案的一对中年夫妻,有些头疼地抿着嘴唇。 那位母亲从来了之后就一直在哭,已经哭了半个钟头。 吴彤被哭得心烦,借着拿水来的借口走了很久。 剩下何胜独自和他们周旋,以至于她不得不提醒道:“这位女士,如果你已经决定了来报案,是一定要带来证据的,不然派出所无法立案,事情也就无法解决。” 一听到立案二字,那位母亲又摇起了头,“不行,报案的话,我女儿的事情不就会闹得人尽皆知了吗?她以后还怎么做人?” 她的丈夫也终于说话了,“是啊,她还是大学生,才大学一年级,19岁啊,怎么能背着这样的污点过往后的日子?不能报案!” 何胜无奈道:“两位今天来到派出所,不就是想要得到一个说法吗?” “可……报案实在是……” “我大致听懂了你们说的内容。”何胜打断道,“你们的女儿遭到了强|奸,因此造成了心理阴影,导致如今没有办法正常生活。” “强|奸”是非常敏感的字眼,瞬间刺痛了那对夫妻,他们的脸色变得非常难看。 吴彤恰好在这时推门回来,她真的带来了纸杯和热水壶。 “喝点水吧。”吴彤为那对夫妻倒了两杯热水。 二人小声地道了谢,谁也没心情喝。 何胜接过吴彤冲好的咖啡,她抿了一口,继续说:“两位是不忍心女儿一直消沉,所以才想要把犯人绳之以法,不是吗?” 那位母亲的神色复杂,她红肿着眼睛,悲痛地长叹一声:“她的状态非常不好,就连我想进她的房间都不被允许。她整天关着门、拉着窗帘,饭也不好好吃,半夜还会被噩梦惊醒,大吵大叫的……满嘴都喊着那个害她变成这样的人的名字……” 父亲在这时小心翼翼地询问何胜:“警官,有没有办法,就是……能让那个混小子受到惩罚,同时又不暴露我女儿遭遇的事情呢?” 何胜立刻否定:“那不可能。就算是立案成功,也需要被害人出面指控。” 母亲激动道:“我女儿不能再看见那个畜生!一眼都不能看见!” “老婆,你情绪别这么激烈,咱们这不是在和警察商量嘛。” “就是那个畜生……他仗着家里有几个臭钱就不把别人当人……我恨不得亲手把他碎尸万段……”母亲气得全身颤抖,眼泪再度流淌下来。 何胜和吴彤对视一眼,都觉得不能再这样耗下去。 “女士,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们必须要一同冷静处理。”何胜引导她道,“如果能提供犯人的照片,姓名和身份的话,我向你保证,我们会先进行私下调查。” 夫妻二人犹疑了片刻,终于做出了艰难的决定。 他们再三与何胜确认,在得到何胜耐心的接连保证后,那位母亲从自己的手机里拿出了一张电子照片。 她说:“就是这个小畜生,他是我女儿的同班同学,石化大学一年级。” 何胜盯着照片中那满是鲜活生命力的青春脸孔,微微蹙起眉,她抬头问: “你刚刚说他是什么大学?” “石化大学。” “叫什么名字呢?” “宋启航。” 第69章 上位者(二) 2. 上午9点40分。 宋启航正蜷在寝室床铺上,一手端着手机看屏幕,一手捏着抽了半根的烟。 视频里总是会传出一些不雅的呻|吟声,他却看得津津有味,引来邻床室友的好奇。 “看什么呢?”室友不怀好意地笑着,“新片儿啊?” 宋启航吸进一口烟,炫耀般地把手机拿到对方面前,“就上个月的那个,我特意录下来了,闲着没事儿的时候和其他的对比看看。” 极具冲击性的画面令室友面红耳赤,笑嘻嘻地对宋启航比出大拇指,“还得是你噢,弄到手的都不是普通货色,这个算得上是咱班数一数二的了。” “凑合,而且这里太小,触感不行。”宋启航指了指自己的胸膛,笑声显得诡异。 室友也跟着笑,很快又想起了什么,赶忙小声说了句:“她休学的事,你知道吗?” “我知道这个干啥?”宋启航不以为然,“就有过那么几次而已,平时都不熟。” “但她爸妈前阵子来学校了,我刚好遇见他们从导员办公室出来,她妈哭得可凶了。” 宋启航懒洋洋地抬了下眼皮,冷笑一声:“有毛病。” 对话到这里结束,因为另外一个室友开门进来,带回的冷空气令宋启航不满地咒骂了几句,那人赶快谄媚地举起自己手里的外卖,说是给大家都带了炸串。 宋启航的怒气这才消退下去,但他没有关闭视频,反而是调大了声音。 在他眼中,这样的背景视频是下饭菜,他很享受也很沉迷。 其他两个室友是有些不适的,却也不敢多嘴,他们非常清楚得罪宋启航会是何等下场。 余光瞥向紧里面那张已经空了3天的位置,两个室友都沉下了眼。 倒是宋启航咬下炸串上的鸡肉时问了句:“赵嘉景请假好几天了吧?” 两个室友互看一眼,先后点头附和道:“有3天了,也不知道死去了哪里。” “是啊,寝室卫生都是他做,这几天都脏死了。” 宋启航立刻冷下脸,“他不做,你们两个没手没脚?” 其中一个室友立刻放下手里的炸串,连嘴上的油都顾不得擦,赶紧去阳台拿出工具准备收拾寝室。 宋启航则是“嘶”了一声,盯着桌子上的炸串不满道:“干巴巴的吃,也咽不下去啊,缺点解渴的。” 剩下的那个也不敢吃了,站起身问道:“我也挺渴的,你要喝什么?我现在就去超市买回来。” “啤酒吧。”宋启航露出假情假意的笑脸,“要冰镇的。” 3. 下午1点钟左右,赵嘉景徘徊在客车站门口,他迟迟没有进站候车,左顾右盼地张望着什么。 “你怎么还不进去?”一旁的赵岭皱起眉头,催促他,“我一会儿还得上班,送你上车后我就要走了,快点进站检票。” 赵嘉景迟疑着,“还有15分钟才到发车时间。” 赵岭不给他再磨蹭的机会,一把按住他肩头朝车站里走。 而坐在路边车子里的周画则是 赵嘉景张望的方向看过去。 是对面的街道。 人来人往,没什么特别值得注意的。 但赵嘉景好像在等待某个身影的出现似的。 从刚才坐上赵岭的车前往客运站时,赵嘉景就一直不吭声,他低头摆弄着手机,在和某人发着短信,敲字的速度非常快,表情也十分焦急。 副驾驶的周画一直通过后视镜偷瞄他,但又怕赵岭发现自己的关注,所以不敢太过明目张胆。 而周画心里很清楚,赵嘉景是在和方才躲在他房间里的那个人联络。 其实周画在回到家里的第一时间就发现了异常。 尽管门口只摆着赵嘉景的鞋子,他坐在沙发上与周画表现出的态度也几乎没有疑点。 可是,瓷砖上有着隐隐的泥泞脚印,要借由光线的角度才能看得清晰。 周画立即意识到了不对劲,但是,她没有去揭穿赵嘉景,直到他找了个借口回去房间后,她也只是停留在他紧关的房门外去偷听里面的对话声。 声音很小,她听不真切,只依稀听到“你妈妈”、“真相”这样的字眼。 周画非常心急,她很想知道对方是什么人,不料赵岭在这时回来了。 她吓坏了,一心想要帮赵嘉景隐瞒房间里的那个陌生人,才会撒谎说“学校要求录制个必修考试的视频”来替他遮掩。 反正,她与他两个人之间的秘密又不仅仅是这一个。周画当时想。 那之后赵嘉景从房间出来,并提议全家人去外面吃顿饭的时候,周画立刻明白他是在为“陌生人”的离开争取着时间。 她率先同意了他的提议,碰巧赵岭也饿了,这件事才算了结。 可直到现在,周画也还在想着“陌生人”究竟是谁。 也许就藏在对面的人群里,又或者是会随着赵嘉景一起去坐回往邻市的客车。 以至于周画觉得对面街道的每一个行人都十分可疑。 与此同时,挂在后视镜上的挂件轻轻一晃,周画下意识地瞥了一眼那挂件,她竟险些忘了自己放置在上面的东西。 如果连她自己都看不出来的话,赵岭一定也不会察觉。 刚才开车的路上,他甚至都看都没看那挂件。 周画忽然就对刘璐感到极其不值。 她刚动了这个念头,赵岭已经回来到了车上。 他坐进驾驶座,抱怨着赵嘉景给他添麻烦,好在这会儿终于上了车,他可不想自己儿子因缺勤考试而挂科。 周画没有任何回应,就只是默默地坐着。 直到赵岭打火后准备发动车子,迎面却有一个穿着夹克的男人冲了出来,赵岭险些撞到他,对方也吓了一跳,连忙摆手表示不好意思,紧接着就急匆匆地跑去了客运站。 赵岭对着他的背影骂骂咧咧,很快又愣了一下,他伸长脖子,打量着男人远去的方向,忽地蹙紧了眉头。 周画也循着他的视线望过去,那是个高个子男人,身形纤瘦,穿着有些不合时宜,太薄了,但即便如此,他也挺直了背脊,与周遭人群对比鲜明,自是鹤立鸡群。 “你认识他?”周画转回头,问赵岭。 赵岭没理会周画,兀自看了一会儿后低下眼,直到将车子开出很远了,他才回应一句:“我认错人了。” 第70章 上位者(三) 4. 还有3分钟就出发的客车上,1729将带来的一个信封交到了坐在最后面位置的赵嘉景手上。 “你就算给我这些,我也不会改变主意的。”赵嘉景紧张地打量着车窗外头,生怕会出现赵岭的身影。 “他已经开车走了。”1729看出赵嘉景的顾虑,“你不用怕,他不知道我找到了你。”接着又说,“而且我相信你会重新考虑的,只要你看过信封里的东西,你一定会再联系我。” 赵嘉景微微叹息一声,将那个信封揣进了自己羽绒服的口袋中。 1729这才安心,恰逢售票员喊着“上车没买票的可以补一下票”的时候,他赶忙从过道里往后退,一路下了车后,他朝赵嘉景挥了挥手,眼神里充满殷切。 赵嘉景不再看他,漠然地转回脸,客车在这时发动了。 他低头看向从家里新拿来的手机,型号有些老,网速也卡顿,但是新跳出的群消息仍旧令他心头一沉。 是刚发的消息。 “@所有人:今晚6:00在教学楼一楼会议室召开全体大会,不得缺席,以寝室为单位签到入场。” 他从来没有和寝室的人一起行动过,就算他想,也是不可能。 赵嘉景感到头疼地将手机锁屏,谁知又有一条新微信通知响起。 “你房间里怎么有烟头?”是魏来发给他的。 赵嘉景愣了愣,赶忙回复:“也许是我爸去过我房间,是他留下的吧。” 很快便得到魏来的一个“知道了”的表情包。 赵嘉景则是望向窗外,由于车子刚刚驶出站点,还能够看见1729站在出口的地方。 对方的脸上仍旧挂着一种势在必得的微笑,就仿佛坚信会与赵嘉景再次见面。 一如留在他房间里的那个会让人怀疑的烟头。 “我就说不可能会是嘉景的嘛,他奶嘴都才像刚刚摘下来似的,根本不会抽烟。”这个时候的魏来正将赵嘉景房间里的垃圾打扫出来,一边系上黑色塑料袋,一边和在餐桌旁喝米汤的魏如楠说:“大姨,你说的有烟味一定是赵岭身上带回来的,嘉景也不能回来,他学校又没放假。” 她们刚刚从医院回来不久,魏如楠一进家门就说满屋子烟味儿,有外人来过,这会儿听见魏来这么说,她也还是非常坚定地道:“嘉景的拖鞋都动过了,他肯定回来过。” 魏来将垃圾袋放在门口,有点困惑地说道:“大姨,你近来总是说起嘉景,要是想他的话,就让他回来看看你吧。” “他上个星期回来看过我了。” “那不是因为琪琪的葬礼吗?”一说到琪琪,魏来不禁露出悲伤的表情,“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他独自一人在学校那边也一定不好过,还不如请段长假,回家陪陪你们。” 魏如楠的眼神黯了黯,“他很快就会时常回来了。因为,他妹妹已经死了。” 这话令魏来一头雾水,直到门外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 开门进来的人是周画。 5. “回来了?”周画关上房门,脱下外套的时候问道:“复查结果怎么样?没什么问题吧?” 魏来点头道:“验血的结果要下午才出来,但其他指标都没有变化,大夫说只要按时吃药,就能防止病情加剧。” 周画露出欣慰的笑容,走到魏如楠的身边时说:“妈,赵岭今晚在外面吃,不回来,你想吃什么?我做给你。” 魏如楠说了几个简单的菜名后,周画答应下来,随后抬头看向魏来:“等会儿和我一起去买菜吧。” 魏来心领神会地点点头:“好啊。” 在两人一同离开之前,魏如楠提醒周画带钥匙,她要去房里睡一会儿。 周画检查了口袋里确有钥匙,便和魏来一起出了门。 小区外几百米处就有一家生鲜超市,但周画今天没有选择那里,她带着魏来去了路程约有10分钟左右的副食菜市场。 两人此前曾有一次去过那里。 在周画看来,那个副食菜市场较为混乱,人员也杂,不用担心会被附近熟悉的邻居听到自己不想被人知道的对话。 “我把东西放到他车上了。”周画挑选着摊位上的土豆,以一种非常随意的语气同魏来交谈。 魏来很自然地回应:“那个设备是连接在我手机上的,24小时内没有保存的话会自动清空,我会随时关注我的手机,一旦发现有用的视频,我会保存下来。” “我就是这个意思。”周画又拿了一把香菜,“如果是连接我手机,反而会不安全。” 魏来匆匆瞥她一眼,“他连你手机都要查?” “我之前倒是没觉得有问题,但自从琪琪死后,我逐渐意识到他的那种行为是不对劲。”周画沉着眼,“尤其是他不停地催促我签字那份保险单。” “别着急。”魏来尽可能地想要安慰她,“只要我们搜集到足够的证据,就一定能让琪琪的真正死因水落石出,凶手是跑不掉的。” 周画这才看向魏来,苦笑道:“除了我妈,也就只有你会相信我了。” “你是说大姨?”魏来忽然皱起眉头,“她也觉得琪琪的死和赵岭有关?” 周画的表情变了变,后知后觉般地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略显局促地将挑好的菜递给菜贩,在对方称好之后,她开始掏出零钱包付钱。 魏来顺势拿出手机,说了句我付吧就直接扫了码。 一共7元8毛,不贵,而且魏来晚上也要在周画家里吃饭,付了菜钱能让她感到心安。 周画说还要去挑一块牛肉,提醒魏来这次不要和她抢,牛肉贵,必须她来付。 “反正是花赵岭的钱。”魏来也表示赞同。 紧接着,话题又绕回到了魏如楠身上。 魏来问周画:“既然大姨是站在你这边的,你还有必要特意把我带出来买菜、背着她来谈论咱们目前的计划吗?” “血缘毕竟是难以揣摩的东西。”周画的语气有些无可奈何,“她到底是赵岭的母亲。” “那我是赵岭的表妹,血缘也存在我和他之间。” “不一样。”周画说,“母亲和儿子的血浓于水是旁人比不了的,就像是赵岭的第一任妻子,她遭遇过的事情在那个家里一定是透明的,当然,我猜赵嘉景并不知情。可除了他,你大姨绝对清楚真相。” “所以呢?” 第71章 上位者(四) “没什么。”周画浅笑一下,摇摇头,“我现在只想找到照片里的那个女人,找到她的话,就知道琪琪死去那天发生的事情了。” 魏来也不再多言,余光打量着周画的侧脸,总觉得她在这段时间里已经憔悴不堪,脸颊瘦削得没了半点往日的美貌。 难为她还能坚强地撑到下去。 换成魏来自己的话,一定会被接踵而至的意外打垮吧。魏来心中暗暗叹气。 两个人买好了晚餐需要的食材,离开副食商场回去小区时,魏来的步子总是走走停停。 周画忍不住问她:“你怎么了?走得这么慢。” 魏来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的路灯下,她怕对方发现自己,和周画说话的时候转回了头,小声道:“那个人好像一直跟着咱们。” 周画没有立刻去看,谨慎地和魏来确认对方的模样:“他长什么样?” “男的,挺高的个子,穿的薄夹克还是薄西装的,没看仔细,但我总觉得咱俩进副食商场的时候就看见过他。” 周画皱起眉头,像是在快速地思考着什么,忽然问魏来:“他在抽烟吗?” 魏来匆匆瞥了一眼那人,“在抽烟。” 周画露出恍然的表情,她叮嘱魏来:“别再去看他,就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的进小区,我会在开小区大门的时候磨蹭一会儿,直到为他留出足够的时间跟上咱们进来。” 听这口气,魏来发觉周画像是知道对方是在跟踪。 虽然不懂周画为什么会这样镇定,可自打琪琪死后,魏来就觉得周画身边的一切都十分诡异,又或者说是,之前的诡异都在琪琪死后逐渐浮出了水面。 而她自己在不知不觉间,也被卷入了其中。 6. 也许周画猜错了。 在进入小区之后,那个身影并没有跟上来。 周画因此而心中空落,就仿佛是即将钓上来的鱼放弃了咬钩。 她一直沉默着进了单元楼,在快要乘坐电梯的时候,魏来忽然“啊”一声,她说忘记买晚餐需要的甜面酱了。 炖肉土豆缺了这款酱可不好吃,好在周画还没开口,魏来就把手里的袋子交给周画,告诉她:“我去超市买酱,你先上楼吧。” 周画只好先回去家里,在电梯快要到达6楼的时候,她脑子里猛地闪过一个怪异的想法—— 那个男人,真的只是在跟踪自己吗? 而事实证明,1729想要拉拢的,也绝非只有赵嘉景一个。 他没有立刻跟随周画进入小区是他察觉到了对方已经发现自己,尤其是周画看上去并没有打算离开赵岭的打算,这令1729觉得,她很有可能会把自己的行踪暴露给赵岭。 打草惊蛇可不划算,1729很怕赵岭那种人会利用时机来提前销毁重要的证据。 但眼下,1729坚信赵岭还留着那些东西。 毕竟在赵岭那种人的眼中,留下的都是非常丰厚的“战利品”,大概率是想要珍藏一生的。 想到这里,1729的表情逐渐变得愤怒,直到“啪嚓”一声响起。 楼宇门关上的声音。 魏来出现在他面前,并对他说了句:“你到底还是跟进来了啊。” 7. “这个宋启航从幼儿园时期开始就一直都是好学校,他家好像在哪里都是学区房,条件不是一般的好。”吴彤找来了所有有关宋启航的资料,同时又说:“但最有趣的,你猜是什么?” 何胜正准备翻开其中一份资料,抬头看向吴彤,反问:“是什么?” “宋启航和赵嘉景一直都是同班同学。”吴彤将档案里的毕业照依次摆在何胜的桌子上,“小学、中学、高中……大学就更不用说了,都是石化。” 何胜也觉得有意思起来,“也就是说,赵嘉景都要比宋启航的父母更了解他的为人了。” “干脆从赵嘉景那边做突破口好了。”吴彤提议,“侧面打探宋启航的情况,也方便处理这次的案件。” “那女孩的父母还没有决定报案,我们还是要等等看。” 吴彤却义愤填膺地说道:“照我看,他们犹豫不了多久就又会到咱们这里来的。任谁也受不了自己的女儿被欺负得这么惨,这要是我妹妹在学校里被这样对待,我非狠狠地揍那畜生不可。” 何胜忽然抬起眼,她问吴彤:“你刚刚说什么?” “啊?”吴彤眨眨眼,“我说我要是有妹妹——” “那之后的一句。” “狠狠地揍他?” 何胜点点头,“就是这句。” 吴彤不懂:“这句怎么了?” “你还记不记得我们上一次在面馆里遇见过赵嘉景?” “有点印象。” 何胜指了指自己的脖颈处,“他这里有伤痕,不算新,虽然被他用羽绒服的领子遮挡着,但稍微不注意,就能露出来痕迹。” “何队,我记得你说过周画身上也有类似的淤青。”吴彤说,“但你当时是怀疑赵岭对周画家暴,那赵嘉景总不会也遭到家暴吧?” 何胜摇头:“这是两码事。”接着,她开始一页一页地铺开宋启航的资料,“结合我们现在已知的线索,虽然只是一面之词,但是可以了解到的是宋启航是个会‘强|奸’同班女生的存在,哪怕这里是‘可能性’,存在虚拟与假设,可一旦调查结果是事实,就说明他绝对是个惯犯。” “那照你这么说,他肯定不是第一次更不可能是最后一次做这种事了。” “然而,他却一直能逍遥到今天才被一对不敢报警的父母举报。”何胜敲了一下桌上的两张毕业照,“必定不是单独作案。” 吴彤恍然大悟:“对啊,是小团体,能把受害者遭受侵|犯的过程拍摄下来,说明他有帮手的!” “而这个赵嘉景和他关系紧密,他们连毕业照的拍摄都站在一起,又相识这么多年了,他不可能不知道宋启航在做什么。搞不好——”何胜眯起眼睛,“他也是个参与者。” 吴彤感到十分震惊地看向照片中的两个男孩。 高中毕业照,青葱年少的校服,干干净净的脸庞和清澈明亮的眼睛。 真不敢相信这种纯真模样的人会做出那么伤天害理的事情。 “凭宋启航这种长相根本不需要去强|奸啊……”吴彤表示难以理解,“现在的孩子真是奇怪,学什么不好,偏要学坏。” 何胜收起桌上的所有资料,问吴彤:“明天是不是要去市里开会?” “哦,是的,何队,上午9点的会议,咱们7:30出发就来得及。” “我记得会场就在泳河路,旁边就是石化大学吧?” “对,和大学离得挺近的,隔着一条街,我上次去那里培训时还经常去石化里吃食堂呢。” 何胜顺势说:“警服外面倒是可以套羽绒服,但是裤子变不了,咱们自己带条运动裤吧,可以在车里换。” 吴彤不明白了:“什么意思?” “开完会去趟石化大学。”何胜斩钉截铁地说:“反正是顺路。” 8. 隐隐约约的哭泣声从身后传来。 已经持续很长一段时间了。 可赵嘉景就像是什么也没听到似的,他背对着哭泣的女孩,沉默地坐在正对着窗户的椅子上,直到卫生间的玻璃门被拉开,他才一个激灵地醒过神。 窸窸窣窣的系皮带声传来,赵嘉景迅速站起身,看向朝自己走来的宋启航。 对方已经穿好了裤子,正在把毛衣往身上套,眼神轻蔑地打量一番赵嘉景后,扬起下颚问道:“都弄完了吗?” 赵嘉景很用力地点着头。 宋启航的表情放心下来,又看向床上的那个女孩,见她还没有穿衣服,只是将白色的被褥包裹在身上,不免有些烦躁:“你能不能快点啊,别磨磨蹭蹭的,这都要退房了,穿衣服!” 女孩因他的训斥而更加怯懦,她连哭声都小了很多,从被子里探出手去,拿过了自己的衣衫。 宋启航在这时掏出烟盒,抽出一支叼在嘴上,正想翻找打火机,赵嘉景已经动作娴熟地打着了手里的火。 宋启航瞥他一眼,凑过去点燃了嘴里的香烟,语气也稍微温和了些,甚至像安抚自己养的狗那般拍了拍赵嘉景的肩膀,低声说了句:“我先走了,你一会儿处理善后。还是老规矩。” 赵嘉景含糊地回应一声:“好。” 等到宋启航离开后,他也不得不尽快催促女孩:“都穿好了的话就和我走吧,我送你离开这里。” 女孩哭哭啼啼地擦拭着红肿的眼睛,她恳求道:“那视频……你能不能删除?我不会告诉他的,求求你了……” 赵嘉景沉下眼,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用力地推了她一把,将她推出了旅馆房间。 时间是上午11点,下午2点才有课,赵嘉景出了旅馆后,给女孩找了辆出租车,告诉司机地点问了价,付完钱就关上了车门。 他还不想回去学校,但下午课上的作业还没完成,他心里有些纠结,只好暂且坐在路边的石墩子上摆弄着手里的打火机。 第72章 上位者(五) 就这样停留了一阵子,他忽然感到面前有阴影笼罩下来。 那阴影说话了:“坐在旅馆门口不冷吗?今天可是零下30°啊。” 赵嘉景一怔,循着声音抬起头,看到的是一个穿着白色羽绒服的女人。 他见过这个女人,在那家面馆里,她当时穿着警服。 何胜看出他眼里的困惑,轻声道:“想问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对不对?”她转头示意不远处的大厦,“今天来市里开会,正好路过你的学校,还想着要找你见个面。” 赵嘉景困惑地皱着眉:“找我?” 他有什么好找的? 何胜顺势邀请道:“是啊,找你,没想到这么巧就遇见了,还真是有缘。那就一起吃个饭吧,都这个时间了,听说那家西餐厅不错,我请你。” 赵嘉景迟疑起来,何胜拆穿他心思:“要是不想回去学校的话,就和我走吧。” 他的确不想回去,因为不想看见宋启航。 可他也不想和警察一起吃饭,尤其是这样一个狡猾的女警。 但他坚信自己不会露出任何马脚,太过扭捏反而会显露破绽。 于是,他站起身,把打火机揣进了羽绒服口袋里,跟在何胜的身后一起走向了对面的街道。 9. 吴彤已经在店里点好了餐,赵嘉景同何胜刚一进店,正好碰见店员将三份胡椒意面端上了吴彤所在的位置最好的餐桌。 这个时间的西餐厅人满为患,好在吴彤事先占好了位置。 赵嘉景坐下后,看着摆在自己面前的热气腾腾的意面,充满警惕地看向坐在对面的两名警察。 “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欢吃这种味道的,我猜你们这个年纪的孩子都喜欢吃炸鸡和薯格,我也安排了,等会儿就上来了。”吴彤笑着说。 何胜脱下外套,随口问了句:“点牛排了吗?” “给你要了份西冷,我吃意面就差不多了。”接着看向赵嘉景,“你还想吃点什么?” 赵嘉景说:“我想要杯白开水。” 刚巧店员端来了炸鸡,他下意识地看向对方,但却欲言又止似的。 何胜也不知道他在踌躇什么,只好替他说道:“来一杯水,不,三杯吧,热的。” 赵嘉景终于在这时说道:“我的要凉的。” 店员一一记下,离开之后,何胜问赵嘉景:“天这么凉,不喝点热的?” “口腔溃疡了。”赵嘉景说,“凉的能让嘴里舒服点。” 何胜扫他一眼,笑着说:“先吃饭吧,一边吃一边等牛排。” 赵嘉景点点头,他选择用筷子筒里的一次性竹筷来吃意面,当然何胜和吴彤也是,叉子总是用不惯。 意面吃到一半的时候,牛排终于被端了上来。 牛排很大,量很足,吴彤负责切分牛排,她要了6分熟,一刀下去,牛排粉红色的血水顺着盘子的弧度流了下来。 赵嘉景盯着那血色痕迹,不自觉地拧起了眉头。 何胜夹起一块牛排,放进嘴里的同时对赵嘉景说:“那个和你一起从旅馆里走出来的女孩儿,是你女朋友吗?” 赵嘉景猛地醒过神,他抬头看向何胜,竟觉得此时此刻正在咀嚼牛排的女警,有种上位者的压迫感。 第73章 十字路口(一) 1. 男人和女人。 雄性和雌性。 这两种生物好像是被注定了要相互吸引的。 一旦改变了性别,就成了罪不可赦。 因为只有不同的性别才可以促进繁衍。相同的性别无法通过结|合这种生物本能来进行生育,所以,世人恐|同。 可在赵嘉景看来,有些人不仅天生恐|同,就连对异性恋之间的正常感情,他们也会充满恐惧。 他的身边,就存在着这种“有些人”。 譬如宋启航。 想来像是宋启航这样的人,从出生就赢在了起跑线上,他的人生理应不会有太多麻烦才对。 掌握着权利的父亲,与虽然没有正经工作,却拥有家族产业的掌握着金钱的母亲,这种联合为他的日后铺平了障碍,他只需要每天自寻快乐就可以了。 其实赵嘉景也一度因自己是他最亲密的“朋友”而充满优越感,毕竟,宋启航无论是在小学、中学、高中亦或者是现在的大学里,他都可以轻而易举地站在食物链的顶端,同性们乖觉地臣服他,异性们自愿谄媚他,一切在旁人必须要费尽心思得到的东西,他都可以随意践踏。 赵嘉景觉得,这是令他不把人当人的本质原因。 不管是情感、金钱、崇拜都太轻易就能得到,宋启航总是很快就失去对一段关系的兴致,他需要的是更强烈的刺激,能让他整个人都血脉喷张的感官撞击。 尤其是那些柔弱的、贫穷的、无权无势,但却美丽、虚荣的年轻女人,是宋启航捕食的目标。 那样的女人在见到宋启航的第一眼就会充满无限遐想,电视剧和电影里的那些桥段让她们觉得理想照进了现实,毕竟在宋启航看来,能用钱买到的刺激是最便宜的,而这些不断积累成山的战利品的留痕会让他在同性中的地位更加稳固,实乃一石二鸟的美事。 “我|操,这个女的|胸|大啊!”、“这个白这个白,一|抓|刚好,肯定挺|爽|的”、“就得有|肉|一点的舒|服,女的不能太|瘦了”……这些对话是时常充斥在寝室里的内容,赵嘉景听在耳里早就习以为常,唯一不太习惯的,就是宋启航每次扔到他头上的打火机、啤酒罐,或是他刚换下的内|裤。 那是他和赵嘉景打招呼的方式,也是要赵嘉景出门等他的讯号。 每当那个时候,赵嘉景就知道他要去捕猎了。 而作为在他身边最久的赵嘉景,自然而然地被迫成为了他的“工具”。 于是,当何胜问出那句话的时候,赵嘉景只是面不改色地回答道:“她不是我女朋友,是我朋友的女朋友。” 2. 和朋友的女朋友从旅馆房间里一起出来?何胜与吴彤面面相觑,竟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接下这话。 赵嘉景平静地注视着她们两个,语调也没什么波澜,“她和我朋友吵架了,我是被喊来劝架的。刚一到,我朋友就气冲冲的离开,但是叮嘱我送她回去她学校。所以我就为她拦了一辆出租,也替她付了车费。” 何胜点着头:“难怪她刚才哭得那么伤心,原来是吵架了。” “情侣嘛,意见不合也是常事。”赵嘉景一副见怪不怪的口吻。 吴彤说道:“听你这语气,好像经常帮忙处理这些‘家务事’啊。” “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我有空的时候就会帮一下。” 何胜用叉子扎着自己盘中的牛排,在牛排上面扎出了不少小孔,她在斟酌自己的用词,“你刚刚口中提起的那个朋友,和你是一个学校的吗?” “是。” 赵嘉景的回答总是很简短,令何胜有些无从下手。但她必须要尽快把话题带到宋启航的身上才行,同时又不能显露出任何刻意,她要避免在初期去惊动对方的警惕。 “年轻真好。”何胜巧妙地转了个话锋,“尽情的谈恋爱,绽放着鲜活的生命力,做错事了也不会被过分责骂——” 赵嘉景却轻描淡写地打断她:“那要看做错的事情有多严重了。” 何胜抬起眼,赵嘉景继续说道:“要是仗着年轻而做出无法无天的事,譬如说是看管女童不当,导致对方意外死亡的话,可就难以挽回了。” 何胜与吴彤皆是一惊。 “你妹妹……”何胜平复心绪,轻咳一声,“时间还短,你沉浸在妹妹死去的悲伤里是人之常情,但这两件事也不能放在一起谈论。” “哪两件事?”赵嘉景反问。 这小子真不愧是学霸,脑子灵光的很,想必早就知道她们今天出现是有目的的。何胜这样想着,还在考虑该如何应对,谁知吴彤已经直截了当地问起了赵嘉景:“宋启航这个人,你认识吧?” “吴彤!”何胜试图阻拦。 吴彤则是指了指手表,示意对面坐着的这个大学生下午还要回学校上课,两个成年人必须要争分夺秒地来获取有效线索。 话是这样没错……何胜无奈地叹口气,也只能改变了步调,重新看向赵嘉景的时候,她沉声道:“宋启航和你的关系很亲密,对吗?” 3. 该如何形容“亲密”这样的词汇呢? 夫妻、母女、父子、朋友…… 赵嘉景认为所有的亲密关系中,一定不能存在背叛与谎言,必须是平等的,即便是父母,也要公平地对待子女。 所以他立刻否定了何胜的问话:“我和他只是多年来的同学关系,谈不上亲密。”接着又将问题抛回去:“为什么要问他?” 何胜犹疑地蹙了眉,吴彤打量着她的脸色,像是在请示。 在得到何胜点头的动作后,吴彤才能和赵嘉景说出实情:“我们怀疑他和一起强|奸|事件有关。” 赵嘉景的瞳孔似乎因此而缩紧了一些,他神色忽然变得复杂起来,却又试图在掩盖自己的变化,这种微妙的表情令何胜深信他一定知情。 那个时候的何胜,从没怀疑过这个如此年轻的男人,不,准确来说,是男孩。 他表现出的状态那般涉世不深,甚至不会考虑到他是在撒谎。 当时的何胜被他蒙混过去了,她真的以为他在惧怕被别人知道他和宋启航一起在做的勾当,以至于她为了引他说出实情而放出了极为重要的信息。 “付晓洋这个女孩是你的大学同学吧?”何胜说,“如果我们得到的信息无误,她与你、宋启航也是一个班的高中同学。” 赵嘉景躲闪着视线,眼神虚浮地嗫嚅一声:“但我和她不熟……” “她休学的事情,你知道吗?” 赵嘉景缓慢地点头。 “休学的原因是什么?” 赵嘉景迅速摇头,“我不清楚,我说了和她不熟,你可以去问和她关系要好的朋友,我什么都不知道。” “她的父母还没有报案,也就是说,目前还没有立案。”何胜好心地提醒他,“我是因为你妹妹的案子才和你们之间产生交集,也算是认识的人,按照工作要求来说,我不该和你说这话,但你现在要是知道内幕的话可以事先告诉我,一旦立案,我也会帮你争取的——” “争取什么?”赵嘉景眯起眼,“你们该不会是也在怀疑我?” 何胜摊手,“我没那个意思,不过是觉得有些风险要规避,你这么年轻,是要谨慎交友的。” “我不知道付晓洋和她的父母都和你们说了什么,但处对象这种事情是你情我愿的,再年轻也是成年人,她与宋启航之间的事情只有他们两个人才清楚,外人还是不要多管闲事比较好。”赵嘉景的语气里带有一丝情绪,他就像是在有意偏袒宋启航一样,“而且,以宋启航的条件来说,他没必要强|奸的,两位警官,难道你们都没有了解过他的身家背景吗?” 何胜皱起眉头,是在这个瞬间,她才恍然惊醒。 赵嘉景适时站起身,他对何胜和吴彤点头示意,礼貌道:“谢谢两位警官请我吃西餐,我吃饱了,下午还有课要上,我想先回去学校了。” 何胜忍下心中的怒火,挤出一抹笑容,起身回应他:“好,上课要紧。” 吴彤也站了起来,赵嘉景对二人做出不必在意他的手势,紧接着又颔首、弯腰几次,后退几步后,才转身出了西餐厅。 他刚一走远,何胜就冷下脸,她实在做不到控制表情,双手环在胸前,略显气愤地对吴彤道:“我们被他耍了。” 吴彤困惑地看向何胜。 何胜指出:“他看似在回应我们的问题,实际上却把我们的情报都套走了。现在他已经知道了付晓洋的休学原因是遭到了强|奸,而她的父母已经向我们说明了此事。” 吴彤终于懂了,她不安道:“问题是付晓洋的父母还没有报案,在这种情况下被宋启航知情的话,很有可能会阻止他们完成报案的。” 何胜感到了棘手,“倘若赵嘉景把我们带给他的消息转告宋启航的话,这个强|奸事件的立案可能性必定会胎死腹中了。” 第74章 十字路口(二) 吴彤很是愤愤不平地“啧”了一声:“这个赵嘉景,真是狡猾透了!果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何胜挑起眉头,“怎么,你认为赵岭也是个狡猾透顶的人?” “没错,那对父子都有问题,我上一次在面馆时就发现了!” 何胜苦笑:“可不是你发现的吧?” “是我们两个人一起发现的。”吴彤说完这句,又有模有样地分析着:“还有啊,何队,我们在赵嘉景面前提起他妹妹的时候,他的眼神里闪过了一丝非常明显的愤怒,就好像他对他妹妹的死也耿耿于怀,而且,仿佛在隐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哦?观察力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敏锐了?厉害厉害。” “何队,我说认真的呢,赵嘉景肯定知道些什么。” 何胜默默地点头,她沉默片刻后,对吴彤说道:“今天也不算是毫无收获,至少我们明确了赵嘉景与宋启航之间的紧密关系,只要付晓洋父母确定报案,我们就可以正式调查了。” 吴彤说:“何队,你好像对这个案子很有干劲。” “你难道不觉得是冥冥之中注定的吗?”何胜微微眯起了眼睛,“一个女童才刚刚死去不久,她的哥哥就卷入了另一桩案子里,而且他本人和当事人都非常亲近,这绝对不是巧合。” “那……我们接下来就要将两个案子放在一起来做调查了吧?” “当然。”何胜说,“毕竟是要放长线,钓大鱼。” 4. 1729自认自己不是一个聪明人。 至少是,不够聪明。 但这不影响他喜欢聪明人,或者是去拯救那些比自己还蠢的人。 牢子里曾经有个会看事儿的为他算命,在研究了他的生辰八字后,那人说他执念太重,这就是贪,也是痴,若不及时回头,会成魔。 他觉得还挺准,这执念的确害得他把一手王炸牌打得稀巴烂。 原本是可以过着人上人的生活,至少会拥有体面的工作,和门当户对的女人生儿育女,过着平凡,却也算优渥的惬意日子。 那本该是最好走的一条路,他偏偏把自己搞得众叛亲离、一无所有。 连父母也不能认可他的所作所为,每每被亲戚问起他,曾经以他为傲的父母也只是垂头叹气。 他成了家族里的隐形人,很多小辈都不知道他的存在。 而他却对此毫不在意,只管朝着自己的执念深陷,哪怕那些来自泥泞沼泽中的毒藤已经蔓上了他的胸口。 他没有半点后悔的意思,坚定地抬起头,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女人,他开口道:“我关注了你的视频号。”顿了顿,接着说,“我知道你是个写东西的。” 魏来猛地一怔,她迅速地在脑子里回想着自己的视频号中,是否发布过不该被外人看见的内容,但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思考问题的走向不对劲儿,眼下不是想自己视频号的时候,她差点被带偏,赶紧将思绪抽了回来,并直截了当地问:“你为什么会知道我的视频号?” “赵岭身边的人我都挨个搜索了遍。”1729一侧头,示意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跟我来。” 魏来倒也不怕,她的直觉令她觉得眼前这个人并不危险。 而且他选的地方也相对安全,就只是错开了这栋单元楼,在小区一块较为隐蔽的空地附近。 “你有什么话尽快说。”魏来看了一眼手机时间,“我不能回去太晚。” “你是赵岭的妹妹没错吧?”1729这样问。 魏来一蹙眉:“当然了,你刚才不是说了你很清楚他身边的人吗?” “我的确是都了解到了。不管是老的,小的,又或者是你这种半大不大的年轻人。”1729有些不确定地说道:“可我不懂你既然是他的亲属,为什么还要在自己的视频号上发布那种视频呢?” 这话令魏来露出困惑的表情,但她很快就反应了过来,连同神色也变得慌张。 因为那个视频是她当时情急之下发布在视频号上的,原因是只有那样才能进行本地保存。她记得她只将视频公布了不到1分钟,保存到本地相册之后,她就立刻将视频设置成了仅自己可见的私密状态。 更何况,关注她的粉丝并不多,仅有几百个而已。 难道说面前这个男人时时刻刻都在盯着她的状态,在那仅有50几秒的时间内就下载并留存了她当日的视频吗? 思及此,魏来感到震惊地看向了1729。 “年轻姑娘别露出这种表情比较好吧?”他打趣着,“我可不是什么坏人。” “你究竟有什么企图?”魏来终于将心中的所有疑惑都问出了口,“你跟踪我们,又搜索我表哥和他的亲人,连我短时间内发布的视频都要保存,你的目的是什么?” 1729却反问道:“那你录下赵岭当街打骂周画的视频又是什么目的?” “我——”魏来瞬间哑口无言,而她又不想说出太多,毕竟面前的人敌友未分。 当然,1729也不知道魏来是否值得信任,可他还是想要赌上一把。 “我想,我们的目的是一样的。”他的眼神非常坚决。 魏来感到狐疑地看着他。 1729的表情义正言辞,他继续道:“赵岭对周画做的事情,我手头上还有很多类似的证据,只不过,那些是他针对另一个人造成的,而那个人已经死了,谁也不会相信一个死人的话。” 死无对证,无从诉起。 魏来的眼睛一点点地睁大,她脸上的表情非常戏剧性地变得惊惧、不安、绝望,以至于她不得不问出:“你……说的是刘璐?” 也许是她表现出的真诚的情感态度令1729不再怀疑她,也就是在这个瞬间,他觉得她是真的在追踪着和自己相同的真相。 他终于坦诚道:“我是刘璐的朋友,我打算让那个害死刘璐的凶手付出同等的代价。” 魏来的身上因此而爬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连声音也是颤抖的,“你该不会是想说……害死刘璐的人是赵岭吧?” 5. 一对恩爱的模范夫妻应该是什么模样的呢? 魏来不觉得自己的父母在这方面为她起到了榜样作用,其实她父母在她还在读中学的时候就离婚了,而且还有那么一点离婚不离家的意思。 尽管魏来也不知道他们离婚的原因是什么,毕竟从平日的相处情况来看,她可以感受得到父母的感情并没有破裂,但他们的确签署了离婚协议,就连在她面前也毫不隐瞒。 “但这不是你的错。”她的母亲魏想楠曾对她说:“大人之间有很多问题是无法很好的解决的,可这并不影响我是你妈妈,他也还是你爸爸,我们对你的爱永远不会有变化。” 话虽如此,魏来这么多年来还是会好奇这两个人为什么要离婚。 她的爸爸张国军每天还是会回家吃饭,住也是住在家里,但与别人说起魏想楠,总是三两个字:“早离了。” 就这样在“早离了”中过了十几年,他们三个人始终同住一屋檐,魏想楠和张国军除了法律上不再是夫妻之外,其他的还真没有任何变化。 所以,魏来认为自己的家庭很奇怪。 以至于她在看见赵岭与刘璐曾经的相处模样时,会觉得赵岭一定爱惨了刘璐。 但凡是亲戚聚会,赵岭都不舍得让刘璐自己剥一只虾,她的盘子里永远是她爱吃的食物,就连筷子掉落,刘璐自己弯腰去捡的时候,赵岭都会用手掌来为她挡住桌角。 魏来必须要承认,赵岭一度是她心中的好男人典范。 工作体面、长相英俊、家境清白、收入中产,别说是刘璐了,任何一个女人都会想要嫁给赵岭这样的男人。 就连刘璐生赵嘉景之后,都是赵岭亲自照顾刘璐的月子,他那段时间请了长达两个月的陪产假,还喊着魏如楠一起变着花样的为刘璐做一日三餐。 “也不枉费刘璐父母在她和赵岭结婚时给买了婚房、车子,还陪嫁了30万现金呢。”魏想楠曾经非常感慨地和魏来说:“得亏赵岭是个好孩子,多少男的忘恩负义呢。不过刘璐也是好姑娘,一点毛病挑不出来。总之啊,赵岭有福气,你大姨也有福气,都是苦尽甘来了。” 魏来也不是很懂“苦尽甘来”的意思,就仿佛大姨之前的生活有多苦似的。 也许是因为她早年丧夫吧,魏来甚至都不记得大姨夫长什么样子了。 这么多年过去,她大姨魏如楠一直没有再找男人,而是和赵岭夫妻生活在一起,所幸她为人和善,与两任儿媳都相处的十分融洽。 对,两任儿媳。 说来也是讽刺,那么爱刘璐的赵岭几乎没有空窗期一般地娶了周画,就好像他之前对刘璐表现出的爱意都是假的一样。 周画竟然也毫不在意他有个只比她小5岁的儿子,她大好的青春年华,何必在老男人的身上浪费鲜活的生命力呢? 尤其是这个男人总是在上演逢场作戏。 自从刘璐死去、周画出现后,魏来就仿佛看清了赵岭的为人。 而眼下,周画失去了年幼的女儿,她能够依靠的人就只有赵岭而已。 但赵岭近来的所作所为就连魏来这个外人也看不下去。 除了加班、晚归,就是强迫周画签署意外赔偿险的文件,连琪琪的死亡险也急着获取,魏来对赵岭失望极了,尤其是那一次当街争执的视频内容,魏来既愤怒又不满,她敢肯定周画绝不是第一次被赵岭那样对待。 “其实家|暴这种事很难被准确断定。”1729说这话的时候,已经与魏来坐在了小区外的一条废弃长椅上,他的手机很老旧,是好多年前的款型了,可就是这样的手机里存放着他所谓的证据,是刘璐身上的大小伤痕,“像是这种躯体暴力倒也还好了,是可以留下痕迹的,虽然时间久了会痊愈,但照片不会丢失。” 一共5张照片,魏来一张张地划,照片中的刘璐面容憔悴,瘦骨嶙峋的,脖子上、手臂上都有明显的淤青、红肿,最严重的是最后一张,她的肚子上有大片大片的青紫,是被重器击打过的痕迹。 那些伤痕触目惊心,是会令魏来感到生理上的不适。 原来,那时变得越来越瘦削的刘璐是在暗中遭遇着无人知晓的绝望。 可却没人伸出手去帮助过她,甚至于是,没有任何一个人知道她在经历着何等残酷的炼狱。 “如果不是我亲眼见到了赵岭对待周画的行为,我可能也不会相信赵岭有另一副面孔。”魏来将手机还给1729,忍不住长叹一声,“也许事情的本质比我们看见的这些还要严重。” “的确要更加严重。”1729收回了手机,他略微垂下眼,“赵岭是个聪明得近乎可怕的人,他就连留下的证据都少之又少,刘璐身上的这些痕迹并不足以将赵岭定罪,他会有很完美的借口来为自己洗清嫌疑。” “而且躯体暴|力只是家|暴中的环节之一罢了,如果还有情感暴力、经济暴力——” “性|暴|力。”1729接下魏来的话,“刘璐在后期已经开始有些精神失常,她虽然不肯和我说发生了什么,但我能猜测出和性|暴|力有关。” 魏来代入了自己,她表情变得越发凝重,最终则是迅速站起身,“我该回去了,离开的太久会让周画怀疑。” 1729也随着她站起身,他没有问是否还能再见到她,只是说了句:“你怀疑过赵琪琪的死吗?” 魏来停了停身形,却没转过头。 “赵琪琪的死,不是意外,你我心里都很清楚。”1729说完这一句便退后几步,离开了。 魏来听着渐行渐远的脚步声,她缓缓抬起头,看向前方通往小区大门的路。 那条路又窄又长,两侧的路灯灯泡都坏掉了,地面石子杂乱,像是被物业遗弃的角落。 魏来深深地吐出一口气,顺着这条小路走回了小区。 她脑子里乱糟糟一片,一如那些没有秩序的、在寒冷中沉默不语的灰败的石子。 第75章 十字路口(三) 6. 尽管1729没有留给魏来任何联络方式,但魏来很清楚,他还会继续跟踪在周画或是自己的身边,接下来的相遇理应会变得频繁。 这也令她对刘璐的事情充满了好奇。 刚一回到家,周画便问:“你怎么去了那么长时间?” 魏来说附近的超市没有自己要买的那一款,就去了远一些的地方买。 “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周画说这话的时候,似乎在观察魏来的表情,“没遇见麻烦吧?” 魏来决定隐瞒自己与1729之间的相遇,摇头道:“没有。” 周画识趣地没有再问,两个人一同进了厨房,怕吵到还在睡的魏如楠,她们特意关上了拉门,这样可以隔绝噪音。 剥蒜的时候,魏来提醒周画:“你们家的蒜缸好像坏了吧?我上次听大姨说了一嘴,要不要我在网上给你买个?” “不用了。”周画说,“赵岭不喜欢吃蒜,他不在家的时候我们才会放蒜炒菜,因为他之前的老婆讨厌蒜和姜的味道。” 魏来剥蒜的动作停了下来,她不明白周画为什么会突然提到刘璐。 但恰巧话题到了这里,魏来的问题也就显得顺理成章:“你和赵岭之间还会谈起刘璐吗?” “偶尔会。”周画将葱丝放进小碗中备用,又翻出土豆开始削皮,“她毕竟是嘉景的母亲,到了她忌日或是生日的时候,我们也都会为她准备该准备的东西。” “是你们准备,还是,只有你?” 周画瞥魏来一眼,“这有什么区别吗?” “当然有区别。”魏来把剥好的蒜也放进了周画的小碗里,“你和刘璐素昧平生,凭什么要为她忙活忌日与生日呢?那是赵岭和赵嘉景该做的事情。” “我和嘉景会为刘璐做。”周画并没有隐瞒的意思,“赵岭一次没有过。” 这好像更加证实了1729说过的一些话。魏来蹙起眉心,她试探般地问起周画:“但刘璐生前的那些朋友……他们和赵岭还保持联络吗?” “除了刘璐的父母偶尔会来看望外孙,我并不知道刘璐与赵岭还有其他的共同熟人。”周画敏锐地捕捉到魏来问题中的关键,她放下削皮刀,转向魏来,凝视着她的眼睛,“你遇见了刘璐生前的熟人吗?” 魏来心头一沉,她努力令自己回答“怎么可能”这四个字的时候充满底气。 周画低回头,她将洗干净的土豆泡进水里,低声问道:“你不信任我吗?” “嗯?”魏来眨了眨眼。 “你认为我和赵岭之间还有可能恢复最初吗?” “不……我倒不是顾忌这个。” “我女儿死了。” 魏来抿了一下干涩的嘴唇,“我知道。” “我只想找出害死我女儿的凶手。”周画说这话的时候,慢慢地抬起了脸,她带有一丝青白的脸色上浮现出憎恨,“我女儿不可能是出走后意外死亡,她连怎样去铁轨都不清楚,她才只有两岁啊,根本就不可能独自走到铁轨附近。”说到最后,她连声音都渗透出濒临崩溃的绝望。 “警方——” “没有证据。”周画吐出一口幽怨的气息,她的眼神变得虚浮,语气也无奈起来,“唯一被拍摄下来的嫌疑人,就是那个与我体型、穿着都相似的女人。而我的嫌疑又才洗清不久,除了认下这是意外事件,我还能怎么办?与警方坚持己见的话,一切又会回到原点。” 魏来也清楚周画被怀疑是凶手的那段时间,不仅是她所居住的小区中居民针对她,连网络上也掀起过一阵小范围的舆论。 好不容易平息了那些风波,真正的凶手却逍遥法外,身为母亲的周画当然难以平息怒火。 但是—— “现在还不是绝望的时候。”魏来小声对周画说,“我送给你的东西,你已经有在利用吧?” 周画握着手中的菜刀,忽然就平静了下来。她沉默片刻后,回应魏来道:“有。” “不会被发现吧?” 周画的语气变得坚定起来:“不会。” “那我们只需要等待就可以了。”这一刻的魏来不再像此前那样迷茫,她像是有了把握,令周画也隐隐地产生了疑虑。 “万一我们是竹篮打水呢?”周画问。 魏来却道:“万一,我们另有收获呢?” 周画凝视着魏来的眼睛,仿佛从中看到了一丝希冀。她瞬间就明白了,魏来手上有了一张王牌,一张,还不能够与她分享的王牌。 可她同时也感受到了惧怕。 一旦被赵岭发现,她会失去的可绝不止是自由。 想到这,周画默默地垂下眼,看向了被她按在菜刀下的鲜红的牛肉。 血水流淌下来,也染红了她的手指,看上去更像是她的血在一点点地渗透进竹制的菜板中。 7. 魏如楠从房间里出来、套上羽绒服、开门离开时发出的声音都没有惊动厨房内的周画与魏来。 大概是她们两个沉浸在那个伟大的计划中太过入迷,根本没有察觉到魏如楠的行踪。 但魏如楠也刻意地减小了行动的声音,她很庆幸她们没有发现自己走出家门。 她的手里拿着一份牛皮纸档案袋,那是她退休之前养成的习惯。 重要的文件都会放在不透明的文件袋里,无论是帮学校递交文件给上级,还是将自己的档案带回到家里,她都会这样做。 两周前,她也做过同样的事情。 时间是她自己定好的,每隔两周就会寄出一份资料,同城快递的话,隔天就会到达对方手上。 她去的是一家黑快递,就在小区附近后面的一个小库房里。 只有那家快递不需要提供身份证和电话号码,而魏如楠是绝对不能暴露自己的姓名和电话号的,尽管这家黑快递收价是普通快递的三倍,可魏如楠并不在意花费高价。 她叮嘱对方要将自己的文件袋仔细打包,确保不会损坏、丢失。 在填写地址的时候,她给出了派出所的具体位置。 “收件人姓名呢?”老板问。 魏如楠回答:“何胜。” “电话号码?” 魏如楠说:“你就写‘何胜’收就行。” “没有本人电话号不行啊,派件时要打给人家的。” “之前也没写过的,我上一次也在你这里寄过。” “是吗?”老板狐疑地翻查起之前的记录,立刻明白了,“哦,那次不是我帮你登记的,是我们这的人替你填写了派出所的座机号,那这次也按这个号码?” 魏如楠凑近一看,立刻点头:“好,就这个。”然后又说,“麻烦稍等一下,我拍下来,下次还会用到的。” 歪歪扭扭的电话号码被拍进了魏如楠的手机里。 她已经开始在心里盘算起下一个两周后要寄出的文件袋该装有几张照片了。 第76章 溪流(一) 1. 照片也是会骗人的。 何胜从牛皮文件袋里拿出那4张照片时,第一反应是——也许是合成的。 毕竟内容十分诡异,就仿佛是某种邪门电影里上演的仪式桥段。 也没有拍到脸,又是裸|女。 前3张都是裸|女面向墙壁时的背影,看上去几乎完全相同,唯一不同的是第2张的背脊上的疤痕很长、很新,并且是并缝合过的,一直延伸到了臀部。 而第1张与第3张的背部尚且没有如蜈蚣一般弯曲的缝合伤口,但是左肩与右肩分别有烟头的烫伤、殴打的淤青。 最后一张就更加令人紧蹙眉头了, 是躺在床上的怀孕的女人,同样是没有拍摄到脸颊,好在这一次她穿上了衣服。 肚子圆鼓鼓得像是要被撑破了,棉麻材质的衣料覆在上头。从侧面来看,她双手相合,叠在胸前,像是在祈祷。 房间内光线昏暗,藏蓝色的窗帘紧紧拉起,没有半点缝隙,倒是材质上绣着的金花暗纹很别致。 何胜反复观察这4张照片,企图从中看出破绽。 吴彤在这时将一杯咖啡端到她桌上,瞥一眼她手里的东西,龇牙咧嘴道:“怎么又是这种照片啊?” 何胜说:“今早新寄来的,我刚一上班,门卫就交给了我。” “还是同一个人寄来的吗?这都是第3次了吧?” 何胜点了点头,“看文件袋上的包装痕迹,像是同一家快递发来的。牛皮纸袋也和之前的一样,肯定是同一个人。” “三番五次寄来这种东西,还指名何队,真不知道算不算是让人不舒服的恶作剧。” 何胜放下照片,将其中3张收进牛皮纸袋里,拉开抽屉后,里面已经放置着相同的两份文件。 她对吴彤说:“每次寄来的照片都不一样,加上这次的5张,已经16张了。” “什么人会留着这么多奇怪的照片啊?”吴彤感到不舒服地撇了撇嘴,“就算是要举报的话,起码也该留封信才对。” “我觉得对方像是在钓鱼。”何胜锁上自己的抽屉,将钥匙揣回制服口袋里,“一点点地扔出鱼饵,目的是引我们上钩,并主动去寻找线索。” “钓警察的鱼?胆子也太大了吧。” “未必是胆子大。”何胜很冷静地分析:“也许是对方不便露面,更不便与我们交谈。对方连寄件的姓名和电话都没有留下,选择的快递像是私人企业,估计都无法找出网点地址。” “那就说明,对方并不想让我们找到。” “而且……这些照片也的确在传递着某种隐晦的讯息,我猜接下来还会收到更多照片,如果能拼凑出对方想表达的意思,就能得到答案了。” 吴彤细细品味着何胜的这一番话,低头的时候,看到何胜面前还留有一张照片。 是那个躺在床上的孕妇。 “何队,这张照片……” “哦,我说的讯息就在这里。”何胜将照片拿起来,指着上面说:“这窗帘的样式不算寻常,一看就是定制的,县里可以定制窗帘的商户就那么几家,去问问就知道了。” 吴彤犹疑道:“但是也可以在网上定制的,我觉得现在还在实体店里买家居用品的人也不是很多。” “不会是网上定制。”何胜将照片递到吴彤手上,示意她看窗帘下方的刺绣,“虽然字迹很小,但是可以看见县城的名字。” 吴彤仔细地看了一会儿,恍然道:“还真是咱们县的全名,那这种就是传统店铺了,都要是我姥姥那辈的年代了。放在如今来看,真是挺少见的。” 何胜却笑了,“这么一说,倒也缩小了范围。传统的窗帘定制店铺在咱们这个县城里,就只有一家。” 2. 县城虽然小、经济也不发达,可仍旧有不少外地人来这里扎根。 南城有个建材城,一楼那家开家居的店铺已经有50多年了。 老板是南方人,他的老婆、子女至今也没有改掉外地口音,内部交流的时候,还会当着客人的面儿说起家乡话。 但就是这样并不与时俱进的家居店,竟然在小小的县城里屹立不倒,不少同类店铺都已经关门大吉了。 当何胜与吴彤来到店里的时候,看上去像老板儿子的人正在柜台前大口大口的吃面。 他碗里的面汤红油油的,放了不少辣椒酱,再加上他开口招呼人的时候没有平翘舌,何胜猜出他是华中地区来的。 由于何胜她们穿着警服,对方的面还吃完,就赶快来迎了,他老婆听见呼唤声也从后屋走了出来,是个很娇小、干练的短发女人。 何胜没有打扰他们做生意的意思,只是拿出手里的那张照片,直截了当地说明了来意:“我们是来咨询两位一些小问题的。”她指着照片中的窗帘,“这个款式,你们店内有吗?” 男人和妻子互相望了一眼,谨慎地传递着只有彼此才能懂的眼神讯号。 吴彤则道:“你们不用多想,就是常规问题,和你们店铺没什么大关系,是辅助案情需要的。” 男人讪笑一下,开口时便露出了浓重的口音,“警官,这店子里的款式多的很,其他店里也有类似的,未必就是我们家——” 话未说完,何胜便打断他:“不急,你先仔细看看,确定了之后再回答我。” 男人只好接过了那张照片,拿到妻子面前一起打量起来。 “我们店里倒是做过这种款。”女人没有隐瞒,很诚实地回答何胜,“只不过,是很多年之前的款式了,而且不是我们经手的,是我婆婆手工做的。” 男人也点头道:“至少是5、6年前了,或者更久之前。” 何胜立刻问:“也就是说,负责和买主商量款式的人是你们的母亲?” 男人和一同妻子说了“是”。 吴彤便说:“那可以找你们的母亲来和我们——” 男人歉意道:“不好意思啊,警官,她在2年前去世了,现在这家店已经由我和我老婆来做了。” 第77章 溪流(二) 线索似乎又断掉了。 何胜心里有些挫败,但还是立即问道:“那你们店里有客户登记册吗?如果有人买过我照片上这种窗帘的话,你们会不会特别记录下来?” 男人的妻子摇了摇头:“我们这是小本买卖,没什么需要登记的,而且是那么多年前的窗帘款,早就没有信息留存了。” 何胜无奈地叹口气,“好吧,麻烦你们了。”说完这话,她便打算和吴彤离开。 但还没等出门,男人突然想起了什么,喊住她道:“警官,我有当年拍下来的样品照,你们需要吗?” 何胜停住身形,困惑地转回身,似乎没明白他口中的样品照是什么意思。 男人解释说,样品照是他们店里的工作习惯,毕竟是手工制作出的窗帘,绣上去的每一个图案都是一针一线,买主满意的话,他们也很有成就感,会经买主同意后去拍摄挂在室内的现场照片,留作日后打板的样品图。 何胜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惊喜,追问道:“方便的话,你能把那些照片给我吗?” “那倒是没问题。”男人说,“在我妈以前的老电脑里了,不过要回去我家里才行,但也不远,就在店后面的小区。” 他妻子则道:“要不然你看店吧,我带她们两个去家里找照片。” 男人同意了,毕竟他一个大男人,也不好陪女将回家中。 何胜与吴彤便跟着那位妻子离开了窗帘店。 3. 周画在赵岭的书房抽屉翻找到了一枚蓝色的门禁卡卡扣,以及两只长短不一的门钥匙。 长一点的看上去像是玄关门,短一点的,应该是房间的门。 钥匙被他藏似的放在了抽屉的角落,如果不是她打扫到细节处,根本就不会发现。 他昨晚并没有回家,周画觉得他一定是在计划着非常宏大的事情,以至于连她的意外伤亡保险单也来不及催促。 这会儿是清晨6点,她打算在做早餐之前将许久未踏足的书房打扫干净,是无意间才看见了这些钥匙。 她将门禁卡翻到背面,上面贴着“华府”二字。 那是7、8年前很火的小区,房价出奇的高,但县内的人却前赴后继地争抢房源,仿佛能住在华府,就可以拥有自己高人一等的优越感。 周画顺势将这串钥匙揣进了自己的口袋里,并且不再触碰书房的任何一处地界,她要假装自己从没有进来过这里。 等到做好了早餐,已经是7:30了,魏如楠从房间中出来时,和周画打了声招呼,周画说道:“妈,你昨晚睡得还不错吧,都没听见你起夜。” 魏如楠回答说自己确实睡得挺好,很久没睡得这么足了。 “魏来今天还过来吗?”魏如楠问。 “她说下午会来。”周画将盛好的米粥递给魏如楠,以一种云淡风轻的语气问道:“对了,妈,赵岭之前的家是在丽园小区?还是北宁小区?我今早突然想起这个,记得他之前说过一次的,我却给忘记了。” “华府。” 周画心头一紧。 魏如楠抬眼看向周画:“你想换房子了?” “嗯?”周画睁大了眼睛。 “我听楼上老张太太说,华府小区最近开发了四期,已经开始在售了,你突然对这个感兴趣不是因为想换个房子吗?” 周画讪笑一下,“啊,倒也不是……” “换一个也好。”魏如楠叹道:“咱们这房子也算是个伤心地了,离开这里搬去别处,也许能让你的心情有所好转。” 周画沉默地喝起了米粥,一时无言。 魏如楠又道:“但是,换个小区考虑吧,我不赞成你选华府。”她的表情泄露出一丝无奈,“华府同样是个伤心地,再挑个别处吧。” 话题竟然被带到了这里,周画猛地意识到,魏如楠其实是知道她心思的。 她也就可以顺势问一句:“妈,你还在为那件事伤心吗?” 魏如楠似乎笑了一声,像是在笑周画拙劣的演技,“想问什么可以直接问,你我之间,不需要刻意套话的。” 周画自然选择了直言不讳:“刘璐的死,你了解多少?” 这句话里的许多关键词都被周画带过了。 完整一点来说,应该是“刘璐的死是意外还是人为,这其中的过程你了解多少”。 可就算不描述的这样细致,周画也坚信魏如楠会明白她要表达的意思。 当然,魏如楠从来都不会让她失望,“我了解全部。” 周画凝视着魏如楠的眼睛,竟从中看到了明亮的无所畏惧。 就好像是朝着大海奔腾起来的溪流,无畏惊涛,更不怕骇浪。 溪流虽小,却也缠绵不断,再锋利的刀刃也无法将水波斩断。 魏如楠就是这样平和、坚定地注视着周画,这样的眼神她很久不曾显露了。 那是她已然决定要复仇的讯号。 一如她的20年前。 4. 时间回到魏如楠36岁的那一年。 周二兰嫁给了魏振刚,婚礼举办得匆匆忙忙,像是为了堵住悠悠之口一样。 魏如楠举报到派出所的录音并没有暴露,因为被害人与嫌疑人结了婚,这桩闹剧也就不了了之。 但所有人都很清楚,周二兰肚子里的种|儿不是魏振刚的,可魏广国和于桂芝却同意魏振刚带上了这顶“绿|帽子”,这在旁人看来,实在是匪夷所思。 也只有魏如楠明白这其中原因。 一辈子算计着的魏家夫妻之所以会忍下这口脏气,是为了魏振刚不进去里面。 并且,周二兰是自愿嫁给魏振刚的,他们两个之间究竟有什么约定,不仅外人不了解,连魏如楠也不清楚真相。 周二兰的父亲也不再像之前那样强硬,即便他仍旧不愿意正眼看魏振刚,可终究是周二兰要嫁的,他娇惯自己的宝贝女儿,自然不会再多说难听话。 婚礼非常简单,简单到根本算不上是一场婚礼。 就只是备了一桌子菜,魏家、周家两家人吃了顿便饭。 在当天,周二兰好歹还穿了条象征性的红裙子。反观魏振刚,他还是不着调的外夹克,拉链拉到锁骨处,勒得全身紧绷绷的,将他整个人显得更加瘦骨嶙峋,活脱一只前胸贴后背的公螳螂。 魏来楠很是不满地同坐在身边的魏想楠抱怨一句:“瞧他那拿不上台面的臭德行,结婚这么大的日子都不好好收拾一下,让人老周家笑话。” 魏想楠要她小声些,在外人的面前就别说自家家人了。 结果被周大强听见了,他阴阳怪气地反问魏想楠这一桌子哪个算是外人。 魏想楠面露尴尬,张国军赶忙掏出一盒烟递给周大强,目的是把这话题岔开。 谁知魏振刚却不干了,他一把抢过那烟盒,“啪”一下子丢在了周大强脸上,十足挑衅地说道:“你也配抽中华啊?” 周大强按捺不住怒火,猛地一起身,揪起魏振刚的衣领子就撕扯到了一起。 好好的一顿饭打破了脑袋,两家人肚子里都和憋了口气似的,谁也不满谁。 饭店老板的盘子、饭碗都被摔了个稀巴烂,也没办法了,只好报警。 然而警察在电话里听说是魏、周两家的矛盾,人家根本来都不来了,说什么那是他们的家务事,两家床头打架床尾合,用不着警察出面。 但饭店老板也不是善茬,既然警察不来,他就靠自己,打架可以,摔碎多少盘子都得赔偿他。只要是因为这两家造成的损失,那是一分钱也不行少。 可耻的是,魏广国中途拉着于桂芝跑了,周家更是说什么都不肯付账,口口声声喊着“女儿都嫁给魏家了,是老魏家得了便宜,休想从周家刮走一毛钱”。 只有身为公职人员的魏如楠是逃不掉的,倒也是巧,饭店老板一下子就认出她是中学老师,威胁她不付了这钱,他就去她学校里找她领导闹。 魏如楠也是有气说不出,每次魏振刚出了事情,都要她来给擦屁股。 但前阵子才刚刚把存款拿去给魏振刚买桑塔纳,结婚帮着张罗也搭进去不少钱,这会儿还要从她兜里往出掏,她又不是财神爷,上哪里有这么多钱? “我不管!”饭店老板气得脸红脖子粗,指着魏如楠破口大骂:“你们都姓魏,你们是一家的,给我赔钱,不拿钱就别想走!” 魏振刚还要在一旁不识趣地胳膊肘往外拐:“大姐,快点给他钱就完事儿了,别在这里磨磨唧唧的了,不就这么几个钱嘛,给他呗。” 就冲魏振刚的这份大言不惭,站在一旁的魏来楠都很想冲上去给他几个耳光。 但没人那样做,即便是遭到攻击的魏如楠,也不会那样做的。 她们骨子都融进了魏广国灌输给她们的思想,即便在步入中年之后,也还是难以挣脱童年时期的精神摧残。 魏如楠觉得自己很像是一个被魏广国控制了的机器,而魏广国也有足够的信心用来去相信他无论在与不在,魏如楠都会在魏振刚的事情上去扼杀她自己。 她明明知道这是不对的,也清楚是在助纣为虐,但从小到大所遭遇的不公平对待令她也享受通过帮助魏振刚来证明自己的这份优越。 即便孤儿寡母的她自己也并不好过,可她还是掏出衣服里的钱包,把仅剩的55元现金交给了饭店老板。 在20年前,55元足够她与赵岭两个人一个月的伙食费。 而距离下个月开资还有11天,魏如楠已经不知道该怎样和赵岭交代了。 但她的这份窘迫却被魏想楠察觉到,在场的人那么多,魏来楠、魏振刚、张国军和周二兰……唯独魏想楠按住了魏如楠要把55元交出去的手。 她还对张国军使了个眼色,两个人很默契,就算什么都没说,张国军也心领神会。 他先是把饭店老板邀请到了外面,大概“借一步说话”了2、3分钟,他们就回来了。 饭店老板一改之前凶神恶煞的嘴脸,他不再说满嘴难听的生|殖|器|官,而是笑呵呵地和魏如楠说起了客套话,最后还和服务员们一起把魏如楠他们送出了饭店,闭口不提坏了生意的事。 魏如楠当然知道是张国军付了这笔钱,极有可能是多付了,他是很要面子的人。 “就因为咱们总是这样,振刚才总是惹是生非。”尽管魏如楠很感谢魏想楠的帮助,可她已经意识到这种做法绝非长久之计,“要想想办法才行了。”她说。 “能拿他怎么办呢?”魏想楠单独陪魏如楠回去她家里的时候,两个人谈论着:“从小时候开始,他就仗着自己有病才无所欲为,爸妈对他百依百顺,还要求咱们也要让着他,这么多年如此,不可能再有其他改变了。” 魏如楠沉着一张脸,想到最近发生的这些事情,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绝望。 “要一辈子都这样吗?” 魏想楠因她的这句话而愣了愣,不由自主地看向她。 “我们要一生一世都被困在这种生活里吗?” 魏想楠有些迷茫地反问道:“大姐,这种生活哪里不对呢?” 魏如楠一怔。 “我们不是一直都这样生活的吗?”魏想楠的眼神里泄露出了质疑,“你最近怎么也变得和来楠一样了,她从小就在抱怨着不公平不公平,可嘴上说得再多,我们也都还是挺了过来,其实回头看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魏如楠不再说下去,她似乎不愿再探讨这个话题,只是沉默地将厨房里的挂面拿了出来,她算计着仅剩的生活费,支撑到月底的话,就要依靠这些简单的食物了。 “大姐。”魏想楠在这时走进厨房,她了解魏如楠的个性,所以说这话的时候很小心:“如果你遇见什么困难的话,你记得和我说,就像小时候一样,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不会再有另外的人知情的。” 她们两个一同隐藏了许多秘密,像是魏如楠13岁那年见到的清澈的溪流里,就掩埋着她和魏想楠不为人知的秘密。 第78章 溪流(三) 5. 她14岁的时候,魏振刚8岁,自打患病起,已经过去整一年了。 那段时光之于魏如楠来说,是灰暗到极致的,由于魏广国把魏振刚的病都怨在了她头上,她的日子就越发忍气吞声。 给魏振刚买药的时候,魏广国会骂她; 看到魏振刚犯病的时候,魏广国也会骂她; 就连魏振刚因患病而受到同龄人排挤的时候,魏广国还是会骂她。 她成了父母的出气筒,每天不仅要做着无休无止的家务,还要承受着永不停歇的谩骂。 不过是一年的光景,她觉得自己的心态已经发生了巨变,不仅仅是压力,更多的是对自身的否定与对人生的无望。 她才14岁,但她已经在逐渐失去对幸福的感知力,以及对身边人的信任。 “不配活着”这四个字,是魏广国在这一年间骂她最多的话。 又或者是于桂芝的“你怎么不替你弟得病,该遭罪的人是你”。 她一度想过要一了百了。 在无人路过的大桥石坝下头,她望着那条浅浅溪流通向的大河,确信自己只要顺着溪流走进更深一些的区域,就会被河水淹没过头顶。 而等到她意识到危险的时候,竟发现自己真的已经在河水中沉浮。 她听见岸边传来呼喊她的声音,但河水很深,又冰冷刺骨,她一时之间不知所措,导致双臂用力地扑腾起来,本就不会游泳的她开始越发深陷,这令她无比惊恐,开始吵吵嚷嚷地呼救,好在岸上的人跳进水里,将她从危险中解救出来,并拖上了岸。 救了她的那个人是11岁的魏想楠,早在魏如楠恍惚地离开家门后,魏想楠就担心地跟了上来。 否则在这无人问津的桥下,根本就不会有人发现投河的魏如楠。 呛了满肚子河水的魏如楠伏在岸上大口大口地呕吐,魏想楠也气喘吁吁地坐在一旁,她被吓坏了,条件反射地冲下河去救人,尽管她游泳的水平也是三脚猫,但她无论如何都不想失去魏如楠,在整个家里,她最为亲近的人就是她的大姐。 那些鲜活且幸福的时光都是和大姐一起完成的,踢毽子、跳皮筋、翻绳花、躲在被窝里讲鬼故事、用衣服遮在头顶遮突落的雨、在魏广国的巴掌落下的时候,大姐会第一个也是唯一的挡在她身前的人…… 连身为双胞胎的魏来楠都不敢为魏想楠抗争,可大姐敢,大姐为了她可以抛弃恐惧,所以……所以她也愿意—— “为了大姐……”魏想楠哭哭啼啼地说着:“为了大姐让我做什么都行,大姐,你别想着死,有什么难处和我说说,我什么都愿意为大姐分担……” 是魏想楠这看似毫无重量的话成了在绝望深渊中将魏如楠拉出泥潭的救命绳索。 她像是醒了神一般,也像是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自己的软弱,久违的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滑落,她不停地点着头,回应魏想楠说:“我再也不会这么做了,你别怕,我不会再这样了。” 她不会再轻易妥协,也不会再把错误归结到自己的身上。 哪怕做到这一点仍旧需要漫长的时光,但至少,她终于拥有了这份觉悟。 就在那条冰冷的溪流旁,被妹妹救到岸上的魏如楠在瞬间便成熟了。 野花疯长,芦草摇晃,那一天的事情成为了姐妹两个之间的秘密。 仿佛在那冰冷的河水里,魏如楠已经死了。 活下来的,是要承受更多绝望,却不能再言苦的另一个人。 她扼杀了她自己,曾经软弱无能的自己。 6. 当她再次回到魏广国和于桂芝的家里时,他们两个并不在,魏振刚也不见人影,只有周二兰在阳台上晾着刚刚洗好的衣服。 魏如楠将手里的皮包放到桌子上,转头打量时,发现衣柜挪了位置,连冰箱也改了原来的地方,变去魏振刚的房里了。 她之所以会这么了解这房子里的一切,是因为这里原本是她和赵建秋的婚房。 当年,赵建秋好不容易买下这房子后,魏广国和于桂芝就带着魏振刚一起住了进来。嘴上说的好听,是为了照顾怀孕不便的魏如楠。 可实际上呢,不仅是魏如楠要挺着大肚子为他们做饭吃,还要劳烦赵建秋帮忙给魏振刚找个差事干。 到了最后,赵建秋实在是忍不下去了,就和魏如楠商量出去租房子住,他只想和她还有孩子三个人在一起,真的不愿意天天在自己的家里看见其他人了。 魏如楠觉得很对不起赵建秋,也能明白他宁可什么都不要,也想离开魏广国他们的心情。 于是,魏如楠心一狠,咬牙把房子腾出来给魏广国住,她和赵建秋带着赵岭搬了出去。 魏广国当年还大言不惭地说着风凉话:“肯定是背着咱们买到更好的房子了,要不然,能舍得把这旧房子留给咱?” 得了便宜还卖乖,说的就是魏广国这种人。 但也算是他的嘴开了光,魏如楠和赵建秋才租了一个月的房子,单位就来了新政策。 可享受50平米左右的家属楼,没有房产权,但有居住权。 魏如楠当即报了名,并且幸运地成为了3个名额之一。 没过多久,她和赵建秋抱着还不会说话的赵岭住进了单位分发的房子,虽小,却整洁干净,又远离了那三个人,魏如楠和赵建秋非常满足。 而如今,魏如楠看着周二兰在赵建秋亲手堆砌瓷砖的阳台里忙碌,心绪实在复杂。 她逐渐发现,人一旦妥协得多了,连坚持原本该属于自己的利益时,都会成为贪婪者眼中的白眼狼。 魏广国时常会这样骂她,一口一个白眼狼,就好像她刨了老魏家的祖坟。 正这样想着,周二兰终于发现了她,“如楠姐。”她一直这样称呼,从小到大都已经形成了习惯,很难再改口。 但也不需要改变称呼,如楠姐和大姐,本身也没有太大的区别。 魏如楠对她点点头,问道:“怎么就你一个人在家?他们呢?” 第79章 溪流(四) 周二兰将最后一件衣服挂好后,一边走出阳台一边回应魏如楠:“魏叔他们带着振刚哥去找工作了,说是晚上会给我带点饺子回来吃。”话到此处,她意识到自己的称呼,不好意思道:“瞧我,一直忘记改口。” “就按你的习惯来,也不是什么大事。”魏如楠把包里的一盒饭菜拿出来,“我食堂中午打的,本来是要给赵岭晚上吃的,但你这会儿也没吃饭,不嫌弃的话你先吃这个对付一口吧。” 周二兰拒绝了几次,但眼下这个时间不当不正,距离晚上还有很久,她也的确饿了,也不再推辞,道了谢就打开了饭盒。 菜有些凉了,但米饭还是热乎的,周二兰吃得很香,不一会儿就把全部饭菜吃得精光。 “我早上也没吃,就忙着干活了。”周二兰腼腆地笑了一下,用手背擦拭着嘴巴,“见笑了啊,如楠姐。” 魏如楠关心的是“怎么早上也没吃?” “我今天不太舒服,就没起来,他们几个饿不行了,就去外面吃的早餐。”周二兰略微垂下眼睛,“可能是月份大了,总是嗜睡,一不留神就睡了回笼觉。” 魏如楠心里有些同情周二兰,想来在魏家,这境遇也不足为奇。 她自己也是怀孕挺着大肚子的时期,照样伺候着魏广国、于桂芝和魏振刚。 魏如楠也盼着魏振刚能找个长久些的工作做下去,马上就有孩子要养,总是没个着落也不行。 但周二兰却说:“孩子的事情我不劳烦他,他能和我结婚已经很不错了,我没想过别的。” 看来孩子真的不是魏振刚的。 可魏如楠也想不明白周二兰从一开始告发魏振刚强|奸、中途发现怀孕、再到最后和强|奸|犯结婚的理由究竟是什么。 但显然双方都清楚孩子的父亲另有其人,魏振刚自己也心里明镜,可他还是愿意娶周二兰,就说明这中间存在只有他们两个才知道的秘密。 作为局外人,魏如楠是不便多问的,只是很可怜周二兰罢了。 毕竟是从小看着长大的姑娘,以魏如楠的脾性来说,总是想着能帮上一点忙才能心里过得去。 所以,她对周二兰说以后遇见事情可以来学校找她,员工饭卡会便宜一些,米粥馒头是管饱的,那里离她这也不算远。 周二兰很感激,还说孩子出生的时候希望魏如楠来帮忙取个名字,毕竟周二兰认识的人中,只有魏如楠是最有文化的。 这事也就这样先定下,日子还是要一天天的过。 赶上学期考试,魏如楠的工作忙起来,家里那边的事情也就更没心思关注。 倒是魏想楠到她家帮忙给赵岭做几顿饭的时候说起过,魏振刚找到工作了。 “也不知道咱爸哪里来的这么大能耐,老了老了,还有这本事了。听说是林业局的临时工,时常可以去林场那头,魏振刚现在都打扮的人模狗样了,头发修剪得整整齐齐,小衣服一穿,还挺有那么点意思。”魏想楠说,“但是得戴口罩,林场粉尘木屑多,他闻不了那味儿,犯病的话也不划算,口罩能管点用。” 魏如楠什么也没说,她直觉认为这工作未必是魏广国帮他找到的。 尤其是魏振刚在上班之后表现得更加颐指气使起来。 有一次,他来魏如楠单位找她。 大雨天的戴着个墨镜,咯吱窝里夹着个手包,嬉皮笑脸地在门卫处等着魏如楠,一见面还知道要脸了,说什么有门卫在,不方便说,就拉着魏如楠去外面。 开口就是钱,到不是要了,改成“借”。 “也不多,大姐,200就够了,应个急。” 魏如楠皱起眉头,她视线越过魏振刚的肩膀,看到了他停在学校门口的那辆桑塔纳。 可车上坐着的女人并不是周二兰,是个浓妆艳抹的中年女人。 看那年纪,要比魏如楠还大上几岁似的。 魏振刚察觉到魏如楠的眼神,立即解释说:“我同事的姐姐,顺路,捎她回家。” 魏如楠没多问,拿出钱包,这月满勤奖刚发,一共236,魏振刚看见百元纸钞后,动作飞快地从她的钱包里抽出了仅有的那两张。 他笑嘻嘻地跑出了学校,时而回头和魏如楠打出个手势,像是个永远都长不大的顽劣孩童。 魏如楠一直看着他驱车离开,隔着车子后头的玻璃,她能看见魏振刚把钱交给了副驾驶座上的女人,而那女人则是凑近他脸颊,用力地亲了几口。 等到过了几天,魏如楠又回去了魏广国的家。 她发现门锁换了,她以前的钥匙已经打不开。 敲了几下之后,开门的人是周二兰。 她戴着白色棉布的口罩,眼睛是笑着的,热情地将魏如楠迎进屋里。 魏如楠把带来的饭盒递给周二兰:“还没吃饭吧?今天中午食堂做了包子,我特意留几个拿给你,牛肉圆葱馅儿的。” 周二兰当然开心,坐到餐桌旁拿出一个包子,摘掉口罩咬上一口,嘴角的淤青暴露在了魏如楠眼里。 周二兰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疏忽,赶忙低下头,怕被魏如楠追问。 魏如楠装作什么都没看见,反而是倒了一杯热水放到周二兰面前,并说:“你慢慢吃,饭盒我明天来取,我下午还有课,先走了。” 周二兰忙起身要送,魏如楠和她摆摆手,示意不必麻烦,但她不得不问的是:“家里门锁谁换的?” 周二兰茫然地摇摇头,她什么都不知道,魏如楠错愕道:“你连家里的钥匙都没有一把?” 周二兰没吭声,抿紧的嘴角更显得青紫一片。 魏如楠叹口气,叮嘱她好好吃包子,转身关上门,离开了。 外面风大,最近天气不好,一直阴雨连绵。 魏如楠裹紧了衣服领子走进凛冽风中,她脑子里闪现很多凌乱的记忆碎片,但都不是和周二兰遭此对待有关的,她只是想起了魏振刚车上的那个女人。 纹得青灰色的眉毛,烫成猪尾巴一样的波浪卷,红艳艳的手指甲,厚实的嘴唇子也和烈火一样。 魏如楠蹙着眉头,她很确定的是,自己绝不是第一次见过那女人。 第80章 端倪(一) 1. 赵建秋死去的那一年,魏如楠刚好30岁。 他们的日子正开始朝着好的方向进行——30岁的魏如楠获得了优秀班主任的荣誉称号,工资上涨了10%;32岁的赵建秋终于把工作调回了县城的工厂,还成了车间主任,满勤奖都是原来的2倍。 他们夫妻两人再也不用异地生活,更不必火急火燎地去赶周五下午的那班总是晚点的火车。 上了小学的赵岭成绩优异,名列前茅,几乎从不需要魏如楠操心他的学习。 那段生活就像是魏如楠的高光时刻,尽管,短暂的如同昙花一现。 对于这样幸福的日子,她内心深处也的确是诚惶诚恐,总担心是生活的骗局,她必须要小心翼翼地提防着危机。 但能够带给她危机的,也只有她的原生家庭。 她心里认定只要离魏广国他们远远的,她得之不易的幸福就不会被摧毁。 魏想楠和张国军也是在那一年补办的婚礼,尽管他们两个的孩子都大到满地跑了,但张国军家里一直不愿意接受魏想楠,尤其是她还生了个女儿,婚礼迟迟没有操办。 倒是张国军忍受不了父母的迂腐,他干脆无视他们的要求,自己用多年的存款来办了场像模像样的婚礼,甚至连他的父母都没有邀请,他不想让魏想楠被他们搞得不愉快。 “张国军是个明白人。”魏如楠总是这样说。 而由于魏想楠与魏如楠关系最好,张国军就先在魏如楠的家属楼旁租了房子住,也方便她们姐妹俩走动。 倒是魏来楠始终没有遇见如意的人,也就迟迟没有成家。 在那个年代,27岁还不结婚就是令父母愁白发的老姑娘了,魏广国和于桂芝怕二姑娘臭在家里,总是急着托人给她找婆家。 聋子、瘸子、没工作的、外地务工的……连鳏夫都要逼着魏来楠去瞧一瞧。 魏来楠不堪压力,状态一度很糟糕,身为双胞胎的魏想楠于心不忍,就和张国军商量让魏来楠住到自己家里来躲一阵子。 张国军自然不会拒绝魏想楠的任何提议,家里都是她做主。 而他们两个的孩子和魏来楠也很亲,魏想楠觉得魏来楠这辈子要是不结婚也不要紧,自己的女儿可以给她养老,还让孩子的小名叫魏来,只比魏来楠的名字少了“楠”字。 “咱们家过的最正常最好的,就要属大姐了。”魏来楠总是会为此感慨,“明明大姐在原来的家中是最累最苦的,可风水轮流转,谁能想到她现在享尽福气呢?” 几乎完美的丈夫,聪明听话的儿子,还有一份体面的工作,魏如楠的确是全家最让人艳羡的一个。 她连气色都变得好起来,面容红润,身子也胖了些,不再像是结婚之前那样瘦弱,眼神都变得明媚起来。 然而,就像是魏来楠说的,风水总要轮流转,哪怕她毫无恶意,可命中注定的东西,是谁也无法抗拒的。 譬如说是,赵建秋毫无预兆的死了。 2. 还记得那天的天气很好,艳阳高照,天空晴朗无云,清风拂在脸上都是温柔轻缓的。 总归是不合时宜,毕竟是晚秋。 魏如楠下午4点就可以离校,那是学校为有孩子的教师创造的便利条件。 她要去三条街开外的小学接赵岭放学,因为赵建秋平时下班晚,接孩子的事情都是她做,但是赵建秋会从厂里带回一些食堂的饭菜,家里就省去了开火。 她对那天发生的事情记得真真切切,也许是很多细节都如同预兆。 先是新买的那件风衣被路边的枯树枝刮坏了,她心疼极了,唉声叹气地到了赵岭的学校,发现他比平时出来的晚,脸上还有伤,一问原因才知道是和班上的小孩打了架。 “你打架干什么?”魏如楠质问他:“你怎么学会打架了?” 赵岭也不吭声,一副他打架也没错的执拗模样,害得魏如楠气不打一处来,朝着他的后背拍了好几下。 这一拍可好,赵岭干脆跑走了。 魏如楠不得不去追他,好不容易抓到人,BB机响了起来。 她从背包里掏出来看,传呼她的号码是张国军。 魏想楠不会用BB机,从来都是张国军做她们之间的传讯桥梁。 她带着赵岭去一旁的公用电话亭往张国军家的座机拨号,那边很快就接了,是魏想楠。 “大姐。”魏想楠的语气很急促,“你现在在哪呢?离我家近不近?” 魏如楠说:“就在附近,我刚接赵岭放学。你有事吗?” “你先来我家,张国军可以开车去,来了见面说。” 魏如楠挂断电话之后,心里也隐隐有些不安起来,听魏想楠那态度,好像是出了什么大事。 而赵岭还在因为她刚刚打了他而闹脾气,魏如楠也没心情和他好性子,一把扯过他就朝魏想楠家里疾步走去。 3. 算命的曾经提醒过的。 孩子不能生太早。 要消煞。 而在不合适的时间生了孩子,煞不能消,还会加剧。 赵建秋曾以一种玩笑的口吻和魏如楠说起过这事,那会儿的魏如楠已经怀孕7个月了,她不懂算命先生规定生孩子的时间。 “最早三年后,最晚六年间。”魏如楠嘀咕着,“就好像我生了现在这孩子,就会带来煞,而煞冲煞,加剧煞,是这意思吧?” 赵建秋嗤笑一声,“封|建|迷|信,信不得。” 可要说那是迷|信的事情,又为什么会应验呢? 魏如楠望着眼前的白布,她恍惚地听着周围的人和她说着“再看最后一眼吧,看完了,就该尘归尘、土归土了”、“是啊,再看看吧,以后也看不到了”、“你得挺住啊,孩子还小呢,得为孩子着想”…… 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掀开了那白布,躺在下面的人紧闭着双眼,脸色是惨白的,脖子以下被塑料裹尸袋包起来,她连他今天穿了什么衣服都看不见。 “这袋子怎么回事?”魏如楠不满地说,“谁把我爱人装进这里面的?也太欺负人了吧,该把人捂坏了!”她愤怒地就去解开袋子的拉链,还抬头寻找着可以求助的人,一眼看见魏想楠后,她像看见了救星,立刻喊道:“老三,你过来帮我一把!” 魏想楠含着眼泪走过来,却不是帮魏如楠拉开塑料袋,而是扶着她朝停尸间外面走去,安抚她:“大姐,人看完了,别待在这了,我陪你出去透透气。” “我透什么气?有什么需要透气的?”魏如楠不满地推开魏想楠,“你姐夫在里面呢,我得把他带出来!” “大姐!”魏想楠死死地拽住魏如楠的手臂,不得不让她认清现实:“姐夫死了,你别折磨你自己了!” 死。 魏如楠因这个字眼愣在了原地。 她愕然地瞪着双眼,像是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似的。 原来赵建秋已经死了。 她分明听见医生对她的交代,也听见了刚刚离开的派出所民警的结案,更听见了魏想楠、张国军还有魏来楠的劝慰。 赵岭一直在屋子里哭,哭得很大声,一定是那哭声吵得她没办法思考。 魏如楠揉捏着自己的太阳穴,她头疼欲裂,记忆总是断断续续的,甚至在这时开始和魏想楠说:“我得回家做饭了,早上他说今天厂里食堂不供餐,晚上想吃饺子,我正好下班早,可以包点儿三鲜馅儿的……” 魏想楠痛心地看着魏如楠,身后的张国军在这时走上来,小声询问了一句关于签字的问题。 魏想楠向他摇摇头,那意思是魏如楠现在的状况很糟糕,签字要等等了。 赵岭又开始哭了,他哭着从停尸间里跑出来,抱着魏如楠的腿不停地喊着要爸爸,要爸爸。 魏如楠便将抱着自己的魏想楠推开,她弯下腰,蹲在地上去哄赵岭,说着一会儿回家就能见到爸爸了。 “爸爸死了!见不到了!”赵岭哇哇地大哭大叫。 魏如楠惊醒般地愣了愣,她的视线越过赵岭,看到了停尸间里摆放的那具尸体。 她终于流下眼泪,并呢喃道:“是啊,那是赵建秋的尸体。” 他遭遇了车祸,死了。 4. 撞人的车子已经逃逸,在那个监控视频并不发达的年代,只能凭借目击证人的口供做参考。 事发在白郎抻面馆门前,老板娘绘声绘色地同派出所民警描述着整个过程:“那个厂子离我的店很近嘛,好多工人中午都会来我家吃抻面,平时总聊天,我都认识他们,赵主任的车间是最常来的,他年轻有为,人也实诚,我把他当成亲儿子看,只要是他来,我都会多垫两个小菜给他们桌。可昨天我也是太忙的,忙忘了垫小菜,要说这凡人就不能改常,我和我家老头子都说了,怪我啊,这事儿怪我,要是我还像平日里把小菜给垫上,赵主任肯定不会出事儿!” 负责这案子的民警姓骆,叫骆远丰。他嘴里叼着根烟,示意跟在身边的小警察:“都记下,好好记着。” 第81章 端倪(二) 小警察是个实习生,愣头愣脑的,骆远丰说一句,他记一下,活脱个愣头青。 但骆远丰根本不把这些放在心上,他只想快点把自己负责的笔录带回所里,然后赶着下班去剪个头。 周围这会儿聚集了不少看客,有握着一把瓜子“咔咔”嗑的妇女,也有一些店铺里探头探脑的商贩,还有白郎抻面的对家,也是开面馆的,正幸灾乐祸地和旁人说着“白郎家要完蛋喽,门口死了人,晦气的慌,看谁以后还乐意去他家吃那破面条”。 骆远丰眯眼打量了这周遭,吸尽最后一口烟后转回头,继续听着老板娘的现场还原。 “当时也是巧,可真是巧,赵主任才刚出去门口,迎面就来了一辆轿车,‘嗖’一下子!直接把人给撞倒在地上了!可给我吓坏了!”老板娘回忆起当时场景,仍旧惊魂未定,她不停地抚着自己胸口,哎呦道:“真是吓坏了,眼睁睁地看着,啥也帮不上啊!” 骆远丰将烟头扔在了一旁的绿皮垃圾桶里,吐了吐嘴里残余的烟雾,打个哈欠,转身问老板娘:“车牌号看见了吗?” “看见了啊。” “那你说一下车牌号是多少吧。”他安排小警察,“梁子,记一下这个,是重点。” 小梁民警立刻握紧了笔杆。 谁知老板娘理直气壮地一句:“谁能记住车牌号啊?那车开的飞快,撞完人就跑了,在场的大家伙都忙着去看赵主任的情况,反正我是没看清那车牌号。” 骆远丰再问:“当时在场的人除了你、厂子里的几个人之外,还有什么人?” “那会儿正是饭点儿,一屋子都是客人。” “你都认识吗?” “都认识,是常客,每个我都记得名字。” 骆远丰便说:“你提供一下名单。”又吩咐小梁:“把名字都记下来,咱们挨个去问。” 老板娘就一个接一个地报上名字,连工作单位都能记得清晰,倒是帮了骆远丰的大忙。 他心里盘算着拿到这些信息,明天再继续跟进,今晚可以按时下班了。 转手又从烟盒里摸出一支烟,没拿住,掉在了地上。 他弯腰去捡,不自觉间回想起了自己出现场的画面。 当时,也是在白郎抻面店的门口,他也是这样掉落了东西。 尽管不是烟,是笔。 不偏不倚,那支笔掉在了死者的脸颊处。 被猩红鲜血覆盖的死尸的面容。 骆远丰啧舌,不禁在心里暗道:幸好不是从脸上压过去的,否则他老妈都要认不出这个倒霉鬼了。 然而,突如其来的声音在这时打断了骆远丰的思绪。 他醒了醒神,循声望去,只见站在面前的是一个非常年轻的女人。她穿着宽松的衣服,腹部略微隆起,脸上素素淡淡,连双颊处的雀斑都清晰可见。 哦,孕妇啊。骆远丰很小声地说。 周二兰怯怯地问道:“你们是在查我姐夫的事情吗?” 姐夫?骆远丰听不太明白。 老板娘则道:“她是赵主任老婆那边的弟媳妇,偶尔也会来我店里吃口面!” 骆远丰恍然大悟似的,再看向周二兰,她眼神虚浮地说:“要是问我姐夫的事情,我哪天看见那辆车了。” “哦?”骆远丰挑起眉头,“你那天也在店里吃面?” 周二兰摇摇头,回答:“我那天刚好在对面的粮油店里买面粉,正挑选的时候,听见外面有急刹车的声音,再一回头,就看见一辆黑色的车子开走了,是辆桑塔纳。” 骆远丰终于睁大了眼睛,他和小梁互看一眼,追问周二兰:“你确定是桑塔纳?没看错?” “我不会看错的。”周二兰非常肯定:“这小地方不常出现那样的车子,满大街也没什么人能开得起,我老公经常说起那车子怎样怎样,还在街上指给我看过。所以,我一眼就能记住。就是太快了,我没看见车牌号。” 骆远丰却道:“你提供给我们的这个信息已经很到位了,感谢。”毕竟开桑塔纳的人不多,找起来也相对容易了一些。 周二兰腼腆地笑一下,很快又苦着脸叹道:“警察同志,你们一定要抓到那些逃逸的坏人,就是他们害死了我姐夫的。” 他们? 骆远丰捕捉到关键的字眼:“你连车上坐着几个人都看见了?” “我只看见驾驶座和副驾驶上都有人在,但是后车座上有没有人就不知道了,看不清。” 骆远丰“嘶”了一声,他双手环在胸前,蹙眉想道:本以为是场意外车祸,难不成是桩团伙作案? 毕竟被撞死的那个也是个车间主任,大小算个领导,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了,肯定不能归结成意外。 骆远丰唉声叹气起来,看来,他最近是有的忙了。 5. 相比起办案那边的进度,魏如楠这头已经在操办赵建秋的后事了。 赵家人是连夜从邻市赶过来的,大哥开了很大的面包车来,原意是想要把赵建秋的遗体带回老家入祖坟,可在停尸间里见到那包裹在袋子里的模样,大哥痛苦地和家人说着:“别带了,带不走,路上再折腾那么几下,虎子就得散架子了。” 最后,决定在魏如楠这边葬了。 可魏广国的祖坟在后山,赵家觉得那样怠慢了赵建秋,就由二哥二嫂出钱买了城郊陵园的墓。 赵建秋的母亲一直流眼泪,眼睛都快哭瞎了。她其实最疼的就是小儿子,从小护着,衣服都不舍得让他洗,是两个哥哥照顾着他,凡事都以他为主,他是唯一一个离开老家去外地成婚生子的,赵建秋的母亲心里一百个不舍,但赵建秋自己愿意,她也从没说过阻拦的话。 “怪我没把大仙的话放在心上。”她在白事当天,还在懊恼地哭诉着,“大仙都算出这些了,可我们谁也没当回事儿,早知今日,我说什么都要天天在他耳边念叨这事儿,唉,是我害了他呀!” 哭到最后,已经是上气不接下气,十分可怜了。 而一旁的魏如楠始终沉默着,她像是早已经哭干了眼泪,整个人是傻的,谁说了些什么、和她说了些什么、她都无动于衷,直到二嫂的一句:“如楠,虎子的骨灰是留你这,还是我们带回去?” 第82章 端倪(三) 魏如楠的表情这才变了变,她几乎是没有迟疑地说:“带回他老家吧。”紧接着,她眼神略显涣散地道:“从哪里来的,就该回去哪里,故乡的味道能指引他找到回家的路。” 她很怕他会变成孤魂野鬼,迷失在茫茫黄泉路上。 赵建秋母亲的哭泣声这才止住,她心里的确是想要把赵建秋带回去的,尸体带不回去火化,烧完的骨灰能够带走也是一样的。 但他毕竟是魏如楠的丈夫,无论如何,都要魏如楠同意才行。 也许魏如楠心里也在后悔把赵建秋带回自己的老家。 要是她当初能留在市里,而不是执意回来当什么中学老师,他可能就不会死了。 尽管魏如楠已经承认并接受了赵建秋死亡的事实,可她仍旧不愿意别人在她面前逼迫她去面对这个事实。 尤其是魏振刚非常没有人情味儿的在这时来了句:“大姐,你今天还给不给二兰子带饭盒?她个孕妇自己在家呢,你想着给她送饭。”说完这话,他还不耐烦地询问身边的魏广国:“爸,我啥时能走?和单位那些人约好了今天打扑克。” 连平日里为所欲为惯了的魏广国都知道要看颜色,他对魏振刚挤眉弄眼,示意他说话要分清场合,但魏振刚哪里管这些,他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从小到大都是这么理直气壮过来的,哪会懂得去在意人家感受? 大概这是在赵建秋死后,压到魏如楠身上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像是找到了合理的发泄口,二话不说地站起身,在众人或诧异、或困惑、或惊慌的眼神中,飞快地冲到了魏振刚的面前。 没有任何迟疑地,她抬起手胡乱地朝他打去。 那些巴掌打在魏广国的头、脸和胸口,再加上用尽了力气,魏如楠的指甲刮破了魏振刚的眉骨,一条长且深的伤痕立即渗出血迹,而魏如楠右手食指、中指的指甲也劈掉了不少。 她像是感觉不到疼,连自己歇斯底里的喊叫声也听不见,就好像是短暂地失去了记忆,等到清醒过来时,她发现自己已经被人拉到了一旁。 魏振刚气急败坏地对她破口大骂,赵建秋的大哥二哥挡在魏如楠面前,他们在震慑魏振刚,言语间不乏警告。 魏广国见不得儿子被欺负,就做起了帮手,冲上前去与赵建秋的大哥二哥对骂,整个灵堂里就此乱作一团。 “你们老赵家的儿子是短命鬼,害我大女儿年纪轻轻就守寡,还敢在这对我儿子指指点点,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外姓人,小心我报警把你们都抓起来!” 赵建秋的大哥也像是被点燃了的爆竹,忍不住把多年来的窝火一吐为快:“你年纪大我本来是想多尊重你一些的,你自己也得要点儿脸吧?这么些年来,我弟弟为你们家又当牛又做马,刚买好的婚房被你看上霸占,你和你老婆带着你那残障儿子天天赖在他家里不走,还得我弟媳妇挺着大肚子给你们做饭,孩子生了就拿了50元,百日办喜酒倒知道收份子了,我弟弟工作调不回来时你们天天念叨他照顾不上家,等工作调回来了又追着赶着要他给你们那残障儿子安排工作,托关系都托到我这了,连句好话都不说,给你们安排了不下7、8份工作,哪一个做了超过两个月?” 赵建秋的二哥也忍无可忍道:“你们要一份药都要上百,还必须是进口的,我按照你们10年前的那个价格一直帮你们找朋友从国外买,但现在的市场价是多少你们自己心知肚明,这些年来的差价都是我在帮你们补,结果换来了什么?换来你们在我弟弟的葬礼这样对我弟媳!” 魏广国怒到极致,反而笑了起来,他涨红了脸,满嘴都是“果真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干脆改姓赵得了,竟敢带着外人一起来对付我”。 赵建秋的父母都听不下去了,他们不得不下了逐客令,对魏广国和魏振刚说:“这里就不留两位了,不送。” 魏广国一把拽过魏振刚,骂骂咧咧地走出了灵堂,魏振刚还挑衅地朝地上啐了一口,刚一出门,拴在门口的狗朝他的大腿扑了一下,他愤恨地抬起脚,狠狠地将那条狗踢去了一旁。 可怜的老狗被踢瘸了腿,耷拉着耳朵躲到角落里,呜咽不停。 魏如楠恍惚地看着那条狗,仿佛在看着自己。 6. 一条狗的性命,或许都比魏如楠的命值钱。 在她的印象里,狗死了魏广国会叹气,但她要是死了,魏广国会希望她是死于一场有收获的意外。 那样就可以向对方索要赔偿款,至少可以用的她的命来换一些钱。 她是在很久之前就知道这个道理了。 那时的魏振刚才刚刚患病,正是魏广国和于桂芝最焦急、最痛苦的时期。 为了能让魏振刚减少发病,他们试过了很多种药,也用过很多法子来哄他开心。 买回家里的那条小黄狗,就是取悦魏振刚的法子之一。 魏振刚只负责抚摸、捉弄它就可以了,喂食的事情则是由魏如楠去做。 但是那条狗对魏如楠很凶,连它都懂得去欺负地位最底层的人。 每次魏如楠喂食给它,它都会对她又吼又叫,魏如楠心里很怕,可还是要壮着胆子去把狗食放进笼子里。 哪怕她试过谄媚、讨好那只狗,也仍旧无济于事。 以至于她终于有一次被那只狗狠狠地咬了送食的手,鲜血淋漓之间,她忍不住踢了那只狗一脚。 就是这一脚,将那只狗痛得呜呜哀嚎。 魏广国闻声冲出来,不仅没有关心魏如楠的伤口,反而还要责骂她无缘无故打狗,一定是她对狗不好才会挨咬,是她活该。 “这条狗很贵啊!5块钱呢,才买回来没几天,被你踢死了怎么办?”魏广国嫌恶地瞪着魏如楠:“喂个狗食都喂不好,你可真没用!” 她连一只狗,都不如。 第83章 端倪(四) 7. 魏如楠是不恨魏广国的。 就算他把她看得一文不值,她也没有恨过自己的父亲。 那魏振刚呢? 她扪心自问过,也是不恨的。 至少在赵建秋死之前,她对魏家的任何人都没有产生过半点恨意。 哪怕是赵建秋的葬礼一过,于桂芝就拎着两个桃罐头来她家里探望,只字不提葬礼上的闹剧,也没有任何表示歉意的意思,还仗着自己邻了礼物,就提起了来的目的。 “老大啊,你看这段时间啊,你也不总来家里了,二兰子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她总是惦记着你食堂里的那些饺子啊包子的,嘴都馋坏了,我是伺候不好她。”于桂芝打量着魏如楠的脸色,谄媚地笑道:“不如你改天带着岭岭回来家里坐坐?” 家? 坐在于桂芝对面的魏如楠抬了抬眼,她的手臂上戴着孝,脸庞逆着光,两颊的肉陷进去,像是瘦了整整一大圈。 可于桂芝没看出她的任何变化,更没看出她鬓边已经露出的几丝白发。 但她不怪于桂芝,在母亲眼里,女儿永远都是家里的血池,需要吸血的时候,才会想起。 “我这阵子不太方便过去。”魏如楠好半天才开口,“二兰怀孕,我有孝在身,就算了吧。” “不怕的,那不怕的,都是一家人,谁也不在乎那个。”于桂芝趁热打铁般地说:“这不是要入冬了嘛,家里还得买白菜呢,往年也都是你做,这可离不开你。” 白菜买回来要积酸菜,整缸整缸地发酵在后楼仓库的地窖里。 打从魏广国占下了婚房后,还把楼后面唯一的一个公用仓房霸占了,他改出了地窖,安了和老院子那边一模一样的锁,钥匙仍旧放在魏如楠这里,还增加了一条工作要求——冬天一到,两个窖里都要存放足够的白菜、土豆和红薯。 这就代表魏如楠要往返两处。 当然,赵建秋还活着的时候,他已经变成了负责积酸菜的主力。魏广国恨不得要在姑爷身上榨取出两倍的的价值,无论是劳动还是经济,都要听从他的吩咐,否则,就是不孝。 只不过到了如今,赵建秋尸骨未寒,魏如楠实在没有心情去做那些劳费她精力的事情,以至于她揉捏着太阳穴,极为疲倦地拒绝道:“妈,你体谅体谅我,今年别找我做这事了。” 魏如楠几乎是从未恳求过父母的,她总是有求必应,但这一次,她是真的不想为难自己。 而于桂芝感受到魏如楠的坚定,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叹一声道:“唉,也是,谁遇见这种事情都难熬,是该好好休息一阵子,我这当妈的帮不上什么忙,就更不该来添乱了。” 这话一出,魏如楠的眼眶就热了。心里难受的关头,最怕有人关怀,尤其是自己的母亲。 可还没感动多久,于桂芝就又软磨硬泡起来:“但你还得休息几天呢?要不,让你爸来请你回家去?”她特意加重了“请”字的读音。 厌恶的情绪漫上魏如楠的心头,像是水蛭蠕动的身躯,黏腻、潮湿,还要在她的胸腔里一点点地咬噬,令她近乎窒息。 “还有啊,老大,就是振刚的药……”于桂芝仍旧喋喋不休着,“进口的在药店里买不到,你还得想想办法去找赵家老二说说情,都是亲戚嘛,吵完了就翻篇了,也不能见死不救不是。”说到最后,于桂芝还按住了魏如楠的手,压着嗓子,故作神神秘秘地说:“你可别忘了振刚是怎么得的那病啊,老大。” 魏如楠心头上的那条水蛭,忽然非常用力地咬了一口她的血管。 血水喷溅在五脏六腑上,以至于魏如楠的心口蓦然绞痛。 她紧紧地咬住牙关,想要结束和于桂芝之间的话题,可她又碍于颜面,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直到家里的座机恰时响起。 她瞬间就松了一口气,起身的时候险些没有站稳,摇晃了几下后,急匆匆地扑向了里屋。 “喂?”魏如楠抓起话筒,“请问哪位?” “是魏如楠魏女士吗?” “我是。” “哦,你好,我派出所的,姓骆,是负责你丈夫车祸案件的警察。” 魏如楠蹙了眉,她脑子里有了些画面,是关于骆远丰的,在认领尸体的当面打过照面,她对他有印象。 “您好,骆警官。” “现在有时间吗?” 魏如楠下意识地看向屋外,果然见到于桂芝徘徊在房门口,但她还是立刻回应道:“有时间,您说吧。” “那方便的话能过来一下我这吗?”骆远丰说,“我在派出所等你,尽快啊,5点我们就下班了,我有挺重要的线索要告诉你。” 魏如楠的心跳不由地加快,她连说了好几声“好、好,我马上”,挂断电话后,她迅速出了房间,任凭于桂芝如何追问,她也没心情理会,随便抓起一个背包,把钥匙和一些必备品扔进里面后才拉住于桂芝:“我现在有事要出门,你也回去吧,我要锁门。” “啊,哦,好吧……”于桂芝一头雾水地跟着魏如楠出了门,一边下楼梯一边追着说:“老大,你要干嘛去啊?我今天来找你的事情你可得放在心上,抓紧回来家里一趟,别让你爸生气……” 之后的话魏如楠再听不清,她满心只想着骆远丰说的“线索”。 尽管在这之前,她并不知道赵建秋的死是“非意外”。 第84章 坏女人(一) 1. 面前的桌子上摆着不少照片,但每一张的主角都是相同的。 卷发,丰唇,蓝色的纹眉,红色的指甲,变化不同的只是她身上的衣着。 魏如楠一张张地看过照片,眉头始终紧皱。她思虑了片刻,抬头盯住坐在自己对面的男人,轻声问:“骆警官,这些照片是什么意思?” 骆远丰咬着嘴唇之间的香烟,手里的打火机“咔嚓”、“咔嚓”地响,他倒是没点,像是在等待着某种合适的时机一样,不以为然地回了句:“哦,照片上的人你认识吗?” 魏如楠感到有些莫名其妙地道:“我不认识。”所以才会提出质疑。 “你再认真看看,看仔细了,真不认识吗?” “真不认识。” “从来没有见过?” 骆远丰放下翘着的二郎腿,双臂伏在桌面上,挑了挑眉,紧紧地盯着魏如楠的眼睛。 魏如楠也不知道他这眼神是什么意思,但还是乖觉地认为其中包含着“催促”的暗示,便又低下头,重新看了一会儿照片。 “我也不清楚是不是她。”魏如楠有些不确定,“之前倒是曾经见过一次,但就只有一眼而已。” “在哪里?” “我弟弟的车上。” 骆远丰的眼睛亮起来,他与坐在自己身旁的助手交换了一个眼神。 愣头青小梁总算是聪明了一回,他立刻领悟到了组长的示意,赶忙从文件袋里取出了新一张照片,并推到了魏如楠的面前。 “桑塔纳?”魏如楠看到照片里的车子,狐疑地眯起眼,“这又是什么意思?” “魏女士,你对这辆车子没有特别的印象吗?”骆远丰的手指敲击着桌面,“啪嗒”、“啪嗒”的细小声响,“你刚刚说过在你弟弟的车上见过这个女人,那辆车,是不是桑塔纳呢?” 魏如楠有点无奈地说:“我不太会看车的样子,但是那天他开的车子的确是黑色的,和照片上的颜色一样。” “你看清车牌号了吗?” “没有,我当时离的很远,连车标都没看见。” 骆远丰露出为难的表情:“魏女士,实不相瞒,撞了你丈夫并逃逸的那辆车,就是黑色桑塔纳,而我们现在正在搜索见过那辆桑塔纳的目击者,当然,是需要清楚车牌号的目击者。” 魏如楠的眼神显露错愕,她沉默了很长时间,半晌过后,她才反问:“骆警官,您的意思是……怀疑我弟弟的桑塔纳就是肇事的那一辆?” “不不。”骆远丰立刻纠正道:“我没有这个意思,我们做警察的凡事都要讲证据,没有真凭实据的话不能乱说。” 小梁也接了一句:“所以我们现在正在立案调查。” “立案?”魏如楠捕捉到关键的字眼,“我丈夫的车祸难道不是意外?” 骆远丰和小梁看了彼此几眼,只好坦白道:“魏女士,就像我刚才说的,逃逸的桑塔纳车目前在县内已经找不到了,这也就是说明,车主已经逃离了本县。” “就算是这样,也不能代表我丈夫是被谋杀的吧?”魏如楠感到震惊不已。 “据我们目前的线索可知,当日事发现场,有人看到那辆桑塔车行凶,而之所以没人看清车牌号的原因是,前后车牌都被刻意遮挡住了。”骆远丰说。 刻意遮挡? 魏如楠的背脊爬起了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她感到全身发凉,汗毛直竖,而骆远丰更是给她穿心一剑:“这足以表示,你丈夫的死,是一场蓄意谋杀。” “滴答”。 冷汗顺着魏如楠的下巴坠落到她的手背上,砸碎成水花,溅成透明的碎渣。 2. 赵建秋并不是一个具有攻击性的人。 不如说,他压根就没什么脾气。 连路边的狗都会对他摇尾巴,他从不树敌,乐于结交朋友,好像天生就是一种极具奉献意志的人格。 所以,他怎么可能会被谋杀? 魏如楠想不出他得罪过什么人,又或者是什么人看他不顺眼,他们夫妻两个一直与世无争,和邻居吵架的小事都没有做过,更别提是惹怒大人物了。 “总之,魏女士,这是我们目前能够告知你的工作进展,我呢,又是目前负责这个案件的,而上级交代我们要尽快结案,所以,我也希望你能配合我们一起来进行调查。”骆远丰在送走魏如楠的时候给了她一张字条,叮嘱道:“这上面有我办公室的号码和我家的座机号码,你要是有了什么线索的话,可以随时联系我,保持联络。” 她能有什么线索呢? 魏如楠握紧那字条,根本没有半点头绪。 除了照片上的那个女人,她根本一无所知。 等等。 走出派出所的魏如楠抬起头,她紧蹙着眉毛,眼神有些飘忽,但心里想的却是:那天的魏振刚说过,坐在他副驾驶座上的人是他同事的姐姐。 如果是同事,就都在林业局工作。 只要去林业局打听的话,就会找到对方了。 但魏如楠十分清楚一点,她绝对不会通过魏振刚去打听那女人,直觉告诉她,不能让魏振刚知道这件事。 3. “哦,她啊,清春嘛,刘清春,刘永强的姐姐。” 说这话的人是林业局的门卫,他打量着照片上的人,以一种再了解不过的口吻说道:“她就在对面的中医院上班。” 魏如楠顺势收回那张照片,“中医院?她是个医生?” “啥医生呢,就是个护士,连护士长都不够格。”门卫嗤笑道,“她经常会来俺们这找刘永强,大家都认识她。” 魏如楠点了头,再道了谢,临走的时候递给门卫一盒中华烟。 门卫假惺惺地退让了一番,最终还是揣进了自己的裤子口袋,态度也变得更加热情起来:“你要找她的话这会儿不行,下午去看看吧,她一般都是下午的班和晚班。”说完这些才想起来问:“你找她干啥啊?” 魏如楠拍了拍装有刘清春照片的背包,“把她的照片还给她,落在我单位了。”说罢,便转身离开。 门卫懵懵懂懂地点着头,他虽然觉得有些奇怪,却也不打算深究,毕竟偏得的一盒香烟可够他高兴一阵子了。 而打探到女人姓名、工作地点的魏如楠脑子里回想起骆远丰曾对她说过的—— “照片上的这个女人是我们目前的怀疑对象,她叫刘清春,40岁,没有孩子,和丈夫两个人生活在城郊的石油家属楼。对,她丈夫是石油工人,但她却经常和县里一些开着名车的异性有交集,而你弟弟就是曾经开着桑塔纳去她工作的地方的人之一。” 魏如楠当时曾追问:“她工作的地方在哪里?” “这个我就不方便透露了。”骆远丰的双臂环在胸前,语调慢吞吞的,总是没什么干劲儿的懒散模样,“本来嘛,我把嫌疑对象的名字告诉你已经不合规矩了,我是以为你肯定认识她——毕竟她和你弟弟走得很近,没想到你不仅不认识,还压根不知道这个人的存在,我就更不能多说了。” 但警方不告诉她也不要紧,魏如楠坚信凭借自己的能力也可以打探得到刘清春的工作地。 这县城就这么大,好点的工作单位就那么几处,哪怕此前素不相识,有名字的话,很快就能找到她的办公地。 正如魏如楠料想的那样,她进了中医院没一会儿,就从前台护士的口中知道了刘清春是内二科的值班护士。 内二科在三楼,魏如楠顺着楼梯爬上去,数着门牌号找到了科室。 西侧的科室里坐着医生,身边围满了乌压压的患者。而旁边的屋子里才是值班室,魏如楠小心翼翼地探头进去时,并没有看到有人在。 反而是身后传来一个声音:“你找谁?” 魏如楠一怔,赶忙回过身,见到的人刚好就是刘清春。 她今天没有穿着红艳艳的连衣裙,素白的护士服包裹着她丰腴的身体,反而显得有那么些不伦不类。 但令魏如楠一眼就认出她的,理应是她张扬的卷发和刁横的蓝眉,再看向她胸前挂着的姓名牌,刘清春三字清清楚楚。 “哦,我来看病。”魏如楠急中生智,指了指值班室:“大夫不在吗?” 刘清春上下打量魏如楠一番,眼神自带三分轻蔑七分娇纵,抬了抬下巴,示意隔壁:“旁边才是医生问诊,我这是值班室,不看病。” 魏如楠装作非常惊讶的模样:“你这不看病?那是我走错了?” 刘清春嗤笑道:“不都告诉你了嘛,要看病去隔壁,扎针的话再来找我,记得开票。” 魏如楠点头应好,假模假样地走去隔壁,但只走了几步,就又退回来。 她透过门缝观察着刘清春在值班室里的一举一动,只见对方背对着自己在打电话,座机的电话线抻得老长,刻意炫耀般的笑声十分刺耳。 魏如楠渐渐地皱起了眉头,她从没有这样厌恶一个陌生人,打从在魏振刚的副驾驶座上看到刘清春的那一刻,魏如楠就感到了极其强烈的不适。 就仿佛是一不小心,被臭虫爬进了自己的裤脚。 第85章 坏女人(二) 4. 刘清春是个活得非常自我的女人。 她40出头,眼角有了细密的褶子,但由于没生过孩子,腰肢还是细得和姑娘家一般,丰腴的肉都长在了胸口、臀和臂膀,挽起袖子时,会露出白花花的肌肤,惹得在病房里挂药水瓶子的患者们都直勾勾地盯着她看,无论男女。 魏如楠坐在最靠窗的位置,一张床铺开来,挤满了感冒、发热的病人,唯独魏如楠一个是健健康康的。 她谎称自己低烧、头晕,还在大夫面前不停地咳嗽,一副染了这茬病毒的症状。 大夫将口罩提的高了一些,给她开了挂水的票,提醒她到楼下交款后,再回来去隔壁找护士。 一个诊室配备着两名护士,白班、夜班轮流更换,要是实在周转不开了,再调来其他科室的护士倒个短。 魏如楠算准了日子,知道这天肯定是刘清春的班。 果然如她所料,开回来的票子被刘清春拿走了,魏如楠进了病房找到空位后,等刘清春来给自己挂瓶。 当针头扎进手背血管的那一刻,魏如楠情不自禁地皱起了眉头,刘清春瞥见她表情,笑了笑:“晕针啊?太瘦了,瘦人都怕针,一会儿迷糊了喊我啊,我给你弄点热水什么的缓缓。” 魏如楠说了声谢谢,看着刘清春走出病房后,她赶忙调快了自己药瓶的滴速。 身旁的老大娘好心道:“姑娘,滴太快了对心脏不好,你还年轻,老了就落下病了。” “消炎药不要紧。”魏如楠回应,“不是红霉素,是头孢。” 老大娘就说:“这茬病毒头孢不管用的,发热、咳嗽还呕吐,遭罪的很,你还是换红霉素吧,见效快。” 大娘旁边的大爷也说:“是啊,喊小刘来给你换药,别心疼钱,治病要紧。”这话说完,他就心急地朝病房外面喊道:“小刘,换药!” 刘清春倒也是个急性子,伴随着一声脆亮的“哎”,她便疾步匆匆地跑进了病房。 “谁要换药?谁的药没了?” 大爷指了指魏如楠:“那姑娘扎的头孢,你给她换成红霉素吧!” 魏如楠却摆了摆手,示意不必要。 刘清春直接走到她面前,伸手去触碰她额头,立即翻了个白眼,对那大爷说:“张大爷,就说你爱发号施令吧,人家都没发烧,消炎就行了,红霉素多贵啊。” 那大爷还在振振有词,刘清春任凭他指手画脚,整个人仿若充耳不闻,转身依靠在窗旁,盯着坐在对面床铺的患者的药瓶嘟囔了句:“这个一会儿就打完了,3、4分钟就可以拔针了。” 也就是说,她暂时不打算回去值班室。 魏如楠像是抓到了机会,很自然地与刘清春攀谈道:“快要到中午了,你们都是在医院的食堂吃吗?” 刘清春看她一眼,撇撇嘴,“食堂那饭菜我可吃不进去,大锅饭,和猪食似的,我去外面吃。” 魏如楠装作不太了解的样子:“这附近有什么好吃的店吗?我对这条街不太熟。” “医院对面的那家广州煲仔饭不错。”刘清春说,“就是贵了点儿,3元一碗呢。” 魏如楠是觉得很贵,但还是说:“挺想尝尝看呢。” 刘清春抬手看了一眼手表,距离午休还有20分钟,她要抓紧处理完病房里需要拔针和换药的患者,于是抬脚挨个检查了一遍,甚至还调快了几个人的挂瓶速度。当有人不满时,她理直气壮地丢给对方一句:“我中午还要去吃煲仔饭呢,耽误我吃饭可不行。” 魏如楠抬头看了一眼自己药瓶里的水,大概还需要15分钟。 她觉得到了中午,自己会和刘清春在那家广州煲仔饭的店里相遇。 5. 说来也是巧,魏如楠从医院走出来的时候,换下了护士服的刘清春刚好走在她前头。 但刘清春没有立刻去对面街,而是站在医院大门口四处张望着什么,直到一辆红色的轿车停在她面前时,她才露出笑脸。 魏如楠下意识地向后退了退,因为她觉得车上的人很像魏振刚。 等刘清春开了车门坐上去后,魏如楠才敢朝前走去几步。她谨慎地张望着坐在驾驶座上的人,对方戴着墨镜,看不清脸,直到车子开远,魏如楠才敢跑到街上,飞快地记下了车牌号。 辽DXXX91。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执着刘清春爬上的每一辆车子的车牌号,也许,只是因为骆远丰对她说过“刘清春是警方的怀疑对象”。 即便如此,也是怀疑她与肇事者有关联,撞死的赵建秋的理应还是另外的人。 但唯一能够确定的是,只有跟进刘清春,才能找到肇事者。 想到这里,魏如楠抬起头,看到对面街道那家写有“广州煲仔饭”的匾额闯进眼里,她迟疑了片刻,还是走了过去。 店里人不多,加上魏如楠,也才只有3个客人。 老板是广东人,口音很重,问魏如楠几位,得知是1位后,便给她安排到了合适的位置。 3元一碗的煲仔饭对于魏如楠来说实在很奢侈,可她心里总是在隐隐地期盼着什么,所以才狠心点了一碗饭,外加一瓶可口可乐。 老板告诉她要等上10几分钟,米饭还没好,这东西得热乎的好吃。 魏如楠点点头,她今天的时间很充足,自然不急。 而转头望向窗外的时候,她再一次看见了那辆红色的车子。 魏如楠心中一惊,很快便发现刘清春从车上走了下来。 她的手里多了一个样式很漂亮的牛皮纸袋,正站在路灯旁等驾驶座的人下来。 魏如楠神色紧张地瞪眼去看,下车的男人并不是魏振刚,她一瞬松了一口气。 那男人个子极矮,才到刘清春的肩膀,但她却很迷恋他似的,紧紧地挽着他手臂,眉飞色舞地与他一起走进了煲仔饭店内。 魏如楠料想的没错,她果然和刘清春在这家店里再遇了。 但刘清春根本没有发现她,找到满意的位置坐下后,是背对着魏如楠的。 而老板像是和他们很熟悉了,特意上前去攀谈了一会儿,甚至明明是晚来的,饭菜却和魏如楠的一同上齐。 吃饭期间,魏如楠听到刘清春和那个男人在谈论着有关“生意”的事情,还说二手车买卖最近很赚钱,要让男人帮忙流通一下手上的车源。 “你们的车没撞死过人吧?”男人突然这样问。 刘清春媚笑着:“老于你胡说什么呢,怎么可能撞死人,都是一手的车,无非是想卖了换新。” “我也不是针对你,最近二手车市场乱的很,熟人之间更得问清楚了,免得后续有麻烦。”男人点燃一支烟,“你那是什么车型?” 刘清春刻意压低了一些声音,但还是被魏如楠听得清清楚,她回答男人说:“桑塔纳。” 筷子掉落的声音响彻店内。 刘清春下意识地循声望向身后,见到靠窗的位置空无一人,皱眉心想道,也许是自己听错了。 而魏如楠的身子弯在桌下没有直起,她手里死死地攥着自己掉落的筷子,嘴唇都被她咬得发紫。 6. 周二兰打开房门的时候,看见站在门口的人是魏如楠。 眼下是下午3点,不是饭点儿,也没见魏如楠的手里拎着饭盒,周二兰有些困惑地侧过身,请魏如楠进了门。 家里仍旧是只有周二兰自己在,但今天的魏如楠也没有问起旁人的去处,像是漠不关心似的。 周二兰正打算给魏如楠去倒杯水喝,魏如楠却喊住她,并问道:“刘清春这个人,你听说过吗?” 周二兰停住身形,表情变得僵硬。她不擅长伪装,更不擅长撒谎,嘴上说着:“没、没听说过……”眼神却躲躲闪闪。 魏如楠当然看得出这样明显的破绽,她迫切地追问道:“二兰,你很清楚她和魏振刚之间是什么关系,对不对?” 周二兰缓缓地坐到魏如楠对面的椅子上,她放在桌面的双手逐渐握成拳头,试图嘴硬道:“不……我不清楚。” “看吧,你果然知道刘清春是谁。” 这一次,周二兰没吭声。 魏如楠诱导般地说道:“你放心,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魏振刚不会知道你和我说过什么。” 周二兰还是摇头道:“如楠姐,你别问我了,我什么都不能说。”她扯起自己的袖子,露出胳膊上的淤青,非常痛苦地说道:“他会打我的。” 虽然魏如楠早就隐隐地察觉到了这种情况,可她总是会麻痹自己般地暗示着:也许周二兰身上的伤痕是她自己不小心造成的,一定不是魏振刚,他再怎么坏,再如何不是人,也不可能会打一个孕妇。 但事实证明魏如楠错了,错得彻彻底底。 就因为周二兰是孕妇,魏振刚才会打她打得更欢。 魏如楠在这一刻产生了对魏振刚的强烈厌恶,甚至感到他的存在令人作呕。 而当她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经握住了周二兰的手,并问她道:“你难道,不想摆脱魏振刚吗?” 周二兰的眼神从困惑变成了惊愕,但是,她很快就沉静了下来。 第86章 坏女人(三) 7. 其实魏振刚是个什么样的人,她比谁都要更清楚。 小的时候起,她哥哥大强总是会带着她和魏家、刘家的孩子们泡在一起,她年纪是最小的,魏家的三个姐妹都会格外照顾她,她也喜欢黏着她们,“如楠姐、如楠姐”的叫着,一叫是十几年。 但魏振刚和他的三个姐姐不一样,他是魏家唯一的儿子,自小就被惯得满身臭毛病,再加上掉进水里落下病根后,更是颐指气使到了极致。 就仿佛谁都亏欠他,连过路的乞丐都得对他毕恭毕敬,否则,就是对方的不是。 魏家人没一个敢惹他的,就打着到了外面,大家也忌惮他的病,生怕惹他犯了疾,也都是尽量能忍让便忍让,忍不了的话,躲着点总归没坏处。 周二兰打小就觉得魏振刚怪的很,长得不算丑,个子也高高的,唯独佝偻着,还总是咳嗽个不停,令她觉得他并不健康。 “我长大后可不要嫁给像他那样的人。”周二兰很早就下定了这决心。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风水总是轮流转的,她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会轮到魏家门内,成了魏振刚的老婆。 她倒是千方百计地想要摆脱他,可她的苦衷令她再没有那样的机会——直到魏如楠在这一刻对她发出了邀请的信号。 “你难道不想摆脱魏振刚吗?” 对于周二兰来说,这样的一句话无疑是雪中送炭,是她在黑暗深渊中见到的难得可贵的光。 “如楠姐,我——”周二兰欲言又止,她怕,怕得多,怕魏如楠到底是血浓于水,会在最后偏袒魏振刚;更怕事情成不了,她白白被不切实际的希望累了身。 “你放心,我不会偏袒他的。”魏如楠就仿佛是看穿了周二兰一般,她很真诚地承诺道:“如果真相是我想的那样,我不仅要亲手把他送进去,我还要让他为他所做的一切都付出十倍的代价。” 周二兰困惑地蹙了眉:“真相?”她不太明白似的,“如楠姐,你说的真相,是什么意思?” “撞死我丈夫的那辆车是桑塔纳。”魏如楠的眼神变得黯淡幽深,“而魏振刚开的那一辆车,也是桑塔纳。” 周二兰的表情一瞬间展露出惊愕,其中又掺杂着不安,她几乎是立刻说出:“你……你已经听说那天的事情了吗?” “那天的什么事情?” 周二兰有些难以启齿似的,“姐夫出事的那天,我刚好在现场,那辆车我看见了……车上的人,我其实也看清楚了,但我害怕警察会多问,就撒谎说没看清。” 魏如楠急切地追问道:“车上的人是谁?你看到了几个人?” “两个。”周二兰的眉头皱得更紧一些,“有一个戴着墨镜的男人,另外一个坐在副驾驶座上的女人,是刘清春。” “你果然知道刘清春。”魏如楠握紧了双手,骨节因力度过大而凸起,显露出凝血般的惨白。 周二兰自嘲般地冷笑一声,她终于说出来:“我怎么可能会不知道她呢?在我刚认识振刚哥的时候,她就时常出现在振刚哥身边了。” 魏如楠紧抿着嘴唇,她似乎是在这一刻才意识到,自己对魏振刚的生活根本一无所知。 8. “没人知道他们两个是怎么认识的,因为她比振刚哥大好多岁,所以谁也没有往那种方向想,只觉得她是振刚哥另外一个圈子里的朋友,带来和大家一起玩,反正是凑麻将手的,她打麻将很厉害。”周二兰的语气平缓,没有半点气恼,她不像是在讲述自己丈夫的事情,更说明她对魏振刚原本就没有过多的感情。 “那你早就清楚他们两个之间的事情了?”魏如楠问。 周二兰的脸上没什么特殊的表情,她点点头:“总在一起玩的那些人都知道这件事,振刚哥也从不遮掩,刘清春那性格更是张扬,全然不背人。但大家也会议论她是个有妇之夫,又比振刚哥大10岁,实在是不太妥当。” “他们两个多久了?” “差不多5、6年了吧。”周二兰掰着手指算,“到现在的话,刚好是6年。” 魏如楠不敢置信道:“魏振刚在和你结婚之后还没和她之间断掉?” 周二兰的笑容略显无奈和苦涩,“怎么可能会断呢,振刚哥和她的感情要比和我更深的,昨天晚上我还看到刘清春开车送振刚哥回来楼下呢。” 周二兰和魏如楠描述起她看到的昨晚的光景,她昨晚刚好下楼去扔垃圾,走到楼下的时候,看见不远处的树旁停着一辆白色的小车。 由于刘清春每次都会开着不同的车,她最初也不知道开车的人是刘清春。 直到副驾驶的车门打开,先下来的人是魏振刚。紧接着,刘清春从驾驶座走了下来,她依依不舍地拉住了魏振刚,鲜红的指甲在他脸颊上流连,魏振刚则是揉|捏着她的腰肢,动作娴熟,她还因此而低笑出声,那声音显得极其不知羞耻。 “我怕他们发现我,连垃圾都没扔出去,就直接回到楼上了。”周二兰长长地叹了一声,“反正他们也不怕我会知道,我也不想参与他们的事情,大家都心知肚明,别找各自麻烦就好了。” 魏如楠黯着眼睛,她不懂周二兰为什么要这样忍辱负重,可她也不打算再关心魏振刚的风流事,只是和周二兰再次确认道:“你能肯定那次在桑塔纳的车上见到的是刘清春吗?魏振刚不在驾驶座吗?” 周二兰有些不太确定道:“驾驶座上的人戴着墨镜,我没看清他的脸,但我肯定那是个男人,坐在他身边的也肯定是刘清春。” “在那之后,你是不是再也没有见到过那桑塔纳?” 周二兰点点头,“没再见过了。” 魏如楠咬紧牙关,她觉得自己像是陷入了一个死循环,兜兜转转,仍旧是无法寻找到突破口。 直到周二兰忽然在这时问起:“如楠姐,你为什么还在对6年前的事情耿耿于怀呢?” 魏如楠一怔,她茫然地抬起头,“6年前?” “姐夫已经去世6年了,不是吗?” “什么……” “是啊,6年了,你怎么还是不能放下当初的那辆桑塔纳车子呢?”周二兰对魏如楠露出了很同情的眼神,并关切地问道:“如楠姐,你是不是最近忘记吃药了?” 药。 魏如楠眼神恍惚起来,她迅速去翻找自己的背包,里面果然放着一瓶药,她拿在手上,读出了药名:“奥氮平……” 周二兰下意识地站起身,说道:“我去烧点热水给你吃药。” 魏如楠却一把抓住她,突然问道:“你的孩子不应该是6岁了吗?” 周二兰哭笑不得道:“怎么可能呢如楠姐,我才刚刚和振刚哥结婚,孩子要明年才出生,6个月还不到呢。” “那今年……”魏如楠头疼起来,她用力地眨巴着眼睛,试图恢复清醒一般,“今年的我,不是刚好30岁吗?”赵建秋死去的那一年,正是她刚满30岁的时候。 周二兰却提醒她道:“如楠姐,你今年36岁了。”紧接着又是一句:“你的思维难道又产生混乱了吗?” 魏如楠怔怔地注视着面前的周二兰,视线逐渐下移,落在她隆起的腹部上。 手中的药瓶则是被她紧紧地握住,上面的生产时期是两年前,而保质期还有2个月就过期。 还剩下不到10粒药丸,她已经快要吃完这一瓶了。 第87章 樵夫的斧子(一) 1. “哗啦啦”—— 药粒洒落满地,魏如楠俯身去捡的时候,左手又不小心碰倒了面前的粥碗。 米粥沾到她的手上,有点烫,她发出“嘶”地一声。 对面的周画赶忙抓过纸巾起身,绕过桌子到魏如楠身边帮她擦拭手背,“妈,你别管了,我来收拾,别再烫到了。” 魏如楠倒是只顾着捡地面上的药丸,一颗一颗地捡进药瓶里,很心疼似的:“这药现在都已经涨价得吓人了,一粒都不能浪费,你帮我找找桌子底下,你眼神好使。” 周画照她的要求去做,她速度很快,几乎都捡了回来,帮魏如楠放进药瓶里时,她斟酌着问道:“妈,你刚才说这药涨价得吓人,那之前的价格比现在便宜很多吗?” 言下之意,是在说魏如楠很久之前就吃过这药了。 魏如楠并不避讳,坦言道:“我30出头那会儿在吃这药,药是进口的,又是刚刚研发出来的,一开始没有太贵,可对于我这种收入的人来说,还是要掂量掂量钱包才舍得买的。现在倒好,通货膨胀造成了物价飞涨,如今这药的价格都是当年的10倍了。” 30出头那会儿……周画眯了眯眼,“是爸刚刚出事的时候吧?” 魏如楠点点头,“他出了事,对我的刺激很大,可能就是那时候得了病,也落下了病根。” 周画不由地皱紧了眉头,她总觉得哪里有问题,魏如楠的话里似乎有着破绽,但周画却不知道是哪里不对劲,毕竟“奥氮平”并不是治疗老年痴呆症的,周画认为魏如楠口中的“病根”指的也不是现在患上的病症。 她是想要和自己传递某种讯息吗?周画心中充满了疑虑。 直到魏如楠在这时转了话锋,她问:“刚才我们聊到哪里了?” “嗯?”周画一怔,立刻说:“药价。” “不是。”魏如楠将两粒药从瓶子里倒出来,直接扔进嘴里咽了下去,然后才说:“在我弄洒了药之前,我想不起来了,但我记得是在聊很重要的事情。” 周画恍然道:“刘璐。” “哦,对,是她。”提及刘璐的名字,魏如楠不禁叹息道:“那是个心地善良的好孩子,也是个苦命的孩子。” 周画忍不住说了句:“她出身很好了,如果她都算命苦——”接下来的话没有说出口,她怕说出来,自己就显得更加悲惨了。 “命相这东西,并非指出身。”魏如楠说,“父母是无法选择的,但成年后的人生却是自己选的,尤其是婚姻,选什么样的男人非常重要,宁可不结,也不能选错。” 周画端详着魏如楠说这话的表情,有些意外道:“刘璐选错男人了吗?” 魏如楠看向她,反而是笑了,“我可没这个意思。” “是啊,刘璐怎么会选错男人呢。”周画违心道:“她和我一样,都非常有眼光呢。” 魏如楠的笑意更深,她的目光落在周画的脖颈处,很快便探出手去,轻轻拨开她衣领,在看见淤青的时候啧啧舌:“瞧你,总是弄的满身是伤,走路再如何不小心也撞不到脖子吧?” 周画赶忙拉紧了衣领,略显局促地笑笑,魏如楠则继续说道:“刘璐和你很像的,她活着的时候,也总是冒冒失失,不是撞到头,就是撞到脚,最后连后背都青一片紫一片,真是可怜。” 刹那间,周画的笑意僵在脸上,她感受到了魏如楠明显的暗示。 但在这个家里,很多话是不能够拿到明面上来说的。 因为她们两个都非常清楚,在发现不到的角落里,都藏着赵岭安装的摄像头,位置总是更换不停,赵岭说那是方便监控魏如楠安全的。 所以,她们不能确定这一刻的赵岭是不是正在手机的另一端看着家里的一切,而魏如楠也无法通过其他方式来告知周画任何事情。 她连手机都并非智能,倒也不是她不会使用智能手机,而是赵岭以种种理由限制了她挑选手机的权限。她能拥有的,就只是一部仅能接打电话的老人机。 或许最不安全的地方,只有这个家。 周画在这时对魏如楠说:“妈,吃完饭之后,我们出去散散步吧,今天的天气还不错。” 魏如楠笑着点了点头:“我已经吃饱了,现在就可以出门。” 周画凝视着她的眼睛,微微一笑,“好。” 2. 无论是在外人还是自家人眼中,刘璐的死,是既定事实的意外。 没人对她的死产生过怀疑,更何况,那倒霉的司机因为赔偿问题已经倾家荡产,谁也不会再揪着这件事没完没了。 “据说,赔了37万呢。” 这话是周画当时还在县宾馆上班的同事说的,大家在得知她和赵岭在一起后,就时不时地和她八卦一些赵岭原配的事情。 “但赔钱的那个人也够倒霉的了,他是负责审核的一个老师,帮忙校领导开车送人回去,路上和对面超速的一辆货车撞上了,反正双方都有点责任,他拿的少点儿,货车司机拿的多些。” 周画当时还问:“货车司机赔了多少?” “好像是60万,我也是听那司机的朋友说的,一个包工头子,老来咱们这里订房间。”同事还替刘璐感到不值,“你说哈这人也都是命,她好端端地不做家庭主妇,非要搞什么事业女性,倒是考上了、通过面试了,结果命没了,还不是凡人改常非病即亡的道理?哼,她老公倒是有福气,坐收渔翁之利,在她生前借她娘家光,在她死后,又能吃她的赔偿款,啥美事都让她老公给占尽了。” 周画心里也觉得,刘璐的一条命还真算值钱,给赵岭带去了那么多的财富,难怪身边人都说赵岭是个有钱的鳏夫了。 “听说啊,还有一笔意外赔偿险呢,数额也是不少,是他们夫妻两人给对方都签署过的保险,这下可派上用场了。” 同事说那话的时候,周画并没放在心上,她对保险的事情不是很懂,而且她出身底层,从小到大本就没见过多少钱,仅仅是那两笔死亡赔偿金在她看来,都已经是天文数字。 然而如今再回想起那话,在夫妻意外赔偿保险单上签字这一戏码,似乎是赵岭的惯用招数了。 “他有给你最后期限吧?”魏如楠问。 此时此刻,周画正挽着魏如楠的手臂走在小区对面的休闲广场里。由于天气寒冷,除了她们两个之外,就只有一名中年女子在戴着耳机绕圈跑步,身后跟着她的边境牧羊犬。 周画注视着那条毛发光泽的牧羊犬,沉声回应魏如楠:“他今早发了微信给我,说是这周四会回来取走保险单。” “那就是后天了。”魏如楠的下巴缩在羊毛围巾里,低声问周画:“你打算签吗?” 周画没有丝毫犹豫地回答:“我不会签的。” “只凭一时的决心是做不成大事的,你一定要有自己的长久打算才行。” 周画沉下眼,她非常了解自己目前的处境,“如果我签了,我的下场就会变得和刘璐一样。” 话到这里,戴着耳机的中年女子刚好从周画身边跑过去,那条狗也“哈哧”、“哈哧”地跟着,周画不自觉地低下了头。 等到那女人跑远了,周画才重新开口说:“我知道的,刘璐在活着的时候,也签过一份意外赔偿保险单。” 魏如楠没有否认,她的无声似一种默认,并反问周画:“你打算怎样去和他进行接下来的战斗呢?” 周画欲言又止,有些心烦意乱地蹙紧了眉头。 魏如楠则长叹一声,“他是我的儿子不假,但他在成长过程中发生过的改变,有很多是令我感到匪夷所思的,我不确信我是否能够无条件地支持他的每一次决定。不过,我唯一能够清楚的是,只要有我在,你就不会是独自一人做战斗。” 周画略显震惊地看着魏如楠,她眼神动容,内心也有感动,可即便如此,她还是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信任魏如楠。 没错,她是自己的婆婆,但她更是赵岭的母亲,血浓于水,没什么能超越血缘的羁绊,以至于周画忍不住会产生这样的怀疑—— 魏如楠表现出的亲近、示好,会不会只是为了从自己这里获取信息? 她真的不是赵岭的同伙吗?刘璐的死,她真的从未参与过吗? 会有人背叛自己的亲生儿子吗? 种种疑虑令周画更加烦乱,她感觉自己就像是个迷途、孤立的流亡者,正站在长满了青色苔藓的陡峭的悬崖边,以一种无助而凄凉的状态注视着身下没有尽头的深渊。 深渊的海浪是黑色的,汹涌澎湃,拍击着石岸,发出绝望的巨响。 而周画独自一人,身边谁也没有,连她的哭喊声、嘶吼声,都无人问津。 是在这种快要窒息的时刻,她的耳边回荡起赵岭曾经问过她的那句话: “你看过那个《烧仓房》的故事吗?” 第88章 樵夫的斧子(二) 3. 身在深渊中的人,很难会意识到深渊正在将自己吞没。 如果这个时候,有人举起了火把,将包裹着自己的泥沼、荆棘都一举燃烧殆尽,即便是连肉身也烧毁,也仿佛会觉得是对方救出了自己。 平庸的活着,不如轰轰烈烈的死亡。 贫穷的生活,不如寄人篱下的富足。 周画只知道自己再也不愿意去过那为钱发愁的日子,就像是赵岭说过的《烧仓房》的女主角。 那是个年轻、美丽却贫穷的女孩,她在非洲遇见了神秘却富有的男子,他有个特殊的嗜好,是烧仓房,到了最后,女孩和他的仓房一起被烧毁了。 “那些被他烧掉的仓房代表的都是被他玩弄过后抛弃的女人,一个又一个,那些女人的阶层大多低于他,也只有这样才会对他充满向往。她们知道他的秉性,却幻想可以拥有他,实际上他虽然富有却精神空虚,即便他拥有世俗的成功,可他需要突显自己存在的价值,燃烧一个边缘的灵魂能够让他感受到自己是高高在上的,他可以掌握对方的命运,那种刺激的成就感会令人上瘾。”赵岭在说这些的时候,眼睛里闪着光,表情十分兴奋,甚至反问周画:“所以你说,那些明知道会被抛弃的女人,为什么还是不愿意离开他呢?” 那句话在周画听来,仿佛等同于:你明明总是被我打,为什么一次都想过离婚? 周画的眼神黯了黯,脸上毫无表情,就像是灵魂被掏空了一般。 离婚。 在那个时候,她不止从没想过离婚的事,连和赵岭分开超过两天,都会极度没有安全感。 即便他对待她的方式很糟糕,可她觉得自己从前的生活要糟糕十倍。 被人呼来唤去的前台服务员、通讯录里连3个可以拨打的熟人电话都没有、口袋里的钱只有在发薪水的当天才能鼓一点,没等捂热乎,就要打给家里百分之八十。 没人关心她的生存状态,更没人对她有过关怀。 同事们的“早”、“下班了”、“在忙呢啊”只是最基本的客套问候,是毫无温度的。她感觉自己那时的生活暗无天日,盼不到尽头,仿佛深陷在令人全身麻痹的沼泽里。 她是个被社会遗弃的边缘人。 缺爱,缺钱,缺自我价值,那种内心的崩溃是无声无息的,她也曾试读图抗争,但如同循环的日复一日不会因为她的不满与抱怨就发生改变,她的生活还是一潭死水——无论做多少工作都不会涨额的工资,下班后冰冷、空旷的宿舍没有等待她的人,漂亮衣服上的标价与柜台小姐打量的眼神永远会让她羞愤地转身离开。 在黏糊糊、湿哒哒的绝望里,她疯狂地渴望着一场燃烧。 哪怕是会变成灰烬,只要可以脱离底层,她愿意去触碰太阳。 所以她不认可别人对她的那份评价,他们都说她和赵岭发展的太快了,从认识到结婚,四个月都不到。 她却觉得自己表现得还不够好,最初的矜持实在是没有半点必要,她险些没有在第一时间抓住这份此生不会再出现的第二次良机。 赵岭的身上具备她渴望的全部,他英俊、有钱、体面,还不算老,又丧妻,她当然会将他视作是改变自己人生的救命稻草。 所以,火焰在最初燃烧到她的身上时,她并没有觉得痛苦,接二连三的炽热也没令她产生过动摇。 她认为“改变”是要付出“代价”的,皮肉之苦算不上什么,地位的飞升才是永久的,她甚至会把那些淤青、伤痕当做是胜利者的嘉奖。 哪怕她隐隐地意识到自己是在浑浑噩噩中度过每一天的,可她仍旧不愿意放弃身为“赵岭妻子”的这一职位。 直到赵琪琪的死。 4. 如同是一道惊天霹雳,直接劈碎了她的灵魂。 是啊,魂飞魄散的剧痛大概就是在她见到赵琪琪尸体的那天了。 原本“还算完美”的生活是在那一瞬被惊醒的,周画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样熬过那段时间的,每天回荡在耳边的都是琪琪那喊着“马马、马马”的软糯、细小的声音。 琪琪说话晚,刚满2岁的时候才学会喊她,却也只是“马马”这种不够伶俐的称呼。 可她连“马马”都没喊过几声了,就失去了短暂幼小的性命。 周画绝望得哭不出来,仿佛是在那个瞬间,她的人生又被打回了原形。 她的梦结束了,她失去了自己最爱的女儿,一切又回到了原点,她无比憎恨着那个破碎她美梦的恶|魔。 在经历了悲痛、崩溃、释然与愤怒的过程后,周画觉得自己的一部分肉体已经死去并溃烂,存活下来的那部分只被一个念头束缚着—— 她要把恶|魔碎尸万段。 要让那个人尝受到和她一样的痛不欲生才行。 仅仅只是“死”,那样的惩罚对他来说太过微不足道了。 生不如死才是最为上等的凌迟。 这一次,周画选择重新回到深渊里,与最初不同的是,此前的她身在深渊浑然不觉,如今的她,是自愿回去沼泽泥地里的。 要想战胜恶|魔,必须要先成为恶|魔。 她知道她要抛弃的是良知、道义和人性,她再也不是那个只关注着谁能带她离开深渊的年轻蠢姑娘了。 把谁带进她挣扎的深渊中,才是她要为之去付诸行动的。 因为在赵琪琪死去的那一刻,她就已经明白,赵岭知道了赵琪琪的“生父”。 5. 该怎么定义“金钱”? 金钱与幸福、快乐、健康可以相提并论吗? 比起权势,是否金钱更胜一筹? 假设金钱能够实现一切心愿,那么,金钱可以买到性命、买到灵魂吗? 也许不能通过直接买卖来完成这种交易,可是,若加以计谋与周密的布局,再拉长时间轴,性命与灵魂也是可以与金钱等价交换的。 甚至于说,有些人还会将人命的价格进行排序,低贱的,中等的,昂贵的,天价的,每条命都是不同的。 宋启航一直认定,只要他愿意,就没有他得不到的东西。 他掌握着金钱,哪怕这些金钱的所属权是他父亲持有,但他始终觉得他父母拥有的,哪怕是一枚纽扣,都是属于他的。 更何况,他父亲不仅拥有金钱,还拥有权势与地位,对于封闭的小县城而言,宋启航的家庭背景已经到达了顶层。 打从出生开始,他听到的就都是谄媚、恭维,以至于他认为那就是人们的真实感受,并且从不相信会有反对他的不同声音。 他可以随意挑选朋友、学校、班级、老师、座位……甚至于是女人。 假设他的身高只有一米六,也照样会有女人因为他的家世、富有而前赴后继,更何况,他还是个样貌堂堂、身形高挑的年轻男子,该具备的他都拥有,自然要像挑白菜一样地挑选女人了。 “脸必须要漂亮,皮肤要白,紧|致|细腻的才行。胸|要大,但不能离谱,要刚刚好,一手正好能握|住的。腰|太细|了没感觉,但|屁|股|得是腰的两倍宽,那种才|爽|啊。”宋启航形容这些事的语气很平静,没有丝毫起伏,也不觉得可耻,他面不改色的,像是在说早餐吃了荷包蛋一样寻常。 反倒是总要被迫听他灌输这些事情的赵嘉景觉得面红耳赤。 起初,他还会小心翼翼地提醒宋启航几句:“你不是正在和隔壁班的XX在一起吗,被她发现了不好吧?” 那会儿已经是高二的宋启航根本不觉得自己的价值观有问题,他还嗤笑赵嘉景窝囊:“你行不行啊,一个女的,有什么可在意的?大不了换了,漂亮的有的是,隔壁那个XX不行,这里太小。”他在自己胸|膛前面比划着不|雅的动作,然后就发出|淫|邪|的笑声。 赵嘉景觉得他比自己的父亲还要令人难以理解,但转念又一想,要是赵岭出生在宋启航的家庭里,是不是会更加“原形毕露”? 限制赵岭的并非是他要比宋启航更具备良知,而是他缺乏宋启航的背景与财富。 在外力的面前,定力不足的人总是会最先迷失。 可不受任何欲望诱惑的人,也是很讨厌的存在。 至少在宋启航看来,赵嘉景就是那种令他打从心底里厌恶的存在。 6. “你多大了?” “咱们两个年纪不是一样的吗?” “问你就直接说,别扯没用的。” “16。” “你生日不是我大点吗?” “嗯,但是还没过17岁生日,就还是16岁。” “那你不是处|男了吧?” 赵嘉景看向宋启航,对方的眼神里充满了贪婪的打探欲,他撞了几下赵嘉景的肩膀,企图窥视其隐私,“我上次看见你和一个女的走在一起,没看到脸,就看到她背影了,条儿够顺的,个儿也高,你小子闷声不响地挺会选女人嘛。” “上次?”赵嘉景皱起眉头:“在哪里?” “就和易广场门口嘛,你家不是住那吗?我和大黄他们看完电影刚出来,就看见你和那女的在前面走。” 赵嘉景想了起来,立刻解释:“哦,那是我……是我爸现在的妻子。” 第89章 樵夫的斧子(三) 宋启航愣了,他愣了足足5秒钟,醒过神后大呼小叫的:“你说啥?她是你小妈?她多大?30?35?” 赵嘉景难以启齿似的:“比我大6岁。” “我|操!”宋启航笑得极为放肆,“她他|妈才比你大6岁,她22?就当你小妈了?你爸真特|么|牛|逼|啊!搞了个这么小的,这嫩草吃得够带劲,比我爸强百倍!”这话说完,迎面来了小团体里的其他几个男生,宋启航就迫不及待地跳起来去和他们分享新获得的信息。 而整个过程中,赵嘉景都一直保持着沉默,他沉默地看着宋启航用双手勾勒着周画的身段,沉默地看着他们邪恶的笑容,他觉得沉默吞噬了自己。 并为自己的软弱感到羞耻。 直到她和女伴从面前走过,熟悉的苹果沐浴露气息飘散在空气中,赵嘉景不由地抬起头了,宋启航也像是被按下了停止键一般地闭上了嘴。 恰好清风袭来,撩起了她柔顺的发丝,从赵嘉景眼前晃动着的是她深蓝色的裙摆,白皙的大腿充满了紧实的肉感,在赵嘉景的这个角度去看,只稍微上扬眼睛,就能瞥见她底|裤的颜色。 是粉红条纹的,好像还有白色的棉布蕾丝边。 赵嘉景迅速垂下眼睛,他喉结上下滚动,“咕咚”的一声响,他听得见自己吞咽口水的声音。 身后的男同学用胳膊肘撞了撞宋启航,提示般地小声说:“是樊絮!樊絮……” 宋启航出奇地没有像平时那样哄笑、吵闹,他一句话也没说,朝前走几步,坐回到了赵嘉景身旁的台阶上。 他们两个一起看着樊絮和女伴离开的背影,谁也没舍得眨眼睛。 高中的校服很沉闷,只有那么两件,夏季的,秋季的。这会儿刚开学半个月,身上穿的都是夏季校服,白色衬衫短袖,男生是深蓝色的裤子,女生则是深蓝色的百褶裙。 瘦小的女生穿那种裙子会显得更加古板,譬如樊絮的女伴,她太瘦了,撑不起百褶裙的细褶,整个人显得松松垮垮。 樊絮却不同了。 她发育的好,胯宽|臀|大,百褶裙被撑开了,以至于屁股那里像是缺了一块,总是会有两|腿|间的幽|深地带若隐若现。她的发丝又很细软,略带棕色,刚好遮住|胸|罩|的扣子,阳光一照,发丝闪着细腻的光泽,垂落的手臂光滑圆润,手腕和手指又很纤细,抬起手臂的时候会令胸|脯|微微晃动,很多男生都会在操场上等着她在这会儿出现。 他们都是为了看她的,因为她是学霸班的好苗子,除了间操时间,很少会下课出来透气,大家都说,她的好皮肤也是在教室里闷出来的。 宋启航直勾勾地盯着她走远,胯|下的裤子逐渐|膨|胀|起来,他沉着一双眼睛,全然不像是个少年该有的充满|情|欲|的眼神。 “真他|妈|够|骚|的。”他朝地上啐了一口。 赵嘉景被他的这种形容吓了一跳,忍不住转头看向他,“你说她什么?” “骚|啊。”宋启航冷嗤一声,“你怎么什么也不知道,她被高三那个复读生|睡|了,还和14班包工头子家的儿子搞|过|一阵子,这女的家里条件不行,穷,所以啊,她就喜欢这个。”他搓了搓拇指和食指。 赵嘉景微微蹙起眉,再回头去看樊絮的身影,她正在远处的操场和一群同学们说说笑笑,眼睛弯起来的模样很像是一只娇柔的狐狸。 那样美好开朗的人,不应该被宋启航如此贬低与诋毁。 这是赵嘉景第一次对宋启航产生强烈的厌恶,哪怕此前他表现得要比现在还要过火,赵嘉景都还觉得他是自己的朋友。 毕竟在那个时候,他和宋启航之间的关系还没有分崩离析。 7. “你他|妈|少唬我,你当我是被吓大的啊?有本事你就生下来,你生我家肯定敢养,又不是养不起,十个都不是问题,你敢生吗你……” 班级的走廊外面是宋启航急头白脸的讲话声,他不知是在和谁通话,情绪很激动,满嘴都是不干不净的脏|话。 这会儿的教室里只有宋启航一个人,已经过了放学时间,他被宋启航抓着陪他写今晚的作业。 往常都是这样,离开了赵嘉景,宋启航的课业会成为很严峻的问题。 当然,赵嘉景也不是在做白工,毕竟宋启航的父亲是个明白人,他把回报都体现在了赵岭的身上。 就在前几天晚上,赵岭下班回到家里满脸兴奋,他眉飞色舞地说自己当选了支部副书记,在单位的地位十分稳固,同事们都接二连三地对他表达了羡慕与祝贺。 赵嘉景觉得赵岭高兴,自己的付出也算是值得。更何况,宋启航对自己也不错。 不管怎么说,宋启航都是学校里站在食物链顶端的人,无论是小学、中学还是现在的高中,他永远都具备着支配权与选择权。 他的固定朋友就那么几个,想要进入他的小团体不是一件容易事,所以,大家也会巴结、恭敬着赵嘉景,他们都清楚赵嘉景是天子近臣,是宋启航小团体里唯一有脑子的学霸。 赵岭这会儿也打来电话,问赵嘉景怎么还没回家。 赵嘉景说自己是和宋启航在一起的,赵岭立刻变了态度,和颜悦色地要他陪好了宋启航再说,几点回家都给他留门。 赵嘉景哦了一声,挂断电话后,宋启航也回来了教室,坐到他桌子对面的椅子上就开始骂骂咧咧,摇晃着手里最新款的MAX手机和赵嘉景抱怨道:“就3班那女的,她说她怀|孕|了,管我要钱,一开口就是20万,她还觉得自己价格挺高啊?什么烂|货!” 赵嘉景并不觉得这事有多新鲜,他早就习惯了似的,只平静地反问道:“那你给钱吗?” “给个|屁|!”宋启航冷酷地挑起眉毛,“她得证明她怀|孕|了才行。” “应该没有女生会拿这种事情闹着玩儿吧,之前几个你也是这么说的。”赵嘉景把数学课本拿出来,也示意宋启航准备好他自己的那份,“还是小心点比较好,不要总是在河边走了。” “说你窝囊吧你还不爱听,磨磨唧唧的,一点不像个男的。”宋启航不耐烦地抓出课本丢在桌子上,嘴里嘟囔个不停,“要不是上次那个老师发现我作业的笔迹是你写的,我才没功夫和你在这里写什么破作业呢,哪天我要回家告诉我爸,把那老师给开了。” 赵嘉景埋头做起功课,不再回应宋启航的负能量,直到宋启航的电话再次响起,他嫌弃地挂断后,直接把手机扔在桌上。 一条微信很快跳了进来。 像是对方发来的B超照片,但宋启航视若无睹,转而拿出自己口袋里的另一部手机,小团体中的另外几人在催他写完作业去“玩”,宋启航唇边溢出笑容,他手指飞快地回复消息,赵嘉景打量着他的举动,小声问了句:“不写作业吗?” 宋启航没理他,沉默片刻后,他干脆直接起身,对赵嘉景抬了抬下巴,示意道:“你也别写了,和我一起走。” “去哪?” “大黄家郊外的老院子,他们今晚要在那里烧烤。”宋启航眼神中有明显的喜悦与期待,单纯只是烧烤的话,根本不会引起他这么大的兴趣,他很快就自言自语了句:“他们约到樊絮了。” 这一次,连赵嘉景的眼睛也亮了起来。 8. 宋启航是个很狡猾的人。 他骨子里流淌着的趋炎附势不是旁人能够在一朝一夕间就学会的,还有他的“看人下菜碟”,也是与生俱来的本领。 在赵嘉景还在担心“平衡车很贵,和家里说了也不一定会给我买”的时候,宋启航已经坐着父亲的老迈腾去邻市看音乐剧专场了。 县城里有句不成文的俗语,开着老款迈腾的人,都是低调的有钱人。 宋启航的父亲必然要选择低调,他的工作性质不允许他高调,他也会时常叮嘱宋启航要“乖”,要“老实”,要“小心驶得万年船”。 可宋启航毕竟太年轻了,又拥有着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得到的先天优越条件,他甚至还觉得自己炫耀的不够,更要想方设法的卖力吆喝。 而且他吆喝的对象也很现实,他知道要选怎样的对象才能将麻烦降到最低。 贫穷的,软弱的,父母没有社会地位的,漂亮的姑娘。 当然,漂亮是排在第一位的顺序,只要足够美,宋启航也可以放宽其他几项原则。 就像这会儿在老院子里,四女五男在烧烤涮锅,挂在院子门口的荧光灯将阴森的院落烘托起了一丝浪漫的气氛,但角落里放着的圣诞树是去年的,落满了旧灰,惹得在场的几个女孩子直抱怨:“大黄,你家院子多久没收拾了,这么好的露营地别浪费啊,灰大得呛人。” “那等会儿我找阿姨来打扫一下。”大黄是个脾气很好的胖男孩,他父母都是做生意的,家里房产数不过来,这院子用来给他养狗玩儿。 两只幼崽罗威纳关在烧烤架的笼子里头,这个时期还算可爱,毕竟才刚刚断奶,连吼叫声都发不出。 宋启航蹲在笼子前,不停地给幼犬喂着生肉,大黄小心翼翼地提醒他:“航,它们现在还喝羊奶呢,吃生肉不消化。” 宋启航不以为然道:“罗威纳就是要吃生肉的,得从小训练它们的野性。” 大黄也不敢再多说,只好默默忍下。 小团体之一的张铭发现烧烤酱没了,他身旁的赵嘉景也没事做,就主动说:“我去拿吧,放在哪里了?” 张铭指了指院子后面的一个小仓房:“材料都放那里了,你再顺便把水果、零食和饮料都拿过来吧。” “好。” 赵嘉景独自朝后仓房走去,掏出手机的电筒来照明,约莫两分钟才走到,距离不算近,他进去之后开始翻找起张铭要他带回去的东西,期间手机掉落,“砰”的一声,电筒的光也灭了,仓房里陷入一片黑暗。 但几秒过后,又恢复了明亮,一股熟悉的苹果沐浴露香气钻进鼻腔,赵嘉景下意识地回头去看。 只见樊絮手持电筒,对他微笑着说:“有我帮你照着亮,你继续找吧。” 赵嘉景的表情显露局促,怕被樊絮发现自己的变化,他赶忙低回头,装作真的在翻找的样子,实际上他脑子里一片空白,根本不知道要找些什么东西,嘴上还要佯装镇定道:“你……你怎么过来这里了?” “我怕你一个人拿不过来,正好也没什么事做,就来帮你一起。” 这说明她听见了自己和张铭的对话。 也就是说,她在关注着他。 赵嘉景有些错愕地停住动作,有那么一瞬间,他为此而窃喜,可转念又一想,宋启航会不会看到樊絮跟着自己来了这里? 思及此,赵嘉景的心猛地一沉。 要是宋启航怀疑他和樊絮该怎么办? 而这时,樊絮忽然问赵嘉景:“今晚一直在狗笼子前喂小狗生肉的那个人,就是学校里很有名的宋启航吗?” 赵嘉景点点头,“是。” “我总看到你和他在一起,你是他的朋友吗?” 赵嘉景迟疑了一下,还是点头道:“是。” “可是——”樊絮似有叹息地说道:“赵嘉景,你怎么会和那种人做朋友呢?” 这一次,赵嘉景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的困惑,他转过头,并顺势站起身,樊絮的眼睛慢慢抬起,她仰着头,凝视着人高马大的年轻男子。 赵嘉景是小团体里最矮的一个,但是也有177cm的身高,他俯视着比自己矮上一头半的樊絮,蹙眉问道:“你是很了解我,还是很了解他?” 9. “砰——” 斧子砍在了木桩上,宋启航握住斧柄,用力地抬了起来,大声抱怨着:“大黄,你家这铁斧子全是锈也不快啊,砍柴也他|妈砍不动啊。” 大黄嘀咕着:“你以为是金斧子啊,是铁当然要生锈了。” 张铭嘘大黄一声:“找死啊,别让他听见,小心他不砍柴,改拿斧子来砍你了。” 大黄扁扁嘴:“又不是樵夫,干嘛要翻出我家院子里的斧子来耍弄,搞不好真会伤到人的。” “是啊。”张铭无奈道:“斧子可是杀伤力极大的凶器了,和你笼子里的罗威纳一样。” “它们还小,不会咬人的。” “长大了就说不好喽。” 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的说着,直到身后传来脚步声,转头一看,两人皆是吓了一跳,是把斧子扛在肩头上的宋启航。他站在逆光下,看不清五官和表情,唯有斧子闪烁着尖锐寒冷的光。 就像是恐|怖电影里小镇上的杀|人|狂|魔一般。 “樊絮呢?”宋启航问:“我没看见她。” 大黄和张铭四处张望,的确不见樊絮的身影了。 “说起来,赵嘉景也还没回来,去仓房那边取烧烤酱也太慢了吧……”张铭顺势看向后院的仓房方向。 宋启航循着他的视线一并望过去,紧关的仓房木门里仿佛藏着诡秘。 他缓缓地眯起了眼睛。 第90章 烧仓房(一) 1. 在手机的备忘录上写小笔记是樊絮一直以来的习惯。 无非是记录每天发生的小事,又或者是自己的情绪和身边人的变化。 她的小笔记里开始出现赵嘉景的名字时,刚好是初一开学的两周后。 他是年部摸底考试的第一名,而拼命学习、废寝忘食的樊絮也只能勉强挤进100名内。那一刻,她第一次觉得人与人之间是存在差异的。 当她在间操时看到1班的赵嘉景时,瘦瘦高高的身形,凌厉却又疏离的五官,沉默但是又有着恰到好处的彬彬有礼……樊絮从他的身上看到了普通人不具备的资质,至少在她眼中,赵嘉景是个被憧憬的存在。 幸运的是,她和他有一次被分在了同一个考场,她坐在他隔壁,中间只隔着浅如小溪的过道,樊絮忘记带涂卡笔,小声喊了他,恳求道:“能借我一支涂卡笔吗?” 他其实也只带了一支,但又不想她有心理负担,就悄悄递给她,并说:“还好我有两支。” 樊絮是在那个刹那感受到他通过涂卡笔传递出的善意,她为此而感动不已,以至于在涂卡结束后,她偷偷掰掉了一节他涂卡笔的铅芯,包在纸巾里带出考场,如视珍宝。 在她眼中,赵嘉景应该是走在阳光地带中的神明,他和那些龌|龊鬣狗不同,他是干干净净、不染尘埃的。 是她一直憧憬的圣域。 “我觉得我很了解你啊。”而这一刻,樊絮微笑着回应赵嘉景提出的问题,她仰望着他的脸,彼此之间近得呼吸可闻,她的心跳很快,声音也因激动而有些颤抖,“你是个善良的人。” 这样的形容是赵嘉景从未听到过的,比起喜悦,他竟感到了强烈的不适。 没人说过他善良,赵岭对他的评价是软弱,周画总说他沉默,魏如楠会要他做人别太老实,宋启航每天都会喊他无数遍窝囊废。 那些充满了贬义性的词汇,在樊絮眼中,竟然等同于善良吗? “我看,善良的人是你吧。”赵嘉景无奈地叹了一声。 “我?”樊絮眨了眨眼,“你觉得我善良?” 不然怎么会被宋启航的朋友约到这种地方来?赵嘉景话到嘴边,终究没说,只俯身拎起了两兜子零食、饮料和张铭需要的烧烤酱。 樊絮很有眼力见地为他推开了仓房的木门,一同走出去的时候,她还顺势拿过了他左手较小的那个袋子,“我帮你拎一个好了。” “哦,谢谢。” “这里怎么还有啤酒?”樊絮瞥了一眼自己手里的塑料袋,“咱们还只是高中生,不能喝酒。” 宋启航会走路的时候就会喝酒了。赵嘉景这样想着,说出口的却是:“你不喝就可以了。” “你也要喝?” “我也不会喝。” 樊絮露出笑脸,“太好了,那我们两个可以作伴。” 即便是深沉的夜色,也遮掩不住她明媚的笑容。赵嘉景看着她纯真的笑容,不自觉地跟着上扬起了嘴角。 直到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至近,赵嘉景意识到了不妙,猛地抬起头,果然见到宋启航阴着一张脸朝他走来。 赵嘉景心下不安,表情显露出局促,欲言又止地想要开口解释,宋启航抢先他一步说道:“好啊你,派你去取个东西慢吞吞的,你在仓房里忙什么忙了这么久?” 2. “我……”赵嘉景一时之间有些无措,他很清楚宋启航长久以来对樊絮的窥视,那是一种充满了混浊和贪婪的眼神,其中包裹着欲望长满利刺,无形之中会伤害到许多靠近樊絮的人。赵嘉景很怕自己会被利刺伤到,更怕宋启航误会,他必须要撇清自己和樊絮的事情,“我们一直在找烧烤酱了,仓房里很暗,找起来不方便,才耽搁到现在,对不起啊。” 宋启航怀疑地打量着赵嘉景的表情,试图端详出破绽,“真的?” 赵嘉景很用力地点了一下头。 一旁的樊絮终于开口了,她对宋启航说:“他没骗你,是刚刚才找到这些东西的,正准备拿回去给你们。” 宋启航余光瞥向樊絮,她额前的一缕发丝掉下来,抬手捋到耳后时,身上的沐浴露气息随着动作飘散在空气中。 宋启航的呼吸滞了滞,他什么都没再说,扛着他肩头的那把斧子转身回去了。 赵嘉景因此而松下一口气,反倒是身旁的樊絮极为不满地瞪着宋启航的背影嘀咕着:“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家里有几个臭钱,搞得真的高人一等了一样……” 她的这番话令赵嘉景心头一震。 原来有着清纯笑脸的樊絮,也会产生这样激进的想法吗? 她也会把人划分出有钱、贫穷的类别吗? 赵嘉景忽然想起宋启航嘲笑他的那一句—— “你啊,只会学习,不懂女人。” 赵嘉景不懂的还有很多。 譬如说是,大家吃完烧烤后,宋启航提议男生们一起去院子外面打会儿秋,大黄家这边设施都很齐全,娱乐项目也不少,女孩子们可以结伴去河边散步。 赵嘉景就有些不太明白了,宋启航明明是想要接近樊絮才组织了这次群体活动,但无论是晚饭期间,还是晚饭过后,他都没有和樊絮单独接触。 换做是平日里,宋启航肯定会像一条水蛭般黏在自己有兴趣的女生身旁,那副急切的模样就和发|情|的公狗一样,丝毫没有遮掩的意思。 反观这次,他只顾着打球,连樊絮和女伴们是否去河边也不过问。 “传给我,大黄,把球传给我!” 篮球架下,宋启航接到了大黄传来的球,他动作利落地投出了三分球。 “砰”一声,篮球进框,宋启航欢呼着和大黄击掌,赵嘉景也很开心自己的队又得一分。他抬手擦掉下巴上的汗珠,心头的沉重感也渐渐释然,他想着:也许宋启航这一次是认真的,他打算给樊絮留下好的印象,他说不定是真心喜欢樊絮的。 如果是这样的话,赵嘉景觉得自己对樊絮的感受也不是那么重要了。 只要宋启航能好好做人,赵嘉景可以亲手扼杀自己的情感。 第91章 烧仓房(二) 3. 院子后面的仓房里漆黑一片。 赵嘉景是清楚这点的。 他在打球结束之后跟着大黄、张铭回去平房里的卫生间洗着汗津津的头发,起先谁也没有察觉到不对劲,是张铭打算冲个澡时,忽然惊觉自己不可以抢占第一个,要先让给宋启航才行。 “航呢?”他们这才发现宋启航不在。 大黄摇摇头,表示刚才开始就没看见他。小林也嘟囔着:“是啊,他打完球都要洗澡的,这会儿竟然没人影了。” 赵嘉景蹙起眉,他下意识地去看窗外,见那几个女孩子都已经回来了,正聚在院子里拿手机自拍。 他放心了一些,也就不在意宋启航的事情,将手里的毛巾挂到脖子上,并对张铭说:“他不在的话,我先洗。” 张铭立刻让开路,对赵嘉景做出了“请”的手势。 淋浴的温水打在脸上时,赵嘉景心里忍不住想道:原来打球之后第一个洗澡的感觉真好,不用忍耐着身上被汗水包裹的黏腻感,更不用替宋启航拿着他脱下的衣服。 这一刻,赵嘉景感到了难得的自由与放松。 约莫10分钟后,他洗完从淋浴间里走出来,大黄第二个进去,张铭和小林等得太无聊,已经开了一局游戏。 赵嘉景用干毛巾擦拭着头发,卫生间的房门突然被敲响,急匆匆的“扣扣”声。 “谁啊?”张铭不耐烦道。 “你们有谁看见樊絮了吗?”门外的女生问。 张铭懒得起身,就对大黄使个眼色去开门。大黄也懒洋洋的,是赵嘉景打开了卫生间的门,站在外面的是经常和樊絮在一起的女伴,记得叫……刘莉。 赵嘉景看她神色焦急,立刻问道:“樊絮怎么了?” 刘莉着急地说:“我们原来一直在小河那边散步的,但是樊絮中途接到了一个电话就和我们分开了,怕她回来找不到我们,我们就一直在河边等她,可是等了都20分钟了也没见她回来。打她电话也不接,微信也不回,我想着她是不是已经回来院子这边了……结果发现她也没在这,最奇怪的是,她的手机却在狗笼子旁边,这说明她中途的确回来过的。” 赵嘉景越听越觉得背脊发凉,他二话不说就掏出自己的手机拨打出去,是宋启航的号码。 音乐铃声刚响没多久就被挂断了,赵嘉景更加不安,但又不敢声张,再一抬头,就见赵莉身后的另外两个女伴满脸担忧,其中一个小声嘟囔着:“樊絮会不会是迷路了呀……后仓房那边都是树林,还没带手机,遇见危险该怎么办……真是的,就不该来这里玩的。” 后仓房。 赵嘉景猛地惊醒,他心跳剧烈,像是预料到了最坏的结局,可还是要故作镇定地安抚刘莉在这里耐心等待,他去外面找樊絮。 刘莉和两名女伴默默点头,围坐在客厅的圆桌旁等着。 赵嘉景则是独自一人朝院后的仓房跑去,那条路又窄又黑,两旁的树影如鬼似魅,不知名的昆虫发出撕心裂肺的鸣叫,叫得他心烦意乱。 明明已经是9月底,可气温仍旧酷热异常,风是胶着的,赵嘉景薄薄的T恤里已经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他觉得通向仓房的路太长了,长到好像没有尽头。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终于气喘吁吁地停在了仓房门前。 实际上,他内心里也非常恐惧,但樊絮的脸从眼前闪过,他没来由地拥有了勇气,并迅速伸出手,推开了仓房的门。 “吱呀——” 门开了,竟没锁。 4. 漆黑的房内,空无一人。 赵嘉景愕然地站在门口,眼神里充满了茫然和惊怔。 直到身后射来一道光亮,赵嘉景猛地回过身,只见宋启航正举着手机电筒在他的脸上晃来晃去。 “你傻站在那干什么呢?” 赵嘉景无意识地抬手遮挡突如其来的光线,支吾着:“我……我以为你在仓房里……” 宋启航嗤笑一声,“我为什么要在仓房里?”接着,他捏着自己抽到一半的烟凑到嘴边,吸进一口,吐出烟雾,在袅袅白烟中,他缓缓走向赵嘉景,将手里的烟递向他,“来一口?” 赵嘉景略显迟疑地接到手上,抽了一小口,很快就被呛得咳嗽起来,宋启航的手则是抚上他后背,轻拍几下,沉声道:“还学不会抽烟啊,笨死了,像个女人。” 赵嘉景将那半截烟还给他,眼神在他周身打转,宋启航察觉到他的视线,立刻问:“你在找谁?” “啊,不是,没找谁……”他不由自主地感到了安心,就仿佛樊絮不是出现在宋启航身边的话,就证明她一定是安全的。 “几点了?”宋启航看了眼手表,“快10点了,差不多打道回府吧,他这里蚊子太多。” 赵嘉景点点头,跟着宋启航朝院子那边走去,抬眼时看见宋启航脖颈上有伤痕,赵嘉景关心地问了句:“你脖子怎么了?” “哦。”宋启航抬手按住脖颈,揉了揉,“天太黑,刚才撒|完|尿刮到树枝上了,他|妈|的,疼死我了。” “那回去涂点外用药膏吧,小心感染。” “懒得涂,回家里泡泡热水澡就好了。” “你打完球没来淋浴。”赵嘉景很谨慎地问,“你那会儿去哪了?” 宋启航像是在努力回忆似的:“那会儿啊……我在院子里和狗崽子玩,那东西咬人,真该打死那东西的。”他说这话时咬牙切齿,表情也变得阴森。 赵嘉景从未见过他这样恐怖的模样,他大多时候都是嬉皮笑脸的,就算是生气,也顶天是骂骂咧咧几句,很少会真的走心。 看来,那只狗真的把他咬疼了。赵嘉景叹息道:“还是小狗,不懂得分寸才会咬人。” “哼。”宋启航轻蔑道:“不过是一条母|狗罢了。” 母|狗。 这两个字充满了侮辱性,在赵嘉景听来,仿佛是在他的太阳穴上狠狠地开了一枪。 第92章 烧仓房(三) 5. 等到走进了院子里的平房,一推开门,就见到樊絮坐在女伴中央。 赵嘉景松了一口气,总算是看到她平安回来了。 但状况有点不对。 樊絮低垂着脸,头发松松垮垮地绑在脑后,身上披着的是刘莉的针织衫薄外套,她余光明明瞥见赵嘉景了,却始终沉着眼不肯抬头,甚至在不停地往刘莉身后躲,表现得很奇怪。 赵嘉景小心翼翼地走到刘莉身边,悄声问:“樊絮什么时候回来的?” “回来有一会儿了。”刘莉也悄声回答:“但是她一进屋就板着脸,问她什么都不说——” “刘莉!”樊絮忽然大声开口,并“嗖”地一下子站起身,“我们回去!” 刘莉看向她,讷讷地点了头:“好是好……可这里是郊区,这个时间估计不好打车了。” 宋启航在这时对里屋的大黄喊道:“喂,都出来,谁找个车送她们回去!” 大黄和张铭听见是宋启航的声音,立刻屁颠屁颠了跑到了客厅,甚至还争先抢后地联系起了出租车,就好像谁的车先到,谁就能得到表扬。 可是,究竟是得到谁的表扬呢? 赵嘉景略有嫌恶地打量着为此争抢的两名同伴,结果最先联系到出租车的,是最后从房间里走出来的小林。 “4分钟之后就到了,联系了3辆,大家今晚都可以坐车回去。”小林说。 刘莉露出了谢天谢地的表情,她和另外两名女伴扶着樊絮出去了院子,在经过赵嘉景身边时,樊絮明显停顿的一下,可她仍旧什么也没说,继续朝前走。 赵嘉景发现她的左腿有些颠簸,莫非是摔到了吗? 他虽然想问,但宋启航在场,他不敢多嘴,毕竟……他知道宋启航喜欢樊絮。 可打从一进客厅,宋启航就没有正眼看过樊絮,就连她这会儿去了外面的院子,他也视若无睹。 赵嘉景总觉得这两个人之间的氛围怪怪的,转头的瞬间看到了樊絮刚刚坐过的那个椅子,黑色的圆垫上有隐隐的水迹。 他走了过去,伸出手指去触碰,指肚上沾染的是鲜血。 赵嘉景满眼惊愕,为什么樊絮坐过的椅子……会有血? 再一转身,出租车已经陆续到了,樊絮和刘莉她们上了第一辆,剩下的5个男生也各自上了另外两辆车。 赵嘉景和宋启航坐在同一辆。 一个在副驾驶,一个在后座。 赵嘉景打量着前方的宋启航,他鼓足勇气般地问:“你和樊絮……没发生什么不愉快吧?” 正在打游戏的宋启航心不在焉地反问一句:“你什么意思?” “不,没什么。” 谁也没有再说话,赵嘉景点开微信,今晚吃饭的时候加上了樊絮的微信,他找到对方的头像,发送一条消息。 “到家的话告诉我。” 并没有得到回复。 一整晚,都没有任何回复。 6. 月底的考试即将来临,高一的压力也不输高三年级,很多一年级的在早上5点就来到学习自习,赵嘉景6点进班级的时候,发现已经有一半同学到位了。 他所在的班级是尖子班,大家面对考试分数的竞争简直到了不要性命的地步。 毕竟不是人人都拥有宋启航的家庭背景,他可以高枕无忧,赵嘉景必须要奋力奔跑。 自习、复盘、试卷……赵嘉景的一天是无限循环的,唯独间操时的20分钟可以让他短暂地回到世俗、做一个活生生的人。 但今天是第3天。 是赵嘉景第3天没在间操时看到樊絮。 他们的班级挨得近,站排的时候只隔着两列人。 樊絮站的位置被其他女生补上了,就说明她已经连续3天请了假。 机会发生在晚上的第二节晚自习下课,宋启航不愿意动身,差遣赵嘉景去食堂买冰豆浆。 赵嘉景终于能独自行动,他顺路去了樊絮的班级找刘莉,一边朝食堂走,他一边问着樊絮的事情。 “她生病了吗?” 刘莉摇摇头,“不知道,她没和我们说请假了,昨天我去问班主任,也只说她家里有点事才没来。” “那就不是生病。”赵嘉景安心不少。 两个人走到食堂买了各自所需,在回去的路上,刘莉说起那天晚上的事情:“你朋友家的那个院子后面有废弃工厂吗,樊絮说她的腿被那里的钢筋划破了,因为太黑,走路也没看到,左腿划出了一道血口……” “没有废弃工厂,更没有什么钢筋,后面只有树林,我们去过好多次了。” “但樊絮和我们说的是,她迷路在那个工厂里了,找了好久才找到了出口。” “不可能啊,我没见过工厂……怎么了到底,樊絮还说什么了?”赵嘉景听出了不对劲,表情也变得严肃起来。 刘莉看向赵嘉景,她推了推脸上的眼睛,有些难以启齿似的:“樊絮别的什么都没有说,但其实……我觉得她从那天晚上回来就变得不太对劲。你可能没有看到,我们离她近,发现她嘴唇上都是血口,脸颊和脖颈上也有血,是她自己一直用头发挡着,她不想被我们看到。” 血…… 那晚的椅子上也有血。 赵嘉景追问道:“是谁害她那样的?她什么都没再说?” 刘莉无奈地摇摇头,“我觉得她是不想说,作为朋友,我们也不能问个不停。哦,我到班级了。”她指了指门口,对赵嘉景摆摆手:“再见。” 赵嘉景紧锁眉头,他在刘莉要回去班级的时候抓住她:“能告诉我樊絮家住在哪里吗?” 刘莉像是不愿说似的,可赵嘉景一再恳求,她只好给出了地址。 “不过,你最好自己去吧。”刘莉叮嘱道:“你的那些个朋友……除了和我另一个朋友要好的黄恒博之外,其他人都有点可怕。别让他们和你一起去看樊絮,千万记住了啊。” 赵嘉景的心沉了下去。 果然,连刘莉都意识到了事情很有可能和那几个男生有关。 只有他和和逆来顺受的大黄,被放置在了“安全区域”。 第93章 烧仓房(四) 7. 无论是什么时代,雄性团结起来,都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 狼群,狮群,但凡是雄性联合捕食,那都是具有周密部署的战役,猎物是无法跑得掉的。 第三节晚自习课上,赵嘉景的手里转着签字笔,他观察着他所在的这个小团体,每个成员都有着各自的特性。 张铭。中学二年级进入了宋启航的队,此前他一直都是死乞白赖地跟在宋启航屁股后面示好。他家是卖啤酒的,小张啤酒在县里很出名,但他妈是外地人,据说是南方的,所以他们家格外谄媚当地人,再加上张铭长得很瘦小,之前总是被班上同学欺负,导致他慕强到了变态的地步。为了和宋启航成为朋友,他甘愿下跪、学狗叫、讨好……当众做了很多令赵嘉景觉得匪夷所思的事情。但不管怎样,宋启航接纳了花言巧语的他,张铭终于得偿所愿。 黄恒博。父母做买卖做的很成功,县里有他的照相馆、婚庆公司、酒店……最近又在郊区开放了露营地,就是他经常带着小团体去活动的大院子。他长得胖乎乎的,又高又大,性格慢,说话温吞,没什么攻击性,会被宋启航看上是因为他人傻钱多,而且打球很灵活,总是能将对手撞飞,是宋启航很满意的打手。毕竟他听话,认主,又肯做冤大头。 林耀。仅次于赵嘉景之后加入团体的,小学五年级转来的插班生,他爸杀|人|坐牢,他妈和一个皮|条|客同居,他叫那人“舅舅”,可舅舅经常会那皮带抽他,却也教会了他在超市里顺手牵羊的技能。他看上去是个很正常的高中男生,平均身高,偏瘦,眼睛很灵,擅长察言观色,也许是从他舅舅身上学到的本事,他为宋启航挑选合适的女生时的招数显得轻车熟路。而且他总是能从那些女生身上剥削到金钱,他称呼那是“封口费”。 赵嘉景沉下眼,他第一次审视自己身处的这个团体,也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是其中一员。 团体的核心是坐在班级里第三位中间位置的宋启航,同学们称呼那是黄金C位,吃不到粉笔灰,又能清楚地看见一体机上的所有痕迹,前后左右坐着的都是班级的前五名,赵嘉景刚好在宋启航的后座。 这样的安排,是确保宋启航只要一回头,就能看到赵嘉景试卷上的全部答案。 但更多的时候,宋启航会直接把自己的卷纸和赵嘉景的卷纸进行交换,并用涂改液擦掉赵嘉景的名字,改写成“宋启航”三个字。 赵嘉景从不会拒绝这种行为,他像是麻木了,默认这是一种正确的举动,毕竟人们都习惯在有权有势的人身上找优点。 他也不例外。 “至少宋启航是我的朋友。”赵嘉景总会这样想。 而他的朋友忽然在这天晚自习放学后对他说:“今晚去你家做作业吧,好久没去了。” 赵嘉景愣了愣。 “怎么?”宋启航皱眉,“不行?” 第94章 烧仓房(五) “倒不是不行。”赵嘉景踌躇道:“都9点30了,我家里人都在,要不然改一天?” 宋启航“哦”一声,破天荒地接受了赵嘉景的提议,“那就周六再说吧,找一天你家人都不在的时候去。” 赵嘉景在心里吐出一口气,他还以为宋启航绝对不会改变主意的。 “张铭。”宋启航在这时喊着他小团体的另外三人,“我今天和你们一起走。” 大黄和小林还有点诧异,彼此面面相觑,是大黄说出了内心困惑:“你每天放学不都是和学霸同路吗?咋今天要改路线啊?” 学霸是赵嘉景的代号,他的确每天都和宋启航两个人一起回家的,从小学开始就是这样,唯独今天发生了改变。 “我就是想和你们走,哪那么多废话。”宋启航说完这些,看赵嘉景还想要跟上来,立刻伸手道:“你今天自己回去吧,我和他们有点事要商量。” 赵嘉景只好顺从地点头同意,尽管他意识到了不对劲。 仿佛从离开大院仓房的那一晚,不仅仅是樊絮,连宋启航的行为举止也发生了巨变。 但赵嘉景还在不停地说服自己,只是一次不和自己回家没什么的,也许宋启航真的有特殊的事情要去处理。 赵嘉景必须要让自己相信,宋启航并没有打算孤立他。 8. 到了周五这天,通常是没有晚自习的,虽然赵嘉景已经决定在放学后去樊絮家探望,可他心里还在隐隐地期待宋启航能组织“活动”。 结果一直到了放学,宋启航都没有给他发任何消息,并且刚一打铃,他就喊着张铭那几个人要走。 赵嘉景按捺不住,主动起身追上宋启航,问道:“你们要去哪?” 宋启航冷淡地瞥了他一眼,没说话。 大黄还没看出什么端倪,好心地回应赵嘉景:“航想去我家吃烧烤,你要来吗?” 小林是最聪明的那个,他用胳膊肘撞了一下大黄,示意他别多嘴。 大黄还是没懂,困惑地眨巴着眼睛。张铭像是明白了些什么,替宋启航打起圆场,虚情假意地将赵嘉景推开一些,笑道:“航也是怕影响你学习嘛,这马上就是考试了,你又是咱们中学习最好的,这次就没喊你。” “走了。”宋启航直接出了教室,头也没回一眼。 赵嘉景不死心地喊他:“那……明天还来我家吗?之前说好了周六要来的。” 宋启航终于回过头,看了赵嘉景一眼,“我明天联系你。” 赵嘉景露出了安心的笑脸,他对宋启航说:“好,那你们今晚玩的开心,明天见。” “明天见。”宋启航对他点点头,便带着张铭、大黄和小林离开了。 赵嘉景则是朝反方向走去,他知道自己的行踪不能被宋启航掌握,直觉告诉他,樊絮的事情是不能在他面前提起的。 到了校门口,赵嘉景看到宋启航他们上了张铭家的车子之后,他才如释重负,只管等他的公交车就可以了。 樊絮的家有点远,途经14站,是在最东边的回迁楼。 那里的小区都不是封闭的,楼墙又矮又旧,还有年迈的老者拎着尼龙袋子在翻弄绿皮的垃圾桶。 赵嘉景看着地址上写的3号楼1单元402,一路找到后,刚要按楼宇门的门铃,恰巧有人从里面推开了门。 是出来倒垃圾的中年女人。 她穿着睡衣,趿拉着拖鞋,看上去蓬头垢面的,赵嘉景等她返回重新打开楼宇门后,也跟着她一起走进了楼道。 楼里没有电梯,只能走楼梯。 他们是一起停在402门口的,女人正准备掏钥匙开门,余光瞥见赵嘉景停在自己身后,立即露出警惕的眼神,“你要干什么?” 赵嘉景下意识地说出口:“我……我找樊絮,她是住在402吧?” “樊絮?”女人的眉头皱得更深,语气也变得不善,“你找她干啥?” “我是她的同学,我叫赵嘉景,她请假好几天没来学校,我是来探望她的。” “是同学啊。”女人的表情稍微缓和了一些,低头打量着赵嘉景的两手空空,有些不满似的,“自己来的啊。” 赵嘉景领悟到她的暗示,不好意思地垂了垂眼,“来的匆忙了,刚刚才放学,路上着急就——” “行了。”女人勉强拉开房门,侧身给他让出路,“进来吧,看你就自己一个人,长得也不像是个坏孩子。” 赵嘉景颔首点头,进去之后瞟了一眼周遭,房子内部非常狭窄,也就四十平方米,布局也非常老旧了,鞋柜上只摆着女士鞋子。 “豆豆,你有同学来看你了。”女士朝最里面的小屋里喊了一声,接着找到围裙系上,就进厨房了。 赵嘉景默默地走进小屋,樊絮正坐在被褥里,见他来了,她行动缓慢地坐起身,眼神有些躲闪似的说了句:“你来了……” 赵嘉景怔在原地,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短短几天不见,樊絮像是瘦了一大圈,她从来没有这样憔悴,嘴角、脖颈还贴着纱布,额头上残留着淤青,她连敷衍的笑容都挤不出,声音也低不可闻:“你随便坐吧,我家很小。” 赵嘉景找到椅子拉到床边,坐在樊絮的对面,他交叠着双掌,斟酌该如何开口时,樊絮忽然问他:“是宋启航让你来的吗?” 他错愕地抬起头。 樊絮眼神黯然,像是麻木了一般,“他以为,把你找来游说,我就会让步了?你回去告诉他吧,不可能的,他别以为我这种人就是好欺负的。” 赵嘉景蹙起眉头,他觉得事情大概真如他料想那般,再回想起那晚她身上的血迹,还有宋启航的冷漠…… 脑子里“嗡”一声巨响。 他绝望地问出那句:“他……是不是对你……你身上的伤,和他有关对不对?” 大概是赵嘉景的问法太过温柔了,又或者是樊絮本身就对赵嘉景充满憧憬,所以才会在这一刻流下眼泪,非常委屈地抽噎起来。 “我……”赵嘉景攥紧了双手,他痛苦地咬紧牙关,试图为樊絮寻找解决事情的方式,可最坏的结果已经发生,他甚至不知道是该愤怒,还是该忍耐,竟连一句像样的话也说不出口了。 “别告诉刘莉。”樊絮捂住脸,卑微地恳求道:“别和其他人说这件事,我妈已经够辛苦了,我不想她被我连累。” 赵嘉景不懂樊絮说这些是什么意思,他急着追问:“宋启航是不是威胁你什么了?他逼你让步什么?你告诉我,或许我可以帮——” 他突然就不敢说下去了,他没有胆量,也没有底气。 而樊絮也什么都不肯再说,她重新躺回到床上,用被子蒙上头,再不理会赵嘉景。 狭小昏暗的房间里,只余她破碎的哭泣声。 赵嘉景失魂落魄地站起身,他觉得自己的灵魂都被得知的真相震破出了一个缺口,正“哗哗”地往外流淌出了黑色的血。 第95章 罗刹炼狱(一) 1. 周六早上8点钟,赵嘉景已经吃完了早饭。 他正在帮着周画一同捡碗,赵岭接到了突来的加班电话。 本来说好全家人要在上午陪魏如楠去医院做体检的,但工作任务来得及,赵岭不得不改变了计划。 “那我和嘉景带妈去医院好了,你放心工作吧。”周画很是体谅,毕竟赵岭是家里最重要的经济来源。 没想到赵岭却对周画摆摆手,说道:“我让魏来带妈到医院复查,她一会儿就能来。反正她也没什么正经事做,你在家帮儿子接待一下客人。”接着又看向赵嘉景,“我记得你之前说有朋友今天要来吧?启航他们。” 赵嘉景点点头,“但是还没约好是几点。” “你快邀请一下,人家说不定在等着你呢。”安排完这些后,赵岭才匆匆地出了门。 周画将碗筷都放到厨房后,又去了魏如楠的房间说了魏来要带她去医院的事情,叮嘱她换衣服等候。 重新走回到客厅时,赵嘉景已经在联系宋启航了。她听见电话那边说了确切时间,等赵嘉景挂断电话后,她问道:“9点吗?” “哦,对,9点。”赵嘉景说,“就是我固定的那几个朋友。”突然想到周画从没见过他们,怕她会觉得拘束,又赶忙补充一句:“等他们来了之后,我介绍你们认识。” 周画笑了笑:“你们小孩子玩小孩子的,我都这个年纪了,也融不进你们,需要我喊我就行了。” “你又不老,只比我大6岁而已。”说完这话,他有些后悔,略显局促地解释道:“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觉得你和我们差不多,我是说你很年轻。” 周画仍旧微笑着,她什么也不再多说,默默地进了厨房去洗碗。 赵嘉景打量着她的身影,心里有点过意不去。 他很怕她会误会自己并不尊敬她,尽管他在最初的确对她产生过抵触情绪。 要知道一个还不到16岁的青春期男孩在得知父亲新娶的老婆只有22周岁时,他感到自己的人生观都遭到了冲击。 尤其是母亲才去世不久,他还未从悲伤里彻底走出,父亲就已经光速地开启了新生活,这令他既难过又无助,以至于有长达3个月的时间,他都没有回应过周画的示好。 但发生转变的契机也很快就出现了,他发现她喜欢的东西和自己是一样的。 而且,她的爱好也与自己相似。 “阿克曼?”那是今年春天,她叫出了他外套胸针上的人物名字。 他当时很惊讶,反问道:“你知道这个?” 周画很开心地点着头,“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就很喜欢那个故事,现在好像是完结篇了吧?好久没看过了,兵长活下来了吗?” 赵嘉景是第一次遇见与自己喜欢同样事物的身边人,他竟然也滔滔不绝地和她讲起了故事的后续。 周画很认真地听着他绘声绘色的描述,表情也不停地变化,连见解都和他的观点相似。 也就是从那时开始,他发现她并不是那种被世俗吸进沼泽里的肮脏的大人。 她的身上,还残留着追逐真相的鲜活的生命力。 毕竟,她只比他年长6岁而已。 2. 那天的天气不算好。 一大早就阴云遮日,约莫8点40左右,竟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宋启航和张铭、大黄还有小林来到赵嘉景家里时,衣襟被淋湿了一些。他们出门没带伞,是步行过来的,原因是刚一起吃完了早餐,想要通过走步来消化一下。 魏如楠刚被魏来接走去医院,最早也要下午才能回家。 赵岭的工作更是没有准确的结束时间,通宵加班是常态。 家里只有周画和赵嘉景。 “都过来啦。”周画站在门口迎接着赵嘉景的朋友们,她露出礼貌、和善的微笑,很像是一个合格的女主人。 张铭是最先进屋的,他点头哈腰地喊着周画“阿姨”,大黄紧随其后,小林的眼神在周画的身上周旋了几秒,嗤笑着询问赵嘉景:“到底是叫阿姨还是叫姐姐啊?” 赵嘉景立刻回应:“要叫阿姨。” 小林讽刺道:“哪有这么年轻的阿姨,我可叫不出口。” “各论各的。”宋启航最后一个走进屋,他一副文质彬彬的模样,向周画伸出手,“漂亮的都该叫姐姐。” 周画尴尬地回握了一下他的手,识趣地退后几步,和赵嘉景交代道:“我去厨房给你们准备水果,你带他们去你房间写作业吧。” 赵嘉景点头说好,带着宋启航他们朝自己房间走去时,宋启航忽然凑到他身边使劲儿地嗅了嗅。 “你干嘛?”赵嘉景缩了缩脖子。 宋启航眯起眼睛,表情显露出狡诈:“你昨天去哪了?” 赵嘉景心虚地低下头,“哪也没去,就在家。” “那你身上怎么有股苹果沐浴露的味儿?”宋启航冷着脸,“你也不是女的。” 赵嘉景心惊肉跳,他飞速地在脑中盘算着该如何撒谎,大黄恰时推着两个人走进房间,“快走快走,我数学题等着抄学霸的呢。” 话题被岔开,宋启航也就放过了赵嘉景一马。 五个大男生围在地板上的桌子写作业时,周画推门送来了切好的水果盘、瓶装可乐,还说订了肯德基小食,一会儿外卖就来了。 大家接连道谢,等她离开关好门之后,张铭色眯眯地说了句:“条儿真顺啊。” 小林接话道:“主要是个儿高,得有170?” 大黄说:“她比例挺好的,皮肤也不错,看着不像20了哈?穿上校服都能和咱们差不多似的。” 宋启航嘴里咬着笔,盯着那扇紧关的房门不作声,但他只沉默了片刻,忽然就站起身问赵嘉景:“你家卫生间在哪?” 赵嘉景还没来得及回答,宋启航就自己说道:“算了,我出去自己找,反正就这么大点儿地盘。” 等宋启航走了,小林宽慰赵嘉景,“别听他的,你家都多大了,150平了吧?他以为都他家那种复合大平层呢。” 张铭羡慕道:“航的家里都可以遛狗了,阁楼就200平,下面那层更大,是咱们县里最好的小区。” 赵嘉景也没往心里去,他一直低头写题,但很快就惊醒般地抬起头,放下手中的签字笔就爬了起来。 “你干嘛去?”小林问。 赵嘉景没回答,匆匆出了房间,迎面便撞见了脸色不太对劲的周画,她一仰脸,与他四目相对。 赵嘉景发现她的头发有些凌乱,眼神也很慌张,他立刻去寻找宋启航的身影,果然在厨房旁边发现了他。 “你……你不是要上厕所吗?”赵嘉景壮着胆子问:“怎么在厨房那里?” 宋启航双臂环在胸前,倚靠在门框旁微微一笑,“走错了,把厨房看成是有下水道的厕所了。” 赵嘉景的背脊开始窜起凉意,周画的手更凉,她抓住他手腕,低声说了句:“我回去我房里了,外卖来了你给开门吧。”说完就急匆匆地回到了她和赵岭的房间。 赵嘉景听见她“咔嚓”一声反锁了房门,他竟因此而心安了不少。 然而再一转头,宋启航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来到他身旁的,他吓得低呼出声,宋启航却按住他肩膀,在他耳边沉声道:“你觉得你小妈,会喜欢和咱们这个年纪的玩吗?” 赵嘉景绷紧下颚,青色的血管在他的脖颈上凸起。 宋启航适时放开他,云淡风轻道:“我开玩笑的,你别往歪处想,龌|龊哦。”这话落下,宋启航伸着懒腰走回赵嘉景房里,门铃的音乐声刚好响起。 赵嘉景走到玄关处将外卖放进楼里,他不知怎么的双腿有些无力,那种渗进心底的恐惧开始爬遍他全身。 引狼入室。 他怎么会蠢到把宋启航他们带回只有自己和周画的家里? 第96章 罗刹炼狱(二) 3. 上午9:10分整,肯德基的外卖桶摆满在赵嘉景房间的桌子上。 大黄已经吃了两个翅根,作业没写多少,看见食物的时候却比谁都要积极。 宋启航说了句给的纸巾不够用,眼神看向赵嘉景。 “我去拿纸抽。”赵嘉景起身出去的时候,宋启航对小林使了个眼色。 小林点点头,立刻从外套口袋里拿出了一个小白瓶,朝着桌子上的4杯可乐里都倒了些药粉。 大黄瞠目结舌地看着小林的行为,无法接受般地说道:“什么啊这是,我一会儿还怎么喝啊?” 小林“嘶”了他一声,“少废话,不能喝就别喝。” 张铭也不太懂宋启航和小林的目的,但他知道要对宋启航忠诚,即便一头雾水,也还是小声帮腔道:“对对,大家都不喝可乐就行了,大黄你少说一句又不会少块肉。” 只有宋启航的可乐里没有掺杂小白瓶里的东西,他兀自喝了一口后,赵嘉景刚好拿着纸抽回来了。 “谢了哥们儿。”宋启航将纸抽接过手,擦了擦嘴巴上的油渍,忽然皱眉抱怨起来,“这可乐咋也不加冰,没备注吗?喝着都不过瘾。” 小林假惺惺地拿起自己面前的可乐观察着:“没加冰吗?我的挺凉的,学霸你的咋样?” “哦,我的还没喝。”赵嘉景从那4杯可乐里拿起一杯,探头看了一眼,摇晃几下,“没听见有冰块的声音。” 张铭说:“喝一口看看,也许你的有冰块。” 赵嘉景下意识地看向宋启航,他正在喝着他的可乐,赵嘉景这才仰头喝了自己手中的可乐。 大概是渴了,他喝了不少,很快便说:“我的也没冰块。” 一直盯着他一举一动的宋启航在这时笑了,那笑容显露出邪|恶的意味,他看向身旁的小林,对方的嘴角也挂着与自己相似的笑意。 张铭和大黄虽然猜不透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可他们已经做好了随时听候宋启航差遣的准备。 唯独赵嘉景被排除在外。 他,已经被踢出了“局”。 哪怕他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突然觉得头脑晕眩,他以为是一时的,甩了甩头,视觉却更加恍惚起来。 他的眼皮逐渐发沉,呼吸也越来越重,但身边的小林第三次问他“你怎么了”的时候,他才迷迷糊糊地转头去看——小林的面容像是万花筒里的光影,重叠出了缤纷的诡异形状。他吃力地想要回答自己没事,可无论怎样努力,都发不出声音。甚至是周遭的一切都在晃动旋转,他试图站起身去洗把脸,但刚一爬起,就摔倒在地,没有任何疼痛,他全身都麻痹了一般,眼前漆黑一片。 最后看见的,是宋启航的脸。 他好像在笑着和他的狼群们说:“把他挪到一边去,别被发现了。” 赵嘉景困惑地想着:发现……发现什么? 被谁发现呢? 他想不明白,也没力气想,很快就沉沉地闭上了眼睛。 4. 赵嘉景做了很长很长的一个梦。 那个梦虚虚实实,由很多过去的碎片拼凑到一起,令他分不清那究竟是梦境,还是现实。 最先出现的,是飘散在晨暮中的一缕青烟。 火苗燃起,浓烟顺着烟囱幽然升出。 村口已经围满了黑压压的人头,礼乐班唢呐的曲调格外凄凉,还有抬着热气腾腾的铁锅的大厨朝院子里走去。 锅里蹲着的是酸菜猪肉粉条,香味混杂着冬季特有的干涩气息,直往赵嘉景的鼻子里钻。 他很厌恶这样油腻的味道,尽可能地屏住呼吸,表情也显露出不耐。 周遭披麻戴孝的村人们操着方言,对着烟囱指指点点:“那婆娘才34勒,车祸死的,真是惨的勒,脑|浆|子都被车撞得流了满地。” “那可得多扎几个狗圈,送去阴曹地府给她壮胆子。” “还有那些纸钱也一并烧了去,俺们昨晚还帮着叠了半袋子的金元宝。” 赵嘉景瞥她们一眼,余光看见那些摆在草堆下头的花圈、火烛和冥币,其中还有几只狗形状的,也是要一并和死者火葬的物件儿。 村里人叫那是刍狗,专门祭祀给年轻死者的,负责焚烧的大师被称作仙家,他一边烧,嘴里还要念念有词。 一直持续了半个小时,院子外面都满是烟熏火燎的味道。 赵嘉景被呛得咳嗽起来,他记不得自己怎么会出现在这种村子里,索性他与那些来参加葬礼的人都不熟,落在人群最后也无人在意。 他又站得腿疼,再退后一些,找到一处僻静地,等着人散了也跟着走。 一只手忽然搭在他肩头。 他吓了一跳,猛地低头看去。 是个瞎眼的老头,他灰白的眼珠茫然无物神,撑着拐杖,对赵嘉景说了句:“小娃娃,你也是来替冤死鬼送行的?” 赵嘉景蹙了眉,听不懂他说的冤死鬼何意,并且也对他这说法有些抵触。 而那瞎子明明什么都看不见,却“嘶”一声,对他道:“恕我多嘴提醒娃娃,你身上有煞,不宜在此地久留,还是快快回去阳间路吧。” 赵嘉景被这瞎子的神神叨叨吓得背脊发毛,瞎子仍絮叨着:“不过啊,你也别怕,犯煞的不是你,是你至亲,最好叮嘱对方要行事谨慎。还有,水火不容,要格外远离水,休要被冲毁了身。” 赵嘉景没兴趣听这些,只想着要赶快离开这晦气地方,谁知瞎子忽然抓住他,指着前方的火葬堆说道:“临走那会儿,别忘了祭拜一下冤死鬼,好歹也是你老娘啊。” 赵嘉景惊愕地转过头,他望着熊熊燃烧的烈火里,那具被焚烧殆尽的尸体已经看不清面目,唯独从火堆里掉落出的那一串贝壳手链完好如初。 而那条手链,是他在母亲30岁生日那年亲手串给她的。 赵嘉景意识到火葬的尸体是刘璐后,疯狂地朝火堆跑去,他想着要见她一眼,她死的时候,他刚好在中考考场,根本没有来得及再看她最后一面! 但他无论怎么跑,也无法接近火堆,跑得他满身是汗、双腿疲软后,他跪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天空在这时飞过一只灰色羽毛的鸟,鸣叫声凄厉悲惨,赵嘉景循声望去,那只鸟猛地被一只手紧紧抓住,那只手的主人是宋启航,他带着那只鸟转过身,推开了面前的一扇房门。 赵嘉景认识那道门,是周画的房间。 5. 是张铭从客厅茶几的抽屉里翻找出每个房间的备用钥匙的,他献宝似的高举起来,“找到了!” 宋启航兴奋地冲过去,一把抢过钥匙,他决定挨个去试,总有一个能打开周画反锁的房门。 那会儿是9:30,距离赵嘉景被药迷晕已经过去了10分钟,周画正在自己的房里和她远在乡下的母亲通话。 “这个月的钱你再等几天,赵岭月底会给我的。唉,不是你想的那样,他最近工作太忙了,他不可能不想给,我吃的用的和穿的,不都是他花的钱吗?”周画唉声叹气了一阵,并没有听见门锁的响动声,直到母亲那边有事要忙,电话挂断后,她才听见身后“砰”的一声响。 周画吓了一跳,转身的瞬间看见破门而入的宋启航,他手里还握着一大把钥匙,也不知道是怎么翻出来的,周画感觉自己怒火中烧,可下一秒,就被宋启航的说辞给熄灭了。 他一脸无辜地指着门外说:“姐,你家燃气是不是没闭啊?一股味儿,你快去看看吧。” 周画信以为真,还为刚才差点迁怒宋启航感到羞愧。她迅速出了房间跑去厨房,果然发现煤气灶是开着的。 她赶忙关了火,熟练地打开抽烟烟机,嘴里疑惑着:“我记得早上关了呀,怎么会犯这种错误呢……” 宋启航已经在这时追了过来,探头进厨房问道:“真没关吧?我们刚才就闻着不对劲儿,只好让赵嘉景找钥匙开门喊你了。” 小林在一旁附和着:“是啊,我们都不会用你家燃气。” 周画头疼道:“让赵嘉景关不就行了,他又不是不会用自己家的。” 宋启航无奈地耸了耸肩膀,“他这会儿睡着了,我们也不好意思喊醒他,说是昨晚学到了下半夜。” 张铭提醒宋启航:“嘘——咱们小点声,别吵醒他,他好不容易多睡会儿。” 大黄已经把肯德基和那些可乐从赵嘉景的房间里搬了出来,正站在餐厅前眨巴着眼睛,“再不喝完可乐都要没气儿了,你们抓紧喝啊。” 小林拿过一杯可乐递给周画,“姐,你也喝点儿吧,这么多呢,别浪费了。” 周画没有接过可乐,她也不打算理会这群小孩,只想回去自己房间。 然而,在经过宋启航身边时,忽然就被他按住了肩膀。 仅仅是一个刹那,她就被硬生生地按在了餐桌旁的椅子上。 “姐,你怎么老是躲着我呢?”宋启航的笑脸依旧是人畜无害的,“和我们一起吃点东西而已,很难吗?” 周画绷紧了身体,她警惕地瞪着宋启航,脑子里闪现的是半个小时前,他在厨房里的“越界”行为。 可根本不给她逃跑的机会,张铭、小林还有大黄都一个接一个地坐到了餐桌旁,他们嬉皮笑脸地把食物摆好在桌面,硬是将可乐塞到周画手上,乖巧又讨好地恳求着:“一起聊会儿吧姐,我们都觉得姐可漂亮了,学校里根本没有像姐这么漂亮的人。” “是啊。”宋启航顺势坐到周画身旁,并将椅子挪得更近一些,凑在她身边满脸堆笑,“我一直都羡慕赵嘉景有这样的小……咳,是有这样的继母。我也想有一个呢,哈哈。” 他的臂膀时不时地蹭着周画的肩,那种刻意的接触令周画心生厌恶,她再次要走,可剧烈的疼痛令她不敢再轻举妄动。 是宋启航恶狠狠地扯住了她的手臂,将她摔回到了椅子上,连同他嘴角旁的笑意都显露出了凶恶。 他说:“姐,就是单纯地聊会儿天,你别不给面子啊。” 第97章 罗刹炼狱(三) 6. 外面的雨下大了。 “哗啦哗啦”流淌个不停,伴随着鬼哭狼嚎般地风声,高楼的窗户被吹得发出“呜呜”的低鸣。 周画心里已经有了不祥的预兆,打从在厨房被宋启航扯了内|衣的肩带时,她就知道这个男孩,不,是男人,他和赵嘉景不一样。 虽然都是十字开头的年纪,可与他相比起来,赵嘉景就像是还未遭到涂抹的白纸,宋启航却已经是腐烂的臭物了。 他敢对自己这样比他年长的女性如此不尊重,对待其他同龄女孩便可想而知。 但赵岭不止一次在家里提起过这个宋启航,每次提起他和他父亲的名字,赵岭的眼里都跳跃着激动、兴奋的光。 他们像是赵岭的神,可以主宰赵岭的一切行为,包括神智与灵魂。 以至于周画也被他的想法所同化,在与宋启航正面交流的这一刻,她内心深处也有着隐隐的忌惮。 不由地暗暗想道:像他这样家庭背景的人物,不是我们这种人能够惹得起的,要是真让他不开心了,回去告诉他爸的话,赵岭在单位里搞不好要遭挤兑。 还是忍忍吧。周画下定决心。 “姐,你别不吭声嘛,是不是赵嘉景不在你旁边,你就放不开呀?”宋启航笑嘻嘻的盯着她。 张铭装模作样地说:“那不然我去屋里把赵嘉景喊醒吧?” 宋启航也假情假意道:“行,你去把他扒拉醒。” 张铭低低一笑,起身走去赵嘉景房里,只停留了一会儿便出来了,还反手关上了房门,一脸无奈道:“睡得死呢,咋也弄不醒。” 周画还是没打算放弃希望,她再度站起来,“那我去喊他。” 谁知宋启航也跟着站起来,还非常蛮横地挡住周画的去路,挑起一边的眉毛:“都说他睡得很死了,你也叫不醒。”接着,他又一次将周画按回到了椅子上,还把一杯可乐挪到她面前,“口渴了吗?喝点儿这个解解渴。” 周画皱眉拒绝道:“我不渴。” 张铭和小林互看一眼,不约而同地抬头去看宋启航,他也在看着他们,随即像是给出信号一般地点了点头,小林最先离开餐桌旁,周画警觉地看向他,提醒道:“厕所不在那边。” 小林只笑了一下,毫不在意地径直进了周画和赵岭的房里。 周画觉得他非常没有礼貌,在别人家里转来转去,便有些愤怒地对宋启航说:“你们今天来我家不是为了和赵嘉景一起做作业的吗?和我有什么可聊的,我可不会你们的数学题。” 宋启航坐回到周画身边,手臂轻轻地打在她的椅背上,另一只则是屈成三角形撑住桌面,拖着自己的头,以一种凝视般的状态打量着周画的脸,笑道:“数学题哪有看你有意思呢,我们今天就是找个借口来上门的,毕竟上一次在广场前面看见你背影就时就觉得——哎呦,绝了。” 大黄跟着傻笑起来:“是哈是哈,我们那会儿还议论了挺长时间,都说学霸的后妈盘靓条顺。” 面对这样的轻薄,周画终于忍无可忍似的,她忍不住一拍桌子,斥责起大黄:“你们放尊重一点!” 大黄胆子小,真被吓到了,立刻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宋启航和张铭却哈哈大笑起来。 张铭拍了下大黄的脑袋,“你道个屁歉,傻胖子!” 但大黄真的没想到周画会突然生气,他觉得惹女孩子生气时一定要先道歉才行。 “姐他就那样,不咋机灵,你别见怪哈。”宋启航说这话的时候,很自然地把手掌放到了周画的大腿上,轻轻地摩挲着,“我就不像他,我很懂事理的。” 周画惊愕地瞪圆了眼睛,一把打开宋启航的手,“你干什么?” 宋启航先是一怔,很快就又恢复了笑脸,“你不喜欢我这样对你啊?” 周画气到极致,反而笑了,“你再不老实的话,闹起来可没意思了。隔壁邻居都在的,你想让他们都跑过来看你热闹吗?像你这样的家庭,应该很怕丢人才对。” “你知道我是什么家庭?” 周画正义凛然道:“我知道,所以才好心提醒你。” “也是噢……”宋启航露出了为难的表情。 周画露出了胜利者的姿态,“也许你对你身边的女孩总是这样才习以为常,但你毕竟年轻,错误的事情不能去做,不然早晚会出大事的。” “这话听着耳熟。”宋启航摸着下巴,很努力地回忆着:“上一个对我这样说过的女的,现在好像都没敢来学校呢。是吧?”他看向张铭。 “樊絮啊?”张铭嗤笑一声,“怎么,她还敢对你说教上了?就她?” “别小看她,威胁人也有两下子呢。”宋启航撇了撇嘴,语调轻蔑。 周画打量着他们几个人,竟在这一刻才意识到他们是在耍弄她。 直到小林在这时走回来,手里多出了3条领带,对宋启航说:“这几条挺结实的,我刚试了试,不能折。” 宋启航眼睛亮了亮,“这个好,不会留痕迹,省得绑出印儿了麻烦。” 张铭也从椅子上站起走向小林,接过其中一条抻了抻,确定道:“是挺结实。” 周画的怒火几欲从胸口里喷发而出,她试图去争抢那些领带,冲动间碰倒了自己面前的可乐,粘稠的黑色液体淌了一地,宋启航要大黄赶快把另一杯给她,可周画一挥手臂,最后一杯也翻撒了。 宋启航觉得可惜地连连啧舌,他同情地望着周画,“姐,你这是何必呢,等会儿难受的是你啊。” 周画气愤到了失去思考的能力,她不懂他在胡言乱语些什么,但紧张的气氛令她非常不安,如果大叫的话—— 可预判到她行为的宋启航立刻给大黄使了个眼色,尽管不知道宋启航接下来要做什么,大黄还是听话地冲过来捂住了周画的嘴巴,并将她按在了墙壁上。 面对如此悬殊的力量差距,周画终于感到了恐惧。 宋启航一脸风轻云淡的笑意,他走近周画面前,以诱导般地口吻说:“姐,你要是乖乖配合的话,事情就不会太糟糕,反正你也是个过来人,懂得都懂,不挣扎的话,大家双方都会享受一点,对不对?” 周画惊恐地瞪着他,听到他又说,“我可以让大黄放开你,但你也不能叫,我并不是怕把邻居喊来,因为——”小林已经打开了客厅的电视机,他握着遥控机,准备随时将音量调大。 “你看,那个是可以用来遮掩的。所以我根本就不怕你喊,这种事我遇见的多了,没经验的是你。”宋启航得意地笑着,“但我本人特别讨厌女人|叫|的太大声,影响|兴|致的。” 周画觉得他真是疯了,简直疯得不可理喻! 而宋启航确定她不会再轻举妄动后,就让大黄放开了手,周画大口大口地喘起了气,她愤恨地问宋启航:“你别想乱来,我们家里有监控,你敢——” 话还没说完,张铭就举起了手里的电排插头,“这个啊?我们在来的时候就拔掉了。” 周画露出绝望的表情,她知道硬的不行,便开始放软态度,哀求般地看着宋启航:“这样对你没好处的,我、我已经结了婚,我是有家庭的人,你放过我吧,真没什么能让你觉得好玩的,真的!” 可面对周画的低声下气,人多势众的宋启航全然不放在心上,反而是意味不明地说了句:“好不好玩不重要,反正你和赵嘉景平时在家里玩什么,和我们就玩什么呗。” 张铭和小林也发出不怀好意的低笑声,周画心惊肉跳地望着他们,像是在看一群凶猛、饥饿的野狼朝自己逼近。 第98章 罗刹炼狱(四) 7. 电视机的声音很大,雨声也吵人得很。 也不知道客厅里播放的是什么片子,喘|息|声十分|露|骨,夹杂着很多让人生|理|和心|理|都十分不适的台词“换我吧换我,也该轮到我了吧”、“等等她是不是晕了啊,可别闹出人命了”、“没事,这不是醒了嘛,女的都这样”、“记得戴|上啊”、“是不是没了,妈|的,不适告诉你们多买几盒嘛。才多一会儿就没了。算了这次我不用了,管他呢”…… 究竟是谁在看那种下|流的电视剧。 赵嘉景头疼欲裂地咒骂着,他很艰难地睁开眼睛,全身痛得厉害,好不容易直起身形时,才发现自己的房间里空无一人。 他们呢? 赵嘉景仍旧头晕目眩,他摇了摇头,试图恢复清醒,摸索着去找自己的手机,好半天才看得清时间显示。 11:40分。 我是睡着了吗?他困惑地想着,再转头看向窗外,雨雾缭绕,电闪雷鸣,一片虚浮的阴郁景象。 “对了,他们在哪……”赵嘉景吃力地翻身下床,摇摇晃晃地推开房门想要去找宋启航和其他人。 走到客厅时,他怔怔地看到电视里播放的是山清水秀的纪录片。 和他听见的台词全然不同啊。 困惑了一会儿后,那些不堪入耳的声音又传来。 赵嘉景循声望去,是从周画和赵岭的房里传来的。 他下意识地看向玄关,赵岭的鞋子不在,说明他还没回来。 赵嘉景皱起眉,脚步蹒跚地朝那个房间走去,手掌放在门把上,轻轻一转,竟真的推开了。 事情过去很久之后,他才明白宋启航那天没有反锁房门的原因。 但是,在那一刻目睹了现场的赵嘉景根本没有余力去思考,尤其是墙壁上挂着周画和赵岭的婚纱照,可床上的景象却极具冲击与震慑般地令赵嘉景如坠炼狱。 六道轮回,狱火焚烧,人与畜生的分别是灵长类动物具备自我意识,人会择偶,而动物,只管交|配。所以,赵嘉景胃里一阵翻涌,也不知道是药效残留,还是被眼前景象吓到,他控制不住地吐了满地,惹来床上的宋启航的咒骂声,骂完赵嘉景他又骂起小林:“你他|妈|的弄的什么药啊,这么一会儿就醒了,真是找麻烦!” 小林不敢顶嘴,只能愤恨地瞪着赵嘉景。 宋启航在这时使唤起张铭:“给他弄出去,别在这影响我心情!” 张铭立即提起裤子,连腰带都来不及系,火急火燎地冲过去抓去赵嘉景:“够晦气的,你说你非得过来干啥?出去,快出去!” 赵嘉景胡乱地擦拭着嘴角旁的呕吐物,一把抓住张铭的手臂,张铭嫌恶地大叫起来,“脏死了,别碰我!”又一脚把赵嘉景踹在地上。 脏污蹭到赵嘉景身上,但他没空去理会,只能爬起来哀求宋启航:“求你了,放了她吧,她和其他人不一样,她是我很重要的朋友,启航,你就看在我的面子上,你饶了她吧!” “朋友?”宋启航指着自己身|下的周画,她睁着浑浊的眼睛,泪水干涸在脸颊上,嘴里塞着的纸团已经染上了口腔中的血迹,她像是已经听不到周遭声音了一般,连宋启航质问赵嘉景的时候,她也没有多余的表情,“她不是你后妈吗?什么时候成你朋友的?”话到此处,宋启航的脸上浮起轻蔑的笑容,他把衣服胡乱套上,翻身下床后,走到赵嘉景面前,俯身问道:“你和我说说,她是你哪种朋友?” “她是我……是我很重要的朋友……” “比樊絮还重要?” 赵嘉景愣了愣,他不懂宋启航为什么要突然提起樊絮的名字。 可抬头的瞬间,就见宋启航露出冷漠而厌烦的表情,他对大黄勾勾手指:“揍他,走到他不能说话。” 大黄有些茫然似的,毕竟赵嘉景在今天之前,还是他的朋友之一。 张铭随风倒,他第一个冲上去开始踢打赵嘉景,中途听到宋启航说:“避开脸,打那些让人看不见伤痕的地方。” 小林也催促大黄:“别慢吞吞的,快去啊!” 大黄呆怔地走到赵嘉景面前,他加入了张铭和小林,朝着赵嘉景的腹部、腰部和腿发起重击。 赵嘉景根本没有挣扎和反击的余地,只能任凭曾经是同伴的人的拳头落在身上。 他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变成这样,好像从在后仓房的那一晚结束后,一切就都发生了巨变。 原本好好的生活都被打乱了,宋启航彻底离开了他的身边,甚至还要伤害他最为重要的朋友。 但不管怎样—— “她……她是无辜的……”赵嘉景从齿缝里挤出这一句哀求时,已经带出了哭音。 滚烫的泪水顺着他的眼眶涌出,他颤抖地哭诉道:“你让我怎样都行,别伤害她了,求你们了……” 宋启航伸展着手臂,摇晃着自己的脖颈,骨节发出“咔嚓”、“咔嚓”的细小声响,他背对着赵嘉景,以上位者的姿态命令其他人:“都停手吧。” 大黄、张铭和小林顺从地停下了,他们气喘吁吁地等候着新的号令。 但这一次,宋启航是吩咐赵嘉景的,他喊了他的名字,并说:“学几声狗叫来给我听听。” 赵嘉景没有丝毫犹豫从地上翻起身,“汪汪”地叫个不停。 宋启航不太满意地转过头:“什么狗啊,没吃奶啊?叫的一点儿劲儿都没有,看你那窝囊德行吧,学猪叫。” 赵嘉景依然照做,他天真地认为只要表现得“顺从”,宋启航就会实现他的心愿。 可折磨他的方式越发升级,到了最后,宋启航干脆示意地面,“把你吐的东西都舔干净。” 这一次,赵嘉景愣住了。 躺在床上的周画也愣了。 就连另外三个不堪的少年,也露出了惊愕的表情。 宋启航却无动于衷地看着赵嘉景,他歪了歪头,眼神是极为纯真的,“怎么了?听不懂我的话?” 赵嘉景醒过神,他用力地摇头,接着跪在地上,看着自己的呕吐物,闭着眼睛凑近。 宋启航在这时一脚踩在他头上,把他的脸,用力地摩擦着那滩肮脏的污秽。 周遭是一片死寂,窗外大雨滂沱,大黄、张铭和小林都被眼前的景象震慑,他们的额角渗出冷汗,连呼吸都不敢放肆。 周画是在这一刻痛哭出声,她已经到了极限,徘徊在崩溃的边缘。但宋启航的一句“吵死了”又令她不敢再泄露自己的情绪,只得抿紧嘴唇,憋屈、绝望地默默哭泣。 人世如炼狱,恶魔造深渊。 第99章 婴儿与阶级(一) 1. “永远不要认为你的付出需要回报,也不要提回报,你要心甘情愿地去做这些,这是你的义务。” 赵岭很喜欢说这句话,当然,他不是对周画说,而是在打电话的时候对他的下属说。 他刚升职的那一年,办公室里的下属新增了3人,其中一个是新考来的。 是个年轻女孩,外地人,被赵岭要求提前半小时上班打扫办公室卫生。 她似乎是有情绪的,不愿意做这种“低价值”的卫生员工作。所以一而再、再而三的拖拉,到了最后,她干脆正点上班,也不会做任何打扫、浇花、烧水的事情。 赵岭问过她:“你是不是觉得单位多占用你一点时间,你都觉得亏本呢?” 她当时只是讪笑,转身就和同事抱怨起自己大学毕业考进来,可不是为了做这些老妈子活的。 于是,赵岭便耐心地开始教导她如何在这种环境里“懂事理”。 他把她调离了办公室,安排到了一楼最尽头的档案室里工作,她的隔壁就是门卫,每天除了整理档案,她接触不到单位的具体业务。 但是杂活是她要做的,因为她负责的工作并非核心,所以她是单位里最闲的人,跑腿、送文件、帮其他科室送U盘成了她的日常。 这样的日子一久,她开始绝望,主动和赵岭提出自己想要回到核心办公室,还承诺再苦再累都不怕,她不想浪费自己的生命去做底层工作。 如她所愿,赵岭安排她去了单位里最辛苦的业务部门,并让她负责一摊业务,表面上是提职了,实际上三天两头迎检,她一个人要做五个人的工作量,难免会出错。 数据一错,同事对她的评价便开始一边倒,领导在开会时也会拿她来树立典型,让人引以为鉴。 她开始变得郁郁寡欢、提心吊胆,生怕工作上再出错,可神经过于紧绷,状态越发糟糕,尤其是年底考核时她得了“差”,涉及到绩效金额和进入档案,她终于崩溃了,和赵岭哭诉自己的不易,但赵岭只对她说了开头的那些有关“义务”的大道理,还关切地问她:“你是不是抑郁了?去看看心理医生吧?我给你批7天假,你再找大领导说一声,他还能再给你多一些假期的。” 她感激不已,拿着赵岭批的假条去找了大领导,看了假条上的“病假原因”后,大领导果然给她批了1个月的假期。 赵岭为她写的是——“心理疾病需要就诊静养”。 她的确可以休假了,但是,她成了单位里人人奔走相告的“精神病”,大家提起她都会嗤嗤一笑,说她是工作能力不行,疯了。 如今休假过去半年,她还未回归岗位,并不是她不想上班,而是单位在劝她继续休息。 “谁也不需要一个精神病回到单位里扰乱秩序。”赵岭和周画说起这件事时,态度非常的轻描淡写,“年轻人嘛,总是自命不凡,觉得可以凭借一己之力改变规则。但运转千年的机器是不会因为少了一颗螺丝钉而休止的,工作和婚姻是一样的,都是千百年来传承下的体系,弱小者服从强大者,天经地义。而且下位者要尽职尽责地去做,别有抱怨,这样才能体会到其中的快乐。” 周画听着这些,觉得赵岭说的很有道理,她也认为是那个女孩不懂事,竟然妄想挑战阶级。 而她就不一样了,她很满意自己的工作——做赵岭的全职主妇,照顾他的起居,为他生儿育女,这就是她梦寐以求的生活。 对,是需要为赵岭生个孩子的。 这样才能稳固婚姻。 但是,当周画发现自己怀孕的时候,她认为肚子里的孩子并不能帮助她获得更多的幸福。 甚至于说,她为怀孕的事情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 2. “你是不是挺长时间没来月事了?”早饭的时候,赵岭忽然这样问周画。 周画一怔,坐在她身旁的赵嘉景也停住了夹菜的动作,唯独魏如楠不动声色地继续吃着碗里的粥。 这是距离“那一天”过后的第2个月。 周画心跳如鼓地低着头,半晌过后,她才回答赵岭:“可能是着凉了,延迟的时间长了点。” 赵岭喝了一口豆浆,“那也有点太长时间了,两个多月了吧,最好去看看,别是其他不好的原因。”接着又对赵嘉景说:“你最近怎么都没带启航到家里来?有阵子没听你提起他了。” 赵嘉景的眼神黯了黯,平静地回道:“分班了,他选了体育班,我们放学时间不同。” “什么?”赵岭的表情极为震惊,“你们班级分开了?怎么早不和我说?我说什么都得让你俩同班啊,你们两个从小到大一直在一起的!” 魏如楠在这时轻飘飘地说了句:“嘉景学习成绩好,总不能为了他去学体育吧?” 赵岭一瞬哑口无言,可还是觉得心有不甘,嘴里嘟囔着:“我没听宋局说这事儿啊,怎么突然改学体育了,宋局不可能同意啊……” 魏如楠提醒他:“快吃吧,一会儿粥都凉了。” 赵嘉景在这时站起身,拿起自己的碗筷:“我吃好了。” 周画说了句:“放水池里就行,你还得去上学。” “时间来得及。”赵嘉景进了厨房,“我把自己的这些刷好。” 赵岭则是直接拿起外套朝玄关走去,他看着手表,担心上班会迟到,但出门之前还是叮嘱周画记得去医院看看。 周画吃不进去剩下的饭菜,她没什么胃口,神色黯然地收拾着桌子,魏如楠也在帮忙,家里唯一的两个女人沉默着,只余厨房里哗哗的自来水声音。 赵嘉景舔了舔上牙的豁口,那是2个月前留下的旧伤。 “那一天”的事情成为了他与周画共同的秘密,他们默契地不去提起,以为这样就能假装忘记,随着时间流逝,“那一天”的噩梦也早晚会被冲淡。 可恶魔留下了种子。 在周画的肚子里。 3. “确实已经2个多月了。”屏幕上的彩超图里显示着灰白色的圆点,医生手里的仪器还在周画的肚子上移动,“你看,胎心都形成了,现在是很稳固的阶段,再等个十几天,你就能听到孩子的心跳声了。” 周画恍惚地躺在诊疗床上,她觉得医生的声音越来越飘忽,而她自己的呼吸声则越来越重。 “那一天”的记忆碎片从眼前支离破碎的闪现,她单单是回想起雨声,都觉得心痛如绞。 “女士、女士。”医生的呼唤终于令周画清醒过来,她问:“孩子的爸爸呢?要不要在这建档?方便你下次复查。” 周画动了动嘴唇,艰难地说出:“他在上班,我先不建档了……”接着又问:“检查结束了吗?我能起来了吗?” “可以了,起来吧。”医生将一些纸巾递给她。 周画擦拭着腹部上的药膏,黏腻的触感令她眼前再度闪现那些恐惧的画面。 她倒吸一口凉气,拼命地平息自己的情绪,紧接着,她按捺不住般地问医生:“我……我在当时吃过避|孕|药的,怎么还会怀|孕呢?” “你是之后吃的吗?” 周画沉重地点头,“对,很紧急的避|孕|药,中间只隔了3个小时而已,我吃了两片的。” “哦,这个是和个人体质有关的,就算吃了药也不能完全排除怀|孕的可能。”医生问:“我看你信息栏里填写的是已婚,你难道不想要这个孩子吗?” 周画没回答,双手抓紧了衣襟。 医生好心建议道:“反正你确实还年轻,要是两个人还没准备好的话,就好好商量一下。但最好快点决定,一旦到了3个月再拿|掉|孩子,你身体会吃不消。” 周画喃声问:“那……如果我打算生下来的话,我是说如果。孩子会因为我当时吃过药而发育不良吗?就是会……智力方面……” “我不能和你保证这个,但就目前的胎心来看,这是个很健康的胎儿,你回家后再仔细地考虑一下吧。” 周画再没说什么,从诊疗床上走下来,她拿走了医生递给她的“确认怀孕”报告单。 医院的走廊墙壁白寥寥一片,浓重的消毒水味道铺天盖地。 周画只要闻到那味道就觉得作呕。她捂住口鼻,快速走出了医院。 4. “我明明……给你买药回来了。” 赵嘉景看着手里的化验单,手指都是颤抖的,他转头看向周画,追问着:“你、你肯定吃了药吧?” “吃了。”周画眼神呆滞地注视着眼前的景象。 那是一座远离和易小区的公园,孩童们围绕着滑梯在玩耍,地点就在南大桥下边的河滨路旁,距离赵嘉景的学校也很远,他们特意选了这样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说话。 两人坐在河堤旁的长椅上,为了避免遭人怀疑,他脱掉了校服外套,只穿着灰色连帽卫衣。 这会儿是中午12点,赵嘉景午饭也没心情吃,他想起魏如楠总爱说的一句话“天塌了有高个子的人顶着”,可他个子也很高,却觉得根本顶不住塌陷的天。 “我们……”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不知道是第几次说出这话:“我们报警吧!” 周画看着幼童在不远处嬉笑,平静地摇了摇头,“事情已经过去这么久了,证据已经没了,拿什么报警?而且他那种人,应该不是初犯,他狡猾的很,总是能避免警方找出他的问题。从前有过任何一个女孩报警吗?没有吧?” 赵嘉景皱紧了眉头,绝望地回答:“没有。” “更何况,把柄都在他手上,报警只会对我们不利。” 赵嘉景痛苦地说:“都是我……是我太笨了,我早该料到他是有备而来,他递给我的可乐我就不该喝的,那都是他惯用的伎俩,我竟然选择相信他,太蠢了!” “是啊。”周画转过头,看着他:“你很清楚他的为人,你和他一直都是朋友。” 赵嘉景愧疚地垂下头,“对不起……” 周画的语气泄露埋怨,“为什么明知道他是那样的人,还是没打算切断和他之间的来往呢?” “因为……”赵嘉景话到嘴边,又生生地咽了回去。 “因为,你享受着他带给你的优越感?” 赵嘉景惊恐地看向周画。 “没什么好羞耻的,这是很正常的感受。”周画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宋启航之于你,就像你爸爸之于我。” 听闻此话,赵嘉景下意识地看向周画的手腕,从袖口处隐隐露出的淤青还很新,他告诫自己不要多管闲事,便移开了视线。 二人又陷入了沉默。 半晌过去,赵嘉景的喉结上下滚动,他试探地问她:“你打算怎么办?” 周画没有回应。 他再问:“你会……生下来吗?那个孩子。” 周画沉思片刻,忽然反问道:“你会帮我隐瞒吗?” “我和你发过誓的。” “那倒是,毕竟事情是因你而起。” 这话令赵嘉景内心的自责更加深陷,他只能再次保证,“你放心,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无论你最终决定生下与否,我都会让那一天的事情在我心里腐烂,到死的那天也不会说。我爸永远不会知道真相,我会帮你的。” “宋启航那边呢?” 赵嘉景因听见他的名字而略有不安,他逞强道:“我会处理,他那边……我一直都在处理。” 周画当然也知道他在学校的日子肯定不会好过,在“那一天”,他的境遇也同样凄惨。 “他可真是个畜|生啊。”周画的咒骂声中充满绝望。 赵嘉景试图洗脑自己,也洗脑周画,“忘记吧,那天的事情就当是一场噩梦,别再想了,如果放弃报警,就真的不要再折磨自己了。” “你说的对。”周画长叹道:“就算报警,也是无法惩治那种人渣的。他爸爸出面的话,反而会对我的生活造成可怕的影响。那样更是得不偿失。” 赵嘉景沉默地点点头,直到周画站起身,他才追问:“你什么时候会决定好?孩子……” “我还要考虑一下。” “你还是要想好,我爸疑心很重的,他好像已经怀疑了。今早上他就——” “别担心,我们的生活不能被那人渣毁了。”周画表现得很坚强,她强迫自己不要沉溺在过去的惊惧中,事情已经发生,总不能日日回头看,必须要继续向前才行。 赵嘉景却仍旧踌躇不安,他还太年轻,又要面临多方压力,他可能的确需要崩溃一次才能重建自己,而周画的问话加速了他的崩溃。 她突然问道:“樊絮,是谁?” 刹那间,赵嘉景的背脊爬起了寒意。 第100章 婴儿与阶级(二) 5. 樊絮是1个月之前转学的。 具体转去了县内的二高还是职高,又或者是邻市的那些高中都不得而知,至少,赵嘉景是打探不出的。 刘莉也说樊絮离开的很匆忙,她是在樊絮母亲来学校办理转学手续的那天撞上了一面。 当时,樊絮的母亲正从校长室里走出来,迎面撞见途经此处的刘莉时,她表现得有些古怪。 “我想问她樊絮的事情,但她根本不想理我,急匆匆地就要走。”刘莉曾和赵嘉景说起过当时的情景,“我不死心,追着她出了学校,好不容易拦住她,一问起樊絮,她就情绪激动,眼泪还在眼眶里打转。” 当时的赵嘉景只落寞地说道:“连你也没有打听出她转去哪里……” 刘莉悲伤地摇摇头,她看向赵嘉景,神色痛苦地问道:“学校里的传言是真的吗?樊絮勾引了宋启航的事情……大家都说她是因为宋启航没有看上她才伤心厌学的,还有人说她发了很多裸|露的照片给宋启航,都是,真的吗?” 赵嘉景立刻否定:“事情不是那样,不是樊絮的错!” “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刘莉痛心道:“樊絮已经被逼得无法在这个学校待下去了,她成绩那么好,在重要阶段转学,人生都要被影响了……所以究竟发生了什么?” 赵嘉景很把真相告诉刘莉,但他开不了口,他怕一旦说出来,会将樊絮逼去更为残酷的地狱深处。 因为,他知道了“威胁”着樊絮的原因。 就在“那一天”结束的当晚,腹部、背部都剧痛难忍的赵嘉景蜷缩在自己的房间里,赵岭因加班而迟迟未归,魏如楠因复查结束的太晚而留宿在了魏来的家中,那家医院距离魏来的家较近,隔天可以方便取结果。 家里只剩下他和周画。 仿佛一切都是被计划好了的,没有多余的人在,宋启航实施了极刑之后,便可以带着他的走狗们得意地离开。 周画不肯去医院,她只恳求赵嘉景去药房替她买药回来,即便她身上沾染了很多鲜血,可她很怕事情会闹大,要是被赵岭知道的话,她的婚姻必定不保。 赵嘉景自己也不太好过,张铭和小林是下了死手的,他身上青一块紫一块,走起路是一瘸一拐。 尽管如此,他还是要抓紧时间去买药,小区门口就有药房,来回只需要10分钟,比网上订药要快很多。 就是在这短短的10分钟内,周画强撑着剧痛整理了房间,她洗脸、擦地,将呕吐物和身上的血迹都清理干净,唯独嘴唇上的伤口无法遮掩,她只能忍痛涂抹口红,用鲜红来覆盖鲜红。 但善后做到一半,她就因崩溃而发出绝望的叫喊,捶打着洗漱台,悲惨、凄厉地哀嚎着。 刚好被拿着药盒回来的赵嘉景听到。 他迅速地关上房门,生怕被邻居察觉,接着又找到瘫软地跪坐在卫生间里的周画,拆开药盒递给她,转身去找水,再次回到周画身边时,她已经伏在地面,肩头在剧烈的颤抖,赵嘉景望着这景象,眼里涌出泪水。 连他也不懂周画为何要无端遭遇这惨剧,更不懂宋启航为何要如此将他凌迟。 他们原本是最为要好的朋友,他没来由地坚信着宋启航对他是特殊关照的,至少……至少宋启航不会碰他身边的人。 但当宋启航带着大黄他们离开后,当赵嘉景踉踉跄跄地爬起身,当他去查看躺在床上的周画的情况时,映入眼底的光景令他感到万箭穿心。 周画的上衣被撕破了,下|体|有血,双手与双脚都被领带死死地绑着,由于时间太久而造成血液流通不畅,已经淤青得吓人。 他手忙脚乱地为她解开领带,又听见她的“呜咽”声,这才发现自己忘记替她拿掉嘴里的纸团。 那纸团已经被口水浸泡的湿漉漉的,赵嘉景顾不得是脏还是干净,只管一把拿下来,周画顺势吐出一口血水,喷溅在他掌心。 事后才觉得,那是一段触碰到死亡的记忆,周画吃了药、收拾干净后就把自己关在了房里,她甚至没有余力去关心赵嘉景。 他独自回到房间,背靠着墙壁坐在地板上时,想着应该要洗澡的,可是他全身无力,这一日遭受到的重创令他已经不觉得自己还是个“人”。 像是一摊肉,任人宰割、翻搅。 赵嘉景萎靡之际,手机忽然跳出一条消息,他吓了一跳,很久才敢点开去看。 是小林。 赵嘉景愕然地蹙起眉头,他不懂小林发给自己这个是什么意思,直到很久之后他才恍然大悟——狡猾如林耀,他永远在为自己留后路。 6. 视频长达7分43秒,但开头3分钟里,都是漆黑一片,漫长得令赵嘉景几乎要失去耐心。 然而,到了3分07秒的时候,镜头开始剧烈的摇晃起来,因为有一双脚从镜头前闪现,赵嘉景立刻明白,这是将手机放置在草丛里偷偷拍摄到的画面。 紧接着,白皙的双腿跌倒在画面里,尖锐的叫声划破夜幕,赵嘉景认出那双鞋子,是樊絮当晚穿的耐克板鞋。 窸窣声持续了很久,忽然“砰”的一声响,镜头拍摄不到画面了,只能听见仓皇的求救声,但很快就被扼制住,像是用什么东西捂住了嘴,只剩下凄厉的呜咽。 但不出一会儿,一个男声就哄骗似的说:“我放开你,你不能再叫,答应的话就点点头,行不行?”他出奇的温柔,能从他的语气分辨出,他的确是在讨好对方。 几秒的时间空白后,衣料的摩擦声响起,那女声开始说:“你把我骗到这里,还说赵嘉景在这等我……你没安好心,你简直不是人!” “赵嘉景?”他问:“你突然提起他是什么意思?” “要不是因为他和是你朋友,我说什么也不会答应来你们这里玩的,我是为了见他,你——唔!” 耳光的声音响起,力道狠辣,吓得观看视频的赵嘉景全身一震。 很快便出现了怯懦的哭泣声,又好像是撕扯的声音,总之一片混乱,能听到那个女声不再像之前那样傲慢,她开始惧怕,并变得小心翼翼:“别……别打我了,我……我今天刚好在来月经,求求你了,你放我走,我什么都不会和别人说,我家里就只有我和我妈妈两个人,要是我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她会活不下去的,你放过我吧……” “我就问你一个问题。”他忽然低声说,“你是不是喜欢赵嘉景?” 她没吭声。 “说!” 她哭着回答:“不、不喜欢。” “你敢发誓?最毒的誓?” “怎么发?” “你敢撒谎骗我的话,你和你妈死后就要下地狱,下辈子做牛做马做猪狗。” 她迟疑了,好半天没吭声。 他冷笑一声:“搞半天,你他|妈|的真是个婊|子|啊。” 又是耳光的响声,还有皮带解开的声音,以及一声“滴”的电子声,就像是录视频的启动声。而视频的最后,是他的威胁:“你要是敢说出去的话,我拍下的裸照和视频就都会人尽皆知,你妈看见会是什么感想?学校里的人会怎么看你?不想死,就乖乖听我的话,我什么时候找你,你就得什么时候出来,听见没有?” 她的呜咽声从嗓子里滑出,如同绝望的回应。 好半天过去,伴随着诡异声响的结束,限量版的高帮篮球鞋出现在镜头中。 赵嘉景能听见穿衣服、提裤子的声音,还有他在她身上啐口水的声音。 再然后,录像终止,停留在了他鞋子的logo标志上。 赵嘉景认识这双鞋。 是宋启航最喜欢的一双。 赵嘉景吐出长长的一口气,他仰着头,靠着墙壁,闭上眼睛的同时终于明白了宋启航突然“审判”起自己的真实原因。 7. “樊絮她……是我喜欢的一个女生。”面对周画的提问,赵嘉景似乎终于有了承认的勇气。 周画面无表情地看着赵嘉景。 “她是不是也喜欢你?” 赵嘉景眼神虚浮地叹息道:“也许是吧。” “是吗。”周画摇摇头,自嘲道:“看来,是一场充满了血腥的报复啊。” 是宋启航报复赵嘉景的开端,也是周画陷入泥沼的起因。 只是因为樊絮那3秒钟的迟疑,在宋启航的认知里,那3秒钟代表了赵嘉景胜过了自己。 为了抹杀掉那3秒带来的耻辱感,宋启航对赵嘉景的折磨是漫长而残忍的。 8. 其实周画并不知道在“那一天”过后,赵嘉景曾在学校里拿着自己收到的视频去威胁宋启航。 他把宋启航约到了学校的后操场,那里杂草丛生,堆满了废弃的体育用材,没有人会来。 逆光的树下,灰白的墙壁,赵嘉景握着手机的手微微颤抖,他点了那个三角键,7分43秒的视频竟令宋启航耐心的看完了。 只不过他没有表现出任何慌张,反而是嘲笑赵嘉景:“给我看这个干什么?能说明什么?” 面对宋启航的高高在上,赵嘉景吞咽口水,艰难地说出:“这是你强|奸|樊絮的证据。” “啊?强|奸?”宋启航故作无辜,“我还用做那种事吗?” 他甚至不问赵嘉景是如何得到、从谁手上得到的视频。 宋启航,他根本不怕这些。 赵嘉景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愤怒,他哽咽一声,终于提高音量,“上个周六,在我家发生过什么,你应该没忘吧?” “哦,上周六啊。我该记得吗?” “你以为你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事情就那样了结了?” “不然呢?”宋启航笑了,“你能把我怎么样?” 赵嘉景一字一句地说:“我手里的这个视频虽然不是上周六的证据,但是我可以拿到派出所,同样可以作为告你的证据。” “如果视频里的人不承认呢?” “樊絮怎么可能会不认?”赵嘉景攥紧拳头,“你在后仓房那边对她做出那种事,只要有这证据,她就可以把你搞进去!” 宋启航的笑意褪去,“你以为我怕吗?” “你当然不怕了。”赵嘉景收起了手机,“从我们成为朋友的那天开始,你是怎样的人我再清楚不过,但你并没有伤害过我,所以我才假装看不见那些可怜人。可现在不同,你亲手毁了一切,对樊絮,对周画,我们再也不可能回到过去了,你必须为你所做的一切付出代价,否则我们接下来的人生将会永远活在你造成的阴影里。” “你特意约我出来,就是为了和我讲这些屁话?”宋启航双手插在校服裤子的口袋里,向前走一步,靠近赵嘉景,以审视的眼神打量他,“赵嘉景,你脑子一向挺好使的,就是人窝囊了点,可没想到你真是个彻头彻尾的窝囊废啊。你是希望我和你们道歉,还是怎样?不然就凭你对我的了解,我可能会在乎你把这个视频送去警察局吗?” 赵嘉景咬紧牙关。 宋启航继续说:“还是你想从我这里得到道歉的话?你希望我向你小妈说对不起?然后呢?” “然后……”赵嘉景气势降下来,他回想起“那一天”的屈辱,不禁退缩了。 “然后,你就能继续平等地恢复我朋友的身份,假装一切都没发生?” 赵嘉景惊醒般地抬起头。 宋启航则是一脚踹在他的腿上,他立刻跪了下去。 “就凭你那视频,樊絮是不可能会承认的。你有没有想过她的家庭背景?她敢说出真相吗?”宋启航俯视着赵嘉景,“而且我告诉你,在你不知道的时候,我只要一个电话,她就必须要出来,随便我想和她怎样都可以。” 赵嘉景咬牙切齿地瞪着宋启航:“你——简直是畜|生!你毁了樊絮,毁了周画,也毁了我!” “我毁了?”宋启航一挑眉,“你的人生从出生的那天开始就被毁了,你妈早早死了,你爸是个只会摇尾巴的狗,找了你小妈又怎样,还不是要被我上?你们的人生也配叫人生?你有什么未来?拼死考上和我一样的大学,四年苦读,毕业投简历,苦苦工作三十年也还不清房贷,生了孩子照样要重复没有盼头的日子,你能改变阶级吗?樊絮能吗?你们拿什么和我比?我告诉你,赵嘉景,你曾经和我在一起的日子就是你人生最高光的时刻,出了校门,我照样可以做人上人,你,永远都只配做我的狗,和你爸一样,要做我爸的狗。你爸要是知道他老婆被我睡|过,一定连屁都不敢吱一个,他恨不得自己也是个女的,更恨不得,你也是个女的。” 第101章 婴儿与阶级(三) 赵嘉景的嘴唇都被咬出了血丝,他感到头顶的阴影逐渐变小,宋启航蹲下身,和他达成平等的视线,并对他说:“赵嘉景,你不够忠诚,我不喜欢会咬人的狗,做狗就要有狗的样子,否则主人不给骨头吃了,在到处都是豺狼虎豹的环境里,你下场会很惨的。” “你这样对我的原因,是因为樊絮吗?”赵嘉景问出了口。 宋启航的脸上闪过一瞬异样。 “果然。”赵嘉景捕捉到了他的破绽,终于得意地笑了,“可惜到头来,你还是不如我,不如一条狗。” 宋启航眼睛通红,他一拳揍在赵嘉景脸上,想再揍第二拳的时候,赵嘉景猛地抓住了他的手,并逼他和自己做交易:“从今以后,你想怎样对我都可以,但你要记住,宋启航,你始终都比不过我,如果你敢再羞辱周画或者樊絮,就说明你也承认了自己不如我的事实。” 宋启航喘着粗气,他一把挣开赵嘉景的手,退后几步,二话不说地转身离开了。 赵嘉景不由地松了一口气,至少他能确定的是,宋启航一定不会再伤害周画与樊絮了。 但代价,是要付出他自己的人生。 宋启航不会放过他的,他必须要做好接纳一切的觉悟。 9. 周画的肚子开始大了起来。 已经是五个半月。 家里除了赵嘉景之外,最先察觉到周画怀孕的人是魏如楠。 她观察到周画不再喝凉的饮料,也会偷偷吃一些平时不会吃的奇奇怪怪的食物。 当肚子还不是那么明显的时候,在只有她们婆媳二人的空档,魏如楠才问周画:“你有了?” 周画没料到魏如楠会这样敏锐,有些不安地说着:“我还没告诉赵岭,他还不知道。” “他不可能不知道吧?”魏如楠很了解自己的儿子,“他应该有所察觉了,只是还没确定。” 周画欲言又止,魏如楠尚且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略显困惑地问:“你不想生吗?” “也不是,就是……我觉得赵岭已经有了赵嘉景,我不知道他会不会再想要一个孩子。” “既然怀了,还是生下来吧,你又这么年轻,总得有个自己的孩子。” 周画的表情显露出痛苦,像是在自言自语似的说,“我该生下这孩子吗……” “是个生命,也是缘分,不能抹杀缘分。” 周画的笑意极具悲伤,她眼里含着泪水,迅速抬手擦掉,明知这个孩子不能要,可胎儿一天天地长大,她能够感觉到小孩与自己产生的一种神奇的羁绊。 “不管怎样,你永远都是孩子的妈妈。”魏如楠的安慰对周画产生了很大的力量。 她很清楚孩子的父亲是谁,但同样的,她是孩子母亲的这件事不会改变。 也许最好的选择是扼杀掉这个生命,然后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地继续她的生活。 生下来的话,只会为日后的生活埋下惊雷。 她也曾数次坐在妇产科的门口犹豫不决,拿掉这孩子才是理智的决定。可她第一次怀孕,第一次感受到小孩在肚子里的生命力,她觉得这种感觉非常不可思议,以至于她还是没能狠下心。 尤其是赵岭看到了她的怀孕诊疗单后,竟出奇地同意道:“怀了怎么不告诉我呢,这都3个多月了吧。” 其实周画也没打算藏起化验单,她已经在倾向生下孩子,所以才打算将自己的决定一点点地渗透给赵岭。 “我怕你不想要。” 赵岭的表情很吃惊,“我怎么能不想要?现在二胎也开放了,三胎都不是问题,你怀了就生,最好生个女孩。” 周画小心翼翼地问:“你喜欢女孩?” “儿女双全嘛,缺什么就想要什么。” 周画没吭声,仍旧心存顾虑。 赵岭再次拿起那张化验单,嘴里念叨着:“12周……我怎么记得我那会儿在市里培训呢?” 这话一出,周画全身一震,她吓得心跳如鼓,但赵岭很快就说道:“一定是我记错了,最近培训太多了,老是记混。”接着把化验单折了三折,递还给周画,并抚了一下她脸颊,微笑道:“今天我下班后会早点回来的,别在家做饭了,想吃什么咱们一家出去吃,庆祝你怀孕,也庆祝我要有女儿了。” 周画神色尴尬道:“万一不是女儿呢?” “儿子也可以,反正是咱们两个的孩子,是男是女我都会疼爱的。”他低头吻了吻周画,“我很高兴你怀了孩子,毕竟我都是这个年纪了,也算是老来得子,好在你年轻,正是生养的好时候。” 周画凭赵岭的表情、语气还有举止里都没有察觉到他在怀疑,这也令周画不由地松懈了一些。 因为赵岭那么聪明,他不可能不发现的。 如果他同意周画生下这个孩子,就说明他表示了认可,也就不会去怀疑这个孩子根本不是他的。 周画竟因此而拥有了莫名的勇气,她不再犹豫,在孕期3个半月的时候,她告诉赵嘉景:“我要生下来。” 赵嘉景并不能接受她的这个决定,甚至不停地劝她:“你多为自己考虑考虑吧,生下来该怎么办?纸包不住火,总有一天会东窗事发的!” “你不说,我不说,谁会知道?” 赵嘉景第一次觉得周画无药可救,“你认为,是孩子重要,还是你当吸血虫的家庭主妇生活重要?” 周画有些震惊赵嘉景是这样看待自己的,但她像是鬼迷心窍了一样,“你爸爸相信这就是他的孩子,如果我这个时候突然不生,去做掉的话,他反而会起疑。而且除了你,没人知道这孩子究竟是怎么来的,就连那个畜生,他也根本就不知道。” 赵嘉景感到绝望地对周画说:“你真是疯了。” 周画审视着赵嘉景,反问一句:“你有资格这样说吗?说到底害我陷入这种境地的,是谁呢?” 赵嘉景的心咯噔一下,他最怕的就是周画说出这种话。 “所以我们两个人,是共犯。”周画死死地盯着赵嘉景的眼睛,“这秘密只有我们两个知道,而你弥补我的方式,就是帮着我把秘密带进棺材里,你必须这么做。” 赵嘉景无可奈何,他的愧疚与自责令他无法拒绝周画,更何况他很清楚周画对赵岭言听计从到了极致。 赵岭同意她生,她就会生;赵岭要她拿掉,她就会拿掉。 比起她的个人意志,赵岭随便说的一句话,都能改变她的决意。 可赵岭真的希望她生下来吗? 就凭赵岭的缜密心思,他真的没有察觉到一丝一毫的异样吗? 赵嘉景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仿佛有巨大的阴谋在窥视着他,而他还太过弱小,只能做棋盘上的棋子,被幕后巨手推着向前走。 他才只有16岁,已然不再期待今后的人生。 第102章 长情山(一) 1. 赵琪琪刚满1岁的时候,周围的邻居之间流传着这样的非议。 “我听说魏老太太很重男轻女啊,那个小媳妇不是|奶|水不够足吗,魏老太太舍不得他们买奶粉。” “那小孩子可娇贵了,得喝进口的奶粉才不吐,一罐好几百呢。” “哎呦,赵主任还差那么几个钱儿吗?如今儿女双全,女儿又还那么小,全家都得紧着最小的才行。” 楼下的邻居就啧舌道:“那可说不准,我家就在他们家楼下,前阵子老听见魏老太太在吵,嫌奶粉贵了,嫌小孩总哭的,反正就是看不上那小女娃。” “人民教师呢,咋还搞重男轻女的那一套封|建思想?” “知人知面不知心呗。”另外的人说道:“但我看,那个赵主任对孩子可好呢,总是抱着出来在小区里散步,还真是喜欢女儿。” 赵岭的“好父亲”人设在小区里有目共睹,但魏如楠并不清楚自己的口碑在邻里之间下滑的真实原因。 她根本不知道头上已经被安上了“重男轻女”的罪名,在邻居们的口中,全家上下,好像除了赵岭,其他人都对赵琪琪不够好,就连周画这个亲生母亲也要被议论“太年轻,抱孩子的手法都不周到,什么事情都要依赖赵主任”。 赵岭的表演也的确让外人挑不出任何瑕疵,尤其是赵琪琪1周岁的时候,他开始张罗着给赵琪琪办个周岁宴。 百日宴那会儿他忙着迎检,就给错过了,他一直为此感到很遗憾。 单位同事也都随了份子,他不好什么都不表示,只通知了一声周画,就安排好了当晚的酒店。 魏如楠、周画、赵嘉景是必须要到场的,赵琪琪作为主角更是不能落。 当晚5:30,周画抱着赵琪琪和魏如楠在酒店门口下了出租车,服务员引路去往包厢的时候,魏如楠问周画赵嘉景知不知道几点来。 “我给他打过电话了。”周画说,“他要稍微晚点,要帮他们班主任处理一些班级的琐事。” “我听赵岭说他订了5个包厢,咱们好像是要和他的一些领导在主包厢。” 服务员在这时回过头,微笑道:“赵主任是我们这里的熟人,每次省里有检查都会在3楼的包厢里订桌的。”接着又夸奖起周画和赵琪琪,“大家之前都说赵主任的妻子年轻又漂亮,如今有得了这样可爱的女儿,赵主任真是人生赢家了。” 周画回了个礼貌的笑脸,被服务员带到写有“春雨阁”的门口后,听见对方说:“这里就是主包厢,请进。” 房门被打开的刹那,周画先侧过身,让魏如楠进了里面。 已经落座的客人起身同魏如楠问候并寒暄,还热情地招呼着周画:“弟妹快进来,你今天可是主角!” 这话听着有点毛病,可周画也没打算在意,抱着赵琪琪进了包厢,一眼就看见了坐在主位的宋全大。 的确,这个包厢里坐着的都是赵岭的领导与领导家属,然而,令周画感到惊惧的是,她竟然在宋全大的身边看到了宋启航。 刹那间,她脸上的笑意僵住,穿着校服的宋启航反而对她客客气气地笑了一下。 四目相对,时间凝滞,直到身后传来脚步声,赵嘉景被服务员引了进来。 周画下意识地回头看他,他见到她脸色苍白如蜡,下意识地看向包厢里头,宋启航顺势站起身,对他抬手道:“嘉景,坐我这边。” 赵嘉景绷紧了下颚。 这场面,实在是诡异的很。 2. 包厢的墙壁上挂满了五彩缤纷的气球和彩带,中间贴着英文字母的“happy birthday to赵琪琪”,在场的男男女女十几人,先是让周画和赵岭一起抱着赵琪琪站在背景中央,大家为其拍照、祝福,再对赵琪琪唱起生日歌,哪怕刚满1岁的婴儿根本不懂大人们在表演什么,甚至还被吓得哭了出来。 周画心疼地抱着她哄个不停,大家觉得有趣,哈哈地笑着,依次坐回到座位上后,就开始进入了酒局环节,仿佛刚才的庆祝只是一场需要完成的任务,宋全大甚至还抽起了烟,根本不在意还有婴儿在场。 “本来今天是想带我老婆来给赵主任庆祝女儿生日的。”宋全大吐出一口烟雾,对着自己面前的水晶缸弹了弹烟灰,“可她约了老姐妹儿去做脸,我就想着也不能不给咱们赵主任面子啊,通知了带家属就得带家属,我儿子也算家属嘛。” 宋启航在外人面前表现得格外乖巧腼腆,但凡是父亲讲话,他都是毕恭毕敬地听着,除了在宋全大提酒的时候,他发出一声低低的“啊”,因为自己的杯子里什么都没有。 赵岭眼尖,立刻端起茶水走过去给宋启航倒上,语气和善道:“小宋愿意喝茶水吗?我把服务员叫来,再给你选点饮料。” “茶水就行,赵叔叔。”宋启航客客气气的接过杯子,“我爸不喜欢我喝饮料,对身体不好。” “家教这么严啊。”赵岭打趣一句,又对坐在宋启航身边的赵嘉景说道:“你要学习小宋身上的优秀品质啊,你们这么要好。” 赵嘉景默默地点了点头,没吭声。 抱着赵琪琪的周画在一旁也沉默着,直到有人意识到周画一直没吃饭,就喊道:“弟妹,快来吃口饭,我们替你哄孩子。” 魏如楠恰时起身,接过周画怀里的赵琪琪,“我吃差不多了,你先去吃,一会儿再来换我。” 周画本想要拒绝,因为自己的位置是在宋启航对面,她实在不想看着那个人渣。 奈何一众人催促她落座,连赵岭也吩咐她坐下,她没有办法,只好走去了位置上。 宋全大打量着周画的模样,又看了看赵嘉景,嗔笑起赵岭来:“赵主任,你老婆和你儿子看上去像是同龄人似的,他们两个在一起肯定比和你有共同话题吧?” 没等赵岭回应,反倒是宋启航说道:“我们都羡慕嘉景的妈妈年轻又漂亮,好多朋友想去嘉景家里玩呢。” 此话一出,赵嘉景的表情越发难看,他紧紧地握着手中的玻璃杯,拼命地忍耐着怒火。 周画则是抬起头来,她面不改色地注视着宋启航,冷声道:“我倒是很欢迎你们常来,但是,不知道宋局长会不会同意呢?” 宋启航变了变脸色,眉头不自觉地蹙起。 第103章 长情山(二) 3. “哎!瞧你这话说的,见外了不是?”宋全大嗤嗤一笑,示意赵嘉景和宋启航,“他们关系关系好着呢,从小就是一起长大的,我总是想办法让他们两个同班,嘉景学习好,会带着我们家航航。最主要的是嘉景习惯好,航航和他在一起我也放心。”说到这,他将烟头暗灭在水晶缸里,声音也低沉下来,“这世道都已经变了,太多人急功近利,总是想借风攀枝,像航航这样脑子不太灵光的,很容易就被家教不好的小孩给骗了。” 宋启航的眼神里闪现出一瞬的不服气,但他只是敢怒不敢言,在宋全大的面前,他弱小得如同那些被他肆意宰割的臭虫。 周画观察着宋启航的表情,她发现他很惧怕他的父亲,可又不想被外人察觉,所以他很别扭地在端着,就好像企图在宋全大那里经营好“乖孩子”的人设。 赵嘉景一直盯着周画,当她与他视线碰上时,他向她摇了摇头,那是“不要逞口舌之快”的暗示。 可周画已经很努力地在控制自己的怒火,面对近在咫尺、还表现的人模人样的宋启航,她如何能做到不以为然? 倒是赵岭会顺水推舟,他不想宋启航掉面子,便将鲍鱼转到宋启航面前,示意他吃菜,同时还说:“我们嘉景能有启航这样的朋友,是他运气好。以后还是要更好的相处,大学也能报考到同一所就好了,宋局您说呢?” “这不就是为了让他和嘉景在一起,我才让他学体育嘛,不然凭他那分数,走文化课哪可能考上什么好大学。” 赵岭说:“马上就高三了,我多让嘉景和启航一起做功课、一起复习。还有那句话说的好,亲贤者才能成大事,我女儿也得从小培养这习性,多和启航在一起,她也能赢在起跑线线了。”话到这里,赵岭忽然看向魏如楠抱在怀里的赵琪琪,并问宋全大:“宋局,您不觉得我女儿的眼睛和启航很像吗?” 这话一出,周画的心猛地一沉,赵嘉景也后怕地绷紧了背脊,只有宋全大觉得有趣:“赵主任的女儿,怎么可能会像我儿子?” “我倒是希望她能像启航呢。”赵岭弯着眼睛,笑意浮现在嘴角,“投胎也是一项本领,要是有和启航一样的家世,我都能和女儿借光了。” 宋全大就大声笑起来,数落赵岭“口腹蜜剑”,接着又命令宋启航:“还不敬你赵叔叔一杯?人家都希望自己女儿像你呢,这可是看得起你、是夸你呢。” 宋启航不敢耽搁,立即端着自己的茶杯站起来,敬赵岭道:“赵叔叔,谢谢夸奖。” 赵岭抬起自己的酒杯撞了一下宋启航的杯口,拍着他的肩膀道:“别客气,以后你要谢我的地方,多了去了呢。” 宋启航尴尬地扯扯嘴角,他尚且不明白赵岭话里的含义。 只有周画和赵嘉景如坐针毡地看着他们两个人将彼此杯子里的液体一饮而尽,那景象仿佛是炼狱里的两只恶鬼在交换着各自的暗语。 而哄着赵琪琪的魏如楠将一切望进眼里,她端详着赵岭的眼神变化,竟可以猜出他内心里盘算的坏主意。 他是她的儿子,他的花花肠子打几个结,她都一清二楚。 第104章 长情山(三) 4. 2023年1月30号,春节过后的第二天。 上午9点10分,何胜和吴彤登门前往一处未封闭式的居住小区,敲了很久的门,对方才打开。并且在最初迟疑着不愿让二人进屋,是隔壁有邻居窸窸窣窣发出声响后,那家人才不得已的同意接待。 在家里的只有女孩的母亲,父亲还未下班,而女孩的房间反锁了,看样子还是不愿见外人。 那位母亲给何胜和吴彤倒了热水,坐下来的时候一脸为难,她万分抱歉地说:“事情就是我今早在电话里说的那样,给两位添麻烦了,真是不好意思,还让你们特意跑一趟……” 何胜说:“我们也是执行公务,报案后一周内会自动立案,而你在今早忽然打来派出所撤案,我们是有必要来上门追踪撤案原因的。” 对方俨然不知道会有这样的情况,表情十分惊愕:“啊?追究?我这算犯法吗?要追究我什么?” 吴彤无奈地叹了口气,解释道:“不是说你犯法,而是撤案总得有个正当缘由,我们也是履行程序来和你做个笔录,签字确认就可以了,不会追究你个人责任。” 她这才安心下来,可表现得也仍旧是支支吾吾:“倒也没什么原因,就是考虑到我女儿的名声,她毕竟还那么年轻,我们夫妻两个也是考虑了好多天,最终只能决定放下这事了。” 吴彤却说:“如果真是为了孩子好,更应该指证强|奸犯,让他受到法律的制裁才对。” 强|奸犯这三个字一出,紧关的房门里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响动声,像是用被子蒙住了头的声响。 何胜便对吴彤摇摇头,示意不要再提敏|感词语。 那位母亲也看了眼房门,接着转回头,毫无办法道:“情况就是这样,你们来也来了,也看到了我女儿的近况,而我想表达的就是这些,没什么其他问题的话,我签字就行吧?” 吴彤把刚刚记录好的文件板递给她,指了指右下角:“签这里。” 她接过来,正准备签上自己的名字,忽然听到何胜说:“宋启航父亲的工作,你们很清楚吧?” 她握着签字笔的手猛地停下动作,愕然地抬头看向何胜,“我、我不清楚那些事。” “其实你已经决定撤案了,我不该再和你说这些,还是算了。”何胜站起身,催促道:“签完字的话,我们就可以带着离开了。” 那位母亲却变了脸色,她不安地追问:“警官,是不是宋启航找到你们了?他和你说了什么?他家里人也出面了?” “这些与你无关,我们也不方便透露。” 她语气激动起来,“我就知道他们父子没有一个是好东西!专门欺负我们无权无势的老百姓,这真是要把人往死路上逼啊!”说着说着,她把手里的板子往地上一扔,双手捂脸,崩溃般地大哭着:“说好了我们撤案就了结这事的,谁稀罕他们那几个臭钱,无非是为了女儿的未来……女孩子家的路本就难走,他们这是要赶尽杀绝啊!” 何胜也没料到这招的杀伤力这么大,虽然她的确是想要诈出有用的讯息,但结果是意料之外的,连同女孩的房门也开了。 那个叫做付晓洋的女大学生站在她的房门口,一脸漠然地注视着何胜,她母亲赶忙擦干眼泪跑向她,不停地说着“你怎么出来了快回去房间吧,她们一会儿就走了”,可付晓洋却始终板着脸孔,她对何胜与吴彤说:“你们为什么不去找樊絮?为什么就要盯着我不放?” 樊絮? 这个名字在何胜听来极其陌生,但她还是保持着和善的微笑,“同学,你说的那个人我们并不清楚,如果也是和类似的情况,她从未报案过,我们对你的跟进也是因为你父母曾经到派出所——” 话未说完,就被付晓洋打断:“是,我们家是打算要告那个人渣的,可我爸妈当时不清楚具体情况,所以才会贸然去你们那里报案,但现在——” “洋洋!”她母亲一把拽住她的手臂,不停地摇着头:“别说了!咱们普通人家斗不过有权有势的人,你还年轻,不能把日后都搭进去!” 付晓洋的眼眶瞬间红了,她不服气地咬着嘴唇,泪水默默地流淌下来。 何胜立刻就懂了,她改变了离开的主意,并转正了身形,非常肯定地问付晓洋:“你有什么把柄在宋启航的手上?” 这话令母女二人都愣住了,吴彤恰时说了句,“该不会是裸照吧……” 付晓洋和她母亲的脸色便更加难看了。 5. 还记得与窗帘店的老板娘在查看电脑的时候,何胜亲眼看到了那张拍摄到藏蓝色窗帘的照片。 “等等,就是这张,能把这几张都单独打开看吗?”何胜指着屏幕。 老板娘将这几张都单独地拖拽到了桌面上,依次打开并放大,问道:“是你要找的款式吗?” 何胜看着逐渐放大的照片,确定窗帘上的刺绣和寄给自己的照片上的是一模一样的,而且经过高清放大之后,可以看到其中隐隐约约地刺着字。 左面那扇窗帘是“长情”,右面那扇则是“美满”。 紧紧拉起到一处后,就汇聚成了长情美满的祝福话。 “像是新婚夫妇会选的刺绣。”吴彤当时说。 老板娘说:“我看这个文件夹的记录的确是当年新婚夫妇的专用小区。” “专用小区?” “是啊,那会儿县内新起的楼盘少嘛,华府小区是最好的地段,很多新婚小夫妻都会选择在那里买房子,这家的备注也是华府小区。” 何胜问:“有楼号吗?” 老板娘敲了敲照片最下端,“我婆婆是个很细心的人,为了避免交接出错,都会把客户的小区楼号、门牌号做订单数字。这照片的数字就是当年的楼号,我看看噢,16010701。” 何胜点点头:“16号楼1单元701。” “对,这是那家当年的住址。” 而在获得这些信息之后,便到了年关。 何胜琢磨着要等过年之后才能开始继续调查,尤其是今天是初九,刚好上班第二天,付晓洋父母的立案时间也开始生效,她是想要在这一天解决掉这两件事情的。 结果却因“撤案”一事而耽搁在了付晓洋的家中。 何胜与吴彤重新坐在沙发上,对面则是坐着付晓洋母女。 她们的情绪已经稳定了不少,何胜试着重新开口道:“也就是说,在报案之后,宋启航的父亲出面来威胁你们尽快撤案,对吗?” 付晓洋的母亲小声纠正道:“不、不是威胁,是劝说……” “他拿了十万块。”付晓洋截断了母亲的话,直截了当地告诉了何胜实情。 她母亲忧心忡忡地看着她,像是担心她的“勇敢”会造成一发不可收拾的下场。 “哦,封口费。”吴彤记了下来,但转而又觉得不对劲,“那是他在你们报案之前就应该用这种手段的,为什么是报案之后才找到你们?” 付晓洋感到屈辱地坦言:“我从没打算报案。” 不仅仅是吴彤,连何胜也露出了一丝惊讶的表情。 面对这样的眼神,付晓洋只说:“你们不会懂的,反正发生了这种事情,外人听说了只会觉得是我笨、是我蠢、是我活该。” 她母亲立刻说:“没人会这么想,洋洋,你别这么说……” “事实不就是如此吗?”付晓洋倔强道:“我连报案的勇气都没有,还想着事情过去了也就算了,就当是我倒霉,我这样的人家怎么可能会斗得过他,指不定还要被反咬一口。” “既然如此——”何胜切入关键点,“你为什么又改变了想法?” 付晓洋哽咽一声,“他在全系的群里发了我的裸照。” 何胜蹙起眉头。 付晓洋的母亲感到痛心地握紧双手,女儿的陈述对她来说,如同是残酷的凌迟。 “虽然他很快就撤回了,但还是有很多人截图并且保存。”付晓洋咬牙切齿道,“全系都在嘲笑我,我根本待不下去了。会办休学也是实在走投无路,我父母是看我被欺负的太惨了才去报案的。可不知道是这期间谁走露了风声,把我家人去派出所的事情告诉了他,他爸就找上门来,给了钱,还威胁我们不要再搞他儿子。” “你们收钱了吗?” 付晓洋没吭声。 是她的母亲回答道:“不收是不行的,他会让我女儿被退学的。更何况,不仅仅是洋洋,其他女孩子面对这种事情也是吃了哑巴亏。” 何胜问:“你刚刚说的樊絮,也是与你有着同样遭遇的女孩?” 付晓洋默默地点头,“她是我中学同学,高中的时候没在一个学校,但我听说她那会儿就被宋启航……导致她最后不得不转学。” “高中时期啊……”何胜回想着宋启航的所有毕业照,立刻亮起眼睛,她问付晓洋:“那赵嘉景这个人,你是不是也认识?” “他?哼。”付晓洋的眼底闪过一丝不屑,她充满怨恨地说:“他是宋启航最得力的帮凶。” 一个“最”字十分微妙。 何胜敛下眼,“看来,宋启航不是单枪匹马,而是团伙作案了。” 第105章 长情山(四) 6. 何胜带着吴彤找上门的时候,刚好只有赵嘉景和赵岭在家。 说来也是巧,魏如楠在周画的陪同下回去娘家探望独居的于桂芝,整个家难得有父子二人单独相处的时刻,赵岭破天荒地亲自给赵嘉景做了早餐,虽然那会儿已经是上午11点钟,父子两个的第一顿饭直接成了午餐。 还有两天就要回去学校,赵岭和往常一样,只要有和赵嘉景单独在一起的机会,肯定会问起宋启航。 在赵嘉景看来,父亲对宋启航的关心都要比对自己的多。 “他最近都好吗?” 在赵嘉景这里,只要是赵岭口中的“他”,早已被默认是宋启航的名字了。 “挺好的。”赵嘉景吃了口煎蛋,溏心的。 “他爸明年年底就二线了,年纪那么大,也该去个养老单位享享清福。”赵岭说。 赵嘉景抬眼看他。 赵岭不以为然道:“哦,不用担心我,他承诺二线之前会再帮衬我的,毕竟是这么多年的交情了。” 赵嘉景则是在心里盘算着时间,明年年底,也就是大三下半学期。 “那时我就快大学毕业了。”他说。 赵岭提醒他:“你得顺利毕业才行。” 赵嘉景略显困顿地看着赵岭。 赵岭的那句老生常态在今天变了,他竟然对赵嘉景说:“再忍忍,明年年底就是期限。” 他的父亲,好像什么都知道似的。 赵嘉景沉默不语,直到将碗里的白粥都喝光,起身端去厨房的时候,余光瞥见了压在茶几上的保险书。 周画还没签字。 她在找种种借口躲避赵岭,春节期间也是尽可能地减少和赵岭的单独相处,这样才能令他没机会提签字的事情。 “其实很简单,签个字罢了,是她想的复杂了。”赵岭注意到赵嘉景的视线,抬了抬下颚,示意那份保险书,“我的都已经签好了,要是我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作为配偶的她就是第一受益人。” 赵嘉景重新看向赵岭,“她要是签了这份保险书,遇见意外危险的话,你也是第一受益人吧?” “对啊。”赵岭的语气十分轻巧,“夫妻就是这样的,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可死亡保险赔偿金这种事,明明是一人独享其成。赵嘉景忽然就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她当年是意外车祸而亡,肇事者和保险公司都赔付了极大的金额。 大到赵岭可以全款换了好地段的房子,再买上一辆能够匹配他社会地位的B级车。 以至于赵嘉景后知后觉般地意识到一件事,他谨慎地问赵岭:“琪琪……你们也给我和琪琪保了这份险吗?” “未成年人是父母代理签字的,这种意外赔偿险多保几份准没坏处。你们都是我的孩子,我自然会为你们做这方面的考虑,你不必担心。”赵岭凝视着赵嘉景的眼睛,慢条斯理地说道:“嘉景,我现在只剩下你一个孩子了,你是我唯一的儿子,我不会让你遇见危险的。” 这话仿佛充满了某种暗示,令赵嘉景的心中有一股郁结之气在徘徊。 难不成…… 不。 赵嘉景立刻否认了这个想法。 赵岭不可能会知道的。只要周画不说,自己也不可能会和赵岭坦白实情。 但为什么…… 赵岭在提起琪琪的时候,总是会泄露出一丝不加遮掩的冷漠? “我们是父子,嘉景。”赵岭的声音将赵嘉景再次拉回现实,“在这个家中,只有你我的姓氏一样,也只有我们之间的血缘关系是旁人无法替代的。即便到了最后,我们也该是彼此唯一的伙伴。” 赵嘉景静默地看着他,企图要看穿他皮肉下的灵魂。 即便他们父子并不知道,在这一刻,他们两个的心是最为接近的,哪怕他们,都有所隐瞒、各怀鬼胎。 门铃声恰时响起,赵嘉景一惊,赵岭顺势从餐桌旁站起身,他一边念叨着谁啊一边朝门口走去,按下可视对讲键,看到屏幕上显示着两张女警的脸。 “警察?”赵岭脱口而出。他真正想说的是,警察又来我家做什么? 而赵嘉景也敏感地皱紧了眉头。 7. 与何胜在来时的预想完全不同,她本以为赵岭这种油滑的狐狸会百般推辞。 可他却非常配合何胜的调查,还说起了赵琪琪的死。 什么“多亏了二位警官,尽管是以意外来结案的,但也是你们尽心尽力才能在短时间内侦破了案件”、“也让我悬着的心得以落下,更能让我年幼的女儿安心地去投胎转生了”、“有时候我还庆幸那是意外了,真要是有什么变态凶手,追踪起来反而更加的熬炼人心,我这个年纪,也折腾不起了”。 何胜微笑道:“上面的确是结案了。”顿了顿后,又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但我和我的助手并没有放弃继续追查这个案件。” 赵岭脸上的笑意明显僵了一下。 吴彤瞥了一眼何胜,心想着何队不可能会笨到打草惊蛇啊,还是说,她是在故意放饵钓鱼? “赵先生曾经住在华府小区吗?”何胜问。 “啊,是。”赵岭略显错愕的点了点头,“那是我好久之前的住处了……怎么问起这个?” “我们今天特意登门造访,原因之一便是来与您核实这件事。”何胜拿出手机,将一张电子照片调大,是16号楼1单元701的现场拍摄图,“这是您原来的门牌吗?” 赵岭眯眼打量了片刻,没有犹疑地回道:“是我原来的家。” “那现在?” “已经转手卖了,4年前就卖了。” 何胜心里盘算了一下时间,收起了手机。 赵岭便问:“何警官,你特意来找我,就是为了这事?” “哦,不是什么要紧的,只是需要将你此前的住址信息也录入到后台。”何胜说完这话,转头看一眼吴彤。 吴彤心领神会,她问起赵嘉景:“第二件事是需要来问你的,付晓洋报案和撤案的整个过程,你是否有参与?” 赵嘉景一怔,赵岭则是困惑地看向儿子,问了声:“付晓洋是谁?” 赵嘉景没有回答赵岭,也没回应吴彤,只是垂下眼,沉默地摇了摇头。 “你没参与?”吴彤双臂环在胸前,“我们刚刚见过付晓洋,有关你和宋启航的事情,她已经和我们坦言,我们并不怕把这件事泄露给你,因为若是宋启航再找付晓洋麻烦的话,你是帮凶的嫌疑就洗不清了,我想你是不会轻举妄动的。” 赵嘉景怅然地叹口气,他像是早就知道警察会为这事找上自己似的,无奈地否认道:“我不是帮凶。不过,她会和你们这么说,我倒是不觉得奇怪。” 何胜与吴彤互看一眼,觉得事情另有蹊跷。 在赵岭充满困惑的注视下,赵嘉景甚至反问起何胜与吴彤:“还有,两位警官,你们如何能断定付晓洋是被强|奸的呢?” 反倒是赵岭惊讶道:“嘉景,你在说什么?强|奸?谁强|奸了?” “看来赵先生对您儿子的交友情况并不够了解?” “不,我了解!”赵岭转向何胜,“他的朋友圈干干净净的,都是一些好人家的孩子,还有我领导的儿子,我对他们再了解不过了。” “哦,您领导……”何胜想起宋启航的背景,“那宋启航目前涉嫌强|奸案的事情,您应该也有所耳闻吧?” 赵岭冷了脸,他不能相信何胜的话,连说着不可能,那绝对不可能,宋局长的儿子不可能干出那种事,这其中肯定是有误会。 “对方现在指证的人有两个,如果您觉得宋启航不可能犯案,那另外一个人就是您儿子了。” “胡说八道!”赵岭出乎何胜意料的激动,他拍了面前的茶几,“那女孩血口喷人,没家教!乱栽赃也是犯法的,要付出代价的!” 这话音刚落,门外响起了开门的声音,很快便见到拎着大包小包进屋的魏如楠与周画,身后还跟着一个魏来。 何胜打量着她们几个略显惊愕的表情,不禁苦笑了一下。 事情似乎变得有趣起来了。 第106章 长情山(五) 8. “你又看蒲松龄的书了?唉,妖魔鬼怪的,怀着孕就不要看这种了,有什么好看的。” 刘璐当时还有半个月到预产期,手里捧着的是租书店里的老书册,她没有理会赵岭的不满,还饶有兴致地和他讲起了自己对书中故事的见解。 “那些仙子代表的好像都是封建礼教,书生反抗的其实是道德约束,还有那座长情宫,最是无情了,反倒是妖精们住的冷血殿里有至善。”说着说着,她转过身来,“赵岭,咱们家的窗帘刚定了样式,也在上面绣点字好不好?我看书上插图里的都有刺绣呢,还挺别致。” 赵岭瞥她一眼,“你那是小说,是聊|斋|志|异的插图,放到现实里你觉得合适吗?” “反正那家窗帘店可以定制,我想怎么做都行。”刘璐兴奋地说着,“一面刺出长情二字,另一面刺上美满,长情美满是多好的寓意啊。” 赵岭皱眉摇头,哼她一声:“你啊,可真是个不现实的人。” 她的确是活在虚幻里,总是会被书里的风花雪月感动得一塌糊涂。 到了现实生活中,又要被甜言蜜语哄得肝脑涂地。 而赵嘉景好像继承了刘璐的这种特性。 他识人的能力总是缺乏定性,无论是宋启航,还是赵岭,他们好像都能够轻而易举地操控他,一如此时此刻在面对何胜的盘问时,赵嘉景几乎没有表达自己的机会,全部都是赵岭在替他回应。 “何警官,你还年轻,没有孩子所以不懂,现在的孩子都是很聪明的,别看她是女孩就不会耍花招,她们现在这些大学生可不是我当年,她们知道的多,是网络一代,在接触到像我儿子和宋启航那样的男孩时,能不鬼迷心窍吗?” 何胜默默地点着头,忽然笑道:“赵先生,您的意思是,付晓洋很有可能是倒打一耙?” 赵岭一拍手,“这不是很明显的嘛!” “一个女孩子,牺牲自己的名声,只为了栽赃污蔑?”何胜微微蹙起眉,“不太可能吧?” 一直沉默地坐在餐桌附近的周画动了动嘴唇,想要说些什么,她身旁的魏如楠却按住了她的手,直到何胜转过头,眼神落在周画身上。 周画与何胜对视了片刻,很快便改变了方才想要说出口的话,只道:“我虽然不了解那个宋启航,但我知道嘉景不是会做那种事的孩子。” 赵岭立刻跟上一句:“你看吧,这不是偏袒自己孩子,你无论问谁,赵嘉景都不是做坏事的人!” 唯一的局外人魏来在这时问何胜:“警官,你们说的这案子,是不是一周之前有人在微博上发起过的那个石化大学校内案?” 何胜彻底转过身形,吴彤也一起看向魏来,率先问道:“微博上有人讨论过这件事?” 魏来说:“我有个朋友现在在石化读研,总会冲浪,上周就截图发我了这条校内讯息,我也保存了下来,大抵内容是发信息的用户@了石化大学的官方和一些知名头条的微博,想要讨个公道。不过很快就删掉了,是不是对方自己删的就不清楚了。” 何胜顺势站起身来,“能把你保存的截图发给我吗?” “当然可以。” 魏来和何胜交换了联系方式,就在赵岭的眼皮子底下。 赵岭的表情瞬息万变,他下意识地去看魏如楠,像是在埋怨她把魏来一起带回了家。 谁知魏如楠忽然像是犯病了一样,大声说了句:“去幼儿园接琪琪吧!” 此话一出,周遭死寂,周画最先反应过来,尴尬地扯了扯魏如楠的手臂,“妈,你……你累了吧,我扶你回房间休息。” 魏如楠却挣脱开她的手,猛地看向赵嘉景:“你知道琪琪的爸爸在哪吧?喊他来接,每次都是琪琪的妈去接,不像话!” 赵嘉景感到莫名其妙地看了看赵岭,赵岭也一头雾水,最后是周画略显惊慌地扶住魏如楠,哄劝着:“好了,妈,咱们回屋里。” 魏如楠嘴里还在嘟嘟囔囔:“一次都没有接过琪琪,生了孩子不管,哪有那样当爸的,畜|生一样……” 看着魏如楠被周画带进房间里,何胜有些不解地和吴彤面面相觑,二人一同去看赵岭,他讪笑着:“不好意思啊,吓到你们了。犯病了,吃药就能好,她总那样。” 何胜没再说什么,她看了一眼时间,和赵岭颔首道:“我们该走了,接下来需要你们的话,我们会再联络的。”临走之前和魏来有了短暂的眼神接触,刚出门没几步,身后就传来赵岭的呼喊。 “何警官!等一下!” 电梯前的何胜回过头。 “有件事我刚才不太方便问,毕竟我现在的太太在场。”赵岭小声说,“你们今天来和我确认我从前的家里住址,和我儿子被陷害有什么必要联系吗?” 野狼嗅到了腐肉的气息,已然开始以鼻试探了。 何胜心中充满戒备,但表面上还要不动声色地回应道:“哦,就像我刚刚说的,你在派出所的备案信息需要进行核实,至于赵嘉景涉嫌——” “我多少还是了解一些信息核实工作的。”赵岭打断何胜,“我过去的家已经和我没有任何关系,你也绝对不是无故问起,是不是有人恶意举报了我的一些不实行为呢?” 何胜笑道:“赵先生多虑了,像您这样体面的公职人员能有什么不实行为呢?的确是我们的工作需要,没有其他意思。” 赵岭缓缓地点了点头,仍旧不太安心似的,最后说道:“那,有什么需要我提供的,随时再联系我。” “好,一定。” 转身进了电梯后,何胜按了“1”,在电梯落到5楼的时候,她才低声和身旁的吴彤说:“赵岭已经有所察觉了。” 吴彤说:“他也许会开始销毁证据。” “销毁全部可有些难。”何胜举起手机,示意屏幕上的对话框。 吴彤看到那是何胜刚刚添加的新联系人魏来,而她发送过来的视频下的留言,明显是与赵岭有关的。 “这视频画面看着乌漆嘛黑的,像是在车里。” 电梯在这时到达1楼,何胜急不可耐地冲出去,一边快步走一边对吴彤说:“好像是用隐蔽的车载监控拍摄的视频,我们尽快回去派出所,看过就知道是什么内容了。” 第107章 视频(一) 1. 昏暗的视界里,肌肤摩挲的声音显得有些诡异,一个女人的喊声响起,赵岭一把捂住她的嘴,安抚似的低声道:“你太大声了,小心把郊外的狗吵醒了。” 女人嗔笑不停,散乱的海藻般的卷发缠在他裸|露的臂膀上,她引诱般地说道:“你这车子隔音效果不是挺好的嘛,之前你还要我喊出来呢。” “之前是之前,现在是现在,你也不想别人太早发现咱俩的事情吧?” “你老婆坐你车子时没发现我的香水儿吗?” “她那么无趣,闻不懂什么香水的,你别故意落下个口红什么的就行了。” “你上次买给我的口红还没用呢,还有啊……你说要给我提新车的,哪天一起去车展看看啊?” 他说了句听你的,哪知女人接下来忽然觉得窒息,车座椅子变了角度,只留给镜头更加漆黑一片,但能听到女人在艰难地说着“会有淤痕……”。 视频画面被暂停,时长共30分,目前的进度条显示在5分17秒。 吴彤的脸色不算好看,她放下鼠标,一脸阴沉地看向身旁的何胜:“何队,这视频可算得上是很震撼的丑闻了吧?” “对于赵岭那样的人来说,的确是了。”何胜捏了捏眉心,“我虽然早就觉得他这个人假了点,但没想到假的方向这么危险。” “家暴,出轨……”吴彤仍旧难以平复内心的震撼,“这种人竟然还要参加下一届县内干部的换届?” 何胜略有惊讶:“换届?” 吴彤点头:“我同学也在机关单位,她在朋友圈发了一个换届拟候选名单,我看到上面有赵岭的单位和姓名了。” “最近发布的吗?” “春节之前。”吴彤说,“5月巡查结束之后,就会公布人选。” “怪不得赵岭想要把一切事情都按得滴水不漏,他是想要在自己当选之前都稳稳当当。” 吴彤不太懂,“滴水不漏?” “依照他和宋启航父亲的关系,对于宋启航的人品他必定是再清楚不过的。”何胜指出,“可他一口咬定是付晓洋在倒打一耙,说明他和那个领导已经不是简单的上下级关系,而是同个战壕里的利益关系。” 吴彤恍然道:“所以说,他包庇的不是宋启航,他只是在包庇他自己,毕竟在换届之前惹出大事情的话,对他的影响会很大。” “但他也不打算耽误这段时间,毕竟还有4个月,他还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他的计划。”何胜微微蹙眉,“我在他家的茶几上看到了一份保险单,当时不便仔细查看,可我隐约看到那个保险单写的是‘意外身亡赔偿险’,假设说,现在是做假设——赵岭已经婚内出轨了,而他的表妹把他出轨的证据视频发给了我们,也就是说明,这件事很有可能是浮出水面的,包括周画在内,她可能已经知情。” 吴彤似懂非懂道:“这么说的话,那个意外身亡赔偿险的保险单,是赵岭希望周画签署的?这……打算杀妻啊?” 何胜眉头皱得更深一些,“去保险公司调查赵岭的前妻是否签署过类似保险单就知道了。” 吴彤点头,起身的时候,何胜又说:“联系一下那个人。” “谁?” 何胜指了指左眼下方。 “噢!”吴彤立刻懂了,“我这就去。” 是左眼眼角有着一颗痣的1729。 2. “我不知道这个保险单。” 1729看着何胜递到他面前的刘璐生前签署过的保险单复印件,紧锁起眉头。 “你确定吗?再仔细看看。” “确定。”1729说,“刘璐并不是什么事都会和我说的,而且她做家庭主妇的那段时间里要帮家人处理很多问题,像是保险单这种小事也是常态,她没必要和我一一汇报,但这一份,我没见过。” “你之前不是提起过,刘璐签署过一份伤亡保险单吗?” “对,那个我知道,是伤亡保险单。”1729指了指面前的这份,“但这个是意外赔偿险。” 何胜与吴彤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 1729捕捉到她们两个表情的变化,立刻问道:“什么意思?难道这个保险单也是赵岭强迫刘璐签署的吗?” “是不是强迫还不确定,但能够明确的是,刘璐生前不止签署过这一份。”这是何胜在保险公司里调查后的结果。 “可据我所知,刘璐意外车祸后,赵岭已经从伤亡险那里获得了很大一笔赔偿,要是再加上这一份……”1729感到不寒而栗,“赵岭究竟从刘璐的身上赚走了多少钱……” “朱先生。”何胜前倾身形,更为靠近1729一些,“我们今天约你见面的目的,还有另外一件事想要询问。” 1729看向她。 “你曾经说起过赵岭在与刘璐结婚期间便出轨过他的女同事,关于这一点,你有确切的证据吗?” 1729连声道:“当然有!她现在工作的地方、姓名和照片,我都有!” “方便的话,能不能提供给我们?”何胜的语气很真诚,“这对我们非常重要。” 3. 赵岭的车子停在一户破旧的居民小区楼下。 他没有熄火,发动机的声音嗡嗡直响。 车载时间显示为夜晚7:10分,这时间不准,比他的手表慢了5分钟。 等了好一会儿了,他逐渐失去了耐心,朋友圈扒拉着看完,歌曲也没心思听,抖了一会儿腿,他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 空调香氛里散发出的是海盐柑橘香,都是女同事们送的,这味道挺好闻,香而不重,淡淡的芬芳,是只有年轻女子的口腔里才能产生的天然味道,每当用舌头与之尽情缠绵时,那味道就会顺着喉咙一路爬到腹间。 赵岭不由地吐出一口气,他睁开眼睛,意识到裆|下已然起反应了。 也就是抬头的瞬间,他看到小区单元楼里有个身影走了下来。 等了足足2个小时,终于等到她出现。 赵岭立刻从车上走下来,他三步并做两步追上那身影,好在周遭没有旁人,当那声音察觉到脚步声而回过头时,赵岭已经一把拖住了她的腰,不给她喊叫的机会,将她整个人拖进了楼与楼之间的夹缝中。 付晓洋的背脊紧紧贴着冰冷肮脏的墙壁,都没看清赵岭的脸,就吃了狠狠的一个巴掌。 不仅脸颊火辣辣,连耳朵也发出了鸣叫,她疼得捂着脸,转头去看,面前的男人逆着光,如恶鬼般的脸孔上分辨不出五官,只能听到他冷酷的质问:“收了钱还搞什么事情?” 付晓洋心里咯噔一声响,她识出这个声音,是赵嘉景的父亲,赵岭。 第108章 视频(二) “我……我妈一会儿就会下楼的,她找不到我会喊的。”付晓洋的声音有些颤抖。 “少和我扯这些。”赵岭不耐烦道:“我从下班就守在你家这,你妈到现在也没打工回来,家里就你自己,这会儿不就是饿得不行了才下楼的吗?再说了,你妈喊又怎样?你觉得我能怕她什么?” 付晓洋被堵得哑口无言,她心有恐惧地垂着脸,不敢抬头。 赵岭倒是满意她的这种表现,可怒火还没消,他直起身形,掏出烟盒找出一支烟,叼在嘴上点燃吸一口后,他才稍微缓和了情绪,斜昵付晓洋道:“到底怎么回事?” 付晓洋没吭声。 “说话。” 赵岭的声音充满了威慑,付晓洋不敢再装傻。 “那两个警察突然找到我家……我妈拒绝过的,但她们只说想了解一些撤案的原因,其他的就没什么了。” “你和我撒谎不害怕吗?” “我没撒谎,我说的是真的。” “那她们怎么会知道我儿子的事?” 付晓洋一怔,表情显露出心虚,当即移开视线,“我……我不知道。” “你再说一次?” 付晓洋皱起眉头,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竟小声吐露着:“大学里谁都知道他们两个是连体婴,警察查也会查出来了,只要是宋启航在的地方,肯定也少不了赵嘉景,我也没说假话……” “问题是你拿了钱。”赵岭弹落烟灰,“你也是个成年人了,拿钱就要闭嘴,这点道理你爸妈没教过你?” “钱是你强迫我家收下的。”付晓洋终于抬了抬头,她瞥一眼赵岭,“赵嘉景不是也不知道你做的这些吗?” 赵岭冷笑一声,他将吸完的烟头扔在地上,用力踩灭,将火星碾得支离破碎后,开始挽起了自己的西装袖口。 付晓洋倒也不懂他那动作的意思,只听到他说:“我也不和你废话了,现在,我给你两个选择,第一,和警察说清这件事与赵嘉景无关;第二,无论之后警察再出现找你问什么问题,你都要回避这件事并绝口不提。” 这两个选择都是对他们有利的,付晓洋完全处于被动局面。 “我……我得回家和我父母商量商量。” “这事不能拖,你现在就得答应。” “你们能不能不要再|逼|我了,我都已经休了学,你们为什么还不放过我?” “没人不放过你。”赵岭摘掉自己的手表,揣进了裤子口袋里,“你要自己放过自己才行。” “明明是你们仗势欺人——”这话还没说完,付晓洋耳边就一阵嗡鸣。 天旋地转之间,她感到自己的鼻血“滴答”、“滴答”地砸落在地面。 等反应过后之后,才知道是自己的鼻子流血,而赵岭则甩了甩手背,“嘶”一声道:“不用毛巾护着是不行。” 付晓洋捂住自己的口鼻,她的眼泪开始在眼眶里打转,就在赵岭拎起她的后衣领的刹那,她绝望地妥协道:“我、我答应你,我会照你说的去做,别……别再打我了……” 赵岭却无动于衷地拎着她朝自己的车子走去,冷漠地说道:“不让你长点记性怎么能行呢,都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你得学会尊重大人才行。” 付晓洋被扔进车子后备箱的时候,她有一瞬想要呼救,可赵岭接连落下的拳头令她很快就失去了求救的想法,只能蜷缩成一团默默哭泣。 赵岭“砰”一声扣上后备箱,进了驾驶座开始驱动车子,嘴里抱怨着:“真是给人添麻烦,一个个的都不让我消停,再有4个月就是关键时期了……”结果手机响起来,是微信消息的提示声。 他蹙眉掏出手机,点开一看,骂了句:“哦,对,还有个樊絮。” 4. 周画觉得视频中的女人的身形很眼熟。 但由于光线太暗了,五官看不真切,除了那头海藻般的卷发,就只剩下|丰|满|的腰身了。 那肌肤的状态不会是上了年纪的,最多也只有25岁。 周画回想着赵岭单位中的那些面孔,年轻姑娘倒是有不少,可个子像这样高的并不多见。 她忽然想起去年夏天赵岭拿回来了一张单位同事的集体照片,是搞活动时拍摄的。 思及此,周画便趁着这功夫去了赵岭的书房。 时间是夜晚8点整,魏如楠吃了药之后一直在睡,魏来早早回去她家里,赵嘉景不知去向,赵岭八成又是在加班。 家里现在是她的地盘,她需要做的就是避开摄像头的方向。 而且不知道最近是怎么了,赵岭像是放松了戒备,他的书房总会时不时地敞开,平日里都锁得紧紧的,近来连抽屉都没有上锁。 周画翻找书桌的时候才发现,很多重要文件都被赵岭拿走了,留在家里的都是无关紧要的小东西,那张集体照,就是无关紧要的物件儿之一。 他单位人不少,除去领导干部和中层,工作人员多达7余人。 照片上穿着清一色的工装,白衬衫,黑裤子,女性则是藏蓝色的西装裙。 照片最下方标注着的是科室和姓名。 周画是挑选着长相较为出众的年轻姑娘来对比名字的,有个别的几个她见过,这次的目标是要找卷发、高挑、圆润一些的年轻女子。 她很快就锁定了站在倒数第二排左起第七个姑娘。 桃花眼,高鼻梁,蓬松的卷发被珍珠发卡别起,手臂盈润却修长,站在人群中格外显眼。 周画找到对应她的名字—— 于丽佳。 她从没听赵岭说起过这个人,一次都没有。 直到门外传来“咔嚓”一声响,周画吓得险些发出惊叫声。 她猛地转头去看,魏如楠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门口,正一脸茫然地注视着她。 “妈……”见是魏如楠,周画安心不少,但她还是惊魂未定道:“你怎么醒了?是……是不是我吵醒你——” 魏如楠在嘴唇做出个“嘘”的手势,并示意周画去看书桌下面。 周画表情错愕地按照魏如楠的指引去做,在看向赵岭书桌下方的那一刻,周画瞬间瞪大了眼睛。 第109章 视频(三) 5. 一支录音笔黏合在桌下。 周画能看到笔头处的红色灯光在闪闪烁烁,说明这支笔正在录音中。 她小心翼翼地直起身形,生怕衣料的窸窣声也被录了下来。 魏如楠则在这时开口道:“你打扫房间的声音太大了,我是被吸尘器的声音吵醒的。”说着,她走进书房,以手背在书柜上敲敲打打,模仿着扫尘时的碰撞声,“都说你别这么爱干净,这都几点了,一会儿该吵得楼下邻居来找了。” 周画只愣了片刻,便立刻明白魏如楠在帮自己解围,她也附和道:“是啊,都怪我这会儿才想起要收拾家里,赵岭的书房好久没打扫过了,落了好多灰……” “别进岭岭的书房了,他工作的地方外人不能随意进出的。”魏如楠退后几步,“好了,去打扫我房间吧,反正我这会儿也睡不着。” “好。”周画手里还攥着那张集体照,她找不到合适的机会放回到抽屉里,只能暂且带出了赵岭的书房。 刚一到客厅,魏如楠就给周画递了个眼色,示意她把玄关附近的吸尘器拿在手上。 周画顺着墙角线走到玄关,拿起吸尘器打开开关,装模作样地在客厅里扫了一会儿。 魏如楠端着一杯水回去了自己的房间,房门虚掩时,那是要周画进来自己房中的暗示。 没多一会儿,周画就推着吸尘器去了魏如楠房里。 魏如楠反手关上房门,周画也顺势关掉了吸尘器,周遭恢复寂静,魏如楠提醒她:“在这个家里,只有我的房间是安全的,虽然也要分时间段。”她指了指衣柜上的监控,“这个时间的蓝灯灭掉了,证明7点到凌晨3点区间,监控是休眠模式。我想,这个设定是赵岭在安装监控的时候就输入的时间段,至少我房间里的这个是这样。” 原来魏如楠已经对家中的部分监控了如指掌了。 周画感到不可思议地端详着她,低头看见她手里拿着的药盒,“你还要继续吃这个药吗?” 魏如楠点点头,掰开四分之一片,扔进嘴里,喝水咽下。 周画忍不住说:“吃太久的话,你的脑子真的会出毛病的。”说完又紧张兮兮地缩了缩脖子,怕被人听到一样。 “赵岭每天都会检查药片的数量,就算他加班或是出差,也会计算出我该吃的药量,上哪里能瞒过他?” “就像我之前说的,扔进厕所……” “我也没少那么干。”魏如楠将水杯放回到自己的床头柜上,“但这个药的确让人产生依赖,我最近不吃它,反而睡不好。” 周画无奈道:“他就是为了让你变成这样,才强迫你吃这些药的。” “我有分寸。”魏如楠的目光落在周画手里的照片上,“找到了?” 周画愣了愣,什么也没说,只是把照片拿给魏如楠。 “是这个吧?”魏如楠一眼就指出了于丽佳。 “你见过她?” 魏如楠点点头,“之前住在华府小区的时候,她还来过家里吃饭。那会儿的她还是实习生,现在大概是转正了。” “那……刘璐知道她?” “她原来是嘉景高中时的代课老师。”魏如楠说,“而且,还是当时的班主任,刘璐开家长会回来后经常会提起她。” 周画渐渐皱起了眉头,她忍不住低声道:“那她和赵岭,还真是认识很长时间了啊。” 魏如楠谨慎地比划着口型,那句话是:要入虎穴。 周画眯起眼。 既然已经找到了这个女人,获得更多的证据,不是对自己更加有利吗? 魏如楠握了握周画的手。 周画与她四目相对,眼神越发狠厉。 6. 绿色的便利店招牌在夜色里明亮异常。 看上去是非常安全的地方,哪怕眼下已经是9点多,寒冷的街道上行人稀少,落雪的道路两侧略显萧条。 樊絮刚刚送走一位结完账的顾客,她站在收银台后,时不时地瞥向落地窗外,停在对面的那辆雅阁车一直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车窗黑漆漆的,根本看不清坐在驾驶座上的人脸。 但樊絮总觉得那辆车似曾相识。 刚巧同事这时来换班,她可以离开超市回家了。 交接的过程中,樊絮有些不安,她不想脱掉制服,更不想独自一人走出超市。 直到大门被推开,穿着黑色羽绒服的男人走进来。 “拿一包纸巾。”他对樊絮说。 樊絮有些惊愕地盯着他,好半天才拿过前台的纸巾结算,递给他的时候,同事忙说快去回家休息吧,不用这么敬业。 樊絮走出收银台,他吸弄了几声鼻子,凑近她说了一句:“我送你回去。” “好。”樊絮没有迟疑,“你等我一会儿,我去换衣服。” 赵嘉景点点头,他站在超市货架前,能够感受到窗外那双眼睛正死死地盯着他的背影。 坐在雅阁车里的赵岭紧锁眉头,他摩挲着嘴唇,心里很纳闷赵嘉景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樊絮上班的超市里。 按他所了解的,自己的儿子不可能会出现在那种女性的身边的,对于赵嘉景来说,那些都不过是宋启航的猎物,是吃|干|抹|净后随手一扔的抹布,他理应不会给自己找麻烦才是。 还是说,他明知道危险,却还是要保护那个姑娘呢? 后备箱在这时传来手机耗电的声响,赵岭恍然间懂了。 “哦,就说嘛……原来是你啊。”他回头看向自己的后备箱。 付晓洋瑟瑟发抖地将手机屏幕按灭,最后一条是发送到樊絮手机上的。 她认为,这样才能为自己求得一线生机。 7. 休息室里的樊絮刚刚打开手机。 付晓洋的对话框里显示的是“千万不要自己回家,让你妈来接你,或者和同事一起,被抓到就完蛋了”。 果然,那辆雅阁车不是平白无故出现的。 樊絮心中感到郁结,她迅速地换了衣服,愤恨地想着,都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为什么还是要紧追着她不放?连普通人的生活也不肯让她享受吗? “人渣。”她咬牙切齿,裹上羽绒服后,推门走出了休息室。 赵嘉景还在超市里等她。 樊絮在看见他的那一刻松了口气,幸好他来了。 两个人走出超市后,樊絮发现门口的雅阁车已经不见了。 她这才彻底安心,转身跟在赵嘉景身边一起朝家走,但是赵嘉景却说:“你急着回去吗?” 樊絮犹疑地摇摇头。 他抬起下巴,示意对面的那家灯火通明的肯德基,“一起坐坐?” 无事不登三宝殿。 樊絮这才明白他今天是有事找来的。 “好吧。”她同意道。 第110章 视频(四) 时间是9:40,肯德基里没有其他客人,赵嘉景只要了一份玉米浓汤,他并不饿。但是樊絮点了牛肉煲和对翅,还有一杯加冰的可乐,这是她今天吃的第一顿饭。 在赵嘉景看来,她已经不是当年清纯活泼的少女了。她的眼神里有了不符合实际年龄的沧桑,又经历了起起落落,连笑容都十分吝啬。 事情已经过去了4年,但就是曾经的一次偏差,令她的人生发生了巨变。 她本来可以考取不错的大学,在毕业后从事一份体面的工作。 可那些像是下辈子才能发生的事。 如今的她在超市里做着收银员,拿着微薄的工资,在进入肯德基店里反复确认是不是赵嘉景请客后,她才敢点了自己想要吃的食物。 “我平时不吃这么贵的东西,不舍得。”樊絮很享受她手里的牛肉煲,“谢谢你请我。” 赵嘉景心里一沉,说不上是难过还是痛心,他只记得上一次见她的面,还是去年的秋天。 是在这家超市巧遇的,她当时主动喊的他,像是已经决定好好过自己的人生了,她不再提起有关过去的一切。 赵嘉景却不得不将那些血淋淋的过往重新摊开在她面前。 “警察今天来找我了。”他说。 樊絮仍旧自顾自地咀嚼着,时而喝一口可乐,并没有表露出异样的情绪。 “她们是来问付晓洋的事情。”赵嘉景垂着眼,“付晓洋……有没有和你说过什么?你们中学一直在一起,她会告诉你一些吧?” 樊絮摇摇头,“没有。” “那她的事情,你听说了对不对?” 樊絮“哦”一声。 “她报案和撤案的事情,你也知道吗?” 樊絮终于看向赵嘉景,她很平静地说道:“你不用担心的,就算警察找到我来问,我也不会说我认识你。” 赵嘉景内疚地低下头。 “你不就是怕这个才来找我的吗?都过去那么久的事情了,我想警察也不会追到我这边,就算付晓洋和她们说了什么,那也都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到了我这里,我也不会说的比她多。” 赵嘉景叹息一声,只能说:“谢谢。” “倒是你。”樊絮看着他,“你还打算和宋启航这样下去吗?为什么要选择他呢?” 赵嘉景垂了眼睛,敛下自己各中情绪,只道:“不会太久的,还没到时候。” 樊絮有些同情起赵嘉景,她放下手中的可乐,“你想让我怎么说呢?” “嗯?” “你今天来找我,想要帮你什么的话,你就说出来吧。”她妥协道:“我会帮你的。” 赵嘉景知道自己这样做显得很卑鄙,自打樊絮转学后,他就没再关心过她的事情,就连去年再度重逢,他也没有对她问津。直到今天再次出现,他只是为了自己,却还是要自私地把她重新拖下水。 他握了握双手,终于说出:“我希望你能和警察坦言当年发生过的事。” 樊絮的表情变了变。 “宋启航对你做过的事……你只要和警察承认就好。”赵嘉景说,“而且,你不需要和警察说不认识我。你甚至可以告诉他们,我是宋启航的帮凶。” 樊絮不明白他在打什么主意。 赵嘉景只说:“按我的意思去做,只要你肯这样帮我,曾经你所遭受过的不公都会讨回公道的,相信我。” 8. 樊絮并不在意赵嘉景的打算,也不清楚那辆雅阁车里坐的人究竟是谁,她只是很高兴赵嘉景能来找自己,以至于从肯德基离开后,他们两个沿着回家的小路走得很慢。 已经11点的街道,夜深人静,赵嘉景送樊絮回去她家时才发现,她已经搬了很多次地方,由于是和母亲两个人相依为命的,她们的日子相对拮据,住的房子也越来越小,尤其是她母亲近来身体不好,用钱的地方就变得更多。 “现在的家很远,都快要到城郊了。”她说这话的时候有些不好意思,倒不是因为显露了自己条件的艰苦,而是觉得麻烦赵嘉景要送自己走很远的路。 “你这些年一直都在那家超市上班吗?”他才想起要关心她的个人生活。 “也没有。”樊絮摇摇头,“学历不够,找工作很难,之前是在洗浴中心收银的,可那里到了晚上很乱,就算工资要比现在高两倍,我也还是不想去做。” 赵嘉景没再说话,他沉默了。 快要到樊絮家楼下时,她停住脚,有些耿耿于怀地问他:“你不会做什么危险的事情吧?” 赵嘉景摇摇头。 “那些事都已经过去了,你也走出来吧。” 赵嘉景说:“你放心,我不会制造危险的。” “可你现在的样子让我很不安。”樊絮的语速缓慢,“其实,那之后我只忙着整理自己的心情,可能也在无形之间伤害到了你。不愿意见你,更从来都没有回复过你的消息、电话,要是你觉得我是在迁怒你,那你错了,我只是废了很长时间才重新开始人生,但我现在真的不愿意去回想那时候了,你也放过你自己吧。” 放过。 这两个字从樊絮的嘴中说出,实在是更为沉重。 也不知道是哪家人这个时间还没睡,大声地放着音乐,站在楼下都能听得到,是《霸王别姬》的京剧唱腔,曲调凄凉婉转,如钝刀割肉般心绞。 赵嘉景不能放过自己的事情有很多,将他困在原地无法喘息的画面总是在午夜惊醒时于眼前闪烁重现。 后仓房,两只罗威纳幼犬,漆黑的小山林,樊絮凌乱的鬓发。 还有那个下雨天,混在常温可乐里的药。 赵嘉景被这些碎片反复折磨着,他知道自己必须要尽快做个了结,自打赵琪琪死去的那一刻开始,他就明白妥协是换不回自由的。 “我们的确都应该放过自己。”赵嘉景看着樊絮的眼睛,他说:“可害我们变成这样的人,我不能放过他。” 樊絮不由地皱起眉头。 “你想看当年的视频吗?”他掏出自己的手机,“我留存4年了,或许也该让你明白‘放过’不等于‘逃避’。躲在自认为安全的舒适区里,你永远都是输家。” 第111章 视频(五) 9. 狭窄、昏暗的潮湿房间里,只亮着白寥寥的灯泡。 三脚架上的手机镜头对准角落里的脸孔,那张脸低垂着,十分抵触对自己进行的拍摄。 身旁便有人一巴掌拍在她头上,怒斥着:“抬起头!想浪费时间啊?不想回家了啊?” 付晓洋害怕再挨打,只能啜泣着抬起脸,她的鼻子已经浮现淤青,人中附近还残留着血迹,嘴唇也裂开了血口,面对手机摄像头的直拍,她瑟缩着脖颈,非常痛苦地说道:“我……我叫付晓洋,我自愿陈述所有事情的经过。” 话到此处,她感到自己的腰被踹了一脚,下意识地回头去看,赵岭和她摆出假笑的表情,那是要她开心地面对镜头的暗示。 付晓洋强忍着惧怕,只能强颜欢笑,她僵硬地咧了咧嘴角,尽量使自己的笑容充满生命力。 赵岭在一旁给她打出手势,“说重点”。 付晓洋不得不违心地自述道:“我和宋启航是大学同学,由于追求他不成、遭到了他的拒绝,我因爱生恨……才污蔑他对我……强……|奸。” 赵岭催促她解释赵嘉景的事情。 付晓洋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道:“我之所以想把赵嘉景拉下水,是嫉妒他在学校里的优秀,我故意说他是宋启航的帮凶,想要看他的笑话,实在是他太过完美,在他的身上看不到任何缺点,在高中时期开始,他的班主任就非常重视他……很多外班的女生也对他有好感,可那些女生都配不上他,都是些学历不好的单亲辍学——” 赵岭在这时示意她停止,并举起左手的食指。 付晓洋明白了他的意思,毕竟在录制这个视频之前,他们就已经谈好了内容,于是,她最后说道:“我休学和宋启航、赵嘉景都毫无关系,并且以后也不会再把脏水泼到他们两个身上,请原谅我的错误。” 她向镜头低头道歉,眼泪扑簌扑簌地掉落在地面。 赵岭按停了录像功能,这个充满了忏悔的谢罪视频更像是对付晓洋进行的二次迫|害。 但他终于能安心了,高高在上地对付晓洋一昂头,“你可以离开了。” 付晓洋抬起手背,抹掉鼻涕,迅速起身朝门外跑去。 “等等。”赵岭突然喊住她。 付晓洋吓得停住身形。 “这个视频你要亲自拿去派出所给那两个女警。如果你怕自己会说错话,就让你父母去做。我稍后会把视频发送到你手机上,你记得明天就去处理这件事,要那两个警察对这个案子彻底死心,否则,你知道自己会是什么下场。那个在超市里收银的樊絮你也看见了,一辈子只能那么活的话,真还不如死了,对不对?” 付晓洋听得背脊发凉,她用力地点了点头,承诺道:“我记住了。”然后就飞快地跑出去,一刻也不想再多停留。 午夜时分的街道寒冷彻骨,她独自一人踉跄地奔跑在偏僻的公路上。 依稀能够分辨出这里是偏远的郊区,由于跑得太急,惊扰了附近平房里关着的土狗,它们一连串地惊起狂吠,令付晓洋的眼泪更加不听话地涌出。 弱小的人,连狗都会欺负她。 手机没电,威胁录像,颠倒黑白……付晓洋所经历的一切令她后怕不已,一直跑到县内主街,才敢扶着路灯稍作停歇。 而她也是在这一刻觉得,就算遇见鬼也不会害怕了。 宋启航与赵岭,他们要比妖魔鬼怪更加恐怖。 一旦想起他们的脸,付晓洋就难以按捺的恶心,忍不住蹲在地上哇哇吐个不停。 吐得五脏六腑都要从嘴里喷出后,她憋屈地捂住脸,默默哭泣。 她恨自己是个贫穷的有姿色的年轻女孩。 更恨自己在遇见诱惑的那一刹那没有及时的嗅出危险的气息。 那些甜言蜜语如同蟒蛇的信子,稍不留心,就会悄悄地缠绕上她的脚踝、手腕与脖颈,将她无情地拖拽进万劫不复的炼狱。 “人生就是盼不到希望的炼狱啊。”她想起樊絮曾经说过这样的话。 作为中学密友,高中不同校使得她二人的联系少了一些,可也总会在每个周末见上一面。 樊絮总说起学校里一个叫做赵嘉景的男生,就算樊絮从来没有表明,但付晓洋感觉到她喜欢那个赵嘉景。 照片里的男生有一双很凌厉的眼睛,看上去不苟言笑,紧抿的嘴角透露出几分精明。 付晓洋鼓动樊絮去告白,她这么漂亮,成绩又好,别说是赵嘉景,多少男生都对樊絮抱有好感呢。 可樊絮却很得意地计划着:“我打算和他报考同一所大学,到了大学的时候,我要给他一个惊喜,在那时我会告诉他我心意的。” 付晓洋当时觉得这样也不错,还很期待她能实现心愿的那天。 结果不到半年光景,樊絮退学的消息传进了付晓洋耳中。 她很震惊,也很困惑,从其他同学那里听到了好多传言。 他们说樊絮得罪了同校中有钱有势的男生,也说樊絮用自己的不雅照片勾引对方,铺天盖地的恶意包裹着樊絮,以至于付晓洋也忍不住动摇起了立场。 她被恶意同化,内心深处认为樊絮不知天高地厚,竟然妄想攀高枝,还和大家一起在背后嘲笑着樊絮,难听的话说了很多。 直到高考结束那年,付晓洋考上了邻市的名校,吃散伙饭的那天去超市里买饮料,看见了在收银台忙碌的樊絮。 一个意气风发,一个困于生活。 在算账时简短地说了几句话后,付晓洋有些打趣地问樊絮怎么会沦落成这般模样。 于是,樊絮对她说出了炼狱的名言。 如同一个完美的闭环。 今时今刻,付晓洋也身在炼狱中,那些恶意毫不留情地泼在她身上,她甚至要被迫休学来逃避那些嘲笑她的嘴脸。 可是。 她做错了什么呢? 付晓洋忽然就停止了哭泣。 她想起赵岭强迫她录下的视频,又想起宋启航迫害她的整个过程。 她一直都是遭遇欺压的那一方。 而已经陷入深渊里的她,又有什么需要再怕的呢? 想到这,付晓洋如同觉悟了一般,她看向自己电量全无的手机,眼底忽然浮现出了视死如归的决意。 但她不懂的是,孤勇并非草率,破釜沉舟,也并非鱼死网破。 第112章 罗生门(一) 1. 当何胜把视线投到华府小区和付晓洋这两者身上时,周画也暗中开始了她独自一人的调查。 从魏如楠所给的暗示开始,她搜索起了有关于丽佳的所有消息。 最为可笑的是,于丽佳在成为高中代课老师之前的工作,是在刘璐父亲的单位里。 县城很小,主街步行1个小时,就能遇见不少熟悉的脸孔,同事之间极有可能是远亲,所以于丽佳与刘璐之间产生交集,也不足为奇。 倒不如说,正是因为有了这份交集,赵岭才能和于丽佳相识。 当然这些不可能是赵岭告知周画的,她是求到了从前工作的宾馆同事帮忙打探,才知道了于丽佳的相关信息。 “佳佳啊,她可是很有名的哦。”前同事说:“这姑娘年轻貌美,盘靓条顺,170的大高个,属于大骨架的那种,再加上皮肤白,一头厚重的卷发,整个人的冲击感很强,见一眼就忘不掉那种。” 周画盯着自己拍下的集体照中的于丽佳,心想着这样无角度修饰的直拍都能看得出她是美人,若是现实中的动态,必然会是震撼人心的侵略性的美了。 “你和她很熟?”周画问同事。 “熟倒谈不上,就是一起在大黄蜂里健身,她也报了晚上的那波瑜伽课,我老能看见她,位置又挨着,所以总能聊上几句。” “我听人说,她之前是重点高中的代课老师。” “对,那会儿她刚毕业嘛,好像是家里亲戚帮忙安排的,她中文系,大学虽然一般,但她嗓音挺透亮的,能力也强,当班主任绰绰有余。”同事又说,“我有她在大黄蜂里的直拍课,每期有学员做特展是录的,你要吗?” “发给我吧。” 同事一边找一边说,“你还挺好心呢,想着要给她介绍对象,肯定是你老公回家让你帮忙的吧?听说她现在在你老公单位里表现不错呢,也是个副主任了。” 周画笑笑,得到视频后,她和同事告别,说着改天再约。 再看健身课视频中的于丽佳,竟然很张扬地曝光了所有个人信息,从毕业院校到从事工作,再到如今的所属单位都一览无遗,看得出她性格绝不老实。 也多亏了她的炫耀,周画很快就从她的毕业院校入手,搜集到了她在校的信息,同时发现她从实习期开始,就已经和赵岭的人生轨迹开始重合。 和赵岭生活这么久,周画对他前妻的事情自然了如指掌。 包括刘璐父亲的工作单位,她也记在心中。 当发现于丽佳曾在那里实习过后,周画也就明白了赵岭与其之间的关系,是早在刘璐还活着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了。 奇怪的是,刘璐死后,赵岭为什么没有选择和于丽佳结婚呢? 转念又一想,赵岭喜欢的是顺从的女人。 像于丽佳这种太过张扬的性格,他很清楚她不适合做妻子。 至少,不适合做他想要的那种妻子。 2. 周画通过于丽佳留在视频中的社交联络方式进入了她的个人空间。 她将自己打造成了非常精致的单身成功人士,旅行、踏青、美食、健身和户外运动……乍一看是非常阳光开朗,也很有品位的年轻姑娘。 尽管有个别照片里,拍摄到了黑色轿车的一角。就算车牌号没有暴露,周画依然认得出那是赵岭的雅阁。 翻到去年冬天的一张,周画的表情变了变。 于丽佳身上的羽绒服与她拥有的那件黑色羽绒服一模一样。 周画的这件,是赵岭送给她的。 那于丽佳的这件,是不是也出自赵岭之手呢? 一如琪琪死去的铁轨附近,那张被拍下的女子的背影。 相同的羽绒服,神似的背影,周画心中浮起庆幸与欣喜,她意识到自己已经触碰到真相的本体了。 3. 皑皑白雪,郊野荒芜。 在距离铁轨有3公里左右的地方,干枯的高草连成一片,有一条狭长的凹陷处是因为人体被拖行在上面将高草压倒而造成的。 何胜和她的上级赶到现场的时候,法医已经提前一步在警戒线内查看尸体。 死者的身份很快便得到了确认,是年轻有为的劳务派遣人员于丽佳。 该取证的已经拍完了照片,法医起身的时候刚好看见何胜走来,对她招招手,“何警官,又是你负责案子啊?” 何胜走到他跟前,“这才节后刚上班没多久,好多同事还在市里忙着培训,我是本地户,遇见本地的案子肯定要第一个想着我了。”说完这话,她目光落在尸体的脸上,沉下眼,“可惜了。” 法医以为她是在惋惜死者的美貌,“哦,是个漂亮人,还很年轻呢,周岁才25,是挺可惜。” 何胜摇摇头,却没再说什么。 她的可惜与法医的可惜并不相同。 才刚获得类似“丑闻”的视频,还没等开始深入调查,视频中的丑闻女主角竟然死了。 “死因是失血过多造成的休克。”法医说,“目前能推测出的死亡时间是凌晨2点左右,具体的还要再回去化验才能给你准确无误的时间。” 何胜弯下腰,打量着于丽佳的身体,她蹙眉道:“衣衫整齐,脖子上的钻石项链也还在,手表看上去也挺名贵的,这些东西都没丢,肯定不是陌生人作案了。”接着,她又起身看向于丽佳身后的高草地,“压倒了很长一片杆子,是被拖行到这个地方的,她身上有其他明显的伤痕吗?” 法医摊手:“除了腹部的刀伤之外,其他地方都没什么明显伤口,被拖行造成的破皮倒是有一些,可那与死亡原因是无关的。” “刀伤?” “对,刀伤很深,也是致命的,从伤口的深度来看,当场死亡,没有余地。” 何胜的眉头逐渐皱起,她下意识地看向周遭,住在附近的不少村民都跑来看热闹了,一个个的不畏寒冷,缩脖端腔、眼神鬼祟,还有几个脸蛋被冻得通红的小孩子,撞上何胜的视线后,还嬉笑着躲到了大人的身后。 像是在玩藏猫猫。 何胜的眼神越过那些村民,看到了马路对面的村户,每家每户的门前都安装着监控,她有些惊讶地问村民:“是24小时的吗?” 村民也回头看了一眼她指的东西,立刻回答道:“是啊,防贼用的,平房都这样,得自己看紧自家院子。”接着又熟络道:“警官,你们要是想查,拿我家的监控就行,我家这个好,高清的,又是正对着这边,指不定能拍到什么有用的哩。” 何胜点点头:“那就先谢谢了。” 4. 于丽佳遇害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整个县城。 周画也是在买菜的时候听说的。 “那铁道附近是不是犯什么煞啊,接二连三的出事。” “别瞎说,又不是死在铁轨旁的,离铁轨挺老远的,是在小邱棚村口那边出的事。” “老于家的闺女吧,人长得俊的勒,在单位里还是个小头头呢。” “不就是个临时工吗?安个头衔让她多干活就是了,老于啥也不懂,整天拿这个吹牛,招人笑话。” 周画一边挑菜,一边听着菜老板和顾客的对话,她满心震惊,从他们的对话中能够猜出几分死者的身份,以至于她终于按捺不住了,算账的时候问道:“你们说死了的那个人,是叫于丽佳?” 菜老板和那名顾客一齐看向周画,拉着她一起聊道:“对对,小于,于丽佳,单位不错的。” 菜老板认出周画,立刻指着她说:“哎,她老公就是那个单位的,她肯定认识小于。” 顾客来了兴致,凑近周画神神秘秘道:“他们有人说是情杀,说小于得罪了什么人,有这回事儿吗?” 周画尴尬地笑笑:“我不太清楚,我都没见过她这个人,要不是听你们说,我都不知道她死了。”接着又问:“什么时候的事儿?” “就今天上午的,凌晨吧,还是昨天晚上的,反正是才发生的事儿。” “也太邪门了。”周画感到心惊肉跳。 “是啊,多吓人啊,这么大一个小县城,咋最近老出一些怪事,就那铁轨前两个月不才刚死了一个小孩——” “嘘!”菜老板及时制止了顾客,暗示她别再说下去。 顾客一脸茫然,直到周画付钱离开后,菜老板才小声和她解释:“她就是死了那个小孩的妈,你可别守着瘸子说矮个儿。” 周画一路走出菜市场,她想不明白于丽佳为什么会突然出事。 明明已经找出了琪琪死亡的线索,竟然就这样猛一下子断掉,她觉得自己如同一个跳梁小丑,被幕后的始作俑者翻弄在鼓掌之间,耍得团团转。 直到手机传来“滴”一声响。 她恍惚地掏出来看,像是垃圾短信的发件人,她下意识地想要删除。 手指却意外点开内容,一个长视频出现了。 直觉告诉周画,这个视频很重要,她戴上耳机,找到无人的角落地,按了播放的三角键。 视频起初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声音,就在她心生不耐时,重要的画面开始出现。 她的表情从困惑、惊愕、愤怒再到绝望,连同眼眶也红了起来。 不出片刻,对话框里出现新的消息,有时间和地点,发件人在约她见面。 “8点之后,郊区铁轨,红色瓦房。穿白色衣服,咳嗽三次。” 周画吞了吞口水,咬紧了牙关。 第113章 罗生门(二) 5. 尸检报告上的显示证明于丽佳的身上并没有特殊的指纹。 这令何胜觉得很奇怪,她紧锁着眉头,有些茫然地看着报告单:“像是她这种情况,死前明显遭到了拖行,案发第一地点肯定不是铁轨附近,而是其他的地方。这也就是说明,她身上或多或少会残留着明显的他人指纹,还应该是大面积的,可报告上却很奇怪了,难道她是自杀不成?竟然检测不出明显的他人指纹?” 法医说:“这种情况也没什么可质疑的,的确是没有可疑的指纹,刀伤附近也没有,机器是不会骗人的。” “总不会是她自愿被杀死的吧?”何胜的眉头越皱越紧,“至少要发生挣扎和搏斗的,凶手就算是带着手套来拖拽尸体,也不能保证一处明显的指纹也没有留下。” 一旁的刘队长思虑了片刻,忽然和法医说:“和那起案子有点像。” 法医推了推眼镜,先是一愣,很快反应过来,“噢,你说那个啊,好多年前了吧,不可能是一个人的,那个凶手现在估计都已经很老了。” “我的意思是,对方只是参考了作案手法。” 法医不以为然道:“我和你们警察不一样,我不在乎什么手法不手法的,我只是为你们找出死者的死亡原因,至于其他的问题,是你们警察需要负责去解决的。” 刘队长苦恼地挠了挠头,“你可真是的,就不能帮着我调调以前的档案吗?非要我去找退休的老骆啊?” “骆老头要是看见你去找他的话,肯定会非常高兴了。”法医打趣道:“会觉得案子有了希望,毕竟他当年可是为那事着了魔,没抓到凶手就退休了是他人生最大的遗憾。” 刘队长叹一口气,妥协般地絮絮着:“也只能去找他了。” 唯独何胜一脸迷茫地看着他们二人,终于忍不住问:“你们在说什么?我怎么一句也听不懂。什么老骆和案子的,和咱们现在这事儿有关吗?” 法医对何胜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去问刘队。 何胜转向刘队长。 “这也下午2点多了,快下班了。”刘队长看一眼手表,“我一会儿联系老骆,看看他今晚有没有时间。”接着对何胜说:“何警官,晚上别安排别的事情,和我一起去见老骆,你吃羊肉吧?” 何胜倒是没什么忌口的,她不挑食。 “那就好,因为老骆最喜欢吃铜火锅里的羊肉,咱们就山里红吃铜火锅,这天气也适合。”说完这话,刘队长就匆匆忙忙地离开了,像是着急去联络他口中的“老骆”。 何胜重新看向法医,试着问:“这个老骆……是不是前几年退休的副队长?我记得叫骆……骆远——” “骆远丰。”法医说,“你没见过他不奇怪,他退休那年,刚好是你上班那年,一前一后,空出的位置才有你顶替上。” 何胜恍然道:“他原来是做我这个活儿的……那他没能破案的事情,就是19年前的铁轨案?” 法医点点头:“他从接手案子一直到退休,都在追踪凶手。而且他坚信死在铁轨的那个人的身份有异,但由于上级打压,他行动也逐渐不便,案子到现在也没有个结果。” 何胜心中叹息,她想到了被上级断案为意外的赵琪琪的死,两起案件就如同是镜像,她觉得,如果她生在那个年代的话,自己也一定会是第二个骆远丰吧。 6. 1月末,鹅雪落。 夜晚6点的天色已经黑如幕布,唯有星星点点的鹅毛雪花点缀着黑暗。 周画已经在前往“约定地”的路上。 她坐在最后一班公交车上掐算着时间,还有40分钟车会到站,那会儿还不到7点,她有充足的时间在暗中等候约她见面的人。 而且她没有穿白色的外套,只在包里戴着一条白色的围巾,她很怕被对方先看到自己,那样若是有危险,她只身一人肯定逃脱不了。 如今的她已经学聪明了,要把握主动权,绝对不能陷入被动的局面。 黑色的羽绒服可以很好的隐匿于夜色,她心觉自己是安全的,只要找到那片红色瓦房……正想着,她忽然察觉到有一道视线在盯着自己。 她下意识地抬起头去寻找,撞上的是站立在投币区、抓着扶手的年轻女子的视线。 对方以一种平静、淡然的眼神注视着周画,很快便又别开脸去。 换成周画打量起她。 清瘦的身体裹在又长又厚重的浅灰色羽绒服里,细软的长发窝在米白色的毛衣领子内,她的脸很小,下巴尖尖的,镶嵌在幼嫩脸颊上的是一双明亮、水润的杏眼,乍一看像是一只青涩的小鹿,翘起的鼻尖侧面缀着小小的一颗黑痣,是令人过目不忘的特点。 真是个漂亮的姑娘。周画在心中感慨,年轻真好,素面朝天、不施粉黛也是人群中极为出众的存在。 可令人费解的是,明明有很多空位,这年轻姑娘却只抓着扶手,随着公交车跌跌宕宕了3站之后,她下了车。 而周画还有5站。 她想着要假寐,车窗却被“砰砰”拍响几下。 周画吓了一跳,转头去看,是那个姑娘在和她对口型,“下车”。 司机正打算要重新启动,周画条件反射地站起身,喊了句:“等等,我也下!” 她匆匆忙忙地下了公交,那姑娘站在车站牌旁双手揣兜,问周画:“你怎么没有穿白色外套?” 周画一怔,立即懂了,回了句:“你不也没穿吗?” 她脱掉浅灰色的羽绒服,露出了里面短小一些的白色羽绒服。 周画没再说什么,唯一在意的是:“你是谁?怎么会认识我的?” 难怪在公交车上会一直看着自己。 “我叫樊絮。”她说完这话后,转身朝公路下方的枯稻田里走去,催促着周画:“走吧,她在红瓦房那边等着我们呢。” 周画迟疑了片刻,在樊絮回头的时候,她终于决定跟了上去。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另一个问题。”周画说。 “什么?”樊絮走在前面,时不时地吸弄几声鼻子。 “你怎么会认识我的。” “因为你是赵嘉景的后妈。”樊絮背对着她道:“同学们都认识你。” 周画困惑地皱紧了眉。 在脚下这片干涸、冻得硬邦邦的泥土地上,两个年轻女人一前一后地朝目的地走着,夜晚长风吹来,寒凉刺骨,鼻腔里的毛细血管仿佛都被冻裂了,淡淡的血腥气在喉间上下滚动,一片鲜红的瓦房逐渐呈现在视野里。 火车鸣笛的声音从瓦房后传来,伴随着升腾而起的蒸汽,凝视着白寥寥的烟雾的付晓洋低回头,她站在瓦房门前,看向了走向自己的周画与樊絮。 第114章 罗生门(三) 7. 瓦房里温度不高,即便四壁遮风,可这里废弃已久,根本没有任何取暖设施。 而货架后头的一张圆形的小桌旁,围坐着三名女性。 坐在东南位置的周画最先问出的是:“你们两个是谁发给我那个视频的?” “是我发的。”坐在付晓洋身旁的樊絮看着对面的周画,语气很平静:“视频里的人是我。” 听闻此话,周画的眼神瞬间变得极其惊惧。 付晓洋叹了一口气,对周画说:“姐,也没必要这个表情,咱们几个都是一样的,所以没什么是需要遮遮掩掩的。” 周画立刻转了头,看向付晓洋,她发现这个皮肤略黑的女孩有着非常倔强的五官,浓黑的眉毛,大如猫瞳的眼睛,鼻子也高,嘴唇厚厚的,看上去有种难以驯服的美,全身散发出的气质也不是类似樊絮那种乖巧可人的。 但这不是重点。 周画盯着她鼻梁上的淤青,再逐渐看向她嘴唇上的细小伤口,已经结了痂,与朱红的唇色相比,成疤的颜色更深,像是紫葡萄的皮。 付晓洋发现她在看自己,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沉眼说道:“昨天晚上的伤,我皮肤合,伤口痊愈得快。” 这样年轻的女孩,竟然能以如此满不在乎的语气谈论痛楚与伤口。 周画仿佛在她们的身上嗅到了与自己一模一样的气味儿。 “你们刚刚说……咱们是一样的……”周画试探着问道,“视频里那个男的……” 樊絮已经能够直面自己的创伤,她直截了当地说出了那个人的名字:“宋启航。” 周画倒吸一口凉气。 付晓洋也拿出了自己的手机,放在圆桌上,一张张地扒拉着,“他很擅长这个,每遇见一个女生,都会留下这些‘罪证’。” “但很多女生不愿意回想,更不愿意面对这件事。”樊絮抿了抿嘴唇,“我转学之后,也有女生匿名发短信给我告诉她的经历,但事后对方就把我的号码拉黑了,好像很怕我会发现她是谁。” 听到这里,周画还在试图隐藏自己的事情,她扣紧了手指,说了句:“你们还小,还没结婚,但我和你们不一样,我不能和你们探讨这件——” “姐。”付晓洋打断她的话,“我们遭遇的事情是相同的,我试过妥协,但妥协带来的不是结束,而是更多麻烦和永远都抬不起头的自我折磨。” 周画心头咯噔一沉。 樊絮坦言道:“明明做错的不是我们,可需要不停说服自己的,永远是我们。每天都要不停地暗示自己‘会过去的’、‘熬过去就好了’、‘那件事没有写在脸上,陌生人不会在第一眼就看穿我过去的经历’、‘我不可耻,可耻的不是我’。可这样躲着,什么时候才是尽头呢?他还好端端地活着,不停地作恶,一个又一个,我们却要一直活在他制造出的阴影里不能完完整整地做人吗?” “他爸很厉害的。”付晓洋侧目向樊絮,“单凭我们自己的力量,根本不能把他怎样。” “所以你不是说了,要团结的吗?” 付晓洋点点头,再次看向周画,“姐,为了确保我们几个之间能够彼此信任,我会先说出我的经历,你用手机录音,同样的,樊絮是第二个自白的人,我们也要同意,你的也是。” 周画有些惊愕这个年纪的女孩会有如此冷静、理智的逻辑考量,她们的确是认真的。 付晓洋在这时已经把手机的录音键打开,樊絮跟着调出录音功能,周画犹豫片刻,也照做了。 “我叫付晓洋,19岁,石化大学一年级休学,我要指证的是我的同校同学宋启航对我实施的强|奸过程。” 周画听着她的叙述,脑子里乱糟糟一片。 8. “他在县里就很出名,到了石化大学,他作为北方人的优势很明显,个子高,皮相好,走路生风,出手阔绰,很多同系的女生都对他挺有好感。”付晓洋其实不明白他那样的人为什么不好好地交朋友,只要他愿意,一定会和很不错的女生维持着长久的亲|密关系,“他接近我的时候我还有些诧异,就好像是中彩票的感觉,毕竟漂亮的大学女生那么多,他对我有意思我当然会开心的。可是突然有一天,他约我晚上出去,还不准我告诉室友,说是要保护我,不想我被其他女生嫉妒。而且只说是在食堂附近散散步,那会儿才7点,操场上很多人的,我也没有往坏处想,就出了寝室去赴约……” 周画和樊絮屏息听下去。 付晓洋的眼神逐渐黯下,她回想起了当时的景象。 那天晚上,她下了寝室楼,蹦蹦跳跳地去食堂前的小操场见宋启航。 他正坐在椅背上抽烟,付晓洋喊他的时候,他抬头笑笑,身后探出了赵嘉景的脸。 付晓洋知道他们两个总在一起,但要说关系好,似乎也不是。 赵嘉景从来不和宋启航以及其他室友同行,付晓洋隐隐地感觉得到赵嘉景是被宋启航孤立了的,可不知道为什么这会儿会看见他们两个同时出现,就连宋启航扯着付晓洋的手朝校外走着时,赵嘉景也一直跟着。 宋启航说了很多笑话逗付晓洋开心,付晓洋咯咯地笑个不停,他说校门口有家涮串很好吃,要带她去吃。 她觉得校门口也不远,就答应了。 但涮串今天没出摊,宋启航又说再往前走走,可能换了地方。 付晓洋有点担心似的看了看身后的校门,婉拒道:“前面有点黑,要不今天先回去吧,白天时再来吃。” “有我和赵嘉景两个大男的护着你,你还怕有坏人啊?” “我倒是不怕有坏人……” “那就是你觉得,我是坏人了?” 付晓洋露出尴尬的笑脸,“我没那个意思,你怎么可能会是坏人。” 宋启航笑笑,一把抓过付晓洋的手便朝前去,期间还回头问赵嘉景:“订好了吗?” 赵嘉景点点头:“订好了。” 付晓洋不知道他们两个在说什么,但是在经过不远处的一家旅店时,宋启航停了下来,对付晓洋说:“你进去帮我取个东西,我在楼下等你。” 付晓洋一脸茫然。 宋启航就无奈地说着自己不能进出这种地方,家里人管得严,要是被谁看到了告诉他爸,他就废了。但付晓洋帮忙进去把东西取出来是不会有人发现的,就算发现了,也不会有人告诉她爸。 “我爸比你爸有名,认识他的人多。”宋启航像一只狗一样恳求起付晓洋,“你就和前台说去304拿东西就行了,我都和前台说好了。” 架不住他软磨硬泡,再加上赵嘉景也说了句:“你快去快回,我们等你。” 付晓洋也就不再推脱,推门进了旅店后,去找前台提了304。 前台和她确认起信息:“留的身份信息是姓赵的先生对吗?” 付晓洋觉得她是在说赵嘉景,点头说了对。前台给了她房卡,示意304从东侧楼梯上去。 楼梯狭窄,昏暗,付晓洋急匆匆地跑去了三楼,找到中间位置的304,刷卡进去房内,还没等反手关门,就感觉有人从门外硬生生地挤了进来。 付晓洋被吓到,险些惊叫出声,但一只手掌熟练、迅速地捂住了她的嘴,并钳制着她臂膀将她推进屋里。 付晓洋觉得自己快要不能呼吸了,头晕目眩之际,她感觉自己被狠狠地丢在了床铺上,猛一转头,面前的人是宋启航,而赵嘉景在他身后进来,并“咔嚓”一声反锁了房门。 “有点暗啊。”赵嘉景很平淡地说完,就打开了灯,昏黄的光线立即充斥了狭小的房间。 宋启航脱掉了外套,冷眼看着付晓洋,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 付晓洋心跳剧烈,她余光瞥见赵嘉景开始搬出卫生间里的凳子,并试图找到合适的高度将手机架起。 她看到他调出了录像拍摄的功能。 仿佛是终于明白这不是一场灰姑娘和王子的恋爱之旅。 付晓洋慌不择路地跳起身想要往门外冲。 宋启航不紧不慢地拦住她的腰,用力地推回到床上。 付晓洋惊慌失措,宋启航已经俯下身来,他只单|腿就|压|住了她的大|腿|与膝盖,付晓洋忍无可忍地尖叫出声,宋启航非常娴熟地打下一巴掌。 她耳鸣了片刻,恢复神智后再次不安分地踢打,就好像是第一次遇见这样硬骨头的,宋启航的表情变了变,忽然开始喊赵嘉景道:“你先过来,帮我|压|住她,这|贱|货力气还挺大!” 赵嘉景显然也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差遣,他愣了一会儿,在宋启航气急败坏的催促声中,他只得放下手机跑了过来。 “找东西,塞住她的嘴!” 赵嘉景将纸巾拽出数张,揉成团往付晓洋的嘴里堵。 付晓洋左右摆头,拼死抵抗,期间还挥手挠破了宋启航的脸,这仿佛彻底激怒了他,猛地将付晓洋的|身|体|像折|纸一样地|翻|折过去,死死地掰着她的手臂,令她痛苦地惨叫出声,赵嘉景在这时立刻将纸团塞进她嘴里,又听到宋启航命令:“拿手机来,怼着她脸拍!我要|把|她|扒|了,让她这辈子都废!” 赵嘉景极具同情地看着付晓洋,他甚至说道:“你不要挣扎了,会更痛|苦的,忍|一|忍|就过去了。” 付晓洋流下了充满屈辱与愤怒的泪水,可直到事情结束之后,她也没有说过任何对宋启航求饶的话。 9. “我想,那应该是宋启航对我不满的关键原因。”付晓洋自白之后,她分析着自己会遭遇这些迫害的核心:“在他的认知中,我是低于他的物种,或许我都不能算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他觉得我是不配说‘不’的,同时也要对他卑躬屈膝,可我没有,我拼命的反抗过,他觉得我不可控,才会在学校里散播对我不好的谣言,导员最后也偏向了他那边,毕竟他很擅长演戏,尤其是他是个男人,本身就占有社会的大量资源与红利,即便犯了错,也会被大众包容。可女性不同,女性是不允许出现任何问题的,受害者本身就有罪。” 周画与樊絮听过付晓洋讲述了自己的遭遇后,都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瓦房内静可闻针,直到樊絮作为第二个告白者来回忆起自己的受害经历。 “那是4年前的事情了。”樊絮低垂着眼睛,脸色不算好看,“当时是我朋友被宋启航的朋友约着去吃一个郊区附近的大院子里自助烧烤,我因为朋友都在,而且赵嘉景也会去,我才答应的。” 周画和付晓洋都不约而同地看向樊絮。 “但是宋启航骗了我。”樊絮很懊恼地自责起来,“也是我蠢,我竟然真的信了他把我单独约出去的鬼话。他说有个很私密的事情想要单独问我,我以为大家都在附近,不可能会有事的,而且手机正在充电,我都没有把通讯工具带走。然后……他把我骗到了后仓房,我记得很清楚,后仓房附近有一片小树林,我没有逃过他,被他抓住了,想喊,他威胁我大家都会听到,他会在他们面前说是我|勾|引他,看看大家会信谁的……我慌忙中说出了我是为了赵嘉景才答应赴约,他好像更生气了,还问我是不是喜欢赵嘉景,我不敢承认,他就打我打得更厉害,最后我已经分不清全身上下究竟是哪里更痛了……” 樊絮没有撒谎,她每一个细节都表述得很清晰也很真实,因为在发送给周画的视频里,也同样清清楚楚地录下了樊絮口中的所有环节。 也就是到了这里,周画似乎联想到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噩梦的原因。 她不得不和樊絮确定道:“你喜欢赵嘉景?我的意思不是现在,而是当年。” 樊絮默默地点了点头。 周画恍然惊醒般地长叹一声:“原来如此。” 樊絮和付晓洋困惑地看向她。 周画绝望地笑道:“原来,宋启航是为了报复赵嘉景。” 而周画,不过是个工具罢了。 第115章 旧事无封(一) 1. “咕噜咕噜——” 铜火锅里的老汤沸腾着,一片又薄又嫩的羊肉只在其中滚上三滚就可以吃了。 骆远丰嘴急,烫到舌头后猛地红了眼眶,但还是坚强地把烫嘴的羊肉咽了下去,再配一口冰镇啤酒,满足道:“完美!” 坐在他对面位置的何胜有些震惊地盯着面前的老警察,准确一点说,是退休了的老警察。 她以为骆远丰应该是个沉稳、老练的资深副队长,最起码也该是衣着得体的。 可今日一见,骆远丰不仅胡子拉碴,裤腿上还有泥泞,羽绒服的袖口也破了一个洞,脱掉之后的毛衣更是过了时的。 实在是非常不注重个人形象的老男人。 何胜自然是会感到失望,她不觉得这样的人会掌握着重要的破案经验,但她的上级刘队长一直强调“老骆是个厉害角色”,以至于她抱有了超额的期待。 如今幻想破灭,何胜只顾着填饱肚子了。 她已经很多天没有像这样正了八经地坐下来吃上一顿饭,好在吴彤结束了专案培训,终于能回到所里帮她处理相关资料,她才能得空跟着刘队长一起见骆远丰。 “对了,你叫什么来着?”骆远丰忽然看向何胜,“年纪大了爱忘事,你刚说完名字,我一会儿就忘了。” “何胜。胜利的胜。” “呦,这名字好,女孩子就该叫这样的名字。” 刘队长在这时说:“我们何警官年轻有为,还不到30岁呢,已经手握好几个重要案件了。” 骆远丰立即抬起眼,先是打量了一番何胜,然后又看向刘队长,道:“今天地方新闻上播报的那个案子也落到你们手上了?” 何胜一怔,心里惊叹骆远丰竟然如此敏锐,难道刘队长真的没有夸大其词? “你还是很关注咱们县内的地方治安嘛。”刘队长调侃道。 骆远丰冷哼一声,“行了,有话直说吧,请我吃这么贵的火锅,总归不是鸿门宴吧?” “瞧你,又没正形。”刘队长嗔怪一句。 何胜则是在这时插话道:“其实,不仅仅是今天发生的这起命案,一个月之前发生在铁道的那起也是我负责的。只不过,那起被上级压制,以意外做了结案处理。” 骆远丰的表情变得认真起来,他将刚刚涮好的羊肉夹回到自己的料碗里,问何胜:“是女童案?” “对,2岁的女童。” “我退休之后也没关注这些工作上的事了,但是那个女童的案子,我倒是多看了几眼新闻。” “因为她是死在铁道附近的吗?” 骆远丰一眯眼,看向刘队长。 刘队长耸耸肩,“我和她说过了。” “原来关键在这啊。”骆远丰露出自嘲般的苦笑,“可你们找我也没啥用,那么多年的悬案我都没侦破,现在的案子我更是不了解行情了。” “可您在退休的前一天也还在试图寻找真相。”何胜道,“而且铁道附近出现案子的概率本就不多,19年前的那次和今年的这次也许真的存在某种必然联系。” “电视剧看多了吧?”骆远丰斥她一句,“做警察不能感情用事,必须要用理性思维来进行判断——” 话还没说完,就被何胜截断道:“我调查了一下您19年前负责的那起案子的资料,查过之后,我觉得您一定会对女童案有些兴趣的。” 骆远丰狐疑地皱起眉头。 何胜继续道:“当年死在铁道上的人,叫做魏振刚,他家里有个大姐,名字是魏如楠,对不对?” 骆远丰反问:“所以呢?” “今年死在铁道上的女童名叫赵琪琪,她父亲叫赵岭,是魏如楠的儿子。赵琪琪,是魏如楠的亲孙女。” 骆远丰的表情非常戏剧性地从怀疑变成了惊惧,很快就泛起了难看的铁青色,他差点跌落手中的筷子,嘴里情不自禁地絮絮着:“又是魏家的事情,怎么又和魏家有关……” “今晨出现的案子的被害者叫做于丽佳。”何胜道出自己心中疑虑:“根据我的了解,于丽佳是赵岭|情|妇的这件事属实,我想这三起案子重叠到一起的话,是值得我们加大关注力度的。” “岂止是加大关注力度——”骆远丰有些激动道:“这里头肯定有问题,魏如楠本身的问题最大,她重男轻女!” 他的声音引来了周围其他顾客的侧目,由于这家店没有包厢,都是散台,所以说起要紧事并不太方便。但老骆只钟情这家的铜火锅,刘队长的讨好必须要正中下怀才行。 而且比起骆远丰能够吃得开心,何胜才是收获最大的那个人。 她一改对骆远丰的初印象,反而认定这个老警察的确是知道很多重要线索的。 所以,她谦逊地恳请骆远丰:“能协助我进行调查吗?有您帮助的话,案子一定会守得云开见月明的。” 骆远丰紧紧地蹙着眉,他回应着何胜真诚的视线,只一颔首,算是点头。 2. 夜晚7:30。 郊外红瓦房里隐隐亮着微弱的光。 3个手机电筒簇成一团,足够照亮周身的黑暗。 轮到周画来告白她惨痛的遭遇了。 其实她本不想说出来的,就算她已经决定要抛弃她现有的一切,可她还是担心会输给赵岭。他那样阴险、狡诈,她露出马脚的话,又谈何“赢”? 可直到付晓洋指着鼻梁和嘴唇上的伤势,告诉周画“这是赵岭造成的,他威胁我不能再指控宋启航,这是小小的警示,如果我再不听话,他会毁了我的人生”。 周画并不是轻信一个陌生的年轻姑娘,而是此时此刻坐在这里的3个女人,都是有着同样经历的受害者,没人会拿这种事来开玩笑,更没人愿意自行揭开惨痛的伤疤给外人看腐烂的血肉。 是为了在最短的时间能够取得彼此的信任,樊絮和付晓洋这两个比周画还要年轻的姑娘才如此义无反顾的。 她们已经被逼到了绝境,迫害使她们决定反击,而周画,则是这一环节里不可或缺的钥匙。 是啊,周画必然很重要。 她是赵岭的妻子,是赵嘉景的继母,是唯一拥有能够接近邪恶深处的人。 “我曾经有个女儿。”这一刻,周画终于缓缓地开口道:“今年年初1月,她被杀害了。” 樊絮一怔,低声问道:“是铁轨的那个2岁女孩案吗?” 周画点点头,忽然问面前的两个人:“你们觉得,我女儿会是被谁杀死的呢?” 樊絮和付晓洋面面相觑,脸上写满了“我们怎么会知道这种事”的表情。 周画深深吸进一口气,再慢慢地吐出,她打算将内心化了脓的溃烂一吐为快。 于是,她打开了自己手机里的录音功能键,放在了冰凉的圆桌上。 “宋启航出现在我家的那天,我还没有怀|孕,也没有经历如今的这些怪事,当时的我只是个普通得随处可见的家庭主妇,照顾老公,照顾他妈,照顾他儿子,像水蛭一样紧紧地吸附在他身上过活。” 但是,当恶魔撕裂她的生活后,一切都发生了改变。 “我还记得那天下着很大的雨,让人会心情滴落的那种大雨。巧的是,我老公一大早就去加班了,我婆婆也被她外甥女接去医院复查,所有的巧合汇聚成了必然,仿佛是为了那场噩梦而铺垫出的开端,我只把他们当做是赵嘉景的朋友,毕竟比我小6岁,在我看来都是孩子,谁会对他们设防呢?” 樊絮攥紧了双手,问道:“他……们?” “对,他们一共4个人,先是在赵嘉景的饮料里下|了|药。”说到这,周画摇摇头,“不,不仅仅是赵嘉景的饮料,几乎所有的饮料都|下|药了,是为了概率。我隐约记得他们几个的名字是张铭、大黄,还有一个姓宁还是姓林的……” “林耀。”樊絮说,“他们3个人再加上赵嘉景,是宋启航最亲近的小团体,也经常协助宋启航做‘坏事’。” 付晓洋却在这时说:“我没见过你们说的那3个人,因为到了大学里,宋启航在做‘坏事’的时候只会把赵嘉景带在身边,有几个女生和我私下里说过。都是统一录视频、进行威胁,宋启航离开后,赵嘉景会负责把女生送离酒店,他是负责处理烂摊子的。” “赵嘉景是被他胁迫的。”周画说,“如果他不听从宋启航的吩咐,他的处境只会更糟。” “更糟……是什么意思?”樊絮有些不明白,“宋启航很信任赵嘉景的,在我看来,他没有赵嘉景是会活不下去的那种状态。” “什么算信任呢?”周画苦笑道:“你难道不觉得,宋启航只是因为有太多的把柄在赵嘉景的身上,所以他一直不停地打压、摧残赵嘉景,目的是为了对他进行独|裁|一般的控制,这样一来,赵嘉景就是他的奴隶,从精神上惧怕他,也就实现了他可以肆无忌惮地操纵一个得力帮手的初衷。” 宋启航是没有感情的,他只需要他人的臣服。 第116章 旧事无封(二) “这样下去的话,要到哪一天才是尽头?”付晓洋试图说服周画要赵嘉景将掌握的有关宋启航的证据都交给警察,“只有让法律制裁宋启航,才不会有更多的受害者出现。我们必须要做终结这件事的人,反正我的人生已经被毁了,我不怕更惨,但这个人渣必须要付出代价。” 周画静默地凝视着态度坚决的付晓洋,再缓缓看向同样坚定的樊絮,她沉下眼,低声道:“你们认为,我一直都在坐以待毙吗?” 樊絮和付晓洋愣了愣。 周画的眼里露出一丝凛冽,如寒冬之雪,她说:“从我女儿死去的那一刻开始,我就发誓要报复宋启航,赵嘉景只是在等待时机,因为我们怀疑还有另外一个人参与了整个案件。” 樊絮不敢置信地问道:“你的意思是……宋启航害死了你女儿?他为什么要那么做?” 周画冷哼道:“如果我是他的话,我一定也会怕事情暴露。” “事情……”付晓洋忽然惊惧地倒吸了一口凉气,她最先反应过来,“你女儿……该不会是宋启航——”她说不下去了,全身战栗的感觉令她不敢再说,甚至觉得反胃,赶紧捂住了嘴,按捺住了呕吐的冲动。 樊絮也领会到了这惊人的真相,她哽咽着吞了吞口水,嗫嚅着问周画:“你……你为什么要选择生下来……” 周画握紧双拳,“如果我残害了一个无辜的生命的话,我和他们那种人又有什么分别?” 仅此一句,便令樊絮与付晓洋都陷入了悲戚的沉默中。 直到樊絮长长叹息一声,再次问道:“你和赵嘉景还在等什么?另外一个人是谁?” 不等周画开口,付晓洋回道:“赵岭。”她抬头看向周画,“我说的对吗?” 周画缓缓地扯动嘴角,苍白无助的笑意若隐若现,“你真是个聪明的姑娘。” “他和宋启航的父亲在同一个工作单位,当时也是宋启航的父亲指派他出面来我家谈条件的。”付晓洋说,“他带了钱,还说了很多威胁我们的话,我爸妈不得不撤案后,他还是不肯放过我,强迫我录制了一段‘不再找宋启航麻烦’的视频后才罢休,所以我想,你女儿的事情会不会也有他亲自参与呢?” 周画蹙了眉。 樊絮则是惊慌地看着付晓洋,“你该不会是想说他知道那孩子不是他亲生的吧?” “除此之外,还有其他的可能|性|吗?” “我还缺少足够的证据。”周画在这时说,“现在,我和赵嘉景的手上有着足够能让赵岭名誉扫地的把柄,可是,想要确定他是杀害我女儿的凶手之一这件事,还缺少最后一击。” “我帮你。”付晓洋挺身而出,“咱们三个之中,樊絮不认识他,而你目标明显,只有我能完成这件事了。” 周画有些担心,“被他放心的话,他不会放过你的。” “你不是说你有他的把柄在吗?”付晓洋很信任周画,“所以,还怕什么呢?” 樊絮也点头道:“只要能够确定这件事是他和宋启航联手做的,我们就可以合力报警,到了那个时候,宋启航过往的一切犯|罪过程都要被彻查出来,他就会得到应有的惩罚。” 周画说:“在那之前,我们一定要加倍小心,绝对不能被他们发现我们之间有联络。” 三人相视点头,她们都很清楚,箭上了弦,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3. 火锅的碳已灭,残羹剩饭略显凌乱。 骆远丰已经喝起了今晚的第3瓶啤酒,他自斟自饮,无人作伴,一如他固执寂寥的人生。 “我老婆嫌我只顾着追案子,对她不闻不问的,早些年和我离了婚,跟人跑了。”骆远丰说自己没有孩子,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这么多年自己过惯了,独得很,有人在身边反而不舒服,“反正我老哥儿自己,追踪案子也没有后顾之忧,就一个弟弟还在南方,父母不在之后,我和他联系也少了,所以你们不用怕我有什么顾虑,查案子这种事,我最乐意干了。” 刘队长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其实,我之前也不好意思找你出来,都退休了,是该享受自己的生活,整天和这些血淋淋的案件混在一起,人的心都要变得冷漠麻木,真是不忍心再让你蹚浑水。” “别整这些虚头巴脑的了,你们就说需要我怎么做,保证配合还不行吗?” 刘队长就笑了,何胜也笑了笑,她说,“配合谈不上,我是想和您请教。” “请教19年前的那个案子?” “就像您之前提起过的,关于魏如楠弟弟的那个案件,您是怎么看待的呢?” 骆远丰沉了沉眼,表情也变得严肃了几分,“为了查出那案子的凶手,我调查过魏家的每一个人,连谁和他们走得近,我都一清二楚。”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魏如楠这个人,想必您也非常了解她的情况。” “她年纪和我差不多,比我小个3岁,年轻的时候高高瘦瘦的,人很清秀,挺有个老师的模样。” “您说她年轻时……”何胜敏锐地捕捉到了细节,“也就是说,您最近见过她?” 骆远丰点点头:“见过一次,在一个共同朋友的葬礼上。她当时也来悼念了,是她儿子陪她来的,因为她得了老年痴呆,家里人不放心她单独行动,总是要有人陪同才能出门。” 换句话说,是必须时时刻刻有人监视着她的行动。何胜在内心这样想,但她并没有说出口。 直到骆远丰说:“但我觉得,她未必真的是老年痴呆症。” 何胜略有惊愕地看着他,“怎么说?” “据我所知,她在她丈夫去世之后,就开始服用一款药,叫做奥氮平。” 刘队长有些惊讶道:“这药可是进口药啊,在那个年代吃这种药可不便宜。” “她吃这种药是有目的的。”骆远丰说,“是为了做铺垫,在东窗事发的时候,她能以精神分裂症来逃离法律的制|裁。” 何胜不太懂,“什么法律的制|裁?要制|裁她什么?” “杀|人。”骆远丰非常肯定地说道:“19年前杀了魏振刚的人,就是魏如楠,绝对错不了。” 4. 2004年,12月,冬。 那是铁道出现死者的第二天。 骆远丰正双手环胸地盯着审讯桌前的魏如楠,身旁的同事在例行问话,首先是:“魏女士,你家里现在都有些什么人?” “我和儿子。”魏如楠回答:“就我们两个人。我丈夫8年前去世了。” “这么说,你平时也都是和儿子两个人在家,并不常回娘家?” “是啊,我儿子现在是高中,学业很重,我每天都要接送他上下学还要陪他写作业,根本没时间总回娘家。” “我们听你父亲说,你昨天在娘家帮忙做饭,有这事吗?” “有。”魏如楠说,“昨天是我弟弟生日,所有人都回娘家去了,我是说,我和我的妹妹们。” “你们全家在昨天甚至是前天都没有看到过死者,为什么没有人报警?” “为什么要报警?”魏如楠的眼神充满困惑。 “人没了两三天了,怎么能不报案失踪呢?” “他经常那个样子的,有时半个月都不回家,没人知道他去哪,谁敢问他就发疯,我们大家早都习惯了。” 负责审问的警察同事吃了瘪,扁了扁嘴,只能再问:“你最后一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 魏如楠皱起眉头,试着回忆着:“记不太清,应该是上个月,他来我学校管我借钱。” “借钱?” “他经常借钱。” “借钱做什么?” “不知道,他的事情没人知道。” “家属关系里这个叫做周二兰的是他老婆?” “他前妻。” “她人现在在哪?” “据说在国外务工,他们离婚后我就没再见过她了,只听她家里人说她改嫁给了一个渔民。” 负责审问的警察还想再继续问,骆远丰却在这时突然开口,问魏如楠道:“事发前一天你在哪里?” “我在家。” “你一个人?” “和我儿子。” “事发前两天呢?” “我在我三妹妹家里吃饭,她那天找我过去有事情谈。” 骆远丰眯了眯眼,笑道:“你记忆力真好使,想都不用想地就能回答我。” 魏如楠面不改色:“这都是生活的日常事情,和记忆力也没什么关系。” “像我就不行了。”骆远丰撇撇嘴,“我连昨天晚上吃了什么饭都记不住,更别说是几天前的事情了,要不是特意死记硬背,我肯定不行。” 魏如楠仍旧是没什么表情,她并没有多心,也不打算多心,只是平静地凝视着骆远丰,丝毫不惧怕他对自己的审视。 直到骆远丰耸了耸肩膀,说道:“我没有别的意思,都是为了案子。” 魏如楠点点头,“他平日里虽然混球惯了,可突然出了这种事,大家心里头还是很难受,我也希望你们能早点抓到凶手。” “我们会的,也希望你之后能够继续配合我们的调查。” 魏如楠站起身来,“一定配合。” 等到她走出了审讯室,骆远丰才和审讯的同事说了句:“你别说,这女的长得还有点姿色,都这个年纪了,真难得噢。” 同事无奈道:“老骆,你就是总这样吊儿郎当的,上级才总不想把重要的案子交给你,能负责这次的案件是你走运,你可好好表现,立个大功吧。” 骆远丰得意道:“那你算是说对了,我这次还非要把凶手找出来,看看他究竟是个多凶残的人。” 第117章 旧事无封(三) 5. 魏振刚的葬礼上,于桂芝几度哭得晕厥过去,魏广国的眼泪也流不干,他们觉得天塌了,活着都没什么意思了,就像于桂芝哭天喊地的叫唤着:“儿子啊,把我也带走吧!你人没了,我还活个什么劲儿啊,我的儿子、我的心头肉啊!” 亲戚们忙得够呛,总要看紧了于桂芝不往墙上乱撞,生怕她真的随魏振刚去了。 而魏家的三个女儿与一个姑爷则要担负起招待来宾的责任,尽管也没多少人来,但魏振刚生前的狐朋狗友们倒也不少,一个个穿得油头粉面,夹着烟、带着酒地来灵堂进贡,还有人扔来了一堆片子的CD,说是给魏振刚在下头乐呵用。 魏如楠作为家中老大,一直都需要去做家里人不爱做的那些事情,譬如这帮闹哄哄的人来了,她就要出面给他们找到位置先坐下,免得打扰到其他人。 但今天不同,在她刚要行动的时候,妹夫张国军抢先一步道:“大姐,我去对付他们吧。” 魏如楠不太习惯有人帮助自己,连声拒绝,魏想楠在这时对她点点头:“让他去吧,大姐,男人得做男人的事情,他现在是咱们家唯一可靠的男人了,能靠一会儿是一会儿。” 魏如楠像是被魏想楠说服,犹豫的空档里,张国军已经朝那帮人走过去了。 剩下她们两姐妹的时候,魏如楠谨慎地看了看周遭,魏来楠正陪在亲戚那边照顾于桂芝,魏广国独自一人跪在魏振刚的遗像前出神,其余一些人有的在嗑瓜子,有的在唠家常,还有的一脸不耐,大概是急着想走。 魏如楠心里稍安,和魏想楠低声问了句:“你那边怎么样?” “放心吧。”魏想楠小声回应,“都是按照之前说好的进行的。” “张国军呢?” “他比我聪明多了。” 魏如楠这才彻底放心,又问起:“我听说那个警察好像叫骆远丰,你们能打听到他背景吗?” “张国军昨天就托朋友问了下情况,听说他家里就和老婆两个人,没孩子,父母也不在了,整天就是泡在派出所里。” 魏如楠变了变脸色,“那他岂不是经验很丰厚?” “未必。”魏想楠凑近她耳畔,将声音压得更低一些,“听说,他之前犯过什么事儿,已经升不上去了,把这案子给他是因为其他人都不愿意负责、觉得麻烦,他估计也不会太上心。” 魏如楠的警惕也就逐渐放松了一些,直到张国军忽然在这时喊了一声魏想楠的名字。 魏想楠顺势抬头,魏如楠也一同望过去,张国军示意她们看向门口——骆远丰和他的同事走进了灵堂,还像模像样地带来了一束花,在看见张国军的刹那,他便将花束交给了张国军,客客气气地说:“闻讯就赶来了,好歹是我们负责的案子,而且咱们中间都认识个老夏,也算是朋友,该来悼念下的。” 张国军表现出受宠若惊的模样,双手接过那束花,连说着骆警官太讲究了。 魏想楠也赶忙迎上来,请骆远丰和他的两名同事进来坐,骆远丰没推辞,走进灵堂的时候和站在角落里的魏如楠视线相撞。 他颔首点头,魏如楠也客气地回了个礼。 原本还哭得昏天黑地的于桂芝一听警察来了,转身就扑向骆远丰,瞪着眼睛叫道:“警察同志,你一定要替我们讨回说法,说什么都得把害死我儿子的人给抓到,杀千刀的祸害,断了俺们魏家香火,我咒那人下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代代都为猪为狗……” 魏如楠听着于桂芝恶狠狠的咒骂,眼神黯淡下来,魏想楠在这时回到她身边,拉扯了一下她的手臂,“去外面透口气吧,这里太闷了,有我和张国军呢。” 魏如楠点了点头,转身走出了灵堂。 6. 南山下头白雪皑皑,魏如楠站在灵堂外的走廊过道里打量着窗外的景色。 陆陆续续还有穿着黑衣服的人上来南山,但也不都是来魏家这边的,整个灵堂分出很多屋子,同时办白事的人家加上魏家一共4户。 但魏振刚是最年轻的,门牌上写着他的名字和虚岁,33。 其余的几户算是喜丧,年过八旬的、九旬的,都是寿终正寝。 所以,只有魏家灵堂里的哭声最大、最渗人。 就算在走廊里,魏如楠也还是能听到于桂芝没完没了的哭骂。 她感到头疼地揉捏着太阳穴,面前忽然有一根烟递来,她错愕地看向那只手的主人,心里咯噔一声响。 阴魂不散。 骆远丰挑了挑眉:“怎么,你不抽烟啊?” 魏如楠尴尬道:“我是个女人,怎么能抽烟呢。” 骆远丰悻悻地收回自己的香烟,衔在嘴上,没有立刻点燃,支吾地说着:“抽烟这东西还分男女吗?本来也不该有分别的事情,哦,倒也不全是,生孩子就得分了,男的没子|宫。” 魏如楠不明白他究竟要说些什么,索性不和他搭话,只转回头继续看着窗外。 不料骆远丰根本打算离开的意思,他十分自然地站在魏如楠身旁,也跟着她一起打量窗外雪景。 大概是考虑到灵堂内死者为大,他不便抽烟,就把嘴上的香烟别在了耳后,双手揣在裤兜里,以闲聊的口吻和魏如楠搭话道:“你儿子高几了啊?” “高三。” “哦!那么大了?你结婚真早。” “就是遇见了合适的人。” “你也很厉害了,自己一个人养大了儿子,值得钦佩。” “我儿子很乖,也不需要我特别做什么,他学习也不错,我没有为他操心的地方。” 骆远丰看她一眼,忽然问道:“你怎么不问我孩子多大呢?” 魏如楠一怔,下意识地看向他,“你……你有孩子?” “没有孩子。” 魏如楠哑言。 骆远丰却说,“但你又不了解我的情况,谈论起孩子的话,理所应当该问对方的孩子吧?” 魏如楠的神色有些局促,她陷入沉默,直到骆远丰说,“看来你听说我没孩子的事情了,可见你很关注办案警察的个人信息。” 他在套话。魏如楠立刻就察觉到了他的意图,只不过她不能表现出来,一定要足够聪明地搪塞过去才行。 所以,她语气平缓地解释道:“其实我不太关心别人的私生活,所以没有特别关注过任何人,可能是魏振刚出了事让我的脑子不太灵光,而且我平时也经常吃药,本身就不是个太会聊天的人,请别见怪。” 骆远丰“哦?”了一声,“你吃什么药啊?身体不好吗?” “就是一些治疗情绪上的药。”魏如楠轻叹道,“生活坎坷,需要药物来调理。” 骆远丰眯了眯眼,他再没说什么,同事也恰时从灵堂里过来找他,魏如楠趁着这个机会便离开了。 助理小梁盯着魏如楠的背影,同骆远丰说:“老大,她好像对你、对咱们都没什么印象了。” “正常,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她当时又情绪波动那么大,不记得咱们也没什么毛病。”骆远丰说,“更何况,她老公那事儿咱们也没找到肇事者,外地人流动到县城外,咱们也没处去找。” 小梁同情道:“她也真是可怜,老公车祸死了,弟弟又被火车压死,用我姥姥的话说,他们这样的家庭可能就是克|男人。” “别瞎说,人家爸爸和妹夫都好端端的呢。”骆远丰说完,实在是忍不住想抽烟,就让小梁去喊另外一个同事出来:“咱们也差不多该回去了,本来就是来打探一下口风看看他们家人状态的,还得回去吃食堂呢。” 小梁立刻去喊人,剩下骆远丰观察着魏如楠在灵堂里的一举一动,她和她妹妹魏想楠的关系似乎很亲密,从头至尾,她们姐妹两个都紧紧地黏在一起,时而交头接耳,那副窃窃私语的模样令骆远丰觉得不太舒服。 也许真像小梁说的,谁沾上她们姐妹,谁就会不幸。 7. 距离赵建秋去世已经有8年时间了。 他死的时候,魏如楠是30岁,看上去还和年轻姑娘没有太大分别。 但8年光景过去,她遭受到生活接二连三的摧残,俨然已经初现了衰老的痕迹。 清晨时分,她洗漱时发现鬓边多出了两根白发,拔掉之后扔进了垃圾桶里,本打算刷牙,赵岭在这时冲进卫生间,发现她在,立刻抱怨道:“你先出去一下,我要上厕所。” 魏如楠在这个时候会乖乖地离开,但总忘记拉上门,赵岭就非常不耐烦地拽上拉门。 他已经19岁了,由于复读了一年,这一次准备参加高考的压力非常大,情绪也起伏不定。倒不是因为他前一次失利,而是他没考上自己心仪的学校,差了那么2、3分,他说什么都要考中自己喜欢的那所才行。 魏如楠当然不敢招惹他,连与他大声讲话都不敢。每天早上还要变着花样地给他做饭吃,这会儿她煎好了鸡蛋,又把熬好的小米粥盛到碗里,牛肉馅饼是昨晚上买好的,热一热就能吃。 赵岭出了卫生间直奔餐桌,魏如楠把饭菜都伺候好在他面前,他手里拿着本英语词典,一边吃饭一边看,魏如楠怕他营养不够,把自己的煎蛋也夹给他吃。 平时的早餐期间都是沉默至极的,可今天不同,赵岭竟然主动和魏如楠说:“老舅是不是欠人钱了?” 魏如楠愣了愣,抬头看他,“谁说的?” “我班上同学。”赵岭单手翻了页词典,另一只手握着勺子去喝粥,“他爸借钱给老舅过,老舅一直还不上,现在更没指望还了,他爸昨天晚自习还到学校来找过我。” 魏如楠急了,“找你?凭什么找你?他叫什么名字,你告诉我!” “不知道他爸叫啥,反正他叫周明。”赵岭倒是不以为然,“他不敢把我怎么样的,又不是我欠了他钱,就是来问问老舅到底咋死的。” 魏如楠气不过地说了句:“今晚晚自习下课我去接你,我倒要看这个姓周的还敢不敢找你麻烦。要是影响你学习,我不放过他。” “你?”赵岭不以为然道:“你能解决什么麻烦?除了把钱还上,不然就别添乱了。”说完这话,赵岭继续吃饭看词典,再不与魏如楠搭腔。 打从他上了高中开始,对待魏如楠的态度就起了变化。 他开始瞧不起自己的寡母,却还要时刻享受着她对自己无微不至的照顾。 魏如楠也屡次试图改变母子之间这种不可调和的关系,可她所做的一切在赵岭看来只是加倍的讨好,久而久之,他占据了上位者的位置,她反而要理所应当的低声下气。 就好像是在和另一个魏振刚在共同生活。 魏如楠为此无比绝望,她这么努力地改变自己的命运,并非是想游走在形式不同的深渊中。 一定是她努力的还不够。她心想。 8. 上班的时候,同事们都很关心魏如楠的状态,大家见她进了办公室后,都表现得小心翼翼,生怕说错了话会刺激到她。 办公室里的年组长还好心地说着请假几天也可以,事情这么大,校领导们都会理解的。 魏如楠却强调自己不要紧,日子还得继续。 一名男同事听她这么说了,还没心没肺地问起:“听说是个外地人?流窜作案啊?” 其他同事“嘶”他一声,要他别哪壶不开提哪壶。 魏如楠并不气恼,她平静地回答对方:“现在怎么传的都有,但犯人还没抓到,大家也都是猜测。” “可你别说噢,凶手还真聪明。” 魏如楠蹙起眉。 对方继续说:“把人带去铁道那边,交给火车碾压,既省心又不留凶器,警察抓起人来都棘手。” 其他女同事却摇头道:“我倒觉得那凶手恶毒的很,简直心狠手辣啊,不是天大的冤仇谁能做得出那么残忍的事情?我杀只鸡都不敢,别说是人了。凶手肯定是男人,你们男人什么干不出来。” 男同事笑道:“这咋还扯上男女性别了,就事论事,不要上纲上线啊!” 第118章 旧事无封(四) 也就是这个时候,办公室的房门被推开,教导主任的视线在大家脸上扫了一圈,最终锁定了魏如楠,朝她招招手道:“魏老师,来一下。” 魏如楠站起身来,在大家困顿的注视下走出了办公室。 这会儿是上午8点10分,第一堂课刚开始上,走廊里静悄悄的,教导主任把魏如楠带到了校长室后就打算离开,魏如楠赶紧喊住他:“李主任,你带我来这……” “哦,校长找你。” “找我什么事?” “我不知道。”对方摇摇头,“你进去问校长吧。” 魏如楠只好敲了敲门,一个男声从办公室里传出:“请进。” 门被推开,魏如楠探了探身,最先看到的是坐在沙发上的中年男子。 这么冷的天,他只穿了一件皮夹克,明明是在室内,还不合时宜地戴着墨镜。见魏如楠来了,他起身朝她伸出手,油腻的笑容里夹杂着一颗璀璨的金牙,他说:“魏老师吧?您好您好。” 魏如楠蜻蜓点水般地回握了一下他的手,转头看向校长,听见他说:“这位是周建庆周先生,是草市镇小钢厂的副经理,特意来见你的。” 周建庆?魏如楠可不知道这个名字。 那人立刻把墨镜摘了下来,以一种老友相见的态度说道:“哎,看你蒙登的,是我,大强啊。” 魏如楠恍惚了一秒,终于认出他来:“你是……周大强?周二兰的哥哥?” “对!可不就是我嘛,换了身皮你就不认识啦?” “太多年不见了,你这名字也改了,真没想到是你。” “坐吧,快坐吧。”周大强拉着魏如楠坐在沙发上,“这不是以前的名字不太适合正经工作嘛,如今咋也算有头有脸的人,名字是脸面,不能太寒碜,你说是吧邵校长?” “周经理说的是。”校长掏出烟盒示意,周大强赶紧摆手拒绝,说有女士在呢,抽烟不绅士。 魏如楠瞥见周大强这些年像是发达了,言谈举止都与从前大不相同,但今天突然跑来这么兴师动众的找她,竟令她心里头隐隐不安。 果不其然,校长很快就说道:“魏老师,周经理今天是来咱们学校帮扶建设的,前阵子不是有个手拉手活动嘛,学校需要一笔资金,都是人家钢厂给拿的,又说起你们之前是老相识,就让我喊你过来见个面。” 有什么好见的呢?魏家和周家可不算是什么愉快的老相识。 “我听说刚子的事情了。”周大强在这时叹气道:“太可怜了,你说好好的一个大活人……真是倒霉啊。” 魏如楠没说话,不算自然地扯了下嘴角。 周大强很快又说:“魏老师,唉,这么叫生分了,我还是和以前一样叫你楠子吧。就刚子欠我钱的事情,你知道的吧?” 魏如楠愣了愣,她忽然想到早饭时赵岭说过的叫周明的同学,便试着问道:“你儿子的名字是周明?” “是啊,你咋知道的?”周大强装傻充愣,闭口不提已经找过赵岭的事情。 校长的电话在这时响起,他比划着手势,从椅子上起身去外面接听电话。 办公室里只剩下魏如楠和周大强两个人后,他的态度明显不再像方才那样假惺惺的热情,长叹一声,很是头疼地和魏如楠说:“欠钱还债,天经地义,刚子欠我不老少呢,这下他人没了,你做大姐的咋也得替他还上吧?” 还真是为了钱来的。 魏如楠失笑一声,“周经理,我想你找错人了,冤有头债有主,他魏振刚欠的再多,也找不到我头上,我下节得去上课,不能和你多聊了,不好意思。”说罢,她站起便要走,不料周大强爆出一句粗口。 “装什么啊。”他说,“咱们之间谁还不清楚谁,真以为当上老师就一步登天啦?你生是老魏家的人,死是老魏家的鬼,谁不知道你家大事小事都是你给擦屁股,魏振刚欠其他人的钱你能帮着还,怎么到我了就这那这的?瞧不起我啊?” 魏如楠站定身形,她转回头,居高临下地看着沙发上的周大强,沉声道:“我替他还的时候,他还活着,算是他生前的债。如今他死了,这账目根本对不清楚,我没办法还。” 周大强也站起来,从夹在胳肢窝下头的公文包里取出一张字据,亮到魏如楠面前:“看仔细了,白纸黑字,上面还有他的手印儿,我已经宽限他两个月了,要是他没死,我倒是还能追着他要,但现在人没了,我只能找你,你就说多长时间能还清吧。” “我刚刚说过了,我还不了。” 周大强冷下脸。 校长在这时刚好回来,见到二人之间气氛诡异,赶忙调节了一句:“咋都站着呢?都坐啊,周经理你在这多留会儿,等中午了尝尝我们学校的食堂,给提提建议。” 周大强敷衍地笑一下,收起字据,指着魏如楠说了句:“你会后悔的。”接着就和校长握手道别,转身离开了办公室。 魏如楠冲着他的背影喊了一句:“别再找我儿子麻烦,这事和他无关。” 周大强没理会他,气势汹汹地下了楼梯。 魏如楠心里回想着方才看到的那个数字,她咬牙切齿,咒骂着魏振刚活着的时候折磨她,死了之后还是不放过她,真如恶魔! 而1个小时后,派出所内。 小梁健步如飞地冲进屋内喊着骆远丰:“老大,老大!外面有人找你,指名道姓的。” 骆远丰这会儿正躺在沙发上补觉,昨晚上没睡好,刚睡了10分钟,他骂骂咧咧地扯掉盖在脸上的报纸,气不顺地吼小梁:“谁找我啊?有事和你说,你再转告我!” “可……他说他知道是谁杀了魏振刚。” 这下子,骆远丰也不困了,爬似的从沙发上跳起来,瞪着眼睛问小梁:“你不是瞎编吧?” “你就是借我两个胆子,我也不敢啊。” 骆远丰一把推开他,大步流星地直奔屋外。 9. 坐在谈话室里等候的女人身穿大红色的羽绒服,腰带款的,配着纯白色的貂毛毛领,黑色的真皮手套撩起她那头海藻般的卷发,在见到骆远丰走进来的那一刻,她率先起身,笑盈盈地喊了声:“骆警官,我来找你了。” 骆远丰眯了眯眼,将她从头到脚地打量一番后,立刻就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转头要走,小梁在他身后问了句:“干啥呀?咋就走呢?” “她能说出来什么玩意儿。”骆远丰气恼的很,数落起小梁,“你也不问问对方是干啥的就喊我,真没用啊你。” 平白无故挨了一顿骂,小梁很是委屈。 刘清春赶忙挽留起骆远丰:“骆警官,哎,骆远丰!我真知道杀了刚子的那人是谁!” 骆远丰听都懒得听,根本没有停下脚的意思,直到刘清春喊出:“刚子欠那人钱,欠十三万呢!” 此话一出,骆远丰终于站定下来,他考虑了片刻,猛地调转身形回到了谈话室里。 “你说仔细点儿。”骆远丰坐到刘清春对面,“说清楚。” 刘清春却来了架子,翘起二郎腿,皮靴头子尖得能戳死一头牛,“刚才还不乐意和我说话呢,一点都不把我这个老同学放在眼里,真叫人伤心。” “你不说我走了。” “等会儿!我说!”刘清春剜一眼骆远丰,“你老记恨同学聚会那点儿事干什么,没点儿男人样!”见骆远丰冷了脸,她立刻改成笑脸,好言好语道:“行了行了,我不闹你了,今天来就是和你说正事儿的。” 骆远丰很猴急:“你认识魏振刚?” “认识啊。”刘清春说,“怎么,就不行我认识年轻点的男人啊?” 骆远丰哼一声,“别人不敢说,你,能是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我还等着你们来找我问话呢,可等到刚子出殡了,都没一个警察来问我,我这才按耐不住地主动上门了。” 骆远丰根本不在意她和魏振刚是什么关系,他只关注自己想要的答案,“你说你知道杀了魏振刚的人是谁?” 刘清春点点头,神神秘秘地说:“但你不能泄露出去是我说的,我也担心我自己的人身安全。” 骆远丰答应了。 刘清春这才说道:“我敢肯定,弄死刚子的人是周大强。” “周大强?”骆远丰皱眉。 “对,他一直催债刚子,上次还扬言说刚子再不还钱,就杀了刚子。”刘清春还把魏振刚生前的借条拿了出来,“你看,这是刚子和周大强借款的条子,我一直留着没敢扔,上面写的话,你仔细瞧瞧就明白了。” 骆远丰狐疑地接过借条,他眼神犀利地看了一遍借条内容,脸色都变得越发难看了。 10. 当晚9点50,魏如楠接赵岭下了晚自习回家后,母子二人发生了剧烈的争吵。 原因是有人在她家门上贴着“欠债不还”、“猪狗不如”、“不要脸的穷鬼”的咒骂,门口还撒了一大堆纸钱和冥币,是非常恶毒的逼迫方式。 周围的邻居进进出出的有不少人都看到了,魏如楠愤怒地撕下那些贴纸,赵岭嫌弃她动作慢,三两下就全部抓下来,愤恨地拎着书包进了客厅,等到魏如楠也进来后,他质问魏如楠:“是不是老舅的债主找上咱们家来了?你不是说你能处理好吗?” 魏如楠没说话,她憋着一口气,很清楚是周大强搞得鬼,但她必须要保持冷静,并劝赵岭回去房间把作业做完。 “你当我是个木头吗?”赵岭坐在餐桌旁的椅子上,怨恨地瞪着魏如楠,“你以为我是我爸吗?” 魏如楠瞬间背脊发凉,惊愕地看向赵岭,“你说什么?” “你以为我曾经小,不懂事,就看不明白这些?”赵岭如同爆发了一般,忍无可忍道:“小的时候起,我爸就是你们家的奴隶!他替魏广国做这做那,帮你们家收拾魏振刚所有的烂摊子,给他找工作,替他还小来小去的债务,他闹出事了还得躲在咱们家避难!”赵岭咬牙切齿着,“我那时虽然才5岁,可我记得魏振刚躲在咱们家不敢出门的日子,也不知道他得罪了谁,那人来把咱们家楼给烧了,他吓得翻窗户往外跑,我爸怕他摔死,还要给他顺床单,咱们家连住的地方都没了,在魏广国那里呆一阵子都要被他白眼,他收我爸吃住费用时怎么好意思的?魏如楠,和你结婚是下地狱吗?我爸上辈子欠你全家吗?!” 魏如楠瞪圆了双眼,她胸口万分郁结,全身都在颤抖。 赵岭眼睛通红,他的憎恨已经在灵魂深处生出了臭气,“我爸没出事的话,我就不会被同学们笑话,你知道他们每天在学校里都是怎么对我的?你关心过吗?孤儿寡母,生活穷酸,你那点破工资还要去接济你无底洞的老家,你结什么婚啊?穷光蛋生了穷光蛋过着穷光蛋的生活,还要你们家那些拖油瓶来添麻烦,你知不知道没钱没资本就只能拼命靠自己改变命运,我为什么非要考那所大学?是因为那个大学能改变我的人生,我想要高人一等,想要脱离现在这种底层的生活,我只能靠我自己!所以你别想拿着供我读大学的钱去给那个混蛋还债,你什么也给不了我,你活该被他们糟践!” “啪”! 魏如楠一巴掌打在赵岭脸上,恶狠狠的一巴掌。 她喘着粗气,愤怒令她的五官都扭曲起来。 赵岭的脸偏向一侧,他沉默了许久,忽然蔑视地看向魏如楠:“你就不该生下我。” 只一句,万箭穿心。 赵岭撞开魏如楠回去了自己的房间,用力地摔上房门。 魏如楠的泪水终于流下来,耳边回荡的不仅仅是赵岭字字珠玑的控诉,还有周大强的那一句“你会后悔的”。 她捂紧胸口,咬紧牙关,这世间本就没有任何后悔药,她不会后悔,绝不会后悔。 第119章 见兔顾犬(一) 1. “逾期不还,允许双腿被债主打折……”骆远丰呢喃着借条上的内容,啧舌道:“这哪里是普通的恐吓啊,这都算得上|涉|黑了,看电影看多了吧。” 小梁指着借条下方的手印儿:“魏振刚签名画押了,从理论上来说,这张借条是具备法律效应的。” “人都死了,法律效应还能约束到谁啊?”骆远丰白一眼小梁。 “死者的家属不是都还健在吗?债主肯定会想办法去讨债的,只要对方姓魏,和魏振刚有亲属关系又具备一定的偿还能力,必然会被周大强盯上。” “咱们现在探讨的是凶手,不是周大强。”骆远丰说,“而且你觉得世上会有这么蠢的人?把欠债的弄死了,然后追着欠债的家里人要钱?这不给自己绕大圈子嘛!” “但眼下我们只有周大强这一条嫌疑人的线索,老大,这案子现在已经涉及到安|全问题了,光是安全会议都召开了好几次,咱们组再不给个说法出来,大队那边都不好交代了。” 骆远丰不耐烦地托着腮:“可别催我了,你看我闲着了吗?”说完这句,又看了眼墙壁上的挂钟时间,安排道:“你去打电话找周大强过来派出所,就刘清春给咱们的信息,他现在是草市镇钢厂副经理,直接给那个钢厂打电话找他。” 小梁立刻拿起座机电话的话筒,可转念一想都这个时间了,“老大,今晚加班啊?” “加!”骆远丰一肚子邪火,“尽快破案!” 2. 周大强接到小梁的电话那会儿,人正在洗浴中心里泡澡。 都已经半夜10点多了,他晚上应酬喝了不少酒,这会儿才换了第二阶段,本想着泡澡之后再去吃烧烤的,却因派出所的召唤而不得不改了计划。 由于不能酒驾,他是被朋友送到所里的。人家还以为他犯了什么事,他自己心里头也发虚,小梁什么都没多说,只叫他来谈话。 他醉醺醺地见到骆远丰时,刚好是11点。 骆远丰挺见不惯他这副德行,没什么好动静地质问他都做了什么好事,他这人是个纸老虎,大半夜的被抓来吓唬一通,他立刻就招了。 “警察同志,我也是被逼无奈啊!谁都不想落个欺负孤儿寡母的下作名声,可、可我的钱就是大风刮来的吗?谁不得吃饭、谁不得养家糊口?我……我那就是吓吓她们娘儿俩,想着她害怕了,肯定就想法子还我钱了……” 骆远丰没想到竟还有意外收获,“你这人作|恶不少啊,强迫别人签了那种拿不上台面的借条,还威胁恐吓上死者家属了?” 周大强的酒醒了大半,他这才意识到自己不打自招了,头冒冷汗道:“我……我没恐吓谁,就是……唉,都是没办法的事儿。” 骆远丰给小梁使了个眼色,让他把对着周大强的白色照灯再凑近一些。 周大强感觉自己眼前白茫茫的光线越发刺眼,视界里一片花白,令他极其不适。 “说。”骆远丰在这时以命令的口吻对周大强道:“你是怎么恐吓魏振刚家里人的?” 周大强支支吾吾着:“就是……贴了点字条……” “还有呢?” “往门口扔了点冥币,再没了。” 小梁诈他一句:“所以你就是为了钱把人给杀了?” 周大强一惊,惨白着脸环顾面前的两名警察:“我杀谁了?什么杀人?你们可不能这么说话啊!” 骆远丰一拍桌子:“你还不承认杀了魏振刚?他欠了你十三万,你气急败坏,干脆杀人泄愤!” “没有没有!”周大强拼命地摇着头,“不是我,我没杀魏振刚!” “有人举报你曾威胁魏振刚再不还钱就弄死他,你说没说过这话?” “我是说过这话,但这都是气话,是唬人的,我家里有老婆孩子还有老爹老娘,怎么可能想不开去真的杀人?我死了他们怎么办?一家子都靠我养活,我再混我也不能把我自己的人生搭进去啊!” “可你不是急着要回你的十三万吗?他还不上,你能不起杀心?” “我知道他肯定还不上,他不止欠我一个人的钱,他还欠很多人的钱,这小子不学好,吃|喝|嫖|赌样样耍,他指不定是坏在哪个小|姐手上了!” 骆远丰立刻皱起眉:“哪种小|姐?” “就……洗头房里的那种呗。”周大强意味深长道:“他就是天生那种坏|种,和我妹还没离婚之前就不着|调,外面挺多女的都和他牵扯不清,什么护士啊厂妹啊歌厅女啊……” 骆远丰打断他的话:“护士?叫什么名字的护士?” 周大强还不太敢说似的,总觉得暴露别人信息不妥当。 小梁踹他一脚:“别磨磨蹭蹭的,知道就快说!” 周大强没法子,只好坦白道:“那护士……姓刘,刘清春。” 骆远丰眯起眼,心里暗暗想道,好一个刘清春,怪不得对这案子如此上心呢,原来是魏振刚的老相好。 “其他人呢?把你知道的通通交代清楚。”骆远丰掏出自己的记事本,亲自记录起来。 周大强很费劲地回想着:“再我也不熟了啊,我都挺多年不和魏振刚出去瞎闹了,就还记得一个洗|头房的,叫春华,八成是个假名,也不知道现在还干不干了。” “哪里的洗|头房?” “城北新村的,店名就是春华剪发。” “其他关系呢?魏振刚还和什么人走的近?” “他姐学校有个姓马的体育老师,他们一直关系很好,你们去问他姐就知道。” 骆远丰问:“魏如楠?” “对对,老魏家就这么一个考出去的,除了她真就没人能说懂话,我就是讨债都只能找她,其他姓魏的根本不讲理。” 还真是可一只羊薅啊。骆远丰心中莫名地升腾起了一丝怒意,从周大强的描述中可以判断得出,魏如楠一个女人在娘家扮演的却是顶天立地的角色。 审讯40分钟之后,周大强非常痛苦且虔诚地发誓他真的什么也不知道了。 骆远丰也没给他好脸色,放他离开时还强调随时会联络他,要他别离开县域。 午夜12点多,小梁已经没了困意,一边整理资料一边和骆远丰说:“这个周大强知道的讯息可比魏家那些人多,我看魏振刚和家里人关系也不咋地,问起他的交际圈时,他家里人都是一问三不知。” 骆远丰沉着一张脸,他在办公室的大头电脑上查找着春华剪发的地址,并对小梁说:“明天7点到单位,我们去会会这个洗头妹。” 3. 隔日,周四。 魏如楠这天和单位请了假,领导同情她近来家里出了大事,没给她算事假,按病假签的假条。 她请假后从单位里走出来,才刚刚8点钟。 皮包里背着都是昨晚收拾起来的冥币和揉成团的字条,她想扔去偏僻一些的地方,在快要走到新村的时候,找到了一个破旧的铁皮垃圾桶,一股脑地将包里的东西都倒了进去。 做完了这些,她接着朝前去。 新村只有一条主街,进入街里之后拐向左边,便能找到一条幽深、狭窄的巷子。 这里如同是另一个天地,即便是大白天的,也挂着灯红酒绿的各式招牌,有洗头、刮脸、卖药、修车……和旅店。 所有牌匾上的字都是醒目、巨大的红色,白底子,明晃晃地刺进眼里,根本无法忽视。 穿着鲜亮外套的女人依靠在店铺的门口,她们上了浓厚的妆,染成黄色的头发都起毛了,望着魏如楠的眼神暧昧、诡异,充满了鄙夷与蔑视。 像魏如楠穿得如此板板正正的女人,代表的是“正经人”的群体,不过是妆容与打扮,就将人们分割到了河的对岸,连这样小的巷子里都存在着阶级。 当然,县里的人都了解新村这条巷子究竟是做什么勾当的,尤其是对外地的那群卡车司机,若是说新村巷子,他们肯定不了解,但要是提起“5元巷子”,他们立刻两眼放光。 便宜点的,3块钱也行。 而比较有名气的,就是巷子里头一些的春华剪发家的春华。 魏如楠快要走到那店面的时候,玻璃门突然被从里面推开,一头爆炸红棕卷发的女人穿着刚刚遮住臀|部的皮裙走出来,手里端着一盆脏水,随处一泼,抬起头的时候看见了面前的魏如楠。 春华嚼着口香糖,嘴唇丰腴,是因为纹唇了。 她与其他小|姐不同,她很年轻,脸也白净,胸|脯永远高耸着,包裹在红色、白色、蓝色或是黑色的各色打底衫中,曲线玲珑,散发着非常迷人的魅力。 “呦,大姐!”她一见魏如楠,就格外热情地迎上来,笑嘻嘻的:“咋今天想起来我这了啊?要剪头吗?给你先洗洗吧!”说着就要把魏如楠往屋里拉。 魏如楠跟着她进了屋,小地方被她收拾得和之前一样干净,她说进了台新的洗头池,别家都没有,要帮魏如楠拆下发圈时,魏如楠按住了她的手。 “钱呢?”魏如楠盯着她的眼睛,“魏振刚给你的那些钱,都还给我。” 剪发店外,骆远丰咬着嘴巴里的烟,他悄悄探头张望了一会儿屋里就不行了,冻得不得不蹲下身子搓手取暖,还喊一声小梁:“过来点儿,别凑那么近,该被她发现了。” 小梁听话地蹲到骆远丰身边,吸了吸鼻涕,问道:“老大,魏如楠骗咱们,她分明知道春华,这不就已经找过来了嘛。” 骆远丰表面不说什么,内心里可不算高兴,他做了这么多年警察,还是第一次被人耍了。 看着是个挺老实的女人,说起谎来竟连眼睛都不眨一下,真让他丢面子。 而屋内的春华一脸委屈地同魏如楠道:“大姐,你干嘛呀,什么钱?我可不知道。” 魏如楠忽然就一巴掌甩给春华,春华惊叫出声,她捂着脸,不敢置信地看向魏如楠。 “你别和我装糊涂。”魏如楠铁青着脸,“那是我的钱,整整4万块,还我。” 第120章 见兔顾犬(二) 4. 当骆远丰听到屋子里传出“砰砰通通”的响声时,他没有立刻反应过来,是小梁觉得不对劲,起身踮脚看向玻璃门,立刻喊着“老大老大,不好了,那俩女的打起来了”。 骆远丰迅速地扔下烟头往前冲,但脑子一个激灵,又赶快退回来把火星子踩灭,这才和小梁一同推门进去了剪头屋。 在铺天盖地的脏话和尖叫声中,魏如楠被春华按在地上薅头发,她俨然不是春华的对手,外套都蹭满了灰,春华像个泼妇一样|骑|在|她身上破口大骂,双手噼里啪啦地打在魏如楠的头、脸和身子,“你敢打我嘴巴子,我爸都没打过我!你个老寡妇,妈|的,我今天和你没完,我和你拼了!” 骆远丰上前去架住春华的胳膊拉架,被她胡乱挥舞的胳膊肘误伤到了眼眶,疼得他也喊出一句脏话,气哄哄地掏出手铐子就给春华的手臂背去身后,按着她的后脖颈怒斥着:“老不老实?再敢乱动下试试!” 春华这才醒过神地发现拉架的人是警察,她情绪激动地喘着粗气,看着魏如楠被小梁从地上扶起来,她只能拿魏如楠撒气:“好你个臭女人,你带警察来端我窝是吧?你真他|妈|的狠,翻脸不认人,求我举报你亲弟弟的时候你怎么那么低声下气的?你不要脸、你贱!” “厉害什么?你厉害什么?”小梁气不过地指着春华的鼻子,“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这地方是干什么勾当的,再敢厉害,直接拘了你!” 这话果然好使,春华立刻闭了嘴,但她还是不服气地瞪着魏如楠,嘴里小声地嘟嘟囔囔,都是不干不净的话。 魏如楠这会儿捂着自己的脸,鼻子流血了,淌进了嘴巴里,小梁赶紧找纸,骆远丰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团卫生纸扔给魏如楠,挺同情似的说:“我没用过,干净的。” 魏如楠也顾不得干净埋汰,展开那团纸擦拭着脸上的血迹,小梁劝她先坐下来仰着头,先止血。 骆远丰就抓着春华朝外面走,对小梁说:“车里等你们啊。” 春华扭捏着还不肯离开:“干啥啊?要干啥?要带我去哪?我不走!” “哪那么多废话?”骆远丰一瞪眼睛:“欠打是不是?” 春华看得出他是个厉害角色,只好换了态度,假笑着说起软话:“大哥,警察大哥,我就一个做小本儿买卖的,这今天要是一走,就开不了张了!” 骆远丰冷着脸的模样很吓人,只管她要了门钥匙的位置,她不得已交代了,骆远丰就叮嘱小梁走的时候记得把这屋子的门给锁上。 春华被骆远丰按着出了外面,围观看热闹的群众赶快让开一条路,冷空气顺着门缝挤进来,吹得魏如楠破裂的鼻腔里剧痛不已,她“嘶”了一口凉气,把纸团胡乱堵住鼻孔,起身和小梁说:“走吧。” 小梁被她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吓了一跳,竟不敢拒绝,赶快跟着出去了。 5. 是在很多年之后,骆远丰才惊醒般的恍然大悟当天发生的一切。 魏如楠之所以主动与春华发生口角、争执,并非是她冲动之举。恰恰相反,她是计划好了的。 就连骆远丰在那天在春华的剪头屋外盯点这件事,她都事先预判到了。 看似巧合,实则必然。 若是骆远丰只是按部就班地调查春华,事情就会进展的很慢。魏如楠的这一举动是催化剂,让事态白热化,让魏振华与春华的事情暴露在众人眼前,她的目的就达到了。 譬如此时此刻,骆远丰的确义愤填膺地审问着春华:“姓名?” “春……春华。” “我说姓名!姓甚名谁,听不听得懂?!” “张、张春华。” “说真名。” “这就是真名……” “我再给你一次机会,说、真、名。” 春华惨白着一张脸,她心跳如鼓,不敢不从,只好说出了真实姓名。 骆远丰立刻让小梁去查她真名的档案,春华急着喊:“别查、别查了!我不是本地人!户口都不是这的!” “你老家哪的?” “南方那边……” “你还不说实话是不是?” 春华心生怨恨,埋怨似的看着骆远丰,质问他为什么要逼问自己,又不是只有她一个人做这种买卖,干嘛就抓她来派出所审问。 而敲门声在这时响起,隔壁审讯室的同事将魏如楠的谈话记录交给了骆远丰。 粗略看了一遍之后,骆远丰露出了“原来如此”的表情,他放下记录板,直截了当地问春华:“你和魏振刚是什么关系?老实交代,敢说假话,你这一个星期都别想离开派出所。” 春华的眼神躲躲闪闪,半天不肯说话。 骆远丰也不使硬招数了,循循善诱起来:“你坦白的话,我就帮你去和隔壁那个姓魏的女人游说钱的事情。” 春华错愕地抬起头。 “她不是管你要4万块吗?我想办法拖延,让她把这事放下。” 春华不太相信似的,可架不住小梁在一旁煽风点火的附和:“你放心吧,我们老大出马,没有办不成的事儿。” 春华心里头的确在意那4万块钱,她想了一会儿,终于动摇道:“大哥,你可别骗我,我当真的。” “骗你我就不是人。”骆远丰发了狠话。 而对于春华这个层次的人,这种狠话的确有用,她还真的坦白了:“唉,我和她认识也都是因为刚子哥,刚子哥经常光顾我生意,出手也大方,像我这样外地来的打工妹能遇见那样的人都是命好,离婚的咋了?他前妻孩子都在国外那头,八竿子打不到的,我想和刚子哥结婚也不犯法吧?他也稀罕我,我俩是两情相悦的,本来说好明年春天结婚,他给我的那份钱就是为了结婚用的,连婚纱照都拍了放在我剪头屋里,谁想到他突然……唉……是我命不好。” “所以,你是为了要独吞那4万块钱,才杀了他?” 骆远丰这话一出,令春华整个人都懵了。 6. 魏如楠提供的记录内容是—— 春华很年轻,她说自己25,但从她的外表状态、行为举止能够猜出她其实也就21、22,她是从3年前和魏振刚鬼|混在一起,想要混个当地户口,才找上了离过婚、人又蠢的魏振刚。 她经常一口一个“大哥、刚子哥”地喊,声甜人靓,魏振刚神魂颠倒也很正常。 但家里人不同意他再婚要娶个洗头妹,尤其是魏广国,觉得那种女人配给自己的儿子实在是白瞎了魏振刚,在春华第一次提着水果来登门的时候,他二话不说就把水果和春华一起推了出去。 可惜魏振刚被灌了迷魂汤,就和吃了秤砣一样,说什么都要娶春华。 他的逆反心理一直严重,加上春华不嫌弃他有哮喘病,他觉得春华是仙女。 “妈|的那个周二兰老他|妈嫌老子要吃药,她还不是一个烂货,我当年肯娶她不错了,生的又不是老子的|种|儿,老子如今好不容易遇见个实心实意要和老子过日子的,你们谁敢拦路,老子就和他同归于尽!” 魏振刚放过这样的狠话,一度令魏广国和于桂芝都不敢造次。 “魏振刚傻,他以为春华是真的爱他。”魏如楠坐在隔壁审问室里的时候,很平静地诉说着她知道的事实真相,“但春华那么年轻,他都已经32岁了,还妄想有年轻姑娘对他真心真意,这不是自投罗网吗?” 负责记录的警察在当时问了句:“你说的自投罗网是指什么?” “钱。”魏如楠说,“春华就是要骗魏振刚的钱,因为,春华在老家有相好,前些年也跟着她过来这边了。那小伙子和春华差不多年纪,和魏振刚一样高大,但看上去有个狠劲儿,发怒起来能把魏振刚的胳膊都拧折。” “你的意思是,春华和她的相好合谋害死了魏振刚?” 魏如楠面无表情道:“死人是没办法讨债的,独吞了魏振刚放在她那里的4万块钱,她才能和她的相好用这笔钱结婚成家、生儿育女,她们那种人很精明,早就计划好了一切,我敢向你们保证,春华和她男人在那天的不在场证明肯定不一致,但事实上他们就在一起,我事先已经和剪头屋附近的人了解过了,事发当天,魏振刚曾和他们两个在那间屋子里发生了激烈的争执,春华的男人还把魏振刚狠狠地揍了一顿。” “那你此前为什么不把这件事告诉我们?” 魏如楠给出的回应是:“哦,是周大强来找我催债的时候我才想起春华这个人的。而且,我在那时才理解到周大强的心理。毕竟死人既无法还债,也无法讨债,而我为什么要让害死我弟弟的凶手独吞我借给魏振刚的4万块呢?” 隔壁的另一间审讯室中。 骆远丰手里还拿着魏如楠陈述的那份记录,他心烦意乱的时候总是想抽烟,摸出一根烟叼在嘴上,打火机一点燃,抬头看向对面的春华,“说吧,魏振刚死的那天,你人在哪里?” 第121章 见兔顾犬(三) 7. “我……我在我的剪头屋里。” “谁能证明呢?” “顾客们,他们都可以为我作证的,我从早上7点开门了就一直在店里忙乎,每天都是晚上8点多才关门,那天也不例外。” 骆远丰瞥一眼春华,觉得她不像是在撒谎,便又问道:“那你男人那天在哪里?” 春华眨巴眨巴眼睛,反问道:“什么我男人?你是说刚子哥?他那天不是已经在铁道——” “你装什么傻啊你。”骆远丰看着春华的眼神里泄露出厌恶,“你男人!你老家带来的那个,叫庞什么的!”他拍着手里的记录板,魏如楠提供的所有信息都在那上头。 春华的表情瞬息万变,她像是没想到事情会这么快就露馅儿似的,整个人表现得畏畏缩缩,是明显的心虚。 小梁趁热打铁般地吓唬她道:“你男人现在已经被我们找来了,就在派出所里。”接着又对骆远丰说:“老大,要不要我把他喊进来对峙?” 还没等骆远丰发话,春华就尖着嗓子叫起来:“你们找他干什么?事情和他又没关系,都是我一个人的主意!” 骆远丰牵扯出一丝窃喜的笑意,“你承认了,人就是你杀的。” “不是我!”春华疯狂地摇着头,她眼眶开始发红,整个人状态也濒临崩溃似的,“我没杀人!我们没杀刚子哥!” “那你一个人的主意是什么?你想为姓庞的遮掩着什么?!” “不、不是遮掩……我们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春华一五一十地说道:“是,没错,我老家有个相好的,我们打小就认识了,也是先说好了我来北方闯,差不多再喊他过来。但……但落脚在外地需要钱的,我也是没办法,人总得活着啊!” “这不是你诈骗魏振刚钱财的理由。” 春华大声反驳:“我没诈骗他,是他自己情愿给我钱的!他想和我结婚,就总是三天两头地来我这里,还非要给我钱来表明他的忠心,我……我想着就先收下钱,到时候再说都花了了,然后和他提分手。” “提分手后,你就打算拿着这钱和你男人狼狈为奸,结果魏振刚发现了你们的事情,他管你要钱,我说的对不对?”骆远丰眯起眼睛。 春华沉默片刻,无奈地用力点头。 那天,魏振刚突然跑来剪头屋,他平时都是晚上来的,唯有那天是大白天。 刚一进来,就看到春华和她相好的在屋子里搂搂抱抱,那个小伙子只穿了条裤子,赤|着|上身,春华更是衣|衫|不|整的,明眼人都能看懂是怎么回事。 魏振刚这种性格更是气得血液倒流,他冲上去就和那小伙子撕打到一处,两个人身高体重都差不多,缠在一起难分胜负,春华怕自己男人吃亏,下意识地操起吹风筒砸向了魏振刚的头。 “我也不是故意对刚子哥那样的,我心里也难受,可总得选一个的话,我实在不能放下我老家的男人……他为了我追到这,又不计较我在这和刚子哥的事情,我总得给他个交代。” 说着说着,她就伤心的哭了,情真意切的,不像是在演。 可骆远丰始终觉得她心机深重,冷不丁地问她一句:“你的剪头屋离铁道那么近,再加上你们是两个人,把魏振刚拖到那里应该不费劲儿吧?” “我说了我没害刚子哥!” “你觉得我是好糊弄的吗?”骆远丰有些愠怒地前倾身形,死死地盯住春华的眼睛,“魏振刚死的当天与你们发生口角,你又不肯还钱给他,加上和你男人的事情已经败露,你们怎么可能不为了钱灭口?”他将记录板扔在桌子上,冷哼道:“你们这样的人我见多了,只想占便宜,不见棺材不掉泪。” 敲门声在这时再度响起,一名警察走进来说:“骆警官,在国道那边堵住庞山了,他想跑,被咱们队的人抓回来了。” 骆远丰回了句“知道了”,然后重新看向春华,“你也听见了,没杀人的话,他跑什么呢?” 春华惊惧地看着骆远丰,泪水默默流淌过下巴。 8. 春华相好的被按回派出所后,说出的案发当天的行径和春华不相上下。 和魏振刚发生口角、争执,两人情急之下还一起将魏振刚按在了地上。除了春华用吹风筒砸了魏振刚的头以外,这个庞山也用剪子和魏振刚比划了一阵,据他所说,剪子应该是刺穿了魏振刚的手臂,具体是哪只胳膊记不住了。 而从铁道附近收集回来的支离破碎的残骸里,从肘部断掉的右小臂上的确残留着利器刺破的伤痕。 这些细节一一重合后,骆远丰已经断定是春华与庞山杀的人。 “他当时是活着的!还能好生生地从店里走出去,我们没害他!”庞山不肯承认:“就算是他死在了铁道附近,也一定是他自己路过那里不小心被火车压死的,和我们根本没有半点关系!” 彼时,骆远丰已经在审问庞山了,他在本子上记录着时间线,问道:“魏振刚当天去你们店里的时候是几点?” “早上八点吧,或者九点。” “离开的时候是几点?” “记不清了,但应该是中午,太阳光很足。” “他那天彻夜没回,尸体第二天被发现在铁道附近,你们是最后见过他的人。” 庞山辩驳道:“他肯定还去见别人了的,我老婆说过,他这个人不是安分主儿,不止我老婆一个女人,你们再仔细调查调查,肯定还会找出别人的!” “他也给过别的女人4万块钱吗?” “那……那我不知道了。” “目前来看,他欠了别人14万,别人欠他4万,除了那个债主,就是你们最有杀他的动机。”骆远丰有理有据道:“债主有不在场证明,可你们却是在案发当天和死者有过剧烈冲突的,对不住了,你们暂时不能离开派出所,目前的证据充足,你们两个要在这里先呆上个15天了。” 庞山还再争辩,骆远丰懒得理他,夹着记录本走出审问室,小梁也急忙跟了出来,他们两个要先去把春华剪发带走案发当天伤害过魏振刚的吹风筒和剪子。 路上,小梁很是钦佩地对骆远丰说:“老大,还得是你出马啊,案子基本上落地了。” 骆远丰心里也踏实了不少,能这么快就抓到嫌疑人,他觉得自己这半辈子也算作出点名堂了。 到了春华剪发,小梁掏出钥匙打算开门,路过的老太太问他们是来做啥的,咋还有春华的钥匙。 骆远丰敷衍说自己是春华的朋友,来找点东西。 老太太哦一声,嘟嘟囔囔地说:“春华这丫头就乱来,天天和这么多人扯呼,早晚出大事儿,前阵子就有个男人冲来打架,一身血地跑出来了,差点给我吓晕了。” 骆远丰知道她说的是魏振刚。 老太太又说:“幸好啊,门口有个女人带着那男人走了,上车上的及时,那男人应该死不了,去医院就来得及。” 骆远丰忽地睁大眼睛,“大娘,你说有人带走了他?那女人长什么样?” “个子还挺高,三十来岁吧,挺俊的,大眼睛。” 这种形容让骆远丰根本猜不出对方究竟是谁,但唯一能够肯定的是,春华和庞山并不是最后见到魏振刚的人。 也就是说,凶手,另有其人。 骆远丰的脸色十分难看。 一切又回到了原点。 他很清楚自己被凶手耍了。 9. 魏如楠有一双黑亮的大眼睛。 这双眼睛放在年轻时,是迷惑了赵建秋的关键。 就好像她只要顶着这种真诚、乌黑、清澈的眼睛,哪怕是说出谎话,都会有人相信。 她今天很开心,下班回到家后,早早地开始准备晚饭。 赵岭这天没有晚自习,6点就能到家。她做了他最喜欢吃的酱牛肉,一锅大米饭,还炖了个白菜冻豆腐汤。 她在那时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对赵岭的无微不至更像是一种谄媚和讨好,盛好饭菜晾到最合适的温度,筷子、勺子都摆放好,她为赵岭所做的一切,都是她的自动自觉,以至于刻进了赵岭的骨子里,让他认为女人就该如此。 他是从心里深处蔑视女人的。 就像魏如楠,他从未瞧得起过她。哪怕,她是他母亲。 到了6点,赵岭准时回家,他放下书包后去洗手,魏如楠从厨房端出自己的一碗饭,是早上没吃完的粥,她负责善后,喊着赵岭:“快来吃饭吧,给你做了好吃的。” 她似乎已经忘记了几天之前的争吵,但赵岭没忘,有些脓包一旦破了,流淌出来的源源不断的脓水,再也回不去曾经的完整。 赵岭低着头,问她一句:“你今天怎么这么高兴?” “我每天都很高兴。” “是不是因为派出所那边抓住了嫌疑人?”赵岭拿起筷子,“我听学校里的同学说了,警察那边封了一家洗头房,那里的洗头妹和她|姘|头害死了老舅。” 姘|头。 魏如楠放下粥碗,惊愕地看着赵岭,“你从哪里学来这种词的?” 赵岭爱理不理地看一眼魏如楠,“我19了,不是9岁,会这种词怎么了?” 魏如楠被堵得说不出话来,她缓缓地坐到椅子上,根本没胃口吃饭。 赵岭挑衅似的看着她,夹了一片酱牛肉送进嘴里,一边咀嚼,一边慢条斯理地说:“我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你觉得老舅死了,一切就都开始变好了,我上大学的学费也就能保得住。” 魏如楠的身上窜起一阵寒意。 赵岭却笑一声:“可是,你能让我爸死而复生吗?” “赵岭……” “根本就什么都没有改变。”赵岭的语调中充满了嘲讽与憎恨,“已经晚了,太晚了,你醒悟的根本就不是时候,他回不来的。” “快吃饭吧。”魏如楠声音颤抖地转移开了话题,“要凉了。” “是你害死我爸的。”赵岭不依不饶道,“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你会遭到报应的。”说完这话,他便放下碗筷,拎起地上的书包回去了自己的房间。 徒留魏如楠独自一人坐在饭桌前,她死死地握着手中的筷子,握到骨节发白,她似乎感受到赵岭一切知道了全部,哪怕她根本不清楚他为什么会知情,也许是母子连心,也许是他心里的恨真的和她一样重。 只不过,她恨的是另外的人,而他,恨得却是她。 做母亲最大的失败,是她的孩子对她蔑视、怨恨与疏离。 不管她再怎样弥补,他与她之间的隔阂都已成深渊。 终其一生,她都要做他的奴隶,来偿还她对他的亏欠。 而这个时候,魏如楠忍不住想起了赵建秋曾说的算命先生,他明明提醒过他们不可以在结婚第一年要孩子的。 可命就是命,命里有劫,总是难逃。 10. 骆远丰已经蹲在铁道附近三天了,从白天到晚上,冷得受不了就进车子里等,只要看见有人路过,他就和弹簧一样跳下车,再拿出自己的警官证件来进行问话。 “12月4号那天晚上你有没有在铁道附近看见过可疑的人”、“对方是男是女”、“对方一共几个人”…… 重复的问题他已经问了整整三天,路过的村民、保洁都表示自己那会儿没看见有人出没。 铁路站点的工人见他都和着魔了似的,就邀请他进来值班室暖和暖和,也不能为了找凶手而不要命了啊。 骆远丰拒绝了几次,但在第四天晚上,他终于忍不住敲开了值班室的门。 站长递给他烟,点燃后,两个人一起吞云吐雾。 “我在这得有16年了,除了听说过有小孩被压死过,还有个别来自杀的,再真没见过有人在这里遇害。”站长啧啧舌,“多残忍啊,活生生的人啊,得恨成啥样才能下这毒手?” 骆远丰吐出烟雾,眯着眼问:“你那天晚上没听见动静儿吗?” “没听见。”站长说,“12点过后我就躺小床上睡觉啦,咱们这边晚上也没有列车,都是路过的火车,用不着我做什么。” 骆远丰沉默地又吸进一口烟。 站长打量着他:“别陷进去啦。” “嗯?”他茫然地抬起头。 “你不像我,快退休的人了,没啥盼头。你还年轻呢,不能在一件事情执念太深,会断送自己前程的。”站长苦口婆心道,“我也是过来人,听大哥一句劝,该回家回家,该生活生活,别把自己搭上了。” 骆远丰愣了愣,还是没说话。 站长跟着他默了一会儿,重新开口问他道:“你究竟想要啥子呢?” 骆远丰弹落烟灰。 站长问:“是要名?要利?升官儿还是评优啊?” 骆远丰黯着眼睛,吐出这支烟的最后一口烟雾,终于说了话,“我一开始以为凶手是那个讨债的,信誓旦旦地抓了他,问了半天才知道是烟雾弹。好不容易又抓住了一个洗头妹和她相好的,以为这次铁定没跑了,结果又是被人算计了。” 站长听他继续说下去。 “每次我以为就要触碰到真相了,马上,现在,就是那种一瞬间快要抓住的真实感,让我开始变得痛苦。即便我在刚接手这个案子时根本没放在心上,可当我接触了那一家人,还有他身边的那群人,就感觉自己好像陷入了一个诡异的境地,有吸盘一样的东西吸着我想要剥开他们家的那层遮掩。”骆远丰抬起头,叹道: “我只想要个真相。” 究竟是谁杀了魏振刚。 为什么杀了他。 又为什么要把一个个无辜的人推出来做障眼法。 凶手,究竟在隐藏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呢? 第122章 受害者无罪(一) 1. 时间,2023年2月。 地点,和易小区。 周画在6点钟起床,收拾好自己后,已经是6:40。 她站在洗漱池的镜子前端详着自己的模样,觉得妆容好像差了点什么,哦,忘记涂口红了。 放置在抽屉里的口红很久没使用过了,她今天仔细、认真地涂在了嘴唇上,豆沙红,显得她气色好了许多。 微信消息在这时响起,她拿过水池旁的手机点开,赵岭发来的:“你真的签好了?” 周画沉下眼,双手敲击键盘回复道:“是的,你可以取走了。” 赵岭几乎是秒回的“OK”。 周画深吸一口气,她觉得他的“OK”是接受了她宣战的回应。 而走出卫生间后,周画看到已经醒来的魏如楠正坐在沙发上,她将手里的那份保险单放回到茶几,毫不惊讶地对周画说道:“你终于决定了。” 周画不动声色地站在背对着摄像头的地方,同魏如楠比划出一个口型,她在说“不必担心我”。 魏如楠并不担心周画,她觉得这个年轻姑娘的灵魂已经历经了重塑,她坚强地存活了下来,要比刘璐幸运很多。 可再如何幸运,魏如楠不确定的其实是——她究竟能不能胜任做赵岭的对手。 “他什么时候回来?”魏如楠问。 周画回答道:“马上。”毕竟那份保险单是赵岭一直盼望得手的宝物。 魏如楠沉默片刻,她站起身,走向周画身边时假意摔倒,周画赶忙去扶她,她顺势把一个小东西塞进了周画的手里。 周画一把握住那东西,顺势挽住魏如楠的手臂送她回去她自己的房间。 这时,玄关外传来了开门声。 仅仅是15分钟,赵岭就火速赶了回来。 他车子一定开得飞快,当真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周画迅速将魏如楠给她的东西揣进了自己的裤子口袋里,走出房间后带上门,抬头看向赵岭,他第一句话就是:“放哪了?” 周画抬手,指向茶几。 赵岭毫不掩饰自己的喜悦,他大步流星地走向茶几,一把抓起那份保险单,翻看着落款处的签字,嘴角溢出了意味不明的笑意。 在周画看来,他此刻的笑脸丑陋无比,如同恶魔龇出的血淋淋的獠牙。 “辛苦你了。”赵岭惺惺作态般地走回到周画身边,像是怜悯耶|稣|的|犹|大,他探手揽过她肩膀,低头吻了一下她的额头,如同在做最后的吻别。 周画回敬他一个极其温柔的笑容,她说:“辛苦的人是你才对。” 赵岭抚了抚她脸颊,说了声我单位还有事要先回去,晚上不回来吃饭。他匆匆拿着保险单离开后,一次都没有问起过魏如楠最近是否安好。 周画反倒是很感谢他这样冷漠。 他越是这样,她就越发清醒。 2. 身为女性,从打出生在这个世上就要面对很多骗局。 没有人告诉女性真相,就连大多数的父母,也和外人一并欺骗、糊弄着女儿。 在世人眼中,女性最重要的是婚嫁和生育的价值,她最重要的是外貌,是她的丈夫,她的孩子。 很少会有人对女性的个人成功寄予厚望,女孩子的玩具是普罗大众认定的洋娃娃、公主房和过家家,男孩子则可以随意选择玩具枪、小火车和太空船。 然而,却从来不会有人告诉女性,你是个人,你是活在这个社会里的,一切竞争你都要参与而不是妥协、退让与顺从,你要争取你自己应得的权益,哪怕你自己都不认为你拥有权益。 比起男人所给与你的金钱,你理应靠自己的双手去创造与获得,而不是歌颂自己的愚昧、无知,以此来取悦男性、附和男性。 “女人必须要有自己的思考。” “遇见了不公平,一定要立刻反击。” “如果不幸遭到了迫害,别着急,武力比不过的话,就要利用与生俱来的优势。” 柔软。 周画裹着羽绒服离开家的那一刻,她摊开掌心,看着魏如楠塞给她的东西。 一枚钥匙,以及拴在钥匙圈上的卡扣。 魏如楠贴心地在钥匙上头缠着覆盖在胶带下的纸条,一串字迹映入周画眼里。 华府小区16号楼1单元701。 周画呵出一口如仙似幻的哈气,义无反顾地朝着目的地走去。 3. 赵嘉景接到樊絮电话的时候,正在回校的途中。 原因是宋启航有一科要补考,他必须回去学校帮宋启航的忙。 而樊絮的号码,他是没存过的,又或者是她更换了电话号,总之打过来后,他没有立刻听出对方的声音。 “是我。”她说,“樊絮。” 赵嘉景“啊”一声,下意识地问道:“你有我的电话号码?” “朋友帮忙从你们学校的联系簿上找给我的。” 樊絮口中的朋友……难道是付晓洋? 赵嘉景皱皱眉头,又问道:“有事吗?” 她直截了当道:“你在哪?” “我今天回学校了,在客车上。” “现在不是还没正式开学吗?” “有点事要回学校处理。” “那你什么时候方便呢?”樊絮像是鼓足勇气说出口的,“我想见你一面,当面和你说。” 赵嘉景想了想,“明天吧,下午处理完这件事,我会立刻返回去。” “好。几点?” “明天上午9点,在你工作的超市见?” “可以。”樊絮说:“明天见。” 挂断电话后,赵嘉景点开自己的日历看了一眼,4月份的12号被他特别标注了重要日期,他所剩的时间还有不到两个月。 正好樊絮联系他见面,他还想着要如何与她开口说这件事。毕竟,要加快计划才行了。赵嘉景握紧了手机。 4. 何胜在派出所里整理着近来收集的资料信息,刘队长去开会了,要下午才能回来。 吴彤为何胜端来一杯咖啡,坐下来的时候问道:“何队,于丽佳的案子有什么眉目了吗?你们前几天不是联系到了那位退休的骆警官了吗?他有没有提供一些法子?” “这案子倒也不是毫无头绪。”何胜回道:“嫌疑人已经锁定了,只需要动机和证据充足。” 吴彤试探着问了句:“你口中的嫌疑人是——赵岭?” “就赵琪琪和于丽佳的案子来看,他的确是唯一嫌疑人。” 吴彤不太明白似的,“你这意思,是还有其他案子?” “19年前的那桩悬案。” “哦……我想起来了,之前提起过的。”吴彤喝一口咖啡,“19年前死在火车铁轨那里的魏……魏……” “魏振刚。”何胜说,“魏如楠的亲弟弟。” “既然是19年前的案子,和赵岭可就没有什么关系了啊,而且是个悬案,你们不会也要费心思吧?” 何胜似轻微地叹了一口气,有些同情似的说道:“我总觉得那个案子是骆警官的心结,用他的话来说,他的人生之所以不得志、不顺畅,都是因为沾上了那个案子。” 吴彤哭笑不得:“夸张了吧?自己的人生要自己掌握,咋能把不顺利的事情都赖到一个案子上呢?” 何胜笑一下,看向吴彤:“你能这么说,是你还年轻。但他就不一样了,而且又是那个时代的人,很多事情都喜欢钻牛角尖,抽身不出,可不就把自己搭进去了吗?” 吴彤还是不能够感同身受,但这并不妨碍她好奇杀害魏振刚的凶手,“既然是悬案,也就是说明到现在也没有找到凶手吧?嫌疑人也没有吗?” “嫌疑人当然有了。” “谁啊?”但一说完这话,吴彤就嘲笑起自己:“哎呦,说了我也不能认识,都多少年前的事了,我那会儿才4岁。” 何胜却说:“不,你认识。” “嗯?” “魏如楠。”何胜说,“骆警官一直怀疑是魏如楠杀了她弟弟。” 5. 那是赵岭从前的家。 关于那个家的情况,有很多个版本。 赵岭说早就已经卖掉了、魏如楠说可能是租出去了、赵嘉景压根不知道那房子的后续、刘璐父母在来看望外孙的时候,曾说起那房子由他们暂住。 “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但也就住了小半年吧。”有一次,魏如楠在被周画问起这件事的时候,曾恍惚地说,“他们老两口岁数也大了,说那房子住不服,半夜总醒,睡不踏实,就搬走了。” 为什么会害怕自己女儿曾经住过的房子呢? 周画一度为此而感到不解。 但直到今天,她带着那把钥匙打开那扇门的时候,她的心也跟着“咔嚓”一声,碎出了裂痕。她仿佛明白了刘璐父母的心情。 推开门的刹那,一股潮湿、腥臭的味道扑面而来,周画内心感到了强烈的不适。 可屋子内部是整洁无尘的,一定有人经常来打扫清理。 其实周画很担心这里会有人在,又或者是被赵岭安置了摄像头。 事实证明她的担忧是多余了。 这房子就是普通的住宅,没有通电,连插排都找不到,电灯也打不开,说明电费早就断了。 自来水倒是可以用,不过,由于热水器没有通电,也只有冷水流出。 屋子里没什么人味儿,搁置太久了,供暖又停了,只一会儿就令周画觉得手脚冰凉。 她其实不懂以赵岭的那种个性为什么没有卖掉这个房子,但转念一想,他不可能没有尝试过转卖的,绝对是有人打听到房子的女主人横死,大家都很忌讳买这样的房产。 周画开始在客厅里以一种审视的眼神观察所有摆设,时不时地拉开电视柜、茶几柜下面的抽屉,里面空空如也,只有几颗螺丝钉。 她又去了卧室,墙壁上残留着悬挂过婚纱照的框架痕迹,很大的一幅,就在床头上面。 周画转头去看窗帘,藏青色的,花纹很别致,两扇窗帘上绣着不一样的文字。 一边是“长情”,另一边则是“美满”。 她觉得刘璐是个很有情调的充满了悲情色彩的女人。 可卧室里的柜子、抽屉里也没什么特别的东西,周画开始怀疑魏如楠暗示她找来这里的原因。 难道不是想要给她一些线索吗? 但这里空荡荡的,根本什么也没留下。 周画有些失望,辗转来到另一间卧室的时候,她发现这里已经改装成了书房。 格局与书柜的放置位置都和赵岭在家里的一模一样,她为此而感到很不舒服,就好像在自己家里偷窥一般。 唯一不同的是,这里的书柜是黑色的,没有玻璃门,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厚重的塑料盒子,每一格摆着10个,一共3层9格,盒子也就有90个。 它们长得都一样,灰色的,亚克力材质,唯一不同的是侧封贴着阿拉伯数字标签。 1、2、3……一直到90。 周画伸出手指,困惑地在这个盒子上挑选起来。 她选中了25。 和她年纪一样的数字。 打开盒子来看,里面装着的是录像带,她皱皱眉,回头寻找起这个房间里能进行播放的物件儿。 的确有一台DVD机在书桌下面。 “可这里没有电啊……”毕竟她刚才在外面打开过电灯开关,没有一处是好使的。 然而,当她下意识地去开这个房间的电灯开关时,竟发现棚顶的吊灯亮起来了。 她一惊,虽然不懂是什么原理,但她知道自己可以看手里的这卷录像带了。 去按DVD开关时,机器也瞬间就开始了工作,她弹出驱动器,将录像带放进去,按了收回按钮,带子进入了机器盒子。 DVD机上方的显示器中一片黑,周画这才发现没有按显示器开关,好不容易找到之后,录像带的前5分钟都没有画面。 她坐在地上,耐心地等待着,直到第6分的到来。 诡异的声音传出,女孩痛苦的怼脸特写出现,镜头是摇晃的,赤|裸|的身体,如野兽一般的|喘|息,长达17分钟的录像带,周画被自己所看到的景象震慑得汗毛竖起。 她颤抖地按了停止键,飞快地取出录像带,又起身去书架前挑选出43的盒子,抽出录像带重新放进DVD。 相似的录像画面,不同的是女孩子的脸。 只看了几眼,周画就受不了地取了出来,再去换85。 这一次,出现在录像带中的人不是别人,刚好是付晓洋。 她以一种非常扭曲的方式|趴|在|床|上,双手被扣在后背,身体剧烈的|摇|晃|着。她紧紧地咬|着|被|罩,咬到嘴唇都出血时,也始终没有流一滴屈服的眼泪。 但这已经是周画的极限了,也许是认识的面孔令她代入了感情色彩,她到底是没控制住,一低头,直接吐到了地上。 仿佛是在这一刻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这些录像带侧封的数字代表的是受害者的编号。 1号。 2号。 25号。 87号。 像是农场的猪,以编号来识别。 周画知道这些盒子里一定有自己,可她不知道哪个才是自己的,也不想去找,恍惚地爬起身,她最后扯出了90号的录像带。 周画胡乱地抹掉嘴巴上的污秽,她强忍着惊惧继续看着最后一卷。 这次的带子和之前都不同,这一次,是黑夜。 一个全身都穿着雨衣的女人站在镜头前,她连雨靴都套在了腿上,口罩和帽子严严实实地遮着她的脸,只露出一双眼睛。 那眼睛非常漂亮,又大又黑,在黑夜里闪烁着晶莹的光。 她在问手持镜头的人:“你拍我干什么?我是来帮你的,你干嘛拍我?” 这个声音…… 周画惊愕地自言自语道:“于……于丽佳?” 和赵岭车载监控录下的那个视频中的声音,一模一样。 第123章 受害者无罪(二) 6. 于丽佳对着镜头不停地说着:“我是来帮你的,我可是来帮你的啊,咱们是站在一边的!” 可是镜头逐渐逼近她,她像是意识到了不对劲,尖叫着推开手持镜头的人便打算逃跑。 黑夜,枯草,混着星星点点雨水的大雪,穿着雨衣的于丽佳不停地向前奔跑。 然而她跑着跑着就被抓住了,镜头前一片混乱,一个戴着棒球帽的身影闯进来,他对着镜头喊:“过来,帮我把她抓进那片荒地里!” 镜头推进,对准了那个棒球帽的脸孔,是宋启航。 他拖拽着于丽佳的雨衣,将她从国道上拖到荒地里面,紧接着朝身后喊着:“赵嘉景,你他|妈|先别录了,快过来压住她!” 画面在这时变成一片漆黑。 结束了。 周画愕然地看着黑色的屏幕,她脑子里嗡嗡作响,鸡皮疙瘩爬了满身。 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发现了极其重要的真相,害死于丽佳的人,难道是—— “啪嚓”。 头顶的灯灭掉了。 再一声“啪嚓”。 又亮了起来。 周画心中咯噔一响,她战战兢兢地回过头去,看向了站在门口的人,他的手指搭在电灯开关上面,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周画,低声说:“你竟然能找了这里,真够执着的。” 周画的恐惧在看清他脸孔的那一刻逐渐褪去,但还是惊魂未定地说不出话来。 赵嘉景走进房间内,站在她面前,俯视她道:“你怎么吓成这副模样,把我当成我爸了?” 周画恍惚地点了点头,她的确误以为是赵岭发现了她。 “我爸不可能会来这房子的。”赵嘉景的语气很平静,他已经对此习以为常,“自从我答应他会由我来打扫这边的卫生后,他就把钥匙全部交给我了。他不喜欢来这,会让他全身不舒服。”而这会儿的赵嘉景帮着宋启航完成了补考,便坐着客车迫不及待地赶了回来。他是为了要准备与樊絮明天的会面才来到从前的家里,竟没想到会有不速之客在。 此时此刻,时间是下午5点整。 周画困惑地皱着眉,终于开口道:“为什么?” 赵嘉景走到书柜旁,弯腰打开最下方的一个小柜子,里面放着几本相册,他随便拿出来一本回到周画身边,扔到她面前,“会让他想起我妈。” 周画一头雾水地翻看起那本相册,里面全部都是刘璐的照片,微笑的、平静的、沉默的……但每一张都穿着外套,脖子上也系着各式各样的小丝巾,到了最后的部分,能看到她戴着口罩和墨镜,连眼睛也不露出来了。 周画的嘴角逐渐抿成了一条线,她几乎是瞬间就明白了刘璐这样打扮的真实原因。 “这些都算得上是你爸的罪证吗?”周画问道。 “只是其中一部分。”赵嘉景坐到周画身边,他盘起双腿,眼神虚浮,像是回想了过去的点滴,“其他的我都放在我随身带着的U盘里,避免我爸发现。” 周画惊讶地看向他,“你一直都在搜集这些?” 赵嘉景没吭声。 周画不敢置信道:“难道说,你一直清楚着你母亲的死——” 赵嘉景截断她的话,“我们两个不是一条船上的人吗?” 周画愣了愣。 赵嘉景继续说:“从我第一次发现你手腕上的淤青开始,我们两个之间的默契就是家里其他人不能比的,所以你今天才会找来这里,就说明你也打算反击。” 不。 家里还有另外的人清楚这些。 但周画没有说出魏如楠的名字,她不确定赵嘉景是否将魏如楠视为“船上的人”,但她的确很震惊赵嘉景独自忍耐到了今天,他似乎掌握了许多连她都不知道的证据,只不过—— “可为什么,你会有宋启航对那些女生的……视频……”周画问,“就算赵岭不会来这里,但你不觉得把这些录像带放在这太危险了吗?他万一发现的话——”话到此处,周画忽然愣住了,她想起付晓洋曾经说过的那句——“我鼻梁和嘴唇上的伤,都是你丈夫造成的”。 赵嘉景注视着周画的表情变化,不由地失笑道:“哦,你明白了?” “赵岭……和宋启航……”周画的声音泄露出一丝颤抖,她甚至不敢说出自己内心的想法。 因为太过震惊了,震惊到她觉得语言实在苍白。 赵嘉景却很平静地接下了她的话,“赵家的两个男人,都是宋全大和宋启航父子的奴隶。但比起我爸,我就不那么忠心耿耿了。” 周画紧紧地攥住双拳,指甲抠进肉里。 “其实仔细想想,那个雨天发生的一切都显得太过顺利了不是吗?”赵嘉景微微皱起眉,语气略带嘲讽,似乎在掩盖着他心底深处的愤怒,“我爸一大早就被喊走加班了,临走之前又支走了我奶,只剩下你和我在,就像是在为恶魔的到来做出迎接的仪式。” 周画却缓缓地摇了摇头,“赵岭就算再坏,也不至于会坏到那种地步……” “事到如今,你还对他心存幻想?”赵嘉景咬紧了牙齿,眼神也流露出了恨意,“他可是蘸着我妈的人血馒头飞黄腾达的啊。” 7. 正如赵嘉景所说,在宋启航出现在周画家中的那天早上,打到赵岭手机上的那通电话来自宋全大。 他不过是对赵岭说了句:“你今天别在家了,咱们两个去市里打打高尔夫,我儿子好像想去你家里找你儿子做功课,给他俩腾出个安静点的空间。” 可以倒是可以,但赵岭家里还有个魏如楠在。 宋全大很快就说:“你想个办法支走老太太,她在也不方便啊,我儿子说不想有外人在。” “但我老婆……”赵岭话到这,忽然反应了过来,他不再多嘴,立刻答应道:“好,您放心,我处理这事,让启航过来就行。” 古有卖妻以求荣,今有赵岭献周画。 就凭他对宋启航的了解,又怎会不知道那小子想来自己家中的真正意图呢? 或许宋全大是真的不明白,在那个老家伙的眼中,宋启航只是他最宝贝的儿子罢了,就算宋启航犯了错,也是被外人骗了。小孩子嘛,谁能不在错误和改正之中成长起来呢? 但赵岭不一样,他很清楚宋全大对宋启航的纵容是迷了眼的一叶障目,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赵岭倒觉得这样最好不过,毕竟只要他恭维宋启航,宋全大反而会对他比从前更好。 更何况,宋启航要比他爹蠢多了,赵岭摆弄起他来,简直易如反掌。 他在那个雨天故意为宋启航创造出了合适的机会,只不过在临走之前将一个半径为2cm的小型监控器放在了有一处破损的花瓶里。 就在他与周画的房间里。 因为他猜中宋启航作恶的心态,在女主人的房间里惹出祸乱,就仿佛是对男主人的挑衅,宋启航那种人需要的就是刺激。 赵岭果然没有猜错。 小小的监控,录下了那个雨天发生的一切。 坐在办公室里的赵岭可以看到手机上连接的现场直播。 他没有选择回去救下他的妻子,反而是饶有兴致地观看着视频里上演的一切,心里盘算的则是——“这下子抓到宋启航的把柄了”。 而宋启航,等同于宋全大的命脉。 赵岭的嘴角旁浮现出交织着喜悦与激动的笑容,他等这一天已经等很久了。 8. 如果说周画这种女人的存在究竟有什么意义,赵岭在最初只认为她是个免费、好用又逆来顺受的|工|具。 他很讨厌有才华和高学历的女人,太聪明的没意思,控制起来会很麻烦,他不愿意在两|性|关系上费太多心思。 而周画年轻,没学历,出身底层,但却有一副漂亮皮囊。 赵岭觉得这实在是太完美了,毕竟没有附加值的漂亮女人,本身就是一场灾难,他只需要扮演好她救世主的形象,就可以将她轻易拿捏。 但赵岭也要付出同等的代价,譬如说是,周画没有刘璐那样能够帮衬他的父母,也没有可以让他吸血的经济条件,只要一对比起这些,赵岭总会怒火中烧,也就成了他经常殴|打周画的正当理由。 “你除了做家务还会做什么?”、“没有我你能过上今天这种日子?”、“就因为和你结了婚,我的工作才停滞不前,你怎么就不像别人老婆有能耐呢,我真是昏了头才娶你”…… 这种言语上的暴|力是他擅长使用的手段,从精神上打压周画的意志,可以令她在痛苦中仍旧对他感恩戴德。 赵岭很享受这种被视为救世主的感觉,但也许,当他亲眼目睹父亲的尸体躺在停尸间的那一刻起,他就开始憎恨起了这个世道。 虚伪饕餮的外公、缺乏教养的外婆、贪婪无情的舅舅…… 还有他那个软弱、顺从、不知反抗的母亲。 是这些联手害死了他父亲。 当年,尚且年少的赵岭痛不欲生地站在那具冰冷的尸体前,就好像父亲的离去把他生命中唯一的光和良知都带走了。 他不想做父亲这种善良但却长不出獠牙的人。 他想要用拳头去揍、去打那些所有像他母亲一样无能的人。 这世道是要争抢的,你不争,就要忍,还要被凌|辱。 凭什么要他忍? 赵岭在那时就觉得自己已经死了,和父亲一起死了。 活下来的是冷漠、绝情的另一个赵岭。 他要用他自己的方式生存下去,要活得好,活成人上人,然后去报复曾经害他变成如此面目全非的恶徒。 所以,他耐心地等待着周画十月怀胎生下了那个女孩。 他开心地在产房里抱起了赵琪琪,怀中的婴儿仿佛是他未来的似锦前程。 9. “你看,报告结果显示了,你的确是我女儿的亲生父亲。” 这句话听起来莫名其妙,可却是从赵岭口中说出的。 而坐在他面前的人,正是宋启航。 那天是赵琪琪百日宴后的第二个星期,距离赵嘉景和宋启航高考还有不到半年的时间,赵岭故意选了这样的节骨眼来戳破窗户纸,其心可见。 他是特意在赵嘉景的校门口等宋启航的,即便先出来的是赵嘉景,可赵岭也只是编了个“他爸爸让我帮忙送他回家,你今天就自己回去吧”的谎话来糊弄他儿子。 然而,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当赵岭带着宋启航走进肯德基里时,赵嘉景也小心翼翼地挑了个距离他们较近的位置。 为了不被他们发现,赵嘉景谨慎到了极致,他把校服脱掉,裤子也反过来穿,因为衬子颜色是黑的,不比蓝色显眼。 所幸赵岭与宋启航的位置在角落里,中间只隔着一道墙,赵嘉景利用那扇墙壁藏身,同时也紧靠着那面墙,是为了偷听他们的对话。 他甚至非常理智地打开了手机,调出了录音键。 那一天,赵岭开始实施起了他榨取宋启航的计划。 “赵叔,你不要紧吧?”宋启航看着自己面前的那份报告,不以为然道:“现在这些东西都可以作假的,你年纪大了不懂,肯定是被医院那帮人骗了,你得去和他们理论才行。” 赵岭料到宋启航是不会轻易认账的,就把一个小巧的U盘推到他面前,示意道:“这里面有监控录下的视频,差不多是一年前的,下雨天。” 听闻此言,宋启航脸上的笑容明显僵住了。 赵岭捕捉到他表情的变化,满意地笑道:“看来你已经想起来了。那正好,就不用我和你细细说起,不过你要是有哪个环节想回味的,我也可以给你讲,毕竟这个视频我已经看了不下百遍,你在那天说过什么话我都能倒背如流。所以,你看现在,该怎么办好呢?” 宋启航有一瞬的怒火涌上头顶,但面对赵岭老奸巨猾的笑脸,他的愤怒如同打在棉花上,根本不会管用。 毕竟赵岭早就已经织好了他的蛛网,在百日宴上的那一句“我女儿的眼睛长得像你”便是暗示。 宋启航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已经入了赵岭的瓮。 第124章 受害者无罪(三) 10.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但宋启航从不相信自己的鞋子会湿,他的鞋贵,可不是谁都能穿得起的,这样的鞋就算去淌海水,又怎么可能会湿呢?是防水的! 所以,他还在试图垂死挣扎:“我|未|成|年的,你现在这样是威胁未|成|年|人,有麻烦的会是你——” “你昨天已经满18周岁了。”赵岭微笑道:“这月16日不是你的生日吗?我听你爸说过了,昨天可是在高档酒店给你庆祝的生日。” 宋启航紧紧地握起双拳,他被堵得哑口无言,是在这一刻才明白,赵岭之所以这样耐心地等待,就是为了等到他年满18周岁的这一天。 赵岭早就知道了一切,当看见周画的怀孕化验单,当他劝说周画生下孩子,当全部都成为既定事实后,宋启航就成了被他捏在掌心里的金蟾。 只要一张嘴,这金蟾就给吐出真金白眼来给他。 “启航。”赵岭将冰可乐往宋启航的面前推了推,“别光说话了,喝点可乐吧,你不是最喜欢在可乐里加冰了吗?放心,我没在里面下东西,我不是那种人。” 宋启航从没像现在这样心烦意乱,他从前都是瞄准那些无权无势的女孩下手,就是知道那些人根本不具备报复他的资本。 而周画是个例外。 他本来对周画是没有兴趣的,那女人比他年长好几岁,在他眼中看来,大3岁就是老女人,哪怕她的确很漂亮,可他并不是因为她的外表才对她做出那种事。 他会盯上周画,完全是因为赵嘉景。 可他万万没想到,赵嘉景的父亲只是个表面谄媚着自己父亲的伪善之人,撕开面具后,赵岭简直视如鬼相。 这种人的心理是极度扭曲的,一旦找到千载难逢的机会,就会把此前受到的屈辱都加倍奉还,宋启航再如何蠢,也知道自己现在的处境非常糟糕了。 “赵叔……”他尴尬地扯动嘴角,笑一下,试图搬出自己的父亲来打感情牌,“你也算看着我长大的,你和我爸之间的关系一直都很好,从我和赵嘉景这么多年都是最好的朋友来看,我算是你半个儿子的——” 还没等宋启航说完,赵岭便无情地打断了他,哪怕,赵岭此时仍旧是微笑着的:“启航,我最不喜欢的就是你总喜欢耍小聪明的这一点,我和你爸之间只是上下级的关系,你应该非常清楚你爸是怎样对我的,就像,你对赵嘉景那种。这样的两个人,怎么可能会是朋友呢?你把我儿子当人看待过吗?” “我的确和他是朋友!”宋启航竟很认真地解释起来,“在我和他还很小的时候起,我只把他当成我朋友,我什么事情都会和他分享,是他背叛我在先,是他根本没把我当成他朋友!” 宋启航在说这话的时候动了真感情,他表现出的愤怒、不满是真实的,但那种程度也就好比是自己最喜欢的一个玩具忽然有一天不再听从他的摆布,竟妄想拥有自我意识,这才是令他不能忍受的真实原因。 躲在墙壁后的赵嘉景充满厌恶地皱着眉头,他知道的,仅仅是因为樊絮,就能让宋启航不顾多年情分,可见在宋启航的心中,赵嘉景还不如樊絮重要。 不过,赵岭是全然不在意赵嘉景和宋启航之间究竟是破裂还是完好,他只在意自己的目的,“启航,我这个人虽然很擅长等待,但要是等到最后没有得到我要的东西,我会很失望的。你应该也明白,人要是失望到了极点,就会做出一些违背常理的事情,譬如说是将这个U盘里的内容拿给你爸爸看,你说,他会不会很震惊?” 11. 宋启航惧怕父亲这件事,赵岭是看在眼里的。于是,赵岭继续说道:“我想你在他心中,应该一直都是个天真、纯洁的孩子,他娇惯你、纵容你是因为他爱你,当然,他可能也会很盲目的爱你,譬如说是替你摆平一些你不能解决的问题,可那些问题毕竟都是发生在无关紧要的人身上的,还从来没有过下属的老婆吧?” 宋启航的脸色已经变得惨白,他被赵岭的话代入进了极度不安的境地,之前嚣张的气焰也在一点点降下:“我……我爸不知道这些……” “你的意思是,我不能告诉他了?” “当然不能告诉!” “你是在求我不要告诉他?” 宋启航是高傲惯了的,又怎会允许赵岭在他面前提“求”字? 他板着脸孔,实在是难以说出请求的话。 赵岭却笑了,“你看你,可怜巴巴的,好像我在欺负你一样。算了,也不为难你了。”说罢,赵岭转了话锋,“我私下里和你爸好好聊一下这件事吧,他一定有能力给我个满意的结果的。” 看着赵岭就要站起身来,宋启航绝望地喊了一声:“我求你,别告诉他,求你了!” 这就如同是一个循环的圆。 因果报应,天道轮回。 赵嘉景的背脊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宋启航对赵岭喊出的那一句“求你了”,就如同是他当初跪在地上恳求宋启航时的话语。 可软弱并不能唤醒恶魔的良知,毕竟恶魔本就不具备良知与道德。 “求你了”这三个字,不过是挟制弱小者的枷锁。 在赵岭的面前,连宋启航都要甘拜下风。 赵嘉景侧过头,悄悄地望着赵岭重新坐回到了椅子上,他在和宋启航谈条件,因为这一刻,他已经握住了宋启航的命脉。 “你爸的那辆新车不错。”赵岭问宋启航,“你觉得,他会愿意把车子送给我吗?” 宋启航一脸无奈地说:“那车太贵了,我没办法和他开口,你不如直接开个价吧,我……我想办法和他要钱。” “不,我就要那辆车。” “你疯了吗?那车快一百万的,你这个视频值这些钱吗?” 赵岭不疾不徐道:“你爸的名声,可比这些要值钱多了吧。” 宋启航无言以对,他只能忍气吞声道:“我知道了。” 第125章 受害者无罪(四) 12. 当赵嘉景把手机录音里的内容给周画听完之后,周画的表情是极具震惊的。 她不敢置信的看着赵嘉景,沉默片刻后,她颤抖着声音问道:“所以说,赵岭他从一开始就知道了这件事情,他让我生下这个孩子,根本不是因为他喜欢女儿,而是他早就知道这是宋启航的孩子,所以才让我生下来,目的就是以此来威胁宋启航?” 赵嘉景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的点了点头。 周画近乎绝望的惨笑了一下。 她更加不能够接受的是,赵嘉景竟然也早就知道这件事情了。 “你为什么没有早一点告诉我?”周画问道。 “我没有找到合适的时机告诉你。”赵嘉景说。 “你是在琪琪过完百日之后就知道了这件事的,在琪琪死去之前,在她年满2岁之前,你有那么多次机会可以告诉我的,你却在现在和我说,你没有找到合适的时机?” 赵嘉景有些无奈的看向周画,他说:“事情并不是像你想象的那么简单,如果我早就把这件事告诉你的话,你在不小心的情况下和我爸吐露出来的话该怎么办?” “那房间里的这些录像带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你会把录像带都放在赵岭从前的家里?” “周画,你到现在还没明白吗?” “什么意思?” “你仔细想一想,如果说我真的害怕我爸发现的话,我会把这些东西都放在这里吗?而且退一万步来说,你觉得我爸不知道这些东西的存在吗?” 周画露出了错愕的眼神,她直勾勾的盯着赵嘉景,恍然间明白了什么。 “你……你是说赵岭参与了录像带里所有的事情?” “并不是说他参与了所有的事情,而是说,他知道宋启航所做的这些事情。而且,你觉得他和宋启航之间的交易仅仅是宋全大的那辆车吗?那只是一个开始。我爸那么贪婪,他根本不会轻易放过宋启航的。” 周画的心“咯噔”一声响。 她品味着赵嘉景的话,好像渐渐的明白了。 是啊。宋启航的这些事情,赵岭必然是知道的。就像付晓洋曾经说过的,她的鼻梁是被赵岭打折的。既然如此,就说明赵岭一直都在为宋启航处理这些麻烦事情。 而宋启航不得不求助于赵岭,也是因为这些事情是不能够被他爸爸知道的。 赵岭成为了唯一能够帮助他善后的人。 而赵嘉景则是成了宋启航唯一的帮凶。 在赵家父子的帮衬下,宋启航已经越陷越深。他看似是上位者,可实际上,他已经被赵嘉景与赵岭父子二人牢牢地控制住了。 13. “如果不是我今天来到了这里,发现了这些,你是不是永远都不会将事情的真相告诉我?” 赵嘉景平静道:“不,我会告诉你的。只不过你提前发现了这些。而我还需要再等最后一个合适的机会,只有那个机会到来,我才能让宋启航为他曾经所做的一切付出应有的代价。” 周画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我曾经以为你始终都是站在宋启航那边的。” “是吗?”赵嘉景苦笑道:“看上去好像确实是那样。所有的人都认为我是懦弱无能的,他们都觉得我惧怕着宋启航。其实,连我自己也一度以为我是不敢反抗他的,直到琪琪的死。” 周画愣住了。 她瞪圆了眼睛,转头看向赵嘉景,颤抖着嘴唇问道:“难道说……害死琪琪的……” 赵嘉景却摇了摇头,“我不认为是宋启航。” “那是谁?”周画的情绪有些激动,“你是不是知道内幕?是谁害死的琪琪?” “我还在找答案。”赵嘉景回应着周画的眼睛,“和你一样,我没放弃过。” 周画皱紧了眉头,她有些怀疑的盯着赵嘉景,低声问道:“你直至今日所做的这一切,假装对宋启航很忠诚的样子、帮助他去迫害了一个又一个的受害者,你的目的不仅仅是为了报复宋启航吧?” 赵嘉景等待着她继续说下去。 周画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你想要报复的人,还有赵岭,对吗?” 赵嘉景沉下了脸色。 周画露出得意的笑容,她知道,她猜中了。 因为赵嘉景其实很清楚,害死他亲生母亲的人,就是他的亲生父亲。 “这么看来,咱们两个的目的其实一直都是一样的。”周画忽然笑了一下:“所以,我们之间更不应该有任何的秘密了。” 赵嘉景略显狐疑的皱起眉,他端详着周画此刻的表情,总觉得这个女人已经和之前不太一样了。 在他的心中,周画一直都是一个没什么主见的人。 她空有一副漂亮的皮囊,智慧却是欠缺的。 以至于赵嘉景一度很同情她。 但是,他也并不希望周画会成为下一个刘璐。 “你想说什么?”赵嘉景问。 “让我来解决赵岭。”周画的语气很坚定,“把你所知道的有关赵岭的一切都告诉我,相信我,我比你更想杀了他。” 赵嘉景摇头道:“杀人是犯法的,你不能做傻事。” “我当然知道这个。”周画说,“我也知道仅仅只是死,实在是太便宜他了,身败名裂、生不如死才是对他最好的折磨。” 赵嘉景像是有些明白了周画的打算,可他觉得这其中的危险性很大,便有些犹豫起来。 周画催促他道:“想想你母亲吧,如果你真的想要为你母亲报复的话,你就不该再瞻前顾后了。赵岭为宋启航做了那么多善后的事情,只要宋启航肯说,你就能找机会拿到证据,到了那个时候,赵岭才真的完蛋了。” 赵嘉景考虑了片刻,终于点头道:“好吧,那我们就做个交易吧——我会把我爸的一切罪证都想办法找出来,交给你的同时,你也要想办法让宋启航亲口承认琪琪是他女儿的事情,只有他承认了那个,我才能把樊絮的所有视频从他那里做交换拿回来。” 周画有些不太明白,“樊絮的所有视频是什么意思?” “那个人渣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迫害着樊絮,她被录制了很多不堪入目的视频,而那些都在宋启航的手上,尽管没有任何人持有,可他会永远威胁樊絮,令樊絮无法过正常人的生活,只要他一出现,樊絮的人生就会被打乱,再这样下去,樊絮会死的。” 周画没有丝毫犹豫地点头,她与赵嘉景的交易,在这一刻开始启动。 第126章 受害者无罪(五) 14. 死人是没有办法还债的,同样的,死人也是没有办法讨债的。 赵岭非常满意的看着自己手上的这份保险单,落款处是周画的名字。 这样的保险单,他此前已经处理过2份了。 一份是刘璐,另一份,则是赵琪琪。 此时此刻,赵岭正坐在自己的车子里听车载音乐。 他今天心情特别好,因为手中的这份保险单很快就会生效的。他翻到合同首页,看了一眼意外赔偿险的金额,嘴角忍不住泛起了贪婪的笑意。 他在心里对周画说了一句:你还是有一点用处的。 毕竟他现在才38岁,还能再折腾得起,再娶一个更加年轻漂亮的女人做他的劳力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思及此,他已经开始计划起了未来,并抬头看向后视镜里的自己。 浓密的黑发,额头上并没有多余的褶皱,皮肤也还没下垂,这是他从不操心家务事的好处。 唯独这双眼睛,他是非常不喜欢的。 没有遗传母亲,也没有遗传父亲,他的眼睛有些下三白。 如果能拥有父亲那双桃花眼就好了,在女人之间可能会更加吃得开。 然而,一想到自己的父亲,赵岭的眼神就不自觉地变得黯淡。 在他的记忆里,父亲永远开朗、健谈,笑起来的时候会露出像女孩子一样俏皮的虎牙和酒窝,但又不失阳刚之气,他总是能将幼年的赵岭单手托起,扛在肩头上,赵岭伸出双臂,误以为自己可以触碰到更高的天空。 “爸带你去看火车,岭岭最喜欢数火车车厢了!” 那是赵岭和赵建秋乐此不疲的游戏,骑在父亲的肩膀头,赵岭望着从眼前呼啸而过的绿皮火车,一节节地数着车厢,和赵建秋分享今天的火车好像比昨天多出了一节。 赵建秋哈哈大笑,告诉赵岭:昨天和今天的火车是一样的,怎么会多出一节?一定是你数错了! 赵岭那年才4岁,10以内的加法对他而言难于登天,更别说是超过10节车厢的火车了。 也许,他喜欢的根本不是数火车,而是和赵建秋共度的那些充满了美好色调的时光点滴。 赵建秋活着的时候,赵岭的人生是色彩斑斓的,他会教赵岭读画册,教他分辨云朵的形状,和他一起玩皮球、打沙包、捉蚂蚱…… 他最先学会喊的词是“爸爸”,最盼望的,也是赵建秋下班后张开手臂来拥抱他的那一刻。 赵岭深爱着他的父亲。 所以,他无法原谅他的母亲。 还记得5岁那年,老舅喝多了酒,拎着一兜子饭店里打包的肉菜在楼下喊着赵建秋的名字,他要上来和姐夫继续喝。 但赵建秋第二天还要上班,那会儿已经半夜11点了,他实在是不愿意起来招待,魏如楠打开了灯,开了窗户劝说魏振刚回家,可耍酒疯的魏振刚哪里管得了这些,大步流星地爬上了楼,恶狠狠地砸着夫妻二人的房门。 魏如楠没法子,只好开了门让他进来,赵建秋睡眼惺忪地起来陪魏振刚喝酒,赶快喝完赶快回去,赵建秋以为妥协能换来一丝理解。 不幸的是魏振刚根本就不懂得换位思考,他酒意上头,就抱怨了起来,抱怨家境、父母和他的姐姐们,开口就是“别人家的爸妈能耐那么大,都能给安排正式工作,我这父母,狗屁不是”、“别人家的姐姐找的都是有钱的大老板,开好车、住好房,还能给家里的兄弟姊妹发钱,可我这几个姐,就没那本事”…… 赵建秋实在听不下去了,尤其是魏如楠在这时对魏振刚说了句你小声一点,赵岭都被你吵醒了。魏振刚立刻吹胡子瞪眼地指着魏如楠破口大骂,赵建秋忍无可忍,撂下筷子警告魏振刚要尊重魏如楠。 魏振刚一把掀了桌子,竟连赵建秋一起骂起来。 睡在屋里的赵岭被惊醒,他吓得跑出来喊爸爸、爸爸,魏振刚在气头上,见小孩跑来就一脚踢开了赵岭,骂着小兔崽子没你说话的份儿! 赵岭从小到大第一次挨打,魏振刚的那一脚踢在他胸口,他疼得在地上打滚,眼泪哗哗地流。 魏如楠吓得魂飞魄散,抱起赵岭哄个不停,赵建秋抓起魏振刚的衣领就是一拳头,二人扭打到一起,魏振刚和一头犟驴一样不知深浅,将赵建秋推翻在地,碎在地上的玻璃碴子都扎进了赵建秋的后背皮肉。 赵岭心疼赵建秋,见到他身上流了血,就歇斯底里地哭喊着妈妈救爸爸,妈妈帮爸爸! 要不是吵闹声惊动了邻居报了警,这事可能要折腾个一晚上。 警察来的时候,魏振刚还是不服,骂他姐是白眼狼,嫁了男人就一起打亲弟弟。 而赵建秋连夜去了医院,取出了后背上的碎玻璃,有一道伤口特别深,缝了五针。 至此之后,赵岭恨透了魏振刚。 他问魏如楠:“妈妈,老舅为什么不死了呢?他怎么还不死?” 15. 魏如楠只觉得那是小孩子的童言无忌,从没放在心上,毕竟魏广国和于桂芝也总会在背后咒魏振刚“还不快死,畜生东西打爹骂娘啊”。 然而,就是因为她没有及时关注到赵岭内心的变化,才会导致赵岭无法处理好濒临崩溃时的愤怒。 他觉得软弱就会被欺负,魏如楠软弱,赵建秋也软弱,所以魏振刚才敢欺负他们。 当拆了线的赵建秋夫妻二人带着赵岭去后山看满地鲜红的野花时,赵岭望着好多红色的小花,他说了句:“老舅死了之后,我就要把他的血都撒在这些小红花上,浇灌小花成长。” 一个5岁的孩子能说出“浇灌”、“成长”这样的词汇,也是值得表扬的。 可他的前缀偏偏是以死亡来做开头。 那一次,魏如楠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惊恐,她不得不问赵岭:“你为什么要这么说?” “幼儿园的老师说了,粪土可以让花朵、树木茁壮,那老舅是粪土,他死了就可以造福万物了。” “不准再说这种话。”魏如楠警告赵岭,“老舅是你的长辈,他再怎样,你都要尊重他。” “可是,妈妈。”赵岭皱起了眉头,“你也是老舅的长辈,他为什么从来都不尊重你呢?” “我、我不是他长辈,我是他姐姐……” “姐姐就可以不用尊重吗?你是女的,就不需要尊重你吗?”赵岭问这话的时候,眼睛里闪烁着的是纯真的光,他不懂,他需要答案,但魏如楠充满怯弱与隐忍的表情令他寻找到了自己认定的那个答案。 原来,女人是不需要被尊重的。 妈妈自己都不尊重自己,谁还会尊重她呢? 然而,如今38岁的赵岭弄不明白的是,那样软弱的母亲,怎么会做出那样恐怖的事情呢? 他盯着后视镜里的那双下三白眼睛,扭曲着眉毛,像是在问着镜中的自己:“老舅死在他姐姐手上,也算最好的归宿了,赵岭,你说对不对?” 可是,妈妈的脸上沾到血了。 赵岭恍惚地摸着镜子里的脸孔,企图穿过自己的这副皮囊,回到19岁时的那具身体里。 他站在那阴暗、潮湿的地窖外头,仿佛能听见里面传出妈妈压抑的哭泣声。 地窖困住了妈妈的灵魂。 也困住了站在门外的,赵岭的肉身。 “人不可以做坏事,岭岭,要做个好人,坏人是会遭到报应的,如果不想被上天惩罚,就一定要多做好事,至少,要做个善良的人。”赵建秋是这样教导赵岭的。 但赵岭对此充满鄙夷。 那么善良的父亲,从没做过一件坏事的父亲,却早早地上了黄泉路,过了奈何桥。 “坏人是会被惩罚,但恶魔不会遭到惩罚。”赵岭对着后视镜里的自己,笑了一下。 神明也奈何不了恶魔,因为光明,总会被黑暗吞噬。 第127章 她们是人(一) 1. 樊絮为了见赵嘉景,一大早就和超市的同事调好了班。 她还在超市里买了两杯罐装咖啡,坐在靠窗的位置等赵嘉景到来。 约莫8:30的时候,赵嘉景就已经朝超市走来了。樊絮大老远就看见了他,抬起双臂和他挥手,赵嘉景比划着口型,像是在说超市里说话不方便,又指了指他身旁的一家小吃店铺,看上去有单独包厢。 樊絮点点头,拎着装有咖啡的塑料袋子出了超市。 赵嘉景是一路走来的,鼻头已经冻得发红,他瞥了一眼樊絮,发现她今天似乎有特意打扮,头发很柔顺,非常有光泽,也涂了睫毛膏和淡淡的口红,看上去状态很好,似乎恢复了一些从前的生命力。 他在心里默默地夸赞了她一句:你今天真漂亮,和曾经我记忆里的一样漂亮。 樊絮就像是听到了他的心声,也有可能是从他的表情里看出来的,她更加开心了。 两个人一起走进了小吃店,这时间已经错过了早餐高峰,位置空闲了不少,楼上是有包房的,赵嘉景选了楼上,正巧还没吃早饭,他点了餐,也问樊絮要不要吃。 樊絮摇摇头,她说自己在家里吃过了。 到了楼上的包厢里,樊絮把带来的一罐咖啡递给赵嘉景,又说了一些无关痛痒的日常小事,直到早餐被端上来之后,赵嘉景将房门紧关,樊絮才决定说起约赵嘉景见面的原因。 “我想指证宋启航。”樊絮说。 赵嘉景愣住了,他不敢置信地看向樊絮。 “怎么了,干嘛这么看着我?”樊絮笑笑,“你是觉得我约你来谈这件事,很可笑吗?” “不。”虽然赵嘉景早就料到樊絮是有重要的事情要和自己商量的,但她突然这么说,实在是打乱了他的计划,所以,他只好耐心地问:“你为什么突然做出了这个决定?” “也不是突然。”樊絮垂下眼睛,“我和付晓洋商量好了。” “就你们两个?” “当然不是。” “还有谁?” 樊絮知道不能暴露周画,更何况,她今天的目的是想要从赵嘉景这里套出有用的线索,这是她们三个的计划,所以,她给出的鱼饵绝对不能太多,“还有其他的人,你不认识的。” 赵嘉景察觉到樊絮有事在瞒着他,可他又不能立刻戳穿她,便试图让她信任自己,“你既然找了我,就说明是需要我的帮助,你想让我怎么帮你?” “付晓洋说,宋启航对她……那次的时候,你是在场的。”樊絮压低了声音,像是怕隔墙有耳一般,“她也说其他女生被宋启航……总之,你都是帮宋启航录制视频的那个人,你手上的那些证据都十分充足,如果你愿意交给我们,再加上我和付晓洋出面指证,宋启航绝对会进去里面坐个十年八载的。” “然后呢?”赵嘉景反问道:“这种案子能判多少年?你刚刚自己也说了,十年八载,你一定已经上网搜索过类似情况,但那些不够具有案例特质,因为那些人未必拥有宋启航的家庭背景。” 樊絮慢慢地皱起了眉头。 赵嘉景以一种近乎残忍的漠然语气说道:“你试想一下,将宋启航这个人的特殊性质都拆解开来,他的家庭、金钱、权势、人脉,就算只是一个小县城里的人,但他爸能坐稳今天的位置,人脉网、亲属网我们是不得而知的,可他们却非常清楚了解我们的家庭背景,那些视频里的受害者与你一样,一无所有,贫穷,善良,软弱却美丽,就算这样的视频成千上百又能怎样?报案再撤案,这种事我在宋启航身边已经见得太多了。” 他字字珠玑,如钝了的、生锈的刀子一般生生地割着樊絮的心头血肉。 “如果像你这样说的话,我们根本不能拿宋启航怎么样吗?” “我刚才说过了,这种情况是够判刑,判十年,十二年,或者更多一点。”赵嘉景抬起眼,凝视着樊絮漂亮又苍白的脸孔,“你别忘了一点,他很年轻,和我们一样大,19岁,20岁,这个年纪进去再出来,都才只有30几岁,到了那个时候,你觉得他会放过你吗?” “我不怕!”樊絮已经抱着鱼死网破的觉悟了,“我的人生都已经被他毁成这个样子了,就算是同归于尽我也不在乎,只要能让他得到应有的惩罚,牺牲我一个不要紧!” “那你妈妈呢?” 只此一句,樊絮愣了。 2. 你妈妈,该怎么办? 她做了什么错事吗?受苦受累抚养着女儿长大,到头来还要白发人送黑发人吗? 如果是这样的话,最后受到惩罚的,就只是受害者的父母了不是吗? “其实你死了的话,没人是会真正难过的。”赵嘉景无可奈何地说,“不,也许我会难过一阵子,可时间很短,一个星期,一个月,最多半年,总不可能会是一辈子。但是,你的亲人不一样,尤其是你妈妈只有你,你现在只是人生被毁了,你至少还活着。然而,人一旦真的死了,就什么也回不来了,被留下来的亲人会痛不欲生,你一定不想那么折磨你母亲。” 樊絮的眼泪涌出了眼眶,她连忙抬手擦拭干净,忍不住同赵嘉景倾诉起内心的痛苦。 她说,其实我一点都不想和你说这些事情。 我怕你瞧不起我,怕你一直要用“我很可怜”的眼神来注视我。 没人喜欢被同情,尤其是我,你最了解我在高中时期的地位,人人都喜欢我,他们都排着队想要和我交朋友,我学习成绩好,老师们也关照我,我那时是天之骄女,享受着人生最为快乐的时刻。 “宋启航毁了我。”樊絮眼中的恨意如凛冽、锋利的匕首,恨不得将宋启航凌迟致死,“他不止一次、两次地摧毁我的精神和意志。” 和赵嘉景预料得一样,宋启航果然长期胁迫着樊絮。 他最坏的猜测便是宋启航会不间断地骚扰樊絮,但这一刻,从樊絮的表情里可以看出,宋启航在这些年里从没停止过威胁樊絮。 “多少次?”赵嘉景非常隐晦地问道。 “35次。”樊絮很痛苦地说出了这个数字。 已经4年了,整整4年,宋启航如阴魂一般纠缠着樊絮。就仿佛是他无论遇到了多少女性,樊絮都始终是他心底深处不能解开的心结。 他需要不停地从她的身上找回自信,那种一种病态的寻求,他只是不相信会有人“不爱他”。 第128章 她们是人(二) 3. “最可怕的是什么你知道吗?”樊絮一脸恐惧地告诉赵嘉景:“他说,他喜欢我,只要我答应做他女朋友,他就会一心一意对我,再也不做我不喜欢的事情。” 可他对樊絮的喜欢是如何体现的呢? 他会打她,强迫她接受他带给他的一切痛楚,如果她试图改变、逃走或者是对他避而不见,他就会将她的视频、照片展现在她新的生活圈里。 只准他能拥有她,只准他可以打她,别的男人不准碰她一下,哪怕是男同学和她一起放学回家。 那种行为在宋启航眼中,是樊絮对他的背叛,哪怕他们根本就不是恋人的关系。 “我转学之后,他也还在不停地骚扰我。”樊絮说起这些的时候,眼里的憎恨如同溃烂的脓水,混着泪水一同流淌下来,“我只是想躲开他,想忘掉发生在后仓房的一切,可他……他不知道是怎么弄到我新学校的所有信息的,当我好不容易和其他同学成为朋友后,他竟然把曾经的照片和视频都发到了那些同学的手机上……面对大家对我的议论,我感觉自己要疯掉了,我妈害怕我会寻死,只好带着我再次转学。” 但逃避根本没用,被宋启航盯上的人不仅仅是倒霉,而是绝望,樊絮本身想要逃离的这一点在宋启航看来,就是大逆不道,是对他的挑衅。 “所以我只能退学了,我哪里都去不了,只会让更多的人知道我的过去。”樊絮几乎认命了,“他让我的人生变得极其狭窄,我无法结交新的人,就连工作的超市也换过好几个。因为,他会突然出现,威胁我身边的男同事,这让我在打工的环境里也生存艰难,老板们不得不劝退我,因为我给大家带来了负面的影响。” 当然了,樊絮也想过远走高飞,去更远的城市,去他根本找不到的地方。 但那种地方,会存在吗? 更何况,她的经济条件根本不足以支撑她去随心所欲地选择生活地点,而且她姥姥去年瘫痪了,妈妈又要陪护,她要是一个人去远方,她妈妈怎么可能会放心? “但我真的不想再忍受这样的生活了。”樊絮时常会想死,可又觉得凭什么是她要去死,做错的人又不是她,难道她就不是人吗,她凭什么要被这样对待,“我也好多次去报过警的,前几次已经到了立案环节,可惜没人能为我作证,宋启航甚至反咬我一口,说是我为了强迫他和我在一起,才编造出他|强|奸|我的这种谎话。” 再加上宋启航是一本大学的在校生,而樊絮只是个中途退学的超市收银员,社会身份的偏差令樊絮的求救显得那样可笑。 人们会习惯性的将社会资源倾斜向男性,尤其,是优秀、温和、好皮囊的男性。 宋启航身上的光环太多了,他又擅长在陌生人面前伪装成无辜的模样,再加上樊絮家里没有任何人脉,她的报案并不能成功立案。 “警察们会觉得我在开玩笑,因为宋启航会和他们说我是他的女朋友,是吵架了,是我在闹脾气。毕竟4年了,如果他真的|强|奸|过我,为什么没有在一开始就选择报案?为什么还要在这几年里和他维持着施|暴|者和受|害|者的关系?赵嘉景……你……你能告诉我答案吗?” 赵嘉景静默地听着樊絮一股脑的倾诉,她就仿佛要将这些年来的所有痛苦都与他分享一般。 吐出来的不仅仅是她内心深处的溃烂,还有她遭悲伤与惊惧捆绑着的五脏六腑,以及她那近乎破碎了的灵魂。 “因为宋启航是人渣。”赵嘉景将自己的答案给了樊絮,“人渣只会在乎自己的感受与得失,从不会换位思考对方的处境。你被人渣盯上的确是你倒霉,但你不该被社会排挤,更不该被他人非议。樊絮,我一定会帮你的。”他伸出手,轻轻地握住了樊絮的手腕。 樊絮颤抖着嘴唇询问他:“你会帮我指证他吗?只要有我和他之外的第三个人出面指证的话,他就会得到惩罚。” 赵嘉景沉默了片刻,重新开口道—— 4. “惩罚他的方式,不能只是让他去坐|牢。” 樊絮困惑地看着赵嘉景。 “就像我说过的,不要给他能够再次报复你的机会。”赵嘉景的表情非常平静,就好像在说着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在那个后仓房毁了你的人生,我们就要让那栋后仓房彻底的燃烧殆尽。” 樊絮的眼神逐渐变得惊愕,她低下头,看到自己的手腕被赵嘉景紧紧握着,他掌心的热度仿佛渗透她皮肤,流淌进了她的血液里。 “当初是我没有保护好你,我明明就在那个后仓房附近,可我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赵嘉景感到非常悔恨,“也许我生来弱小,可我也知道,蜉蝣可撼树,恶毒的人渣是要被惩罚的,你再等一等,我就快能让你从恶魔的控制中脱身的。” 樊絮虽然不知道他在计划什么,可她却觉得这一刻的赵嘉景令她感到了一丝可怕。 就好像她此前根本就不了解他。 赵嘉景,他只是看上去温和、寡言,她一直爱慕着的也是他的这份沉默。 但沉默之下呢? 是万丈光芒,还是汹涌深渊? 然而,尽管樊絮对此感到畏惧,可她也知道,这将是她与赵嘉景最为接近的一刻。 她把自己所有的遭遇、痛苦、悲伤和折磨都毫不保留地告诉了他,仿佛他是这个世界上她唯一能够依靠的人。 她只是信任他,憧憬他,而他选择站在她这边的那个瞬间,樊絮就决定要按照他所说的去完成他的计划。 她改变了初衷,改变了指证宋启航的决定。 因为赵嘉景给了她承诺,她愿意为这个承诺奉献自己余下的全部灵魄。 于是,她鼓足勇气,反手握住了他的手掌。 紧紧地握住,如同握住了她青春年少时的所有梦想。 5. 华府小区后面是一片老旧的开放式住宅。 居民楼已经很旧了,毕竟年头很久,窗户、房门都是过时的,少说也有个20来年了。 楼房也矮,全部都是5层高,每栋的单元就两个,1单元,2单元,也没有物业和管理员,虽说是归给了社区管,可这地方基本上无人问津,住的都是一些老头老太,像是被遗弃了的养老所。 1729是徘徊在华府小区附近时,发现的这一片开放式住宅。 他原本是想和过往住户混进华府里的,但也不知道今天怎么了,等了半小时也不见有人开大门,再加上天又冷,他实在冻得受不了,就走起来暖身。 走着走着,就绕到了小区后头。 与华府形成鲜明对比的那片场所里鸦雀无声,像是死掉的楼房。 但他发现1号楼的门口前有个小仓房,房子旁边还有个棚子,用来放自行车的。 他就走过去避避风,顺便再点支烟,想着熬到中午那会儿,总会有人进华府,他到时候再跟着进去。 烟抽到一半的时候,迎面出现了一对老夫妻。 老头子戴着帽子、围巾,捂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手里撑着拐,走步的样子很吃力,三步一颠簸,四步一打晃,很明显的脑血栓症状。 搀扶着老头子的老太太个头不高,背也佝偻着,看上去80岁出头,走路也不灵巧,却还是要扶着老头,是一对看上去让人感到心酸的老夫妇。 “这老头子,天这么冷还出来,不是说了社区给你们买菜送到家门口吗?”推着自行车的中年男子出现在他们身后,无奈地叮嘱着:“地上滑,别老出来了,小心摔了!” 老太太支吾不清地和他回了句:“他非要放放风,管不住。” 老头子压根连话都说不出了,见到中年男子倒是很高兴的模样,苍老的眼睛弯着,像是在笑。 中年男子不太放心似的将他们送回到了单元门口,2单元。 “上楼梯小心点儿,注意安全!” 说完这话,他才推着自行车走回棚子,1729立刻起身让开,那人说:“不用不用,你抽你的烟,我就是放个车。” 1729又退了回来,热情地掏出烟盒,也给对方递了一支。 中年男子客气地笑了笑,道声谢,接过来叼在嘴上,1729帮他点了火。 “你不像是住这地方的人啊,从华府那边过来溜达的?”那人搭话。 1729含糊地嗯了声,赶紧转了话题,指着2单元的门口说了句:“那对老夫妻自己过活吗?” “哦,他俩啊,对,就老两口住在这,平日里能有他们的小女儿来探望。”中年男子同情道:“老头子脾气大,性格不太好,自打儿子死了之后,他就喝酒喝得大发,早早把自己喝成脑出血了。” “死了儿子啊。”1729漫不经心地问了句:“儿子多大死的?” “30来岁吧,死很久了。” “咋死的?” “说来也蹊跷,火车压死的。” 1729眯起眼,困惑地看向他。 那人继续说:“都是十来年前的悬案了,警察查了好久也没个结果,听说负责这案子的警察都要疯了,唉,挺玄乎一事,是不是听着都觉得邪门?” 1729皱了皱眉,略一沉吟,试探着问道:“这老头家是……是姓魏吗?” “是啊,你咋知道的?” 1729想起很久之前,刘璐曾说起过赵岭家的一些私事,其中就有赵岭的舅舅是被压死在铁道的事情。 “就是听人说过。”1729的表情变了变,他缓缓地再道:“那……这家人的孙子……” “姓赵那个啊?”中年男子抽进一口烟,再吐出烟雾,反问1729:“他是不是死了一个老婆的?俺们这边人听说这事儿后,都怀疑是他把老婆给搞死了,哈哈,毕竟他老婆死后他就当官发财娶新人了,美事全让他一个人占了!” “你好像很清楚这件事。”1729说。 “我们是同学,当然清楚啦。”说完这话,他转头看向1729,“哎我咋瞅你有点眼熟呢,咱们是不是一届的啊?好像在哪个班里见过你似的。” 1729哽咽一声,他没来得及回答他的问题,只急着问:“你和他是什么时期的同学?中学?高中?” “小学同学啦,那会儿一个班,关系还算可以的,他两次结婚都通知我了,他老婆那保险还是我妹妹帮着弄的呢。” 1729有些激动地对那人说:“能不能让我见见你妹妹?关于刘璐保险的事情……我是说赵岭第一任妻子刘璐,我是她的老朋友,麻烦你帮我这个忙。” 6. 魏来已经有一阵子没接到周画的联络了。 但这一天下午,她正坐在县内仅有的那家咖啡店里打量着对面桌子的情况。 距离魏来仅有2米的地方,坐着的是周画与宋启航。 虽然魏来知道那个年轻小伙子是宋启航,也知道他是赵嘉景相处了多年的好朋友,可她不明白周画为什么会和他一起来到咖啡店里,两个人的表情看上去都挺严肃的,好像彼此之间有过深仇大恨似的。 当然,魏来也不是特意来看热闹的,她只是收到了周画的请求。 昨天晚上8点多,周画发微信给她,内容是:“明天能不能陪我去见一个人?但你要装作不认识我,找个距离我很近的位置,在我们坐下的那一刻开始你就开始录制。” 魏来倒是没有拒绝,但她很在意周画这么做的原因,就问了句:“和赵岭有关吗?” “算是吧。” “那我肯定是要帮你的。” 结果今天一见到,才发现周画带进店里的人根本不是赵岭,而是宋启航。 好在宋启航是不认识魏来的,而魏来也只是在赵嘉景的毕业照上见过他,由于他相貌出众,魏来才会记住他的脸。 此时此刻,周画背对着魏来,这是她们事先约好的位置,因为只有这样,魏来的手机才能拍摄到宋启航的正脸。 魏来调出了摄像头,小心翼翼地进行录制,必须要确保宋启航不会发现才行。 从视频的画面里能够看得出,宋启航并不愿意见到周画的脸。 他开口的第一句话是:“有什么话是不能电话里说的?” 第129章 她们是人(三) 紧接着又在小声抱怨起来:“妈|的赵嘉景,敢把我的电话号码给你,等回学校我非要弄|死|他不可……” “把樊絮所有的视频都交给我。”周画没有半点迂回的意思,直接开门见山。 宋启航果然愣住了。 后桌的魏来也困惑地皱起眉。 樊絮?那是谁? 从来没听周画提起过。 “你从哪知道樊絮的?”宋启航问,“赵嘉景告诉你的?哈,你俩真他|妈|的不正常,这种事他都和你说?你俩有病吧!” “我不想和你废话。”周画面无表情地看着宋启航,“如果你不想事情闹大的话,就按我说的做。” 宋启航怒到极致,反而笑了,他左手中撑在桌面上,身子前倾,质问周画:“你,威胁我呢?” 周画静默地看着他。 宋启航蔑视她道:“你以为你他|妈|是谁啊?当年哭喊着求我的模样不是挺好看的嘛,怀念那天了吗?想和我重温吗?” 他以为他这么做会激怒周画。 可周画却很冷漠地笑了,她反唇相讥道:“你知道琪琪的生日是几号吗?” 只此一句,宋启航顷刻间面如土色。 “是4月16号。”周画掐算着手指,对宋启航说,“你算算看,这时间是不是挺吻合的?哦对了,你的爸爸妈妈,是不是不知道琪琪的生日啊?” 宋启航吞了吞口水,他收回了自己按在桌子上的手臂,向后退了退身形,靠在椅背上,拼命地平复着内心的愤怒,半晌之后才咬牙切齿地说着一句:“你们夫妻两个都是恶魔。” “你有什么资格这么评价我们呢?” “别以为用这件事就能威胁到我。”宋启航瞪着周画,“你老公已经利用这件事从我这里拿走很多好处了,也该差不多了吧,逼人太甚的话,我会让你们好看的。” “我不像他那样贪婪。”周画很认真地说:“我只要樊絮的全部视频,给我之后,琪琪的事情将永远是秘密。” “你骗我。” “我发誓。” “你们两个肯定还会再联手拿这件事来折磨我的。” “我说了,我和他不一样。” “那是因为你现在还不知道真相。”宋启航突然说出了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周画眯了眯眼,“你什么意思?” 7. “赵岭肯定会把我的录音拿给你,他擅长断章取义,你又这么笨,绝对会信了他录音里的内容,然后来我这里再倒打一耙。” 周画沉默了,她像是意识到了宋启航企图吐露出的绝望。 也许他已经在心底里藏了很久了,他急于找到倾诉的突破口。 周画瞬间联想到了有关于丽佳的那卷录像带。 雪天,雨衣,摇晃的镜头。 她深深吸进一口气,试探般地说出:“琪琪的死……和赵岭,于丽佳,还有你……” “和我无关!”宋启航立即否认,接着便一吐为快般地告诉给了周画,“是赵岭和于丽佳他们两个做的,赵岭要于丽佳冒充你的样子去接了那小孩儿,再强行带着我和小孩儿做亲子鉴定,因为我当时不想再被他拿捏了,他非要我认账,逼我认那个小孩儿,整个过程他都录下了视频,看上去就好像是我不认账当场逃跑了一样,然后……然后他们弄|死|了小孩儿,再断章取义那个视频,不就像是我害怕事情暴露而做了手脚吗?” 宋启航说的这些,令周画感到毛骨悚然。 她甚至听不到他接下来都说了些什么。 只能看到他的表情非常的狰狞,就像是要呕吐出灵魂的地狱恶鬼一般,令周画感到自己的肌肤上爬起了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 她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脑子里嗡嗡巨响,如同一个有着巨大齿轮的工厂在翻|搅、揉|搓她的脑浆。 她想吐。 每当紧张、愤怒或是痛苦到了极限的时候,她就总是胃里作呕。 可惜今天没有吃东西,她吐不出来,只有难闻的酸水卡在喉间,上不来,下不去,噎得她心如刀绞。 然而不知道怎么回事,脑子里的嗡鸣在发出一阵尖锐的嘶吼后,周画的耳边忽然又清晰了。 她惊醒般地重重喘了一口气,呼吸终于平稳,宋启航的声音也再度冲进她心底。 他不屑、嘲讽、不以为然地说着:“你老公根本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他是个人渣,连我都自愧不如的那种。你不知道吧,他和于丽佳|搞|在一起很多年了,那女的见到男人就迈不开步,不仅是赵岭,她连我爸、还有我都不放过的。可我们不想和那种女人有瓜葛,她的贪婪明晃晃地写在眼睛里,除了赵岭,没人能降得住她,恶女只有恶魔能够制伏,他们两个早就计划着先搞|死你女儿,再搞|死你,然后拿着从你们身上得到的钱潇洒地去过下半辈子,就像赵岭那个倒霉的第一个老婆一样,你存在的意义,就是做他不会说话的提款机死|尸!” 周画骇然地望着宋启航,不,准确的说,她是透过他青春年少的面孔看到了另一个恶魔的嘴脸。 因为她知道,长大后的宋启航一定会成为像赵岭那样残酷、无情的男人。 他们拥有相似的特征,不尊重女性,视自己之外的人如草芥。 他们踏着受害者的肉身,一步步地走向他们想要触碰的高台,那台上有鲜花、美酒和赞美,还有至高无上的荣耀与权势。 而他们的脚下,是万千白骨堆成的罪恶之山,曾被他们压榨、欺凌、肆意践踏人格的无辜者们却囚禁在了没有出口的记忆深处,日复一日地与痛苦、懊悔作伴。 为什么永远要在老实、软弱的人身上寻找错误呢? 偏偏是赵岭与宋启航那种人活得光鲜亮丽,为什么衣冠|禽|兽还没有受到惩罚呢? 周画只困顿了一瞬,便猛地意识到了原因。 邪恶之所以盛行,是善良者保持了沉默。 但她握紧了双拳,她已经明白了,沉默的背后,必定是怒吼的海啸。 第130章 她们是人(四) 8. 要怎么做才能让赵岭身败名裂呢? 仅仅是拥有着他和于丽佳的那个车|震|视频是远远不够的。 因为于丽佳已经死了,死无对证,赵岭单方面就可以推翻婚内|出|轨|,所以,一定要能证明是赵岭和于丽佳联手害死了赵琪琪才行。 此时此刻,周画意识恍惚地看着手机里收到的那些大大小小的视频,都是由宋启航传来的,是关于他强迫樊絮拍摄过的全部视频。 大概是担心周画把赵琪琪的身世散播出去,宋启航只有在这件事上才能乖觉听话。 他竟真的交出了胁迫着樊絮的所有罪证,毕竟他只关心着他自己的人生,一旦被人发现他曾经有个孩子,即便死去了,可那会成为他光鲜亮丽的生活里的污点。 他可以毁了别人,却绝不允许别人毁了他。 周画将到手的视频全部保存,她独自坐在河滨公园里的临河长椅上,从白天坐到黑夜,寒冬之中,她仿佛忘记了寒冷。 实际上,她的意志已经近乎崩溃。 她曾猜疑过很多人,那些人都有可能会害死琪琪。 当然,她也试着怀疑过赵岭。 可在赵嘉景与宋启航先后将真相告诉她之前,她并没有察觉到赵岭“已经知道了事实”。 然而,那个恶魔一般的男人竟早就知道赵琪琪不是他的女儿。 在她怀孕、生产、养育琪琪的过程里,他虽然表现得不够完美,可却从未露出过明显的破绽。 而她就是一直在这样的男人身边照顾他起居、生活,充当他的工具人,被他当成是盘子里的菜,夹起来,吃进嘴,咀嚼到软烂。 他那么轻易就把她在世界上最宝贝的女儿毁灭了。 像踩死一只蝼蚁。 又从那只蝼蚁身上榨取死后的金钱。 周画一想到这里,的确是真的崩溃了。 老实说她想生下赵琪琪完全是因为她不想失去她的婚姻,即便这场婚姻充满了暴|力、血|腥和背叛,但她需要足够的经济来支撑她的生活与体面。 而当赵琪琪死去之后,血淋淋的显示平铺到了她的面前,她开始追寻刘璐的死因、琪琪的死因,但若是她死了的话,谁又会为她追踪真相呢? 所以她还不能死,哪怕她很清楚,恶魔露出了獠牙,因为下一秒,她的手机铃声响了起来,竟是赵岭打来的。 “喂。”周画接通了电话。 “你在哪里?” “外面。”周画望着面前冻成冰的河水,“我出来买些纸巾和沐浴露。” “在哪里买?我今晚回家,马上就加班结束了,我开车去接你吧。” 周画握紧了手机,她感觉到了危险的讯号,就像是死神在向她发出邀请函。 可究竟谁才是死神,眼下还未见分晓。 她想了想,冷静下来之后,对电话那端的赵岭说道:“我选的超市有点远,在河东了,那家新开的有活动和折扣。” “河东……啊,那都要到郊区了,不过也没事,你还要逛多久?我等会儿去接你。” “你半小时之后过来吧,我在那家超市后面的路口等你。” “好,就这样吧。”赵岭挂断了电话。 周画迅速站起身,她环顾四周,记得这附近是有一家五金店的,但愿这个时间还没关门。 她飞快地上了河堤路,顺着台阶找到大坝下面的五金店,好在灯是亮着的,竟难得在晚上7点还开着。 周画推门进去,问店主有没有小一点的斧子,或是锤子。 店主问她:“你要干什么用啊?” “杀鱼。”周画说,“比较大的鱼,斧子或锤子砸下去的话,鱼头能立刻裂开就行。不过不能太大了,我要放进我背包里。”她举起自己手里的背包,半径大概是20cm左右。 “哦,那就是要中号的斧子呗……”店主帮忙寻找了一圈,翻出一个木棍,还有个锤子头,“我家就剩这一个了,你可以自己安装,像这样。” “咔嚓”。 在店主的演示下,锤子头和木棍合为一体。 店主说:“拆开之后,就方便你放在包里带回家。” 周画打量着锤子的大小,微笑道:“很好,我就要这个了。” 9. 傍晚6:50分的时候,赵嘉景收到了周画发来的一条消息,内容是要他登陆他们的共同邮箱。 赵嘉景登上邮箱后,发现周画已经把樊絮所有的视频都传进了邮箱,视频一共是32个,照片有106张。 是在这一瞬,赵嘉景感到如释重负地长长吐出一口气,好像终于为樊絮夺回了她的自由一般,他全身都激动地战栗了起来。 这个时候的他正在一家网吧里,那家网吧距离樊絮工作的超市很近,樊絮这会儿在上晚班,12点下班,他打算等她下班再送她回家。 他和樊絮的计划还要再进行一次演练,这个计划关系到赵岭和宋启航能否同时受到惩罚。 但此刻的赵嘉景并不知道,赵岭已经将周画放在了自己的棋盘上。 尽管赵嘉景还为了搜集到赵岭最后的一份罪证而进行着努力,可另一边的周画,已经准备在迎接与刘璐同样的遭遇。 只不过,周画认为自己不是输家。 她不是刘璐,她是周画。 10. 因为这一天都没有人在家。 周画、赵岭和赵嘉景都不在,魏如楠独自一人行动起来是很方便的。 她先是默默地走到客厅了,假装无意间踩掉了电源插头,令整个客厅的监控都停下之后,她迅速去按下了家里的电闸。 所有房间都停了电,摄像头便停止了运转。 她将房门反锁,并去了赵岭的书房,先是把抽屉下面的录音笔扣出来,按下关机键,再开始翻找赵岭藏起来的钥匙。 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魏如楠有些焦急了,她很担心赵岭随时会回家,毕竟玄关的门即便是从里面反锁,赵岭也有着能从外面打开门的法子。 然而过去了这么多年,魏如楠竟没有一次能够成功地找出她要的东西。 他把那东西藏得太深,就好像是随时都会随身携带。 半个小时之后,魏如楠已经决定放弃。 她失魂落魄地将书房里的一切都归置到原状,走出去的时候,客厅里的座机竟然响了起来。 她倒是没拔掉电话线。 可那个座机是百年都不会响起一次的。 大概率是诈骗或是骚扰电话,魏如楠走过去看了一眼来电显示,也是个座机号码。 铃声一直响了很久,她终于拿起话筒,放在耳边小心翼翼地:“喂?” “您好,是赵岭赵先生家吗?” “是。”魏如楠警惕地问:“您是哪位?” “哦,是这样的,我是帮忙负责一起案子的退休警察,赵岭先生在派出所留下的是座机号码,我只能联系到这个,方便的话能让他接下电话吗?啊,那个我姓骆啊,骆远丰。” 刹那间,魏如楠愣住了。 第131章 执(一) 1. 有人住高楼,有人睡土屋。 有人高朋满座、推杯换盏;有人寂寥孤苦、无人问津。 1729曾仰望着头顶的铁窗,星光与月色倾泻进他眼里,他数着日子,何时能出去,何时能再见到赵岭。 他计划着自己在出狱的那一天一定要先去医院开个精神病的诊断,那样他就可以没有后顾之忧地宰了赵岭,因为他实在不想再回来蹲这种鬼地方了。 要不然,也可以|杀|了赵岭,然后|自|杀。 反正他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了。 毕竟他失去了所有,体面的工作,优渥的工资,社会的尊敬,生儿育女的可能…… 是啊,他对刘璐以外的女人都没有兴趣。 朋友们都不能理解他的这份执念,他们觉得他有病,生理和精神都有病。 “刘璐怎么就那么好啊?你没了她就活不了吗?你瞅你这没出息的样儿,人家都结婚了,孩子都老大了,你怎么一天还刘璐刘璐地挂在嘴上,她要是死了你还不活了吗?有病吧你,全世界女人那么多呢,哪个不能替代刘璐啊?” 大家都这样说。 可没人能懂他。 刘璐是他青春痕迹里最重要的一笔,她享有着他全部的青春时光,就好像一见到刘璐,他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十几岁时的样子。 那时候的他天不怕地不怕,只要有刘璐在,他可以永远年轻,仿佛拥有无尽的面对生活的勇气。 可是,赵岭却不珍惜这一切。 “为什么你能心安理得的过到今天呢?”1729在心底里无数次地质问赵岭。 我在监狱里,你却娶了新老婆,过上好生活,开着豪车,步步高升,我却被困在只有刘璐的过去里。 而你,却一次都没有想起过她。 你真该死啊,赵岭。 1729点燃了一支烟,他坐在出租车里头,紧紧地跟着前面的那辆雅阁车。 “师傅,别跟得太近了,该让他发现了。” 司机瞥一眼1729,有点发怵似的,“哥们儿你是便衣办案吗?这咋这年代了还玩这套呢?前面那车不是啥危险逃犯吧?” “多给你加钱,别问了。” “这也不是钱的事儿啊,太危险了可不行,钱哪有命重要。” 话音刚落,1729发现雅阁车要停,他赶快要司机把车灯关掉。 好在这条路是郊区,前后左右都荒芜的很,根本没有什么车辆经过,司机也就不怕会肇事,刚一关了灯,就发现雅阁车熄火了,1729观察了一会儿,发现赵岭从驾驶座里走了下来,顺着一处小仓房朝柏油路下面的小石道走去。 1729立刻付了车钱,也赶快跟着下去了。 司机还挺好心,在1729要走之前,小声问了句:“哥们儿,用不用等你啊?这附近可不好打车。” 1729对他摆摆手,“谢谢,不用了,你快回家去吧。” 他自己则是将自己融入夜色中,小心翼翼地跟在赵岭的身后。 2. 骆远丰沉吟了片刻,电话那端的人一直都不再说话,他以为是掉线了,但座机上仍旧在显示时间秒数,他有点错愕地看向身旁的何胜,对方露出狐疑的眼神,也就是在那一瞬间,骆远丰脑子里忽然一阵嗡鸣。 他意识到赵岭家里的女人,除了老婆,就是母亲。 而这个声音略显沧桑的……一定就是赵岭的母亲了。 那么,她就是—— “魏如楠?”骆远丰试探性地问道。 “啪——” 电话猛地被挂断,只余“嘟嘟”的忙音。 魏如楠心跳如鼓地放下话筒,骆远丰的声音仿佛在刹那间就将她带回了19年前。 可她一点都不想回忆过去的事情,那些破碎的画面冲击着她的灵魂,她痛苦地咬紧牙关,抬手拔掉了电话线。 当骆远丰再次拨打那个座机号码的时候,已经无法接通。 他皱着眉头,放弃再打座机:“联系不上。” 何胜已经站起身来,她拿过羽绒服外套穿好,对骆远丰说:“骆警官,我们直接去赵岭家里吧。” “看这情况只有她一个人在家,赵岭要是不在,去了也不会有人给咱们开门。” “你可以先不露面,由我敲门的话,她应该不会拒绝。” 骆远丰失笑,“她没那么蠢,都是派出所的,她想也知道咱俩是一起的。” “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不想再和她谈谈吗?”何胜问。 骆远丰的表情有些复杂,他已经退休了,实在是不想再掺和进这桩旧案子里的。 可冥冥之中就好像是被宿命推着走,他不得不再一次回到当年的旋涡中。 “是该做个了结了。”骆远丰不再犹豫,跟着何胜一起走出了所里。 3. 时间,夜晚7:40。 深冬的夜黑如墨,星辰也少,云层厚重地压在头顶,将地上惨白的积雪映衬出蒙蒙灰调。 周画并没有执行与赵岭的约定,她没有在郊区的那家超市门口等他,当然,她也很清楚他是绝对不会出现在那家超市前的。 郊区这地方很荒凉,几乎没什么人出现,大多是一些遛狗的,或者是拾荒人。 周画顺着柏油路走下了小道,只有一条崎岖的小泥路通往荒稻田尽头的小土房,是当地村民建设的临时住所。 周画猜测,赵岭一定会藏在那个住所后面。 因为唯一回往县内的公交车会以那个住所为站点接人,周画想要回去,只能乘坐8点最后一班公交车,同时,走出了超市后,那个站点也是唯一能够暂且做休息的地方,附件有长椅,在赵岭的推算中,周画理应会坐在那里等他开车来接。 8点一到,超市就会关门,公交车接不到人的话,也会准时离开。 所以,赵岭只需要耐心地等着周画进入他的捕猎视角中,一旦出现,就会咬断周画的动脉。 思及此,周画不得不拿出了自己背包中的那把铁锤。 她动作生疏,但还是将锤子头和木棍安装到了一起,掂在手里几下,重度很适合她,挥动起来也不会太沉。 她试着练习了几次,对着空气操作并没有什么难度,但如果是面对“人”的话,周画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成功。 可她也很清楚,她要是不成功,那成功的人就将是赵岭了。 一想到这,周画就不再有任何不安,她深深吸进一口气,加快了脚下步伐,顺着泥路朝尽头的土屋走去。 当快要走到门口的时候,周画不得不低下身子,她很怕赵岭会在屋子里,更怕赵岭发现她的行踪。 她先是凑近门口,屏住呼吸地侧耳倾听了一阵子里面的动静。 除了风声,没有任何特别的声音。 紧接着,周画又悄悄地张望着四周,她看了好几遍,都没有发现赵岭的那辆雅阁车,也没有其他的车子在。 难道……他还没有到? 周画感到奇怪,她握紧了手里的锤子,小心翼翼地将土屋房门推开一条缝隙,一只眼睛贴在虚掩的门缝前去观察里头。 一片漆黑的屋子里连只老鼠都没,除了破旧的锄头、铁锹之外,就只剩一把铁椅子。 周画稍微松了口气,她终于放心地推开门走了进去。 可前脚刚一迈,身后就有一股强有力的力量挟制住了她。 周画惊慌失措地回过头,对方一把捂住了她的嘴,并狠狠地将她推进了屋里,将按在墙壁上。 周画瞪大了眼睛,仓皇中,她将紧握的铁锤挥向了面前的人。 第132章 执(二) 4. 铁锤划伤了1729的脸颊,幸好他躲避的及时,否则,那尖锐的锤子必定会将他的脑袋凿出一个血窟窿。 “我不会伤害你的,冷静点!”1729另一只手去抢夺周画手中的铁锤,可周画太害怕了,她挣扎的力度那么大,很快就扯开了1729捂着她嘴巴的那只手。 两个人撕扯到了一处,周画这才知道人在濒临恐惧极限的时候,会爆发出非常恐怖的力量,她竟然可以把面前这个人高马大的男人撞开,再高举起手里的铁锤朝他砸过去。 1729觉得这个女人疯了,他不停地躲避着她手里的铁锤,直到那锤子砸到铁椅子上的坐垫里,卡住了。 周画用力地去拔铁锤,几次都没有成功,1729趁着这个机会从身后按住她,她的脸紧紧地贴在地上,双腿还在不停地摆动,企图挣脱。 1729不得不说出:“我是那个一直跟踪你的人,我……我是为了刘璐才这样做的,我们是一条船上的!” 周画有片刻的惊怔,但此时此刻她无法去相信一个突然冒出来的陌生人,还在拼命地抗拒,1729压低声音,警告她:“赵岭的车就在附近,要是被他听到了动静,所有计划就都泡汤了!” 计划。 是这两个字让周画瞬间冷静。 而且……他刚刚说了赵岭的车就在附近。 “你认识赵岭?”周画终于恢复了理智,她艰难地侧过头,想要看向身后的男人。 1729确定她不会再反抗后,才将她放开,自己则坐到一旁的铁椅子边缘,顺手将坐垫边缘的铁锤拔出来,在手里掂量几点后,回应周画道:“我何止认识赵岭,我和刘璐的人生都是被他给毁掉的。” 周画后知后觉地回想起那个雾蒙蒙的早晨,她为了买杀猪菜而排了很久的队,身后一只有双眼睛在盯着她看,从那时起便跟踪她的人——就是他? “曾经和赵嘉景在我家里偷偷见面的那个人……”周画一边说着,一边从地上坐起身来。 1729点头承认道:“对,是我,我当时刚刚从里头出来,急着想要见赵嘉景一面。那种心情就好像是见自己的孩子一样……毕竟我也是看着他长大的,但我这样的人,他对我也没什么感情可言了,早把我给忘了。如果不是遭到赵岭陷害,我也就不会沦落到今天这田地了。” 从他平缓的语速中,周画可以察觉到他对赵岭汹涌澎湃的恨意。 也能感受到他对刘璐难以掩饰的爱意。 “你对刘璐……”周画试探着问:“我是说,你很清楚刘璐真正的死因?” “你不是也很清楚吗?”1729反问,“正因为你担心自己会成为下一个刘璐,才决定抢先赵岭一步的吧?”他拿着手里的铁锤,打量了一番,然后伸过去,递还到了周画的手上。 周画握着她的铁锤,就好像握着的是1729交给她的一份信任。 真是诡异的很,两个此前从没正式打过照面的人竟然在如此短的时间里就建立出了信赖,周画甚至问他道:“你确定你看见的人是赵岭吗?” 1729很认真地点头:“错不了,我一直跟着他来到这地方,看见他下车后也尾随着他,可惜中途跟丢了,我以为他会在这个土屋里,结果走到附近,看到的人却是你。” 周画感到奇怪地紧锁眉头,“这附近没什么特别的建筑物了,他不来这里的话,能去哪里呢?” “我料想他是不是从另一道岔道口绕回到了车上。”1729说,“土屋前有两条路,一条直通这里,另一条可以调头回去。” 周画品味着他的这话,忽然惊觉道:“难道他发现你在跟着他了?” “不可能,我非常谨慎。” “那不然的话,他怎么会调头返回?这个土屋可是最好的埋伏地点了,他能在这里观察我的动向,一旦发现我,就可以下手。” 1729低声问:“你这么肯定他想杀了你?” “他早就迫不及待了。”周画冷笑一声,“我对他最后的这点用处,就是他将从我的死亡上再捞一笔。” 二人话到这里,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动静。 周画和1729立刻屏住呼吸,谁也不敢大声喘气。 屋子里黑灯瞎火,外头冷风哭嚎。 风出门板,发出低沉的诡异声响,更为这夜色增添了几分阴森之气。 两个人静默了许久,久到周画觉得自己就快要窒息了。 1729对她轻轻地“嘘”了一声,然后率先站起身,决定要探出头去看看外面的情况。 他的脚步声非常轻,但踩在地上,还是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响。 一阵大风吹来,直接撞开了土屋的房门,周画的心几欲从嘴巴里跳出来,1729则是猛地站到门口,他倒吸一口凉气,低呼道:“怪事……根本没人。” 但借由月光,周画看到有一道身影从屋子后头跑了过去,她吓得瑟缩着脖颈,小声喊1729:“有个人……跑过去了……” 1729下意识地就要去追,周画立即喊住他:“别去!”他手上根本没有任何能保护他自己的东西! 但1729顾不得许多,只管追着那道黑影疾步跑开。 剩下周画独自一人在屋子里头,她紧紧地攥着手里的铁锤,连那扇敞开着的房门都不敢去关上。 “嘎吱”……“嘎吱”…… 又有踩在雪地上的脚步声响起。 周画全身都战栗起来,她能听到那个脚步声在围着土屋寻找着什么。 从后方,一直游走到左面,很快就会出现在门前了。 周画咬紧了牙关,她知道生死将会在这一刹那,以至于她根本不打算再躲藏。 她缓缓地站起了身,羽绒服的声音发出窸窣响声,门外的脚步声明显停了下来。 但却不是因为屋内的声响,或许是风大,又或许是他的手机铃声恰好响起,在接通电话的那一刻,他背对着门口,似乎在和电话那端的人说着什么要紧事。 周画慢慢地、一步步地移到他身后,握紧了手里的铁锤。 “我这边还忙着呢,那个报表就在桌面上,你们仔细找找……”他不耐烦地说着,熟悉的声音飘散在风里,周画打量着他的背影—— 尽管他带着棒球帽,可只从轮廓就能分辨出他究竟是谁。 那是周画最熟悉不过的人了,她深深吐息,喊了他一声:“赵岭。” 他一怔,略有惊愕地回过头来。 迎接他的,是当头砸下的铁锤。 第133章 执(三) 5. 周画非常幸运,对于从来都没有亲手杀过鱼、杀过鸡的她,竟然在第一次使用铁锤的时候,就能准确无误地击中目标对象的身体。 尽管距离她的预判有了些偏差,实际操作时的位置错开了一些,导致第一锤只凿在了赵岭的左肩头上。 可那种力度足够令赵岭发出痛苦的嘶吼,他不过是个凡人,利器砍在身上,自然会痛得钻心。 他的痛苦仿佛是加速周画行动的催化剂,她动作利落地拔出铁锤,二话不说地朝他头上凿去。 对,她的目标,就是他的头! 一锤下去,他的脑袋会|裂|开一条缝隙,又不会立刻死去,周画就是要让他在痛不欲生中尝尽折磨。 遗憾的是赵岭竟躲开了。 那一锤落空,周画踉跄地向前拥了几步,差点摔倒在地。 赵岭趁机脱掉冲锋衣外套,迅速缠在自己的左肩头,企图勒紧袖子来止血。 而周画捕捉到这个空隙,转身再度举起铁锤砸向赵岭。 这一次力度更大,她甚至喊出了声音,铁锤狠狠地砸进了赵岭的大腿,血流不止间,赵岭的表情极度扭曲,他愤恨地使出全力,用那条受伤的腿将周画一脚踢了出去。 周画的身体在雪地中滚了两圈,全身都沾满了脏雪,赵岭在这时已经拔掉了腿上的铁锤,他用手捂住伤口,奈何血液不断流出,他不得不解开自己的皮带绑在大腿上,以免血流过多而休克。 然而丢失了武器的周画还没等爬起身,就听到赵岭骂骂咧咧地冲了过来,他一脚踩在周画的腰部,令周画疼得发出尖叫,他则是俯下身,探手打了她好几个耳光,打得她耳鸣声嗡嗡直叫,她觉得自己仿佛就要昏厥了。 眼下的赵岭已经被愤怒冲昏了头,他双手死死地掐住周画的脖颈,没有一丝犹豫和怜悯,他要掐死她,他要她死! 周画的双手紧紧地握住他手臂,她呼吸不上来,双脚胡乱地蹬、踹,但力量的悬殊令她根本无法反抗,她的眼睛开始翻白,嘴角有白色的液体流淌而出,千钧一发之际,她的手摸到了赵岭的左肩头,用力地抠下去,手指钻进那被铁锤凿出的血洞,赵岭惨叫一声,当即松开了手。 周画终于能大口大口地喘气,却也来不及贪婪,转身翻滚起来,迅速去捡起赵岭落在身边的铁锤。 赵岭也飞快地探出手,两个人几乎是同一时间去抢铁锤。 奈何周画速度更快,她一把抓过铁锤举起来,以锤尖对准了赵岭,并警告他:“别过来!” 赵岭气喘吁吁地站起身,他右手按着左肩的伤口,右腿虽绑着皮带,但血液还是从另一个血洞里缓缓流出。 一滴滴地坠落在血地上,如同盛开出的朵朵桃花,艳丽,猩红,惊心动魄。 周画的脖颈上已经呈现出了青紫的淤血,她全身都痛,背脊的肋骨好像也折了似的,但她知道自己仅有这一次报复恶魔的机会,便死都不肯放弃,手中铁锤直指赵岭,她咬牙切齿道:“你赢不了我的,你受了伤,血再多流一会儿,你会休克、会昏迷,到时候你将受我摆布,就像你曾经对我那样,我以为全部都奉还给你的。赵岭,你也有今天啊,没想到吧?”到了最后,周画的笑声渗透出几分凄厉鬼魅。 你凝视深渊时,深渊也在凝视着你。 你对抗恶魔的同时,自己也要变成恶魔。 周画却不在意,她是恶是善,是魔鬼还是佛陀,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她要从赵岭身上讨回一切不公! 而赵岭却在这时谄媚地笑了,他语气温柔,格外的低眉顺眼:“周画,你先放下那东西,太危险了,会伤到我的,而且咱们有什么话可以好好谈,行吗?” 6. “不行。”周画没有丝毫犹豫,她冷声道:“你刚才明明要杀了我的,你的双手掐着我的脖子,你摆明了是要置我于死地,还有什么好谈的?谈你怎么杀了我,获得人身伤亡的意外保险赔偿金吗?” “瞧你说的,多难听,咱们两个是夫妻,我怎么可能会舍得害你呢?你忘记我们两个曾经有多么恩爱了吗?人人都羡慕咱们,从前的日子——” “闭嘴!”周画忍无可忍地骂道:“你再敢说一个字,我就用这把锤子把你的舌头拽下来!” 赵岭被她凶神恶煞的模样吓到了,就像是从未料想过她会这样恐怖,他立刻摆手道:“好好好,我不说了,我闭嘴,你……你冷静点。” “冷静什么?我很冷静啊。”周画瞪着眼睛,她上下打量着赵岭,如同母狮在审视一头受伤的公羊,她发出阴恻恻的低笑声,歪过头,笑嘻嘻地说着:“是不是没想到我会这样对你啊?在你眼中,我只是个方便好用的工具,任你丢来丢去,还要对你感恩戴德,你是不是特有成就感,觉得自己是人中龙凤、九五之尊吧?” 赵岭尴尬地扯扯嘴角,“我没那么想过……” “你就是那么想的!”周画大喊着:“你瞧不起我,把我当成马桶,想怎么对待就怎么对待,不开心地打一顿,在外面工作不顺了也要折磨我出气,掐准了我不敢离婚,你在这段婚姻里任意妄为,根本没把我当过人。但你怎样对我,我都认了,是我活该,我没有怨言。可是,你怎么能对琪琪下得了狠手的?她才只有2岁,她什么都不懂!” “你一定是误会了,周画。”赵岭试图辩解,“琪琪的死和我没关系的,你不要把我想的那么坏,你听我解释好不好?” 周画厌烦地咬着牙,她单手从外套里拿出自己的手机,将她和宋启航的对话录音播放出来,其中一句“是赵岭和于丽佳联手害死了赵琪琪”的话掷地有声。 周画瞪着赵岭,“你还怎么反驳?” 赵岭却面不改色的,他嗤笑一声,“小孩子的话怎么能相信呢?你难道要相信那个小毛孩,也不信身为你丈夫的我吗?” 第134章 执(四) 7. “我这辈子犯过的最大的错误,就是曾经相信过你。”周画漠然道:“为了不再犯错,赵岭,我不会再相信你一个字的,除非你告诉我,你是怎样害死琪琪的。” “杀死琪琪的人不是我。”赵岭仍旧不肯承认,“即便我知道她不是我亲生的,但那又如何?只要是你的孩子,我都会视如亲生,因为你是我最爱的老婆,我不能没有你的,再给我一次机会吧,周画,我一定会弥补我从前的过错,你再相信我一次。” 周画似乎露出了动摇的眼神,是那种眼神给予了赵岭鼓励。 他试探般地又靠近了她一些,再靠近一些,直到能伸出手去,握住了周画持有铁锤的那只手,他的眼神骤变,变得窃喜。 周画却在这时说:“赵岭,你真是无药可救了。” 赵岭一惊,发现周画识破了他,必须赶快抢走铁锤,谁知这是周画钓他上钩的饵,她一个反手,将铁锤扔到另一只手上,飞快地高举起来,砸中了弯腰在她面前的,赵岭的后颈。 刹那间,剧痛包裹了赵岭,他头晕目眩地倒在地上,周画一脚踢中他的头,转身踩在他的后背,手里的锤子一次又一次地凿向他的背部。 落下的每一次,都过透过冲锋衣直击赵岭后背,不管有没有凿出血,那种痛苦都令赵岭逐渐的意识浑浊。 但是用力过猛,铁锤的木棍很快就折了,周画就徒手抓起锤子头朝赵岭的头砸去。 赵岭终于发出凄厉的咒骂声,没错,他先是破口大骂,骂得非常难听,全部都是蔑视周画的脏话。 周画听得心生烦躁不已,她暂时停下了手里的动作,转身跑回土屋,在凌乱的房间里翻找出了一些麻绳。 接着,她飞快地冲回到赵岭身边,用麻绳缠住他的嘴巴,死死地系在他的头后。 绳子触碰到头部的伤口时,赵岭歇斯底里的哀叫起来,周画却在他耳边说:“没用的,这里是郊区啊,你看,方圆百里都没人在,你能喊谁过来救你啊?谁会来救你?啊?说话啊?!怎么不说话?以前打我的时候,你不是很能说吗?!” 赵岭的口水顺着麻绳流淌而下,他呜咽着,支吾着,很快就开始低泣,像是在对周画求饶,尽管,周画根本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 “啊?你说什么?”周画故意装作耳背的模样竖起耳朵,凑近赵岭脸庞,假意听了一会儿,恍然大悟道:“噢!你说,让我别打了?求求我停手?你很痛啊?那——你忍忍好了。”周画笑眯眯地看着赵岭,非常认真地对他说:“乖,忍一忍,你是男子汉吧,这点小痛算不了什么的。” 说罢,周画缓缓地站起身,她居高临下地俯瞰着倒在雪地里的赵岭,上位者与下位者的姿态仿佛在这一刻被彻底对换,她并不觉得有快|感,反而是被如猛兽一般的愤怒支配着躯体,以至于她也学着赵岭的模样,寻找着毛巾一类的东西护住自己的手背。 可这种地方是没有毛巾的,她犯难的时候,身边有人将一条围巾递到她面前。 周画困惑地转过头,看向了1729。 他的围巾很薄,料子还不错,周画笑一下,道谢之后,便接了过来。 她将围巾一圈一圈地缠在自己的右手上,确保手背骨节都能保护得住,她才看向赵岭。 赵岭的眼皮沉甸甸的,他感觉自己失血过多,几乎在昏迷的边缘。 模糊的视界里,周画像一只狰狞的恶鬼般走向他,缠得像戴着拳击手套一样的右手对准了他的脸,落下的每一拳,都令赵岭痛得生不如死。 8. 时间,8点30分。 赵嘉景一直打不通周画的手机,他有点担心,毕竟从下午开始就联系不上她。 发微信不回,打电话不接,也不知道她在哪里、在做什么。 就在他为此担忧的时候,双眼被人从身后蒙住,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响起:“等很久了吗?” 赵嘉景顺势拿开她的手,回头看向樊絮,笑了一下,“没多久,我才从网吧来你这里,可以下班了吗?” 樊絮已经换下了收银员的制服,她指了指同事,对赵嘉景说:“她们让我先走一会儿,看你在这里等我等得很可怜。” 赵嘉景站起身,帮樊絮拿过她的背包,“那我们走吧。” 樊絮很开心地跟上他的脚步,回头和同事们说再见的时候,赵嘉景也停下身,对大家点了点头。 收银台前的同事很羡慕地对樊絮说:“小男朋友对你真好呢,最近总是来接送,人帅又温柔。” 樊絮赶忙辩解不是男朋友,是以前的同学。 大家都不信,只起哄地笑不停。 樊絮怕赵嘉景生气似的,观察着他的表情。 他倒是面不改色,脸上始终挂着恰到好处的温和笑容,和樊絮一起离开超市的时候,他抬起头,发现下雪了。 路灯昏黄的光线照耀着星星点点的雪花,清冽的气息扑面而来,赵嘉景在最近都沉重的心情似乎因此而放松了一些。 樊絮好像也很喜欢下雪天,她眼里的光芒明亮,仰头看着飘雪时,上扬的嘴角显露出了鲜活的生命力。 他们两个一起走在雪中,也不知是哪家住户的音响外放着一首很浪漫的曲子,还算是很应景的《雨中曲》。 “是个很有品味的人。”赵嘉景说。 “你喜欢看老电影吗?” “是经典电影。” “好吧。”樊絮问:“你最喜欢哪部片子?” 赵嘉景的回答令人觉得出乎意料,“《泰坦尼克号》。” “我以为你会喜欢看一些很烧脑的电影,悬疑类的那种。” “我不能喜欢爱情电影吗?” 樊絮笑道:“那你最喜欢《泰坦尼克号》里的哪一幕?” “露丝为了杰克跳下救生船,回到泰坦尼克号上寻找到他,两人紧紧相拥。” 樊絮略显感慨地说道:“因为杰克一生最幸运的事情,就是赢下了那张船票。”话到这里,她忽然挽住了赵嘉景的手臂,低头说了句:“我一生最幸运的事情,就是遇见你。” 赵嘉景心里非常清楚,樊絮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是鼓足了勇气的。 这令他感到心酸。 在经历了那么多惨痛的欺凌,樊絮竟然还能愿意相信他,这令赵嘉景十分动容。 可同时,他也非常清楚另外一件事—— 宋启航就像是一根刺,凝结在他与樊絮心底里,不拔掉的话,很难踏踏实地去过今后的人生。 他们都是被宋启航践踏过灵魂的人,想要重建对生活的信心,就必须要彼此帮助。 也许樊絮也是在这一刻明白,真正能够接纳自己全部的人,除了赵嘉景,根本不会再有其他人。 而她也感到很庆幸,因为她最希望接纳自己的那个人,竟然真的愿意接纳她。 他望着她的眼神从未有过嫌弃、厌恶与同情。他只是默默地站在她身边,听她诉说着她所有的伤痛。 当他送她到家楼下的时候,刚好是9点整。 她说她妈妈今天要上夜班,明天下午才能回家。 “那你自己在家要锁好门。”他叮嘱。 樊絮没说话,也没点头,她犹豫了很久才缓缓伸出手,牵住他的手,小心翼翼地说:“你要上来喝杯东西再走吗?” 赵嘉景有点诧异,但他没拒绝,和樊絮上楼之后,她冲了杯热牛奶给他。 这个空间狭窄的家里有些冷,供暖不是很好,但是房租便宜,家里也被收拾得干干净净,樊絮邀请赵嘉景来自己的房间。 赵嘉景端着牛奶和她进去里屋后,樊絮顺手关上了房门。 是樊絮主动去|吻|他的,他下意识地将牛奶杯子放到了床边的柜子上。 樊絮很怕他会躲闪,第二次去吻的时候,她盯着他看,像是在等待他的允许。 赵嘉景打量着她的脸,抬手抚着她的眉眼,他觉得心里有些难受,他很心疼樊絮经历的一切,说了句:“如果我当年勇敢一些就好了,对不起啊。” 樊絮默默地流下眼泪,赵嘉景低头去|吻|她眼角的泪水,他们终于抱在一起,如同久违了一般。 第135章 执(五) 9. 赵岭醒过来的时候,他感觉自己所处的空间既黑暗又窄小。 想要动一动身体,才惊觉自己的双手、双脚都被紧紧地绑着,嘴上贴着厚厚实实的胶带,眼睛根本睁不开,不止是因为血液模糊了视线,而是肿胀感令他极其艰难地撑着眼皮。 身下的颠簸感令他的伤口疼痛难忍,他想着自己是不是快死了,浓重血腥味儿充斥着他鼻腔,脊椎都像断掉了一般。 待外面传来急速的车辆行驶声时,赵岭才意识到自己是在车子的后备箱里。 “他好像醒了。” 车内的副驾驶座传来的是一个女声,赵岭吃力地辨别着声音的主人,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对方是周画。 “不要紧。”回答周画的那个声音是坐在驾驶座上的人,“反正他已经这副模样了,醒了也没什么差别。” 这个声音不算太熟悉……赵岭一时想不起对方是谁。 并且他首先感受到的是非常愤怒的情绪,因为周画是和其他男人在一起的,就说明周画突然变得这么聪明一定是受到那个人的挑唆。 臭女人,胆敢背叛他。赵岭愤恨地暗暗想道,等他从这里离开后,他一定要狠狠地揍周画一顿,让她后悔这样对他! 谁知接下来,周画竟然对那个人说:“他当初就是这样设计刘璐的吗?” 赵岭愣了愣。 刘璐。 怎么……怎么会突然提起那名字? “我们稍后就会知道了。毕竟刘璐刚死没多久,我就进去里面了,连得知真相的机会被拖了这么多年。” 赵岭心下骇然,他想起这个人的声音了…… 他,他应该是姓朱…… “吱呀”—— 车子忽然停了下来。 赵岭惊慌地看向后备箱的盖子被一双带着胶皮手套的手掀开。 手电筒的光刺进赵岭眼底,令他不自觉地将眼睛眯成了两条缝隙。 “哦,真醒啦?”1729穿着黑色的雨衣,他同情道:“还不如昏着呢,至少不会有知觉。” 赵岭看清他的脸的那一刻,表情变得惊恐不已。 同样穿着黑色雨衣的周画用手电筒打照着赵岭,她很平静地对1729说:“他好像认出你了。” “那太好了。”1729伸出手,将赵岭从后备箱里拽出来,“就怕他不记得我的脸呢。” 赵岭像是一头待宰的猪,跌跌撞撞地下了车,再转头看向四周,他根本分辨不清这里是哪里,荒郊野岭,鹅毛大雪,还没等看仔细,1729就拽着他朝黑漆漆的林子里走去。 周画则是打开后车座,拿出了放在里面的两把铁锹,然后关上门,锁了车。 “滴滴”两声响,车灯灭下,雅阁车静默地停在山林入口。 周画如幽灵一般跟在1729的身后,快步进入林间。 10. 这会儿是夜晚10点整,何胜正坐在魏如楠的家中。 空旷的房子客厅里略显冷清,大概是因为没什么人气儿的关系。 魏如楠面无表情地看着沙发上的何胜,她没有为何胜倒水,也没有主动打开话题,整个人表现出的是一副极为呆滞的模样,嘴里还时不时地嘀嘀咕咕,就像是赵岭经常形容她的那一句“又犯病了”。 “不好意思,魏女士,这么晚了还来打扰。”何胜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身后的玄关,重新将视线落在魏如楠脸上时,她问道:“您的儿子赵岭先生什么时候能回来?” 魏如楠一脸茫然地摇摇头:“我不知道,他好几天没回家了,我最近没见到过他。” “我们打过他的个人手机,一直联络不上他。”何胜问,“您是否有其他方式可以联系到他呢?” “没有,我使用手机都很困难的,人老了,眼睛又花,没事也不想总给孩子添麻烦……” 何胜打量着魏如楠的表情,再次问道:“那您儿媳呢?” “儿媳?”魏如楠一愣,很快就回答道:“啊,你说周画啊?她怎么了?” “我们也联络不上她。” “警察同志,你的意思是,我儿子和儿媳是在一起的吗?”魏如楠怔怔地说,“不能吧,我儿媳今早还在家的,她说是要给我回来做鱼吃……哎呀,今晚我吃没吃鱼呢?我记不住了,这脑子总是不好使。” 魏如楠语无伦次,好像是故意岔开与何胜谈要紧事。 何胜并没有上她的当,只是直截了当地说:“我们怀疑赵岭和前些日子发生的案件有关,死者名叫于丽佳,根据相关作证来看,赵岭和于丽佳有着不正当的关系,今天登门你这里,是要带赵岭回去派出所做调查的。” 魏如楠感到头疼地“嘶”一声,“你说的那些事情我都不知道,唉,我都已经这么大岁数了,实在听不得这些事,警察同志,我想早点休息了,实在是不好意思啊……” 很明显的逐客令,何胜早就料到魏如楠会这样说。 她顺势站起身,对魏如楠点点头,“没关系,我可以等赵岭回来之后再登门。另外,如果您联系上赵岭,也请立刻通知他到派出所里接受调查——或者,我们也是可以联系上他的领导,这样也会加快案情的紧张。” 魏如楠仍旧是面无表情,她并不关心何胜会用什么办法找出赵岭,她唯一在意的竟然是:“你刚刚说的那个于丽佳……她是怎么死的啊?” 已经走到门口的何胜在这时回过头,“尸体实在铁道附近发现的,但死因是刀伤,她生前是赵岭的下属,最后见过她的人,也只有赵岭。” “哦……”魏如楠愣愣地点头,莫名其妙地说了句:“真可惜啊。” 何胜打量着她表情,最后关门时,她叮嘱道:“您自己多加小心。” 魏如楠盯着何胜消失在门后,“咔嚓”一声,房门关上。 而此时此刻,站在楼下的骆远丰正仰着头,他目不转睛地盯着7楼的阳台,直到有一个身影鬼鬼祟祟的出现。 魏如楠藏在窗帘后,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楼下的情况。 刚刚探出头,就发现了站在楼下的男人。 魏如楠心里一惊,迅速躲回到窗帘后头。 骆远丰不以为然地捏着手里的烟,深深吸进一口后,何胜从单元楼里走了出来。 他低回眼,看向何胜。 二人心照不宣地什么也没说,只背过身,朝着小区外面走去了。 第136章 审判(一) 1. 夜晚10:23分。 寂静荒芜的山林间,有几只老鸦停在枯木树枝上,时不时地发出凄厉的鸣叫。 赵岭全身都被埋没在冰冷、潮湿的煤堆里,只留出一颗头颅,他的左眼眶青肿似血宝,右眼也血淋淋地很难睁开,鼻子骨折了,嘴角沾染着血迹,还残留着用力撕扯掉胶布时留下的痕迹。 1729扬起手里的铁锹,将最后一锹煤洒到赵岭的头上,那些煤土都是停在附近的红色卡车里的,这地方不远处有一个小工厂,只有白天的时候干活,1729早就踩好了点儿。 他气喘吁吁地站住脚,踩着锹头,问身旁的周画道:“都准备完毕了吗?” 周画刚好将手机架在三脚架上,那时来这里的路上买的,和铁锹一起,都是买自超市。 她调出录制功能,并示意1729躲开一点,会拍到他的雨衣。 1729扛起铁锹,往旁边退了几步。 于是,视频画面中就只剩下赵岭的头,他觉得自己快要不行了,奄奄一息的,却还要面对周画和1729的逼问与折磨。 “可以开始了。”周画对1729点点头。 1729指使赵岭道:“你把脑袋抬起来点,看着手机镜头,这样能把你录得好看一点。” 赵岭恍惚地抬了抬眼,可土堆已经埋到了他的脖颈,实在是影响他呼吸,他便恳求道:“松松煤,把煤堆子松一松,我、我要喘不上气儿了。” 周画却说:“你要是配合我们的提问,保证回答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我们会考虑放你从里面出来。” 赵岭绝望地看着周画,他真觉得眼前的这个女人变得异常陌生。一定……一定是被他带坏的。赵岭转动目光,落在1729的身上。 “不用这么看着我。”1729轻蔑道:“这是你罪有应得,赵岭。” “你们、你们这样对一个公|职|人员是犯法的知道吗,你们会被判刑的……” “那你就不会被判刑了吗?”1729开始了他的审判,“你对刘璐所做的一切,对周画所做的一切,包括对她的女儿还有你那个秘书于丽佳,以及你和你领导儿子之间的那些龌龊勾当,这些是能够拿得上台面的吗?” 赵岭撇开脸,低声嗫嚅着:“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周画从雨衣口袋里摸出了一根电击棒,她二话不说地走到赵岭身边,打开开关,用“滋滋”的电流击向他的太阳穴。 赵岭痛苦难耐,先是大骂,再是求饶,到了最后,他终于妥协道:“别、别折磨我了,你们想知道什么,我告诉你们!” 1729在乎的只有:“刘璐的车祸是不是你买通了司机?她会出事都是你一手策划的对不对?家暴她的那些照片都藏在哪里?” 2. 赵岭受到电流的影响,已经有些神志不清,1729愤怒地喊着他的名字,他迷迷糊糊地回答道:“对……是……是我买通了司机,我答应事成之后会分他一笔钱,因为那天雨很大,刘璐出事的那条路本来就很崎岖危险,加上雨天路滑,很容易就会肇事,那条道上总是会发生车祸,所以……根本不会有人怀疑这是人为的,大家都以为是意外……” 他平缓的叙述令周画感到背脊发凉。 就好像是在说着一件极其平常的往事,没有悲伤,没有留恋,更没有懊悔,他在陈述事实,没有半点怜悯之心。 “刘璐是和你同床共枕那么多年的爱人啊!”1729喊出了周画的心里话,“她那么年轻就为你生了孩子,她连工作机会都放弃了,要知道她一直都很优秀,她那么好的家境、那么好的未来,为了你全都放弃了,她无怨无悔地伺候着你们全家,你是怎么忍心对她下这狠手的?赵岭,你究竟是人还是鬼!但凡你有一点点良知……但凡你变了心,和她离婚不就行了吗?怎就非要起杀心,她做错了什么要被你这样糟践!” “她什么也没做错。”赵岭冷漠地注视着激动的1729,“她是很好,特别好,可是那又怎样呢?她是个女人,她遇见了我,是她自愿给我生的孩子,也是她自愿做家庭妇女的,没人逼她。古代哪个男人不是三妻四妾啊?多少女人生完孩子就可以下田干活的,她没办法兼顾家庭和事业是她能力不行,怎么能怪我呢?” 1729紧紧地咬住牙齿,赵岭还在为自己辩解:“而且那么多女人的父母都能帮衬老公在事业上有所起步,刘璐帮过我什么?她爸早就退休了,什么也指望不上,还不是要靠我自己去卖命发展?” “刘璐的父母把一切家当都给了你,你还有什么不满足?你连赵嘉景出生那天都在加班工作,刘璐有怨恨过你一次吗?你为刘璐做过什么?你除了索取再无其他,你甚至连她的性命都不屑一顾!” “她是我老婆,我想怎么对她是我的事,就算她现在活过来,也还是会照样逆来顺受,和你有什么关系?那是她的命,她活该。” 1729气愤的全身都在颤抖,有那么一瞬间,他很想直接举起铁锹狠狠地去砸赵岭的脑袋,砸碎、砸稀巴烂。 被他视作是珍宝的刘璐,在赵岭眼中就如此低微,世间怎么会有赵岭如此丧心病狂的畜生! “赵岭,你变成今天这副模样,是因为从小缺乏父爱吗?”周画忽然开口丢出这样一句话,只刹那间,就令赵岭的表情骤变。 那种表情体现出了赵岭此时此刻的万箭穿心,他最怕别人提起他父亲,尤其是把他的所作所为与“父爱”这两个字挂钩。 周画捕捉到他神色异变,得意地笑了。 她走近赵岭,以一种上位者的姿态蔑视着他,冷漠地说道:“就是因为你爸爸死得早,你妈自己一个人带着你,让你在成长过程中受尽了别人的白眼。哪怕你拼了命地学习、变得优秀,目的都是希望身边的人可以高看你一眼。但实际上呢,你怕的是什么?是你无论怎样向上爬也改变不了你爸死了的事实,你永远都无法得到他的夸奖,也无法和他彰显你得到的一切物质。钱,女人,豪车,大房子,他一件也看不到,而你努力的意义又是什么?是把自己困在过去吗?” 周画嘲讽般地问道:“赵岭,你究竟是把自己困在了曾经的哪一天里呢?” 只此一句,令赵岭血液倒流。 他被困在了过去,被困在了那个地窖外面。 那一天,魏如楠崩溃的哭声令他明白了一个道理——想要改变恶劣的生存环境,就只能去将挡路的人撕成碎片。 错的人不是他,是那些将他逼进了绝路中的人。 然而,令他回想起那一天的周画便成了他咒骂的对象。 赵岭痛苦地瞪着面前的女人,他咒骂她一无是处,骂她是卑贱的底层,骂她就配做条母|狗! 周画并没有被他的谩骂激怒,她只是平静地蹲下身,举起手中的电击棒,盯着赵岭的眼睛问道:“我只问你一件事,你和于丽佳是怎么害死琪琪的呢?” 这话落下的瞬间,周画理智地向一旁躲了躲,那是因为她需要让赵岭的整张脸都面向正在录制视频的手机镜头。 而赵岭望着不远处的手机支架,开启的闪光灯像是坠落在人间的惨白圆月,一如琪琪那天手里握着的荔枝口味的棒棒糖。 白色的圆球,晶莹剔透。 第137章 审判(二) 3. 早在那天到来之前,赵岭就已经开始策划起了这一切。 他不过是想要事情更加完美一些,才拖到了那一天。 早上起来,他表现得和平常没什么分别,上班之前亲吻妻子的脸颊,哪怕昨天夜里,他因为一点小事对她拳脚相向,令她的脖颈上出现了大片的青紫。 可妻子并不会因此而怨恨他,照旧对他展现出近乎完美的笑脸,还会在他吃完早餐后为他递上外套,再帮他擦干净皮鞋。 他临走之前,还会亲自看着母亲吃下治疗老年痴呆的药物,再逗弄一下2岁的女儿,接着走出家门,进了电梯,按下B1。 地下停车场里的1621号车位上,雅阁才刚刚开进来不久。 坐在驾驶座上的人是于丽佳,她昨天开着他的车回家了,今早约好会早点开车来接他,刚一打开车门,他就拥她入怀,两个人在车子里亲吻了很长一阵子,直到巡逻保安绕到附近时,他们才分开。 于丽佳开车驶出地下车库,说着雨衣已经带来了,都放在后备箱里。 赵岭调整了一下后视镜的角度,照着自己的脸,他打理了一下头发,听见于丽佳嘲笑他一句:“老不正经。” 在25岁的姑娘眼中,38岁的男人的确很老。 可他们这样“老不正经”的关系,已经维持了6年。 自打于丽佳在大三开始实习时,他们两个就|搞|到了一起。 那会儿,刘璐还活着,赵岭的妻子也不是周画,但于丽佳已经是他身边很固定的一个女人,比起其他流水席一样的露水情缘,于丽佳就像是赵岭没有名分的妾室。 有些男人就是很喜欢年轻的|肉|体,20-25岁区间是他们最为满意的阶段,一旦过了年纪,就会变得索然无味。 赵岭最近对于丽佳也开始减少兴致,她已经25岁了,不再像19岁那样鲜嫩。 水蜜桃变成了熟苹果,吃起来的味道不太可口。 可于丽佳还是会幻想自己能够取代周画。 实在是因为赵岭擅长给她营造出一个虚幻、缥缈但却美丽的梦境。 “我已经厌倦她了。”赵岭总这样说,“她生过孩子之后,肚皮就皱皱巴巴的,胸|也|和瘪了气的气球一样,根本就没眼看。不像你,什么都是新的、好的,只要她让出了位置,你就是新的女主人了。” 于是,他们共同策划了一场谋杀。 先从那个可怜的小女孩下手。 “可不管怎样,她都是你的女儿啊,虎毒不食子,你真的不想要那个孩子啊?”于丽佳曾反复向赵岭寻求确定的答案。 “孩子可以再有嘛,等咱俩结了婚,你又年轻,多生几个都没事。”赵岭不以为然的,“而且我早就给那小孩买了意外身亡险,数额很大,够给你买辆好车了。” 于丽佳还是觉得心里难安似的,“好歹是个生命……这和小猫小狗可不同,她是活生生的人。” “怕了?” “当然怕啊,要是被警察发现了,咱俩都得完蛋。” “你放心,不会有人发现的。” “你怎么这么肯定?”于丽佳像是发现了端倪,“你……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了?” 4. 杀|人这种事,做过第一次的话,第二次也就会熟练许多。 赵岭在刘璐的身上已经尝到了甜头,而赵琪琪本来就不是他亲生的,对于早就知情的他来说,处理掉赵琪琪就仿佛是在处理掉他人生最大的污点。 那个小女孩本就不该来到这个世上。 不,倒也不能这么说。至少,她的存在为赵岭带来了很多利益——宋启航怕事情败露,会源源不断地给与他经济上的支撑,这也是他一直假意把琪琪当成自己女儿养的主要原因。 可最近的宋启航不太听话了,想必他也是没办法从他爸那里获取大额数目,所以对待赵岭三番五次的索取,也是表现得很不耐烦。 赵岭发觉,只依靠宋启航是没办法再获得更多的财富了。 他之所以对赵琪琪动了杀心,也是因为宋启航的无能。 到底是要靠自己动手,才能丰衣足食。 “巴巴!”那是琪琪最后一次通过视频和赵岭对话。 在刚刚驶出地下车库没多久,周画就给赵岭打来了视频,但出现在画面里的,却是琪琪幼小可爱的脸孔。 她的大眼睛贴在镜头上,笑眯眯地和赵岭说:“巴巴晚上回家家,和琪琪玩,巴巴。” 赵岭微笑着,他回应琪琪:“好,爸爸晚上回家陪你玩。” 周画在这时抢过手机,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啊,琪琪今天非要在去幼儿园之前和你视频,你是不是在开车呢?我挂了啊,别影响你。” 赵岭和视频里的周画、琪琪挥手道别,挂断电话后,他脸上虚假的笑意一点点褪去。 负责开车的于丽佳瞥他一眼,忍不住说道:“有时候我觉得你挺可怕的。” “怎么可怕了?”他扒拉着手机,在看时间,8:10分。 “不知道你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 “我和你|睡|觉时说的每句话都是真的。”赵岭侧过头,亲吻了于丽佳的脸颊,同时说道:“去接琪琪的时候记得戴上墨镜,你穿着这件羽绒服再扎个马尾,从背影看上去和周画没什么分别,戴墨镜的话,那些老师真的以为你就是她。” “反正我就在外面接一下,也不会太靠近,她们没机会拆穿我。” “把口红擦掉,她不抹这么红的。” “我开车呢,哪有手啊?” 他凑到她嘴唇旁,使劲儿地吻了几下,蹭下口红后坐回到副驾驶,抓过车上的纸巾,把自己的嘴巴也擦了干净。 5. 于丽佳将琪琪从幼儿园接走的时候,不停地和幼儿园老师强调着自己是琪琪的妈妈。 那会儿是幼儿园最忙的时间段,她穿着的是和今天的周画一样的外套,模仿着周画的发型,再加上她的身高、体型都和周画不相上下,连琪琪在见到她的那一刻都下意识地喊了声“么么”。 实际上,幼儿园的老师对周画的长相也没有过多的印象,毕竟平时都是魏如楠负责接送孩子,周画来的次数较少,大家对她的外貌只是一个不算清晰的轮廓。 更何况,在于丽佳来之前,幼儿园老师接到了周画的电话,说是要安排一位朋友来接孩子。 幼儿园老师也没多想——究竟是周画本人、亦或者是她的朋友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她们事先已经接到了电话,就代表这个来接孩子的人是可以信赖的。 然而,她们并不知道那个电话号码一早就是赵岭在幼儿园填写的小号。是他负责操控,而一直以来,也都是于丽佳在电话里冒充着周画。 当时,幼儿园的老师只以为琪琪的那声“么么”是口误,所以也就没有多心,毕竟小孩子也经常会喊老师们“么么”。于丽佳没想到自己会这么顺利就接走了孩子。 大概要感谢赵岭缜密的布局。 他将车子停在幼儿园附近的时候,曾要于丽佳在身上喷他递给她的香水。 那是琪琪认为的周画的“味道”,铃兰的香味儿,小孩子就像幼犬,对认知中的气味儿非常敏锐。 琪琪很喜欢那个味道,她趴在于丽佳肩头时,很贪婪地嗅着这股气味儿。 有那么一瞬间,于丽佳心里产生了不忍。 怀里软糯的身体无辜至极,而于丽佳却要亲手将她献祭。 也许是仅存的一丝良知让于丽佳希望琪琪在面对死亡的时候,可以减少痛苦。 她哄着琪琪睡着,然后才上了赵岭的车。 为了不让沿途的摄像头拍到,赵岭把车子停在了距离目的的很远的地方。 接下来的路程,他们两个选择徒步,或是公交,一路辗转道铁道附近时,琪琪有了要醒的意思。 于丽佳哄着她继续睡,但也许是她抱孩子的动作不对,琪琪感到非常不适,以至于开始哭哭唧唧。 赵岭本来也是没耐心的,干脆直接拿出带来的绳子,将琪琪的双手、双脚都绑起来。 琪琪“哇”的一声哭出来,对着赵岭不停地喊“巴巴”、“巴巴”。 赵岭嫌恶地蹙起眉头,他紧了紧戴好的胶皮手套,对琪琪说了句:“小|杂|种,我不是你爸爸。” 2岁的孩子不懂这些,她只以为是自己惹赵岭不高兴了,便不停地保证着:“琪琪乖,巴巴不要生气,琪琪错了。” 她又何错之有呢? 冰凉的轨枕,鸣笛的货车,软软一团生命,连幼儿园之外的世界都还没有去见过呢。 却死得像是一条流浪野狗,血|肉|横飞,身躯残破。 第138章 审判(三) 6. 周画静默地听着赵岭的陈述。 她的表情在最初很平静,可听着听着,她的嘴角就开始控制不住地抽搐起来。 当泪水顺着她脸颊流淌进衣领脖颈里的时候,她才因冰凉的触感而醒了醒神。 再重新集中注意力去听赵岭的字字句句,她的脑子里开始出现零碎的画面——可以想象到琪琪的死亡只是一瞬间,火车车轮压过她四肢的时候,也许是没有痛楚的,因为列车是那样的快,刹那功夫就夺走了性命。 琪琪一定不会痛。 她来不及感觉的。 周画不停地洗脑自己,只要琪琪不是很痛,她只希望琪琪不要痛苦…… 谁知赵岭偏要在最后说:“小孩死的时候发出了很刺耳的惨叫声,可能是火车压在身上太痛了吧,但她也只叫了一声,就死了。” 他的这句话,如同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周画崩溃了。 她捂住脸,绝望、悲痛地嚎啕大哭起来,那声音凄厉惨绝,吓得身旁的1729根本不敢动弹。 在场的两个男人都是无法代入周画的痛苦的。 他们一个没有过孩子,一个又根本不在乎孩子,唯独周画是以血肉来滋养婴儿诞生于这个世间的。 可是,早知如此,还不如不要生下她了。 周画本想着那是一条性命,必要给她看看这世界的机会。 当她得知肚子里已经孕育了那个幼小的胚胎开始,她想的并不是要将她抹杀。 生命总是无辜的。 琪琪是无辜的。 她没做错过任何事情,不该尝受周画遭到的恶果。 但这一刻,周画才是真正的后悔——她不该生下琪琪,除了她,没有其他人欢迎这个孩子的到来,所以琪琪只能匆匆地在世上走一遭,短短2年光景,仿佛是偷来的时光。 只不过…… 周画能回想起的都是与琪琪相处时的快乐、幸福与甜蜜。 而将她在世界上唯一重要的人夺走的,就是赵岭这个畜生。 周画痛哭过后,她清醒了不少,由于时刻记着视频在拍摄中,她不能再去殴打赵岭,真的打死了的话,她自己也会很麻烦。 “我可不想去坐牢。”周画抬手擦拭掉眼泪和鼻涕,对赵岭冷笑道:“我为什么要因为你这种人而毁了我自己的余生呢?该死的人是你啊,你毁了这么多的人,你要为自己所做的一切付出代价才行。赵岭,你不要侥幸,没人是你的奴隶,而现在,是你该偿还的时候了。” 说完这些,周画转身走到了支架旁,她拿下手机,将录好的视频发送到赵岭的微信里。 赵岭仿佛意识到周画打算做什么了,他的表情开始变得惊恐,眼睁睁地看着周画从自己的外套里拿出他的手机。 7. “密码……”周画犹豫了片刻,突然想起来,“你妈妈倒是曾经和我说过你的手机密码,她看上去是老年痴呆,可实际上,好像对你的事情都清楚的很呢。” 说罢,周画按下了6个数字,赵岭的手机果然解锁了。 她将开锁的手机展现到赵岭的面前,微笑道:“你看,她给我的密码真的能打开呢。” 赵岭露在煤堆外的脑袋颤抖不已,他的脸色已经变得惨白,简直视如鬼相。 “别、别这样……我们可以再谈谈,周画,你、你难道一点都不爱我了吗?我们是夫妻啊,一日夫妻百日恩,你不记得我们之间是如何恩爱过的吗!”赵岭边哭边喊,歇斯底里,发癫发狂,“你不能这么对我!不如杀了我吧,你干脆杀了我!!!” 周画充耳不闻,她点开赵岭的微信,将刚才录制好的视频,以及存在手机里的他和于丽佳的车|震|视频都一并发到了朋友圈。 他自己的,朋友圈。 赵岭在那一刻发出极其惨烈的怒吼声,紧接着便两眼一翻,昏死了过去。 而始终保持沉默的1729则是掏出烟盒与打火机,点燃了一支烟,静静地吸入一口,再缓缓吐出烟雾,接着,他把烟递给了周画。 周画接过那支烟,极其沉浸地深深吸进,手里握着的赵岭的手机开始不停地发出微信消息提示声,朋友圈里的不少熟人都发来了质疑。 周画瞥了一眼红点,就这么一会儿功夫,出现了17条。 她终于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对付赵岭这种人,死亡实在是太轻松的惩罚了。 真正的报复,是要让他生不如死。 他越在意什么,就越要将他的那份在意撕成碎片。 让他从高处坠落进深渊,摔得粉身碎骨。 唯有身败名裂,才能诛他魂灵。 8. 睡梦中的宋启航是被连续不断的电话声吵醒的。 他骂骂咧咧地翻过身,摸过床头的手机看了一眼,未接来电6个,微信提示消息也不少。 但这会儿才半夜12:40。 他才刚睡着没半个点儿,气得他恨不得将手机摔到地上。 “妈|的,谁|他|妈要死啊,大半夜的打电话……”他咬牙切齿,看到未接来电的显示名字有林耀,本来想拨回去痛骂的,结果却看到他们几个的群消息。 张铭在群里@了他,并发了一张截图,“航!你看看这个,我朋友截图发我的,这个男的是不是赵嘉景他爸啊?他自己在朋友圈发了很劲爆的两个视频,太刺|激|了!” 宋启航瞬间就清醒了。 倒不是因为张铭发来的群消息。 而是他看到了赵嘉景发给他的东西。 发送时间是1个小时前,是个视频,长达15分钟。 宋启航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戴上耳机,他只是有种直觉,这个视频绝对不能外放出声音,更不能被睡在隔壁房间的父母听到。 连接上蓝牙后,他触碰了视频中的三角键。 呈现在眼前的画面令他愤怒地绷紧了下颚,只一眼,他就看到了视频中的樊絮。 看房间的布置,像是樊絮的屋子,而赵嘉景把她|压|在|身下,樊絮的表情看上去非常幸福、甜蜜,他们甚至在亲|吻,当赵嘉景询问樊絮是不是喜欢自己时,樊絮无数遍地回应着他—— “我喜欢你,我喜欢你。” 我喜欢你到想要永远这样和你在一起。 “轰”地一声响。 宋启航觉得自己的脑袋里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他头晕目眩,呼吸困难,眼睛里充满了血丝,直到他忍无可忍地退出视频,看到赵嘉景的留言,他说:“生日快乐,满意我送给你的这个礼物吗?” 宋启航飙出了一句脏话,他脑中闪过了很多疯狂的念头,他甚至想要抓起一把菜|刀冲到赵嘉景家里。 可他好歹是控制住了自己。 原因不是别的,是他痛苦地捂着脸哭了起来。 这么多年,整整4年,樊絮没有对他说过一次“喜欢”。 哪怕他威胁她、强迫她、控制她,她也没有对他说出他最想听到的话。 “为什么是你啊赵嘉景,你怎么就能轻易得到我无论如何也得不到的东西……”宋启航哭得像个无助的孩子,他抱着自己的头,蜷缩成一团,默默地哭泣着,“她是我的啊,你明知道她是我的……” 就这样哭了一阵子,宋启航粗鲁地擦掉自己的眼泪和鼻涕,他的眼神变得凶狠起来,二话不说地拨通了张铭的电话。 “喂?妈|的|你先听我说,我他|妈|不是来和你说赵嘉景他爸的,把林耀找出来,对,嗯,就明天,我这几天都不回学校了,你他|妈|那破成绩耽误课能咋地,必须给我出来,就这最后一次。”宋启航眼神阴鸷,咬牙切齿的说:“我这次一定要搞|死|他。” 第139章 审判(四) 9. 凌晨1点左右,赵嘉景开始穿起了裤子、上衣。 窸窸窣窣的声音令樊絮醒了过来,她揉着眼睛,看向床边的他,轻声问了句:“你要走吗?” “哦,吵醒你啦?”赵嘉景回过头,“不好意思。” “没事。”她又问:“不走不行吗?” “我奶奶好像自己一个人在家。”赵嘉景说,“我不太放心她,还是想回去看看。” 樊絮有点嗔怪地说了句:“你走了的话,我也变成一个人在家了。” “她有点老年痴呆的,和你不一样,她需要人照顾。”赵嘉景歉意地坐回到她床边,俯下身的时候抚着她脸颊,也有些留恋似的,“你是个健康的年轻女孩,你的人生还长。” 樊絮很深情地凝视着他,小心翼翼地问:“那……我很长的人生里,我的意思是,之后的生活里,还会有你的出现吗?” 赵嘉景什么也没说,吻了吻她嘴唇,爬起身的时候,最后对她说了句:“我会帮你把门关好的,再联络。” 樊絮坐起身,被褥遮盖着她的胸口,她失落地望着他离开,眼神充满了挽留之意。 赵嘉景此刻的笑容虽温和,却又冰冷,仿佛不带有一丝一毫的感情。 他转身出门的背影很决绝,关紧了防盗门后,他拉紧羽绒服的领子,双手揣在口袋里朝楼下跑去。 凌晨的路灯格外明亮,竟令赵嘉景有种天已经亮了的错觉。 他独自一人走在空旷的长街上,张开嘴,白色呵气如云似雾,远处的山峦笼罩在蒙蒙迷雾中,一如诗中那句,忽闻海上有仙山,其中绰约多仙子。 手机微信消息在这时响起。 赵嘉景停住身形,唇边忽然漾出了一抹诡异的笑容。 直到他掏出手机,笑容便更加深陷。 是张铭发来的消息。 1点11分,对话框里显示的内容是:“睡觉呢吧老赵,挺久没联系了,想不想咱们啊?等你醒了回我消息呗,晚上见个面。” 赵嘉景的眼底浮现起似深渊般暗寂的光。 他很清楚,自己发出去的那个视频如同扔进大海里的肉块,血腥味儿会引来那条沉浮在海底的巨鲨。 而他只需要紧紧地握住手上尖锐的矛,静等巨鲨出现在他的船底。 10. 一夜之间,赵岭朋友圈的视频在全城发酵了。 无数人进行转发、议论、嘲笑,清晨一早7点钟,就开始有环卫工人在相互交头接耳地谈论此事;公交车上的人们眉飞色舞地描述着“车|震|”视频的内容;机关单位里也有不少认识赵岭的同僚对此高谈阔论,他们的笑声极其刺耳,仿佛在庆幸这件事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 “这次换届的候选名单上不是有他吗?赵主任,年轻有为的,咋闹出这种事情了?” “能用他手机在半夜三更里发朋友圈的,肯定是他老婆吧?哈哈,后院失火!” “你们这些臭男人,就关注香|艳事,还有另外一个视频呢,赵岭亲口在视频里承认了杀害前妻和自己女儿的事,这不得被判刑啊?” 众说纷纭,奔走相告,大家仿佛都无心工作了,所有的心思都集中在赵岭的身上。 外卖小哥、美甲小妹、路边摊鸡蛋果子的大婶……他们一传十、十传百,将事情添油加醋地描绘。 仅仅是这些横飞的唾沫,就足以将赵岭逼疯了。 他是当天三凌晨3点钟独自一人踉跄着进了医院。 而那家医院的门口也堵着不少想要获取最新消息的县报社记者、融媒体工作人员,但无一例外都没什么收获。 医生给出的回答是:“他身上多处受伤,头部也遭受到了重创,加上失血过多,人虽然是抢救过来了,可现在仍在昏迷中,能不能醒得过来,就要看他自己的意志了。” 与此同时,周画也遍体鳞伤地出现在了派出所。 她脖颈上有渗血的勒痕、四肢也有大小伤势,嘴角淤青,眼眶发紫,披头散发的模样实在可怖,仿佛是从炼狱里刚刚爬回人间的女|鬼。 她脸色惨白,眼神呆滞,哭哭啼啼地和负责记笔录的警察描述道:“他……他逼我签署了一份意外身亡的赔偿险,然后就想要尽快获得赔偿。他昨晚上把我骗到了郊区,竟然是想要害我……我都是正当防卫,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伤到他哪里了,就在他快要掐死我的时候,我才拼命反抗的……” 可视频里,很明显是赵岭被埋在了煤堆里,只凭周画一人是不可能完成这件事的。 警察当然表示了这个疑问。 周画心里很清楚他们会这样问的,而她也算计着时间,自己讲的差不多后,1729出现了。 他带来了刘璐生前被家暴的照片做证据,指控赵岭人面兽心的行为。同时,也主动说出了自己一直在帮助周画的事情。 “没错,我和周画是保持着联络的。从我出来后,我就先和她揭穿了赵岭的真面目。她本来是不信的,但刘璐生前遭受过的可怕境遇摆在她面前后,她也开始产生了动摇。而就在昨晚,赵岭要对周画下手,她意识到了危险才会联系我,等我赶到的时候,赵岭差点就把周画打死了。我们为了制伏他,也担心他还会做出不好的事情,就暂且将他埋进了附近的煤堆中,也是利用这个来限制他的行动。不然,警察同志,我们也不能把他绑起来啊,那样算得上是动用私刑了,是犯法的吧。像我们这样没用的人……也只能把人埋着,我们能保护自己的方式只有这个了。”1729说到无奈处,眼眶发红,他表现出的是一副受害者的可怜模样,所做的一切无非是为了反抗暴|行。 话虽如此,周画与1729的行为还是涉及散播舆论信息的罪名,在调查出内容属实之前,两个人都要接受48小时拘留。 可他们身上的伤也是不轻,派出所要让二人先行就医,病房外有负责监视的民警。 何胜与吴彤负责此案,她们两个很清楚,周画的所作所为决不会以简单的“受害者”情况来定论。 “做母亲的一旦愤怒起来,真可怕啊。”吴彤坐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啧舌。 何胜问:“你想说什么?” “怎么,你没看那个视频吗何队?”吴彤作势就要掏出手机。 “我看过了,不用拿了。” 吴彤收回动作,义愤填膺地道:“我是想跟何队说,第二个视频里,就是赵岭讲述自己如何害死赵琪琪的那个视频,不就已经说明了一切吗?这摆明了是周画在复仇,自己的老公害死了自己女儿,天啊,这得多倒霉才能碰见这种事?就为了意外保险的赔偿金,太丧心病狂了。而且,周画这么报复他都算轻的了,没直接杀了他,真的是保持了难得的理智。” 何胜望着周画的病房,低声道:“你觉得,她可能不想杀赵岭吗?” 第140章 审判(五) 11. 吴彤像是不太明白何胜的意思。 何胜却道:“她现在,可是和赵岭身处同一家医院。在咱们这个小县城来说,除了县医院就是中医院,中医院又从不接病情严重的伤患,那里条件设施都不允许,所以无论是大手术还是意外伤,都会来到县医院办理住院手续的。你想想看,周画是为什么想要进赵岭所在的医院的?” 吴彤沉吟片刻,忽然瞪大了眼睛,她像是觉得恐惧一般,诺诺地说:“要是监控不到位的话,或者是趁着机会离开自己的病房,周画就可以混入赵岭的……” “没错。”何胜点头道,“毕竟现在赵岭还在昏迷状态,想要让他死在医院而自己不受到法律追究,周画就是在等这一刻。” “太可怕了。”吴彤感到不寒而栗,“夫妻之间竟然能演变到这种局面,所以我就和我妈说了,不要总催婚我,化粪池、意外险,这些案例比比皆是,现在又多出了身边的周画案,真是他人即地狱啊!” “这就扯远了,不要那么灰暗。”何胜拍拍吴彤的肩膀,“我们只需要严守周画的病房,不要让事情变得不可挽回。在周画出院之前都死守,事情就不会更糟糕。” “唉……我倒觉得赵岭要是真能醒过来,还不如——” 何胜对吴彤做出一个“嘘”的手势,她强调,“我们是警察。” 吴彤无奈地点头,小声嘀咕了一句:“有些时候,我很骄傲我是警察,可同时也会觉得,我为什么会是警察。” 何胜也是从吴彤这种心态过来的,她能够理解,但并不认同。 直到走廊尽头传来了脚步声,她们两个一同抬头看去,是骆远丰走了过来。 他本来想点烟的,可走廊里的禁烟牌让他也不好意思搞特殊,只好夹在了耳朵上,低头看向何胜时,说了句:“那小子住哪间房?” 何胜下意识地瞥了一眼周画的病房,用非常小的声音回答骆远丰:“6012。” “妈|的。”骆远丰愤愤不平道:“那视频你们都看了吧?还真是全都认了,女童,还有那个他的秘书,都是他弄死的,对不?” 何胜说:“视频里的确是那样,但我们还在调查其真实性。” “还用调查什么?证据都摆在面前了,咋地,还要扒开死人的嘴去问他们是不是赵岭杀了人?别逗了。”骆远丰很是义愤填膺,“杀人偿命,天经地义,偿不了,也得进去坐个十年二十年的,这才是我们身为警察要去做的事情。” 何胜和吴彤面面相觑,倒也无言以对,直到吴彤忽然想起:“谁负责通知赵岭家属的?是不是二组的人?” 何胜点点头:“他们已经打过电话了。” “那现在陪在赵岭病房的家属是他妈?还是他儿子啊?唉,咋都是老幼病残的。” 何胜这边走不开,就安排吴彤上去看看。 谁知骆远丰却拦住她们,说了句:“我去吧。” 何胜有点迷茫地看向他。 “要是他妈在的话,不是更好吗?”骆远丰说,“这下她可躲不掉我了。” 12. 赵嘉景对赵岭的那两个视频并不惊讶。 当他在白天看到铺天盖地的相关内容时,心里也是没什么波澜起伏。 甚至有种窃喜。 这说明他的努力没有白费,将周画一点点地推向寻找真相的轨道上,她竟真的帮自己逼出了赵岭的认罪。 赵嘉景按下了锁屏,屏保是刘璐抱着他刚百日的照片。 起身的时候看了一眼房间墙壁上的挂钟时间,下午3点。 他决定洗把脸去赴约了。 凌晨那会儿回到家后,就一直睡到现在。中途上了次厕所,也顺便回复了张铭的邀约。等到下午2点彻底醒来的时候,张铭再次留言给他的内容是——“那说好了啊,今晚不见不散,你有没有要去的地方啊?或者想吃的,不让你请客,但你随便选”。 赵嘉景回复道:“去大黄家的老院子吧,有后仓房的那个。” 张铭没有任何犹豫地回了“OK”。 时间定的是晚上6点,没有外人,都是曾经高中时期的小团体。 赵嘉景找了一件卫衣套在羽绒服里头,牛仔裤也很随意,但鞋子是轻便的,很方便行动。 家里只有他一个人在,而且也不必再担心任何摄像头了。 赵岭人在医院,魏如楠在接到警方的电话后就前去医院的病房守着,唯独周画没有任何动静。 赵嘉景觉得周画也并不是不想联系他,而是她现在处境一定不太乐观,搞不好是要被48小时监视,连使用手机的权限也不能有。 但不要紧,赵嘉景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必须由他独自完成才行。 他对着镜子端详了一番自己的容貌,打理了一下头发,刮干净了胡茬,准备离开卫生间时,手机响起了微信消息的提示声。 是樊絮发来的。 她说:“醒了吗?睡得好不好?你今晚有时间接我下班吗?” 赵嘉景退出页面,没去回复。 他面无表情地出了家门,看一眼手表,下午4:10分。 看来,他会是第一个到达后仓房的人。 13. 5点40分开始,大院里开始陆续地出现了熟悉的面孔。 先是张铭,然后是小林,大黄早就在大院里准备着烧烤架,由于院子是开放的,也没什么人会来这附近,所以赵嘉景早早就坐在屋里等着了。 当大黄第一眼看到赵嘉景时,就好像根本不记得曾经发生了什么似的,他非常热情地上前来拥抱赵嘉景,还很感慨似的说着:“好久不见了啊老赵,大学不在一起,都没法常见面了!真想你!” 赵嘉景假情假意地回抱了一下他,拍拍他肩膀,也说道:“我也很想你们。” 至于宋启航,他是最后一个到场的。 他一出现,张铭和小林都起哄似的站起来和他撞肩膀、搂脖子,仿佛是狼群见到了头狼般的兴奋和崇敬,哪怕大家不在一起这么久,宋启航对他高中小团体的威慑力仍旧没有减少半分。 只要他一个电话,无论是高山火海还是冰川岩浆,狗腿们都会随叫随到、任凭差遣。 张铭拿出了一箱子不错的酒,进口的,说是宋启航之前就要他搬来的,并炫耀道:“航请客噢,大手笔,今天又能开荤了!” 大黄像是唯一一个不在状态的,他一脸懵地问道:“今天是什么主题啊?突然是要聚,我姑奶从外地回来的家宴都被我给推辞了,到底为啥这么急着聚餐啊?” 小林“嘶”一声,瞪大黄一眼,“烤你的牛肉串,话那么多呢。” 张铭启开啤酒,递给一人一瓶,他吃了口桌子上的生腌章鱼,被芥末呛得直咳嗽。 宋启航拿着啤酒坐到赵嘉景身边,率先撞了一下他的瓶子,说道:“敬你一个。” 赵嘉景没有立刻拿起自己的啤酒,反问宋启航:“敬我什么?” 第141章 审判(六) “我不该敬你么?”宋启航喝了一口,“你前天刚帮我弄完补考,全当是感谢你。” 赵嘉景笑了,他拿起了一瓶新的啤酒启开盖子,喝完一口后,又对宋启航说:“那我也敬你一个。” “你敬我什么呢?”宋启航眯了眯眼,那眼神似乎在强忍着怒意。 实际上,此时此刻的宋启航是很想抓起桌子上那把银晃晃的水果刀,一把插进赵嘉景脖子里的。 他想看赵嘉景的动脉鲜血喷涌,更想看他在自己的面前生不如死。 但这种疯狂的念头到底还是被宋启航压制了下来。 毕竟,他今夜的目的是要让赵嘉景心甘情愿地跪在他面前承认错误,并坦诚他与樊絮之间的所有过往。 然后…… 然后他要让赵嘉景这个无耻的叛徒永远都无法在樊絮面前抬起头来。 思及此,宋启航垂下眼,他小心翼翼地摸过桌子上的水果刀,扣上刀鞘,揣进了自己的外套口袋里。 大黄在这时把烤好的牛肉串端了上来。张铭、小林人手一串开始撕咬起香嫩的肉块。 宋启航拿起一串递给了赵嘉景,他假笑道:“来,尝尝大黄最近的手艺,很有进步。” 赵嘉景很干脆的拒绝道:“我最近上火,口腔溃疡,不能吃牛羊肉这种发物,不好意思了。” “怎么,怕上面下药了啊?” “这里又没有女人在,你还有对我下药的必要吗?”赵嘉景略带嘲讽地低笑一声,“总不会是你现在想改变取向了吧?什么时候开始的?对男人也有兴趣了吗?” 就那么一刹那,宋启航到底是没有控制住自己的表情。 他瞪起眼,恨不得立刻抡起拳头打在赵嘉景脸上。 他也的确表现出了这种意图,像他这种人,身体的行动永远要比脑子快上一步。 好在他刚一站起身,张铭和小林就联合将他按回到了座位,尤其是小林,拼命地和他使眼色,颇有点劝慰他“小不忍乱大谋”的意思。 赵嘉景则是不以为然地摇晃着手里的啤酒瓶,他淡淡地笑着,与此前全然不同的是,他好像不会在面对宋启航的时候充满恐惧了。 就从将那个视频发给宋启航的夜晚开始,他觉得自己好像徒手掏到了雄狮肚子里的一节肠子,稍微用力一拽,就把他的五脏六腑、心肝脾胃都一并拉扯了出来。 曾经那头傲慢、疯狂的雄狮,在他的母狮向别的雄性弯下腰肢的瞬间,他就已经从内瓦解了。 樊絮是宋启航最大的软肋,赵嘉景终于无比确信了这一点。 14. 好像是傍晚了。 魏如楠昏昏沉沉地看了一眼窗外,夕阳已下,暮色浓郁,她刚才好像趴在病床上睡了一会儿,现在醒来还有些意识浑浊。 清醒了片刻后,她转回头,看向了躺在病床上的赵岭。 他的鼻孔里插着氧气管,手背上也缠着吊瓶的针头。 最可笑的是,他的床边还“滴滴”、“滴滴”地响着检测心跳的仪器,魏如楠不知道那个叫什么,她倒是能看见赵岭显示在上面的心跳起伏情况。 便是这时,她忍不住叹气一声:“如今来看,我的确是不该生下你啊,岭岭。” 魏如楠望着紧闭双眼的赵岭,她的神情越发的复杂起来,可眼睛里没有埋怨,也没有哀伤,更不浑浊,只是非常的懊恼。 “我以前是不信命的。”她探出手掌,轻抚赵岭的脸颊,语速平缓道:“虽然我生在了令人窒息的家庭中,也曾经把巨大的伤害带给过你,可是,我杀死的是恶魔,我是为了让自己的人生不再受恶魔的束缚才会那样做的。” 说到这,魏如楠心痛地皱起了眉,她愤恨地盯着赵岭的眉毛、鼻子和轮廓,咬牙切齿地质问着:“但你杀人是为了什么?刘璐、琪琪都是无辜的——她们何错之有呢?” 可惜赵岭并不会给她任何回复,如今的他生死未卜,仿佛也算是一种报应的显现了。 魏如楠因此而喟叹道:“罢了,说是你的报应,还不如说是我的报应。一切的起因皆是我,要是我当年没有和你爸生下你,你也就不必来这个世上遭罪受苦,像你过去经常对我说的那样,恨我生了你,恨我让你没了爸,你变成这样,也许都是因为恨我。” 魏如楠的手逐渐变了位置,从赵岭的脸颊移去他鼻孔处插的氧气管,她慢慢地握着了那条透明的管子,低声道:“作为母亲,我理应让你从痛苦的地狱中解脱。” 她说这话的时候是毫无表情的,甚至连丝毫的怜悯都没有。 然而,就在即将行动之际,门外的敲门声惊起。 魏如楠迅速松开了握着氧气管的手,她还没等同意对方进来,外面的人就已经推开了病房的门。 “好久不见了啊。”骆远丰掐灭了自己的烟头,以一种老友的语气和魏如楠打招呼道:“这么多年,终于是又见面了。” 魏如楠冷冷地注视着他的脸,嘴唇不自觉地紧抿成了一条线。 15. 实际上,赵嘉景的啤酒里没有被下药、牛肉串上没有被下药、桌子上摆在他面前的那些食物,都是安全的。 真正下药的只有地上的那一瓶超大容量的可乐,小林事先打开过那瓶饮料,在拿来的时候就下好了药。 他认为赵嘉景那种严谨且细腻的人,肯定会坚信他们打算故技重施,也会怀疑他们下药的行为,但一定不会想到是可乐。 毕竟之前的那次就是可乐,大家都懂得要规避危险。 可小林却说了句“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他赌赵嘉景绝对会选可乐喝。 也真被小林猜中了,那么多饮料摆在地上,赵嘉景还真就随手拿起了可乐。 他为自己倒了一杯,并端起凑到了嘴边。 小林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嘴角扬起奸计得逞时的那种笑意。 不曾想,赵嘉景却停下了动作。 他还没有喝杯子里的东西,放下后,竟给宋启航、大黄、小林和张铭都倒了一杯可乐,并说:“好东西要一起分享才对,我记得你们和我一样,都爱喝这个,来,干一杯吧。” 张铭脸色煞白,他最先露出破绽,脱口就是拒绝:“哪有人拿可乐干杯的,我不喝!” “谁规定就一定要酒才能干杯?”赵嘉景不懂了,反问道:“你真正不想喝的原因,是这可乐里没加冰吗?” 听闻此话,宋启航那帮人的脸色都变得很难看了。 大黄还没心没肺地一句:“老赵,你好端端地提起那些过去的事情干什么呀,大家难得聚在一起的,说点开心的嘛。” “这事不够让你们开心吗?”赵嘉景笑出声,“我记得,你们当时,不是挺开心的吗?” 第142章 审判(七) “老赵!”大黄表情痛苦地大喊一声:“都说了别提那些了,伤感情,你就忘了那些吧,大家原本也都忘了,谁也不想去回忆,往后咱们都还是好兄弟,都这么多年的朋友了——” “你他|妈|闭嘴,最虚伪的就是你。”赵嘉景忽然就冷下了脸,他痛骂大黄道:“当初就是你去托人把樊絮骗到这里来的,所有的地点都是你准备,环境也都是你营造,到了周画那里,也是你带来的可乐,买单的人是你,纵容的人是你,你有什么资格来让我忘记那些过去?” 大黄哑口无言,几次张了张嘴巴,都是什么都说不出。 他像是不敢相信赵嘉景会这样说话,因为,在他的印象中,赵嘉景都是逆来顺受的,尤其是面对宋启航的非人对待,赵嘉景都能无怨无悔的接纳。 但——为什么如今会如此改常? 张铭则是无法忍受赵嘉景的态度,他一拍桌子,震得酒瓶晃了晃,并指着赵嘉景的鼻子高声道:“你嚣张什么?!你还有理了?航都和我们说了——” 小林在一旁试图拉扯他,不停地和他使眼色。 张铭怒火冲头,早已经没了理智,只管快活了嘴:“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航白对你好啊真是,他从前都只拉着你和他在一起,结果换来你这么报答他,谁不知道樊絮和他的事情啊?他俩和处对象了有什么区别,你非要在中间插一杠子!” “你是被猪油蒙了眼睛吗?”赵嘉景满脸嫌弃地看着张铭,“宋启航做过的那些事你也没少见,竟然能用‘处对象’这样的词来形容他和樊絮之间的关系?那叫做强迫、威胁,是犯|法|的,是要被判的!” “少扯那些有的没的,就是你抢他女人,你就是欠揍!”说罢,张铭抓起一瓶啤酒敲碎在桌角,举起尖锐的玻璃瓶子对准了赵嘉景。 谁知还没动手,就被一个瓶子砸碎在了脑袋上。 众人寂静无声,张铭则是愣愣地转头看向身边,宋启航将手里剩下的半截酒瓶扔在地上,然后二话不说地坐回到椅子上,对赵嘉景赔个笑脸:“别介意哈,他喝多了,嘴没个把门的。” 大黄则是惊叫一声:“血!” 张铭的头上果然有鲜血流淌下来,很快就顺着额头染了满脸,他抬手摸一把,掌心血淋淋的,令他吓得一手抓到宋启航身上,“航……航!好多血啊,你、你快帮我叫个救护车!” 宋启航嫌弃地挣开他,可张铭太害怕了,他整个人都扑向宋启航,血迹沾染到了宋启航的脖颈、肩膀和胸膛,使他不得不喊道:“林耀!把他弄走!” 小林也被这景象惊到了似的,他有一瞬间的恍神,反应过来后赶忙冲过去将张铭拉开。 而小林终究是最聪明的那个,他从开始吃饭时就在身上套上了塑料围裙,像是早就料到吃饭的人不靠谱、会发生的事情也不靠谱,他不想被弄脏自己的衣服,所以在一开始就做好了打算。 他也能分辨出情势,在这种情况下,他是率先倒向赵嘉景的人,并低声哄劝赵嘉景道:“你别生气,张铭和大黄都没什么脑子,我先把他带进屋里。”然后对待大黄时又变得颐指气使起来:“杵在那干什么?给我找点纱布和创可贴,帮这货简单处理下!” 大黄赶忙站起身,跟着小林、张铭一同进了屋。 赵嘉景默默地看着他们离开后,这才转身起来,走到门口,将那扇门的门锁从外面“咔嚓”一声拧上了。 说来也是怪,刚才的争吵声、啤酒瓶碎裂的声音都没能惊动门口狗窝里的罗威纳。 就是这细小的反锁声令它们睁开了眼睛。 16. 4年多的光景,曾经的两只幼犬已经长成了体型壮硕、毛发黑亮的大型犬种。 它们隔着铁笼站起身,凶狠地凝视着赵嘉景,发出低沉的呜咽声,同时,露出了尖锐的银牙。 赵嘉景退后几步,重新回到宋启航对面的位置时,似有感慨地说了句:“那两条狗长大了。” 宋启航循着他的视线望过去,漠然一句:“不过是畜|生罢了。” “你不害怕这样带有兽性的犬种吗?” “有什么可怕的?”宋启航不以为然,“只是狗,又不是猛兽。” “你能这样说,是因为它们现在还被拴在笼子里。”赵嘉景盯着宋启航的眼睛,“如果它们冲了出来,你就不会是这种态度了。” “能不能不扯这些没用的?”宋启航不耐烦了,他翘起二郎腿,像是懒得再装下去,只管直言不讳道:“你心里应该也有数,咱们今天这个局儿不是无缘无故的,约你出来是我有事想问你。” “电话里不能问吗?”赵嘉景说,“非得让其他人也在场?” 这个时候,屋子里的大黄似乎想要出来,但他打不开门,意识到是被锁在屋子里时,他拍起了窗户,和外面的两个人示意自己想要出来。 赵嘉景转过身,和他比了个“等会儿”的手势。 宋启航却立刻站起身,要给大黄开门。 在经过赵嘉景身边时,却被他一把拉住了手臂。 宋启航皱起眉,命令道:“放手。” 赵嘉景面不改色:“你今天找我出来的目的,不就是想要让我死在这个院子里吗?” 也许是没有想到赵嘉景已经料到了这一点,宋启航的脸上闪过一瞬不安,他知道自己必须要尽快将大黄他们从屋子里放出来,否则……否则—— “怎么,没有狗腿子在身边,让你觉得心里不踏实吗?”赵嘉景掐着宋启航手臂的力度加重了一些,抬头看他的眼神也变得挑衅。 宋启航自是愤怒不已,他不能接受像赵嘉景这样的角色对自己不恭敬,可就是这冲上头的怒火令他短暂地失了理智,也就丢了主动权。 因为,他反手挣开赵嘉景,并一把抓住对方的衣领,咬牙切齿地咒骂道:“你他|妈|以为你是谁啊?敢用这种语气和我说话?你不过就是我从前养在身边的一条狗,我让你怎么活,你就得怎么活,轮不到你来对我趾高气扬!你压根就不配!” “你凭什么来决定我配不配?”赵嘉景沉着脸,眼里的杀意非常明显。 宋启航愣了。 他从未想到赵嘉景有一天会这样质问自己。 正因为他不敢相信,所以才无言以对。 在他的认知中,狗也会说人话吗?不过就是一条狗,有什么资格说“不”? 第143章 忏悔录(一) 1. 赵嘉景曾经天真的以为,只要拥有证据,黑与白都将被公平对待。 这4年来,他如坟头蜡烛燃起的那一缕香烟般游离在宋启航的身边,任他差遣,为他所用,目的就是从他身上得到更多的罪证。 可他看到的、听到的、感受到的全部都是摧毁精神意志的深渊绝境,他陷入了|欲|海沼泽,那些求助声、哭喊声和咒骂声都令他心里不停地裂开巨大的血口,他觉得自己好像成了狞厉的恶鬼,在不知不觉间失去了身为人的良知。 他已经麻木不仁了。 哪怕他向来觉得自己行得正、坐得直,没有做过任何亏心事,也不怕鬼敲门,他心中有神明,也敬畏生死,所以认定苦难总会过去。 当证据搜集的越多,他离自由就越近。 直到宋启航忌惮他拥有的这些不可磨灭的罪证——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打从付晓洋立案失败的那天开始,赵嘉景就绝望地意识到,宋启航是不会受到制裁的。 普通人是斗不过他的,尤其是他的父亲,牵一发动全身,背后的人很多,他父亲爱惜羽毛,就不会让宋启航落进有损他名声的境遇之中。 那些人的害人手段老练娴熟、层出不穷,一介无知的平民老百姓又能如何抵抗? 他们甚至可以威胁到受害者的性命,哪怕是有人悄无声息的消失了,也不会被追踪太久。 人们的性命价值,并不相等。 赵嘉景明白了最重要的一点,如果有人杀了宋启航,那个人很有可能会被株连九族。 但要是宋启航杀了别人,大概率用钱就能解决了。 而用钱能解决的问题,也就不是问题。 那么,唯一能令宋启航付出代价而又不需要令自己遭到惩罚的手段——便只有这个了。 此时此刻,赵嘉景从椅子上站起了身,他仍旧没有松开宋启航,但表情却产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他以一种很真诚的语气询问宋启航:“4年前,你在这里强|迫|樊絮的开始,是因为我吗?” 宋启航眼神躲闪了一下,没有立刻回答。 赵嘉景再问:“对周画做出那种事,也是为了报复我,对不对?” 宋启航仍旧是不肯承认,他说:“你没那么重要。” “那是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你的意思是,你单纯地想要那么做?” “对。”宋启航挑衅地看着赵嘉景,“我想怎样都行,但你不行,就算是我玩|剩|了的,你也不能来喝汤。樊絮永远是我的,你碰过她一次,就要付出代价。” 赵嘉景感到绝望地松开了宋启航,他最后问道:“你从不认为你对别人造成的伤害是错误吗?” “不认为。” “你毁了别人的人生,也没有半点忏悔的意思吗?” “我为什么要忏悔?”宋启航冷笑道:“能遇见我,是你们的荣幸。” 赵嘉景还在试图给宋启航一次机会,“如果你改变想法,哪怕是撒谎也好,我至少觉得你还有救。” 宋启航的眼神里看不到一丝和悔过有关的波澜,他的心是铁做的,不懂什么叫做感同身受,只知道—— 2. “我需要你觉得我怎样吗?你说话真搞笑,只要我觉得对,就是对,我懒得管你是死是活。” 赵嘉景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在这一刻,他不再觉得是自己不配活着,他遭到的种种不公的对待也不是因为他有罪。 尽管他无权无势、平凡得近乎蝼蚁,可他再也不想与宋启航这样的人为伍,也不愿意再为了任何证据而出卖自己的精神意志。 那些证据,只要交给警方就能得到一个说法,但就像他之前警告过樊絮的一样,那种鱼死网破的行为并不能保全所有人的后半生。 一旦宋启航的惩罚结束,他就会重回社会,到头来,无辜者的人生还是要被摧毁。 赵嘉景不能给宋启航这样的机会。 而同时,赵嘉景也不会让自己再陷入绝境。 所以,他转过身,快速地走回到了屋子的门前,他拉下了玻璃门上的那个百叶窗,令反锁在里面的大黄等人再也看不到外面的情况。 宋启航盯着他的一举一动,不耐烦地问了句:“你他|妈|搞什么鬼?” 赵嘉景没吭声,他只是决定将自己梦里无数次出现的行为实施在现实里罢了。 他幻想过太多次了,不同的方式,溺毙、刀伤、绳索勒住脖颈……又或者是雇佣一辆黑车,狠狠地从那具躯体上碾压而过。 每当这样想,赵嘉景都会感到轻松不少,就好像宋启航真的死了,他终于可以喘息了。 只不过,回到现实后,赵嘉景很清楚是不能让宋启航真正死去的。他不想惹麻烦上身,他要理智地来处理掉这个恶魔。 于是,他蹲下身,只轻轻一拉笼子上的锁,两条罗威纳便从里面冲了出来。 赵嘉景确信这两条狗是不会盯上自己的,毕竟在执行这个计划之前,他有长达两个月的夜晚都会独自来到这里喂它们吃生肉。 大黄家的这个院子是开放式的,能照到脸的监控都被赵嘉景研究彻底并躲开了,他需要做的只是“讨好”那两只凶猛的野兽,当它们记住了他的气味儿后,便不会对他充满敌意。 所以这一刻,它们兽性的眼中只有宋启航的身影。 最要命的是,宋启航的身上沾着张铭的血迹。 两条罗威纳动了动鼻子,循着血腥的香甜气息扑向了宋启航。 “别……别过来!不要过来!”宋启航吓得魂飞魄散,他转身就疯狂地逃跑,连鞋子都跑掉了一只。 可两条腿的人,又怎能敌得过四条腿的畜|生? 宋启航跌跌撞撞地冲出大院,身后的罗威纳已经咬住了他的小腿,用力地将他拖进了一旁的小树林里。 惨叫声惊起了数只老鸦,它们“哇、哇——”地叫得歇斯底里,赵嘉景却面无表情地闭上眼,他稍微仰起头,任凭夜风扫过自己的鬓角。 耳边回荡起的是宋启航曾经说过的那句话——4年前,在这个大院里,他曾说过:“我在院子里和狗崽子玩,那东西咬人,真该打死那东西的。” “是啊,你当时打死这两条狗就好了。”赵嘉景自言自语着,他掏出手机,点开了一首平日失眠时总听的交响乐。 将声音调到最大后,壮阔的乐曲瞬间就覆盖住了宋启航的哀嚎。 赵嘉景沉醉地闭着眼睛,嘴角扬起的笑意充满了喜悦。 第144章 忏悔录(二) 3. 宋启航并没死。 但是他的身体有些残缺破碎。 赵嘉景在离开大院的时候,将反锁的房门打开了。 大黄等人没有立刻察觉到门锁已经被开启,所以他们是隔了一段时间才出去门外的。 当他们顺着一地血迹找到小山林里的宋启航时,大黄吓得像是见了鬼,他瘫坐在地上,当场就尿了裤子。 而张铭的承受力还不如他,几乎是立刻就晕倒了。 唯独小林还保持着理智,他甚至能掏出电话叫救护车,也幸亏他及时地打了电话,宋启航才能抢救回一条性命。 宋全大在得知儿子的惨剧时,想都没想,直接找了市公安局。 任务下派到县城派出所的时候,刚好是凌晨4点。 但能够找到的现场证人,也只有那三个近乎疯癫状态的男大学生。 他们彻夜未眠,不如说,根本就没办法睡得着。 当派出所警察检查了大院里的所有监控后,发现两条罗威纳追着宋启航将他拖进小树林里的时候,并没有第二人在场。 “因为这个监控拍不到盲区,而且就只有门口才有,院子里并没有其他监控,所以没办法确定这两条狗之前是不是拴了绳子。”民警将线索报给了所长。 可所长却气愤不已,他脸色煞白,拍着桌子喊道:“这事不是普通的野狗咬人,那两条狗是有主人的,如果确定了没栓绳,狗主人要负全部责任!必须找清楚,刨地三尺也要把真相找出来!” 其实所长之所以这样急迫,和市局下了严令有关。 宋全大的人脉广阔,背景也厚,不仅仅是市局,省里也还有亲眷。 何胜是在电话里听同事们说起这件事的,她还守在周画的病房前,抬眼看向病房里,能透过圆形玻璃看到周画还在睡。 身边的吴彤一脸痛苦地看着挂断电话的何胜,问了句:“狗把人咬了?” “那种程度已经不能算咬了。”何胜说,“几乎是吃了一些部分。” 吴彤受不了地想吐,她全身打了冷颤,忍不住问:“那个倒霉蛋是男是女啊?” “男的。”何胜微微皱起眉头,“是宋启航。” 这话一出,吴彤的眼里满是诧异与惊恐。 4. “事发的时候,你们几个在什么地方?” 审讯室内,警察的面前坐着的人是大黄。 他的眼镜丢了,圆胖的脸上满是豆大的冷汗,被警察问了这话之后,他也是词不达意的:“我们说好了聚一聚的,好久没见了,真挺想的,大家从小就在一起了!感情很深的!” 民警看了一眼身边的同事,两个人面面相觑后,由另一个警察问起大黄:“没人问你们的感情,你现在要回答的是宋启航被两条罗威纳咬伤的时候,你们为什么没有出现?” 大黄愣了愣,一脸错愕地抬起头:“你们说,是不是我们曾经做了坏事造成的这些?” 两名民警皱起眉头。 “这肯定是报应了……”大黄说着说着,就哭哭啼啼道:“我当年根本就不想参与的,他们非要强迫我,还威胁我不参与的话,下一个就是我。我太害怕了,可是,可是我也怕现在的下一个会是我,航真的会做出来的!他……他真的翻脸不认人,我们谁也不敢惹他生气啊……”说到最后,人高马大的大黄呜呜地哭个不停,他趴在审讯桌上,肩头上的肥肉一颤一颤的。 两名警察意识到“罗威纳咬人”背后必定还有更深一层的问题,也就不得不提高了站位意识。 第二个进审讯室的人是张铭。 他的头上还缠着纱布,白色的布条上晕染出了猩红。 张铭情绪很激动,他疯癫地接连拍桌子,嘴里是东说一句,西说一句:“赵嘉景敢把我们锁起来!他胆子大了他!”很快又满脸惊恐道:“唉,也不是啊,那你说换我的话,可能也得自保,航和我们说好了,晚上就要解决掉赵嘉景的,埋在院子小山林里头,那人肯定就得死了吧……” 审问警察听得头皮发麻,他迫切地追问:“宋启航在被狗咬伤之前,曾和你们计划要杀人?” 张铭一听,立刻摇头道:“不是啊,我没答应的!我、我不可能帮忙的!之前帮过一次了,那感觉太不好受了!简直让人天天晚上做噩梦,而且那女人也是恐怖,天啊,她一定是奉了,怎么能生下航的小孩呢?这不是要让航一辈子都得面对罪证吗?”然后,张铭忽然又大笑道:“哈哈哈哈,没事的,小孩死了嘛,我听航悄悄和小林说过这事的,航他什么都和小林说,就背着我和大黄,哈哈哈,当我不知道啊,我也不傻!” 负责审问的警察觉得张铭的精神状态已经不太好了,但张铭给出的讯息却非常重要。 两个人小声嘀咕了一会儿,已经确信能够将内容和此前的一些案子联系上后,他们喊来了最后一个在场的人,林耀。 5. 这个男大学生瘦瘦小小的,眼睛既冷锐又明亮。 他长得很秀气,但一开口,却是冷静的老成。 “我们谁也没看见宋启航是怎么遭到罗威纳撕咬的。”小林慢条斯理地回答着警察的问题,他的逻辑清晰,是唯一一个没有发疯的,“虽然在场的不仅仅是我们三个,还有另外一个,但我不认为他能做出对宋启航不利的事情,他没那个胆子。” 警察问:“是之前两个口中提到过的‘赵嘉景’吗?” “对。” “你们约他出来,是否要实行另一个不为人知的计划?” “没有。”小林一口咬定,“我们只是简单的聚会,我不知道他们两个为什么要那么说,可能是这里受到刺激了。”小林指了指脑子。 警察沉下眼,质问道:“你们此前参与过一桩团体强|奸|案对不对?” “我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 “受害者就是赵嘉景的继母,周画,你有印象吧?” 小林躲闪了眼神。 警察继续问:“从那之后,赵嘉景一直是你们的眼中钉,总想要除掉而后快,是不是?” “不是!”小林忽然大喊一声,很快就意识到自己上了当,便低下头:“和那无关……” “那为什么会在你们现场的食物上找到非法药物?” 小林沉默了。 “你们在食物上下了药,打算对赵嘉景故技重施,对不对?” “不对。”小林非常严肃且认真地回答道:“不是我们下的。” “不是你们?” “对,不是我们。”小林说:“准确来讲,是其中一个人。” “谁?” 小林十分干脆利落地将自己的责任推卸得一干二净:“宋启航。是他下的药,我们谁都没有参与过。” 墙倒众人推,鸟兽各自存。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再如何叱咤的人物也要面对反噬。 走狗烹,狡兔死。 飞鸟尽,良弓藏。 第145章 忏悔录(三) 6. 想来古时的战国时代,诸侯国家时常会破坏约定,易主已成了常态,比起那些将妻子送去上家床榻的官宦,易主倒也不算是其罪可诛。 群雄逐鹿的目的都是为了保护自己的领土、家眷和财力。 放到如今,也有相同。 以小林为首,大黄和张铭开始了默契的倒戈。 在休息了几个小时后,他们两个逐渐表现得正常,能够重新接受审问。 第二轮审讯开始之前,他们是不被允许使用通讯工具的,仅仅是小林从审讯室里走出来的期间,和迎面进来的大黄发生了眼神交流,彼此之间的心思就都达成了共识。 这群鬣狗还是拥有着诡异的“默契”的。 实际上,他们只有在一起做坏事的时候才最为“默契”。 因为他们的嗅觉灵敏,所以可以闻出对自己不利的危险讯号。 以至于第二轮盘问结束后,大黄和张铭都与小林一样,将全部矛头都指向了宋启航。 “我一直都被他强迫、恐吓,如果不帮他做一些事情,他就扬言要杀了我。”大黄委屈地告诉警察,“他擅长控制别人,很多人都被他迫害。” 可大黄心里想的是:反正宋启航被狗咬成了那种惨兮兮的样子,这辈子怕是都要靠插管进食了。他能不能开口说话都是问题,根本没可能再来报复我的。 “我头上的伤就是被宋启航打的,他用啤酒瓶子砸的。”张铭坐在审讯室里的时候,表情十分坚定地指着自己头上的纱布,“他不止一次殴打我,你们就想吧,我们都已经算是他身边最亲近的人了,他都这样对我们,其他对他无关紧要的人就更可想而知了。” 张铭心里想的是:这一天虽迟但总归是来了,宋启航竟然也有今天,平日里把我当狗一样呼来喝去的,真以为我不是人不会生气?哈哈,这下子可好,全都还回去了,反正他这辈子都别想下床走路了,根本拿我没办法了! 到了最后,小林、张铭和大黄默契地表示此事与赵嘉景无关,即便他们三个当时被反锁在屋子里了,也都是宋启航搞得鬼。 “赵嘉景不可能会把狗从笼子里放出去的。”小林说,“他不是那样的人,以前我们经常在一起的时候,他总是被宋启航欺负的那个,大家都一样,谁也不敢违背宋启航,所以我想,一定是宋启航逗弄狗的时候不小心碰开了笼子上的挂锁,是他自己惹祸上身的。” 三人成虎。 他们的供词几乎都是一样的。 甚至于是,他们咬死了赵嘉景与此事无关,再加上宋启航本身就前科累累,派出所翻出了付晓洋父母曾经报案又销案的记录,笔录上“|强|奸|”二字冲击人心。 民警当即决定与赵嘉景进行核实。 当赵嘉景来到派出所的时候,小林他们正坐在门口的椅子上。 他们小心翼翼地给赵嘉景使了个眼色,就好像在说:我们是站在你这边的,咱们才是一伙的。 说真的,赵嘉景觉得很好笑,谁能料到这三只擅长咬人的鬣狗会主动归顺到了他身边呢? 大家都是为了利益聚在一起的。 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 7. 赵嘉景坐在审讯桌前,四壁都是白墙,他平静地回答着民警的问题。 “我和宋启航一直都是同班同学,就连到了大学,也是同一个班级,甚至也住在同一个寝室里。我对他不能说是很了解吧,但也是清楚他的为人和脾性的。事到如今,说是报应可能会显得不近人情,可也只有在这种时候,像我们这样长期被他迫害的人才敢说出内心的愤怒。” “‘我们’?” “不仅仅是我,张铭,林耀,黄恒博,受害的人还有大|学|里的很多女同学,付晓洋你们是知道的,那些不知道名字的女生,也许要上百号。” “你有什么证据能够证明你说的是事实?” “我有一些现场视频,虽然并不多,因为我被迫参与的次数是3次。”赵嘉景说,“尽管我拒绝数次,可宋启航根本不会放过我,那3个视频都是宋启航强迫我替他拍下来的。他不止一次威胁我,如果我违背他的意愿,他就会让我继母再次陷入他的折磨中。”说到这,他的表情显露出虚假的悲伤,并低下头叹气道:“我继母的事情……相信你们也已经知道了一些,可我爸现在还躺在医院里,我继母情况也不太好,希望你们不要让她知道这件事,我不想她再受到刺激了。所以,有什么问题只管找我一个人好了,我是个成年人,能够处理明白。” 他的语气平缓,叙述得也十分清晰,令审讯桌对面的两名民警也不由地倾向了他的口供。 “我们会根据今天的口供内容来展开调查,在事情水落石出之前,你要保持24小时的通讯畅通。” “好,明白了。”赵嘉景起身走出审讯室,等在外面的那三个人也一并站了起来。 在得知可以离开后,他们三个跟着赵嘉景一起走出了派出所。 “老赵,老赵!”刚一出去,张铭就率先拦到赵嘉景面前,他惊慌失措地问:“警察都问你什么了?你没有说其他的吧?” 赵嘉景瞥他一眼,漠然地转回头,打算直接离开。 张铭一把抓住他,低眉顺眼道:“你、你别走啊,咱们现在都是一条船上的了,你帮我们就是帮自己的。” 大黄跟着上前,苦苦哀求着赵嘉景:“学霸,以后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肯定只听你的话,我再也不会按宋启航说的去做了!” 张铭斥责他:“废话,宋启航现在都人不人鬼不鬼的了,提他干什么?晦气!” 小林终于在这时开口,“你们两个都闭嘴。” 其实比起宋启航,仿佛小林才是真正可以控制这两个人的核心人物。 小林选择谁做领袖,另外两个人就会自动自觉地跟上小林的脚步。包括今天的审问,也全部都是小林做主导。 是他先选择了赵嘉景,大黄、张铭才会一边倒地易了主。 鬣狗不能没有头目。 他们无法独自生存,只能巴巴地跟在头目身后分食肉汤。 小林很诚恳地向赵嘉景伸出手,他的笑容极尽谄媚,以从未有过的恭敬态度对赵嘉景说道:“有需要帮忙的就吱一声,我肯定立刻到,嘉景。” 赵嘉景打量他片刻,轻蔑地上扬起嘴角,抬起手,握住了小林。 诡异的同盟在这一刻达成了一致,宋启航大概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身为头狼的位置在一夜之间就换成了赵嘉景。 没人知道今天的赵嘉景,是否会成为下一个宋启航,连他自己也无法确定。 当天晚上8点钟左右,樊絮看到赵嘉景出现在了超市外。 她露出了非常开心的笑脸,急迫地和同事换了班,穿上外套就跑了出去。 今夜下起了雪。 雪花很小,星星点点。 赵嘉景和樊絮走在空荡僻静的小路上,她问他是不是特意来接自己的,赵嘉景点头说是,樊絮问他有没有吃饭,她还没吃。 赵嘉景忽然问:“你家里今晚有人在吗?” 她一愣,瞬间懂了,羞涩地低下头:“就我自己。” 他看着她,直到她意识到他的目光。 四目相对的刹那,赵嘉景俯下身,去亲|吻|了她的嘴唇,搂住她腰肢的动作也显得随意且熟练了。 但樊絮却误以为这是一场正常的恋爱。 她对宋启航发生的事情尚不清楚,也从不相信赵嘉景曾做出过利用自己的事情。 爱|欲|迷眼,情深陷落时,无人能救。 人们总会说女人恋爱脑,樊絮也觉得自己是恋爱脑,可她也明白这种上头的感觉不是对谁都会产生。 只要赵嘉景出现在她身边,她就觉得自己像是喝了假酒一样头晕目眩。 他像是对她下了蛊,而她,心甘情愿地选择对他言听计从。 第146章 忏悔录(四) 8. 魏如楠觉得自己和骆远丰之间没有任何话要讲。 尽管这两日来,他都会时不时地来敲赵岭病房的门,见魏如楠始终都是沉着一张脸,他也厚脸皮,赖在病房里很长时间都不走,她不说话,他也沉默,两个人各干各的,直到魏如楠厌恶地率先出了病房,徒留骆远丰一个人陪着赵岭。 今天也不例外。 骆远丰一大早8点钟就过来了。 他和前两天一样,都是问着一些重复的事情。 “你弟弟的案子你还在关注吗?” “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不好奇凶手究竟藏在哪里吗?” “我的确是退休了,不该插手这些事,但我这些年没有一个晚上不想起当年的那些事情,好长时间都睡不着,得靠吃安眠药才能强制入睡,你肯定也和我一样吧?那可是你亲弟弟啊,你能忘得掉吗?” 那些问题令魏如楠觉得烦躁不已,没了耐心时,她就会理也不理他的出去外面,直到把他熬走后,她才会重新回来。 也就是因为骆远丰的频繁出现,魏如楠一直都没有机会行动。 这会儿她又出了病房,决定去周画那里看看。 何胜与吴彤轮班守在门外,见到魏如楠来了,吴彤起身打了个招呼,魏如楠神情呆滞地问了句:“还没吃早饭吧?” 吴彤说:“等何队一会儿来替我班,我再去吃。”接着又凑近魏如楠问了句:“魏女士,您看到当地新闻了吗?” 魏如楠摇摇头:“没看,病房里也没有电视机。” 吴彤就咽下了要说的话,微笑一下,示意魏如楠可以进去周画的病房里。 也许是对魏如楠这样的“老年痴呆”人士心存同情,吴彤的戒备也就下意识地放松了,甚至都没有检查魏如楠身上是否携带了不允许探视的物品。 毕竟周画现在是在监视期,要等赵岭醒来之后,监视才能解除。 可魏如楠却轻而易举地进了她的病房,婆媳二人相见,都非常警惕地先进行了眼神交流,因为她们知道吴彤会在门外打量,所以,她们的谈话要格外小心。 “嘉景可能出事了。”魏如楠假装在床头柜前忙碌,将水壶拿起又放下,折腾了好几次。 周画背对着她,故作姿态地望着窗外,实则是打算掩人耳目地来进行回应。 “我早上去厕所时路过走廊,看见了当地新闻。”周画回应,“他的那个朋友被狗咬了,可能要残废一辈子。” 魏如楠低声说:“恶有恶报。” 周画却不觉得心里有多轻松,只说:“要他没事才行。” 这个“他”暗示着赵嘉景,二人都心知肚明。 魏如楠为周画倒了一杯水,“他很聪明的,不会惹祸上身,就算咱们现在都不在他身边,他自己也可以想办法应付过去。”说完,就慢慢地端着水朝周画身边走去。 水杯递到了周画面前,周画仍旧没去看魏如楠的脸,她面不改色地接过水杯,叹道:“我有点担心他。” “还是担心你自己吧。”魏如楠小心翼翼地观察着病房四周,凭她的直觉可以感受到这里是安全的,并没有安装窃听。 她已经落下了后遗症,无论到哪里都要先检查“安全情况”。 “我们什么时候行动呢?”周画悄悄问。 “要尽快。”魏如楠已经不想再等下去了,她好不容易盼到赵岭人事不省地躺在了病床上,“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接下来的事情,交给我处理吧。” 周画心有不安地转过头,又担心门外的吴彤,便赶忙垂下脸,声音有些颤抖:“不管怎样,保护好自己才是第一位的。” 魏如楠点点头,她向周画伸出手,是要接回水杯的意思。 周画半晌才察觉到她的动作,慢吞吞地将水杯递回去,魏如楠接过来的瞬间,在周画的掌心上写了个12。 周画惊愕地抬眼看她。 魏如楠的口型在说:今晚12点,我会行动。 然后,她将水杯放回到床头柜上,转身出了周画的病房。 剩下周画坐在窗旁,她心跳如鼓,满脑子想的都是,晚上是何胜的班,那个女人要比吴彤难缠多了。 但不管怎样,她都会想办法在半夜12点找去魏如楠那里的。 绝对不能让魏如楠一个人担下这些。 周画用力地握紧了双手。 9. 下午3点的时候,何胜已经上岗有一段时间了。 她发现病房里的周画很安静,有些担心地探头看了几次,前几次没有任何问题,但最后一次去看时,她发现周画竟然晕倒在了地上。 何胜惊慌失措,当即推开病房冲进去,她低头查看周画情况,发觉她脸颊旁有许多不明的白色呕吐物,便立即喊医生进来。 经过初步查看,医生和护士们将周画抬上了担架床,他们要推她去做CT检测,很有可能是内伤造成的胃部反酸现象,如果情况恶化的话,就要转到重症病房监护了。 何胜必须要跟在周画身边一同去CT室,但CT室是不准外人进入的,就算是警察也要遵守诊疗规矩。 何胜只好等在外头,直到周画被推出来,又要被推去验血,她根本插不上手,医生担心周画情况变糟,暂且先联系了重症病房那头,是在隔壁的B栋楼。 何胜立刻说:“她现在是在48小时监管范围内,由于事情还没有解决,48小时要延长到72小时,我必须时刻在她身边,就算是重症病房也要有人把守——” “重症病房要出示监管令的,而且那边没有登记的话,你是不能随意出没的,我想你身为公职人员应该很清楚那里是连家属也不能陪同的地方,会增加患者感染概率。不好意思了警察同志。”医生交代完这些,便指挥护士推着昏迷中的周画去进行下一项检查。 何胜焦躁了片刻,转而又想到重症病房都是有监控的,她也就放下心来,只需要在这会儿赶回派出所开监管令,再回来调取主控室的参与权就可以了。 临走之前,她打电话给吴彤:“你先回来这边替我的班,周画现在情况很糟,被转去重症那边了。” 可是吴彤正在出外勤,交班之后已经去了乡镇。 何胜催促道:“你先不要管外勤,暂时来医院跟着医生那边确定她的新病房号,我要赶回去出监管令,这边不能无人把守。” 吴彤只好说:“何队,那在我回去之前,你先留在医院,我这边尽快。” 何胜看了眼手表,她掐算着时间,只要在4点赶回派出所就不耽误开出监管令。 “好,你抓紧回来。” 10. 重症病房里的确有监控,周画很清楚这一点。 所以,她在被推进抽血室之后,就睁开眼打量起周遭。 医生和护士都在外面,他们正在找抽血室的人来配合帮忙,周画迅速地翻下了担架床,她藏在了门后,在医生发现她不见了时,第一反应是惊慌地找人,护士们也乱作一团,周画是趁着他们离开附近的那个瞬间跑出了抽血室。 现在是下午3点25,距离晚上12点还有很漫长的时间。 可周画已经等不及了。 她要赶在魏如楠之前完成这个计划。 即将58岁的魏如楠是该在这个年纪享受退休生活的,周画认为她已经为自己做了很多,拔掉赵岭氧气管这种小事,周画实在不想去为难同是作为母亲的魏如楠。 她也拥有过女儿,她知道失去孩子的痛苦。 她不想魏如楠的余生活在自责里。 周画飞快地奔跑在医院的走廊间,她非常清楚,这是她想方设法地脱离监管后的唯一机会。 第147章 忏悔录(五) 11. 赵嘉景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3:35了。 他睡眼惺忪地摸过手机,都是张铭和大黄打来的未接来电。也不知道是他们几个谁建的群,还把他拉进去做了群主,群消息铺天盖地的,很多都@了他。赵嘉景扫了一眼最后一条,是张铭,他说:“老赵是不是补觉呢啊?醒了cue我,晚上一起吃饭。” 赵嘉景没兴趣回复他,还顺便将手机调成了飞行模式。 樊絮在这时从客厅里回来了房间,发现他醒了,立刻笑着趴回到他身边,往他的怀里钻了钻,“吃饭吗?你都睡一天了,想吃什么,我做给你吧。” 赵嘉景搂着她重新躺下,还想再睡似的,支吾地回答:“不饿,不吃了。”忽然又想到:“你今天没上班?” “今天不是我的班,不用去。” “你家里人没回来吗?” “我妈今晚半夜才能回来的,你还可以再待好几个小时。” 赵嘉景稍微放开她一点,让她枕在自己的手臂上,他们两个现在就像是一对普通却又甜蜜的情侣,陷落在热恋里,尽管谁也没有开口说过“在一起”。 “张铭他们晚上找我吃饭。”赵嘉景很平静地说道:“还有黄恒博和林耀。” 樊絮立刻变了脸色,她猛地从床上坐起身,皱着眉头道:“你为什么还会和他们有联系?” 赵嘉景没想到她的反应会这么大,也跟着直起上半身,他靠在床头,哄她一般地抬手拽了一下她手臂,谁知樊絮很激动地甩开他,质问道:“为什么?” 赵嘉景垂了垂眼,有点无奈道:“是他们找的我……我,没主动联系过他们。” “这有什么区别吗?”樊絮不敢置信道:“那种人是要远离的,你明明清楚我讨厌他们!” 赵嘉景叹一口气,他歪过头,终于对樊絮说出:“宋启航出事了。” 樊絮一怔。 赵嘉景继续说道:“他被两条罗威纳咬|破|了喉咙,咬|掉|了半条腿,肚子也|破|了个洞——” “别说了。”樊絮满脸骇然地打断他,她捂住嘴,差点吐出来。 赵嘉景的手掌顺着她的后背一路抚到肩头,并凑近她耳边低声道:“那两条狗,就是4年前拴在后仓房的。” 听闻“后仓房”这三个字,樊絮的脸色越发惨白,她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缓缓转头看向赵嘉景,忍不住问道:“你……你在4年前就知道发生过什么了?” 赵嘉景抬起手将她掉落在额前的发丝捋到耳后,他很真诚地说道:“为了你,让我做什么都行。” 这句情话美得如同地动人的乐章。 可樊絮联想到他刚刚说的罗威纳,再联想到宋启航出事,以及他和张铭那些人的联系,蓦地倒吸一口凉气,她感到头皮发麻,全身止不住地颤抖,可同时又觉得很感动,以至于她流出眼泪,连同压在心底深处多年的那口浊气都一并呼了出来。 赵嘉景握着她细软素白的手,凑到嘴边轻轻地|吻|了|吻,他望着她的眼神总是充满坚定,语气也是柔情蜜意的,他说:“再也不会有人欺负你了,只要有我在,谁也不敢再强迫你做任何事。” 樊絮啜泣不已,她猛地伸出手臂抱住赵嘉景,紧紧地抱着他。 赵嘉景也用力地把她抱在自己怀里,像要|揉|碎了一般,他告诉樊絮:“只有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才感觉自己是活着的,其他人对我来说根本无所谓,他们是死是活对我都没有太大影响,但你不同,你是我的归宿。” 从16岁见到她的第一眼开始,赵嘉景就知道这个人是他人生的追求。 即便这些年他们并没有时刻相守,可从此以后,他们会永远在一起的。 然后,赵嘉景在这时问:“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和过去做个了结?” 樊絮愣了愣,她推开他,有些迷茫地看着他的眼睛。 “我们让那些曾经对你、对我都进行过迫害的人付出代价吧。”赵嘉景的笑意中藏着冷酷的森然,“张铭,黄恒博和林耀,他们也该尝尝苦头,不是吗?” 樊絮犹豫了片刻,仅仅是5秒钟,她便回应了赵嘉景的眼神。 “需要我怎么做?”樊絮问。 赵嘉景回答道:“不会很难的,比起宋启航,对付他们简直轻而易举。” 12. 时间,下午3:40分。 周画已经顺利地来到了赵岭的病房门前,她探头向里面张望,魏如楠正坐在赵岭的床边削苹果。 周画推门而入时,魏如楠愣了愣,两个人正要开口,谁知脚步声从门外传来。 魏如楠立刻掀开了床铺下面,示意周画钻进去。 周画还算机灵,一个弯身,迅速钻进了床底下。 魏如楠将床单拉好,直到可以盖住周画的身子,也刚好是在这个时候,房门被推开。 每次都不会敲门就进来的人,自然只有骆远丰。 他看见魏如楠放在赵岭床上的那个削到一半的苹果,满脸疑惑,但还是直接拿过来咬了一口,皱眉道:“这苹果这么酸呢,橘子似的。” 魏如楠拼命平复下了情绪,她故作若无其事地坐回到了凳子上。 骆远丰三口四口就啃完了苹果,把果核扔进垃圾桶后,低头翻了翻赵岭的眼皮,啧舌道:“一时半会儿也醒不过来了,你就打算这么一直陪着?” 魏如楠没有理会他。 床底下的周画看不见对方的脸,从聊天的语气来看,他似乎和魏如楠的关系很熟络,但周画却从没听魏如楠提起过这样一个人,毕竟在周画的认知中,魏如楠接触的异性除了家人,就只有小区里的邻居了。 “说实话,现在也没外人,就咱们两个——”骆远丰坐到病床另一端的凳子上,他似揶揄般地问魏如楠:“你现在是不是恨不得杀了我啊?” 魏如楠终于抬起了头,她目不转睛地看着骆远丰,开口道:“骆警官,你执着了这么多年,究竟有什么目的呢?” 骆远丰愣了愣,像是没料到魏如楠会问这种问题。 他很认真地思考着,然后又变得迟疑起来,最后,他略显痛苦地看向魏如楠,直截了当地说出:“我的目的是,找到魏振刚的尸体。” 床下的周画身形一僵。 魏振刚,那是魏如楠的弟弟…… 紧接着,周画听到骆远丰问魏如楠:“你究竟把他的尸体藏在了哪里?” 第148章 姐姐与窖(一) 1. 当年,魏如楠一直坚持不懈地寻找着撞死了赵建秋的那辆肇事车。 零几年的警力有限,即便是警察,也只能用最原始的摸排方式来进行排查。可肇事车牌号是外地车,务工人员早就跑出了县城,想要找出司机简直是难于上青天。 所以随着时间的流逝,警方已经放弃了寻找肇事司机,毕竟其他案子也需要人力,没人会为了一个案子搭上全部的工作时间。 只有受害者的家人能做到永不放弃。 魏如楠从没打算收手,但凡是见到县城里出现桑塔纳,她都会刨根问底地询问车主的身份、姓名和工作地。 久而久之,她觉得自己好像已经魔怔了,人生除了上班、给赵岭做饭,就只剩下追踪肇事司机这件事可做。 妹夫张国军实在是看不下去,就背地里和魏想楠研究要给大姐介绍个男人。 “大姐今年都37了,一转眼就是40,再这么耽搁下去,还真要七老八十的时候找老伴啊?”张国军坐在自家服装店里一边数着今日收成,一边和他的老板娘媳妇提个醒:“你啊,做妹妹的不能看着不管,该帮就得帮,大姐整天憋在学校里教课交际圈子也窄,咱们得帮着牵桥。” 魏想楠正靠在大门旁抽烟,她染着红指甲的手指弹落烟灰,钻戒在日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不以为然地盯着过往行人说了句:“我了解大姐,她不是谁都行的。” “咱也没说随便给介绍,那自己亲大姐,肯定得好好把关了再给介绍个像样的。”张国军打量一眼魏想楠,“老于最近从广州回来了,心情不好嘛,在那边也不爱干了。” 魏想楠这才回过头,“他咋了?” “老婆肝癌,没了。” “我记得他老婆挺年轻的啊。” “得病还分岁数大小啊?”张国军说,“老于人还是挺好的,长得嘛,是没咱姐夫那么漂亮,但家底子够用,你说大姐自己拉扯个半大小子也不容易,有个男人帮忙养养孩子,挺不错的。” 魏想楠沉下眼,默默吸一口烟,没吭声。 张国军絮絮道:“反正我觉得大姐应该迈出一步,找个新人,该好好生活就好好生活,到时候也就不会再管姐夫的那件事了。” 魏想楠却说:“大姐就是想找出是谁撞死了姐夫,她也没多想,就是冤有头债有主,不想姐夫死的不明不白。” “那意外肇事能有什么因果呢?无非是撞了人逃逸了,找到了又能把人家怎样?” 魏想楠哑口无言,她走回到张国军面前的桌子附近坐下,将烟蒂按灭在烟灰缸里,终于问道:“老于今年多大了?” “47,属猴的。” “这么大,比大姐大不少呢。”魏想楠说完这句,忽然又想起来,“他没去广州之前,在咱们这好像不太安生吧?我可听见过他不少艳事噢。” “老于不是没孩子嘛。”张国军说,“找他这样的,咋也能找带孩子的少挺多烦心事。” 魏想楠细品了一下,觉得有道理,“行吧,等大姐得空了我和她透露透露。” 2. “不见。” 魏如楠当机立断地拒绝了她的三妹妹。 今天是周六,魏如楠休息在家,魏想楠拎着桃罐头、茄汁鱼来她家一起吃午饭,也是趁着赵岭不在家才来敢说。 “唉,我就知道你不愿意见。”魏想楠无奈道:“得亏张国军还没和那边说呢,这要真说了,人家都得闹心。” “我不见也不是因为他咋地了。”魏如楠盛好米饭递给魏想楠,“我就是不想找。” “你还真就要自己这么一辈子过下去啊?” “自己怎么了?”魏如楠端着自己的饭坐下来,“再说我还得养孩子,怎么就是自己了?” “那孩子是孩子,男人是男人啊。”魏想楠夹一块茄汁鱼到魏如楠的碗里,“你才三十来岁,守寡到死啊?” 谁曾想魏如楠突然问:“那人老婆死多久了?” “听说有几个月了。三个月吧,还是四个月的。” “这尸骨未寒呢,就着急找下一个,你觉得这种男人还算是人吗?” 魏想楠叹口气,“男人嘛,能指望他们什么?我这现在是好生活着,等哪一天得了啥病躺床上了,张国军不照样也得换人吗?及时行乐呗,更何况,这个老于钱够用,做生意的,车都好几辆呢。” 一听魏想楠提起了“车”,魏如楠的表情才变了变,她斟酌着问道:“他都开什么样的车?” “反正都是好车,他之前也在咱们县呆过一阵子,那会儿挺有名,振刚不也爱和他出去吃吃喝喝嘛。” 魏如楠蹙起眉头,她问道:“你刚刚说这男的姓什么?” “姓于,于永利。但大家都叫他老于。” 魏如楠总觉得自己在哪里听到过“老于”这个称呼,她学校里人虽多,但还真就没有姓于的。 会是哪里呢…… 魏如楠一时间想不起来,可她却鬼使神差地答应了魏想楠,“见见也行。” “你咋突然又答应了?”魏想楠有些震惊。 “就当是交个朋友。”魏如楠在心里盘算着自己的小九九,她觉得只要见到了面,就能想起在哪里见过这个“老于”。 3. 老于个子不高,说难听点,是真挺挨。 穿着皮鞋呢,带根儿的,还不到魏如楠的肩膀头。 他说话还有些广州那边的南方口音,笑眯眯的,肥头大耳的模样并不显得憨厚,倒有三分油腻,七分龌龊。 “哎呀,中学老师可是好的呀,我做梦都想要有一个中学老师做老婆呢。”老于邀请魏如楠、魏想楠和张国军三个人在县内最好的饭店里吃川菜,动辄一道就要好几十,在零几年来说,算是天价菜色了。 魏如楠对于他的奉承并不上心,但面子上还是要给个逢场作戏的笑脸。 老于殷勤地给魏如楠、魏想楠姐妹二人盛了汤,一人一碗,显得自己很会怜香惜玉。 张国军不忘给他树立高大形象:“我们老于这个人是个讲究人,女士在场时从不吸烟,再难也忍着。” 老于咧着嘴笑:“戒烟了,早都戒了,岁数大了肺子经不起烟熏火燎,改喝茶了。” 一桌人有说有笑了一阵,张国军忽然说要上厕所,魏想楠也跟着一起离开,分明是要创造出独处的机会给魏如楠和老于。 也是因为他们不在,老于才变戏法似的从另一个空椅子上拿出了一盒茶叶,递给魏如楠说:“云|南|朋友给我带回来的,地道的普洱。” 魏如楠说了声谢谢,接过来放在桌子上,没有要收下的意思,她打量着老于,忽然眯眼问了句:“于先生,您认识一位叫做刘清春的女士吗?” 老于正在喝茶,冷不丁地被这么一问,差点把喝进嘴里的水喷了出来。 第149章 姐姐与窖(二) 4. “不、不认识你说的那个人。”老于的语气明显有些心虚。 魏如楠却很肯定的说道:“但我曾经有一次在一家店里见过你和她在一起,煲仔饭的店,你没印象吗?” 老于的额头开始冒出细密汗水,他欲盖弥彰般地拿起茶杯又喝了一口,恰逢魏想楠和张国军在这时回来了,他们的回归救了老于。 “聊得咋样?”张国军打量着二人表情,笑着问道:“光顾着聊天了吧,菜都没动。” 魏如楠不动声色地笑笑:“你们两个在,于先生好多话都不方便说,等一会儿送我回家吧于先生,只有咱们两个人的话,说话也方便,你说是不是?” 老于汗流浃背,魏想楠和张国军却有些意外似的,他们没想到魏如楠竟然会主动提出和老于单独相处,看来是有戏。 于是,抓紧吃完这顿饭,魏想楠和张国军这两个电灯泡就自动自觉地撤退了。 魏如楠便看向老于,微笑道:“于先生,你怎么送我?开车?还是打车?” 老于抬手抹一把汗,有点打起了退堂鼓,但架不住张国军是中间人,只好连声应道:“我开车了,开车送你回家。” 老于这次开回东北的车是捷达,魏如楠坐上去的时候,很自然地说道:“是不是男人都喜欢大众车啊?我弟弟就一直喜欢桑塔纳,砸锅卖铁都得买。” 老于说:“桑塔纳是好车呀,比我这个贵多了,我之前倒是有一辆桑塔纳,就是后来出了点事……”他点到即止,没再继续说下去。 魏如楠沉默地看了他一眼,一直到回到自己楼下时,两个人都没再挑起话题。 那会儿是7点50,时间还算早,魏如楠下车后,邀请老于上楼去喝杯茶。 “就不去了吧。”老于讪笑着,“今晚喝挺多茶了,再喝不下了。” 但魏如楠的邀请非常真诚,老于架不住,只好锁了车,跟着魏如楠上了楼。 家里没人在,赵岭这会儿在上晚自习,回不来。 老于随便找了个角落坐,表情拘束,时不时地打量四周,夸奖魏如楠把家里收拾得很温馨。 魏如楠很快就端着两杯茶出来了,她说是单位同事带给她的大红袍,一直不舍得喝,留着招待贵客用。 她说话的调调很温柔,始终都弯着眼睛笑,令老于有点忘记了晚饭时的如坐针毡,开始轻飘飘地沉醉在这个单亲妈妈的美色里。 直到大红袍喝了个精光,老于觉得气氛刚刚好,探手去摸魏如楠肩膀时,魏如楠竟没有拒绝。 老于来了勇气,干脆直接将魏如楠按倒在了沙发上,他迫不及待地开始脱外套,一边脱一边说:“咱们都是同命相连的可怜人,你这么年轻就守寡,白瞎这漂亮模样了,但今天开始你跟了我,我保证日后……不……不让你缺衣……少……少……” “少什么?”魏如楠问。 老于的舌头开始不听使唤地打圈,脑子也晕晕乎乎地意识浑浊,他用力地甩了甩头,没用,眼前的魏如楠已变成了好几个,她对他笑着,像是一条有着温顺、美丽外表的蟒蛇,直到她吐出蛇信子的那一刻,老于才发现自己的身体被她的蛇尾给缠得死死的了。 5. 老于浑浑噩噩地醒来时,他发现自己被绑在椅子上。 脖子、双手、双腿和双脚都被胶带死死地连接在椅子腿上头,像是为了防止他挣脱,脚背上也有厚厚实实的好几层胶布,结结实实地黏着地砖,动都动不了。 老于头昏脑涨地搞不清楚状况,下意识地张望起四周,左右前后地看了一圈,终于在自己的身后看到了魏如楠。 她手里拿着一把红色的剪刀,另一只手的手腕上挂着透明胶带,见老于醒了,慢条斯理地说道:“泡在茶里的药还不赖吧?都是我平时常吃的,管睡眠的,特别贵,给你泡了好一大把呢。” 老于迷迷糊糊的,他翻了几个白眼,胸口绑着的胶布令他喘不上气,他只能小声问道:“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也没什么特别的意思,就是想问你几个问题。” “那也不能……不能这样啊,有话好好说、好好问不就行了?你、你先放开我。” “等你回答我的问题后,我当然会放开你。”魏如楠走到他面前,用手里锋利的剪子指着他的眼睛,“前提是,你不能撒谎。” 老于有些害怕了,他吓得往后缩着脖子,企图避开那把尖锐的剪子。 “我、我不撒谎,你把剪子拿走,危险。” 魏如楠的剪子却更近了一些,直到可以戳到他的眼皮,老于哀嚎一声,那剪子直接把他左边的眉毛划掉了半截。 这下子,老于老实了,他一下都不敢再乱动,冷汗直冒地催促魏如楠:“你想问啥,你问吧!但凡是我知道的,我肯定都告诉你!” “你和刘清春是什么关系?” 老于迟疑了一下,魏如楠动了动剪子,“咔嚓”、“咔嚓”的声音令老于心里发毛,他只得坦言道:“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是和她、和她有过那么一段儿……唉!她挺会的嘛,招男人喜欢,也不止我一个的,她挺多男人的!” 魏如楠眯起眼,继续问道:“她的男人里,是不是有一个叫魏振刚的?” 老于一怔,猛地抬起头,那眼神像是在问“你怎么知道”。 “魏振刚是我弟弟。”魏如楠冷笑一声,“你竟然没听说吗?” “我、我真不知道这个……我没听张国军说过,唉!张国军倒是也不清楚我和魏振刚吃过几回饭,也都是因为刘清春才互相熟络的,魏振刚想做买卖嘛,刘清春就搭桥介绍我俩认识,正好我那会儿手上的车也多,想着借他开开也没啥,年轻人嘛,都虚荣,一口一个大哥地喊我,我咋也不能让人家白叫大哥不是……” 听到这里,魏如楠的表情变了变,她像是不敢问了一般,非常谨慎地说:“你借给他开的那辆车,是不是桑塔纳?” 老于一怔,下意识地否定:“不是。”可很快又看到了魏如楠手里的那把剪刀,他本就胆子不大,这会儿后怕起来,赶忙改了口:“是!是桑塔纳。” “你刚刚还说不是。” “我……我没反应过来。” “你想骗我?” “不不,我没有,我保证我接下来说的每一句都是真话,一句不假!” “好,那你回答我——”魏如楠沉声道:“魏振刚当年买的那辆二手桑塔纳,是不是从你手上过的?” 第150章 姐姐与窖(三) 老于咬着牙,一副不知道该不该坦白的样子。 魏如楠狠狠地踢上他的脚背,用力地碾几下:“说!” 老于疼得龇牙咧嘴,只好一股脑地吐露出来:“不是我卖他的!而我的桑塔纳和他也没关系,他那个桑塔纳是别人那搞过来的,托我防区二手市场上卖,因为车子……车子出了点事!” 这话一出,魏如楠的眼里亮起了光,她一把抓住老于的衣领:“那车出了什么事?!” 老于无奈地说:“那小子也没个准话,都是刘清春在中间告诉我的,一开始也不承认是车子撞死过人,对,好像撞的是他家亲戚,我也没细问,想着能帮刘清春就帮了吧,过了户就不关我事了!” 撞死过人。 是他家亲戚。 这些关键词语令魏如楠的脑子里“轰”一声炸开了。 她缓缓地放开老于,脑子里回想起的是他和刘清春在煲仔饭店里的对话—— “你们的车没撞死过人吧?” “老于你胡说什么呢,怎么可能撞死人,都是一手的车,无非是想卖了换新。” “我也不是针对你,最近二手车市场乱的很,熟人之间更得问清楚了,免得后续有麻烦。你那是什么车型?” “桑塔纳。” 魏如楠愣在原地,她身上窜起了一层又一层的鸡皮疙瘩,老于不停地哀求道:“魏小姐,魏老师,你、你就放了我吧,你要是真想知道那些事,你得去问刘清春,我知道的就这些了!哎呦,我就是来搞对象的,你不想和我搞就算了,可别这么折磨老大哥啊!” 魏如楠恍惚地看向老于,她像是神志不清般地盯着他,把他看得发毛后,她威胁道:“你打电话给刘清春,你来问。” 老于简直要崩溃了,连声拒绝,但魏如楠毫不留情地将手中的剪子扎进了他的大腿,皮肉被刺破的瞬间便惹得他惨叫出声,魏如楠反手将剪刀柄砸在他头上,冷冷地说了句:“再乱叫,你另一条腿也要遭殃。” 老于憋住声音,余光瞥见自己右腿上有鲜血滴到地面,只想着快点离开这鬼地方,干脆主动道:“你、你把你家座机拿过来,我打给她,我问!我问就是了!” 6. 时间为夜里9点10分。 魏如楠家里的座机开了免提,老于时不时地呻吟着,在与刘清春的交谈里,他既要遮掩自己的痛苦,又要问出事情的关键。 而魏如楠只是静默地坐在一旁,她像是在等待鱼儿咬钩的姜太公,面无表情的模样生生地散发出诡异的气息,如同地狱里爬出的|厉|鬼。 老于就是瞥见她这样子,才不敢有丝毫怠慢,只管和刘清春在电话里周旋着。 他在乎的是真相,刘清春关心的就是旧情,两个人绕了好大的圈子,连很多不堪入耳的话都讲出来后,刘清春才后知后觉地意识道:“老于,你这号码是谁家的啊?你不是最近才从广州回来嘛,这么快就搬新家啦?” 老于腿上的伤口令他疼得直流冷汗,急切地随口附和着:“对对对,新家,新号码,第一个就想着给你打。” “哼,油嘴滑舌的,你当我不知道你相好一堆啊?” “姑奶奶,别说这些了,你全当帮我个忙,快点告诉我魏振刚的事吧!” 刘清春无奈道:“你问我的那些我也不清楚,他好久都没和我联系了。” “你俩不是好着吗?咋能不和你联系?” “别瞎说,谁和他好了,那小子虚头巴脑的,根本没钱。”刘清春哼道:“而且他最近和一个洗头房的小妹搞在一起了,根本没空想起我。” 魏如楠皱了皱眉,她倒是知道刘清春嘴里的这个洗头房小妹,魏振刚前阵子还把那女的带回到魏广国家里,口口声声地吵着要和那小妹结婚。 而刘清春连这个都知道,就说明她掌握的有关魏振刚的消息都是真实的了。 于是,魏如楠催促老于继续问。 老于不敢耽搁,又重新把话题绕回到了当年的那辆桑塔纳上。 刘清春像是有些不耐烦了,“咋老抓着这件事不放啊?都过去那么多年了,撞没撞死过人有啥重要的?你就算知道了撞死过谁,那人是能活还是能成仙?” “你就告诉我吧,清春,你肯定知情的,只要你告诉我,你要我为你做什么都行!” 刘清春一怔:“你说真的?” “我发誓!” “让你娶我都行?” 老于当然知道先哄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才行,想也不想就答应:“行,当然行,只要你肯嫁,我就娶!” 刘清春那边哈哈大笑,她打趣了老于一阵子,但明显能感觉到她的心情好了,以至于她很快就告诉老于:“魏振刚那辆桑塔纳的确是撞死过人,他连我都瞒着,说撞死的是个亲戚,让我帮他把车搭桥卖了,可我当时要是知道那车撞死的是他姐夫,我说什么都不会帮他作这个孽。” “他姐夫?” “是啊,有一天他喝多了和我说的实话,那都是好久之前的事了,他亲口承认的,撞死的是他亲大姐家的姐夫,指不定你们还打过照面呢,县里最好的那厂子的赵主任,赵建秋。” “你……你确定吗?” “我骗你干什么?这种事能拿来说笑吗?你是不知道,魏振刚的大姐魏如楠就因为这事都要疯了,她一直找到撞死她老公的人,要是知道了是她亲弟弟——嘟嘟——嘟嘟——” 电话被魏如楠挂断了。 老于吓了一跳,转头去看,顿时睁大了眼,就好像见鬼了一样。 也难怪他会吓得魂飞魄散。 此时此刻的魏如楠紧咬牙关,她眼睛里盛满了泪水。 可那泪是血红色的。 顺着眼角缓缓地躺下来,漫过鼻梁,到达嘴唇,顺着下巴,溅碎在了地上。 7. 赵岭下了晚自习回到家里的时候,已经是晚上10点30了。 他发现屋子里乌漆八黑,灯也没开,还以为魏如楠已经睡下,结果打开客厅的灯,一眼见到魏如楠坐在窗前,像是一樽无声无息的大|佛。 赵岭吓得心头一震,不懂她半夜三更地坐在那搞什么鬼。 由于懒得理她,赵岭打算直接回去房间,然而刚换完拖鞋进了客厅,就发现地上有许多斑驳血迹,还有被剪刀剪的七零八落的胶布。 他感到诡异极了,终于忍不住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魏如楠背对着他,慢条斯理地回了句:“绑了一头猪。” “猪?” 魏如楠再不回答,气氛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赵岭受不了他那神神叨叨的母亲,低声骂了句,踢开地上挡路的胶布,头也不回地进了房间。 “砰”地一声。 房门被重重摔上。 魏如楠仍旧坐在窗前,她眼角血红,正凝望着窗外那轮白寥寥、明晃晃的月亮。 而她的嘴里,在小声哼着歌,是小的时候,于桂芝教她用来哄魏振刚睡觉的摇篮曲。 “洪湖水呀,浪呀嘛浪打浪,洪湖岸边,是呀嘛是家乡……” 清早船儿去呀去撒网。 晚上回来,鱼满舱。 第151章 姐姐与窖(四) 8. 她其实早在怀疑是魏振刚了。 种种迹象都表明撞死了赵建秋的人是魏振刚。 可怜的赵建秋,短短的人生里有一半的时间都在围着魏家人团团转。 生是为了魏如楠,死是因为魏振刚,赵魏两姓八成是不和,他一个生平没做过任何错事的人,偏偏就成了孤坟中的短命鬼。 老实说,在当年得知了撞死赵建秋的那辆车是桑塔纳的时候,魏如楠首先想到的就是魏振刚。 那个瞬间她其实已经崩溃了,如果你也曾有弟弟,也曾从小被教育要疼弟弟、呵护弟弟、为弟弟奉献自己的全部,那么你会理解魏如楠的心境的。 她独自度过了许多无眠的夜晚,在赵建秋死后,在意识到害死她丈夫的是她弟弟之后。 夜深人静时,她望着窗外的月亮回想着自己人生的所有过往。 最初她很愤怒,不停地在心里质问魏广国:为什么就不能一碗水端平? 手心手背都是肉,凭什么女儿就不如男儿? 凭什么她要把自己的血肉都献祭给弟弟? 就因为她是大姐?可她有什么义务去给魏振刚钱、给他找工作、给他买房子、给他娶老婆? 甚至连他得病吃的每一盒药,都是魏如楠买的! 如果不是遇见了赵建秋,她都不知道绿裙子穿在身上竟然是那么漂亮! 她爱赵建秋并不只是因为他选择了她,更多的,是他把她当成一个活生生的人来对待。 她生平初次感受到的尊重、快乐、幸福和自信,都是赵建秋教会她的。 而她最恨的是她自己。 如果她能早一点摆脱魏广国、于桂芝和魏振刚,赵建秋一定不会死。 她翻来覆去地想着这些,懊恼着这些,脑子里乱糟糟一片,她觉得自己快疯了,可这些黑暗、风暴与冷雪,都必须由她独自一人默默穿越。 她走在自己的长梦里,不知要走向何处,父母,姐妹,兄弟,丈夫与儿子,他们好像都没办法令她的人生获得真正意义上的完整。 因为她是一个女人,生在这样的社会环境里,她需要面对的不仅仅是外界的制约,还有来自她内心世界里的自我摧残。 每当她想要冲破这道枷锁,就会有一个奇怪的声音在质问她: “你不觉得这样做很自私吗?千百年来,所有女人都习惯了忍耐、奉献和付出,难道就只有你不同吗?” “你怎么就不能像那些女人一样选择闭嘴承受呢?” “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你只有做得更好,才能被社会认可,被家人夸赞,被所有人接受。” 所有人,是谁? 她为什么要为了所有人去做? 魏如楠站在黑暗的梦境中,她环顾四周,有幼年时的自己,有少女时期时的自己,有和赵建秋恋爱时的自己,有工作之后怀着孕的自己,还有牵着赵岭的手,站在赵建秋坟墓前的自己。 唯独赵建秋的坟前,下着奇怪的雨。 斜着下,倾盆下,乱七八糟的下。 赵岭在坟前哭得撕心裂肺,她又要和谁去哭呢?有人在乎过她的感受吗? 赵建秋的母亲只会埋怨她回了老家,要是和魏广国他们断绝关系,不就好了吗? 这就好像是身上起的毒瘤,割掉那颗化脓的毒瘤时,自己也可能会痛不欲生的。 没人会设身处地的为她着想,她感觉周遭有无数只眼睛在窥探她,有无数张嘴,在评判她、议论她。 她骂不过来,也没办法一个个地回击,那些人太多了,他们占据着大多数,而只有她一个走在独木桥上,她觉得自己孤苦无依,无人能助。 身后却在这时传来恶魔的低语,他说: “大姐,我最近手头紧,缺钱,先200吧,当你借我的,肯定还!” 魏如楠回过头,恶魔对她露出了充满轻蔑、漠视、玩味的笑容。 一口浊气在魏如楠的灵魂深处徘徊着,她终于决定将长久积压在体内的浊气缓缓呼出,缥缈雾气形成了一把透明的、看不见的长刀。 魏如楠探出手,她不再犹豫,用力地握住了那把刀。 9. 就仿佛还在打算给魏振刚最后一次机会。 魏如楠将他约出来的那一天,刚好是他32岁生日的前一天。 寒冬腊月,温度极低。 地点选在了魏广国家对面的那家小酒馆,那里距离老家的地窖只有百米路程,前晚彻夜无眠的魏如楠在心底里计划好了两个方案。 下午5点钟,魏振刚戴着墨镜走进了小酒馆。 他嘴里嚼着槟榔,瞥见角落位置的魏如楠后走过来,和服务员点了锅包肉、杀猪菜还有一打啤酒。 魏如楠提醒他:“你每天都在吃治病的药,喝酒影响药效。” “管他呢,都吃半辈子了,一口不喝谁能受得了?还不如死了呢。”说完这话,他不忘交代服务员:“要冰镇的啊,啤酒不凉喝不进去。” 服务员记下了菜单,又问主食。 魏振刚只说喝完酒再点,这家店他熟,主食就那么老三样,吃不吃都没啥区别。 等服务员离开后,魏振刚问魏如楠:“咋突然想到请我吃饭啦?想催我还你那4万块钱吧?别急噢大姐,你等我和春华结了婚,肯定就还你!” “我不急。”魏如楠说,“今天找你,不是为了钱。” “那还能是啥事儿啊?我这都推了好几个扑克局儿,就为了赶来见你。” “我想谈谈你姐夫的事情。” 一听这话,魏振刚当即变了脸,极其不耐烦地说道:“有完没完啊?都问了八百遍了,我不知道那天谁开走了我的桑塔纳,再说了,你咋能怀疑到我头上呢?我能撞死我亲姐夫吗?那不是杀人犯法的事儿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魏如楠握着桌子上的白开水杯子,她垂着眼,很平静地再次开口:“就是前天遇见了一个叫老于的人,你三姐和三姐夫想把他介绍给我。” 魏振刚的脸色微微一变,“老于?” “对。”魏如楠点点头,“他和我提起了你,说是当年帮你卖了你手上的桑塔纳。” 魏振刚掏出打火机和烟盒,抽出一根烟衔在嘴上,皱眉道:“他还和你说什么了?” 第152章 姐姐与窖(五) “别的再没什么了,就是和我问问你的近况。”魏如楠试探般地说下去,“问你最近在哪里工作。” “工作”这两个字着实令魏振刚有些火大,他吸了一口烟,在服务员将杀猪菜率先端上来的时候,他都没心思去吃,只管抱怨道:“他|妈|的他算个老几啊,什么东西,也配问我的工作,和他有个屁关系,咸吃萝卜淡操心!” 魏如楠拆开一次性筷子,惯性地递给他一双,之后才为自己拆开,夹一口酸菜吃进嘴里,慢慢咀嚼着,“他也是好心,毕竟你现在没有个正经工作,又快要再结婚了,大家都挺关心的。” 魏振刚立刻就掉了脸子,他按灭了才吸了不到三口的烟,瞪着眼睛问魏如楠:“你故意的不?” 魏如楠又夹了一口酸菜,抬起头,看向魏振刚。 “看什么?我问你是不是故意的!”魏振刚的情绪有些激动,“你明知道我没有个正式工作,也知道我现在没钱结婚,故意拿这两件事刺激我是不?” 魏如楠讪笑道:“你小点声,周围这么吃饭的人呢。” “我他|妈|管谁吃不吃饭!”魏振刚就如同翻脸猴,说变脸就变脸,骂骂咧咧地训斥着魏如楠:“不就是管你借了4万嘛,用得着总提工作吗?怕我没钱还就直说,别拐弯抹角的,当谁傻似的。” 魏如楠不知道该如何对答,只好低下头,默默地吃着杀猪菜。 这家的酸菜很入味,虽酸,但不会涩,混合着猪五花的油脂,吃起来很香。 而魏振刚看到魏如楠竟然还有心思吃饭,他更加气不打一处来地絮叨着:“当初就是怪你,要不然我早就有工作了!你说赵建秋都是个主任了,连我工作的事情都安排不了,他那主任当着有屁用啊?” “你的学历没过关,他的确尽力了。” “尽力?你好意思提尽力?”魏振刚放声大笑,他启开一瓶啤酒,咕咚咕咚地喝下好几口,一擦嘴巴,理直气壮道:“他转头就把给我的那个名额安排给另一个人了,那人是他们厂长的外甥,还不是个狗眼看人低的!” 魏如楠将嘴里的酸菜咽下去,她停下了夹菜的动作,沉着眼,以一种平静到近乎可怕的语气对魏振刚道:“别这样说,他已经死了,死者为大。” “我说他怎么了?啊?怎么了?!”魏振刚气哼哼地夹了一块血肠仍嘴里,囫囵吞枣地吞进肚子里,提起酒瓶子又开始喝,喝着喝着,他就又扯起了谁家姐姐和姐夫厉害、有能耐,抱怨了一整个晚上,魏如楠也就默默地听了一整个晚上。 直到吃得差不多、也喝得差不多了,魏振刚开始有了醉意,舌头开始打结,他最多也就是三、四瓶的量了。 魏如楠结了账,和魏振刚一起出了小酒馆。 外面下雪了。 时值年关,连日落雪,白皑皑的街道两侧堆满了雪块。魏如楠望着街道对面的小区,只要再穿过一栋楼,就是魏广国的家。 可与其说那是他的家,还不如说是她与赵建秋当年的婚房。 魏如楠觉得事情应该有始有终,哪里是起点,就该在哪里成为终点。 于是魏如楠回过头,对身后摇摇晃晃的魏振刚说了句:“振刚,陪我回去地窖里取棵酸菜吧,明天你过生日,包酸菜饺子给你吃。” 魏振刚直接回绝道:“不去!我他|妈|还要和人打扑克呢。” “陪我吧,就这一次了。”魏如楠开玩笑一般地说道:“你答应的话,欠我的4万块就不用还了。” 也的确只有“钱”在魏振刚这里好使。 他果然变了脸色,明明喝醉了,却还是十分清醒似的。他不停地追问魏如楠说的是不是真的,可不准反悔。 魏如楠点头道:“我说的是真的,我不反悔。” 魏振刚这才来了兴致,他立刻跟上魏如楠的脚步,朝着地窖那边前去,一边走一边说:“快点取,取完了我好打扑克,你一次取齐啊,我没空帮你搬来搬去的。” 魏如楠跟在魏振刚的身后,她忽然就迟疑了,下意识地喊了他一声:“刚子。” 他没回头,只顾着跑向地窖。 如同迫不及待地奔去墓穴。 10. 那口窖并不是魏如楠小时候常去的那个了。 是魏广国抢了魏如楠婚房后自己在仓房里建出来的地窖。 也许地窖都是一个样子,这口与魏如楠童年时期的那个也没什么分别,原型的入口,上面盖着层次不齐的盖子,防水倒是比之前的那个要好,通风一般,反正也不会有人在这里头带的太久,毕竟这钥匙只有魏如楠有,这么多年过去,地窖仍旧是她要掌管的地方,就算她工作出差的前一晚,只要于桂芝需要,她都得回来地窖里帮家里搬出他们囤的菜和酒。 土豆子今年放的不多,魏振刚不爱吃那个。 萝卜、白菜和老酒有一些,魏广国岁数大了,萝卜炖豆腐成了他饭桌上的常菜。 至于那300来斤的酸菜,也是11月的时候积在陶缸里的。 10口陶缸,是从以前的窖里搬运过来的,魏想楠和张国军在当初帮着搬,就连今年积酸菜的时候,也是魏想楠夫妻俩帮助魏如楠完成的。 其实“帮助”这个词本身就很奇怪,这说明在魏家所有人眼中,积酸菜这件事都属于魏如楠。 任何人都是在帮她,就连家里与她关系最好的魏想楠,也会这样想。 所以这会儿的魏振刚就止不住地抱怨,他打从下了地窖,嘴里就没停过骂人。 嫌地窖里味儿大,嫌通风不好,还嫌阴冷、没灯,直到魏如楠打开了带来的手电筒,他才眯着眼回头道:“你早点打开啊,真够艮的。” 魏如楠将手电筒挂在壁上装置的小木盒里,然后抬头看了一眼头顶。 深约4米的地窖,上面人说什么根本听不到,窖里发生了什么,上头的人也不知道。 魏如楠仰望了一会儿,她发现盖子留出的那一条用来确保安全的缝隙里刚好可以看见月亮的一小块。 她觉得今晚的月亮格外美,格外亮。 当魏振刚挑出了两棵酸菜后,装进窖里放置的塑料袋里,嘴里嘟囔着“臭死了,妈|的,这玩意不洗干净了是真|他|妈|的臭啊”。 魏如楠回过神,她低下头,望向魏振刚的时候问了句:“你撞死赵建秋的时候,是不是也像现在这样满嘴脏话?” 第153章 姐姐与窖(六) 魏振刚的身形很明显的僵了一下,紧接着,他就听到魏如楠的下一句质问:“你为什么要害他?” 为什么? 她竟然还好意思问为什么。 更何况,他怎么就算是“害”他了? 姓赵的连个工作的小事都不肯帮,分明就是看不起他魏振刚,既然看不起他,那他就得让姓赵的知道他的厉害! 酒意上头的恍惚意识里,魏振刚不由地回想起了“那天”之前的事情。 他当时急着想要个正了八经的工作,因为常玩的圈子里有好几个都考上了事业单位,他们全部都一改嘴脸,在魏振刚面前表现得高高在上、颐指气使,瞧不起魏振刚一天浑浑噩噩的讨生活。 魏振刚哪受得了这气? 但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回家里作妖,和魏广国、于桂芝大吵大闹,非要有个正式工作,不然他就活不下去了,就从楼上跳了摔死! 一哭二闹三上吊的,魏广国只能找家里唯一有头衔的赵建秋来解决这问题了。 可赵建秋说安排这种事非常难,以他的职位根本做不到。 魏广国认为赵建秋在摆架子,不肯帮,和他没聊几句就闹得不愉快。 但魏振刚不信邪,他觉得自己出面好使,就拉着当时还是相好的刘清春请赵建秋单独吃饭。 赵建秋倒是赴约了,可提及工作的事情时,赵建秋也还是和魏广国说的那些,并劝魏振刚道:“刚子,事情真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不是我不帮你,是我没那个能耐。我该做的都已经尽力了,你要是实在想要个工作,就试着自己考一考,或者是去外面发展好的地方试试,咱们这小县城,到底是资源有限。” “姐夫,你咋老是这么说呢?你要是没这个能耐,那全家谁也帮不上我了啊!” “我说的都是实话,能帮,我肯定会帮,倘若我是个大官儿,或者是我老家有这样的能人,我都不会让事情难办。”赵建秋叹口气,“但我真的是能力有限,你要是不嫌弃临时工作的话,也可以来我厂子里帮帮忙,可我觉得你不能甘心,对吧?” 临时工?赵建秋竟然想让他干临时工?魏振刚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他闷头喝着啤酒,紧紧地皱着眉头。 一旁的刘清春还煽风点火道:“看吧,我就说你找你姐夫也没用。他肯定听他老婆的,你还是得去求你姐,你姐说了算。” “我求她干|屁!”魏振刚大吼一声,“她他|妈|的都应该主动给我办的!” 赵建秋终于有些不爱听了,他最不能忍受的就是魏振刚不尊重魏如楠。这一次,他到底是没给魏振刚面子,吃到一半的饭也没兴致了,毫不犹豫地站起身:“我看也没什么好谈的了,饭钱我付,你们可以吃完。”说罢,他便头也不回地朝着收银台走去了。 魏振刚听着他和老板结账的声音却越发火大,刘清春发现魏振刚脸色不太好看,小声劝他拉倒吧,今天就先这样,等下次有机会再…… 话还没说完,魏振刚就猛地站起身,他不顾刘清春的呼喊,大步流星地追出饭店,“赵建秋!” 这一嗓子下去,赵建秋回过头来,打在他脸上的是魏振刚恶狠狠的拳头。 漆黑的夜里,两个身影纠缠在一起,刘清春慌慌张张地跑出来拉架,其他好心人也帮着把两个人拉开,魏振刚还在不依不饶地破口大骂:“你他|妈|等着!你看我不收拾你的,让你瞧不起我,你都能给被人安排个位置却不肯帮我,你废了!你|死|定了!” 即便那些话听上去像是气话,任凭是谁因愤怒失去理智的时候,都会控制不住自己的嘴。 但魏振刚不一样,他不止是控制不住嘴,更控制不住行动。 尤其是他回到家里之后越想越生气,越想越不服。 其实也没什么原因,他就是单纯的觉得赵建秋不肯帮他是没把他放在眼里。 赵建秋不担心会得罪他。 赵建秋没有把他当回事儿。 赵建秋,不怕他。 11. 所以,魏振刚就开着他的那辆桑塔纳,撞死了他。 也许是害怕赵建秋没死透,他甚至还倒车,再次从赵建秋残破的身体上碾压了一次。 紧接着,他又通过刘清春把车子扔去了老于手上,让老于帮着转卖了。 毕竟在开车撞人的时候,他套牌了。 一切都是为了把自己的嫌疑降到最低,他只是单纯地想要出一口恶气,根本不打算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 以至于那之后的很多年里,他都不认为自己做了一件错事。 在看到魏如楠为了寻找肇事司机变得魔魔怔怔,在看到赵岭的性格因失去了父亲而朝着奇怪的方向发展时,魏振刚都没有半点悔意。 他甚至还会在心里极尽讽刺地嗤笑道:一对孤儿寡母,比我要惨多了。可真好,我不是最失败的人,他们要比我活得失败。 哪怕他们的失败,是他魏振刚一手造就的。 而此时此刻,面对魏如楠的质问,他也仍旧极为敷衍地糊弄着:“你发什么疯?我害他什么?你找不到凶手你怀疑我干屁?魔怔了吧你……” “因为工作的事情,对吗?”魏如楠一针见血。 魏振刚的表情开始泄露不耐,他懒得再和魏如楠周旋,拎着酸菜撞开她,准备爬上地窖。 魏如楠却一把拉住他的手臂,最后问道:“你去赵建秋坟前磕头认错的话,也许你来世还能投胎做人。” 魏振刚用力地挣开,啐她一声:“疯子。” 然而,接下来,当他转身准备爬梯子的时候,脑袋忽然一阵剧痛,很快便有猩红的鲜血从他的头顶流淌下来。 “啪嗒”、“啪嗒”。 血珠砸碎在脚边。 魏振刚甚至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恍恍惚惚地转回头去,迎面而来的又是一次痛楚。 好像有什么东西砍在了他头上。 他来不及看清,几乎是瞬间就倒了下去,太痛了,痛到根本没力气呼喊,双臂与双腿都是抽搐的,手里提着的酸菜也掉了满地。 魏如楠气喘吁吁地握着手里的斧头,站在他面前,俯视着他。 她被鲜血喷溅了满脸,低声质问道:“你认不认错?” 魏振刚根本说不出话来,他头骨都碎裂了,眼白逐渐变得浑浊,四肢渐渐停止抽搐,唯一尚存的鼻息也气若游丝。 可魏如楠却认为他仍旧不肯道歉,这令她万分恼怒,高举起斧头,二话不说地砸向了他的脸。 “我让你不认错!我让你不认错!”魏如楠不停地重复着魏广国从前打她时骂得话:“你就是打得轻,欠揍!你再不认错看看,我打死你!” “砰”。 “砰”! “砰”…… 落下的斧子一声接连一声。 像是在砸一颗早就已经熟透了的西瓜。 第154章 姐姐与窖(七) 12. 其实魏如楠想听魏振刚在面临皮开肉绽、肠穿肚烂时的尖叫才能痛快一些。 唯有他像一只被老鼠夹夹住头的耗子那样尖叫,才能抵偿她多年来积压在内心里的怨恨。 可他几乎在第三次斧子落下去的时候,就已经死了。 真是脆弱又无能的男人。 三十来岁了,没老婆,没孩子,没工作,欠了一屁股债,只会回家咆哮抱怨,这样的人,怎么会是她的弟弟呢? 但魏如楠已经不记得自己究竟挥了多少次斧子,那把被她事先藏好在地窖里的斧子,她是三天前计划好这一切的。 原本是想听到魏振刚给她一句道歉,就算是吊儿郎当地说句“对不起”,她也许都不会在他的身上砍出这么多深不见底的血口子。 真像是在剁饺子馅儿啊。魏如楠将血淋淋的斧子扔在地上,转身跑到第一口陶缸前头,她探手去摸藏在缸里的另一个物件。 锯子。 那是赵建秋留在家里的厂子工具。 以前用来给赵岭锯木头小飞机、小汽车用的。 魏如楠掂量了几下那锯子,不算沉,她可以使用,再转头望向躺在黑黢黢的血泊里的很刚,她站起来,重新走回到他身旁。 这个时候,她的那个落在他双|腿|之间,发现他在死前|尿|失|禁了。 “这么大了,竟然还尿裤子,真没用。”魏如楠嫌弃地皱起眉,她想起魏振刚小时候总是尿床、尿裤子,每一次都是她给他洗那些|骚|呼呼的床单、内裤,满手|尿|骚|味儿,一如现在满手血腥味儿。 “你为什么总是要给我添麻烦?”魏如楠质问着已经死得彻底的魏振刚,“活着是,死了是,我欠你什么?你凭什么能毁了我的人生?你凭什么呢?!” 魏振刚一声不响,魏如楠愤恨地去踢他的腿,踹他的腰,忽然就痛哭地咒骂着: 你应该死一千次!一万次!反复去死!你该尝尽地狱十八道每一道的酷刑! 说着说着,魏如楠忽然笑出声来,她悄悄地对魏振刚说:“有咒语的,让你永断轮回的那种咒,我只要念上一遍,你下辈子做不成人,要做畜生、做猪狗、做虫子,甚至如蝼蚁般被万物反复碾压而死……嘿嘿。”她笑起来,很开心地笑了,嘴里开始嘟嘟囔囔地念起了什么,然后蹲下身,举起了手里的锯子,首先,划向了他的腿。 13. 有那么一段时间,赵岭每次回家都会闻到浓郁的血腥味儿。 推开门一看,是魏如楠在厨房里杀鸡、杀鸭、杀鱼…… 满瓷砖都是血,魏如楠的围裙上也溅满了血点子。 每一次,赵岭都嫌恶地捏着鼻子。 然而,在看见魏如楠买回了一个血淋淋的牛头后,他终于爆发了。 “你让卖肉的屠夫给你处理完了不行吗?拿回家弄这些东西干嘛?!”赵岭痛斥她。 魏如楠抬手擦掉喷在脸上的血水,面无表情地回答道:“练习啊。” “练习?”赵岭一头雾水,“练习什么啊?” “万一我将来失业了,也可以去杀猪宰羊啊。”魏如楠竟然笑了,她很轻巧地说,“再说了,家里总得有个敢杀鸡杀鱼的,活鱼吃着香,你不是最爱吃鱼了吗?” 赵岭懒得再和魏如楠理论,他觉得自打赵建秋死后,不仅是魏如楠变得不正常,连他自己都不怎么正常了。 可他还是发现了魏如楠在看着他舅舅时的眼神—— 和她杀鱼、解牛头时的表情一模一样。 是在那个时候,赵岭发现了端倪。 虽然他始终都不敢相信她软弱的母亲真的会兑现她在赵建秋坟前许下的承诺。 “我要把害死你的那个人,大卸八块。”她曾经立下过那样的誓言。 可是骨头不太好锯。 鸡骨很少,处理起来也简单。 牛头也只有一颗头罢了,不用考虑其他的器官。 魏如楠非常认真地处理着魏振刚的尸|体,先是左腿,再来是右腿,接着是肚子、肩膀、手臂、手腕…… 流了一地的血水被她用舀子盛进了地窖里放置的水桶里,再把陶缸里积酸菜时产生的多余臭水倒出来,清洗着地上的血迹。 而且角落里堆了很多沙土,都是魏广国从工程地那里偷运来的沙子。 魏如楠将那些沙子铺满了地面,试图掩盖血迹的味道。 再把锯下来的那些七零八落的肉块扔进沙子堆里反复包裹,就好像是在粘糯的打糕上蘸满香甜可口的黄豆粉。 直到血液凝固后,魏如楠拍落那些肉块上的沙土,均匀地将这些手、脚、肠子、胸口……都挨个放置在了10口酸菜陶缸里。 唯独摘掉了魏振刚的手表。 她将手表擦干净,揣进自己的外套口袋里,再把酸菜都放置到上面,想要掩盖被她分|解了的魏振刚的身体。 当她触碰到第一棵酸菜的时候,滑溜溜的物体令她想起了今晚吃的杀猪菜。 再看到浸泡在酸菜缸里的一只手,她突然失了控地转过身,跪在地上哇哇大吐。 恶臭吞噬了她,她吐了一地,直到什么也吐不出来后,她才喘着粗气坐到地上,背靠着地窖的墙壁,她目光呆滞地打量着眼前的10口陶缸。 她其实已经麻木了。 就好像毫无知觉,她甚至不确定自己刚刚做了什么,好像经历了一场梦,她醒了醒神,似乎觉得自己的心里头轻松了很多。 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竟然可以听到地窖上面传来了歌声。但这怎么可能呢?4米深的地窖,外面的声音很难听得清。 然而,她确实能听见有人在她耳边唱歌,是生日快乐歌。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可能是有人今天过生日吧,魏如楠恍惚地想,原来生日是要唱生日歌的啊。 都没人为她唱过。 哦,不对,赵建秋为她唱过的。 在他们刚刚结婚的第一年,她怀着赵岭过了生日,赵建秋为她准备了生日蛋糕,那是她第一次体会过生日的乐趣。 魏如楠随着耳边回荡的歌声也跟着唱起来,“祝你生日快乐”,唱着唱着,她站起身,开始在地窖里脱下了外套。 她把穿在里面的那条绿裙子掏了出来,裙摆原本掖在裤子里,这会儿都展开了,美中不足地是上头都是褶子。 但这永远是她最爱的一条裙子。 魏如楠背着手,开始随着歌声在地窖里跳起了乱七八糟的舞蹈。 踮脚,转圈,小滑步。 她觉得开心的时候需要庆祝,这一刻,她非常骄傲地直起腰杆,绿裙子与鲜红的血,还有装满了魏振刚的10口陶缸,魏如楠仰起头,她闭上眼睛,沉醉地笑了。 14. 半夜12点左右,魏想楠被敲门声吵醒。 她懒得动弹,踹了踹睡在身边的张国军,要他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张国军也骂骂咧咧的,嘴里嘟囔着:“都他|妈|这么晚了,肯定是你那要死的弟弟,除了他谁还能这时候来,又是借钱……” 踩上拖鞋后,张国军睡眼惺忪地开了灯,又把魏来的房门关紧,生怕吵醒女儿。 磨蹭完了这些,他才走到大门口问了句:“谁啊?” 门外响起魏如楠平静的声音:“我。” “大姐?”张国军瞬间就没了睡意,他以为是赵岭出了事,不然魏如楠不可能这么晚还跑过来,就赶紧喊了一声魏想楠:“是你大姐,你快来吧!” 魏想楠很快就套上睡衣外套跑了出来,夫妻二人一起打开门,站在楼道里的果然是魏如楠。 “大姐,你怎么这个时间来了?”魏想楠一脸错愕,她刚想邀请魏如楠进来,却被她身上浓烈的臭味儿熏得退后好几步。 张国军也受不了地皱起眉,他打量着魏如楠全身,发现她的黑色外套上凝固着一层很奇怪的东西,再看她的鞋面,也有诡异的斑驳,但她很明显是整理了一番才过来的,具体是怎么回事,张国军也猜不出来,直到魏如楠对他们夫妻两个开口道: “你们两个穿好出来,我在楼下等你们。”说完,她就转身先下了楼道。 魏想楠和张国军面面相觑,尽管不明白,可他们还是听话地换了衣服,关好灯,锁上门,下楼去找魏如楠了。 夜深人静,冷风如钝刀割脸,张国军搓着手走出单元门,一眼就瞥见魏如楠站在她的那辆小三轮车旁。 想来那辆小车是她用来运输白菜、萝卜和土豆子的,他经常能看见她熟练地骑着那小车穿梭在魏广国家和菜市场之间。 只不过,这一次的三轮小车里装的不是蔬菜,而是一个成年男子。 当张国军揭开车上的黑色塑料布时,他吓了一跳,那人被胶布捆绑得死死的,嘴上也堵着布团子,这会儿大概是冻得晕死过去了,已经人事不知。 但张国军还是认出了他,如果他没记错,这人是春华的大伯哥。 魏想楠也在这时凑过来,她盯着大伯哥愣了会儿时,当即质问起魏如楠:“大姐,你这是干啥?你咋把他弄成这样了?” 魏如楠面无表情地看向这对夫妻,沉声道:“你们两个需要帮我一个忙。” 第155章 逃不出罪孽樊笼(一) 1. 魏家人都知道魏振刚近来被一个叫春华的洗头小妹迷得神魂颠倒。 春华年轻,满身都是青春的生命力,嘴也甜,会哄,魏振刚被她吃得死死的,连和她这种没户口的外地黑户结婚的事情都想出来了。 先是把春华介绍给家里,又私下里请魏如楠三姐妹和张国军见了春华在当地的表哥和表弟。 他们都是外地人,像是出生极为穷乡僻壤的山沟沟里,尤其是春华的表哥,口音极重,人还有些不机灵,喝多了之后就开始瞎说,把自己是春华大伯哥的事情都漏了出来。 幸好魏振刚当时去了厕所,可在场的其余人都明白了春华和其表哥、表弟的关系。 所谓的表弟是她的旧相好,表哥则是表弟的亲大哥。 他们两个都是从老家来投奔春华的,觉得她在这边落了脚,总算是出人头地,哪怕是给人洗头发的,也总比过去要走三个小时的山路才能达到村子的生活要好得多。 魏如楠当时心想:能来小县城扎根的外地人,必定都拥有极其窘迫的人生。不,应该是惨淡,毕竟魏振刚在他们的眼中都是了不起的大人物了,可想而知他们原本的生活有多么惨不忍睹。 尤其是,他们竟连户口都没有,就算是死了,都没人能对照出他们的身份。 就仿佛是孤寡的拾荒老人,又或者是流浪在各个角落里的智障人士。 他们是社会的边缘人,生与死,都如灰尘一般微不足道。 “你疯了,大姐。”魏想楠听着魏如楠的计划,她惨白着脸,摇头拒绝道:“你想害死我和张国军吗?这不是帮忙,这是害我们!” 张国军沉默不语,他紧锁眉头,实在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魏如楠则是踢了踢自己的三轮车轱辘,“瘪了,坏了,我没了这车子,根本没办法把人推去铁道那边,你们有车,无非是帮我把人运过去就行了,其他的不用你们管。” “那也是帮凶!”魏想楠不敢太大声,她做贼心虚般地环顾四周,确信无人出没,她才继续说:“这人咋得罪你了?干啥要把人家运去铁道那边?就算是让火车|压|在他身上,那也是杀人啊,外地人也不能被你这么糟践啊!” 魏如楠沉着眼,固执地问道:“你到底帮不帮?” “不帮!” “为什么?” “这有什么为什么?我有家有孩子,我帮你做这事我以后怎么办?我真搞不懂你是怎么把这人给绑来这的……”魏想楠怒不可遏地瞪着魏如楠。 “这个人和魏振刚约了打扑克,我刚出了地窖,就看见他在魏广国的楼下徘徊。”魏如楠回忆道:“其实我也是突然想到可以这样脱身的,他简直就像是送上门来救我的,真是不费吹灰之力,我当时就用手里的锯子在他身上砍了那么一下,他吓得摔倒在地,我搬起一旁的石头砸在他头上,他就晕了,然后……然后我就把他绑上车,想要推去铁道,结果半路车轮不行了,就只好来找你们。” 魏想楠和张国军面面相觑,他们没听懂,但又像意识到了什么。 联想到魏如楠身上的臭味儿和她外套上覆盖着的凝固的液体……张国军一瞬间倒吸口凉气。 他一把抓住魏如楠还在比比划划的描述的手,颤声问道:“大姐,你……你刚说了什么?地窖……锯子?你拿锯子干什么了?” 魏如楠“哦”了一声,这才想起自己还没来得及和这对夫妻坦白。 她释然般地吐出一口气,看了看魏想楠,又看了看张国军,最后很自然地说道:“我把魏振刚杀了,我现在需要洗清自己的嫌疑。” 魏想楠和张国军骇然失色地怔在原地。 午夜沉静,寒雪飘零,空旷的街道上走来一只野猫,时不时地发出“喵呜”、“喵呜”的凄厉而又渗人的哀叫。 “你们这么看着我干啥?我说真的呢。”魏如楠甚至笑了一下,但她笑着笑着,眼睛里就起了水雾,嘴角也止不住地垂下去,她对魏想楠说:“我没忍住……当我知道是魏振刚撞死了赵建秋后,我忍不住啊。” 泪水顺着她脸颊坠落进脚下的雪层中,很快就冻成了冰晶。 一时之间,魏想楠和张国军二人都感到恐惧地沉默了。他们半天都说不出话来,直到车轮上的人开始有苏醒的迹象后,魏想楠才猛地醒过神。 她看向张国军,张国军也在看着她,二人默契地四目相对,像是认命般地长长叹息一声后,魏想楠终于对魏如楠说:“大姐,你在这等着,我让张国军去开车过来。” 魏如楠愣了愣,她恍惚地抬起头,张国军已经转身去了对面街道,那边的空地上停着他的捷达车。 “把人装进后备箱里。”魏想楠说,“车里有塑料布,包裹这人的话,应该不会留下指纹什么的。” 眼看着张国军已经打火成功,他没开车前灯,是怕被人发现,发动了一会儿后,他才把车开了过来。 “大姐,你先上车。”张国军打开车门下来,他掀开了后备箱的盖子,绕到魏如楠身边时说了句:“咱们车上细说。”然后,他戴上平时干活用的毛线手套,把三轮车上的那个人抓起来,搬去了后备箱里。 2. 魏想楠和张国军谈对象的时候,总是会提起她的大姐魏如楠。 在张国军的印象里,魏想楠和父母感情不好,和双胞胎姐姐还有另一个弟弟的关系也不行,唯独说到她大姐的时候,她眼里会亮起光。 “小的时候我爸揍我揍得狠,小腿都骨折了,差点死那种。”魏想楠很无奈地说:“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回家了我爸妈也不管我,都是大姐给我做粥喝。她每天半夜醒来都要来摸摸我的额头,再喂我喝水吃退烧药,怕我高烧烧死,我难受到实在受不了的时候,也只会喊大姐,可她也小,不知道该咋办,就搂着我睡,我吐了她清理,吃不进去她就想办法逗我。折腾了三个多月我才好,大姐就一直照顾到我好了为止。我这辈子都忘不了大姐为我做的一切。” “那你大姐可真是没说的,咱们必须找个机会,得报答一下大姐的恩情。”张国军当时的态度吊儿郎当的,像是在开玩笑。 他本身就是个嘻嘻哈哈的人,说话没正形,热爱荤段子,衬衫永远是花枝招展的,小发型常年如一日都打理得板板正正。 可到了今天,魏想楠才知道张国军说的都是真的。 他默默地开车,挑那种僻静的小山路,也事先遮挡了车牌号,试图将危险降到最低。 魏想楠心里也很担心会连累张国军,在魏如楠先上了车的时候,她曾阻拦过张国军:“你别去了,我会开,我陪大姐——” 话还没说完就被张国军给打断了,“说什么傻话呢?咱俩是夫妻,我不能让你一个人扛这事儿。而且……你要是放心的话,我自己带大姐去就行了。” “她是我大姐,我家的事情咋能牵连你?魏来还小,我怕我……反正,最起码有你一个得陪着魏来……” “你大姐也是我大姐,你家的事儿就是我的事儿。更何况这事儿咱们都规避了风险,不能出什么问题,实在不行,还有我爸妈呢,他们能把魏来好好带大。”说完这话,张国军义无反顾地直接坐进了驾驶座。 魏想楠抹了一把鼻涕眼泪,也跟着坐进了车里。 第156章 逃不出罪孽樊笼(二) 3. 狭窄的山林小路间,黑色的捷达车正朝着铁轨方向开着。 驾驶座上的张国军和副驾驶的魏想楠非常紧张,他们近乎屏息般地听着后车座的魏如楠诉说着她的计划。 “到了铁道那里后,要把缠在他身上的胶布都拆掉一些,但不能全解开,以免他跑了,最好是能听见火车或是货车鸣笛的声音后,咱们才开始做。”魏如楠冷静地交代道:“因为他没有本地户口,甚至是他当地的户口,他也没有。而我已经把魏振刚的手表戴在了他的左手腕上,警方要是发现了他的尸体,绝对会以为他是魏振刚,这样一来,我就不会被任何人怀疑杀死了魏振刚。” 张国军听得心惊肉跳,冷汗直冒。魏想楠也没好到哪里去,她的嘴唇直打哆嗦,傻愣了好一会儿才问:“大姐,你、你是要用春华的大伯哥,来假冒成魏振刚?” “不然呢?”魏如楠反问:“我不这样做的话,就凭咱爸咱妈发现魏振刚不见了,他们不报警?报警之后怎么办?发现是我杀的怎么办?赵岭还要考大学呢,有案底的话他将来怎么考工作啊?” 魏想楠脱口而出一句:“你知道这些干嘛还要杀了刚子?!” “媳妇儿!”张国军立即喊了一声,“你不懂就别说了!” “我怎么不懂?我和大姐一个爸妈生的,我知道他们有多过分,更知道魏振刚那畜生不是人,可……可他到底是我们的亲弟弟,咋也犯不上真就给杀死了啊!”说着说着,魏想楠就嚎啕大哭起来,还不停地问魏如楠:“你杀了人把尸体弄哪去了啊?你藏得住吗?这多大的事儿啊,大姐,你真太狠了!” 面对魏想楠的指责,魏如楠并没有丝毫怨言,她只是默默地说了一句:“我再也不想把自己的人生奉献给任何人了。只有他死,我活得才能不必胆战心惊。” 只此一句,倒令魏想楠的哭声戛然而止。 她只是想到了魏振刚多次找自己借钱的时候,也会拳脚相向。是因为有张国军在,他每次也都把魏振刚胖揍一顿,那欺软怕硬的畜生弟弟才不敢来魏想楠家撒野。 可魏如楠的状况就比较倒霉了。 她有正式工作,架不住魏振刚总去学校里闹,有好几次都是在校长室里扯着魏如楠的头发打了她很久,校长都吓坏了,给魏如楠放了长达一个月的假,生怕魏振刚会来学校抓上班的魏如楠。 日子的确是不能那么过下去的。 人生还长。 谁也不想把好好的人生赔给一个活|畜|生。 魏想楠吸了吸鼻子,什么也不再说,她的眼神开始变得坚定,竟开始有些庆幸大姐为全家解决了最大的麻烦。 毕竟魏振刚多活一天,就多祸害大家一天。 他死了,倒也造福于民了。 “早知道会这样,小时候就把他掐死好了。”魏想楠小声嘀咕了句。 张国军看了一眼自己老婆,他安慰道:“过去今天就好了,媳妇儿,有我在呢,不用怕,咱们一起坚持过今天。” 4. 凌晨1点钟,张国军的捷达车停在了铁道对面的小树林里。 三个人正在把大伯哥搬运到铁道枕轨上。 说来也是倒霉,他非得这个时候醒来,由于嘴巴里塞着布团子,他只能发出呜咽的哀嚎,被放置在冰凉的枕轨上之后,他似乎已经预料到了自己的结局,使劲儿地挣扎着,企图逃脱。 可胶带把他缠得那样紧,他根本动弹不得,这附近和荒郊野岭无异,除了魏如楠三个人之外,再没有多余的身影。 魏如楠看了一眼手表时间,她说:“下一趟来的是货车,差不多10分钟后就能来了。” 张国军这才发现她早有预谋,这一切都是她事先计划好了的,是非常缜密、长时间的布局。 “大姐,你早就决定要杀刚子了吗?”他忍不住问。 魏如楠看他一眼,并没有回答,她只是端起铁轨旁的一块石头,走到大伯哥的面前,二话不说地就朝那人的脸上砸去。 魏想楠一开始受不了这种光景,背过身去捂住耳朵,她不想听也不想看。 但是冷风吹在她脸上,血腥味儿很快就钻进了鼻腔,她想到自己小时候曾度过的那些个生不如死的夜晚,忽然就没了胆怯,她放下捂住耳朵的双手,缓缓地走向魏如楠,说了声:“大姐。” 魏如楠回身看她,喷溅上血迹的脸颊苍白如纸,她听见魏想楠说:“把石头给我。” 魏如楠却用力地摇摇头,她不想自己妹妹的双手染上鲜血。 但魏想楠却二话不说地抢过她捧着的石头,高高举起,恶狠狠地砸向了大伯哥的脸。 这一次,大伯哥再没有发出声音。 石块之下,是一张已经面目全非的、破碎的脸。 魏想楠气喘吁吁地说着:“这样一来,谁也不会认出他长什么样子,只要让警察怀疑到春华身上,他们就不会想到是我们做的这些事……”接着,她非常坚定地看向大姐,“更不会有人怀疑到你身上了,大姐。” 魏如楠沉默地看着魏想楠,姐妹二人在这一刻的神色都非常坚定,唯有张国军一直在她们身后干呕。 幸好他什么也吐出来,呕了几声后,他擦擦嘴巴,重新走向魏如楠和魏想楠身边时,极为同情地说了句:“咱们是不是太狠了,平白无故地牺牲掉一个无辜的外地人,他真是倒霉得祖坟冒青烟了。” “妹夫,你觉得这个人会是什么值得同情的人吗?”魏如楠淡淡地扫张国军一眼,“也许,我这也是帮了春华呢。” 张国军背脊一凉,他瞬间将自己亲眼目睹过的魏想楠的处境代入了那个叫春华的洗头小妹。 魏想楠遭遇魏振刚毒打的时候,春华大概也在被这个“大伯哥”拳打脚踢。 或许恶魔都是相似的。 他们气味儿相同,聚在一处,死亡,好像才该是他们真正的容身之所。 思及此,张国军不再犹豫了,他蹲下身,拿出自己带在身上的美工刀,按出刀片儿,开始拆大伯哥身上绑着的胶带。 火车鸣笛的声音从远处“呜呜”响起。 如烟似幻的白雾飘染了夜幕。 刺眼的车头灯探照过来,魏如楠转回身,她能看到火车越发接近。 于是,她飞快地和魏想楠一起与张国军拆着胶带,在火车近在咫尺之际,他们终于扯掉了最后一根,并迅速地跳下了铁轨。 “咯噔”、“咯噔”—— 车轮轰轰地压过了肉身躯体。 而真正的魏振刚的尸体,将会永远地积压在泡满了酸菜的陶缸里。 随着那些酸菜一起腐臭,发酵,直至化作一滩又一滩的血水。 第157章 逃不出罪孽樊笼(三) 5. 这世上很多事都没有原因,也没有意义。 有的人生下来就是烂掉的坏种,坏了好几代,血液是会传承下来的。 就像这么多年来,没有一个人发现真正的魏振刚被藏在地窖的10口陶缸里,因为无论到了什么时候,去地窖里的人只有魏如楠自己。 这是她的工作与义务,没有人会帮她,帮忙运输白菜的魏想楠夫妻二人,也最多是把小三轮车推到地窖入口处就结束了。 除了她,再不会有人顺着梯子进入地窖。 那个黑暗、空旷的小天地,掩埋着只有她一个人知道的秘密。 但在那之后,魏想楠和张国军很快就办理的离婚手续,不过是离婚不离家,他们仍然住在一起,只是彼此都觉得“离婚”这道程序可以保护对方,在事情败露的当天,他们都想独自承担下后果,绝对不牵连自己深爱的那个人。 尽管如此,魏来却从不知道自己的父母其实已经离婚了,他们在她的面前守口如瓶,充当着正常、恩爱的父母形象,也的确给予了她足够的爱,令她误以为世间所有父母都应该像魏想楠和张国军那样。 每逢魏振刚的忌日到来,他们三个都会约好了一起去。张国军会在那个畜生的墓前感谢魏如楠为大家所做的一切,他承认时间越久,就越觉得当初的行为是正确的,至少这些年来,大家的日子都很消停也很稳当,该死的人,确实该死。 虽然在前几年里,他们之间没人知道赵岭已经察觉了端倪。 尤其是那个夜晚在地窖的入口前,发现魏如楠不在家里的赵岭难得出来寻找她,因为,他找不到家里的锯子了。 直觉告诉赵岭,魏如楠最近不太正常。 他首先想到的是去魏广国家附近寻找蛛丝马迹,很快便发现仓房那边的地窖里有很微弱的光传来。 他悄悄地将地窖入口盖着的圆板挪开了一点,刚好就能看见魏如楠在地窖地下肢解魏振刚尸体的光景。 大概是太过震惊,赵岭惊恐不已,他就那样入迷得看了很久,连自己手机铃声响了都没有第一时间发觉。 摩托罗拉的手机铃声能选的不多,他那首是默认的,是华尔兹曲调的“生日快乐歌”。 铃声响了很久他才惊醒,仓惶地爬起身,极其狼狈地逃走了。 赵岭成为了那个唯一目睹了魏如楠罪行的人。 这也成为了他可以拿捏、折磨与报复自己母亲的把柄。 也许每个魏家人的体内都流淌着罪恶的基因,赵岭拥有魏如楠一半的血统,自然也会开启“恶”的黑暗一面。 可能,她真的不该生下他。 望着仍旧昏睡不醒的赵岭,魏如楠缓缓地说道:“每个人活着都是要承接因果的,坏事做得多了,离拥有好事的机会也就越来越远,因为已经把好的运气都用完了。然而,却不是经历了越多的苦难就会获得越多的幸运,吃苦从来都不值得歌颂,那些是谎言,是骗局,是为了将老实人拉进深渊。” 藏在床下的周画听了魏如楠平静到近乎冷酷的全部叙述,她感到自己身上的血液都在倒流,双手与双脚都冰凉发颤,可同时她又十分同情魏如楠,她代入了自己,便觉得魏如楠的所作所为可以被理解。 人性包含了道德,也凌驾于道德,不管是何等制裁,都应该留有温情。 朗朗乾坤,不留恶意。 病房里的另一个倾听者骆远丰同样沉默了很久。 6. 他已经退休了。 在职的时候,无论是赵建秋还是魏振刚,一个是车祸案,一个是铁轨凶杀案,他都涉手过。 其实也不是多享受追案的过程,他只是觉得能帮助被害人的家庭找出凶手是一件非常有成就感的事情。 那些接连不断的“谢谢、太谢谢您了”、“骆警官是正道的光”、“感谢骆警官为我们伸冤,您简直就是现世包公啊”…… 赞美与感激声令他渐渐迷失了自己,他真的以为自己是在追寻正义。 但正义究竟是什么呢? 是狮子想要吃掉羊,却被羊的犄角顶得开膛破肚,狮子死了,羊便有罪吗? 骆远丰追寻了这么多年的真相,竟然就是这样的结局吗? 他无法接受。 以至于在看向魏如楠的时候,他觉得这不是他想要的答案。 可这么多年过去,尸体根本不可能再找得到,早就已经和酸菜里的臭水一同蒸发得干干净净了。 而且,眼下已经过去了20年,昨天晚上,刚好是20年的期限。 这案子不再具有法律效应,就算抓魏如楠落网,也会因缺乏证据而无限拖延下去。 再拖个10年、20年,他都已经60出头了,还能等多久呢? 又要等些什么呢? 真相已经从凶手的口中得知,为什么他就觉得这不是他想要的呢? 魏如楠似乎看出了他心里的困惑,不由地苦笑道:“真抱歉啊,骆警官,我人老了,脑子也不行,很多事情记得不清不楚,发生的、没有发生的总是弄混,要是有让你不满意的地方,还请你多多包涵,我这种老年痴呆的老太婆,多活一天就是多赚一天,早就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了。” 她的语气非常轻松,也许是因为终于把压在心里的真相说了出来,她反而觉得释然。 骆远丰还是什么都没说,他挣扎了很久,面对眼前这个被恶意残害了一生的女人,他觉得自己并没有资格来审判她。 最终,他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起身的时候留下一句:“我已经退休了。”说完,便推开病房的门,如一具行尸走肉般离开了。 如果时光倒回到20年前,在骆远丰还年富力强的年纪,他可能不会换位思考魏如楠的处境。 要是在那个时候抓住了魏如楠,他一定会将她绳之以法,不管她有怎样惨痛的经历、苦衷和理由,他都要让她付出代价。 但如今不同了。 他们都老了。 生命在一点点流逝,代价似乎变得微不足道。 而魏如楠所做的一切,谁又有权利能定义她是对是错呢? 莫经他人苦,不必劝他人善。 骆远丰站定在医院的走廊里,他出神了好长一段时间,直到身后忽然传来人群的涌动声,他恍惚地转回头去,只见医生和护士们纷纷出入赵岭的病房,像是在对赵岭进行抢救。 但很快就传来护士的惊呼:“不好!病人已经没有生命迹象了!” 魏如楠隐隐的啜泣声传出来,她低声唤着:“岭岭,岭岭……你本不该受这些罪过啊……” 担架床被推出来的时候,魏如楠伏在赵岭的身边满面泪痕,骆远丰静默地注视着她,而她恰好抬起头,与骆远丰有短暂的四目相对。 目光穿透彼此灵魂,骆远丰似乎可以看见魏如楠眼底闪现出的一抹诡异的黯然。 刹那间,骆远丰的脑子里“嗡”地一声炸开了。 他忽然发现自己被骗了,那个女人只为唤起他的同情与怜悯,而她真正要做的其实是—— “呃……”骆远丰扶住墙壁,他觉得胸口不太舒服。 赶紧掏出衣服口袋里的降压药,手一抖,药片全部都洒落在地。 “先生?先生你不要紧吧?”有护士发现了他情况不对,赶忙上来帮忙。 骆远丰痛苦地揪着自己胸前的衣襟,他艰难地说着:“药,我的药……” 话没说完,就难以支撑地倒在地上。 恍惚中,他看见有另外一个身影从赵岭的病房里走出来。 对方匆匆扫了他一眼,便迅速跑开了。 骆远丰的意识越发浑浊,他到底是闭上眼,唯有伸出向前的手掌还维持着张开的动作。 他还在试图抓住他所认为的罪恶。 第158章 逃不出罪孽樊笼(四) 7. 3天后,周画办理了出院手续,她被解除了监管,恢复了自由。 5天后,是赵岭的葬礼。前来的同事寥寥无几,他的人设已经崩塌,没人愿意沾他的边儿,在场的除了家人,连他平日里谄媚到极致的宋全大也没有出现过半面。 魏如楠全程都在流眼泪,周画也表现得非常悲伤,赵嘉景站在仅次于周画的位置,他没什么表情,反倒是一直挽着他手臂的樊絮哭得很伤心。 葬礼的后半段,何胜与吴彤前来送了一束花,周画迎接她们的时候故意踮脚张望了一下她们身后,故作诧异地问了句:“总和两位在一起的那名姓骆的警官呢?” 何胜的表情有些惋惜,她回答道:“骆警官前几天脑出血了,虽然抢救了过来,但人现在行动不太方便。” 周画夸张地捂住了嘴,她悲叹一声,念叨了一句:“怎么会这样呢,真是好人没好报。”转身的瞬间与不远处的魏如楠对视一眼,二人都露出了安心的神色。 何胜却在这时对周画说:“周小姐,葬礼结束后,还需要你回到警局来配合我们做一下笔录。但其实那些视频里的证据已经足以说明赵岭的杀人动机与行为,可过程还是要补齐的。” 周画点点头:“明白,何警官放心吧,你需要我做什么,我都会全力配合的。” “还有一件事。”何胜说,“宋启航的父亲宋全大曾报案指控赵岭敲诈他儿子,也怀疑是赵岭在幕后主使了‘狗咬伤’事件,这件事你清楚吗?” 周画茫然道:“不好意思,我不知道这些。” 吴彤则道:“反正人都死了,宋启航他们家再怎么泼洒水也是死无对证了,身为当事人的宋启航喉咙都被咬断了,手指头没了八根,能活着已经是奇迹,他根本就说不出是谁控制了那两条狗的行为。” 周画小声问了句:“那这个案子……” 何胜说:“已经结案了,在场的所有人都一口咬定是宋启航自己造成的悲剧,他父亲再如何指控也是无济于事了。” 周画笑了笑,说了声:“这倒也是。” 何胜与吴彤和她又说了几句,约了去警局的时间后,她们两个就先离开了灵堂。 周画一直送她们出门,回来的时候,她瞥了一眼角落里的赵嘉景。 他全不在意警察的出现,也没有想要和周画详谈的意思。 但周画却能猜得出他究竟做过些什么。 或许,可以称之为彼此帮助吧。 宋启航的这种下场会令周画觉得痛快,而赵岭的死亡,也会令赵嘉景觉得释然。 他一定从未忘记过刘璐是怎样死的,当周画看到赵嘉景的屏保照片是刘璐的那一刻,她就知道赵嘉景心里对赵岭的恨,绝不会比她少。 8. 魏想楠、魏来楠一直都在忙着照顾亲戚们,好在亲戚也不多,大部分都是远房来的,其余的,也都是魏如楠的老同事们。 张国军摆了几盒中南海在赵岭的遗像前,魏来凑过来说了句:“爸,不放个打火机吗?” “哦,对哈。”张国军又掏出了打火机,这才发现打不出火,不过也就是个做个样子的,他懒得去找好使的打火机了,直接把手里这个放在了烟盒旁。 魏如楠站得有些累了,就坐到椅子上歇息,手里的绢帕一直没停,只管擦拭着眼角。 魏想楠在这时走到她身边,抬手按了按她的肩膀,低声说:“大姐,你要是不舒服了就先回家吧,这里有我们这么多人呢。” “我怎么也得送他走完最后一程。”魏如楠悲叹道,“白发人送黑发人这事儿,可真是不好受啊。” “好在你还有嘉景。咱姐夫也算后继有人,他孙子那么优秀,赵家有后。” 魏如楠对魏想楠点了点头,姐妹二人紧紧地握住彼此的手,这光景仿佛似曾相识。 20年前,她们两个就是这样紧紧相依着站在魏振刚的葬礼上,20年后,头顶的阳光仿佛也变得更加明媚了。 谁也不会再谈论起魏振刚,等到魏广国和于桂芝接连死去后,魏振刚的名字会彻底从家人的记忆里消失。 再也不会有人留有他的照片。 想到这里,魏如楠露出了踏实、欣慰的笑容。 接下来,刘璐的父母也来到灵堂拜祭赵岭,老夫妻大概率也只是想念外孙了,至于赵岭是死是活,他们早就不再在意。 最后出现的人是1729。 他今天穿的西装革履,但他不是来送花的,他不过是想要亲眼看一看赵岭是不是真的死了。 站在遗像前,1729红着眼眶,终于等到了这一天,简直如同黄粱一梦,他觉得刘璐在天之灵终于可以因此而安息,而他自己的执念,也终能圆满。 他离开的时候,与周画有过片刻的眼神交汇。 二人谁也没有多说,对彼此默默点头,都清楚此后再不会相见。 有些人的出现,能在最为危难的时候帮助对方一把,已然是极深的缘分,也就不必再过问日后了。 人来人往,噩梦渐渐消散,当魏想楠从魏如楠身边走开的时候,周画才缓缓地接近了魏如楠身边。 已经58岁的魏如楠,和26岁的周画,她们两个是婆媳,是盟友,也像母女,但更像是两个重叠了人生的从沼泽里爬出的女子。 周画心里很清楚,是魏如楠的帮助,才没有令她变成第二个魏如楠。 “你才只有26岁,人生才刚刚开始。”魏如楠转过眼,看着周画低声说,“送走赵岭后,你有权去选择任何你想要过的新生活,再没有人可以夺走你的人生了。” 周画释然地笑了,她抚过魏如楠的臂膀,语气平和地说道:“我哪也不去,我今后还是和你在一起。” 魏如楠也就不再多说什么,她点点头,尊重周画的全部决定。 与此同时,这会儿已经坐在角落里的赵嘉景正飞快地敲打着手机键盘—— 9. 鬣狗群里现在只有4个人,而赵嘉景,是新的群主。 张铭刚刚在群里@了他,喊着他晚上一起出来打台球,还说可以约几个很好看的女的,都是以前一届的,很会玩儿。 大黄:“我家老院子可不行了啊,上次出了那事儿后,我爸就给装上铁门了,还不给我钥匙,咱哥儿几个另寻地方吧。” 张铭:“大黄你个废物,你也就能提供点儿场地的作用了,现在还整不成了,完蛋。” 小林:“去那个诗诗家呗,她不是自己住吗?” 张铭:“啊,是前几天那个诗诗吧?也行,她那地方还挺偏的,能玩得开。” 接着这帮人连环@赵嘉景,喊着:“景哥,你别不说话啊,一起玩吧晚上,你别老不参与我们啊,咱都是一家人!” 赵嘉景的脸上映着手机的蓝光,他手指飞快地在键盘上打字倒不是在回复群里的内容,而是在敲打他制定的计划。 他的,报复计划。 等到项目列的差不多后,他才调出鬣狗群,浏览了一遍聊天内容,最后回了句:“好,晚上几点?” 张铭兴高采烈地发了一堆表情包,但他还是得@小林问一声:“景哥问几点呢。咱几点?” 小林:“6点?” 赵嘉景回了个“OK”的手势。 他按灭手机,正准备揣起来的时候,忽然看见樊絮跑到门外的走廊里,对着垃圾桶呕个不停。 周画听见了动静,她最先走过去拍着樊絮的肩,又拿出纸巾帮她擦嘴,关心道:“没事吧?” 樊絮用力地摇摇头,她接过纸巾,对周画说了声谢谢,然后走回到室内,像一只认主的忠犬一样紧紧地黏到了赵嘉景的身旁。 周画远远地看着他们两个的亲昵举动,赵嘉景牵着她的手在问什么,那个叫樊絮的女孩像在撒娇一样地撇了撇嘴,他就顺势站起身,低头去哄她。 他们也都已经20岁了。 周画像是明白了什么,可她也很清楚樊絮曾经是遭到宋启航迫害的其中一个。 而赵嘉景与樊絮之间的不清不楚到底又算是什么呢? 周画有些不安,她下意识地去寻找魏如楠,发现她也正在打量着赵嘉景的举动。 不出片刻,周画与魏如楠的视线相碰,她们沉默地交换了眼神,似乎都意识到了有危险的气息在隐现。 赵嘉景在这时出现在她们两个之间,看了看周画,又看了看魏如楠,拉着樊絮说了句:“她身体不太舒服,我们先回去了。” 周画讷讷地点点头,魏如楠却说道:“那你要先送人家回家,嘉景,晚上家里人要一起吃个饭,你别忘记了。” 赵嘉景蹙了眉:“几点?” “5点。” “哦,那我能5点到了能待一会儿。”说完,就带着樊絮离开了。 幽暗的灵堂里,其余人都在各自忙碌,无人注意到这边的端倪。 或许是外头的走廊光线不好,周画仿佛看见赵嘉景拉着樊絮的手朝绝望的幽深迷宫里走去了。 她很想喊他们回来,但声音卡在喉咙里,下意识地转过头,看见遗像中的赵岭在对着她笑。 他笑得真诡异,虚伪的面具下隐藏着的是残忍和冷漠。 多少人都被他的这副好皮囊骗得团团转,刘璐、于丽佳……还有很多不知名的女子,她们都做了赵岭的垫脚石,以血肉、以白骨托着他一步步地登上通天高塔。 唯有周画和魏如楠将他拉回到了深渊。 恶魔本就应该被深渊吞噬,不该存活于人世。 哪里有那么多成为恶人的原因?恶人之所以恶,是因为他选择了恶。 周画沉下眼,对着赵岭动了动嘴,无声的口型在说—— “代我向琪琪问好。” 10. 不远处的魏如楠将周画的一举一动都看在了眼里。 如今的周画,是唯一知道她秘密的人。 而魏如楠,也是唯一能称之为是周画共犯的人。 她们两个悲苦、惨痛的人生不分伯仲,或许只有她们两个才能真正的做到惺惺相惜。 厄运之人唯有与厄运之人共“舞”。 但失去了赵岭,身为母亲的魏如楠当真不会感到痛苦吗? 或许他们的母子情份早就已经在某个恐怖的节点里断掉了。 在赵岭第一次把药递给她的时候,在魏如楠第一次看到刘璐身上的伤痕的时候,在那份意外死亡赔偿金保险单第一次出现的时候…… 有些错,是不能够纵容的。 她身为母亲,便更不能选择一叶障目。 尽管她不知道错与对究竟是被谁定义,但她知道,已经没人有资格来对她指手画脚了。 魏如楠转回头,她望向灵堂外的日光,冷冬中艳阳明媚,她觉得这一天是她人生中唯二的好天气。 因为最美好的那一次,是与赵建秋的相遇。 可命运从不会宽恕任何人。 魏如楠是清楚这一点的,只不过,现在还不是她接受惩罚的时候。 她苦了这么久,仍旧想要贪婪地享受这好不容易得来的美好的时日。 她想要看到周画重新开始正常的生活,想要看到赵嘉景结婚生子,更想要去看看湛蓝的海…… 从前没有经历过的快乐,她想在58岁之后的人生里去一件一件地完成。 但愿命运的追踪不要太快地发现她。 苦命之人,也配重新活下去。 第159章 番外欲收嘉景此楼中(一) (追故事追到今天的各位读者:这是我写在前的小提示——正文故事今早7点更新的是最后一章。接下来是番外故事,包含了一些隐藏结局。) 1. “欲收嘉景此楼中,徒倚阑干四望通。” 这是赵嘉景名字的由来。 他母亲刘璐喜欢诗词歌赋,也爱看聊斋志异、野史闲书,尤其是喜欢这句诗的意境,想着良辰美景都能收入她的小楼阁里,也盼望着自己的孩子可以一览天下嘉景,不要受到教条的约束,便起了这样一个饱含着浪漫意味的名字。 却遭到赵岭一句冷嘲:“妇人之见。” 赵嘉景知道自己爸爸瞧不起自己妈妈的那一刻,是在他5岁的时候。 刘璐觉得孩子大了,去了幼儿园,她也想出去上班,但赵岭唉声叹气地磨着刘璐继续留在家里,她要是重新步入社会,谁接送孩子?谁照顾一家子起居?谁做家务呢? “不是还有咱妈吗?”刘璐指的是一直同住的魏如楠,“我和咱妈商量好了,孩子她帮忙接送幼儿园,她买菜,我一下班回来就可以做饭。” “你也放心用她?”赵岭沉着脸,“我都不放心让她做事,什么也做不好,丢三落四,再把孩子搞丢了。” “就咱们小区楼下的幼儿园,也不走远,怎么可能会丢呢?” “你突然这样嘉景也会不习惯的,他一直都和你在一起,冷不丁的分开他怕是会闹毛病。” “他是个男孩子,不能娇惯培养,小孩子生点病也不碍事。” 两个人就这样拉扯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刘璐心意已决,已经开始托朋友联系起工作单位后,赵嘉景却突然发起了高烧。 刘璐当然会心疼孩子,她真以为是自己突然要去工作而疏忽了赵嘉景,才会导致他一病不起。 可实际上,赵嘉景在前一天晚上被赵岭带着去吃了半生不熟的海鲜食品,他才只有5岁,消耗系统本就不够完善,再加上吃完了海鲜,赵岭又同意他吃了平日里不被允许得到的冰淇淋。 如此一来,会病倒也是无可厚非。 但赵嘉景不敢告诉刘璐实情,他从那么小开始,就已经惧怕起赵岭的打骂。 只不过,当稍微长大一点之后,赵嘉景也会痛恨起自己当时的软弱。 是他间接地害了刘璐失去了重返社会的机会。 他总是不懂人为什么要生孩子。 如果刘璐没有生下他,她的人生或许就不会草草终结了。 2. 但赵嘉景的家庭成员是与别人家不太一样的。 他在7岁时开始逐渐明白,自己的奶奶和别的孩子的奶奶,有一些不同。 他的奶奶需要在一日三餐之后服药,每次都是一大把,白色的、红色的还有黄色的混在一起,由赵岭亲自送去给奶奶吃下。 有那么几次,奶奶实在受不了了,她打翻了赵岭手里的药盒,洒了满地的药片如同坠落的珍珠,“噼里啪啦”的蹦个不停。 赵岭命令奶奶一粒一粒地捡起来吃下,否则,她明天的药量还会增加。 躲在门外偷看的赵嘉景发现奶奶哭了。 在那之后,奶奶没有再拒绝过赵岭的药。 而赵嘉景也曾童言无忌地问过自己的父亲:“奶奶得了什么病?为什么每天都要吃那么多的药?” 结果却被赵岭狠狠地打了一个耳光,他叮嘱赵嘉景:“你已经7岁了,是个大孩子了,要学会不该问的不要问,否则,宋启航怎么还会愿意和你这种傻小子玩呢?” 哦,对,宋启航就仿佛是这个家中的“隐藏人员”。 赵岭几乎每天都要提起那个名字不下20遍。 宋启航不喜欢吃鸡蛋、宋启航对草莓过敏、宋启航就要分进重点班了…… 以至于赵嘉景总是错以为他和宋启航是生活在一起的,因为,这个名字总是时刻存在,赵嘉景几乎是被迫接受“宋启航”这三个字的。 在他们两个都8岁的时候,他们成为了同桌。 赵嘉景在那时不懂这些都是赵岭的苦心,他只知道宋启航从幼儿园开始就在自己身边“阴魂不散”了,以至于他无法去结交宋启航之外的朋友。 因为宋启航会牢牢地跟在他身边,用各种新鲜事物来诱|惑|他。 新的小汽车,新的电子手表,新的零食…… 宋启航就像是一个光怪陆离的万花筒,他给赵嘉景带来了许多普通人家孩子会有的认知之外的东西。 既刺激,又危险,让人无法拒绝的同时又欲罢不能。 赵嘉景逐渐沦陷在了这种主动的进攻式交友中,他成为了宋启航身边那个最常出现的面孔。这也和宋启航不能很好的和其他人建立正常的友情关系有关,那些谄媚宋启航的,会令他觉得无趣,可那些不屑宋启航的,又让他回以暴|力。 他选择朋友的要求很高,既要顺从,又要聪明,同时不能多嘴,还要对他完全忠诚。 赵嘉景这样的人,他不会再遇见第二个了。 宋启航很满意这个朋友,他回家告诉宋全大,“我想一直和赵嘉景一个班,我在哪,他就要在哪,他学习好,可以帮我很多。” 于是,从那天开始,赵嘉景被多方因素拴在了宋启航的身边,他就像是宋启航的影子,此后人生的大部分时间里,都被宋启航无情地占用了。 13岁的时候,宋启航忽然和赵嘉景说,“我想要学画画。” 赵嘉景心里是有些震惊的,毕竟宋启航在美术课上的时候,连狗都会画成牛。 “你喜欢的话就去学。”但赵嘉景嘴上还是鼓励道:“我家里有个亲戚也是学画画的,他现在在大城市里做美术教授,感觉还不错。” “是吗?”宋启航感兴趣的只有:“你得来陪我一起学。我爸给咱们拿钱,你什么也不用管,陪着我就行。” 放在古代的话,赵嘉景的存在就应该是少爷身边的小厮,太子身边的书童,又或者是帝王身边的内侍。 他并没有拒绝的权利,而宋启航也不是在和他商量,无非是通知他一声罢了。 第160章 番外欲收嘉景此楼中(二) 3. 那会儿是夏天,画画课是周六下午3:00开始,一直到晚上7:00结束。 赵嘉景每个周末都要背着画板和宋启航一起去县里最好的一家画室里学画。 宋启航告诉赵嘉景,选这家不是因为名气最大,而是这家的助教是个年轻的女老师,看上去也就刚刚19岁,据说是快要毕业了的大四在校生,在实习期回来丰富档案。 宋启航很喜欢和她搭话,动不动就问:“于老师,我这里画的对吗?” “于老师,可以帮我调整一下吗?” “于老师,这个糖果很好吃,给你一颗尝尝。” 两个人之间逐渐建立起了一种外人无法介入的微妙氛围,毕竟13岁的宋启航已经有一百六十公分的身高,而且,他每天都被他妈妈打扮得干干净净、衣冠楚楚,白色的小短袖上没有半点灰尘,连球鞋的鞋面都永远洁白。 年轻的女老师也格外关注他。 在一群乌压压的小毛孩子里,宋启航无疑是最为出众的。 他身上的那种气质是赵嘉景永生都无法获得的,而气质究竟是什么,同样13岁的赵嘉景也不是很能理解。 但他总是会觉得宋启航长得很“贵”。 尽管他自己也是个剑眉星目的小男孩,好多人都会评价他取了父母的基因优点,长得又帅又漂亮。 可还是和宋启航不一样。 至少,在那个时期来说,赵嘉景还没有拥有宋启航对异性的那种吸引力。 而男女之间最重要的就是相吸的磁场。 当赵嘉景看到于老师将和她自己同样的手链送给宋启航的时候,他就意识到自己看见了不该看的事。 赵岭叮嘱过他,不该看的,不要看。 不该听的,也不能听。 可戴着小小金铃的手链也出现在了赵嘉景的眼前。 年轻美丽的于老师对他微微一笑,水汪汪的大眼睛紧紧地盯着他,悄声说道:“上星期画得出色的小朋友都会有这条手链哦,嘉景你也有。” 赵嘉景有些不安地看着她,她却抓过赵嘉景的手,把手链塞给他,再用力合上他的手,笑道:“其实,只有你和启航两个人有,不是谁都能和老师戴一样的手链,嘉景要继续努力画画才行。” 赵嘉景可不想要这条手链,但宋启航在这时从外面回来了画室,看见于老师和赵嘉景说悄悄话的模样,宋启航明显愣了一下。 赵嘉景立刻站起身,他表忠心地对宋启航说:“于老师在教我画大卫的雕像,是吧,于老师?” 她怔怔地点了头,像是不懂赵嘉景为什么会这么惧怕宋启航,但她还是配合道:“是呢,嘉景很认学的。”接着又探出手,伸向宋启航,“启航,过来,我也教你怎么画。” 宋启航到底是个孩子,他立刻就开心地笑了,跑上前几步,握住她的手。 高出宋启航一头的女老师会迁就他的身高,时而俯下身,在他耳边轻声低语,也会托着他的手腕,随着她的掌控一起在图纸上描绘。 在赵嘉景看来,那个时候的宋启航仿佛是在被操控着的。 他会因为女老师的一个眼神、一抹笑容与一次表扬而牵动自己的情绪。 所以赵嘉景不太喜欢这个女老师。 他觉得她像是一朵危险的大丽花,花瓣是黑色的,让他感到害怕。 尤其是回到家中,他无意间在赵岭单位的同事合照上看到了这个于老师,立刻就惊讶地跑去问刘璐:“妈,妈!这个教画画的老师怎么会和爸一起照相啊?” “哪个老师?”刘璐凑过来看了一眼,恍然道:“噢,小于啊,她在你爸的单位实习啊,好像周末会去做几个小时的画室教师,怎么,她在你和启航的画室里啊?” 赵嘉景皱着眉,小声回了句:“我不喜欢她。” “她长得那么漂亮,你怎么会不喜欢她呢?害羞啊?” 赵嘉景摇摇头,“启航喜欢她,但我不。” 刘璐只把赵嘉景和宋启航当小孩子,笑着打趣道:“启航知道什么叫喜欢吗?才多大点儿啊,不过漂亮的年轻老师都受欢迎,她在你爸单位里也很招人喜欢的,以后表现好的话,说不定有机会留下呢。” 赵嘉景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他低着头,找到了合照下面的名字。 哦……于老师原来叫做于丽佳。 有点土气的名字。 4. “你那个口味儿的好吃吗?” 赵嘉景闻声转头,看到宋启航正在盯着他手里的冰淇淋。 “你刚才不是说不吃草莓味儿的吗?”赵嘉景说。 宋启航皱皱眉,“我对草莓过敏,不敢吃,但看你吃得挺好。” “那,你尝尝?” “过敏怎么办?” “那你还是别吃了。” 宋启航一把抓住赵嘉景的手,“我试试吧,草莓冰淇淋又不是真的草莓。” “你先少吃一点。”赵嘉景被他抓着手腕,轻轻地将冰淇淋倾斜到他面前,宋启航顺势低下头,舔了一口软糯的粉红色。 “还行。”他砸吧砸吧嘴,松开赵嘉景的手,又把自己的香草口味冰淇淋舀了一小勺,递给赵嘉景,“尝尝我的。” 赵嘉景很自然地吃了他喂给自己的冰淇淋,“太甜了,我不喜欢。” “你那个草莓的才甜呢。唉,吃完了感觉脖子都有点儿痒了,心理作用吧?” 赵嘉景建议他不要挠,会起红疹子。 宋启航也算听话,强忍着不碰脖子,两个人吃完冰淇淋后,就一起往回去画室的路上走。 那时的他们可以很平常的分食任何一种食物。 同一瓶饮料、同一块蛋糕、同一份炒饭、同一碗牛肉面…… 他们之间没有秘密,也没有争吵,要好的像是连体婴,哪怕赵嘉景要做的是牺牲自己的感受来迎合宋启航,而宋启航也凡事都要抓着赵嘉景在身边才能做成。 赵嘉景觉得他在某种程度上是近乎不正常的依赖着自己的。 如果自己是个女孩,宋启航很有可能会选择和她结婚。 但他却不太愿意和宋启航永远在一起。 “他有些爱说脏话。”赵嘉景曾这样和刘璐抱怨过。 可惜刘璐也改变不了宋启航的这个根深蒂固的问题,唯一能叮嘱赵嘉景的,就是不要被宋启航身上的缺点带坏。 赵嘉景不仅没有被带坏,反而想要改变宋启航的部分缺点。 譬如说是,他在某一天看到宋启航从于丽佳的休息室里走出来后,便费尽心思地斟酌着用词,终于在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赵嘉景鼓足勇气说道:“我……我觉得你不该和于|老|师|走得太近。” 5. 那是赵嘉景第一次同宋启航提出“要求。” 这个要求却不是关乎自己,而是为了宋启航本身。 可于丽佳是开启了宋启航对女性认知通道的第一人,她当时的存在意义是非常巨大的,至少在宋启航的眼中,他那会儿根本离不开她。 男孩,浓夏,画室,年轻的助教老师,融化的冰淇淋。 那时的宋启航还会认真地思考一下赵嘉景提出这个要求的“原因”。 但,仅仅只是几分钟,他就选择追寻自己的欲望。 彼此不同的成长环境隔绝了内心相通的可能性,赵嘉景和宋启航永远是两个世界里的人,哪怕因各自需求而短暂的成为过“朋友”,可不能够体谅对方便无法长久。 所以,在那一天,宋启航选择了于丽佳。 他拒绝了赵嘉景软弱、怯懦的挽留。 “你是嫉妒她选择了我吧?”在宋启航的认知里,他似乎只会这么理解。 赵嘉景摇着头,他只是想要将他目前唯一的“朋友”从危险的境地里拉回到自己身边。 宋启航却拂开了他的手。 也许,从那时开始,他已经走上了与赵嘉景不同的道路。 炎热的酷暑,赵嘉景因不得不面临朋友的远去而内心悲凉。 他全身都在打着寒颤,回到家中,果然是感冒发烧了。 “谁会在大夏天里感冒啊?”他的父亲赵岭还在嘲笑他,“亏你还是个男孩。” 赵嘉景昏睡了好几天,学校那边也请了假,等稍微好一点后,已经是周四了。 刚睁开眼睛,就听见房间外传来争吵声。 他想要上厕所,出门的时候途经那扇争吵的房门,是奶奶的屋子。 父亲的声音是压制着愤怒的,他仿佛要将奶奶给撕碎了那般咬牙切齿道:“你再敢做出这种事情的话,我保证让你死在没人知道的地方!” 奶奶什么也不敢回答,赵嘉景害怕听见自己不该听的,只匆匆地跑去厕所。 结果一推开拉门,就看到母亲刘璐正趴在瓷砖上。 她鼻子、脸上全是血,发现赵嘉景出现后,她很绝望地对他摇头,艰难地开口说出:“快回房间去,别在这!” 但赵嘉景还是晚了一步,他刚回过身,就看到他的父亲如鬼魅一般地出现在身后。 赵嘉景吓得低呼出声,父亲已经按住他的后颈把他抓到了身前,母亲想要去保护孩子,却被父亲一把推倒在地。 赵嘉景只觉得后颈很疼,他一直被按着去了奶奶的房间。 “砰嗵——”一声,父亲把他摔在奶奶面前,以威胁般的口吻说道:“你不是觉得我是个失败品吗?你只有孙子就觉得高枕无忧了不是吗?我告诉你,再敢跑去我单位举报家里的丑事,我就让你孙子也尝尝同样的滋味!” 赵嘉景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只听见奶奶无助的啜泣声,她保证道:“我再也不会了。” 可赵嘉景的心里只挂念着母亲。 他还记得上一次没有及时处理伤口,母亲的小腿感染了很长一段时间。 这次一定要擦拭碘酒,要好好消毒才行。赵嘉景反复地提醒着自己。 第161章 番外欲收嘉景此楼中(三) 6. 14岁那年,赵嘉景已经初二。 由于新换了班主任,他和宋启航的座位发生了调整,但也仅仅是分开了一周,宋启航好像刚和他分开就回到家里和宋全大说了这件事。 于是,一周后,赵嘉景又成为了宋启航的同桌。 在中学时代,他们两个就像是个对内满足对外封闭的双人小团体。 外面的人无法介入,他们也没打算和其他人交朋友。 只不过这个时期的两个男孩各有各的烦恼,他们不再像13岁之前那样共享秘密,自从遇见于丽佳后,宋启航渐渐地不再对赵嘉景袒露关于“异性”的心声。 而赵嘉景也因为父母之间的问题而变得更加寡言少语,他总是会担心父母发生争执。准确来说,是怕母亲会吃亏。 可面对父亲每天对他审问般的话语,他也从来不敢沉默。 “和启航在学校里都做什么了?” “你要多让着启航,你表现得懂事些,我的麻烦就少些。” “一直和启航在一起,你之后的择校都会很简单,别惹启航生气,要懂事。” 尽管赵嘉景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总要做懂事的那一个。 但父亲的话像是咒语,他怕自己不选择顺从,就会变成母亲的下场。 也曾经小心翼翼地叮嘱母亲:“妈,不要忤逆爸,他想怎样就怎样吧,你打不过他的。” 但母亲那时已经濒临崩溃了,她满面泪水地对赵嘉景说:“我只是想要有一份普通的工作,想要过的像个人一样,我真的再也受不了这样了,嘉景,别连你也这样对我了。” 要工作干什么呢? 爸赚的钱够用啊,而且妈,我上学都吃食堂的,宋启航也会偶尔给我买球鞋买衣服,他花钱很大,给我买的也很贵,我不需要多少钱的。 妈,别去外面工作了,爸不喜欢的事情你千万别去做,我不是不理解你,我只是不想让你被打! “你觉得,我只要妥协就不会挨揍吗?”母亲的这句质疑,如同尖锐的利剑,正中了赵嘉景的心口。 但赵嘉景还是以一种上位者的姿态对他的母亲说:“我觉得,一定是你还不够妥协吧。” 妈,再试着懂事点吧,多谦让一些爸爸,就像…… “就像我对宋启航那样。” 7. “给我买瓶可乐去。” “好。” “要百事的。” “好。” “剩下的钱你自己也买点什么吧。” “哦,那倒不用了,我没什么想买的。”赵嘉景拿着宋启航给他的钱出了教室,去了学校的小卖部。 到了午餐时间,宋启航说不想吃食堂了,“外面的那家炒面好像不错,新开的,咱俩去吃吧。” “可我今天……” “还能用你花钱吗?你哪次和我在一起拿过钱?” “也是。” “对了,吃完回来帮我把昨天的数学作业写了,下午不是有数学课嘛,窜课了。” “好。” 到了晚上放学,宋启航看到对面职专门口也放学了,他站在街道这边盯着一些嬉嬉闹闹的女生出了校门,停下脚步的时候刚好和其中走在最前面的马尾女生对上了眼。 毕竟是职专,年纪肯定比他大几岁,但宋启航压根儿就不在意这个。 赵嘉景发现他的举动,忍不住问了句:“你周六不去画室了?” “早他|妈|不去了。”宋启航说这话的时候,语气里充满恨意,也难怪,打从年初开始,他就停了画画,也不准赵嘉景再去学,并且自那之后,赵嘉景从未从他嘴里听到过于丽佳的名字。 很明显,那个女人已经成为了过去式。 但已经尝试过异性带来的不同感触的宋启航,却是回不了头的。 三天后,他带着职专的马尾女孩出现在了赵嘉景的面前,那天是他们两个约好一起打篮球。 马尾女孩的妆很浓,掩盖了她青春的脸孔,她说话声音很大,笑起来的声音也夸张,但她有一双非常漂亮的大眼睛,像是迷失在森林里的小鹿。 宋启航很喜欢盯着她的眼睛看,看着看着,他们就会情难自禁的亲|吻起来。有些时候,甚至会忘记赵嘉景也在场。 马尾女孩教会了宋启航很多,和于丽佳一样,她们是年长的女性,习惯了也擅长引领。 宋启航是从那时候开始抽烟的,为了不让宋全大发现,他会把烟盒和打火机都交给赵嘉景带回家。 出奇的是赵岭在发现这些东西时并不会数落赵嘉景,还会摸摸他的头,称赞他表现的不错。 赵嘉景很在意父亲的表扬。 比起母亲的无微不至,父亲只不过是一个赞许的眼神,都会令赵嘉景心情大好。 可他并不知道危险总是会在丧失警惕的时候出现,譬如说是十一过后,母亲忽然发生了车祸;又譬如说是,年底的时候,宋启航和职专的几个男生发生了争执,原因出现在马尾女孩身上,导致他被短暂地抓进了拘留所,要不是宋全大出面,宋启航很有可能会进少管所。 因为,他刺伤了其中一个职专男生的腹部,造成对方下半生只能使用人工|肛|门|来排便。 马尾女孩也在那之后消失在了赵嘉景和宋启航的视线里,但赵嘉景隐约记得,宋启航因此而低落了很长一段时间。 可惜赵嘉景当时没有心情去关心他的事情,母亲的死令他沉迷悲伤,迎接15岁的时光里,铺天盖地都是烧纸钱的味道。 父亲哭得是最凶的那一个,在外公外婆的面前哭,在母亲下葬时哭,人越多,他哭得越真。 所有人都同情他成了鳏夫,要带着一个半大不小的儿子,还要照顾着老年痴呆的母亲。 “赵岭真惨啊,像模像样的一个人,怎么这么命苦?” “好人没好报,真是没天理!” “大家都帮着给介绍好姑娘,谁嫁给赵主任,谁后半生都是享不完的福气!” 这话在赵嘉景听来竟是荒唐又可笑的了。 福气。 倘若真的有福气,母亲怎么会死呢? 为什么所有人长着眼睛和脑子,却从来都不愿意思考呢? 也许对于普通人来说,思考,是比死亡还要艰难的事情。 可就算赵嘉景隐隐地怀疑母亲的死和父亲有关又能怎样?他太弱小了,没有力量,根本无法与深渊中的恶魔对抗。 8. “不要急。” 在他独自抱着母亲遗像睡去的时候,似乎听见奶奶抚着他的头,在他耳边似安慰一般地说道:“你总有一天会长大的,到了那个时候,你会拥有保护自己、保护家人的能力,所以不要急,要沉住气,只要苦难不将你打倒,那就不是苦难。” 这个家里除了母亲,就只有奶奶会这样温柔地同他讲话。 他在睡梦里流下眼泪,痛苦地问道:“可为什么是我要承受这些?我什么也没做错,不该是我。” “恶意从不会因为你善良、顺从就避开你。”奶奶告诉他,“在反击之前,要学会沉默,可沉默不代表你软弱,嘉景,除了你自己,谁也帮不了你一世,你要寻找到自己的生存方式,要做个经历磨难也还能过正常生活的人。” 人来一世,别折磨自己。 奶奶是过来人,断不会骗他的。 那一晚,赵嘉景只忙着哭泣和难过,已然分不清奶奶的那番话是真实的,还是梦。 而到了隔天,赵嘉景睡得不好,爬不起床来,但他朦胧中可以听到外公和外婆来了家里。 父亲还在南山忙乎出殡的事,外公是来拿走母亲的遗物的,奶奶一边帮着收拾,一边不停地道着歉。 她说:“对不起啊,亲家公、亲家母,是我教子无方,都是赵岭不对。刘璐……刘璐是个好孩子,我也知道你们是为了嘉景日后才不把事情闹大的,对不起,真对不起。” 外婆似乎哭了,她哭得很伤心,外公始终没有说过一句话。 满屋子只有奶奶的“对不起”。 赵嘉景坐在床边,他忽然间觉得奶奶很软弱,她的对不起并不能解决任何实际问题,只会加剧外公和外婆的痛苦。 除非奶奶也失去她的儿子,否则,感同身受是永远不会存在的。 而手机在这时发来了微信消息,赵嘉景动作迟缓地打开看,是宋启航问他什么时候回学校,马上就要期末考试了,宋启航需要有人传答案。 赵嘉景默默地回复了两个字:“明天。” 他艰难地熬过了自己灰暗的15岁。尽管在这一年里,他的父亲从没有关注过他内心的孤独,除了奶奶会叮嘱他要坚强之外,他感觉自己像是被社会遗弃了一般。 身边似乎并没有真正在意他的人,失去了母亲,他失去的是属于他的唯一的温暖。 好在他考上了重点。 而他的父亲,也很快便遇见了新的女人。 9. 9月初的天气格外热辣。 新生入校的典礼上,赵嘉景第一次见到樊絮。 他们两个是新生代表,因为他是男生里成绩最好的,而樊絮,是女生里成绩最好的。 在上台致辞之前,他们两个原本应该在后台对对稿子。可他迟到了,但她早就已经帮他捋顺了他的致辞部分,还为他整理了一下衬衫领子,抬起手臂的时候,帮他打理了一下被风吹得凌乱了的头发。 她身上有一股非常好闻的沐浴露香气,是苹果味儿的,在她举手投足之际,他感觉自己被那股清香紧紧地包裹住了。 紧接着,是她对他的自我介绍,她首先对他说道:“我叫樊絮,原来是三中的,你呢?” “赵嘉景。”他握了握她伸向自己的手,“一中的。” “你的名字好诗意呀。”在那个时候,她的笑脸还非常的纯粹,连声音都是非常骄傲的,“还真是人如其名啊。” 赵嘉景是在那一刻回想起了刘璐曾和他说过的—— “其实啊,我对你爸爸是一见钟情,那会儿还是大学生,而见到他的第一眼,就觉得他和别人不一样,有一种被雷劈中了胸口的感觉,如今回想起来还是很甜蜜也很奇妙的,嘉景,你一定也要选一个令你有这种感觉的女孩子在一起,那样的人生才没有遗憾。” 赵嘉景原本还以为只有女人会有这种感受,他其实并没有把刘璐的这些话放在过心上。 直到樊絮出现的那一天,他突然明白了刘璐形容的那种感觉。 如闪电,如惊雷,劈中胸口的瞬间,他觉得自己一定再也不会感受到这种震撼。 原来赵岭之于刘璐,就像是樊絮之于赵嘉景那样美好。 一想到这里,赵嘉景反而觉得自己的母亲也算是死得其所了,真可谓是讽刺至极。 10. 新的学校,新的生活,新的圈子,这一切都令赵嘉景的状态开始逐渐好转。 哪怕他仍旧不愿意与家里的新女人交流,可学校却令他感到非常放松,也十分快乐。 他总是很期待周四的体育课,因为只有这堂课是室外课,又是两个班同上,他可以看见3班的樊絮,也能和她站得很近。 他个子高,排队时经常是排头,而樊絮3班的班长,班长的位置总是单独在排头身边,赵嘉景只要一转头,就能看见自己身旁的樊絮。 她偶尔会对上他的目光。 他笑笑,她也会回个笑脸。 体育老师要大家围着操场跑步时,樊絮身上的香味会被清风吹散在空气里。 赵嘉景总是会小心翼翼地嗅那股沐浴露的清香。 也会刻意挑选樊絮报的社团,又或者是在运动会的时候找到她报名的项目。 樊絮成了那道将赵嘉景带出灰暗过往的光。 是她的出现,令他逐渐走出了失去母亲的阴霾。 赵嘉景人生中所有美好的事,都来自两个女人。 一个是刘璐,另外一个,就是樊絮了。 然而,徘徊在樊絮身边的苍蝇有很多。 在秋季运动会上,樊絮跑接力四百米,刚一下赛道,就有不少男生拧开各种饮料下场给她喝。 樊絮拒绝了所有人,她只和关系最好的女伴刘莉一起朝小卖部走去。 而赵嘉景同样是接力四百,同跑的队友喊了他的名字,叮嘱他要多争取一些时间。 樊絮似乎是因为发现了他也跑接力,才停住了离开的脚步。 第162章 番外欲收嘉景此楼中(四) 她一直守在赛道旁看他跑了第一,甚至为他欢呼叫好,但在看到他接过同班女同学递来的矿泉水时,她脸上闪过了不愉快的表情。 赵嘉景敏锐地发现了她的神色变化,两个人站在赛道两侧,彼此凝望了一会儿,眼神都有些黏着。 直到下一棒开始跑,赵嘉景被体育老师喊去拿胸牌,等到处理完这些,他独自去了后操场,那里有水池,他打开了最靠边的一边,用冷水冲洗汗漉漉的头发,洗去黏腻之后,他甩了甩头,像一只大狗在甩干毛发。 “哎呀。”身后传来一声低呼。 赵嘉景搂起前额头发看去,樊絮的脸上被他溅到了不少水珠,她无奈地笑笑,把自己手里拿着的毛巾递给他:“都入秋了,用这个擦干吧,小心感冒。” 他顺势接过她递来的毛巾,随手擦了几下自己的头发,因为短,干得快,几下子就擦净了,又把毛巾挂在脖子上,他对樊絮说道:“我洗完了再还你。” “不用还,你就用着吧,我教室里还有呢。”她的笑容很灿烂,“这样咱俩就可以用一样的毛巾了。” 赵嘉景就有点不好意思的笑了,两个人一起在后操场走着,4点钟的下午已经出现了浅浅的夕阳,金色的余晖将樊絮的脸颊打照出一层毛茸茸的金边,连睫毛也变成了金灿灿的。 这天的时间好像变得非常缓慢,秋风有些微凉,两个人都还穿着短袖,头顶的树桠上掉落下不知名的花瓣,蒲公英也飞舞在空中,赵嘉景沉默地走在樊絮身边,他日后的数十年间,总是会梦到这个画面。 少女,微风,被晚霞染红的天。 他们理应趁着这个机会多聊一些的,聊爱好、聊喜欢的科目,聊什么都好,但却谁也没有说话,都是十分笨拙又紧张的样子。 直到宋启航的突然出现,他终于找到了赵嘉景,眼神却是周旋在樊絮身上的。 樊絮非常不喜欢那样的凝视,她只匆匆和赵嘉景说了声再见便跑开了。 “3班的?”宋启航盯着樊絮的背影上下打量。 赵嘉景伸手在他眼前挥动几下,是在打断他那不干净的目光,“嗯,3班的。” “樊……樊什么?” “樊絮。” “哦!对!樊絮,他|妈|的她老出名了,这才开学几天,好多人都知道她了。” “是吗?” “长得好看,这里也不错。”宋启航笑嘻嘻地指了指自己的胸膛。 赵嘉景尴尬地笑笑,宋启航则是一把搂住他脖颈,问道:“今晚有安排没?” “学习。” “这|他|妈才开学两个星期,你少学会儿能死啊?”宋启航嫌弃地啧啧舌,命令一般的说:“别学了,今晚和我出来,班上的张铭、林耀,还有那个叫黄恒博的大胖子,他们要请咱俩吃烧烤。” 赵嘉景有些意外地看向宋启航:“你不是不喜欢扩大小团体吗?” “他们几个还行,以前也是一个中学的,现在又分到一起,多几个人玩玩儿也没啥坏处。”宋启航说这话的时候,眼睛总是不安分地侦查着校园里的女生,他像是开启了新的人生计划一般,不怀好意的笑道:“我总得有几个志同道合的一起找乐子,不能像你,像个和尚,天天就只会念经。”说完这些,又怕赵嘉景多想,他打个巴掌给个甜枣般地笑道:“不过你放心,我还是和你最好。” 赵嘉景点头笑笑,他习惯了在宋启航面前表现得顺从。 11. 在第一次聚会的晚上,赵嘉景能够从张铭、林耀和黄恒博的表现中看到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追求。 他们大概都是受到家里人的叮嘱来接近宋启航,又或者是他们本身对强者有本能上的渴望,所以甘愿谄媚、恭顺与巴结宋启航,展露出的每一个笑容都充满了原始的欲望。 宋启航掌握着他们想要的东西,又或者是,与宋启航在一起可以满足他们的虚荣心。 赵嘉景最为了解这种感觉,他已经从宋启航这里获得了近乎10年的便利,而代价,是牺牲尊严和自由。 “你们从小时候就在一起了吧?”只有林耀和赵嘉景上厕所的时候,他这样问道。 赵嘉景回了句是因为我爸和他爸的关系好。 “他爸不是你爸的领导吗?” “对。” “那也不能说是关系好啊,只能说是认识吧。” 赵嘉景觉得林耀的说法有些挑衅。 林耀是在看到赵嘉景脸上露出的一丝不满而改变了态度,他微笑道:“以后你就叫我小林吧,大家都这么叫。” “好。” 赵嘉景对小林的印象并不好。 这个身材瘦小、眼神狠厉的同龄男生仿佛拥有着一个极其苍老的灵魂,他总是会凌驾在小团体其他人之上,以一种蔑视的态度来游刃有余的玩|弄众人。 宋启航并不是小林的对手,看似是宋启航在主宰他的狗群,可他真正能掌控的人其实只有赵嘉景,另外的两个分明只听从小林的吩咐。 而小林愿意为宋启航马首是瞻的本意,或许是想要借助宋启航的锋芒来从学校里获得更多的存在感。 小林的原生家庭一定很不幸。赵嘉景在当晚的聚会上就能感觉得到了。 在那天过后,宋启航总是会主动邀请小林他们一起去打球、游泳、户外骑单车……作为回报,小林也教会了宋启航利用自身的优势去集邮。 “我爸就总这样。”小林说,“但他的条件和你没个比,所以没什么集不到什么像样的邮。”他瞧不起地撇了撇嘴,又拍起了宋启航的马屁:“你就不一样了,单单就是你长得这张脸,女的都愿意主动送上门。一两个没啥意思,多了才有趣,就像小时候要收集很多玻璃球似的,各种颜色、大大小小,她们女的也愿意收集芭比娃娃,你把她们当成是你陈列在柜子里的娃娃不就得了?” 这成了宋启航走上深渊之路的开端。 在新学期的第三周,宋启航的人生游戏出现了新的|刺|激。 当收集的芭比娃娃由个位数变成两位数后,他觉得自己已经沉浸在那种乐趣里无法自拔了。 12. 宋启航生活在一个扭曲的家庭环境里。 虽然优渥,却很不对劲。 他意识到这种情况的时候已经上了小学,在那个时候,他父亲就已经是全县屈指可数的正科领导了。大家都说再过几年,父亲就会是副县级,乃至副处级。而乘坐着父亲打造出的便利小船里,宋启航从出生开始就顺风顺水。 唯一不太顺利的,就是他的母亲。 年老色衰是女人最为惧怕的事情,即便他母亲掌握着高出普通人很多的经济情况,也还是没办法做到青春永驻。 打从宋启航稍微懂事的时候起,家里就堆满了美容用的瓶瓶罐罐,还有乱七八糟的注射器。一到周六,家里就会出现穿着美容院工作服的人,她们用那些注射器在母亲的脸上扎来扎去,让宋启航只要看见就会产生生理性的不适。 他想,连他都不愿意看见那种场面了,他父亲更不愿意看了。 但母亲承受着这些痛苦的目的,不就是为了多让父亲看上一眼吗? “老公,你看我今天新做了脸,可嫩了,你摸摸看。” 每当母亲那样说的时候,父亲都只是敷衍似的拍几下她的脸蛋,夸赞的话都是万年不变的“是嫩,和十八似的”、“钱没白花哈”、“下次给我脸上也整点儿”。 但宋启航根本没看出母亲的脸有什么不同。 她切了眉,割了时下最流行的双眼皮款式,调整了下巴,注射了玻尿酸,脸蛋子又鼓又亮。 “像鸡|屁|股。”宋启航曾这样和赵嘉景吐槽过,“我一看我妈的脸就吃不下饭,就像是把褶子都熨平了的吐露完毛儿的白条鸡,恶心的慌,也难为我爸不想和她|干|那|事|儿。” “宋阿姨挺年轻的了……”赵嘉景想了想,补上一句:“和同龄人比较的话,算是年轻的。” “她都多大岁数了,和我爸一边儿大,他俩生我生的晚,比你爸妈大不少呢。”宋启航极其不屑道:“男人嘛,都喜欢年轻的,别看她是我妈,那我都嫌她老。” 是啊,宋启航家里住的是全县最高档的小区,房价6000块一平,物业费也贵,只有这个小区的门禁是人脸识别的,可宋启航的妈有好几次都进不去小区,因为脸整的过了,和一年前录进去的都不一样了。 小区里的人背后都会笑话她,说她是中年危机,老担心老公被年轻小姑娘勾搭跑。 毕竟她老公位高权重,就算他本人行得正坐得端,可也架不住一对如狼似虎的小年轻生扑啊。 再加上她又没个正经工作,虽然娘家有的是钱,但她就是缺乏自信,每天都要看着宋全大的行踪。和谁在一起、干什么去了、几点回家,有时候宋启航觉得自己的父亲像是在坐监狱,不仅要面对整日都一成不变的盘问,还要被迫应对一个美容上瘾的老婆。 所以有那么一段时间,在宋启航刚刚初中二年级的时候,宋全大主动请缨下派去了乡镇交流半年,还是最为偏远的乡镇。 这样一来,他至少有半年不用准时回家了。 他倒好了,躲得清净,宋启航就惨了。 家里除了保姆就只有宋启航和母亲两个人,母亲恨不得再多出两只眼睛来看着宋启航。 “航航,你总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干什么呀”、“航航,这周六别去学画画了,陪妈妈逛街吧”、“航航,妈妈特意学了道菜想亲手给你做,今晚你早点回家啊,别和同学玩太晚”…… 宋启航每天都在即将崩溃的边缘,他无数次的和母亲大吼大叫,要她滚远点,别来烦自己。 可母亲只会哭,哭完了又来求他不要再凶她,然后拿出大把大把的粉红色钞票取悦他。 他母亲的爱仿佛不顾他人生死,她只在意她的感受,根本不管对方愿意接受与否。 耳濡目染下来,宋启航竟也觉得这就是爱的方式。 他也只会用这种行为来和身边的人相处,尤其是他接触过的第一个女人,于丽佳,他虽然把自己擅长的爱人方式在她的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可她终究要年长他很多,玩弄起他的感情来,也是易如反掌。 在宋启航最为关键的成长环节中,他的母亲和于丽佳是两个将他扭曲到了极致的存在。 前者对他无尽的索取,后者,对他索取过后又把他无情地甩开。 于丽佳只是把他当成一个漂亮可爱的玩具,她玩弄他,戏耍他,从他身上获取钱财和利益之后又觉得小孩子无聊,才会无情地将他一脚踢开。 如果是宋启航在自己为数不多的真情里挑出一份最正常的,大概就是13岁在画室里度过的那个夏天。 于丽佳是他人生许多感官的启蒙,可自己的感情被践踏得支离破碎后,他也就立刻收起了“真心”这种奢侈的东西。 他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到他,他只能去伤害别人,而那些被他伤害过的人,应该感到荣幸。 13. 14岁、15岁、16岁……这三年时间里的宋启航迎风旧长,他意识到自己有副好皮囊,就连身在异国他乡旅游时,都会收获到很多不加掩饰的狩猎般的目光。 那些母豹子里有很多是上了年纪的,总以为他是好骗的幼嫩小狮。 可究竟谁是猎人、谁是猎物,宋启航觉得只一次的话,她们就会清楚自己最初的想法有多么无知与草率。 但那些都是在远离家乡时可以做的事情,他知道父亲爱惜羽毛,不会允许他有半点步入歧途的可能。 他和他的母亲一样,都十分惧怕宋全大。 可能世间真的存在邪不压正这种事,宋全大身上是有一股强烈的正气的,他有自己的原则底线,可以触线,但决不能越线。 宋启航的种种越线行为,只能瞒着他父亲去偷偷做。 第163章 番外欲收嘉景此楼中(五) 那仿佛是一种释放压力的游戏方式,他每年都会和家里要钱去外面旅行四次或五次,寒暑假为主。母亲在一开始会紧跟着他不放,所以他只能凌晨时分出去放松。 而最近的几次,他实在受不了,就提出要和赵嘉景一起去旅行,毕竟宋全大很清楚他单独出门,极有可能会惹是生非,必须要有人在他身边看紧他。 “嘉景这孩子让人放心,比他爸强多了,我都是觉得他不错,才会和他爸走得近一些。”宋全大交代宋启航,“只要有嘉景在场,你这小子就不会犯大事,可惜他不是女孩,不然,我说什么都要按着他和你结婚。” 宋启航也不明白父亲为什么会那么高看赵嘉景,他总当着自己的面儿表扬赵嘉景沉得住气、不说废话、是个做大事的人。 可在宋启航眼中,赵嘉景不过是他的一条狗,听话,顺从,乖巧,让赵嘉景去东,他都不敢去西。 也许在最初还算得上是朋友,但由于父亲总是要拿他们两个进行比较,以至于日积月累间,宋启航的内心对赵嘉景产生了一种非常抵触与厌恶的情绪。 “你好像就算是做了坏事,也会得到夸奖。”宋启航打量着赵嘉景那张秀气的脸,忽然就冷笑一声,“而我就算做了好事,也会被认为是你帮着我做成的。” 赵嘉景不太明白他的意思,也不想和宋启航发生冲突,就只是默默地笑了一下。 他每次不知道说什么的时候,就用笑容来应付过去。 大概这就是他显露聪明的地方。 宋启航很嫉妒他的这种聪明之处。越是嫉妒,就越是想要毁掉。 多年的友情在不知不觉间变了质,当张铭、大黄和小林逐渐出现在宋启航的视野里后,他越发意识到自己与赵嘉景之间的差距。 因为他只能选择林耀那样的人做朋友,也只能吸引来那样的人,像赵嘉景这种例外,如果不是有宋全大在,自己怎么可能会接触到赵嘉景这样品学兼优的新生代表呢? 他们是两个赛道上的选手,还是那种不强行绑定,就永生都不会产生交集的类型。 老师们喜欢赵嘉景,同学们愿意接近赵嘉景,女生们会把他当成幻想对象,赵嘉景是普通人里的神,在宋启航看来,赵嘉景的优秀是自带的,而他自己的优秀,则是因为有父母做靠山。 大家巴结、谄媚他,并不是他本人多么不可取代,倘若他失去了权利、家境和钱财,他根本无法和赵嘉景相提并论。 当意识到这一点后,宋启航忽然就觉得赵嘉景很碍眼。 尤其,是3班的樊絮总会来找赵嘉景借数学笔记。 他也觉得樊絮十分碍眼。 14. “3班那个是咱们校的校花吧,我长这么大,还真没在现实里见过比她好看的,她完全可以去做明星了。” “真的,她从头发丝儿到脚指头都没瑕疵,皮肤嗷嗷白,全身都白的那种!” “张铭,你看过她全身啊?怎么敢说的这么肯定?”小林不怀好意地瞥了一眼张铭。 “别瞎说!人家心高气傲的能看上我吗?”张铭望着在不远处的操场上做身体拉伸的樊絮,撇撇嘴:“那她脸白脖子白,也不像抹过啥的,全身也就白呗,猜还不会猜吗,是吧航?” 宋启航和这些人坐在阶梯长椅上,这会儿是午休,很多男女生都会坐在这上面闲聊。 而他们几个闲聊是假,侦查目标才是真。 “是挺白的。”宋启航双肘撑在两侧,目不转睛地盯着樊絮压腿的动作,他眯眼道:“只要人白,就不会难看到哪去。” “你喜欢白的?”小林是最先察觉到宋启航意图的人。 宋启航回头看了一眼坐在身后的他,笑道:“你不喜欢吗?” 小林摇摇头,“太白了娇气,不抗折腾。” 一帮人就跟着发出极为龌龊的笑声。 唯有坐在宋启航左边的赵嘉景始终不吭一声。 他虽然习惯了大家对女生评头论足,可他不喜欢他们盯着樊絮不放。 这才只是入校后的第一个月,宋启航就已经注意到了樊絮,甚至于是,他开始有意无意地在3班门口打转。 像是一只打算在自己领地做上记号的狗。 而到了第二个月的第一天,赵嘉景并不知道宋启航在私下里第一次约了樊絮。 当时是周二,樊絮负责打扫体育馆一楼。 宋启航盯准了她的值日表,她一出现,他就开始往她身边转悠。 空旷的体育馆里只有他们两个,樊絮在最初没有发现他,直到他几乎贴到她后背时,她才察觉到他,并吓了一跳。 “有事吗?”她从同学口中知道过他的名字,毕竟从之前的几天开始,他就一直堵在3班门口找机会和她搭话。 这样的男生她已经司空见惯,他们像一群苍蝇一样在她身边嗡嗡乱叫,尽管樊絮的妈妈总会说“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你招苍蝇是因为你是屎”。 樊絮却觉得这是谬论,苍蝇那种烂东西什么都叮,不仅叮有缝的蛋,碎成渣子的蛋也会叮。 但她也知道不能给苍蝇一丝一毫的机会,尤其是宋启航这种长着毒刺的烂苍蝇。 “我帮你扫吧。”宋启航伸手抢过了樊絮的扫把。 “不用。”樊絮想要抢回来,但她一伸手,他直接握住了她手,吓得她一把挣开他。 “你手好凉啊。”他说,“这还没到冬天呢,你们女孩子火力都不旺,你今天穿的还不多,把我校服外套给你。”说着就要脱衣服。 樊絮也不和他废话,直接往体育馆外面走。 谁知宋启航追上来拽住她,用力一拉,迫她踉跄着回到他跟前。 “你怎么说走就走呢?和你说话呢,回我一声有那么难吗?”他俯下身去打量她的表情,彼此之间的距离近到呼吸可闻。 他嘴里的口香糖是葡萄味儿的,樊絮感到不适地别开脸,她说:“体育馆里有监控,你知道吧?” “知道啊。怎么了?你以为我要对你做啥吗?我总不能在学校里把你咋地啊。” “你怎么想是你的事情——”樊絮很强硬地告诉他:“但我不喜欢你,以后也不可能会喜欢你,请你不要再纠缠我,不然我就会去找校长,你虽然家里有钱,可我成绩比你好,校长也不会认为是我在撒谎。” 她不该和他提成绩的。 但凡一提到学习,他只会想到赵嘉景的名字。 短暂的失神令他有些恍惚,樊絮是趁着这个空档跑出体育馆的。 也许宋启航本来对樊絮就没什么执念,她虽然长得漂亮,可他经历过的漂亮女人、女生都摆满了卧室里的书柜,所以,她并不是唯一。 像他这种人又怎么可能真心喜欢谁呢? 他自己都清楚真心这种东西只存在于懵懂的孩童时期,对于丽佳有过,对坏掉的火车玩具有过,对捕捉不到的那只有着黑色翅膀的蝴蝶有过。 却也转瞬即逝,不留痕迹。 而在他的认知中,她的那一番话只是在蔑视他。 是在含沙射影地与他表露高姿态。 她,瞧不起他。 那一刻,宋启航就觉得真女的欠收拾,他不能放过她。 15. 计划是一点点铺垫的。 发生在后仓房的一切并不是突如其来,打从樊絮在体育馆里“威胁”宋启航开始,他就在私下里和林耀提起过这件事。 “妈|的。”宋启航那会儿正在小林家里打扑克牌,最近的晚自习他总是和小林、张铭三个人一起翘掉,因为小林家人是夜班,家里没人在,就不会有人妨碍他们。而这会儿,宋启航仍在气不过地抱怨着,“她以为她谁啊?什么东西,学习好就了不起啊?” 张铭扁扁嘴巴:“那些学霸总是看不上咱们这样的渣渣,我看那个樊絮傲得很,仗着自己是新生代表总是瞧不起人,她就只正眼看赵嘉景,好像全学校里只有一个赵嘉景能入她的眼。” 小林瞥一眼张铭,“你说话小心点,什么叫咱们这样的渣渣,航和咱们能一样吗?” 宋启航气急败坏地扔出一张“3”,不耐烦地说道:“别他妈墨叽这些没用的,我现在就想出气,你们两个狗脑子加一起还想不出来个办法吗?” 张铭挠挠头,“樊絮那种人也不会打理我啊,我在她面前不好使。不如,让赵嘉景去试试?” 小林“嘶”一声,“你让赵嘉景和她说什么?她巴不得赵嘉景主动和她讲话,气没出成,人俩指不定就|搞|一起了,还创造机会了呢。” 宋启航的表情变了变,他眯眼看向小林,“你意思是那女的看上赵嘉景了?” “我觉得挺明显。”小林的一张“6”,管上了宋启航的“3”,“他们两个应该都有点那个意思,但赵嘉景可能介意你。” “我?”宋启航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张铭也顺水推舟道:“赵嘉景那人就是闷|骚,真玩起来指不定怎么欢呢,他就是怕抢你风头,才一直压着。” 宋启航这次真的有些生气了,他沉下嗓音,反问张铭:“抢我什么风头?” 张铭还没有察觉到宋启航不对劲,也没看到小林给自己使的眼神,只管噼里啪啦地说道:“他在咱们几个之前学习最好,也不光是咱们之间,他在整个学校都出名啊,谁提起他不都是一脸崇拜?咱们那班主任稀罕他稀罕的,恨不得他是自己儿子呢。就这种活在万丈光芒里的人,但凡是他想要炫耀,还能有咱们活着的份儿吗?” 这话说完,房间里的气氛就变得极其诡异了。 张铭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说错了话,他惨白着一张脸,惶恐地看向宋启航,想要解释,小林却一把拉住他,对他摇摇头,暗示他这种时候不能再多嘴。 张铭心惊肉跳地抿紧嘴唇,直到宋启航催他出牌,他小心翼翼地出了一张“A”,宋启航却偏偏用一张“5”去打。 张铭愣了愣,抬头看向宋启航,见他笑着问:“怎么,我的5打不赢你的A吗?” “打得赢、打得赢……” “那你觉得,我和你一样吗?” “不、不一样……” 宋启航沉着眼,一字一顿的说道:“我想怎样都行。但赵嘉景不行,他和我永远都不能比。” 张铭恨不得扇自己几个耳光,臭嘴,非要乱说话! 而小林则在这时哄起了宋启航,他提出一个计划:“航,你把樊絮弄到手不就行了?” 宋启航看向他。 小林一挑眉:“让赵嘉景一辈子都得不到樊絮,而你却能轻而易举的把她弄到手,这种根本都不用比,你完胜啊。” 宋启航先是一愣,很快便觉得小林说的有道理,可他有点迟疑:“她和以前那些女生不太一样,她挺聪明的,我不想惹太大麻烦,到时候不好处理。” “有我们呢,你担心什么?”小林说,“大黄家里在郊区有个院子,那地方鸟不拉屎,都没什么人经过,很好行动的。” “可我约不出来她。” “不用你亲自和她说。”小林笑了笑,“有我们呢,我们帮你。” 宋启航想了想,不再拒绝,他只是提醒小林:“不要太明显了,也别太急,要找最合适的机会和时间。” “放心吧,我会做好计划提前和你商量的。” 16. 那次的行动推进的很缓慢,原因是小林必须要找到合适的机会从樊絮的身边人下手。 而在这期间,赵嘉景是完全不知道这件事的。 从那个时候起,他就已经被排除在外,只不过还没有感受得太明显。 再加上他被班里同学推荐进了学生会,在学校里的大部分时间都要和宋启航他们分开行动,反而也因此增加了与樊絮的交集。 她也是学生会的一员。 那段时间是赵嘉景人生中很快乐的时光,午休时间要和学生会的人在会议室开会,散会了就会一起去食堂里买雪糕吃。 樊絮喜欢吃巧乐滋外面的那层脆皮,但是不喜欢里面的任何一款夹心。所以她吃完脆皮和巧克力后,就会把剩下的交给赵嘉景。 赵嘉景也习惯了她的这种做法,每次都会吃她剩下的,非但没有抱怨,反而还心甘情愿。 学生会里有不少人都看出他俩之间的小苗头,也经常会创造机会让他俩两个一起行动。 第164章 番外欲收嘉景此楼中(六) 譬如是安排他们两个一起去给老师送材料,又或者,是要他们两个给大家买食堂的饭菜回来吃。 看似是苦力,实则提供了很多独处空间。 有一次会议结束的晚,高年级的学生会成员先回去了,留下处理好的文件要赵嘉景和樊絮给教导主任送去。 可惜教导主任在查住宿生的寝室,锁了门,办公室门上贴了留言条,上面写着“稍等片刻,马上就回”。 赵嘉景和樊絮就只好坐在走廊拐角处的楼梯等人。 教学楼里空荡荡的,大家早都离开了,他俩一个坐在倒数第四个台阶,一个坐在倒数第二个台阶,中间隔着两个,用来放置厚厚一摞子的打印材料。 樊絮已经等得百无聊赖了,趴在自己的膝盖上发呆。 坐在上面一些的赵嘉景只要垂下眼,就能看见她有些松松垮垮的马尾辫耷拉下来,忙了一天,她整个人无精打采的,像是蔫巴了的小花。 走廊的声控灯在这时灭掉了,赵嘉景用力地跺了一下脚,吓得樊絮一个激灵坐起身。 “干嘛呀。”她娇嗔地回手打了他一下,“吓我一跳。” “灯灭了。”他指了指头顶,“怕你觉得黑。” “那你拍一下手不就行了嘛。” “拍手的声音不是更大?” “那你跺脚都差点把文件跺倒了。”她有点无理取闹似的不依不饶,一边伸着懒腰打哈欠,一边抱怨教导主任还不回来。 赵嘉景看见她举起双臂的时候,校服上衣向上提了起来,莹白的腰肢露出半截,他立刻伸手把她的衣服往下拽了拽。 “你注意点儿。” 樊絮不好意思地“哦”一声,赶忙掖了掖自己的上衣校服,笑嘻嘻地回头看他:“你看见了啊?” 赵嘉景吸弄一下鼻子,“没看见。” “你没看见是怎么会提醒我的?” “反正没看见。” “骗人是什么?” 赵嘉景想了想,“没骗人。” 樊絮不服气地指着他,“再说。” 赵嘉景伸手捂住眼睛,“真没看见,不骗你。” 樊絮就去扯开他的手,她得站起来才能和他比划两下子,非要把他手臂抓起来做投降的样子才罢休似的。 17. 赵嘉景就任凭她折腾,直到她觉得满意了,他才再次提醒:“你老这样动手动脚的,一会儿又露腰了,着凉了肚子又喊痛,又要让我去给你买暖贴。” “那别人我还不稀罕使唤呢。” “合着你使唤我是我的荣幸呗?” 樊絮哼他一声,想要重新坐回去的时候,脚边不小心踩到了文件,赵嘉景怕她把材料都弄倒了,赶快将她拉开,也就稍微使了一下力,她的身体就倾斜向他,再加上他顺势一搂,她几乎是坐到他怀里的。 她的背刚好贴着他胸口,心跳声隔着衣料传递给她,樊絮很紧张,缩了缩肩膀的同时,还下意识地往他身上靠了靠。 赵嘉景一动都不敢动,他能感到樊絮小小一只贴在他怀抱里的那股奇妙的温热,这令他的心跳越发加快,以至于身上开始发热。 樊絮忽然像是鼓足勇气了一般地转过身,伸出双臂抱住了赵嘉景的脖颈。 他一怔,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走廊旁边的办公室就传来了开门的声音。 两个人立刻匆匆忙忙地分开,赵嘉景跑下楼梯的时候,教导主任看向他说了句:“哦,等我呢吧?都送进来吧,送来了你们快放学回家。” 赵嘉景便搬起那些打印材料交到了教导主任的桌子上,樊絮也跟着他一起进去,两个人和教导主任打了招呼,又聊了一会儿后,就离开了。 好像校园里只剩下赵嘉景和樊絮两个人还留校,他们出了黑漆漆的校门,发现公交车都没了。 “10点了啊。”樊絮怅然地看了眼手表。 赵嘉景很自然地对她说:“你家在哪?我送你回去吧。” “我最近不能回家,我妈在加夜班,回去也是我自己,我都住我姑家。” “那我送你去你姑家。” “可远了,在金北呢。” “走吧。”赵嘉景撞了一下她肩膀,“再墨叽天都要亮了。” 樊絮很开心地笑了,她装作不经意地挥动了几下手臂,两次打到了他的手背,再第三次打中的时候,赵嘉景反手牵住了她的手。 樊絮抿着嘴角笑,眼里是溢出来的喜悦,她握着赵嘉景的手摇来摇去,马尾辫也跟着一起甩来甩去。 “你甩我胳膊上了。”赵嘉景无奈道:“马尾巴似的,挺疼。” 她非要凑近了再甩的来劲儿一些,直到他妥协道好好好,你继续,随便甩。 樊絮就嘻嘻笑起来,她贴着赵嘉景的手臂,紧紧地挽着他,两个人偶尔会疯打乱闹起来,但扯着的手却始终没有松开。 那晚的路灯很明亮,夜风有些微微的凉,但却是赵嘉景和樊絮都刻在心底深处的最为幸福的一个夜晚。 他们以为这样的日子很平常,在不久之后的那场噩梦来临之前,他们甚至以为这样的生活会一直继续下去。 她随时可以跳到他的背上撒娇抵赖,他也可以想牵住她手掌的时候就大大方方地去牵。 偏偏谁也没有想说出心里话。 好像彼此都心照不宣,却也都不敢迈出那一步。 早知道就先说出口了。 赵嘉景无数次地后悔过这件事。 也许先说出来的话,就会改变一切了。 18. 为什么会发生后仓房的那件事呢? 其实很多苗头在一开始就显现出来了。 宋启航会盯着樊絮的背影上下打量,一双眼睛恨不得窥探到她|裙|子|的里面; 也会在她和自己打招呼的时候故意往地上啐上一口,然后再和自己诋毁樊絮的私生活情况,哪怕那些都是子虚乌有,都是造谣; 又或者是在樊絮来还自己数学笔记时,宋启航非要在这时候对他说一句“下次你写完先借我,别老借外人”,故意令樊絮在那一刻表现得很尴尬。 可赵嘉景却没有在那些个瞬间里意识到宋启航对樊絮的针对与敌意。 但也有可能是赵嘉景选择了忽略。 他害怕失去宋启航,原因是那个时候的他还需要父亲的赞美。 其实父亲夸奖他的理由并不是他的成绩,也不是他如何优秀,而是他对宋启航的忠诚。 但凡是宋全大在父亲面前提了一句“启航能有嘉景这个小朋友可真是不错啊,他每天都要回家表扬嘉景对他好,有嘉景和他同班,我就放心了”,父亲都会在回家后对赵嘉景展露出笑容。 青春期的男孩子更需要得到父亲的认可,哪怕,赵嘉景的潜意识里也清楚自己的父亲无可救药。 即便如此,他也仍旧忍不住要与他的父亲进行比较,就好像是更新换代的狮王需要前任统治者的承认,尤其是同性之间的仰慕,要比异性对自己的更为重要。 所以,赵嘉景在宋启航和樊絮的情感中,似乎更倾向于得到宋启航的认同。 因为宋启航代表的是团体中的权利,是核心价值的体现,一旦男性失去了个人价值,无论有再多女性爱恋他,他都无法自信。 赵嘉景甚至天真的以为,如果宋启航也喜欢樊絮的话,或许……或许自己可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地选择退出。 毕竟他哪一边都不想失去。 他太贪心了,太年轻了,也太愚蠢了。 当他意识到自己错得一塌糊涂时,悲剧已经发生。 太晚了。 19. 无论是樊絮,还是周画,她们都是赵嘉景软弱时期的牺牲品。 可普通人在面对强权时又能如何决策呢? 赵嘉景想:会有人比他做的更好吗?从小到大,他见惯了宋启航孤立那些反抗者的下场,他很害怕自己会变成其中一员,所以宁愿妥协,也不想抗争。 他当然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可这个世道是因为你对了就会歌颂你,还是会因为你错了就残害你? 无权无钱的小人物总是要夹着尾巴做人。 人类的天性是慕强,赵嘉景也不例外,他也会主动靠近强者,即便代价是要将自己献祭。 连同他的肉身与意志,都将在这场炼狱中燃烧殆尽。 他感觉自己被烧成了古老壁画中的干花,一瓣一瓣地,随风破散。 可那花瓣如同蒲公英的种子,落进在了土地里,竟也重新生根发芽,凝聚成了新的身躯与灵魂。 当赵嘉景经历了种种噩梦之后,他意识到膜拜强者不能带给自己利益。 唯有成为强者,才能主宰他人命运。 于是,他策划了最后一场审判。 在那个已经由他统治的鬣狗群里,作为新任群主的他,可以随意发号施令。 他打算让当年参与了樊絮与周画事件的另外三条恶狗,付出他们必须要付出的代价。 20. 时间,2023年2月20日,星期一,距离开学还有3天。 赵嘉景还在守孝期,在周画眼中,赵岭才下葬不到两天,赵嘉景就已经开始和他从前的那帮狐朋狗友鬼|混在一起了。 那几个人出现在小区楼下等赵嘉景一起出门,周画在楼上看到了他们几个。 是张铭、小林和大黄。 曾经的宋启航的恶魔兵团。 周画搞不懂赵嘉景为什么又和他们几个搅在了一起,但看他们那三个人的表情,仿佛都对赵嘉景马首是瞻。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周画接到了樊絮打来的电话,她说的是:“姐,你能联系上嘉景吗?我从刚才就打不通他的电话。” 周画愣了愣,靠在窗旁看着已经和那帮人走远的赵嘉景,有些犹豫要不要和樊絮说出真相。 “他……没带手机。”周画到底是撒了谎,她帮着赵嘉景打掩护道:“可能是去洗澡了吧,手机关机放在家里了。” “难怪一直不接我电话,那他回来之后,能让他给我回一通吗?” “没问题,你放心吧。”周画挂断电话,她不知道赵嘉景究竟想要干什么,竟然连樊絮也要隐瞒。 于是,她试着打给赵嘉景,没想到他竟然接了。 “怎么了?”他问。 周画十分困惑,但还是冷静地问道:“你现在方便讲话吗?” “方便。你说吧。” “樊絮刚刚打给我,她找不到你,我帮你撒了谎,可你为什么不接她电话?” “我不想接。” “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就是现在不能接她的电话。” 周画皱起眉头,“你别是在搞什么危险的事情吧?” “你不用管这个,我自己能处理。” 周画不由地压低了声音,“宋启航事情的风头还没过去,你别再这个时候给自己找上麻烦啊——” “就是现在这个时候才要做。” 周画着急起来,“你现在在哪里?我去找你。” “说过了不用你管,别添乱了。挂了。” 电话真的被他挂断了,周画心里更加不踏实。 她犹豫片刻,终究还是穿上外套决定出去。 魏如楠在这时从房间里走出来,她问道:“这都几点了,你要去哪?” “我去找赵嘉景。”周画叮嘱魏如楠,“妈,如果我12点之前没有回家的话,你就报警。” 魏如楠没再多问,只说了声:“好。” 21. 诗诗的家在村镇。 是最为靠近县城的镇子。 坐公交车要30分钟,但7点之后已经没有公交车了,是大黄开了车,15分钟就到了。 张铭下了车,很激动地和赵嘉景形容诗诗还有她那几个朋友的身材。 赵嘉景问道:“你怎么认识她们的?” “唉,就之前嘛,都是跟着那个人混过的,他就介绍我们认识一些这样的女的,反正都是玩儿,你情我愿的事儿。” 到了如今,宋启航已经成为了“那个人”,大家在提起他的时候,都会略带嫌弃的称呼为那,个,人。 “但那个人品味还是挺不错的,都是美女。”大黄说。 唯独赵嘉景和小林一声不吭,他们跟着张铭走进了开放式的小区,楼房也是极其老旧的矮楼,诗诗家在最里边那栋的3楼301。 敲了几下门,诗诗就来迎接了。 她个子不高,皮肤很白,穿了一件紧身连衣裙,玲珑曲线着实把张铭看得两眼发直。 第165章 番外欲收嘉景此楼中(七) 屋里还有其他2个女生在,她们都是诗诗的朋友,名字也类似,分别叫娜娜和莹莹。 赵嘉景觉得自己好像掉进了叠名儿窝里了,但他也清楚这类人就得叫这种名字,真真假假,虚虚实实。 等到4个男生都进来后,娜娜就站起身来窗帘都拉了起来,黑暗只维持了一瞬,打开了头顶的灯之后,屋子里又恢复了光明。 是昏黄的光线,光很暗。 诗诗拉着张铭坐在沙发上,展示自己和姐妹们做好的饭菜,茶几上摆了不少,家常菜色有,外卖叫的炸物也有。 赵嘉景看到有可乐和肯德基,还有好几打干啤。 “小张哥,这位就是你要介绍给我们的新朋友吗?”诗诗对赵嘉景展露出非常甜美的笑容,“长得真帅呢,小张哥的朋友都是帅哥。” “他可不止帅,他学习还好呢,是我们几个之中最厉害的学霸。”张铭很得意地炫耀着,可他没有说出赵嘉景的真实姓名,只告诉3个女生,“你们叫他小赵哥就行了,别的不用知道。” 张铭巴结赵嘉景的意图很明显,他吩咐诗诗给赵嘉景打开啤酒,又要娜娜给赵嘉景夹菜吃。 莹莹则是负责给大家倒酒,她好像很喜欢小林,总是往他的身边凑。 大黄无论何时都是贪吃的,他从以前就对女性没什么兴趣,唯有食物能令他兴奋起来。 赵嘉景没有拒绝莹莹倒给他的酒,他知道这是必须要经历的,所以第一杯,他喝了。 到了第二杯、第三杯……直到第四杯的时候,他挡住了自己的杯子,对莹莹摇头道:“差不多了。” 莹莹却微笑道:“有女朋友啊?” 赵嘉景没回答。 倒是旁边的张铭醉醺醺地说了句:“谁这时候会说自己有对象啊,莹莹你也是的,问这话干什么,反正今晚上啊,小赵哥就是你的!” 莹莹不好意思地笑笑,她放下手里的啤酒瓶,坐在赵嘉景身边小声说了句:“我是第一次来这种场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不好意思啊。” 赵嘉景很平静地问她:“你多大了?” “我该说真话还是假话?” “都行。” “那我真话是20,假话是23,诗诗姐说过,不能把自己说的太小,容易惹麻烦。” “我也20。”赵嘉景说,“我女朋友也20岁。” 莹莹明显有些失望似的,“你真的有女朋友了?” “有。” “那为什么……”她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桌子对面正在划拳喝酒的张铭那帮人,见他们没心思注意这边,才继续悄悄问道:“为什么还要和他们这种人来我们这里呢?” “你们这里是什么地方呢?” “唉,你肯定懂的。”莹莹很无奈地说:“大家都是为了生活嘛,像我们这样没有学历又出身不好的,能做的工作也不多,反正我们3个都是从一个地方来的,在一起还能有个照应。” 赵嘉景看了一眼张铭,问莹莹:“他们都会给你们钱吗?” 莹莹点点头,“会,从之前小宋哥开始就是了。” “一次给多钱呢?” “不一定的,要看……”莹莹腼腆地低下头,“要看你们在这里留多长时间的。如果只是今天晚上的话,诗诗会根据人数来开价。” 赵嘉景打量着莹莹的表情,低声问道:“如果是我选你的话,我留下一个晚上,你会要我多少钱?” “诗诗说这种情况要300元,但她会从中抽走4成,我只能拿到6成。” “你们这样,算犯法吗?” 莹莹说:“只要不招惹到邻居就好了,没人报警,就不会有事。” 22. 9点钟左右,周画正徘徊在诗诗家的楼下。 她仰起头,能望到3楼紧闭的窗帘里浮现着氤氲暧昧的光。就算用猜的,也大概能知道那一屋子人在干些什么。 但周画始终对赵嘉景抱有一丝希望,她觉得他一定是有自己的原因,不然是不会和那群豺狼同流合污。 他不是那样的人。 思及此,周画内心深处又动摇起来。 毕竟赵岭是他的父亲,谁又能保证“恶”这种基因不会传承下去呢? 可周画还是打算要先静观其变,她在等待时机—— 此时此刻,赵嘉景吸了一口莹莹递给她的烟,那支烟的确是普通的烟,不像是张铭和小林此刻在玩的游戏,莹莹没有给赵嘉景“那东西”。 满屋子都是缭绕的烟雾,如仙境一般狭窄的空间里,张铭正在贪婪地吸食着茶几上的粉|末,小林的表情也显得极为沉迷,他的手揽着娜娜的肩膀,两个人好像都已经忘乎所以一般,眼神十分迷离。 大黄倒在沙发上已经睡着了,他喝了太多酒,吃的也多,这会儿早已游离在众人之外。 诗诗趴在张铭怀里,张铭的手在她的大腿|上|摩|挲着,诗诗按住他的动作,比给他比出了“10”的手势。 张铭早已经晕头转向了,他什么都肯答应,把钱包掏出来直接交给了诗诗,却忘记里面夹着身份证和学生证。 赵嘉景嘴里衔着烟,他觉得眼下是个很好的机会。 于是,他对身边的莹莹说:“你们是不是都喜欢往客人的酒水里放一些东西来助兴?” 莹莹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大家都这么玩嘛,不然怎么竞争得过其他人呢?” “是客人自己带来的,还是你们负责提供?” “都可以的,看你喜欢哪个。” 赵嘉景早就准备好了要下在张铭、小林和大黄杯子里的药粉,他一直在等待合适的机会来做这件事。 也想过警方在最后很有可能会查到他的头上,但那又如何? 他通过这些下九流的女人的手来做这件事,顶多会判他个几年,他还年轻,出来之后照样可以有新的生活。 只要能报复到这些垃圾——只要能把樊絮和周画遭受过的痛苦都十倍百倍地偿还到他们身上。 赵嘉景沉下眼,他知道,也许今天,就是他唯一的机会。 他绝对不能错过。 这样想着,他便要莹莹去把那几个人的杯子都拿过来,“你帮我个忙,把我带来的一些好东西都在他的杯里放上一些。” 莹莹没有任何怀疑,非常听话地按照赵嘉景的要求去做。 她把张铭、小林和大黄的杯子都拿到了赵嘉景的面前,还接过了他手里的东西,均分在了三个杯子里。 “这是什么地方来的啊?”莹莹很好奇地想要先尝尝。 赵嘉景却按住了她的手腕,对她笑着摇头:“不要喝陌生人递给你的任何东西。” 莹莹却说:“我和你已经认识了啊,不算是陌生人。” 赵嘉景同情地看着她,他什么也不再说,拿起其中一个杯子走到了张铭身边。 23. 张铭这会儿还没醒神似的,他和诗诗都半梦半醒,感受到赵嘉景出现在面前时,他甩了甩头,意识仍旧浑浊。 赵嘉景将手里的杯子递给他:“喝吧,醒酒用的。” 张铭抬手接了过来,没有立刻喝下去,赵嘉景倒也不急,转身将另外两个杯子都拿了过来,一个递给小林,一个则是放在了大黄沙发旁的小柜子上。 事到如今,他反而毫不急躁了。 甚至可以坐到张铭和小林中间,以一种很平静的口吻问他们两个:“我一直觉得咱们几个能走到今天挺不容易的,其实大家都懂,大学的同学感情和老家的不一样,虽然到了大学里我还是能和他在一起,可没了你们,总是不对劲。” 张铭的头靠在诗诗的肩头上,他吸弄着鼻子,神志不清地哈哈笑道:“真不愧是学霸啊,说起话来总是这么文绉绉的,我这智商,都听不明白!” 小林手里的烟和赵嘉景的不一样,他的烟和张铭的那种是接近的,此时此刻,他嘴里还衔着半支没吸完,劲儿太大了,他需要时不时地缓一缓,就趁着这功夫和赵嘉景说了句:“你不会恨我们吧?” 赵嘉景眼神猛地黯了下去,他一直在等有人问出这句话。 短暂的沉默令小林有些不安,可他现在意识浑浊,“烟”令他整个人都不在状态,但他还是很在乎赵嘉景的想法。 “其实你也知道的,咱们当时都是身不由己。”狡猾的小林试图将责任全部都推到宋启航的身上,这是他惯用的奸诈的手段,“他要我们怎么做,我们就只能去做,不然呢?他会搞死我们的,我们也都是为了保护自己。” “你的意思是,你一点都没参与那些计划?” “什么计划?” “不要明知故问。”赵嘉景盯着小林的眼睛,“毕竟他只是坏,可有些人不仅仅是坏,还是有脑子的坏。我太了解他了,凭他的脑子,是想不出那些缜密的计划的。” 什么算作缜密呢? 通过樊絮要好的女朋友来将她约出来,降低她的戒备,然后又把地点定在偏僻的老院子,后仓房提供了良好的作案场所,再加上明明知道宋启航会去做什么的小林和张铭却始终装傻、打掩护,这就是在场那么多人却没有一个能及时找到樊絮的原因。 而周画…… 自然不用再多说,她所经历的一切都是事先预谋好的邪恶,等同于一场大规模的屠杀。 “而你却在现在问我,我会不会恨你们?”赵嘉景觉得好笑。 小林也觉得好笑,他嗤笑出声,如同开玩笑般地拍了一下赵嘉景的肩膀,“你怎么不说,是你们这样的人好骗呢?” 赵嘉景脸上的笑意瞬间僵住。 小林的笑意却更深一些,他说:“而且你不觉得你也有问题吗,要是早点和樊絮变成现在这种关系的话,我们也不可能会趁虚而入。景哥,是你曾经太无能了,何必把气都撒到我们身上呢?又没人强迫你把樊絮让给他,对不对?你看,现在还不是要吃人家剩下的?敬酒不吃吃罚酒说的不就是你这种人嘛,不勇敢,就要挨打。” 赵嘉景沉默地凝视着小林,他觉得面前这个瘦小的同龄男孩已经是溃烂了的蛆虫,这条散发着恶臭气味儿的蛆虫,恨不得将所有人都拖进深渊泥沼里。 “最该死的人其实是你啊,林耀。”赵嘉景说。 24. 为什么不保护好自己呢? 为什么裙子要穿得那么短呢? 为什么要独自一人走夜路? “你不会不上当吗?骗你的时候,你不会动动脑子吗?” 质问出这些话的人,究竟是多么的厌倦思考呢? 还是说,只是单纯的“恶”呢? 小林好像生下来就会做坏事。 在他很小的时候,大概4、5岁左右,他就喜欢用细细的线绳缠住蜻蜓的尾巴,然后把它一次次地摔在墙壁上,直到摔的血肉模糊后,再换成蝴蝶来尝试。 扯掉青蛙的一条腿,看它还能不能蹦得高; 把螳螂的头拧掉,看它是不是会流血。 类似的事情很多,但他也只是敢对小动物这样做。 不像是“舅舅”,经常直接动手打人,抓着小林母亲的头就往墙上撞,要是小林敢哭,就捞起小林一起揍。 但大部分时间,小林母亲为了自保,都会加入殴打小林的行列里。只要讨“舅舅”欢心,母亲就不会挨打,还时常洗脑小林说:“你是男孩子,替妈妈承受一些有什么关系?长大后你也是要保护妈妈的,还不如从现在就学会护着我。” 可他那会儿才只有8岁,是不是太强人所难了呢? 但他又无力反抗,毕竟填饱肚子对他来说都是一件难事,更别说是去体会正常人的心理了。 也是因为家庭缘故,他总是被迫转学,只要妈妈和“舅舅”出了事,就要换下一个地方继续工作。他是小学五年级转到赵嘉景班上的,由于他长得瘦小,一直都坐在最前排,好处就是可以随时都能看见从前门走进来的各色同学。 瘦的、胖的、高的、矮的、穿的好的、长得漂亮的……他总能在人群中一眼就识别出与众不同的。 只不过,在那个时候,他的猎物并不是同班的宋启航。 而是赵嘉景。 第166章 番外欲收嘉景此楼中(八) 25. 赵嘉景是班上学习最好的,小林认定和他成为朋友的话,自己的成绩会有所提升。 而想要离开自己原生家庭最便利的方式,就是用学习来改变命运。 那会儿已经是五年级,考上重点中学的话就有希望进入重点高中,接触到的同学也会不同,带来的人生体验也就不一样。 小林有着清晰的自我规划,他擅长借力,也羡慕那些能够走康庄大道的人。 他想考上一个好大学,选一个好专业,拿着不错的工资,从而来摆脱原生家庭带给自己的所有阴影。 但问题就在于,他无法接近赵嘉景。 并不是赵嘉景不愿意和他接触,而是那个时候的赵嘉景压根都不知道小林这个人的存在。 宋启航霸占着赵嘉景的所有时间,上课,下课,放学,回家,只要赵嘉景出现在人群里,他的身边必然是走着宋启航。 就好像宋启航也很清楚赵嘉景的重要性,和赵嘉景在一起就可以提升学习成绩,他没有不擅长的科目,连体育老师都觉得赵嘉景是全能型的优秀人才。 能成为赵嘉景的朋友要靠运气,除非是宋启航,他靠的是家庭背景。 以至于他严守着赵嘉景,不允许任何人把他从自己身边抢走。 所以小林的计划在最初夭折了,尽管他也勉强和班级第二、第三短暂地做过朋友,但那些人都不具备赵嘉景身上的完美品质,他们很害怕小林从自己这里学习到有用的知识,防备心极强,有些时候,还会故意告诉小林错误的答案,让小林走了很久的弯路。 对于一个脑袋不灵光、先天条件不够好的孩子来说,弯路是极高的试错成本。 小林的学习成绩也因此而上升的极其缓慢,但好在他足够坚强,也不肯认输,这才拼尽全力挤进了重点中学。 哪怕是以倒数的名次成功的。 万幸中的不幸是,中学里,小林竟神奇地再度与赵嘉景、宋启航同班了。 他立即调整了最初的计划,想要接近赵嘉景,就必须拿下宋启航。 曲线救国也是为了达到目的。 他开始接近、巴结宋启航,做他的跟班,成为他的狗腿,还把自己从“舅舅”身上学到的一些伎俩都拿出来教给宋启航。 在最初的两年里,宋启航虽然会和小林接触,可他大部分心思仍旧都在赵嘉景那里。 其实无论是友情还是爱情,亦或者是亲情,其中的占有欲都是非常强烈的。 就算第三个人再如何努力,之前就十分要好的两个人还是会从内心深处产生排外情绪,连宋启航那种没什么人心的家伙,都会有这种想法。 小林可谓是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在宋启航心里获得一席之地。 真正的转折点出现在初三下学期。 在大家压力大到近乎崩溃的时候,小林自然也不例外。 他家里的状况最近恶化的严重,随着母亲年纪渐长,客户在不停的流失,收益大幅度减少,“舅舅”竟也懒得再打母亲了,他意识到母亲该成为一颗“弃子”,该抛弃的时候,就要绝情的抛弃。 如此一来,母亲反而更加诚惶诚恐。 她离不开“舅舅”的,社会需要她有个男人,修水管、壮胆、走夜路……这些都只能在成年男子的陪同下才能完成,母亲不想沦落成孤苦可怜的单身老女人,便无数次地跪地恳求“舅舅”留下,哪怕像从前那样继续打她都可以,要她怎样,都行。 但“舅舅”还是趁着母亲睡着的时候收拾行李离开了。 算上今天,是“舅舅”离开的第二个星期。 母亲堪比行尸走肉,连话都不和小林讲。 小林担心她这样下去会死,每天中午放学都要跑回家看她一眼,给她做好饭菜,盛好,端到跟前,如果有必要的话,他还会喂她吃。 牢里的父亲不知道有生之年是否还能够见面,小林唯一的亲人就只有这个不太靠谱的母亲了。 他时常会为了母亲振作起来而不停地和她承诺:“妈,你再撑一撑,我很快就会考上好的高中,大学也会努力考上好的,等我工作了、赚钱了,我给你大房子,到那时候咱们会有个开放式的厨房,我给你做电视里的牛排吃。” 母亲却像是听不见似的,她根本不在意小林的未来,她只想着“舅舅”能回到她身边。 有些时候,小林也会恨他的母亲。 恨她不争气,恨她脑子里只有男人。 但恨归恨,小林仍旧放不下她,不管她怎样对自己,小林都需要她活下去。 而这样一想,小林觉得自己真的是完全地继承了母亲的基因,他们都一样,谁也不比谁强多少,都爱着一个永远不会在意自己的人。 所以,小林知道自己必须要融进赵嘉景和宋启航的小团体,只要能和赵嘉景一起学习、上课,他宁愿当宋启航身边最为卑贱的那条狗。 “这女的,你看怎么样?” 那是初三中考前的一个月,小林已经连续通宵好几天复习了,但他不得要领,只想着能从赵嘉景那里得到一些经验,便通过宋启航来约赵嘉景出来。 毕竟没有宋启航的允许,全班同学都不准得到赵嘉景的电话号码。 “谁啊这女的?”宋启航当时正在楼道里放风,小林跟着他出来后,第一件事就是拿出手机里的相片给他看。 26. “你就说好不好看吧?” “还行。不知道本人啥样,照片明显P了。” 小林就问:“真人约出来见见不就行了,今晚?” 宋启航犹豫了下,“我爸今晚让我带赵嘉景回去家里吃饭,要考试了,他想让赵嘉景带我学习。” 小林一听这话,眼睛都亮了,“你们吃完饭在家里学习啊?” 宋启航点点头,“我爸让的。” “在哪学不都行吗?”小林引|诱着宋启航,“而且光学习也没意思啊。” “你什么意思?” 小林示意手机上的照片,“她挺崇拜你的,和我说了好多次想认识你,毕竟和你在一起很风光啊,你就当圆她个梦吧,就当学习之余放松了,你忙着的时候我和赵嘉景就等你忙完嘛,也费不上多久时间,她肯定老愿意配合了。” 宋启航有些惊愕地看着小林,他脸上写满了“竟然还可以这么玩”的表情。 小林就笑了,他凑近宋启航耳边,小声说了句:“你放心,有我在呢,什么都不用你操心,我给你挑的都是懂事的女的。” 反正是送上门来的,不占便宜白不占,宋启航觉得自己又不会有损失。 再加上小林说可以到他家里,他妈妈最近在店里上班,好几天都没回来过了。 宋启航随口问了句:“你妈什么工作啊,这么忙?” 小林很熟练地撒谎道:“她是护士,护士都忙。” 而那次,就是宋启航第一次带着赵嘉景和小林私下里接触。 有些时候,小林总觉得赵嘉景像是宋启航的老婆,无论宋启航说什么,他都心甘情愿的唯命是从。 当天晚上6点多,赵嘉景在宋启航家里吃完了晚饭,就被宋全大开着车送去和小林约好的小区门口了。 宋全大一边开车一边嘱咐宋启航:“和新朋友在一起时也不能不考虑嘉景的感受,你们两个在一起这么多年了,要时刻陪着彼此,要是嘉景不愿意留在那里了,启航你就得和嘉景一起走,知道吗?” 宋启航不敢不听从父亲的号令,很乖巧地说了声“知道了”。 车子停在小区门口后,宋全大发现这地方有点破旧,住的大概是底层工作的人,不过在单元楼门前迎接的小林倒是个很干净的孩子。 小林非常懂礼貌地和宋全大鞠躬问好,一口一口“叔叔再见”、“叔叔慢走”。 宋全大面子上笑呵呵的,可转身却低声和宋启航说了句:“仅此一次,再别和这样的人在一起玩,不合适。” 宋启航答应了下来,看着宋全大开车离开后,小林非常在意地问了句:“你爸刚刚和你说什么了啊?” 宋启航摇摇头:“没什么,走吧,去你家。” 小林带路走在最前面,当赵嘉景和宋启航看不到他表情的时候,他便沉下了一张脸,连同下颚都紧绷了起来。 小林知道,宋启航的父亲瞧不起他,像是他们那样的人的心里,总是会在初次见面的时候就将人划分出了三六九等。 当然了,肉也分五花三层。 小林在心里冷笑一声,他对自己暗暗发誓,总有一天,宋启航全家都要点头哈腰地来求他,只要给他一丝缝隙,他就会让宋启航彻底沦陷在他布下的天罗地网中。 27. 实际上,赵嘉景并不知道那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甚至没有见到藏在小林房间里的那个女孩。 也许宋启航在最初是不愿意被他知道自己丑陋的另一面的,说明在那个摸索与试探的时期,宋启航还尚存一丝廉耻之心。 而在宋启航单独进了小林的房间后,就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出来,只留下赵嘉景和小林在狭窄的客厅里学习。 小林有很多不懂的数学题要请教赵嘉景,他也确实非常虚心地听着赵嘉景讲解。 只不过两个小时过去了,赵嘉景有点担心屋子里的宋启航,就想起身进去找他。 “可能是睡着了吧。”小林拉住赵嘉景,“别去打扰他了,大家的学习压力都大,让他多睡会儿也好。” “他不可能会在别人家睡着的,我了解他。”赵嘉景执意要去房间里,小林眼见拦不住了,就大声喊了一次宋启航的名字。 宋启航是在这时隔着房门对赵嘉景说:“我有点累了,躺一会儿,你先和小题做综合卷子吧。” 赵嘉景这才放心下来,继续回到茶几旁和小林一起做功课。 时间已经是10点多,小林完成了平日里根本无法独自做完的数学卷子,他很开心,也打从心底里觉得赵嘉景是真的擅长学习。 “你是不是遗传基因好?”小林在间歇休息时问赵嘉景,“你爸妈学习一定都很好吧?” “可能我奶奶和姥姥那一辈就很能学。”赵嘉景说,“他们都是那个年代的师范生。” 小林愣了愣,就如同是感受到了社会的不公,他低头说了句:“果然是龙生龙,凤生凤。” 老鼠生耗子,只会打地洞。 他倒不是怨恨自己的出生环境,他只是觉得,如果自己也有能像赵嘉景或是宋启航这样的先天条件,可能也就不必天天费尽心思地想着往上爬的事情了。 也就是从那一刻开始,小林对赵嘉景的羡慕,转变成了一种难以言说的嫉妒。 他竟有点想要看到赵嘉景失去一切光环的模样。 当从未沾染过凡间尘埃的云端上的人掉到泥潭里头时,会露出怎样痛苦的表情呢? 光是想象,小林就觉得很开心了。 而就在此时,房间里忽然传来奇怪的声音,“砰砰咚咚”的声响过去后,赵嘉景和小林一同望向那扇紧闭的房门,不出片刻,便有一个衣|衫|不整的女生跑了出来。 她在哭,一边哭一边往门外跑,谁知宋启航忽然冲了出来,他一把抓住那个女生,在她想要喊叫的那一刻用力地捂住了她的嘴,并大声吩咐小林:“过来!帮我把她抓回去!” 小林瞥一眼不明状况的赵嘉景,二话不说地起身去帮宋启航。 赵嘉景茫然地走进房间里,他看着宋启航和小林将那个满脸泪痕的女孩按在|床|上,小林甚至动作利落地翻出抽屉里的|绳|子去将她的双手、双腿都|绑|了起来。 宋启航反而被他这副样子吓得不知所措,质问道:“你、你要干嘛?” 小林冷静地回答:“她不听话,就要教训她。” 宋启航愣住了,他呆滞地看着小林做好了这一切,并扯出家里的胶带,咬掉一块,死死地封住了女孩的嘴。 赵嘉景虽然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可他知道这样做肯定是不对的,就急急忙忙地上前来问宋启航:“她、她是怎么回事?她一直在房间里吗?启航,不管发生了什么,都不能这么对她啊!” 眼下的宋启航心烦意乱,他没什么耐性地斥责赵嘉景闭嘴,紧接着又埋怨起小林:“你他|妈|没弄明白吧,她根本就不够配合,你是不是耍我啊?现在惹出这种麻烦事,她刚才说她要去报警!被我爸知道的话,我就完了!” 小林沉默不语,只管找出放置在房间角落里的自己的手机,点了视频录制的停止按钮,并对宋启航说:“她敢去报警吗?我们手里有这个,都拍下来了。” 宋启航满脸震惊地看着小林,赵嘉景的眼睛里也都是惊慌。 那个女孩更是绝望地闭上了眼,泪水从她的眼角流淌到被褥上,对应着的却是小林极为自然的笑脸。 他以一种“早餐吃的是小米粥”般的轻松平常的语气对宋启航说道:“我不是告诉过你嘛,有我在,什么都不必担心。” 28. 与恶魔为伍之人,非野兽,即怪物。 心魔蛊惑不了勇者,风暴与雪,终将掩埋亡灵。 赵嘉景探出手,掐灭了小林衔在嘴上的半支烟,最后问他一句:“樊絮的那次,是不是你唆使的宋启航?” 第167章 番外2屠刀与苍生(一) 1. 不幸的人,嫉妒世间所有幸福的人。 所以小林的恶意,没有任何原因。 他生来就不喜欢说话,也是因此,“舅舅”总是嫌弃地说:“这孩子太内向了。” 仿佛“内向”就不是一个褒义词。 “这么内向到了社会该怎么办啊?” “能交到朋友吗?” “要学会处关系啊,热情一些才能招人喜欢。” 比如小区门口的那条狗,它见人就摇尾巴,躺在地上撒个欢儿都会得到一句“狗都比林耀会哄人开心”。 而小林从小到大得到的最多的评价就只有“阴暗”、“沉默”、“像是个做坏事的”。 他被贴上了标签,一传十,十传百,蝴蝶效应一般将他包裹的是来自他本身的不抵抗。 以至于考进了重点高中之后,他这种情况才得到了一些改善。 邻居们开始转了风向,他们会说“这孩子内向是内向了点儿,但有后劲儿,有正事”。 “学习好比什么都重要。” “是个好苗子,内向点也无所谓。” 果然,越是底层的普通人,越是势利。 小林清楚的意识到想要改变身边的环境也未必需要改变自己,只要在头顶上多加一些光环和头衔就可以了。 他会在学校里选最风光的团体,和最漂亮的女生打交道,跟在最受欢迎的老师身后忙东忙西。 这样一来,他会从中得到他想要获得的便利。 哪怕他平等的嫉妒着他们每一个人,在从对方身上榨取这些能量的时候,还不忘从言语、行动中将他们一点点地毁掉。 而小林之所以不停地鼓动宋启航毁掉樊絮,是因为,他自己想要毁掉樊絮。 高一开学的第一个星期,小林就在后车棚遇见了樊絮。 她有一辆非常漂亮的自行车,粉白相间,很贵,是她妈妈奖励她以第一名的成绩考进重点的礼物。 但小林的自行车就没那么气派了。 是“舅舅”很多年前用剩的,一直扔在他家里没带走,小林就捡着用。 他那天把自行车停在了樊絮的车子旁,放学开锁时没太注意,自己的车子前轮撞到了樊絮的后车轮,刚好她和女伴朝这边走来,就不太愿意地喊了小林一声:“你小心点啊,撞到我的车了。” 小林瞥一眼樊絮,“哦,不好意思啊。” 樊絮也没回应,不高兴地走过来推走了自己的车。 小林在身后喊住她:“我都说对不起了。” 樊絮仍旧没回头,只管和女伴朝学校门外走去。 小林骑车追到樊絮身边,又说了一次:“对不起。” 樊絮吓了一跳,非常嫌弃地打量他一番,像是觉得他有病一样。 女伴也被吓坏了,赶忙替樊絮说道:“好、好,我们知道了,没事的,我们什么也没说。” 但小林不依不饶地看着樊絮,“我是和你道的歉,应该由你来接受,不需要别人来回应。” 那个时候的樊絮心高气傲,以好学生的心态自居,多少是有点瞧不起那些不如自己学习成绩好的人,而面对小林的执着,她也只是厌烦地冷眼看他,就是不肯接受他的道歉,还抓着女伴快步往前走,直到混进了大批放学队伍后,这事才作罢。 小林因此而记住了樊絮,他觉得她太骄傲了,太高高在上了,令他非常嫉妒。 也就是在隔天,樊絮就到他的班级来找赵嘉景借笔记,小林靠在窗边发现她在面对赵嘉景时的态度完全不同。 与对待自己时简直有云泥之别。 这女的长得漂亮,内心却不怎么美丽。小林最恶心的就是这样的女生,会让他联想到他母亲最肮脏的那一部分。 不同的客户,不同的对待方式,母亲总是将人按照拥有金钱的程度而划分出了等级。 小林很想要看到樊絮跌进泥潭时的表情,他知道如何能毁掉一个清白漂亮的姑娘,那对于他来说,简直易如反掌。 他甚至不需要亲自去做,转头看向在人群中意气风发的宋启航,小林锁定了目标。 2. 首先,散播关于樊絮的种种传言。她漂亮又优秀,嫉妒和喜欢她的人对半,小林知道大家很乐于听一些子虚乌有的八卦,尤其是樊絮那种校园名人,把她描述的越脏,大家就越起劲儿。 接着,小林会时不时地在宋启航面前刻意提起樊絮这个人,加深宋启航的印象,毕竟在小林眼中,宋启航的脑子里对漂亮女生只会想那|档|子|事,他从来都不思考,只想着收集越来越多的芭比娃娃。 樊絮当然是他见过的最漂亮的一个娃娃,小林只需要稍加煽动,就能引起他对樊絮的关注。 最后,是让宋启航自己陷入这种怪圈里无法自拔。 一旦被宋启航这样的人缠上,而对方又不是那种贪恋权贵的女孩的话,事情就会变得非常拧巴。 小林像是个看戏人,他悠哉地踱步在这群痴男怨女的身边,看到他们被情感折磨得深陷泥潭时,小林就会觉得欣喜若狂。 他是一个坐收渔翁之利的人,他达到了所有目的,更因看到樊絮在后仓房一事之后就无法来到学校而感到满意。 唯一令他觉得有些不爽的是,赵嘉景非要去寻找樊絮“厌学”的真相。 那不是显而易见吗? 小林第一次觉得赵嘉景不仅软弱,还很愚蠢,可当赵嘉景开始一点点反抗宋启航,并为了樊絮的事情而询问那晚出现在后仓房的所有人之后,小林意识到是该让赵嘉景停止这种行为了。 “你想怎么做?”宋启航问小林。 “让他闭嘴就行了。”小林说,“总是四处去打听樊絮的事情会让你不利的,要是樊絮真的受到他鼓动而把那天的事情说出来,可不太好。” “我拍了视频啊,照片也拍了,你教过我的,她还敢报警?” 小林头疼地看着宋启航,“她都已经不上学了,还有什么是不敢的?” 宋启航当时脸色铁青,他可不想被自己父亲知道这些事,尽管他仍旧停不下来去做这些事。 “那你说吧,要怎么处理。”宋启航像是什么都会听小林的,“你说了,我就做。” “赵嘉景的爸不是娶了个小老婆吗?”小林提议道:“你说,咱们要是让他亲眼看见那些事的话,他肯定就知难而退了吧?” 宋启航有点困惑似的,“要让他看哪些事?” “你经常做的那些啊。”小林笑道,“反正,最终的目的是让他害怕你,只要能控制他的行为,你就不用再担心他会背叛你了。” 宋启航细细咀嚼了一会儿小林的这一番话,他觉得有些道理,抬起眼的时候,目光落在小林戴在脖子上的金佛玉坠上。 那是小林自己攒钱买的,宋启航曾经问过他为什么要带佛像。 “挡灾。”小林年纪不大,却很信这些。 像是个满口慈悲为怀、手里却握着染血屠刀的伪善者。 3. 你看,毁了一个人有多简单呢? 把高岭之花从云端上拽进腐臭的沼泽里就可以了。 就仿佛是从这些女性的身上得到了压榨之后带来的快|感,小林越发的相信他是可以通过自己的努力来改变人生的。 而无论男人还是女人,都是他的垫脚石。 那个曾经以蔑视的眼神注视着他的樊絮,甚至连高考都没有参加。在大家都考上各自理想的学校,在同学聚会的酒桌上推杯换盏,谁还会想起过那个在开学第一天站在全体同学面前致辞的新生代表呢? 就连樊絮最为要好的朋友刘莉也认识了新的女伴,大家都在遗忘一个叫做“樊絮”的女孩,任凭她曾经再如何荣耀、骄傲,如今谁不识时务地提起她,身旁的人都会露出一股同情乃至于是嘲讽的表情。 “可惜了。” 大家都会这样评价。 难听一点的,则是“不好好学习非想着搞对象,勾引宋启航不成功也没必要不来学校啊,这不是自己把自己毁了嘛”。 “还是她自己不够坚强,太软弱了。” “放弃自己的人生可不对,她父母也不教育教育她。” “你们不知道啊?她就一个妈,家里穷着呢,赚钱都够累的了,根本没空教育她。” “那就难怪了,呵,就这种家庭条件还妄想拿下宋启航呢,搞笑。” 所以,恶意是不需要原因的。 它像是传染病,连源头都找不到,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早已肆虐的铺天盖地。 小林坐在同学们中间,听着大家对樊絮的事情议论纷纷、指指点点,再转头去看被众人簇拥着的宋启航,以及坐在他身边脸色沉重的赵嘉景,亦或者是整晚都在吹嘘的张铭,还有贪吃成瘾的大黄。 众生各异,倒显得聚会最后唱起的“友谊地久天长”讽刺至此。 可小林却很庆幸自己在高考前夕能够胁迫赵嘉景帮助自己考上了理想的大学,他的人生目标已经实现了三分之二,只剩下大学毕业后找到一份满意的工作了。 不被爱的人,必须要靠自己来长出血肉。 哪怕那血那肉,都是要从别人的身上生扒下来。 4. 而在面对赵嘉景质问自己的这一刻,小林像是猛然间清醒了过来一般。 他的烟被赵嘉景夺走,他的主动权也被赵嘉景抢去,此时此刻,小林的处境很被动。他是被质问的那一方,而赵嘉景,已经成了主导方。 时过境迁,他们的身份地位发生了巨大的改变。 曾经被小团体迫害的赵嘉景摇身一变,已经成为了新的鬣狗头目,他有权审判团体里的任意成员,而且小林也很清楚赵嘉景是带着报复的情绪来和大家进行着表面友好的游戏的。 宋启航的下场,就是最好的例子。 小林知道自己必须要给出一个令赵嘉景满意的答复,否则,他就会成为下一个宋启航。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小林装傻般地笑了笑,“对樊絮和你继母做过那种事的人,是那个人才对啊,他都已经那副德性了,你怎么还在怀疑我们呢?” 我们。 这两个字很有意思。 赵嘉景的眼神沉冷,他将小林的表情一寸寸地打量,平静道:“大黄虽然也参与了过程,可他只是蠢,并不是坏;张铭是个没脑子的,让他冲他就冲,让他退他就退。但你,林耀,你不同,你是恶毒。” 小林抿紧了嘴唇,连同下颚的肌肉也一并绷得紧紧的。 “所以,你不觉得你应该为你曾经的行为付出一点代价吗?”赵嘉景歪过头,将放在小林面前的那杯酒拿起来,亲手递给了他。 小林喉间吞咽,他盯着赵嘉景手里的那杯酒,仍旧死不承认道:“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没录音,你不用担心。”赵嘉景说,“而且就算你不承认也无所谓,我现在只需要你喝了它。” 小林摇摇头:“别这样。” “‘这样’,是哪样?” “咱们毕竟朋友一场,留条活路给别人。”小林低眉顺眼道:“过去的事都已经过去了,再说最该受到惩罚的那个人已经有了报应,你何苦要把自己陷于不幸中呢?” 赵嘉景没吭声。 小林继续说:“你这样对我,你自己也没好处,大好前程不要了吗?犯得上吗?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你的人生应该比我的值钱,对不对?” 赵嘉景默了一默,再次开口的只有:“喝了它。” 小林失笑一声,他根本不可能会接下那杯酒喝掉,但他也很清楚自己不按照赵嘉景说的去做,接下来等着他的可能是无止境的追逐。 赵嘉景是个疯子,他执着得简直让人感到恐怖。 打从樊絮出事之后,他就从没停止过报复。 所有的臣服与卑躬屈膝都是为了这一天的到来,他太可怕了,他从没打算原谅任何一个伤害过他的人。 当小林意识到这一点后,身体竟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直到赵嘉景重新开口道:“你要是实在不想喝,也行。” 小林的眼睛亮了亮。 赵嘉景在这时掏出手机,按了拍摄键,对准小林,说道:“好了,你知道自己该坦白的一切。” 第168章 番外2屠刀与苍生(二) 5. 小林怎么可能会让自己好不容易得来的一切都付之东流呢? 他走到今天的不易,可不是常人能够承受得起的。 赵嘉景想毁了他没那么容易的,从来都只有他林耀毁了别人的份儿,谁都别想夺走他拥有的东西。 于是,他抬手夺走了赵嘉景的手机,退出录像功能,并冷着脸威胁起赵嘉景:“你别以为你真的能骑到我头上了,要不是因为那个人出了事儿,也轮不到你当老大。” 赵嘉景笑了笑:“这么快就说出心里话啦?我以为你至少还要再假装一阵子的。” 小林沉声道:“咱们现在是互相包庇的关系,之所以还要绑在一起,是彼此监视。大家都怕事情从对方口里传出去,你不是也很担心那天晚上的事情暴露吗?” “什么事情?我不知道。” “把人反锁在屋子里的,可不是我啊。” 赵嘉景沉默地打量着小林,他垂了垂眼,再转头去看一旁已经陷入昏睡中的张铭、大黄和另外两个女生,接着,他转过头,看了一眼身后的莹莹。 莹莹明显听不懂他们之间的交流,但隐约觉得气氛不对,她表现得有些不安,却也还算老实得蜷缩在角落里。 赵嘉景便转回头来,他重新看向小林,非常冷静地说:“其实也没什么难的,我只是想让你们几个对樊絮道个歉而已。” “为什么要对她道歉?” “你明知故问。” “如果我偏不呢?”小林说,“你能帮我怎么样?”说罢,小林抓起自己面前的那杯酒,二话不说地倒在了自己身边的垃圾桶里。 紧接着,又抓过张铭和大黄的那两杯酒,也一并都扔掉了。 他甚至开始挑衅地端详着赵嘉景,那眼神仿佛在说“你还有什么花招要耍,尽管试试”。 赵嘉景微微蹙起眉头,他再一次露出了曾经那种软弱的神情,而这份模样也令小林更加胆大包天起来,他冷笑着凑近赵嘉景,一字一句地说道:“你当时没有留下证据,也没人能证明你说的那些,樊絮遭遇过什么,都和我无关,你毁不掉我的。” “那周画呢?”赵嘉景的眼神里泄露出一丝愤恨,“你那次在我杯子里下过药的,也在她的杯子里下过,还记得吗?” “下了药又怎样?我有强迫你们喝下去吗?”小林嗤笑道:“更何况,那个人现在连话都说不出来,他能和别人指控是我唆使他下药的吗?所以,你就当做什么都不知道,大家继续相安无事,谁也不会曝光谁,这辈子都能相互帮助了。” “你只需要道歉就可以了。”赵嘉景十分执着。 小林有些生气,他嫌烦地站起身,像是想要离开,可双腿还没等跨出茶几,就听到身后传来了播放视频的声音。 他刚刚说过的话都被录了下来,负责在暗处拍摄视频的人是莹莹。 而她手里拿着的那个手机,才是属于赵嘉景的。 小林惊愕地看了看被自己夺走的手机,屏保是莹莹的自拍,他这一刻才意识到自己被赵嘉景骗了。 愤怒和懊悔令小林开始乱了阵脚,他从未像现在这样惶恐,转身想要冲去抢夺莹莹拿着的手机,却感到脚背一阵锥心刺痛。 小林立刻就跪倒了地上,转头去看,赵嘉景把茶几上的那把尖锐的水果刀插进了自己的脚背。 鲜血很快就浸湿了雪白的袜子,也幸亏他是小林,自小见惯了“大场面”的他并没有哀嚎惨叫,他只是默默地坐在地上,对赵嘉景说了句:“帮我找条毛巾来。” 他并不敢指责赵嘉景这样对他,他只想着息事宁人,甚至答应赵嘉景:“我向樊絮道歉,你让我怎样都行,我都听你的。” 赵嘉景站起身来,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小林,转手从莹莹那里拿回自己的手机,又对莹莹说,“还要麻烦你一件事。” 6. 莹莹很听话地点点头。 赵嘉景很客气地说:“你把外套脱掉,只穿内衣,然后,去他身边和他抱在一起。” 小林很清楚赵嘉景在打什么主意,但扎在脚背上的水果刀很深,他轻易不敢乱动,没有毛巾来压住伤口,他失血过多也不划算。 而事情已经发展到这地步了,小林就算再挣扎也无济于事,他知道自己必须选择顺从。所以,在看到莹莹脱掉了上衣,只穿着文|胸|坐到他怀里,并很自然地亲吻自己时,他就明白自己日后的人生都将会被赵嘉景牢牢的控制了。 风水轮流,上位者与下位者发生了调转,小林沦落到了食物链的底端。 赵嘉景用手机拍照、录像,留存下来之后,他对莹莹说了声“可以了,谢谢”,然后才去卫生间里拿出一条毛巾,扔给了小林。 水果刀被拔掉,小林迅速地用毛巾缠住了自己的脚背。 而赵嘉景本来是打算将视频、照片都发到从前的高中同学群里的,可他又觉得那样做好像太痛快了,就改变了主意,并蹲下身对小林说:“其实,我今天真的是打算杀了你们的。” 杯子里下的药足以令壮硕的黄牛丧命,更何况是小林这样瘦弱的身子骨。 “但我仔细地想了一下,让你们死的太痛快,也没什么意思。”赵嘉景露出微笑,他对小林摇了摇自己的手机,“让你们接下来的人生都活得心惊胆战,才算有趣。” 小林抿紧了嘴唇,他咬牙切齿,却也不敢将不满表现得太过明显。 毕竟,赵嘉景只要手指一滑,视频与照片发出,小林的名声就将支离破碎。 “找个时间,我会把樊絮带到你们几个面前,周画嘛……她要是愿意见你们的话,你们最好也要有个心理准备。是下跪还是怎么样的,你们自己想好,反正,要让她们接受你们的道歉才行。”赵嘉景探出手,拍了拍小林的脸颊。 小林忍气吞声地看着他,忽然问了句:“那……你这次,真打算放过我?” “不仅是这次,以后也不会再对你有太多大动作的。”赵嘉景很轻松地耸了耸肩膀,“但你自己也知道要好好地做我的狗,不是吗?” 小林没吭声,半晌之后,才问了句:“那为什么没有像对那个人一样的对我呢?” 以赵嘉景的狠绝,他完全可以做的神不知鬼不觉。 “你自己脖子上戴个佛像是为了挡灾,我就不能是在为自己积德吗?” 小林有些困惑地蹙起眉。 赵嘉景有点开心地说道:“樊絮怀孕了,我想给小孩积德,总没错吧?” 刹那间,小林满面骇然。 好像就是在这个瞬间,小林才意识到自己的人生有多么的可笑。 赵嘉景总是在刷新着他的认知,当他还在费劲心力地想要拿奖学金、巴结学长和辅导员,为了日后大学毕业能够得到足够可靠的人脉时,赵嘉景竟已经开始步入了人生的新阶段。 他拥有名牌大学的头衔,也拥有了自己年少时就喜欢的女人。 而小林他们如同是天大的笑话,只短暂地将赵嘉景压迫在了脚下,时机一到,赵嘉景又重新站在了顶端。 有些人生来就是会成为主角的,这就是命数。 7. 无论是赵家还是魏家,这两个姓氏一旦组合在一起之后,就会形成一种很诡异的咒语。 好像这两个家族的人都逃不掉要在20几岁生子的命运。 魏如楠和赵建秋,赵岭和刘璐,如今到了赵嘉景和樊絮,也是难逃这宿命。 已经三个星期了,但赵嘉景也是在刚刚才知情。 本来嘛,他带来的那些药是能将小林、张铭和大黄都处理掉的,然后再推责到这屋子里的另外三个女孩身上,连同莹莹也算在内,都是他计划中的牺牲品。 一不做二不休嘛,反正人也不会死,顶多是留下一些病根,就像宋启航那样。 而且他也不怕警方追查,那三个女的都是边缘人,她们的口供也不会完全作数,赵嘉景对此很有信心。 之所以改变了整个计划,是源于樊絮发来的那条信息。 他不接她电话的原因也是怕自己会在整个过程中产生动摇,他必须要一鼓作气地完成自己长久以来的计划。 可那条信息到底是扭转了赵嘉景的决定。 樊絮说:“本来想当面和你说的,但你不接电话,我很着急,怕你会不认账。” 紧接着就是下一条:“我怀孕了。” 赵嘉景几乎在一瞬间就放弃了要和小林他们鱼死网破的结局,他觉得那样太划不来了,好不容易才和樊絮走到今天,他不想失去这得之不易的幸福。 所以他迫不及待地离开了这栋破旧的老楼,一出门,就见到了在楼下冻得全身颤抖的周画。 见到他平安无事,周画喜极而泣,飞快地冲上来,将他紧紧地一把抱住。 赵嘉景知道她一定以为自己要做什么傻事,但他现在觉得自己曾经的计划其实挺幼稚的,这世界又不是只有仇恨,还有很多需要在意的人和事。 他推开周画,告诉她:“我要和樊絮结婚。” 果然是赵建秋的血脉,没有一个能逃脱得掉20岁就当爹的命运。 “希望会是个女孩。”赵嘉景已经对此十分期待,“也许这样就能破除魏家带给赵家的诅咒了。” 8. 时间,2024年1月24日。 再过两个月,赵嘉景就要进入大三的上学期,好像一转眼,他就已经快要步入社会,毕竟大四一开学,就会开始忙碌毕业设计和实习计划。 但这个寒假,赵嘉景注定要比其他同学忙碌许多。 他和樊絮的女儿出生了,7斤4两,名字早就起好了,叫做赵凡。 谐音樊,也同平凡的凡。 顺顺利利、平平常常地过完她的一生是赵嘉景和樊絮对她的唯一期望。 在旁观者的视角看来,这种情感经历是非常不可思议的。至少在周画眼中,她觉得赵嘉景和樊絮就像是一种奇迹。 也许不够坚强的女孩在遭遇樊絮那些事情后会自暴自弃、一蹶不振,从而荒废了大好人生。 但樊絮没有,她强大的精神力与意志力支撑着她走到今天,甚至是在怀孕期间,她报考了成人教育,也顺利通过。 她原本的起点与赵嘉景一致,重点高中,新生代表,优秀的学霸,可惜遭遇了意外偏航,使她在寻找自己与逃离迫害的过程中耽搁了实现自我价值。 好在一切都不晚,她还非常年轻,有的是机会去试错、去改变。 魏如楠成为了年轻的曾祖母,她对此是啼笑皆非的。 好在如今的时代足够宽容,虽然赵嘉景还要再等上一年才能够到法定的领证年龄,但这并不影响他与樊絮的母亲会面、订婚。 樊絮没有继续再超市里做收银员的工作,她通过成人教育考试后,也开始试着考本科。 新生命带给她的是更多的力量和勇气,她在成为母亲的那一刻,也意识到自己必须要更加坚强地来面对自己日后的人生。 婚礼订在秋天10月3号,是国庆假期,赵嘉景没有通知大学里的同学,但是通知了很多过去的高中同学。 大家为此感到不可思议,因为赵嘉景是名牌大学的精英,而樊絮是中途辍学的失败者,这两个本就不应该再有任何交集的个体竟然连孩子都生了,作为同学的大家伙究竟错过了什么?为什么人家发展的速度就和火箭一样快,而其他人还在整天为了学分和给对象买不买早餐纠结不已。 但大多数人还是表示了祝福。 “恭喜两位学霸喜结连理!” “你们两个以前那会儿就已经眉来眼去的了,好在如今有情人终成眷属了!” “太感动了,时代的眼泪啊,给我弄得都有种爷青回的感觉了,又相信爱情了!” 同学群里是铺天盖地的祝贺词,赵嘉景是在看着这些充满了人情味的话语时,才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人间。 曾经在地狱里行走的人非魔即鬼,他就像是站在奈河桥上的孤魂野鬼,也曾迷茫与动摇过。 也许赵岭和刘璐带给他的伤痛令他注定不能像凡人那样正常生活。 但幸运的是,他遇见了樊絮。 年少时那个在生命里短暂出现过的极其惊艳的人,是能够影响此后的人生轨迹的。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苍生不渡悲苦者,但愿邪永不压正。 但,愿。 第169章 番外2屠刀与苍生(三) 9. 2024年1月26日,赵凡已经满月。 由于樊絮还在哺乳期,也需要有人照顾她,便一直住在了赵嘉景家里。 周画和魏如楠在研究买小区里的一套房子给赵嘉景和樊絮结婚用,而在这期间,孩子都由周画还有魏如楠照顾着,因为樊絮还要备考,赵嘉景自己还是个孩子,也是插不上什么手。 当魏来和父母拿着红包来探望的时候,魏如楠一家人才刚刚吃完早饭。 但那会儿已经是中午11点了,魏来看到樊絮在忙着帮忙捡碗筷,而赵嘉景却没有帮忙的意思。 趁着父母在和魏如楠一起 逗趣小孩的时候,魏来走到赵嘉景身边说了句:“你老婆才生完孩子没多久,就让人家洗碗?” 赵嘉景在看手机里的群消息,他头也不抬地说了句:“不是有周画和她一起干吗?他们也不需要我进厨房。” “需不需要和你主动不主动是两码事。” 赵嘉景终于抬起眼,对魏来嗤笑一声:“我老婆都不管我,你打抱不平什么?” 魏来遭怼,接下来的话也都只好咽了回去。 魏想楠和张国军在里屋笑嘻嘻地稀罕着小婴儿,一口一个“女孩子长得都像爸爸,瞧这小鼻子,和嘉景一模一样”。 魏如楠说:“像她妈妈长得白,眼睛也像妈妈。” 魏想楠凑近魏如楠身边,很感慨地说了句:“苦尽甘来了,大姐。” 魏如楠默默地笑着,点头道:“是啊,都好起来了。” 也就是这个时候,赵嘉景忽然进来和魏如楠说了句:“奶,我有事儿要出去一下,今晚不回来吃饭了。你们帮我照顾照顾樊絮和小孩。” “你要去哪?”樊絮在这时从厨房里探出头,问赵嘉景。 “有事情处理一下。”赵嘉景回答的模棱两可,但还是在离开之前走近樊絮身边,抬手抚了抚她脸颊,笑道:“你晚上多吃点儿。” 待到赵嘉景离开后,樊絮也就继续刷着手里的碗筷。 一旁的周画在擦拭着盘子上的水迹,她斟酌着用词,很小心翼翼地提醒樊絮:“其实小孩我们帮你照看就可以了,你还年轻,不要总呆在家里头,应该和嘉景出去一起放放风。” “他好像是有自己的事情要处理,我去了会打扰到他。” “你们两个都快结婚了,孩子也生了,怎么还能分他自己和你自己呢?你们是一体的。” 樊絮扁了扁嘴,“但是他毕竟有自己的交际圈,那圈子里的人我又不喜欢,也没办法强行凑在一起。” 听闻此言,周画就想起了不久之前,赵嘉景曾把一个“忏悔”视频发送给过她。 视频里出现了林耀、张铭和黄恒博三个人,他们依次对周画进行道歉,并忏悔了当年的行为,最后还跪下对着镜头磕头,但周画却感觉不到这三个人的诚意。 他们不过是在完成赵嘉景交代给他们的任务,连跪下的动作都不整齐,很明显是在敷衍了事。 和樊絮聊起这件事的时候,樊絮说:“我也收到了差不多内容的视频。” 周画当时有些错愕。 樊絮继续说:“我实在是不想再看见他们几个,赵嘉景就让他们录下了这个视频给我,但我没有接受他们的道歉,也永远都不打算接受。” 实际上,周画想要同樊絮说的是“无论如何都应该要把他们几个拆开,就算是哭,是闹,趁着赵嘉景的心思还在你身上的时候,就要想尽办法让赵嘉景和他们脱离开,否则……” “就不好分开了。”周画在这时呢喃出声。 刷好了最后一个碗的樊絮困惑地看向她:“什么?” “我是说赵嘉景和那三个人。”周画还是忍不住地开了口:“他们其实已经没什么理由需要继续捆绑在一起了。” “我也和他说过。”樊絮微微蹙起眉头:“我告诉过他我很讨厌他们,如果他要继续和他们在一起的话,我肯定受不了。” 但樊絮从来不敢拿“分开”这种事来威胁赵嘉景,她也知道那种事是威胁不到他的,要不是她怀孕,他很有可能不会和她在一起这么久。 周画看得出樊絮的不自信,她打从心底深处是认定自己配不上赵嘉景的,这种情况令周画觉得非常不妙,她联想到自己与赵岭在最初就出现的身份差异,便不想让樊絮踏上自己的老路,思来想去,还是和她说道:“赵嘉景和那些人不一样,他很聪明的,也有分寸,就是有些时候他可能会陷入他为自己制造出的怪圈,你要是不希望他离你越来越远,就要及时地把他抓回来。” 樊絮凝望着周画,听见她最后说道:“别让一切发展到不能挽回的地步,他是需要你的,你一定不要放弃他。” 10. 爱情是很微妙的感觉。 仿佛是一种流动的状态,赵嘉景承认自己偶尔也会爱上别的人,可那种爱又和对樊絮的不一样。 有些爱,发生在一瞬间;有些爱,持续的时间很长。 还有一些和欲望挂钩,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更像是在描绘群像的成长状态,赵嘉景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地试探着道德的底线,很多时候,他也会忘记自己的本性。 尤其是生过孩子之后的樊絮发生了肉眼可见的改变。 她原本是青春美丽的年轻女子,皮肤光滑有弹性,的确如宋启航说的那样,越是年轻的姑娘越是有着让人兴奋的触感。赵嘉景也是个普通人,他自然会体会到其中的乐趣。可多年来由宋启航造成的偏差让他不能够对寻常的男女之间的情|事感到满足,他总是会回想起那些回荡在耳边的哭喊声、求饶声。 而在目睹产后的樊絮开始出现奇怪纹路的肚皮的时候,赵嘉景内心深处会有抵触的心理。 他似乎在那一刻理解了父亲说起过关于母亲身体的变化:“你妈的肚子像是瘪了的气球,是因为怀过你才造成的。” 生过孩子的女人,就像是产过卵的鱼,总是差了点什么。 可赵嘉景到现在也还是能回想起自己在得知樊絮怀孕时的激动心情,那一刻想要和樊絮厮守终生的念头是真的,但如今,想要寻找新的刺激的想法,也是真的。 小林说:“景哥你这种情况也是很正常的,我‘舅舅’以前就总是嫌弃我妈岁数大,皮肤不够好,还生过孩子,肯定不比那些年轻小姑娘油光水滑。” 张铭说:“可樊絮才21,还嫩着呢,无非就是生过孩子呗,但现在哺乳期不也——”他说到这,就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 小林笑着接了句:“奶香味儿呗?” 张铭哈哈大笑。 正在和他们一起抽烟的赵嘉景却皱了皱眉,他摇头道:“你们不懂,不是那个意思,是和以前不一样了。” 反倒是不知世事的大黄一句道破:“腻啦?” 赵嘉景没吭声。 小林给赵嘉景倒了一杯啤酒,不多不少,刚好半杯,他自认这段时间来将赵嘉景伺候的很到位,连抽完的烟蒂都不需要赵嘉景亲自扔,小林会笑眯眯地接到手上。 “景哥还年轻嘛,很正常,火力旺的时候。”小林掏出手机,“那今晚叫谁过来啊?上次那俩怎么样?” 赵嘉景仰头吐出一口烟雾,他靠在沙发上,眯了眯眼睛,“长头发的那个不错。” 小林领悟,很快便拨出了号码。 11. 樊絮在16岁的时候,会扎着很高的马尾,走起路来一甩一甩的,充满了鲜活的生命力。 当时的赵嘉景总是会忍不住抬手去触碰她的马尾辫儿,以至于到了如今,头发剪短的樊絮已经失去了曾经的那股就要溢出来的青春感,便总是会令赵嘉景心里怅然若失。 他可能太过怀念16岁时的她了。 所以才想要从许多长头发的女人身上找到自己丢失过的16岁。 他会把她们的头发绑起来,扎成马尾,而年纪也不能超过18岁,不然就不会产生曾经的那种悸动。 最好,她们要哭给他听。 以那种无助、绝望、恐惧,甚至于濒临崩溃的语气来求饶,如同他曾经收到过的小林发来的后仓房视频。 赵嘉景被困在了16岁的后仓房里。 哪怕经历了再多不同的生活、遇见了不同的人,他都依然会被拉回到那一天的晚上。 黑漆漆的院子,找不见樊絮的小路,空旷凌乱的仓房,还有在屋子里嬉笑的小林、张铭和大黄。 宋启航的手电筒穿破黑夜,照射到他的脸上,赵嘉景回过头的那个瞬间,是宋启航露出的得意的笑容。 他对赵嘉景说:“你以为,你真能从我的手上逃掉吗?” 赵嘉景惊醒过来的时候,身边躺着的女人并不是樊絮。 他气喘吁吁地坐起身,头顶满是冷汗,摸过手机看一眼,已经半夜11点了。他飞快地下了床开始|穿|衣|服,出了房间时,看到小林他们东倒西歪地睡在沙发和地板上,他没做停留,迅速出去并下楼,离开酒店后,他打不到车,就一路狂奔回家。 回到家里时刚好是11点30,他想着大家早就已经睡了,但是魏如楠正坐在餐桌前等他。 饭厅里只亮着一盏小夜灯,赵嘉景在看见她的那一瞬间有些惊诧,低声问了句:“这么晚还不睡啊?” 魏如楠看着他:“在等你回来。” “同学太久没见了,就聊得晚了些。”赵嘉景将声音压得很低,怕吵醒了家里的其他人。 “你今晚别回去屋里睡了,在沙发上对付一晚吧。”魏如楠的语气不容置疑:“你媳妇好不容易哄睡了孩子,你再进屋会吵到她。” 赵嘉景“哦”了一声,转身要去卫生间里洗漱。 魏如楠打量着他的背影,忽然唤他一声:“嘉景。” 他停住脚,回过头。 魏如楠的目光探进他眼底,“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对吗?” 赵嘉景企图装傻一般地露出困惑的表情。 “你不是你爸爸。”魏如楠的语气非常坚定且真诚:“你永远都不会变成他的,你是你妈妈的孩子,也是我的孙子,你和你爸爸不一样。” 赵嘉景却笑了一声,“可是,我爸是你生下来的啊。” “的确是我生下了他。”魏如楠说,“可我没有教育好他,但你不同,你的母亲给与你了足够的陪伴和教导,你理应朝着正确的方向去过日后的人生。” 赵嘉景却说:“我觉得我现在的人生很正确,不要担心我,我很好。” 他转身去了卫生间,这一次,魏如楠没有再喊住他,大概是因他现在的背影已经变得越发的像赵岭,恍惚间,魏如楠竟误以为赵岭还活着。 但客厅里的遗像尚且黑白分明,魏如楠深深地叹息一声,她老了,再也管不动红尘中的变数了。 12. 赵嘉景用冷水洗了把脸,他抬起头,看着水池上面的镜子中的自己。 他觉得自己长得像母亲,温顺的眉眼,沉默时会显得凌厉,可笑起来的时候就会显露出一丝软弱的气息。 他不喜欢这种长相。 一定是因为自己还不够凶恶,所以才会被过去的阴影纠缠。 宋启航就像是挥散不去的噩梦,总要在他的身边时隐时现。 赵嘉景在脑子里搜寻着宋启航会害怕的人,除了宋全大,好像他也很怕自己的父亲。 是因为赵岭抓住了他的一些把柄,宋全大至今也不知道宋启航曾经有一个女儿。 夜深人静的时刻,赵嘉景忍不住模仿起了赵岭的一举一动,摸眉毛、撩头发……他虽然痛恨那无恶不作的父亲,可却觉得只有恶人才能惩戒恶人。 如果能彻底地将宋启航从他的心底里驱赶出去的话,他不介意成为一个恶人。 他只想摆脱16岁的阴影,也愿意亲手去埋葬那个站在后仓房里的自己。 转头看向窗外,寂静的夜幕中星辰寥寥,一抹残月挡在乌云之后,他沉着眼,试图用自己的手掌将那片乌云推开。 他不喜欢黑色,更不喜欢夜晚。 可惜生命中不止有白昼与光,还有黑夜与野兽出没。 第170章 终章 最后的独舞 1. 一年之后。 林圣云一大早6点就开始在小区里巡逻了,近来这小区实在是不太平,他作为保安队长,可要把下一桩惨剧扼杀在萌芽状态。 这会儿的他一手拿着徒弟买来的油条,一手喝着的也是徒弟买来的豆浆,还颐指气使的和身后的徒弟高谈阔论,说着你年轻小,刚来这干活,遇见大小事情不要自己做主,都想着来问我,不然吃亏了谁帮你?不还得师父给你擦屁股啊? 徒弟连连点头,是,是,师父说的对。 你看那栋楼,10号楼吧,3天前还看见那个女的挺正常的下楼和我打招呼呢,这昨天晚上就寻死觅活,谁能想到她的尸体在今早上是从大河里给捞出来的? 徒弟哀叹一声,“师父,我真不理解,她怎么能和一个畜生有那么深的感情呢?是,狗养了7、8年,那狗车祸死了,她受不了,就一封遗书跳河自杀了,她老公孩子可咋办?这谁不都得笑话他俩连一条狗都比不上啊?” 林圣云咂舌道:“你也别这么说,那人得了抑郁症,自己做什么都不知道——就说16号楼7楼那个吧,孩子去年才生的,要说产后抑郁也不能抑郁一年吧?上个星期就在窗台那晃悠了好久,要不是我在下面及时发现给她家里人打电话,这不又出一桩麻烦事?” 徒弟对林圣云竖起大拇指,“师父,还得是你啊,总是能抢先一步发现苗头。” 林圣云得意洋洋地咬了一口油条,迎面碰见了16号楼7楼的那家住户老太太,她独自一人,低垂着头,手里拎着一颗大白菜。 谁也没和谁打招呼,林圣云看着她走远之后,才贼眉鼠眼地对徒弟说:“就是我刚和你说的那家,老太太。” 徒弟“哦——”了半天。 “她家邪门,死好几个人了。她儿子是赵主任,也死了,得亏我帮她救回她孙媳妇了,不过现在也可能不是孙媳妇了。” “咋的呢?” “离了!”林圣云又立刻改口:“不对,不算离,好像都没结,就是生了个孩子,那姑娘好像从他们家搬走了,分开了。” “是不是那个长得挺高挺帅气的小伙子的媳妇啊?”徒弟说,“那小伙子不是个大学生吗?在校生孩子啊?” “现在的年轻人乱得很,怀了就生呗,生完了又过不到一起去,只能散伙,免得闹出人命。”林圣云神秘兮兮的和徒弟嚼舌根,“小区里都传是那小伙有点爱玩,大学里女孩子多啊,他媳妇好像不如他学历什么的,他还老因为孩子是不是亲生的吵架,楼上楼下的业主都到物业投诉好多回了。” “师父,那你说的没错,那姑娘之前肯定想自杀了。” “对呗,我及时给按住了,有啥大不了的?那么年轻,再找合适的呗,还非得一棵树上吊死啊?我看那姑娘现在也带着孩子走了,老长时间没见她回来,听说是回娘家了,彻底掰了。” 徒弟感慨道:“能走到一起多不容易啊,都有孩子了,彼此妥协一步好好过日子呗,我还见过那姑娘一两回,真挺漂亮的,唉,还是那小伙子经不起外面诱惑吧,他年轻,也长得带劲,肯定是收不住心。” 林圣云摇头晃脑地说了句:“这东西啊都是祖上带的,俗话说的对,买猪看圈,癞蛤蟆不长毛,随根儿。” 2. 魏来一直走在林圣云的身后,但他和徒弟聊得太投入了,丝毫没注意到她听见了一切对话。 她这会儿正拎着两盒牛肉卷和一些火锅食材,来陪她大姨和周画在晚上下火锅。 自从赵嘉景和樊絮分手后,魏如楠的情绪就一直很低迷,曾孙女被樊絮抱走了,她要见一眼不太容易,而赵嘉景又在学校忙毕业的事情,半年都不见一次人影,魏如楠嘴上不说,心里应该是十分不痛快的。 这事儿在魏来家里也被提及过几次。 魏想楠很遗憾也很惋惜,直说:“樊絮那孩子挺好的,长得好,也上进,对嘉景更是好,谁知道俩人怎么就说分就分,怪可惜的。” 张国军抽着烟,手里报纸翻了个页,“俩人之间有误会没解开吧,也许过几年就好了,现在还不定性,但毕竟有孩子,分不透。” “那嘉景再找一个结婚了怎么办?他马上毕业了,一上班一工作,那不肯定得考虑结婚的事情啦?真和别人结了,凡凡就等于没爸了一样。” 魏来却说道:“樊絮值得更好的,她什么都不缺,研究生考上了,孩子也有了,工作将来也不需要愁,赵嘉景可配不上她。” “你咋还站上队了?”魏想楠失笑。 “本来就是。”魏来理直气壮,“我话可能难听了点,但赵嘉景就和他爸一个德性,樊絮离开他很明智,不然到了日后,她可能会成为牺牲品,那可就晚了。” 魏想楠和张国军也都没做声,也许,他们两个人心里是认同魏来这话的。 而这会儿的魏来则在大姨家里准备起晚餐的食材,尽管现在才早上7点,但她闲着没事做,就要细致地布置。 周画刚刚洗漱完,她等会儿要出去上班,还是从前的宾馆工作,只不过现在的她不再是前台,而是做一些后勤。 “冰箱里有冻的猪头,也可以切一点下锅子里。”周画提醒魏来。 魏来说了声好,余光瞥见魏如楠在房间里翻看凡凡百日照时拍的聚会照片,魏来叹口气,小声问周画:“赵嘉景一次也没再去找过樊絮了?” 周画摇摇头:“没有。” “他可真狠心。” “是樊絮说什么都要和他分开,他好像有把柄在樊絮手上,所以也不敢轻易忤逆樊絮。” 魏来有点开心似的,“哈,樊絮行啊,果然是一代更比一代强。” 周画苦笑道:“你怎么有点隔岸观火的架势啊?外甥的爱情不幸福让你很高兴吗?” “那是赵嘉景活该。”魏来撇撇嘴,“樊絮那么优秀,赵嘉景会后悔的。可后悔也没用,狗改不了吃屎。” 3. 又过了半年,宋全大通过自己的不懈努力,终于找出了当年害得自己儿子被两条狗咬得半死不活的罪魁祸首。 事情还上了当地新闻,但自首的人名被打上了马赛克,而她私下里从何胜那听说,自首的那个刚刚大学毕业的年轻男子叫做张铭。 “感觉他受到了威胁。”何胜当时是这样与魏来说的。 可这些事与魏来倒也无关,她本身不算在意,直到赵嘉景也被扯进其中,魏来才觉得有很多事情是她所不知道的。 至少,她好像一点都不了解她的外甥。 她只是看见周画为了赵嘉景的事情忙前忙后的跑,可举报赵嘉景的那个叫做付晓洋的姑娘似乎一口咬定了赵嘉景和当年的一桩强|奸案有关,也认定赵嘉景是帮凶,这令赵嘉景的处境变得很被动。 他即将毕业,大好前程在等候,却在这种节骨眼出现意外,实在令家人们都心急如焚。 可当警方搜集到相关证据,并通过种种线索找到了那些录像带和视频的时候,赵嘉景曾作为宋启航帮凶的事情已经属实,即便他强调自己是遭遇逼迫,但他没有第一时间报警就存在包庇嫌疑。 不仅是他,林耀、黄恒博都涉嫌案件,而一石激起千层浪,宋启航的事情再度发酵,连同宋全大利用自身人脉帮助儿子威胁被害人的过去也一并被重新审理。 而这一切,都是源于付晓洋个人的努力。 她是这样向警方坦诚的:“我曾经无数次的恳求另一个被害人和我一起来揭发这些真相,但她无数次的拒绝了我,甚至和帮凶生下了孩子,但我不是她,我不能容忍曾经迫害过我的人竟然可以高枕无忧地过着正常人生,而我却要反复地在噩梦中惊醒,这不公平。即便我每一次举报都面临人身安全,可我相信,只要我坚持不懈,就一定能举报成功。” 她的确做到了,一次次地提供证据,一次次地去更高的相关部门来阐述事实,日积月累,终于被市级单位重视。 一夜之间,案件在网上发酵,铺天盖地的声讨对身为主要参与者的赵嘉景十分不利。 而魏来发现周画好像很担心赵嘉景会说出某个真相,是她惧怕的真相。 因为查案会将当事人与被害者的身份、动机、相关人员都全部调查一遍,乃至于邻居养的那条狗的祖宗十八代都会被揪出来。 每个人都有不想被公之于众的秘密,哪怕是最为普通的周画,也还是有死也不能公开的国王。 网友们的质问似乎也是警方的质问,他们在WB、DY上的评论都是清一色的“为什么要做帮凶?”、“为什么不报警?”、“为什么要伤害那么多无辜的女孩子?” 其实很多事情不需要答案,真相早就在时间的流逝中发生了质的改变,勇士最初想要屠龙是为了救出被荆棘挡在城堡中的公主。 可杀掉了龙,迎娶了公主,过上了平凡无波的生活后,勇士的利剑生了锈,盔甲落了灰,曾经的叱咤却总是在呼唤他去寻找一条新的龙。 如果没有,便创造出一条来。 赵嘉景找不到龙,也创造不出,他只好自己成为那条龙。 在面对警方的审问时,他并没有否认自己作为帮凶的事实,更没有说出樊絮和周画的事情,在他心底,那两个女人早已不再是他精神上的支撑。 他从没有销毁那些罪证的原因,仿佛只是想留下战利品。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体验到了上位者的快感,长期的压迫令他找到了宣泄的途径,善良、妥协与沉默并不能令绝望变成希望。 赵嘉景选择了他认为正确的路,哪怕要为此付出代价。 4. 犯罪就是犯罪,无论是主谋,还是帮凶,都要受到惩戒,谁也逃脱不了法律的制裁。 当魏来陪同周画去探监的时候,她看见周画把凡凡最新的照片拿给了赵嘉景看,还说并不是樊絮不想来,是她现在研究生课程太忙,始终脱不开身。 赵嘉景像是在这一刻才格外想要见到樊絮似的,他希望周画能帮自己告诉樊絮想要见她的想法,如果可以,也希望樊絮能带凡凡来。 周画倒是答应了,可离开了之后,魏来听见周画说了句“也不知道樊絮能不能答应,闹出了现在这些事,她恨不得凡凡没有这样的爸爸”。 人是奇怪的物种,得到的时候总是忘记珍惜,失去了之后,才要回想起曾经的美好。 魏来看得出赵嘉景一定又爱上樊絮了,因为她选择离开了他,他就一定又会觉得樊絮是最好的。 最终的判决结果很快就有了。 5年。 尽管赵嘉景不是执行者,可身为帮凶的数目非常之大,令他受到的惩罚也就重了一些。 魏来掰着手指算,如果他在里面表现的好,至少也要4年才能出来,到时候他就26岁了,虽说还是个年轻人,但他因为这事儿而失去了大学毕业证,也实在是唏嘘。 而且魏来真不知道究竟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才导致赵嘉景沦落至此,是没有及时的与那帮狐朋狗友断了联系?可为什么要收藏着那些血淋淋的罪证视频呢? 赵嘉景究竟是怎么想的? 魏来不懂,也不知道周画在隐藏什么,他们好像距离魏来很遥远,但是他们的最终遭遇,却令魏来隐隐地庆幸自己是个“正常人”。 最近的她总是会想,赵嘉景是那么完美的一个人,无论是样貌、学业还是他的个人素质,就算父母都有过一些过失,可他的个人素质是魏来非常羡慕的,倘若他能走上正确的人生道路,或许就不会是今天这种局面。 魏想楠又在说交友要慎重这种老生常谈了。 但张国军也说了,物以类聚,相同气味儿的人是会相互吸引的。 “就是苦了大姐啊。”魏想楠叹气道:“本都以为日子好起来了,谁能料到又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但好在人活着,5年,熬也能熬得过去了。” 是啊,这两年发生了太多事,大姨承受了很多,家人接连死去,唯一的孙子又面临牢狱之灾,唯一能陪在她身边的就是没有血缘关系的儿媳,或许,在大姨眼中,她早就已经把周画当成是自己的亲生女儿了吧。 也未必说是一定要有血缘羁绊才能成为亲人,三观一致的非血缘者,往往能陪伴彼此到人生的最后。 但不管怎样,魏来都希望大姨能度过安稳、平静的余生,再不要有是非去打扰她,她一辈子已经很不容易,又到了这把年纪,理应享受属于自己的生活。 到了年底,快要过年的时候,魏来去魏如楠家里探望。 说来也是巧,刚好见到樊絮带着凡凡回来,周画似乎还在劝说樊絮去探监赵嘉景,可樊絮的态度很坚决,她不去就是不去,谁也改变不了她的决定。 而之所以带凡凡回来一趟,是因为魏如楠当年在樊絮生产之后一直用心地照顾她,樊絮对此很感激,才会在过年的时候来让魏如楠宽心。 这会儿功夫,魏来靠在房间门外,听见魏如楠正在给凡凡讲着画册里的故事。 “很久很久之前,有一个绿豆王国,但是他们遭遇了邪恶的蝗虫群的迫害。蝗虫抓走了绿豆女王,而最勇敢的小绿豆一路追踪,终于找到了蝗虫的巢穴,并用自己的宝剑杀死了蝗虫头领。然后,小绿豆发现了蝗虫们搜集来的粮食、金银财宝和很多奇珍异玩,小绿豆觉得这巢穴里这么富足,要是让自己的族人也能拥有这些该多好啊,于是,他贪婪地想要把这些宝贝都带走,结果在一次次进出巢穴的过程里,他的背上找出了翅膀,身形也变得肥胖,到了最后,小绿豆变成了一只蝗虫。” 凡凡很认真地听着,尽管她根本听不懂。 魏如楠缓缓地翻了下一页,像是自言自语般地说出最后一句:“向欲望屈服,就会掉落深渊。” 毕竟当你没有跳下去的时候,永远都不会知道深渊里究竟是什么模样。 沼泽深处对应着的是内心最为狰狞与黑暗的一面,或许总会有人认为悲苦的人经历了风雨,便不会被表象所麻痹,但唯有经历深渊之人,才会选择顺从深渊来吞噬自己。 因为在抵抗的过程中,他们已经用尽了所有的意志。 魏如楠抬起头,看向了那幅挂在自己房间墙壁上的壁画,《绿衣女子》。 那幅壁画后面,藏着地窖的钥匙。 但她知道,自己再也不会去打开那扇地窖的门,今后也不会再有人去地窖里取酸菜,她的深渊,已经结束了。 ———————————————————— 完 —————————————————— 感谢追读到最后的所有人,这个故事并不是传统的悬疑故事,悬疑只是其中的小小色彩,更多的是在讲述普通人所经历的现实困顿。故事中的主角并不符合主流认可,很边缘,也很弱势,但有很大一部分都是来源自真实案例。 融合到一起的时候,会令大家觉得这个故事压抑、阴暗,可成年人的现实生活里其实需要对抗的就是这种阴暗面。 真正的现实往往要比故事更加可怕。 春节期间我会修正一下故事的细节与BUG,如果有想要看其他人的番外,大家可以评论区写出来,我会根据故事走向来为大家写一写“还想看的内容”(赵岭是个争议很大的角色,他其实有很多可以写的部分,如果大家想看的话我会写)。 谢谢各位的陪伴。 第171章 樊絮四月是首诗(上) 1. 凡凡最近会喊“妈妈”了。 很快也学会了“姥姥”、“奶奶”。 “爸爸”这个称呼倒是学得有些艰难,也许是在凡凡拥有意识之后,爸爸的角色就如同是幻想中的人物。 樊絮觉得女儿好像在重复自己的人生。 父亲对于她自己来说,也是极其陌生的存在。 好在母亲给与了她足够的爱与支撑,在她重拾学业的那段难熬的日子里,多亏了母亲和魏如楠帮她照顾凡凡。 也是在成为了母亲之后她才发现母爱本身就是很伟大的付出,凡凡的出现让她体会到了不一样的人生,她感谢女儿的到来。 坐在阶梯教室里,樊絮在认真听讲的时候感到衣服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几下,她没有立刻掏出来,直到下课之后才发现是周画又发来了信息。 “他真的很想见你,这周六你回来后,能和我一起去看他吗?” 樊絮没有回复,按灭了手机,继续去赶下一堂课。 她刚刚考上,不想被乱七八糟的事情烦心,过去的一年她身心俱疲,也不愿意再重蹈覆辙。 原本的感情早就在争吵中消失殆尽,她实在不愿意连内心深处最后一点美好都被摧毁。 尤其是当他以一种极其随意的语调问出那句——“孩子真是我的吗?” 是在那一个瞬间,樊絮觉得她与他之间的确是走到了尽头。 谁也不是谁的救赎,妥协并不能带来和平,有些人适合恋爱,有些人适合结婚,但有些人,只适合去忘记。 尽管午夜梦回时,樊絮还是会在梦里见到16岁的赵嘉景。 在曾经十几岁的年纪,校服如同滤镜,再如何其貌不扬的人穿上重点高中的天蓝色校服都会变得意气风发。 如果时间能定格,樊絮会选择与赵嘉景一起站在新生致辞讲台上的那一天。 那天的天气很好,天是湛蓝色,云朵很蓬松,还是夏季的校服裙摆上都是格子纹百褶,赵嘉景的声音听上去就像是冰镇过的橙汁,樊絮觉得那是世界上最可口的饮料。 16岁的赵嘉景,是樊絮眼中最英俊、最优秀、最触不可及的少年。 2. “豆豆今天这么开心呀?” 那天放学回到家,樊絮的妈妈已经在为她准备晚饭,见她是哼着歌进屋的,就知道她度过了愉快的一天。 樊絮笑眯眯地进了厨房,吃了妈妈刚洗好的葡萄,“很开心呀,我代表全体女生致辞。” “全体女生?那就是还有人代表全体男生了?” “妈,你真聪明,这都被你猜中了。” “这有什么可说聪明的。”妈妈啼笑皆非,又拍了一下樊絮的手背,“快去洗手,洗完了才准吃!” 樊絮比了一个遵命的敬礼手势,去卫生间洗手的时候看了一眼镜子中的自己,她觉得刘海有点乱,就抬手蘸水打理了一下,再左右看了看自己的脸,状态还不错,一转身,就发现妈妈在门口观察她的一举一动。 她有点害羞,妈妈笑她:“要好好学习,不准动歪心思。” 樊絮抿嘴一笑,扭捏着走出去:“我才不会懂歪心思呢,我这么优秀漂亮,谁值得我看上眼啊?” 母女两个就一起笑了起来。 在刚开学的那段时间里,樊絮的每一天都充满了高光色彩。 学生会主动来邀请,老师们青睐与赞赏,同学们争先抢后地围着她转,还有留下姓名又或者是不敢留下姓名的情书出现在她的课桌里。 但这些都没有令她迷失,她很清晰地规划着自己的人生,学习,考试,名列前茅,理想的大学,这些才是她的个人追求。 而唯一的偏航大概就是在看到赵嘉景从走廊里走过的那些瞬间。 3班的隔壁就是赵嘉景的班级,樊絮坐在3班靠着前门的位置,每当下课铃声响起,隔壁班的人无论是去操场还是去卫生间,都要路过3班门口。 樊絮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她每次下课的时候都会偷偷地等待赵嘉景出现。 学生时代的暗恋很懵懂,单单是见过喜欢的人一次或是一眼,都会一整天都充满了莫名的干劲儿。 有时会在间操时间去找他的身影,体育课上也会装作满不在乎地打量他的行动,明明做完了二十几个仰卧起坐很累了,但听到他和同伴要去小卖部时,樊絮也会硬撑着和朋友一起去买根雪糕。 运气好的话,会在小卖部的门口碰面。 他每次都会主动和她打招呼。 “嗨。” 樊絮也装模作样地学他,“嗨。” 简短的问候,微笑的眉眼。 刘莉会很兴奋地小声问樊絮:“你俩这么熟啊?” “开学那天一起致辞嘛。” “他可出名了,学习好,长得帅,个子还高,你没看见一上体育课,咱班女生就都聚在一起看他打篮球嘛!” 樊絮故作不以为然:“不知道,没看见。” “但他主动和你打招呼呢,他是不是喜欢你啊?”刘莉一脸八卦,“你俩很配!” “你别乱说,我可没那么多想法,我要好好学习!” 刘莉哈哈大笑:“天天向上!” 樊絮“嘘”她一声,要她别那么大声,下意识地转回头去看身后,赵嘉景正在小卖部门口喝水,他今天喝的是红瓶可乐,樊絮本来是不喜欢碳酸饮料的,可看他喝了,就想要明天也买一瓶可乐。 她总是在不知不觉间观察他、模仿他、想着他。 连老师在说起“赵嘉景”名字的时候,她都会心头一震。 那种感觉其实并不甜蜜,甚至是还有一点点不安和无助。 她怕自己会因此而变成自己不认识的样子,也害怕他会察觉到自己的心思。 但每天睡觉之前,她都会在脑海里描绘一遍他的模样,直到沉沉睡去,她也希望能在梦里见到他。 他是个有追求,也有梦想的人,樊絮永远都记得他在致辞当天的演讲。 “希望我们多年后仍然能保持着如今的初心,不要被世俗同化,也不做麻木的成年人,要分清善恶,更有追求我们认为正确的理念,这才是我们接受高等教育的初衷。” 樊絮将这些话铭记在心底,从未想到过日后说出这些话的人,会将初心遗忘在了深渊谷底。 第172章 樊絮四月是首诗(中) 3. 人在十几岁的时候,总是天不怕、地不怕。 甚至愚蠢地认为,会永远这样年轻下去,以至于忽略了现实。 毕竟只有十几岁的时候才可以没有缘由的犯错,哪怕是奔跑时摔倒在地上,都会让人觉得可爱,而不是可笑。 16岁的樊絮认为赵嘉景选择宋启航那种人做朋友,只有他在年轻时犯下的一个可以被原谅的错误。 因为在入学1个月不到,班上就已经有女同学被宋启航骗的很惨。 是樊絮的后桌。 她连续请假超过4天了,小组作业不能按时交,作为组长和班长的樊絮为此十分着急。她和班主任要了后桌女生的住址,在放学后冲到对方家里来帮她完成作业。 开门的是后桌女生的母亲,是一个打扮、谈吐都非常得体的中年女人。尽管家境看上去不太阔绰,但家里也算是井井有条,她带着樊絮进了女儿的房间便离开了。 其实樊絮不懂后桌女生为什么明明没病,却还要装病在家,作业不写,门也不出,看上去有些阴沉,就算樊絮提出要帮她完成作业她也没什么兴致似的。 “我不想写。”女生说,“我也不想去学校,你来我家也没用的,我最近心情不好。” 樊絮有些被惹怒,她直截了当地问出:“是因为宋启航吗?” 女生没说话,面无表情地低着眼。 “你要是为了他难受可就太蠢了,他现在在和5班的学委谈呢,他压根都不记得你了。” 女生还是什么也不说,甚至别开脸去。 樊絮觉得她无药可救,竟是对她说教起来:“咱们现在这个年纪最重要的就是学习,你父母要是知道你为了这点小事就闹情绪,他们该有多伤心?而且全班现在就只有你没有教作业,会影响咱们小组全体成绩的,你就不能有点团体意识吗?个人小事先放下不行吗?” “小事?”女生终于开了口,她暗哑着声音,非常痛苦地看向樊絮,“如果事情是发生在你身上的话,你还会事不关己地说是小事吗?” 樊絮皱起眉,“那你倒是和大家说说啊,究竟发生了什么?你说出来别人才知道是大事,还是小事。” 女生立即红了眼眶,她最后对樊絮说:“等你变成我的时候,就知道有些事是不能说的了!” 樊絮只觉得她莫名其妙,但还是把自己的作业留下来她,离开之前说了句:“你白天没事做的时候可以照着抄一抄,我周五来取。” 出了女生的家门,天色已经暗下来,樊絮骑上自己的自行车,心里很不痛快。 她虽然知道宋启航人品有问题,但后桌女生表现的也太过了点,再说就算是很不得了的事情,可错的又不是她,也不该是她不来学校啊。 越想越气,一路骑到中心街的时候,她遇见红灯停下,抬头盯着秒数跟着数,在还剩下17秒的时候,身旁传来一个声音:“你还没回家啊?” 樊絮循声望去,双眼不由睁大。 是赵嘉景。 4. 他在学校帮老师弄了些材料,一直到现在才离校。 两个人的家虽然不顺路,可赵嘉景觉得天已经黑了,就以要去樊絮家附近买水果为由而送她回家。 樊絮还有些迷茫似的,“苹果哪里都有卖吧,你这样不是绕远了吗?” “嗯。”赵嘉景含糊地点头:“你们那条街的果蔬超市比较干净,卖的苹果也更好吃。” 樊絮没再拒绝,更何况,她心里也为二人的偶遇感到窃喜。 10月初的夜风还不算凉,吹拂在脸上带有刚刚好的清爽,樊絮和赵嘉景并排骑着车,她的马尾被细细碎碎的清风撩起,赵嘉景小声地问了她一句:“你用什么牌子的洗发水?” “我也不知道,都是我妈买的,怎么了?” “有股苹果味儿。” “哦,那是沐浴露吧,不是洗发水。” “啊……有苹果味儿的沐浴露啊?” “有啊,你们男生可能不关注这些吧。” 赵嘉景没有再接话,两个人陷入了沉默。 在樊絮的记忆中,那天晚上的路好像很短,因为很快就到了自己家的那条街。 赵嘉景看着她进了街里后,就绕路回去了,也没有买苹果,樊絮还想他是不是忘了。 很久之后才知道赵嘉景不喜欢吃苹果,但是他却喜欢有苹果味道的一切。 以至于樊絮也执着地使用着关于苹果味儿的所有,连护手霜都是他喜欢的味道。 仿佛年少时遇见过太惊艳的人就会遭到对方的情感囚禁。 樊絮总觉得赵嘉景之于自己就像是一种执念,她有时候在想,自己放不下的究竟是他,还是和他在一起的那些青春时光呢? 5. 她没有读过正儿八经的大学,所以格外珍惜考上研究生后的每一天。 只不过,走在青春洋溢的脸孔中时,樊絮会觉得自己衰老得可怕。 也许年纪上并没有太多差距,可她的眼里却没有了光,这令她的灵魂都变得十分沧桑。 她的生活开始变得寡淡无味,每天除了上课、泡图书馆、食堂、宿舍就是和母亲视频。凡凡会和她在电话里打招呼,室友们在得知她已经有了孩子之后表现得格外震惊。 “天啊!你孩子都2岁了啊?真看不出来,还以为你是小姑娘呢!” 她确实是小姑娘的年纪,只不过,她在这个年纪没有登记便生了孩子,也就没办法说自己是结过婚、还是离了婚。 “那小孩现在每天都是孩子爸爸带着吗?”室友问:“你要上课的,没时间啊。” 樊絮说:“我妈带,或者,孩子的奶奶带。” “孩子爸爸做什么的啊?也和你一样在读研吗?” 樊絮说不出口赵嘉景在里面的事情,她觉得难以启齿,索性就岔开了这个话题。 反倒自己有孩子的事情在系里传开后,就有人知道了她的过去。 是同系同学的亲戚,他曾经是樊絮和赵嘉景的高中校友。 樊絮那天在教学楼的厕所里听到外面的洗手池那里有人在议论:“我听我亲戚说了,樊絮和她老公16、7就认识了,那会儿他俩都是学霸,还挺般配呢。” “你这话什么意思?难道那会儿般配,后来就不般配了?” 第173章 樊絮四月是首诗(下) “后来啊……樊絮好像不念书了,去超市当收银员了。” “啊?学霸还能去当收银员?” 对方压低了声音,仿佛害怕被其他人听见似的,神神秘秘地说道:“听说是出了点状况,好像就是那种事……唉,总归是影响女生的嘛,换做是谁都不愿意再去学校了。” “哎呀,那她老公能要她可真是够意思了,谁愿意和那样的女人结婚啊。” “结婚什么啊结婚,没登记,生完孩子就分开了,肯定也是想起来就觉得膈应了。” 樊絮静默地听着门外的非议,就好像那些人曾经身临其境见识过她的人生一般。 直到上课铃声响起,樊絮才走出了卫生间。 等她回去了阶梯教室后,坐在最前排的人抬头看向她,樊絮总觉得她们的眼神和之前变得不一样,又或者是她自己内心的感觉变得不同了。 但她不再是从前,不会因为别人的一个眼神、一句话就怀疑自己,她没做错什么,不需要向任何人证明自己的清白。 哪怕所有人都在背后议论她也不要紧,她们不是她,也永远无法成为她。 已经默默穿越风雪的人是不需要回头看的,她独自经历过深渊,也凭借自己的力量从深渊里走向了光明,再没有任何人能毁掉她的生活了。 即便是重新见到赵嘉景。 6. 樊絮答应了周画去探监他。 那是他们分开之后的第一次见面。 樊絮记得那天是9月1号,非常巧,是学生们开学的日子。但是天气不好,无风,闷热,也没有云。 7年前的樊絮就是在这个日子里作为新生代表而登台致辞的。 原来一晃都过去7年了,但在开学典礼上遇见赵嘉景的画面却仿佛是昨天才发生过的事情。 可今时今日,再见赵嘉景却是隔着一扇厚重的玻璃窗。 她在这端,他则是坐在那一端。 樊絮望着他消瘦的脸颊、失去了光芒的眼睛、还有颓唐的囚服,以及那个绣在胸口的编号。 他曾经是优秀如云端上的人,如今却被10782这串数字代表了全部。 “凡凡都好吗?”他拿起话筒,问这话时的笑容有些讨好的意味。 樊絮很平静地回答他:“挺好的,会说话了。” “都会说什么话?” “一些简单的叠词,还有动物的名称。” “有她最近的照片吗?” 樊絮提前准备了,在外套口袋里,就拿出来贴在玻璃窗上给他看。 他盯着照片上的女孩露出了很真诚的笑脸,就好像真的意识到自己是一个父亲了。 可好像有些晚。 樊絮收回照片后,深吸一口气问他:“你怎么样?适应了吗?” 他讪笑一下,逞强道:“没什么不适应的,就当是磨炼自己了,而且很快就能出去了,我表现好的话,也能争取到时间,这样就能早点出去见凡凡。” 樊絮没接话,似乎不想给他无谓的希望。 可他却拐弯抹角地想要把话题带到两个人的关系上,说了些有的没的,过去,现在,甚至也委婉地忏悔起自己做的不对的地方。 “我其实也不想那么做的。”他露出了非常痛苦悔恨的表情,“但和那些人在一起久了,就总是忘记我是谁了,他们让我迷失,然后在捧杀中把我一点点地逼去绝境,我不得不那么做,可能是为了维护可笑的面子,也有可能是我想炫耀自己比他们谁都厉害,我不软弱,我能凌驾在他们头顶……如今想来,真是太蠢了。” 樊絮始终默不作声,她对这些并不感兴趣,偶尔还会看一眼手表,她下午还有课。 他发现了她的心不在焉,极尽讨好地想哄她多留一会儿,终于不再顾及颜面,非常卑微地问道:“你……你都好吗?” 樊絮闻言一愣,有些错愕地看向他,点头道:“挺好的。” “每天都做些什么呢?” “也没什么,上课,食堂,回宿舍,两点一线。” “学校男女同学都很多吧?” “还行吧,男生多一些,3:1的比例吧。” “有合适的吗?” 樊絮笑了,“说什么呢,凡凡还小呢。” 他忽然就松了一口气,也跟着笑,“是啊,孩子还小,等大一点之后……嗯……我也就出来了。” “出来之后就好好做人吧。”樊絮说完,想要挂断话筒。 他着急地挽留道:“你会等我吗?” 樊絮犹豫了一下。 他恳求道:“骗我也行,求你了,你给我一点希望,让我能在这里熬过这些年。不然……我不知道我该怎么活下去。” 他说的那样凄惨,樊絮不忍心地露出了同情的神色,可也只能很不情愿地说了句:“可能会吧……我也不确定。” 他更加痛苦地问道:“你心里还有我吧?至少还有一点,对不对?” 樊絮有些不耐烦地点了点头。 但她的这种表情更像是对他的凌迟,他哽咽一声,悲痛地说道:“我其实知道,你不爱我了。” 樊絮反而笑了,“别这样说,就好像你还爱我一样。” “我还爱你。”他回答的非常肯定。 樊絮冷静地问道:“你怎么知道你还爱我?” 赵嘉景沉默了一瞬,他那双自带波光的眼睛里总是闪烁着明亮,哪怕如今已覆上一层黯淡的浑浊。 他说:“在我失去你之后,我才知道自己是爱你的。” 9. 樊絮从监狱里走出来时,刚好是中午。 周画在对面的面馆里等她吃饭,她抬头时,发现天空放晴了。 云很蓬松,天色湛蓝,有不知名的鸟群结伴飞过,树香淡如馨,樊絮听到身后传来自行车的铃声。 转头去看,穿着校服的赵嘉景从她身边飞驰而过,挥手道:“跟上来啊!” 这一瞬间,如同梦回故里。 16岁的樊絮骑着她的粉色自行车,非常吃力地追赶着前面的赵嘉景,他们两个一起迟到了,这会儿都已经要赶上间操时间了。 越发接近学校门口,就能听见广播里的播报“今天大课间做第二套广播体操……” 两个人急匆匆地冲进后车棚,樊絮一着急,锁不上车子,赵嘉景本来都跑走了,看她落后,又急忙冲回来帮她锁车。 然后两个人朝教学楼跑去,要先换体育服才能去上间操。 走廊里的窗户被毒辣的阳光照得格外晃眼,那些炫目的光线反射在墙壁上,刺进樊絮眼底,总是会有转瞬的盲。 而赵嘉景嫌弃她跑得太慢,时而停住等她,时而回头来确定她与自己的距离,终于忍无可忍后,他一把捞过她的手,抓着她跑。 才跑到第二层,他们的班级在五楼。 就是他这样用力地拉住了她的手,才将她拉进了他的世界里。 随着第二遍预备铃声打响,樊絮也拼命奔跑起来,如同奔向她充满了期待与闪耀的青春岁月。 她曾以为,她会永远年轻,会永远16岁,也会永远,与他一起。 海风碧云,夜渚月明。 如有佳语,大河前横。 嘉景飘如絮,过往皆铭记。 23岁的樊絮望着那一对穿着校服的男孩女孩骑车远行,她注目了一会儿,眼里浮起水雾,抿紧嘴唇,很落寞地笑了一下,如同在与过去的自己道别。 也是在同,她记忆深处的赵嘉景告别。 她不会永远16岁。 所以,她决定开启新的生活了。 樊絮篇·完 写在后:各位宝子新年快乐!樊絮篇断断续续的完结了,很抱歉我把故事写的太过现实,可原型是参照我身边的朋友,他们16岁在一起,结婚,生子,可在去年却分手了,甚至离婚协议书还是请我帮忙拟写的。其中原因到底是抵抗不过现实的吞噬。但樊絮与赵嘉景未必不会复合,爱的确是流动的,很多人会在分手多年后重新回到彼此身边,但愿樊絮和赵嘉景在平行时空里能够给与彼此一次崭新的机会,祝他们幸福。也祝各位幸福,开心,健康。 第174章 刘璐与赵岭愚蠢与恶意的距离(一) 1. 一个被保护的非常好的年轻女孩会有以下的特点: 纯粹,认为所有人都与自己一样衣食无忧,对生活充满热爱。 宽容,即便是遭遇过欺骗,也很快就会原谅对方,并不会认为那是恶意。 愚蠢,当善良没有长出利齿,纵容恶意滋生的善意便是愚蠢。 可刘璐从小到大的生长环境并没有让她感受到社会的险恶,甚至于是她的奶奶、爷爷、姥姥、姥爷都没有灌输过她一丝一毫的“男尊女卑”思想。 或许她的奶奶还曾嫌弃过她是女孩,但也只有在产房的那一个瞬间遗憾地说过“唉,女孩子啊”。 仅此一句。 自那之后,她被众星捧月的长大。 父母是高知,姥姥也是那个年代的中专毕业生,姥爷格外溺爱她,因为做了点小买卖,姥爷退休后开起了超市,刘璐从小就是泡在那里的。 她能喝到最新款的饮料口味,任意拆开自己看好的罐头,哪怕吃了一口觉得难吃而丢在一边,姥爷还是会纵容她道:“璐璐喜欢哪个就开哪个,吃不了的姥爷吃。” 姥姥则是会变着花样地给她织着毛线小帽子、小裙子、小袜子,二姨小姨和老舅也会买很多玩具、新衣来讨好刘璐。 到了爷爷奶奶这边,为了能多让她来家里玩,奶奶会养小兔子来吸引她,爷爷是个沉默的老头,却也会在周日的下午牵着他的手在草地里捉蝴蝶。 父母更是把她当成心尖宝贝。 妈妈恨不得把自己拥有的一切都给与她,爸爸下了班就会把她扛在肩头上,让她吹高处的风,带她去数火车的车厢,去狗市摸摸毛茸茸的小动物,在她八岁的时候送她最新的旱冰鞋…… 她的人生是焦糖味儿的,甜得发腻,就像是她的笑容,总是洋溢着纯粹与阳光。 18岁之前,她活得不知社会有阶级,也不知她的一个双肩包就是底层人民两个月的生活费。 直到,她遇见了赵岭。 2. 按照常理来说,像刘璐这种被溺爱长大的女孩是不会轻易被一点谄媚就骗到的。 毕竟她从小学开始就收获了很多男同学的青睐与告白,她早就拥有了免疫,并且也充满了骄傲,男生对她的喜欢于她眼中是天经地义的,她当然会对此充满享受。 大学军训开始,就有很多男生借着帮忙打水的缘由出现在她身边,他们猴急得很,见到白天鹅时都是一脸垂涎的傻样。 刘璐最讨厌的就是他们表现出的“迫切”。 室友们时常会在寝室里表达对刘璐的羡慕嫉妒恨:“璐璐人长得漂亮,个子高又白,还瘦瘦溜溜的,大三学生会那个罗中浩在开学第一天就看璐璐看得眼睛直,抢着帮忙拎行李呢。” “前天军训刚站排,大二大三好几个学长都要璐璐当合唱指挥,我看他们就是想借机和璐璐搭话。” “你们还真别说,罗中浩长得不错,挺帅的,璐璐不考虑一下?” 刘璐对这些一点兴趣都没有,她心思单纯,只想着结束上午训练后要去对面南校区的食堂吃砂锅米线,才不把室友的话放在心上。 但有人说了句:“我昨天晚上练合唱的时候听说,咱们这届有个新生被直接选进学生会了,好像是成绩特别好。” “谁啊?叫啥名?” “赵岭。” “是不是个子挺高的那个?”刘璐上铺的姑娘叫李妍,她一听赵岭的名字就来了兴致。 “对啊。”对面铺的王欢看出她心思,坏笑道:“瞧你那出息,眼睛亮得光和饿狼似的,人家赵岭能看上你吗?五短身材,又黑又胖!” 李妍气红了脸,支支吾吾地和王欢吵了几句。 剩下那个室友则是问刘璐道:“你中学时看过《蓝色生死恋》吗?” 刘璐点点头,“看过,那会儿可流行了。” “赵岭长得像里面的男二号,特别帅的那个。” 刘璐记不太清男主演的名字,可她也的确对那个电视剧里的男二号有过好感。 人们都会喜欢漂亮的事物、漂亮的人,刘璐之所以会对赵岭这个名字产生一点点与众不同的期待,就是因为室友的这个比喻。 哪怕彼时,她还不知道赵岭究竟长什么样子。 3. 真正开始产生交集,便是结束军训、共上毛概课之后了。 赵岭是以为英语小考要补考一次才在第一次合上与刘璐错过相见。 而补考的原因是他忙碌于学生会,造成开学第一堂摸底考试时没有到场。 之后的“豆浆”是刘璐对他好印象的开始。 其实刘璐很清楚男生对自己是否有那种意思,她是个漂亮姑娘,早就摸清了那些男孩子的套路,最为鼎盛的要数高中时期,连她的发小朱翎意都是告白大军中的一员。 这个年纪的喜欢是藏不住的,但赵岭和普通的男生不一样,他拥有很多选择,就连刘璐寝室里的其他三个女生中,也有两个是明恋他的。 “好像没听说他和哪个女生处对象吧?” “信息院那几个女的不是总来找他嘛,表现得可老明显了,赵岭没看上她们。” “有一个挺好看的啊,腿可长了。” 刘璐听着她们的议论,也难得插了句嘴:“腿长的那个叫什么名?” 室友都惊愕地看向她。 “干什么这么看着我?” 三个人就偷笑起来,嘴上只说没什么。 刘璐却不好意思了,毕竟她从来都没有主动关心过任何一个异性的私生活,虽然她内心深处非常好奇赵岭平时下课都会做些什么,可她在这方面的表现总是很被动,她并不明白资源是要靠争夺的。 因为她的人生里没有“抢”这个字,一切都会被送到她面前,她只需要按照自己的心思来进行挑选就行了。 殊不知,在赵岭的眼中,她是需要被他争抢到手的那份资源。 在偌大的大学校园里,也许其他同龄人还在看长相、看感情,可赵岭早就已经在挑选着他想要得手的最优秀的那个猎物。 刘璐是他盯上的散发着肉香的美味佳肴,只不过,他在将钓线放得更长一些,长到能让刘璐自己触碰到锋利的鱼钩。 第175章 刘璐与赵岭愚蠢与恶意的距离(二) 4. 赵岭就如同是刘璐的反面镜像。 他的优秀是一种虚无缥缈的海市蜃楼,是他极尽刻意去营造出的假象。 单亲家庭是他内心深处最为自卑的软肋,打从他懂事开始,就不明白为什么别人可以父母双全,他却要被迫“懂事”。 姥姥姥爷、爷爷奶奶总是会对他说:“岭岭要乖一点,你妈妈不容易,不要惹她生气,你要懂事。” 可笑的是在他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懂事”的年纪就在不停地给他灌输着“懂事”这个十分笼统的词语。 他要懂什么事? 是不能在家里提起父亲,还是在其他同学询问他父亲去处时默不作声呢? 他不可以有情绪?不可以表露自己的想法? 因为是小孩子,所以要忍受大人们造成的伤痛? 他无法理解,以至于在小学六年级时的运动会上,其他同学可以由爸爸来参赛,但他妈妈工作忙,无法来带他一起比赛,他只能在班主任交给他的信息单上“无人陪同”那一栏里打了个对号。 班主任是后期才负责这个班的,她并不了解赵岭的家庭情况,收起了全班的单子,在看到赵岭交上来的信息时,她皱了皱眉:“赵岭,你家里没人能来吗?” 赵岭沉默地点了点头。 有个小男孩指着赵岭嘲笑道:“他爸死了,他就只有他妈,他妈来不了就没人能来了!” 其他同学跟着一起笑,赵岭除了继续沉默,也没有其他能够抗争的法子。 小孩子们的恶意往往要比成年人表现得更为明显,他们很直接,甚至于是会形成一种小团体,排斥着那些与自己不同的人。 赵岭就是那个和其他孩子不一样的存在。 小学,中学,高中,大家提起他的时候都会附加上一句:“他没有爸。” “他家是单亲。” “只有他妈带着他。” 那些或同情、或可怜、或嘲笑的语调里总是在强化他的悲惨,令他从人生最开始的时期就已经发觉自己是“低人一等”的。 哪怕他努力学习,永远将成绩保持在前三的行列里,而其他老师尽管会认可他的个人能力,却也还是会歌颂他的苦难,以此来激励更多的人。 “你们看看赵岭,他家庭环境那么不容易,却比你们成绩好那么多,你们还有什么资格不学习?多学学人家,赵岭可比你们有出息!” 这种赞赏,赵岭可一点都不领情。 他不理解成年人的世界里为什么这么喜欢赞扬别人的痛苦,新闻里铺天盖地的困苦、坚强无疑都是泯灭人性的,怎么会有人愿意展露出自己的伤疤来博得关注呢? “单亲妈妈活得辛苦,她都那么努力生存呢,大家还有什么好抱怨的”、“老师今天带病上班,都是为了你们才这么拼,你们一定要好好学习来回报我”、“家住新村的同学每天都要5点起床来徒步上学,他的拼搏与耐力值得每一名同学去学习”…… 每次听到这些话,赵岭都觉得恶心。 单亲妈妈的苦,是谁造成的呢?是她自己蠢,不懂得反抗,还是她喜欢用苦难来自我感动? 生病还要上班的根源是什么?怕扣工资?怕影响年底考核?怎么就成了让学生来用刻苦学习来回报的理由? 家庭条件困苦的学生的确很难,5点起床上学也值得尊敬,但明知他这么艰苦,为什么没人号召社会力量来帮助他脱离苦海? 倘若凡事都要靠自己的话——赵岭在高考的那一瞬明白,这将是他人生里能够得到的最后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的公平。 从这之后,他的人生再也不会存在“容易”。 与其歌颂苦难,不如去解决苦难; 与其抱怨过去,不如去掠夺资源。 善良从来都不是平息战争的途径,暴力,才是。 赵岭抬起头,看到电视机里的动物世界上演着的是鬣狗围攻斑马的画面,团队协作咬断了一只斑马的动脉,紧随而来的却是一只单枪匹马的雄狮。 它的出现,逼退了鬣狗。 赵岭凝视着吃独食的雄狮,再看那些徘徊在它身后却不敢抢夺的鬣狗,不由地露出了一抹嘲讽的笑意。 5. 十一放假回来的返校日,刘璐穿了一条斑马条纹的连衣裙,衣襟上的纽扣是圆圆的珍珠,外罩一件米白色马海毛开衫,黑长直刚好过胸口,显得人很清纯,笑起来的眉眼很柔和,当真像是斑马一样温顺。 和室友一起去食堂吃午饭时,刚好就看见了赵岭和他的寝室。 那会儿的刘璐还只是对赵岭有三分好感,尚且没有上升到迷恋,所以,也就是彼此打了个招呼。 但她没料到赵岭是个“有心人”,在她与室友买好饭端到餐桌上时,已经吃完的赵岭把一杯酸奶放在了刘璐面前。 她内心雀跃的瞬间,赵岭也给了她的室友每人一个。 “上次多亏你们帮我整理全班的毛概作业。”赵岭的笑容得体,语调也是客客气气的,他转身和寝室的人一起离开食堂,甚至都没有多看刘璐一眼。 刘璐却一直盯着他离开,回头再看自己面前的酸奶,和其他人的还不太一样。 那三个人的都是草莓味的,唯独她的是原味儿。 刘璐不喜欢原味酸奶。 看出她表情有些不对劲,李妍就赶紧把自己的拿给她:“咱俩换?” 刘璐摇摇头:“不用了。” 她没喝那个酸奶,上课时顺手给了前排的同学。 等到几天后上毛概课,她和赵岭一起帮老师点名时故意没有和赵岭说话。 赵岭忙着翻签到簿,也没时间理会她,直到同学们把阶梯教室都坐满,他们两个只能一起坐到前排唯一剩下的空座。 刘璐低头抄笔记的时候,赵岭把一张纸条推给她。上面写着:晚上系里和英语系打篮球比赛,你来不来看? 刘璐的眉头稍微舒展开一些,写给他:不去了,人多,占不到位置。 他写:我给你留好靠前的位置,打完比赛之后可以一起去学校外面吃烧烤,你一个人不愿意来的话,就带个你要好的朋友。 刘璐想了想,问:几点? 六点半。 好吧。她回。 赵岭就很开心地笑了,把纸条小心翼翼地收回,折叠,揣进外套口袋里。 刘璐不明白他这么做的意思,他也没解释,摸了摸口袋里头,竟然有酸奶,这次还是原味儿的,他递给刘璐。 刘璐蹙起眉,小声说了句:“我不喜欢喝原味儿的。” “可我之前看见你总喝这个包装的啊。” “之前?” “晚上排练合唱的时候。” 刘璐恍然道:“哦,那是蓝莓味道的,包装和这个很像。” 赵岭就自责地挠了挠头,“那是我搞错了,我还以为你喜欢这个。” 刘璐因此愣了愣,他说的这句话,就好像是他一直都在关注她似的。 第176章 刘璐与赵岭愚蠢与恶意的距离(三) 6. 赵岭的确一直都在关注刘璐。 他当然不会蠢到分不清一个酸奶的包装和味道,无非是利用这种方式来引起刘璐的格外注意。 他成功了。 刘璐的眼神开始追着他转,而当他发现她在看自己的时候,她又会立即转开。 她是从小生长在温室之中的花朵,没有经历过风吹雨打,更没有被在暴晒之下汗流浃背。她连裙子上的褶皱都会嫌弃,送去学校里的洗衣房熨得平整要花不少钱,但这在她看来是很平常的小事,她不会为此而愧疚。 甚至于说,食堂的饭菜她是不喜欢的,总是会去校外一些餐馆里吃小灶。 那些菜色都不便宜,但她考虑的只有自己喜欢,而不是价格。 说实话,赵岭很嫉妒她。 她的纯粹是源于她不需要操心自己之外的环境因素,她觉得能用钱解决的,就不算是问题。 可赵岭的人生里,却处处都是问题。 魏如楠的工资不仅要供养他读书,还要偶尔接济她的原生家庭。 贪婪的姥爷,无能的姥姥,只会伸手要钱的舅舅,这些是捆绑在魏如楠身上的三座大山,他们都在从赵岭的嘴里抢食,以至于赵岭被迫要学会“懂事”。 虽然奶奶和爷爷会时常帮衬魏如楠来养育赵岭,但自从爷爷去世后,奶奶的日子也变得拮据,赵岭也就习惯了报喜不报忧,生活费的问题他还是打算靠自己的能力来解决。 加入学生会的主要目的是能获得和导员接触的机会与频率,他会推荐能力强的学生拥有与金钱接轨的渠道——大一开始,赵岭时常会帮忙导员开车送院书记,当然,送的不是院书记本人,而是院书记的相好。 这个过程也会有封口费,只要赵岭足够守口如瓶,他就会拥有这份稳定的兼职。 而这,是他学会用尊严来换取金钱的开始。 在无人问津的地方以出卖灵魂来换得碎银几两,在人声鼎沸的地方用这碎银推杯换盏。 他渐渐渴望起了权势、地位……女人。 书本从不会教人如何赚钱,成绩再好,也没人能保证就一定能够收获另眼相看。 唯有改变阶级才能走得更高、更远。 刘璐是系内最漂亮的女生,她的家境或许不是最好的,但综合起来,却是所有男人最为向往的。 赵岭知道得到了她,就会得到所有同性的羡慕。 他其实很急迫,但表现出来的却游刃有余。他也不确定刘璐会不会真的看上他,可他一次次地进攻、退守,与她之间的拉扯逐渐变得频繁,以至于她终于按耐不住地挑明道:“你是不是喜欢我?” 赵岭只需要在这时回她一句:“我以为是你喜欢我。” 果然,她的脸很红。 他得手了。 7. 当全系的人都知道赵岭与刘璐谈恋爱后,大家先是震惊,而后又觉得是情理之中。 毕竟刘璐是个很挑剔的姑娘,赵岭也是个不轻易出手的人,看上去是很匹配的组合,但谁也不会想到,在这段情感关系里,刘璐始终都是下位者。 赵岭虽然表现得很迷恋她,但她总是摸不准他心里的想法。 他会一整天都不联系她,在见面的时候也不会汇报自己的动向,还经常挂断刘璐的电话,信息也不回,这令刘璐十分不安。 可一旦在一起时,他又会表现的心里只有她,饭是他端,包是他拎,时刻紧抓着她的手,不送到寝室门口绝不掉头。 “他好像也挺爱我的。”刘璐在寝室里和室友们分享自己的感受。 “那你还总担心什么?”大家总是说她患得患失。 “我也说不清,就是觉得他的世界里不止光有我。”而她却已经把他当成了生活的全部。 “哎呦,就是谈个恋爱嘛,在一起开心就继续,要是有一天分手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室友开导起刘璐,“你也不能一棵树上吊死吧,除了赵岭不还有一堆男人嘛,我看你那个发小也不错啊,姓朱的那个。他对你倒是死心塌地的,可你又不喜欢人家对你太殷勤。” “赵岭也很殷勤我,但是,他的分寸拿捏的很好。”刘璐说,“我很喜欢聪明的人,赵岭很聪明。” “他不聪明能拿下你吗?”李妍撇撇嘴,“他啊,心眼子很多的,你这种社会经验不足的可别早早地就被人家全得手了,还是得留后路。” 王欢直截了当地追问道:“你俩|睡|了没?” 刘璐立刻摇头,“我们才在一起两个月!” “那就好那就好。”其他人也松了一口气似的,还出主意道:“你就吊着他,不能让他太早尝到甜头,一定要你做主导者才行。” 可话虽如此,只要是赵岭想达成的目的,总归不会是刘璐能说了算的。 尽管表面上来看,刘璐看像是掌控着赵岭的那一方,但她享受的也都是他表面性的献媚。 因为在一起的半年后,刘璐就怀孕了。 那会儿才大二,他们两个刚刚19岁,本来是可以避免的,只不过,这都是赵岭计划内的一环。 他希望刘璐怀孕,更希望刘璐能早早地成为那个放弃光鲜,只依附在他身上的菟丝花。 就好像是把最美好的天鹅拽到泥潭里,让她全身都沾满泥泞与污秽,仿佛这样,赵岭的心里才会好过一些。 8. 知道自己怀孕的刘璐其实很恐惧。 她还没有毕业,但也不敢打掉孩子,左右为难的时候只能找赵岭哭。 是赵岭劝她生下孩子的。 “你可以先休学。”他像是把事情都已经安排了妥当,“等生完了孩子再回来拿毕业证,也不会耽误什么的,更何况你父母和我妈都能帮着带孩子,先生下来再说,其他的事情好解决。” 她有些动摇,因为他表现出的态度特别诚恳,令她开始相信自己可以完全地依靠他。 “但其他同学会议论这件事的……我很怕别人会对我说三道四。” “有什么可怕的?都这年代了,在校生子不稀奇,我爸妈那个年代还是在学校时就有了我呢。”赵岭十分耐心地哄劝着刘璐,“而且学校这边有我,如果实在不想休学,那就生之前再请假,考试啊、作业啊我都帮你做,你不用操心这些,只生孩子就行了。” “我爸妈……”刘璐叹息道:“我还不敢和他们说。” 第177章 刘璐与赵岭愚蠢与恶意的距离(四) “咱们两个一起去。”赵岭紧紧地握住刘璐的手,“你放心,凡事都有我在,我绝对不会让你受半点委屈的。” 其实这些话光是听着就知道是非常明显的陷阱,刘璐曾经还嘲笑过自己家的女性亲戚因轻信男人的话而赔了好多钱。 那个亲戚声泪俱下地控诉着:“他说过一辈子对我好的!他结婚之前答应得好好的,说他会做饭、他洗碗、他为我做全部,结果他用我的个人信息去贷款,让我来替他擦屁股,他倒好了,和别人跑了!他怎么能骗我,我那么相信他!” 真蠢啊。世界上竟会有如此愚蠢的女人。刘璐当时在心里对此充满了轻蔑。 男人的话怎么能信呢?在没有得手前,他们肯定会承诺的天花乱坠,结婚之后兴许还会装个一年半载,等到生了孩子,那就别提了,大多数的男人都会暴露出真面目,谁还会拿婚前的承诺当回事? 但如今,到了刘璐自己头上,她却不那样想了。 她打从心底深处坚信赵岭与那些凡夫俗子不一样,而且她自身也非常的优秀,她年轻、漂亮、家境好,赵岭肯定会把她当成仙女供着。 眼下她又怀孕了,他必定更要百般呵护。 他是个有知识有文化的人,他个人素质也好,最重要,他是真心爱她。 “真心?”刘璐的母亲听到这句话,气得直接从椅子上跳起脚来,她指着刘璐训斥着:“你昏头了你!真心爱你会让你怀孕?真心爱你会让你把孩子生下来?你才19岁啊,才大学二年级,人生还长着呢,生了孩子就要错过许多机会,他这何止歹毒,简直是阴损至极,他哪里是爱你,分明就是见不得你好!” 那一天,赵岭带着见面礼来刘璐家里,夫妻二人原本还对赵岭和颜悦色,以为只是刘璐刚交的男朋友,又都是老乡,来家里坐坐也无妨。 谁知饭还没吃到一半,赵岭就把事实坦白了。 倒也得感谢刘璐的父母都是文化人,否则,真要当场就暴打赵岭一顿。 而刘璐胳膊肘已经开始往外拐,她总觉得父母摆脸色都是在为难赵岭,就不停地阐述着赵岭和自己情比金坚。 这才令母亲大发雷霆。 结果倒令刘璐更为逆反,她顶撞道:“妈,你怎么能说这么过分的话?赵岭为什么要见不得我好?我们两个是真心相爱的,他对我是真的好,我不傻,我自己清楚!” “你清楚什么?真要清楚,能莫名其妙地怀孕?不是阻拦你谈恋爱,大学了,自由了,该谈可以谈,但谁会蠢到真的搞出孩子来啊!你自己还是个孩子呢,生下来拿什么养?没有我和你爸,你们两个上哪里弄钱?他算盘打着响呢,假设你父母无业,你弟妹成群,他还能急吼吼地要和你结婚吗?!” “阿姨……”赵岭的表情很是无辜,他试图为自己解释道:“我没想那么多,我喜欢刘璐也并不知道阿姨和叔叔的具体工作,我承认是我不对,但感情这种事真的很难控制,要是阿姨能解气的话,你怎么骂我都行。” “少和我在这里演苦肉计,我知道你是谁家孩子!魏如楠是你妈,魏广国是你姥爷,你那个舅舅可出名啦,从小欺负我弟弟,没少抢他的钱,你就说你在那种家庭长大,你能是什么好东西?” “妈!”刘璐愤怒地站起身,“你再这样对赵岭,我就再也不会回家了!” 母亲惊愕地看着她的女儿,刘璐很乖的,至少,她从来都不会和父母这样大声讲话。 她一直都是家里的宝贝,怎么会上了大学、认识了这个赵岭就变得不可理喻、不分是非了? “你威胁我?”母亲伤心地红了眼眶,“璐璐,你为了一个才认识不到两年的人,就这样伤妈妈的心?” 刘璐却觉得是父母想要阻碍她的幸福,是他们对赵岭有偏见,甚至于是非常不服气的昂起头:“我以为你们和其他父母是不一样的,至少你们是公正的,懂事理的。可我今天对你们很失望,你们口口声声都在强调赵岭的家庭,我没想到你们竟是如此势力。” “够了。”沉默的父亲终于拍了桌子,他表情凝重地站起身,对妻子和女儿说:“都别吵了,少说两句,别让外人看了笑话。” 这个外人,自然是在暗指赵岭。 他看向刘璐,非常认真地问道:“璐璐,告诉我和你妈,你究竟是怎么想的,今天说出来的话,就不能再反悔。” 刘璐没有半点犹豫道:“我要和赵岭结婚,我们决定生下这个孩子。” “好。”父亲点点头,他先是认可了刘璐的想法,很随后就把事实一一摆在刘璐面前,“你们两个都在读书,你生孩子的时候可以在娘家,但孩子生下来后要有人力和财力来抚养,你们想过这个问题没有?” 赵岭立刻说:“我妈有工资的,她可以——” “我没问你,你闭嘴。” 赵岭悻悻地低下头,不再说话。 刘璐考虑了一会儿,终于说:“我……我想和你们借一些钱,等我将来工作了,再还给你们。” “你是我们的独生女,我们所有的钱都是你的,你说的这个‘借’字,是不是太和父母耍心眼了?” 刘璐无奈地抿紧嘴唇,竟一时无言以对。 她在说感情,而父母在说现实。 尽管她觉得父母表现得不近人情,可归根结底,没钱的感情也很快就会触礁,结婚不是三分钟热血,生孩子也是要一辈子都负责的事,如果不是深思熟虑了去做,日后遇见了问题肯定会影响当初的情谊。 “你们要想好了再做出决定。”父亲最后说,“我们可以做你们的依靠,但人生还是你们自己的,别想着投机取巧,要想着如何能让彼此之间能更长久地走下去,结婚不是过家家,是要绑定在一起,无论是个人还是对方的家庭,都要拧成一股绳,你们能做到吗?” 第178章 刘璐与赵岭愚蠢与恶意的距离(五) 9. 做不做得到似乎并不重要,赵岭答应的倒是十分痛快。 尽管刘璐的父母不可能会在短时间内相信他,可他表现得既真诚又可靠,哪怕刘家人多次摆脸色给他,他也是没有半点退缩。 刘璐也曾担心父母的态度会令赵岭产生放弃的念头,所以私下里总是要不停地安慰他,还表明自己与他是一条战线的,无论父母同意与否,她都会选择和他在一起。 甚至于是,她开始和父母敌对,冷战,绝食,反正只要父母不同意,她就不和父母讲一句话,如果意见不合,她还会和父母争吵。 短短两个月内,刘璐的父母因女儿的执着而逐渐开始改变。 他们太爱女儿了,担心女儿不开心,也担心她的身体,以至于他们选择了妥协。 尤其是刘璐的肚子逐渐变大,她执意要生,早就已经错过了打掉孩子的时机,要是一直拉扯下去,到头来也是刘璐要吃亏。 于是,在刘璐怀孕5个月时,父母终于松口,他们同意刘璐和赵岭结婚。 由于魏如楠家里无法提供房子,刘璐父母为了女儿,就出资买了新房做两个人的婚房。 其实刘璐的父母并不在意这种小事,反正房子可以写女儿的名字,还是在领证之前买的,算是婚前财产,赵岭家里也没办法对此说不,他们是没有任何资本来提出任何要求的,包括婚礼和生孩子时联系的医院,一切都是刘家人来做决定,赵岭只需要时时刻刻地陪在刘璐身边,更像是一个侍从。 当然,赵岭从没有在刘璐面前表现出任何不愉快,他挂在嘴边的向来只有“你开心就行,凡事都听你的,你想怎样我就怎样,你快乐,我才能快乐”。 尽管魏如楠并不赞成赵岭在这个年纪结婚生子,可刘璐发现,在赵岭的面前,魏如楠是没有任何发言权的,如果多说了几句,赵岭会直接冷脸对她,这令刘璐隐隐地发现他们母子之间的关系并不算好。 “你妈妈一个人带大你其实挺不容易的,还是对她好点吧。”刘璐时常这样建议赵岭。 “你不用在乎她。”赵岭当时是这么说的,“她那个人,不值得别人对她好,日后咱们结婚了也不需要理会她,你要是也不喜欢她,我肯定不会让你们两个多接触,你放心,我家不会拖累你的,如果咱爸妈有想法,让我与我妈断绝关系都行。” 这就言重了。 刘璐讪笑道:“我爸妈也不是那么不讲理的人,怎么会嫌你们家拖累呢?你想太多了。” “反正,我不能让你家瞧不起。”赵岭信誓旦旦道:“等大学毕业了,我一定能养活你和孩子,你什么都不用干,就在家里开心地做自己想做的,我养你。” “我养你”三个字,是包裹着蜜糖的砒霜。 一旦接下这糖果吃进嘴里,得到的将是无休无止的、日复一日的摧残。 亦不知这摧残是来自精神,还是来自身体,又或者,是最亲密的人所给予的致命重击。 而唯有年轻的女子,才会选择走入这看似美好,实则恐怖的深渊里。 因为她们从最初就被视作猎物,其价值便是任人宰割,如同蜷缩在斑马条纹的连衣裙中的无助肉体。 10. 学校和同学们在知道刘璐和赵岭已经奉子领证后,自然会掀起巨大的讨论热潮。 男生们当然都是清一色地羡慕与嫉妒赵岭,什么“还得是赵岭手脚快哈,这一出手直接拿下了,结婚证都领完了,火箭都没你速度”、“哥们儿你真是情圣,处对象就处对象吧,处出孩子来还直接结婚了,才大学啊,这么勇敢吗”、“也不至于怕刘璐跑了吧,还用孩子拴住人家,一个寒假过去,你俩直接进入人生下一阶段了”。 反倒是女生那边不怎么看好这件事。 尤其是刘璐的室友们,看着寒假回来后的刘璐身形笨拙,肚子已经开始隆高,还不到20岁的小姑娘们都有些难以理解,王欢还哭了,说赵岭这个人太坏了。 刘璐闻言一愣,“坏?” 王欢一边哭一边说:“就是坏,以前没发现,但现在觉得他不是人,你就算听着不高兴,我也得说。” 其他人劝王欢不要管人家两个的事情,证领了,孩子也有了,就差办婚礼,人家两个才是一家子,外人就别多嘴了。 可王欢义愤填膺的,伸张正义般地说:“刘璐那么优秀,学习成绩也好,大学好好发展肯定能在毕业后得到一份好工作的,但她现在马上就得回家生孩子去,学校也会落下,咱们在玩的时候她要奶孩子,咱们毕业了她还在奶孩子,赵岭倒是不耽误什么,毕业、工作,他什么都会有,那刘璐不就输给他了吗?” 刘璐听了她这番话,不以为然道:“赵岭说他会养我的,我不用工作的。” 这话一出,室友们都惊住了。 片刻过后,李妍才非常委婉地对刘璐说:“我觉得你还是要上班的,实在不行,就等到孩子稍微大一点再找工作,或者是准备考试也行,你成绩好,考事业单位也没问题的,一定不能在家里照顾老公和孩子,我妈就是那样一辈子,她要我绝对不能和她一样。” 刘璐心里想的却是——赵岭又不是能力不行的男人,他说到肯定会做到,而且我也不是普通的家庭主妇,我长得漂亮,家庭条件也好,就算是生完孩子之后,赵岭也肯定会对我如初的。 “你们就别担心啦,为什么不能祝我和赵岭幸福呢?”刘璐还以一种同情的眼神打量着她的室友们,“等你们交了男朋友之后就会懂了,爱的力量是很伟大的,为了对方什么都可以牺牲,但我一点都不觉得不开心,我就是很喜欢赵岭,也愿意听他的话。” 大家什么都不再说,就像刘璐要求的那样,都改口开始祝福起了她和赵岭。 “办婚礼的时候提前通知我们,好去帮你布置新房。” 刘璐笑得很幸福:“放心吧,跑不了你们。” 第179章 刘璐与赵岭愚蠢与恶意的距离(六) 11. 19岁的感情大多数血气方刚,和最原始的冲动挂钩。 譬如刘璐肚子里的这个孩子,就是改变她人生的最大的意外。 等冷静下来思考问题的时候早就已经晚了,在其他女孩可以捧着奶茶追剧的时候,她已经要开始面对生活中的琐碎。 如果说她是穷人家的孩子,这点苦难或许也不会难倒她。 但她是个衣食无忧、养尊处优的,连洗头发都要去高档的发廊里办会员,而19岁就奉子成婚的她,要靠什么来维持她原本的生活质量呢? 尤其是领证之后,很多问题都开始显露了出来。 她因怀孕而变得口味刁钻,赵岭原本还能变着花样地为她学着做这做那,但渐渐地他也开始表现得拖拉起来,直到答谢宴当天,刘璐已经怀孕7个月,行动非常不便,而那天又刚好下起了大雨,作为新郎的赵岭迟迟未到。 答谢宴的时间订在3:58分,按照小县城的习俗来说,直系亲属在1:00整就会到场帮着忙活,关系好的受邀者会在2:30之前全部抵达来活跃气氛,走个过场的也都会在3:10之前装好红包。 但赵岭和魏如楠却是3:30才到的。 就连主持人都比他们早。 刘璐的母亲从2:00钟就开始不停地催她:“打个电话给赵岭吧,哪有新郎这个时间还不到的?别人看了会笑话咱们家的!” 刘璐赶忙联系赵岭,但前几个电话都无人接听,直到打第三个时,赵岭才在电话里说:“没办法啊,下大雨了,也不好打车,等雨停一停我再过去吧。” 刘璐只好如实和父母转述了这一番话,气得刘璐的父亲扬言道:“他爱来不来,今天就是没有他,咱们这答谢宴也能正常进行,有他没他都一样!” 但刘璐母亲的那帮娘家人急啊,哪有新郎不到场的?没面子啊! 期间刘璐的胸花坏了,舅舅带着表妹立刻冒雨开车去买新的回来,也就是在那个瞬间,刘莉心中蹦出了一个可怕的念头:赵岭真的爱她吗? 舅舅都能冒着大雨去为她买一朵新的胸花,而赵岭是她的丈夫,竟然不能顶着大雨来他们的答谢宴现场吗? 好在大雨在3:00的时候停了,3:30一到,赵岭终于带着魏如楠出现在了酒店一楼。 刘璐当时觉得谢天谢地,极尽卑微地想着,好在他来了,他能赶在仪式开始之前来了就好。 而魏如楠甚至没有穿一身像样的衣服,原因是赵岭根本都没有告诉她今天是他和刘璐的答谢宴。 可现场繁忙的很,哪里还顾得上这些细节? 一见新郎来了,摄影师赶忙抓过刘璐和赵岭两个人拍照。刘璐其实是有些不高兴的,但赵岭表现得很愧疚,也哄了她几句,刘璐想着不要在这种时候闹不愉快,也就不放在心上了。 等到仪式结束后,刘璐的父母带着她和赵岭挨桌敬酒,赵岭虽然全程跟着,可好像也没什么站位,始终没有投入角色似的。 刘璐的母亲嘴上嫌了几句,但刘璐的父亲念在赵岭年轻岁数小,也不和他一般见识。 直到忙到了5点钟,送走了宾客,自己家人要在小饭馆里吃一桌家宴。 刘璐换下了礼服,和赵岭在外头等表妹一起上车。远远地就见表妹走了过来,她个子比刘璐要高,170CM,刚刚高考完,全身都青春的活力。 赵岭盯着她的腰身,小声嘀咕了句:“身材真好。” 刘璐极为惊愕地看向赵岭,谁知赵岭却不以为然,还反问刘璐:“我夸你表妹你不会生气吧?她确实身材好啊,谁都会这么觉得。” 刘璐的确很生气,可她并不是生气赵岭夸赞表妹,而是觉得他在凝视表妹时的眼神令她觉得不适。 那是一种暧昧、油腻,让人全身发麻的感觉。 以至于刘璐很痛苦地在心里问自己:是我太小心眼儿了吗?是我太计较了吧?不要太敏感,赵岭不是那种人,我不会选错人的。 12. 快要生产的前一个月,刘璐正式和学校请假了。 她没办理休学,因为那会儿刚好是寒假,生完孩子坐完月子也就2月份,3月一到,也许还能回去学校上课。 父母给她在市里联系了妇产科的大夫,病房也是独立住的,伺候月子的人也雇好了,那会儿还不流行月嫂,只叫做保姆,是那种专门照理产妇的。 医院离学校不算太远,公交车也就6、7站,更何况刘璐的父亲是开车来市内的,赵岭也有驾照,换着开也很正常。 但赵岭总是说学校事情多,如果刘璐的父母能在医院照顾刘璐,他就想专心忙学生会和学业。 刘璐的父母当然不会扯他后腿,还觉得他很积极上进,那会儿是大三上学期,当然也希望他能安心读书。 可刘璐的室友却不认为赵岭的心思只在“学业”上,李妍曾说有个一年级的学妹总往学生会跑,还会给赵岭买早餐,名字和照片都给刘璐发过来了。 但刘璐觉得那学妹长得不算漂亮,根本比不上自己,更何况她坚信赵岭不是那种人。 结果周末一到,赵岭却以导员找他有事为由而和刘璐“请假”,一直到周日晚上,他才姗姗来迟地到医院探望刘璐。 见他来了,刘璐的父母也想放放风,就出去医院透气。 赵岭和刘璐讲着学校里的一些趣事,刘璐旁敲侧击地问他学妹的事情,赵岭很狡猾,坚称自己不认识什么学妹,可刘璐还是发现了他的谎言,就在他的外套口袋里,刘璐发现了|避|孕|套|和廉价口红。 那是刘璐第一次抓到赵岭出轨。 就在她还有半个月就要生下赵嘉景的时候,她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是个闲不住的人。 可孩子马上要生了,赵岭在被抓包后也表现得非常懊悔自责,他发誓自己再也不会犯第二次,还跪下来恳求刘璐的原谅。 刘璐被他的眼泪与甜言蜜语迷惑,竟真的以为他只是被勾引,错不在他。 毕竟他才20岁,是贪玩的年纪,而她又马上生孩子,他被人钻了空子也是人之常情。 “你别告诉你爸妈,千万别告诉他们!”赵岭声泪俱下地恳求刘璐,“我答应你这是最后一次,等你生完了孩子,我就一心都在你和孩子身上,我肯定改!” 是啊,他承诺了,他会改的。 刘璐为什么不去相信他呢? 她还有别的选择吗? 第181章 刘璐与赵岭愚蠢与恶意的距离(八) 类似的事情很多,刘璐与赵岭开始为了一些小事而发生争吵,赵岭不再像谈恋爱那时对刘璐百依百顺,他会挑刘璐的毛病,纠正刘璐身上的“问题”,打着“我都是为你好”的旗号来规范刘璐的一举一动。 “只有我是为你好,我指出的都是你不对的地方,你改了才能变得更好,难道你不想让身边的人更喜欢你吗?” 这是赵岭善用的说辞。 以至于刘璐开始渐渐怀疑起自己是不是真的不够好、她一定没有赵岭的女同事优秀、也不如那些没生过孩子的姑娘漂亮了、没有工作也没有社会经验、只会在家里给孩子换尿布…… 就像赵岭说的,她已经比不上他了。 既然比不上,就要听他的话,按照他的方式去生活。 “都是为你好。” 刘璐有时觉得争吵太累,干脆就选择了妥协,她不想自己年纪轻轻的青春年华被无休无止的谩骂充实,还是退一步吧,她想,少惹赵岭生气,大家就皆大欢喜了。 于是,在20刚刚出头的年纪里,其他姑娘还在任性,刘璐却早早地被婚姻磨砺得沉默、平和,她手机里连自拍照都少有,反倒是赵岭都在用着最新款的手机、电脑。 她只能推着婴儿车和小区里的其他妈妈们一起讨论孩子的辅食,又或者是在菜市场里货比三家地挑着最新鲜、最合理价格的时蔬。 她渐渐不再关注自己喜欢吃什么,考虑的都是赵岭和赵嘉景更喜欢吃的东西。 如果赵岭对她的做得饭菜产生挑剔,她就会怀疑自己的能力有问题。 “你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啊?”赵岭总是会这样说,“不就是炒个菜、做个饭吗?又不是让你上班,你在家里就该弄好分内的事情,还得我教你吗?” 刘璐很不好意思地说,“我努力改进,总得慢慢学嘛,以前在家也都是我妈做这些的。” “你是女人啊,天生就应该会这些的,再说你都多大了,又不是小孩儿,用心点总会学会的。” 刘璐点点头,保证自己下次会更好。 尽管,她那年才25岁,同龄的女孩子们可能连男朋友都还没有,她却已经被丈夫嫌弃“老”了。 再加上小区里的人总是会夸赞赵岭优秀,说她命好,嫁了好男人,这令她更加觉得自己只配依附赵岭生存。 一旦离开了赵岭,她将一无所有。 她这么老了,结过婚,生过孩子,没有工作,没有未来,她只能更卖命地做家庭主妇。 只有赵岭的认可才能让她获得价值感。 哪怕父母已经在劝导她要回归社会,孩子他们可以帮忙带,再说嘉景都已经5岁了,只要有人负责接送幼儿园就行,刘璐完全可以投身社会。 但赵岭却不同意。 “你都和社会脱节那么久了,根本融不进去。”赵岭说,“而且我能养起你,又没缺你吃,又没缺你喝的,谁需要你去赚那么几个钱呢?都不够交物业费的。” “可我觉得一直在家真的很让人抑郁,我每天除了能接触你就是孩子,我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你能不能不那么多事儿啊?”赵岭开始不耐烦了,“我每天上班已经很累了,难道还要让我开导你吗?你在家里都做什么了?你每天都这么闲,能和我比压力吗?算我求求你了,别总闹了,懂点事吧刘璐,我很难的,你什么也帮不上我,就别添乱了。” 刘璐再不能说什么,因为赵岭已经摔门离开,她除了求助自己的父母,连带孩子的事情都没人能帮忙分担。 好在她中途真的住院了半个月,魏如楠意识到情况不对劲,主动提出来带孩子。 那会儿刘璐父母的身体也不太好,魏如楠的挺身而出真的帮了刘璐很大忙。哪怕魏如楠也要面对赵岭的语言暴力,可她不为所动,像是早就习惯了,她真的尽力在保护刘璐,甚至在经过刘璐的同意后搬来了家里,她开始负责一切家务,连赵嘉景都是他在接送照顾,很大程度的缓解了刘璐的抑郁和焦虑。 刘璐的父母也非常感谢魏如楠的付出,可当她想要离开时,赵岭却将她的奉献视为应该应分,强迫魏如楠继续住在这里来做保姆。 “刘璐状态不稳定,她吃药了就会无精打采的,做饭也不行,你反正都干这么多了,就继续干呗,要不然你也没事做。” 赵岭的贪婪越发显露,尤其是他在单位里升为副科长后,就开始觉得自己更加了不起了。 他的应酬变多,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对刘璐的挑剔也越来越多。 而他第一次动手打刘璐的原因,竟然是刘璐没有和他单位的领导打招呼。 他那晚气势汹汹地冲回家里,上来就是质问刘璐:“你今天是不是和我妈去菜市场买菜了?” 魏如楠正在厨房里刷碗,时不时地探头来听听动静,赵嘉景还在她身边吵着“奶奶抱、奶奶抱”,厨房里水声也大,魏如楠最初没听清是怎么回事。 刘璐也没反应过来,只是回应赵岭:“去过。” “施姐说她看见你了,你没主动和她打招呼,为什么?” 这个施姐是赵岭单位的三把手,其实刘璐只和她见过一次面,还是黑天,所以她根本不记得那个女人究竟长什么样子。 刘璐也只是很不理解地反问一句:“难道我一定要和她打招呼吗?我根本都不认识她啊。” 话刚说完,房间里就“啪”的一声响。 刘璐感觉自己的左脸颊火辣辣的疼,她被打懵了。 赵岭训斥她道:“我告诉你,你别给我丢人!施姐可是我单位很重要的领导,你不和她打招呼你什么意思?你想让我在单位里难堪啊?他们背后该怎么议论我老婆?说你没教养就等于是在瞧不起我,你下次再敢,我饶不了你!” 刘璐茫然地捂着脸,她根本都没反应过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直到魏如楠匆匆地擦着手跑进来,赵岭猛地撞开她,还要埋怨上她一句:“从你来了就没好事,碍眼!” 魏如楠没理会赵岭,只顾着进屋来看刘璐,发现她被打了,魏如楠有一瞬的愤怒,但她知晓赵岭脾性,也是不敢贸然与之对抗。 可凡事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尤其是在最初事发的那一次,刘璐错过了反抗的最佳时机。 这令她此后的处境非常被动,打从她遇见赵岭的那一天开始,她的人生仿佛就都没有了其他选择。 直到她身上的所有价值都被榨取得干净,她才会被恶魔放过。 第182章 终 刘璐和赵岭的故事已经没什么可以说的,后续的一切大家都已经知道,前文已经描写过,便不必再画蛇添足。 这本书的构思其实很简单,最初只是想写一个有关重男轻女的故事,雏形很快就产生了,正巧番茄当时在做一个影视IP的征文计划,我这本23年8月签约后,就一直慢腾腾地写着。 由于我不是全职作者,白天要上班,写这个故事要抽出时间,可能会有一些令大家不满意的漏洞,我会在接下来慢慢修改,所以此书暂不提交完结,“连载中”三个字是为了修改,但是所有的故事已经结束,我不会再写任何番外,感谢大家看到这里。 说来也很巧,我写这个故事的时候算是我人生最为艰难的时刻,故事里的很多事情都是真实发生过的,正因为现实,才能被我用叙述的方式展现出来。 评论里有读者质疑小县城怎么可能会有宋启航这样的人呢?实际上,小县城里的妖魔鬼怪要比宋启航更为邪恶。 也有读者质疑这本书太过落后,其实我也觉得我生活的环境相对落后,三十六线偏远小县城,这里的人们还以生儿子为荣,二胎政策放开后,竟会有事业单位的人不停去生,生不出男孩还会质疑是自己无能。 故事里的很多台词是真实的,大家也许不信,当然,我在第一次听到这些人说的话时,也极其震惊。 譬如魏来所经历的职场|性|骚|扰,是真实的;魏广国教唆魏如楠在遇见唐山大地震时要为魏振刚牺牲自己,是真实的;赵岭家暴刘璐、周画的骗保过程,是真实的;死了金毛狗而跳河自杀的女子,也是真实存在的。 这本书让大家感到生理不适、背脊发凉、头皮发麻是我意料之外的,因为我就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想必我可能已经麻木了。 连同刘璐和赵岭的番外里,赵岭对刘璐说过的每一句话,做过的每一件事,都是来自真实存在的原型,当然这个男人的妻子早已经离开了他,可他转身还是可以找到第二个女人结婚,也是令我感到震惊的。 再说赵嘉景,我很喜欢评论区里大家所说的“屠龙少年终成恶龙”,这个说法非常美好也非常文艺,实际上,赵嘉景也并不是个屠龙者,他没那么伟大,他的恶我给出过很多暗示,非常细小,但大家认真读就一定会发现,譬如后仓房那个重要事件中,宋启航不在,第一个洗澡的人就变成了赵嘉景,那里已经隐喻他是个畏惧强权,同时也会在掌握强权时去欺压旁人的存在。 他之所以真实是因为他更像是生活中随处可见的平凡人,惰性,贪婪,自私,利己。 而这样的人有什么资格去爱别人呢? 爱不存在蝼蚁的世界里,爱,是凌驾于温饱、物质与尊严之上的付出,赵建秋真的爱魏如楠吗?如果爱,真的会让她早早怀孕吗?我不认为。只不过相对于本书其他男性,把赵建秋显得更像是一个正常人。 评论里很多人都怨恨魏如楠回到老家工作,其实只要和50、60、70年代的人沟通过,大家会发现他们的思想是极其刻板的,那个时代的人难以脱离原生家庭,愚孝成了很正常的行为表现,魏如楠当然是个愚孝的人,她早就已经被洗脑了,能够一点点地做出后期的举动,都已经是非常难得可贵的进步,时代造就悲剧,只是希望这样的悲剧不要再上演于新闻里。 《姐姐的窖》是我写过的最长的披着悬疑色彩的现实题材故事,可能之后也不会写这么长的现实题材了,但故事的结束我十分不舍,以至于我现在还是能回想起赵嘉景的每一次转变。 他是我非常偏爱的一个角色,因为只有他是个成长型人物,从最初到最后,他完成的是一个人性的转变,也是成长性最完整的人。 其实各位不必纠结他是不是爱樊絮,这并不重要,他曾经帮助过樊絮,也伤害过樊絮,但快乐的日子是有过的,他们确确实实相爱过,尽管很短暂,可美好本就无法长长久久,他这样的人需要对抗的永远是自己的基因,没人能帮他。 再说周画,全书大概只有她的年纪最接近我了,她的原型是我身边很多女人的例子,说实话,我对最初的她很不齿,她只想着借助男人的力量来做菟丝花,中途的确遭遇了困苦才决意改变,但那始终是被动的,身边很多人在婚姻里也是缺乏选择权,其实我们要明确的是婚姻是一种制度,如果有能力通过婚姻来完善自己,这是好的,但一味地忍让、妥协和失去尊严,就该考虑看看是不是自己缺乏好好生活的能力了。 但故事终究是故事,大家看得开心或是看得生气,也就当是一种消遣,而我通过这个故事也只是希望大家能够看到角落里生活着的人们,他们的确不完美,可生活有因果,我们破坏了因,就要承受果。 无论何时还是要坚守自己的原则,能量守恒永远存在,要做一个清醒的人,要去思考,去分辨。 我们在生活中一定会遇见许多不公平,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可仔细想想,在喊着别人对我们不公平的时候,我们是不是也不公平地对待过别人呢? 而我一直希望成为一个不带偏见、不傲慢也不虚荣的人,我厌恶宋启航,但宋启航只是万恶中的一员,我也曾经为了保护别人而打抱不平,却也没有换来对方的理解。 可最可怕的并不是无缘无故的恶,而是遭遇恶意之后变得麻木。 希望我们永远正直,拒绝不公,也杜绝欺凌,热爱生活,远离破坏原本平和生活的人。 感恩大家陪我走到今天,你们的评论是支持我写完整个故事的力量,愿我们在下一个故事时继续同行。 沐小弦,2024年2月27日午12点整,敬上。 第183章 光 这一章是整本书的后记。 因为昨晚失眠,我在想人是不是活到30岁就失去了一切可能性呢? 像我大学毕业就回到老家服务于人民,已经工作了8个年头,经历婚姻,工作升职,免职,调转,背刺,温暖,也一度崩溃过,会觉得人到30如同“生”与“死”的分水岭。 开始要逐渐适应分别。 爷爷奶奶在衰老,父母也不再年轻,身边似乎没有可以能够依靠的人,工作,生活,舆论,这些都压在身上,让我们每天都不得不做一个体面、正常、情绪稳定的成年人。 但我却仍旧觉得我还太年轻,哪怕我已经30岁了。 然而只有在我面临升职的时候,领导才会以我年轻来做借口,把我的功劳与付出抢夺,去交给另一个50岁的、相对不年轻的人。 但我要是提出不满,他们又会说“你不是刚毕业的小孩子了,要像个大人一样来接受现实”。 满嘴恶臭的上位者玩转着你的工作任务,在需要你的时候,你被捧杀,在需要你退下的时候,你要无怨无悔的放手。 可惜我的队友只会说“那一定是你处理关系的方式不对”。 但我在大学刚刚毕业时真的想过要好好付出我的热情,现实却教会我,要成为恶龙才能生存下去。 30岁的我再回头去看22岁时的我,真觉得我已经变成了22岁时,我最讨厌的那种人。 赵嘉景这个角色的身上,有着我想要倾诉的不满、不快,和不甘。 一个优秀的人并不能阻碍团体的腐烂。他要么逃离,要么加入。其实在最初设定赵嘉景这个角色时,我并没打算让他沦落至此。 可写到后期,人物好像自己选择了他的结局。 所有的布局都指引着他走上赵岭的老路,因为他尝到了甜头,他不想再做一个默默无闻的被害者。 于是,他成为了施害者,以此来扞卫自己可笑、卑微的虚弱感。 马户,又鸟,这些人一旦掌握了小小的权力,就会利用手上的鸡毛来制造出层层困难。 屠龙少年终成恶龙,我做过屠龙少年,也变成过恶龙,但现在的我选择不去成为这两者的任何一个。我不会再勇敢地打抱不平,也不会再去刁难我能够刁难得到的人,我回归了平静,我在试着做一个我认为的好人。 我不会再趋炎附势,也不会再忍耐不公,更不会欺压旁人,我只做好我分内的事情。 受到伤害的人,不该是善良的人。 要长出牙齿,才能扞卫自己的圣域。 当评论区里出现针对魏如楠的“她好蠢,为什么考上市区却选择回到老家”、“吸血的家庭就不能离开吗”、“害死了赵建秋”、“扶弟魔”……我真的要为魏如楠说句公道话,她是个善良的人,善良的人是很难选择反抗的,她会认为是自己做的还不够,也会认为自己没有帮上父母而愧疚。 因为我的姑姑就是这样的人。 但我姑姑在患上抑郁症的时候,除了我的爸爸妈妈,并没有人真正的帮助过她。 包括她自己的亲生父母,包括她的丈夫,他们都选择放弃了她。 那一代的人身上总是会带有不同色彩的悲剧性质,多子家庭,重男轻女,忽视女性,仿佛男人做什么都是对的,女人必须做附属品,做玩物,做讨好男性的存在。 甚至于女性选择离婚,在那个年代都是受到舆论压迫的。 其实直到今天,我工作的环境里还会出现这样的话—— “一个女人能干什么?”、“我们科室里有男人,男的多干活才行”、“女的只会生孩子,还能干什么?”、“生女孩真好啊,都不用担心将来买房子的问题,我们生男孩的就累喽,得攒钱买房子给他娶老婆啊”、“女生上了中学不行,没有男生聪明有后劲儿”…… 以至于我以为自己活在大清末期。 其实归根结底,在我身边说出这些话的,竟然大多是女人。 同样都是女性,可瞧不起女性的,居然都是相同的性别。 她们歌颂、认可、无条件信任男性,就像是书中的于桂芝,只认定魏振刚比她的三个女儿要值钱,而三个女儿必须为魏振刚奉献一切,因为她们是女人,女人要任劳任怨、不言辛苦。 可实际上,人们只会用自己的认知来衡量现实。 她们之所以能这样说,是因为,她们本身都是无能的人。 她们从不认为会有女人比她们有能力、有眼界、有学识、有资本,在她们的认知里,男人是天,离开男人的女人就活不下去。 我和我的朋友们总会说起这件事,年轻人会认为,再过几个时代,拥有那种思想的女人会消失掉的,所以,不必在意她们的雌竞心理。 或许这个社会并不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往往是恶人推杯换盏,好人一身病痛。但归根结底,我们来世一遭,一定要按照自己喜欢的方式去生存。 只要不害人,不触底线,不干涉他人的生活方式,那你就有权做自己。 健健康康,快快乐乐,是人生的至高成就。 ———————— 后记,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