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恋:我不愿让你一个人》 第1章 我喜欢你呀 “诗语,易家人来了,快下来接待!别一点礼貌都不懂!”陈太太廖云芳冲着楼上焦急地喊。 易家作为滨海市的龙头按理说与小商贾陈家没什么关联,更别说做登门拜访这样的事。但易家有个习惯,在权力更迭之前,要带着下一任预备家主拜访各个往来商户,以彰显对合作伙伴的重视。陈家刚好吊在这个车尾上,这才有了被巨鳄拜访的荣幸。 “让哥哥接待不就好了吗……”陈诗语嗫嚅着,却仍乖巧地下了楼,“反正也没我什么事……” “嘟嘟囔囔说什么呢?你这丫头平时都挺好,怎么这个时候出幺蛾子?”廖云芳三两步上前,把磨磨蹭蹭下楼梯的陈诗语拽了下来,“易家人可不是我们小门小户得罪得起的,待会儿乖一点,听话,知道吗?” “知道了,妈。”陈诗语乖顺地垂下头。没人知道她不情愿的外表下,那颗心如同擂鼓一般不断震响。 易家人来拜访,那一定带了易卿。 易卿。 她好喜欢他呀。 明明只是聚会上看了一眼,她的心就跟着那个男人走了。同桌乔乔说,喜欢就去追呗,陈诗语只是红着脸笑。这笑里有羞涩,更有黯然。 很早以前,她就知道自己未来的道路。 按部就班地上学,毕业,嫁给父母相看好的男人,生子,做一个贤妻良母。这就是她一生的轨迹。她没觉得有什么不好,除了有时父母管教太严让她有一种溺水的感觉,她只认为这是她享受一切所应付出的代价。 但她偏偏喜欢上了易卿,这个易家大公子,这个她怎么跳也不可能够着的人。她想要更接近喜欢的人,却也在不断回避,她害怕被看破这份心思。 痴心妄想。 她怕被别人嘲笑这种奢望,更怕被易卿知道后投以不屑的眼光。 她只是想这么喜欢着他。 “那只耗子你没带下来吧?”廖云芳拍拍陈诗语的手,严厉地诘问。 “妈,那不是耗子,那是雪貂……”陈诗语低垂着眼,不敢与母亲对视,却仍极力为自己的小宠物正名。 “我管它是什么东西!”廖云芳粗暴地打断陈诗语,“见易家人这么重要的场合,要是让那种东西搅合了,我和你爸也不用在滨海市待了!你以为你还能穿得起你身上这些?住得起这样的别墅?” 眼见着陈诗语不说话,廖云芳难得放软了声音。 “你乖一点,听话,学学你哥,让你爸和我都省点心。” 女儿往常都乖得很,只有碰上那只雪貂的事才像个犟种搞点不软不硬的反抗。要是往常,廖云芳一定会逼得女儿服软为止,但易家人就在门口了,没那么多时间留给她调教女儿。 “知道了,妈。”陈诗语轻软地回道。她早熟透了和母亲的相处模式,知道这是母亲给她的台阶,于是顺从地下了来。 “……光临寒舍,真是蓬荜生辉!”门外隐隐传来陈爸陈明强的声音,“家里都准备好了,里面坐!” “云芳!出来接接贵人!”陈明强冲着屋里高声喊,又小了嗓门对着身边的易家人赔笑,“真是不好意思,我老婆就一家庭主妇,没什么见识,怠慢了各位,还请见谅。” 陪在一旁的陈家大儿子陈旭阳搭着父亲的话接道,“唉,我妈一直就这样,卿哥佑哥,你们别在意。今天你们能来,真的是我们陈家的荣幸,要是有招待不周的地方,你们尽管说,我们马上改!哦对,易叔,你也别客气!”他的态度比起陈父还要热络,却主要是对着其后的两个年轻男子。 打头的年长男人带着客套的笑回应了两人。尽管要带预备家主拜访各家,但陈家这样的小门户自然不需劳动现任家主,于是由他这个旁系的叔叔带着易家公子来登门。陈明强到底是白手起家的,懂得处人情,还知道给他这个带路人几分脸色,陈旭阳却早把他抛到一边,只顾着巴结两个未来家主。 “陈叔,您客气了,这次来我们也没提前说,还怕唐突你了。”易家二公子易佑踏前一步,和陈明强交上了话。他容貌俊美温文,举止彬彬有礼,很难不让人对他产生好感。 陈明强脸上笑意更甚,不断招呼。 “坐坐坐,我儿子陈旭阳你们已经认识了。这是我内人廖云芳,这是我小女,叫陈诗语。来诗语,快叫人。” 陈诗语老远就听到陈旭阳的大嗓门,对进屋来的三人身份心里有数,于是一个个视线交接,轻轻点头,口里再唤一声“易叔好”“佑哥好”。临到对着易卿,她的眼皮不自觉抖了下,目光向下,避开了视线。 “卿哥好。” 光是这么唤一声,陈诗语都不禁掐了掐自己的手掌心,生怕脸上泛起让人生疑的红晕。 “旭阳,这就是你妹妹?”易佑从善如流地接过话,“看你大大咧咧的,你妹妹倒是很内敛。” 他俊脸含笑,话是对着陈旭阳说,眼睛却盯着陈诗语不放。 陈诗语疑惑地看了眼易佑,不明白为什么易二公子会对自己这个明显与他不同阶层的女孩感兴趣。她的样貌几斤几两她自己清楚,虽然中上,但在滨海市绝不是最出挑的,绝不至于让易家这样的顶级世家继承人为自己折腰。 陈妈廖云芳也从易佑这番话里听出了别的意思,顿时激动地把陈诗语往易佑身边带。 诗语马上要成年了,虽然他们已经替诗语看好了联姻的人家,但再如何哪里比得过易家?如果这能攀上易家——易家大公子易卿他们是不敢想了,毕竟那是易家未来板上钉钉的继承人,他的婚事必然是与其他顶级世家联姻,但继承人只有一个,那易家二公子的夫人之位他们还是可以争一争的! 陈父陈明强眼里的笑意浅了,颇为恼火地瞪了一眼妻子。 易家人这个拜访的传统向来都只带一位预备家主,这次却把两位公子都带上了,显然意味着易二公子有一争之力,这兄弟俩又是同父异母,他们陈家这艘小舟在这时候搅和进去,只怕争位的风浪过后骸骨都不剩了。这廖云芳倒好,上赶着把陈家往火堆里送! “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易佑微微侧身,语气温柔地询问陈诗语。 陈诗语坦然地与他目光相接。 “在您十八岁成年礼的聚会上,父母有幸带我赴会。但我只远远看过您。” 更远远地看到了让她初尝暗恋滋味的易卿。 陈诗语在心里默默地道。 因为侧身对着易佑的关系,她的眼角余光能看到临近的单人沙发上独坐的易卿。 相比于易佑,他的棱角轮廓更为冷峻,浑身上下透出生人勿近的气息。那双眼睛饱含力量,当他看向你时,仿佛一把钉枪扣动扳机,只一枪,把你钉死,将你看透。你的一切在他眼中无所遁形,而他的一切却分毫不对你敞开。 易卿的眼珠轻轻一转,准确抓住了用余光偷看的陈诗语。他薄薄的眼皮透着冷意,睫毛纤长,却不为眼神增添半分缱绻。 陈诗语慌张地想低下头,复又想起动作太明显只会更惹人怀疑,于是梗着脖子收回不听话的余光,把目光聚焦在易佑脸上。 “诗语,你这样说话就太客气了。我不过大你几岁,你叫我佑哥就行,‘您啊您的’这么庄重,害我都以为我成老头子了。”易佑笑得如沐春风,右手轻轻搭放在了陈诗语背后的沙发靠座上。 “小佑,你陈叔陈姨还在这呢,怎么这么说话?”易叔笑着打趣,“小佑这孩子就是没什么和女孩相处的经验,这话要是太唐突了,我就先替他道声歉。” 陈明强和廖云芳连连说不唐突,让他们年轻人自己聊去,年轻人的世界可和他们这些老人家不一样。 说是这么说,但从头到尾,只有易佑在和陈诗语交谈,陈旭阳时不时插两句,等他后知后觉地看出苗头后,就聪明地不打搅了。易卿沉稳地坐在单人沙发上,除了最开始与陈家众人打了个招呼外,其余时候都缄默不语。 易叔明明会不动声色地替易佑起话头,把他带入话题中心,却从未把游离在众人之外的易卿拉入众人之中,仿佛他是个不存在的局外人。 陈诗语莫名地有点难过。 “那次聚会真的好热闹,”陈诗语刻意扬高了语调,仿佛只是单纯为那时的场面兴奋,“滨海市好多人家都来了,我不仅在那第一次看到佑哥你,还看到了卿哥。只是不知道卿哥还记不记得。” “哦。”易佑的语调瞬间冷了下来,悄悄观察易卿反应的陈诗语却毫无察觉。 “诗语,有空就出来玩。”易佑的声音重回温柔,他修长的手指握住自己的手机在陈诗语眼前晃了晃,“我可是已经有了你的联系方式,到时候我给你电话你可别拒绝,不然你佑哥我就伤心了。” 陈诗语局促地点点头,脸上有勉强挂起的礼貌性微笑。 “不会的,不过得我爸妈同意,我……” “哎呀诗语你说的什么话!”廖云芳呵呵笑着冲陈诗语摆摆手,“你能多交些朋友去外头走走我才高兴呢!省得整天闷在家里都闷出病来了,再说是跟着易佑,我们哪还有放不下心的!?” 短短的会谈中,廖云芳对易佑的印象格外好。这个易二公子不像易大公子只知道摆着臭脸坐一边,脾气温温和和的,人又幽默风趣。要是成了她家女婿,也不怕拿捏不住。 陈诗语再也维持不住优雅的微笑。 易卿从头到尾对她的话毫无反应,甚至一个眼神也没有。而她,当着这个心上人,要被父母送作和他人一对,她却说不出一句反对。 陈诗语,她在心里自嘲,你的喜欢可真廉价啊。 拜访很快结束,陈家一行人一路把易家人送到了车上。 陈明强陈旭阳和易叔易佑走在前面,客套地约定着下一次请客做东,廖云芳激动地凑在后边,陈诗语慢步跟在最后。 “你……” 陈诗语的耳朵一麻,循声抬起头。 和她一同落在最后的易卿正蹙眉看着她,陈诗语心跳如麻,暗道难道自己偷看又被抓到了? “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 易卿的声音再度响起。硬邦邦的询问,既不温柔,也丝毫没有笑意,和易佑说这句话的情形相去甚远。有的只是他声音里天然自带的磁性,震得人麻酥酥的。 陈诗语不自觉笑了起来,她第一次鼓足勇气和这个暗恋已久的男人四目相对。 “嗯!”她大力点头,眼睛笑成了月牙,使她周身洋溢起一股与她素来端庄典雅的形象截然不同的明媚,像三月的一缕春光,抖擞着在枝叶间落下。 她再说不出更多的话了,她怕自己的声音会发抖,会出丑。 易卿的目光投注在这个微笑上,不知道为什么,他挪不开眼。 “哥!”易佑的声音隔着几人外传来,隐隐透着焦躁,“上车了!” “嗯。”易卿收回了目光,双手插袋,长腿迈动就要走开。 “我叫陈诗语!”陈诗语的声音微小而急促,“我,我的电话是159xxxxxxxx。” 她的眼睛很亮,带着不自知的期盼仰视着易卿,酡红的双颊暴露了她所有的秘密。 易卿的脚步顿了顿,又再度迈开。 直到车子远去,他都没再给陈诗语任何眼神。 陈诗语犹如被一瓢冷水兜头浇下,怦然跳动的心冷却了。 “诗语,”易佑从车窗探出头来,“记得接电话。”他作出接电话的样子,十足多情而风趣。 廖云芳偷偷掐了掐陈诗语的手背,陈诗语这才恍然回神,挥着手道别。 “知道了。” 她说“知道了”,却不是说“好的”。“好的”意味着承诺,“知道了”却只是一封已读报告,这是她小小的反抗。 就算易卿不会喜欢她,就算易卿只把刚才莽撞地告知联系方式的自己看成小丑,她还是想守护住这份喜欢。 直到她再也无力违抗的那天。 第2章 爱你哟~ “豆包,你说易卿到底是怎么看我的呢?”夜晚,洗漱完毕的陈诗语仰躺在床上,两手托在雪貂的前爪腋下,烦恼地发问。 “他会不会觉得我就像个苍蝇一样烦人,像所有那些不依不饶围绕在他身边的女生?” 雪貂吱呀哇喳地乱叫,长长的下半身左右摆动,比起躯干而言短小的四肢胡乱挥舞,很显然是抗议被陈诗语这么举着。 “好啦好啦,我放你下来嘛,你不要生气了。”陈诗语好言劝哄,把雪貂放在了枕头上。 这只雪貂是她偶然捡来的。刚捡到的时候,这个小家伙很虚弱却也很凶悍,差点把陈诗语的手掌咬了个对穿。家里是不允许养宠物的,陈诗语也不知道自己哪根筋抽了,竟一心一意要收养它,平生头一回违逆父母的意愿偷偷把雪貂揣包里带回了家。 但纸终究包不住火,这只雪貂到底在保姆做卫生时被发现了,捅到了廖云芳那,廖云芳问也不问女儿的意愿,让保姆倒垃圾时顺手把雪貂一块丢了。等陈诗语放学回到家,发现雪貂哪也找不着,这才鼓起勇气问了廖云芳。 “你不说我还忘了,”廖云芳原本在欣赏美甲师正给她做的甲片,闻言瞪向陈诗语,“你从哪里捡的什么不干不净的耗子也敢往家里带?我看你是越大越不听话了!我们供你吃供你穿是为了你读书嫁个好人家,可不是让你搞这些脏的臭的!” “他不是耗子!”陈诗语急得眼泪都要出来了,小雪貂还那么虚弱,如果被丢弃在外随时会死的,“妈你到底把他怎么样了?” 她头一次大声地回呛自己的母亲。 廖云芳不敢置信,美甲也做不下去了,一甩手把美甲师赶到一边,腾地站起来。 “我是你妈!你就这么跟你妈讲话?我管它是什么东西!我让小包把它丢了,你要怎么样?你要造反?” “包姨,”陈诗语不理盛怒的母亲,转向在客厅一角的保姆,“您把它丢到哪了?您和我说说可以吗?” 她的眼泪早流了下来,语带哽咽。 “就A区的垃圾场……”不等廖云芳命令保姆闭嘴,保姆已不自觉给出了回答。 陈诗语立刻夺门而出。 别墅区的垃圾每天都会清运,她放学回来已经很晚了,如果再不快一点,小雪貂和垃圾一起被丢到集散中心她就更不可能找回来了!更别说集散中心会对垃圾进行绞碎焚烧掩埋等处理,那种情况下,小雪貂怎么可能活得下来? “诗语,你给我回来!”廖云芳在背后尖声叫喊,她不敢相信一向乖巧的女儿居然突然如此反叛,“小包,给我抓住她!” 保姆包姨即刻作出抓的架势,却“不小心”手滑让陈诗语跑走。 “废物!”廖云芳骂得更凶,却站在原地不愿劳动双腿去追,“她翅膀硬了,敢不听我的话了,我倒要看看离了这个家她要怎么活!真是让她日子过得太好了不懂得该怎么听话了!” “妈,什么事啊那么吵?”陈旭阳从二楼房间出来,站在楼梯上往下问。他眼睛下挂着两个大黑眼圈,头发四处支棱,一副不修边幅的样子。 “阳阳啊你出来啦?”廖云芳瞬间阴转晴,温声细语,“哎哟你看你憔悴得,身体最重要,你别把身体熬坏了。也不是什么事,就你妹妹突然发神经,追着我要个什么老鼠,我好好和她讲话也不听,真是气死我了。” “我早就说她一直是装乖啦,你和爸都不信。”陈旭阳懒洋洋打了个哈欠,“不说那么多了,妈我饿了,有什么吃的?” “你这个傻小子,别把身体饿坏了,玩电脑要适度知不知道?”廖云芳抱怨了两句,又坐回去让美甲师继续为她服务,“小包,快给阳阳做点菜,要补身体的那种。” 保姆应了一声,就要去厨房。 “对了,把门关上。”廖云芳像是刚想起来似的,拿眼神示意了下被陈诗语跑出去时打开的大门。 保姆立刻去关上了门,而那个打开门跑出去的女孩似乎谁也没在意了。 陈诗语这辈子都没跑这么快过。 父母教会她要知礼节,要像个女孩的样,要端庄。于是她走路是轻轻缓缓地走,笑是不出声微微露齿地笑,努力考得优异的成绩,不参与任何同学组织的课后活动。甚至于老师选她做学校晚会主持时,父母也是不乐意的。 “抛头露面,像什么样子。” 于是苦背了几天主持词的陈诗语婉言谢绝了老师,回到了自己大小姐的套子中,回到了那个“你们班陈诗语好看是好看,但是好假,看着没劲透了”的评价中。 父母满意了。 “这样才对嘛,以后才能嫁个好人家,也不枉我们养你这二十几年。” 滚蛋。 缺少锻炼的腿脚跟不上陈诗语想要跑出的速度,她狠狠地趔趄了一下。 滚蛋,她想。 统统滚蛋,一切都滚蛋,连她陈诗语都滚蛋!我就是要救那只雪貂怎么了!?谁挡着她谁就滚蛋!听话的陈诗语也滚蛋! 到了A区的垃圾堆,陈诗语两条腿都虚软了,但她连气都顾不上喘两口,对着垃圾堆就翻了起来。幸好,清运的车还没来! 包姨平常倒得最多的是厨余垃圾,如果她是丢垃圾时顺手丢雪貂,大概率是丢到厨余垃圾区!优先找那里! 陈诗语顾不上荤腥与肮脏,一边上气不接下气地唤着“喂你在哪里?”,一边一袋袋地翻找垃圾。她还没来得及给雪貂取名字,想要找想要呼唤却无从下口,只能一遍遍地问“你在哪”。 “吱吱。”一道微弱的叫声在隔壁一个厨余垃圾桶传来,陈诗语精神一振,立马转移目标。 “你在这里是不是?”她两手沾满不知道是什么的油腥,校服上也沾上了黄的黑的不知名污渍,她仿佛闻不到自己身上各样废弃食物发酵的臭味,只是一心一意地拣出一袋袋垃圾。 “吱吱。”那微弱的声音仿佛在回应她。 终于,在拿出又一袋垃圾后,陈诗语看到了那只小雪貂。它躺在一个掏空的包装盒里,雪白的皮毛没染上什么脏污,怀里还抱着一个大大的豆包。 陈诗语认得,那是包姨做的豆包,她向来喜欢在包顶上留个尖。 陈诗语又哭又笑。 “你在这里呀。” 她想要把雪貂抱出来,却又想起自己的手很脏,于是脱下校服外套包住手,再次试图去抱雪貂。 “咝咝。”雪貂灵活地扭转了身子,避开陈诗语的手。 陈诗语委屈极了。 “快跟我回家!” 她的手不再温温吞吞,快准狠地抓向雪貂。感应到危险的雪貂终于松开了嘴里的豆包,一口咬向来犯的“敌人”。 “啊——”陈诗语痛叫一声,委屈地大哭,“你这个坏豆包,哇——坏,呜,坏豆包。” 她满心满眼想着这只雪貂的安危,这只雪貂眼里心里却只有豆包!呜,干脆就让他和豆包过一辈子算了! 雪貂两手抱着自己香喷喷的豆包,被这个“两脚巨怪”山崩海裂似的嚎哭吓住了。他在盒子里转了两圈,发现叼着豆包仅靠自己无法爬上垃圾桶的桶壁,这才又纡尊降贵地把主意打到了这个曾经企图抱他出去的两脚怪身上。 “吱吱。” 陈诗语在忙碌的泪眼中拨冗给了雪貂一个眼神,发现他上身探起,呈起立状向着自己,一副给抱的样子,唯一不变的是嘴里还叼着那豆包——不对,那豆包比刚才看起来小了!好呀,她在这边哭,这家伙在那边忙着吃豆包! “你臭豆包!”可怜当了十几年的大小姐,陈诗语用以咒骂的语言太贫瘠,只能以“臭豆包”“坏豆包”之类的言语宣泄自己的怨气。 她不再“怜香惜玉”,撤下外套,单手抓住雪貂的肚腹就往外提,雪貂柔软的身体在她手上对折,活像一条偷工减料的围脖,晃晃悠悠的。 陈大小姐把“作案现场”稍加整理,不给别人添乱是她一直被教导的优良品德,而后抹着眼泪抓着雪貂忐忑地回家了。 小雪貂一路上倒是没再折腾,等到了家门口,缓过劲来的陈诗语才发现,豆包一点不剩——原来这家伙一路上忙着吃豆包呢! 吃干抹净的雪貂立刻要开溜,陈诗语两手紧紧抓住这个小东西。 “你别跑了!”她故作凶恶地喝止,“你已经上了我这条贼船了,不准丢下我!再跑你就完蛋了!” 一边和雪貂角力,陈诗语一边摁响了自己家门外的可视门铃。 “哟,谁呀?”廖云芳凉凉的声音从对讲机传出来,她分明早就通过摄像头看到是陈诗语,“这不是我那个翅膀长硬了的女儿吗?还回来干什么?把一只耗子看得比你妈还重要你还有脸回这个家?” “我不是……”面对母亲,陈诗语一下从鲜活褪色,回到了曾经那个循规蹈矩大小姐的样子,“妈,我没有那个意思,我……” “在外面待着吧!”廖云芳打断了陈诗语的话,挂断了通讯。 陈诗语沉默着席地坐下。 雪貂挣扎累了,正在她手里缓气,却突然察觉禁锢他的铁爪松了,正要趁机逃走,背上却突然一凉。 雪貂四爪并用,在陈诗语手中艰难地挪着身子回头看,发现那两脚怪在哭。 她好像没有察觉自己在哭,一点呜咽声也没有,苍白的嘴唇微微张着,小鼻子一点一点吸着气,两眼空洞地睁着,任眼泪一滴滴凝结又滑落。她像一尊美丽而没有灵魂的娃娃。 “吱吱。”雪貂没有再逃跑了,他安静地躺在女孩已不自觉摊开的手心里。他晃着脑袋轻轻在女孩掌心滚了滚,那手有些凉,还黏腻腻的染着脏,和他雪白的皮毛一点不配。 “咕咕。”雪貂团成一团,在女孩的掌心安睡。 良久,一道强光照在陈诗语脸上,是陈明强的车子回来了。 “诗语,你怎么在外面?”陈明强醉醺醺地从后座探出头。 “我惹妈妈生气了。”陈诗语这才从失神中清醒过来,视线有了交点。她嗫嚅着,声音里充满慌张和不堪。 “云芳也真是的,这么冷的天还把你关在外边儿。”陈明强不轻不重地抱怨了妻子一句。 大门开了,司机在等着陈明强发号施令。 “进去吧老孙,诗语你也回家,搞得这一身什么乱七八糟的,不像个样子。” 从大门到别墅有一段路,陈明强却没说让陈诗语上车。 陈诗语也不提,默默跟在车后回了家。 或许父母是爱她的,但,也就那么多——陈诗语教导着自己,作为一个听话的好女孩,她应该知足。 雪貂引发的家庭内乱就这么落下了帷幕。尽管廖云芳还看这只白耗子不顺眼,也对陈诗语第一次反叛耿耿于怀,但到底没有再做出把雪貂丢掉的事。 陈诗语也在陈明强的牵引下向廖云芳认了错。 尽管她并没觉得自己有错,也十分不愿说出那句“对不起”,但她也清楚地知道,如果她不低头,这件事就永远不可能过去。 “我就让你任性这一回!”廖云芳两手揣在胸前,声音里满是挑剔,“别说我不给你机会,我们说好了,这只耗子但凡惹了什么祸立刻把它扔了,没有一点商量!” 陈诗语把自己被咬伤的那只手紧紧藏在身后,脸上带着恭谨的微笑。 “我知道了妈妈,我听您的。” 廖云芳这才稍稍顺了心气,满意地出门逛街去了。 陈诗语偷偷用家庭药箱给自己处理了伤口,坐在床上望着伤口叹气。 “豆包啊,你可千万别有什么病,不然我下黄泉都要告你一状。” 被赐名豆包的雪貂只当自己没听见,美滋滋地叼着包姨新做的豆包吃得正香。 陈诗语愤愤地貂口夺包,雪貂“咝咝”一声,立刻灵活地扭摆身子缠到陈诗语夺包的手上又是一口—— “哎呀——” 回想往事,陈诗语看着自己手上两个浅褐色的印子不禁感叹。 “算了,虽然你不愿意听我唠叨,但你还算有点良心,再烦也没咬我。” “吱吱。”雪貂仿佛在回应她。 陈诗语再不去想易卿烦不烦她的烦心事,抓住白白软软的豆包,一口亲在他脑门上。 “嘻嘻,爱你哟。” “咕咕。” 第3章 乱我心者 “你好,佑哥?” 易家人登门拜访不过两天,易佑的电话就打到了陈诗语的手机上。其实当天晚上,陈爸陈明强就隐晦地提点了女儿两句,让她先不要和易家人走得太近,更不能得罪对方。陈诗语除了答是也没别的话可说,尽管这样的要求明摆着是强人所难。 “诗语,你准备一下,我的新游艇到了,明天我们一块出海兜兜风!”易佑的声音透着些许兴奋。抛去易家预备家主的身份,他也不过20岁,正是少年转变成青年的大好年岁,这样的少年人的热情无疑能够拉近他与他人的距离。 “不好意思佑哥,我明天还有课……”陈诗语下意识回绝。 易佑却抢白道:“说出来你可不要觉得你佑哥我玩物丧志,明天我也有课,不过错过的课可以再补,开心这种心情却不能简简单单重演。诗语,你就陪你佑哥我任性一回,好吗?” 他语气温柔,含着笑意,却隐隐透出不容拒绝的强势。 陈诗语实在词穷了。 她18年的人生中就没和男孩有太多接触。初高中时,但凡有男孩红着脸塞给她情书,都会被她当面郑重而坚决地拒绝——“对不起,现在这个阶段我只想好好读书。”这是她说出口的拒绝理由,但实际上,她心里再清楚不过,拒绝只是因为父母要求她保持完全贞洁的肉体和名声,只有这样,当她未来被摆上联姻的谈判桌时,才能多加一点可供讨价的筹码。 对了,说到父母—— “忘了和你说,诗语,陈叔那边我已经提前和他打过招呼了,毕竟我们这一出去也不是一天的事。他说尊重你的意愿,我这不就赶紧来问正主了吗?” 路完全被堵死了。 尽管手机那端易佑在笑,陈诗语却觉得背后发寒。这是头一次,她感到自己在男人手上无处可逃。 “那……佑哥,这么开心的事情,人多一些热闹一点或许会更好玩吧?我平时都是宅家,人比较闷,怕……” “你放心诗语,你把你佑哥想成什么人了?我可不是那种占女孩便宜的登徒子啊~”易佑的语气带着一点埋怨,听起来倒更像是不动声色的撒娇,“明天的游艇趴不仅我几个兄弟会来,我哥也会带着他未婚妻来,你不用担心没有女孩作伴太拘束的。” 陈诗语“咯噔”一口咬在下嘴唇上,血珠渗了出来。 “卿,卿哥有未婚妻了?这么大的事情怎么一点消息也没有?”隔着信号,陈诗语难看地咧起嘴角,好伪造出愉快的语气。 “嚯,你知道的,大家族的事情复杂得不得了,”易佑的语气透着率真,仿佛受不了易家这种盘根错节的庞然大物,“连我也是最近才知道的,他们婚期也订得紧,过不了多久你就能喝上我哥的喜酒了。” “恭喜啊。”陈诗语用自己最后剩下的骨子里的礼节干巴巴地道喜。 “诗语,我还想问你,”易佑吸了一口气,语气分外真挚,“我哥婚礼那天,你愿意做我的女伴吗?” “我……”陈诗语完全只是靠着意志力在进行对话,她的眼角已经湿润了,如果可以的话,她更想挂掉电话扑到枕头上大哭。 “你不用急着答复我。你是个聪明的女孩,相信你也看出来了,从在你家见到你的第一天起,我就对你很有好感。请你不要拒绝,给我一个靠近你的机会,也给你自己一个认识我的机会。我们慢慢来,好吗?” 陈诗语的嘴唇不断开合,百种思绪涌上心头,最终却只化作一句虚软的—— “我知道了,佑哥。” 她的人生一直在接受。接受父母的馈赠,接受他们的规则,现在,只不过是提早一步接受自己被分配成为适配人家贤妻良母的未来。 “呵。”易佑笑了。不知道为什么,陈诗语觉得他此时的心情才是真正愉悦的,而他电话最开始声称收到游艇的开心在相较之下虚得慌。 约定了明天来接的时间后,易佑爽快地挂了电话。 陈诗语强迈脚步,来到穿衣镜前。里头是一个柔弱的女孩,五官标致,透着温润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刻板。在普通人中是美女,在美女中却因为没有鲜明的个性而泯然众人。她的眼睛很红,嘴唇苍白,哭泣没有为她增添美色,只显得她更像是一只惨兮兮的呆头鹅。 陈诗语努力勾起嘴角,脸部肌肉却僵硬得无法动弹。 她伸出两根食指,用指尖去拉起嘴角,眼泪却瞬间决堤。 “陈……诗语,”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却仍固执地透过模糊的泪眼紧盯镜中的自己,“你好丑啊……” “你到底是谁啊?” “你到底想干什么啊?” “你可不可以……不要哭了啊?” 小腿传来被重物拉拽的触感,陈诗语哭得稀里哗啦的,根本无从顾及。那东西于是顺着她小腿爬到了她胸前,四只爪子挂在陈诗语的前襟上。 “你干嘛啊豆包?”陈诗语毫无大小姐样地仓促抹去眼泪,两手兜在豆包的身体下,“你,你也来看我笑话吗?” 两年时间,豆包已经长长了一截,小爪子更结实有力,和当初那个小可怜截然不同了。他四只爪子抓得牢靠,嘴里叼着一个豆包,努力往陈诗语脸前抻。因为太用力,连带着小胡子都一颤一颤的。 “你又偷拿豆包!”陈诗语顾不得哭了,连忙把豆包从貂口里夺了下来。 当年刚捡到豆包时她没有任何饲养雪貂的经验,后面才了解到雪貂是肉食动物,虽然喜甜,但豆包这种食物并不适合投喂给它们,甚至可能致死。她一直庆幸豆包命硬,吃了那么多豆包还大难不死,但之后就严格管控豆包的饮食了,生怕一不留神失去了自己唯一的小伙伴。 被夺了食物还被训,雪貂却不恼,伸舌舔了舔陈诗语强制分离他与豆包的手。 “吱吱。” 陈诗语把头扭到一边,压抑了啜泣声,眼泪还在扑簌簌地掉,却不想让豆包看见。 “吱吱。” 手心湿湿凉凉的,似乎是豆包的鼻头在蹭。 陈诗语破涕为笑,转身从镜子前走开,手忙脚乱地抽纸往脸上擦。 “我吹了一个好大的鼻涕泡,丑死了!”她嘟嘟囔囔地抱怨,“要是让你看到你又要嘲笑我,我才不给你机会。” “咕咕。” “你看你又开始了!” “唉,烦死了。”擦完眼泪鼻涕,陈诗语大字状摊在床上,她的眼眶还是湿热的,雪貂盘在她颈窝,“喜欢一个人好难,好烦,我真不知道怎么办了。” “明明易佑都告诉我易卿已经有未婚妻了,我却没办法停止喜欢他。为什么我非得要喜欢他呢?明明知道不会有结果。” “明明知道我的未来我自己做不了主。” “咝咝!” 沉浸在自伤中的陈诗语立刻伸手抚摸毛发根根倒竖的雪貂。 “豆包,怎么了?”相处两年,她已经知道这是豆包感觉到威胁才会作出的反应,“没事的没事的,就算我的未来我做不了主,我一定会把你的未来保护好。” 她以为豆包是因为这个感到威胁。 豆包在陈诗语的拍抚下渐渐收起防备的姿态,陈诗语也慢慢从悲伤中缓过来。 生活总要继续下去。 “好了,我得收拾行李了!”陈诗语撸起袖子,干劲满满,“虽然不知道那些少爷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我总不能连换洗的衣服都没得穿!” “啊对!这个眼睛也得敷一敷,不然明天肿起来就糟了!” 陈诗语手忙脚乱,雪貂则抖了抖圆乎乎的耳朵,悄悄爬向陈诗语顺手放在床头柜的豆包。 “臭豆包,站住!”一只拖鞋被甩了过来,不轻不重地磕在床沿,雪貂敏捷地闪身躲开,还顺嘴捎走了甜滋滋的豆包。 陈诗语开始满屋子追着雪貂跑,此时的她鲜活灵动,全然不再是外人眼里那个标准大小姐死气沉沉的样子。 她自己却并不知道。 易佑开了一辆拉风的跑车来到陈家门口,他似乎打定主意要拿下陈诗语,因此不遗余力地展现自己。 “诗语,你今天真好看。”易佑为陈诗语拉开车门,温和地赞叹。 “谢谢。”陈诗语腼腆地点了点头,任保姆帮自己将行李放进车后备箱。 她今天穿一条白色的中长裙,设计简洁,裙长过膝,小圆领隐露锁骨,端庄而不死板。裙腰处微微收紧,下接A字裙头,既勾勒了身材又不过分凸显曲线,这是陈明强和廖云芳一向满意的穿搭。 “诗语,和佑少爷一块出去好好玩,懂事一点。”廖云芳亲昵地拍着陈诗语的肩,“佑少爷,我家诗语这几天就拜托你了。” 易佑笑得有些玩味。 “您放心吧廖姨,我也有请旭阳一起来。就算我照顾不周,旭阳这个当哥的一定了解他妹妹,总能帮我补救到,您说是吧?” 廖云芳尴尬地笑笑,连连称是,但实际上,她从没想过要让儿子照顾女儿。儿子是她的心头肉,哪里做得来照顾人这事呢?何况这趟出游明摆着是易佑要和诗语培养感情,她让儿子掺和进去干什么呢? 陈诗语认真地打量了易佑两眼。 这个看上去简单温柔的男人,似乎不只是他表面上显现的那样。虽然他最开始莫名其妙的追求就已经够让自己警觉了。 “诗语,飚过车吗?”驶出小区后,易佑冷不丁问道。他的声音仍是一贯的温柔,饱含笑意。 “没有。我爸妈不让我做那样危险的事。” “我猜也是,”易佑转过头上下看了陈诗语一眼,“你一看就是标准的乖乖女,自然不会做这样出格的事。” 尽管易佑的语气仍然温和,但陈诗语似乎从中听出了一丝恶意,不等她更深地思考,易佑突然狂轰油门。 “那今天我就带你飚一次,给你第一次飙车的体验,”易佑利落地右手换挡,将车篷收起,变作敞篷状态,“毕竟以后,我们之间还会有很多第一次的体验,先熟悉一下会比较好,你说呢?” 跑车如离弦箭般冲了出去,强烈的推背感把陈诗语死死按在副驾上,她伸手把住车门,另一只手企图挽救自己的披肩长发,却终究是徒劳。 易佑畅快地大笑,在驾驶过程中再没有问过陈诗语一句,只专心而肆意地飚自己的车。 陈诗语一面忍受着强风刮面,一面不明白自己哪里惹了易佑。这个莫名其妙要追求自己,又莫名其妙借飙车的由头隐晦地把怒气宣泄在自己身上的男人,这一切实在是太奇怪了! 跑车漂亮地甩尾,停在码头。易佑这才像是刚想起来副驾还有一个人似的,状似体贴地凑过来温声询问。 “诗语,你还好吧?抱歉,我刚才飚得太起兴了,没有照顾到你,你不会怪我吧?” 陈诗语连连摆手,掩着嘴猛地推开车门,刚跑出两三步就呕了出来。极致的速度对于初体验者而言意味着极致的晕眩,她用了十足的意志力才好险没在车上吐出来。她不敢得罪易佑,不敢得罪易家。 “嗤,没劲透了。” 昏天黑地的呕吐中,陈诗语似乎听到了这么句话,但她已经顾不上去探究了。 “哇,阿佑,你这带的谁啊?初登场也太震撼了吧?”一个年轻活泼的男声在陈诗语前方响起。 “阿佑,你换口味了?”另一个清冽一些的男声跟着问道。 陈诗语难堪地用手帕掩住嘴,强打精神看向来人。穿着打扮非富即贵,自己却不认识,显然是比陈家高出几个档次的世家子弟。 触到最后那个身影,陈诗语的瞳孔一瞬缩了缩,慌张地想挡在那一地呕吐物前。 易卿也在,他看到了自己吐了一地的丑态。 “这是陈诗语,陈氏的女儿,”易佑走上前来,不由分说揽住陈诗语的肩,让她完全站直,无所遁形,“也会是我以后的妻子,你们这些不靠谱的,最好少说两句,瞧瞧,都快把她说哭了。” 他的态度极放松,语带调笑,似乎这才是他真实的样子。 被揽住的那一瞬,陈诗语有些反感,她厌恶不相熟的异性对自己的亲密接触。但她控制住了自己下意识的挣脱动作,她太明白这些世家子弟眼里面子有多么重要了。与顶级世家子弟的面子相比,她个人的意愿如此微不足道。 “佑哥,我去拿一下我的行李。”陈诗语自然地说道,不待易佑再说什么,就旋身到车后打开后备箱,略微吃力地搬出自己的行李箱。她很想自己能够不那么狼狈一点,但她已经狼狈透顶,连裙尾都染上了一点呕吐物。 不能哭。 陈诗语,哭了你就输了知道吗? 陈诗语狠狠咬住嘴唇。她是精心打扮过的,她还是想在易卿面前保持自己最美好的状态,哪怕只是能给他留下一个好印象也好啊——可是一切已经完蛋了,糟到不能再糟。 行李箱里突然传出细微的声响。 “吱吱。” 陈诗语“唰”地拉开箱链,一个白乎乎炸了毛的小圆脑袋探了出来。 “咕咕。” “豆包你——!”陈诗语立刻抬眼观察其他人,那些人原本就相熟,正凑在一起热聊,三三两两往游艇上去。易佑边走边回头看了一眼。 “诗语,你快一点!我的车一会儿有人开回去,你就别管了!”说罢他并不等陈诗语的回应,上了游艇。 “好,好的!”陈诗语仓惶地应了声,打开自己的手提包让豆包钻进去,以免他继续在密不透风的行李箱里受罪。 “你个笨蛋什么时候钻我行李箱里的?”陈诗语又心疼又气,一边快步拉着行李箱,一边低头悄悄和挎包里的豆包交流。 “吱吱。” “我不是故意不带你,你以为我要去的是什么好地方吗?” “吓!”陈诗语突然一个激灵,从对豆包的数落中脱离出来——她居然刚好走到易卿旁边,易卿还没上船! 易卿的眼神从陈诗语脸上流连到她的挎包。 “什么东西?” “没有!”陈诗语的反应很强烈。她害怕豆包被这群世家子弟看上被夺走,更害怕豆包不被看上,届时如果他们要把这只雪貂赶下船丢下海她也无法违抗,“易卿,真的什么都没有!”情急之下,她甚至叫出了易卿的全名。 “卿,怎么还不上来?”船上有个明艳的女声在唤。 易卿即刻收回探究的目光,长腿迈动上了船。 陈诗语这才舒出一口气,感到一阵迟来的酸涩。 卿,叫得那么亲密,一定就是那个神秘未婚妻吧?连声音都这么好听…… “咕咕。” 豆包的叫声打断了陈诗语的酸意,陈诗语把豆包偷偷探出来的脑袋拍回包里。 “不想被丢下海喂鱼你就老实一点!”她粗犷地抹掉额际的汗,一点不见端庄,“可恶啊,不要一个两个让我烦心了好不好!” “头发乱了。”冷不丁的,易卿的声音再度响起。 陈诗语慌忙抬头一看,一手护包,一手快速唿撸头发。 “有,有,有吗?” 易卿不答,显露在船舷处微微后仰的上半身收了回去。他的视线和他的身影一同消失了。 陈诗语的脸红得发烫,迈不动脚步。她低垂着眼皮,也不知道是冲谁,低低地骂了一句。 “坏蛋!” 第4章 烛心 “诗语,一会儿主甲板上有个小酒会,最好换上泳装。”在被船员领去自己的房间前,易佑抽空嘱咐了一句,而后回头继续与友人说说闹闹。 陈诗语拘谨地答应了一声,独自身处陌生的人群中,她本能地想依靠熟悉的人,但在看到陈旭阳手里抱着个凹凸有致的美女后,就歇了这份心思。 家里人都知道,玩是陈旭阳的第一要务。谁要是耽误了他玩,就是找他不痛快,让他不痛快,他就会让你不痛快。有过被找不痛快经验的陈诗语只能抓紧包带,忐忑地跟随船员往游艇深处通道走。 易家不愧是滨海市的金字塔尖,光易佑买着玩的这艘游艇就有六层甲板,主甲板上设有露天泳池。内部通道繁多,可供入住的客房多达12间,其余则是观影室、餐厅等各类娱乐休闲功能房。 陈诗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就没坐过船。为了搭配小白裙,她毫无经验地穿了一双高跟鞋,在随海浪摇荡的船上走得艰难,几乎每一步都有崴脚的风险。船员大概听了什么吩咐,不敢与陈诗语产生身体接触,只是放慢了引路的脚步。 到了客房门口,船员离开了,陈诗语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正要用房卡开门,却不防船突然剧烈一晃,她没能稳住平衡,左脚狠狠一崴—— “啊!”她短促地惊叫一声,下意识地扼住了自己的声音——大小姐是不能大声尖叫的,这不符陈明强和廖云芳对她的要求。 地面在眼前一霎逼近,陈诗语的右手却被托住了,堪堪挽救了她脸着地的悲惨命运。 “谢谢谢谢!”来不及看是谁救了自己,陈诗语连连拍抚胸口,低着头检查包里的豆包是否被自己连累。 “吱吱。”雪貂在通道地毯上支起上半身站着,两只爪子揣在胸前,歪着小脑袋,黑而有神的小眼睛里满是疑惑,仿佛在问“你在找什么呢?”。 陈诗语僵住了,梗着脖子去看除自己以外的另一位在场人士。 “我可以解释的,请你不要声——” 后边那个“张”字再吐不出来了,那只仍旧有力托着她的大手的主人居然是易卿! 易卿专注地看着地上的小雪貂,那双向来充满冷漠与攻击的眼眸竟十分柔和,陈诗语甚至觉得他似乎在微笑。 对面的门锁“咔哒”响了一声,一张艳若桃李的脸探了出来。 “卿,果然是你啊,我就觉得好像听到什么动静。你来得真快,我还没换好衣服呢!” 易卿不动声色地微动脚步,挡住了雪貂。 “嗯,不急,你慢慢来。” 那女人这才注意到在易卿旁侧的陈诗语,微微皱了皱眉。 “你是谁啊?靠卿这么近干嘛?” 陈诗语慌忙往后退开两步,却不防痛得轻轻“嘶”了一声。顾不上自己的脚伤,赶忙解释。 “我是陈诗语,刚才我差点摔倒,所以卿哥扶了我一下,没有别的事!” 女人的红唇微微撅了起来,显然有些不满。 “摔倒就摔倒,干嘛要碰别人男朋友?我最讨厌你们这种假装柔弱的绿茶,比脸比不过就会卖惨!” 虽然说出的话毫不留情,但女人夺目的美貌和恰到好处的娇嗔完全不会让被指责以外的人厌恶,说不定还会得到一句“可爱”的评价。 “小蛮。”易卿冷淡地唤了一声,女人这才打住了还要继续追击的势头,“她是易佑的女朋友。” “哼,我管她是谁!”女人轻轻努努鼻子,“啪”地关上了门,“我换衣服了,一会儿就好。” 陈诗语做了两个深呼吸,敏捷地蹲下抱起雪貂。因为这个动作,她额头暴起一根疼痛难忍的青筋,额际冒起虚汗。 “谢谢你……帮我。”她尽量维持着亲和而疏离的语调,“对不起,让你未婚妻误会。如果让你感到困扰我很抱歉,我不会再靠近你了。” 她快速地刷开房门就要进去。 “你的脚。”易卿的目光终于从雪貂转而投射到陈诗语身上。 “没事。”陈诗语露出毫无破绽的微笑,“我习惯了穿高跟鞋,刚才那一下什么事也没有。” “房间有配拖鞋,”易卿的目光从那明显红肿的脚踝挪开,直视陈诗语,“换上。” “谢谢。”陈诗语又开始有了想哭的冲动。明知道不可能,就不要给她温柔和温暖,这样她就能让自己不过多奢求,守住自己的本分。 “有什么需要的和我说。” 陈诗语正想回绝,看到易卿目光的落点才意识到,他指的是“雪貂的需要”。 “如果有豆包的话。”陈诗语疼惜地揉着雪貂后颈,“请帮我送一点。”小家伙刚才还挺有劲,现在晕船的症状也上来了,眼睛闭着,小脑袋垂着,有点蔫答答的,软趴趴地偎在陈诗语胸前。 “嗯。”易卿隐隐蹙起的眉头舒缓了一些。没有和任何人说,他其实也有些晕船,但不知道为什么,那种眩晕却在刚才有所缓和。 陈诗语再不多言,礼节性地点点头,关上了房门。 进了房间,强撑的坚强这才被打破。陈诗语一边失去表情管理地龇牙咧嘴,一边单脚跳着到了床边。 “好痛。”她吸吸鼻子,有点委屈。明明邀请自己游艇旅行,却没有提醒自己该穿什么样的鞋子。 陈诗语闭着眼睛回忆了一下,当时码头上的男男女女都是平底鞋,怪不得那些人看到她时神情里有一些戏谑,她原本以为那只是出自对于她出身的蔑视。不过无论是出自何种原因,她在他们眼里都是笑柄罢了。 “你个傻瓜,傻瓜!”陈诗语拿食指一下下点豆包的小脑袋,“让你别来,非来!” 那点脑袋的动作又变成了心疼的轻抚。 “傻豆包,你快点好起来,你要是好起来我就给你好多好多豆包,听到了吗?我说话算话,骗你我是小狗。” “……” “幸好你来了,”陈诗语的嘴角有轻微的笑意,“不然我一个人,好害怕。” 她吻在了豆包的小脑门上。 ----------------------------------- 易卿诧异地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刚才,好像有什么柔软的东西落在了上面,让他难以抑制地感到愉悦。 “卿,我好啦,我们出发吧~”门倏地打开,蛮钰挽住易卿的胳膊,迫不及待地推着他往泳池走。她穿一身克莱因蓝分体式比基尼,外罩一条真丝浴巾,衬得肤白胜雪,曲线玲珑,俨然一处行走的绝景。 易卿任她拉着,心不在焉,气得蛮钰一到主甲板就甩开他奔向已经在泳池边聚集起的人群。 下午三点,阳光正好,碧海蓝天中的男男女女纵声欢笑,青春而美好。即使是在这群家世顶级抑或靠脸临时打入这一阶层的青年男女中,蛮钰的存在感依然是最为突出的。她姣美,她外向活泼,她家世极优,她是灵女。 ——易家的家主正应该娶灵女,这是自己作为继承人注定的伴侣。 易卿双手插在裤袋里远远地看着在泳池中互相洒水的红男绿女,看着除去浴巾后让所有人都挪不开眼的蛮钰。可他觉得,这个灵女与其他任何人并没有什么不同。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与世界就像隔了一层纱,无论好事坏事,在他的感官里都不深刻。他像这个世界的旁观者,局外人,但也因此把一些事情看得很清,比如——蛮钰并不像她表现出的那样爱他依赖他,而他也不爱蛮钰。但他得做他该做的事。 无趣。 他转身走回荫蔽下,仰靠在船舷上,喉头轻动。 豆包,有那么好吃吗? ------------------------------ “您好,陈诗语小姐,请您开门查收一下。”房门忽的被叩响。 正在整理行李的陈诗语吓了一跳,一瘸一拐地去开了门。 “我并没有叫客房服务啊……” 门外的船员手上提着一个医药箱,晒得黝黑的脸露出朴实的笑。 “是易卿先生要求的,说您可能需要。请问您还有别的需要吗?” “没,没有了,谢谢你。”陈诗语接过药箱,礼貌地合上门。从捡到雪貂那天起,她就察觉到自己有多弱小多四体不勤,之后只要自己遇到困难,她总是试着在网上寻找参考方法后自己解决。自我包扎这种事也是这么学会的。 当然这种学习都得背着陈明强和廖云芳,按他们的话说,女孩子学这些干什么,以后有丈夫就都解决了。 但陈诗语这么一个人又不是因为丈夫才存在。她首先是作为自己而存在的呀。 咬着牙忍着痛处理好伤口后,陈诗语才换上泳装披好浴衣往主甲板上慢慢走去。房门被她挂了免打扰的牌子,豆包则被她安置在柔软的枕头上。她并不是易佑的正牌女友,也摸不准易佑这样接近她到底是什么意图,她清楚的是,哪怕易佑并不在乎她,也一定不乐意看到她没有完成他的要求。 【诗语,一会儿主甲板上有个小酒会,最好换上泳装。】 换上泳装,去主甲板。完成这个任务以后或许她就能以脚伤为由回到房间,得到安歇。 --------------- “你出来干什么?” 陈诗语正眯着眼适应从室内骤然来到室外后耀眼的天光,一道低沉的嗓音却倏忽在一旁响起。 “你的脚受伤了,”易卿的声音带着不快,“你该静养。” 陈诗语怯怯地低下头,她还记得自己对易卿说的“什么事也没有”的谎,这下脚上缠着绷带,被抓了个现形,想糊弄也糊弄不过去了。 “对不起,我也是后来才发现……”她干巴巴地为自己辩解,知道自己在易卿心中的印象分大概快要跌成负数,“我只是来打个招呼,不然不太好……” “你没有和易佑说?” “说什么?”陈诗语傻乎乎地抬头问。易卿实在是生得高大,他替她挡住了大部分眩目的阳光。 “你不是他女朋友?” “啊?我?是吗?”面对易卿,陈诗语本就紧张,再被这么快节奏地一问,人就像一张白纸摊开,就差跟对方说一句“来吧,看吧,我所有的老底都在这了”。 易卿无语了一阵,迈动长腿往人群中的易佑走去。 “我去和他说。” 陈诗语晕乎乎地站在原地,看着易卿走到泳池旁,和在泳池里喝酒的易佑交谈了两句,又和易佑一同大步走回来。伴随他走回来的是蛮钰远远递过来的不善的目光。 陈诗语揪紧了自己的浴衣,却不敢把自己的眼神从易佑身上错开。 “诗语,受伤了和我说一声就好了,怎么还专门出来这一趟?”易佑穿着一条沙滩裤,半身湿透,赤裸的肌肤淌着阳光味道的水气,“该不是舍不得我吧?这么爱我?”他从善如流地把陈诗语揽到怀里。 猝不及防被挪动了位置,陈诗语痛得微微蹙眉,脸上却仍在微笑。 “我不想扫了你的兴。”易佑后面的问句她只当没听见,反正易佑说出这些话本也不是要她回答。 “那你赶紧回去休息,脚伤加重了可就不好了,”他亲昵地低下头,捏了捏陈诗语的肩头,“那边还等着我呢,要不要让我哥送你回去?” “不,不用了,”大热的天,陈诗语的冷汗却差点下来,“我自己可以的,你们好好玩,不用在意我。” 说罢,她朝易卿微微鞠了一躬,扶着墙走回船舱。 她的肩头还在隐隐作痛,那是易佑对她的警告。她是易佑的猎物,不准与易卿攀扯上什么关系。 “怎么样,我女朋友,很乖吧?”易佑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显然他和易卿还在船舱口没走。 易卿没有答话。 “比钰钰怎么样?”易佑的声音中满是肆意。 “不是一件事。”易卿的声音很冷。 “嚯,我就说说嘛~谁不知道钰钰是你指定的……,呵呵,哥你就是不懂开玩笑。” 脚步声响起,是易卿走开了。 陈诗语借着扶墙的姿势悄悄回望了一眼,廊道那端已经没有半个人影。 听到了吧?她对自己说,死心吧,她和他的未婚妻根本不是一件事。 …… 如果喜欢的心能像蜡烛一样能轻易吹灭就好了。 第5章 三人的对峙 陈诗语的沮丧在回屋看到恢复元气的豆包后才得以缓解。 她用指尖轻轻捏起豆包的两个圆耳朵,让好好的雪貂米奇化。 “你可真是大难不死。说,你下凡的时候偷了哪个仙君的仙丹练就的金刚不坏身?” 眼见雪貂一反常态,傻乎乎地任她揪,一副呆样,陈诗语不禁笑出了声。 “好啦好啦,我不会把这个秘密说出去的,你放心吧~”陈诗语把雪貂举到鼻尖蹭了蹭,又抱回到胸前,一副哄小孩的样子,“吓到我们豆包了,陈诗语大坏蛋打打~” 她握着豆包的一只小爪子,作势打在自己身上。因为豆包被抱在胸前,又四肢短小,这爪子就拍在了陈诗语软绵绵的胸口。 因为面对着自己朝夕相伴的可爱宠物,陈诗语毫不设防,原本系带的浴衣松开了,露出内里的泳衣。 在父母眼皮子底下的陈诗语,着装永远端庄,裙长过膝,不袒胳臂,不露任何可能引人遐思的部位。但这件纯白的连体泳衣除了高领的设计外,其余任何一处都与保守沾不上边。泳衣从脖颈的高领呈A字向下延伸,毫无保留地袒露陈诗语雪白的肩膀与胳臂,左右腰间各有一个挖孔,微微展露细腻而匀致的纤腰,背后是两条绑带交叉,与优美的脊骨互吻,下身开叉略高于常规,更显得双腿又长又直,满是青春的热意。 这是陈诗语从来没有穿过的风格,更是她从未展露的风情。如果说曾经的她只是美丽的人偶,那么此时的她就是一滴月光落入池塘,有了超乎想象的美的感染力。 雪貂的鼻间涌下一道血迹。 陈诗语立刻把空调打低两度,让豆包舒服躺平,开始搜索“雪貂流鼻血的原因”,结果发现豆包的病症并不能与任何一个搜索结果相对应。豆包只是单纯地流鼻血,除了体温好像有上升,并没出现其他任何呕吐、腹泻等症状。 “豆包啊豆包,你要是会说话就好了,你到底怎么了?”陈诗语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船上并没有配备宠物医生,船已离港,她也没有那个资格让易佑命令船员返航去给雪貂治病,甚至于,她根本不敢让易佑知道雪貂的存在,尽管她也不能保证易卿会不会透露出去。 “真是对不起,让你遇上我这样弱小的主人。”跪坐在床前,陈诗语再一次感到了自己的无力。 当事貂豆包原本直愣愣瞪着的小黑眼珠子不知何时闭上了,小胡须一颤一颤的,莫名让人看出几分羞涩的意思来。 手机突然响了。 “佑哥?” “诗语,晚上有烧烤会,你会来吧?”易佑的语气轻巧愉悦,却根本不像是问询。 “我……”看着枕头上仍状似虚弱的豆包,陈诗语有了拒绝的冲动,“我的脚还没好,我怕……” “怕什么?”易佑的语气依然温柔,循循善诱,“想要嫁给易家人,你就只有这点决心?” 被践踏至此,陈诗语终于恼了。 “佑哥,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我虽然不高贵,但我贵在还有自知之明。”她语带轻嘲,既是嘲讽易佑颠倒黑白,也是嘲讽自己即使反抗也在忍让。 “呵~”易佑轻笑了一声,“诗语,这样就没意思了,你知道我在追你,也要娶你,你爸妈也很乐意。我追你那么辛苦,让我开开玩笑也不行吗?” “我知道你是个乖乖女,看重规矩,但既然我们未来要结为夫妻,你不该为你未来的丈夫迁就一点吗?嘘,乖,听话。” 听话。 这两个字崩断了陈诗语的神经。 她活到现在都围绕着“听话”两个字,她还要怎样“听话”才能供这些人愉快盘剥? “我从来不知道,我们要结为夫妻。”她的语气平静而克制,“你想要听话,你应该去把世纪会展中心16号展台那台AI机器人带回家,而不是让一个有自主意识的成年女性放弃独立权利。” “再见,佑哥。”她极有礼貌同时不留给易佑反应余地地挂了电话。 挂掉电话后,陈诗语一言不发,手脚利落地开始把才拿出来没多久的行李又规整地收回行李箱。 如果因为这番话被扔下海她也认了。 人就是这样会冲动的动物。如果她连争一口气的权利都主动放弃,迟早有一天,她连生存的权利也会被剥夺。她可以因为礼貌而对鬣狗微笑,却不想笑着成为一个傻子。 “还好我带了防水袋……”陈诗语对着床上的豆包念念有词,“到时候或许要委屈你在里面待一下了。”虽然雪貂有游泳这个天赋技能,但这毕竟是海,况且豆包从来没展现过这份天赋,她不敢冒险。 而再之后会发生什么,如何收尾,她已不愿去想了。 ------------------------- 易佑看着手中显示被挂断的手机画面,神情半分不恼。 “乖乖女?也不是那么乖嘛……”他把手机抛到旁边的沙滩椅上,“和调查有出入,不过这样才有点意思。” “阿佑,干嘛偷偷在旁边打电话,下来玩呀!”泳池里的友人招呼着。 易佑施施然站起身。 “不了,皮都泡皱了,”他一边大步远去,一边随意地挥手作别,“你们玩,我回去了。” 回去找另一个大乐子。 ------------------------- 门猝不及防地被叩响,陈诗语迅速转头看向门,有些难堪。 来得也太快了,她刚收好行李,都没来得及把泳衣换下。但是豪气的话已经丢出去了,现在闭门不开,只会让易佑那个阴晴不定的家伙更蔑视自己。 陈诗语把豆包掩在被子下,三两下绑好浴衣的系带,带着壮士断腕的心情开了门。 “你想怎么样?” 门后的人放下了揉着额头的手。 “不好意思,感觉有点晕。”那手的主人平淡地说道,语气带有一点懊恼,而他另一只手端着一个光洁的餐盘,盘子上摆着几个热乎乎的豆包。 “你要的豆包。”那男人的目光直直地看进陈诗语眼里,陈诗语的脸就在他的目光下一寸寸红了起来。 “谢、谢谢!”她怯怯地伸出手想接,又怕因此触碰到易卿惹得对方不快,指尖尴尬地停在了半空中。在两年前聚会上那一眼生情后,她搜集了不少关于易卿的信息,其中最广为人知的,就是易卿厌恶生人相近。虽然易卿帮了她,但他们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更没什么交流,自己大概依然在陌生人的范畴里。 易卿带上了门,绕过陈诗语走进屋里,把餐盘放在桌上。 “雪貂呢?” “哦,哦,”陈诗语一个指令一个动作,连忙进屋把豆包从被子堆里挖出来,上供一样举在易卿面前,“他在这!” “豆包。”易卿拈起一个豆包递了过去。 明明下半身还悬在空中,雪貂却毫不在意地接过大豆包,两爪捧着,从边缘开始快速啃食起来,圆圆的小脑袋几乎埋了进去。陈诗语赶忙换了抱姿,好让豆包能够更舒服地吃豆包。 “谢谢你还记得。”她拘谨地道谢,有些犹豫要不要把接下来自己可能会被踢下船的事说出来,好让易卿暂时帮忙看顾雪貂。她自己惹出的事,没必要让自己的小伙伴也跟着遭殃。 “雪貂,肉食性动物。”易卿一手取出手机,定定地看着陈诗语,仿佛经验老道的警长在审犯人,只等着对方全盘托出。 “额,他……我家豆包比较特别,”陈诗语深深吸了口气,“或许你不信,但他特别喜欢吃豆包,这就是为什么我给他取豆包这个名字。” 雪貂从豆包堆里抬起头来,黑眼珠子滴溜溜地转,朝陈诗语晃了晃脑袋,仿佛在问“你在叫我吗?” 陈诗语宠溺地笑着点点他的绒毛小脑瓜。 “易、卿哥你不用担心,他一向是这么吃,不会有事的。” 易卿的目光又转向了正大快朵颐的雪貂。 来之前,他先尝了一个刚出炉的豆包。中式面点,红豆沙,不过如此。但看着这只埋首于豆包间的小东西,他的唇齿间仿佛泛上了一种全新的感觉,是沙的、细腻的,也是稠的、绵密的,微微的抿甜,从喉头升起的回甘,清新,满足,有着别样的温热…… “卿哥?”陈诗语唤了一声,易卿刚才的眼神让她荒谬地觉得下一刻这男人会把豆包的豆包抢过来。 易卿的视线转回陈诗语脸上,仿佛刚才完全没走神。 “下次,我再来送豆包。”他起身准备离开。 “不用了,”陈诗语的喉头有些苦涩,原本为了易卿才大着胆子带来的这身泳衣,看来还是永远不要见天日的好,“我应该,马上就会从这艘船上下去。” 易卿疑惑地挑起眉头,不待他多问,突然响起了敲门声。 “诗语~” 是易佑。 “开门。” 陈诗语六神无主地看向易卿。刚才有一瞬间,她差点想把易卿推到衣柜里藏起来! 易佑对于猎物的独占欲仅仅几次会面下来她领会得彻彻底底!如果让易佑抓到自己和他的哥哥独处一室,不论出于什么缘由,他只会把由此感到的不快加倍施加在自己身上!如果刚才电话里说了那番话只是“可能”让她被丢下海喂鱼,那么此刻被易佑抓到易卿在屋子里,她下海喂鱼就是板上钉钉了! 易卿皱了皱眉,显然对于弟弟的突然造访也并不感到愉快。他单手拎过沉迷于豆包的雪貂,自发迈动长腿走进浴室,虚掩上了门。陈诗语这才赶紧去开客房门。 “诗语,怎么这么久,不会是偷偷在哭吧?”易佑倚着门框,温柔地劝哄,但陈诗语已经明白了。温柔是他一贯的假面,他的戏弄才是真的。 “没有。”陈诗语的眼神有些躲闪。她还是害怕的。害怕易家,害怕易佑。 “那就好,”易佑的右手自如地抚上陈诗语温润的脸颊,大拇指在她的下眼眶来回揉动,“这么漂亮的眼睛,要是哭红哭肿了可就不好了。” 陈诗语微微别开脸避开手掌。 “佑哥,你要做什么直说吧。得罪了你是我的错,我——” “所以你连行李都打包好了?”易佑的眼睛飞快扫视了室内的情况,毫无私人物品的房间和在墙角蓄势待发的行李箱都很容易解读。 “我说诗语,你也未免太刻板了。”他语气带着埋怨,仿佛真是情人间的撒娇,“我以为你懂那是我们玩的小情趣,就好比——” 易佑扬了扬下巴,指向浴室方向。 “我说你‘浴室门半关不关,该不会里面有个野男人吧’一样,你房间里又不会真有个野男人,这种玩笑难道不有趣吗?我以为我们有这种默契。” 陈诗语背后浮起点点冷汗,差点忍不住打一个哆嗦。 这浴室里还真的有个男人,只是不野。 易佑的目光又向下一扫,从陈诗语些微敞开的浴衣胸口看进去,露出一个玩味的笑。 “倒是我错了,你也没有那么刻板。” 他的手揽在陈诗语腰际,隔着柔软轻薄的浴衣慢慢碾磨陈诗语腰间的细肉,那里正是泳衣腰部挖空设计的地方。 “为了和我出来专门挑了这一身,看来还是我误解你了,你还挺喜欢我嘛?” 陈诗语的脸一刹艳红,她从来没有这样被人轻薄过!一个巴掌几乎就要克制不住扬到易佑脸上! “咔”。 浴室门开了。 易佑警觉地抬头,眼里满是戒备的凶光。 易卿在这样的注视里微微点了点头,一如往常的气势沉沉拒人于千里之外。 “易佑。”他平淡地开口,仿佛是打招呼,又仿佛一声警告似的提点。 在这样诡异的对峙中,他从容地迈步过来,目光落在眼角已有一层被羞辱的薄泪的陈诗语脸上。 “她累了,”他说,对着易佑,声音里没什么情绪,却犹如一道叱令,“出去。” 易佑眼里的凶光频闪。 “她是我的女朋友,是我的未来妻子。” “是吗?”易卿转了头,问呆怔一旁的陈诗语。 陈诗语倔强地摇了头。 易佑立刻就要追加话语对陈诗语施以压力—— “出去。”易卿的声音很沉,像一樽鼎立天地的石碑。 “你以什么身份说这话?”易佑转移了目标,挑衅地笑了,把住门框的手指隐隐收紧。 “下一任家主。” “嗤,”易佑放下了支撑门框的手,“那我倒要问问你,你把蛮钰放在哪里?” 易卿的眼睛眯了眯。 易佑背转身,像是全无所谓的样子,语气里却满是幸灾乐祸。 “可别搞砸了,哥哥。” 他不再留恋,大步走开,仿佛刚才那个狂徒全不存在。 “好好休息。” 留下这么一句,易卿也合门走掉。 陈诗语仍在发懵。 事情好像越来越复杂了。 第6章 易家人 晚上的烧烤会陈诗语自然没去,但却有两个船员先后敲门送晚餐。 “这是易佑先生特意为陈小姐您点的顶奢套餐,请享用。”第一个到来的船员推着餐车,微笑地推介道,“易佑”两个字在他嘴里下了重音。 尽管一下午易佑都没下令把自己丢出去这件事令陈诗语意外,但在这个时候拒绝易佑递过来的台阶就真的是自寻死路了。她可没有那么自恋地以为易卿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帮自己。 那个时候易卿突然为她出头,大概一大半也是出于兄长对不着调的弟弟的管束吧。 餐车上满是琳琅的餐品,一眼望去鲍翅虾蟹应有尽有,鲜灵灵,摆盘精美,色香俱全。陈诗语带着礼貌的微笑道了谢,任船员将餐品呈桌。等船员出去后却对着满桌佳肴犯了难。 从上船以来,她一直有些晕船。只是因为之前的飙车把胃里吐干净了,中午也没吃什么,这才能保持面上的正常,现在看着这些大荤大腥的食物实在提不起食欲。但她也明白,这是易佑做样子的关怀,无论怎样她得动筷子,否则会被易佑当成又一次“不懂事”的违抗。 不会总有人能帮自己的。 “叩叩叩。”第二个船员来了。 “陈小姐,这是为您点送的晚餐。”餐盘揭开,除了一碗清粥伴各样或甜或咸或辣的小菜外,还有一碟熟鸡肉伴有鸡肝鸡心等,原料虽好,却白生生的,一看就没怎么调味。 正准备摆桌,船员这才看到了桌上的佳肴,对比自己餐车上这些粗糙的饭食顿时有些尴尬。 “陈小姐,您还需要吗?不然这车食物先撤掉?” “不,不撤,”陈诗语眼睛亮亮的,真心实意地道,“摆到这边小桌上,谢谢。” 她正愁荤腥吃不下,清粥小菜却正好入口又避免了挨饿。而另一盘“鸡的集结号”,显然就是为雪貂精心准备的了。在这船上,知道雪貂的存在的人除了她还有谁呢? 陈诗语的心怦怦直跳。 她知道不该奢望,但是——但是被喜欢的人温柔对待又怎么能忍住不欣喜? “豆包,”陈诗语进屋把雪貂摇醒,雪貂向来嗜睡,“我是沾了你的光对不对?” 易卿在走廊上为雪貂打过掩护,下午来自己的房间也是为了给雪貂送豆包,他看雪貂的眼神比看人更有感情,所以—— “豆包,”陈诗语的表情越发笃定,但那笃定里又掩不住小鹿乱撞,“我一定是沾了你的光!我不能多想,这样是不对的。卿哥只是好心,我不能自作多情,我……”她越说脸越红,快糊成一堆浆糊的脑子里,只有那碗纯白的清粥在无限闪回,发着柔光。 “我好像也有被易卿看到……”她的声音极小,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豆包打量了一眼自己仿佛陷入魔怔的主人,溜溜达达循着味去小桌上吃自己的营养大餐了。陈诗语这才如梦初醒,奔到客厅的小桌旁捧起那碗清粥,继续傻笑了好一阵,才不舍地用条匙一勺勺珍重地品尝咽下。要不是因为游艇不是自己的,她不能把这碗粥从船上安然带回家里存放,她才不会舍得吃呢! 主宠两个进食告一段落,正偎在舷窗边看海上日落时,房门突然被急促敲响,却不像往常那些船员客房服务时一样自报家门。 陈诗语有些疑惑,安顿好豆包后立刻开了门。 “你好请问……” “啪!” 陈诗语的脑袋被扇偏了,问询的话卡在了嘴里。 “听说你和易卿一起在房间里?” 来人的声音冷冷的,充满上位者的凌厉,却仍不失悦耳。 “啪!” 反应不及的陈诗语脑袋再被扇偏到另一边。 “撬别人的墙角好玩吗?” 是蛮钰,易卿的未婚妻。 刚才零碎的小幸福而升起的粉色泡沫被这两巴掌扇得干干净净。陈诗语咬了咬后槽牙。 她虽然控制不了自己对易卿的心意,但她和易卿确实清清白白什么都没发生啊! “蛮钰小姐,卿哥和我什么都没……” 她急着要辩白,怕易卿被自己的未婚妻误会,蛮钰却不听她那么多,仗着自己身量更高一些,随手把陈诗语推到一边,快步走到陈诗语的行李箱旁,一脚踹倒,拉开拉链,随手把里面的东西都抛洒开。 “你说没有,”蛮钰嫌弃地拿长指甲掐着一团珠光白的布料,递到陈诗语眼前晃了晃,“这是什么?” 陈诗语的脸瞬间苍白。那是包藏了她无法压抑的少女情怀的证物,是她最深的羞耻,也是她无法否认的内心龌龊。 “不要以为你不是什么人物,我就不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蛮钰纤手一扬,把那团布抛在陈诗语脚下,“陈家的小女儿,循规蹈矩,保守。你就是这么保守的?露腰露背露大腿,你想勾搭谁?” “让我想想,”蛮钰好整以暇地左右踱步,“你是想勾搭易佑,好坐上易家二夫人的位置,还是想勾搭易卿,好取代我?” 她笑得张扬明艳,本就惊人的美貌呈几何倍数放大,让陈诗语愈加自惭形秽。 “垃圾。”蛮钰收了虚伪的笑容,眼神冰寒,睥睨着陈诗语,“也不看看你是什么东西。不用易家,光是我家动动手指,你家那点小产业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眼睛好热,陈诗语知道,自己又要流泪了。她恨会软弱流泪的自己,她想要辩解,可也知道,自己的话荒谬得根本不会有人相信。 谁会相信她穿那样的泳衣不是为了勾搭任何人呢?谁会相信那样的泳衣才是保守得出了名的陈家小女儿真正喜欢的衣服呢?谁会相信她只是忐忑地想把自己认为最美好的自己展现给易卿,却不奢求任何回应呢? 不求回报,假得要命。 陈诗语的眼泪无声落了下来。 “对不起。” 除了示弱认罪她难道还有别的选择吗? “都是我的错,请不要报复陈家,我……” “咚!” 蛮钰狠狠一脚踹在陈诗语受伤的脚踝,陈诗语闷哼倒地。 “我最看不惯你这种绿茶女表,你在装什么?”蛮钰拿鞋尖勾起陈诗语的脸,那张脸上除了红肿的巴掌印,还有被她指甲划出的血痕,“你以为我是外面那些男人,会为你的眼泪买单?” “我的天呐,你该不会以为你比我漂亮吧?以为我会怜香惜玉?” 蛮钰的脚放了下来,正踩在陈诗语受伤的脚踝上。 “装,就装得像点。你不是用这伤骗了易卿来吗?怎么,有那么痛吗?”她的脚狠狠在陈诗语伤口上碾磨,美丽的脸孔带着无辜而艳丽的笑,“有那么痛吗?” 陈诗语垂着头,脖颈暴出青筋,冷汗满身,牙关紧咬,连嘴唇都被咬破而渗出了血。她的指甲死死抓在地毯里,力道大得指甲盖都要被掀翻,却不曾发出一句痛呼。 面对大人物的践踏,这是她能保有的仅有的尊严。 “钰钰,你在干嘛?”门口传来一道云淡风轻的问候。 陈诗语心如死灰。 是易佑。 蛮钰自然地把脚挪开,从陈诗语身上跨了出去。 “在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白兔一点规矩呀。”她全然不见心虚,笑得舒展,从舷窗透过来的日落夕光更衬得她美好如电视剧女主角。 “诗语好歹是我女朋友,钰钰你做得有点过了。”易佑故作抱怨,又仿佛突然想到什么,“啊,对了,是我说错了。” “陈诗语还不是我女朋友呢,我要是说错了,诗语又该生气了。诗语你说是吗?”易佑靠在门边,漫不经心地单手转着手机,体贴地询问道。 陈诗语的身体不可控制地小幅度颤抖着,她实在太痛了,压抑痛苦已经耗费了她所有的精力。 易佑突然警觉地看向了门外走廊的一边,而后转过头,对着蛮钰温柔地笑了。 “钰钰,看来你得提前结束授课了,有个问题学生来找你咯~” 蛮钰皱皱眉,下意识“嘁”了一声,理理衣服和秀发,同易佑错身而过,出了房间。 “好好教教她。”她不满地抱怨,像只是食客在抱怨今天的菜色少了盐。 “卿,你怎么来了?”过道里,响起了蛮钰娇嗔而惊喜的声音,“人家就出来开一会儿小差都被你逮到了。” 易卿的脚步不停,任蛮钰在自己身上挂着,直往陈诗语房前走。 “哥,你要干嘛?” 易佑抵在陈诗语门前,笑呵呵地问道。 易卿看了看自己的弟弟,又看了看他身后的门缝。 “让开。” 蛮钰大力拍打易卿的手臂。 “卿,你干嘛啦?我房间在对面,你走错地方了!” “是呀,”易佑毫不退让,火上浇油,“哥,这是陈诗语的房间,你昏了头吧,当着钰钰的面也能走错?” 易卿沉默了。 “陈诗语,你还好吗?” 越过左右两人,易卿突兀地冲着门里发问。 陈诗语深深呼吸,像无数次对着镜子做的那样,用指尖提起自己两边嘴角,用微笑的嘴型来伪造愉快的语气。 “我很好。” 更多的话她说不出来了。她的呼吸在颤抖,她好痛,可是她不想让易卿看到这样狼狈的自己,她不能因为易卿的善意而赖着他,没有谁该为谁负责,她得自己消化自己的处境。 易佑挑衅地看向易卿。 “虽然我不是陈诗语的男朋友,但好歹我是单身,哥你这是在干什么呢?你都已经有钰钰了还不知足吗?” 蛮钰的眼里飞快涌上泪花,脸上满是自嘲的笑。 “卿,我知道你们易家家大业大,我们蛮家在你眼里也不算什么,可你也不能这样当着我的面去关心其他女人。我开始觉得我和你订婚或许是个错误。”泪水滑落脸庞,蛮钰回转身,语气脆弱,“对不起,我要去冷静一下。” 她快步往通道另一端跑去。 易卿抬了抬手,想要去追,又犹豫地看向陈诗语半掩的门。 “未来家主,”易佑讽刺地抬抬下巴,“还不去追你的权印吗?” “当然如果你不想的话,我很乐意代劳。”易佑眼里满是侵略的邪意,凑向易卿,他的话里满是取而代之的威胁之意。 陈诗语屏着呼吸,听到轻微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吱”。 门开了。 进来的是易佑。 只有易佑。 “诗语,你可怜得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易佑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蹲下身来,像是大人训小孩,“你都十八岁了,怎么还分不清楚什么事情能做,什么事情不能做呢?” 陈诗语抬起了头。她的头发被冷汗打湿,一绺绺贴在脸边,脸上有泪痕,也有干掉的血迹,两腮红肿,嘴唇满是鲜血,实在是糟得不能再糟。但她就这么与易佑对视,眼睛里不见顺从。 “噗。”易佑毫无顾忌地笑了,作势伸出手去抚陈诗语的脸,却又停了下来,“好像会弄脏我的手?” “你把我丢下去吧。”陈诗语的声音很平静,那平静掩盖了她内心巨大的空洞,“我不属于这里,这艘船,更不属于你。” “傻丫头。”易佑宠溺地笑了,“你能从这艘船上下去,你以为你就能逃得开我吗?” “今天,媒人已经从我家出发了,”他凑近了陈诗语的耳朵,仿佛说悄悄话,“你觉得,现在这个点了,他们谈得怎么样了呢?” “为什么是我?”陈诗语的坚强寸寸崩解,她疑惑,她脆弱,她惶恐。 “因为我是易家人呀。”易佑眨眨眼睛,像在说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哦对了,如果这么说会让你开心一点的话,你可以当作是‘因为我喜欢你啊’。” “虚伪!”陈诗语愤怒地骂道,想要离易佑远一点,被再次重伤的脚踝却无法让她如愿。 “陈家在易家眼里连虾米都算不上,我在滨海市众多名媛中更加是末等,到底为什么?”陈诗语的眼睛充血,让人几乎怀疑她要流出血泪,“为什么是我,为什么!?” 易佑轻轻刮了刮陈诗语的鼻子。 “理由我已经说了呀,”像是对着一个顽劣不通常理的小孩,他有些头疼,却仍保持大人的从容,语气温柔,满是笑意,“因为我是易家人呀。” 第7章 看清 滨海市近期有两桩大喜事。 头一桩是易家大少爷易卿与蛮家小姐蛮钰的联姻,两人堪称门当户对,无论才貌都是良配,强强联合,得各阶层喜闻乐见。另一桩则是易家二少爷易佑与陈家小女陈诗语的联姻,面对这一对组合,大家都道是“陈家女儿看着老实,也不知道给易佑下了什么迷药,飞上枝头变凤凰,陈家跟着鸡犬升天,要发达了”;也有对易佑痛心疾首,慨叹这么没眼光的人幸好不是长子,否则按照易家长子袭位的习惯,恐怕易家就得在这个不着调的小子手上走歪了。 更巧的是,根据易家发出的请柬来看,这两场婚礼竟在同一天同一时刻,这可相当不常见。 对外,易家现任家主只解释说“双喜临门,何乐不为”。大家心想易家能站到滨海市最高的位置自有他的道理,对这一婚期安排的负面议论也就小了下去。 另外,据易家放出的消息,婚礼现场将分为内外两层,内层为受邀人士才准予入内,外层则向所有人开放。不须带礼物,只要为新人送祝福,都可以坐下享受五星级酒店主厨掌勺的婚宴,并带走一份随礼。听说随礼里头还送现金呢! 由此,滨海市上下都洋溢着一股喜悦劲,只除了陈家。 “爸,妈,我可不可以不嫁?” 陈家大厅里,陈诗语分外忐忑,试探地问道。她知道希望渺茫,但她对既定的未来深深抗拒。 “诗语,你在说什么傻话?”却没想到,最先反对的是向来更讲理的陈爸陈明强,“我知道上次游艇旅行易佑没保护好你让你受了伤,你不高兴,你在怪他,但不要因为那种小事使性子耽误了大事。你向来最听话的,怎么这时候犯糊涂?” 陈诗语掐了掐手心。 从游艇下来后她就被送去医院。脚踝的伤因为二次重挫,比想象中更严重,她做了手术,现在还在恢复期,脚上仍缠着绷带。明明伤处应该已经不痛了,但被拒绝的那一刻,她却觉得自己受伤的脚钻心的痛。 “还不是你宠的?”廖云芳翻了个白眼,“易家二少爷这么好的结婚对象,别家的姑娘抢破头都抢不到,人家愿意屈尊挑中你,你以为你有什么资格说不要?” “我没有资格吗?”陈诗语苦笑着重复。 往常这个时候,她已经沉默地接受父母的一切安排,但此刻,她好像没办法那么轻易认命。 “诗语,你到底怎么了?有什么事说出来,不要闷在心里。”陈明强皱着眉头,语气严厉,“马上就要嫁人的人了,你这样死气沉沉的到时候会很失礼。我们平时都是怎么教你的?” “人还没飞出去翅膀先硬了,”廖云芳不快地打理着自己刚刚做过的指甲,“这么没良心的孩子居然是从我肚子爬出来的,幸好还有旭阳。” “你少说两句!”眼看陈诗语眼眶通红,陈明强立刻训了廖云芳一句。既然已经上了易佑那艘船,他就得跟人家齐心,确保万无一失。诗语现在的状态看上去很糟糕,他得在诗语嫁过去之前解决所有可能存在的隐忧,陈家未来的路才能走得顺。 “我不喜欢易佑。”陈诗语摇着头,情绪濒临崩溃,“他不是你们看到的那样,他很可怕,我害怕他。” “傻孩子,”陈明强上前两步,拍了拍陈诗语的肩,“我们这种层级的人结婚哪还看喜不喜欢?感情这种东西远没有实实在在的东西牢靠。易佑也就是个20岁的孩子,他再可怕能可怕到哪去?是我和你妈把你保护得太好了,才让你一点刺激都经受不住。其实都只是很正常很常见的,你习惯了就好,没什么可害怕的。” 陈诗语直直地看着陈明强的眼睛,这是她第一次不带任何敬畏地直视父亲。她看到的没有一丝对女儿的关切动容,只有满满的劝服意图。 “你也知道,爸那座矿快做到头了,想做其他行业一直没有进入的门路。但是只要你嫁过去,易家手下所有的产业都会向我敞开,届时我们家的好日子才能继续下去。你一直孝顺,知道爸生意做得多不容易吧?你也不忍心咱们家功亏一篑吧?”陈明强握住了女儿的手,企图传达自己的恳切。 陈诗语的眼睫轻轻扇动。 “我是……交换的筹码吗?” “你是爸的女儿!”陈明强加重了握力,“你怎么会那么想?这个别墅好不好?你在这个家住得舒不舒服?易家只会比这里更舒服百倍!你见过真正的有钱人过的什么日子吗?我们是送你过去享福,怎么会是卖你?有哪一个父母会不希望儿女好?” 陈诗语垂下了眼,任陈明强握着,并不作声。 “老公,我看你就多余说那么多,”廖云芳早听得不耐烦,“咱们那么多年都白教了,这丫头铁了心觉得是我们无情!” “小包!”廖云芳高声喊。 保姆包姨从厨房里出来, “夫人,有什么事吗?” “给我去楼上把那只耗子抓下来!” 陈诗语错愕地看向廖云芳。 “妈,你要干什么!?” “我干什么?”廖云芳皮笑肉不笑,“有些做女儿的,父母都不放在心里,父母的话也不听。我这个当妈的不就只能想点别的办法?” 说话间,雪貂已经安生地握在包姨手上被带了下来。包姨常给他开小灶做豆包吃,因此他并未抗拒包姨的接触。 “豆包!”陈诗语一瘸一拐地要上前把雪貂划入自己的羽翼下,却被陈明强拉住了。 “你不嫁,我就摔死这个小杂种!”廖云芳图穷匕见,狠声威胁。 她话音刚落,包姨痛叫一声,手松开了。雪貂飞快地跑向陈诗语,沿着她没受伤的那条腿往上攀到她肩头上站定,朝陈明强作出攻击的架势。 “嘶嘶!” 陈明强吓得撒开了手,谁知道这种东西有什么病,他的命可金贵,被咬到就惨了! 廖云芳远远拿长指甲指着陈诗语,暴跳如雷。 “好啊你个没良心的!我们供你吃供你穿,你就是这么教这耗子的?咬了小包,还要来咬我们!?” “嘘,嘘,”陈诗语安抚着应激的雪貂,又焦急又无助,“妈,我没有,我一直尊重你跟爸的,你不要动我的豆包好不好?”她只差跪下来乞求自己的母亲。 “没得商量!”廖云芳气势更盛,“最开始你养这小杂种的时候我们就说好的,它要是惹祸立刻丢掉!今天它敢哈我们,我还留着它,是等着它明天把你爸跟我咬出病吗!?” 陈诗语惶急地伸出手展示手掌上两块明显的印记。 “豆包他没有病的!”她迫切地大张着五指,往陈明强眼下凑,“我早被他咬过,我一直好好的没有出事,这就是他咬过留下的印子,我真的没有骗你们!” 她在凑近,她肩上的雪貂也就跟着凑近,陈明强则不断后退。 “诗语,你太让我失望了。”陈明强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你最开始被这东西咬了为什么不说?你要是说了,我们一开始就不会允许你养它!我真的没有想到,你会对我们隐瞒说谎。” 廖云芳顺着陈明强的背,同仇敌忾。 “你要想它不被丢出去也行,你嫁到易家去,爱带它去哪儿就去哪儿。以后你就住易家那边了,我们也管不着。” 陈诗语的身体感到一阵阵寒意。她猜到了父母不会听她的想法,只会让她听话,却没想到他们会做到这份上。她就好像站在黑暗之中,灯光突然亮起,她才发现自己在山尖上,左右没有任何人相伴,往哪个方向走都是粉身碎骨,而凛冽的山风还在摧刮她的脊背。 “为什么?”她眼泪奔涌。 她到底做错了什么,才要被逼到这个处境上?她以为父母只是严厉了点,对她是爱的;可如果是爱的,为什么却听不进她的话,字字句句从没从她的角度替她想过?她以为听话能换来父母更多的爱,可她实际得到的却是更多的要求,更多的索取。 爱是这样的吗? 可是她喜欢易卿,却从不想易卿难堪,她不愿意让易卿陷入“帮蛮钰还是帮陈诗语”的难题,强撑着体面不让易卿进门看到自己被欺凌的惨状。她不想易卿的人生因为出现了她这个路人甲而多出哪怕一丝不顺! 只是喜欢就能如此为对方考虑,爱却做不到吗? “叽叽歪歪吵死了!”背后传来一声不耐的怒吼。 “叽!” 雪貂哀叫一声,落入了一只大手中。它的脖颈被死死掐住,四爪乱刨却伤不了来人分毫,挣扎的力道因为缺氧而逐渐虚浮。 陈诗语反应不及,回头才发现是陈旭阳不知何时站到了她身后! “旭阳,小心点!”廖云芳担心地嘱咐,“那耗子脏死了,也不知道带了什么细菌,别被它抓到咬到了!” “放心吧,妈,一只耗子而已。”陈旭阳浑不在意,雪貂在他手上已被掐得口角流血。 “陈诗语,你到底嫁不嫁?”陈旭阳炫耀战利品似的,把雪貂甩了甩。 “陈旭阳,你放开他!”陈诗语发疯似的冲上去。 “诗语!没大没小,怎么能叫你哥的全名?”陈明强看重规矩,立刻威严地训斥。 “包姨,快把小姐拉开!”廖云芳担心儿子,忙不迭地下令。 陈旭阳游刃有余地拦住陈诗语的攻击。他将近一米八的个,吃好睡好,没有身材焦虑,哪是一米六三又身材纤弱的陈诗语能敌的?陈诗语双手被他单手反剪在身后,手臂拧得要脱了臼。 “佑哥看得上你是给你脸了,别给脸不要脸!”陈旭阳已经和易佑称兄道弟上了。借着这个未来妹婿的名号,他这些日子过得可是无比快活。从前那些不大搭理他的高级妞,如今也会对他谄媚微笑,一朝得势的感觉不可谓不爽。而这个便宜妹妹,反正他也没什么感情,麻溜儿打包送去易家正好! “陈诗语,你还有本事了,还想打你哥?打呀!”陈旭阳扭转手腕,重重搡了陈诗语一把,陈诗语被推得跪坐在地,双臂因为那一扭无力垂落。 眼泪没有干过,眼泪也从来没有用过。 她绝望地闭上了双眼。 “我嫁。” 她的声音沙哑,字字泣血。 “爸,妈,哥,是我不懂事,我错了,我对不起你们。” 她睁开了眼,无需劳动双手,嘴角便找到了被无数次练习的弧度,那通常被人称作愉快的表现。 “我嫁。” 她微笑着,踏入地狱。 陈旭阳松开了雪貂,丢在陈诗语面前。雪貂的身体软软垂落,不知生死,陈诗语立刻宝贝地把豆包拢进怀里,小心地试探鼻息。 “妈,我看,这耗子这几天还是放我这儿好,免得被她放跑了。”陈旭阳细心地提议道。 “还是旭阳聪明!”廖云芳喜笑颜开。 陈明强也赞赏地点头。女儿的失控超乎他意料,没想到最后反而得靠要挟一只动物来迫使她就范。这么些年的教导和养育之恩真是白瞎了,陈明强可惜地摇头。 “不用了。” 有一道极轻极空洞的声音突然插入几人融洽的氛围间。 陈诗语两眼无神地抬起头。和陈旭阳的那一番搏斗弄乱了她的头发和衣服,她看起来像个受了磋磨的人偶娃娃。 “豆包没了。” 她的嘴角还诡异地维持着先前那个微笑的弧度,微微颤抖,似撇似提。 “什么玩意儿?”陈旭阳立刻上前踢了雪貂尸体一脚,“这么容易死的?我还没上什么力气呢!” 陈明强的眉头再次锁了起来。没了这东西,那女儿还会不会同意—— “我嫁。” 陈诗语看进陈明强的眼睛,仿佛看穿了他的心。她笑得端庄,有礼,一如他们三番五次耳提面命的那样。 她挨个与廖云芳、陈旭阳对视,笑得温婉,是她曾经乖巧听话的大小姐的样子。 “我嫁。” 失去豆包,她的心死了。 她这个人再怎么样已无所谓了。 第8章 去见他 “新郎的车来了!诗语你快准备好!”乔乔慌里慌张地对着闺房里的陈诗语招呼道。 今天是陈诗语和易佑大婚的日子,陈家的别墅里满是陈家的亲朋。多日下来陈诗语都表现乖巧,随陈明强廖云芳怎么说她就怎么做,因此陈廖二人难得宽和地准许陈诗语能邀请“不入流”的好友来参加婚礼。 但陈诗语实在没什么朋友,但如果父母希望施恩,她就满足他们施恩的快感,于是她请了往来相对多一些的同桌乔乔。 “诗语你可真好看!”乔乔眼里满是羡慕,这是她首次看到陈诗语完成新娘的完整妆扮。 雪白的缎面婚纱,小方领衬出陈诗语优雅的肩颈线条,胸前有小打褶,在胸下以鱼骨收束腰线,而后曳地撒开,裙摆起伏,像海面上落下的夕阳余晖。同样是珠光缎面的手套掩盖了她的十指纤纤,更显得圣洁不可侵犯,配上她那张标致温柔的面孔和妆娘在她耳边留的一绺卷发,更显婉约气质。 “诗语,你怎么不笑啊?今天可是你结婚的大喜日子!而且你老公可是易佑诶!”乔乔凑近陈诗语,同她一起坐在大床上。现在房里只有她和陈诗语,她也就没那么拘谨。 陈诗语的嘴角下意识勾到她对镜练习过无数次的弧度,呆呆怔了一会儿,突然没头没脑地问道:“易卿的车到哪儿了?” 乔乔一阵无语。 “诗语,你说错了吧?今天要和你结婚的是易佑,他们两兄弟一点儿都不像,你怎么会搞混的?”她无意识地用手轻轻揉捻着陈诗语的缎面裙摆,“你可别太贪心了,再说了,大喜的日子你说这种话也太不吉利了。” “怎么不吉利?” “你不知道吗?”乔乔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这事都上报纸了诶!” “什么?”原本麻木的陈诗语渐渐有些不安,她的手下意识往床头柜摸去——豆包的尸体被她冰镇在小盒子里,而那盒子正在床头柜中。 “易卿死啦!”乔乔嚷到一半,才想起这种吉日说“死”实在太不吉利,被陈家其他人听见了还指不定怎么嫌弃她,于是立刻捂住嘴,往门口望了望,这才小声补充道,“也是前一阵子的事了,易家大少爷突然遭了车祸,人就没了!” “不过说也奇怪,法医验尸说他在受到车祸致命撞击前就已经突发性多器官衰竭,所以真正的死因倒不是车祸。照我看,报道上要是没作假的话,和他撞在一起那人也是倒霉,刚好遇上大少爷在开车时发病,害得自己也丢了一条命。” “唉,”乔乔不忿地感慨道,“和这些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富家子弟相比,我们普通人就是命贱!” 陈诗语一下往前匍匐在床上,她最后的脊梁骨被打断了。 这些日子,她麻木地配合陈明强和廖云芳的安排。他们让她安心在家里备婚,她就待在屋子里哪也不去,连上学都停了,根本无从知晓外界发生的事。她想,如果自己从最开始就听话,那被毁掉的就只有自己,豆包不会被牵连。她后悔了,她错了,她迟来地做回那个听话的女孩,她希望一切不幸都停在自己这里。 但不幸却没有止步,扯下了“听话”这个她用以逃避现实的遮羞布。 “呀!诗语你——!”乔乔惊叫。 陈诗语无声无息地哭了。 她把豆包的小盒子死死抱在胸前,却再也不会有一个小白团支起身子歪着小脑袋担忧地看她,拿圆乎乎的耳朵滚她的手心,用小舌头给她安慰的舔舐,也再不会有“吱吱”的问候。她幻想中能在往后的生活给她最后一点生命之光的那张脸,也染遍鲜血,支离破碎。 我为什么还活着? 心好痛。 可我为什么会活着? 良久,陈诗语抬起泪湿的眼。楼下的喧哗陡然提升了一个量级,易佑势必进门来了。 “乔乔,我求你件事。”陈诗语伸出一只手,犹如溺水者攀浮木,死死抓住了乔乔的手臂。 ----------------------- “佑哥你真厉害,”陈旭阳高声赞叹,仿佛哥俩好地拍着易佑的肩,“好啦这一关你过了,剩下过了我妹闺蜜那一关就行了,我看好你!” 易佑也回拍陈旭阳的肩背,笑得极热情。 “那还是你放水放得好,多谢。阿水。”易佑朝身后的伴郎团唤了一声,立刻有个俊朗的小伙子给陈旭阳递上一个红包。 “100万的卡,密码6个0,买不了什么,就当送个喜气。”那小伙笑嘻嘻地道。 陈旭阳的笑容立刻添上了几分真诚的喜悦与激动。 “那我就不客气收下了!这最后一关要是我妹敢为难你,我第一个找她说理!” “那我就先说一声谢谢了。”易佑游刃有余地接道。 陈诗语的房门已近在眼前,喜庆热闹的人群熙攘着挤满了二楼的走廊。 “诗语。”易佑敲了敲房门,声音既斯文又柔情,叫人揪不出半点错。在旁人眼里就是坐实了“为爱昏头”的名声。 屋内并无响应。 “诗语?”易佑微笑的嘴角下压了一些,压抑着不耐。这几天,陈旭阳不时给他汇报过陈诗语的动向。在知道陈诗语听话地任人摆布时,虽然觉得无趣,却也乐于无需操心。 “诗语,我进来了?”身后还有那么多人等着,就这么吃这个闭门羹实在有损他易佑的脸面。易佑的手于是握上了门把。 “等,等一下!”门里传来一个慌张的女声。 “谁?”易佑皱了皱眉头。 “佑哥,应该是我妹的闺蜜,我刚给你说过。”陈旭阳低声提醒着易佑,又重重敲门,高声道,“你快一点,别耽误了婚礼的时间!”他根本不知道陈诗语这个闺蜜叫什么,因为压根不在乎,于是只好不清不楚地用一个“你”字代替。 “好,好的!”门里那个陌生的女声慌张地应道,“最后一关,倒数二十秒后进屋找到我就算过关!只能新郎找,其他人不准帮忙!” 易佑似笑非笑。一个走形式的婚礼而已,这个所谓的闺蜜是怎么回事?懂不懂他们的规矩?真大张旗鼓地来这套? 陈旭阳紧紧抓着那个价值100万的红包,额角冒汗。他实在没想到陈诗语请的这个不入流动的朋友会来这套。 “佑哥,你放心,我妹房间不大……” “数数。”易佑打断了他,眼里伪装的温和已降到冰点。 “20!”陈旭阳立刻稍息立正大声报数,引得易佑身后的伴郎团一阵哄笑。伴郎团的每个人非富即贵,根本也不是陈旭阳能摸到脚边的人物。 陈旭阳脸胀得通红,再攥了攥那红包,继续报数。 “19!” “18!” …… “2!” “1!” 他厚着脸皮,梗着脖子,加快速度报到了最后。 “不错。”易佑拍拍陈旭阳的肩膀,随意打开门走了进去。 陈旭阳倒没骗他,陈诗语的房间相比于她的家境确实不算大。 易佑看着端坐在大床中央的新娘,靠近了对方,双臂支在床上,以不会被外面听到的声音问道:“人呢?” 新娘微微动了动,并不说话。 “我们都要结婚了,你还这样?”易佑拿指尖去勾新娘的头纱,“我以为你已经学乖了。” 新娘偏过头躲开了,身躯微微颤抖。 “你怕我?”易佑的声音里有着故作夸张的诧异,“我以为你该恨我。” 他哂笑着,霍的拉开距离,兴致缺缺地打开旁侧的门。卧室一览无余,如果那个出题的伴娘真要藏,大概率也就是藏在侧边的衣帽间和卫生间里。 然而都没有。 易佑原本悠闲的姿态瞬间没了。 他回转身,用凌厉的目光再度打量了一番陈诗语的卧房,冷笑着上前一把掀开了新娘戴得不伦不类却刚好遮住面孔的头纱。 头纱下是一个陌生而慌张的艳红脸庞。 “佑少,我,我……”女孩的红唇欲张未张,急急地想要辩解。 “她人呢?”易佑目光冰寒。 “诗语她已经跑了。”女孩两手忐忑地揪紧了裙摆,“她说她不想嫁给您,她以死相逼,我实在没有办法。像您这么好的对象,全滨海市的女孩都想嫁给您,我怕她这一跑让您丢脸,才装作是她……” “啊!” 易佑向后拽了一把女孩的头发,让她因为羞涩而垂低的脸庞直面自己。 “她去哪了?”他一字一顿,字字生冰。 女孩原本激动红润的脸颊慢慢苍白。 “她……佑少我真的喜欢您!陈诗语有什么好,她又刻板又无趣,她根本配不上您!”她不放弃地最后挽留道。 “她配不上我,”易佑简直要被这人的愚蠢气笑了,“你就行?” 他再也不耐烦和这女孩纠缠,放开对方大步走向门口。女孩泪水涟涟,不甘地看着她的背影。她不信!她不信自己从小到大被人夸赞的美貌居然没发挥一点作用!她不信易佑这样有家世有修养的大少爷面对她这样毫无保留的告白没有一点动摇! 走到门口,易佑突然回头,女孩眼睛爆亮。 “你叫什么?”易佑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喜怒。 “夏可乔!”女孩的眼里满是希望,还有一些“不出所料”的自得,“夏天的夏,可人的可,小乔的乔!” 易佑勾起嘴角笑了笑,跨出了门。 夏可乔两手捧腮,甜蜜地沉醉在自己的幻想中。易佑问了她的名字,一定是对她有意思!果然十足的美貌加上一点勇气就无往而不利!装了那么久大少爷的场面,最后还不是破了功?不行,她得给妈妈打个电话,跟她分享这个好消息。从她努力和陈诗语做朋友那天起,今天这一切就是她应得的奖励!要知道,要和陈诗语那种无趣又冷淡的人从高中到大学都保持联系有多难! 她夏可乔就是能靠自己跨越阶层! “陈诗语跑了,去调监控,查她的去向。”一出门,易佑即刻面无表情地对阿水下令。 陈旭阳慌了。 “不可能啊!陈诗语她肯定在里面的,她能跑哪儿去!?” 易佑笑了,他今天实在遇到太多蠢人,透支了他的容忍。 “你是在怀疑我的智力?” “不是,佑哥,我不是那个意思!”陈旭阳腿一软,差点就要跪倒在地。 “给你一个机会。里面那个人,夏可乔,”易佑向门里示意,“让她知道她干了一件多大的蠢事。” “斯文点,别做得太难看。” 抛下这一句,他领着伴郎团逆着陈家困惑的人流往外走。陈诗语不在这里,这群人就根本不需他费心了。一群三流的暴发户,还怕得罪? “阳阳,怎么回事啊?”廖云芳挤过人群,抓着陈旭阳着急地问道。 刚才易佑从她和陈明强身边过,连个招呼也没打,陈诗语也没在他身边,廖云芳实在是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不就是你的好女儿!”陈旭阳正愁没地发火,狠狠甩开母亲抓住他手臂的手,“她他妈跑了!逃婚!有病吧她?犯什么贱啊!” 廖云芳腿软地跌倒在地。 逃婚! 逃易家的婚? 他们陈家会有什么下场? 廖云芳眼睛一翻,竟吓晕了。 陈明强奋力想挤进易佑身周的包围圈中。 “女婿,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新娘子呢?” “对,新娘呢?”易佑站定,百忙之中转身给了陈明强一个恶劣的微笑,“陈明强,这也是我想问你的问题。” 而后他再不停留,和他领来的人分头上了车去找陈诗语的去向。 良时不可延误,否则前功尽弃! 易佑的指关节捏得咔咔作响。 陈诗语,你真是好样的! 他嘴角勾起冷笑。 装了一辈子的乖乖兔,到了这个时候作妖,你以为你能逃到哪里去? 易佑大力踩下油门,轰鸣而去。 你最好藏好一点,毕竟,你可是宝贵的灵女。 易佑嗤笑。 让所有易家人趋之若鹜的狗屁灵女。 第9章 灵眼 “呼……呼……”陈诗语大步奔跑着。她扎着马尾,戴着鸭舌帽,穿着舒适的运动短衫和长不及膝盖的运动裤,脚踢运动鞋,头发在脑后随意地扎了一个利落的马尾。 这些都是陈明强和廖云芳所不允许的,是她不听话的证明。可是如果没有这些曾经暗暗的不听话,她穿着那些淑女裙和优雅的小高跟根本不可能逃得出来。 抱在胸口的豆包的小盒子被体温熨得微微发烫。 “豆……包,”陈诗语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却仍执意开口对小盒说道,“真像……我去救你的那天。” “那天……我救到你,你保佑我,也能到易卿那……好不好?” “你救救我。” 陈诗语是从二楼窗户翻下来走后门逃出来的。别墅区占地广,选址清幽,因为各家各户有私家车倒也没什么不方便。但陈诗语只有双腿。她一边往小区侧门跑,以避免和正门的易家接亲团碰上,一边争分夺秒地打车。 最近的网约车开到这附近需要20分钟,她得在20分钟之内跑出小区到大路边上! 快,再快一点! 陈诗语的双腿交替迈动,几乎感觉不到疲累,更感觉不到自己的双腿,全身上下唯一能感受到的只有怀中那个小小的盒子,这是将她留在地上的最后牵绊。 因为避开人群走小路,绿化带的枝叶挂花了她的胳膊,马尾也散开了,她根本腾不出手再去整理,只任它胡乱地半散着,尽力加大步伐。任谁见了此时的她都不会再能认出,这是陈家原本那个循规蹈矩的大家闺秀,只会以为是哪儿来的野孩子。 “7568!” 远远看到路边停的车子后,陈诗语大张着嘴努力喘气,再次加快速度。当她拉开门报出自己的手机尾号要坐上车时,膝盖一屈,整个人就瘫到了后座上,好半天没办法起身。 “嚯!啥子情况哦?”前排司机吓得往后直张望,“小姑娘你坐车就坐车,行这么大礼干嘛?” 陈诗语勉力支撑起身体,快速拉上车门。 “开,”灌了风的喉咙干裂得说不出更多的话,她已经无暇顾及礼貌,“快开!” “莫催莫催,晓得咯!”陈诗语这么一动,司机就看到了她鸭舌帽下端正的面容,心道长得这么周正的女孩子也不会是什么坏人,也就不再追究了。但他低头一看行程导航的终点,大中午的车里还打着空调竟然有些瘆得慌。 “妹娃,不是我说,这又不是清明节,你大白天去墓地干什么?”司机一边娴熟地换挡加速,一边不解地问道。 狂乱的心跳还没平复,连太阳穴都一跳一跳的疼。因为流了许多汗,原本柔顺的秀发胡乱贴在陈诗语的脸上,或许里边还有一些走之前没来得及打理干净的发胶。 “呼……呼……” 陈诗语仍大口喘着气,耳际是血液的涌动声隆隆作响,根本没听见司机的问话。 司机悄悄从后视镜看了一眼,心下嘀咕。 “喂!喂?”司机大声呼唤,“小姑娘你没事吧?要不要我先给你送医院哦?你怎么会跑到这么偏的地方来,你家里人都不担心的吗?” 司机是外地人,对滨海市市内的路线倒是比较熟悉,毕竟因为业务常常要跑,但对于市中心以外的地区却不太熟,也就不知道两旁看着像公园的地界原来是专供富人的别墅区。 “我没有……了。”陈诗语终于缓过气来,低低地回答了一句。 “嘶!”司机深觉自己说了错话,立刻想补救,“哎没事,小姑娘,我看你穿得挺不错,应该日子过得也还好。人这种东西嘛,就是只剩下自己了也能好好活着。” 陈诗语无奈地弯了弯嘴角。 “是吗?” 失去了豆包,失去了易卿,看清了在家人心中她究竟算什么之后,她实在感觉不到任何活着的美好与必要了。 “你可别不信!”那司机一拍方向盘,“你别看大哥我看着挺开朗,我来这滨海市以前在我老家做得挺好,跟我老婆一起活得可美。” “但老天爷这个不做人事的,就是要搞一场车祸把我老婆带走。我也恨啊,气啊,想找那司机偿命。但撞她的那个大货车司机穷得叮当响,家里一个老母一个婴儿还等着他揭锅,我能拿他怎么办呢?我能让这一老一小就这么没了依靠吗?” “我也想喝个敌敌畏跟着我老婆去了,但准备走的那天,我把我们家都收拾完以后突然想起来,我老婆好几回跟我说过想看海,我总跟她说等等以后。我要是在这死了,我这辈子不就都不能完成跟我老婆的约定了?” “所以我带了老婆的骨灰来到滨海市,看了海。” 那司机笑了笑。 “你是不晓得,春天的海可冰,但你们这的天却实在很漂亮。我当时就想,这么漂亮的春天死了以后就看不到了,得趁着我还活着带我老婆多看看。” “然后我就活到了现在,做了司机。” 陈诗语静静地听着。 司机讲述的声音一直很轻松愉悦,听不出半分伤痕,但他轻轻揭过的故事里,那些悲伤的重量却不容忽视。否则这个人也不会看面相四十的年纪就生了一头的白发。 “你很厉害。”陈诗语的指尖轻轻抚着小盒子,出神地叹道。 “嚯,我就一普普通通的老男人,有啥厉害的。其实很多事很多人都可以做到,只是有的时候一念之差。”司机熟练轻巧地拨动方向盘,“所以小姑娘,你也不要太悲伤,会有转机的。” “人得先活下去,才能等到机会。” 司机的眼力很好,也或许是曾经历过同样绝望的悲伤,因此对陈诗语身上所透露出的气息分外熟悉。 “你去墓地见谁啊?”眼见陈诗语又不搭话了,司机再度起了个话头。 一滴泪滑过陈诗语的脸庞。 “谁也不是,”她声音里有自嘲,有难过,“只是见过几面。” “你喜欢人家吧?”司机一语道破。 陈诗语仓皇摇头。 “我没有!我不是!” “我……我配不上他。” “喜欢就喜欢了,哪有什么配不配得上。”司机以过来人的语气劝道,“你要是早点明白这个道理,喜欢了就说出来,也就不会有遗憾是不是?” 陈诗语沉默了。 “我不能说。作为女孩向男人告白是不对的,这不符合规矩……”陈诗语下意识地用陈明强和廖云芳灌输给她的教育辩解道。 “狗屁规矩。”司机不屑地骂了一句,四十岁的年纪他把这人世间的规矩差不多看了个明白,“只有你给你自己立的规矩才叫规矩,只要不犯法,别人立的,那都是狗屁。” “小姑娘,你就只从你自己的规矩来说,你想告白吗?你后不后悔没告白?” 陈诗语的脑海闪过第一次相遇那日一身黑西装的易卿,那西装在光亮大盛时又会泛出深沉静谧的靛蓝光泽,那光和易卿眼眸的光汇在一起,遥遥隔着人群就向她扣下了命运的扳机。他对她说过的话如此寥寥,但他却实实在在不求回报地帮过她。 对了,他还知道她的名字。 那天他说“陈诗语,你没事吧?”,现在想起来,这竟然是他对她说过的最后一句话。 “想,我想!”陈诗语的眼泪汹涌而出,她抓着小盒子的十指因用力而发白,“我好后悔,好后悔!” 司机松了一口气。情绪憋闷在心底会把人沤烂,但如果哭出来就好了。他让陈诗语痛快地哭泣,不再打扰,只专心而安全快速地驶往目的地。 “你进去吧小姑娘,我替你看着的。” 到了目的地,司机好心地下了车等在一旁。墓园是有人看守的,进入墓地得做登记,但陈诗语与易卿非亲非故,而且她如果做登记势必会惊动易家人,到时候她不但见不了易卿,还可能被抓回去。司机虽然不了解背后的隐秘,但也理解小姑娘一定有她的难处,于是自告奋勇放风,托着陈诗语翻过了围墙。 陈诗语对照乔乔告诉自己的信息,快速地寻找易卿的墓碑。那张冷淡而英俊的脸突然撞入她眼帘。 陈诗语立刻停了下来,直直地盯着那张照片。 “我……” 她喉咙有些干哑,即使只是对着易卿的照片也紧张得一时说不出话。 她是仰望他的,她还不习惯把易卿放在与自己齐平的位置,不怕自己可能会出洋相地说一些话。 “我,在看到这里之前还心存幻想。”陈诗语腼腆地对着那双不会再看着她的眼睛微笑,“我想,会不会乔乔弄错了,会不会我关心则乱。” “我以为,”哽咽突如其来,“我以为你肯定能活得好好的。娶很漂亮的妻子,拥有几个可爱的孩子,事业很顺利,会慢慢地有更多微笑,因为有很多开心事。” 陈诗语的指尖大着胆子抚上了墓碑上的照片。 “但是你还是没有笑呀……我想,别人会给你幸福,但万一,其实我也可以给你幸福呢?” “现在说虽然很晚了,但是易卿,”陈诗语凑近了墓碑,嘴唇轻轻印在那张相片上,近似喃语,“我喜欢你……” -------------------- “你们是干嘛的!?”司机大声地呵斥着。 墓地门口突然来了两辆车,车上下来数人,行色匆匆,一声不吭就往入口去。 “少管闲事!”领头的男人一声暴喝,面色不善。 司机被骇得愣了愣,想起那个姑娘最开始一副逃命的样子上自己的车,再看看眼前这群人,心下就猜到了些内情。但姑娘才刚进去,无论怎么样也得给她争取到和心上人告别的机会啊! “你们到底是干嘛的!?不说清楚我报警啦!”司机鼓起勇气上前去拦,却被几个壮实的男人架住。 “苍蝇。”他看到领头那个俊美的小伙子冷冷掀起嘴皮吐出这两个字后,在守墓人殷勤的接待下长驱直入。 “小姑娘!快跑!”眼见着拦不住人,他放声大喊,“他们来抓你了!” 墓园规划得齐整,从守墓人的值班室望出去几乎一览无余。但易佑根本不需要找。他带着身后数人朝着一个方向径直奔去。 陈诗语专程来这块墓地还能去什么地方? 不就是去易卿的墓? 灵女和易家长子的羁绊果然很深。即使只是见上三两面也到了这种死生相随的程度。 易佑嘴角挂起讽刺的笑。 只是不知道过了今天的婚礼后,陈诗语的运还能不能和易卿绑在一起。 他们为了今天布了太久的局,如今终于到了收割的时候,他实在是期待啊,期待看到天命在人力下溃不成军。 “陈诗语。”易佑出声唤那个俯身在墓碑前的身影,语气里透着残忍,“你在这里干什么呢?” “虽然你费尽心思来了这里,但很抱歉,易卿并不在这,这只是个空墓。” 陈诗语直起身,语气很淡。 “他在哪?” 易佑眸光微微一闪,陈诗语的状态很奇怪。如果说曾经她看向自己的眼睛像是惧怕而戒备的弱小麻雀,那现在的她情绪沉了下去,像一阵林雾,他居然看不透。 “跟我走,我就告诉你,我带你去找他。”易佑温柔地微笑,满目缱绻多情。他知道陈诗语是多么逆来顺受的人,或许她现在只是被逼得狠了所以有些反常,那么他也不吝使些怀柔政策。终归只要婚礼成事实,过了天地应验那一关,灵女的运嫁接到他身上,届时陈诗语只要不死,他与易家就能永保昌盛。为了这个目标,在最后关头再忍着恶心演场戏也不算什么。 陈诗语却仿佛眼前众人不存在似的放松地闭上眼,轻轻吸气。 “我听到了。” 她睁开眼,眼底深处像是燃了一豆火光。 她转身向墓园旁的树林走去。 “抓住她!” 眼见怀柔不起作用,易佑立刻下令。 保镖们呼啦啦拥上前去,毫不怜香惜玉地使出擒拿手,却惊骇地发现,这个女孩明明就在眼前,却像一阵风似的,从他们双手的空隙中隐隐绰绰地游了开去,而后消失无踪。 易佑瞠大了眼。 最坏的情况出现了! 他急急拨打电话。 “爸!灵眼开了!” 第10章 (一)大小姐与穷小子:唯一的归途 当嘴唇轻触上易卿照片的那一刻,陈诗语觉得自己似乎沉了下去。她惊讶了一瞬,却并不怎么慌张。 但凡她活着的时间都是为了父母的意愿而活,唯一出自自己意愿收养的豆包没了,出自自己意愿喜欢的人也没了,父母也撕下那层和善的面皮,她似乎没什么可留恋。那位大叔说活下去就会有转机,但她对自己实在没什么期待。 因为她如此不值一提。 就这么死了或许也不错。至少她死的时候,豆包和易卿都在她身边。即使易卿或许不想和她这个不相配的女孩扯上关系,但临死了,让她就自作多情一回吧。这样的愿望或许也不算太奢侈? 耳边有沉缓的浪声。水流的力量带来轻微摇撼,让人仿佛置身母亲的肚腹里一样安宁。 陈诗语睁开了眼。 黑,入目是深沉的黑。 这就是死后的世界吗? 她的手摸索四周,爬坐了起来。她似乎在一艘小船上。 思考能力逐步回归,陈诗语焦急地再度摸索,豆包呢?装着豆包的小盒子呢? 船身的晃荡幅度加大了,陈诗语在黑暗中努力维持着平衡,却意外地摸到了一块裙摆。 “咳!” 在浓重的黑暗里,慢慢燃起了一豆小小的暖光,照亮了小船。 陈诗语看到了,在船那头坐着一个全身包裹在黑衣里的老人,她目光沉沉地看着陈诗语。 “对不起!”陈诗语立刻道歉,为刚才拽了别人衣服的唐突,“请问你有看到一只雪貂吗?” “大概这么大一点,”陈诗语忙不及地用手比划着,“浑身雪白,很可爱,叫作豆包,如果叫他这名字他会有反应!” “你怎么不问问自己?”那老人的眼睛极有神,观其面却无悲无喜。 “我……”陈诗语转为跪坐,把自己赤条条的大白腿往后藏起来,她想或许老人家是不喜欢她这样出格的打扮的,“我已经死了,又还需要怕什么呢?只是我怕豆包在下边迷路了,他虽然很聪明,但我放心不下他。” 老人的目光凝注在陈诗语的心脏处。 “一代不如一代。”她叹息道,“除了化身,本体呢?你不在乎?” “什么本体?”陈诗语懵懂地回问,“对不起老人家,我不太了解你在说什么。如果你没看到雪貂的话,能不能告诉我这里是哪里,怎么从这里离开?我好自己去找。” 老人那双与年纪不符的清亮的双眼闭上了,她轻轻吸了口气,船身摇荡,水面似乎起了波澜。 “易卿。”当摇荡停止后,她睁开眼,缓缓道出了这个名字。 “他……”陈诗语的脸色微红,想起自己不管不顾亲了人家的遗像这才突然到了这地方,或许这是对自己的惩罚吧,“我不敢想。他一定能把自己照顾得很好,无论是地上地下,不需要我添乱。” 不知道为什么,老人虽然从未流露出和善的面容,陈诗语却下意识地毫不设防,问什么便坦然地回答。 老人的眼里有责备。 “一代不如一代啊。”她摇了摇头,便不再开口,仿佛化作一座雕像,就此入定。 “老婆婆?老婆婆?”陈诗语再三呼唤也没得到应答,只好借着船上那一豆不知从哪来的暖光观察四周。 这水有些奇怪,似乎并不是因为缺乏光照而呈现出阴影的黑色。 陈诗语凑近水面看了一眼。 即使有了这零星的光,靠近船身的水面却没有一点光折射,仿佛所有的光亮都被水吃了进去。而水色的黑沉如有实质,那水几乎像是固体。 陈诗语伸出手,尝试性地碰了碰水面,冰得人发痛。 “安坐。”沉沉的声响再次从那老人口中发出,“观心。” 陈诗语不解其意,但长久以来养成的顺从的习惯还是让她老老实实又坐了回去。 “婆婆,我是真的想快点找到豆包,您能带我去亡灵集聚的地方吗?我去自己找,保证不再叨扰到您。”她终究还是按捺不住焦急。 “观心。”那黑衣老人向陈诗语伸出一指,直对心口。陈诗语只觉得天灵盖上似乎开了一道什么,周身抖颤。她顺着手指的方向看向自己的胸口—— 小小的雪貂正团成一团睡在她心上。她的心似乎成了他寄宿之地。 “豆包!”陈诗语惊喜地低呼,双手环胸。尽管她的手并不能实质性碰到豆包,但那种重新拥有的感觉无比真实。 惊喜的心绪还未过去,陈诗语突然发现豆包的尾巴尖成了黑色,乍一眼看过去是安睡的姿态,其实四肢微微抽搐,紧闭的眼并不放松。 “这是怎么回事!?” “心不静而触恶水则受恶,”老人的目光充满睿智的光辉,“他替你受了,总算你还有些可取之处。” 陈诗语想起刚才自己触摸水面的举动,顿时懊恼不已。 “请问我该怎么做?” “安坐,观心。”黑衣老人回答道,再次闭上了眼睛入定。 陈诗语注视了对方良久,这才抱住双膝,将自己心坎的豆包护住,闭上了眼睛。 没有风,没有船,没有老人,也没有自己。 她的灵魂似乎在黑水的表面上滑动,只差一个浪将她吞入黑水深处。 不知过了多久,船上那一豆暖光熄了。 似乎有人叫了自己的名字? 陈诗语眼睫微动,睁开了眼睛。 “……你费尽心思来了这,但很抱歉,易卿并不在这,这只是个空墓。” 是易佑。陈诗语有一瞬间几乎想不起来这个人。 她好像曾经很害怕他,但现在看过去,他也不过是个四肢俱全的普通人。 “他在哪?”她淡淡开口问道。 “跟我走,我就告诉你,我带你去找他。”易佑的语气很温柔,像引诱兔子走入陷阱的狐狸。 风在经过,叶片微动,空气里似乎有躁动着的答案在等着告诉她。 陈诗语顺应着闭上了眼睛,轻轻吸气,让那答案与她相接通。 “我听到了。” 她带着一些喜悦,和一点难过。 她听到了易卿在哪,但与她所希望的不同,那不是还在人世的易卿,而只是被冷藏保存的尸体。 但她还是想去看看他,于是她朝着他的方向走去。 “……住她!” 身后似乎有人在喊,但那些声音已经离她远去了。 眼前再次出现那水那船与那老人。深沉的黑暗里,陈诗语虽然不能视物,却清楚明白地了解身周的一切。 “心静了?”老人沉沉问道。 “嗯。”明明发生的一切不合常理,明明还有很多疑问,但陈诗语却奇异地感到安定。 “那就出发去找他吧。” 原本在水上静止不动的船向前滑去,船与老人都在消解,眼前强光乍现,令陈诗语不由得闭上了眼睛。 “小姐,您可以出手了。”一个男人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陈诗语霍的睁开眼,仿佛无法着陆的魂灵突然被收束在一个容器中,有了脚踏实地的感觉。 “什么?”她脱口问道,对发生的一切还毫不知情。 “您可以出手去救人了,”男人示意车窗外的巷子。巷子里,一伙人正对一个男人拳打脚踢。 陈诗语的心不安地跳动,她立刻推开车门下车急急制止。 “住手!” 听到她的号令,早在一旁等待的保镖即刻上前与巷子里的那伙人假意搏斗,顺势驱散了对方。 陈诗语却无暇他顾,上去扶起浑身负伤狼狈地趴在水泥地上的男人。 “你没事吧?”她不知道自己的心为什么跳得这么急,一切只是在本能的驱使下做出的举动。 在她的搀扶下,男人搀着血与灰的脸露了出来。 那是一张即使受伤也不损半分英俊的面庞,剑眉微蹙,仿佛在隐忍疼痛。长睫颤了颤,紧闭的眼睁开了,直直看进陈诗语的眼中。 “我没事,”他的脸染上薄红,不知道是身为男人羞于被女人搭救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放开我!” 陈诗语的脸也红了——这张脸,这个人—— “易卿?”她惊喜地叫。 男人皱了皱眉,一把推开她。陈诗语一时没防备,向后跌坐在地,保镖们立刻围上来。 “小姐!” 男人吃力地爬起身,下意识伸出手想拉陈诗语,却又停住了。有众多保镖在,哪需要他这个一身脏的人搭把手。 陈诗语避开保镖的搀扶,再一次凑向男人。 “你受伤了,我送你去医院!” 男人低头看着陈诗语握住自己手腕的手,温润,莹白,是标准的富人家的手,和自己干燥粗糙,裂了好几道口的手形成鲜明对比。 “不必了,”他扯着嘴角笑,却牵动了伤口,疼得“嘶”一声,“我们穷人有穷人的活法,不劳大小姐费心。” 他一瘸一拐往前走,捡起地上自己的手机,把摔飞的电池和后盖重新安上,却始终开不了机。他“啧”了一声,再度扶着墙往巷子口走去。 这种不知人间疾苦的大小姐根本理解不了自己的生活,而他也不想在有钱人面前丢了穷人的最后一丝体面。 “我送你去医院!”香气袭来,一只白嫩嫩的手挽住了男人的胳膊。 陈诗语的语气很坚决,动作也很果断,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心里有多虚。在暗恋易卿的两年多时间里,她无数次地告诫自己不要越雷池,不要自作多情。但看到易卿受了这么重的伤,她根本无法因为自己心里的矜持而放着对方不管。但如果易卿还要拒绝呢?她该怎么办? 陈诗语的手有些抖,眼睛清亮,面颊却染上红晕。 男人讶异地看着陈诗语。这个大小姐向来是娇蛮的,从她要求他做男朋友那天起,除了命令和受到拒绝后发脾气之外,她从没有这样体贴,也从没有这样不对他寒酸的衣着表露出嫌弃。 “可……可以吗?”眼见男人不说话,陈诗语有些打了退堂鼓。即使经历了安坐观心,她还是那个她,缺乏自信总是依照别人的指令而活的她。她或许能用平常心对待其他人,但却依然无法不因为易卿而乱了心。 “我没有钱。”看着这样的女孩,男人不由自主说出了原因。等他察觉自己说漏了嘴,下意识就想把手从女孩怀中抽出来。 “我借你!”陈诗语抓紧了男人的手,眼神诚恳,“钱可以再赚的,身体要是落下后遗症就是一辈子的事!你可以打欠条,有钱了再还我!” 陈诗语太明白卑微地保持自尊的心情是怎样的了。所以她不能一味给予,她要同等地索取,这才能让男人感到他们是平等的。 男人迟疑了,却不再推拒,陈诗语趁机把对方推上车。 “开车,去最近的医院!”她对司机嘱咐道。保镖们则知机地上了别的车,把空间留给自己家小姐和她心上人。 上了车,陈诗语的手就老实放开了,和男人隔了一个座,双手搭放在膝盖,一副克己守礼的样子。这是她惯常的样子。 心跳得好快。她和易卿亲密接触了!她挽着他的手,挽了那么久!他说话的热气还有一些喷到了自己的脸上! 脸好烫。 陈诗语努力别过头隐藏自己通红的脸颊。 车座很软,男人虽然想努力坐直坐正维持体面,但周身的疼痛却让他无法不陷入车垫里。他侧过头看了看恨不得贴到另一边车窗上的女孩,嘴角自嘲地笑了笑。 这是……上了车才想起嫌弃自己了?自己这身脏糟蹋了这高级轿车—— 他仰着头闭上了眼。 有钱人的喜欢就是一场游戏,不知道这个大小姐什么时候才厌倦。 直到脸上的热度消退,陈诗语才敢回过头偷觑易卿的情况。他的眉头一直紧皱着,身上都是青紫,还破皮见血,外伤如此,内伤不知道怎么样。 她忍不住坐近了一点。 “卿哥,打你那伙人是怎么回事?”她担忧地发问,害怕那伙人之后再来找易卿的麻烦。 男人的眼睛猛的睁开,如鹰鹫般锁定她。 “你在叫谁?卿哥?易卿?”男人讽刺地笑了笑,“原来大小姐对我死缠烂打是因为我像某个人?” “但不好意思,我只是个会挨打的穷小子,不会是任何人的替身。” 男人伸手拍拍前座。 “大叔,劳驾停车。” 陈诗语懵了。 他不是易卿?可他分明是易卿啊! “小姐……?”司机有些为难。 “曲一叶,你玩够了吧?”男人瞪视陈诗语,满是血丝的眼里有难堪有愤怒,还有一些刚刚建立却又破碎的东西。 “我……”陈诗语这才醒悟过来,这不是原来他们的世界了! “停车。”男人握住了车把手,仿佛陈诗语不答应的话下一秒就要跳车。 “不!”陈诗语却出乎意料地扑了过去,不管不顾地压在男人身上,“你受伤了,你得去医院!” 不管这是什么世界,不管这男人叫什么,她知道他是易卿就够了! 曾经她却步不前放任男人孤独地死去,如今她绝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她要在他身边!她要让他知道她喜欢他! 心口有暖意渗出,滋润了全身。 “咕咕。” 是豆包的叫声! “找到他,让他爱上你,这是唯一的归途。” 黑衣老人的声音沉沉响起,犹如宿命的箴言。 ” 第11章 (一)大小姐与穷小子:曲一叶的烂摊子 男人的脸红得吓人。 “你干什么!?” 司机也被自家大小姐的举动吓得手一抖。自己家这大小姐横过、傲过,可从来没这样倒贴过! “和我去医院!”陈诗语不敢看男人的表情,紧紧环抱住对方的胸膛不撒手。她感觉自己的脸又烧起来了,只好死死地把脸藏在对方背后。 她真的豁出去了! “放开我!”男人挣了挣手臂,却不防陈诗语是真的下了死力气。 “你、”陈诗语有些心虚气短,她终归是没做过这样出格的事,“你不去医院不治伤的话我就一直这么抱着你!不想我抱你就听话!” “曲一叶!”男人简直出离愤怒,“你适可而止吧!你这种有钱人的游戏就非要找我玩吗!?” 男人对她的厌憎分外明显,陈诗语几乎委屈得要掉下泪来。她明明也只是刚来到这里,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稀里糊涂地讨了这么多嫌,她几乎有点怀念曾经那个不苟言笑却悄不作声帮她的易卿了。 “我不管!”她只能这么大声回喊道,她根本不可能解释清这一切,现在以易卿的伤情为重,就算是让他误会就误会吧,“你不去医院我就——!” 还有什么能威胁的呢?陈诗语绞尽脑汁。 “我,我就烦死你!”她也知道自己这句话说出来气势都弱了几分,听前座司机那声闷笑就知道了。 “小姐,医院就在前面了。”司机咳了一声,正襟危坐,生怕自家小姐这一茬完了秋后算账,只好尽力掩饰。 就医是一定要下车的,下了车之后她还拦不拦得住男人就难说了,必须要找个办法把他留下来! “你,你敢跑我就!”陈诗语的手抖个不停,为自己将要说出的“威胁”而羞耻,“我就在学校里到处贴广告说你喜欢我!”她认为这样的惩罚对自己而言是极大的威胁,因此在目测男人的年纪后她试探着这么说了。 男人愣了一下,几乎有点想笑。 “那又怎么样?” 陈诗语不敢置信地抬头去看男人,眼睛里满是不作伪的震惊。 她虽然没有开口,但那眼神就传递出一个鲜明的信息“这怎么会还不怎么样!?” 男人扶了扶额,不想承认自己在那瞬间竟觉得这大小姐蠢得有点可爱。 “知道了。”他含糊地开口,放弃了反抗。 ---------------------- 男人到底年纪轻,身子骨强健,一身伤处理之后再开了药,回去调养就好,也不需要住院。 陈诗语向大堂的护士打听明白怎么取药在哪取药后,让司机看好男人坐着休息就匆匆去跑腿了。这也是她第一次替人跑医院,虽然有些紧张,但到底易卿的伤在她心里分量更重。 “年轻人,”司机拍了拍男人的肩,“我家小姐看来对你是来真的。以前从没有哪个男孩子能让我家小姐替他跑腿。” 男人只抿了抿嘴角,没有做声。曲一叶做了什么,他都看在眼里,不只是今天的事,更有以往那些恶劣至极的事。他不会那么蠢,放任自己成为有钱人的游戏。有钱人玩得起赔得起,但他这个穷小子可赔不起。 陈诗语小碎步朝两人跑来,在往来的人潮中,她坚定地朝向这里,那场景莫名让人心软。 “你的药。”陈诗语把药递给男人,语气里有着压抑不住的欢脱,就好像等着人夸似的。 “谢谢。”男人终究还是接过了药,却没敢看陈诗语那双眼睛。 “嗯……还有欠条,”陈诗语有些忸怩,“下次你打好了再给我吧。”这样催促男人打欠条活像自己是个讨债鬼似的,但她又知道不打欠条反而伤了男人的自尊心。 “嗯。”男人闻言抬头,沉沉地应了一声。 “你刚上了药,不好多走,我可以送你回去吗?”陈诗语再接再厉。她紧紧掐着手心,暗自祈祷自己的脸没有红起来。 男人沉默了一阵。 “谢谢。”他最终没有推拒。 ------------------------------------------ 车子在一个老小区前停了下来。六层的楼高,许多栏杆从铁丝网住的窗户里伸出来,许多衣物床单就挂在那许多栏杆上,把巷子有限的自然光挡得严严实实。地上除了几摊积水,还丢着垃圾和不知道是狗还是人留下的排泄物,整条巷子弥漫着隐隐约约的下水沟的味道。 陈诗语不自觉掩住了鼻子,又赶紧放了下来。 “再见。”她向男人挥手,虽然想再多留一会儿,却不知道还可以说些什么。她实在是没谈过恋爱。 男人沉沉地看她。 “这就是我生活的地方,是你急着想要离开的地方。你看明白了吗?我们是不同世界的人。” “钱我一定会还你,但我希望那是我和你最后的交集。” 说完,男人毫不留恋地转身。 陈诗语有点委屈,她才没有急着想离开! “祁哥!”一个柔美的女声突然响起,男人应声转头,“真的是你啊?好久不见了!” 陈诗语眼见着一个艳光四射的大美人三两步走上来,亲昵地揽住男人的胳膊。 “你……?”男人有些疑惑。 “我是星晴啊,”女人眨着动人的大眼睛,笑得既娇又俏,“祁哥你要是读个大学就把我忘记了,那我可就伤心了。” 陈诗语直愣愣地看着那女人。 那张脸——分明是蛮钰! ------------------------------------ “宋师,灵女提前开了灵眼,”易家家主易尚端恭恭敬敬地朝一个面相阴柔的年轻男子拱手道,“我们要怎么应对?” “无妨,”那年轻男子一挥手,隔间的房门立时打开,整个房间里只有正中一张大床,床上躺着一个美丽女子,正是蛮钰,“易卿与蛮钰相处日久,两人气息难免互染,我已送蛮钰进那灵女灵境,只要易卿认了她作伴侣,那灵境不攻自破。纵使灵女开了灵眼,也碍不了我们的事。只是为往后易家多添一把肥料罢了。” “宋师高招!”易尚端连连作揖,“那今日阿佑的婚事……” “瞒天夺灵的良时不易有,先照常进行。”年轻男子不甚在意地一笑,“灵境之中,时间流速与此界不同。需知我们相谈这几息,那灵境中却已几番春秋。” “好!”易尚端喜上眉梢,“我这就让阿佑赶紧回来,莫误了良时!” 易尚端匆匆出去了,那年轻男子自斟了一杯茶,轻轻啜饮。 “陈氏灵女,且让我看看你能做到什么地步吧……” ---------------------------------------- 看到蛮钰的那瞬间,陈诗语迟来地感到像考试作弊被抓包似的羞愧。蛮钰是易卿的未婚妻,自从来到这个地方后她却从没想过这回事,而且,她还得让易卿爱上她才能找回易卿——那她就是一个可耻的第三者啊! 陈诗语恹恹地垂下了头。 再见。她无声地说,看着那一对亲密相依的俊男靓女越发觉出自己的多余。 自己的选择到底是不是对的呢?让易卿爱上她——哈哈,瞧她在说什么梦话操什么闲心?她这样的人,没有一点出彩之处的听话人偶,易卿怎么会爱上她呢? “走吧。”陈诗语对司机伯伯说道,关上了车窗,却错过了易卿向她投去的一瞥。 张牙舞爪的大小姐安安静静丧气的样子实在罕见。 “祁哥,你在看什么呢?”女孩调皮地把手在男人眼前舞了舞,“我刚来H市,祁哥你住哪间房?带我上去看看呗?” “星晴,我们不是小孩子了,”男人把女孩的手撇开,“要注意点分寸。我的屋子没什么好看,你一个女孩进单身男人的房间也不像回事。” “哼!”女孩吐了吐舌头,“别人都说进了城的人思想会更开放,祁哥你怎么这么老古板?我不管,你不让我去你的房间的话那你今天就要请我吃饭!” “好,好。”面对着这个一起长大的邻家小妹妹,男人无奈地答应。后腰和大腿还隐隐作痛,不过也没办法。只是,白费了曲一叶送他回来这一趟。 女孩似乎全然看不见他手上提的那一袋药,只催促着他换好衣服赶紧下来。 男人的房间在五楼,他爬上楼快速冲了个澡换下衣服。犹豫着要不要把因围殴而变形破洞的衣服丢掉的时候,男人莫名想起了曲一叶的拥抱。她小小的身体毫无保留地贴在他身上,也贴在这身沾灰滚泥的衣服上,很柔软,也很温暖。 鬼使神差的,他把衣服妥帖地装袋存放好,这才出了门。 ----------------------------- “什么!?”陈诗语简直要尖叫了,“打秦祁的人是我找的!?” “我我我,”她语无伦次了,“我这么混蛋!?” 保镖头头恨不得捂住自己耳朵,心道小姐你可不兴这么骂自己啊!改天你要是后悔了,要把听过这话的人毁尸灭迹可怎么办? 陈诗语气得来回踱步。 “所以我提出要演这个‘美救英雄’的戏码,然后你们还配合了!?” 保镖头头乖乖点点头。 “我——!”陈诗语一口气哽在喉间。 “嘤!”她突的扑到沙发上不断锤头,“曲一叶你这个大坏人,你害死我了!” 保镖眼见自家小姐这样,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坐立难安。 “谁惹我宝贝女儿生气了?”一道凌厉的女声随着打开的大门传了进来,“嗯?一一,跟妈妈说,我们拿钱砸死他!” “没事没事,”陈诗语慌张地坐了起来,“什么事都没有,妈妈。” 这完全是她的应激反应。母亲在她的字典里意味着绝对权威,她总是害怕多过反抗。 “你爸这个死人又跑哪儿去了?让他看个家都看不好,就这么放任你受委屈?”女人雷厉风行地阔步走过来,细细端看陈诗语的红眼睛,“宝贝囡囡,跟妈妈说,发生什么事了?” 陈诗语有些惊讶地看着眼前这个女人,她五官秀美,眉眼却极具威势,身材高挑,与廖云芳完全不同。 “妈……妈?”她迟疑地叫。 “老婆我看到你外面的车了!你今天回来得正好,铛铛铛,你看我给你种的花!”大门跑进来一个男人,宝贝地抱着一盆兰花,有个园丁打扮的人跟在他后边敢怒不敢言。 “高东华,你还知道回来!你看咱囡囡委屈成什么样了,你还顾着那盆花?”女人厉声呵斥,一面轻柔地拍抚陈诗语。 陈诗语两眼圆睁看那男人。比起中年发福的陈明强,男人身材更匀称一些,更别说他面相宽和,眼神清朗,让人看见他就没法设防。 “爸……爸?”陈诗语更呆滞了。 “啊,一一,你怎么啦!?”男人吓得把兰花往身后一丢,堪堪被园丁接了个满怀,随后快步跑向抱在一起的母女,“你别吓爸爸!哎哟眼睛怎么这么红,谁欺负你啦?我让你妈拿钱砸死他!” 陈诗语不禁破涕为笑。 这两个人都要替她用钱砸死欺负她的人,这是她从未有过的体验。从来没有人不问原由地站在她这边替她撑腰。 “没事,”陈诗语吸吸鼻子,有点不好意思又万分真诚地道,“我就是被自己蠢到了。” 曲妈高爸:…… 混世小魔王一一怎么会说出这种话!!? “囡囡,你不要怕,有什么事情我都替你撑腰!” “对啊,一一,你说出来,你妈都会帮你解决的,爸也会在替你们旁边摇小旗加油助威!” 真挚的关怀让陈诗语的心防不经意打开。 “妈……妈,你说,如果我喜欢一个人……” “囡囡你又有喜欢的人了?这次是谁?是上次那个姓徐的没解决干净又来纠缠你了吗?” 陈诗语震了一震,实在没想到曲一叶有这么丰富的经历,顿时更有了想哭的冲动。 “不是,我喜欢一个人,还找人打了他再假装路过救了他,妈妈,你说,我接下来该怎么办?” 曲妈高爸:…… 果然我家囡囡还是那个混世小魔王! 第12章 (一)大小姐与穷小子:我做你的救世主 “那是那小子的福气!”高东华一脸骄傲,“能被我家一一看上,挨顿打又怎么了?老婆你说我说得对吧?” “滚蛋,别听你爸胡扯!”曲妈一手把陈诗语薅自己怀里,免得她真听了她爸那番歪理,“囡囡,难得你这么正经问妈的意见,那妈也给你真心实意的答案。” “这事要是换了我,做了就做了,敢做就要敢当。”曲妈目若灿星,“你要是只想和那个男生玩玩,瞒着他玩高兴以后散了就算了。但你要是真的想和那个男生好好处下去,你就要尽早坦白。否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你想想,如果你们好不容易在一起了,这个男生才从别的途径知道这个真相,他会怎么想?你们的感情又会怎么样?” 陈诗语紧张得双手握拳。 她当然知道欺瞒在一段感情中会造成怎样的伤害。因为曾经只是暗恋的她都恨不得毫无保留地向易卿敞开。 “可是……”她有些迟疑,“可是我说了,他会不会离我更远?他本来就不太待见我了……” “什么!?”高东华愤起拍桌,“哪个瞎了眼的小兔崽子敢这么对你!?咱们一一又美又富,凭啥受别人白眼?他是看不起我们家吗?” “去!”曲妈一次性得哄两个娃,简直头疼,“回你书房听你黑胶去!” “老婆……”高东华像是被泼了一瓢冷水的高加索犬,瞬间蔫了,“我不说就是了。一一还这么苦恼,我哪放心得下去听唱片啊。” 陈诗语被两人女强男弱的相处模式逗得一笑。她从来不知道男女之间,夫妻之间是可以这样的,她更多看到的是女人依附男人而活,是廖云芳被陈明强喝止,是她自己对陈旭阳退让。这样的新世界,让她错不开眼,实在有趣。 “囡囡,你一直都是风风火火的个性,从来不会吃亏,我也就放心让你自己去做事。但你这开始瞻前顾后了,只能说明那个男孩在你心中的分量确实不同。”曲妈语重心长地抚着陈诗语的长发,“但妈得跟你说一句,如果你坦白导致你们不能在一起,那只能说明你们确实没有缘分,你的缘分还在别处。强扭的瓜不甜,做你认为正确的事,其他的就看天意吧。” 陈诗语默默听着,手不自觉地抚上胸口。那是豆包在的位置,当她抱住秦祁的时候,一直沉眠的豆包叫了。咕咕,那是他开心的信号。 豆包和秦祁,或者说和易卿有什么关系吗?如果她救回易卿,是不是豆包也能起死回生? 那,就让她自私一回吧。不仅是为了她单方面暗恋的易卿,更是为了和她朝夕相处的豆包。她因为自己的软弱退让而失去了豆包,哪怕有万分之一的机会,她都想挽回! 所以,去做吧。 剩下的,就看老天爷了。 “我知道了,妈妈。”陈诗语真心实意地抱住面前这个美貌而强势的女人,将头靠在她颈项努力汲取勇气,“我会去坦白的,就算他讨厌,我还是会努力追求他。最后,就看老天爷了。” “囡囡长大了。”曲妈温柔地眯了眼睛。 高东华也凑上来,把母女两个都拢在自己怀里。 “总算这臭小子还有点可取之处,让我家一一懂事了,用钱砸死他这事可以往后捎捎。” 温馨的氛围立刻被打破,曲妈一个暴栗敲在不着调的高爸头上,陈诗语乐不可支。 原来家庭还可以是这样的。 -------------------------- “祁哥,刚才那个女生是谁啊?我看她坐的那个车子好像很厉害。”蛮钰抽了纸巾细致地擦拭筷子,装作不经意地问道。 宋师在送她进来之前就嘱托过,得益于她与易卿相处时间长,气息互染,当她进入灵境后,灵境会更易接纳她并自动将她分配为与易卿互动良好的角色。而且,她能够共享灵境的信息,相当于有了主场作战的优势。 回忆陈诗语在车上那副可怜巴巴吃哑巴亏的蠢样,她应该是没有获得共享权限,否则再怎么样也得装出一点飞扬跋扈的样子,那才符合她那个角色原本的调性。 陈诗语,你拿什么和我斗? 蛮钰不屑地忖道。 “你不用管,”秦祁含糊地回了一句,“她和我们不一样。” “8号桌,烤串好了,来拿!”烧烤台的老板大声嚷嚷着。 蛮钰不耐地皱了眉。吵杂的大排档,油汪汪的桌子,脏兮兮的小板凳,还有快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筷子以及所有人毫无忌惮四处飞溅的口水,这些东西都与她原本的生活相去甚远,让她作呕。 “来了!”秦祁高声应了一句,取了一满盘的烧烤回来,“星晴,吃吧。” 烤串满满登登,散发着诱人的碳烤香味,无论荤素都带着油亮的色泽,葱花香翠,令人食欲大开。 这是秦祁能力范围内能请得起的最好的店了。 蛮钰的眉头就没松开过。签子实在太脏了,几乎没下手的地方,那些食材更是有被烤黑的部分,或许还沾了一点碳灰。这种东西怎么能放进嘴里!? 眼见女孩始终没动筷,秦祁略感疑惑,主动挑出牛肉串递到女孩盘里。 “星晴,你不是最爱吃牛肉串吗?别客气,这一顿我还是请得起的。”他眼里有柔和的光彩。 赵星晴比他小三岁,从小是个馋猫,还爱跟在他屁股后边转。最开始他不耐烦照顾小孩,后来也就慢慢地把对方当作自己的妹妹,下意识会照料对方。 “嗯……嗯。”赵星晴勉强用纸巾包着拿起一串牛肉,做样子摆在嘴边小口咀嚼,却根本没怎么吃,“祁哥,你也吃啊!你比我高比我壮,需要的营养可比我多得多呢!” 蛮钰照着秦祁印象里赵星晴的性格天真地笑道。 “都是给你点的。”秦祁端了碗刚上的蛋炒饭,从筷筒里抽出一双筷子,“我暂时不能吃这些,今天便宜你这只小馋猫了。” 医生嘱咐过,受了伤得忌辛辣刺激。除了去大学上课之外他还得打工,时间表排得很满,可不想因为一点疏忽而拖延了康复。 赵星晴笑得勉强。她实在无法容忍这种简直不能称之为食物的食物。 “对了星晴,你怎么突然来H市?” 赵星晴顺势放下老半天没动的串,仿佛专心回答。 “祁哥,你真是上学上傻了,我都高考结束啦!我报了H市这边的大学,就想提前过来看看学校,也提前适应一下城市里的生活。怎么,你不欢迎吗?” “不会。”秦祁胃口大,那碗蛋炒饭已经见了底,“那你住哪里?来的时候怎么不叫我接?” “知道你是个大忙人,”赵星晴把手亲昵地搭在秦祁肩上,“毕竟阿姨那个情况也没办法供你,还得靠你自己挣学费生活费,我哪里还舍得麻烦你?我现在借助在H市的亲戚那边,祁哥你可以放心。” 秦祁微微侧过身避开了赵星晴的手。小的时候也就算了,成年之后和自己视作妹妹的异性勾肩搭背难免奇怪。 “那就好,如果——” “吁——!”隔壁桌传来一声响亮的口哨,“美女,要不要一起喝个酒啊?” 赵星晴瞪向邻桌那三个嬉皮笑脸的中年街溜子,差点连隔夜饭都吐出来。她想骂滚,但顾忌到自己的角色性格,只是装作惶恐无知地摇了摇头。 “诶!”其中一个平头紧身黑T恤的中年人抓着一瓶啤酒站了起来,“哥几个邀你喝酒是看得起你,别给脸不要脸!” “我妹不喝酒。”秦祁也站了起来。他身高足有188,站起来犹如一堵精悍的石墙。原本气势嚣张的中年人只能仰头看他,显得分外滑稽。 “小子,你很吊吗?知道我们是谁吗?”那中年人狠狠推了秦祁胸口一把,被俯视的感觉更让他觉得自己被蔑视。 秦祁很平静,反手把男人推了回去。 “我需要知道吗?” 赵星晴已经离开桌子,躲在几步开外。她可是知道秦祁在这个世界没有任何身份,他几乎可以算是社会底层,根本没有什么可以倚靠的东西。而灵境里发生的一切,体验都相当于真实世界,她可不想被搅进祸事里面挨打! “操!办他!” 三个男人纷纷拎起酒瓶猛冲上前,誓要让这个小白脸脑袋开花。 秦祁避开两人攻击,一手把蛋炒饭那个空碗扣在了第三人头上。他身量高,手长脚长,第三个人的酒瓶还没来得及碰到他就眼冒金星滚到地上。 “妈的!”另两个人更被激发了血性,把酒瓶一砸,就是那些尖角就往秦祁扎过来。 周围食客尖叫着四散逃去,老板徒劳地喊了两声“钱还没给!诶,别打”后,也只能躲在一旁。他是知道这三个男人的,他们来收过保护费。 “星晴,跑,报警。”在嘱咐完这一句后,秦祁专心应对起三人来。他不能摊上社会事件,否则或许会对他的学业造成影响,所以他不能下死手还击,即使他曾经在拳击馆兼职练到了不错的身手。 秦祁在收着打,那三个混混可不管那么多。酒瓶、板凳、桌子、竹签,凡是能摸到的趁手的家伙都往秦祁身上招呼。这三人也不愧是街上混的,眼力见极快,在发现秦祁的还击留有余地后更肆无忌惮。 “啊!”远远的,赵星晴一声尖叫。 四个人混战中挪了地方,有个混混竟趁机把烧烤架往秦祁方向推倒。秦祁快速闪身,却仍被飞溅的灼炭打中了手臂。 “嘶——!”极高温的麻痹之后就是火辣辣的疼痛,秦祁的速度慢了下来,身上挂了更多彩。 三个混混趁势追击。 眼见赵星晴已经跑到几乎看不见的位置,秦祁这才选了相反的方向开始逃跑。 打斗到现在已经持续了快20分钟,为什么警察还没有来的迹象? 混混穷追不舍,秦祁白天落下的伤在逃跑中的劣势就体现了出来,他根本甩不掉三人,只能徒劳地逃跑。眼前突然一亮,他竟刚好跑到派出所! 秦祁立刻折了方向冲进派出所,大堂三个值班民警正围坐一圈斗地主。 “怎么回事?干嘛呢这?”三个民警吓了一跳。 那三个混混竟也登堂入室。 “诶,邓哥!”其中一个混混热情地冲其中一个民警高声打着招呼,“没什么事,你们继续玩,我们把这小子领出去。” “警察同志,”秦祁立刻出言反抗,“这三个人对我造成了人身伤害!” “你瞧你说的这什么话,”其中一个混混指着自己脑门的血迹,“你看这,看这!我还要告你对我们仨造成人身伤害呢!” “到底怎么回事?”资历最老的那个警察打量了双方一眼,老神在在地问道。 “嗨邓哥,闹到你面前真是我们的不是,谁叫这小子太能打了,就缺教训。我们教不了他,还是得您来教。”三个混混里领头那人搓着双手满脸讨好,知机地从裤兜里掏出一根香烟敬给邓哥。 “别整这些虚头巴脑的!”邓警官呵斥着把烟别开,“没事就赶紧走,老子懒得管你们那些稀烂事!” “好好好,邓哥我们这就走!”混混头点头哈腰,另两个上手要去把秦祁一同拽走。 “你为什么不抓他们!?”秦祁愤怒地质问,眼睛充血。 邓警官冷笑一声。 “抓?你想抓?好啊。”他转向混混头子,“老四,给你个机会,那边滞留室空着,你们四个聚众斗殴,被关押了,里头待着去,没问题再出来!”他随意地摆手,另两个警官面面相觑,但到底没说什么。 混混头子嬉笑着给三人散了烟。 “那敢情好,谢谢邓哥!” 秦祁被堵在角落,唯一的出口被堵死,根本无路可逃。他愤怒地瞪视着眼前的每个人,他要记住他们的脸!他是穷,是低微,是没有关系,但也绝不会引颈就戮! 秦祁的剧烈反抗完全打消了牌局的兴致。在派出所里闹这么大的动静这么难看实在是有损面子。 邓哥抽出警用电棍,冷不丁给了秦祁一下,秦祁僵直倒地。 “还看什么?麻利的,还嫌丢脸丢不够啊?”邓哥啐了一口。 三个混混立时把秦祁拖进滞留室。 单方面的虐打开始了。 ----------------------------- 经过了一晚上的恶补,陈诗语总算了解了一些信息。得益于原主曲一叶一旦感兴趣就把对方查个底掉的习惯,她现在对秦祁的作息时间表可谓了如指掌。 今天秦祁上午没课,但排了打工的班,从八点开始。陈诗语起了个大早,提前等在店外。 自从昨天晚上下定决心后,她一时一刻都没办法多等,只想早点处理完曲一叶的烂摊子,再开始自己的拯救计划。 七点半了。 陈诗语疑惑地看看手机。 按理来说,以调查看到的秦祁以往的习惯,他都是提前半小时到岗啊?难道今天什么事耽误了? 七点四十。 七点五十。 八点。 秦祁还是不见踪影。 陈诗语忍不住下车去到店铺前,里面已经有员工在做营业前打扫了。她轻轻敲了敲玻璃门,吸引注意。 “请问秦祁来了吗?” “还没有。”营业员摇了摇头,“我还想问他在哪呢。” “谢谢。”陈诗语礼貌地点点头,又坐回车上。 到底怎么回事?调查上显示秦祁从来不是迟到早退的性格啊? “小姐,出什么事了?”前座的司机通过透视镜看见陈诗语焦躁地啃指甲,忍不住出言关心。 “秦祁没来,我不知道他人在哪。”陈诗语垂头丧气,心里幻想该不是秦祁提前知道了自己要来堵他所以才翘班了吧? “嚯,我当是什么事。”司机伯伯乐天地笑了起来,“小姐你让人去找不就行了?你以前经常这么干的,怎么现在反而忘了?” “对,对!”陈诗语欢欣地鼓掌,拨了保镖头头的电话,有些生涩地把任务布置下去。 她怎么忘了,她现在是曲氏财团的独生女,父母宠爱她,她有许多以前没有的权利,能做到许多以前做不到的事! 反馈的电话很快打了回来,陈诗语忐忑地接起,瞬间如坠冰窟。 “方伯伯,去新月街派出所!” 第13章 (一)大小姐与穷小子:陈诗语开怼 “那个小伙子不会死了吧?”一名年轻些的警员悄声问着同伴,他正是和邓警官搭伙斗地主的人之一。 后半夜,混混们暴打一通泄完火后就嬉皮笑脸地和三个值班民警打了招呼,又散了一回烟,说定下回请客做东后就大摇大摆地走了。而被围殴的秦祁则保持着双手死死护住头面的动作躺在地上毫无声息。 他的兼职是做服务员,要面向顾客,如果破相了,或许这份时间宽松排班灵活的兼职就要丢掉了。没了收入来源,他怎么还能继续读书?怎么还能完成家人的寄托? 这份执念让他即使昏迷也没放下过护住头面的手。 “别操心了,年轻人身子骨壮,而且你看他那么大个,没那么不经打。”同伴拍拍年轻警员的肩,“再说了,你想惹邓哥不开心啊?这小子进了滞留室还闹腾得那么凶,邓哥又给他电了两棍才消停,邓哥心里肯定不痛快。你就把他放着,有人保释再说。我们也不会关他一辈子嘛!” 年轻警员点点头,摸到口袋里的烟,那是昨晚那伙混混散的,软中华,他往常抽不起的好烟。那点良心不安就被他放下了。 “几点了?早上值班的怎么还没来换?”年轻警员转而和同伴絮叨着。 “秦祁在这里吗!?” 门口突然传来女人的声音,清澈动听,却难掩焦急。闻其声就知道是个美人。 邓哥在后边睡觉,两个年轻警员抬头一看,只觉得一晚上值班的疲惫都一扫而空。来人一袭白裙,黑色长发飘摇,弯眉圆眼,琼鼻樱唇,叫人挑不出错处。连额头因为跑动而隐隐冒出的汗都那么生动。 但紧接着,美人身后呼啦啦涌进了一群黑衣打扮的彪形大汉在她两侧排开。 “什,什么人?这里可是派出所!”年轻警员吓得一哆嗦,他们派出所可没配枪,光靠几根电棍要想放倒这么多彪形大汉简直不可能。 “不要紧张,他们是我的保镖!”陈诗语微微平复呼吸,“你们这里有一个叫秦祁的人是吗?” “什么秦祁?”年轻警员缓过神来,但再不敢用肆意打量这个漂亮女孩,“我们这里没这个人!” 保镖头头走了上来,声音沉稳,隐含魄力。 “根据目击者的证明,秦祁昨晚进了这间派出所后就没出来。” “啊……啊,你——”年轻警员微微瞪大眼睛,那个一身地摊货的青年居然认识这种出门带保镖的大人物!?那他们昨晚做的…… “没有!”另一个警员强作镇定,同伴想到的事他自然也想到了。秦祁那一身伤无法掩盖,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先把这群人糊弄过去,再找邓哥商量消除证据,把锅全推到那伙混混身上——“我们这里根本就没收这么个人!” 陈诗语为难地皱眉。没有什么社会经验的她对公权力天然信任,压根没想到面前这两个警察在撒谎,只是疑惑秦祁如果不在这里还能在哪里。 但两人闪烁的眼神哪里逃得过阅人无数的保镖头头。 “这样吧,我以前多少也在这种场所工作过,对所里的构造还算熟悉。不劳烦二位,我们自己去找。”保镖头头一挥手,保镖们就呼啦啦拥到后边去。 “你们不准进去!这是擅闯派出所,我可以抓你们!”警员徒劳地阻拦着,一面又高声喊,“邓哥,邓哥,快醒醒!有人闹事!” 派出所委实不大,保镖们刚进去一会儿又呼啦啦把仍在昏迷的秦祁给抬了出来。 陈诗语看着秦祁满身的划痕青紫电击伤烟疤等等,腿软了一瞬,差点跪倒下去。她实在没有想到人是可以被打成这样的。 “这就是秦祁!”她愤怒地转向两位百口莫辩的警员,“你们派出所拘留人之前都不调查身份吗!?他为什么会在你们派出所变成这样!?” “妈的吵死了,”邓警官骂骂咧咧地从后边出来,睡眼惺忪,“还没到上班时间,赶紧滚!再他妈扰乱派出所老子就把你们拘了!” 威吓完,他才不耐烦地抬眼打量大厅里的人,瞌睡一下全醒了。 陈诗语冷笑。 “所以这就是秦祁被关在这里的原因?” “小姐,都录下来了。”保镖头头适时在她耳边提醒。陈诗语微微一怔。录像存证不是她会想到的,但这大概是曲一叶一贯的习惯,好扫除一切对她而言的潜在危险。 “去医院。”陈诗语再不耽误,冷冷扫过三个民警的铭牌,旋身而去。 满大厅的人呼啦啦又走了。 三个民警面面相觑。 “操,那个拽兮兮的娘们什么来头?” ------------------------ “妈,”在去医院的路上,陈诗语拨通了曲妈的电话,“他被打了。” 她语带哽咽,几乎无法说更多的话,想要给予依然昏迷在一旁的秦祁安慰,对方却遍体鳞伤得让她无处下手。 她好恨!恨不知道易卿受了折磨的自己,恨无力的自己! “囡囡,你说清楚,谁被打了?怎么回事?”曲妈的语气很严肃。向来只有女儿欺负别人让她擦屁股的份,从来没有女儿哭着来求援的时候。 陈诗语勉力保持镇定,将前因后果同曲妈说了一遍。 “妈,我好恨把他打成这样的人,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陈诗语已经泣不成声。 “你别管,交给我。”曲妈冷静地安抚道,“你现在最重要的任务就是送你喜欢的人上医院,好好陪着他,为他祈祷。” “真没想到,H市的蠹虫还有这么多。”曲妈的声音里酝酿着暴风雨。 她没再多言,挂断了电话。陈诗语也懂事地没有再拖着曲妈安慰自己,她知道,对方要开始忙了。 陈诗语先作主把秦祁送到最近的医院做了急救,待秦祁生命体征回稳后,又毫不犹豫地把秦祁转到了曲氏财团注资的私人医院。不管秦祁醒来之后会怎么不开心,她现在要的只有先让秦祁醒过来! “小姐,幸好秦先生护住了头,否则他现在的情况就真的很难说了。”主治医师将病历单传阅给陈诗语。 肋骨骨折、大腿骨折……满篇都是骨折和伤口需缝合,陈诗语死死咬住了上唇。她不想哭,她不能哭,她还没有帮易卿脱险,她不能软弱! “拜托你了。”她把病历单交还给主治医师,指关节几乎攥得发白,“如果他醒了,请第一时间通知我。” 说完,陈诗语留下几名保安看护,就出院让司机去曲氏财团。 虽然曲妈一个人就能做好,但是她要在一旁,她要帮手,她要见证!只有这样,她才能减轻心里的内疚,她才能感到自己帮了易卿! “消息给得很及时,”曲妈赞赏地拍拍女儿的肩,“我们的人去的时候,他们监控刚删到一半,技术人员还可以复原。接下来就是打官司。” “如果只是一个小民警,他们不会到这么嚣张得以为能一手遮天的地步。”陈诗语毫不为赞赏而昏头,目光清明,“往上面挖,他们一定还有人,我要让他们都自食其果!” 曲妈微笑了起来。 “囡囡,你真的长大了。所以我们的另一手牌就是,向纪委举报。很巧,你妈妈我刚好认识一位办事人员。”曲妈的笑里满是利刃,“他们行事嚣张,毫不隐藏,只稍稍一查就已有了许多证据。这链条上的人还真不少,也算值得我那位朋友带队来一趟了。” 在与曲妈敲定了官司和举报的细节后,陈诗语又马不停蹄赶往秦祁打工的店铺和学校,稍微掩盖了一些事实,为秦祁请了假。无故旷班和旷课都会造成严重后果。她知道的,以秦祁的出身,学业和工作对他而言有多重要。 “你站住!” 从学校出来后,正准备上车的陈诗语突然听到一声娇喝。她原本没觉得是在叫自己,正要坐进车里,手臂却被狠狠扯住了。 “哎呀!”扯住她手臂的女孩立刻被保镖反压在地,痛得直叫。 陈诗语作势让保镖放开。 “你是谁?找我干嘛?”一想到秦祁还在医院里躺着,又不耐地追加道,“我很忙!” “秦祁去哪里了!?”女孩获得自由后反倒怒气冲冲地质问,一副主人翁的姿态,“你刚刚去辅导员办公室给他请假了吧!?” 是赵星晴。 陈诗语紧紧盯着这个娇艳欲滴的女孩。她才十八岁,那么美好,那么纯真,何况又有着那么绝顶的外貌条件。 “我还想问你,”她一字一句,“昨天晚上,你把秦祁抛下后跑到哪儿去了?” “那跟你没有关系!”赵星晴毫不气弱,厉声反呛,“你到底把秦祁弄到哪里去了?” “你想知道他在哪里?”陈诗语语气冰冷,“他昨晚上为了帮你逃脱,被那三个混混追打到派出所,在派出所被打了一个晚上,又一直被关到今天早上。” “昨晚到今天早上,好几个小时,他被打被关的时候,你在哪里?” 赵星晴皱了皱眉,陈诗语很难说清楚那表情是嫌弃还是什么。 “你讲讲道理,他一个男人都打不过那三个混混,我一个女孩子又有什么用?再说了,那么晚了,我一个女孩子也不可能在外面乱晃,多危险?而且我当时有帮他报警啊!” “如果是我,就算会被打,我也会在他身边。”陈诗语目光如炬,仿佛要洞穿赵星晴的身体好看清其下的灵魂。这个与蛮钰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孩,如果她承袭的是现实里蛮钰的未婚妻身份,那为什么她对秦祁会这么自私?蛮钰不是爱易卿爱到不惜用暴力让自己远离吗? 纵然有再多的疑惑,现在最重要的还是秦祁的情况。她对灵境世界几乎一无所知,她不知道如果秦祁在爱上自己之前就死掉的话,她还能不能找回易卿。她实在不想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再一次失去这个人。 不再过多停留,陈诗语利落地上车。 “他在利瑞安私人医院。”陈诗语透过车窗对被钳制的赵星晴说道,“现在是白天,应该很安全吧?那就请你自己找过来了。” 车子绝尘而去,徒留赵星晴在原地跳脚。 “该死的!蠢货易卿!怎么偏偏给了我这种身份!?”蛮钰简直要抓狂了,却又不得不找人借钱凑打车费。其实她大可以坐公交去,只要找路人问问线路就好,但当惯了顶级名媛,她的字典里根本没有公共交通。 “你就狂吧!你也只能狂这一小会儿了,等我完成了任务,陈诗语,你以为你还能有个人样?”蛮钰眼睛爆亮,势在必得地笑了。 ------------------------------- “秦祁的情况怎么样了?”陈诗语快步跑进医院,一分一秒都不想耽搁。 “秦先生暂时还没醒,但各项生命体征稳定,应该是没有问题了,苏醒只是迟早的事。”护士紧张地领路。 陈诗语直到进了病房才停下脚步。 今天一整天几乎连轴转,她的脑子和心跳都是鼓噪的,但当看到秦祁后,却奇异地平静了下来。 陈诗语搬了张凳子坐在秦祁床边。 “小姐,你今天到现在还没吃过饭。”保镖头头晚了一步进来,“这是医院的医护餐,后厨刚打出来的。” “谢谢。”陈诗语恹恹地接过,想要吃两口以保证自己的体力,却实在没那个心情和胃口。 她把饭盒放在了一旁的小桌上。 “小姐,你这不吃饭不行啊,人是铁饭是钢。”保镖头头劝道。他家小姐向来是活力满满到处闯祸,这两天不知道是开窍了还是怎么,祸不闯了,做的事像个大人样了,但也多了许多忧愁的样子。看在他们这些把小姐当女儿照顾的叔叔辈眼里,心里也不是个滋味。 “他不醒过来我吃不下。”陈诗怡吸了吸鼻子,也有点委屈。 她从小学了很多道理和规矩,也一直努力遵循着这些道理和规矩而活。但当她第一次为了豆包打破规矩后,她才知道,人是没办法一直按照道理和规矩活的。 就像现在,她也明白要吃饱饭才能更好地看顾秦祁,否则就是添乱,但她没办法让自己吃下饭。 “小姐,你这次是真来真的?”保镖头头有些错愕。 “不然呢?”陈诗语苦笑,“我连我找人打他演戏的事都要坦白了,还会有假吗?但他现在这样,我真不知道我该不该在这个时候说了……” 两人沉默了,各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却没有注意到,病床上秦祁的眼皮轻轻颤了颤。 第14章 (一)大小姐与穷小子:长剑出鞘 “曲小姐,大厅有个人嚷着要见你。”护士为难地进来通报。 “是不是十八九的年纪?女孩?长得很漂亮?”陈诗语温和地问道。 没有受到斥责,护士这才放心地不断点头。 “她说她来找秦祁……” “这一次倒来得挺快……”陈诗语望着虚空,不知是讽刺还是自嘲。赵星晴对秦祁来说是他的青梅竹马,而自己只是一个慷慨解囊的陌生人,她没有立场阻止赵星晴来探病。 “带她过来吧,谢谢。”陈诗语从看守的凳子上起身,温和地致谢。上辈子的礼仪典范到底还是被她刻到了骨子里。 蛮钰来得很快,推开病房门的手毫不留情,导致门大力撞上墙发出一声巨响。来这的路上那辆出租车又脏又旧,车里还充斥着香烟和机油混合的奇怪味道,让她几欲作呕。司机过分的殷勤也让她恶心,她是什么身份的人?这种老鼠一样的人居然敢肖想她!? 蛮钰憋了一肚子火,这火气的源头归根究底就是易卿和陈诗语。不是这两个人只差临门一脚时瞎折腾,她哪需要来到这个狗屁灵境当什么穷人!?不让她痛快,她也没必要让这两个人痛快! “祁哥呢!?”蛮钰不是蠢人,发火归发火,还是立刻为自己的举动找到了合理的托词。她为秦祁的行踪而焦急,制造了噪音也情有可原不是? “你小声点,病人需要静养。”陈诗语回看了一眼秦祁的状况,他还是一动不动躺着,没有苏醒的迹象。 看着秦祁在病床上手脚捆成粽子吊起来的惨样,蛮钰不禁皱了皱眉。幸好她和易卿的婚姻只是做的一场局,在自己为主导的灵境里都能让自己变成这副样子,易卿果然是废物。 “祁哥,”蛮钰眼眶通红地走上前,蹲在了秦祁的病床边,“你怎么变成了这样?我们分别的时候你明明还能跑的呀!” 她把头埋在秦祁肩膀旁,身体微微颤动,似乎在流泪。 陈诗语虽然看不惯赵星晴丢下秦祁逃跑,却也知道别人青梅竹马的交情没有自己插入的余地,但她到底忍不住对秦祁的关心。 “你别趴在他身上哭,”她语气闷闷的,“刚上完的药,你把他绷带哭湿了要是得重新上药他又要遭一回罪。” 蛮钰尴尬地起身。她又不是真情实感地为秦祁考虑,只是作戏,当然就没想到这茬。 “你还在这里干什么!?”蛮钰反客为主,转而质问陈诗语,“你开豪车,家里富有,社会关系肯定多,你不去帮祁哥报仇还在这里干站着做什么?是因为怕麻烦吗?你是真的关心祁哥吗!?” “我如果是你,早就把那些凶手抓到祁哥病床前来跪着了!” 陈诗语被呛得一口气堵在胸口——就没见过讨饭讨得这么理直气壮的! 她又委屈又气急,却没有什么和人吵架的经验,刚张开口眼睛就热了,只好死死闭上憋住眼泪,免得自己落入下风。 “星晴。” 正在这档口,一道虚弱的声音突的响起。 “祁哥!”蛮钰立刻装着惊喜地回转过去,变回赵星晴的性子,“你醒来了?身体哪里痛?饿不饿?” 陈诗语背转身去,抹掉滑落的泪珠,这才尽量用平稳的语调吩咐门口的保镖头头把医生找过来看秦祁的情况。她劳心劳力了一整天,别人醒来却还是叫了青梅竹马的名字,她在这场三人会面里根本没有姓名。 “你过分了。”秦祁强打精神,虚弱地斥责着赵星晴,“曲小姐已经帮了我很多,该我自己做的事不该再劳烦她。” 赵星晴应着是低下了头,隐藏起自己不屑的眼神。靠你自己?一个穷酸屁民? “祁哥,”赵星晴抬头露出明媚的微笑,“那你饿不饿?我去帮你买饭?” “他现在不能吃饭,”陈诗语并没听到秦祁那番话,闷闷地插入两人对话之间,“得靠点滴维持营养,等之后医生评估没问题了才能进食。” “是这样啊?”赵星晴半坐在秦祁床边,撅着鲜红的嘴唇,仿佛十分自责,“祁哥,都怪我太笨了,什么都不懂。那天我和你跑散之后好害怕,我刚来H市,又不认识路,一直到大半夜才好不容易回到我亲戚家。我怕他们怪我大晚上乱跑,把这个事告诉我妈,我就没敢出来了。一到早上我就出来找你,可到处找不着。没想到你,没想到你……都怪我!” 赵星晴自责地拿粉拳锤着自己的额头。 “要不是我,祁哥你也不会这样……”她的泪珠如珍珠般滚落,任哪个男人见了都要心疼。 陈诗语隐隐觉得赵星晴这番话不对劲,自己听着老大不舒服,却也不明白到底不对在哪。 眼见秦祁手捆着绷带吊着,根本不可能拦下赵星晴自虐的举动,陈诗语只好上前代劳。 “你不要再引秦祁说话了,他刚醒,身体和精神都没有完全恢复,你说得越多只会让他更累。” 赵星晴的身体僵了僵,抹了把脸这才一脸天真而羞愧地对陈诗语道,“我太笨了,都没想到这个,谢谢你曲姐姐。” 秦祁的目光隐晦地在陈诗语身上停了停。 医生正巧在这时来了,两个女孩立刻退到一边。等看诊结束,确认秦祁总体向好后,陈诗语再没有留在房里的借口了。尽管明面上,原本的曲一叶已经对秦祁传达过喜欢,但秦祁一直是抗拒的态度。现在秦祁重伤,状态不佳,她也不会这个时候还要硬凑过去耗秦祁的心神。 毕竟她是真的喜欢,难免就会体贴,会不忍心。 “曲一叶,”秦祁的声音虽然还虚弱,却透着一股坚毅,“谢谢你。” 陈诗语停住了脚,她是背对着秦祁的。出于骨子里的礼貌,下意识就要转回去看着秦祁的眼睛回话,却又局促地定住了。未曾预料到的道谢和温柔让她的心怦怦直跳,仿佛回到了聚会厅里的那一眼。 “没,没关系!”陈诗语终究没有回身,小声而仓促地回了一句就快步出了病房。 “小姐,你怎么脸这么红?”守在门口的保镖头头吓了一跳。 “瞎说!”陈诗语压低声音反驳,“方叔你该配眼镜了!” “祁哥,”赵星晴拉回了秦祁的注意力,“你怎么会认识曲姐姐这么富贵的人啊?她穿的衣服好漂亮,开的车我也从来没见过,跟我们根本都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秦祁的目光黯了黯,过往曲一叶做过的事涌上脑海。 “我们一个学校。”其余的事他不想多说。 “可是大学校园那么大,有好几万人在里面呢。祁哥你怎么会刚巧认识曲姐姐啊?”赵星晴却不打算终结话题。 秦祁闭上了眼,眉头微皱,俊逸的面庞满是抗拒。 “星晴,我想休息一会儿。” 赵星晴冷冷一笑,用甜腻的嗓音乖巧应答。 “好吧,祁哥你好好休息,我刚好去给自己买点吃的。因为一直担心祁哥你的事,我到现在都没顾得上吃饭呢,肚子好空~” “去吧,”秦祁重新睁开眼,露出宽和的微笑,“我给你报销。” 赵星晴于是蹦跶着出了门,门一合上,她跳跃的脚步就慢了下来。 得到灵境共享信息的她自然知道曲一叶之前都对秦祁做了什么,而现在到来的陈诗语对秦祁的关心显然动摇了曲一叶给秦祁留下的印象。那么她就要加深这种伤痕记忆,不断让秦祁去唤醒它。 她势必会夺得秦祁不值钱的喜欢,没有人可以挡在她的路上。 独自留在病房的秦祁怔怔看着天花板,那简洁而颇具设计感的吊顶和高妙地被隐藏起来的灯源无一不透露着这间医院有多么昂贵,何况他住的还是单人间。以曲一叶一掷千金的性格,或许还是什么尊贵vip房。 “曲一叶……”秦祁叹了口气。 她欠了他,他却也欠了她,他一时不知道该拿这个女孩怎么办了。 ----------------------------- 陈诗语已经离开了医院。待在医院她就会忍不住想探视秦祁,但她和秦祁关系尴尬,实在也不想让对方耗神。这种患得患失的心境对于她自己也是种折磨,索性就驱车到了曲氏财团。 赵星晴有一句话倒是没说错。没把折磨秦祁的那伙人绳之以法之前,她根本也安不下心待在医院。 “监控显示,动了秦祁的警察只有那个姓邓的,并且没参与的这两名民警都是刚派到这个所没多久,和利益链条上的人还没有什么接触。”曲妈曲尚宁将律师的意见征询书抛给陈诗语,“律师在统计确切被告名单,囡囡,这两个人你要告吗?” 陈诗语低头思考了一阵,有些犹豫地看向曲尚宁。 “妈,你觉得呢?” “囡囡,妈只是替你操办这些事,最重要还是看你自己的意愿。”曲尚宁摸摸女儿的头。女儿往常也只是小打小闹,头一次接触到政治腐败这样的社会阴暗面,胆怯是难免的。 “我想告他们。”陈诗语带着怯,眼睛却坚定地看进曲尚宁眼里,“沉默已经是他们的罪过。我想让他们知道,默认和纵容也要付出代价。” “囡囡,”曲尚宁感慨着抚摸自己女儿还带着一点婴儿肥的面颊,“你真的长大了。” “那么和律师交接这一块儿的事我全权交给你,我会给你指派法务助理,政治举报那边就由我负责。咱们母女俩双剑合璧,杀他们个片甲不留!”曲尚宁将头和陈诗语抵在一块儿,出口的话豪气干云。 “妈,会不会耽误你集团里的事?”陈诗语傻笑了一阵,又免不了忧心。毕竟曲尚宁还要操持曲氏财团这艘巨舰。 “囡囡初回的演武场我怎么能缺席?”曲尚宁笑得恣意,“大不了把你爸抓过来替我顶一顶。你爸这人虽然看着不靠谱,以前好歹得到过‘打工皇帝’的名号。让他回老本行练手也不错,省得他一天天在家里捣鼓那些玩意儿。” 日子就在这其中一天天过去。 陈诗语索性去学校也给自己请了个假。因为她往常旷课就旷了,从来没和辅导员打过一声招呼,学校收了曲氏财团一大笔赞助也不好对她说什么。这次她按照规章制度特意来请假,反倒惹得老师们啧啧称奇。 陈诗语尴尬地逃离学校,心里对曲一叶又是一阵无语。她到底都过着什么日子呀?看来哪天她还是得先把曲一叶过去这二十年的人生大事回顾一下,免得漏了曲一叶给她挖的坑。 她现在是医院公司两头跑。因为现在秦祁能吃饭了,她就总在饭点去病房里看着守着。说来或许会被笑话,她莫名地担心秦祁会被饭呛着,她得看着才能安心,即使赵星晴说再多暗地里赶客的话——是的,听得多了,她终于能分辨出赵星晴的茶言茶语。但只要秦祁不赶她,她就要厚脸皮地待着。 如果现在就羞愤跑了,她以后还怎么完成让秦祁爱上她的任务啊? 但秦祁也不怎么与她对话。通常只是一句“你来了”“慢走”。不过让陈诗语稍稍感到心理安慰的是,秦祁与赵星晴也不怎么说话。 他的话好像比以前少了,更多时候只是放空瞳孔像在思考着什么。 ------------------------------------- 八月中,H市官场发生了一场大地震。从省委书记到基层民警,多达三十二人被纪委连锅端。官商勾结、黑恶势力“保护伞”、官官相护,纪委搜证罗列的罪端多达百项!其中,与曲氏财团对擂的秦氏集团也陷入其中,已被责令暂停营业配合官方审查。 秦祁的身体恢复良好,七月中就出院了。陈诗语特意带他来旁观法庭。他的案子是陈诗语单独开列负责的,为了不打扰秦祁的身体复建,开庭事项由律师全权代理,他无需出庭。 看着被告席上萎靡的六个人,秦祁的目光在震颤。不过是两个月前,这六个人还意气风发,把他这样的底层普通人踩在脚下。然而现在,他们像鹌鹑似的,丧气地穿着囚服听候发落。 三个混混手上都有人命,已在别的案件审理上被判了死刑,这一案的判罚对他们已经不痛不痒,三人没了挣扎的意图,只是认罪。姓邓的老警官在那场官场大地震中被端了,关系网不复存在,面对曲氏财团聘请的顶尖律师根本无力抵抗。唯有那两个年轻的小民警还在哭天抢地地寻求生路。他们丢了警衔,丢了工作,要是再添了坐牢的经历,以后还怎么生存? “我们根本没有打他啊!我甚至当时是想拦着那些人渣的!我是好人啊!”小民警痛哭流涕。 “呸!”那姓邓的老警官一口浓痰吐到两人脸上,“你俩真有心拦,我难道还打得过你们?扯几把好人,蹭了老子的船你们还想下去!?” 他的眼神里满是毁灭,他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能共沉沦的人。 庭审在这样的混乱中结束了,判罚结果在陈诗语的意料之内。她长吁一口气,总算放下心来,自己这一阵的努力不算白费。 秦祁整场庭审下来一直很沉默。面对那些曾经的施暴者,他没有愤怒得失去理智,也没有因为他们的判罚而畅快乐意。陈诗语有点摸不清他的想法。 “曲一叶,”直到要走下法院的台阶时,他才突然开口,“这就是你能触到的世界吗?” 陈诗语的心悬了起来。秦祁住院的那些日子她实在听赵星晴说了太多“你俩不是一个世界”的言论,这对于她追秦祁可不是好事。 秦祁定定地看着陈诗语,等着她的回答。 陈诗语无可奈何,点了点头。她必须得承认,这个灵境里的易卿与自己或许比现实里的自己与易卿的身份差别还要大,只是高低的位置互换了。 秦祁没再说什么,却对陈诗语露出了一个畅快的微笑,而后他单手拄着拐,拒绝了陈诗语的搀扶,独自下了台阶。 陈诗语有些茫然,却见秦祁招手拦了一辆的士。 “再见。”秦祁看着她,说了这么一句后便钻入了车子。 车已远去,但秦祁的那个眼神仍留在陈诗语的脑海里。它那么亮,那么锋利,像一把被朽坏的剑鞘包裹了许久终于重见天日的长剑,泠泠作响。 第15章 (一)大小姐与穷小子:开端 暑假几乎没察觉就过去了。临近开学的时候,曲尚宁特意嘱咐了陈诗语。 “囡囡,既然你已经选了这个专业,就算是玩票性质,该做的事也别落下。开学了别忘了去补考。” 陈诗语自从来了这世界还真没有一天去上过课,她有点懵。 “妈,我学的什么专业?”她这声“妈”是越叫越顺口了,曲尚宁简直就是她梦中都不敢梦到的那种极具人格魅力的母亲。 “你个小混子,”曲尚宁一指头戳自己女儿头上,“开学都大三了还不知道自己什么专业,当初不是你自己撒泼打滚地要选影视表演吗?说是为了和那谁,谁来着,以后一起演戏。” 陈诗语嘴角抽抽了。 “我还指望你能多喜欢那谁一阵子,好歹在大学里学点东西,结果——看你这学习状态也知道是个什么结果了。唉,我当初就说出钱帮你搭个戏班就行,你不乐意,非说不想因为没经验演得烂被骂。” 陈诗语快无地自容了,曲一叶的不靠谱再次刷新了她的认知。 “不说了妈我先走了,不然得迟到了!” ----------------------- 大三的课程不多,补考安排在了周五。陈诗语上完自己的课就立刻跑去秦祁的教室外。 从法院离开后她就没见过秦祁了。一来秦祁还得拄拐,兼职那边上不了班,她也就没办法去店里蹲人;二来她一个单身女子也不好大摇大摆地去秦祁屋里看望他,毕竟他们俩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关系。 不过好在她能弄到秦祁的课程表,对开学之后的他的行踪了如指掌,想制造相遇还是很容易的。 “秦祁你一个人方便吗?要不我帮你拿书包?” “我扶着你吧秦哥,不然你脚触到地上伤势加重就糟了。” “秦祁你是遇到什么事啦?上学期期末考试也没来,我——大家都担心死了!” 陈诗语借柱子做遮挡,看着秦祁被一大帮女生簇拥着,单手拄拐从走廊那头过来。他个头高挑,即使隔着人群,那张俊脸也格外出尘。朴实的衣衫和打了绷带的手脚都无损他的帅气,他是人群中天然的发光体,会让人不由自主地围绕着他。不知道为什么,陈诗语觉得他似乎比上一次见更帅了一点。 我原来这么看脸的吗?陈诗语默默反省。 秦祁的话很少,只是点头致意了几下,就自顾自拄拐走。他应该有做过力量训练,即使手脚受伤,依然无损他的行进速度。柔韧的肌理在单薄的夏装下若隐若现,让靠近他的女生都禁不住怦然心跳。 “秦祁。” 眼看秦祁就要进教室去,陈诗语从柱子后走出来叫住了他。 秦祁停住了,锐利的视线扫射过来。 “曲一叶?” 被那眼睛一看,陈诗语打好的腹稿做好的一切心理准备就乱了。 “我我就是路过,”这个谎也太明显了,不行!——“我就顺便来问下你,什么时候去医院拆绷带?” 陈诗语强撑着努力和秦祁对视。她没有心虚,她才没有心虚!她根本没什么好心虚的嘛! 秦祁的嘴角若有似无地往上提了提。 “医生让你来问?” “没有,”在秦祁的目光下她根本说不了谎话,陈诗语老实地摇头,尴尬地咬住舌尖,努力补救,“额,也,也可能有。” “周五,”午后的阳光映在秦祁深沉的瞳孔里,“补考结束我就去。” “我也要补考!”陈诗语一下乐了,原来补考大军不止她一个,“你要补形势与政策吗?那是我周五最后一门考试!” “挺巧,”秦祁的眼睛微微眯起来,“我最后一门也是那个。” “那,考完了你等我?”陈诗语有些忐忑,“我们一起去?” 秦祁点了点头。 “秦祁快进来吧,老师提前开始讲了!”教室门探出一个人招呼道,她不自觉地打量了陈诗语一眼。一身老土的过膝连衣裙,虽然长得美,衣服看上去也挺贵,但一看就是那种无聊的大小姐,和他们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秦祁怎么会愿意搭理这样的女生? “回见。”秦祁冲陈诗语一颔首,就回了教室。 陈诗语也压抑不住兴奋,挥着手道别。 等她转过脸来细细回味刚才的对话,保镖头头这才上前几步走到她身边,刚才他特意站远了点给小姐制造二人世界。 “小姐,你中暑了?脸怎么这么红?”秉着老父亲的心态,保镖头头有些担忧。 “啊?”陈诗语惊慌地双手遮脸,“真的有很红吗?” 保镖头头笃定地点头。 陈诗语立刻蹲下身把脸埋在膝盖里。她真想放声尖叫,她这样满脸羞红的糗态刚才肯定被秦祁看了个遍,他好狡猾,他都不提醒她!为什么啊,为什么现实里她脸皮就薄,到了灵境世界脸皮还这么薄,情绪激涌一点就上脸,害她根本藏不住想法! “小姐,你不舒服吗?我送你上医院!”保镖头头着急地就要把陈诗语扶起来。 “方叔,你让我自己蹲一会儿。”陈诗语的声音闷闷地,有点自己和自己生气的郁闷。她实在太不沉稳太不淡定,好不容易的接触机会却没有表现好,声音太生硬,脸通红而不自知,说的话也那么无趣,怎么可能给秦祁留下好印象?——啊啊啊,越想越糟糕啊! “我好差劲……”陈诗语哀怨地喃喃。 “胡说!小姐你这么好看,还是曲家的独生女,谁差劲也不能是你差劲啊!”方叔蹲下身拍拍陈诗语的肩头,“再说了,你心地——嗯,不论以前,你心地又善良,待人也和善懂礼貌,这么好的姑娘家哪里差劲?” “我有那么好吗?” “那肯定的!小姐你想想啊,你找的对象,就没有一个逃得过的,到分手的时候都是那些小子死皮赖脸还想纠缠你,你才走到哪都把保镖带上。照我说,这一个,咱们不要也罢,也不知道这小子是给你灌什么迷魂药,把好好一个小魔女给弄成这样患得患失的,我看着都心疼。” 陈诗语:方叔你好像不小心吐露了什么了不得的心声…… 或许……我,真的也没有那么差? 陈诗语将信将疑。太长时间对于易卿的仰望和现实世界里对于自我身份的固化认知已经把她禁锢在一个壳里,她不知道这个壳是可以打破的,也不知道壳外面还有世界,一个更加绚烂多彩的世界。 但我得习惯,习惯去打破这个壳,习惯和易卿的接触,否则,一个跪倒的人不可能得到易卿的爱。因为一个跪倒的人连她不甚认同的自己都不会去爱。 “方叔,我想去买衣服。”陈诗语揩去眼角的隐泪,站了起来。 “好好好,还是去那家Q什么的吗?”Queen家作为高奢品牌之一,主打端庄千金风,成衣多为克制保守的连衣裙。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最近小姐突然就喜欢上这类型衣服,以往的一点不穿了。 “不,我想看看别的衣服。”陈诗语抿了抿嘴,她想起现实世界里藏在自己衣柜底永远无法穿出门的那几件衣服。 “走走走,刚好小姐你下节课是下午,逛街也耽误不了。我早就想说了,小姑娘家家的穿这么老气横秋多可惜,就该穿年轻点。”方叔乐呵呵的。 陈诗语也禁不住笑了。 --------------------------------- 周五来得很快,考了一整天的试,陈诗语有些蔫了。满脑子一会儿窜过一篇绕口令,一会儿闪过自己那段无实物尬演,一会儿浮起“XX战争的背景及影响”几个试卷印刷字。她游魂一样出了考场,双目无神,脑子还在放空。 “出来了?”有个声音好像在对她说话,那声音莫名地抓耳。 “嗯。”陈诗语眼睛斜看向地面,还在想批阅结束后自己的成绩会是何等不堪入目,这是当了十八年乖乖女优等生的自己不可忍受的。 “考差了?” “方叔你别说了,”陈诗语有气无力,根本没看向说话的人,“我已经在反省了。” 对方沉默了一会儿。 “原来我声音有这么老吗?”那声音带了一点笑意。 陈诗语这才从自怨自艾中挣脱出来,惊抬首去看来人。 “你怎么——来这里了?” 是秦祁。 秦祁抬了抬下巴示意隔壁的教室。 “我在你隔壁,开考前就看到你,不过你似乎没发现我。” 开考前陈诗语还深陷一边背形势与政策,一边脑子不断回放尬演片段的惨况中,根本分不出心神关注其他事。 “对不起,久等了,”陈诗语是直到考试时间截止才出来的,以秦祁的成绩他肯定提前交卷了,“我们走吧。” “祁哥,终于逮到你了!”一只手倏地挽上秦祁的胳膊,“明天就是周末了,这次你可不能拿上学来搪塞我咯,我才不信你周末还要上学呢!” 姣美的脸庞,玲珑的身段,灿烂的笑颜,不是赵星晴还能有谁。赵星晴的眼光假作不经意地打量站在秦祁面前的女生。 A字形宽松短裤,裤长抵在大腿中,剪裁利落没有赘余,一根B家的顶奢腰带勾勒出纤纤细腰,上身是小方领的修身横纹短袖,展露出无瑕的锁骨,一条细细的金链蜿蜒其上,温婉中透着跃动的气息,再往上看,那张脸——陈诗语? 陈诗语会穿这种衣服?蛮钰转念一想,陈诗语毕竟买过那种泳衣。这是又要使出色诱的招数了?她在心里冷冷一笑,也不掂量掂量她那点姿色在自己面前算什么。 秦祁把手抽了开。 “星晴。”他不赞同地皱眉。 “知道啦知道啦,”赵星晴嘟着嘴把两手背在身后,像个闹脾气的小孩,“男女授受不亲,我们不是小孩子啦要注意距离。祁哥你都说过好几次了,我就是一时还没把这个习惯改正过来嘛!谁叫我们小时候那么亲密。” 三个俊男靓女站在一块,吸引了周边不少学生的目光,但到底没人敢靠近,因为陈诗语旁边还站着一个煞气十足的方叔。 “我刚听到你们说话了,你们要去哪儿?”赵星晴眨巴着纯美的大眼睛问道。 陈诗语原本隐隐雀跃期待的心情沉了下来。 “去……” “那是我们的事,”秦祁的声音很稳,“我今天不方便,星晴,你回去吧。” 赵星晴瞪大了双眼,满是不敢置信。她来回看陈诗语和秦祁。 “为什么我不能一起?是曲姐姐不允许我一块儿去吗?我刚来H市读书,又不跟你们一个学校,本来就没什么认识的人,好不容易过来找祁哥都不行吗?”她的眼里涌出泪花,纤长的羽睫轻颤着,贝齿轻咬红唇,美得让人分外不忍。 周围起了嗡嗡的议论声,方叔一记眼刀扫过去,那些隐隐讨伐陈诗语和秦祁两人不是的声音才停了下来。 “也不是什么事,”这一次,不等秦祁再说什么,陈诗语温和地笑着应道,“就是去医院给秦祁拆绷带。星晴你要是想的话,一起来也没关系。” 她不想听到秦祁被议论不是,有秦祁先前对赵星晴的那句拒绝她已经很开心了,这说明秦祁有在尊重她的意愿。 “祁哥,这么大的事情你怎么不告诉我?”赵星晴哀怨地看着秦祁,“是不是因为我不像曲姐姐那样能给你出医药费……” “走吧!”陈诗语大喝一声,把赵星晴的声音压住,“再不走天都黑了!” 她拽着赵星晴的手腕疾步出了教学楼。 秦祁若有所思地看着陈诗语的背影,半晌跟了上去。 ------------------------------- “恢复得很好,不用再打绷带了,但是要注意日常不要剧烈运动。”医生嘱咐道。 秦祁稍微活动了一下终于没有了束缚的手脚,沉声道:“谢谢。请问从我住院到现在,医疗费一共多少?” 医生瞟了一眼陈诗语,不确定大小姐准不准说。 这也不是头一个大小姐带到医院来的男孩子了,先前那些男孩虽然只是些小伤,但从没有一个问过医疗费,都是默认大小姐给包了,毕竟这是曲氏财团注资的意愿嘛。 “医生只负责治病,哪里会知道费用?”陈诗语立刻接上,“具体的费用等他们汇总给我后我再告诉你。”至于费用标准当然是参照公立医院的收费,否则以利瑞安私立医院的收费标准,动辄近一百万根本不是秦祁能承担得起的。 秦祁沉默了一阵,也没再坚持。 “这样,我在你那里就有两张欠条了。” 陈诗语听得懵懂,心想难道是自己对秦祁理解有误,他不喜欢打欠条,也不喜欢催债鬼似的自己? 赵星晴万分惊讶。 “曲姐姐这么有钱了还要祁哥你打欠条吗?”她假作天真地问道,“我以为曲姐姐把祁哥当朋友呢,朋友之间不是应该互相帮助吗?何况这里还是曲姐姐家的医院,这个忙帮起来也不难吧?” 原本对秦祁高看一眼的医生眼神就变了,这个小姑娘好像是秦祁的亲人,看来这俩人还是想让小姐包下所有花销,只不过比以前那些男孩聪明,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 “是我想打欠条,”秦祁喝止了赵星晴,“曲小姐只是尊重了我的想法。” 陈诗语眼眶热热的。秦祁,果然是她知道的那个易卿。 “虽然暂时还不上欠条,”秦祁站起身,眼眸低垂,为他棱角分明的脸添了一丝温和,“但为了感谢,我能请你吃饭吗?” 陈诗语心如擂鼓。 言,言情小说里好像是这么演的!? 第16章 (一)大小姐与穷小子:初吻 “不用了吧?”赵星晴睁着天真的大眼睛,说着最刺人的话,“祁哥你别看曲姐姐这身衣服普通,我在同学的杂志上看到过,光曲姐姐那条腰带都值你一年的开销了。曲姐姐平时吃的东西肯定也很名贵,跟咱们不同。虽然祁哥你请客是好心,但要是让曲姐姐吃坏肚子就不好啦。再说了你这阵子因为受伤都没去兼职,存款不多了,最好省一点吧。” 赵星晴转向陈诗语,像女孩间聊私话似的。 “曲姐姐你说是吧?你也劝劝祁哥,他平时生活节俭,在食堂吃饭都舍不得打荤菜,我不想他因为要还人情过得更辛苦。”她拉着陈诗语的手,眼泪汪汪的,像是在为秦祁陈情,而陈诗语被她划到了她和秦祁的对立面,一个不知人间疾苦的娇大小姐。 医生瞪大了眼。这次曲小姐找的男朋友这么掉档次?连个肉都吃不起,小姐是图什么?医生再细看了秦祁两眼,不得不酸溜溜地承认大概是图这男生帅。188,身高腿长,哪看哪抻展。 陈诗语只恨不得把赵星晴那张嘴捂上。这姑娘看着美丽纯真,怎么话哪不好听她就往哪儿说? “我不介意的!不,我意思是如果秦祁你想请客无论吃什么我都很开心!但是,我也不想加重你的负担,我——”陈诗语支支吾吾的,真不知道怎么说才能把赵星晴抛过来的雷接住。 “像之前你扣到我身上的鱼子酱我确实请不起,”秦祁不慌不忙,“但只是烧烤的话,我还可以。” 陈诗语脸都白了。鱼子酱?扣到秦祁身上?曲一叶这是又干了什么?她不是追秦祁吗?就这么个追法?不过想想曲一叶能做出找人围殴秦祁只为了演“美救英雄”的戏码,她会这么干似乎也不稀奇了。 对!那场围殴还没解决——陈诗语原本因为秦祁的邀请而兴奋的心又跌到了谷底。她似乎并没有什么脸面去享用秦祁的请客。 又是烧烤!赵星晴脸都差点绷不住了。上次的烧烤她不过做样子咽了一点肉,当晚就腹泻拉肚子,那种垃圾东西她是再也不想沾了。 “祁哥你不要勉强自己!”她撒开陈诗语的手,转头担忧地去拉秦祁。 “我是什么情况我自己最清楚,”秦祁的目光锐利,直把赵星晴看得定在原地,“星晴,我不希望再看到你替我做决定。” “祁哥大笨蛋!”赵星晴一跺脚,含着泪就跑了出去。 陈诗语下意识伸手去抓,却没抓住。她傻乎乎眨巴眼看看门再看看站着不动丝毫不受影响的秦祁。 “小赵跑了,我们不去追吗?” “她是成年人了,可以为自己负责。”秦祁微叹一口气,抬手抓乱头发,“你还没回答,烧烤,去吗?” “去呀!”陈诗语差点激动地拍了个巴掌,却硬生生把手收住了,变成拢耳边发丝的动作。 陈诗语,不要大惊小怪,端庄一点,拿出你最完美的状态! 秦祁的嘴角似乎有笑意。 “有件事,或许还得要你帮忙……” --------------------- “这样就行了吗?”陈诗语握着自己的手机开启录像功能,摄像头正对秦祁。 他们找了一间空置的病房,为了取景不被看出是医院,秦祁站在靠窗的位置,阳光在他周边镶了一层金色的光晕,让陈诗语有些不敢直视他。 “只要能照到全身就好。”秦祁用手梳了梳头发,“麻烦你了,我的手机不太行。” “不麻烦,”陈诗语专心地盯着手机画面里的秦祁,透过镜头看他,她的胆子好像会大一点,“那我开始了。” “各位老师好,我叫秦祁,身高188 ,体重……”录制开始,秦祁自然地开始自我介绍,而后左转右转展示自己的全貌。 陈诗语目不转睛。秦祁那双看着镜头的眼睛像是在专注地只看着她一个人,他深邃的眉眼,英挺的鼻梁和削薄的嘴唇无一不让人流连,连阳光和风都偏爱他,沉醉在他的发梢。 心跳好大声,好像耳边再也听不到别的,只有自己的心跳声。好像世界再也没有别的,只剩自己和他。她就是这么喜欢上易卿的,喜欢到从遇见他起生命里有了亮色。 “曲一叶?”眼看需要录制的内容都已演示完毕,曲一叶却没有任何反应,秦祁走了上来,“出什么问题了吗?” “没,没!”陈诗语咻地把手机藏到身后,活像偷拍被抓包,“很好,秦祁你这个自我介绍视频发过去肯定能被选上的!” “那就借你吉言了,”秦祁再次走回窗边,“还需要拍几张照片,麻烦了。” 陈诗语迫不及待又拿上手机,拍了几张全身和半身照。秦祁没有摆什么刻意的pose,只是低头或侧头,眼睛要么漫不经心看向别处,要么牢牢捕捉镜头。 秦祁会火的。一种预感在陈诗语脑子里异常强烈。 “曲一叶,”最后拍摄的间隙,秦祁突然叫她。 “嗯?”陈诗语嘴动眼不动,一刻都舍不得从镜头中的秦祁身上挪开。 “你的眼睛快喷火了。” 吓!陈诗语立时从手机画面挪开眼,有些受惊地和秦祁对上眼。 秦祁笑了,微微弯腰,眼睛眯着,一手拍着窗台。他笑得畅快,是陈诗语从没见过的笑法,他像窗外的阳光,或者说,那些阳光都源自于他。 咔。陈诗语呆呆看着,不由自主按下了拍摄键。 -------------------------- “发到这个邮箱就可以了。”秦祁站在陈诗语的侧后方,指示陈诗语操作。他刚才拍摄的自我介绍和照片是用于模特甄选的,发到对应的邮箱就算完成报名。他自己的手机是老式机,虽然有照相功能,但像素惨不忍睹,显然没法满足要求,这才借了陈诗语的手机。 陈诗语再三核对发送方无误后点击了发送。 “好了!”陈诗语把手机背到身后,用一种学生答老师问的乖巧对秦祁宣告。 秦祁看了眼手机,却没说什么。 既然邮件已经发出去了,其实照片应该删除的,但是—— 陈诗语已经走到门边,疑惑地回头。 “秦祁你还不走吗?”她抓着手机的手有点抖,声音也并不那么平定。她厚着脸皮无视了删掉照片的选择,并且寄希望于秦祁不会注意到这个细节。 “走吧。”秦祁迎上来,替陈诗语拉开了门。他身上的热度伴随着荷尔蒙辐射到陈诗语身上,陈诗语像只弹射起步的青蛙立刻蹦到门外。 陈诗语,冷静! 陈诗语欲哭无泪地双手握拳抵在胸前。 你太异常太刻意了啊啊啊! 秦祁目光流转又慢慢沉淀下来,让人看不透他的想法。 -------------------------- “不用这么多!”陈诗语拦着秦祁挑串的手,“我胃口很小,吃不完就浪费了!” “我吃。”秦祁没有不耐,从容地对答。 “哦……”陈诗语有些尴尬,自己似乎又自作多情了。她左右张望了一下,不知道自己该干嘛。 “你去找个位子坐下吧,”秦祁指了指就餐区,“人开始多起来了。” 陈诗语垂着头坐到了方叔隔壁的桌子。 “小姐,不介意我找个兄弟一块儿吃烤串吧?”保镖头头方叔嗅了嗅空气里的烧烤香,探过头问陈诗语道。他的桌下已经摆了一箱啤酒。 “方叔你找个人正好,”陈诗语有点羞涩,“不然让你一个人坐一桌等我我才不好意思,你每天跟着我也辛苦了,刚好今天放松一下。” 方叔呵呵笑着,神秘兮兮的。 “放心吧小姐,不会打扰你跟你男朋友的。” 陈诗语的心情因为这三个字又飞扬了起来。 “什么男朋友,”她故作严肃地皱起眉头,“八字还没一撇呢。” “我看快了。”方叔对瓶喝了口酒,打量着大堂里正在给烧烤师傅交付菜品的秦祁,“小姐你自己是不知道你是块多好的香饽饽,只要是懂货的人,遇到就不会放过。” 陈诗语还要再辩,秦祁却已经来到了位子上。 “聊什么?”他随意地问道。 “什么也没有!”陈诗语连连摆手。 方叔则把酒一放,去挑串去了。 “小姐,帮我看着座儿啊。” “知道了。”陈诗语应了一声。 桌上只有她和秦祁,两人陷入尴尬的沉默里。 她和秦祁终归没有那么熟,连起个话头都费劲。 “你们不太像保镖和雇主。” 却是秦祁先开了口。 “方叔他……算起来是我爸的亲戚,退伍以后开了家安保公司。本来我的情况不需要劳动他出手的,他嫌当老板坐办公室太闲了才亲自出马。我也让方叔直呼我的名字就好,但他说这样就没有在工作的感觉。”陈诗语语气温柔。方叔像她的长辈也像她的朋友,她很珍惜对她好的人。 “你的情况?” “呃……呵呵,就——”陈诗语自暴自弃地低下头,“你也知道我以前交过很多男朋友的,有的不甘心分手老来纠缠我,对我造成了一些威胁。” 这些曲一叶的烂账她不背也得背,何况曲一叶“采叶高手”的名号在学校里响当当的,足迹遍布艺术学院、理工学院、文学院等,可谓战功赫赫。她就算否认了,秦祁照样会从别的渠道知道,到时候反而显得她虚伪。 “很多。”秦祁喝了一口茶,“我是第几个?” 陈诗语几乎要绝望了。 “我不知道……”她头都要垂到胸口去了。 “你喜欢我什么?” 喜欢的地方可太多了,可是细细说起来也说不清是哪一点才导致自己那么喜欢,把哪个理由当作最终原因说出来似乎都不够格…… “我不知道……”陈诗语耳朵红得滴血,恨不得大地突然裂开一个大口子把自己吞进去。 秦祁叹了口气。 方叔回到座位上就看到刚才还精神的小姐像根蔫吧的豆芽菜萎在座位上。 “小姐,怎么了?不舒服吗?” “没有!”陈诗语立刻坐直了。好不容易和秦祁一起吃饭的机会,她可不想搅黄了。 方叔半信半疑地坐下了,刚好他约的朋友来了,他也就没再操心自家小姐,毕竟不是还有个预备男朋友在嘛! “但是我真的喜欢你……”陈诗语鼓足勇气开口,眼睛却仍然不敢看向秦祁,“你,有没有可能喜欢我一下?” 沉默,令人尴尬的沉默。 “你是在那两张欠条的基础上说这句话的吗?”良久,秦祁开口了,话里听不出情绪。 “不是不是,”陈诗语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她为秦祁做的事都是自己想做而已,从来没有挟恩图报的念头,何况第一张欠条反而是她欠秦祁的,毕竟是她先找人围殴秦祁,“跟那些没有关系,你想喜欢我就喜欢,不想喜欢就不喜欢。” 话一出口,陈诗语就想锤自己脑袋。 笨啊,哪能让他想不喜欢就不喜欢。自己的目的就是让他喜欢上自己,只有这样才可能救回易卿,怎么能把这件事忘了! “我不知道。”这下换秦祁这么回答了。他从方叔那箱酒中抽出一瓶,倒了一杯,一饮而尽。 “我很穷,光是维持生存就耗尽力气,”秦祁的手指摩挲着杯沿,“我没有想过生存以外的事。你熟悉的世界对我来说只有陌生,但不可否认,很吸引人。” “酒原来这么苦?”似乎是酒的余味上来了,秦祁眯了眯眼睛,打量那瓶酒。 陈诗语的心凉了一半,秦祁对自己的世界而不是自己感兴趣,这意味着什么?他想光明正大吃软饭?他——是这样的人吗? “所以你是怎么想的?”陈诗语平静地与秦祁对视,那些躁动已离她远去。 “我想走入那个世界,”秦祁没有丝毫躲闪,那双眼睛依旧迷人,“今天的邮件是第一个尝试。比起其他技能,我的外貌似乎能更快变现。从前我不去研究这一点,但现在我明白,只是闷着头跟着路标走是没有意义的。自我审视,然后估价,才有跃升的机会。” 陈诗语愣愣地看着对方。她没有思考过,只是第一眼直觉喜欢易卿就那么一直喜欢着了。她没有与他坐在一起深入地交谈,她不知道他内心的想法。但秦祁告诉给她了,这就是易卿冰山一角之下的样子吗?有种极近冷静的疯狂。 “那,我,祝你成功。”陈诗语弯了弯嘴角作出客套的假笑,将自己面前那杯茶端起做了个“敬”的架势,而后啜饮。她有点慌,有点害怕。她有些不认识易卿了。 “我不会把你当作踩踏的阶梯。”似乎是看穿了陈诗语的慌张,秦祁温声安抚道,“但我希望你做我的见证,毕竟是你带我领略了那个世界的风采。” “6号桌!来拿串!”烧烤师傅的吼声穿透整间店。 “来了!”秦祁扬声应了一句,随即离桌去取餐。 他依旧高大,依旧俊美,甫一站起来就牵动周围几桌女孩的视线。他依旧让陈诗语不由自主地心动,可是也多了茫然。 她为了一见钟情走到现在真的做对了吗?她根本都不了解他,她对他的喜欢是真实的吗?这样深沉难测的他,真的能爱上自己吗? 陈诗语抚了抚自己的心口,一股暖流从里头淌出来。 “吱吱。” 不,就算一切的喜欢都是虚无的,至少豆包是真实的,她要救回豆包,唯有这件事是绝对无误的! 她要他爱上她! “尝尝。”秦祁将满满当当的烤盘放在陈诗语手边,“这家的五花肉烤得很不错。” “你想让我做什么?”陈诗语却没有拿串,慎重地问道。 “目前来说,什么也不需要。”被别了话头,秦祁也不恼,自然地拈起一串五花肉。 “我做什么你能爱上我?”陈诗语眼珠并不错开,持续追问。 秦祁的动作顿了顿,只是取个餐的间隙,曲一叶似乎又不一样了。 “你能做什么?”他漫不经心地反问。 “只要是我能做到的,我都可以。” “比如接吻?”秦祁撩了撩眼皮。虽然他学校打工两头跑,但曲一叶实在太有名,即使不感兴趣,他也听闻了一些有关她的八卦。比如她采遍各院系草的光辉战史,比如她与每个男友止于牵手拥抱从未更进一步的怪癖。 “啵!” 陈诗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站起身越过桌面狠狠亲了秦祁的嘴巴一口。 耳边喧嚣一刹远离。 “你看到了吧!”她凶巴巴的,气势很足,却越说越泄气,脸蛋不懂事地浮起两团红晕,“我,我就说我都可以!” 秦祁却没有反应。 他保持着被陈诗语亲吻的那个姿势。 他往常极聚焦的目光头一次让陈诗语感到没有着陆点。 他好像也愣住了。 这是他的初吻。 第17章 (一)大小姐与穷小子:距离拉近 “你……”秦祁的表情有些晦暗难明,他抬手放在嘴前,莫名又笑了,“你真奇怪。” 陈诗语只觉得自己像蒸笼里的馒头,马上就要给自己全蒸发了。周边的一切重新回到她的世界里,她听到了周围几桌女生的小声惊呼,甚至有男生的,她感到从未有过的羞耻。 “我奇怪个屁!”情绪到了极点,陈诗语索性破罐破摔,一屁股坐了下来,一伸手拿了一串五花肉,假作豪气地往嘴里送。她急切地需要做点什么事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否则她会被羞耻感埋没的。 串一入口,那微微的呛辣先声夺人;再一咬,外皮微脆,内里却是韧实而富有弹性的口感,恰到好处的厚度不仅使五花肉肥而不腻,还激发了肉本身的鲜味,最后以碳烤的风味收尾,起承转合各有各的妙处。 陈诗语惊讶了。 从前还在现实里上学时,她听过班上的同学有说过烧烤,但她自己从来没机会尝试。一则父母不允许她与家庭条件低于他们的同学来往,二则他们看不起烧烤这种上不得台面的平民食物。平时的宴席上也有烤制的食物,但不会是这样整餐都以烤的手法做成,何况这家街边小店的烧烤有一种很独特的感觉,一定要说的话,那就是野生,非常野生的烧烤。 陈诗语斯文又快速地吃完了那一串,刚想拿下一串却发现秦祁还在不动声色地看着自己。 她的手顿了顿,回想刚才自己无意间沉迷于五花肉串,气势上莫名就矮了一截。 “你自己说要请客的,我还吃错了吗?” 她微微抬起下巴。明明是倨傲的姿势,眼睛里却没有半分傲气,闪闪烁烁的,像坐在田坎里眼巴巴的大田鼠。 “不,请吃。”秦祁做了个请的手势,“我只是好奇,你坚持了这么久的端庄人设,今天却破功了。” 我还不端庄?我做了十八年的乖乖女我还不端庄?陈诗语感到一种被专业领域背刺的难以置信。不对,我刚才说了什么——“我奇怪个屁!” …… 原来背刺的竟是我自己。 “小姐,这话他确实没说错。你之前都是‘你丫你大爷’挂嘴边的,最近一时之间转了性我最开始还不适应。不过小姑娘懂礼貌挺好的,偶尔爆个粗没啥,这个我站你这边。”方叔突然从隔壁桌向后探颈,在陈诗语耳边插了一句。 他以为他在说悄悄话,但他中气足,又喝了酒,判断上出了一点偏差,那嗓门能叫对面的秦祁听得清清楚楚。 “叔你还是喝你的酒吧。” 陈诗语默默把方叔推回他自己的酒桌。 “你管那么多!”回转向秦祁,她想起了被那串惊艳的五花肉打断的正事,“我刚才亲了你了,你说话算话,要爱上我!” 秦祁表情无辜。 “我没有做过那样的承诺吧?” 方叔的头又凑了过来。 “小姐,他确实……” 陈诗语一巴掌把方叔的脑袋别了回去。方叔那桌下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多了两箱酒,和他对喝的那个朋友已经醉朦朦地趴桌上碾着脑袋玩了,怪不得方叔老想来自己这桌插话,主要是闲得。 陈诗语的眼睛里有一点怒气,那是她的初吻,虽然好像是以一种无所谓的态度给出去的,但并不代表她真的不在意这个吻被轻视。 “那你到底要怎样?” “你为什么一定执着于让我爱上你呢?我是你集邮册上最后一枚未获得的邮票?”秦祁又倒了杯酒,这次他多了一分从容,浅浅喝了几口。 陈诗语的眼睛很亮,里头是火。 “你把我当什么人了?”她可以为了豆包一往无前,但这一往无前的领域是她从未踏足过的,她除了单方面的喜欢根本不知道该如何与对方培养感情让对方爱上自己。她横冲直撞,又瞻前顾后。被暗恋的人讽刺,她依然会疼的。 “千金大小姐,”秦祁专注地看着陈诗语,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是在说情话,“不是吗?” 陈诗语语塞了。 她无法反驳。她在这个灵境世界用着曲一叶的身份,曲一叶也确实是毫无争议的千金大小姐。但她陈诗语从来不是什么大小姐啊!她只是隐忍地刻板地遵照着父母的要求生活着,她没有大小姐任性的权利,她只是一只被养在笼子里的金丝鸟,只等有一天主人找到合适的雄鸟,再把她送去雄鸟的笼子里配种罢了。 她算什么千金大小姐呢? 但在这个世界又有谁知道呢? 她的委屈毫无意义。 眼睛热了。 陈诗语握住双手,抵在椅子上,微微低下头隐藏面部。她瞪大了双眼,想要抑制眼泪。 她不想哭。 她已经反抗了那段命运,她很勇敢,她不要再被贴上软弱的标签。 “吱吱。” 臭豆包,为什么偏偏这个时候出来叫,这样只会让她更想哭啊! “抱歉,”视线里出现了一只拿着纸巾骨节分明的手,“我说得太过了。” 秦祁的声音难得多了一些柔软的情绪。 陈诗语别过头,又快速仰头睁大双眼,眼泪似乎流回去了。 她快手又拿起一串五花肉,狠狠咬下一口。 “我就要集邮,就要集邮!你不爱也得爱!” 纯纯是为了豆包那个小混蛋! 反正污名也洗不脱了,既然大家都认为她是个纨绔大小姐,那她就纨绔给他们看! 可恶,虽然很生气,但是这五花肉还是好好吃——陈诗语一阵挫败,她该不会是因为豆包寄宿的原因染上对方的吃货属性了吧? 秦祁也不尴尬,自然地收回了手。 “是是是,”他居然难得地顺着陈诗语的话头哄,“多吃点,消消气。” 陈诗语嘴巴里鼓鼓囊囊的,一时半会儿说不出话,瞪着秦祁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和体面端庄半点不沾边。她从没想到喜欢一个人会带来这么多的情绪体验,她快要不知道怎样的自己才是平常的自己了。 吃得太急,辣椒呛到了气管里,陈诗语捂着嘴闷咳起来。 秦祁皱了皱眉,转身去柜台里拿了一瓶豆奶出来,插上吸管递给陈诗语。 “抱歉,我的失误。” 陈诗语猛吸了几口,这才顺过气来,心情随着这几口奶也平静了些,大脑清醒了才发觉自己刚才有多幼稚。尴尬让她像抱救命稻草一样抱着那瓶豆奶,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手机响了。 陈诗语立刻掏出手机,感谢这不知名的拯救自己于尴尬的好心人。 是一封设了特别关心的邮件。 “喏,”陈诗语将手机递给秦祁,言语动作间有些不自然,“你的邮件。” “这么快?”秦祁的目光里有诧异,他伸出去接的手不易察觉地顿了顿,这才把陈诗语的手机握在自己掌心。 他和陈诗语是对立而坐的,这意味着当他用陈诗语手机时,陈诗语除非站起身否则是看不到手机画面的。手机装载着一个人最全面的隐私,她就这样放心地给自己,到底是这个大小姐真的心大,还是她只对自己不设防? 邮件的回复很简短,秦祁扫了一眼就把手机递回给陈诗语。 “谢谢。” “怎么样?”陈诗语有期待也有紧张,活像她才是那个投递简历去应征模特的人。在看到发信人的时候她就把手机交给秦祁了,长久以来的礼仪培养让她下意识尊重他人隐私。 “我不介意做你的邮票,”秦祁的目光充满攻击性,像一只乍醒的雄狮,“如果你愿意赞助我一张明天飞往Z市的机票的话。” 陈诗语的脑子还在转。 什么票? “成了?”她把豆奶瓶往桌子一放,身子前倾,不自觉地展露出笑容。 “还没完。”秦祁有些好笑,这大小姐哭一阵笑一阵,和曾经嚣张地把鱼子酱扣他身上让特留桌服务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经纪人担心我是P图,到了Z市还得验货。” 陈诗语上下打量了秦祁两眼,当初自己一见钟情,这张脸起码占了一半功劳。 “那她到时候可能会觉得P图的不是你是上帝。” 秦祁笑得前仰后合。 “曲一叶,你——你是真的很奇怪。” 陈诗语自顾自吃着串,秦祁能成功,她心情很明媚,也就不跟他计较。 “咕咕。” 陈诗语挑起一边眉头。 奇怪,豆包也觉得自己是讲了个笑话? --------------------------------- 那天晚上,自述胃口小的陈诗语包下了烤盘一半的食物,结账走人的时候站起来那一瞬间差点吐出来。她急急掩住嘴,才算没出丑。 曲家司机把她和方叔拉上车,陈诗语本想送送秦祁,却被拒绝了。 “那你一个人回去,路上注意安全啊。”嘱咐就这样脱口而出。 “危险不是已经都被大小姐扫除了吗?”秦祁挥了挥手,夜风吹起他的发梢。 陈诗语知道秦祁是在说暑假那档子扫黑除恶的事,H市最近确实市风清正,治安好了不少,但这话听起来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又不是让人生气的那种怪。 “明天我来接你去机场。”搞不懂索性不纠结了,陈诗语挥手道别。 车子走远,秦祁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迈步往住处去。 时间已经是晚上十一点过,他们竟不知不觉吃了四个小时。他是厌烦蠢人的,也厌烦浪费时间。曾经曲一叶鱼子酱那一扣想让他屈服,他当天就脱了服务员的制服,辞去了高级餐厅待遇优厚的兼职,他不耐烦应付蠢人。有那个时间,他不如多编一个程。 但今晚,他居然和曲一叶坐在一起四个小时,他甚至没察觉时间过去了这么多。 平心而论,曲一叶并没有一夜之间变成一个绝顶聪明的人,但她又确实变了,变得更柔软,更有趣。 他一直有做存款和规划。除了每月寄回家的一部分,剩下的钱付机票,还第一张欠条绰绰有余。但他莫名地想试探,试探曲一叶的底在哪里,她能装模作样到什么时候。毕竟他在巷子里挨的那顿揍是拜她所赐。 他不信人心。 -------------------------- “祁哥,你怎么一直不接我电话?” 刚回到家给手机充上电,赵星晴的电话就打了过来。她虽然为了逃避烧烤而佯装发脾气独自离开,到底还是担心留秦祁和陈诗语两人独处会出什么乱子。只是电话一直打不通,她也不愿为了秦祁以身犯险,以至于到了凌晨才联络上对方。 “手机没电了,抱歉,我没发现。” 秦祁一边单手脱衣服,一边讲着电话。明天要面试,身上烧烤味太重,他得冲个澡。 “那你这么晚才到家啊?”赵星晴的声音里满是小女生的担忧,“是什么事耽搁了?” “吃烧烤,忘了时间。”秦祁单手解开裤子,将换下的衣服放进洗脸盆。 他租的这套房虽然只供一人居住,但房租十分便宜。因为这房子几乎算是个毛坯房,四处是裸露的水泥。要想洗个热水澡,还得去灶台烧一壶热水来兑。但今天太晚了,他没有那个闲心。 “怎么会吃这么久?”赵星晴的声音里满是不解和委屈,“是曲姐姐强行把你留住的吗?即使她再有钱有权也不能做这种事啊!太不讲道理了!” “你误会了,”虽然不知道赵星晴为什么总把曲一叶往坏处想,不过也没什么值得更多解释的,“还有别的事吗?” “祁哥,”赵星晴小心翼翼地问,“你生气了吗?” 准备拧开水龙头的手顿了顿。 “没有别的事我就先洗澡了。”秦祁声音低醇,在夜晚与电子传输的双重作用下,费洛蒙竟无限放大。 “祁哥,”赵星晴的声音带了一点哭腔,“无论如何,我希望你不要忘记,我们俩是订了娃娃亲的。来到H市之后我一直好害怕,好害怕你看惯了城市的繁华之后再也看不起我们那个小地方,我好怕失去你,祁哥我……” 秦祁摁了摁太阳穴。 “我知道。” 曲一叶对他也不过是一场游戏,她的集邮册永远缺下一枚邮票,而那个脱轨的吻只是场意外。赵星晴—— 赵星晴于他而言呢? 他隐约觉得她是他抛不开的责任,他们命中注定要在一起。 “早点睡吧星晴,晚安。” 秦祁草草挂了电话。 夜晚凉浸浸的空气夺走了体温,秦祁活动了一下有些发僵的五指,拧开水龙头,把更凉的水一瓢瓢倒在身上。 赵星晴颇有些得意地抛耍着手机。 宋师多年的布局不是枉然,从她瞒过验证被认定为灵女的那天起,易卿就已经逃不脱他们的掌控了。也得多亏了易家多年的教育,在易卿心中,作为易家下任家主的他与灵女结合已经成为潜意识,乃至于在由他的意识构造的灵境世界中,被蛮钰附身的赵星晴都与他深度绑定。 但既然是深度绑定,她不应该没考入秦祁所在的学校与他近距离相处。 赵星晴表情不善。 所以还是出了差错。 陈诗语那只小虫子,看来还是得费点心思趁早解决。 ---------------------- “早上好……”陈诗语降下副驾的车窗,声音有些有气无力。 秦祁背了一个挎包,上了后座。陈诗语没有坐在后排这件事让他有些意外。这是他们一起坐车以来的第一次。 “怎么戴了口罩?”秦祁随口问道。 “后座那个保温包里是给你准备的早餐。”陈诗语并不答,蔫答答地说起别的。 “谢谢。”秦祁也不客气,打开保温包拿出里边的包子豆浆吃了起来。大小姐居然会知道这种平民早餐实在稀奇,不过在咬开包子吃到一大口肥满鲜香的蟹黄后,秦祁自嘲地笑了。 大小姐的包子和平民的包子自然是两码事。 “你自便,我睡一觉。”陈诗语说完这句话,整个车程中就没再出过声了。 车子很快到了机场。 在专人安排下走VIP通道,陈诗语和秦祁在贵宾等候室落座等待登机口开放。 “你也去?”眼看陈诗语一直没有要走的意思,秦祁终于问出了口。 “我有权去见证我的钱花得值不值。”陈诗语靠在软座沙发上,闭着眼睛道。她似乎很疲惫,因此没有过多的精力维持端庄,或许这才是她放松下来后真实的样子。 “为什么戴口罩?”秦祁又问了一遍。 陈诗语兀自闭目养神,不吭声了。 难道她能告诉秦祁因为昨晚贪吃辣导致嘴角烂掉了吗?难道她能坦白凌晨跑了四五趟厕所差点拉到腿软吗?她不能,她要脸,所以还是不说话的好。 两人上了飞机,在头等舱并排落座。 明明秦祁是第一次坐飞机,他却没有表现出太多好奇。 虽然已经吃了药,但为防飞行途中又需要跑厕所,陈诗语选了靠走道的位置,秦祁则顺理成章坐在了靠窗的位置。 空姐提供第一轮上机服务时,陈诗语要了一张毯子,并叮嘱对方非请求不要来打扰自己,空姐留恋地看了眼坐在里座的秦祁,只好遗憾地走开了。 秦祁只要了一杯温水。 陈诗语盖上毯子就开始昏睡。因为凌晨拉肚子的原因,她根本没睡好,极度缺觉。 秦祁一直没打扰她。 陈诗语睡着睡着,又觉得有点奇怪。 秦祁不像是这么善解人意的人啊? 她掀开毯子坐了起来。 邻座的秦祁头往后仰靠在颈枕上,双手合十握着那杯放在小桌板上的温水。他紧闭着眼,眉头打结,似乎在忍耐什么,脸颊有些酡红。 陈诗语的手仿佛有了自我意识一般摸向秦祁的额头。 秦祁掀开眼皮,瞳光一闪,手臂微动,却没有拦。 “好烫!”陈诗语惊叫一声,“你怎么发烧了!?” 秦祁原本还在挣扎的眼皮合上了,手从小桌板上滑落,带动那杯温水洒倒。 他彻底晕了过去。 第18章 (一)大小姐与穷小子:石头做的大腿 失去意识就像是与世界完全断联。 秦祁的眼睛微微睁开,视网膜上模糊的光斑渐渐凝聚成了具体的形状。 陈诗语两眼瞪着,眉毛竖着,一副上火又隐而不发的样子。 “你醒了?”陈诗语抱臂在胸。 秦祁朝四周转了转,是医院的摆设。 “你是不是登机前就有症状了?”陈诗语见秦祁注意力涣散,整了整手臂,再次摆出威严的架势,“感觉不舒服为什么不提前和我说?” “咳,面试呢?”秦祁一张口才发现自己喉头肿得厉害,每说一个字都疼。 “这位秦先生,你差点把自己烧没了你还想面试呢?!” 秦祁眉头皱得死紧,作势去扯手背上的点滴。 “面试呢?” 陈诗语立刻上前按住对方,她真是怕了,和他在一起,她永远是被治得死死的那一个。先喜欢上的就输了大概就是说的这样吧。 “我帮你延期了!”陈诗语急急说道,略显急促的呼吸喷吐到秦祁的胸口时才察觉自己的举动有多暧昧。她立刻收手后退,作双手投降状以证清白。 “他们承诺多给你留一天时间,明天去面试也可以。” 秦祁身上的高热好像通过那一瞬间的肌肤接触传染到她身上了,她觉得哪哪都不自在。 秦祁闭了一会儿眼睛,胸膛沉缓起伏。而后他再睁开眼,眼里多了些神采,有了凝聚的光。 “我没有那么多时间浪费。” 他掀开被子扯下了点滴。 “曲一叶,带我过去。” 他虽然没有说出“拜托”两个字,但那软化的语气却已经让陈诗语自动心软。 “把药吃了。”陈诗语把床头柜上早已摆好的药和水递给秦祁,而足够一星期用药量的药早被她收在自己的挎包里了。 虽然与秦祁的接触还很有限,但她莫名猜到了对方醒来后会有的发展,就是猜到了,才更不忿。她是来救回易卿的,可不是来看易卿换了个名字作死的。 秦祁顺从地服了药,将空掉的水杯底示意给陈诗语看。 陈诗语那一瞬间莫名有些想笑。这个时候的秦祁简直像一个期盼着得到认同的乖小孩。 “走吧,车在下面等我们。”陈诗语无奈地在前带路,却听到身后一阵杂响。 秦祁一手支着矮柜,一手捂着腹部,似乎是走的时候身体脱力了没控制好,磕到了柜子上。 昨天方叔喝过头了,再加上今天的行程主要在Z市,目前为止曲一叶惹的烂桃花并没有遍及这个市,这一次陈诗语就没带保镖出来。 曲家在X市的接待人还在下边车里等待,看这样子,直到停车场为止,她得亲力亲为了。 陈诗语把挎包拨到另一侧,走回秦祁的身边,拉住了他一只手。 两只猝不及防彼此接触的手触电般分开。 秦祁身上的高热依然让她敏感,但现在不是害羞的时候! 陈诗语再次坚定地伸出手,拽住秦祁的一只手臂放在自己肩上,努力支起这位188的青壮人士。 她无比庆幸自己在那一天刺激下开始尝试着穿曾经感兴趣的衣服,否则一身掐腰连衣服和中跟单鞋的她势必无法做秦祁的临时“拐棍”,只怕是会带着秦祁一起往沟里翻。 秦祁的身体却迟迟未动。 “你干嘛?”陈诗语恼羞成怒,被秦祁高热体温包围让她止不住颤栗,就算给她十个脑子,她从前也绝想不到自己会有这样与暗恋对象亲密接触的时候,“不是你说要去面试?还不快一点!” 她凶巴巴的,脸却不敢转向秦祁。 秦祁脸上是红的那是烧的,她脸上那红的根本没办法解释,总不能是从秦祁脸上复制粘贴过来的吧? 那份等待已久的身体的重量压了上来,陈诗语有些吃力地努力扛着那份重量向上挺了挺。 “谢谢。”秦祁微哑的声音和暧昧的热气洒在陈诗语耳畔,陈诗语差点腿软。 她咬住嘴唇,不再说话,努力支住那一口气把秦祁往电梯架。 他俩走得磕磕绊绊的,好在到底没摔倒。 秦祁侧偏头看着陈诗语的发顶,扇动的眼睫,一点小小的鼻头和因为咬紧而有些发白的嘴唇。她今天穿了一件一字斜肩的T恤,在肩颈处有着柔和的褶皱,柔润的锁骨在其间若隐若现。窄长的T恤下是一条裤脚撕烂的蓝色牛仔中裤,既率性又富有美感。她穿的是运动鞋,她从前似乎并不与这类型的鞋子登对。 “很适合你,”电梯里,秦祁单手支着轿厢,陈诗语正在他的身体与轿厢间分担着一部分重量,“今天的打扮。” 陈诗语下意识转头看他,眼睛亮晶晶的,有惊,有什么跳动的东西,但她什么都没说。 电梯门再一开,一楼大厅里往来的人就多了。 眼见陈诗语扶着一个体格明显大过她的男子,有护士凑了过来询问需不需要帮助。 陈诗语摇了摇头,没多远了,她不想麻烦别人。除非别人主动给予她的,她向来很少索求,因为索求在陈明强和廖云芳眼里都是不合规矩有失礼仪的。 秦祁也没有接受帮助。尽管以他的身高压在矮他20多公分的陈诗语身上,姿势并不舒服,更何况他还要不动声色地把绝大部分重量揽回到自己身上。 好在等候的车就停在医院正门口,司机匆匆下来接替小姐,陈诗语仍在一边帮扶着,把秦祁塞上了后座。 这种时候平躺会更舒服一点吧?陈诗语想着,就要转去副驾坐,好给秦祁腾出空位。 “坐。” 一只发烫的手握住了她纤巧的手腕。 陈诗语愣了愣,就被那只手往前一带,借着惯性上了后座。 车平稳地开着,前座的司机头一次接触自家小姐,本分地只当自己听不见看不见,什么也不多说。而陈诗语则有些懵地任秦祁的脑袋靠在她削薄的肩上。 他真的好烫啊,浑身都烫。 陈诗语撇过头努力去看窗外,以忽视秦祁的存在感。 陈诗语,你是一个正直的女孩,你绝对能经过这重考验!在你肩膀上的、靠在你脖子边的只是一个热水袋!热水袋!什么人会对热水袋有非分之想!? “口罩,”偏偏“热水袋”本人并不安分,“没戴了。” 陈诗语慌得一把捂住了自己的嘴,秦祁的脑袋就从她肩头滑下去,直直落到她大腿上。 “热水袋”正面朝上,人虽然烧得还没完全清醒,却不妨碍他笑得带点使坏。 “嘴角,看到了。” 陈诗语又想气又想笑。 人还病着还有闲心折腾自己,但看到对方脑门上白白软软的退烧贴,心绪莫名又柔软了下来。 “是啊,烂了,又怎么样?” 陈诗语破罐破摔,索性放开手,大大方方地展示涂了药后更显油亮滑稽的嘴角红肿。 “说话痛着呢,别老惹我说话。” 秦祁咳了两声,一只手臂横遮在眼前,声音低而哑。 “我也痛。” “那你就安静点,”陈诗语说着,下意识拍了拍秦祁的头顶。头发因为这一通折腾蓬蓬的,还软软的,手感竟出乎意料的好,“到了我叫你。” 秦祁“嗯”了一声,呼吸渐渐放轻了。 他的手臂仍横挡在眼前,陈诗语看不到他的表情。她想了想,往座位里坐了一点,后背紧贴椅背,好让秦祁能尽量身体不悬空地躺在后座上。 好神奇。 她暗恋的人正枕在她的大腿上。 她虽然躁动,心里却又多了一股奇异的平静。她感觉自己像是一个守着顽皮年幼弟弟入睡的长姐,一边感叹着可爱一边几乎要唱起摇篮曲来。 “咕咕。” 没错吧?果然不是她变态了,连豆包都觉得可爱乐出声了。 我才不奇怪。 陈诗语将双手聚在身侧,以免触到秦祁。 喜欢一个人是会有出现这样的心情的时候吧? ------------------------------------- “秦祁吗?” 对面的经纪人一边看着手中的平板对照,一边拧着眉头打量对面的男孩——不,或许是男人。一般来说,过于突出的长相有时会抹杀模特的更多可能性,但这个人,她在他身上既看到了拍运动装的青春动感,又看到了拍商务装的可能,他可供的市场将非常广大! “你和照片不太一样。”经纪人故作挑剔地挑了挑眉。 秦祁微微提了提嘴角。 “或许是因为我还在生病。”他声音带着哑,却莫名更显磁性。 “Kevin!”经纪人偏头招呼了一个助理,“帮他倒杯水!” “如果我只看你的照片,我会夸,不错,一个帅哥,尤其这张在阳光下的笑,我能想到很多适合你拍的运动品牌,那些品牌方也会很乐意挑你拍片。但看到你本人之后,我得说,只看出你能拍运动类是我局限了。商务和小众设计师款也会很爱你的,欢迎加入C&L大家庭,我敢预言,你会大赚!” “谢谢你,Chili姐。” 秦祁笑得温和,他的礼貌同样无可挑剔。 “我们到会议室商谈你的合同签约问题吧,你身份证带了吗?” 秦祁抽出自己的身份证亮了亮。 “好极了,我就喜欢你这样做了充分准备的小孩。” “抱歉Chili姐,请问今天签约之后最快我什么时候能接到工作?”秦祁的表情带着十足的歉意,“或许从我的衣着上您也能看出,我的经济状况不太乐观。” 秦祁只穿着简单的黑色T恤和黑色长裤,单从他的外貌,没人能看出这身衣着的廉价。他这么提了一句后,经纪人Chili才注意到T恤上乱呲的线头和裤子因为经久穿洗造成的磨损。 她眼睛一亮。 “我还说漏了一点,你具备了把衣服穿贵的能力,身材上也具备走秀的硬件,你说不定不仅能做国内市场,还能做国外市场!天呐,为什么你这么晚才来到这个行当,我真想能遇见十五六岁时的你!”她的手指对着平板一顿狂戳,“现在签订合同,今天晚上就有一场走秀模特的甄选会,你可以去参加!” “我也希望我能更早看见……这一边的世界。”秦祁笑得温和。 ------------------------------------ 陈诗语焦灼地坐在大厅等候区喝着咖啡,目光只锁定在自己的杯子里。 来来往往的俊男靓女实在太多,穿着打扮无一不个性时尚。他们像是闪亮的发光体,越看他们就越让她察觉自身的黯淡。T恤短裤和运动鞋让她在他们面前无所适从,她迫不及待地想回到原先端庄打扮的那个壳子里,那是她受到最多认同的“盔甲”,尽管这些认同只来自廖云芳和陈明强。 “很适合你……今天的打扮。” 脑子里突然响起一道带着热气的声音。 那是秦祁在电梯里对她说过的话。 陈诗语终于不再把脸埋在咖啡杯里。她放下了杯子,抬起头,忐忑又期待地望向电梯。 电梯门打开,几个人走出来,其中一道异常高挑的身影最是吸引人眼球。他一身简洁的黑,头发随性地向后梳,露出俊美异常的五官,眉眼深邃,眼睛里含着雾气,本该显得多情却只有无波的冷漠,反而更引人堕落。面颊带着病态的红,嘴唇却苍白,几乎让人以为是什么吸血鬼电影里走出的暗夜贵族。 他周围的男男女女虽也各自精彩,却在他面前被吃掉了所有存在感。人们在看着他,在小声议论他,那种带着亮意的眼神陈诗语再熟悉不过。那是她看着易卿时同样无法掩藏的眼神。 “签了。”秦祁一路毫无察觉似的踏过所有人的注目礼,将合同展示给陈诗语,“七点有一场秀场面试。” 他无视那些眼神的样子像极了当初对她的喜欢她的卑微执着一无所知的易卿。 他们本来也该像这样,分属不同的世界,遥远,只有她仰望。 “发呆?”秦祁一屁股坐在陈诗语身边,拿过她的冰咖啡仰脖喝下。发烧太消耗身体水分,刚才在楼上他不方便太放松,Chili让人帮他倒的那杯水他只是沾了沾唇,现在早已渴得嗓子冒烟。 随着秦祁的举动,他原本用手耙梳上去的头发又散落下来一些,遮住了额头。陈诗语这才回过神来,从包里翻了一片退烧贴,一手拢起秦祁额发,一手啪地把退烧贴拍在秦祁额头上。 “那就更要好好退烧!”她义正言辞,绕过了刚才无法解释的呆怔。 咖啡已经空杯,秦祁闭着眼睛,紧抿的嘴角透露了他的烦躁。 “你回去吗?” “啊?回哪去?”陈诗语还在收拾心情,有些猝不及防。 “H市。” “你都还在这里我回去干嘛?”陈诗语莫名其妙。难道这个人忘了自己曾经说过会竭尽所能让他爱上她?俗话说近水楼台先得月,她虽然不会谈恋爱,但学学先人总结下来的经验总是没错的。 秦祁的嘴角松了一些。 “去车上。” “你有哪里要去吗?”陈诗语更懵了,“不是说七点还有面试吗?离七点也就一个多小时了,到处跑会不会不太好?” “车上休息,”秦祁依旧闭着眼,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这里的视线很烦。” 秦祁虽然没什么反应,但陈诗语却为他这句话尴尬,她敢保证周围一定有人听到了,她不敢去看听到这话的人是什么表情。 陈诗语一下站了起来。 “走了!”她仓促说道,拔腿就要走。 “没力气。”秦祁掀开眼皮,半睁不睁,188的人就那么随意瘫在沙发里,脑门上还顶着个可笑的退烧贴,看起来似乎真的病重无力。 “那你怎么走过来的?”陈诗语无语凝噎,从她站起来之后,连她也受到了许多视线的针刺,她只想赶紧跑路,秦祁却还在这拖后腿,她一时之间恨不得把这家伙团成团抛出去。 “硬撑的。”秦祁重新闭上了眼,眉头下压,脑袋朝一侧微微偏去,似乎真的难受得要命。 “秦祁,”陈诗语咬牙切齿,大庭广众下出于礼仪,面上却努力维持得体的微笑,“你一个大男人要是不嫌丢脸你就趴我背上来,我就是吐血也给你背出去。” “扶就行了。”秦祁重又睁开眼,一身散骨头似乎发生奇迹重新组合,他站起身敏捷地一手搭在陈诗语肩头,“慷慨”地把自重分给了陈诗语。 陈诗语:!! 差点内伤! 周围响起一片轻轻的抽气声。 陈诗语抬不起头地就这么把秦祁给扶了出去,送上了自家的车。司机吓了好一跳,以为是被小姐抓到自己打瞌睡,直到陈诗语拜托他去帮忙买些易消化的食物这才安心下来。 车里冷气打得刚好,比刚才C&L模特经纪公司大堂里的过低温更适宜一些。 秦祁自顾自地又枕在了陈诗语大腿上,遮着眼安睡。 “真的这么难受吗?”陈诗语抖了抖腿。 “嗯。” 陈诗语沉默了一会儿。 “但是你这么压我的腿也会很麻。”她有点委屈。车刚到C&L的时候,她差点下不了车,因为实在腿麻,腿软得差点跪到地上,太狼狈了。她才刚刚走出廖云芳和陈明强给她规划的壳,还没那么快能适应新的自己和新的境况。 秦祁坐了起来。 陈诗语呼了一口气,看来秦祁不是真难受,只是在作弄她,却不防一只手突然勾住她脑袋往下带。陈诗语随着身体惯性倒了下去,脑袋砸到一团硬邦邦的东西。 “嘶——” 车里响起两声痛叫。 “你脑袋怎么这么硬?” “你腿怎么这么硬?” 两声质问同时响起。 秦祁就这么盯着陈诗语,陈诗语紧张得说不出话来。 “还你。”他突然开口,面色是酡红的,因为垂头对着陈诗语,发丝也垂了下来,显得他的视线更飘忽,整个人精神愈加不济。 或许他发烧的症状确实还没有太好转。 “不用。”陈诗语要起来,却被秦祁把脑袋压了回去。 “待着,”秦祁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我很累。” 于是陈诗语默默趴着不动了。 算了算了,生病的人是老大。陈诗语小心地调整了一下脑袋,好枕得舒服些。 什么石头做的大腿,硌死人了。 她默默吐槽着,嘴角却翘得很高。 第19章 (一)大小姐与穷小子:这邮票,你还集吗? “今天看的这一批都不太行。”一个戴着金边眼镜的男人抱怨道。他穿着造型颇有些英伦风的小马甲,脚蹬男士尖头高跟。 在他身旁的短发女人很是无奈。 “Shaw,别太挑剔了,Limit专程找你来帮他们策这个展可不是让你来发挥毒舌的。打起精神来,下一批是C&L的模特。” Shaw晃悠着手里的冰美式,扭了扭脖子,吊儿郎当的。 “行业里的老大哥C&L?资格是很老,眼光也是一样的老,如果不是他家有充足的资源用来置换,他们的模特顶多在二线扎堆。” “今天是C&L的金牌经纪Chili带队,你最好收收你那张嘴。”短发女人划开平板,点开C&L发送过来的模卡信息,扬声对候场区招呼道,“C&L的开始!一个一个上来走!” 第一个模特走了出来,身量极高,腿也长,寸头显出他精悍的气质,他眼神坚毅,走得极有气势。 “哦天呐,”Shaw翻了个白眼,“上世纪的老古董,他那小鸡仔似的肩膀如果能加宽一些,我会酌情对他施以更多的怜悯。” 好在他总算是压抑了音量,短发女人不赞同地看了他一眼,但到底没说什么。 第二个模特头发更长一些,穿着简单的T恤和牛仔裤,蓬松的卷发和娃娃脸更衬得他青春阳光,步伐间很有活力。但或许是太过紧张,差点顺拐。他调皮而歉意地露出一个懊恼的微笑。 “假甜男孩,”Shaw用咖啡杯遮住自己刻薄的嘴,“你该庆幸今晚我只喝了一杯咖啡,否则我得被腻吐出来。” 第三个,第四个…… “恭喜,”Shaw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来,看这样的模特面试还站着简直是在浪费他的精力,“看到现在,C&L总算还有1.5个人能入我的眼。但坏消息是,这1.5是0.5+0.5+0.5。” 短发女人挫败了。 “你不如直接说一个都没看上。虽然内涵上欠缺了一些,但C&L对于硬件的眼光向来不会出大错。实在不行,你挑几个硬件过得去的,接下来排练的时候多调教。” “Limit只付了我策秀的钱,可没让我来开化这群空有身材的猴子。”Shaw不为所动地偏过头去。 “19号!”短发女人见无法说服Shaw,只好喊下一个模特上场。 一个高挑的男人刚走到场边,旁边突然窜出了一个纤细的女人,努力一蹦,似乎从他头上扯下了什么,男人一边漫不经心地把被弄乱的头发拢到脑后,一边自如地迈动长腿,按照标记点走动。 Shaw稍微坐正了一点。 “看看他,这才叫硬件过得去的水准,和那些要么头大肩窄,要么上下身对半长的人可不是一回事。” 但也仅此而已了,以C&L一贯的挑人水准,注定了他们的模特不会符合自己这场秀的调性。 男人的肢体语言极放松,当他把碍眼的头发归置清楚时,正好来到标记点的拐点,他抬起头,顺着改变的标记点方向直直看过去。 一直到此时,Shaw和短发女人才第一次看清了他的面容。 “不可思议……”短发女人叹道。她手里的平板上正显示着男人的模卡,那是与先前的所有模特都不同的简陋,只有一张倚在窗边大笑的照片。照片上的男人英俊、年轻,看上去更像是所有女孩都曾喜欢过的那种白马王子。他会勾起人恋爱的欲望,但却不一定符合Shaw的要求。 男人确认了路线,便迈着长腿朝标记终点的Shaw和短发女人走来。他们俩所在的位置正是模特定点pose位。 他深邃的眼睛明明直直看着你,却又像是穿透你,看向你身后的世界。他目光的专注使他看起来似乎饱含深情,但如果你试图与他对视,就会发现,那里面没有一点波动,只是全然的冷漠。他如此强势,但他泛着病态红的脸颊和苍白嘴唇却又奇异的脆弱,他矛盾而充满危险。 额发再次滑落,几根发丝垂在他高挺的鼻梁上,他不为所动,依然保持着随性却极具进攻性的步伐。到达定点pose位了。男人站定了,眼睫垂下,不过一个呼吸间,再度睁开,嘴角微勾,而后毫不留恋地转身,顺着来时的路线走了回去。 对着两个策秀负责人,他非但不讨好,连定点的笑都带着嘲弄。仿佛他只是路过,对这一场马戏似的活动表达了一个看客漫不经心的赞美,这赞美之敷衍甚至透出了嘲弄。 男人走得极快,如一阵突然而逝的林间风,身影片刻消失,短发女人却还在震撼里。 他与照片完全不同,同样是那张脸,他却像是变了一个人,或者说,一个黑洞,吸引人下落! “他是谁!?”Shaw捧着自己爆红的脸,急切而狂热,“我要他!” 短发女人定格的平板上,“秦祁”两个字被打上鲜红的记号。 ----------------------------- “这里是我们的工作场合,无关人员不允许擅自进入逗留,是谁带你进来的?”Chili皱着眉拦住陈诗语。 陈诗语手里捏着刚从秦祁脑门上扯下来的退烧贴,有些无所适从。 他们睡得太沉了,错过了C&L包车出发的时间,和Chili电话联系又再三致歉后,这才拿到面试地址,风驰电掣赶来。陈诗语把秦祁送进去后就松了一口气,但当她坐回车子里,这才想起来,秦祁的退烧贴还没撕! 秦祁上场之前会发现吗?会有人提醒他吗? 陈诗语坐立不安地在脑子里打了两回架,又毅然决然推门出去,往面试厅赶。 门口的安保也没拦她,或许以为她也是面试参与者。一直到秦祁开始走秀那一瞬间,他的退烧贴居然还没撕!陈诗语快步冲上去,一跳而起撕了退烧贴就赶紧退场,祈祷自己的突然出现没搅和秦祁的面试。 秦祁倒是没受什么影响的样子,自如地走了出去,面试负责人也没对这个插曲叫停,陈诗语心下正庆幸就被Chili拦住了。 作为国内模特经纪公司的老大哥,这次由自己这个金牌经纪人亲自带队面试的结果依然不理想,Chili的心情已经很差了。眼见半路杀出个女人差点影响了最后上场的秦祁,那股不快瞬间找到了发泄口。 “这里的保安是干什么吃的?策秀鬼才Shaw的工作能力也仅此而已,一场面试最基本的安全保障都无法规划好。”尽管没有近距离听到Shaw那些刻薄的评判,但远远看见他懒散而嫌弃的肢体语言以及面试完毕下场后自家模特的状态,Chili可以想见Shaw那张嘴都损了什么。 “抱歉,我马上出去。”面对Chili的咄咄逼人,陈诗语努力平复心情,这是秦祁在意的工作,她不能搅黄。 Chili侧开了身子,让出一个通道。她双手抱在胸前,眼睛斜瞟着陈诗语,嘴唇微微抽动,似乎依然心气不顺的样子。 “姐,别气了。”旁边阳光男孩款的模特上前安抚道,“说不定是19号的人。” 忙于安抚模特的Chili或许没看见,但他们其他人当然看见了秦祁额头上的退烧贴,但秦祁的存在给他们带来了极大的威胁。尽管大家是一个公司的模特,但在争取走秀机会时依然是互相竞争的关系。一个傻乎乎的退烧贴,或许会为负责人对他的印象减分。秦祁下去了,他们上去的机会不就多了一分? “19号?秦祁?”每个面试的模特身上都贴了号牌,便于辨认,“真是胡来!他就这么对待他第一次工作机会?” 本来已经隐忍地走过去的陈诗语闻言立刻回头解释。 “不关秦祁的事,是我自己进来的,他对我要进来的事并不知情。” Chili上下打量了陈诗语一眼。一身T恤牛仔中裤,料子是不错,但看不出什么品牌,也就那双鞋还能辨认出来,几千块一双,放在外面或许不错,但在时尚界就不算什么了。 “这是男模面试场,你要是想趁机推销自己做女模特,我只能告诉你,你这个心思不必有。”Chili摇了摇头,“普通,而且蠢,这是模特的两大忌。” “我没有这样的想法。”陈诗语礼节性的微笑几乎快维持不住了,这种被当面羞辱的体验从她进入灵境世界后已经很久没有过了。 “她确实没有这样的想法。”一道低哑的声音响起,秦祁快步走了过来,“她已经是大小姐,没必要上赶着做模特。” “秦祁!”被驳了面子,Chili的眼里带着怒意,“你把我们模特行业当什么!?就这个女孩?大小姐?也不知道穿的什么杂牌衣服,那双鞋是不是高仿也不知道,就在这里摆架子?你还想不想干下去了?你条件再好,能代替你的人没有一千也有一百,不能干就把违约金付了滚蛋!” “他无可替代。”明明说着赞扬的话,却仍隐隐透出抹不去的刻薄,Shaw从临时秀场来到了等候区,“Chili,我有时候真怀疑以前和我共事的那个人是不是你。我的眼光可没堕落到这种地步。” “19号,秦祁,我要了,其他的赶紧带走。”不等Chili反应,Shaw立刻发号施令。 Chili愤怒的目光来回打了几转,最终只能带着其他模特愤愤离去。 Shaw的归国第一展受到多方注目,能上他的秀对每个模特公司来说都意义深重,这相当于能借着Shaw的鬼才之名帮他们打开国际知名度。何况Shaw这次帮忙策秀的品牌方Limit是时装周的压轴顶奢品牌,这次秀是Limit进入国内的第一站,是众多公司挤破头想要分一杯羹的重要机会,Chili即使是C&L的金牌经纪人,也不得不在这样的利益面前服软。 “怎么不反抗?”秦祁侧低头,低声问道。 陈诗语倍感无颜。 为什么偏偏自己吃瘪的场面又被秦祁看到,还得靠着对方出言相救? 一点不美好,一点不帅气,显得自己软弱又无能。 “你别管。”陈诗语撇过头去,满心自我厌恶。 “你扣我鱼子酱的气势呢?”秦祁却不让她躲,继续追问。他呼出的气息还带着有些灼热的温度,大概烧仍然没退。 陈诗语被逗笑了。 她与曲一叶不同,曲一叶有作为千金大小姐的自觉,她却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什么小姐,忘记了自己的身份能够带来的特权。因为从前,她从没有资格享有那些特权。陈旭阳上着贵族私立学校由司机每天接送,她则靠自己的成绩去考普通公立学校自己上下学。父母在吃穿方面不会短缺她,毕竟那也算一种对外的脸面。但在其他青春期少年追动漫追星到处旅游时,她什么也没有,因为那些都是不符合父母的期望的。她没有高人一等的体验,甚至总是被摆在最后低人一截。 她只是普通又自卑的陈诗语。 “这里又不是餐馆,哪来的鱼子酱给我用……”陈诗语避重就轻地用玩笑话带过话题。 “秦祁,下周四下午六点,还是这个地方,记得来彩排。”Shaw把Chili怼走后,这才殷切地走过来,“噢你这脸颊和嘴唇的颜色真是恰到好处,有一种病态的疯狂,告诉我,这是你特意设计的吗?” 被打断了和陈诗语的对话,秦祁也不恼,语气温和。 “我只是刚好发烧。” “噢不错!”Shaw十指交握抵在下巴上,“天才的设计!看来是上帝的旨意把你送到我这里!好好准备,彩排时Limit总部会派人,你表现得够好,我才能顺理成章让你做开闭场主模,虽然我私心里觉得这样的安排完全合理。however,这不是我自己的秀,我收钱替人办事,总得遵守别人的规矩。”Shaw无奈地耸耸肩。 “谢谢,”秦祁笑了笑,语调低缓,“我会努力不让你的期望掉在地上。” Shaw欢快地大力拍打秦祁的肩膀,笑得忘情。 “Shaw!”短发女人也来到了等候区,抱着平板呼唤,“今天的甄选还没结束呢!我可不想干到通宵!” “shit!”Shaw抱怨了一句,依依不舍地和秦祁道了别,这才又走回临时秀区。 陈诗语看着Shaw走路时一扭一扭的屁股,有些迟疑。 “他是不是,那个……?” 秦祁自然地把胳膊架到陈诗语肩膀上,身体下压。 “不管他是不是,总之我不是。” 陈诗语猝不及防趔趄了一下,一边自然地扶着秦祁往外走,一边还在纠结。 “但他唯一挑中了你,而且他的眼睛好像只看得见你……” “所以就要劳烦曲小姐了,”秦祁把下巴戳在陈诗语头顶,“保护我这个穷学生别被潜规则。” 陈诗语:……对哦! 她现在是曲一叶,曲尚宁不是廖云芳,高东华不是陈明强,她是有人撑腰的! 秦祁感觉到陈诗语周身紧绷了一瞬。 “怎么?” “早知道我就怼回去了!”陈诗语满脸懊恼,眼睛水亮亮的,气得两腮鼓鼓的,“我普通……我哪里蠢?我都没有像陈xu——咳,请家教,靠自己考上重点高中,我哪里蠢!?” “嗯,”秦祁的下巴随着陈诗语上下颠动的脑袋一点一点的,“你也不普通。” “我!——哦。”陈诗语老实了。 他们已经到了司机车前。 “你是不是有点喜欢我了?”踌躇了良久,陈诗语小声问道。她没有理智的推测,她只是忍不住期待。或许是晴夜的空气太醺然,她被蛊惑了,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这么问出口。 “呵。”秦祁的笑声轻而凉。 高热软弱了他的防护,但牵扯到感情两个字,他却瞬间清醒了。 他觉得现在的曲一叶挺有意思,他的人生已经太累了,总该能允许他有喘息的空隙吧?他玩闹了,然后继续前进,这才是他要走的路。 “我和赵星晴是娃娃亲。” 秦祁说着,直起身,与陈诗语拉开了一些距离,双手插袋看着她。 “曲一叶,这邮票,你还集吗?” 第20章 (一)大小姐与穷小子:还是邮票 陈诗语已经不太记得当天晚上自己是怎么坐车到机场,又坐飞机回H市,最后被司机接回家的了。她恍恍惚惚的,不知道该和秦祁说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她一直努力忽略的易卿有未婚妻这个事实在秦祁身上重演了。近二十年的受教让她恪守本分,也让她有着不做第三者的基本道德。但是当这样的道路和易卿的性命摆在同一个天平的两端,她还是可耻地偷偷地偏向了后者。 但秦祁与赵星晴的婚约犹如一道高亮的射灯,让她的不堪无所遁形。 当她因为和秦祁有了许多暧昧举动而心动时,她只是一只偷奶酪的老鼠,而绝非这块奶酪的主人。 她侥幸地告诉自己,现实是现实,灵境世界是灵境世界,先把易卿救活,回到现实。到时候她会知机地退场,因为这才是一个暗恋者的最佳礼仪。在适宜的时候偷偷进场旁观,再不打扰宴会主人地偷偷退场。能帮上易卿就够了,其他的已经超过本分,绝不是她该奢求的。 “囡囡,你怎么了?”曲尚宁抱住了陈诗语。她刚从公司回来,已经是凌晨的光景了,一进来就看到陈诗语呆呆地坐在沙发上,连灯都没开。 这个点,佣人都睡了,他们曲家也没有让佣人彻夜值守的习惯,因此刚开灯看到陈诗语时,曲尚宁吓了一跳。但眼见陈诗语对骤亮的环境没有半点反应,曲尚宁顿时担忧起来。 “不是和你那个他去了一趟Z市吗?怎么,发生不开心的事了?” 陈诗语终于有了反应,她缓缓转头看向曲尚宁,原本空洞的眼睛里渐渐有了泪光。 她一头扑进曲尚宁怀里,紧紧抱住这个“限时”妈妈。 “我不想哭的……”陈诗语喃喃,“我不想软弱,但是好累……妈妈,我好累啊……” 为什么只是喜欢一个人却那么辛苦?为什么只是想救活自己喜欢的人却要受到这样再三的道德拷问?她已经快要不知道怎样才是对怎样才是错了。或许一开始,她一厢情愿地逃婚,一厢情愿地追去墓地亲吻易卿的墓碑就是错。 易卿有父母,有兄弟,有未婚妻,有易家,他有了这所有的一切,根本不缺什么,又有她陈诗语什么事呢? 可她就是忘不掉在易家为两个儿子举办的成人宴会上看到易卿的那一眼,她就是忘不掉他坐在单人沙发上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她忘不掉他对豆包的维护,也忘不掉他隔着门问的那一句“陈诗语,你还好吗”。 他叫了她的名字,他记得她的名字,这让被星星照见的萤火虫怎么忘记星星的光辉? “没事,没事,”曲尚宁耐心地拍抚着自己的女儿,心痛不已。她看过自己的女儿嚣张跋扈的样子,也见过她温柔可人的样子,却从来没看到她这么无措地哭泣。 “累了就休息,哭泣并不意味着软弱。”曲尚宁的语气带着镇定人心的力量,但她的眉头已经皱得死紧。她对女儿放养是放心女儿不会受欺负,但女儿如果真的受了欺负,她也绝不会善罢甘休! “哭着跌倒从此再也站不起来,那才是软弱。但哭过了振奋精神重新再来,那叫作勇气。”曲尚宁简直被陈诗语哭得没办法,她亲吻女儿的额头,试图给她注入自己的情感支持,“囡囡,不要太逼着自己,不开心的事咱们就不做了,世界这么大,我们有很多选择,不要把自己逼到死胡同里,妈妈真的会心疼!” 陈诗语渐渐缓过气来。 “哭……是可以哭的吗?” 曲尚宁去揩陈诗语的眼泪。 “傻孩子,人来到这个世界上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哭,哭又有什么做不得的呢?何况我了解你,”曲尚宁再度把陈诗语拥入怀中,“你哭从来不是为了从别人那里得到什么,既然与别人无关,那为什么不能哭呢?” “可是妈,我好坏,”陈诗语声音闷闷的,带着鼻音,还在哽咽,“我要从别人那里抢走一个东西……” “为了什么?”曲尚宁声音平稳,循循善诱。 “为了……”陈诗语思考了一下,尽量把实情掩饰了一下,“为了让另一个人能拿回他的东西。” “那你觉得,哪样东西更重要?” 一边是易卿的命,一边是自己受道德的唾弃与折磨,到底哪边…… “他更重要……”陈诗语喃喃,她有了答案。不是两全其美的,而是把自己推入深渊的。 她不会舍得看他殒命,她想要他有美好的人生,就算她不参与其中,只要她能看见也就满足了。 “我明白了。”陈诗语深呼吸,终于安定。 “妈,”她有些不好意思,额头在曲尚宁颈项里轻轻蹭了蹭,“我鼻涕眼泪都擦到你衣服上了。” “好了?”曲尚宁掌着陈诗语的肩膀,近距离看女儿的双眼,那眼里已经有了鲜活的色彩,“吓死我了囡囡,你好了就好,鼻涕眼泪算什么,我家囡囡的鼻涕眼泪能赐给这衣服那是它的荣幸。回头我叫你爸给它裱起来,以彰其荣耀。” 陈诗语被曲尚宁夸张的语气逗笑了,再次依恋地窝进女人怀里。 “妈,你真好。” 你如果现实里也是我的妈妈就好了。 鼻子又有了发酸的迹象,但陈诗语没再哭,她不想再让曲尚宁操心了。对方深夜回来,眼下遮不住的黑眼圈足以彰显她最近工作有多么繁重。妈妈会心疼她,她自然也会心疼妈妈啊。 “妈,你早点休息。”依依不舍地和曲尚宁道了晚安后,陈诗语上楼回了房间。 曲尚宁笑着和自己女儿道晚安,直到听到房门闭合的声音,神色才阴沉了下来。 她掏出手机,拨通了一串电话。 “一一在Z市的行程事无巨细查出来汇报给我。” 挂断电话,她目中含着阴火,看着虚空里惹得自家女儿哭泣的罪魁祸首,活动了十指。 “我们人和善,还真当我曲家是好欺负的了?” ----------------------------- 隔天,陈诗语并没有联络秦祁。 尽管昨晚经过曲尚宁的安抚,她终于抛却杂念直面自己的道路与选择,但一时之间,她也没办法彻底变成一个死皮赖脸的人。她需要缓冲。 但高东华却起了个大早跑来敲陈诗语的门。 “一一,醒了吗?出来陪爸爸玩呗~”高东华乐颠颠地在门外殷切道。他受了老婆的吩咐,知道自己女儿心情不好,于是临危受命替女儿转换心情,曲尚宁则去处理罪魁祸首,他们两人分工明确,女主外男主内。 房门立时打开了,陈诗语穿戴整齐,面容有一点纵容的无奈。 “爸,你又有什么新点子了?” 高东华一看自己女儿这样,就知道对方早就起了,却闷在屋里不出来。这状态,确实如曲尚宁所说。 “你看爸搞到了啥?”高东华从身后掏出两张演唱会门票,“你最喜欢的seven plus组合,vip票,还能进后台跟他们合影哦~” 陈诗语满脸疑惑:那啥? 高东华一边感慨女儿喜新厌旧之快,一边不懈地劝导。 “走吧一一,咱去看看,指不定你去看了现场又再一次喜欢上这组合呢?你之前不是特别喜欢里面那个Tini?爸专门上网看了,这小伙子还没长残,看个两眼也还行。” 陈诗语一手被高东华牵着,不由自主地就跟着走了。 演唱会?反正她都要走上一条自己从未设想过的背德路了,就是去试试曾经没有尝试过的东西也不算什么事了。 -------------------------- “谢谢你的支持。”帅气的男孩化着精致的舞台妆热情地握住了陈诗语的手,“因为有了你们的爱,我才能在舞台上闪光。” 他坦然地给了陈诗语一个拥抱,而后揽住对方的肩,面向摄像机合影。 一切快得令人咋舌,陈诗语根本反应不及就被摆弄着进行了牵手拥抱合影三件套。 陈爸一边把用拍立得拍的照片给陈诗语看,一边大声赞扬。 “一一,不是你爸我胡吹,这照片一拍,你比那个小子更像明星。” 陈诗语脸上还有些红,她不习惯跟陌生异性肢体接触,而且后台的温度似乎有些高,让她红晕更胜。 男爱豆听见了,毫不介意地附和。 “能和这么漂亮的女孩合影是我占了便宜,希望下次我还有这个荣幸。”他眨了眨眼,传达着暧昧的好感。 陈诗语低下了头,面色通红,这种场面她没有应对的经验。 “那就这样了,”高东华却压根没关注除自己女儿以外的事,牵着陈诗语就往vip座走,“走走走一一,这后头热死了,我们去前面凉快凉快。” 陈诗语仓促地冲被晾在一旁的男爱豆点了点头示意,便跟随着自己老爸的脚步出去了。 “你运气真好,”seven plus组合里的另一位成员对Tini道,“那是曲氏财团的千金,她看上了你,你小子未来指日可待啊!” Tini笑得人畜无害,粉丝们总说他是狗狗眼。 “是吗?”他语调里有着故作的夸张,显得既皮又讨打,“那我可得紧紧抓住这个小富婆咯~” ----------------------------- 人群在躁动、尖叫,黑暗里,只看得见舞台炸裂的灯光和观众里的荧光海。空气里都是燥热的味道,让人身上的细胞都忍不住一个个起立。 歌、舞、闪片、挥洒的汗水,构成了陈诗语眼中不断闪回的刺激性画面。 好神奇。 她周身颤栗。 原来参与到人群性的活动中会有这样的体验。 高东华胡乱舞着荧光棒,自得其乐。他一向是这种万事不愁,什么都能参一手的性格。 陈诗语受他的感染,也挥舞起了荧光棒。 真奇怪,人群忘乎所以的快乐好像随着这个动作浸染到了她身上。 “接下来,我们将抽取幸运观众一同参与到我们的舞台中!” 工作人员向seven plus递上一个抽奖筒,七位魅力四射的成员聚在一起,各自抽出一张座位票并唱念,每一声唱念都伴随着全场的疯狂尖叫。 “……区一排一号!”Tini露出帅气的笑容,舞台特写镜头里,他额头正有一滴热汗缓缓淌下,显得荷尔蒙爆棚。 vip区一排一号,这个座位票抽得也太巧了。 站在他身旁的队友瞟了一下Tini手里的座位票面,普通区31排18号,根本不是他念的那个号! 摄像师的镜头摇向观众区,一下抓住了还在懵圈中的陈诗语。 她的座位离舞台极近。 Tini灵活地往舞台边快跑两步,单腿跪下,向舞台下的陈诗语伸出了手。 “美丽的幸运儿,上来吧。” 满场尖叫。 陈诗语清晰地听到身后三排开外的位置,有个声音疯狂而兴奋地喊着“我要死了我要死了”。所有人代入了陈诗语,醉倒在Tini如白马王子一样的宠粉行为中。 陈诗语目测了一下舞台的高度,有点尴尬。 “什么?”会场里太吵,Tini没有听清陈诗语的话。 陈诗语只好站起身,更大声地回道:“太高了我上不去!” Tini的笑僵在了脸上,手指蜷了蜷,那原本耍帅的动作收不是,不收也不是。 工作人员恰在这时矮身跑到陈诗语和高东华旁边,为陈诗语指明舞台的台阶方向,殷勤地接待。vip区1排的人向来非富即贵,不会愿意互动,这对他们来说相当掉价。但Tini居然大着胆子点了票箱里不存在的VIP一排票,而且被点到的这位大人物也没有推拒,他们自然要抓住这绝妙的机会让对方上台。 陈诗语的目光转向高东华,眼里有着迟疑。 “去吧一一,”高东华拍着陈诗语的手,“想做什么就去做,只要不违法乱纪,咱们曲家还有什么怕的不成?你就算不信你老爸,也要信你妈的能力嘛!” 陈诗语这才跟着工作人员上台。 而Tini的队友则适时为他解围,缓解了他的尴尬。 这个女人真不上道。Tini勉强跟着队友的调侃笑。握住他的手,在他充满男子力的臂力下被捞上舞台不好吗?自己还会揽住她的腰借力,这样梦幻的场景设计和体验不好吗?非要毫无情调地走什么楼梯。 七位幸运观众已经齐聚台上,互动内容终于公布。每位成员将与他们所抽选到的幸运粉丝合力用背部运送气球,一分钟内运送最多者获胜,将获得一份价值不菲的精美纪念礼物。 陈诗语手足无措。偏偏Tini是组内最受欢迎的成员,而陈诗语本人的颜值更是远超其余六位粉丝,这一对的组合于是收获了最多镜头。 “来,牵着我的手。”赛前准备阶段,Tini示意陈诗语与自己背对着十指交扣,“这样我们能掌握背部的相对距离,气球不容易从中间滑落。” 舞台上的射灯极强,陈诗语被射灯照得背后发汗,周身发热,脸再次红透了。 她看了看别的组合,乖巧地问道:“可以不牵吗?” Tini故作不悦地皱了皱眉,声音却很愉快爽朗。 “你不想赢吗?我可以偷偷告诉你获胜的纪念品里包含有哪些东西哦,绝对超值!” 陈诗语腼腆地笑了笑。 “我只想拿参与奖。”算是软性地回绝了Tini的提议。 Tini的笑容僵了僵,顾忌到自己还在镜头无孔不入的舞台上,很快恢复过来。 “好吧,既然是可爱的粉丝的要求,无论是否合理,我都会努力替你达成的!” 于是这对万众期待的帅哥靓女组不负众望得了倒数。 当其他粉丝都在努力更靠近自己的爱豆时,陈诗语亦步亦趋生怕挨着Tini的身体,Tini一贴近她就躲,俩人的气球满场乱飘,惹得台下一阵爆笑。大热的Tini什么时候被这么避嫌过? 其他队友纷纷替这对组合挽尊。 “Tini你大开大阖的,吓着粉丝啦!” “哈哈哈哈哈哈,看来这位小姐姐很害羞啊,我们大家见谅一下。” “我作证,他们已经很努力了,只是肢体不太协调!” 互动环节终于糊弄过去,陈诗语颇感劫后余生地下了台。 看来有些事情可以尝试,有些事情不合适的也没必要硬去尝试。 “爸,我们回家吧。”一回到座位,陈诗语就笑着对高东华道。在台上出了一堆汗,她已经再没有一丝抑郁。 眼见女儿神采奕奕,脸上再看不见一点阴霾,高东华暗暗呼了一口气,不动声色地转了转自己舞荧光棒舞到有些麻痹的手。女儿再不说走,他这双老胳膊就要废了! “走走走,爸带你去吃大餐!”高东华把荧光棒一丢,兴高采烈地搭住女儿的肩,两人全然不顾台上又一场劲歌热舞已然拉开,从vip通道悄然退场。 但总有人发现他们离开了。 Tini的眼睛里划过一抹郁色。 ----------------------------- 秦祁醒来了。他作息向来相当规律,但一天内飞行来回加上发烧耗尽了他的精力。 头很疼,不知道几点了。 阳光从窗帘透进来,是个好天气。但四壁的水泥只显得冰冷。 秦祁翻下了床,身体有些虚软,差点跌倒,但不会有一个明明比他弱小却不服输的身体来撑住他了。 他走进浴室,拿冷水扑了把脸。 很饿。 简单洗漱后,他拿上手机准备出门,瞥到床头柜的药,犹豫了一下,还是一起拎下了楼。 在小餐馆吃完饭就去学校机房。 模特只是他快速敛财的手段,要想真的到达曲一叶那样的富贵世界,他还得培养其他能力,或许互联网会是个不错的领域。但他自己没有电脑,也就只能去学校机房蹭。 小餐馆的电视里放着娱乐八卦新闻。 “人气偶像组合seven plus的巡回演唱会首站完美落幕,演唱会途中,seven plus七位成员与粉丝亲密互动尽显偶像魅力,让小编我不禁想喊‘放开他们,让我来!’……” 秦祁吸了吸鼻子,今天头没那么昏沉了,但有些鼻塞。他抽了张纸,漫不经心地抬头看了眼电视。 满面赤红的陈诗语与妆容精致的男偶像背对背,无比亲密。 那段画面很快又被别的画面掩盖过去。 蝉在叫,很噪。 秦祁看了看自己的手机,下午四点过,没有任何的未接来电和未读短信。 陈诗语是知道他的手机号的。 陈诗语也知道他还在生病。 他—— 呵,他果然还是一只邮票。 第21章 (一)大小姐与穷小子:不可抵达的距离 手机突然震动。 “喂?” “祁哥,怎么啦?你电话接得好快哦。”听筒里是赵星晴娇滴滴的声音。 “嗯。什么事?”秦祁把玩着药盒,心神不知飘到哪儿去了。 “祁哥,你好过分哦,”赵星晴的声音半是怨气半是撒娇,“人家一整个周末都在等你电话,结果你一直不打过来,只好我打过来了。” “嗯。”秦祁想不出自己有什么打电话的必要。 “算了,原谅你了。”赵星晴丝毫不被秦祁的冷淡所打击,语调上扬,“晚上出来一起吃饭呀祁哥?我请。” “你哪来的钱?”秦祁终于从走神的状态中挣脱出来。赵星晴和他家紧挨着,两家人的经济条件差不多。他穷得响叮当,一直到大学借了助学贷款并且接触了高薪资的打工后才有所好转,而赵星晴只不过是刚来H市,哪来的钱? “哼,只准你打工不准我打工啊?祁哥你可别看不起女孩子!” 秦祁温和的语调里带着一丝抱歉。 “我的错。” 两人确定了时间和地点后就挂断了电话。 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一会儿,秦祁端详着被自己带下来的那袋药。 原本是因为饭后打算直接去学校,于是把药带上好在饭后吃,毕竟生病实在不好受,能尽快康复当然最好。 但是这是曲一叶的药。 不过几分钟以前,这件事还没什么所谓,但现在—— 秦祁快手把药袋团成团,往垃圾桶里送——还差一些距离,他停住了。 “穷人,糟蹋什么药。” 他自嘲地笑笑,向老板要了一碗白开水,吃了药,而后去了学校。 他有自己的人生,自己的规划,贫穷让他没那么多时间和精力矫情。 还是应该尽快把曲一叶那两张欠条还上。 他的人生经不起变数。 ----------------------------- “星晴,你怎么会吃得起这里?” 来到约定地点后,秦祁才发现赵星晴要请客的地点竟是一家西餐厅。看店面的装潢设计就知道,这里的菜均价三位数起步。 赵星晴暗暗翻了个白眼。 这种西餐厅放在她还在现实世界里时,根本一眼都不会多看,只是不入流的水准罢了。但以她现在的财力,能够吃得起的最好的也只是这种了。越是想起这事就越对易卿恨得牙痒痒。 灵境世界说是世界,其实是以易卿本人的意志为中心创造的意念世界。别人要是有了自己做造物主的权利,不说让自己天下无敌,起码也是锦衣玉食,易卿倒好,把自己弄成个凄苦的穷大学生。连带着把和他有绑定关系的自己也作弄成了穷人。 想想现实世界里他一副生人勿进的样子,看着挺酷,原来心里都装着这些穷馊的潜意识呢? 蛮钰不禁再次感叹自己当初选择与易佑结盟的精准眼光。 “我找了个销售的兼职,”赵星晴挽着秦祁的手臂,三言两语搪塞道,“接了个大单所以拿到好多提成,我厉害吧?” 事实上,她只是在网上分享了一下自己的美貌,就有无数舔狗蜂拥而至。她或许没有别的出众的才能,但多年作为上层人士的经验赋予了她PUA的天赋。 敛财,不过是轻轻松松的事。 反正她没什么损失,那些舔狗隔着网线碰不到她一根毫毛,除了偶尔感到恶心,但她一时半会儿脱离不了这个灵境世界,也就必须得想办法让自己起码活得舒服一点。 想要离开,除非得到秦祁的爱,或者,与他结为夫妻。姻缘关系也是受灵境世界认可的,届时,陈诗语也就无力回天了。 秦祁皱了皱眉。赵星晴的解释很笼统,实在是无法说服他。横财并不是什么好事,毕竟从小与赵星晴一块儿长大,他有些担忧这个姑娘走上什么歧途。 “哎呀,祁哥,你看那个人眼不眼熟?”眼见秦祁还要再问,赵星晴左右看看,突然指着店内惊问,打断了秦祁的思路。 秦祁毫无防备地看去—— 那是曲一叶。 是温柔笑着的曲一叶。 她和一个男性共坐一桌,正侧面对着店外,秦祁能够看到她舒展的面部肌肉,温柔的眼睛和毫不顾忌地笑起来的嘴巴。她脸上有着微微的红晕,长发披散在两肩,单手支颔,眼神专注,显见很在乎对桌的人。 而她对面那个男人,从他们的角度只看得到背影,肩膀坚实,发丝柔顺,时不时微微点头,手舞足蹈地比划。 “那好像是曲姐姐吧?她对面是谁呀?她新交的男朋友吗?”赵星晴抛出一连串的疑问,同时拽着秦祁就进了餐厅。 “小姐,请问你们有预约吗?”门口的服务生礼貌问询。 “有的,赵小姐,两位。” “好的,请跟我这边来。”服务生立刻在前引路。 既然人已经进来了,也不好又仓促掉头出去,秦祁顺着赵星晴向座位走去。 他们的位置恰好挨着曲一叶那一桌,中间由装饰栅栏墙和小盆栽格挡开。 如果不是特意观察,曲一叶不会隔着小盆栽看到秦祁,而提前知道了曲一叶位置的秦祁却能轻而易举看到她。 赵星晴有些不爽。她原本想坐在秦祁那个位置,和陈诗语对面,这样就能避免他们两人产生什么眼神接触,但秦祁却反手握住她,仿佛体贴地把她送到了现在这个位置上。 “凯撒沙拉……嗯,西冷牛排,三分熟……焗蜗牛……”赵星晴自顾对着菜单点菜,而后抬起头,将菜单推给对方,纯然无害地问道,“祁哥,你看看你还有什么想点的吗?” 她并不是非要秦祁的爱不可,她可耐不下那个心讨这个阴沉男人的欢心。她更想刺激他,看他窘迫的样子,这样才能弥补她在灵境世界这阵子的憋屈。天知道她这辈子都没睡过那种狭小逼仄还硬邦邦的上下床,也从来没有和别人共享一间房!拜易卿所赐,她现在每天醒来都是地狱,最糟的地狱! 秦祁从没吃过西餐,但即使前面花里胡哨的称谓看不明白,称谓最后的“面”总还是看得懂的。 他要了一份意大利面。 没有成功看到秦祁吃瘪,赵星晴有些失望。又想起陈诗语就在身后,还和一个不知名的男人共进晚餐,正是离间他们的好时机。秦祁对陈诗语有没有意思她看不出来,但陈诗语既然进了灵境世界,势必是要争得秦祁的爱,能够进一步破坏秦祁对陈诗语的印象,对她而言百利而无一害。 “一一,尝尝这个薯条,这家餐厅我最喜欢就是这个薯条,炸得金澄澄的,外面脆得恰到好处,里边的土豆芯子又密实又软,口感的反差做得特别好!” 隔桌的男性兴奋地招呼着曲一叶,听他的声音,应该不是大学生的年纪了。 “曲姐姐原来喜欢年纪比她大这么多的男生啊?”赵星晴滴溜着眼珠子,看对面秦祁面色紧绷,又找补自己的形象道,“啊,祁哥,我们这样听别人的隐私是不是不太好?不然我让服务生给我们换个位子吧?” “不要麻烦别人了。”秦祁简短地阻止道。 就算不是他们也会有别人坐到这个位子上,只要男人的音量不收低,他们的对话内容难免会被听了去。不过,既然能放声说出来的,也不算什么不可让人知道的隐私。毕竟曲一叶虽然说着要追他,但他们并不是男女朋友关系,她有权寻找新的情感归宿。 “你果然是土豆迷。”曲一叶的声音带着一些无可奈何的宠溺,“我不太吃得懂,不过,好像确实和平常吃的有一点不一样。” 她是个诚实的人,不会为了讨好谁而曲意逢迎,她比最开始相遇的横行霸道比起来收敛了很多,秦祁没有想过是谁让她改变的。他自嘲地笑了笑,现在想来,或许就是因为这个男人而改变的。 赵星晴则满心不屑。一个低档的空有西餐厅之名的餐馆,还真被这两个人说出花来了。果然乡巴佬就是乡巴佬,即使在灵境世界空赚了一个千金小姐的身份,依然是上不得台面的样子。 “来,多吃点。以前你最爱吃肉,最近却不怎么吃了。虽然我明白你们小女生现在流行瘦了好看,但是一点肉不吃,身上没力气,人瘦得干巴了,不健康了,那再好看也没意义不是?” 陈诗语怔了怔。她倒没有注意过自己的饮食习惯。 从前廖云芳总是嚷嚷着要减肥,让保姆做沙拉做全素菜,但最后她自己根本吃不下这些无味无油水的东西。但就这么把这些东西都倒掉显得她减肥失败了似的,她就哄着陈诗语吃,说这些都是女孩子才该吃的东西。久而久之,陈诗语的饮食习惯就这么被养成了。 “嗯,好。”陈诗语叉了一块高东华替她切好的烤鸡,塞进嘴里,她的脸颊鼓起一块,努力地咀嚼。她不太吃得惯肉类,但她得吃。她想要变得强健,想要在遇到难题时不再是只能留在原地等待救援。瘦弱的身体能做成的事实在太少了。 陈诗语又叉了一块烤鸡入口,第二块吃起来似乎没那么难过了。 她能适应的。 陈诗语笑了起来。 “多大的人了,吃个东西还沾嘴边。”高东华乐不可支地吃着薯条,嘲笑自己女儿。 “哪里?”陈诗语拿起纸巾,试探着去擦嘴。 眼见她怎么擦都不得要领,高东华起身探过餐桌,手按在陈诗语手上,把纸巾往陈诗语嘴角一摩挲。 “现在好了。” 陈诗语怪不好意思的。陈明强从没对她做过这么亲密的举动,在陈明强面前,她更像一个跟随多年的下属;可是在高东华面前,她好像只是一个小女孩,一个永远被爸爸当作小孩的女儿。 真好。 她无声地念了一句,一边继续用餐,一边不由自主露出满足的微笑。 “真好。”秦祁下意识跟着念了出来,他读出了陈诗语的唇语。 “祁哥,你也觉得这个薯条好吃?”赵星晴眨巴着眼问道。再怎么样易卿也是商业巨鲸易家养大的长子,怎么会品味低到这个地步?就一个普普通通炸薯条,还值得上“真好”的评价? “嗯。”秦祁低了头,用叉子挑了薯条往嘴里放。陈诗语就是这样用餐的,她的动作很流畅很优雅,但同样的动作到了自己手上却别扭而笨拙。 秦祁放下了叉子。 “星晴,这里提供筷子吗?” 赵星晴在心底翻了个白眼,勉强笑道,“祁哥,这里是西餐厅,只提供刀叉勺的,筷子那是中餐才有的。” 秦祁沉默了一会儿,重新拿起叉子尝试着去吃滑不溜丢的意大利面。他没有去问为什么同样是农村出身的赵星晴刀叉能使得那么熟练,他的心思根本不在那里。 听对话,曲一叶和这个人认识了很久,他们的关系很亲密。曲一叶很珍视他,所以这才是为什么曲一叶从来不和那些露水男友亲密接触的原因吗?她心底一直藏着这个人,或许因为某种原因不能和对方在一起,所以用集邮在排解寂寞——秦祁的脑子里闪过下午的那则娱乐新闻。 seven plus组合,他见过他们的广告。大街小巷,一开电脑,各网站的广告版面都是他们。爆火的国民级偶像男子组合成员,和一个大三穷学生。秦祁看向了自己摆在桌上的手机,缠着胶带。 因为曲一叶在巷子里蓄意围殴的那一次,电路接触板似乎摔松了,在电池盖下面加装了纸板,最后在电池盖外围用胶带缠紧才能正常开机使用。不同于时下开始流行的全屏智能电池一体机,他的手机还是最古早的那种,不过起着电话短信的作用,连通讯App也用不起,所以两年多了,他都没加进班级群里。大家只当他比较酷,却不知道他存在现实的困难。 所以为什么要来招惹他? 因为穷学生,即使招惹了也不会有什么后果,随便就能收场吗? “好了好了,一一,别硬塞了,”高东华眼见女儿吃到眉头打结还没停下,立时阻止,“我说错了我说错了,你想吃就吃,吃什么,吃多吃少都是你的意愿,你不要太把我的话当回事,你自己才是最重要的。” 陈诗语放下叉子,喝了口青柠汁,勉强压下不适的反胃感。谁对她好,她好像就会拼命地想去报答对方。高东华对她好,她就想达成他的期望,努力多吃一些。 这就是网上所说的“讨好型人格”吗? 陈诗语自省道。 看来想要变成她想象中的强大还有很长的一条路要走。 两人结了账,高东华打包了一份薯条兴冲冲地打算送到公司去给曲尚宁献宝,陈诗语胀得难受,看到餐馆附近有个风景秀丽的公园,便和司机打了声招呼,进去散步消消食。 “曲一叶。” 有个声音在喊她。 陈诗语后知后觉地回了头。 “秦祁,你怎么在这里?” 这里无论是离学校还是秦祁的住址都不算近,陈诗语好奇的是这个点,听在秦祁的耳朵里却成了这里这么贵,你怎么来得起? “你刚才,在西餐厅?”秦祁隔着三步开外,站定了。傍晚公园昏黄的光模糊了他的面部表情。 “你看见啦?”陈诗语有些尴尬地低头,虽然被亲人爱着的感觉很不错,但她还不太习惯和父亲的关系亲密,更不习惯被人看到。 秦祁沉默了。 “是他吗?” “什么?”陈诗语有点摸不着头脑。 秦祁却不回答她。 “你的答复呢?邮票,还集吗?” 不知道为什么,陈诗语有些胆战心惊。 她握紧了拳头,给自己勇气。 “集!但是我再说一次,你不是邮票,我也不是什么集邮爱好者。我只是希望你喜欢我,仅此而已。” 她还是却步了,她不敢让秦祁知道自己喜欢他。只要不说就不会被回绝,她就还能留有一点尊严。 秦祁的嘴唇动了动,似乎说了什么,陈诗语下意识凑前几步。 “什么?” “赵星晴呢?”秦祁向后退了半步,又突兀地定住了。 “我会和她说的!”陈诗语渐渐找回了勇气,她眼眸雪亮,“我会公平地竞争,也会尽量妥善地处理,我……” “巷子那次的事,你似乎没说?”秦祁嘴角勾起讽刺的弧度,“你找人围殴我‘美救英雄’的那次。” 陈诗语尴尬地僵在原地。 她离着秦祁还有一步的距离,却似乎永远抵达不了对方了。 第22章 (一)大小姐与穷小子:误会 “你,知道了……”原本想要攀住对方的手仓促地垂落,揪住了裤边,“什么时候?” “我只是好奇你打算瞒我到什么时候。”夜风吹动秦祁的发梢,即使昏暗的光线模糊了他的五官,他依然好看得过分。 “对不起,我……”有更多的话想解释出口,却根本无从解释。那是曲一叶做下的事,也就是她陈诗语做下的事。她不能既占了当曲一叶的便宜,又想抛却当曲一叶的责任。 “对不起!”最终能说出口的也只有这几个字,“我已经认识到我的错误了,我会努力补偿你的!我——” “不用,”秦祁抬手阻止了陈诗语的慷慨陈词,“你还给我的早超过了那些,真要算起来,还是我欠了你。毕竟靠我自己怎么掰得倒那几个警察?” “你想我怎么报答你?”秦祁的语气温柔得动人,他甚至在微笑。 陈诗语却莫名有些发冷。 “报答……什么?”她不图回报,她以为秦祁懂的,她只是跟随自己的心去做了这些事,根本没打算让秦祁因为这些付出什么代价。 “用身体报答吗?”秦祁的声音很放松,那些话像是从他的口里流出来的,“哦不好意思,我忘了,集邮是不需要做到这个程度的。” 陈诗语瞪着秦祁。只剩一步的距离,她莫名觉得还是看不清他。她以为Z市那一次出行已经把自己拉入秦祁的世界了,难道又只是她的自作多情? “不是集邮!” 陈诗语上前一步,快速地踮脚亲在了秦祁的嘴上。她很生气,却说不清到底在气什么。 “你才不是邮票!”她委屈得几乎要哭出来。 秦祁伸手搂住了陈诗语的腰,两人的身体无比贴近,不剩任何空隙。 “这样呢?” 虽然已经入秋,但暑热依旧,单薄的夏装在身体的过度贴合下根本起不了什么阻隔的作用。陈诗语的身体能够深刻地感知到秦祁的身体肌理和些微发烫的体温。 太满了。 这样的接触太满了。 “我,我——”陈诗语很慌,却下意识地抬头去望秦祁的眼睛。明明是这个人把她逼到角落里,她却还在下意识地向这个人求救。 “这样呢?” 秦祁再度问道,嘴唇向下,叼住了陈诗语的唇。 不像前两次陈诗语主动亲吻时所做的那样蜻蜓点水一碰即分,他的嘴唇肆意地在陈诗语的嘴唇上碾磨着,好像要把那两块果冻似的软肉吞到嘴里。 陈诗语吓懵了,脸通红,眼睛一眨不眨,无措地看着秦祁的瞳孔和垂落的长睫,一瞬间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在做梦。 “张嘴。”在唇与唇的倾轧间,秦祁嘶哑着声音提醒道。 陈诗语于是乖乖地启开齿关——有什么东西进来了,狂暴地碾磨过她的牙齿,锲而不舍地追逐着她怕得后缩的舌头。她的嘴好像不属于自己了,她紧张得想咽口水,却发现连口水都不再属于自己,尽数被对方掠夺了去。 这是……这是什么啊? 陈诗语脸红心跳,人是懵的,身体更是软的,靠着秦祁揽住她腰的那条手臂才好险没滑坐到地上。 嘴唇终于分开。 陈诗语无意识地微张着嘴,靠在秦祁胸口大喘气,她差点缺氧了。 秦祁也在喘息,低低的,很性感。 “……怕了吗?” 秦祁开口,声音拂落在陈诗语耳畔。 陈诗语的耳尖抖了抖。 原来这才是接吻。 她摇了摇头。 两人就这样互相拥抱着,却一句话不说。 “我就这么像他吗?” 像到你愿意迈出这一步? “什么?”陈诗语肺活量不及秦祁,人还有些晕乎。 “没什么,回去吧,天凉了。” 秦祁松开了拥抱,转而向公园出口走去。 陈诗语虽然有些不解,但还是小跑着跟上。 她和秦祁,这算是有进展了吧? ----------------------------- “我不管那个Chili是什么,以后我不希望再在时尚行业圈看到这个人,”曲尚宁杀伐果断地下令,“至于秦祁,多给他接一些资源,不要太明显。” 想要配得上她的女儿,就看这个小男孩接不接得住这些馈赠了。 时尚娱乐圈最是大染缸,俊男美女无数,利益纠葛也多,他能定得下心吗?无论是何种结果,总归女儿不会受损,她曲尚宁永远能兜得住。 “曲总,南山的项目说是出了一点问题,当地的村民不同意补偿条款,现在跟我们进驻的施工方闹起来了,出现了比较严重的冲突流血事件,当地的政府部门要求总负责人亲自出面处理。” 曲尚宁叹了口气,看来今晚又不能早点回家陪囡囡说说话了。 “走吧。”她拿过外套正要出门,办公室大门却突然打开,高东华捧着盒薯条,宝贝似的献到她面前。 “老婆,来吃薯条,我最近才发现的宝藏店铺!” 曲尚宁无奈又纵容地一笑,示意秘书先出去备车,接过了高东华的薯条。 “嗯,好像有那么点意思,”曲尚宁严谨地感受着薯条的风味,“不过我说不太出来。” 高东华一边殷勤地挤番茄酱,一边笑哈哈的。 “你跟一一说得一样,难怪你俩是母女。” 曲尚宁白他一眼。 “说得你就不是我们这三人小家里的一员似的。” “曲大人,我就是个镶边的!”高东华双手抱拳像模像样地执了个礼,“这个点,你工作都差不多了吧?吃了薯条刚好回家,我给你做顿大餐。” “还不行,”曲尚宁张嘴接住高东华的投喂,“今晚得去南山一趟,小张他们没处理好,沾血了,你家曲大人被政府紧急点名。” 高东华皱了皱眉。 “南山那边挺乱,我陪你去吧。” 曲尚宁快刀斩乱麻地吃光剩下的薯条,套上外套。 “怎么,高侍卫要护驾啊?” “求大人成全!”高东华立刻接戏地低头执手。 曲尚宁乐哈哈地挽住了他的手。 “走吧,回来得早还能给囡囡带点南山的特产尝尝。” “有土豆相关的吗?”高东华眼睛亮了,两人一同走出办公室。 “你个土豆迷,”曲尚宁刮了刮高东华的鼻头,“给你把南山的土豆挖遍了好不好啊?” “大人竟愿意为了小小侍卫如此大费周章,仆不甚惶恐……” 两人的声音渐远,办公室里只余空寂,人的离开带走了空气的热度。 天似乎真的凉了。 -------------------------- “我们这样……算什么?” 在秦祁下车的前一刻,陈诗语终究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她脸颊微红,有期待,也有迷茫。 “你希望是什么?” 陈诗语的眼睛很亮,她有羞怯,却并不退缩。 “我希望的是什么,你已经很明白了。小赵,我会和她坦白我的想法,你呢?你是怎么想的?你和小赵……” 秦祁把原本打开的车门重新合上,前座的司机轻咳一声,知机地说自己去透透气就下了车。 车里只剩他们。 “赵星晴是我的责任。”秦祁与陈诗语对视着,眼神幽微,“你明白吗?” 秦祁指了指自己的脑子。 “从我见到她的第一刻起,我就明白,如果我的人生是场通关游戏,那游戏目标就是与她结婚。” “你喜欢她?”陈诗语脸色煞白,秦祁的描述仿佛在说赵星晴是他的命中注定。 “我对她本人没有任何想法。”秦祁仰靠在座椅上,疲惫地闭了闭眼,“你不相信也很正常,有时候连我自己也无法理解。” “所以你还是要选她吗?”陈诗语小心翼翼地问道。 “我不知道,抛却这个责任后我的人生还剩什么。我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看着秦祁依然紧闭的双眼,听着他从来不会说出口的话,陈诗语似乎明白了,秦祁在靠着闭眼这个行为来放弃对自我的监管。只有这样,他才能自白。 陈诗语试探地靠了上去,见秦祁没有反应,这才大着胆子抱住了这个人。 她和秦祁似乎在同一个困境里,一个从既定的套子里逃出去的困境。 “你不相信也没关系,我也重新开启过我的人生。我丢掉了曾经在我的生命里占据最多的东西,但我现在不还好好的吗?”甚至还有了亲近你的机会。 “我会努力给你多一点信心,秦祁,选我好吗?” 陈诗语把自己埋在秦祁的胸膛间,紧闭双眼豁出去了。 沉默。 似乎能听到外面故障的路灯劈啪作响的声音,和些微虫鸣。 “呵,”秦祁笑了,声音里有一些流动的东西,“所以曲一叶你才变了这么多吗?” 他睁开了眼,目光里有挣扎。 “但你真的丢掉了吗?一边让我选你,一边从我身上找别人的影子,曲一叶,你的残忍手段只是从外改到了内。我说错了,你没有一点改变。” 陈诗语僵住了。 她确实在通过秦祁看易卿,她对秦祁的爱是来自对易卿的爱的接续。但他们俩本就是一个人啊!何况,秦祁是怎么知道的? “你知道了?”陈诗语有些惊喜,还有难言的羞窘。她放开了秦祁,垂着头。 “可是你既然知道了,你怎么会说‘别人’呢?无论是你还是易卿,你们本来就是同一个人啊,这个世界——”她的话语突兀停顿,胸口发热,豆包在发出“咝咝”的警戒声。 她被禁止说出这个世界的真相。 这是易卿的意识世界,可以说是他的梦,点破梦境就是让他梦醒。然而他尚未和灵女结合,借助灵女的力量修复肉身,一旦梦醒回到现实世界,只会再度成为一具死尸,再也无力回转。 “我们是同一个人?”秦祁一字一顿,逼近了陈诗语,“所以你也会对他说喜欢,他也会像我这样吻你?” “曲一叶,我第一次知道,你能把找替身说得这么正大光明。” “你的眼睛,”秦祁抚上了陈诗语的脸,“太会骗人了。” “如果有一天,你站在我的位子上,我真想让你体会身为下位者被玩弄的心情。” 秦祁抽身下车,快速离去,陈诗语只来得及扑到车窗冲他远去的背影大喊。 “秦祁,我是真的喜欢你!我没有骗你!” 秦祁丝毫没有回头,径直拐进了那幢破旧的老式建筑。 陈诗语脱力地瘫在座位上。 她不知道怎么回事。明明今天的一切都还好好的,明明她和秦祁才刚刚接了吻,在身体接触上更迈进了一步,却陡然跌进了冰窟。 “小姐,我们回去吗?”司机伯伯已回到了驾驶室。 陈诗语凝望了那幢楼一眼。她懂得作为卑小者的自尊,如果是她,不会愿意被易卿看到自己的落魄,恰如那时在门后被蛮钰霸凌;秦祁或许也不会愿意自己去到他的家,去看他窘迫的生活环境,尽管她想要查到他在几楼几号是那么轻易的事。 “回去吧。”陈诗语心力交瘁,想着等到了家是不是该给秦祁一个电话,或许那时候他会冷静一点听自己蹩脚的解释。 确实是蹩脚的解释。 因为最关键的原因不能说出口,即使说再多的话也像是撒谎。 但她必须解释。她不会就这么放弃易卿。 ------------------------------------ 那辆与这条脏污小巷格格不入的豪车已经驶去,再见不到踪影。 秦祁从楼内走了出来。他并没有上楼,他只是躲在了楼梯间。 他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 “曲一叶,穷人的地方,果然连让你进一步都不配吗?” 他朝着微凉的夜风自嘲,而后转身上楼。 钱! 权! 他要站上那个顶端,他要让曲一叶的眼睛平等地只看向自己。到了那时候,他才会给她答案。他绝不会做任何人的替身。 既然曲一叶扰乱了他不信人心的信条,她就要对此负责。 而赵星晴在他人生中的分量,已不知不觉被忽视了。 在这一天,野心取代责任,成了他新的重心。 第23章 (一)大小姐与穷小子:入局 回到空无一人的家时,陈诗语有些丧气。 “伯伯,我爸妈呢?” 管家正为陈诗语端来一杯热牛奶。 “他们去南山了,叫你不要等,早点休息。” 原本还想和曲尚宁说说话寻求道路方向,看来只能放在明天了。 陈诗语恹恹地接过牛奶,一饮而尽。尽管无论生理还是心理都没有胃口,但她早已懂得不能忽视筑造强健的身体,那是一切的基本。 洗漱完毕靠在床头,陈诗语握着手机沉思。 她的房间充满烂漫的粉色和蓝色。粉色是原本曲一叶的爱好,她不排斥,蓝色则是她自己的选择。房间很大,不仅有卧室,更有沙发座组成的小客厅和各样影音设备、小熊玩偶、步入式更衣室、带按摩浴池的巨大卫生间。与她还是陈诗语时的房间完全是两个世界,足以见出曲尚宁和高东华对她的用心。 在这个房间,她能感到十足的安心。 应该和秦祁说什么呢?似乎说什么都很干巴,没办法增强可信度。但如果不打这个电话,一定是最错的选项。 打定了主意,陈诗语按下了通话键。 “小姐!”房门突然被急促敲响,陈诗语吓了一跳,手一抖按到了挂断。 “什么事?”她问,遥控打开了房门。 不知道为什么心跳突然急促,人在一瞬间就陷入仿佛缺氧的状态里。 是管家伯伯。 “小姐,夫人和先生他们……你快去南山一趟吧!” 陈诗语脑子里的那根弦崩断了。 ---------------------------- 手机响了一声,秦祁擦着半湿的头发赶出来,却没接上。 他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曲一叶。 刚打就挂掉,曲一叶这又是唱的哪出戏?这是给了自己一个信号让自己适可而止吗? 秦祁回到卫生间,将头上还残留的泡沫冲干净,这才回到床边坐下,握着手机沉思。 他静止了一会儿,按了回拨,铃声响了一遍又一遍,却并没人接。 “对不起,您拨打的拥护正忙,请您稍后再拨。” “忙?”秦祁冷笑,只不过因为他是不重要的那个而已,所以可以无限置后。 他想了想,又拨了另一通电话。 曲一叶这个人品行败坏,但他动了念头去做的事就绝不会回头。 “星晴?” “祁哥,你还知道给我打电话啊?饭吃到一半就把人家丢下,真的好过分,我要跟秦叔他们告状,哼!”赵星晴的声音娇滴滴的,怨气却是真的。秦祁身手矫健还腿长,说走就没影了,她根本追不上,还差点被餐厅以为是逃单,丢尽了脸。 “抱歉。”秦祁的声音很平静。 他沉默了一会儿。 “抱歉,星晴,我不会娶你,我会去和我爸妈说,也会去和你父母赔罪。” 话筒那边是要命的沉默。 “祁哥?”赵星晴的声音有些颤抖,能想象她在话筒那头强颜欢笑,“你是跟我开玩笑的吧?我们这么多年的娃娃亲,你从来没说过拒绝,怎么今天突然……” “是和曲一叶有关吗!?”赵星晴声音尖刻,撕下了伪装。 秦祁略感不适地皱眉。 “这是我自己的决定。” “我不同意!”赵星晴的怒气喷薄而出,陈诗语她凭什么?她有什么好!? “我和你这么多年的感情你就弃之不顾了!?你不做易家——你让我以后在家乡怎么抬得起头!?” 秦祁依然冷静,但话里有了劝诫的意味。 “星晴,我想你自己也知道,我们共同长大的这些年顶多是兄妹关系。何况我们并没有订婚,娃娃亲只是长辈们口头的玩笑。” 赵星晴惊愕地看到脑子里原本的关系设定信息在飞快删改,原本秦赵两家亲如一家,却变成了普通邻居关系,连屡次三番说定的娃娃亲都变成了在孩子们幼童时期的一次玩笑。 易卿在下意识地修改世界信息!他的潜意识在行动! “不行!你不能这样——”赵星晴一阵绝望,她不能接受失败的结果! “星晴,我只是在告知。虽然我很抱歉,但这是我的人生。” 不容他人置喙。 秦祁挂断了电话,阻隔了赵星晴的疯魔。 赵星晴从床上一跃而起,狠狠揭下敷到一半的面膜。 一定是陈诗语那只小虫子在搞鬼!今天遇见她在邻桌之后秦祁的状态就已经很不对劲了!秦祁想甩掉她?好啊,那就看看谁能斗过谁! “喂?”赵星晴加载了甜腻的嗓音,伪造出哭腔拨通了电话,“我好难过,有女生欺负我……” -------------------- 等待着陈诗语的是停尸间两具蒙着百布的冰冷尸体。 有一个,白天还陪她去了演唱会,还叫她多吃肉,身体健康一点更好;有一个,前一天晚上还在教她怎么做出人生的抉择,怎么遵从自己的心。 如今他们再也无法笑,无法开口,甚至可亲的面容都不复往昔,支离破碎。 “是巨石,”管家伯伯的声音透着哽咽,“南山这边本来就山势险峻,现在已经过了多雨的夏季,谁也没想到九月还会有山体滑坡……” 陈诗语想发出声音回应,喉咙却闭锁了,任她如何努力都发不出声音。 她脑袋一片空白。 她不懂怎么好端端的人居然一瞬间就会没了。 她不懂她的幸福怎么这样转瞬即逝,她只来得及和他们做了四个月的家人啊,她原本想着能和他们在这里过完一辈子—— “小姐,你哭吧,哭出来就好些了。” 陈诗语像个无法开口的哑巴,大张开嘴,却只有短促的“啊,啊”声。 不,一定还有办法的! 想想,快想! 她最初来到这个世界是为了易卿,易卿对这个世界而言一定很特别,说不定,说不定他能操控这个世界中人的生死,说不定,他就能改变曲尚宁和高东华的命运! “开车!”陈诗语终于能发出声音,她踉跄着努力向外跑去,“开车!!!” ---------------------- 楼下很吵。 秦祁从自己的硬木板床上起身。老楼之间的隔音很差,他能听到下方有疯狂的拍门声和各种大骂,一阵一阵的,这声音逐渐向楼上来。 他套上了T恤,扭开了门。 他原本不是爱凑热闹的人,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预感驱使他做出了这样的行为。 “秦祁!”保镖方叔和司机伯伯在和楼下被打扰的居民纠缠,陈诗语独自爬上楼就看到正站在门口的秦祁,她飞奔过去,抱住这人的腰。 “我求求你,求求你!!!”眼泪终于落了下来,她语无伦次地哀求,“你把我爸妈还回来好不好?曲尚宁,高东华,这是他们的名字,你把他们还给我好不好?” 秦祁有些怔然。 “曲一叶,你又在搞什么鬼?” “我错了,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你想让我怎样都行,你把我爸妈还回来好不好?” “很简单的,求求你,你在脑子里想,曲尚宁,高东华,他们都还活着,我拜托你秦祁,你帮帮我想一想!” 陈诗语哭得身体发软,她早就忘了体面,她只想要曲尚宁和高东华能回来。 “一一!”方叔先从楼下的绞缠中突围出来,冲上来扶住了陈诗语。秦祁那双落空的手僵在了半空。 “一一,你不要这样,你爸妈看见了也会难受的,你跟我走,别再发疯了!”方叔第一次没再以“小姐”称呼陈诗语,在这种时刻,陈诗语不再是他的雇主,而是他旧友的遗孤。 陈诗语拼命挣扎。 “这是最后的希望了!秦祁,你不是说想让我站在你的位子上体味被玩弄的心情吗?我愿意,我都愿意,我做乞丐也可以,只要你把他们还来!” “曲一叶……”这是秦祁第一次看到如此失控的陈诗语,他下意识地要上前安抚,却被方叔挡开了。 “没你的事。”方叔冷冷扫了一眼俊秀的男人,实在不懂这个小子给曲一叶下了什么迷魂汤,东华和宁宁他们都还躺在停尸间,曲一叶不说替他们料理后事就催着司机连夜开到这小子家里,还说一些莫名其妙的疯话。光这一点,就够这小子在他心里印象分为负。 方叔抱着哭到瘫软的曲一叶下楼去了,秦祁要再追,却被方叔一个扫堂腿撂倒。 终于解决了其他不依不饶的居民,司机伯伯将秦祁拉了起来。 “小朋友,不是你该掺和的事。我们已经够乱够烦了,别再来添堵了。” 这个男孩坐过很多次车子,司机伯伯认得他,于是给了忠告。 “到底怎么了?”秦祁急急问道。 司机伯伯却只是叹了口气,在方叔的催促下自顾自走了。 楼道的灯又灭了,秦祁独自站在黑洞洞的楼梯口,像被遗弃的茫然小孩。 那之后,一直联络不上曲一叶了。 不管是学校还是电话,她像从秦祁的世界里蒸发了似的,再没有半点痕迹。 到这个时候,秦祁才发现,向来是曲一叶闯进自己的世界,他对她,没有半分了解。他不知道她家住在哪,也不知道她那天晚上念着的那两个名字。当曲一叶不再主动,他居然就找不到她了。 父亲要钱的电话再次打来了。 秦祁独自飞去了Z市。他要钱,他要赚钱。有了钱或许他就能探听到曲一叶的消息。 他成了Shaw归国首秀的主模。他内心的空洞与绝望完美地契合了Limit这一季暗黑复古系的风格,他一秀成名。工作机会如纸片般飞向他,他再也没有往来H市和Z市的悠闲。 他办理了休学。 他的世界里似乎不再有曲一叶这个人。 他恨她。 一个说好了要和他共同承担新生活的人,却在他迈出那一步后失去了所有踪影。 他站得还不够高,只要他站得够高,他会得到所有想得到的消息。 那一天不会太远。 ------------------------ “宋师,你这是做什么?”易佑兴致盎然。 “蛮钰不太顺利,”宋师笑得安然,“我替她助一助。” “易卿不是灵境的主人吗?还能在他身上动手脚?” “易卿是,但灵女不是,”宋师轻嗤一声,“何况是个刚开窍的小灵女。” 他轻捻指间,棋盘中两枚棋子化为齑粉。 “一点小波折,就能乱了她的心神。” “宋师高招,”易佑拱拱手,“如此,我便安心等着做新郎官了。” 宋师一甩袖,别过身。眼角却爬出一道鱼尾纹,与他年轻邪肆的长相格格不入。 他轻轻抚了抚,露出势在必得的微笑。 ------------------- 曲尚宁死了,曲氏财团大乱。她与高东华二人正值壮年,还没来得及立下遗嘱,各路牛鬼蛇神就此冒了出来。曲氏财团分崩离析,陈诗语在方叔的护持下才得以保全,可她从没学过经商的本领,只能眼看着曲氏财团被对手公司、被公司内部其他势力瓜分。 她夜以继日憎恨自己的无力,学校也不去了,一心扎到商海里学习。 赵星晴恰在这个时候来了。 “陈诗语。”她点破了曲一叶身份下那个真实的人,“我早就知道是你。” “你——”这种盛气凌人的姿态,陈诗语的脚踝隐隐作痛,“你是蛮钰?” “亏你还记得我,”蛮钰撕下赵星晴的伪装,悠哉地往沙发一坐,无比优雅,“我还以为你在这个世界里当小三当得早就忘记廉耻了呢。” “你怎么会在这里?”陈诗语诧异不已。 “我不来,怎么会知道你在这里撬我的墙角呢?”她逼近陈诗语,高跟鞋令她足以俯视对方,“没想到你还死性不改,你忘记你像条虫一样瘫在那条船上的时候了?” 她原以为陈诗语会像个软脚虾一样唯唯诺诺道歉,但陈诗语只是退开两步,避开她压迫的范围。 “我只是在做我该做的事。”陈诗语表情冷漠,“如果没有别的事,请你离开,我很忙,没空跟你叙没有价值的旧。” 蛮钰愣了愣,冷笑更甚。 “是吗?如果我说,你爸妈的死和秦祁有关呢?” 第24章 (一)大小姐与穷小子:放弃 “一一,你怎么了?” 蛮钰走后,方叔进入了办公室。他主做安保公司,对于曲氏财团这种横跨金融、房产、能源等领域的巨头公司并没有太多可供参考的管理经验。如今他还留在陈诗语身边,不过是为了给陈诗语最后一点心安罢了。 陈诗语双眼无神。 她恍惚地转过头望向方舰,又仿佛没再看这个人。 “方叔?”她声音轻忽,仿佛在确认方舰的存在。 方舰快步上前,只几眼就扫视了陈诗语周身上下,不见有针眼等异常。 “我在,一一,怎么了?刚才那个女孩对你做了什么?我去把她抓回来!” “别!”陈诗语仓惶地拽住了方叔的胳膊,是温热的,人的体温,是切实存在的,在她手里。 她害怕方叔像曲尚宁高东华那样,在秦祁的一念之间就灰飞烟灭。 “这是易卿的世界,”蛮钰扬起一抹讽刺的笑,“你问我为什么在这里,我作为易卿的未婚妻,当然要来这里带他回去。” 陈诗语眉头跳了跳,却什么也没说。她已经不是当初那个白纸一张的傻瓜了。 “但你也看到我是什么下场了。”蛮钰两手一摊,展示自己一身的即使精心打扮也不及以往万分之一富贵的廉价衣物,“不瞒你说,在这个世界的我原本是和他订下婚约的青梅竹马。但他作为世界的主导,更改了世界意识,我们的青梅竹马变成了普通朋友,婚约变成了玩笑话。你当然可以觉得我是在骗你,但事实如何,你自己心里最清楚。” 【星晴是我的责任】 陈诗语眼睑轻动,原来那个“责任”的说法是这么来的。 “我们蛮家与易家关系亲密,我在和易卿订婚之前就相识,所以在他的世界里,我成为了他身边的角色。而你,不过和他见过几面,与他没什么关系,所以你成了和他没有一点共性的富家女。” “现在他厌弃了我,所以原本该和他上同一个大学的我被发落到了其他学校;而当他厌弃你,你的下场,似乎已经很明了了?” 蛮钰再度凑近陈诗语,低头到她耳边,仿佛说着闺蜜间的私语。 “你在现实世界里是喜欢易卿的对吧?但你对他了解多少呢?你只看到了他的皮,你知道他的里是什么样的吗?现在我们都在他的里,怎么样,幻灭了吗?” “他根本就是一个暴君。” 蛮钰居高临下,作出结词。 “他根本不配你我来带他回去。” 说完,她即刻转身走了,不给陈诗语任何质疑的机会。 直到走出大楼,蛮钰才露出轻松的微笑。 宋师的助攻来得恰到好处,她倒要看看,面对生身父母之仇,陈诗语还救不救,爱不爱——她如果真的有那么忘恩负义,也不可能只为了一个暗恋的男人就进到这个灵境世界中。 别人的痛苦是她最好的精神肥料。 蛮钰享受地闭上了眼睛,今天这样的天气才当得上是好天气嘛。今天埋下的种子,过两天浇一浇水,或许就能很快地长成了。 --------------------- “小曲总,”秘书推门而入,“董事会快开始了。” 方舰愣了愣。 “对,我本来是要来通知一一你这事的,刚才这一岔开反倒忘了。” 陈诗语闭了闭眼,强行涤荡脑内一切繁杂信息,试图定下神来。 “王律来了吗?”陈诗语再度睁开眼,满是锐气,“我没办法短时间内吃透公司合同的法案,王律没来,我们不能出席这个会。” “王律师已经在茶室等候了。” “走吧。”陈诗语俯身抱起一大摞文件,方舰从她手中抢走了。 “一一,你们的董事会虽然我不能进去,但总归我能给你送到门口,这种小事就让你方叔代劳吧。” 陈诗语点点头。 “方叔,谢谢你。” 谢谢你还在我身边。 几人快步到达董事会会议室门口,陈诗语深吸一口气。 命运如何,就看这一搏了。 --------------------------- “哇,现在的社会真乱,大街上居然还有拿刀砍人的。”隔壁小马扎上坐着的古装男人一边刷着手机一边感慨,“啧啧,男砍女,还有个男的出来挡刀,肯定又是情杀,这女的真是不要脸,祸害了两个男人。” “你也在看这个啊?”和男人紧挨着的另一个男人凑过来,“我刚就刷到了,说是这女的有点家世背景,所以网上关于她的身份信息都被压下去了。这就典型的富婆不把男人当人看,搞得人家逆反了,不是活该嘛!” 最先说话的男人往下刷了刷评论,仿佛发现新大陆般惊喜。 “诶要我说还是网友神通广大,你看这里有人挖出来了,说这女的姓曲——” 原本离着他们有些距离的古装男人回过了头。他相貌极周正,身姿挺拔,周身却有一点说不清的沉郁气息,是他们正在拍的这部古装仙侠剧的反派男三。一个模特出身出道即大火刚跨来影视区的新星。 “可以给我看看吗?” 他上前两步,伸出了手。两个群演为他气势所慑,乖顺地交出了手机。 地点H市,当事人姓曲,往最下翻,评论里还有没来得及被官方屏蔽的远拍现场图,那模糊的人影—— 两个群演战战兢兢地看着这位男三号的手暴出青筋,仿佛快要把手机捏断。 “哥,哥——”群演欲言又止,那可是他刚贷款买的新机啊! “谢谢。”帅哥男三还回了手机,正要离开,却突然回过头,眼神带刀,“对不了解的事不要妄言,祸从口出。” 下一刻,他大步往导演的方向去。 ------------------ “秦祁,下一场就是你的戏了,你现在撂挑子,我这里可就开天窗了。”导演为难地挠挠自己的光头。 原本他很看不惯资源咖加塞,但秦祁这副样貌就是绝不可能被埋没的顶级资源。就算他这部书改剧拍烂了,就是冲着秦祁这张脸,收视也不会差到哪儿去。何况这小伙悟性也好,演戏上一点就通,本身气质也和这个反派角色相契合,说是从书里走出来的也不为过。 “抱歉,我有很重要的事。剧组的损失我会赔,如果剧组等不了我,我会退出交上违约金。” 导演低下头左想右想,秦祁是制片人推过来的。那位制片人在圈里的人脉很广,得罪不起,倒不如卖他这个面子,反正他们也不是按照故事顺序拍摄,把别的戏份挪前虽然麻烦一点,倒也不是不行。 “行,我知道了。你去吧,”导演无奈地摆摆手,“早点解决早点回剧组,随时联络。” “谢谢。”秦祁点了点头,转身飞奔起来,一边奔跑一边把层层叠叠的古装外裳脱下来。他要尽可能地节省时间! 手机在更衣室,他庆幸自己换了新款的智能机,可以在线购买机票,或许能抢到最早的航班! 沿路的演员和工作人员们看傻了眼,直愣愣地目睹帅哥脱衣,几乎回不过神来。 “回神!”导演一巴掌拍在执行导演肩膀,执行导演这才晃过神来,拿着大喇叭整顿片场。 “专心点儿,天黑前这几场我们必须得拍完了!” 众人意犹未尽。 和秦祁有对手感情戏的女二撇了撇嘴,十分不满。 她可是看在下午和秦祁有对手戏的份上今天才提早来的片场啊!谁想看男主男二的猪头脸啦! --------------------- “方先生已经脱离危险。” 手术室的红灯终于熄灭,听到医生的话陈诗语再站不住,软软地跪倒在地。 幸好,幸好! 只要人还在就好,别的她也不奢求了。只要人还在,一切就还可以重来。 今天发生了太多事,无论是先前谈好的几位股东的背叛,还是王律师的装傻充愣。她没能守住妈妈的曲氏,输得彻底。出到公司门口,遇上早被其他人安排蹲守的媒体,镁光灯和话筒个顶个地挤到她脸上,她正处于混乱中,突然被方叔狠狠一拽。 “小心!” “呃!” 人群像炸了窝的马蜂开始尖叫着四散,她才看到方叔的胸口插了一把刀子。 “不是你!”握刀的男人愤怒地大吼,他闪着精光的眼睛紧盯着方舰身后的陈诗语,“贱人,老子要你的命!” 他凶悍地要拔刀再刺,刀身却被方舰握住了。 刚才人群中太拥挤,方舰伸展不开,情急之下只好用血肉之躯作盾,但他到底是练家子,虽然身受重伤,行动力却依然惊人。 “操!”他猛喊一声,另一只手拧住男人的胳膊一个反手摔把对方摔压在地。 “方叔!” 血,无止无尽的血在流,陈诗语的瞳孔缩成针尖,抖如筛糠。 “压住他!”方叔冲畏缩在后的大楼保安怒吼,保安们这才拥上来压制住这个无法再反抗的男人。 “方叔!” 陈诗语跪坐在地,让方舰靠在自己身上。 “救护车,救护车!”她一边喃喃,一边把自己的包大敞开,包里的东西撒了一地,她抖着手摸出手机,拨通了急救电话。 “一一,把脸,遮住。”方叔伸出自己的大掌挡在陈诗语脸前,“要是上了新闻,可就更糟了,曲氏不能再有负面了。” 陈诗语泪流满面。 傻瓜。 世上有她这样的傻瓜,也有方叔这样的傻瓜,她何德何能得到这样的爱护? ------------------- “易卿,这就是你的警告吗?” 看着犹躺在病床上面容憔悴昏迷不醒的方舰,陈诗语喃喃自语。 “我到底做得有多过分,才会让你这么恨我?” 只有她一个人清醒的病房里自然没有人会回答她。 长久的寂静。 “不,过分的是你。” 陈诗语神色平静。 “因为爱你,我有了爸妈,也因为爱你,我失去了他们。” 陈诗语闭上了眼。 【如果有一天,你站在我的位子上,我真想让你体会身为下位者被玩弄的心情!】 她讽刺地笑了。 “明明是下位者的一直是我。” 在现实里单恋你的是我,在你的世界任你摆布的是我。我已经在我有限的空间里尽力去爱你了,可还是不够,还是错。 “我们是一场错误吗?我一厢情愿的错误?” “咝咝——”豆包着急地鸣响警戒,陈诗语却疲惫地闭上眼睛。 “豆包,豆包。” “对不起,我好累了。” 意识归于一片深海。 她回到了那片黑海之上,船身轻荡,没有半点光亮。 “婆婆?”陈诗语轻声唤道。 这一次,即使在绝对的黑暗中,她竟也能隐约看到一些轮廓。 “你不该来。”老人睁开了眼。夜里无光,她的眼睛却无端端折射出一抹寒光。 “我累了。”陈诗语羞惭地低头,轻抚胸口。寄宿在她心上的豆包却紧闭双眼,无比虚弱,畏寒似的打着颤。他尾巴尖上的黑色已经减退,却并没有回到生前的活泼样子。 “豆包是怎么了?” “你没找回他,他就得不了救。”老人冷淡地回答。 陈诗语自嘲地笑了。 “我救他,还不配,我只要豆包。” 她忽略了话出口的瞬间心脏的微微抽痛。 “望阳弃阴,人的通病。” 陈诗语只觉得什么东西从她眼前拂过。 “你的灵眼开不通透,才遭蒙蔽。回去,仔细看明白了!” 陈诗语只觉眼前昏花,身下小船的摇荡加剧。 等她再睁眼,又回到了医院里,脑中最后回响的是老人那句叹息。 “一代不如一代啊!” 一代不如一代?哪一代?是什么代?在她之前还有与她一样的人吗? 陈诗语一边恍惚地想着,一边赶紧查看方叔的状况。她怎么忘了,她还得看顾方叔,怎么能就这样一走了之? “啊!”她短促地惊叫了一声。 方叔的胸口涌动着一团黑色的雾气,那雾气缭绕在伤口,挥散不去。 这是什么? 这难道就是老婆婆那句灵眼的功效吗? 第25章 (一)大小姐与穷小子:错过 陈诗语惊慌地向四周看去,却只是普通的医院装饰,墙与天花板都是雪白,再没有那种流动的黑色雾气。 她谨慎地上前,伸手触摸那些雾气,接触到的那瞬间却觉得手掌刺痛,收回来一看,指尖已被灼红,仿佛那雾气是有形的毒。 “换药。”房门被敲了两响,一个声音唤道。 陈诗语即刻把护士迎了进来,对方换上了新的药水挂点滴,又大略察看了方舰胸口的包扎。她的手在黑雾里进出,却没有半分异常,也从始至终没有作出什么惊讶的反应。 送别护士后,陈诗语想了又想,让方舰的下属值守,坐着司机伯伯的车去了警局。 被捕的男人似乎不配合审讯,只一个劲疯魔地嚷嚷。 “老子要她死!她必须得死!” “曲小姐,你来得正好。”案件的总负责人满脸为难。这个恶性伤人事件就发生在曲氏财团总部大楼门口,还恰好被众多媒体新闻目睹,社会影响极恶劣。上头已经向他们施加压力,尽快彻查出结果,给公众一个交代。但从这个施害者口中却一直问不出什么有用的线索。虽然他已经下令让干警去排查这个人的社会关系,但一时半会儿还出不了什么结果。 “这个凶手完全无法交流,我们的案件审查遇到了极大阻碍,不知道曲小姐你这边能不能给我们提供一些信息?”顾忌到曲一叶的社会身份,负责人尽量客气地询问道。 “很抱歉,”陈诗语摇了摇头,“我并不认识这个人,也从来没和他有过交集。” 负责人搔了搔头。 “这下真是难办了……” “不过,可不可以让我看看这个人?” 负责人充满希望地又看向陈诗语。 “曲小姐你是有什么苗头了吗?” “我也不确定,”陈诗语并没有把话说死,苍白的脸透着勉强的微笑,身上的衣服还染着方舰已然干涸的血,“但既然他的目标是我,或许我和他会面之后,他会作出别的反应,这可能也有助于你们破案。” “感谢你的配合!”负责人如释重负地微笑。虽然曲尚宁和高东华已经身亡,但他们的关系网里到底还有一些真朋友,其中一个在H市警局有几分话语权,负责人自然不敢为难陈诗语,“我们会保障好你的安全!” 陈诗语疲惫地笑了笑,点了点头,她实在没有精力说更多话了。 一天下来遭逢大变,还要去近距离直面杀人犯,她已经没有更多的精力来维持曾经的周到礼仪了。 “杀了你!杀了你!” 陈诗语一进入审讯室,男人的狂躁状态就又提升了一个阶级,只是他双手双脚被拷在椅子上,无法行动。椅子被他拽得哐哐作响,两旁的干警立马上前按住他。 陈诗语与他对桌坐下,神色冷漠。 “为什么要杀我?” “你该死!你个贱人你该死!”男人仿佛感觉不到痛觉,手脚用力挣扎勒出了血痕也毫无在意,甚至张口去咬两位干警压制他的手。他根本不像一个人了,更像一个发狂的野兽。 在陈诗语的眼里,男人的大脑笼罩在一片黑色的雾气中。这雾气比起方叔胸口的那团更黑更浓,几乎让人觉得是黑水汇聚而成的。 “谁派你来杀我?”陈诗语死死盯着那流动的雾气,企图从中看出什么。 “你该死!你亵渎神你该死!”男人仍在狂乱地挣扎,那片黑雾似乎翻过了一个浪。 “谁……是神?” 男人突然宕机,僵直在座位上,那黑雾里有隐现的闪光,像是电光一般灼痛着陈诗语的眼睛。 “我,我要杀了曲一叶,我要杀了曲一叶……”他的眼睛放空望着虚空,机械地重复着这句话,像是死机的机器人。他不再挣扎,却不停地以茫然的语气重复着杀人的话,场面看上去十分诡异。 已经问不出更多的讯息了。 陈诗语低头捂住眼,从审讯室退了出来。 “没事吧曲小姐?”负责人迎上来。他们在监控里看到了全程,也听到了两人匪夷所思的对话。本以为是一桩仇杀或者买凶杀人,现在居然似乎和宗教扯上了关系。 “没事。”陈诗语抬起头来,她眼睛血红,在那张虚弱而秀美的脸上分外吓人。 “曲小姐,你的眼睛!!” 陈诗语下意识捂住了眼。 “抱歉,可能是太紧张了,眼部有点出血,休息一下就没事了。”陈诗语搪塞了两句。 她的眼睛很热,很胀,眼前的事物一瞬绞碎扭曲,一瞬又复归原状。 她太想看清黑雾后隐藏的是什么讯息了,因此即使黑雾闪起了电光,她仍然不错眼地去看,到底还是看到了东西。 “或许你们可以着重排查他的网络交友情况。” 陈诗语仍闭着眼,指了指审讯室方向。 在眼睛几乎暴盲的剧痛中她看到了一个画面,男人在昏暗的房间里专注地对着电脑,他十指如飞,眼睛里闪烁着殷切而狂热的光。陈诗语从他的瞳孔里看到了倒映的电脑画面,像是什么聊天界面,一排一排的对聊来来往往。 她相信这样的画面不是无缘无故出现的。 “好的,我会安排的。”负责人客气地应诺。毕竟不论曲一叶是什么背景,一个不过大学的女孩愿意鼓起勇气与施害者对峙这件事本身就值得他对女孩高看一眼。即使她突然给出的这个建议毫无根据,但满足一下也未为不可,何况他们本就要全面排查凶手的社会关系网。 “曲小姐,谢谢你的配合,后续有任何新的情况我们会及时和你联系,希望你能配合。” “辛苦了。”陈诗语点点头,在司机伯伯的陪同下回到了家里。 尽管今天的董事会会议大败,但她还得继续战斗,得保留自己能保留下来的,得请新的可靠的律师为自己出谋划策,得再去重新摸一遍曲尚宁和高东华留下来的关系网,从中找出能用的上门拜访。 她不是绝顶聪明的人,她并不生来知之,她只是用笨办法与不幸抗衡。 方叔已经倒下,曲尚宁和高东华又没来得及交代,她不知道谁是可信的,谁是不可信的。她只能去试错。 “小姐,早点休息吧。”管家走进书房,担忧地嘱咐道。 “伯伯,你先睡吧,我自己会看着办的。”陈诗语给出了一个宽慰的微笑,再度埋头到小山似的文件中。她得从这些往来文件和有限的资料里找出蛛丝马迹,摸明白父母的关系网。 曲尚宁和高东华有个好习惯,就是工作的事从来不与家里的事掺和。这种做法好处在于给了曲一叶一个更纯粹的家庭环境,但坏处则是活动范围大部分时间仅限于家里的陈诗语和管家对他们工作上的事一无所知。 管家叹了口气,转身去给小主人准备补充精力的吃食。他对公司管理一窍不通,如今能做的只有当好小主人的后勤。 纸面的字像是在跳动,陈诗语闭上眼,狠狠揉了揉太阳穴。 【我要杀了曲一叶。】 明明自己就在他面前,他却在说“曲一叶”。他大可以继续喊“我要杀了你”,这证明他熟知自己并且对自己有深切仇恨。但被问崩以后,他却只是重复“我要杀了曲一叶”。这证明,曲一叶这个意象并不是他自发认识的,而是被他人植入的,他只是被操控的棋子。 方叔胸口和那个男人脑际都有黑气,他们的共通点除了男人扎进方叔胸口那一刀以外还有别的吗?这一点或许要等方叔醒来才能确认了。 黑气似乎只有自己看得见,这就是黑水上那位婆婆的馈赠吗?灵眼,让自己在看到以往的表象之余,还能看到潜藏在那之下的脉络。 找到黑气的源头,就能找到幕后凶手吗? “小姐,喝一点汤吧,别累坏了身子。”管家端着鸡汤推开了门。 “伯伯,开车!”陈诗语“嚯”地站起身,“我要去一趟医院!” ------------------------ 已经是深秋夜晚,H市却一如既往的温热。 秦祁脱下外套,拦了一辆的士。 “去曲氏财团总部。” 司机甚至没问街道地址,爽快地发动了汽车。曲氏财团作为国内数一数二的巨型企业,在H市相当有名,几乎每个出租车师傅都熟识它的地址。 “年轻人,怎么这个时候还去那儿啊?”司机自来熟地搭话道。 “有什么不能去的吗?”秦祁揉了揉眉心,他们拉了一个通宵,从昨天的夜戏一直连到今天早上。因为男女主的重头戏一直没过,本来中午前就该收工,却不得不往后拖延。 他从片场出来直奔机场,刚好买上最近的航班,一路连轴转才在H市落地,几乎没休息过。 “你刚回H市,怕是不知道。曲氏总部门口今天发生了命案,有人当街杀人呢!” 秦祁睁开了眼,聚精会神。 “具体是什么情况?” “这你就问对人了。我有个哥们儿当时在现场下客,他说看到有个人胸口被插了一刀,不知道还活不活得下来,旁边有个姑娘抱着那人哭呢。说是看穿着打扮都挺贵气的,说不定是公司里头什么老总。后来救护车来了,把人拉走了,警察拉起了警戒线,就看不到啥了。” “你知道他们被送去哪个医院吗?” “多半是第三人民医院,那儿离曲氏总部最近,救护车一般都是从最近的医院派出来。” “谢谢。”秦祁郑重道谢。 在曲氏总部下了车,大楼门口的警戒线已经撤离了,狼藉的血迹也被清理干净,职员们来来往往,丝毫看不出上午就在这里才刚发生恶性的当街杀人事故。 看来在这里或许找不到曲一叶。 秦祁转而打车去了第三人民医院。 他直奔服务台,“请问……”问询的话刚要出口,眼尾就扫到一伙精壮的人。 他认得,有几个正是那天巷子里为自己解困的人,他即刻跟了上去。 这伙人是曲一叶的保镖,他们在这里,曲一叶势必也在这里! “喂,你,”刚迈进住院部,有个女声却喊住了他,“你是哪床的家属?怎么不做登记?” “抱歉,”秦祁回过身来,俊脸展露出忧郁的脆弱,几乎能叫任何女人心软,“我太心急了,等我出来再补上,可以吗?” 做了个把月的模特,又参演了影视剧,他已经懂得如何利用自己的外在。 被美色攻击的护士晕了一阵,一时忘了自己要说什么,眼睁睁看着秦祁再次朝住院部深处走去。 曲一叶! 肾上腺素不断飙升,心跳带起一阵耳鸣。 “你什么人!?”门口的保镖们拦住了想要闯入病房的秦祁。 “曲一叶在里面吗?”秦祁神色冰冷,只有眼睛泄露了一丝焦急的热意。 “曲——你跟小姐什么关系!?”保镖丝毫不怵,硬邦邦地反问。 恰逢病房门打开,里头出来一个保镖,“让他们再给老大看看,说是好了怎么还不醒?哪有这样救人救半截的?” 他一抬头,看到剑拔弩张的双方,仔细打量秦祁两眼,一拍脑门。 “曲小姐的男朋友?你咋来了?” 秦祁不答反问。 “曲一叶呢!?” “哦小姐,小姐刚走,去市公安局了。” 秦祁点了下头,不再多言,刚要转身离开,却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 “里面是谁?” “我们老大,”保镖颓丧地摸摸自己的板寸,“本来以为保护曲小姐就是小打小闹的事,哪里想到老大会受这么重的伤,要是当时我们哥几个也在现场就好了,唉。” 保护曲小姐,那就也是保镖了。曲一叶身边几乎寸步不离的那个保镖,是方叔,不是他那天在西餐厅看到的那个男人。 “也不知道老大什么时候才会醒,他不醒,我看曲小姐都安不下心,我还是头一回看到曲小姐哭成那样。” 秦祁的目光投向病房门,他当然明白方叔在曲一叶心里的地位。 “他会好的。”他简短地宽慰了一句,匆匆离去。 半路堵车,眼看离市公安局不过一公里,秦祁结账下车,抓着外套飞奔。 空气像冰凉的铁杵,从咽喉往下,在胸口开出大洞。 曲一叶! 他瞳孔骤缩,那个刚从公安局走出的纤细身影,像极了曲一叶。但她穿的不再是轻松惬意的T恤短裤,而是一身气势十足的白色西装,西装上似乎遍布什么斑驳的红痕。 她就这样轻巧地走了出来,上了车,再一次从他的眼前消失。 “曲一叶!” 秦祁怒喊,路人惊愕地看着这个失魂落魄的帅哥,犹豫着是否要上前问询。 秦祁却再次迈动双腿奔跑。他曾经这样在田间地头里跑着去上学,去为自己挣一个未来;如今他在人潮汹涌的城市里跑着去追逐,去追一个答案。 曲一叶欠他一个答案。 第26章 (一)大小姐与穷小子:信任是爱的基石 秦祁终究没追上曲一叶的车。 繁华的H市太过拥挤,即使只是错过一个红绿灯,都将永远错失。 他找了个最近的网吧下车,开了一台电脑。 曲一叶的家他从没去过,曲家的住址在网上也是非公开的秘密。 但他可以查。 黑进房产管理局,在后台检索曲尚宁高东华曲一叶三人名下的房产。择选出地处H市的,再根据刚才最后看到的曲一叶的行进方向,进一步缩小范围。 曲一叶曾经无意识透露过自家是独栋别墅。去掉选项里不符的大平层,最终只有两个答案。 秦祁退出后台,清理所有的电脑操作痕迹,再次出发。 天已经全黑了。 街边有卖烤红薯的路边摊,一对情侣正凑在摊子前头挨着头挑着红薯。 太阳落下之后,即使是温暖如H市,也终于有了深秋的凉意。 秦祁面无表情地套上外套,将兜帽戴上。 越是在黑暗里,光越刺眼。 专供富人居住的别墅区安保森严,无论是做了防护的高大围墙,还是正门无所不在的监控和保安,都不是他能简单糊弄的。他半吊子的财富在这里根本不够买一张入场券。 秦祁在别墅区绿树的掩映下避开监控和保安,坐守在了大门口。 他已经不知道还能做什么了。 天上有零星的星星,默默看着这个一筹莫展的男人。 秦祁掏出了手机,发了一会儿呆,开始输入号码并拨打。 他没有存那个电话,但他却逃避不了自己记得那个电话的事实。 不过响了两声,就听到“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 当他还是那个没什么见识只一心扎在打工和学业上的愣头青时,他不知道接通电话前的嘟嘟声次数意味着什么。后来他知道了,这意味着他被拉黑了。 最开始,嘟嘟声响了十几次才会有那个语音提示,这证明曲一叶听到了他的电话,但她故意不接。他困惑,更愤怒。曲一叶在那个夜晚匆匆而来,抛下两个姓名与无数眼泪的乞求后又匆匆而去。 看到她的泪水,他尽管不愿意承认,但仍是动容的。他想为她做点什么。但他很快发现自己的这份意动再次成了笑话。 曲一叶把他抛下了,没留下任何一句解释。 她和曾经那些男友分手的时候也是这么做的吗?因为这样高傲的分手方式才惹得她不得不请保镖来保护自身安全吗? 秦祁难免带着恨意地这么想过。 但他到底还是在不断拨打电话,因为捕风捉影的消息来了,把自己的事业自己的拼搏全抛之脑后。 “你真是个笑话。”看着手机屏幕里自己的倒影,秦祁轻嘲一声。 别墅区不止这一个大门,何况曲一叶真实住址很可能在另一个备选的别墅区中,他守在这里毫无意义,只是在赌罢了。 他不甘心。 只有虫鸣的寂静夜里突然响起汽车轮胎碾过地面的沉稳声响。 大门开了,一辆黑色的商务车无声无息从小区里开出来,刚过了大门即刻就要加速。 “曲一叶!”秦祁从绿树丛中站了出来。车窗封闭,他看不到里面的人,但他认得那个车牌号,那是曲一叶日常坐的那辆! 刺耳的急刹。 车与人对峙着,都久久不动。 只有黑夜与路灯的光在一点点爬升。 后座的车窗突兀降了下来,秦祁立即上前。 那是曲一叶,又不是曲一叶。她消瘦了,不再像以前那样柔软,身体仿佛是由什么硬质的东西硬生生支起来的。夜色很黑,她的眼睛却更黑,路灯映到她眼里都折射不出光,仿佛都被吃了下去。 “曲一叶,你——” 想问为什么失去联络,想质问这个无情的集邮者,想倾泻怒火,但最后—— “你没事吧?” 秦祁皱着眉,终究还是在离后车窗还有一步的距离站住了。 他看到她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 “你过来。” 她的声音很冷,像细如发丝的利刃切割冰块。 秦祁仿佛被蛊住了,顺从地走了上去。 “伸手。”她接着说。 他递出了手,正放在车窗沿。 他看到她也伸出了手,原先红润莹白的手指显得干燥苍白。她的指尖似乎有点颤,却略过了自己下意识要牵她的手,沿着手腕向上,探向他的手臂,却始终隔着半寸的距离。 她的手仿佛在忍受剧痛,颤抖的幅度加大了,还无端出现红肿。 “怎么!”秦祁下意识要察看她的手,却反被她狠狠掐住了手臂。 她用力极大,似乎要掐到秦祁的骨头里去。 “是你!”秦祁从她的眼里看到了恨意,那仿佛深渊一样的墨黑眼睛在吸引着自己一同下坠。 【是你吗?】他看到她嘴唇微动,却没发出声音,那绝望的眼里涌上泪光。 她的手仿佛不堪忍受地弹开了。 “开车!” 她不再看向他。 顶级的车,从静止到启动几乎不要一秒,从启动到加速,更快过人类的判断。 秦祁下意识伸手扒了一下车窗,却没拽住这机械猛兽。 车开出去了,他被带着栽了一个跟头。 膝盖破了,额角破了,他狼狈不已。 “曲一叶!” 他矫健起身,大步奔跑着想要追上那个玩弄他人的富家小姐,但一双穷人的腿再如何擅于奔跑,也追不上几百万的钢铁坐骑。 “曲一叶!” 秦祁无望地喊。 他个头高挑,即使在人群中也依然显眼,于夜晚而言却终究沧海一粟。 他最终被吞没在黑暗里。 ------------------- “小姐,你还好吗?” 司机担忧地透过车内镜看着自家小姐,将车内温度提高了两度。自从在小区大门口遇到秦祁后,她就抱紧了双臂,垂着头,仿佛冷极了,不断颤抖。 陈诗语想要开口,想要回话,却再度失语。 她看到了。 他看到了缭绕在秦祁两条手臂间的黑雾。 比方叔胸口的色泽更深,比警局里那个犯人脑域的更浓。她几乎能闻见它腐烂的气息。 他一定先于他们染上了黑气,或者说他或许就是黑气的源头。 陈诗语的手发着抖。 她伸进了那些黑气,她想,或许只是她的幻觉。但比上一次更灼痛的手指却把她的侥幸搅得支离破碎。 好痛。 如果喜欢会换来这样的下场,当初为什么要喜欢呢? 她浑浑噩噩地在利瑞安私立医院下了车。 曲尚宁和高东华的尸体存放在这里。 她始终觉得还有挽回他们的可能,而曲氏财团董事会也害怕两人的死讯对集团股价造成更大的动荡,双方达成了一致,曲尚宁和高东华的葬礼就此迟迟未办。高家人骂她不孝丧良心,不让自己的父母入土为安,陈诗语却没有半点愧疚。 她用自己的眼睛看得分明。曲家人与曲氏财团的利益捆绑更深,因此他们能与自己达成一致意见,被排除在集团利益外的高家人却在迫不及待地等着分高东华的遗产。只有高东华的死讯早一日公布,其尸首早一日下葬,他们才能名正言顺地上门来要求自己的利益。 高东华平日性格洒脱万事不愁,却实在看不出他是从那样一个家庭环境走出来的。 陈诗语强撑着下到地下一层。 十指连心痛。被黑气侵蚀的伤根本无药可医,她只能忍受,借由这疼痛提醒自己,不要心软。 即使被白布掩盖,也盖不住曲尚宁和高东华尸身伤缭绕的黑气。 她的猜测成真了。 曲尚宁和高东华的死并不是意外。他们是被设计的一环,而设计的人—— 电话响了起来。 陈诗语看了一眼来电提示,迅速接通。 “曲小姐,我们老大醒了。” “我马上来。” ----------------- “方叔,你醒了就好了。我有话想问你,‘是’你就眨一下眼,‘不是’就眨两下眼好吗?” 陈诗语握着方舰的手,一错不错地盯着对方的眼睛。 方舰眨了一下眼。他还戴着呼吸机,不便说话。 “方叔,那个拿刀的男人,你认识吗?” 方舰眨了两下眼。 陈诗语垂下眼睫又想了想。 “方叔,你胸口以前还受过别的伤吗?” 方舰再次眨了两下眼。 陈诗语勉力扯出一个微笑。 “我知道了,方叔你睡吧,我很好,不用担心我。你好好休息,我还等着你继续当我的保护神呢。”她声音轻快,眼神温柔。 眼下的青黑和苍白的唇色却逃不过方舰的眼睛。 他拧着眉头,重重回握了下陈诗语的手,却没办法传达更多的言语。 “我真的很好。”陈诗语像小孩撒娇似的轻轻摇了摇方舰的手,“我是成年人了,我会照顾好自己的。你快睡吧,你睡得好吃得好身体才能好得快,我也少一桩担心的事。” 她看见方舰嘴唇开合,那口型是“好好的”三个字。 她重重点头。 “我知道了。”她咬住了下嘴唇,眼泪向她的眼眶发出预警。 “那我先走啦?”她若无其事地微笑,转身出了病房。 ----------------- 那辆熟悉的黑色商务车开回小区时,秦祁依然在门口。 他警觉地抬眼,那车牌号是他如此渴望又不愿看到的。 “曲一叶。” 他从路沿站了起来,挡在了车前。 或许是因为快要靠近小区大门,车开得并不快,无声无息刹住了。 又是沉默的对峙。 后车门开了,一个纤细的身影走了下来。 “ 你还想怎样?” 他想质问的话,却先从她的口中出来。 秦祁快步上前抓住了女孩的手腕。她抖了抖,却没挣开。 “曲一叶,这该我问你才对!你到底要怎样?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为什么一声不吭地消失?” 手腕开始有些肿痛,陈诗语麻木地体会着。 她被身边的人保护得很好,她需要一些疼痛来提醒自己保持清醒。 “那天你说,”她声音很轻,仿佛整个人游离在世界之外,“如果有一天,我站在你的位子上,你想让我体会身为下位者被玩弄的心情。你说这句话的时候,你的心情是认真的吗?” 她回避了他所有的问题,只是揪着他曾经的一句话问着不着头脑的问题。 秦祁的手紧了紧。 如果这是曲一叶的羞辱,他受了。 “我知道,你是曲氏财团的独生女,我一个穷学生什么也不是,”他眼里有了热意,“如果是这句话让你介怀,我道歉,对不起。” 长久而无望地等待着她的消息,他才明白自己早就不能从这场游戏里脱身。他卑微,无论从身份,还是感情。 “你说那句话的时候,你的心情是认真的吗?”陈诗语的眼睛却映不进光,她平板地再次询问道。 脑海中闪过她与偶像在台上的亲昵,她与那个男人在餐馆的亲密。在那之后,她还能毫不在意地在公园与自己拥吻。她用纯善的外表骗了自己。而自己,即使嘲弄地在外围漫步,却还是掉进了这张网里。 “是认真的。”秦祁轻嗤了一声,眼神灰暗,语带轻嘲,“如果我们没有这么悬殊的差距,你或许会认真一点,我只是这么痴心妄想……” “啪!” 一个耳光落在秦祁脸上。 他低头去看,女孩的眼里已经满是泪水。 “你不能这么想……你为什么?” 她说不下去了。 内心深处,她一直相信秦祁不会有害人性命的想法。但这个世界围绕着他而转,他的意愿总会被通过各种途径达成。他希望他们的身份不再悬殊,她就失去了自己的最大仰仗。他没有杀人的心思,但她的悲剧却因他而起。 她恨他,可他原本也是无辜。他并不知道这个世界的真相,他不知道自己的一个念头会死人。他不是凶手,可除了他,也没有任何人可以是凶手。 “曲一叶!” 他喊。 手下意识地想为女孩拂去眼泪。 “不要丢开我,我错了,我错了,”他手足无措,“你当大小姐就好,我会努力追上你,你再等等我好不好?做邮票也无所谓,你心里有别人也无所谓——” “不要丢开我。” 眼泪已经让陈诗语看不清眼前的一切,只有手腕被烧灼的疼痛在提醒她,握着她的男人是黑气的源头。 “我只喜欢你,”她绝望地低语,“但你从没相信过。” 如果他相信她,相信她的爱,或许他就不会说出那句话,产生那样的念头。 她狠狠甩开了他的手。 “一开始,我们就是个错误。” 世界在一刹那崩裂。 第27章 (二)真与假:秦祁与易卿 陈诗语惶然地看着四周。 原本真实的世界仿佛一瞬间成了二维的画面,被一双看不见的手撕裂。 “伯伯!”陈诗语回过头,想去呼喊车上的司机伯伯,却发现他静止了,脸上仍保留着不忍而困惑的表情。 不远处的岗哨亭,保安还探着脑袋看着这里,但他的身体与地面一起被撕裂成了碎片。 陈诗语奋力地想甩脱秦祁的手。 她还有很多在乎的人!爸妈的尸体,方叔,管家伯伯,司机伯伯——她不能眼看着这个世界崩毁! 但她却没有甩脱,秦祁的手纹丝不动,像一副铁铐牢牢锁住了她。 “秦祁!”她愤怒地喊。 秦祁的双眼茫然看向她。 “不要丢开我……”他无意识地喃喃。 陈诗语瞳孔骤缩。 秦祁的脚下敞开了一个黑洞,无数黑气从中缭绕而出,拽着他下落。他却并不挣扎,任由自己被吞没。 “秦祁!”陈诗语慌了神,下意识地伸手拽住秦祁的手臂,顾不上被他手臂间黑雾灼烧的疼痛,试图把他拉出来。 “你动起来啊!动啊!”陈诗语无望地呐喊。 眼看着被秦祁握住手腕的她也将被黑洞蚕食,秦祁仿佛如梦初醒。 他松开了手。 “陈诗语?” 他既是秦祁,又是易卿。 “回去吧。” 他掰开了陈诗语的手,放任自己下落。 活着的时候,除了易家继承人这个身份外他无足轻重,死了以后,更是什么也不是了。 他不值得陈诗语来此。 他不想拖累她了。 “易卿!” 陈诗语大脑一片空白,想也不想就追着往黑洞跳了下去。 ------------------ “吱吱。” 是什么……在叫? “吱吱。” 噢,是豆包啊…… 陈诗语缓缓睁开了眼。 一片空无的黑暗里,豆包周身裹着一圈月华似的荧光。 “你怎么……出来了?” 陈诗语抚上了豆包毛茸茸的身躯,豆包蹭了蹭,又努力拱着她的脸,催她起身。 陈诗语努力坐了起来,一撑地才感到手臂刺痛。 她看了看,手腕和指尖有紫色的瘢痕,那是她被黑雾侵蚀的证据。 “易卿!”她回过神来,四处张望。 豆包却跑开两步,人立而起,仿佛在催她跟着来。 陈诗语踉跄起身,踢掉了为搭配正装而穿的高跟鞋。正装是她为对抗曲氏财团董事会而置办的武装,不过在这里已经不需要了。 她一路追着豆包,四周的环境渐渐有了光,原本的虚无开始模拟出各样物体的样子,她看出了,她好像进入了一个房间。 豆包倏忽间消失了踪影。 房间地板上却躺着两个男人。 他们生得一模一样,他们—— 都长着易卿的脸。 “唔,这是哪儿?”其中一个男人呻吟着醒来,看到陈诗语的那瞬间眼睛不动声色地一亮,“陈诗语?” 陈诗语讷讷地停在原地。 从世界崩毁那一刻起,她就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和易卿之间发生的种种事情也让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个男人。 “嗯,”一声闷哼,另一个男人醒来了,他一睁眼就看向陈诗语,却又更快地低下头,“你来做什么?” 第一个醒来的男人注意到了后一个男人,皱了皱眉。 “你是谁?” 后一个男人这才分心注意起陈诗语以外的人。 但他看到前一个男人的面容时,满脸惊愕,眼睛不受控制地看向陈诗语。 陈诗语的目光则在两人间逡巡,她已经完全搞不懂是怎么回事了。 “原来我真的很像他。”他眼里满是落寞。 第一个男人挑了挑眉,可以看出他家世背景良好,面对陌生人时天然地能控场。 “你认识我?” 后一个男人站起了身,走到房间一角,远离房里的两人。 “如果你叫易卿的话,我算是认识你。” 易卿站起身,向陈诗语靠了两步,在一个礼貌的距离停住了。 “陈诗语,你和他认识?” 陈诗语下意识地要走向角落的男人,看到自己手上的瘢痕后却停住了。 “秦祁。”她目光向下,没有看两人中的任何一个,“是你吗?” 尴尬的沉默。 角落里的秦祁自嘲一笑。 “除了我,还有谁会和你的易卿那么相似呢?” 易卿双手插袋,刚要再问什么,却听到走廊传来一阵欢快的歌声。 听上去是个孩子。 “好朋友要手牵手~” “好朋友要一起走~” “落单的孩子是小狗~” “剥了他的皮,拆了他的骨,坏孩子就要下滚油~” 三个人不自觉凝神去听。 远远的,门外的走廊里似乎有杂沓的奔跑声。 “阿健!”是一个女人的尖叫,伴随着一阵叮铃哐啷的乱响,似乎是撞到什么东西上了,“不要丢下我,不要丢下我!” 女人绝望的嘶喊,声音在走廊中不断回响。 “鬼啊!鬼啊!”更近的地方,一个男人惊慌失措地大喊着,伴随着慌乱的脚步声。 “坏孩子,坏孩子。”最开始唱歌的那个童声讥笑着,随即就是“刺啦——”的声响,女人爆发出一声惨烈的尖叫后再也没了声息。 而男人疯狂的脚步声刚刚从陈诗语他们这扇门前经过。 “好朋友要手牵手~” “好朋友要一起走~” “落单的孩子是小狗~” “剥了他的皮,拆了他的骨,坏孩子就要下滚油~” 那童声再度唱了起来,伴随着些微的银铃声响。 银铃声在门前停了下来。 “嘻嘻~” “坏孩子的心,怦怦跳,小宝的耳朵最知道~” 门“吱呀”打开了。 角落里的秦祁立刻冲了上来,挡在陈诗语身前。同一时刻,易卿闪电般出手,握住了陈诗语的手,又触电似的甩开,换到了陈诗语另一侧,握住了她另一只手。 门口,那个肚腹大如水缸的怪物左右眼各自转了一圈,咧开嘴,与它外貌极不相符的纯真童声再度响起。 “一对好朋友,一个坏孩子,坏孩子就要下滚油~” 陈诗语张了张被易卿攥住的五指,来不及想更多,另一只空着的手立刻握住了秦祁。 秦祁诧异地回头,下意识回握住了陈诗语,才感觉到那手触感似乎不对劲,表面并不平顺,有些坑洼。低头看去,那只手满布紫色瘢痕,与原本秀丽纤长的手型相比,看上去异常恶心可怖。 曲一叶受伤了!?什么时候? 他想要张口询问,那个怪物却一瞬间逼近到陈诗语眼前,张开的口中喷吐出灼人的热气,几乎烧痛了陈诗语的眼珠。 “坏孩子,坏孩子,好孩子不会随便牵手~” 陈诗语直视怪物,周身止不住小幅度颤抖。察觉到右手边的秦祁似乎要动,立刻死死攥了对方一把。 怪物恶意地笑了起来。 “坏孩子,要惩罚~” 它张开口,嘴角向两腮咧开,豁出深深的血口,喷薄的热气从中升腾而出,它嘴里都是滚油! “哗!”怪物猛地一低头,滚油即刻倾泻而出,直奔陈诗语和秦祁紧握的手! “一叶!”秦祁暴喝一声,就要把陈诗语推开,陈诗语却死死把眼一闭,五指掐进秦祁手中,不容他挣脱。 “混蛋秦祁!别松!”她以更大的声量喊了回去! “刺啦——”滚油以极度危险的距离差距擦过陈诗语与秦祁相握的手浇在了地板上,瓷砖连带着水泥地被腐蚀出一个大坑。 “好朋友,手牵手~”那怪物闭合了嘴,再度欢快地哼唱起来,在三人身周转悠了一圈,停在了易卿面前。 易卿的前额冒出冷汗,眼睛则一眨不眨地盯着怪物,他在防备它。 “好朋友~”怪物悠悠地唱着,口中喷吐出的灼热气息燎了易卿前额的发。 怪物恶意的眼珠来回骨碌,在易卿与陈诗语交握的手上转圈。 “呜啦——”它作势咧开口,易卿的手下意识松了。 尽管看到了刚才陈诗语与秦祁那一出,明白只有不松手才是最好的应对。但在真的直面近在咫尺的危险,逃命的本能仍会促使人作出最有利于自己的行为。 陈诗语立刻反握住易卿。 怪物不怀好意地看向陈诗语,童声清脆。 “两个好朋友,两个好朋友,贪心的孩子分果果~” 怪物转身飘向门外,歌声却仍在继续。 “你分她的手,我分她的腿;你分她的头,我分她的心,贪心的孩子分果果……” 怪物的声音渐远,屋里三人这才不约而同松了口气。 “谢谢。”易卿松开了手,克制地道谢。 “我才应该谢你,”陈诗语尴尬地低下头,她与易卿的身份差距并不因她与秦祁的相处而缩小,她在他面前仍是卑微的,“要不是你先握住我的手,我根本没想到该这样应对。不过你是怎么……” “猜的。”易卿勾了勾嘴角,由内而外地散发出高品位的帅气,“来到这个地方已经是莫名其妙,如果没有半点提示,那我们来到这里不就没有任何意义了吗?” “曲一叶你的手?”秦祁再也等不下去打断了两人情愫暗涌的对话,“怎么回事?什么时候成了这样?” 易卿皱了皱眉。 “诗语,他为什么叫你曲一叶?” 陈诗语抖了抖,不知道是因为那只丑陋的手被摆上台面,还是因为易卿那句“诗语”的呼唤勾起了她别的记忆——她和易卿,有到这么亲密的程度吗? 秦祁也毫不客气地回呛。 “你又为什么一直叫她陈诗语?” “说来话长。”陈诗语忍不住叹了口气,转向易卿,“易卿,你的记忆一直到哪里为止?” 她终究还是有改变的。如果是从前,她会喊他“卿哥”,但现在,她下意识叫他“易卿”,仿佛他们是平辈相交,身份平等,没有那么多不可翻越的差距。 易卿意味不明地勾了勾嘴角。 “我发生了车祸,后面的就不清楚了。” 陈诗语再度转向秦祁。 “我是陈诗语,”想到曲尚宁和高东华温暖的面容,她语气放得更柔缓了些,“也是曲一叶,只是一个名字,不用太纠结,我就是我。” “秦祁,你又记得什么?” “你……恨我,说我们一开始就是错误。”秦祁长睫垂下,掩盖了他灰暗的眼神。 他和陈诗语的手仍握着,因为太自然,在他看见之前他竟没有注意到。 他手指动了动,想要握紧,却又慢慢松开了,只是虚虚地放在陈诗语掌心。 他和易卿太像了,但易卿显然是贵公子出身,比他这个穷学生不知好到哪儿去,无怪曲一叶会把自己当替身。她值得更好的。 “你们……”陈诗语有些头疼,易卿和秦祁相当于一个人被割裂成了两个,她也不明白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也就更无从为这两人解释。 “啊——!啊啊啊——!”走廊上再次传来新的动静,尖叫与惨叫混合着响起,似乎是怪物发现了新的猎物开启了新一轮屠戮。 一个人在走廊上拐了个弯,顺着洞开的门闯入了陈诗语等三人所在的房间。 “陈诗语!”来人惊叫。 “蛮钰!”陈诗语也分外诧异,她没想到蛮钰竟然也来到了这个诡异的地方。 “坏~孩~子~”怪物的动作比刚才更快了,只是两人打了个照面的时间,那怪物的脑袋就已经探入了门里。 “牵住我!”易卿疾喊一声,飞扑上去拉蛮钰的手,蛮钰却更快地错身,让易卿成为她与怪物之间的隔栏。 “易卿!”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间,陈诗语心念未动,手与脚已自发动作,她舍身向易卿扑去。 “啊!”易卿恐惧地大叫,怪物的巨口猛然裂开,滚油离他的瞳孔不过微米之距! 一只并不柔滑的小手勾住了他的手指,并以不可抗拒的力量握紧了他的手! 两人双双扑倒在地,滚油落地,几乎贴着他们的脸在地上腐蚀出瘆人的深坑! 怪物扭转目标,看着在后排分立的秦祁与蛮钰,咧开一个兴致勃勃的恶意微笑。 “还有~两个坏孩子~” 陈诗语心跳骤急,下意识要去救秦祁,她差点松脱开的手却被易卿狠狠握住。 “诗语,”易卿微微喘气,绝处逢生,他实在吓得狠了,“别丢下我。” 秦祁露出哭一样的笑。 他被甩开了手,陈诗语再一次选择了易卿。 怪物逼近,秦祁无动于衷地站在原地。 从前他努力求生,是为了博一个未来,当他发现他的未来已经被曲一叶填满时,对方却就这么抽身退出了。 【你只是可有可无的替代。】 他清楚了。 “秦祁!!” 陈诗语目眦欲裂。 第28章 (二)真与假:四人的修罗场 “傻逼,你想死我还不想呢!”蛮钰迅疾地牵住了秦祁的手。她不是蠢人,看了陈诗语和易卿的情况就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刚才生死一瞬间没能扛住恐惧,下意识抛弃易卿保全自身,现在理智回笼,为了保命,牵住离自己最近的秦祁才是最优选。 秦祁有些讶异地看向蛮钰。他印象里的女孩天真得有些犯傻,说不出这样恶劣的话。 “再看我挖了你的眼珠!”蛮钰尖声骂道,“要下地狱你自己不会下!?把老娘拉到这种境地里,真他妈给我气笑了!” 陈诗语强行牵着易卿起身,向秦祁快速靠拢。 她可是记得这个怪物的恶劣脾性,它会通过恐吓让人放开手,她信不过蛮钰对秦祁的坚定程度,总归还是自己再去牵上加一重保险会更安心。 然而怪物没有过多停留,外面还有更多的鲜活血肉在等着它。 “坏孩子~坏孩子~小宝的滚油最合适~” 它嘻嘻笑着飞出了屋子。 四人屏息。直到再听不见怪物身上悬挂的银铃声,蛮钰才嫌恶地甩开了秦祁的手。 “星晴?”秦祁微微蹙眉,这个奇怪的地方连自己熟悉的人都变得奇怪了。 “看清楚了,本小姐哪他妈有一点像那个穷酸货赵星晴?我是蛮钰!蛮家的独生大小姐蛮钰!”蛮钰不耐烦地在易卿和秦祁之间看了好几个来回,“陈诗语,你又他妈瞎搞些什么?一个窝囊废不够你爱,还他妈搞出两个来?” 陈诗语脚步微动,不动声色地挡在秦祁身前。 “蛮钰你发什么疯?你好端端地骂秦祁干什么?还有我早就想问了,你从一开始就是蛮钰?那你为什么最开始的时候装成另一个样子骗我们?”蛮钰上门找她摊牌的那天,她还在为父母的死和曲氏财团的掌控权焦头烂额,分不出更多的心力思考。后来仔细一想,才发现有诸多说不通的关窍。 蛮钰破罐破摔地往沙发上一坐,翘着二郎腿。 “我不装我怎么暗度陈仓?我他妈就是来跟这傻逼结个婚的事,鬼知道怎么会被坑到这个鬼地方?我要是早知道我根本不会来!……还联系不上了,”蛮钰愣了愣,似乎是没想到自己说不出那个名字,她冷笑一声,“好啊,就这么把我卖了?” 易卿拦在陈诗语和蛮钰中间。 “小蛮,你在说什么疯话?不要忘了你自己的身份!” “我什么身份?”蛮钰微仰起头,高傲得不可一世,“我他妈就是你们易家找的灵女替代品!你们易家不把我的命当回事,我还要给你们藏着掖着这些见不得人的事?” “什么灵女?”陈诗语懵了。 秦祁冷眼看着。这三个人似乎早就相识,并且隐隐有着把他排除在外的关系。是蛮钰还是赵星晴都无所谓,他不在乎;是曲一叶还是陈诗语也无所谓,是她就行。或许从那次小巷开始,就是陈诗语而不是曲一叶了,因为从那时起,曲一叶就不再是他曾经认识的样子了。 “你不知道吧?”蛮钰的视线越过易卿,挑衅地笑,“堂堂易家还得靠每几代会出一个的灵女来接续家族气运,这才能屹立百年不倒。本来这一代该与灵女结合的是易家长子易卿,但易尚端那个老东西——” “啪!” 易卿狠狠一巴掌掼在了蛮钰脸上,阻止了她未竟的话。 他下了死力,蛮钰嘴里被打破了,血流了出来,脸颊高肿。 “易卿,你居然敢打我!?”蛮钰凶悍地回头,眼里闪着暴戾的光。 陈诗语吓了一跳,下意识退了半步,秦祁虚虚拢住了她。 易卿——是这样的人吗? “小蛮,”易卿微微俯身,右手温柔地落在了蛮钰高肿的脸颊上,似乎愧疚而柔情地抚摸,“有些话能说,有些话不能说,你懂吗?对不起,听到你这么说我父亲,我一时气急了,你能原谅我的,对吗?” 蛮钰眼皮轻颤。 陈诗语在易卿的背后,看不见他的神情,蛮钰却看得清楚明白。 那个人,那个人还掌控着这里!她的身体还在他手上,他想要做什么都太容易! “是,是我错了,”蛮钰低下头,不复先前的凶悍,“谢谢你,易,易卿,谢谢你打醒我。” “这就好了,”易卿的语气里满是愉悦,他轻轻抚了抚蛮钰的脑袋,“我们还要一起努力从这个地方逃出去呢,小蛮你能平静下来太好了。” 陈诗语后背发寒。 如果不是知道眼前这个人是易卿,她几乎要以为他是—— “诗语,”易卿转过了身,冷峻的脸上带着一点歉意,“我可以这么叫你吧?抱歉,来到这个奇怪的环境,连我都变得偏激了。” 他叹了口气,笑得自嘲。 “小蛮吓得口不择言,实际上我自己也好不到哪儿去。” 看着那张脸黯然神伤,陈诗语禁不住上前。 “我们一定能出去的。” 但他是易卿,她尽管说着安慰的话,却没敢擅自触碰他。 “刚才谢谢你,”易卿目不转睛地看着陈诗语,目光深邃,“如果不是你奋不顾身来牵我的手,或许我现在已经是一堆烂肉了。” 陈诗语怯怯地把手藏在身后。 她还记得易卿最开始甩脱了她那只丑陋的手转而牵了另一只完好的,可当时救易卿心切,情况危急,她也顾不得那么多,就用那只坑坑洼洼的手牵住了易卿。 “你不用藏。”易卿作势要把陈诗语的手牵起。 “啪!” 他伸出的手却被秦祁打掉了。 他终究还是忍不了陈诗语和别的人在自己面前暧昧,哪怕明知自己只是替身,没有那个生气的资格。 易卿眼里极快地闪过一道光。 “秦祁是吗?”他露骨地上下打量秦祁的穿着,微微歪了下头,做出一个耐人寻味的表情。 秦祁寸步不让,沉默地和他对峙。 “你从前不陪在曲一叶身边,现在又回来干什么?” 易卿困惑地挑挑眉,看向陈诗语。 陈诗语尴尬地推了推秦祁。 她和易卿根本没有任何值得说道的关系,只不过是比陌生人好一点的见过几面有些交集而已。她一厢情愿地暗恋易卿,在易卿的视角来看,他对她当然没有任何义务和责任。 “易卿只是我认识的人,”陈诗语抓着秦祁的手臂,调整位置,让自己站在易卿和秦祁之间,成为他俩之间的缓冲带,“秦祁你别瞎胡乱说。” 秦祁灰暗的眼睛有了亮色。 曲一叶还没有和这个男人确定关系! 易卿却毫不含糊直击要害。 “诗语,你喜欢我?” 他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到女孩,平铺直叙的语气里莫名多了一丝柔情。 陈诗语直视易卿。 她还是会因为憧憬而不敢擅自靠近这个人,但莫名的,似乎不如以往那样心动,可他明明就是易卿啊? “曲一叶,”秦祁打断了两人的“深情”对视,不合时宜地牵起陈诗语那只瘢痕遍布的手,“你还没说,你的手到底怎么回事?” 陈诗语被拉走了注意力,看了看紫色瘢痕,又看看秦祁,不禁“咦”了一声。 秦祁身上的黑雾怎么消失了?之前情况太混乱她没注意,与秦祁肢体接触那么多次也没感到烧灼的疼痛感,说明并不是黑雾隐形了,而是切实不存在了。 她惊奇地拉着秦祁的手臂上下查看,真的没了。 秦祁任陈诗语施为,也不问为什么,只专注地看着俯视角度下陈诗语小小的鼻头小小的唇,让他想起他们在Z市的时候,那个一身倔劲半扛半扶他的小女孩。 蛮钰冷眼看着缠成一团的三人,被暂时压制下去的性子又上来了。 “打情骂俏够了吗三位?不如我们好好聊聊怎么从这个鬼地方活着出去?” 陈诗语倍感尴尬。明明她只是喜欢一个人,现在却显得自己像个渣女。 四人将门合上,短暂地商讨起来。 “那时地上开了个黑洞,秦祁被吸了进去,我也就跟着跳下去了。”陈诗语讲述着自己的经历。 秦祁的眼神微微发亮,靠近陈诗语的那只手动了动,下意识地想触摸对方,却及时收住了。陈诗语的表情很难堪,她那时才说完绝情的话,转头就追随自己而下,这时去触碰她不是明智的选择。 “我也是从黑洞下来的。”蛮钰瞪着秦祁和陈诗语,陈诗语的表述很简单,她一定略过了什么前情。 “你也在那附近?”陈诗语提出疑问。 “哼,你当我是跟踪狂?”蛮钰双手抱臂,“你不是不知道当时世界天崩地裂吧?空间都破碎了,还谈什么距离?要不是我观察力还不错,看到了那个唯一没被撕裂的黑洞,我早就和那个世界一起被撕成碎片了!” “真是拜二位所赐啊!”蛮钰加了重音,用笑脸骂人。 “空间破碎?”秦祁无法理解。那是他生长的世界,任谁都不会接受自己所认定的唯一真实世界居然有破碎崩裂的一天,这实在太超出认知。而且他当时已经失神,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那个世界围绕着你而生。”陈诗语解释了一句,继而沉默了。 “所以你想什么,那个世界就会发生什么。”蛮钰满怀恶意地补充,“你不知道吧?曲一叶的父母都死了,因为你。” 秦祁不敢置信地看向陈诗语,对方回避了他的目光,眼神哀戚。 所以那一晚,曲一叶才闯到他住的地方哭着求他把曲尚宁和高东华还回来,所以她对他的那句话耿耿于怀,所以她绝望地控诉他“你不能这么想”…… “曲一叶,”万般思绪尘埃落定,秦祁坚定地握住陈诗语的手,“如果我真的是那个世界的主人,无论我怎么怨你,我绝不可能会想让你父母死。” “我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秦祁声音干涩,手掌所传达过来的力量却温和平定,“我只能保证,我绝不会做任何可能伤害你的事。” “没有证据的事情,你又凭什么说得这么肯定?”易卿语气冰冷。 眼看谈话又要开始跑偏,陈诗语伸出手将两个人别开。 “那些不重要,现在的情况是,我们没有一个人对这个世界有任何头绪,只是待在这个房间里坐以待毙不会有任何结果。” “我们得出去。” 陈诗语下了最终判断。 “陈诗语你有病吧?”蛮钰简直觉得不可理喻,“那种东西不来找你都算好的,你还上赶着去找它?你要和怪物讲道理?圣母圣得脑子傻了吧?” 陈诗语冷冷瞥了蛮钰一眼。 “不要用你的智商以己度人。”她主动牵起两旁人的手,“现阶段,我们只要及时牵手就能避免被伤害,如果就这么耗下去,谁也不能保证情况会不会更糟。如果牵手不起作用了,我们怎么办?在这个房间里手牵着手cos白骨精?” cos这个词还是她从夏可乔那里学来的,因为被这种独特的亚文化冲击所以印象深刻。 蛮钰半张着嘴。她居然被陈诗语怼了? “我赞同。”秦祁回握陈诗语的手,“如果如你们所说,那个世界围绕着我而生,这个世界或许与我也有关联,我不是置之死地的性格。” 秦祁冷漠地睨视另外两人。 “但也绝不会设置能够一劳永逸的弱智关卡。” “我也赞同诗语。”易卿举起了被陈诗语牵住的手,示威似的晃了晃,“小蛮你呢?” 被易卿不痛不痒警示了一句,蛮钰翻了个白眼。 “一个两个眼睛被屎糊住了,”她揪着自己熨烫精致的发尾打了两个卷,“你们都走了,我一个人还不是等死?” “叮咚叮咚~” 突然一阵广播声响彻四方。 “本场载入玩家21人,已阵亡7人,现存玩家14人,开启第二阶段。” “好朋友就要手牵手,贪心的孩子分果果~” “你分他的腿,我分他的手;你分他的心,我分他的脑~” “贪心的孩子下油锅~” 陈诗语立时撒开了易卿的手,理智回笼,又尴尬地撒开了秦祁的手,却被早有防备的秦祁反手握紧。 易卿磨了磨牙。 “这又搞哪出?”蛮钰莫名其妙。 第29章 (二)真与假:手臂 走廊里,两男两女并肩,沉默地前进,遇到有房间就两两进去探索。 “为什么我非得和你牵手不可?”蛮钰老大不乐意,但陈诗语的力气竟比她的大,害得她只能被拖着走。 “女孩和女孩牵手有什么不对?”陈诗语理直气壮,一面用空出的另一只手翻捡着办公桌上的文件,“别光动嘴了,也动动你的手,早点找到线索你自己也能早点安全。” 她信不过蛮钰的定力,怕她害死了任何一个人,想来想去这枚定时炸弹还是自己看管着更好。 “贪心的孩子分果果”这话,怪物在她同时牵着秦祁和易卿时说过,对应当时的情况,那个广播通知的所谓第二关大概是不允许两人以上的牵手组队,否则会被判定为“贪心的孩子”,受到“分果果”的惩罚。 易卿和秦祁目前看起来再怎么不对付,好歹他们是同一个人,虽然不知原由分裂了,但总不会存了害死对方的心思。让他们组队陈诗语是放心的。 她微微侧头瞧了两人一眼。 两个男人手虚虚握着,各自朝着不同的方向翻找房间,仿佛巴不得就没有旁边这个人。 陈诗语开始有点怀疑自己的判断了。 门锁突然咔哒一响。 “关哥,这门锁着!” 门外突然传来一个男人咋咋呼呼的声音。 “小点声!”立时有个女人的声音喝止他,“你生怕那鬼东西听不到我们在这里啊?” “叽叽歪歪的,”男人不清不楚地抱怨,“臭娘儿们。” “你!”女人一下被挑起了脾气,就要骂架。 “行了,别吵,”有个沉稳的男声姗姗来迟,门被克制地敲响,“里面的朋友?出来说句话?” 秦祁的目光投向陈诗语,意思是他听她的;易卿眼神微动,做了个口型“开门看看”;蛮钰则无所谓地站在一边玩着指甲。 陈诗语靠近了门。 “你们是谁?” “无辜的路人,”那个男人答道,声音莫名让人觉得亲近,“相信你们也是无端被卷入这里,我们只想找到出去的办法,没有其他恶意。” “我们有五个人,两个女人一个孩子,还有我和一个小伙子。”男人自报家门。 陈诗语的肩膀松了一点。 在这样恶劣的环境里还愿意带着孩子,这伙人或许并不坏。 她作势抬起手,却被秦祁拦住了胳膊,挤到她身前,替她开了门。这样倘若外面真有什么危险,那么首当其冲的是秦祁,陈诗语则能有缓和的余地。 易卿皱了皱眉,到底没说什么。 门开了,门外果然站着两男两女一小孩。 最开始骂人的年轻男人牵着三十岁上下的女人和小孩,被叫做“关哥”的男人则牵着一个十七八的女孩。 “借一步说话,”关哥从容地微笑,“走廊上毕竟不太安全。” 九个人共处一室,房子瞬间感觉小了一些。 “我们从2312的方向搜过来,”关哥介绍着,大概指了指来时的方向,“这里的构造很像是酒店,我们之前搜过的每一间房格局都大同小异。” “我们从2301的方向过来。”易卿兴味地打量着关哥,适时接道。 “那你们有看到楼梯间或电梯吗?”关哥的语调拔高了些。 “没有。”易卿摇了摇头,“出了房门就是逼仄的走廊。” 关哥眉头紧锁。 “放屁!”那个暴躁的年轻男人突然插话,“关哥你别听他们胡扯,这小子一看就不安好心!我们那头都看遍了,这头要是没地儿下去,难道这个23楼是飘在空中啊?” “怎么不能飘呢?”易卿一本正经地问道,嘴角微勾,“毕竟更不合常理的东西我们都见过了。” 年轻男人一时语塞,往地上吐了口浓痰,骂了句“操”。 关哥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别太暴躁。 “小兄弟,如果所有的事情我们都以不合常理作为最终解释,那就根本没有任何可分析的余地了,我们又如何从这里逃出去呢?年纪轻轻,太悲观可不太好,小姑娘你说是吧?” 关哥看上去四十几的年纪,这么称呼倒也没错。不过他是冲着蛮钰问的这句话,仿佛认定了蛮钰就是刚才在门里说话的女孩。 在那样突然的处境下,被一瞬间推举出来做代表发言的人一定是这四人中的话事者,关哥经验老到,不动声色地点破了四人的权力结构。 蛮钰也含着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微笑。 “说得不错,我很赞同呢。”她明丽的嗓音与先前隔着门听到的有些不同。 关哥虽然困惑,但依旧相信自己的判断。这个女孩比旁边的女孩外貌更出众,爱美是人类的天性,倘若那对长相一模一样的双胞胎要选推崇的对象,怎么说也该是这个女孩。 陈诗语低眉顺眼,装作内敛笨拙的样子。 开门看到这五人后,她敏感地察觉到不对。如果是她作为这五人中的领导者,她不会进行这样的组队分配。 现在的组合完全力量不均衡。 关哥四十几的年纪,大概有在健身,体格算得上厚实;而他牵着的女孩打扮朴实,有些愣愣的,身材纤细,与关哥根本不是一个量级。 那个年轻男人的三人组合更是不对。年轻男人虽然瘦高,但眼里有股狠劲,他牵的女人大概三十来岁,身材发福,行动力不足,那个小孩更是不到十岁,恍恍惚惚的,似乎是看到什么东西被刺激过度了。 这两个男人无论是想甩开自己手里的人还是另外抓人组合都太容易,其余三人就像他们养的肉鸡。 或许从好的方面来说,这算是分散武力对弱势的力量形成保护。但只要是活过第一轮的人就应该知道,武力在面对怪物没有任何意义,只要摸清怪物所颁布的规则,不受恐吓松开手,即使是老弱妇孺也能活下来。 但他们却依然进行这样的安排。 陈诗语有些后悔轻易放这伙人进来了。 关哥打量的目光悬在陈诗语身上,秦祁却突然开口了。 “广播说还剩下14名玩家,除我们之外,还有5人,不如先去找到剩余的人?” 关哥的五人组合是定时炸弹。 怪物明确提示了“贪心的孩子要分果果”,或许这五人没有遇上和他们一样的情况,因此并不知道广播内容背后的意义。但如果在没遇上另外五人之前贸然分享了这一信息,要是遭遇了怪物,求生欲的催化下,谁能保证这五人不会病急乱投医来拆他们四人? 届时,他们原本安全稳定的局面将被完全打破。 “拖油瓶都那么多了还不够吗?”年轻男人咕哝了一句。他身旁的女人瞪了他一眼,倒是没再回嘴。她懂得给关哥面子。 关哥作势思索了一会儿,略带歉意。 “我们还是想尽快出去,就不参与你们找人了。不过你们愿意的话,可以和我们一起走。”他看向秦祁和易卿二人。这两人身量高,体格看上去也不错,在这种恶劣的环境里,不失为好帮手。 “道不同不相为谋。”秦祁神色冷漠。 “慢走。”易卿双手插袋。 “当着我的面挖墙脚,老——哼,真不愧是你啊。”蛮钰讥笑道。 “你认识我?”关哥锐利的眸光刺向蛮钰。 易卿同一时间看向了蛮钰。 “你算哪根葱,我怎么会认识你?”蛮钰别过了头,满嘴跑火车,“不过是和我认识的某个人长得太像,看着就让我倒胃口罢了。” “很好。”关哥气得狞笑,用眼神挨个点过这三个丝毫不给面子的年轻人,忽略了一直沉默不言的陈诗语,“你们以为这是小孩子过家家?一会儿可别哭着来求我。” 他带着自己的人鱼贯走出房间。 陈诗语心下不忍。握了握拳头,却到底什么没说。 善良是好的,善心是好的,但如果善良的代价是牺牲自己身边人,那她注定做不了那样的圣人,她只是会有私心的普通人罢了。 “我们走吧。”秦祁靠近了陈诗语,他看穿了她的想法。 “早点找到剩下的人。”易卿不甘落后。 然而直到四人走到关哥等人所说的另一端尽头的2312房,却依旧没发现其余五人的身影。 “我们漏掉了房间?”陈诗语百思不得其解。 秦祁摇了摇头,易卿也摇头,他们两人各自关注着自己所挨近的那一面墙壁,这条直通到底的走廊两端所有房间他们都没错过。 “有机关?”易卿手掌抵在墙上,尝试用力按压。 陈诗语回忆每间房的构造,在脑内构图。她在现实世界里主修设计专业,课程里有室内设计的分支内容。她似乎对空间有种天然的掌控力,这门非核心课程被她学得很好。 “没有,”陈诗语睁开了眼,“没有多余的空间。” “现实里没有空间,那就是异度空间?”易卿用着玩笑的口吻,声音却微微有些抖。 “有件事我一直想说,”秦祁突然加入了对话,“一共12间房,左右分布,各个房间的门隔得也不远。” 他转头回望2301的方向。 “那么这条走廊的长度也不会太长,但是即使在走廊照明的加持下,我们也看不到走廊尽头。” 三人齐齐回头。 他们来处的2301果然隐遁在无限的黑暗里,如果仔细去看走廊与黑暗相交的地方,就会开始产生旋转的幻觉,仿佛人被黑暗吸入,扭曲绞碎。 “空间重叠?”陈诗语喃喃,“或许我们以为自己从2301走到了2312,但其实在经过某个点后,我们走过的地方已经不断复制接续,如果我们往回走,说不定会发现很多个2301……” 蛮钰搓搓手上的鸡皮疙瘩。 “陈诗语,你少跟我在这装神弄鬼!我不跟你们拽那些有的没的,你们就没发现,这地方变太安静了吗?” 走廊里铺的是地毯,能一定程度上吸收人踩踏时发出的声音,但也不会这样悄无声息,除非所有人在刻意地不发出声音地走路。但是关哥那一行人里的年轻男人穿着一双质量堪忧的运动鞋,走动间会有轻微的“叽叽”声,加上那个男人并不谨小慎微的性格,确实不应当这么安静。 “怪物也没来。”秦祁补充道。 尽管不知道时间,但他们为了不遗漏人,每间房都仔细搜查过,几间房下来没有一两个小时起码也有好几十分钟,可是那个怪物却再也没来过。 怪物会这么好心吗? 想想那张咧开的嘴和充满恶意的笑,答案昭然若揭。 “我们回去!” 陈诗语的心突突直跳,她强硬地拖着不乐意的蛮钰往回走。 有什么变故,有什么变故在他们没发觉的时候发生了! “叮铃~” 四人走到中段时,细微的摇铃声隐约响起——那是怪物戴在身上的银铃! 大脑闪过一阵强烈的眩晕感,陈诗语不稳地扶住墙,眯着的眼睛隐约看见了墙上的房号。 2313…… 2313!? 怎么会是2313!? 陈诗语强迫自己定睛去看,那房间号又赫然是2307! “你们看见了吗!?”她急急扭头询问身旁的三人,却见三人皆望向2301的方向。 陈诗语疑惑地望向同样的方向。 这一次,2301所在的走廊尽头分外清晰。有一个男人正背对他们站在尽头的墙壁前,似乎微微发着抖。他迟缓地转过身来,在他的手上,握着一只切面平滑的手臂。横切面上,肌理血管骨骼的分布都清晰可见,血管甚至微微鼓动,仿佛那只离了躯干的手臂仍活得好好的。 那只手的手指正有力地握着男人的手。男人这才回过神来,怪叫一声,疯狂地把那手臂甩掉。就在两只手分离的一瞬间,那只手臂血液迸溅,在地上像死鱼摆尾一般打着颤。 “啊啊啊啊——!”蛮钰一声尖叫,就要甩掉陈诗语跑路。陈诗语被她拖着往后接连踉跄了两步,才在秦祁和易卿的帮助下稳住身形,蛮钰的手自然被她锁得紧紧的,没能跑掉。 “怎么回事,”易卿露出了凝重的表情,“关哥?” 第30章 (二)真与假:谜团重重 “不关我的事,不关我的事!”关哥连连大力摆手疾呼,并朝陈诗语几人的方向靠近。 他似乎被吓得狠了,急于进入人群中汲取安全感。 “别动!”秦祁用晾衣杆叉住关哥,阻止他进一步靠近。 易卿意味不明地斜了一眼秦祁,嘴角的弧度有些讽刺。 “把事情说清楚了。”易卿也架起了手里的扫把,这些器具是他们从走廊里歪倒的清洁车上找到的。 关哥的太阳穴不断鼓动,眼神从恐惧转为仇恨,又慢慢强行压制下来。 “你们想知道什么?” “那只手是谁的?”秦祁架杆的手纹丝未动,他确实是个练家子,关哥的力量撼动不了他。 “看了不就知道了?”关哥揩掉满头的汗,跌坐在地,双手支腿,倒显出一点潇洒。 那手臂的衣服布料确实有些眼熟。 “那是小吴的。”关哥摸出一根烟点燃,深深吸了一口,人才像是完全找回精神和理智,“就是那个小伙子。” 他掸掸烟灰,回复了一些从容。 “我们刚才到了2318,”大口吸吐下,一根香烟很快烧到了头,关哥立刻点了第二根,“在那里遇上了那怪物,全军覆没。我回来了,小吴慢了一步。” “然后就是你们看到的那样,我带回了他的一只手。” 但这不能解释那只手怪异的横切面,甚至于陈诗语敢用自己的视力保证,在关哥惊骇地松开手之前,那只手臂是活着的。 “你们不是说从2301过来的吗?”关哥讲着讲着突然想起了前事,眼神冰寒,“那我们怎么会到了2318?你们耍我?” “抬头看看吧,”蛮钰脸色青白,却仍抓紧时机嘲讽男人,“你瞎还是我瞎?这他妈到底2318还是2301你看不懂?” 关哥扭头去看,2301! 他不敢置信去看另一边,2302! 2318凭空消失了! “不可能!”关哥手上的烟掉到了地毯上,仓皇无比,“怎么可能!?” 陈诗语轻咳两声。她受不了烟味,尤其在这个封闭的空间里。但为了不打断关哥的讲述因此强忍着。 “会烧到……”她有些苦恼地看着仍在燃烧的烟头陷在地毯里,地毯是易燃物,他们不能在应对怪物的同时再给自己制造麻烦了。但秦祁和易卿把走廊挡得严实,她无法通过。 秦祁会意地将晾衣杆斜向下,捻灭了香烟。 “别抽烟。”秦祁面色冷峻,“香烟不是你的声带,不抽烟不会影响你说话。” 易卿差点笑出声。 “怎么了?”陈诗语一脸疑惑。 在这种地方还笑得出来,反倒让人觉得奇怪。 易卿连连摇头。 “你说小吴慢了一步,你只带回了他的手,”陈诗语重新转向关哥,现在他是他们唯一的线索,“你亲眼看到他慢了一步吗?还是实际上你什么都没看到?” 关哥锐利的目光即刻投向陈诗语。这个貌似柔弱可欺的女孩,质问出口的话却毫不客气。 但他终归只有一个人,对面却有四人,这个莫名其妙的“好朋友”游戏,落单意味着死亡,他有求于他们。 关哥低下了头,掩藏眼里的不甘。 “我没看到。我只顾着看着前面跑,突然感觉手上的重量轻了,回头才看见小吴只剩一只手。” “所以你并没有亲眼看见小吴死了?”陈诗语既像是在问话又像自言自语,“或许他是在你松开手后才死的,因为他没有牵着任何人,被怪物判定为了坏孩子。” “小姑娘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关哥冷冷地瞪视陈诗语,“你的意思是我害死了小吴?滑天下之大稽!在他只剩一只手被我带过来的时候他就死了!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你说你们遇到了怪物,全军覆没。如果你们一直在2301,我们不可能什么动静都没听到。” 最初陈诗语三人在2301醒来时就听到过走廊上被怪物追逐的人所发出的求救声,这证明了走廊是不会隔绝声音的。但既然关哥五人发生了这样的惨况,四人殒命,即使人类反抗的力量相比于怪物再弱小无力,也不该什么动静也没有。 “所以你看到的2318也没有错。”陈诗语的脑子飞速运转着,“你们确实到了2318,但2318与当时的我们已经不在一个空间。然后到了某个时间点,空间的接续点再次打开了,你刚好跨过那个点回到了2301,但小吴却晚了一步,留在2318。” “银铃声。”秦祁一直聚精会神地跟着陈诗语的思路,立刻提醒道。 “对,银铃声!”陈诗语想起了自己所看到的2307,那不是她的错觉! “你们听到了银铃声?”易卿好整以暇地问着关哥。 关哥皱着眉。 “就是听到了银铃声,我们意识到怪物在附近,所以一直往尽头逃……” 他脸色苍白。 “那个时候开始,我就没注意房号了。” 五人面面相觑。 “叮铃~” 细微的银铃声在寂静中突然铃响,陈诗语警觉地看向身后。 2301方向的尽头仍是看不清的黑暗,但慢慢的,有个白色的影子在那黑暗里若隐若现。 陈诗语一把捂住了蛮钰下嘴唇直抖的嘴,和秦祁易卿躲进了2301,关哥也迅速躲进了2302。他不信任那四人帮,独善其身或许还有活路可寻。 “有人吗?”走廊里响起一个柔弱的女声。 “奇怪,刚才这边明明有说话的声音啊……”少女自言自语,却突然一惊,“不会,不会是那怪物装人说话吧?但它明明被留在那边了啊……” “佑佑,我好害怕,你说说话吧?” “镇定。”一个奶声奶气的男孩声音答着话,“不过是人藏起来了。” “各位哥哥姐姐出来吧,”那男孩声音放声喊了一句,“我们刚从2324过来哦。” 潜藏着的五人耸然一惊。 2324? 这里到底有多少房间? 众人仍在迟疑中,易卿却突兀地跨出了房门,他铁青着一张脸凝神细看走廊中间的一大一小组合。小孩的那张脸…… “易佑?” 同样出了门的陈诗语满腹疑惑。她不可能放易卿和秦祁独自去面对危险。 蛮钰也跟着看了一眼,“噗”地一声笑了出来,直笑得弯下腰去。 易卿神色不善地睨视蛮钰,又两眼含霜地扫了一眼作壁上观的秦祁。 秦祁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同样面色冷峻地回视了一眼。 “小佑?你还活着?”2302的关哥跑了出来,满面喜色地冲那少女和男孩跑去。 男孩平静地审视他半身鲜血。他是落单的,他没有伴。 男孩松开了和少女相握的手。 “爸。”男孩乖顺地喊道,牵住了关哥迫不及待的手。 少女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 “你是谁?”陈诗语四人也靠近了些,莫名的,这个少女让她感到面善。 少女露出一个得体的微笑,她原本柔弱的美里多了一些坚强的气质。 “你好,我叫陈诗语。” 陈诗语愣在原地,不住地从上到下检视少女。她年纪看上去更轻,比她生得更美;她像是个易碎品,脆弱又美好。但细细看来,她们确实是有几分相似的,尤其是轮廓。 陈诗语转过头,沉默地看着秦祁和易卿,嘴角有些抽搐。 这两位世界的主人能给她解释一下,这个美化版的陈诗语是怎么回事吗? 秦祁的表情称得上是错愕,易卿则有些复杂难言。 “她怎么——”察觉把心内的疑问说了出来,秦祁及时住口。 “陈诗语?”易卿声音低沉,迈近的脚步充满了侵略性。 少女微微向后错步,她似乎刚发现秦祁和易卿。 “抱歉,请问我认识你吗?”她的眼睛歉意地在两人间来回,“因为你们表现得似乎很熟知我的样子……” “不认识的人就不要搭理了。”男孩易佑拉了女孩一把,隐隐站在少女身前阻拦众人的视线,“忘了刚才的教训?” 少女咬咬嘴唇,神色黯然。她剪裁合宜的雪白连衣裙溅上了一大片血迹,显然也遭遇了什么。 关哥微微眯了眼,看向自己儿子另一只牵着少女的手。 他不会忘记怪物最开始攻击的是小吴那个三人组,三人的牵手组合在怪物面前是没有任何抵御作用的。 “你说你们从2324过来,”眼见秦祁和易卿都不打算给个解释,陈诗语只好就此揭过,毕竟现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是怎么回事?我们也去过那个方向,但只看到了2312房。” 男孩易佑转了转眼珠。 “姐姐,和你分享信息对我有什么好处吗?”他嬉笑着仿佛果真是个天真孩子,“我凭什么要告诉你?” 除了年纪,他简直像成年版易佑,一样的难缠。 陈诗语不动声色地扫视这三人互牵的手。 她其实也有可以交换的关键信息,但一旦给出了,对面三人组又该怎么办?这个少女陈诗语——会不会死于非命?她太明白易佑是个什么样的人了,也太明白自己于易佑而言是什么存在——可以控制的所有物,所以也可以随时抛弃。在这个与易卿息息相关的世界里,易卿又是怎么看待她和易佑的关系的呢? 他看破了这一层吗? 陈诗语看向易卿,却只见对方直盯着男孩易佑,神色复杂,时不时又看一眼秦祁。 “你不说也没关系,”陈诗语露出一个温和的微笑,既然易佑是以小孩的外表出现,那么他身上一定有什么与小孩相关的特性,而这种特性更可能与性格相关,“无非就是空间的拆散与重组。” 她似乎与易佑专心交谈,实则把注意力都放在了少女陈诗语身上。 与其去赌小孩性格这种不确定的事,她更了解坦诚藏不住事的自己。 少女陈诗语果然讶异地微微张开嘴。 “每一次银铃声响,就预示着空间开始变动。每一次起码有两个空间相接,所以在2301的我们见到了从2324过来的你们,而怪物留在了2324房所在的空间。如何验证我的想法也很简单,不需要你来承认,只要我们去到走廊另一边确认房间号就行了。” “你好像很有趣。”男孩易佑玩味地盯视陈诗语。 比我身边这个有趣。 不知怎么的,陈诗语竟解读出了他未曾出口的下半句。 “单数可不是个好数。”易卿冷冷地插了一句。 陈诗语微微怔了怔。易卿在暗示什么?他为什么这么做? 男孩易佑眯眼笑了。 “说得很好,但都是过时的消息了。哥哥,你看起来不太行呀?” 易卿眉头一挑,嘴角就要上扬却又竭力压住。 还不到时候。 陈诗语心道易卿对于自己这个弟弟倒确实是很了解,复刻得异常传神。看到这一圈“老熟人”就能明白,这个世界和易卿本人脱不开关系。 关哥则稍稍安下心来。他对自己的儿子满心信赖,既然儿子知道这个规则,就不用担心到时候出乱子了,看来旁边这个女孩大概是他物色的牺牲品。 “有完没完?”蛮钰早听得不耐烦了,“扯了一堆花架子,然后呢?空间变动了我们能出去了?” “不,”男孩易佑好整以暇地摇摇手指,“我们去过了三个空间。2301房,2312房,2324房。” 他一根一根掰着手指,最后比出来一个四。 “这是我们第四次转换空间,如你所见,我们又回到了2301房。” 众人沉默了。 这意味着这里的空间或许只有有限个数的排列组合。这除了扩大了他们逃避怪物的逃跑选择外,并没有多指出一条生路来。 “或许,等到怪物的游戏结束我们就能被放出去。”易卿提出了一个可能。 “第一阶段剔除了7人,余下进入第二阶段的14人里,我们在场7人,仍未触发下一阶段。放任游戏继续下去,你想接着剔除谁?”秦祁语气冰冷地质问。 “我们排一排人,”陈诗语有些脑仁疼,她还是无法适应看易卿自己跟自己吵架,“第二阶段的通报开始以后,你们有能确定的死亡人数吗?” 男孩易佑悠悠比了个“二”,冲陈诗语做作地眨了眨眼,一副听话好配合的懂事孩子样。 眼看儿子回答了,关哥这才接道,“我这边三个,小吴我不确定。” “你那边只有四个人?”陈诗语冲易佑问道。 “姐姐不相信我吗?”易佑撅起嘴,粉嘟嘟的小孩样看起来倒也不显违和。 陈诗语敬谢不敏地回以尬笑。 如果易佑所说属实,那么从头到尾,有一个人始终没出现过。 落单的这个人又是怎么避过怪物“好朋友手牵手”的捕猎规则的呢? 还是说,这个所谓落单的人根本就是那只怪物? 第31章 (二)真与假:异变 “我们得回去小吴在的空间。”陈诗语语气平静。 蛮钰简直想挖开陈诗语的脑子看看里面是不是都是坑。 “去干嘛?去找那怪物自投罗网?” “去确认他的死活。”秦祁语气冰寒,他已经能完全分离赵星晴和蛮钰了,并不会因为蛮钰与赵星晴完全一致的容貌而格外容情。 关哥握紧了自己儿子的手。 “你们要去就去,如果有什么发现记得和我们分享。大家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总该互帮互助。”他说得好听,但显然是不愿意出力的。 少女陈诗语有些动摇。她微微松开了和男孩易佑相牵的手。 “想去哪儿?”男孩易佑立刻抓紧了少女陈诗语的手。 “她有权选择。”陈诗语上前一步,语气坚定,“不需要你来为她决定。” 男孩易佑把视线转移到了陈诗语身上,盯视良久,一笑。 “你想代替她?” “叮铃~” 正在几人对峙的时刻,银铃声再度鸣响,陈诗语立刻带着己方三人拉开了距离,易佑则带着自己的人钻进了2303。 “勇士姐姐,出发吧,”他嘻嘻笑着,“我等你凯旋。” 走廊通道空了出来,陈诗语正要带人往2312房的方向去,却被人缀住了。 “我不去。”蛮钰抓着2301的门边,眼神怨恨,“我才不要和你们去送死。反正只要不落单就行,我跟你们和跟他们没有区别。” 刨去蛮钰,两边都是三人,她选哪边对于她自身来说都是安全的。 “你不去也得去。”陈诗语强压下慌张,回绝了蛮钰。 “你不怕我捣乱?”蛮钰露出不善地讥笑,“你不可能每时每刻都看得住我,我就算挣脱不了你,但我总能牵个人却不是什么难事。你不把我的要求当回事,就别怪我不把你们的命当回事。” “跟着我,你会更安全。”易卿眸色深沉。他与秦祁隐隐挡住了蛮钰的路。 “我,不,乐,意。”蛮钰轻佻地回答。 “你凭什么认为他们不会轻易抛弃你?”秦祁指出问题,无论是关哥还是那个小男孩,很明显都不是能托付后背的善茬。 “因为那里有陈诗语啊,”蛮钰笑得轻巧,“一个更蠢也更纯真的陈诗语,和她在一起,该操心被抛弃的人是她不是我。” 陈诗语闭了闭眼。 “你们俩留下一个,”她转向秦祁和易卿,“谁和我一起走?” “我可以。”秦祁甩开了易卿的手,牵住陈诗语。 “我也可以。”易卿老神在在地牵住了陈诗语另一只手。 “那就恭喜我重回自由身了?”蛮钰整整自己的衣服,终于不用被陈诗语那个外表柔弱的暴力女人到处拽着跑,她这才觉得痛快了些。 又是选择题。 但已经没有更多的事件留给她犹豫了。 银铃声响的时间不固定,空间转换的规律也不确定,浪费了这一次,他们谁也无法保证下一次是什么时候到来。 “抱歉,易卿,”陈诗语松开了易卿的手,“秦祁对他们一无所知,你留下来是更好的选择。” 这是她纯粹理智的判断。 说完这话,陈诗语牵着秦祁头也不回地往走廊那端跑去,并没看到秦祁向易卿投去的挑衅目光。 “你已经对他偏向了啊……”易卿目送两人离去,自言自语。 一跨入某个临界点,空气里多了一股浓得化不开的味道。 等消化完那一阵强烈眩晕后,陈诗语才勉强看清走廊里的惨况。 残缺的人类肢体散落在走廊四处,墙上,地上,大片大片不规则的血迹已经半干涸。人踩在上面,脚底会黏糊糊地带起一片。 陈诗语不由退了一步。 她是赤脚的,虽然在搜索房间的过程中找到了袜子,但棉做的袜子显然是防不了血液的渗透。 “曲一叶。”秦祁突然出声。 “嗯?” “要踩在我的鞋上过去吗?”秦祁的声音带着笑意,和原本四人行时的冷峻毫不相同。 陈诗语脑子构想了一下那奇怪画面。 “不用了,”她摇头,有些纳罕,“秦祁,你不害怕吗?”居然还有心情开这种玩笑。 “我最害怕的事情已经发生过了。”秦祁的声音很轻,握紧陈诗语的手却十分有力,“那之外,其他的就不算什么了。” 陈诗语闭住了嘴。直觉告诉她别去问“最害怕的事”到底是什么,否则她和秦祁之间会更尴尬。 两个不过几小时前宣告分手的人,现在却亲密地牵手走在一起,这氛围怎么处怎么尴尬。 “不过尸体都成了这个样子,似乎没办法辨认。”秦祁四下查看,十分自然。 “确实……”陈诗语皱眉,“你还记得走廊里那具尸体吗?” 她说的是最初他们在房间里时听到的走廊里那个惨叫的女人。 后来他们出房间后看到了她的尸体,简直像座木乃伊,朽坐在走廊里,双手还保持着交叉护住头面的姿势。已经看不出是个人了。 秦祁回忆了一阵。 他也发现了。 “没有血,那个女人的尸体周围没有血。” “没错,那个自称小宝的怪物是以口吐滚油的方式杀人。”陈诗语面色凝重,“但这里,血液四处飞溅,看不到一点被滚油浇过的痕迹。” “如果不是这些人自相残杀,那只有另一种可能。”秦祁跟上了陈诗语的脑频。 “还有一只怪物。”陈诗语额前滑落一滴冷汗。 “先确认,如果这里是2318房所在的空间,那……” “那可能性就倾向于后者。因为那个姓关的男人说过,他在2318房,队友被怪物杀死。”秦祁接上了陈诗语未竟的话。 两人快速而沉默地走向走廊尽头。 2318的房号赫然映入眼帘,而在走廊尽头的那端墙壁旁,半个人类头颅被随意抛掷在地。 那被血和脑浆染透的半张脸能够大致辨认出轮廓。 是小吴。 “好可怕的咬合力……”陈诗语吸了一口凉气。 头盖骨是人类身上数一数二坚硬的物质,却被如此齐整地咬下一块,仿佛人类吃一块威化饼干一样轻松写意。 “好……朋友要手牵手……” “好朋友要一起走……” 2317房里传来孩童低低的念叨声。 陈诗语一个激灵,与秦祁对看一眼,两人默契地放轻脚步快速往回走。 “好朋友要手牵手!好朋友要一起走!”那童声突然变得暴躁而高亢,“落单的孩子是小狗!我不是小狗!不是小狗!” 2317的房门被撞开,一个飘在半空的身影撞了出来。一样的巨肚,一样恶意的眼睛,不同的是,这只怪物咧开嘴后只见层层叠叠密密麻麻的尖牙利齿,那牙与牙的缝隙间还流着未淌干的血迹和陈诗语不愿深想的肉色肌理。 跑! 没人能保证这只怪物与先前他们遇见的那只遵循着一样的游戏规则,他们不能拿命冒险! 跑! 袜子不防滑,跑在满地血迹上陈诗语差点滑倒,秦祁稳稳托了她一把,转而牵住陈诗语另一只手,将两人相牵的手架在陈诗语腰部,让自己成为对方一部分支撑点。 跑! 空间的接缝处已近在咫尺。 “叮铃!” 银铃声骤响! 朦胧的空间屏障开始扭曲,强烈的眩晕感迅速袭来,瞬间剥夺了陈诗语的行动能力。 “秦祁……”她痛苦地呻吟,却不妨一只强力的手臂从未曾预料的方向伸过来,狠狠拽了她一把。 “啊!”陈诗语跪倒在地,大口喘息,剧烈的晕眩在逐渐消退。原本昏花的眼睛逐渐能分辨出地毯的花色。 没有血。 “秦祁!”带着劫后余生的喜悦,陈诗语立刻从地上站起,看见的却是一身高奢休闲服的易卿。 易卿挑挑眉。 “怎么?失望了?” 陈诗语愣怔地摇头。 “不……不是,不……秦祁呢?”她四下望,两边的房号却是2307,而非她原本看到的2313。 “他呀,”易卿暧昧地笑了起来,“他留在那边当饲养员。只不过,饲料也是他。” 陈诗语猛地看向易卿的双眼,那双眼里丝毫不掩藏的戏谑和欲望—— “你不是易卿。”她眼珠血红。 “我怎么不是易卿呢?”易卿双手插兜,“你看我都不要命地站在这里接应你了,我还不是易卿吗?” “只不过是来不及救回你另一个小情人而已,诗语你就这样怨我,真是叫人伤心啊。”易卿做作地叹了口气,仿佛真受了多大的心伤。 “之前我就觉得奇怪,”陈诗语一错不错地盯着易卿,“易卿是很有界限分寸感的人,他从不会叫我诗语,因为我们的关系并没有熟到那个地步。即使是成为了秦祁,他也是叫我的全名曲一叶。” “但你不一样,你随口叫我‘诗语’。易卿对待外界通常是冷眼旁观的态度,你虽然表现得差不多,但不一样,你是因为无所谓而旁观。” “你总是不由自主微笑,用温柔的语气说着胁迫的话。” “你让我想起一个人。” “易佑,是你吗?” 每说一句话,陈诗语就站得越直。当她说完最后一句话,虽然因为身高的差距而仰视易卿,却仿佛对方正匍匐在她脚下。 “你终于变聪明了一点。”易佑眯着眼睛,不再伪装,“不过只有一点,很可惜,你的易卿已经活不下来了。” 他借着宋师借给他备用的一点力量确认了怪物在另一端空间后才伸手把陈诗语拉了出来。 一方面,灵女于他们还有大用,不能死在这里;另一方面,在这个世界的游戏规则里,失去陈诗语的易卿就算落单,会被怪物毫不留情地杀死。 “不可能!”陈诗语眼里燃烧着怒火,“这是他的世界,他不会杀死自己!” 易佑嗤笑一声。 “你又怎么知道易卿没想过杀死自己呢?更何况,规则一旦定下就超越了规则制定者本身。嘘,你还不懂得这个世界是怎么回事,你乖一点,我就考虑讲给你听,怎么样?” “你在说谎。”陈诗语眼里的温度渐渐冷却,“如果你懂得,你就不会吓得瑟瑟发抖。” 易佑变了脸色。 “有没有人告诉你,戳穿男人的痛处是一件最错的事?”易佑的手抚上陈诗语的脖颈,“在这里你可不能像在外面一样从我手上逃走。” “易佑,你就这点出息?” 不远处,蛮钰的声音响了起来。 “欺负一个女人?你真干得出来!” “钰钰,闭嘴。”易佑微侧头,语气柔情得仿佛在掬一捧水,“我高兴呢,你是蛮家的大小姐;我要是不高兴了,你就要从哪儿来回哪儿去。那些衣服首饰包,你应该还没享受够吧?” 蛮钰噤声了。不是为了富贵,她也不会上这艘船。但这也是命中注定,谁让与陈诗语那样奇诡的命格相同的只有自己呢?只有自己能帮助易佑他们瞒天过海,通过灵女验证,顶替陈诗语成为易卿的未婚妻。而真正的灵女,自然就成了易佑的囊中物。 “你早就知道他是易佑?”陈诗语目眦欲裂,无数记忆涌上脑海。 易佑要置易卿于死地,蛮钰看起来是知晓的,那易卿那场车祸——到底真的是意外还是人为?自己来到了这个世界想要拯救易卿,蛮钰口口声声说她也是来救易卿,但她的态度她的所作所为却完全相左,那她到底是来做什么的?她——其实也是来杀死易卿? 【我他妈就是来跟他结个婚!】 【易家靠每几代出一个灵女接续家族气运!】 灵女,灵女。 易佑无端的殷勤,对得到自己的执着。自己无端进入异界,那片黑水,还有孤舟上老人那句“一代不如一代”。 答案似乎昭然若揭了。 “我是灵女?”陈诗语眼神冰寒,“你想得到我,所以要害死易卿?蛮钰来到这里,也只是为了阻挠我救回易卿?” “小宝贝,脑子动得挺快。”易佑漫不经心地夸奖,松开了手,表情看上去相当愉悦。 “连接空间,”陈诗语突然抬手,一块锋利的玻璃碎片被她抵在自己喉间,割出一道血痕,“否则你的灵女就不保了。” 第32章 (二)真与假:小变态易佑 易佑脸色铁青,稍稍抬手,陈诗语退也不退,只把碎片抵得更深,一线血淌了下来。 “陈诗语,你疯了!?”易佑咬牙切齿,“我根本不可能连接空间。” “你可以,”陈诗语的眼睛异常冷静,冷静得近乎疯狂,“就像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在银铃声响后把我拽过来一样,你可以。” “如果我坚持我不能,你就要在这里杀死你自己吗!?” “你可以试试。” 陈诗语的眼神没有一丝波澜,反而叫易佑看不破。这个看上去懦弱的女孩于他而言不过短短几分钟不见,里子却完全变了样!她在墓地那个漠然的眼神确实叫他警觉或许她有所改变,却绝想不到是这样翻天覆地的改变! “你既然藏了这种东西,怎么不试着架到我脖子上威胁我呢?”易佑转换态势,爆裂的语气变得和缓,循循善诱。 陈诗语笑了笑。 “我不蠢,我打不过你。挟持你不容易,但挟持我自己就简单得多。” “叮铃!” 银铃声乍响! 靠近空间转换点的陈诗语与易佑双双跪倒,强烈的眩晕感让他们一瞬间丧失了行动能力,稍远一些的蛮钰则立刻往回跑。谁也不知道这次空间转换后,与他们相接的另一半空间有什么。但不管有什么,落单总是危险的! “好……朋友要手牵手……” “好朋友要一起走……” 陈诗语艰难地向后回头,昏花的眼里,那个肚大如鼓的怪物慢慢咧开了嘴。 “落单的孩子是小狗!” 那张嘴,利齿层层叠叠,镶满碎肉与血液! “秦祁!”陈诗语悲泣一声,那怪物在歌谣的最后一声落下后就以肉眼难辨的速度快速俯冲下来! “落单的孩子是小狗!” “陈诗语!” 身后是易佑惊慌的喊声,但陈诗语已经顾不上了。 秦祁死了!死在了他自己的世界里!死在了这个怪物嘴里!她无法接受这个结局! “秦祁你这个混蛋!”陈诗语怒喝一声,双眼充血,怪物极速俯冲的身影竟在她眼中慢了下来,她扭身,险而又险避开怪物的巨口,双手握住那片玻璃碎片反手狠狠往怪物的眼睛扎去! “啊啊啊——!”怪物的眼冒出一阵烟气,惨叫而大张的嘴里伸出无数长舌,在走廊中四处扫掠。 “你疯了!?”终于握住了陈诗语的手,易佑顾不上为刚才抓了个空的事惊疑,就要拽着对方往两边客房里避难。 陈诗语周身瘫软,一瞬间的爆发蒸干了她为数不多的灵力。她并不懂得如何运用这股力量,但当心性被激发时,自然而然便用了出来。 她任易佑半抱在怀中,愤恨的目光紧盯怪物,泪水簌簌而下也不肯闭眼。 秦祁你这个混蛋! 你怎么能死了? 你还要和我解释那一切,我还要听你解释那一切。 我还等着你相信我的爱,我也在努力对你投以百分百信任。 可是这一切,就这么中止了? 房门被合上。 易佑堆上桌椅封堵房门,这才回到陈诗语身边蹲下。 “能动吗?” 陈诗语不回答。 沉默了一会儿,她保持着被易佑半靠在墙边的姿势问道。 “你说易卿曾经想杀死自己?” 走廊上怪物的疯魔还在继续,砰砰的巨响如狂风骤雨般未停歇。等它从陈诗语的攻击中缓过劲儿来,房门口的几样桌椅根本拦不住它,只是给被追猎的人类一点心理安慰罢了。 明明他们的命还危在旦夕,陈诗语却还在说着那个已死之人的事。 “陈诗语,易卿有哪点好,值得你为他这么疯魔?”易佑气笑了。 “他为什么想杀死自己?”陈诗语只是继续自己的问话,眼神执着而平静,却更显疯狂。 “我有办法能让自己安全脱离这个世界,你也可以。”易佑抓住陈诗语的肩膀,与她对视,“现在,不要管那么多了,易卿已经死了,你做再多也无济于事。跟我出去!你们灵女应该有跨越空间的中转界,想想那里!回到那里你就安全了!” “蛮钰呢?”陈诗语眼神不变,“把她丢在这里?” “我以为你会恨她,”易佑微眯眼,“她是计划的一环,但也不那么重要,她只要有一口气在就够了。” 陈诗语静静地盯视易佑,她眼里的血色慢慢褪去。 “在2301房,我以为你是在乎她的。”她指的是初遇那只口吐滚油的怪物时,易佑飞扑上去救蛮钰。 “说起来,我还得谢谢你当时奋不顾身地救了我。”易佑慢条斯理地抚摸陈诗语那只满布瘢痕的手,“连这只丑手都看着可爱了点。” “我以为你是易卿。”陈诗语淡淡地戳破易佑的美梦。 她的手立刻被易佑攥紧,有一些变形。 但身上的力气还未恢复,连感官都是迟钝的,她感觉不到痛,因此仍是面无表情。 “你真是很不可爱。我好不容易觉得你有趣了一点。好了叙旧的话不必多说,出去。”易佑再一次收拢了掌心。 怪物的惨叫渐渐小了下去,房门开始被擂响。 “回去,回到现实里去!”易佑逼视陈诗语,手转而抚上陈诗语的脖颈。 “你真奇怪,”陈诗语虚弱地笑了,“你怕我死在怪物手下,却打算用杀死我来威胁我。” “你觉得我,怕死吗?” 易佑眯眼笑了,语气却不由变得急促。房门的桌椅已经歪倒,怪物闯进来不过是分秒间的事。 “你怕不怕死我不知道,但陈明强、廖云芳、陈旭阳一定是舍不得死的。” 他刻意加重了每个名字的读音,满意地看到陈诗语脸色一寸寸苍白。 “你虽然待在这个地方,但别忘了你是在外面那个世界生长大的,你有割舍不下的联系。” “哦对了,还有夏可乔,那个帮你逃跑的小姑娘。你想知道她怎么样了吗?” “她想取代你成为我的妻子,既然她这么想男人,那我就送她个够。” “怎么样?作为准新郎,我对你的小姐妹服务得到位吗?我还有很多花样可以招待你的亲人呢……” 陈诗语闭上了眼睛。 “随你。” 她几乎像游魂一样语气虚弱地吐出这两个字。 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她为了自己的选择在这里以命相搏,他们也得为了自己的选择承担后果。她只有一条命,如果为了他们一次次退步,那陈诗语这个人还有什么意义呢?说她自私也好,她只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只想为自己而活。 “陈诗语。”易佑咬牙。 “哐!” 大门被撞开了! “落单的孩子是小狗!”怪物愤恨地念着,每一个字之间都是利齿互相摩擦发出的金属声响。 它原本恶意的双眼里只有一只眼珠还在自如地移动,另一只眼球中裂开一道空隙,整个眼睛干瘪了,显然无法再视物。 “是小狗!” 怪物俯冲而下,甚至忽略了在陈诗语身前的易佑,直奔陈诗语而去! 易佑快速站起身,一只手握牢陈诗语,另一只手在身前一挥,怪物即刻被一道无形的屏障弹飞出去! 易佑皱皱眉,快速打横抱起陈诗语,从房门逃了出去! 一味地逃跑总有逃无可逃的时候,但在这个未知的新怪物面前拿自己的命冒险也是他绝不会做的事。 易佑眼中精光一闪,毫不迟疑地向2302跑去! 在那里,还有四个现成的试验品! ----------------- “爸,看清了?”男孩易佑从容地问道,“是你在2318看到的那个怪物吗?” “就是它!”关哥,或许该叫易尚端瞳孔缩成一根针,显见那个怪物的屠戮现场给他留下多大的心理阴影。 “对付这个怪物,也是只要牵手组队就好了吗?”男孩易佑仍不紧不慢。 易尚端仿似不经意地扫了蛮钰和少女陈诗语两眼,点了点头,“对。” 实际上他也不确定。 因为当时怪物首先袭击了小吴的三人队,那三人队瞬间散了,场面一时混乱起来,他也一路奔逃,原本牵着的女孩跟不上他,太碍事,他也就甩脱了她。分不清是谁先死了怎么死的,只知道最后还剩他和小吴结伴逃亡。然后,他侥幸越过了空间分隔线,而小吴留在了那端…… 但他不能说出来。他相信儿子会懂,也相信儿子留着这两个女孩,打的就是拿她们作试验品的心思。 “那我们没什么好怕。”男孩易佑笑得天真无邪,“一二三四,我们正好有四个人,每个人都不会落单。” 蛮钰虚伪地勾起嘴角附和着笑了笑。 因为和易佑同利益联盟的关系,她太明白这个男人的真实面目。而这个世界里的这个小易佑,毫无疑问和大易佑没什么两样。看来易卿也知道他弟弟不是个好种嘛……不对,那他为什么还毫无防备? 少女陈诗语握紧了蛮钰的手。 “那我们就待在这里吗?” “唔,就算牵手就能防御怪物,但正面撞上的感觉总是不太好呢,”男孩易佑点了点脑袋,仿佛真诚地在思考,“这样吧,等到走廊里没有声音了,我们就转移到另一边空间。反正有人替我们拉仇恨了,倒也不用太担心。” 四人打开房门,偷眼觑着怪物的动向,在怪物撞进2306后,即刻鱼贯而出进行转移。 但他们出得快,哪料到易佑和陈诗语竟也出得快,双方竟就这样在走廊上撞见了! “来得正好!”易佑勾起嘴角一笑,撞开人群跑到他们身后。 易尚端原本急于逃命,嫌弃两个女孩碍了速度,所以牵着男孩易佑在前,现在他们倒变成了离危险最近的人! “滚开!”易尚端狠狠拽了一把少女陈诗语,一面试图让两个女孩充当挡箭牌,一面带着自己的儿子往后蹿。 “落单的孩子是小狗!” 怪物携风而至!它的速度再次提升了! 正在这个档口,易佑扯了蛮钰一把,蛮钰原本就不甚坚定的手立刻松开,接着易佑的力跑到了大部队身后,只剩少女陈诗语一人孤零零地跌倒在离怪物最近的地方。 易尚端“啧”了一声。这个陌生的年轻男人坏了他的好事,否则他们本可以试验双人牵手是否可以免于被怪物攻击的。 他全副身心都放在了怪物与少女陈诗语身上,却不妨手里一空—— “易佑!?” 他不敢置信的眼睛最后看到的画面是男孩易佑牵住了少女陈诗语的手。 “对不起了爸爸。”男孩易佑笑得兴高采烈,而少女陈诗语被恐惧打湿的脸庞露出了茫然的神情。 巨口咬掉了他的脑袋。 血柱冲天,喷上天花板又向四周溅开。 血雨滴落在了男孩易佑身上。 他幽深的目光紧盯易佑。 “你真不错,”他舔舔唇角,状似恼怒,却在笑,“你害死了我爸爸。” “是你抛弃了他。”易佑回以轻松一笑。 “现在我证明了,”男孩易佑举起和少女陈诗语交握的手,“双人组队不会被攻击。”因为怪物略过了更近的他们,选择攻击稍远一些的易尚端。 “那你怎么办呢?”他笑得恶意,“你可是,三个人哦?” 蛮钰惊恐地看向易佑,她的生死掌握在他手上! “叮咚叮!” “本场载入玩家14人,已阵亡7人,现存玩家7人,开启第三阶段。” “好朋友要手牵手!” “好朋友要一起走!” “抛弃朋友最可耻,落单的孩子是小狗!” “我不是小狗!不是小狗!” 广播响起的那一刻,怪物瞬间进入了沉默状态,一根发光的绳在它身周围成一个圈。当广播结束,那光绳便开始一寸寸黯淡消解。 易佑再不迟疑,带着陈诗语和蛮钰越过易尚端的尸体,从怪物身旁经过,踏入了2318房所在的空间。 新的规则诞生了,他们没有头绪,只能赌光绳完全消散的那一刻意味着游戏关卡重启,同时空间转换重置,从而把怪物和他们分割在不同空间。 男孩易佑和少女陈诗语也跟了上来。 “秦祁没死……”陈诗语的眼睛闪着希望的光,系统播报现存玩家7人,就说明秦祁没死!他或许和那个始终不见踪影的玩家会合了,从而逃过一命!仿佛有什么东西流经身体,陈诗语渐渐有了力气。 “放我下来。”她动了动,试图从易佑怀里翻下来。 “亲爱的,你变心也太快了。”易佑听了广播自然也猜到同样的事实,不由感叹易卿命大。 陈诗语别过脸。 但她仍是想不通男孩易佑为什么放弃自己的爸爸而选择少女陈诗语。他给出的理由太不充分,同样要冒着丧命的风险,他牵着易尚端也是能做那个验证的。 “连自己的父亲都能杀,我当不起你这句亲爱的。” “你不开心我选择了你吗?”易佑让陈诗语下了地,语带委屈,“因为你是亲爱的,所以我放弃了易尚端选择了你呀。” 面对这种无耻的论调,陈诗语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好。 “叮铃!” 银铃声响,众人皆松了一口气。 却不知道被留在2301空间的怪物早已瑟瑟发抖远离那还在波动的空间壁障。 在那一边! 在那一边有比它还可怕的东西! 第33章 (二)真与假:无法停止的心疼 脚一挨地,陈诗语即刻拖动虚软的步伐开始搜寻房间。 易卿或许还在2318房这个空间,也可能在2318房与其他空间对接时顺势进入了其他空间。她得找到他! “喂!”易佑抬手,想要留住陈诗语,却不防被另一只手拽住了。 他回头,是满面惊恐的蛮钰。 “我们说好了我只负责进来和易卿结婚的!”她脸上原本精致的妆容早已被被泪水糊花,整个人汲汲皇皇,“易佑你有办法的对不对?你让我出去,让我出去啊!” 纵使遭遇了再多危险,她从没有直面死亡现场。而易尚端被一口断头的画面实在太过刺激,那高压喷射的血液至今仍残留在她脸上。死亡那么近又那么可怕,她根本没办法再欺骗自己下一个不会轮到自己。 “我只是求财,我不想死啊!”蛮钰紧紧揪住易佑的手臂,双膝抖颤,只差跪下了。 “钰钰,”易佑皱起了眉头,“你这样有什么意思呢?我也想出去,但是我做不到呀,你求我又有什么用呢?” “有用的,有用!”蛮钰眼里爆射出亮光,“……不会毫无防备地放你进来!何况我看到了!” 易佑挑挑眉,微笑的嘴角向下撇了撇,仿佛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赖在旁边旁听的男孩易佑和少女陈诗语。 蛮钰似乎陷入了极度的魔怔中,她根本没看出易佑眼神里的示警,嘴角神经质地抽搐。 “我看到……你把陈诗语拉了过来,”她露出一个诡秘的笑,“……不可能不给你留后招,你们还需要我的对吧?那个仪式没有我不行的!我以后再也不提任何要求了,易佑,你放我出去我求求你!” “让一个底层流民家庭成为顶级豪门,你以为你还有资格提更多的要求?”易佑索性把蛮钰甩开,挑衅地笑看男孩易佑,“听够了吗?听够了就滚!” “哥哥,有什么小孩子不能听的吗?”男孩易佑故作天真地眨巴眼睛,“不过可真是精彩啊,你们的故事如果搬上电视荧幕,我倒是愿意捧捧场呢。” 易佑毫无顾忌地露出了厌恶的表情。 他从没觉得自己那张脸那么欠抽过,再一想这是易卿印象中的他,整个人不由更加恼火。 “没有……”陈诗语失魂落魄地从客房走到走廊上。 在这些人拌嘴的当口,她用最快的速度搜索了所有房间,却始终不见易卿的踪影。 一抬头,走廊四人剑拔弩张针锋相对,连一向文弱的少女陈诗语都隐隐流露出愤恨的神情。 “劳驾借过。”陈诗语经过四人身边,打算去与2318相接的空间再搜索一番。 “陈诗语!”她的手臂却被狠狠拽住了,易佑的嘴角微微抽搐,那是极端情绪的前兆,“你还要去哪儿?” 陈诗语有些莫名。 易佑虽然性格扭曲变态,却不是这样易怒暴躁的。 “我还能去哪儿?”她语带讥嘲,“这里难道不是一眼望得到头?” 话一出口,她即刻皱了皱眉。她虽然与易佑不对付,但嘲讽他人不是她一贯的语言习惯。 “你又要逃离我身边!?”易佑的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陈诗语的手臂,“你已经是我的妻子了还在想着别的男人!你是不是犯贱!?你要是痒了让我——” “啪!” 陈诗语仍自由的那只手重重挥向易佑的面颊。那手上丑陋的瘢痕映入易佑眼帘,他原本疯魔的眼神清明了一瞬,却以更快的速度沉沦下去。 “陈诗语我不对——我就不该对你放松!做了我的女人我看你还怎么想别的男人!”他疯狂地上手要扒陈诗语的衣服,却不妨身后一个八爪鱼似的身影死死锁住他。 “易佑,易佑,放我出去放我出去!”那张靡艳的脸孔一叠声地唤着,眼神迷离,“我什么都愿意做!我不要死,我要活,我要做个有钱人!我是大小姐,蛮家大小姐,你们都得跪下舔我的鞋!” “哈哈,我就爱看你们这些穷老百姓互相折磨,我活着就该享受!我值得!” 陈诗语目瞪口呆。 另一边的男孩易佑胁迫着少女陈诗语跪下,一下一下戏弄似的扇着她的脸,直扇得少女陈诗语面颊高肿。 “说,你是我的奴隶,你会永远听主人的话。” “乖一点,我就给你奖励。” “啧,你这只狗真是缺乏智商。” 少女陈诗语满面泪珠,两手爆出青筋,隐隐有掐向男孩易佑脖颈的倾向。 乱套了,全部乱了套了。 我,我为什么在这里? 陈诗语一边努力格开易佑,一边恍惚地仰头。 我好恨……我恨什么? 我好恨我的父母……我好恨我的哥哥…… 不对,不对,虽然他们不爱我,但他们至少生养了我,我不恨他们!我只是不能再继续受他们操控! 我好恨易卿……他辜负了我,他擅自定了亲,他擅自死去,他无视我把我当作一个陌路人…… 不对,不对!易卿从来不欠我什么!我喜欢他是我的事情!他爱我也好不爱我也罢,都不该算他有罪! 我好恨秦祁……他害死了疼我爱我的父母,他剥夺了我为数不多的幸福,他背弃我,他不信任我,他不值得我的爱! 不对!秦祁不会做这样的事,我相信他!我既然说我喜欢我,我就应当相信他! 我好恨易佑、蛮钰,他们把我拖入深渊,让我忍受屈辱,还阻挠我救回易卿,让易卿生死未卜…… 我…… 陈诗语的瞳光剧烈闪动,她不知道了,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恨的…… “陈诗语!”一声裂喊将陈诗语拉回了现实。 她循声看去,只见易佑一手压制着自己躁动的另一只手,整张脸扭曲得仿佛分裂成了两个人。一个在暴怒在受欲望的奴役,一个在痛苦在深渊边缘挣扎。他的肩膀被蛮钰咬得鲜血四溅,已经没有一块好肉。 “快……跑!”易佑不断拉锯开合的嘴终于吐出了字。 太晚了,他发现异常已经太晚了!已经被侵入的他无法催动宋师留给他的力量,他出不去了! 至少,至少陈诗语—— 至少要让她出去! 陈诗语轻轻眨了眨眼,她看到了,天花板在下落,四周的墙壁与房门像是高度腐烂了一般膨胀着挤向走廊里的五人。而渺小如他们,即将在这诡谲的精神污染下走向灭亡。 她,可以不恨的。恨太累了,太消耗精神,她为什么一定要恨呢? 陈诗语闭上了眼。 异变陡生—— 她周身突然爆发出璀璨的华光,如白昼的阳之力照亮了整条走廊,一切宵小暗蛸化作齑粉无所遁形。 在那四目茫茫的华光世界里,闭着眼睛的陈诗语却突然看到了尤为毛茸茸的一团白光。 【豆包?】 她在心内轻唤。 那毛茸茸的一团即刻展开了,竟是一条通体雪白,玉躯修长的雪貂。他的眼眸极富灵性,隐隐洒下金色的光点。 【豆包,别走!】 自从来到这个诡异世界,豆包已经久不见踪影。眼见这小东西后腿一缩一伸,前爪迈开,似是要走,陈诗语急忙追了上去。 【豆包!】 陈诗语莫名地心里涌上悲伤的情绪。 似乎是和她的情绪相和,四周隐隐传来了哭声。 “呜呜……呜呜……” 【谁呀?】 她轻轻地问。 “谁在那里?”一个孩子的声音慌张反问,“我没有哭,我没有哭,不要告诉父亲!” 随着孩子的回答,原本空茫茫的世界突然出现了尽头,而豆包正跑向那里。 那是一个小园子,层层叠叠的灌木树丛后,一个幼小的男孩紧张而惊讶地望着陈诗语。 “你是小精灵吗?” 陈诗语低头看看自己,她居然变成只有男孩手掌大小,身体凌空。 再抬眼,她眉目温柔,轻轻抚上男孩稚嫩的脸庞。 “为什么哭?” 男孩一边小心地伸出手掌托在陈诗语身下,一边囫囵擦掉眼泪,脸有些发红。 “我寂寞了。” “父亲说因为这样的理由哭是软弱的,不配当他的儿子,所以,精灵姐姐,你可不可以不要告诉我父亲?” “你的妈妈呢?”陈诗语痴痴地看着这双眼,极尽自己的柔情想要给对方以抚慰。 “我不知道。”男孩落寞地摇摇头,“大家说我应该叫父亲的妻子妈妈,可是她不是我的妈妈,她只喜欢弟弟,因为弟弟才是她的孩子。” 陈诗语将身体贴靠在男孩的脸颊上,沉默地拥抱着对方。 “你好温暖。”男孩轻轻地说,两手捧得更小心翼翼了。 “哭吧,”陈诗语语气放得很轻,像在哼唱一首甜蜜的摇篮曲,“想哭的时候哭,想笑的时候笑,这是你的自由。虽然哭泣,但也勇敢;虽然微笑,但也忍耐。你是世界上最棒的孩子。” 易卿。 男孩吸了吸鼻子,期期艾艾的。 “精灵姐姐,你会不会消失?” 明明还在一起,就已经预演别离,足见他的人生从没得到什么好的对待。一切好事对他犹如镜花水梦。 “我在这里,我会陪着你。” 陈诗语坚定地许诺。 “窝囊废,偷偷摸摸在这干什么?”一个戏谑的孩童声音突然响起,伴随而来的事一张捕虫网,将男孩兜翻在地。 “精灵姐姐!”男孩惊慌地叫,奋力地护着双手想要从网里逃出去。 他的精灵姐姐那么小,看起来那么脆弱,如果受伤了可怎么办? “什么精灵姐姐?”把着捕虫网的男孩讥笑了一句,两旁是跟随他的仆从,默不作声地替他牵着网,对他的行径熟视无睹。 “易卿你都多大了还信这个?真是太搞笑了,你该不会是娘娘腔吧?哈哈哈我要告诉爸爸!” 孩子的身体笨拙,在捕虫网里漫无目的地挣扎了好一会儿才脱困。他顾不上被划伤的身体和跌倒的摔伤,颤抖着手张开合拢的双掌。 他其实早感觉到了,手掌里没有份量。 他的精灵姐姐不见了。 说着会陪着他的精灵姐姐不见了。 就像曾经所有他以为能得到却很快失去的东西。 “哎哟,你还哭了,你这样算什么哥哥?”男孩丢掉捕虫网,大摇大摆上前,拍拍跌坐在地失魂落魄的男孩头顶,“倒不如我做哥哥你当弟弟,不然做你的弟弟可太丢脸了!” 小易卿猛地扑了上去,表情凶悍,两旁的大人这才像是看到了争端,极快把他拉扯到了一边。 “卿少爷,不能这样对佑少爷,让易先生知道了你就要受罚了!” 小易佑捂着自己的耳朵,眼角挂泪。 “你敢咬我!?你等着瞧!我让爸爸妈妈收拾你!” 但是,那明明也是他的爸爸啊…… --------------- 陈诗语无力地看着园子里发生的一切。当易佑那张网罩下的时候,她就被弹出了那片世界,只能徒劳地敲打着看不见的屏障,看着小易卿受欺负。 怪不得,怪不得这个逃生世界里的易佑是小孩的模样。他就是从那时恨起了易佑吗?恨他扼杀了他小小而唯一的幸福,恨他与他毫不平等的待遇! “吱吱。” 那一片小园子的光与色彩逐渐黯淡下去,原本华光万顷的空间竟不知何时变成了灰调。豆包再次出现,在前方不时回头,仿佛催促着陈诗语跟上。 陈诗语抹掉泪珠,迈动脚步。 易卿曾经想要杀死自己…… 他明明知道易佑的面目,知道自己所面对的敌意,却完全不设防。 他是在一心求死吗? 为什么? 那场车祸,真的只是易佑的设计吗?易卿他有没有哪怕一点,纵容那场事故的发生? 或许她已经越来越靠近真相了。 “吱吱。” 豆包担忧地频频回头,放慢了脚步。 【没事的,没事豆包。】 陈诗语擦着无法断线的眼泪,在光线逐渐荒凉的世界里努力奔走。 【只是眼泪而已,只是我不知道怎么停下眼泪了。】 是的,只是喜欢而已,只是我不知道怎么停下心疼了。 【走吧,走吧。】 【他还在等着我。】 第34章 (二)真与假:小精灵陈诗语 易卿已经长成了一个少年。 陈诗语隔着屏障看着他。 他在一间豪华KTV里,沉默地坐在奢华柔软的沙发中,冷冷地看着屏幕。 易佑举着话筒,周围是和他们一般年纪的少男少女,如众星拱月般把他捧在中央。 “佑哥,唱得好!你不去出个唱片我第阿水一个不服!” “阿佑,下一首我们来个对唱好不好?《你是我心内的一首歌》,你的声音肯定特适合!” “别插队啊,我刚才就先跟佑佑预约了!” “喂,”易佑的声音说不出的悦耳,透着一股莫名的吸引力,“今天还有一个主角,你们光围着我可不像话。” “唉那不是,”一个男生搔着脑袋,“易卿估计也不喜欢我们打扰吧?” “嘁,”另一个男生小声吐槽,“谁他妈要热脸贴他冷屁股!” “卿哥挺酷的,但不是我爱的那道菜,”女生亲昵地去挽易佑的胳膊,“我就喜欢佑佑你这样温柔又开朗的。” 易佑笑了笑,十足的礼仪完美的预备绅士。 “滚,”他保持微笑的表情,对着话筒吐字清晰,“你们都滚。” 原本鼎沸的包厢瞬间冷却下来。少男少女们面面相觑。 把手挂在易佑胳膊里的女孩抖了抖,尤不死心,咧开一个勉强的甜笑。 “佑佑,你……开玩笑的吧?今天是你的生日呀,我们大家当然要留下来给你庆生——” “滚,”易佑微笑的幅度扩大了一些,与他寒彻的话语形成鲜明对比,“我说得还不够清楚?” 只有音乐伴奏环绕的包间里,原本兴高采烈的少男少女们一个个沉默乖巧地走了出去。 易卿易佑是易家的人,他们惹不起。 包厢门合拢,仅剩下易卿和易佑。 “哥,”易佑笑着走到沙发坐下,两手摊在沙发靠座上,姿态无比放松,“好不容易你生日,我找那些人也是专门给你庆生,你怎么还是一副死人脸?” 易卿冷冷地看着屏幕里播放的MV,歌词一行行由蓝变黄又由别的取代。 “有意思?” 他一开口,周遭温度仿佛跟着掉。 “哥你不喜欢这些嫩菜啊?”易佑夸张地往易卿方向伸了伸头,“你喜欢年纪大的?我也可以帮你找哦,听说这里的质量还不错,正好我借你的光也见识见识。” “推掉爸妈给你准备的庆生宴,就是为了这个?”易卿冷冷看进易佑的眼。 “哥,你这话就说得不对了,明明今天也是你的生日,”易佑笑嘻嘻地翘起二郎腿,“做弟弟的想款待自己哥哥,有什么错?” “敬谢不敏。”易卿起身,长腿一迈,毫不迟疑地走向门口。 “哥,你确定吗?”易佑老神在在地晃着脚,“你可是因为我求情才能和我一起出来放风,你这一走我总得跟爸妈报备一声,哎呀,那你就只能回到笼子里去了。” 易卿稍微顿了顿,仍旧推门而去。 易佑的笑脸瞬间消失。 “无聊。” 走廊里四下无人,每个包间相隔甚远,隔音也很好,充分保障了在这里消费的贵人们的隐私。 易卿沉默地走着,放空大脑。 他时常这样。人如果什么都不想了,受到伤害,疼痛的感觉也会迟钝一点,也就还能囫囵地活下去。 “易卿。” 有个细细小小的声音在叫他。 那声音和今晚任何一个女生的都不同,更平缓,更柔软。 易卿仍旧脚步不停地向前。他没有什么好停留的。 去外面坐上司机的车,回家,温习功课或是灌体或是接受父亲秘书的培训。他有很多被安排着该去完成的日程。 “对不起。” 那个细细小小的声音靠得更近了一些。 即使没看见声音的主人,也能感受到她那么柔软又那么温暖。 易卿回过了头。 那是一个小小的悬在空中的人。 从前他还太小时,那小小的人能塞满他整个手掌,他几乎没办法拢住她,但现在,或许单手就能把她抓个满怀。 易卿缓慢地眨了一下眼,那小人更近了一点。 “你还好吗?” 她眼睛里是真切的担忧。 易卿微微张开嘴,话语还未出口,就已勾起了一个残酷的笑。 “我做梦了?” 陈诗语有些恍然,这样锋利尖锐的易卿是她没见过的。 易卿没再多言,转身要继续走开。 或许那个小人真的是精灵,但愚弄人类的精灵,表现得再怎样温柔可亲也改变不了他们对人类的轻视。一句“陪着你”的承诺紧接着就是不知所踪的抛弃,半途而废的施舍只让他显得更可悲。 “吱——” 静谧的走廊里传来一声轻微的门轴转动声。 陈诗语还来不及有什么动作,就被一只大手罩住了。 “你在干什么?” 易佑玩味地看着单手抓在空中的易卿。他的姿势实在怪异。 “与你无关。” 易卿冷冷回了一句,将手揣进兜,转身离开。 陈诗语被塞在易卿的裤兜里,随着易卿的走动被裤料摩擦,正闷得喘不过气,就再次被放在了亮光下。 看环境,似乎是厕所的隔间。 “我不需要你了,”易卿边掏边说,等把陈诗语放在眼前时,那冰封的眼神动摇了一下,“你……你还来干什么?” 陈诗语只觉得头皮有些刺痛,一边上手去摸是怎么回事,一边努力地解释。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不告而别的。我来只是想陪陪你,你——” “我的头发怎么了!?” 陈诗语惨叫一声,她的头发居然根根倒竖!手摸上去还有些发麻! 这不会是——这不会是静电吧? 易卿轻咳两声,在洗手池接了一些水,手掌摊开放到陈诗语身边,却仍旧一个字不说。 陈诗语抱着头小心地看了他一眼,微微侧过身去舀了水打湿头发,好不容易才让三千烦恼丝重新顺应地心引力。 “谢谢你。”陈诗语脸有些红,很难想象刚才毫无防备顶着一头莫西干发型和易卿大眼瞪小眼的自己看上去有多滑稽。一回想就是一次痛心疾首的社死。 易卿不作声,只沉默地看着小人陈诗语,仿佛在等她更多的解释。 “我——”发现无法发出声音,陈诗语苦涩地笑了笑,看来个中奇妙历程不允许被透露给还没迈入这个世界的人,“我是个还没修行到家的精灵。” 陈诗语低下了头,就着易卿从前的幻想编着胡话。 “所以力量还不太稳定,有时候会被传送回我的世界,这是我也控制不了的。我很抱歉。” 隔间里是尴尬的沉默。 “哦,”易卿少年地声音冷冷地,却格外有质地,像是雪光映射在剔透的玻璃上,“精灵,穿西装?” 陈诗语立时局促地抱住了双臂。 她还穿着被拉入诡异世界时穿的那身衣服。纯白的西装上还留有刺目的血迹,而她光裸的脚更衬得狼狈。 陈诗语咬了咬唇,抬头,企图用真诚的目光消弭易卿对她的怀疑。 再怎么说她也是个成年人了,而现在的易卿看上去只是中学生,她得拿出大人的底气来。 “入乡随俗!” 易卿落在她身上的目光仿佛一台X光扫描机对于病症的审判。 他曾经是怎么会觉得这个不靠谱的小人是精灵的? “我不需要了。”他回答的是陈诗语那句“我只是来陪陪你”。 说罢,他拉开隔间门,出去之前余光一瞥那个小人,一不留神话就出了口。 “你能回去吗?” 陈诗语摇摇头,小小的一个站在马桶水箱上,不需要过多的言语就能显得无助。 什么时候能进来,什么时候能出去,这些都不是她能控制的。但她格外珍惜进来的机会,她不知道易卿在这些年间又经历了什么,曾经柔软的孩子变成这样冷冰冰的刺猬,她只觉得心疼。 她想陪在他身边,哪怕做不到什么,只是陪伴就已经是种帮助。因为她也是在那样无爱的环境里长大的。 “我……就是很差劲的那种精灵,想留在这里也留不住,想回家也回不了。”陈诗语仰头看着易卿,“你可以收留我吗?” 易卿沉默了一阵,却突然问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别人能看见你吗?” “我不知道,”陈诗语老老实实地摇头,“我只见过你一个人。”在易卿还是小孩的时候,易佑出现的那一刻她刚好被弹出那块记忆空间了,所以也无从得知。 易卿紧绷的嘴角放缓了一些。他的心情似乎不错。 “真没用。” 陈诗语气闷地揪着自己的西装,心想,小屁孩,让你知道我这西装上都是血还不吓死你。 “我的生活没有秘密,”易卿平静地投下一颗雷,“如果别人能看见你,我就无法收留你。” 他蹙了蹙眉。 “你真的一点能力都没有?” 陈诗语脚一点马桶水箱,整个人再次浮空,和易卿大眼瞪小眼。 “你看不到吗?我会飞呀!”她终于还是被这个说话毫不客气的中二易卿惹出了火。 易卿伸出一只大手托在她身下。 “如果我是你,我一定不只会飞。” 陈诗语端着胳膊转过身。 不行,她要跟这个臭屁小孩绝交一秒! “精灵?”易卿的声调突然变了。 陈诗语还是拿背对着对方,心道,好呀你这家伙还没完了,还讽刺我? “又回去了吗……”易卿自言自语,声音低了下去。 “我还在呀!”陈诗语落在易卿手掌心上,蹦了两下,“嘿嘿,知道舍不得我了吧?” 和易卿相处了那么久,她对他的情绪状态不说了如指掌,摸个大概总是能的。中二易卿刚才那一瞬间的失落可没逃过她的耳朵。 “喂,你!”易卿的声调拔高了,冰层裂了道缝。他本想质问什么,却突然意识到有个更大的惊喜。 “你会隐身?” 陈诗语比他还懵。 “我会隐身吗?” 两个人再度大眼瞪小眼。 “做个实验吧。” ------------ “卿少,您怎么才出来?”司机不赞同地皱眉,有些严肃,“佑少早都回去了,您不该在这种地方久待。” 言外之意就是他比易佑荒唐。 易卿沉默着点了点头。司机虽然是司机,但也是父亲的耳目,他如果违抗对方,只会惹得父亲不快。 他们要确保他是顺从的。 车平缓地行驶,易卿的手突然无预兆地搭在了前车座上。 “卿少?”司机疑惑地皱皱眉,这种突如其来的无意义举动也是被禁止的。 易卿抬了抬手指,收回了手。 “没什么。” 他的手搭在膝盖上,骨节初见分明的手背上,一个小小的白衣人得意地冲他摇着脑袋。 陈诗语是很想开口和这个小孩炫耀一下的,顾忌着还有第三人在场只好忍住了。 “我想睡了。”易卿对司机道。 前后座之间缓缓升起一道屏障,易卿借着手搭肩膀的动作让陈诗语爬上了自己的肩。 陈诗语兴冲冲扒拉住易卿的耳垂,她的身量不够,能拉到耳垂已经是她踮脚的极限了。浮空虽然很好,却是要耗费力量的。 “我厉害吧?” 千等万等就等来她这句话。 明明看外表是个成年的精灵了——不过她似乎和记忆里的年纪还一样,或许精灵的生长速度和人类不同,那说不定她不是精灵姐姐,该叫精灵阿姨了——却还这么幼稚。 “嗯。”易卿低低地应。 陈诗语这下心满意足了,坐在易卿肩膀上前后晃着腿,不自觉地哼起歌来。 面对着还是个少年人的易卿,她少了对于爱恋之人的矜持,更快活地做起了小孩。因为她对他本就不设防。 “什么歌?”仰靠在柔软的汽车座椅上,易卿的声音有些哑,他没有再隐藏疲惫。 陈诗语敲着下巴想了想。 “我也不知道,心情好就哼出来了。” “呵,”易卿的声音有些疏懒,喉结上下滚动,“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精灵可真好做。” “那我可是经过九九八十一难才成为精灵的!”陈诗语有些不服气,这说得她像是个躺平享清福的。她明明是坚定地自己选择,自己受苦,才偷得这浮生半日闲。 “看过西游记的精灵?” “入!乡!随!俗!”陈诗语坐不住了,站起来又去扒拉易卿的耳垂,“你要我说几次才能听进去?你们人类的记忆太差了!”她成功地把自己代入了精灵角色。 记忆太差了,真的吗? 易卿以手覆面。 那为什么他还记得她那短暂的拥抱。 小小的身体却像一个大大的世界将他安全地包裹其中。 让他想恨她的抛弃都力不从心。 第35章 (二)真与假:交换 “还知道回来?” 驶过一大片园林,终于到了别墅。易尚端正在大厅里与下属处理公务,看易卿进来,便不甚满意地哼了声。 “父亲。”易卿低下了头。 “该做今天的功课了,”易尚端态度严肃,全无一丝宽和,“别因为是生日就自我放松,做易家的长子就要像个样子。” “是。”易卿应了声。 他回到房间,转而进了房间里带的卫生间将陈诗语放到洗漱台上。 “等我回来。” 随后他关上门走了出去。 陈诗语在洗漱台上一个劲蹦跶,努力彰显自己的存在感。 “你要去哪儿?带上我呀,只要我不想就不会被别人看到。喂,易卿!” 但易卿根本没回头。 陈诗语百无聊赖地在洗漱台上走了两步,又仰头望了望这个到处都亮闪闪的巨大空间。光是她所站立的洗漱台在她眼里都好比800米跑道的操场。 她要想走到卫生间的门口都像一场长征。 飞过去理论上是行得通,但陈诗语掂量了下自身的实力,觉得更大的可能是她这台耐力不足初出茅庐的小飞车半路就燃油耗尽摔地上,一不小心摔断脖子那就好玩了。 于是她勤劳地迈动双腿,溜溜达达,好不容易走到洗漱台边。犹犹豫豫地向下一望,如临绝壁。 这不行,这必须得飞了。 陈诗语脚尖一点,悬浮于空,缓缓下落,半路上却不知道绊到了什么,向前栽倒。 “哎哟!” 她昏头昏脑地叫着,所幸落在一堆柔软的东西上。随着她扑落在那堆东西上,一股气味随之被激发,冲了她满怀。 莫名有点熟悉? 陈诗语劳动手脚爬起来,庆幸易卿不在现场,但当她看清自己身下的东西时,脸“唰”的红了。 内、内、内——陈诗语连滚带爬地向后退,却发现退无可退,这里根本就是易卿放换洗衣物的地方,或许是佣人偷懒了还没来取,所以陈诗语不幸地和那东西撞了个满怀。 她脸颊赤红,眼睛晶莹得几乎要滴出水来—— “我我我我不是变态!” 她“嗷”的一声惨叫,这才想起自己在这里能飞,于是手忙脚乱地扑腾着踩上半空,险些还被那脏衣篓的边缘绊了一跤又摔回去和那堆衣物作伴。 这事绝对不能让易卿知道! 陈诗语心有余悸地站在地上仰视那巨大的脏衣篓。 她一世英名不能在此毁于一旦! 陈诗语紧赶慢赶,不知过了多久才终于到达卫生间门,正要踩上半空试着去拧开门把,却听到门外的动静。 门开了,齿轮滚过地毯发出静谧声响,随后是“吱”的一声,好像是什么重物被放到床上。齿轮再次滚响,门合上了。 陈诗语心如擂鼓,不知自己还该不该出去,万一外面的人不是易卿呢?还有那个齿轮声是怎么回事? 不过一会儿,床上有模糊的动静,脚步落地,和地毯摩擦着,微微有些滞重,卫生间门开了。 洗漱台上没有那个小人。 易卿愣了愣,四下将卫生间打望了一遍,想要开口呼唤,却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以什么名字来称呼对方。 “喂,小孩儿,”下方有个声音叫着自己,“你怎么啦?” 易卿有些迟钝地低头,灌体的疼痛带给身体的负面影响并没有那么容易消除。最开始,他会昏睡几天几夜都醒不来,现在却只是过一会儿就能恢复基本的行动力。人类果然是善于提高忍耐力的动物。 陈诗语等不及易卿把自己捞起来,有些焦急地腾空而起。 “你怎么了?”她小小的手贴在易卿苍白的脸上,“你爸爸不是说让你做功课吗?什么功课会把人弄成这个样子?你为什么不带我一起去?” 她心里有太多疑问,也有太多心疼。 那小小的手很温暖。 易卿张开口,又合上了。和这个没有自保能力的小人说再多也没有意义,只会让她烦恼。 “和你没关系。”他声音低哑,却伸出了一只手托在陈诗语身下,把她带到床头柜,再疲惫地躺上床。 仿佛骨头被敲碎、每根血管被汲取得寸滴不剩的疼痛依然在蚕食着他的躯体。每当这个时候他是不愿意说话的,也没有什么说话的对象。 陈诗语跳下床头柜,一脚深一脚浅地爬过枕头,站到了易卿脸边。 “很疼吗?”她小心翼翼地问。 既然易卿不愿告诉她原由,那她就尊重易卿的意愿。 只是看着他时时凸起的眉心,她还是忍不住揪心。 易卿闷哼一声,侧过头去,黑色的发丝掩盖了他更多的表情,只显露出时时绷紧的下颚。 陈诗语沉默了一会儿,再次上前,跪坐在易卿脸边,将两手搭在他的脸上。 如果。 如果灵力是一种不定性的力量的话,它能让她飞,能让她随个人意愿在人前隐身,那么或许它也能治愈。 陈诗语闭上了眼睛,两手泛出微微的荧光。 她想象自己是一阵小雨,淅淅沥沥地落在易卿身上,随着他皮肤的孔隙,被吸纳到他体内。 她看到了残破的景象,就凑上前去补足它们,令它们焕发生机…… 易卿的呼吸平缓了一些。 原本只是呼吸就阵痛的肋间似乎重回平和。 大概是耐痛能力又提高了。 他睁开眼,下意识转过头想看看小人在做什么,脸颊上却感到一阵柔软。 他眼皮轻微颤了颤。 “精灵?” 他伸手抚上自己的脸,把那个小小的身体提在眼前。 那个不着调的精灵姐姐闭着眼,脑袋软软地垂着,明明是不舒服的姿势却没有任何挣扎。 她似乎没了意识。 “喂。” 他晃了晃手。 “精灵?” 任他如何摇晃,原本活蹦乱跳的小人都没搭理一句,那身体像是一副无主的躯干,没有半点生气。 易卿猛地站起。 不过片刻而已,不过他挪开眼的那一小会儿,这个小精灵到底发生了什么? 有哪里,有哪里能救到她? 她从他面前生离还不算,难道还要死别吗? 易卿仓惶地推开门,灰衣的男人正站在门口。 “易卿,有什么事吗?”他语调悠长,眼睛被遮挡在帽檐下,看不清他的表情。 “宋先生。”易卿周身一颤,极尽自然地把手里的小人藏在身后。 “你房里有什么?”被称作宋先生的男人别开易卿,毫不客气地登堂入室。 明明这里是易家,明明易卿是易家的长子,在这个宋先生面前却没有违抗的权利。 男人的目光在屋内扫视一圈,最后定格在床上。 “你刚才在床上做什么?” 易卿低着头。他一向知道自己屋里有监控的,易家人在他面前也极少费心思隐瞒这一点。 “只是闭目养神。” 宋师挑了挑眉毛。 他能感应到空气里有细微的能量波动,那源头已经找不到了。 不过这个时间,灵女还未成年没有继承力量,她打不开那扇门,就不会有什么能威胁到自己的。 “你该习惯了,”宋师走回门口,像个慈爱的长辈拍了拍易卿的肩,“灌体本不该如此疼痛,但谁叫你作了那样的孽。” 他语气轻巧,绵里藏针。 易卿抬起了头,那眼里冰封一片。 “谢宋先生教诲。” 宋师满意地出了房门。 易卿怔怔站了半晌,仿佛全然无事地走进了浴室。 他的行踪要事无巨细汇报给易尚端,除了必要的行程外,他没有资格擅自出门。他即使想求援,却连名义上属于自己卧室的这扇门都跨不出去;他又能向谁求援呢?像小人那样奇异的东西,他只知道宋师一个,但宋师是他每一次灌体的操刀手,他看他的眼神总是轻蔑、厌恶,他会帮这个忙吗? 浴室里是没有监控的。 他把小人放在洗漱台上,拆开了刮胡刀,取出刀片。 小人的脸似乎更苍白了,为什么偏偏这种时候她不激发她那个回家的能力?或许在那边,有人能救她。 易卿割破了手指,另一只手按压着,将渗出的血滴洒在陈诗语脸上。 精怪故事里不是总有以血救人的桥段?那么或许人的血对精灵也有用处吧? 一根手指能放的血还是太少了。 易卿割破了其余四根手指,专注地盯着,正要将血涂抹在小人身上时,突然笑了。 “原来你身上的是血。”他笑得像个解开了附加题的孩子,“我果然没错。” --------------- 陈诗语觉得浑身烧灼得厉害,她动了动眼皮,似乎有什么东西就渗了进来。 她只是闭了一下眼睛,易卿这个小破孩又对她做了什么啊啊? 陈诗语鲤鱼打挺坐起来,想开口说话先被什么东西呛住了喉咙。她胡乱抹着脸,大声咳嗽。 “呸,呸,易卿你搞什么呀?” 她终于睁开眼,仰起头。 “你醒了?”易卿的声音很轻,有些苍白的脸上透出一点悦色。 但陈诗语也看到了他架在手腕上的刀片。似乎如果不是她横插一杠,刚才易卿就会割腕。 “易卿,”陈诗语声音有些抖,“你在做什么?” 易卿淡淡地放下刀片,将手藏到了身后。 “救你。” 陈诗语这才低头看看自己,一身血红,衣服、手脚、头脸,连头发都搀着血! “你干嘛呀!”陈诗语眼圈红了,眼泪大颗大颗滑落,把脸上深红的血色冲出一道淡红的沟壑,“易卿,你干嘛呀!” 易卿沉默了数秒,再开口,语气里透着不确定。 “弄脏你了?抱歉。” 陈诗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从没有哭得这么凶过,哪怕是当初得知易卿死讯的那一天。 “笨蛋!”她大喊一句,在易卿反应过来之前就踩上半空,飞到了易卿身后。 她看到了他的双手,十根手指都被割开,指尖还留有被大力按压过的痕迹,伤口咧开,血色却隐退在更里面的地方,似乎是因为靠外的血液早被放尽了。 那些伤口是骇人的,是丑陋的。 陈诗语无助地抱住那些伤口。她恨自己太弱小,她没有那么多灵力能修复这些伤口。 那双大手载着她缓缓托到了一张脸前。 “你哭什么?” 易卿的声音有些沙哑。 “你害怕了?” 陈诗语含着泪瞪他。 “对啊,我怕了!我怕你这个大笨蛋把自己害死!你为什么要伤害自己啊?” “你不动了,像死了一样,”易卿的瞳孔色泽很深,透不进光,“只是一点血就能让你活过来,我给得起。” 陈诗语体表的血液在慢慢变淡,仿佛被她的身体吸收了进去。她感到周身暖洋洋的,力量似乎在回笼。 她无法反驳他。 当她在专心治疗易卿时,整个人像是突然被流矢击中,意识直接跌入了无尽的深渊。如果不是周身的烧灼感,她恐怕还沉沦挣扎在那片黑暗里。 “可是我不想,”陈诗语的声音低低的,“我不想你受伤。” 她的手上泛起微微的荧光。她要为易卿治疗。 “嘘——”易卿捏住了陈诗语的手,“危险。” 宋师方才无缘无故的到访,和他那句毫无由头的提问已经隐隐说明了一些。 精灵小人突然的濒死状态或许和宋师有关。他能感应到她,通过什么呢?——通过力量。 虽然疑惑,陈诗语听话地散去了聚集起的灵力。 “这里有什么吗?” “你不怕我?”易卿反问。 “我为什么要怕你?”陈诗语歪了歪头,眼角还有未干的泪,“你不让我治,那你赶紧包扎呀,要是伤口感染就糟了。” “你懂的挺多。”易卿深沉的瞳孔里泛起了微澜,“精灵都像你这样吗?” “哪样?” “蠢。” 易卿放下了陈诗语,走向浴室的角落,撬开一块毫不起眼的砖,取出了一个小药包。 只有浴室才属于他自己,在这里他才能有秘密,因此他在这里藏下了许多东西。 陈诗语蹙了蹙眉,飞下洗漱台,跑向易卿。 她不跟这个中二小孩计较,还是他的伤要紧。 她沉默地抢过和自己身体一样大的棉签,蘸了碘伏上上下下飞着忙活,又缠上绷带。 易卿任她施为,看着小人累得满脑门汗,乖乖地排开十指等着挨个被服务。 “红色很好看,”他突然说,对着陈诗语那身被血完全染红的衣服,“很适合你。” 第36章 (二)真与假:不对劲的蛮钰 陈诗语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地哼了一声。 “下次不要这样。” “嗯,”易卿专心看她的头顶,“下次你别死。” 陈诗语狠狠把胶带咬出一个口,把缠好的绷带封上。 “好嘛是我太弱了真是对不起!” 易卿似乎短促地笑了。 “你怎么晕倒的?” 陈诗语一边收尾一边老老实实地回答。 “我看你很难受,想帮你缓解一下,然后就像被什么东西打了后脑勺,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以后不要随便给我治疗,”易卿张了张五指,有一点想要揉揉小人的冲动,“有人能感应到你。” “谁?”陈诗语惊讶地抬头。她以为自己已经是这里最特别的存在了,怎么还会有东西能伤害她?这不是只是易卿的一段记忆吗? 易卿抚了抚陈诗语纯白而无垢的面颊。 “你只是小精灵,不需要知道那么多。” 陈诗语险些要跳起来说,你知道你几岁你知道我几岁吗?你清醒一点! “你叫什么?”易卿却卡住了她跳脚的档口。 陈诗语想了想,报上了真名。 “陈诗语。” 左右这不过是一段已经发生过的记忆,她来到这里或许只是被豆包指引着去了解易卿的过去,并不会对这段过去本身产生什么影响。所以,也不必隐瞒。 “真像人的名字。”易卿有些怀疑地看向陈诗语,“你真的是精灵吗?” 陈诗语:…… 她以前怎么没发现中二时期的易卿这么欠? -------------------- “吱!” 汽车急刹,易卿快速伸出手稳住了坐在小餐桌上沉迷于早点的陈诗语。 他们在去上学的路上,易佑向来不与自己的哥哥一起,因此车上除去司机只有他俩,陈诗语这才能放心进食。她昨天饿了大半宿,也不好意思和易卿说,早上在餐桌上才悄悄地示意。她也是没想到在这段记忆里她还会感觉到饿。 “怎么了?”易卿抬头,手下仍不停地给陈诗语掰着糕点。小人只有那么小一点,正常人类尺寸的食物对他们来说太大了也太重了。 “是个小姑娘,”司机回答道,继而探出窗,“小姑娘,你没事吧?不要随便闯到大马路上啊!” 车前的女孩站起了身,她怀里抱着一只毛乎乎的小猫。 “对不起,我看到这只猫差点要被辗到了……” 她声音清亮娇软,楚楚可怜,像一朵被烈日燎了花瓣的蔷薇,那张脸即使不施粉黛也美得动人心魄,简陋的衣裳也无法掩盖她自身的华光。 原本专心喂食的易卿抬起了头,看见女孩的那刻,瞳孔缩了缩。 “你没事吧?”司机看女孩微微跛着脚,口气里满是担心。他原本不是这么善良到会多管闲事的人。 “抱歉,打扰到你们开车了,我没事的,你们走吧。”女孩强忍疼痛,抱着猫往旁侧走了几步,却异常艰难,始终没让出车头。 “卿少?”司机回到了车内,转过头,语气里透着担忧,征询易卿的意见。 “送她去医院。”易卿闭上了眼,喂食的动作停了。 陈诗语抓住易卿手指“嗷呜”一口,有点心急地看着易卿握在另一只手里的大半糕点。最开始要被易卿这么个中二少年喂食时她是羞耻的,但是吃着吃着也就想开了,有福当享,有哪里需要顾虑那么多呢。 眼见易卿没有动作,陈诗语疑惑地看向对方——他看起来似乎很不舒服的样子。 “小姐,请。”司机殷勤地打开了后座的车门。 陈诗语满腹犹疑地看向司机。刚才发生的一切她都听在耳里,但始终没觉得是什么事。然而司机的这番举动倒叫她警觉起来。 路上帮助不知名的女孩就罢了,毕竟车子差点撞到人家,也算事出有因,但让女孩和自己主人家坐一起而不是坐到副驾,这个司机大叔是在做什么?他看着也不像是刚做易家司机不懂规矩的样子啊? “谢谢。”女孩腼腆道谢,拘谨地上了车。 看到已经在车里落座的易卿,她立时轻轻“啊”了一声。 “哥哥,你长得真好看。”她捧着脸,一副羞涩又难掩花痴的样子。 陈诗语愣神地看着女孩—— 蛮钰? 易卿也紧盯着女孩。 太像了。 “你——今天转学到天诚中学?”他声音很低,像是压抑着什么。 “你怎么知道?”女孩惊喜地欢呼了一声,“我叫蛮钰,很高兴认识你,你叫什么名字啊?” 她眼里星星闪闪的,俨然是一副一见钟情的小女生模样。 易卿眼神复杂,喉结略微滚动了下,嗓音沙哑。 “你不该认识我……” “你叫易卿吗?”蛮钰却眼尖地看到了他的校服铭牌,“你该不会是天诚中学的学生吧?好幸运!今天是我转学到天诚中学的第一天诶,我们一定有什么特殊的缘分!” 她忽闪着漂亮的大眼睛,每一句出口的话都极富感染力。 “好看的哥哥,新学校第一天我真的不想迟到!”她双手合十作出一个少女祈祷的姿势,“既然我们是一个学校的学生,不如就先去学校,这点小伤校医室应该就能解决了。” 她好像不经意地展示了一下自己的脚踝,那里已经肉眼可见的红肿,光从外观上来看并不让人觉得是什么小伤。 从上车至今,她就像是古早言情小说里最正统的草根而善良的美好女主,坚韧不拔并且亲切自来熟。这样的女孩,最擅长融化坚冰一样的男孩的心—— 陈诗语目瞪口呆。 蛮钰……蛮钰是这么个性格吗?简直和她认识的那个人大相径庭!到底是这些年她身上发生了什么变故,还是易卿的记忆把她美化了—— 陈诗语猛地转头看易卿,就见这个明明昨晚还冷漠地想把她丢下的中二男孩从善如流地点点头,同意了初次见面的女孩的提议。 “对了哥哥,你要摸摸这只猫猫吗?它很乖的!”蛮钰活力满满地示意手中的猫,那只猫实在乖得过分,很亲人,身上也干净得有些不像是流浪猫。 易卿竟真的听从了。他伸出手,搭在小猫脑袋上,那小猫亲昵地蹭了蹭他的手掌心。 “是真的……”他低声喃喃。 正此时,蛮钰大胆地伸出了手,覆在易卿手上,引导着对方的手从头到尾把猫撸了一遍。 “你要这样摸啦,这样才过瘾!是不是很舒服?我最喜欢小动物了!”她笑嘻嘻的,却又突然忧伤起来,“不知道这只猫猫能不能带到学校里去,我想收养它,要是放它在大街上流浪的话就太可怜了。” 易卿没有答话,前座的司机却搭腔道,“小姑娘,你上课的时候,我可以代为照顾,放学后再把它带回家就好啦。” 车里的气氛莫名融洽,两个人越过易卿这个真正的话事人商定了猫的去处。 蛮钰笑得甜甜的,她就像是一瓶花香味的香水,把原本车内原本的沉闷驱散,只剩下欢快的氛围。她的世界似乎只有单纯和乐观,她抓着易卿的手并未放开,引导着还要让他再摸一遍猫。 “哎呀!什么东西!” 蛮钰突然撒开了手,她的手背像被什么刺了一样。 易卿原本僵冷的手指有了知觉,他涣散的瞳孔重新有了焦点。余光向下,他看到陈诗语气呼呼地抓着他的手指努力往回拉。 察觉到易卿在看自己,陈诗语把易卿的手一撒,重新踩上半空,回到了小餐桌上,拿背对着这小孩,一副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 “可能是静电了吧?”蛮钰尴尬地捏着自己的手指,她刚才受惊之下把易卿的手给打开了。 她眼珠一转,这才看到易卿另一只手上握着半块糕点。 “原来你还在吃早餐呀!”蛮钰的眼睛一亮,“看起来好像很美味的样子!” 她坦率地夸赞着,眼里只有对美食的向往,没有旁的任何东西。 易卿活动了一下手指,沉沉地“嗯”了一声。 蛮钰忽闪着眼睛,易卿却没有更多的反应,她的脸庞再度挂上了忧郁的表情。 “对不起,我是不是打扰你吃饭了?” 易卿仿佛不经意地把拿着半块糕点的手放在了小餐桌上,手指动了动。看在外人眼里,他像是给手找个支撑免得累了,但实际上—— 背对易卿的陈诗语被那半块糕点拱了拱,害她往旁边错了两步才稳住身形。 陈诗语把手臂一端,不理不睬。 这饭是真吃不下去了。 看着这俩人打情骂俏她哪里还有胃口?虽然她和秦祁的关系还没掰扯清楚,和易卿也说不上是什么确切的关系,但是——但是她生个气总是可以的吧?反正生气伤害的只是自己,又碍不着谁。 “嗯。”易卿皱了皱眉。 蛮钰勾起了他不愉快的记忆,让他一时无暇他顾,但小人突然发脾气的事到底还是让他更在意一些。 毕竟他们是喂过血的关系。 蛮钰掐了掐掌心,脸上无辜而委屈的表情差点维持不住。 “对不起卿哥哥,这里离学校也不远了,不然我先下车吧?我真的没想到会打扰到你吃饭。”她怯怯地抱紧了怀里的小猫,这样的她活像是另一只无家可归的可怜小猫。 易卿又拿糕点搡了搡陈诗语,这次对方转头狠狠咬了一口糕点,脸颊鼓鼓囊囊地嚼着,但还是拿个屁股对着自己,一点不给正脸瞧一瞧。 “到了。”他语气和缓了一些。 在他话出口的同时,车停了下来。 这条上学的路他已经坐过太多次,规律而死板的生活让他不用抬眼都能预见到下一步。 “谢谢你卿哥哥,”蛮钰的嘴角有些僵,这个男人最初看到她虽然动摇得厉害,但紧接着的忽视也不是假的,“那我就先自己进去啦!” 说着她抱着小猫就要下车,却突然痛呼一声,身子矮了下去,易卿下意识拉了她一把。 “小姐,你这伤得太重了还不能走路吧?天诚中学又不允许校外人士随便进去的,卿少你说这怎么办啊?”司机一脸焦急,略带催促意味地看向易卿,“不然卿少你扶这位小姐进去吧?” 陈诗语眨巴眨巴眼,几乎怀疑自己是在看什么言情专场。 这个司机大叔真是专职司机的?确定不是专职送助攻? 易卿把那半块糕点妥帖地收好,放进口袋。 “卿少,你这时候还顾什么吃的呀?易家又不缺你那口吃的!”司机不赞同地指责着。 “易家也不缺你这个人。”易卿冷冷地回视司机。 仗着易尚端给的监视权利,加上易卿还只是个未成年的半大小孩,向来不反抗,司机已经多次越过了主仆身份的本分。 他不反抗,不是懦弱,只是走了这个还有下一个,他已经麻木了,也就懒得去管。 但在小人面前,他莫名地不想被看轻。 易卿径直下了车,学校的安保人员已经殷勤地来到了车前。他们是认得易家的车子的。 “同学,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把她带去校医室。”易卿示意半坐在车边的蛮钰。 “这……这位同学是我们学校的学生吗?”保安有些犹疑。天诚中学的孩子大多非富即贵,他们有职责把控入校人员。 易卿向蛮钰伸出了一只手。 蛮钰愣了愣,原本苍白的脸色有了红晕,她笑得阳光明媚,将一只手搭在了易卿手上,一句“谢”字还没出口,易卿的手就挪开了。 “入学证明。”易卿再次伸手示意。 蛮钰眼角微微抽搐,不作声地从书包里翻出一张卡片,拍在了易卿手上。 易卿转交给保安,保安在随身机子上一刷,“滴”一声,通过了验证。 “不好意思啊同学,久等了。”保安搓手笑笑,小心地扶起蛮钰坐上校内小型摆渡车。 “易卿,”蛮钰突然开口唤道,她眼睛很红,眼角的泪将滴未滴,“你为什么这么对我?” 原本旁观闹剧的陈诗语敏锐地察觉易卿全身绷紧了。 【我只是喜欢你啊。】 蛮钰张口,却没发出声音。但那个口型易卿看明白了。 曾几何时,也是这张脸,绝望地对他说出了这些话,而后向后退去,在车流中开出一朵血红的花。 第37章 (二)真与假:各自思量 易卿的状态不太对。 陈诗语努力跟上易卿的步伐。他似乎很焦躁,再也顾不上关照陈诗语。 “易卿!” 眼看走廊上没人,陈诗语开口唤道。 易卿脚步不停。 “易卿!你怎么了?” 易卿突兀地停了。 “你最好回你该去的地方。” 他的声音很冷,很沉。 陈诗语被那话里的冰锥一刺,怔在了原地。 “你怎么突然……?”她困惑地发问。 易卿回过了身,一双眼像择人而噬的深渊。 “我不是当年的小孩。” “你也不是真的精灵。” “游戏该结束了。” 他再度转身,走回了自己的路,进入了教室。 陈诗语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该想什么,潜意识在告诉她不能放下易卿不管。她再度追了上去。 但易卿完全无视了她。 她遮挡他看黑板的视线,他就低下头看书本;她想触碰他,他就像扫落一只蚊子似的将她拂开。 她好像回到了最初暗恋他的时候。因为渺小而被无视,尝不到一点甜头却还在努力地仰望。 陈诗语站在课桌上,久久地凝望易卿,而他冷漠的眼睛却根本未曾看向她。 陈诗语的身影消失了。 易卿的食指弹动了一下。 但所有的动摇终究归于死寂。 这是最好的选择。 -------------------- 陈诗语出了高二(一)班教室,在偌大的校园里寻找校医室。 她已经不是曾经的那个陈诗语了。 曾经的陈诗语或许会因为被冷落而顾影自怜,现在的陈诗语学会了冷静。 易卿的不对劲是从遇到蛮钰开始。除了那以外,无论是昨晚可疑的“功课”,还是他不正常的“喂血”举动,都证明了他隐瞒了太多事。 她原本只想通过陪伴来疗愈易卿的心,但很显然,这样浅层的抚慰根本毫无意义。 她必须去触及伤疤之下的血与肉。 “校医室……”陈诗语看着牌匾,微微笑了,“看来我的方向感还不算差。” “你们确定有用?他对我根本没什么反应!” 校医室里隐隐传来女孩的说话声。 “我都好好按照你们说的做了啊!撞车、崴脚、猫,我人现在都还在校医室!” 陈诗语走近了些,踩上半空,凑在了蛮钰的听筒上。 “你不清楚你在和谁说话?” 对面是个清朗的声音,如流水潺潺,明明温和却让人感到寒毛直竖的紧张。 “对,对不起,”蛮钰的气焰立刻消退了下来,“我也是太紧张这件事了……” “做好你该做的,”话筒里的声音充满了上位者的蔑视,“别的不该你操心。” 电话被挂断了,蛮钰一句殷勤的“好的”都没能来得及出口。 她愣了一秒,把手机抓在眼前确认电话已挂断,柳眉便竖了起来,下一秒就做出了一个砸手机的动作,却又在半路硬生生克制住了。 她僵硬地收回手,手指用力而珍惜地抚弄着手机。 陈诗语认得出来,那是某一年流行过的机型,价格高昂。那一年陈家还没发迹,陈旭阳软磨硬泡让廖云芳给他买了这手机,他们因此一个月都没吃上肉。那是她羡慕过,却也知道自己不会被允许拥有的东西。 “千错万错钱没错,”蛮钰笑得有些狰狞,“我是来过好日子的,其他都无所谓,其他都无所谓……” 她像是在催眠自己。 陈诗语仔细观察着她的手指。 虽然有着少女的丰润,但指关节看得出一点劳作的痕迹。这双手底子很好,但显然没有经过什么高级的保养。 蛮家……是怎么发家的? 陈诗语努力翻检着记忆。她平时不爱交际,除了当年喜欢上易卿之后特意了解了一些有关他的外围信息外,上流圈子里的消息她基本是不知道的。 但她清楚蛮家的地位,也只不过比易家低一档,已经算得上是滨海市的豪门了。 豪门之女会是这样一双手吗? 还有那个电话里的声音,微妙的很像是某个人。只可惜电话挂得太快,如果对方再多说几句,或许她就能认出来了。 陈诗语默默盘算。 蛮钰刚才车上的样子果然是伪装的,她从少年时代就蓄意靠近易卿是图什么?图和易卿的婚姻?但世家联姻这种事情不是只要双方父母说定就好吗?她大可不必这么早就埋线啊? 灵女。 蛮钰曾经吐露过的这个词,一切或许又绕回到这里。 易家的宅子里有可以伤害她的东西,没有易卿的帮助,她不能贸然去到那里。这个记忆空间已经存在太多不合常理的地方,她能在这里感到饥饿,谁又能保证她在这里不会死呢?所以现在,待在蛮钰身边,透过她来摸索真相是相对安全的办法。 陈诗语在蛮钰的病床边坐下。 “老队友,又见面了。” 陈诗语哼笑一声,轻轻地晃着腿看着窗外的光景。 清晨的阳光水泠泠的,斜照在窗台的盆栽上,在那晨光里能看见一点点上下翻飞的轻尘。她已经太久没看到阳光了。很暖,很美好。 真希望能带易卿重新沐浴在这样的阳光下。 ----------------------- 陈诗语走了。 这次他是亲眼看着她走的。 这个不知道是不是精灵的小人,嘴里没有一句实话。 易卿自嘲地勾了勾嘴角。 他们不过是两面之缘,她却能这样牵动他的心。 但她不应该在他身边。 他不再是当年那个无垢的小孩。 精怪故事总是说唯有纯真之人才得以与美丽的小生命共存,他却已经背负鲜血。 就像一个轮回,那个女孩再度找上他。 这一次他要怎么选择呢? 再推开她?再背负另一条人命? “易卿?”肩膀被微微碰触,一个细小的声音在叫他。 “嗯?”易卿即刻转身,动作幅度有些大。 后座的女孩脸蛋通红,有些手足无措。 “易卿,门口有个人找你。”她脸蛋清秀,性格温柔,和那个小人给人的感觉很像,但又不一样。 那个小人,温柔里藏着一颗坚韧自由的心。 那是他无论如何都得不到的。 第38章 (二)真与假:端倪 “卿哥哥,谢谢你。”蛮钰脸蛋微红,但姿态是毫无避讳的大方。 她将一个钥匙扣交到易卿手上。 “这是我平时没事自己织着玩的,要是可以的话请你收下,不然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报答你。” 她衣着虽整洁,却也朴素,配上她说的这番话,倒显出一种不卑不亢的真挚来。 走廊上往来的学生们都假作不经意地观察着他们。 男生在感叹着这是哪个年级新来的女孩,实在是漂亮得出类拔萃;女生们则暗暗地祈祷“不要接受,不要接受”。 “谢谢。” 易卿收下了。 那是和记忆里如出一辙的毛织小猫挂件,连可笑的不对称胡须都一模一样。 当初他拒绝了,但惊人的记忆力让他记住了这个挂件的样子,现在他接受了,命运会因此改变吗? 他的罪孽,能减少一些吗? “我好开心!”蛮钰毫不掩饰地大松了一口气,有一点小埋怨地撒着娇,“卿哥哥,我原来还担心你不会愿意收呢!我妈老说我手笨,做的东西丑,狗都不要。” 她慌张地捂住了嘴,连连摆手,焦急的模样让一旁的男生大呼可爱。 “卿哥哥,你不要误会,我不是那个意思!” “没事。”易卿的目光有些黯淡,他从头到尾都没好好看着蛮钰的脸。 小猫的尺寸,其实很适合给小人做坐骑,就像路边孩子们会坐的摇摇车,毛织的质感也算得上柔软,不会硌着那个看起来万分娇气的小精灵—— 想什么呢? 易卿暗暗嗤笑。 “午休快结束了,早点回去上课吧。”他不冷不热地嘱咐了蛮钰一句,回了教室。 蛮钰不停挥动着小手告别,蹦蹦跳跳地离开了高中部。 她比易卿低两级,就读初三。 陈诗语沉默地目送易卿,不再过多停留,跟上了蛮钰。 女孩送男孩东西,男孩欣然接受,那么这两人之间的关系该如何界定呢? 易卿虽然是曾经求她不要离开的秦祁,却也是还对她一无所知的中学生易卿。或许他对蛮钰真的曾经真挚地喜欢过呢? 而她要从现在就介入吗? 陈诗语催动灵力,加快了飞行的速度,让骤然快起来的风冷静自己的心。 所谓的亲手制作毛织挂件实际上不过一小时前刚收到,而递送这个挂件的人她是眼熟的。 这个人在当初那场游艇派对上出现过。 感情的事情容后再想,命先保住才是最实在的。 她的眼睛里温情逐渐冷却。 她厌恶谎言。 -------------------- “他是什么反应?” “他收下了。”蛮钰靠在墙上,漫不经心地弄着指甲。她的指甲是花哨的,涂了渐变的蔻丹红,甲型优美。这所天诚中学作为私立学校对学生的个人管束并不太严格,但师资设备却都是顶尖的,恰恰能满足上流家庭孩子的需求。 “然后?” 电话那边的声音冷却了下来,蛮钰的回答实在太简短太敷衍。 这渐变红在阳光下折射出鲜亮的色泽,实在是漂亮得不可思议。 蛮钰有些看迷了眼,无论是她曾经的学校还是她曾经的家庭环境都绝供不起她这样的消遣花费。她的渐变甲可比当初班上那个拿着一瓶唇色甲油炫耀的女生要高级得多,她和她们再也不是一个圈子的了。 愉快的心情让她多了几分耐心。 “他说了谢谢。” 电话那边沉默了一阵。 “你今晚就搬到易家来。”那声音不容置疑地下了命令,“放学后在门口等着。” 电话毫不容情地挂断了,利落的“嘟”声有些刺耳。 蛮钰斜了一眼手机,优雅地揣进了自己的小包里。 “自命不凡,有几个钱真当自己了不起,等我有了钱,我看是谁舔谁。” “有人吗?”前门突然探进来一个人,看年纪是个老师,他似乎是听到了教室里的动静。 “啊,不好意思。”蛮钰将双手背到身后,乌黑的长发从肩头滑落,“我看到这间教室没锁,有一点好奇,所以我……” 她的美貌让来人原本不悦的眉头慢慢松紧。 “同学,上课铃已经打过了,你最好赶紧去上课,这次就算了,下不为例。” 蛮钰一边说着谢谢,一边擦过男人身边走了出去。 她喷了香水,挑的是专柜里价格最贵的。她分辨不出香水的高级好坏,但她知道,价格最贵的一定不坏。 “谢谢老师。”她笑着抛下了这句话。 男人轻轻耸动鼻子,眼里有一时的沉醉。 她真的很懂得利用自身的优势,也很懂得怎么去拉拢一个男人。 陈诗语的表情有些凝重。 怪不得易佑会挑上她。 或许上午那通电话她还没办法确认,但刚才的那一通,易佑的声音实在太明显。 要再一次去到有易卿的空间了。 陈诗语抚了抚心口。 【我不想让他看见。】 只有牢记这句话,她才不会下意识地在易卿面前现身。 唯有如此,他们才能相安无事。 ------------- “哥,等一下!” 易卿转头,看到易佑三两步赶上了自己。 这个名义上的弟弟向来不把他当回事。上下学他们都各自分开,就读的班级也由着易佑的意愿而不同。原本母亲想让他读一班,但这个人一边说着二班的女孩更漂亮一边撒着娇赢得了母亲和父亲的纵容。 他常常觉得自己是这个家的局外人。 “我们一起回家啊?”易佑笑得温和而热情,一只手搭上了易卿的肩膀。 仿佛他们真是亲密无间的兄弟俩。 易卿由着他搭着,向校外走去。 大多数时候,他不会违抗易佑的意愿。当他童年第一次不愿同易佑分享自己的玩具时,不过三天,他就体验了人生中的第一次灌体。 那种四肢百骸被暴烈的劲流冲刷,大脑仿佛被疯狂的藤蔓撕裂的体验是他一生的梦魇。 然后他明白了,他是易家的未来继承人,而易佑,才是父亲母亲的孩子。 校门外,司机的车在等待。易佑抢前一步,拉开了车门。 “哥,你先上啊。” 他的笑莫名的有些恶意。 易卿向车内看去。 后座上,一个面庞艳丽的女孩已经就座了,她并拢的双膝上团着一只奶呼呼的小猫。 “卿哥哥,我们又见面啦!” 女孩晶亮的眼睛看着他,笑得宛如春花。 易卿却如坠冰窟。 他的噩梦,重演了。 第39章 (二)真与假:我罩你 “哥,你原来和钰钰认识啊?那正好省了我介绍的功夫。”易佑悠悠地晃着小腿。 “佑哥你不要乱说,我和卿哥哥也不过刚认识。卿哥哥早上帮了我很大的忙,是他送我来上的学呢。”蛮钰羞红着脸低下了头,眼睛不时偷看着易卿,俨然一个情窦初开的小女生。 易卿只是沉默。 “哥,你不好奇钰钰怎么和我们一起坐车放学吗?”易佑不愿放易卿清净,凑近了对方,煞有介事,“钰钰的妈妈和我妈是很好的朋友,他们有事要出国,有一段时间都不能回来,又放心不下钰钰,就让我妈临时帮忙照顾她。” “你不会介意吧?” 易卿仍旧不言不语。 “拜托你这一次可不要再害死人家了……”易佑的声音很轻,是只有易卿能听到的音量。 “佑哥你们在说什么悄悄话?”蛮钰眨着明亮的大眼睛凑了上来,手臂不经意与易卿挨到了一起。温热柔软的少女肌肤触感弹润,层层叠叠的花香气息也围拢了来。 易卿收了手臂。 “没什么。”他对女孩是有回应的,但那回应称得上冷淡。 “你怎么还像以前一样?”易佑颇有些不赞同地挑了挑眉,他的言外之意只有他和易卿明白。 “钰钰。你别靠这么近。”易佑转向了蛮钰,“你不知道你身上很臭吗?” “啊?”蛮钰怔了怔,下意识往旁边坐远了些,手足无措,“我,我今天有好好洗过澡的呀……” 易佑不耐烦地揉了揉太阳穴。 “那种低劣的香水味,以后我不希望再在你身上闻到。臭得人头疼。” 蛮钰的手无意识掐紧了。 这是商场最贵的香水,这是她把自己的后半生卖给易家以后为自己挑选的最好的奖赏。但这样的东西在易佑眼里却是不入流的,是臭的。 “对不起,佑哥,我以后会注意的。”她强撑着微笑。 但易佑已经按开了车窗,丝毫不把她的回应当回事。 蛮钰借小猫隐藏自己青筋暴突的手背。她是穷人乍富没错,但她已经不是穷酸了,易佑凭什么?凭什么这么——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挨在了她的脑袋上,蛮钰诧异地抬头。 是易卿。 易卿轻轻抚了抚她的发顶,幽深的瞳孔里似乎有安慰,也似乎什么都没有。短暂的接触后,他再度转回头静坐。 陈诗语看到蛮钰仓惶地低下头,红了耳尖。 她的情绪是真的。 我呢? 我的难过也是真的。 陈诗语自嘲地笑了笑。 自从决定追寻真相而暂时搁置感情的那时起,她就该预想到会目击这样的事情。陈诗语的人生是16岁时遇到了18岁的易卿而开启,但易卿的人生却早已存在了18年。这18年里,他有权利遇上别的女生,对别的女生好。 只是这样浅显的道理,18岁的陈诗语即使懂得也很难心甘情愿地接受。 喜欢,是掺杂着独占欲的。 易卿放空的眼睛慢慢聚焦,看了看自己的手背,似乎有细密的水珠。 水是从哪来的? 自觉没趣的易佑已经戴上耳机兀自听歌了,蛮钰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陷在柔软的车座里睡了过去。 后座不应当还有别的人。 那一点细密的水珠很快便被车内的循环系统和车窗吹进来的风带走了。 是错觉吧。 易卿的目光再次涣散。 那个自称精灵的小人脾气那么大,怎么会再回来呢? 不回来好。 不回来,她就安全了。 易卿闭上了眼,背脊挺直,始终没陷入柔软的靠座。 他要保持警醒,才不会再次犯错。 --------------- “小钰,你来啦。”易夫人宽和地笑着,却只是坐在沙发上不动脚步。 “阿姨~”蛮钰小跑着上前,态度亲热。 易夫人那一身珠宝首饰和保养得宜的剔透皮肤晃花了她的眼,那正是她梦想中的富贵生活! 易夫人的笑容降了几度,伸出一只手,似乎是迎接,看起来却更像是推拒。 “都是大姑娘了,怎么还这么莽里莽撞的,你妈平时都是怎么教你的。”易夫人温温和和地开着玩笑,但那话里的意思却是很明显了。 蛮钰的嘴角往下掉了掉,小跑的脚步也停下了。 “易卿,小钰刚来我们家,你带她好好熟悉一下。”说罢,易夫人越过最当先的蛮钰,亲热地抚了抚易佑的面颊,“佑佑,妈妈今晚有个同学聚会,你要一起去吗?” “不了,你好好玩。”易佑懒散地打了个呵欠,“还是我自己的车舒服,哥的车又挤又硬,坐得受罪。” “好了好了,那你赶紧上去休息,妈妈记得你小客厅有个按摩椅,要是用了还不舒服就给冯医生打电话。”易夫人催促着易佑,转而目不斜视地越过易佑,坐上了司机早已停在别墅门口的宾利。 “卿哥哥……”蛮钰转了身,水润的目光满含期待。 她突然皱了皱眉,手胡乱在脸前扇了扇。 “怎么有蚊子?” 陈诗语险险躲开,愤愤地在空中踢腿。 易夫人不是易卿的亲生母亲,大家族之间争权倾轧是常事,她不奢求易夫人对易卿有多好,可蛮钰不是对易卿有好感的吗?易卿受了易夫人这样明显的冷落,她难道一点没察觉一点不心疼?还在这里眼巴巴地等着易卿关照她? “卿少爷,今天的功课可以暂时延后,老爷的吩咐,务必要把蛮小姐招待好。”管家一边替易佑拉开餐桌的椅子,一边再度提醒。 易卿似乎已经过惯了这样的日子,沉默地替蛮钰拉开了餐椅,而后自己就座。 陈诗语来来回回地在餐桌上徘徊。 菜桌上各样珍馐琳琅满目,蛮钰吃得没有嘴说话;易佑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着,管家殷勤地给他布菜;易卿的碗边几乎都是素菜,他也并不伸长了手夹远一些的荤菜,相对于他的身高和体格而言,他吃得实在太素太不够。 陈诗语干着急了半天,转去了厨房。她要找保鲜袋,给易卿打包一些荤菜。 易家对于易卿的严格管理从早上易卿帮她带糕点就足以见出。不过一块糕点,作为易家的大少爷他完全有权利让佣人妥帖包装,但事实上,他只能自己偷偷地夹带。 陈诗语有些难过。 才高二的男孩,不吃肉怎么行? 就算他不要她陪伴,她也要他好好地长大。 一厢情愿也好,反正她18岁的陈诗语罩定16岁的易卿了。 第40章 (二)真与假:驯养 擦着头发从淋浴的隔间出来,刚好路过洗漱间的镜子。 易卿停了下来,看了一眼镜子里的自己。 身材高大,骨架生得极好,肩宽腿长,虽然因为锻炼肌理线条是有力量的,但难掩瘦削,肋骨的形状显了一点出来。 这就是易家大公子的身体。 易卿自嘲地勾了勾嘴角,正要去到卧室,却看到洗漱台上多出了一样东西。 “晚餐的菜?” 他提起那一袋用两层保鲜袋装好的东西,看清了里头的内容物后,便不动声色地用余光看了看周围。 手也并不停着,将浴巾围在了腰上。 卫生间是唯一可以不被监控的地方,这里象征着他所剩无几的自由,所以洗浴后他向来习惯裸|身在里边来回走。但很显然,这里多了不速之客。 “小精灵?” 他犹疑了一会儿,低声开口,向着虚空里不知道哪个方向试探着问。 卫生间里有些微朦朦的水雾,密闭的空间柔化了他突兀的声音。 “陈诗语?” 没有应答,他再度发问。 这密闭的自由空间里似乎只有他自己。 陈诗语对着卫生间的门面壁思过。 老天作证!她只是想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加餐”给送到易卿手上。她也明白卧室有监控,不得已只好跟着易卿悄悄溜进了卫生间。 一看易卿有洗澡的意思,她又有些放心不下他十指的伤口,打算等他出来后观察一下伤口是否有碍,哪想到易卿光着就出来了,连个浴巾都不围! “雾很大我什么都没有看见!”陈诗语面红耳赤地在心内默念。 易卿没动静了。 她忍不住回了一点头,却正看见易卿正要将那一袋加餐丢到垃圾桶里。 “喂!”陈诗语下意识脱口而出。那可是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好不容易避过厨房的仆人,用着比自己还高的勺给易卿打回来的肉,她自己只来得及偷偷吃了两颗白米饭啊! 易卿警觉地回过了头。 “陈诗语?” 陈诗语闭住了嘴,不吭声了。 易卿再度伸长手把袋子拎到垃圾桶上方,一副随时会丢开手的样子。 “你小子!”陈诗语怒了。 明明年纪比自己小还敢玩弄姐姐! “出来。” 易卿已经完全掌握了陈诗语的方位,他转身向卫生间的门,语气很冷。 陈诗语不仅不想出来,甚至想开个门出去了。 易卿的手像长了眼睛似的,再度伸长了把那袋子提溜到垃圾桶上方,却猝不及防被什么抢了去。 “不要糟蹋粮食!” 陈诗语用灵力将那袋子食物重新放回洗漱台上。这种灵力使用方法还是她刚在厨房里悟出来的。 “你怎么没回去?”易卿不再争抢,皱着眉对着空气问。 “我爱走哪走哪。”陈诗语踩上半空,落在自己的劳动成果旁。她得守着这袋子食物,免得易卿暴殄天物。 那袋子凹了一小块,易卿不动声色,并不打算打草惊蛇。 “小精灵,就这么舍不得我?” “我对小朋友没兴趣。” 如果有尺寸合适的板凳,陈诗语都想坐在上面翘个二郎腿了。她看过的为数不多的影视片段里,有气场的姐姐们向来是这样。 “我只是爱好行侠仗义罢了。” “我是你第几个行侠仗义的对象?” …… “第一个。”陈诗语的声音多了点窘迫。 易卿笑了,唿撸了下头发,未干的水珠四处飞溅,差点把小人陈诗语砸了一个趔趄。 “我是为你好,才让你走,你怎么就不懂呢?” “话说完了?说完了把肉吃了我好走。” “你要去哪儿?”手上的动作顿了顿,易卿原本放松的眉眼轻微下压。 陈诗语简直有点搞不懂这个半大少年。 “你不是催我走吗?干嘛还要在乎我去哪儿?” 浴室里只有水气在氤氲,沉默在两人间蔓延,却并不让当事者难熬。 “你看到了吧?”易卿终于打破了奇怪的无言氛围,但出口的话却不着头脑。 “看到什么?”陈诗语简直跟不上这个小孩的脑子,明明她只比他大两岁,难道两岁就有代沟了吗? “这个。”易卿扯了扯围在腰间的浴巾。那是他匆忙围上的,系得并不牢靠,松松垮垮的似乎随时会掉下来的样子。 陈诗语:…… 你这让我很难答。 “你看到了,是不是应该对我负责?”易卿不冷不热地道,倒还真有一点苦主求公道的意思。他目光看似没有落点地在浴室里逡巡,余光却始终关注着袋子上那一小块凹下去的褶皱。 没有人应声,但那一小块褶皱慢慢、慢慢地回平了—— 说时迟那时快,易卿手臂一伸,五指在那袋边一抓,当真从什么也没有的虚空里抓到了一团看不见的东西。触感柔软,有微微的热度,还活蹦乱跳。 “你!你小子——!”陈诗语又羞又恼,好歹她现在是知心姐姐的身份,居然反倒被这个小两岁的男孩拿捏了,实在是有伤颜面! “你放开我!” 易卿勾起了嘴角,状似无辜地把那只抓着“虚空”的手在眼前来回比划观察。 “陈诗语,我有抓你吗?我不过是抓着一团空气,这样也不行吗?” 陈诗语扑腾着手脚,却只是做着无用功。 “好好好,我看到了看到了又怎样?”她终于在易卿眼下现出了自己的形迹,破罐破摔,“你又不是结婚证,我也不是印章,我看见你还得给你盖个印来缔结关系吗?” 话一出口,陈诗语就诧异地捂住了嘴。 这种话,居然是从她口中说出的?她是真的在易卿这段记忆空间里释放天性了? 易卿拿大拇指尖揉了揉她的脑袋。 “你对人类世界懂的真多。” 陈诗语一边挥手赶他的手指,一边嘟嘟囔囔。 “昨天才给自己开的口子,不做好防护就洗澡,你是真不把你身体当回事啊。”陈诗语偷眼看着指尖的割伤,割得有些深,又因为洗澡被泡开了,指尖里头还能看到红肉,“你这不是还没全好吗?快上药啊!” “你给我上?” 易卿和陈诗语大眼瞪小眼。 “我真是输给你了!” 陈诗语最终还是败下阵来。 就当是尊老爱幼吧。 她面容严肃,似乎有些不情愿,心里却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开心。 易卿不喜欢他人的肢体接触。 陈诗语一边上下翻飞忙活着包扎,一边心里通晓了什么—— 大概她在他心里,已经不算外人了吧? 第41章 (二)真与假:交心 “想知道我为什么让你走吗?” 静静看着陈诗语包扎,易卿突然出声。他的声音还不像20岁的易卿一般稳定低沉,透着一些少年的清朗,那清朗里有着可以被攻击的弱点。 “为什么?” 陈诗语心里怦怦的,却尽量装作淡然。 她知道,越是心底的秘密越不要大张旗鼓地去挖掘,这会把秘密吓回它待惯了的巢穴;平常心对待,放它自然地流淌出来,把沉疾暗疴一并带出来,再用阳光干涸它的脓疮。 “是一个很长的故事。” 易卿顿了顿。 “无聊的故事。” 故事的开始,是一个不知人间险恶的男孩遇上了精灵又失去了精灵。他不知道那会是他最后能体会到的温暖。 然后他在父母极尽严苛的监视下长大。他受兄弟的倾轧,受下人的轻鄙。 他逐渐适应了这样的生活,为了不知道什么而去活着。 在这样的时刻,一个女孩闯进了他的世界。 救流浪猫,差点被车撞,崴了脚。女孩天真单纯又热情,从此像甩不掉的小尾巴一样紧跟在他身后,甚至没过多久住进了他的家里。 理由似乎是父亲的哪个至交好友临终托孤。 故事的细节他记不清,他仍记得的是对女孩的抗拒。 他并不喜欢女孩,却无法摆脱女孩,他对她讲不通道理,而父亲带来的叫作宋师的人不间断对他进行的灌体行为也已经让他身心濒临极限。 他策划离家出走,却不知道怎么被女孩知晓了。他原本有自己的计划,她却自告奋勇要帮他的忙,两人差点被半路抓住,他不得已只好带着女孩一同离家。当他到了安全的地方,劝导女孩回家时,女孩却头一次露出了绝望的神情。 “卿哥哥,你为什么总是不喜欢我?我那么喜欢你,那么努力地给你爱给你阳光,你怎么会不喜欢我?” “如果所有的付出都有回报,我还需要离开那个家吗?”易卿面无表情。 “你无论如何也喜欢不上我吗?”女孩的神情偏执得可怕。 “你回去吧,你在那个家能待得很好。”易卿有些无奈,即使对女孩再不耐烦,他也按捺下性子去劝说。在那样一个家,他的性格中已有了习惯忍耐的部分。 “你既然不肯喜欢,那我要你永远记住我!”女孩抬起头来,眼神邪性得可怕。 她张开双手,向后倒去,凄然的眼中泪珠滴落。 “易卿,你为什么这么对我?我只是喜欢你啊。” 她大半个身子倒在了马路上,一辆货车猝不及防压上了她,那张灿若艳阳的姣美脸孔就此被鲜血划割。 故事戛然而止。 “所以,蛮钰和她长得很像对吗?”陈诗语的声音很轻,似乎是为女孩感伤,眉头却皱得很紧。 她经历的奇幻比16岁的易卿更多,所以她明白,有一些巧合或许不是巧合。何况这个故事四处透露着诡异,几乎无法自圆其说。 “一模一样。”易卿的嘴唇有些干裂,他张了张,又张了张,才把后边的话说出了口,“所有人都说我是杀人凶手,即使我从来没想杀死谁,但命运却要重演了。” “精灵只会和纯洁的灵魂作伴,我这样手染血腥的人在你身边对你没什么好处。” “你不是不承认我是精灵吗?” 原本以为会收到厌恶和贬斥的话语,一如当初听闻消息的易尚端等人——连与他关系最紧密的家人都是这样的态度,这个来路不明的小人怎会例外? 但这个小人,确实大大超乎了他的预料。 陈诗语叉着腰,一副小老师的模样。 “既然我不是精灵,干嘛还纠结什么灵魂纯不纯洁?更何况,手染鲜血这种事和你有什么关系?” 将自己代入女孩的角色后,陈诗语几乎有些义愤填膺。 “要喜欢你是她的决定,要自杀也是她的决定。你一直都在明确拒绝她,却也一直没有驱赶或羞辱过她,你把自己能做的已经做到最好了,她凭什么把自己的人生重量压在你身上?” 喜欢不应该成为一种绑架。如果她是女孩,即使喜欢得无法撒手,她也不会愿意给易卿造成困扰。她也一直是这么做的。 喜欢,不应该是盼着对方好吗? 这种披着喜欢的外皮妄图操纵对方的行为不就是赤裸裸的控制吗?和人买回一个玩偶随意摆弄有什么区别? ——但人是可以买下来的玩偶吗?是摆在货架上的商品吗? 陈诗语的胸口剧烈起伏。 易卿讶异地看着他,那层包裹情绪的外壳被打破了,鲜活的情感外露了出来。这个时候的他看起来才像是符合他年纪的少年。 “还有你爸——”陈诗语看了看易卿的表情,考虑到易尚端所作所为再烂也仍是他父亲,便硬生生收了更大不敬的话,“你爸也有点拎不清。不说你是他儿子这层亲缘关系,就是只从理的层面来看,他也该站在你这边才对啊。” 没有收到任何回应的话,陈诗语有些忐忑。她是不是太自作主张了?易卿这个事主都没说什么,她却义愤成这样—— “你好可爱。” 少年的指腹抚上了她小小的脸蛋。 “脸红红的,很可爱。” 她为他气到脸红的样子真的很可爱。 陈诗语那脸腾的一下,像进了蒸笼,更红了。她本来就是薄脸皮,藏不住任何一点血液激涌的事实。 “你!”她刚提高了声量,莫名又不自觉小了下去,“你走神走哪里去了……” “或许你说得对。”易卿看着自己的两只手,每根指头上都有他为陈诗语划开的伤口,现在都被对方完好地包扎了。 这手上有血,却不是他伤人的血,而是救人的血。 “但是我能看着蛮钰去死吗?” “你有没有想过,”陈诗语尽量斟酌着字句,“你那段记忆根本是假的?根本不存在那一系列的事,蛮钰也不会因为被你拒绝而走上自杀的老路。” “离开你的这段时间,我跟在了蛮钰身边。她对你表现出来的人格是伪造的,她住进你家,因为救小猫遇见你,这些都是她在易佑授意下做的。” “这是伪造的巧合。” “虽然这一切听上去像天方夜谭,但我希望易卿你能冷静下来,思考这种可能。” “另外,我很早之前就想问了,什么是‘灌体’?那天晚上你那么虚弱,就是因为灌体?” 第42章 (二)真与假:我有点喜欢你了 当一个人告诉你,你记忆里最刻骨铭心的画面都是假的,你会是什么反应? 无论是生理上的疼痛还是心理上的疼痛,记忆中留下的印象如此真实,却可以是假的? 易卿看进小人的眼里。 这个只有他巴掌大的小人,除了“陈诗语”这个名字外他对她一无所知。她明明超脱了他对世界的认知,他却能就那么自然而然地接受了这件事。 或许从他接受了小人的存在的那天起,世界就已经在他眼里不同了。 “如果这一切是假的,那是谁主导的?这么做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这和易佑脱不开关系。”陈诗语也在思考着。 好处? 蛮钰曾经透露过她是灵女的替代品,真正的灵女是自己,易佑执着于得到自己,还有易卿在现世那场离奇的车祸…… 易佑的目的或许是取代易卿,成为易家的下任家主。作为易家继承人,必须得到灵女的认可与灵女结合,才能维持住易家昌盛的家运。但易佑再怎么有成算也只是普通人,这从易佑在那个恐怖世界里的表现就能看出来,他对这些奇诡之物并没有更多的反抗力和了解,更不要说去布局利用了。 所以易佑的身后,势必有通晓奇门异术的人在帮他。 但那个人的目的又是什么?易佑的取代计划能进行得这么顺利,作为易家现任家主的易尚端知情吗?他会不会也在背后推波助澜—— “所以灌体到底是什么?” 陈诗语再度绕了回来,将这个问题问出口。易卿似乎一直在回避这个问题。 易卿沉默了一阵,无奈地笑了。 “你一定想知道的话……” 他攥紧了拳头,额头隐现青筋,身体无端飘起一阵白茫茫的轻尘。尘灰散去,原本只是消瘦的身躯已大不相同了。 前胸、后背、手臂、腿,到处是紫色的瘢痕。那瘢痕似乎盘桓经络而生,粗细不一,略凸于体表,触目惊心。这简直不像是一个16岁少年的躯体了,或者说这简直不像是一个人的身体了。 “吓到你了吗?”易卿的声音很低,几乎像是自言自语,“这是作为易家预备继承人所要进行的仪式。引天地之气入体,贯通经脉。” 他顿了顿,自嘲地笑了。 “这不过是我猜的。父亲叫我做什么,我做什么就是,他一向不多解释,也不许我多问。只要我还是易家长子一天,我就要按他的意愿而活。” “我逃过,可是失败了。今天听你这么一说,原来我根本没逃过。” “还没开始就已经一败涂地。” 易卿宽大的手掌无力遮住了脸,讽刺地笑了。 “我从头到尾就是个失败者。” 陈诗语轻轻地颤抖着。 易卿这一身伤痕实在是超出了她的预料,激涌的情绪像巨浪一样将她裹挟,让她血冲大脑,一时之间竟做不出任何反应。 “很痛吧?”她的声音也黯淡了下去。 陈诗语靠近了一些,轻轻触摸易卿手臂的瘢痕。 这瘢痕,和曾经被黑雾灼烧后在她手臂上出现的瘢痕如此之像。只是她的瘢痕,进入记忆空间后就不知不觉消去了。 造成她的瘢痕的人与造成易卿的瘢痕的人,会不会是同一个?这是不是就表明,在秦祁那个世界,曲尚宁和高东华的死都与他无关?秦祁,是被冤枉的? “给你灌体的人,是叫宋师吗?他是那晚追查到你卧室的男人?” 易卿点了点头。 “父亲把他奉若上宾,虽然知晓他的易家人不多,但他在易家掌握着一定的话语权。遮掩身上伤痕的术法也是他教我的。” 眼看易卿虽然在回答自己的问题,但遮住眼睛的手丝毫未放开,陈诗语想了想,大概明白了这个16岁少年的心理。 无论是谁,拥有这一身伤痕,即使原本的身材再如何宽肩大长腿,大概都耻于展现在人前,并且抱有一些自卑。 她得打破这僵局。 陈诗语往上蹿了蹿,越过易卿给自我筑就的臂膀的牢笼,伸出两手揪住了易卿的嘴唇。 易卿轻微地抖了一下,手指分开,下意识看向陈诗语。 “这身伤痕一点都不酷,但你很酷,”陈诗语努力睁大眼睛,她实在是太小一个了,不过易卿巴掌大小,她极力想让易卿看到她眼里的真诚,“因为这是你努力生存、努力忍受的证明。你成功地经受住了挫折,忍耐痛苦,一直到现在都是一个善良的人,这就是你最大的成功。” “我善良?”易卿讷讷地问。在割指放血救陈诗语那天,他感觉到的不是疼痛,而是一种异样的满足。当他看到血液流淌,伤口崩裂,他几乎有一种想要制造更多伤口的冲动。他知道自己已经陷入病态了,但陈诗语却说这是善良?这个单纯的傻瓜说他是善良? “对,”陈诗语重重点头,“我认识还是小孩时的你,或许你不记得了,但那一次的记忆对我而言恍如昨日,所以我知道最本真的你是什么样的。而且,你虽然怪我不声不响地离开,又这么多年杳无音信,却还是轻易接纳了我,把我带回你的家,跟我共享你最隐秘的空间。” “哦对了,还有藏糕点给我吃,这次我也给你打包了菜,咱们俩果然是一脉相承。” “一脉相承是这么用的吗?” 易卿放下了手,搁在膝盖上,整个人微微前倾,离陈诗语更近了点,几乎是他开口说话嘴唇都可能不小心碰到陈诗语身上的程度。 “小精灵,你的人类语言学得还不到家啊?” “你管我!”陈诗语脸颊微红,抱臂转向一边,借着这个动作拉远了距离。明明易卿才只是个16岁的半大少年,却莫名在某些时刻散发出荷尔蒙,让她有些招架不住。 “我比你大,语言肯定比你学得到位,你质疑我可就质疑错了。”陈诗语鼻子哼哼,要是身后有翅膀,那翅膀或许都会用力上下扑腾。 “反正我只是想说,你很好,你没有你想得那么糟。现在你身上的糟糕明明是拜其他人所赐,根本不是该你检讨的。冤有头债有主,你也得找对债主才对,别自己争着抢着就去当了那个冤大头。” “你看我。”易卿话语间的热气喷洒在陈诗语身上。 陈诗语转了回来。 “干嘛?你怎么又跑题——” 柔软的某个东西碰到了自己。 陈诗语呆住了。 “我有点喜欢你了。” 少年易卿笑着,眉眼间的阴霾一扫而空。 第43章 (二)真与假:逃吧 “喂……” 陈诗语有点找不回自己的声音了。 她直愣愣地瞪着易卿。 “你……” 易卿有些无辜。 “你们小精灵是不允许和人类亲近吗?” “倒也不是……”陈诗语的脑子像卡了壳,转得很慢,“但你……” 柔软的东西再次触到陈诗语身上。 易卿神色平静。 “是要再来一次吗?” 陈诗语傻乎乎地把目光移到易卿的嘴唇。易卿虽然面色冷白,但嘴唇却赤红,唇峰坚毅,透着莫名的性感。刚才——就是这个东西亲了自己——两下? 陈诗语连滚带爬往后撤。 不对啊,他们刚才明明在谈正事,明明她一本正经地在给易卿的心灵疗伤,是怎么个峰回路转突然转到这档子事上的?难道是她没带好头,没起到表率,在刚才的话里面给了易卿什么错误的暗示?她虽然喜欢易卿,但还不至于以一个成年人的身份诱|拐未成年啊! “你干什么啊?” 陈诗语慌里慌张。 “突然想亲你就亲了。” 易卿并没有再度去拉近距离,只是坐在原本的位置上,笑得有些烂漫。 陈诗语擦了擦眼。 易卿——原来会这么笑的吗? 笑的弧度收平了,易卿的眼里有光有火。 “很奇怪吗?”他摸了摸嘴角,“我确实没什么笑的经验……” “挺好看的!”陈诗语一看易卿眼帘低垂,立刻出声,“就是太好看我看出神了而已!” “小精灵都像你这样讲话的吗?”易卿目光灼灼。 “我哪样?”陈诗语背后冒起虚汗。经历了这许多,她自认成长了也沉着了,但遇上易卿,她仍是会不由自主表露出最心底的一切,显得既笨拙又唐突,一点没有一个成年人的优雅。 她不知道喜欢一个人是不是该这么做,她也很想拿自己全优的状态面对易卿,但同时全优的她并不是真正的她。 她只是跟着心声去做了。 “不,应该没有了,”易卿自说自话地摇摇头,“像你这么可爱的应该独一无二。” 陈诗语吧唧一声从半空中摔到地板上。 易卿可以是冷漠的可以是寡言的可以是病态的可以是深沉的,但他,他居然也可以是这样的吗?这实在是颠覆了陈诗语的印象! 但,说实话,这样好像也不错?或者说,因为他是易卿,所以无论哪样的他似乎都不错? “没事吗?”易卿迅速起身,想去捞陈诗语,“你的飞行术失灵了?” “没——嗷!”陈诗语横冲直撞往后飞去。 易卿起身的动作太仓促,原本围住下身的浴巾就松垮,这下更是什么也遮不住了。 单手揪住浴巾,易卿的声音里浮动着一些不平静的因子。 “我去换个衣服。” 洗漱间和淋浴间的隔门哗啦作响,陈诗语这才放心地放下遮眼的手。 她和易卿,无论在哪个世界都还没走到确认关系的那步,而排在确认关系之后的亲密接触当然不该贸然提前。易卿——当然是帅的,身材也是极美观的,但只要想想现在的易卿只有16岁,就有种莫名的罪恶感,仿佛带坏小孩子似的。 不过说起来,这里倒真是独立的记忆空间了,不会对之后的时间产生影响。否则她陈诗语面貌并没有改变,20岁的易卿在陈家遇见她时却没有任何特异的表现,显然是在他的记忆里并没有她。 不过没关系,她来到这里,或许就是为了了解易卿的一切,扫除他们之间的误会,迈过有心之人设置的陷阱。 如今她知道背后凶手是易佑与宋师,或许还有易尚端勾连在其中,也算是达成了目的,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被这一段记忆空间弹出。她不知道这里与恐怖世界的时间流速比是怎样的,她还没找到那个世界秦祁的下落,她担心他了。 哗啦,隔门开了。易卿穿着纯棉地短袖与休闲裤走了出来。浴室里的水汽已消散得差不多,他看上去却依然有种格外朦胧柔软的感觉,像个不谙世事的大男孩。 “我们逃吧。” 陈诗语不自觉脱口而出。 她自己只是个有一些特异能力的巴掌小人,敌不过宋师,易卿也只是个16岁的未成年,敌不过易家。他们没有报复的力量,但逃总是可以的吧? 就算这只是一段无法更改事实的虚幻记忆,她还是不忍看他受苦。她不想看着他就这么一步步走上宋师等人给他安排的死路。 现实的种种她已无暇去考虑,她任由感性凌驾于理智之上。 易卿定定地看着陈诗语,似乎想从这小人的表情里找出任何一点作伪的成分。 但没有,她是那么诚挚。 “嗯。” 易卿点了点头。 ------------------------ 真正想要逃离的时候,才发现原本严密的监管也并不是无缝可钻。 易卿在接下来三天的时间里,对蛮钰的态度有所缓和。这相较于他平时冷感的样子,几乎可以算是他对蛮钰有好感的证明了。易家众人看在眼里,只恨不得再添把柴。 “小蛮的崴伤今天也该去复诊了,”餐桌上,易卿仿若不经意地提到,“我陪你去吧。” “不用了卿哥哥,”蛮钰低着头,脸蛋憋出了一点红晕,“我自己去就好,不要耽搁了你上课。” “小钰,易卿好不容易关心一个人,我们做爸妈的高兴都来不及,你就别推脱了。”易夫人搅着碗里的粥,语调慵懒,“要不是有你在,我都怀疑这孩子有情感障碍,本来也准备送去医院看看的。” 她话里藏针,易尚端抖了抖眉头,却没有呵斥。 蛮钰的脸白了一点。 “好的阿姨,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但学校那边——” “我帮你们请假。”易佑笑得开朗,又挤眉弄眼,像个没什么心事的青葱少年,单纯为着自己哥哥的恋情起哄。 易卿和蛮钰就此在司机的接送下去了医院。 验了伤,换了药,蛮钰有意与易卿再多独处一段时间,于是在病床上并不急着下地,易卿也并未催促,陪着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只是她半靠在病床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失去意识昏睡过去。 再醒来时,易卿已不见了踪影。 第44章 (二)真与假:出发 “去警局调监控,务必要把易卿找到!”易尚端狠狠敲桌。 蛮钰似乎是被下了安眠药,早上去的医院,却一直睡到日落西山才醒。途中无论是医护人员还是陪同他们来医院的司机都没来探看过,司机自然是不上心的,医护人员则是怕打搅易家大少爷。毕竟崴脚这样的小伤原本不需要占用病房的,但特例拨给了蛮钰病房,自然也不需要查房之类的事宜。 “你是怎么办事的!?”易尚端狠狠瞪向司机。 平素在易卿面前尚且能平起平坐,甚至有时能教训大少爷两句的司机面无人色,抖得像筛糠。 “我,我怕打搅了大少爷和小姐,所以——” “你这话骗骗别人也就算了,还想拿来敷衍我爸?”易佑出言讽刺,“你真以为我们是易卿好糊弄了?” “我不敢!”司机膝盖一软,差点要跪下。 “你被解雇了!”易尚端沉声下令,“如果找不到易卿,你就做好准备下半辈子去吃牢饭!想赚了我易家的钱还做闲人,最好看看你自己有没有那个富贵命!” 这下司机是真的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了,只是他更多求饶的话语还没出口就被擅长察言观色的保镖给拖了出去。 “老公,喝口茶。”易夫人知机地为易尚端送上热茶,“别为了那个不争气的伤了心肺。” “不过他倒是真挺敢的,看到了那样的景象还敢离家出走?”易佑悠哉悠哉地点评道。他不认为一个未成年少年能逃出易家的手掌心,因此并不着急。 “佑佑,你和他一个学校,有没发现他逃跑的苗头?” “妈,你这话可就把我难住了,”易佑敞开双臂靠在沙发上,“我虽然叫他一声哥,可没真把他当哥,怎么可能跟他走得近?” “小佑,这种话外头少说。”易尚端语气严肃,眉眼却是温和的。他一直十分宠爱易佑母子,仅有的温柔都给了他们。而易卿的生母—— “知道啦爸,你们也别太操心,他一个人翻不起什么浪。”易佑起身靠了靠易尚端的肩,又抱抱自己母亲。他是擅于撒娇的。 ------------------- “易家的产业遍及海内外,滨海市是他们的大本营,几乎滨海市的所有资源都能为他们所调动,包括警局。”陈诗语抬头看了看遍布街头巷尾的监控,从前她从不关注这个东西,“之前我们实验过,我可以带你一起隐身,但时效有限,我们得在隐身失效前穿越监控区,搭车去往临市。” “你很紧张?”易卿的脸上带着笑。他戴着黑色的鸭舌帽,穿着简单的黑色长袖和直筒深色牛仔裤。即使是低调而几乎没有任何增色效果的装扮,依然让他穿出了几分出尘于人群的气质。 “是啦是啦我很紧张,”陈诗语坐在了易卿肩上,“准备好了吗?” 她看着小巷外来往的人群,不由自主揪紧了易卿的衣领。 “怕什么?”易卿的声音里满是举重若轻的松弛,“毕竟你可是小精灵。” 他骨节分明的大手护住肩头的陈诗语。 “走咯!” 他长腿迈出,同一时刻,陈诗语发动灵力。 这条街似乎起了一阵风,从极近的地方擦着人通过,却不让人觉得凛冽。无形的风仿佛有了实体,让人感到莫名的体温,只觉得风也变得可爱了。 “呼,比预计的更快到达。”陈诗语擦了一把不存在的虚汗。 “你好像很兴奋?”易卿微微喘着气,身体向外发散着热力。 陈诗语从他肩上离开,抱着手臂头扭到一边。 “我可不是你这样的小破孩,不过离家出走而已我有什么兴奋的。” 小精灵的耳朵红红的,但易卿觉得自己最好还是不要提醒对方。 “嗯,是,兴奋的是我。” 他伸展双手,抻直了身体。公路在他的身后无限延伸,偶尔来往的公路上的汽车象征着一个个破出牢笼的奔兽。 这已经是临近黄昏时分了。 “你说他们发现了吗?”作出搭车的手势,易卿懒洋洋地问着陈诗语。 “不知道。”这只小精灵经常会展现出这种近乎蠢直的坦诚,“不过他们越晚发现越好!” 小精灵转过了身,一副心照不宣的表情对着易卿使着笑眼,夕阳的余晖在她身上洒下细碎的光。原本被血染红的西装不知何时已成了宫墙红的色泽,仿佛那衣服本就是这个颜色,让这个原本样貌秀丽的小人多了摄人心魄的艳。 “既然把我拐出来了,记得对我负责。”易卿也舒服得眯了眼,摘下帽子感受晚风吹袭,黑色发丝微微扬着。 “喂!”陈诗语瞪着眼睛叉着腰,却演不过一秒就笑了出来。 她懂他,或许他也懂她。 他们彼此知道此刻全然的放松和自由。 好像他们是这世界上无忧无虑的两粒浮尘,终于有一天飘荡到了阳光下,从此要享遍更多人世间的风光。这两粒浮尘,因为有了彼此的陪伴,在这人世间也就有了姓名。 “说得我像是拐良家少女私奔的浪荡子。”陈诗语在徐徐的风里笑着。 易卿打量她少许。 “勉勉强强。”他状似为难地评价道。 两人默契地大笑出声,与此同时,一辆越野车在他们身旁缓缓停下。 “小哥,去哪儿啊?”驾驶座探出一个大哥。 “还没想好。”仿佛经年的阴霾一朝涤荡,易卿随意地答道。 “我看你这大包,该不是出来穷游的吧?” “嗯,”穷游似乎是个不错的主意,易卿和陈诗语交换了一个眼神,“请问你去哪儿?” 越野车上沾灰惹土,大哥脑门上架着野外帽和太阳镜,显然也是一副行路人的打扮。 “我就一路往西,想去最西边高原上,朝个圣洗涤下灵魂什么的。”大哥咧个嘴一笑,手支在车玻璃边上。 “带我一个。”西边高原,他曾经听说过,说不定小精灵也会喜欢那个地方,“我给出油钱。” “嚯,油才几个钱!”大哥无所谓地挥挥手,“上车!难得遇到个同路的,也算缘分。” “主要你长得帅,大哥我看着也顺眼。” 这大概是个北方来的大哥,有话直说,不拘小节。 陈诗语捂着嘴一阵闷笑,隐身可隐不了她的声音,她也不想笑着这豪爽的大兄弟。 易卿也不恼,勾唇笑了笑,利落地坐上副驾。 “出发!” 第45章 (二)真与假:星夜 “还没有消息吗?” 晚饭后的餐茶已经喝过第二道,原本众人皆以为手到擒来的人却至今没有消息。易尚端也无法安坐钓鱼台,感到了烦躁。 “我们在街边商店的监控探头发现了大少爷的身影,但是能捕捉到的监视影像太零碎,没办法拼凑出大少爷的行进路径,加上官方的道路监控里面丝毫没捕捉到大少爷……” “我不是要听你给自己脱罪的,”易尚端呷了一口茶,压下火气,“我们易家势力遍布滨海,易卿要是想跑,一定会以最快速度出滨海市,离市的各个交通要道有消息吗?” “暂时还没有发现大少爷。”秘书恭谨地低着头,生怕再触怒易尚端。 “我看老公你把事情想得太严重了。易卿再怎么样也就是个半大孩子,再加上咱们易家这条件,给他供的吃的穿的全都是最富贵的,换了别的孩子梦都梦不到,他哪有可能跑?再说了他连身份证都没有,一个人去了外面哪能活下来?”易夫人仍然不以为意,小口啜饮着自己的减肥饮品,“我看啊,一直找不到他的踪迹恰恰说明他可能就在附近,根本没走远。这就是小孩闹脾气,离家出走闹着玩呢。” 易尚端冷冷瞪她一眼。 “平时你对易卿怎么样我并不放在心上,但现在这个关头还在用你那小家子气想法,愚妇!” “爸,我们自己别先起内讧,”易佑替易尚端再次斟满了茶,缓声宽慰,“实在不行,不还有宋师吗?正好明天是灌体的日子,先让我哥在外面松快一小会儿,明天他还能跑到哪儿去?” 易尚端指指易夫人,再指指易佑,眼神前后变幻。 “看看,幸好你生的这个孩子随我。行,要是过了今晚还没消息,小佑你就联络宋师。” “那爸你早点休息。我哥迟早会找回来,你也千万别把自己熬垮了。”易佑一边说着俏皮话,一边把还有些愤愤不平的易夫人扶了出去。 “我说错了吗!?易卿那个烂泥扶不上墙的,除了占了个易家长子的名头,他哪点上得了台面?也就你爸,兴师动众的,真把他离家出走当回事。”易夫人正了正自己的披肩,甩开自己儿子硬扶的手。 “妈,你机灵点。”易佑无奈地叹口气,语气逐渐冰冷,“现在易家还是我爸当家做主,你别真把自己当这个家的主人了。当初他能一句话把你捧上易夫人的位子,你又怎么知道他不会一句话又把你撂下来呢?” 易佑拍拍自己母亲的肩。 “做个聪明人,对你对我都好。” 他阔步走开了。易尚端在外头的私生子,易夫人或许还没他了解。 易尚端从来不是只有易卿和易佑这两个选择。 -------------------- “卧槽!你刚才是不是不见了?”大哥惊叫了一嗓子。 易卿慢条斯理地把刚才超市采购的物件归置清楚,一边漫不经心地答。 “你看错了。” 大哥前后左右狐疑地张望。 “专心开车。”易卿出声提醒,向后靠了靠,让坐在自己肩上的陈诗语能更舒服地靠在自己身上。她刚刚用过灵力,身体空乏,需要休息。 “兄弟,我们是不是经过坟场了?鬼打墙了?不然你刚才怎么会消失?”大哥一面专心看着夜路,一面仍不死心地追问。他向来精力充沛,加上中午小憩了一会儿,所以应当不会看错。 “夜半不论鬼。”易卿嘘了一声,转移了话题,“我们晚上在哪里落脚?” “前边有个露营地,那儿的停车场能免费过夜,咱们就停那。怎么,兄弟,你想住旅店?” 易卿无意识地用手指抚了抚陈诗语的小脑袋。小精灵似乎是不需要洗漱的,从相遇至今,他没见她清洗过,但身周总有一股草木的清香,也总是光洁莹白。 “不,不住。”他也不想在靠近滨海市的地方过多停留,尽快远离是最好的选择。若非他没有身份证,否则早就一张机票先飞去国外,再辗转通过别的交通方式隐遁人海。易家再厉害,更多的管控力也是在国内,国外他们即使有分公司和合作伙伴,也始终鞭长莫及。 “嘿,我就知道你是个爽快人!”大哥一拍方向盘,兴致盎然,“老哥我没看错你,照我说嘛,自驾穷游,那就是得睡车上才有那个味儿。看,这个山路盘上去咱们就到了!” 易卿仰头去看山路。四下的黑夜里,车前两道远灯刺出一片光明,离山顶越近,天上越星星点点的有了光亮。 是星星。 不,是星空,是银河。 到达露营地,大哥架了个小灶开始烧水泡面,易卿则小心翼翼扶着已经睡迷了过去的陈诗语往小山坡上爬去。 “哟,小哥,挺懂浪漫啊!”大哥远远招呼,“待会儿记得过来吃面!” 易卿挥了挥手,长腿隐没在蒿草里。 风有些大。 陈诗语迷迷糊糊地睁了眼。 空气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变得清新了。原本车里空气流不通,有些浑浊,连带着她也晕晕乎乎的。大概是因为从没坐过这样“不拘小节”的车子,她不太习惯,但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因为这辆车不属于那些禁锢他们的人,这辆车,在奔向自由。 “醒了?”易卿的声音很清澈,却又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磁性,仿佛和晚风响在了同一个频率。 “嗯。”陈诗语伸了伸懒腰,深深呼吸,“真好闻。” “你说我还是说这里?” “嘁。”陈诗语轻轻切了一声,转头看少年。 修长的脖颈,凌厉分明的下颔线,黑色的发丝有一阵每一阵扬着,鼻梁挺直,眉骨突出,眼里如映星河,澄澈明灭。 “都好闻。”她笑了。 以往面对少年易卿不着调的玩笑,她要么慌慌张张,要么羞恼,但在这样星河掩映下的夜晚,心似乎无限敞开,如深海一般什么都能容纳,任各样情绪在其中荡漾。 两人不再说话,只依靠着彼此,仰望星河。 不论未来喜乐悲伤,至少此刻,灵魂与身体皆充盈。 身而为人,如此幸运。 第46章 (二)真与假:逃与捉 “兄弟,你这是睡落枕了吗?怎么老扶着脖子?”大哥一边就着锅盖稀溜溜地吸面,一边问着从小山坡上爬下来的易卿。 “风太大。”易卿简单地回答了一句,找出个塑料碗一同吃起来。 大哥:风太大?然后呢?这跟扶脖子有啥关系? “诶,你端着面要去哪儿?”大哥低头夹面的功夫,再抬头一看易卿已经走到边上了。 易卿背对着摆摆手。 “我喜欢悄悄吃面。” 大哥费解地挠挠耳朵。 “还以为三十来岁跑出来自驾全国游的我已经是个怪胎了,没想到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啊!” 易卿找了棵大树,躲树背后,用筷子拈了一根面条递给陈诗语。 “呼,呼。”陈诗语下意识冲着面条吹了两口,散散热气。 “不用吹了,夜晚山上风大,你再吹,热泡面就变凉面了。”易卿看着那根面条在风里妖娆地摆动着身子,嘴角含着笑意。 陈诗语咬住筷尖上那一点面条,努力吸溜。大哥不愧是自驾游了半个华国的人,煮泡面的手法堪称一绝。这面煮得恰到好处,爽滑弹润,面条所附带的汤汁尝起来也不像是简单的泡面料包调配成的,汤底清淡却不简单,让人食欲大发。 筷子那头的小人努力吸溜,那根面条看着却像是没什么变化。 “噗。”手一抖,面条上沾附的汤汁甩了一点出来。陈诗语抬眼,怨念地盯了易卿一眼,嘴巴还在努力跟那根面条搏斗。 “抱歉,”易卿的声音再度和风和上了频率,震得人耳朵麻酥,“你叼住。” 陈诗语依言叼住面条,虽然很好吃,但她的嘴确实塞不下了,还老找不到咬断的契机。 筷子轻动,原本两端还在晃悠的面条落到了碗里,陈诗语顺势合上了嘴咀嚼起来。 “你……”她嘴里有食物,说话并不太清晰,“你早就可以帮我夹断的,你是不是故意的?” 易卿低头吸面,假作未闻。 如果养个小宠物,恐怕喂食起来也不会像喂她一样有趣。 他耳尖发红。 陈诗语看易卿吃得那样快,一时有些着急了,三两下把嘴里的咽下了,小巴掌拍着易卿的手指。 “我还要!” 于是一根被截得短得刚好入口的面条被供到了陈诗语面前。 陈诗语满意地点点头,露出一副孺子可教的表情,欢快地将那筷面吃下了肚。 但被年幼于自己的人喂食,她作为年长者的威严早在不知不觉中丧尽了,陈诗语不但毫无察觉,还隐隐觉得自己蛮有教小孩的天赋。这不,易卿不就从ktv里那个口不对心的臭屁小孩变成了现在这个会贴心喂食的暖心小弟,除了有时候还是爱说些戏弄年长者的玩笑话,其他都很完美。 易卿看着小人鼓鼓囊囊的脸颊,露出了一个毫无遮掩的笑。 “这小兄弟干啥呢?”大哥坐在一截树桩上,一边努力朝树后看,一边不解,“悄悄吃也就算了,怎么还嘀嘀咕咕上了?” 他转转眼珠,想起最近在手机上看到的新闻,忽然重重叹了口气。 “唉,说不定是那个——那个什么病,现在的孩子不容易啊,都被家长逼疯了要,要是我儿子这么帅我高兴还来不及,哪还会逼小孩儿啊?”他嚼了半天面,突然醒悟,“不对,我都没对象呢,想什么儿子!?哎哟,夜风吹不得,给我吹傻了都!” -------------------- “为什么没有人通知我易卿跑了?” 易家会议室里,宋师坐在主位,冷冷地睨视所有在座易家人。 易尚端贵为易家家主,从来只有他训斥别人的份,哪容得了别人在他头上作威作福?但想想易家那本秘记上的记载,他只能忍气吞声。 “之前宋师您的造梦里不是也有看到易卿离家出走吗?他是个未成年的孩子,心思还没成熟,有这种冲动是正常的,我们想着他也跑不了多远,也就没麻烦您。” “跑不了多远?”宋师看面相不过二十出头,是个阴柔的长相,周身却莫名有着极霸道的气场,几乎让被他逼视的人不敢呼吸,“再让他跑跑,连我都感应不到他在哪了。” 他摇了摇左手的镯子,那银镯上分明缀着好几个银铃,这一摇之下,发响的却只有一个。单薄的铃响就像宋师不留情面的嘲讽,狠狠打在易家众人脸上。 “不就几个破铃铛……”易夫人掩着嘴,仗着离宋师几个身位开外对方或许听不见,满不以为意地嘲讽道。 还不等易佑和易尚端阻止,宋师厉眼看向易夫人,易夫人尚且来不及惶恐或发难便发出一声惨叫。 “啊——!”她语不成句,捂着自己的嘴,嘴角仿佛被利刃割裂,一条血口清晰可见。 “还闭不上嘴吗?”宋师睁着一双血瞳,看过去分外恐怖。 易夫人既痛又骇,瑟瑟发抖,却再不敢出声,易佑也默不作声地将自己母亲扶了出去。他和易尚端完全明白宋师于整个易氏家族的重要性,这其中秘密是为续娶进来的易夫人所不知的,她只以为宋师是个仗着易家撑腰跳大神的,凡事要看易家人的眼色。 “贱内愚钝,”易尚端赔着笑脸,“她不晓得其中关系利害,冒犯了宋师,还请原谅。” 血色渐渐退去,宋师冰冷的瞳孔里仍隐隐有着暴戾的因子。 “你们之间的腌臜事我不在乎,我只为我的目的而来。若是你们坏了我的事,我不介意这世上少一个易家,多一个赵钱孙李家。” 易尚端后颈都是冷汗,原本只是做样子的头死死往下低去。 “是, 是。” “方位我已卜测好了,西北,属土属木,高处。”宋师整整衣袖,踱步向外走去,“出了滨海市。” 易尚端背上发麻。 离开滨海市的各要道没有丝毫易卿的消息,他们也就放松了,想着在滨海市这瓮中捉个鳖再容易不过,却不曾想易卿已不声不响出了滨海市。 他如果真的逃了,易家怎么办?小佑怎么办? “我这就立刻派人去找!”易尚端急急立下军令状,一手已忙不迭拿起了手机。 宋师并不回头,兀自走了出去。 除了他想做成的事外,凡俗事物他懒得沾染。 “不过,”宋师低头看自己的银镯,摇不响的另几个银铃上均有一道浅浅的刻痕,“倒是出现了一只小老鼠,且让我看看你是何方神圣。” 他目光一厉,人已转瞬出了易家大宅,须臾消失在众人眼中。 第47章 (二)真与假:美梦被敲碎 夜间山上温度偏低,加上这个露营地本身没有得到比较完备的开发,照明条件不良,那位计划自驾朝圣的大哥就准备睡车里了。 “唉,要不是风太大,我搭个帐篷也是合适的。”大哥唉声叹气,“我就一个睡袋,小兄弟你呢?” 易卿从自己的双肩包里掏出一个小方块,不断展开,正是一个看上去性能不错的睡袋。 大哥比了比大拇指。 “这牛了,老能压缩了!” 尽管大哥一再盛情邀请,易卿还是将后座让给了大哥,好让对方能躺平睡觉,自己则将副驾靠背调低,将就睡了。毕竟一路上都得靠大哥开车。让对方得到充足休息也算是对一车人的负责。 此时的易卿不过16岁,没到能考驾照的年纪。易家严格限制他出行,他也就没有摸车的机会,尽管同一时间,易佑已经有了一辆易夫人给他买的豪车。不过日常看多了司机的操作,他是会车的,但终归没上手过,总不能既开大哥的车又要大哥赌上命来信他。 何况他得尽量避开监控,不给易家留下能追踪到他的机会。他在副驾驶倒还好,顶多大哥以为自己眼花;他要是在驾驶座,那高速监控的工作人员得怀疑看见灵车了。 易卿给自己拉上睡袋拉链,还剩一点空间时挑眉看向陈诗语。 他们在车内,虽然车窗开了道小缝以供空气流通,但无论说些什么都很难逃过后座大哥的耳朵。这位大哥是个不错的同路人,把他吓跑了可不是什么好事。 陈诗语摇了摇头。 她并不觉得寒冷。身上的衣服看着虽然是普通的人类西装式样,但就像一层生化皮肤一样,不仅能吸收血液,而且能自动调和温度。她几乎快忘了自己只是身处一段不可更改的记忆,但这种种微小的奇异却在警醒着她这一切。 易卿有些失望,却表现得并不明显。他只是固执地不再把拉链往上拉,留出那个口子。 小精灵有时候很蠢直,有时候又傲娇得不太坦诚,或许到了半夜她会需要他的体温呢?他可以永远为她留着这个开口。 睡袋如果不封闭好,保温效果会大打折扣。陈诗语不太懂得这个,只是有一种“盖被子就要从头盖到脚”的朴实观念,看易卿放着这半拉就睡了,于是自己动手去拽拉链,吭哧吭哧地给对方拉上。 那拉链几乎有三分之一个她那么大,好在拉链质量不错,十分顺滑,她拉起来没有想象中那么费劲。 但易卿睁开了眼。 他近距离地看着这只小精灵,毫无征兆从那豁口伸出手来,把对方抓了个正着。 陈诗语吓了一跳,倒也不慌。 他们相处这一阵子下来,虽然时间不长,但彼此熟悉了,莫名的信任感也高了起来。她不担心易卿会做什么,尽管她只有易卿的巴掌大,对方如果想伤害她易如反掌。 【你干嘛?】 陈诗语用唇语问。 那只骨节分明筋肉匀称的少年人的手将她揣进了睡袋,陈诗语就这样趴在了易卿的脸边。 睡袋的豁口被拉上了,她和易卿一样,只有脑袋露在外边,身子则被裹进了睡袋温暖的空间。她赤裸的脚能感受到易卿柔软的发丝。 易卿心满意足地闭上眼,侧着头,好让陈诗语能趴得舒服,不至于要抓什么东西借力才能让自己不掉下去。 陈诗语有些发懵。 这一瞬间,她真不知道她是易卿的玩偶娃娃,还是易卿是她的大型娃娃。她对他似乎没有男女性别上的鸿沟和大防,他们只是彼此依靠,是在这星夜下的朋友。 她未曾感觉到寒冷,却也莫名地体会到了温暖。 “睡觉。”易卿的声音很轻。 陈诗语微微笑了起来。 “唉兄弟,你是脑袋后面长眼睛了?”后座冒出来一个憨里憨气的声音,“你咋知道我还没睡觉呐?唉得了,这破地方没信号,我抱这手机半天看不了个视频,给我气得。还是你通透,真不如睡觉!” “晚安啊兄弟!” 大哥爽朗地一嗓子,睡袋簌簌一阵响。 “晚安。”易卿朗声回答,盖过了陈诗语隐隐的闷笑。 隐隐虫鸣,四下静谧,风声偶经,轻鼾阵阵。 这或许是易卿所经历过的最美好的夜晚。 但不知道什么时候,虫鸣声停了,风声也断了。 寂静。 陈诗语再次看到了那片黑水,黑水之上小舟仍在,黑衣老人却不见踪影。她飘飘忽忽的,像一团光来到了小舟上,迷茫地四下张望。 【他来了。】 老人的声音突然响起,与此同时,一双手将她这团光拢住,有什么东西似乎伴着热意流经身体—— 陈诗语猛的睁开了眼。 车的正前方,站着一个男人。 他是俊美的,几乎俊美得有些阴柔,身上披着一件白袍,掩盖了身形。明明浑身上下没有一点让人产生阴暗想法的元素,却莫名让人觉得他比这车外的黑夜还要更黑。 黑夜至少有星光点亮,他却是黑夜的源头。 “你是什么东西?”那男人张口,说出的话却响在陈诗语大脑里。 陈诗语惊愕不已。 从她第一眼看到男人起,就防御性地将自己隐形,他却不仅勘破了她的把戏,还能直接影响到她的精神。 这里真的只是一段无法更改的回忆吗!?这个男人真的只是回忆里的一段影像吗!? “你不说?”男人的瞳孔缩成针尖。 “呃!”陈诗语痛呼一声,却再也发不出更多的声音。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她的咽喉将她从易卿的睡袋里拎出,提上半空。 “宋,师?”她艰难地询问,却只能作出询问的口型。她终于明白易卿一直以来独自一人面对着多么可怕的恐怖。她遇上他,仅一面,就根本没有还手之力。 “你认识我?”扼住咽喉的手松了松,“从易卿那里?” 陈诗语努力扭转脑袋探看易卿。他睡得正熟,长睫垂下,呼吸安稳,像是一只无害的大狗。在这辆车里,在陈诗语身旁,他睡得没有半分戒备。 “你不回答,但你的表情很好解读。” 宋师露出残忍的笑。 “破坏我计划的人,从没有一个活得比我长。” 第48章 (二)真与假:湮灭 “你来带回易卿?” 陈诗语努力保持镇定,强迫自己与宋师那双异于常人的眼眸对视。 如果他真的不在乎她的来历,那么他们会面之时她早就死了,不会能苟延残喘到现在。结合宋师对易卿做的事,多少可以看出他是个乐于折磨人的。爱折磨人的人,总会不自觉的多话。 “凡人就让凡人去对付,”陈诗语被那只无形的手拎着,穿透过挡风玻璃,向宋师靠近,“我只是好奇你这只小苍蝇是从哪冒出来的。能够隐形?那晚在易卿房间里的灵力波动也是你?” “太久了,我以为这个世界上懂得灵力的人只剩下我而已。” 说着怀旧的话,宋师的态度却半点算不上温和。陈诗语在他眼中根本不是他乡偶遇的同路人,而是玻璃笼中一只有待解剖的小白鼠。 山下强光晃动,有远远的人声与车声似乎正在向山上来。 “总算易尚端不是太笨。”宋师抛去一瞥,带些讽刺地点评道。 “放易卿走!”陈诗语已经明白了其中关系利害。她与易卿不能两全,她带不走易卿,她也逃不脱宋师手下。与其两个人受捕,不如放易卿自由。 反正!—— 反正易卿已经习惯了她的不告而别,他能够克服的,她相信他。 “你在和我谈条件?你的命在我手上,又有什么资格和我谈条件?”宋师被这个小人异想天开的提议逗笑了。 “你不是好奇我的来历吗?你虽然掌握了我的命,却管不了我的嘴。”陈诗语狠狠咬了一口自己的舌头,力持镇定,疼痛能让大脑清醒。她必须要全力以赴,才能勉强应对宋师。 “看来你确实什么都不懂。”宋师眯着眼笑了,“在我们灵力者的世界,想让一个人开口有千百种办法。即使你不想,你的嘴巴也会替你把所有秘密都抖落出来。” 有形的手替代了无形的手,将陈诗语牢牢把握其中。 陈诗语瞳孔剧震。 秘密? 这个世界已经超脱了她原本的设想与认知。原本她以为这只是一段可以让她参与的有关于过去的记忆,即使感受再真实,其意义也不过相当于一段影像罢了。她以为她是这个世界的局外人,却在这个世界濒临死亡。 这证明什么?证明这是真实在发生的过去的事,证明如果她此刻被宋师俘虏因而泄露了自己的来历,那么她一路以来为了复活易卿所做的努力就都在两年之前就被宋师知晓,未来会因此更改,那他们还有翻盘的希望吗? 想,快想啊! 照这个思路走下去,如果这是真实的过去,那么18岁和20岁的易卿为什么会不认识自己,只把自己当作初相识的陌生人? 因为在他们的记忆里没有小精灵陈诗语。 那么小精灵陈诗语为什么会消失? 记忆的一个角落亮了起来,那是灵女的传承,那传承上镌刻着两个字。 宋师确实掌握了她的生命,但这不代表她就此失去了掌控自己生命的权利。 她选择不了生,却也能为自己选择死。 陈诗语笑了起来。 那笑里有一往无前的决绝,和千帆过尽的沉静。 宋师察觉出了异样,却已来不及阻止。为了最快来到现场,他用了灵体脱出的方式,力量受到了一定的限制。 “湮灭。” 陈诗语轻轻吐出这两个字,以她的身体为中心,向天地迸发出强光,擦亮黑夜,烧灼生命。 “你!”宋师惊愕不已,手掌被寸寸灼烧,却反而将另一只手也握了上来,两手死死地抓住寸寸消解的陈诗语,“你是她!?你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来!?你不准死!” 他的手掌冒出幽蓝的光,一丝丝缝补着陈诗语如飞尘四散的躯体。 “你别想逃!我不会再让你成功的!” 宋师的眼里冒出偏执的光,他的双瞳再次转为血红,原本只从手掌冒出的蓝光更从身体各个大穴中疯狂涌出,原本的幽蓝里更透出深沉的血色。 但灵女的【湮灭】是不可逆的。他徒劳的缝补根本找不到可依附的灵体,只是逸散在夜空中。 “你又一次,又一次——!”宋师的偏执转化成了愤怒! 【湮灭】不仅会湮灭灵女本身,更会湮灭灵女在这世间的存在。这意味着,所有曾经知道灵女的人都会忘记。凡人可以毫无知觉地忘记,作为同样的灵修者却能清晰地感受到记忆被一点点擦去的痛苦。 “你又选择了他!” 宋师凄厉地喊道,不顾自己因大量灵力外引而已残破的魂体,奋力向易卿所在的越野车发起一击。 他不在乎了!他不管他的大计,也不管往后,他只恨这个一次又一次夺走她的男人! 陈诗语的消解已到了最后关头,她的身体再次爆出一阵更亮的极光,拦下了宋师的攻击,更带走了所有人有关她的记忆! 光芒散去,宋师的灵体已消失不见。他受了重伤,又遗忘了陈诗语,在身体旁布下的保险装置生效,红线一断,灵体自返。 易卿迷茫地睁开了眼睛。 刚才似乎有什么强光?即使他闭着眼睛,都差点要被那强光灼烧到失明。 “小哥,你也醒了?”后座的大哥打了个哈欠,“刚才是UFO还是啥?好像有什么东西照到我们车上了?” 大哥拉开睡袋拉链,从主副驾中间探到前座来,想透过挡风玻璃看看车前的情况。 “这么一看啥也没有嘛。” 他咂咂嘴,正要再问问易卿的情况,却看到这高大的少年竟满面是泪。 “嚯!你咋哭了?” 大哥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找着纸。 易卿蹙了蹙眉头,手指一揩,确实有泪。 他更茫然了。 “我怎么哭了?” “睡迷糊了吧?”大哥将纸递了过来,一边安慰着。这小兄弟虽然看着个高人帅似乎挺成熟,但他跑遍大半个华国,识人还是有些本事,一眼能看出这还是个孩子,因此也就偏帮着点。 莫名的难过变成了阻塞喉头的苦涩。 易卿说不出话来,但车窗缝隐隐传来的人声与车声却已十分明晰了。 “有人来了!” 第49章 (二)真与假:过往循环 “这大半夜的,怎么还有这么多人上山啊?”大哥也听到了动静,将车窗降得更低了些,“这里该不会是飙车党聚集的山路吧?” 易卿细听了一阵山下的引擎声,心头一跳。 那是他听惯了的声音。 或许在别人听来,车引擎声不过是大点小点的区别,但他却能从中分辨出易家的车,就像他能从无数的人声中分辨出——奇怪,分辨出谁来着? “谢谢你的照顾!”易卿仓促地冲大哥打了声招呼,扯下睡袋塞包里,这就要下车。 “诶小兄弟,这大晚上乌漆嘛黑的你要去哪里?”大哥眼疾手快地抓住了易卿的胳膊。 “山下的人是来抓我的。”易卿语气急促。 素不相识,这位热心的大哥一路上已经帮了他许多。如今易家的车已经追到了山下,这意味着他们已经掌握了他的行踪,难保大哥不会被连累进去。当今之计只能是尽量远离大哥,和对方摘清关系,才有可能避免易家迁怒。 但是滨海市在易家的层层布控下,他是怎么神不知鬼不觉跑到这座邻市的山上? 易卿只感觉自己的大脑一阵浆糊,但已没有时间留给他去慢慢厘清了。 “那你更不能下车了!”大哥拽紧了易卿正要甩开的手臂,“人两条腿哪里跑得过四个轮子?走,哥带你下山去!” 是谁,也曾这样与自己并肩…… 易卿一阵恍惚,却很快下了决定。 一个好人不该被寒了心。这位大哥还有他大好的山河未曾看过,那是他或许这辈子都看不到的风景,一个已经没有风景的人不应剥夺他人未来的风景。 易卿假意听从,等大哥坐上驾驶座后,一个手刀劈在了对方后颈。 大哥猝不及防,晕了过去。 易卿探了探鼻息,大哥呼吸是顺畅的。他写下一张字条,留下了自己带出来的所有现金,背上包,孤身向山下走去。 他笑了笑,没想到那些每日监视他进出的保镖身上竟也有他能用到的东西,真不知这是幸运还是悲哀。 呼出的气带着白雾,眼前的路根本不是微弱的星光所能照亮的。他加快迈步,更快地向下走去。 和那位来自北方的大哥拉开距离,自投罗网,或许他们就不会去找那辆车和那位大哥的麻烦了。 夜露深重,一路越是向下,虫鸣越是响亮,像是一曲送别协奏。 他原本一心逃跑,一心去往外面的天地,一心得到自由。 但不知道为什么,醒来的那一刻万念俱灰。 他原本可以再尝试着逃跑。这座山占地广,植被丰富,又兼开发不完全,人迹未至的地方不少,他从林里走是有机会避过易家的追击的。他从来不惧怕去冒这样的风险,他有野外求生的知识,包里也有一定的装备,但当他睁眼的那一刻,一切都了无生趣。 被带回去或者逃出去没有分别,选择没有意义。 他好像再一次失去了唯一鲜活的亮色,尽管他也不知道那亮色是什么。 “卿少爷在这里!” 车前灯晃花了易卿的眼睛,他抬起手遮挡,脸上冰凉得失去了知觉。 泪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 大概今后也不会再有了。 凡人的眼看见当下,却又不是完全的当下。 当易卿被保镖们略显粗鲁地押上车时,他后脊梁隐隐脱出一个白色的虚影。那虚影甫一落地,就轻巧地在山路上跑起来。它穿过车辆,穿过行人,穿过高楼大厦,穿过新生的绿地。它的躯体渐渐由虚化实,原本朦胧的一团白有了清晰的线条和形状。 它最终跑到了一个女孩的身边,仿佛到站了,轻轻软倒在她脚边,失去了意识。 女孩穿着洁白的裙子,小心翼翼地低下头看着这只有些脏兮兮的白毛小生物,温柔的声音里满是担忧。 “你怎么啦?” 她蹲下身,将小东西拢在了怀里。小东西的胸膛微微起伏,昭示着它健康的生命力。 女孩送了一口气,一下一下轻轻顺着小东西的脑袋。 “你一定跑了不远的路吧?”她喃喃自语,揉弄着小东西的肉爪,“你好像累坏了?” “诗——语——!”远处,另一个女孩呼唤着,“放学了还不走,你对学校真是爱得深沉!” “抱歉!”女孩一边道歉,一边小心地将小东西揣进自己的外套。 “好好休息吧。”她低声对着小东西嘱咐,从学校的小花园里走了出来,迎向那个藏不住不耐烦表情的女孩。 “都放学了你干嘛还要去小花园啊?你自己家别墅不是带了一个更漂亮的花园吗?”那个长相明媚的女孩嘟嘟囔囔抱怨着。 温柔的女孩并不解释,只是一味让步着道歉。 她也说不清,她只是突然地就想走进那里,然后就遇见了这个雪白的小生物。这么说来,她或许是为了和它遇见才走进那里呢! “对了诗语,你什么时候带我去你家玩啊?”长相明媚的女孩有一双杏眼,当她睁大眼睛看人时几乎叫人无法拒绝。 “抱歉。”温柔的女孩只能这么回答。那个地方虽然名义上是她的家,她却没有任何自主的权利。而父母一早就表明了他们对这间学校的态度——他们甚至不愿踏进这间学校来开家长会,因为这样的平民学校不值得他们费神。 如果带着来自这间学校的同学回家,会受到什么待遇呢? 她不敢想。 明媚女孩的笑有些挂不住了,她借口有其他约会,丢下陈诗语等公交,自己匆匆拦了辆的士扬长而去。 班上的学生们并不知道温柔女孩的家世,但她因为自己亲人中有做保洁中介的,凑巧知道了。但温柔女孩像个铜墙铁壁,让她根本迈不进她的世界,更别说沾光享受富家小姐的优待了。如果不是想着与她结交可能拥有的好处,她几乎想一巴掌扇在她那张没意思的小姐脸上了。 温柔女孩默默看着明媚女孩坐上的士远去。 她知道,她不是她的朋友。 她的手一直揣在口袋里,那小东西热乎乎的体温提醒着她,有这么一条小生命可以与她休戚与共。 她真心地笑了。 ——陈诗语看着女孩——那是两年前的她自己。 尽管使用了【湮灭】,她却仍留下一双看世界的眼睛。失去了形体,黑水上那个老人注入她体内的东西却让她能保有这最后的神智。 所以她看到了,看到了豆包源自于易卿,看到了豆包和自己的初识。 那些初见豆包就觉得亲切,为了豆包而突然有了勇气反叛父母的过往都有了答案。 但豆包,这只小雪貂,到底是易卿的什么? 第50章 (二)真与假:回到恐怖世界 伴随着女孩坐上摇晃的公交车渐行渐远,她外套口袋中的小雪貂身上幻出一个白色的虚影,向陈诗语走来。 ——那是豆包,是引领她在易卿的记忆间穿梭的豆包,比躺在女孩口袋里的雪貂身量更长。 陈诗语的意识懵懵懂懂地跟着他,反应过来时,她已回到了黑水上。 嚓。 一团烛光点亮,小舟上的黑衣老人似乎早已久等。 【它是他的欢愉。】 她苍老的手一下一下顺着雪貂的脊梁,雪貂在她的抚弄下躯体渐渐由虚化实。 【剥离了它,他会失去情绪。】 【失去幸福的能力。】 【但也因此无所畏惧。】 【后生,你的选择是什么?】 【只带走他的欢愉?还是要连他的痛苦一同接受,让他的欢愉和痛苦合为一体?】 “我要他做完整的人。”陈诗语的声音微微发抖,不知是激动还是骇然,“我要他有欢笑有泪水,有选择有前路。” “我要他真切地感觉到自己是活着的。” 她的声音益发坚定,像是清晨的第一缕曦光。 “我要他是他自己。” 老人抚弄雪貂的手停了下来,雪貂也睁开了慵懒眯缝的眼睛,直勾勾盯着陈诗语。 陈诗语坦然回望。 【那就去做吧。】 老人放开了手,雪貂一摆尾,消失在黑暗中。 陈诗语一同闭上了眼睛。 “你是谁?” 在回到恐怖世界的那一刻,她终于忍不住问出声。 【一个摆渡人,一个旁观者】 老人的声音带着淡淡的惆怅。 陈诗语睁开了眼,走廊依旧变形扭曲,向着内里的人们挤压而来,面前易佑放大的面孔诡异的左右是不同的表情,他面色酱红,好像整个人快要从中爆开,蛮钰的手脚与身体合拢,整个人犹如一尾蛇挂在易佑身上,将他的脖颈越颤越紧。更远一点的男孩易佑和少女陈诗语早已被走廊吸收,如融化的蜡一般失去了人的形体与行为。 “走……” 易佑嘴角开裂,嘴巴已不受控制,抽搐般开合着。他快要窒息,也快要爆炸,却仍对陈诗语喊着走。那唯一还有人类模样的右眼中,人性在逐渐消失。 陈诗语无悲无喜,不仅没听易佑的话转身逃走,反而将手搭放在了易佑的脖颈上,微微使力朝外拨开缠绕的蛮钰。 “你总算也还不算无药可救。” 她的声音极淡,周身却在此刻爆射出白光。 经过面对宋师时的生死一劫,她对灵力的掌握已上升到了另一个台阶,打开了深埋于灵魂中的有关灵女力量传承的枷锁。 灵力是如何来的,她或许依然不清楚,但她知道,自己的灵力—— 主净化。 易佑眼中痛苦的挣扎一瞬被红芒吞噬,已经变形的五爪猛地朝陈诗语脖颈抓来。 “欲令其亡,先令其狂。” 这是净化之力作用的必经过程。 陈诗语纹丝不动。 当净化之力发动时,她的本体是脆弱的,无法做出任何反抗。所以她在赌,赌易佑能扛过这一瞬的发狂,赌他还残留的一丝良知。 如果不赌,他们都将葬身此处。 “嗷!” 易佑发出野兽一样的嚎叫,原本死缠在他脖颈上的蛮钰被震散了,软软垂落下去,嘴里却还在不成调地念叨着“我是大小姐我是有钱人”,她的手脚慢慢从身体中分化出来,回复着人类的模样。 陈诗语的脖颈被抓出了血洞,但好在没有伤及动脉,不会阻遏力量的运行。 “你!是!我!的!”易佑嚎叫着,每一个字都伴随着大量的血液从口中喷吐而出,握住陈诗语的五爪绷得死紧,克制地颤栗着,却没有再收拢。 他渐渐回复了人类英俊的面貌,当最后一丝红芒从他眼中散尽,他茫然地松开了手。 “陈诗语?” 陈诗语轻轻晃了晃。 净化收尾的那一刻从她身上掠夺走了大量的能量,她虚弱得像狂风中的芦苇,却硬挺着不肯折腰。 “你的脖子?”易佑下意识抬起手,却看到陈诗语捂住自己脖子的血洞,向后退了退。 他朝左右张望,蛮钰昏倒在地,原本男孩易佑和少女陈诗语在的地方只剩两摊不知名的浓稠液体。 异化会腐蚀能量场中的所有物体,男孩易佑和少女陈诗语都只是记忆的载体,不具备真实的灵魂,因此早早被腐蚀殆尽。意志力稍差的蛮钰也早已丢失神智,只剩易佑在当中还留有一点理智,但他的意志到底也没有坚定到记住异化中发生的全部。 “怪物来过了?” 他只能做出这种猜测。 陈诗语摇摇头。 不是怪物来过,是他们心里的怪物被激发了而已。连她自己,都差点被引动仇恨,成为异化的怪物。 “你的脖子需要止血。” 确认蛮钰只是昏迷还保有正常呼吸后,易佑上前抓住陈诗语的胳膊。 “没有医疗用品。” 陈诗语只是看着易佑的眼睛,似乎想从中看明白些什么。 “我还有一些力量。” 易佑抬起手,五指间溢散着淡淡的蓝光。 “是宋师的吗?” 陈诗语记得这个颜色,虽然比她在【湮灭】时看到的浅淡得多,但能感受到那股力量系出同源。 易佑的瞳孔缩了缩。 宋师在他们身上下了禁制,即使蛮钰无数次诅咒那个人,却仍无法在这个世界向别人说出他的名字。陈诗语又是突然之间从何得知的?而且,她是怎么突然间变得如此虚弱,那两个本世界的人又是怎么遇袭消失的? 有太多的未知压在他心里,那种隐隐的危险感始终没能解除。宋师借给他的力量是他傍身的根本,他本来不该也不会用在这种途径。 “出去吧,”沉默良久,易佑却突然旧话重提,“回现实里去,我知道你能够做到。” 虽然不知道陈诗语是怎么做到的,但他看得出,她不过在眨眼间又成长了。 易佑焦躁了起来。 “出去以后我不会报复陈家,和你结婚后也会对你负责,你没有必要把命搭在这里!” 陈诗语拧了拧手臂转身要走,很明显,她是没把易佑的话听进去的。 “陈诗语!” 胳膊被大力拉扯。 “你他妈有病吧为个男人犟成这样!” 易佑眼珠染上了血色。原本他不是这样的,无论是易卿还是陈诗语,都不过是他成为易家家主的踏脚石。两块踏脚石而已,用不着他大动肝火,他只要保持一贯绅士伪装,两手不沾灰地看他们无谓挣扎就够了。 但他此刻却在这里咆哮,发着怒,内心酸涩。 陈诗语被拽得一个趔趄。 她站定了,像研究一个难解的课题一样专注地看着易佑。 她偏了偏头,澄澈的眼睛里有一丝困惑。 “你真奇怪。” 第51章 (二)真与假:姐姐 陈诗语去到了过去,知道易佑从始至终参与着计划。他不是无辜的少爷,也不是被形势所迫的裹挟,他是真真切切的藐视易卿藐视自己以外的人,他是计划的主导者之一。 但这样的人拽着她,像是不得章法的小孩一样,用愤怒掩盖着乞求,呐喊着,却更像是稀里糊涂的哭泣。一米八几的青年,红着眼,手上青筋毕露,似乎下了死力,却也没在她胳膊上掐出半道印子。 “你为什么要生气呢?”陈诗语神色淡淡,“因为我违背了你的意愿?但我对你无足轻重。” “因为我破坏了你的计划?但我们只不过在灵境当中,即使灵境中我赢了,现实里会如何也无法确定,你根本不用现在就开始气急败坏。” 陈诗语眨了眨眼,继续审视着一瞬间有些僵硬的易佑。 “不,你不像是气急败坏,你……” “够了!”易佑狼狈地放开了手,微偏着头,“你什么时候学的心理学?开始和我解剖人性了?” 他的眼睛被黑色的发丝遮住,看不清表情,嘴角是微勾的,嘲讽的弧度。 他再度把盔甲穿戴上了。 “不过谢谢你,”易佑和易卿同父异母,长相上终归有些相似,陈诗语在那个世界当惯了易卿的“姐姐”,出来看到易佑,她难免也带着一点姐姐的心态,“不管你做了什么,在做什么,起码你还有最后一点清醒。” 她没指望三言两语能把易佑策反,只是在就事论事地道谢。他们之所以能从异化中脱险,她和唯一清醒的易佑缺一不可,否则她无法安然完成净化。 易佑抬了头,风流的眼睛里有灼热的温度。 “陈诗语,你才是那个奇怪的人。” 已经在这里耽搁太久了,秦祁的下落还没得到。陈诗语无所谓地转了身,准备去找秦祁。 “我本来就是个怪胎。” 无论是最开始那个乖乖女陈诗语,还是现在这个特异独行的灵女陈诗语,她一直是人群的对照面,从不属于物以类聚的集体中。最开始,她因为自己的不同谨小慎微;现在,她已经不在乎了。 易卿让她明白生命短暂易碎。她短暂的生命里塞不下那么多人,在乎不了那么多人的意见,所以她只能先在乎自己。 “对了,纠正你一个错误。”陈诗语脚步不停,“我不是为了个男人犟成这样,我一直就犟,而且,我为的是自己。” “我喜欢他,所以我想让他重新拥有生命,重新有幸福的权利,这是会让我快乐的事,是我想做的。” “我做着我想做的事,还需要以他人的名义吗?” 易佑的瞳光摇得厉害。 【想做的事】 他想做的事是什么呢? 替代易卿成为易家家主,迎娶灵女,延续易家气运。 这是他从小就知道的事,是他的使命,是背负了易佑这个名字的人就该做的。 刨除了这些,他的生命竟然空乏得可怕,再也没有别的可支撑的。 易佑蹲下了身,右手搁置在依然昏迷的蛮钰头顶,蓝光从他掌心散发,蛮钰的身躯渐渐化为虚无。 他面色多了一分苍白,快速跟上陈诗语。 “我真他妈是疯了。”他无意识地喃喃,“以身犯险,妈的我是有病吧?” 陈诗语有些惊讶地回头。 “你不管蛮钰了?”说着,她偏头去看蛮钰原本躺着的地方。 “我把她送出去了。”易佑面无表情。他原本温和风流的笑是他一贯的面具,但既然决定离经叛道一回,他也就懒得费那个精力再伪装了。 “那你自己呢?”陈诗语记得易佑可是不止一次说到要“出去”。 “先管好你自己的伤吧。”易佑毫不客气地抢白,抬手,淡得几乎看不见的蓝光一丝丝填上了陈诗语脖颈上的血洞。 “谢谢,”陈诗语身体里多了些力气,尽管放任不管她也会慢慢恢复,但她并没有回绝易佑难得发的善心,“虽然这个伤看着吓人,但其实不怎么碍事。” 眼看易佑脸色愈加苍白,陈诗语出言劝阻。 易佑闭上了眼,并不搭话,直到他的右手感应到伤口修补完成,这才脱力放下。 “牵住我。”他疲惫地睁开眼。 陈诗语回望过来的眼里有种清澈的愚蠢。 “你该不会忘了这地方还有管牵手的怪物吧?” 陈诗语有些尴尬。 回到过去待了那么久,她一时之间还真有些忘了这个世界的规则。 她耿直地牵住了易佑。 易佑感受着掌心的手,温的,软的,像三月从柳堤旁经过,那风和柳叶拂过脸颊的感觉。 陈诗语的手原来是这样的吗? 易佑微微靠着陈诗语,陈诗语只当他耗了太多灵力,过于虚弱,也就随他去,撑着他走。 “因为我现在是易卿的样子吗?”易佑开了口,语气里有些嫌恶,“所以你对我有个好脸色?” 陈诗语专心致志翻找房间。 “你即使外貌一比一复刻易卿,你也不是他,这点我还是分得清的。”她转头看了看易佑,“不过,你的头发什么时候变成亚麻色的了?” 易卿作为易家明面上的未来家主,受着严格的继承教育,头发未经烫染,一直是黑发。备受易尚端和易夫人宠爱的易佑则随心所欲,烫了亚麻色的头发,与他风流温和的性格倒是挺相配。 “大概是力量耗尽,所以伪装逐步解除了吧。”易佑毫不避讳地猜测着原因,“不用顶着易卿那张死人脸了,真是可喜可贺。” “我有时候真不懂你们有什么深仇大恨。”陈诗语并没被易佑的话语的激怒,发出了真心的疑问。 就算有恨,也该是从小被欺负被冷落的易卿对易佑有恨,易佑恨易卿算怎么回事呢?就算他觉得易卿抢了他易家家主的位置,也不至于到恨的程度吧?这和他面对异化时所体现出的清醒简直背道而驰。 “走好你的路。”易佑冷言堵了一句。 难伺候的小弟弟。 陈诗语默默在心里盖了章,尽管此时的易佑明明比她大两岁。 “叮铃!” 银铃声响,两个人同时转头,警觉地望向发声处。 黑暗里,一个模糊的人影逐渐从交界处走出。看轮廓有些低矮。 “姐姐?” 那是个孩子,胖乎乎的小手擦着眼睛,惶恐里带着委屈。 那是儿童易卿。 第52章 (二)真与假:旋涡 易佑那一瞬间的表情堪称精彩。 他死死盯着小孩,看得小孩不敢上前,又转头去盯陈诗语,那目光里带着烫人的温度。 “你什么时候弄出来的……?”这下他的语气里是真有些气急败坏了。 陈诗语一巴掌拍在易佑肩上,力道不轻不重,示意他收声。 “易卿?” 她温柔地问。 “精灵姐姐,你怎么变得比我还大了?”小易卿怯怯的,想上前却又瑟缩了脚步。他站在黑暗交界处,背后的走廊景象模糊难辨。 她果然没看错。 是易卿,而且是她回到过去时遇到的那个男孩易卿,甚至那身衣服都一模一样! “你怎么会到这里来?” 陈诗语凝重地快步上前。秦祁没找到,豆包也不见踪影,却突然冒出来一个男孩易卿。这是她回到过去后所产生的蝴蝶效应,还是这个世界原本就设定好的一环? “不,不要!”男孩易卿却突然碎步向后,缩着肩膀垂下头,“不要过来!” “他都叫你不要过去了,你还热脸贴他冷屁股干嘛?”易佑顺势也拉住了陈诗语。从知道这个小孩是易卿之后他的脸色就没好过。 陈诗语莫名其妙乜了一眼易佑,一个孩子哭得一脸花强撑着跟大人说别过来,哪个大人会真的就放任孩子一个人待着? “你闹什么小孩脾气?”陈诗语是真觉得易佑越来越像个弟弟了。她忽略易佑的不情愿,牵着对方的手上前。 她还记得这是个怎样的世界,难保怪物不会进化并且学会伪装,因此即使再怎样焦急,牵住一个同伴才是最优选。 “易卿,你怎么会到这里?你还记得什么?” 陈诗语试探着伸出手,一步步靠近,无论语气还是表情都十足温柔。 她的手终于搭在了男孩易卿的肩上。 “易卿?” 易卿的身体却快速扭转,连带着陈诗语和易佑一同被他甩到了身后的黑暗里,陈诗语这才看到了易卿的后背—— 那是一个不见底的旋涡。 黑气从中汹涌而出,一面在喷薄,一面在吸引。人站在那漩涡面前既像要被撕裂,又像要被吞没——那是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恐怖,会激发所有人类生理上的颤栗。 “操!什么鬼?” 易佑痛骂一声,拉着陈诗语就要后退,旋涡中却突然伸出了一只手死死抓住了陈诗语的手腕,几乎要勒出血来。与此同时,被抓住的陈诗语连同不放手的易佑被慢慢拖向那旋涡。 陈诗语的身体爆出灵光,她在与那股力量对抗,但刚才净化所带来的透支根本没有恢复,她的光亮黯淡,毫无胜算。 “易佑,松手!” 情急之下,她厉声喝道。被抓住的只是她,她不需要任何人陪葬! 易佑的手松了松,却是调整了手势反握住陈诗语,暗蓝的光从他手指间交织而上,铺向陈诗语即将被旋涡吞噬的另一只手。 “我他妈不用你教!” 拉拽的趋势被放缓了,来自旋涡中的那只苍白而骨节分明的手似乎感到了不耐烦,手臂的部分也从黑气的旋涡中挣出来,紧接着是肩膀,脖颈,脸—— “易卿!?”陈诗语叫得几乎失声。 那是易卿,又不是易卿。他有着同样的五官外貌,但眼眶中正常人类眼白的部分却是全黑的,瞳孔也像是丝毫不透光;面色苍白得吓人,仿佛地狱里爬上来的英俊的鬼。这样一个成人的身体,却长在一个男孩的背面—— “姐姐,姐姐救我!” 在旋涡的背面,男孩易卿无助地哭喊着。背着这旋涡和旋涡里的怪物,他知道自己是危险的,是异类,却仍然渴望被亲近,被帮助。 旋涡在抖动,似乎是男孩易卿在反抗。但他太弱小,根本敌不过后背上的恶鬼。 “你身上有我的血的气味。” 那恶鬼轻易地拉过陈诗语的手放在鼻间嗅闻。陈诗语灼亮的白光和易佑暗蓝的光线侵蚀着他的黑气,他却怡然自得无动于衷。 他猝不及防咬破了陈诗语的手腕,鲜血流淌,沾湿了他棱角分明的嘴唇。 “偷走我的东西,还想置身事外?” 他舔弄血液,喉结滚动,似乎想从字面意义上吃掉偷走他血液的人。 这就是易卿的痛苦吗? 陈诗语骇然不已。 易卿的欢愉和痛苦无法顺利地融为一体,所以就变成了这样一个阴阳面的怪物? 男孩易卿是豆包幻化而来的欢愉,那时的易卿太过年幼,还不完全懂得自己的处境和身处的漩涡,对于亲情和未来还有期望,并且刚刚遇上了小精灵陈诗语,感受到了温暖。 而这个苍白的恶鬼则是被剥夺了小精灵陈诗语的记忆,剥夺了无望的自由,忍受了此后十几年的灌体之痛,用最后一点自主能力选择了迎合死亡的痛苦!他失去了感受幸福的能力,在黑暗的深渊里下陷,直到旋涡将自己撕碎,组合成一个行尸般的怪物。 他不会那么轻易地忍让欢愉,也绝不承认填满自己的痛苦竟然不是易卿这个人的全部! 如果事实不是如此,那么他就将事实变成如此! “我有预感,吃了你,我就能把后背上那个累赘吸收掉……”他兴奋地吸吮着陈诗语的血液,恶意的黑色双眸肆无忌惮地打量着面前的女孩。 他是这个世界最大的恶,连那两个大肚子大嘴巴的“朋友鬼”看到他都要夹着尾巴逃走。 他孤身一鬼,但他引以为傲。 强大如他不需要同伴,所以后背那个麻烦,他绝不会留。 易佑恐惧得身上的血都要凝固了。 易卿在他眼里一直是默不作声任人宰割的蝼蚁。他嘲笑他的不自量力,嘲笑他的退却懦弱,嘲笑他乖乖做着他们计划里的一枚棋子,却从来没有想过,易卿的身体里竟藏着这样一只恶鬼! 陈诗语怎么办?他怎么办?他们还能逃出去吗? 易佑一瞬间痛恨起自己的意气用事。如果他再强硬一点,不惜去了陈诗语半条命也要把她弄出这个世界,他们又怎么会遇上这个阴阳面的怪物?现在他力量不济,别说对抗这只恶鬼了,就是光把自己送出去都不行! 恶鬼满意地笑了,这两个人果然都以惊骇的目光看着他。 他就是要这样的目光,他就是要这样的惧怕!这才能让他感到他的痛苦是被人所仰望的,是踩在所有人头上的! 他的痛苦是强大,不需要任何人的怜悯—— 一个柔软的嘴唇落在了恶鬼被鲜血烫红的嘴上,有什么温热的东西交融在这相接的嘴唇中,让他冰寒的皮肤犹如冬冰初化,裂开细小的冰纹。 “易卿。”陈诗语无惧于恶鬼的半身,和那超脱人类的奇诡面容。她脸上有未干的泪,她淌着血的手温柔抚弄着恶鬼的额发,那一小块被头发遮掩的额上文着一个小人纹身。 “我来了。” 她温柔而坚定,拥住恶鬼,用最后的力量将易佑远远抛开,就这样与恶鬼一同倒入了他的旋涡深渊中。 她说了,她要救他。 既然他源自旋涡,那她就一同下这旋涡 ——找回他。 第53章 (三)我是谁:书院 痛,好痛,好像无数只蚂蚁潜藏在血管里肆无忌惮地爬动! 不,一定还有蝎子,它的尾翼狠狠地蛰在了自己的骨头上! “啊!” 女孩短促地尖叫了一声,睁开紧闭的双眼。 她的尖叫没能持续更久,就被抹布塞住了嘴。 “我看你还是不懂我们书院是什么规矩,”有个声音阴恻恻地从她身后绕到她身前,“我们这是在对你进行矫正教育,这是你得感恩的事情,你叫什么?难道我们谁虐待了你吗?” 女孩注意力涣散,精神几近昏迷,她勉强将眉头下压,努力分辨眼前的人。 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体型中等,油腻腻的头发搭放在头顶上,尴尬地堪堪遮住中间那光秃秃的一片。 男人逼近,滂沱的口臭毫不自知地喷洒在女孩脸上。 “你这个表情什么意思?你还不服?想要更多惩罚?” 男人走远了些,靠近一旁的机器,手指漫不经心拨动一个小滑杆,上面的电流指标已经远远超过了人体正常所能承受的数值。 “你们这些孩子啊,真是失败的社会垃圾,要是没有我们书院来矫正教育,还不知道会干出什么杀人放火的事呢。啧啧,一个14岁的小姑娘就有这种表情,我真为你父母感到心酸。” 父母?什么? 电击刺激着四肢百骸更刺激着心脏,女孩徒劳地张口想要获得更多空气,却只是吸进脏抹布里更多的灰尘。她看上去柔弱,身体素质却似乎意外的不错,在这样非人的折磨下仍能进行一些简单的思考。 是父母把我送来这里?这里是什么地方?书院? 我呢? 我是谁? 冷汗打湿了女孩的脸,头发一绺绺贴在她额角与脸颊,她纤长的睫毛脆弱颤动,双颊显出一种缺氧的病态红,虽然狼狈,却有一种独特的美感。 中年男人似乎看出了什么兴致,把数值往下调了调,仿佛逗引猫咪似的慢悠悠上前来。 “你……” “蒋老师,”门被敲响,是个男孩刻板的声音,“大爸爸让您过去。” 蒋老师肩膀一耸,立刻关了仪器,开门出去。 “大爸爸”正是书院的校长,学校里的所有孩子被要求这样称呼他,因为这位校长宣称这里是孩子们的第二个家,而他是这里最大的家长,会像爸爸一样把所有的学生当作自己的孩子尽心照顾。 他在书院里的权威毋庸置疑。 蒋老师不敢再对女孩有异心,点了门口守卫的两个男生进去处理后事,自己即刻去了校长办公室。而来通报的男孩一眼都不敢往电击室里看,缩着脖子转身就走了。 担任守卫的两个男生给女孩松了绑,一左一右把她架出教务楼,丢在了楼外。 女孩浑身还使不上力气,只是无力地瘫倒在水泥地上,费力地从遮挡视线的头发中看向四周。 这里似乎是学校,来往着许多的孩子,年龄却似乎都集中在十多岁,不时也有一些看上去二十好几的人穿插在其中,看起来却也是学生的样子。 水泥地,杂草,尘灰,这样的环境并不像是能容纳年龄跨度如此大的学生的学校。 女孩的脑袋费力地在地上拱动着,想要看到更多的内容寻求帮助,却只看到更多或麻木,或惶恐的眼睛。 “她好像是二班的……”有个孩子偷偷看了地上烂肉一样瘫着的女孩一样,凑在自己同伴耳边想说什么。 “不要多看!”她的同伴掐了掐她的手,悄声喝止,一眼都不曾从自己的前进方向上挪开,“你忘记这里是什么地方了?你难道想和她一样吗?” 最开始提起的孩子打了个冷噤,再不敢多说,低着头沉默地跟着同伴快步走开了。 天色是阴沉的,却始终兜着不下的雨。明明还没到晚上,却已经满是黑暗。 女孩倔强的眼睛闭上了。 她太累了,疼痛被如洪水般汹涌的疲倦盖了过去。她很想睡觉,却也不敢闭眼,她怕自己一旦闭眼就再也睁不开了。 她不想死,她还有未做完的事——但是,是什么呢? “那些人真是的,”一个女人的大嗓门突然响了起来,“做事老是虎头蛇尾,人就丢这不管了死了赖谁啊?” “这是哪个班的?”那女人抱怨完,扬声朝四周喊道,“来认一认,带回自己班级宿舍去!” 女人一发话,人群中立刻有学生走出来架起了女孩,默默地朝着某个方向走去。 有一个孩子或许是刚进这学校,天真地问着女人。 “老师,得给她送医院吧?她看上去好像内出血了,伤得好严重。” “你哪个班的?”女人和善地微笑,“叫什么名字?老师是谁?” 那孩子从进学校以来或许是第一次收到别人的微笑,有些开心,急不可待地正要说,就被一双大手狠狠一拽,摔在了地上,牙齿把嘴唇磕破,流了满嘴的血还和着泥。 “薛姐不好意思,这个是我班上的,今天刚分来,还不懂规矩。”那双大手的主人焦灼地不时点头哈腰。 “小单,你这是什么意思嘛?”女人看上去四十岁左右的年纪,烫的小卷头梳成马尾。 她捋了捋自己的马尾,对着这个教师资历最浅的小年轻含嗔地努努嘴。 “我是那么可怕的人吗?吓到孩子了怎么办?”她蹲下身,亲切地把趴在地上被摔懵了的男孩拉了起来,“宝贝,刚来我们书院吗?” 男孩原本恐惧得不敢出声,被女人这么柔声一安慰,立刻哇哇大哭,他又委屈又痛。 女人耐心听他哭了两声,突然一巴掌甩在了他脸上。 男孩被打懵了,眼泪还包在眼里,却止住了哭泣。 “不哭了?”女人始终保持着和善的笑,那双眼虽然被肉挤在一块儿,却强烈地昭示着存在感,“我是这里的教导,以后你要和其他孩子一样叫我薛妈妈。我既然做了你们的妈妈,当然是爱你们的,但你们也得知道,打是亲骂是爱。” “我有多爱你们,就会打得多重。”她捏了捏男孩已经高肿的脸颊,“行了,学会这课之后你就不会再问一些让薛妈妈头疼的蠢问题,对不对?” 男孩的眼神有些呆滞,浑身上下只有求生欲在运作。他木愣地点头。 “这不就好了?”女人费劲地站起身,拿肩膀撞撞单老师,“小单,你要学的东西还多呢。” 单老师又是一通惶恐受教,提溜着男孩进了自己班级的队伍中。 女孩远远听到一切,已然明白自己身处怎样的地狱中。 不会有人给她药,想活,她就只能靠自己的命。 好在,她命硬。 第54章 (三)我是谁:绝境 她被丢在了硬板床上。 这是一间灰扑扑的水泥房间,横七竖八摆满了铁架双层床,房间里充满了霉烂的潮湿气味,和门相对的墙上有一扇窗,很高,也很小。孩子的手轻易摸不到,即使摸到了,已经进入青春期的身体大部分也无法从那扇窗中脱出。 这简直是另一个牢笼。 那两个孩子放下女孩就要走。 他们只被分配了把女孩送回宿舍的任务,并没有接到别的指令,因此得尽快回到班级队伍中。 “请问……”女孩嗓音嘶哑,努力叫住两人,“这里是什么地方?为什么会这样虐待……” “哐当!” 其中一个孩子似乎走路不稳,突然撞向了铁架床,本就关节松动的老旧床架发出吱呀的巨响,盖过了女孩的话。 另一个孩子已经夺门而逃,那个撞了床架的孩子揉着肩膀站起来,带着警告地瞪了一眼女孩,也匆匆跑了出去。他随手带上了门,于是女孩再度被监禁了起来。 她费力地呼吸着,好像肺部破了一个洞,进去的氧气远没有漏出来的多,她像是一个老旧的破风箱快要到达使用年头的终点,但她明明只是个十四岁的孩子。 热泪滚落。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受这样的罪,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里,更不知道自己是谁。 她好害怕。 女孩偏转脑袋,想要把自己抱住,却在这偏转中注意到了天花板上一闪而逝的亮光。 她想起了最后出去的那个孩子,他瞪了她,那一眼不仅有警告更有畏惧,而他看的那个方向不仅有她,还有—— 还有监控摄像头。 女孩真正发起了抖来,回想着刚才自己的举动。没有暴露,应该没有暴露,她看摄像头的那一眼应该不会被任何人注意到。 她努力控制着颤抖抱住了自己的胳膊。 冷静,冷静! 肺似乎疼得更厉害了,连带着肺周围的器官一同疼了起来。 谁来救救她? 不,不会有人,能救她的从来只有她自己! 不知为何,脑子里突然冒出这样的想法,与此同时,女孩的身体似乎拨开了什么被封住的小盖子,一股柔缓的力量顺着筋脉在全身游走,像潺潺清泉一点点缓解了女孩濒死的不适。 我要逃出去。 女孩的大脑逐渐清明。 她略微休息了一下,坐起身,假装整理床铺的样子,借此寻找着有关于自己和这个地方可能存在的线索。 床板与床单间是一层薄到透光的棉絮,女孩轻轻抖动,看到了棉絮中与发霉的黑点所不同的其他颜色。 红色,线条,似乎是红笔写就的字。 她极快地抽出棉絮中的字条,揣进了衣兜,而后下了床,一瘸一拐地向门口走。 她想要找个卫生间来拆看这些字条,寝室里有监控并不方便,但或许卫生间这样的地方不会有。 “喂,你!哪个班的?” 女孩刚打开寝室门,那老旧铁门发出的吱呀声响就吸引了走廊上一位老师的注意。他抓着一根木棍,气势汹汹地逼上前。 女孩浑身一抖,怯懦地低下头,舌头有些不听使唤,几乎说不出完整的话。 “我,我……”她转而想起了那个卷发的胖女人,“薛妈妈让我回宿舍休息。” 逼近的中年男人已经看到了女孩赤裸的小臂上内出血的伤痕,那是电击后会产生的特殊痕迹,也是他早已熟悉的。 他已经明白了女孩会在这里的原因。这么重的电击伤,大概也活不了多久了。 “她让你休息你就在房间老实待着!我们书院是什么规矩你这么久还学不明白?你不想毕业了?” “对不起。”女孩的声音更微弱了,她始终低垂着头,被油和汗打湿的头发胡乱支棱着,有些倒人胃口。 中年男人失去了兴趣,却仍旧不轻不重一棍子抽在女孩的小腿上。 “知道错了就赶紧滚进去!” 他拎着棍子转身走了,步伐极快,一边嘴里毫不掩饰音量地抱怨着。 “妈的,耽误老子吃饭!” 中年男人收了力的一棍子,其力道对于一个十四岁的孩子而言却绝不算小。 女孩被一棍抽到了地上,她努力控制方向,好使自己不至于倒向铁门。撞击铁门的巨响只会引发中年男人更多的暴躁,到时她这张脸也就藏不住了。 她记得电击室里蒋老师那句未完的话,记得他一步步戏弄似的走向自己的步伐,记得他淫邪的眼神。 虽然她还不懂得这些举动背后的意义,但她知道,那不会是什么好事。而规避伤害,是人类的天性。 “对了你那个头发!” 中年男人突然回头,女孩慌张地把脑袋埋得更低,那一头海带似的脏发甩来甩去,像能甩出三两油来。 中年男人厌恶地皱眉。 “书院不留这么长的头发,赶紧给我剪咯!妈的,做个油泡饭都嫌多!” 他愤愤地一棍子朝女孩甩来,这回是一点都没有留力气。 女孩的眼中,木棍无限放大,连上头被手掌盘得滑溜的反光和打击硬物留下的小凹坑与缺角都清晰得纤毫毕现,血液的隆隆涌动声在耳边放大,她能够如此鲜明地体会到自己血管的每一次鼓动。 翻转中,木棍近在咫尺,女孩仿佛吓软了脚般脱力地往侧前一扑,险而又险地恰恰避过了被高速抛掷过来的木棍。她摔的动静大,又“哎呀”地叫着,看上去既可怜又滑稽。 虽然木棍没能击中女孩让中年男人有些不满,但女孩吓到腿软的狼狈样取悦了他,让他没再折磨女孩,哈哈笑着径自离去了。 沉闷的脚步声渐远,女孩这才抬起头,清丽的脸庞上没有一点恐惧与泪水,无波的眼里只有冷静与沉着。 似乎弱小的恶人总是以欺负更弱小的人为乐,他们会乐于看到这些人的丑态,然后心满意足。 比起重伤未愈的情况下伤上加伤,做个小丑显然是更划算的选择。 而她选对了。 女孩深呼吸,电击留下的疼痛还潜伏在身体里,小腿被木棍打中的地方也火辣辣的疼,她周身像散了架,根本没有行动力可言。这样的身体怎么可能逃出去?她必须得等身体好转后才有机会了。 女孩深深叹了口气,突然再次警觉地伏下身。 有什么东西在簌簌地响。 是另一个老师吗?还是学生?难道她今天真的逃不过去死劫了? “喵呜——” 虚弱的猫叫。 女孩顺着声音的来处看去,在铁栏杆中间,一只瘦弱的奶猫从乱草堆里懵里懵懂地探着头。 它身上的毛稀疏而杂乱,细瘦的身体看得见嶙嶙骨骼,它高高地扬着与躯体相比突兀的大脑袋,用鼻子寻找着方向。 它大大的眼睛蒙着一层阴翳。 它是一只小瞎猫。 第55章 (三)我是谁:死角 女孩隐蔽地前后看了看,走廊上没有其他人。她装作被打得狠了站不起来的样子,向前爬了两步,凑在栏杆边,给人一种要借着栏杆站起来的错觉。 “别叫了。”她声音低低的,异样冷静,“他们对小孩都没什么仁慈,对你这样的小瞎猫就更没有了。” 小猫似乎听懂了她的话,停下了叫唤,颤颤巍巍地要从草丛里钻出来。 女孩眼疾手快地拦住了小猫。 走廊上有监控。虽然她不能确定监控室里的人会24小时盯着监控,但她不能拿命去赌。 这里的这些挂着老师头衔的人对人命似乎看得并不重。她身上所经受的这些伤早够一个14岁的孩子死两遍了,而那些老师却仍未停止对她的监视和虐待,这证明他们除了根本不在乎学生的命之外,也完全有能力掩盖自己的罪端,所以才能这样肆无忌惮。 如果再惹了那些所谓老师的不满,再经受一轮折磨,她势必无法再活下来了。 “嘘,嘘。”她的气息在颤抖,手指也在颤抖,那些遗留在身体内部的破口与伤痛在折磨着她,她的喉头始终盘踞着血腥味。 受惊的小猫猛地一口咬在了她的手上! 女孩轻轻抖了下,却没有感到额外的疼痛,这一点皮外伤和她的内伤相比简直九牛一毛。如果不是她的身体里某样东西如涓涓细流一般丝丝缕缕地修复着受损的地方,她早就死在电击室里了。 “危险,”虽然她浑身无力,但甩开一只瘦骨嶙峋的小瞎猫还是轻而易举的事,然而她却就那么任小瞎猫咬着,“待在草里,不要乱叫。” 她气息极浅,只是说这几句话的功夫人就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喵呜——”判断出危险解除,小瞎猫松开了嘴,又叫了起来,叫声虚弱,无精打采。 它似乎是在乞食。 “你等等。”女孩叮咛了一句,踉跄着转身,小心扶着铁门以压低声音。 她抱着一丝侥幸心理以尽量不引人怀疑的方式把自己的床榻再度搜索了一遍,除了更多几张纸条,别的再无收获。 她的眼睛看向了别的床铺。 生死之前,无足轻重的道德又何必坚守? ——但监控室里的那双眼睛不会放任她这样去搜别人的床铺,恐怕她的行为只会为他们下一轮虐打提供了理由。 女孩揉了揉自己的肚子。 内伤在慢慢恢复,在疼痛逐渐退潮之后,别的感觉慢慢涌了上来——比如饥饿。 别说小瞎猫了,连她自己也饿了,但她连食堂在哪里都不知道,看来还是得先看了纸条,初步了解情况才行。 女孩又慢慢地出了寝室,那双圆溜溜的兽类的眼睛偎在草叶下投来注视。 “等我。” 女孩以口型作答,试探着朝楼道尽头走去。 一般来说,卫生间这种地方如果不是每个寝室都设置了一间,那么就是有一个共用的场所,而且通常设置在楼道两端。 逐渐放大的水箱倒水声验证了女孩的猜测。 她走了进去,恶臭扑鼻,纸屑与乱七八糟的垃圾从纸篓中堆到涌出来,倒得遍地都是。地上湿漉漉的,也不知道是漏水还是谁撒的尿。更糟的是,这厕所虽然每个厕间之间有矮矮的隔墙,却没有隔门也没有封顶,而墙角高挂着一个摄像头,卫生间里的一切行为一览无遗。 女孩的额角跳了跳,最后一点希望破灭了。 她捏捏鼻子,扇扇风,装作一副嫌弃的样子,为自己贸然进入又贸然退出的行为作了解释。 哪里?哪里才不会有监控? 她焦躁地转身,数次的挫败体验已经让她濒临崩溃。 “喂,你,”后背却撞到一个肥厚的躯体,“你怎么会在这儿?” 女孩转头去看,是个比自己高一头的男孩。但女孩自己的身材在同龄人中尚属瘦小,这个男孩也就高不到哪儿去,加上他四肢粗短,腆着大肚,看上去就更显矮而笨拙了。 女孩侧低了头,她看出来了,这个拦路的男孩再怎么说也有个十七八岁的样子。一个近乎成年的男孩,在女卫生间门口堵住一个落单的14岁女孩,他会安什么好心呢? 何况以这个学校连卫生间都布置监控摄像头的变态控制程度,这个男孩却能自由地四处走动,身上还不见任何惩罚的伤口,更别说被养得肥肥壮壮的,他与那群老师的关系呼之欲出。 “喂!”男孩猛地拽住闷不吭声要走的女孩,他肥硕的手指像捏住一根芦苇似的轻易捏住女孩干瘦的胳膊,“曲一叶,看来你在电击室还没待够啊?再走我就把你胳膊给掰折了!” 曲一叶吃痛,原打算硬拽出手臂先逃过这一劫再说,男孩的话却让她止住了脚步。 他认识她? “是你害我进电击室的?” 曲一叶的声音里充满了恐惧与委屈。 那男孩得意洋洋地抬高了头。 “你不是牛逼嘛?别以为你刚进书院就能得到优待,你不好好伺候我,我让你进电击室就是一句话的事。”他打量了两眼曲一叶满身狰狞发紫的电击伤,“我舅下手还是保守了,就这么点儿伤口,算你命大,上一个进去的最后可是躺着出来的。” 曲一叶在心底冷笑一声。 现在这一身伤口的程度也不是14岁的孩子所能承受的,而这个大言不惭的小胖子还在说不够。 “你要干嘛!?这里可是有监控的,下次我爸妈来了我会告诉他们!” 女孩色厉内荏地大喊,完美符合了一个初进书院仍然心存幻想的孩子的形象。 “哎哟你除了这张脸长得不错,这脑子是真不行,让哥哥来教教你。”小胖子拿胖手搡了曲一叶的脑袋两把,“你以为我们书院这是什么地方,这是父母认为没救了的孩子才会送来的地方!被送来这地方的孩子,那些父母压根也没打算收回去,因为你们都是些渣滓,根本没有回收的必要!” “除非书院给你们盖章改造成功了,否则你一辈子也别想离开这里,别他妈天真了,你们的命从踏进这里就掌握在我们手中了!” 小胖子不屑地斜了一眼墙角的监控。 “我上回和你说过我是什么身份看来你还是没听进去,”他的胖手向曲一叶的下身伸去,“你要是跟了我,别说这监控是坏的,就是监控是好的,也没人敢说上什么,你也能过得舒服点,这么简单的道理你怎么就不懂呢?” 曲一叶的手截住了小胖子的咸猪手,力道不重,让人以为她只是凑巧。 “这监控是坏的?” 她表情莫名。 “对啊,”小胖子满脸兴奋,曲一叶的“欲拒还迎”让他兴致高燃,“办事的地方,留监控干啥?我又没有拍片的爱好。” 曲一叶的嘴角勾了起来,笑得既邪气又透出一股神秘的吸引力。 “谢谢。” 第56章 (三)我是谁:诓人 小胖子以为小美人转了性,终于认清现实打算投怀送抱,那嘴还没来得及咧上耳根,就先挨了狠狠一拳。 “嗷!” 他肥厚的身体向后倒去,痛苦的嚎叫还没来得及拉长就被不知道什么东西堵住。 曲一叶轻巧地绕到他身后,补了一脚,送他进入女卫生间,完全离开了走廊的监控范围。 小胖子迎面重重摔到卫生间的瓷砖地上,那不知是水还是尿液的东西让他愈加崩溃。 “曲一叶你个婊|子养的!”他怒吼出声,因为嘴里堵着的东西吐字不甚清晰,仗着自己一身肥肉,想要靠体型优势反击,却始终无法在滑溜的瓷砖地和曲一叶冷不丁补一脚的偷袭下爬起来,倒像一只可怜地在地上打转的猪儿虫。 这么折腾几回后,小胖子再也没劲儿嚷嚷了,他趴在地上剧烈地喘息,也顾不得自己细想自己身上沾的是水还是尿。 “安静了?” 曲一叶声音冷冷的。 和一身好料子的小胖子比起来,她身上穿的可以说是破衣烂衫了,但这么站在小胖子身前时,无端端却多出一种卓然清冷的气质。 小胖子奋力扑腾了一下,终究没法站起来,只能拿被肥肉挤到一堆的小眼睛恶狠狠地瞪着曲一叶。 “你完了!”他阴恻恻的,从不间断的喘息中艰难吐露着威胁,“老子要把你先奸后——” 曲一叶不管不顾,一脚狠狠踩在小胖子脸上,封住了他的嘴。 “我的鞋很脏,但也脏不过你的嘴。” 曲一叶眼神淡淡,直到小胖子被憋得脸色紫红,人快要背过气去这才松开了脚。 “有吃的吗?” 刚从生死一线挣扎回来,小胖子似乎终于意识到曲一叶是个硬茬。现在自己还在她手上,万一她要鱼死网破,自己这条命换她的贱命根本不值,不如先把这个人唬过去,到时候再让自己舅舅对付她。 她再怎么厉害,也就是个14岁的孩子,哪有自己想得深远。 小胖子心里有了盘算,于是老实地点了点头。 “掏出来。” 曲一叶看着小胖子摊了一地的肥肉,有些膈应。 小胖子笨拙地掏掏裤袋和衣袋,抓出几颗巧克力、一根火腿肠、几小袋肉脯等。难怪他长成这副体型,竟然随身带着这么多零食。 曲一叶伸手去接,却不防小胖子小眼睛滴溜溜一转,把手中的零食往曲一叶脸上一抛,肥手就要抓住曲一叶的手! 他太明白自己的优势在哪里了,他会被折腾成这样不过是曲一叶占着敏捷的优势,要是让他抓住了曲一叶,那从力量上他可是压倒性的优势! 他要狠狠地折腾她,他要实现他的诺言先奸后—— “啊啊啊——!”小胖子惨叫起来,又因为被塞住口,嘴巴里的东西噎到了喉咙,白眼一翻,叫声卡住了,人也要厥过去。 曲一叶抬起踩住小胖子肘关节的脚,以刁钻的角度从背后踢了小胖子一脚,让小胖子借力将卡喉的布条咳出。 刚才小胖子想抓她的手,她早就从他心怀不轨的表情中看出,提前做了还击的准备,以更快的速度反抓住小胖子的手腕,踩着对方的胳膊肘就地一拐,直接废了他一条手臂。 她好像对人体莫名的熟悉,那种熟悉不是医生对人体的熟悉,而是她能清楚地看到人身上的各个要害点,能看到流经人体的某样仿佛气的东西。破坏要害点,阻碍气的运行,就能对人体造成在她预料范围内的伤害。 再度经历九死一生,小胖子扶着自己的胳膊大口大口喘着气,他头一次觉得浸满尿素的卫生间空气是如此甘甜。 当他终于缓过神来时,手脚都被反绑了起来,绑他的还正是那件他无比宝贝,即使在大热天也要穿出来显摆的名牌外套。 不知道是什么的布条再次被塞进口中。 曲一叶囫囵吞下巧克力,走到卫生间门口突然变成一瘸一拐的姿势,踉跄向外走去,走到一处铁栏杆边,就像再也没有力气摔了下去,随即抱住膝盖靠在栏杆边,像是在痛哭。 草丛里的小瞎猫闻到熟悉的气味,疑惑地从铁栏杆边探出半个头,迎头就被塞了一根火腿肠。 曲一叶埋着头,枕着一只手仿佛在嘤嘤啜泣着,另一只手从善如流地安抚着小瞎猫的后脖颈。 在这糟糕的地方她见了太多糟糕的事,满心暴戾几乎要冲破她的理智,直到抚摸着小瞎猫,她的心才慢慢重新有了人类的温度。 这世间还有美好,还有柔弱的需要她保护的生物。 所以她不能只是毁灭。起码,不能毁灭一切。 她得记得她是谁。 守护着小瞎猫饱餐了一顿后,曲一叶再度一瘸一拐走进了卫生间。 不知道什么时候大部队就会回到宿舍,她得速战速决。 小胖子蔫了吧唧地躺在地上,脸上脏兮兮的,满是水渍,也不知是眼泪还是地上蹭的。他平日里仗着舅舅是书院的老师嚣张跋扈惯了,从没吃过这样的亏,更何况是两度命悬一线。他的恶都是浮于表面的,没了依靠,内里就是个软蛋。 “你叫什么名字?” “蒋壮志。”小胖子手脚被反绑,在这没有监控的地方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又见识了曲一叶卸自己胳膊的强悍,终于老实了。 “具体点。” “草字蒋,壮志凌云那个壮志。” “生日,最好精确到几时几分。” “199X年11月XX日,具体时间我真不知道,我只记得我妈说我是凌晨出来的。” 曲一叶点了点头,当着蒋壮志的面掏出一块布条,咬破手指,在上面飞快地书写起来。 蒋壮志懵了。 “你,你在干什么?” 曲一叶书写完毕,用拇指碾了碾食指的伤口,将布条展示给蒋壮志。 “确认一下。” 蒋壮志突然感到没来由的惶恐。曲一叶带给他的惊吓太多了,这个14岁的女孩不知道是哪来的生命力和行动力,被电击惩罚后还能制服自己,面不改色地踢弄自己废掉自己一只胳膊,她绝不是会做无用之事的人。 “你,你究竟要干什么!?”蒋壮志的声音变了调,尖利得像个女孩。 曲一叶一巴掌把他脑袋按在布条上。 “确认信息。” 蒋壮志敏感得察觉出不对,大张开嘴企图把那张布条吞下销毁,却被曲一叶眼疾手快地拿开了。 “看来信息无误了。”她淡淡地说,带着笑意,“如果你把我们今天的事透露出去,你的下场就会有如此张。” 她五指一搓,那布条竟然无火自燃,直至烧成灰烬。 “这是我对你下的诅咒。” “虽然不知道我父母是以什么名义把我送进来,但其实,真正的原因是我会诅咒。” “他们害怕我。” 曲一叶气定神闲地瞥了眼蒋壮志刹那灰败的面色。 “看来,他们害怕你们因为知道这件事而不接收我所以并没有透露。” “往后请多指教,蒋壮志。” 话一说完,曲一叶三下五除二解开了蒋壮志的束缚,又咔咔替他将胳膊复位。 蒋壮志抖如筛糠,惊疑不定地跪坐在原地不敢擅动。 “表现得正常点,你也不想被人看出不对吧?” 曲一叶笑得阳光,那张秀丽的脸庞竟有了一丝妖冶的感觉。 “还是说,你想再死一次?” 随着曲一叶这句话落下,蒋壮志竟感到似乎真的有一双手扼住了自己的脖子,让自己几乎窒息。 “啊——鬼,鬼啊!” 蒋壮志惊慌失措地喊叫,犹如一颗炮弹从卫生间窜了出去。 曲一叶暗暗呼了口气,这蒋壮志再不走,她可就撑不下去了。只希望她给他留下的心理阴影足够深,让他能够乖乖听话。 第57章 (三)我是谁:凭什么 曲一叶紧绷的神经在听到蒋壮志笨拙沉重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后终于松懈,她无力瘫坐在地。 累,好累。 在她发现身体里有一股力量能够修复损伤时,她就在思考,这股力量能不能放在其他用途上。 而她成功了。 无论是卓越的动态视力,还是敏捷的身手,以及那无火自燃的把戏,都是这股力量能够帮她做到的。但动用的后果,就是身体内部电击伤的修复被暂停,精神仿佛被抽干了,人陷入失去意识的恐慌,又在极致疼痛的拉扯下几度被拽回人间。 她蜷缩起身子,紧紧抱住自己,发出微弱的呻吟。 她再也无暇去想蒋壮志会不会杀个回马枪,那些学生什么时候会回宿舍,会不会有教师听到声音发现她。她衣服透湿,一半是冷汗,一半是厕所地板上的水。 她狼狈不已。 她的手指深深陷入掌心,有一瞬间甚至想掐上自己的脖子,好停止这种反反复复的痛苦,还自己一个永恒的安眠。 喵…… 仿佛经受千万重雷霆轰击的大脑里隐隐响起另一个声音。 “喵——” 脆弱的眼珠感觉到了异动,紧闭的眼皮轻颤。 “喵呜——” 曲一叶挣扎着微微睁了眼,从那有限的缝里,她看到一个毛茸茸的小小的下巴。 她的眼睛再度无力合上,而那只毛发稀疏潦草的小瞎猫就这样坚持不懈地喵呜叫着,舔弄着她紧闭的眼皮。 她被它拉回了人间。 小瞎猫小小的舌尖顿了顿,它似乎舔到了别的什么东西,它小小的脑瓜子装不下太多东西,疑惑了一阵,继续自己舔舐的工作。 如果闭上眼睛,或许就再也不会睁开了,像它的哥哥姐姐们——它在惊慌中诞生,从气味上辨认出它们是自己的家人,可自己无论怎么舔,都无法换来它们的回应。 “……我看到你和他说话了!” 一阵喧哗突然由远及近。 “我没有。”另一道惊恐的小声有气无力地辩驳道。 “别想跑!做了错事该怎么解决,你不会还不明白我们这里的规矩吧?” “我不要,我不要进去!” “老实点,你自己乖乖进去,我最多打你几个巴掌,但你要是不听话……” 短暂的沉默,但这沉默中被放大的恐惧显而易见。 卫生间门口,四五个女孩推推搡搡地进来了。 抱团的那几个女生正要处理带进来的落单女孩,却突然发现了坐靠在墙角的曲一叶。 “哟,这不是木头美人嘛!”打头的女孩留着齐耳发,眉目飞扬,是孩子堆里常见的“吃得开”的大姐大长相。 “佳姐你太善良了,我们私底下都叫她瞎眼木头哈哈哈哈。” “听说她今天被带到电击室去了,怎么没死在那里?不过她被带去也是活该,来了书院还这么嚣张,她当她还在学校里啊?” 几个女生笑作一团,原本要被处置的姑娘瑟缩在一旁,眼睛胡乱瞟着,寻找出路。 “我怎么嚣张?” 曲一叶平静地反问道。 “少他妈冲老子装牛逼!”被称作佳姐的打头女生甩手丢了根笔过来,那是一根笔尖削得相当尖长的铅笔,“早都被人艹烂的破鞋了,别当我们没看见刚才蒋胖子从我们楼里出去!” “就是,今天进电击室的就她一个人,被薛妈妈安排回宿舍的也只有她,蒋胖子能是冲着谁来啊?” “你们快别说了,你们再说下去,她就要用她身上那件蒋胖子的外套上吊咯!到时候薛妈妈又说我们欺负人,又跑来整顿女寝就不好了~” “她脸皮可真厚,被干了还在这赖着不走。” “你怎么知道她不是喜欢这地方呢?”佳姐从裤袋里抽出一把折叠小刀,一边甩着一边冷笑,“毕竟烂货配臭茅坑,绝配。” 曲一叶偏头躲过了那根笔,她身体还没恢复,连站起来都够呛,真动起手来,在这个监控缺失的地方,很可能就阴沟里翻了船。何况外套下还有一只病恹恹的小瞎猫。 但她也绝不是这样一声不吭受辱的人。 “你呢?”她声音依然平静,似乎刚才这些人的荡妇羞辱不痛不痒,“你被谁干过?” 如果跟着这群人的对话节奏走,她只会陷入自证的陷阱里。要想反击,最好的方法就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书院监管这么严,不是老师们的亲戚根本活不出人样。你穿得很好,精神也不错,还能带着这些违禁品,”那根笔头被折断的铅笔在曲一叶手中转动着,“你被谁干过?你用你的身体交换了什么?” 佳姐脸色骤变,一张原本算得上姣好的小脸有如恶鬼。 “我|操你妈臭婊|子!” 她疯狂地挥舞着小刀就要扑上来。 “我劝你冷静一点!”曲一叶声量抬高,掷地有声,“你用你的身体交换了什么我不知道,但我用我的身体交换了安全。” 她将蒋壮志的外套向上拎了拎,将那显眼的大logo展示给小团体众人。 “如果我死了,你们几个有谁敢说自己能逃得出蒋胖子的报复?” 她眸光闪动,志得意满又阴郁邪祟的样子像极了一个为权势癫狂的疯子。 佳姐的手还没来得及停下,就被两旁的跟班女孩拽住了。 “佳姐,那是蒋胖子最宝贝的外套……” 两旁的女孩欲言又止。 她们都是这所书院的老人,知道蒋胖子玩过的书院女生没有十个也有八个,但从没有一个女生能有披上他这件名牌外套的殊荣。但曲一叶做到了,这证明她对蒋胖子来说是特别的,那蒋胖子说不定真的会为她报仇,毕竟这对他来说也只是几句话的事…… 佳姐恶狠狠地甩开两旁女生,不甘心地举着小刀比在曲一叶眼前。 “老子迟早有一天杀了你!” 刀子离曲一叶的眼睛不足三厘米,于是曲一叶明白,佳姐既然做得出用自己的身体置换资源的事,就不是一个只有冲动的蠢人——她怕自己持刀不稳,所以留出了安全距离。 “你可以试试。”曲一叶笑得纯真,仿佛真是一个仗势欺人的蛇蝎绿茶。 “佳姐!”两旁女生骇得面无人色,立刻将自己的大姐头拽了回去,“消消气消消气,我们本来也不是冲着这个瞎眼来的不是?你要生气就冲这个贱人发脾气!随便打她都没事!” 原本在一旁静观其变的女生一看形势陡然逆转,立刻哭喊开来。 “救救我,曲一叶救救我!” 曲一叶平淡地转过头看她。 “你认识我?但我被威胁时你一声不吭,甚至还有点庆幸,现在你要我救你,凭什么?” 第58章 (三)我是谁:人心的沼泽 女孩被粗鲁地拉拽,她抱住自己的双臂,却护不住自己的衣物被四散拉扯掉。 “曲一叶,曲一叶,救我啊!救我!” 她努力扬着头,朝着曲一叶的方向,却全然没有把对方的质问听进耳朵里。 身上的力量恢复了一些,曲一叶坐直了一点,轻轻安抚着外套下炸毛的小猫。 “凭什么?” 她没有过多地重复,只是平淡地反问。 佳姐原本要扇女孩巴掌的手停了停,饶有兴致地看着两人对话。她没办法让曲一叶吃瘪,可却也不介意让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路人去招惹曲一叶。 “你不是——”女孩偷偷斜了一眼抱臂上观的佳姐,见对方没有阻止,这才急促地说下去,“给蒋壮志那个了吗?你可以帮我的啊!我们是一起进来的,你忘了吗?我们应该互相帮助的啊!” 佳姐点点头,迫不及待地想看曲一叶是什么反应。这个女孩虽然别的不行,但搬弄是非散播谣言倒是有一手,是个不安分的,她才会叫上自己的姐妹来收收她的嘴。但曲一叶会怎么应对呢?为了自己的名声救下她?还是放任她挨打然后承受她的报复? “嗯,我得到了,因为我付出了。你想得到,你付出了什么?” 曲一叶眼神冰寒。 她是一个没有过去的人,她所仅有的只是此刻的认知和身体里这股神秘的力量。在这个吃人的世界里,她没有那么多足够挥霍的伪善,只能从自己的视角自己的认知出发去甄别一切,凭本能处事。 “感谢啊!” 女孩简直要尖叫出来了,曲一叶果然是个怪胎,这种时候了她到底在说些什么啊! “你救了我我会很感谢你的啊!” “然后呢?”曲一叶的表情很认真,不像在开玩笑。 “然后什么?”女孩懵了,她救她,她谢谢她,这不就完了? “虽然我不拒绝用感谢作回礼,但我的直觉告诉我,你的感谢,轻如鸿毛。” 曲一叶站起身,仍盖着那外套,缓缓向卫生间外走去。 这里现在已经不是她的专属空间了,再在这里待下去毫无意义,何况她对这种充满尿素的空气没有任何奇怪癖好。 期待的大戏就这么落幕了,佳姐有些不过瘾,狠狠一巴掌抽在了女孩的脸上,那声音响得在四壁荡起了回音。 “呀。”她惊讶地小声赞叹,“沈秋雨,你的脸皮果然很厚,扇起来的声音都格外不一样。” 沈秋雨被佳姐的跟班制住胳膊,动弹不得,她涕泗横流。 她刚被送进书院不久,还没实际地受过罚挨过欺负,只是远远地看过,但“看”和“亲身体验”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她知道这间厕所没有监控,但她不知道她将会面对怎样的下场。 ——她必须要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曲一叶!你这个冷血的畜生!你不是人!你会遭报应的!” 哀求无法挽留曲一叶,那诅咒呢?会有人对诅咒无动于衷吗? 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下,曲一叶慢慢转回了头。她正面披着那件蒋壮志size的外套,宽大得垂到了膝盖,众人只能看到她青紫的小腿,纤细的脖颈,和那张皮下隐隐散布着紫色瘢痕的脸。 “我们现在不都在遭报应吗?” 她虚弱地扯扯嘴角,露出一个讽刺的笑,便转身走了出去,再没回头。 从背后,佳姐能看到她细瘦的胳膊和廉价肮脏的衣着。 “真他妈能装逼。”她搓搓胳膊,反手一巴掌甩在了沈秋雨脸上,像在泄愤。 原本不寒而栗的跟班们在佳姐这句粗口中回过神来,讪笑着搭腔。 “就是,拿到了蒋胖子的外套就牛逼了,还反着穿在正面炫耀,生怕别人看不到。” “对啊对啊。” 对话不过进行两句就变得干巴巴的,大家互望一眼,都明白彼此还没从曲一叶那句“我们现在不都在遭报应”的震慑中脱离出来。 “操,都是这搅事精害的!”其中一个跟班女孩随手扇在了沈秋雨脸上,那响亮的耳光声瞬间盘活了卫生间里沉寂的氛围。 于是大家排着队挨个对沈秋雨“上刑”,嬉笑着,到处都是快活的空气。 沈秋雨哀哀惨叫,心里头对曲一叶恨到了骨子里。她不恨霸凌她的人,不恨带头的佳姐,却恨没有回应她的求救的曲一叶。 曲一叶你怎么能不救我?就算我心里骂你是个怪胎你怎么能不救我?我只是骂你,但你是辜负我这条命啊!你都被人家睡了你救下我怎么了?我还没嫌弃你已经是对你最大的尊重了,你居然敢看不起我的感谢?怪不得你会被送进书院啊,你这种人就是活该!拜金捞女就活该下地狱! 佳姐看着沈秋雨在高肿的脸颊下越显阴狠的眼睛满意地笑了。 这才是符合书院的样子,最好所有人都跟她一样在这里万劫不复。 “你恨吧,要恨就恨曲一叶。”佳姐语气里满是无辜,“本来曲一叶傍上蒋胖子我是不敢惹她的,她救你就一句话的事她都不愿意,她可真坏啊。” “她那种人啊,跟我们这些明着坏的人不一样,那叫蔫儿坏,那才最可怕。因为所有人都看着她表面上好,就会着了她的道。” “小雨,你真可怜哦,我看你这惨样都不忍心下手了,曲一叶却忍心把你抛在这里,你们还是同一批进来的呢。” 火候已经给足了,佳姐这才招招手,召集自己已经泄够了火的小姐妹鱼贯而出。 她在书院待了快三年,沈秋雨这样的人对她来说太好摆弄了。 没人能让她吃瘪!她期待这只小虫子不计后果的行为 ——她期待沈秋雨对曲一叶的报复。 曲一叶在外套的掩盖下单手拢着小猫,就这样大摇大摆走出了宿舍楼。 楼里除了学生外并没有老师,倒是有几个学生似乎是扮演着“卫兵”一样的角色,但当他们看见那件蒋壮志的外套后,便没有来拦曲一叶的路。 曲一叶并没有走远。 她还没来得及看那些字条上的内容,对这个学校也一无所知。虽然蒋壮志的外套能带给她一些便利,但蒋壮志终究只是个有裙带关系的学生,他能给出的权限总有到顶的时候。她如果盲目去触碰那个顶,只怕会付出生命的代价。 曲一叶在宿舍楼的杂草堆边坐了下来,借着外套的掩盖把小猫往草堆里推了推。 “委屈你了,”她声音很低,像是自言自语,“我知道这个外套的气味很糟,说实话我也不喜欢,但是我需要它狐假虎威。” 曲一叶抬头看了看天,日暮了,天色黯淡,隔着杂草堆,宿舍楼的铁栏杆那冰寒的冷意似乎都能浸透到身上。 “什么时候……才能放晴呢?” 第59章 (三)我是谁:黑暗中的寝室 喇叭里响过一阵小号声,电被断了,周围一切陷入黑暗。 宿舍里,女孩们各怀心思躺在床上,静得仿佛这屋里是几具尸体。 曲一叶已经很疲惫了。 从卫生间出来后她的运气还不错,顺利地把猫放回了草堆里,一路上也没碰见呵责的老师。没有学生找她的麻烦,让她得以安安静静地在自己床上休息,但始终不敢入睡。 她无法相信这里的任何人。 她今天的进食大概很有限。 被电击是下午的事,从电击室被架出来之前,她注意到地上有一些呕吐物,现在想来大概是自己吐的。肚腹空空,唯一吃的不过是几颗巧克力,蒋壮志那里最终会是什么反应也还不确定。 她是在刀尖上求生,多活一天就是赚。 曲一叶闭上了眼。 即使恐惧于陷入睡眠后失去意识任人宰割,她依然得睡觉。 身体如果得不到足够的休眠,她的崩溃只会来得更早。 在她的吐息逐渐变得绵长之时,寝室里却有了隐隐的啜泣声。 “我想……回家……” “妈妈……妈妈……” “呜……我要回家……呜……” 没有人睡着,却也没有人安慰哭泣的女孩。 女孩哭泣的声音渐渐无法压抑,变大了起来。 曲一叶看了墙头的监控一眼,皱了皱眉头。 这个点了,监控室的人应该已经睡了,就让女孩发泄下情绪也好,毕竟她自己也会有对着这个无底沼泽呐喊的冲动,但她却习惯性地隐忍了。似乎隐忍是她的某种惯性行为。 “嘻嘻,来了来了,她要遭殃了!” 上铺传来窃窃私语。 曲一叶还没来得及想通其中关窍,走廊上就传来一串急促的脚步声,随即寝室门被猛地踹开。 强光电筒在室内扫过。 “谁在寝室里喧哗!?该睡觉不睡觉,我看你们也不用睡了!” “蒋老师,是她,是她!”曲一叶上铺的女孩迫不及待爬起来,指着对面的床铺,“她不睡觉在那里哭着要回家!” 手电在指引下照亮了一个满面泪痕,狼狈又惊慌的女孩。 “我们书院哪里不好,你才来就想回家?”这女孩是个生面孔,显然是刚进来不久的。蒋强国晃着手电光,循循善诱,“你爸妈把你送进我们学校就是为了改造你这种坏孩子,你还没改造好就回家,你以为我们书院是什么地方?是你想进就进想出就出的网吧?” 那女孩显然是个内向的性格,极端恐惧下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拼命地流着眼泪。 “你这么哭我就有印象了,你是网恋被你爸妈送进来的对吧?你想回家就早点变成好孩子啊,我们书院是教育的地方不是不讲理的,来,出来,让蒋老师单独教教你网恋的危害。” 蒋强国上手想把女孩从上铺拽下来,女孩瘦弱的身躯却不知哪里爆发出的力量死抱着栏杆不放。 “你果然还需要改造!”蒋强国的声音透着兴奋,“把她给我弄下来!” 黑暗里,几张床上的女生动了,掰手指的,掰腿的,将那女孩从床柱上解了下来。她们似乎早习惯了黑暗,有的人面无表情,有的人幸灾乐祸,有的人是如出一辙的惶恐。 惊恐的女孩放声大哭,黑暗里突然响过一阵甩鞭的风声,所过之处伴随着不同的女生的痛呼。 “食不言寝不语!”蒋强国声音里有抑制不住的躁动,却道貌岸然说着道理。 寝室再度恢复了死寂,只有那个将要面对噩运的女孩的哽咽。 “走吧。”咸湿的笑意浸染在整间寝室,大家心照不宣即将要发生的事。 “谁!?” 蒋强国突然疾喊一声,随后传来“嘭咚”的沉闷响声,似乎是蒋强国被绊倒在了地上。 原本帮助他欣赏女孩痛哭脸庞的电筒抛飞出去,砸到铁床架又摔落地上,劣质的外壳四分五裂,光闪了闪就消失了。走廊上是没有灯的,阴了一整天,夜晚的自然光也稀少得可怜,窄小的寝室门和高窗透不进多少光,寝室里有的只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曲一叶回头看了看手电筒的方向,倒还省了她去关手电筒的功夫。 她随手吃下剩余的巧克力,将力量逼视于双眼,重重朝蒋强国两腿间的空档踹去。 冷眼旁观了那么久,她终于确定,监控摄像头并没有夜晚可视功能。 这意味着,只要她不出声,就不会留下任何引火烧身的证据。 蒋壮志可以在没有监控的卫生间堵她,她又为什么不能在摄像无法发挥作用的夜里堵蒋强国呢? 猎手与猎物的角色能否对调,依据的不过是双方实力罢了。 蒋强国发出不间断的惨叫,试图挥舞手中的龙鞭阻挡黑暗中未知的攻击。 “操你妈的,你死了!你死了!” 被波及到的女孩们一边闪避着一边压抑着尖叫,却没人敢迈出寝室门。她们始终记得书院的规矩,十点后不准迈出宿舍房间,有尿也得尿身上,否则——她们见过当事人的下场。 “出去叫人,叫人啊!” 蒋强国奋力喊叫,却始终无法从地上起来。黑暗中不声不响攻击他的那个人总能在他起身的前一刻将他踹翻在地。他渐渐从愤怒中体会到迟来的恐惧。 “别踢了别踢了!”他嚎啕着求饶,“求求你,求求你让我去医院吧,我还没孩子啊,我的命根子不能断啊!” 能心安理得糟蹋别人孩子的人,有没有孩子还有什么必要吗? 曲一叶瞅准空隙对着蒋强国暴露出的胸口推掌、拧、立、化! 她的杀心到达顶点之时,脑子里竟自发地涌现出了一套索命的技法,配合着她能看到人体之气的眼睛,中招之人七日之内必死无疑。 更多的脚步声杂沓着从走廊那端响起,朝着唯一喧闹的这间寝室而来。 “老蒋,老蒋你没事吧?” 几束手电筒光照进寝室,照见了昏迷在地的蒋强国,更照见了一众蜷缩在各个角落瑟瑟发抖的女孩。 “到底是怎么回事!?” 第60章 (三)我是谁:出卖 凌晨三点,忏悔室里站着8个女孩和三个老师。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蒋老师为什么会受伤,你们都看到什么了?”卷发胖女人忧心忡忡地挨个儿扫过教室里的女生,悲天悯人的模样与口气让人几乎以为她是一位和善而正直的老师——如果蒋强国那根鞭子不是正握在她手里的话。 八位女孩噤若寒蝉,显然刚才经历的黑暗里的一切让她们还没回过神来。那恐怖的嘶喊嚎叫和不知会从哪个角度扫来的鞭子就像一场无论如何都无法挣脱的噩梦。 “不要怕,勇敢地说出来,薛妈妈会给你们作主的。”卷发女人眼珠子一转,把鞭子递给了旁边的单老师,看准了一个心思浮动的老学员,上前用胖手拢住对方干瘦的手指。 “小敏,薛妈妈知道你最听话了,进书院这么久以来表现一直在进步,我都准备跟校长打报告让你提前毕业呢。”卷发女人拍了拍女孩那止不住颤抖的手,“来,跟薛妈妈说,到底发生了什么。” 小敏抬起头来,眼底发红,那眼神是病态的。 “都是她!”她手指向另一个把头埋得低低的长发女孩,“她晚上不睡觉,在那里哭,还没有得到书院认可就想回家,蒋老师来教训她,然后!” 小敏羞愧地低下头。 “——然后就不知道怎么被打倒在地上了,太黑了,后来发生什么我真的没看到。” 曲一叶用余光扫了一眼女孩。 在黑暗中搏斗时,她把全副身心放在了蒋强国身上,没太关注其他人的动向。但小敏一开口说话,无论是她的声音还是她惯有的用词都很容易让人认出来,她就是当初上铺那个给蒋强国指人的女孩。 果然能在这个地方长久待下去的都已经同流合污了吗? 被指认的女孩无助地摇着脑袋,那一头秀发随着她的摆动轻飘飘地荡着,在忏悔室惨白的强光下显出栗色的光泽。 薛妈妈突然快步上前,一把薅住女孩的头发。 “你居然染发!?你才几岁啊你就染发?真是小小年纪不学好!”她自己那头掉色掉得差不多的黄色卷发愤怒地上下跃动,“小单老师,剪刀拿过来!” 那位姓单的老师还没动,另一位短发的女老师已经殷勤地把剪刀递到了薛妈妈手中。 “你说你拿父母钱做什么不好,拿去染发?败家子!书不好好读尽知道吃喝玩乐!小孟,她是什么原因进来的?” 短发女老师推推眼镜。 “因为网恋。” 薛妈妈闻言,原本要对着头发合上的剪刀横着朝女孩脸上拍去! “网恋?不得了了,这么小就知道勾搭男人,长大还得了!?必须要改造,好好地改造!不然以后成了妓|女才是丢了父母的脸!” 剪刀尖在女孩脸上划出一道血痕,原本只是嘤嘤啜泣的女孩终于崩溃了。 “我没有!我不是网恋!我跟那个人只是粉了同一个明星而已!我和他只是朋友!” 薛妈妈差点被女孩胡乱挥舞的双手挠到脸,立时沉住气,一个厚实的巴掌朝女孩脸上扇去! “花你爸妈的钱追星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了!?你还有理了!?” 她身子肥胖,这一番动下来整个人气喘吁吁,于是把剪刀抛给孟老师,让她来料理女孩。 女孩被那一巴掌打懵在地上,捂着脸好半天起不来。孟老师干脆利落地揪起她头发,笑吟吟地挨着发根胡乱剪起来。 薛妈妈喘匀了气,回复了温和的笑,看着剩下的七个女孩。 那些老学员自不必说,但这七人中的新学员总是要好好敲打敲打的。 “咱们书院也是为了你们好,读书的女孩不该留长发更不该染头发,那都是不正经的人才会干的事。我们要杜绝受这种欲望的腐蚀,知道了吗?” 没有人应答。 “知道了吗?” 薛妈妈笑了笑,语气冷了些。 “知道了!” 那些最先反应过来的老学员立刻应声。 “你怎么不开口?” 薛妈妈锁定了一个女孩,那女孩低垂着头,头发的长度看起来也不符合书院的规定,而且一绺一绺的,仿佛浸了油,实在算不上整洁。 女孩抬起了头,满脸的恍惚,那张秀丽的脸上有着几处紫色的瘢痕,很明显是皮下出血留下的印记。 薛妈妈认出来了,这是白天被从电击室丢出来的女孩。 她居然还活着? 不过这也难怪她没有回话,能从电击室里活着走出来的孩子大部分都会出现精神恍惚的症状,这是大脑受损的表现。 薛妈妈拍了拍女孩的肩,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她乐于见到这些书院教育下的成果。 “——是她!”被孟老师按着剪发的女孩突然遥遥伸出手指,颤巍巍地指向瘢痕女孩,“手电筒被踹走以前我看到了!是她!她突然出现在老师身后!” 她抱着满头狗啃似的头发,她原本引以为豪的秀发已经远去,原本让她备感光彩的脸蛋也高肿着挂了彩,让她连说话都困难。 她不想再受折磨了!如果告密可以给她带来优待,那告密又如何?她从来没有求那个女孩救过她,她既然自作主张要救她,那就要承担相应的后果! 只要不是自己就好,只要不是自己被针对就好! “是她!真的是她!你们信我!” 女孩喊得情真意切,薛妈妈将怀疑的目光转回了瘢痕女孩身上。 “你叫什么名字?” “曲一叶。” 女孩虚弱地回答。 “因为什么进来的?” 女孩茫然而无神地看着薛妈妈,似乎在努力启动迟钝的大脑。 那一边的孟老师已经料理完了女孩违规的头发,吹了吹剪刀,向薛妈妈这边走来。 “主任,她是因为在校打架斗殴进来的,我记得很清楚,她父母因为她要赔偿一笔不小的和解费呢。” “是那对父母啊?”薛妈妈捋了捋自己的卷发,下意识想扎一个马尾,才想起出来得匆忙,没带发圈,只得悻悻撒手,“小孟你这么说我就有印象了,我还是很久没见到哭成那样的父母了。” “他们可是声泪俱下地求我们书院救救他们女儿,他们不想自己家里出个坐牢的杀人犯。”薛妈妈做了个手势,让单老师过来,“没想到,我们小曲同学这么本事,在书院就敢杀老师。” 薛妈妈接过单老师手中的鞭子,往地上狠狠一甩。 飒! “曲一叶,你说是吗?” 第61章 (三)我是谁:反转 曲一叶的掌心出了汗。 出于自保,她本可以不袭击蒋强国,她只是一个十四岁的女孩,下午刚遭受了严重的电击惩罚,这一点蒋强国和薛妈妈都心知肚明,他们短时间内大概率不会再磋磨她,毕竟书院的孩子们有那么多,她不是唯一可以选择的目标。 如果她不出手,她本可以安然度过今晚。她有足够的理由和借口不帮,因为她本就自身难保。 但她还是出手了。 她明白蒋强国是出于什么目的,也明白那个女孩将会面对什么。当她被绑在椅子上,遭受电击后昏花的眼迷蒙看着蒋强国挂着恶心的笑一步步走近时,她是渴望有人救她的。阴差阳错之下,她逃过一劫,所以她感同身受地明白女孩的心情。 所以她冒着风险出手了。 其他床上的女孩要么蒙着头逃避这样残酷的画面,要么看着即将受难的女孩,没人在看蒋强国,即使是那些老学员——她们怕她,所以不敢注视他,唯有那个将要面对噩运的女孩乞怜地看着蒋强国。 唯有她,是可能看见从背后接近蒋强国并一脚踹飞手电筒的曲一叶的。 曲一叶心内一阵苦笑。 她以为她在帮人,她也以为,自己帮的是人。 虽然女孩指认她的可能性并不是没有,但她也没想到对方还没被逼供就已经迫不及待地出卖了她。 随着薛妈妈那声鞭响,曲一叶收起了所有复杂的念想,瑟缩了一下,眼中半是茫然半是惶恐。 “我没有……打架!”她有些口齿不清地回道,仿佛电击地后遗症还没从她的舌头上消失,让她发声困难。 她左右张望,似乎在找什么。 “张倩,我没有……打架!你不要跟老师告状,我没有!”她目光痛苦而偏执,眼睛发红。 薛妈妈狐疑地看着曲一叶。 这个曲一叶刚才还好好的,突然间就开始发疯也是有些蹊跷。 “张倩是谁?” 薛妈妈转头问孟老师。 孟老师几乎负责所有孩子的入校手续,她记忆力卓绝,能记住所有孩子的基本信息。 “主任,根据家长那边的信息,和曲一叶斗殴的同学叫胡蝶。” 曲一叶的心悬了起来。 张倩不过是她随口编的名字。人的大脑在经受电击影响后是有一定概率失去某些功能或导致功能紊乱,从而使人外在表现出异常的。她还没来得及探索更多关于自己的信息,如果是正常精神状态下的她在薛妈妈等人的盘问下一定会暴露,所以她要先失常,才能熬过这关。 既然曲一叶是因为打架斗殴被父母送进了这里,从而沦落成现在的惨样,那么“打架”两个字成为开启她失常的钥匙也是合理的吧? 曲一叶原地转圈,表现得越来越焦躁,终于在她要忍不住离开原本的位子去寻找那位不存在的告密“张倩”时,一只有力的手抓住了她的肩。 “打架的是胡蝶,但告密的学生或许叫张倩。”单老师转向薛妈妈,那张有些娃娃脸的面容上透露出一种求知般的认真,“这两者不冲突。” “小单老师说得也有道理。”薛妈妈拢拢自己的头发,将有些乱的卷发别到耳后,“蒋老师虽然年纪大了,好歹也是成年男性,就这些个小姑娘想要把他打趴下我也是不信的。” 薛妈妈嫌弃地看了一眼曲一叶一身破衣烂衫和好几天没下水的头发。 “这些学生也不知道身上有没有什么细菌,小单老师你快别抓着了,书院给你的工资恐怕还不够你上医院给自己做检查的。”薛妈妈掩着嘴笑起来,在这窒息恐怖的氛围里竟轻松地开起玩笑。 单老师依言松开了手,主动拿过薛妈妈手里的龙鞭。 “鞭子沉,主任你别累着自己,我劲儿足,我来拿吧。”单老师看个头也是一米八左右,形象不错,肩又宽,看上去确实有几分力气。 “主任,蒋老师的事我们还追查吗?”孟老师推了推眼镜,插进话来。她声音偏向清甜,因为种种外在条件优良,才被书院推举为对外接待新生的一张名片,以让家长提高对书院专业性的信任。 “监控室那边没有捕捉到任何外来人,学生宿舍靠窗那一边是监控死角,但只有窗户能进,那个大小是不足以让一个成年人通过的。”孟老师连珠炮似的提供着自己汇总来的信息。 薛妈妈嘴角抽搐了一下。 她咳了一声,提起一口气。 “嗯,蒋老师的事我们肯定要查下去的,”薛妈妈眉头跳了跳,尽管努力拗了,但她的声音和孟老师相比依旧是个大妈嗓。 “不管是存在不明外来人士,还是书院出了内鬼,这个事情是严重败坏了我们书院规矩的,必须得严查到底!”薛妈妈索性放弃了夹子音,加重语气,既是在回答孟老师的提问,也是在威慑忏悔室里所有的学生。 “你们都是女孩子,女孩就该有女孩的样子,我也不忍心让你们受苦。”薛妈妈叹了口气,仿佛真是万分不忍心,“这样吧,在有人提供出有用的线索前,你们就在这忏悔室站着忏悔,哪也不准去。” “希望忏悔室清净的空气能洗涤你们污浊的灵魂。” “凭什么!?”一个尖利的声音平地惊雷般响起。 ——是那个揭发了曲一叶的女孩,她死死捂着自己仅存的头发,眼睛和一边脸蛋高肿,满面泪痕,看上去凄惨无比。 “我已经提供线索了,就是她啊就是她!我亲眼看到她出现在蒋老师身后,然后蒋老师的手电筒就飞了!你们要罚罚她就好了啊,我是无辜的啊,我根本什么错都没有!” 她已经濒临崩溃。 她豁出一切地指认了曲一叶,出卖了曲一叶,凭什么曲一叶还能好好地站在那里?凭什么她没有比自己更惨地受到鞭打?曲一叶站在那里,就像是对她的嘲笑,嘲笑她的卑劣,嘲笑她出卖恩人的无耻! 这样的曲一叶不能留在她视线范围内! “屁!”另一个比她更尖更利的声音压过了女孩疯狂的嚎啕,“明明是你死死把着床杆不撒手,我们好多人上去拽才拽开的,谁知道你是不是在给你队友争取时间偷袭,因为那时候我们所有人注意力都在你身上!” 小敏用吃人的目光瞪视着女孩,两手挥舞着像是随时要上去撕了她的脸。 “蒋老师都是被你害的!你这个书院的害虫!” 单老师箭步上前抓住了几近疯魔的小敏,薛妈妈的目光再一次凝聚在了女孩身上。 相比于女孩指认曲一叶的说辞,她更相信是有外来人和女孩合作放倒了蒋强国,毕竟他们书院可也是不少人眼中的一块肥肉。 想从内部制造动乱瓦解书院? “小敏,你做得很好,我很欣慰看到你的进步,这证明书院对你的教育是成功的。”薛妈妈笑得慈眉善目,“相反,这位新同学就很是让人头疼了。” 她转向那个涕泗横流的女孩。 “是你自己说,还是想让我们帮你开口?” 第62章 (三)我是谁:暗流涌动 “不,不对!”女孩终于放下了捂着自己被剪坏的头发的手,惊惶地想要取信于在场的三位老师,“真的不是我,真的和我没关系!我没有要伤害蒋老师,我只是当时有点吓到了,所以我,我——” 话说到这里似乎在向着对自己不利的方向发展,女孩百口莫辩,只能再次凄厉地呼喊。 “你们信我啊!真的是她!是这个曲一叶!” 女孩转向曲一叶,眼里喷发着怒火。 “我根本都不认识你,你为什么要害我!?你和蒋老师有仇是不是?你拿我当替死鬼是不是!?你快说啊!快和老师坦白啊!你这只母狗,你会下地狱的!” 曲一叶用瑟缩而茫然的目光看着女孩,掩盖内心冰冷的审视。 她付出信任,豁出去救的就是这样一个人。 如果女孩不出卖她,在没有监控影像证据的情况下,这原本只会是一桩无解的悬案。书院即使要查,也不至于把八个女孩都弄到电击室走一遭,因为他们也很清楚,正常情况下,这八个女孩任一都不可能有放倒蒋强国的能力。而且这间寝室新旧学员交杂,面积狭小一览无余,要想藏个外人是很难不被察觉的。 最有可能的情况是,这个埋伏在校内的外人偶然听到这间寝室的动静,趁黑进来偷袭了落单的蒋强国。原本这种偶然虽然难以置信,但是在所有最不可能的情况下反倒成为了最有可能的选项,但女孩突然对曲一叶的指认打破了这一局面。之后小敏反指女孩,反倒显得女孩最开始的指认像是一种掩盖行为。 ——她毕竟是刚入校的。万一她的哭泣是故意的呢?万一是她里通外合故意哭泣引蒋强国深夜来查寝的呢? 这样,原本那极为“偶然性”的猜测就有了更可能实现的条件。 “小孟,带她去乐园。”薛妈妈心里已经有了论断,笑眯眯地吩咐。 “主任,你别看她年纪小,发起疯来劲可大着呢。这蛮子,我刚才给她剪头发都差点剪到自己手。”孟老师不轻不重地抱怨着,适时抿了抿唇。 薛妈妈看着她那涂了唇釉的润红嘴唇,眼睛像被针刺了似的。 “你是老师怕什……” 她话还没说完,孟老师像是才注意到还有一个年富力强的单老师一样,轻快地提议。 “让小单老师和我一块儿去吧,刚好他还没去过乐园,也可以熟悉一下那里的设备。” “小孟,”薛妈妈的声音很沉,那原本漾着慈祥的脸毫无表情,“小单老师来书院还没满一个月,这种事情就不要麻烦他了。当老师就要有当老师的样子,怕学生怎么能在书院当好一个有表率作用的老师?你怕自己制不住这个小孩,那就我陪你一起。毕竟我是书院所有孩子的妈妈,不听你的话的,总归会听我的话。” 薛妈妈转向单老师,面上多了一点笑。 “小单老师,龙鞭给我吧,剩下的孩子就麻烦你了。” 孟老师飞快翻了个白眼,到底没再说什么,默认了薛妈妈的安排。 女孩犹不死心,挣扎着尖叫着要把曲一叶拽入地狱,嘴上却狠狠挨了一个巴掌。 孟老师娇柔地笑着,甩甩有些打疼了的手。 “同学,现在已经是凌晨了,要守书院的规矩保持安静噢。” 薛妈妈在后面持着龙鞭,那目光几乎能锁人的颈,看的却是背对她的孟老师——她抢了她教训的时机。 主任在这里,哪里有低她一级的老师说话处罚的地方? ——孟晶晶这是在下她的面子。 “不要磨磨蹭蹭的,走了小孟。”薛妈妈硬梆梆地说着,带头向忏悔室外走去。 孟晶晶就算抢了这一时又怎么样?她才是主任,她们之间,更胜一筹的是她,能带头的也只是她! 单老师在门口送走两位同事后,这才面无表情地打开手机计时,要剩下的七个女孩站满一小时才能回宿舍。这是员工守则上写到的,任何进入忏悔室的学生都必须受到为时一小时起的惩罚,以保证忏悔室的庄重性。 单老师貌似无意地看了一眼墙角的监控,拖来一把椅子坐下,惬意地一边看着手机,一边监督。 曲一叶用眼角余光看了一眼小敏。 这个女孩没了刚才疯魔的样子,无所事事地玩弄着自己的指甲。似乎是察觉到了曲一叶的目光,她微微侧过头来,露出一个恶意的笑。 她表现得像一个合格的书院老学员,一个称职的同流合污者。事实上,在宿舍时她也确实这么做了。她明知晚间监控会收录声音,引来当晚的宿管老师,却幸灾乐祸地坐看女孩引火烧身;她上手帮蒋强国制服女孩,把女孩推入火坑;来到忏悔室,她也迫不及待地揭发事情经过。 但她保护了自己。 当自己被女孩猛烈攻讦却碍于维持人设无法还口时,是她反手将嫌疑推回了女孩身上。 她是好人还是坏人呢? 曲一叶只是目光平静地与小敏对视,未曾因为她的笑而表现出丝毫退却。小敏似乎是觉得无趣了,又转回了头,只留个后背给曲一叶。 ——或许她只是有自己的行事准则,那也是她在这个地方长久生活后形成的生存准则。在这样畸形的环境下,论对错是最无聊也最没有意义的事。 我只要记得,我要活着出去,无论是在这里还是出去到外面,都能像个人一样。 曲一叶眼神放空,整理着思绪。 ——但我杀了人——她的瞳孔缩小了,眼睛逐渐有了焦距,这才发现自己目光聚焦的地方正是小单老师。 小单老师和她对了一眼,又垂下眼皮,似乎在专心刷手机,但曲一叶稍一注意就发现,那手指在手机屏幕滑动的频率不属于任何一种娱乐方式。 他是在假装玩手机。 她不自觉动了动肩膀。 当她假扮因电击而大脑受刺激的疯学生时,小单老师忽然抓住了她的肩制止她的行动。在那一瞬间,她下意识感受到威胁,身体先于脑子出现了紧绷和挣脱的行为。那是几乎没有保留的求生欲,她不信小单老师在那一刻没有察觉她远超自己外表所能带来的体能威胁,但他一点没有表现出来。 甚至,他还帮她圆了张倩的谎。 这位进入书院不满一个月的老师,他的所图又是什么? 他——能成为自己的助力吗? 第63章 (三)我是谁:心照不宣的疼 “好了你们可以回去了。”单老师对了对手机的时间,面无表情地命令着教室里剩余的七名女生,“遵守学院的规矩,否则下次可不只是这样就能了事了。” 女孩们大都沉默地低着头,凌晨四点过,人困马乏,她们六点还要起来早课,留给她们休息的时间已然不多了。 人群鱼贯而出,曲一叶不动声色地落在了最后。 监控在她的背后,拍不到她的表情,所以她像其他女孩那样低着头,却微微抬起下巴,一双清冷的眼直直看着单老师。 没有敌意,没有窥视,像一只雏鸟和另一只跨了物种的流浪狗打着招呼。 她势单力薄,在书院里不知道有谁可以信任。但她知道,仅凭她自己,逃出书院难如登天。而且她必须在七天之内尽快再接触蒋强国,以解开他身上的掌劲。 她要一身清白地逃出去,她不会和这群魔鬼一同堕入地狱。 无论如何,单老师曾经帮了她,那么他对她起码是没有敌意的,她必须要冒这个险试探着接近他。 单老师原本无波的眼睛漾过一线光。 “曲一叶是吗?” 他忽然开口叫住了女孩。 曲一叶瑟缩了一下肩膀,正对单老师的表情却很冷静。 “乖一点,”单老师就像一个真正的老师般拍拍曲一叶的肩,“我不希望下次犯事的人里还看见你。” 曲一叶轻轻磨了磨牙。 “单老师,”她突然开口了,声音很低,带着怯,脖子却努力仰望,“你叫什么名字?” 从监控的视角来看,曲一叶就像一个对老师产生了崇拜的青春期女孩。毕竟单老师有着不错的外貌,能引得薛主任和孟老师为他争风吃醋,而且他一直也表现得和善,像曲一叶这样刚进书院的青春期女孩对他产生恋慕的心情太正常了。 这种情理之内的正常放在一般学校是大忌中的大忌,放在书院里却没多少人在乎。 ——在这里,能从老师们手上逃过的女孩才是稀奇品。 说不定监控室里正看着的人会啐一口浓痰,骂一句小白脸,心道这样的货色也下得去口,真是不挑。 曲一叶那一身破烂肮脏的打扮确实是保护了她,但也仅限于刚入校这段时间罢了。 她不可能一直不洗漱,学校也不会一直这样放任她,所幸她突然拥有了神奇的能力,多了一张自保的底牌。 “你知道你多少岁吗?”单老师的眼睛里像有着什么,曲一叶说不上来。 “十四岁。”曲一叶老老实实地回答。 “那你该这样对老师说话吗?”单老师循循善诱。 落在倒数第二的女生回头看了他们一眼。 书院的夜晚是静得可怕的,即使曲一叶和单老师声音放得很轻,但近处的人能听得一清二楚。 然而曲一叶已经无暇顾及了。 她发现她对单老师的预设有误,但现在已经无法脱身了。 “我不知道。”她的声音轻微颤抖,眼睛却努力不动摇地与单老师对视,她想得到他初步的信任,她想从他的眼里得到答案。 “那么,你要学的课还多呢。”单老师再度拍了拍曲一叶的肩,将她推出忏悔室,而后熄灯上锁。 “天快亮了,回去休息吧。”他摆弄着锁,漫不经心。 曲一叶僵硬地点点头,跺着有些发麻的脚尽快离开了。 好可怕。 从单老师的眼睛里她看不出任何东西,无论是情感还是情绪,这些东西统统不存在,甚至于那双眼睛在吞噬着她看进去的目光。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身体从末端一寸寸冰封,那冰寒直涌上心脏,直到单老师率先中断与她的对视,她才恍然间重回人世。 好可怕。 他,他到底是什么? “你挺不安分的嘛。”从忏悔室所在的教务楼出来,沿着墙根往宿舍楼走时,一道满含讥嘲的声音突然在前方响起,“你想勾搭单祁?” 单祁?原来他叫单祁? 曲一叶警惕地抬眼,前面特意放慢了脚步堵截她的正是小敏。 ——刚才回头看他们的也是她。 “我没有那种想法。” 虽然小敏的立场还不清楚,但起码她们现在还不是敌对的关系,所以她也会尽力不让自己多一个敌人。 黯淡的月光下,曲一叶眼里却有淡淡的光。很柔和,不烫人。 “我劝你不要瞎倒腾,”小敏始终是一副讽刺的口气,锐利的眼尾斜向上勾起,“这个单祁是薛金梅的对象,你和她争,你是在找死。” 看来薛金梅就是薛妈妈的本名了。 “他们是夫妻?” 曲一叶问道,声音没有明显的起伏,显然并没有被小敏的话打击到,情绪依然稳定。 “薛金梅有老公,不过他管不着她。在这书院里,除了院长,她看上谁,谁还能说个不?”小敏磕了磕脚底的土,在书院三年,她已经学会了不要和别人说话这件事,但对着曲一叶,她却莫名其妙就开了口。 但话说到这里也够了。虽然这里不在监控范围内,但她们离开被监控区域太久本身就是一种异常的讯号了。 “谢谢你。”曲一叶的话截住了小敏要离开的脚步,“我没有对单老师起别的心思,我只是在想,他能不能成为我们逃出去的助力。” 她用了“我们”,把小敏给框了进去。 一个在书院长达三年还能保有一线良知的女孩,即使她竖起再多的尖刺,也无法掩藏她想回到正常社会的内心。 “你有点聪明,”小敏眯了眯眼睛,“同时又蠢得离谱。” “你以为,会进入这间书院当老师的都是什么样的人?单祁我不敢说,但其他人,只要是我知道的,没有一个没有案底。” “你觉得,在这样的环境里,书院真的会招一个小白兔?” “没有一个小白脸是指望得上的。” 小敏再不多说,转身走开去。 曲一叶回味了一阵对方的话,又记下这个监控死角点,快步跟上。 从小敏没有说出口的话里,她似乎窥探到了一些对方这三年来的经历。 那些对方能随口说出的信息,都附带着最初能被知晓的代价,而那代价—— 曲一叶看到了小敏在衣袖下时隐时现的手腕,上面有着斑驳交杂的伤痕,紫红色,像绳索长久地捆缚在手腕上留下的痕迹。 那代价,是她们彼此心照不宣的疼。 第64章 (三)我是谁:冲突 预示着起床的喇叭声响起时,寝室也终于通了电,一盏盏灯逐个亮起,每间寝室里的男男女女都乖觉地开始洗漱。 公共卫生间排了长队,明明人来人往,却保持着繁忙之下的异样寂静。 六点二十分。 宿管用长棍狠狠敲击着一楼的铁栏杆,发出哐啷哐啷的回响。 “快点儿!迟到的自己去忏悔室!” 曲一叶在一长溜的洗手池旁愣了愣。 她不确定要不要将脸洗干净,她还没有足够的筹码能够保护以干净的面容出现在书院中的自己。 身后排队的女孩不耐烦地推了她一把,上手后才发觉对方像个烙铁似的,竟怎么也推不动。 曲一叶冷漠地侧过头睨视对方一眼,那女孩努努鼻子,翻了个白眼,倒也不再催促曲一叶了。 曲一叶转回身。 她应该许多天没有好好洗漱过了,事实上她不仅想好好洗把脸,更想给浑身上下都搓个干净,这一身污垢对于她自己而言也是一种负担,但书院显然对学生有一定的仪容仪表上的要求,否则宿管催促下,这些排队的学生早该去各自的教室了,而不是仍然焦急万分地守在这里等着洗漱。 如果她依然一副邋遢样去教室,很难说会不会被老师以衣冠不整的由头送去惩罚。如果在惩罚中,他们发现了她身上的电击伤恢复速度的异常,她的处境只会更糟。 她应该隐于人群,这才能保证安全,最大可能全须全尾地逃出去。 但她已经腻了。 曲一叶将整颗头伸到了水龙头下,引得周边的学生一阵抽气侧目。她将肥皂打在头上,直过了两道水才搓出泡沫,而后清掉,洗了脸,用学校统一配发的毛巾裹住头发退出了洗手池旁。 她动作利落,速度又快,她身后的女孩原本还琢磨着要不要趁机报复,曲一叶却已经直起身,那双清清冷冷的眼睛扫过她身体,似乎看穿了她的居心。女孩僵了僵,被身后的人一推,这才慌张地扑到洗手池旁开始胡乱洗漱。 很糟糕的局面。 曲一叶心无旁骛,快步冲回宿舍,从小敏的枕头下摸出剪刀,三下五除二将自己的长发剪掉。 她观察过,小敏的头发是寝室里的女孩中最短的。除了刚进书院的女孩,大部分女孩的头发呈现出一种胡乱剪短后又长长的野生样子,但小敏的头发却算得上齐整。她在书院三年,头发一定会长长,但却能保持这种短发长度,大概率有在定期进行修理。书院里的老师肯定不会有这样精细打理的好心,那么大概率就是小敏自己理的头。 结合昨晚上归寝后,她观察到小敏入睡前手探入枕头下的习惯性动作,曲一叶心里已经有了猜测,而入手冰冷坚硬的铁物也给了她答案。 小敏的剪刀藏得并不结实,查寝时一定能被查到,她却依然这么放着,这就证明她有这个特权。所以,即使在监控镜头里被拍到用小敏的剪刀剪头,大概率也不会有事。 剪好头发,曲一叶再次拧干洗脸帕唿撸头发。发量减少后,头发干得很快。这样,她总算在头发不再滴水时赶着截止时间前跑出了宿舍楼。 但问题来了。 她看着几位室友所跑向的不同教室,脚步一点点慢下来。 她没有记忆,连曲一叶这个名字都是从别人口里得知的。 她不知道自己是哪个班级的。 “曲一叶,还发什么呆?” 背后,一个温和的声音响起来。 “不认识‘仁和’两个字了?” 是单祁。 曲一叶没有回头,那双四下观测的眼睛立刻捕捉到每个班级名牌上的汉字。 “勤奋”、“宽容”、“友爱”……“仁和”。 原来她是仁和班。 “谢谢单老师。” 她微微倾身,算是打了个招呼,却始终没有与单祁眼神接触,快步朝自己班上跑去。 当喇叭声响起时,曲一叶刚刚迈入教室。 “站住,”讲台上的老师把她叫住了,“你迟到了。” 是孟晶晶。 昨晚的紧急事故显然累到她了,她看上去精神和情绪都不太好,粉底也遮不住眼下的两团青黑。 她细细打量两眼乖乖站在门口的女孩,眼睛眯了起来。 “你是谁?” “孟老师,我是曲一叶。” 孟晶晶的眼珠子无所谓地在眼眶里滚了一圈。 “这不重要,到讲台上来。” 明明问出这个问题的是她。 曲一叶握了握拳,不清楚孟晶晶这个女人打的什么主意。 她依言走到了讲台上。洗干净的年轻面容有着十四岁年纪独有的柔韧光滑,满是生机,丝毫看不出刚刚熬过夜的颓废感,发丝上泠泠的水汽为她增添了跃动的生命力,杏眼樱唇,即使脸颊两侧有电击留下的紫色瘢痕,依然掩盖不了她“小荷才露尖尖角”般的灵秀样貌。 “同学们,我们班如果迟到有什么规定你们还记得吗?” 孟晶晶温柔地撑住讲台,向下方端坐的学生们询问。 这个班里的学生似乎大多都是新来的,少数资历比较老的学员早已明白孟晶晶其人,只是眼观鼻鼻观心地看戏。 “老师,”良久,有个孩子怯生生地举手,“你还没有和我们讲过迟到会有什么惩罚。” “很好。”孟晶晶鼓励似的笑了,“这位同学非常诚实,你叫什么名字?” 曲一叶轻微地摇了一下头,眼神有些凝重。 孟晶晶的记忆力她昨晚是见识过的,不仅记得每个新入学生的名字,还记得他们被遣送入校的原因,她不可能会问出这个问题才对。 那孩子哆哆嗦嗦的,似乎迟来地感觉到了氛围不对。孟晶晶那张原本看来温柔可亲的脸竟像是遍布荆棘的陷阱了。 “老,老师,我叫徐——” “不,”孟晶晶语气里的温度陡转直下,“你姓苟,叫苟勇敢,因为你的父母希望你能做个勇敢的孩子,可惜即使只是这种要求你都完成不了。你的父母怕你以后成了娘娘腔,所以把你送来我们书院磨炼。” 孟晶晶像是训小狗似的摇摇头。 “苟同学,你这样可不对。老师本来要表扬你诚实,结果你马上当着老师的面撒谎,撒谎是不好的品质,应该受到惩罚。” 苟勇敢几乎要哭了,他能感觉到随着老师将他的真名说出,周围伴随而来的讥笑声和恶意的目光。他讨厌他的姓,讨厌他的名字,因为它们,他走到哪里都要遭受同龄人的耻笑,他们惯常叫他“狗东西”,要他表演“狗腿撒尿”。但他天生就不是打架的性格,于是只能就这么一直受着欺负,和“勇敢”这个名字渐行渐远。 但老师没有去责罚那些讥笑和恶意,她只责罚他,于是他明白了,在这里他也没有反抗的权利。就像他在外面的学校时,那些听他告状的老师一样。 “他们干嘛不欺负别人只欺负你?苟勇敢,你自己也得找找你自己的问题!一个巴掌拍不响!” “苟同学,上讲台来。”孟晶晶慢悠悠地发号施令。 这下,讲台上就站了两个瘦瘦小小的孩子。 “那么今天,我就教同学们迟到以后会有什么惩罚。”孟晶晶笑了笑,从讲台夹层抽出戒尺,往旁边一站。 “每人二十个巴掌,扇自己的脸,快点,别耽误同学们上课。” 第65章 (三)我是谁:对线 曲一叶霍的转向孟晶晶,虽然不发一言,但那表情明显充满了质问。 台下三十多双稚气未脱的眼睛静静地看着这一幕,没人敢提出质疑。 ——他们都是被父母放弃的孩子,如果连这里的老师都对他们说“不”,那么他们就真的再也没有回到父母身边的机会了。 苟勇敢浑身颤栗,眼睛充了血,泪珠蓄积在里边。 “老师,我能不能……” “不能。”孟晶晶简短地截断了苟勇敢的话,戒尺“啪”地一声敲在讲台上,“快一点,同学们的时间很宝贵,你们已经不是小孩了,这点道理该懂的。” 苟勇敢眼皮颤抖着去看台下的众人,他看到了催促的眼神,看到了不耐烦,于是他瑟缩着垂下眼,没敢去看更多人的眼神,没能去看到更多人与他如出一辙的坐立不安和惶恐。 他颤巍巍地举起自己的右手,往脸颊的方向伸去。 或许当初,学校里那群人让他表演“狗腿撒尿”时他应该照做,这样,他们称心如意了或许就不会再欺负他,他也就不会被父母认定“不够男子汉”而被送进这里。左右都是要受辱挨打,为什么自己当初不屈服呢?所以还是自己太傻了—— 想到这里,苟勇敢的手不再犹疑,重重朝自己脸上扇去! 预料之中的巴掌重击声却没有响起,他的手腕被牢牢抓住了。 他疑惑地转头,看着旁边那个假小子发型的灵秀女孩。她和他差不多的个头,身形却更纤细,仿佛没什么力气,但那只抓住他的手里所蕴含的力量却让他无法挣脱。 “别人打你,那是力量上有悬殊,是无可奈何的事;但自己打自己,就是放弃自我和自尊,就是甘为人下狗。”曲一叶看着苟勇敢的眼睛,一字一句落地有声,“你姓苟,但你是个堂堂正正的人,对吗?” 她牢牢看进这个男孩的双眼。 很多时候,她也恨自己多管闲事,就像忏悔室里告发她的那个女孩,她的好心只为自己招来了祸端。但如果再来一次,她会眼看着当时并不知道会反水的女孩被蒋强国拖走吗? 不会。 这个“不会”只因为她是她,她是曲一叶,她有她自己的坚持与判断。 她努力从男孩眼睛里寻找着可信的东西,尽管她自己也不知道那样的东西该有什么特征。 “曲一叶!”孟晶晶尖利地高喊,戒尺破空而来,虽然她和曲一叶中间隔着个苟勇敢,那戒尺仍旧不管不顾地落下。会不会误伤苟勇敢根本不重要,她孟晶晶的威信不容挑衅! 曲一叶把苟勇敢往自己的方向一拽,与对方换了个位置,那戒尺就结结实实落在了她的肩上,“啪”一声,皮开肉绽。 孟晶晶根本不像她外表上看起来那般柔弱温和,下在戒尺上的力道是十成十。 曲一叶捕捉到了换位过程中苟勇敢试图替她阻挡戒尺的手,微微笑了笑。她终于还是有一次赌对了人心。 “孟老师,你为什么要生气?” 曲一叶痛呼一声,用委屈而困惑的语气极快地问道。 “我刚才说出的话有哪里不对吗?” 孟晶晶第二次挥舞戒尺的手硬生生停住了。 “违抗老师,难道你还有理了!?”她语气再不复柔和,多了急躁。 曲一叶的表情更委屈了。 “我只是在和苟勇敢同学交流学习体会。这一阵子在书院仁和班的学习教会了我自尊自爱,以己度人,让我深刻反省了从前在学校与同学的不良交往,我决心从现在开始改正。如果我还有哪里做错,请孟老师指正。” “你们迟到是不是事实!?” “孟老师你记错了,与上课铃响的同时踏进教室的只有我。”曲一叶一脸纯真诚恳,配合她清泠泠小白花似的样貌,让人看不出半点阴阳怪气的意思。 看来她对孟晶晶的判断是正确的,一个道貌岸然的败类。这类人的一大特征是矫揉造作,折腾人不会直接来,而喜欢在道理和事理两个层面上全面打击对方,使对方屈服。对待这类人,你如果从道理上辩过了他,在事理方面,他就无从下手折磨,因为他天然爱惜他那张道貌岸然的皮。 孟晶晶哽了一下。熬夜精神不济加上许久未被挑衅的愤怒让她一时血涌上脑,昏了头,竟让曲一叶抓到这样的破绽。 “你找我的茬?”她重重呼出一口气,尖尖五指攥紧戒尺,“你迟到是不是事实?苟勇敢撒谎是不是事实?” “如果您认为上课铃响时我已经在教室里算迟到的话,我听从您的规定;但是苟勇敢同学即使不如实说出他的名字,也并不妨碍您知道他的名字的,对吗?那么他就这件事的撒谎并没有造成任何不良影响呀。”曲一叶天真地眨巴着眼睛,好像真是个不懂潜规则的愣头青,“其实我有点不明白,既然老师您已经知道他的名字,为什么还要问——” “闭嘴!”孟晶晶重重一戒尺敲在讲台上,震得自己手发麻,“讲台是老师讲话的地方!你这么滔滔不绝干脆你来做老师了!?” 是了,她给苟勇敢设套这件事根本不能细说,细说下去她占不了理。往常从来没有学生这样别过她的苗头!她是书院的招牌,她温和美丽,那些新入学的孩子要么鹌鹑似的听她的话,最糟的送进电击室走一遭回来也就乖乖任凭摆布了 ——但这个曲一叶是怎么回事!?她他妈是属蟑螂的吗!?昨天进电击室今天还能来上课也就算了,她是被电傻了?以往也是唯唯诺诺话都不敢说的女孩,今天句句都在呛她!关键还一副诚恳求知的样子,让自己挑错都无从下口! “我给班级立规矩错了吗?立了规矩以后让你们俩遵守错了吗?无规矩不成方圆!同学们,老师平时是不是这么教你们的!?” 无法从曲一叶身上找出突破口,孟晶晶聪明地转向台下学生,借人群的意见给曲一叶施加压力。 台下的学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敢回答。 他们佩服站在讲台上挨了戒尺满身满脸伤痕的曲一叶能与孟老师对答如流,所以他们没办法那么快地背叛曲一叶。 “你们认为是老师错了?”孟晶晶撕下了温和的假面,声音像从齿缝里咬出来的,那双镜片后的眼睛仿佛择人而噬。 “老师……没错……”开始有扛不住压力的学生稀稀拉拉应答。 就像千里之堤溃于蚁穴,随着防御线被撕裂开,越来越多的学生放弃了和曲一叶站在同一边,开始应答着对孟晶晶投诚。 孟晶晶笑眯了眼,满意地双手抱臂,语气透着戏弄。 “怎么办曲同学?大家都觉得老师没错,你还要坚持你的想法吗?即使你坚持也没有意义,只有你和大家不一样,难道会是大家都错只有你对吗?” “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那是人家屈原,你以为你是谁?曲一叶,你就是一个只有被改造才有未来的问题学生。” “老师是宽容的,虽然你顶撞师长,但出发点是求知,老师也不会对你附加惩罚。但老师也是赏罚分明的。” “打!二十个巴掌一个不少!不够响的话同学们可不会同意,大家说是不是?” “是——”讲台下传来层层叠叠的应声。 乌合之众,是窒息人的最后一块湿帕。 第66章 (三)我是谁:对线2 曲一叶静静看着台下那一张张未成年的面孔。她从不觉得自己有看相的能力,但她知道,这些轻易能被扭曲意愿折弯脊梁的人太多了。这些人不仅在书院里,更在书院外。 她一定会遇到很多这样的人,这是无可避免的。所以她并不为这些人态度上的叛变感到失望或伤心,因为她从未指望。 “不,”身旁传出一个发着抖却强力抗辩的声音,“我也和曲一叶一样。” 苟勇敢举起一只手,似乎在努力借着这只举起的手汇聚自己的勇气。 “苟勇敢,”孟晶晶的笑意被抿平了,声音冷冰,“曲一叶去过乐园,你也想和她一样?” 苟勇敢瑟缩了一下。 虽然他是今天才知道曲一叶的名字,但他们同班这么久,他对这个女孩是有些印象的,他知道昨天的她还没有这样满身满脸乌紫色的瘢痕。事实上,当曲一叶最开始被孟老师叫上讲台时,他根本不敢细看她,因为那些外露的伤太恐怖了。 乐园,指代的就是电击室? 曲一叶心下了然,正想出言回护苟勇敢,教室里却突然一阵骚动,孟晶晶也看向了后门的方向。 单祁站在那里,微笑着点了点头,高大的身躯和娃娃脸组合在一起,有种极少年气的俊美,和这座老气沉沉的书院完全不同。 周围响起窃窃的私语,单祁眼见自己的进入已经无可避免地打断了课堂秩序,于是再度冲孟晶晶抱歉地颔首。 “孟老师,校长让我来各个教室轮流旁听学习,你继续上课,不用在意。” 孟晶晶轻轻咳了一声,借着撩头发的动作揉了揉自己的嘴角,软化那满含攻击性的冷笑。 她很想照镜子确认一下自己的仪表,但课程已经在进行中,做那样的事就太明显了。 “孟老师,我们可以回到座位上了吗?”曲一叶就在这个空档中纯真地发问,她指指头顶的钟表,“上课时间已经过了一半。” 孟晶晶一听曲一叶开口就想翻白眼,却硬生生忍住了。 翻白眼是不美的。 她拿戒尺敲敲讲台。 “赶紧回座位上去!” 虽然体罚学生在书院已经不是什么需要隐藏的秘密,但单祁毕竟是刚来不满一个月的老师,连乐园都还没见过,孟晶晶并不乐意做带他见证书院残暴面的引路人。在这样的环境里,越是温和仁慈才越出挑,而越出挑就越容易被看到,被爱。 校长选中她不就是这样? 男人的心思对她来说太好猜。 曲一叶扫了单祁一眼,带着苟勇敢下了讲台。 但糟糕的是,苟勇敢落座后,教室里唯一剩下的那个空位在最后方,那也是离单祁最近的位置。 曲一叶手心浸出了冷汗,她佯装淡定地走过去,看到了自己的课桌。 被不知道什么锋锐的东西在桌板上刻满了侮辱的话,板凳上则洒了墨水。 曲一叶的处境似乎无论在老师还是在学生群里都很糟。 她淡定地从课桌里抽出一本开页比较大的书,掂量一下,够厚,不会让墨水洇透,就摊开了放在板凳上,自己就那么坐了下去。 孟晶晶装善良的额度是有限的,这从昨天她抢在薛金梅之前扇女孩巴掌中就看得出。所以曲一叶见好就收,这座位被霸凌的痕迹无需在课堂上闹大,押后再说。 “同学们,翻开课本,这节课我们齐颂……”孟晶晶用余光观察着单祁的反应,见对方专心致志地捧着教案聆听,竟破天荒地开始领诵起来。 她的确是有一把动听的黄莺嗓子,把那些文言的字句徐徐念诵。 “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 子不学,非所宜。幼不学,老何为。 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义……” 曲一叶胡乱地翻开一本课本,却始终找不到孟晶晶上课的内容。 “3本。” 侧后方有个淡淡的声音。 不需要回头,曲一叶也知道那是谁,毕竟在全班大后方的她的身后也再没有别的人了。 她重新翻回封面。 《回章书院专用教材1》,拿出抽屉里其他的教材课本,《回章书院专用教材2》,《回章书院专用教材3》…… 她翻开序列为3的课本,搜寻目录,果然找到了孟晶晶正在念诵的三字经。 “谢谢。” 心里倒过几倒,曲一叶终究还是开口道了谢。单祁是书院里唯一一个让她看不透深浅并且自觉无法从他手上逃脱的人物,她潜意识只想离他远远的。但他毕竟帮了她,无论是出于什么目的,无论是大忙小忙,她说句谢谢是应该的,这是她的为人之道。 单祁挑了挑一边眉毛。 “停,谁能给我解答我刚才念诵的这一段是什么含义?”孟晶晶敲了敲讲台,目光极有指向性地看向教室最后方的曲一叶,顿了顿,又移向了苟勇敢。 柿子还是要挑软的捏。 “没有人主动我就点名了?苟勇敢,来,你说一说。” 一片窒息的寂静中,苟勇敢拿着课本颤巍巍站了起来。 “养,养育一个小孩却不好好教他,是父亲的过错;教育一个小孩却不严格要求他,是,是老师懒惰……”他磕磕绊绊的,声音越来越小。曲一叶不站在他身边,他的勇气好像又消失不见了。 孟晶晶敲敲讲台,吸引全班的注意。 “没错!我作为老师如果不严格要求你们,那才是我的错!我希望你们每一个人能明白这个道理。”孟晶晶的眼睛扫过台下的学生,着重在曲一叶身上停留,她指指苟勇敢,“继续!” “小的时候不学习是不对的,到老了以后怎么能有作为……人要是不学习,就不会懂得义,义——”苟勇敢紧紧攥着课本,那是他最后的安全感。他在原先的学校里成绩算是中游,有努力学习的心,奈何没有能让他静下心学习的校园环境,因此文言文也就通了个半拉。 他卡在了这里,他不知道这个“不知义”的“义”应该怎么翻译。 “礼义廉耻!”孟晶晶的声音抬得很高,几乎在教室里震出回响,“要是不好好地做个学生,跟着老师学习,就会连最基本的礼义廉耻都不懂!这种人,说她一句废物都是抬举!” 她残酷地笑了,话里意有所指,眼睛更是看着曲一叶的方向。 曲一叶不是能辩吗?她再能辩她也就是个学生,而她是老师,她有千百种在发声上压过她的办法。她孟晶晶绝不是闷声吃亏的人。 一些学生也偷偷地拿余光去看曲一叶,他们都明白孟老师这一出是为谁做的。 在万众的聚焦处,曲一叶本人却专注地看着课本,时不时微微点头仿佛在做点评。 你不指名道姓,我何必对号入座? 她抬起头,似乎才注意到紧绷的氛围,她茫然地左右张望了一下,露出一个无辜而无害的笑容。 你发镖千万,却剥夺我同台竞技的权利,那我就连个靶也不给你,让你镖镖打空气。 你在骂谁? ——反正不是我。 第67章 (三)我是谁:闹大了 “曲一叶,你在看什么!”孟晶晶忍无可忍,将手中书本狠狠朝曲一叶的方向抛掷! 她的力气远比她的外貌给人留下的印象大,但准头却不行,那本书偏离了方向,没砸到其他的无辜学生,却差点误伤和曲一叶站位较为挨近的单祁。 单祁身手敏捷,微微侧身避开,那本书就砸在后墙上,“嘭”的一声,墙灰扑簌簌落下,那本书也五马分尸散作一堆。 回章书院压根也没准备真的让这些孩子进行正统学习,不仅课程内容是小学启蒙的三字经,所谓的专用教材也只是为了多收一笔款项罢了,书页质量比盗版印刷还不如,会五马分尸也就不意外了。 孟晶晶捂住自己晶莹的嘴唇,微微瞪大眼睛,抽了口气。 “小单老师,你没事吧?” 单祁拍了拍自己被墙灰溅到的裤腿,娃娃脸上是温和的表情。 “我没事,但是孟老师你的教材……” 他作势蹲下身捡拾那些四散的书页。 孟晶晶踩着单鞋噔噔噔下了讲台,来到教室后边却没有先去招呼单祁,而是猝不及防一个大耳刮子朝曲一叶扇去。 “我教不了你这种垃圾了!” 在曲一叶猝然圆睁的双眼里,孟晶晶的动作被放慢了无数倍,她甚至有闲心观察到她袖口的线头。 她能避开的,但是,她要避开吗?激起孟晶晶更大的愤怒后,她会突破她为自己设下的所有限制,届时她的报复会是猛烈的,而她能承受吗? 曲一叶的眼神归于坚定。 其实她更害怕因为自己殃及池鱼,但如果她激起孟晶晶足够多的愤怒,那么她也就无心去倾泻在别人身上了——她只会恨不得每分每秒折磨自己。 曲一叶举起书本,让孟晶晶镶了长甲的手正打在书棱上,孟晶晶惨叫一声,指甲开裂,手指涌出血沫,她疼得下意识要收回手,却被曲一叶牢牢握住不得挣脱。 “孟老师,”曲一叶作出求知的好学生的样子,那双清泠泠的眼睛无辜又冶丽,“我有太多问题太好奇了,您作为老师一定很乐意替我解答。您为什么突然抛出教材呢?您抛教材的意图是什么?您又为什么突然说我是垃圾呢?您对于垃圾的定义是什么?” “作为学生不能不听老师的话,那我就勉为其难做您眼中的垃圾,但您既然当我是垃圾,那对着垃圾打骂授课的又该如何定义呢?” “可能多多少少,”曲一叶拿空出的另一只手点了点自己的脑子,“这里有些问题吧?” “曲!一!叶!”孟晶晶歇斯底里!她从来没有在书院里丢过这么大的丑!只有她威风的份,除了薛金梅那个老女人,哪里还有人敢在她面前耍威风!?就是那个所谓的校长,也得在她面前跪下舔她的脚! “我要你死!我要你死!” “纪律委员呢!?把她给我送去电击!我要她死!” 孟晶晶忘记了还蹲在地上的单祁,忘记了这是课堂,她的眼里只有云淡风轻嘲笑着自己的曲一叶!她恨她的年轻,恨她姣好的面容,更恨她的嚣张!她凭什么!?一个被父母放弃的小杂种而已,她凭什么!? 原本窃窃私语看着孟晶晶笑话的学生里立刻站出来两个高大的男生,试图制服曲一叶。 曲一叶把疯魔了一样胡乱踢打的孟晶晶重重推开,转头打量那两个围拢来的男生。 他们都是一米七以上的个,有一个身上有锻炼过的痕迹,或许进来前是个体育生。总而言之,他们比起营养不良个头不足一米六的曲一叶而言高大得多,强壮得多,任谁看这都是一边倒的局势。 曲一叶记得他们的脸。 当她和孟晶晶在讲台上对擂时,这两个男生一直是看笑话的表情。他们不站孟晶晶,更不站自己,他们如鱼得水地在这片深渊里游行。只有当自己的利益受到迫害时,才会疾呼世间需要正义。他们是自私而卑劣的蜱虫。 “纪律委员?”曲一叶像一只对周遭充满好奇的幼兽,即使并非故意,她的声音却仍动听。 “傻逼吧。”其中一个男生翻了个白眼,似乎对曲一叶的无知不满,另一个则盯紧了曲一叶的脸。 曲一叶有副好皮相,这是那紫色瘢痕也掩盖不了的。 “乖一点儿,去之前哥哥让你爽一回,算你不白活。”他贴近曲一叶,凑在她耳边小声道。 纪律委员在书院里的层级终究低于老师,他们的龌龊心思不得不藏着点。 孟晶晶被推开时腰撞到了课桌的尖角上,有些使不上力气,人也站不起来,扶着腰哀哀地叫。她终于注意到了旁边的单祁。 “小单老师,小单老师,我站不起来了,快,快送我去医院!” 单祁一直维持着单膝着地捡书页的姿势,闻言侧过了头。 孟晶晶看到了他脸上那收也收不住的笑意,仿佛孩童见了春天,仿佛春天见了阳光。 “嗯?”单祁的声音里是满满的愉悦,“孟老师,你受伤了吗?我只是一低头的功夫,这一切发生得也太快了。” “你说是吗?” 他完全转了过来,那本来天真孩童似的笑意逐渐收敛成了成年人的魅力。他拍拍裤腿,起身,不过两步,迈到了孟晶晶身边。 “孟老师,我们也不缺这一点时间,你也想亲眼看着曲一叶被押进电击室吧?啊抱歉,我应该说乐园才对。” 单祁的手搭在了孟晶晶肩膀上,像是安抚,更像是一种掌控似的催眠。 “不看着她受罚,你怎么甘心去养伤,你说是吗?” 孟晶晶在单祁的蛊惑下渐渐压下了惶恐,仇恨的目光牢牢锁定曲一叶。 “小单老师,你说得对。教书育人是我们当老师的本分,不先教会这个小畜生做人,我怎么放心先走?” 曲一叶将身后的对话全数听了进去。 她警惕地向前一步,拉开与单祁的距离。 单祁给她的感觉太不对劲了,她宁愿与面前这两只鬣狗肉搏,也不想让自己的后背靠近单祁。 “你是个聪明人。”那原本凑近曲一叶的男孩以为曲一叶投怀送抱,顿时欣喜不已,毕竟书院里这种素质的女孩向来不是他们这个层级能吃到的,“哥哥一定让你爽翻——” “嗷!” 那男孩痛叫一声,捂着下体退开。 “与其你让我爽翻天,不如我先让你看看西天。” 曲一叶笑得彬彬有礼。 第68章 (三)我是谁:曲一叶的心境 “操你妈的!”原本离曲一叶更远一些的纪律委员倏忽冲上前,一拳朝曲一叶的脑袋砸去。 曲一叶瞳孔一缩,以极微秒的距离偏头避开,反手一耳光抡在了那男孩脸上。 “是吗?你说得我有点害怕呢。” 那男孩完全被激怒,但皮糙肉厚,那一巴掌并不能打伤他,甚至没有多疼,但他的尊严却被这一巴掌狠狠扇碎! “我|操你妈婊|子养——”他大力开脚,因为身高远高于曲一叶,那一脚踢的正是曲一叶脑袋的位置。 脑袋这东西说来有坚硬的头盖骨保护,但也最是脆弱。他招招对着脑袋,不是性格里天生带凶性,就是故意要取曲一叶的命! 曲一叶出脚速度却更快。 她身量差得男孩太远,腿长自然没有人家长。但天下武功唯快不破,当男孩的腿还对折着曲在半空尚未展开时,曲一叶的鞋尖已经踢到了他大腿的麻筋上。 她的能力汇聚于双眼时能看到人身上的气,那些气流经身体的部分区域就会形成大大小小各不一样的气穴。 她很明白自己什么样的攻击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 “怎么?你亲眼看到过?”曲一叶笑得天真无邪,她这副云淡风轻的作派反而更会激怒对方,“是在哪里?娘胎里吗?” 那男孩一下不稳,狼狈地摔在地上,狂飙的肾上腺素和突然失去知觉的大腿让他惶恐不已。 “抓她啊!抓住她啊!”他抱住自己的大腿冲周遭围观的学生咆哮,里面不少是见过他厉害的,一时有些瑟缩地向后退去。 “没用的东西!”孟晶晶猛地揪紧十指,目眦欲裂,“监控室里的人都死了吗!?看不到这里是什么情况了吗!?” 她急切左右转头,想要寻求助力,这才注意到自己左手的五指狠狠陷入单祁的手臂,已经掐出了血。 “小单老师!”她即刻收回手,作出受惊的样子,仿佛她才是受害者。 “唔。”单祁像是才回过神,将视线从闹剧中心挪开,潦草地看了看自己渗血的手臂,冲孟晶晶露出一个笑,“小伤,没什么事。” 同样是笑,孟晶晶却觉得他和刚才似乎有些不同。他的眼睛好像比之前更亮了些,烧得对视的人眼疼。 她恍惚感觉面前是一头即将出闸的野兽,他的眼睛灼灼地盯着那一根根离开地面的铁栅栏,他贪婪地看着那一点点扩大的空隙,那是联通他的囚笼与外界的唯一通道。 ——他就要出来了! “孟老师,你没事吧?”曲一叶那边的胜负已经告一段落,单祁这才腾出闲心来关注孟晶晶,毕竟这个人也是关键链上的一环。 他伸手拍抚孟晶晶的肩,孟晶晶却下意识躲了躲。 单祁僵住了,孟晶晶也大气不敢出。 “抱歉,”一小段沉默的对峙后,单祁突然露出歉意的表情,“你害怕血是吗?” 他将手臂伸向身后,往背后胡乱一揩。 “好了孟老师,看来这里一时半会儿不能结束了,我还是先送你出去比较好,否则你的伤再拖延下去……”他眉头蹙了蹙,似乎真挚地为孟晶晶未知的后背伤而担忧。 “谢,谢谢。”孟晶晶缓过劲来,看着眼前的单祁,依旧是那张帅气的娃娃脸,依旧是那身让她情不自禁呼吸的青春气息。是她多想了,还搞出刚才那样尴尬的局面。 “谢谢你小单老师,”孟晶晶微微红了脸低下头去,她迟疑地问,“不过你的伤那样处理会不会感染?” 她没有否决单祁为她找的“怕血”的借口,却也不吝惜施舍一点无伤大雅的关心。 即使曲一叶一再掀翻她的权威,让她前所未有地感到被凌驾的愤怒,她心底里依然不把曲一叶这样的学生当回事——虾米再闹腾,在大海里又能闹出什么事呢?是以她竟也不担心自己和单祁在这里互动时被曲一叶报复。 周围还有那么多学生呢,而这些学生可不乏接受了长时间书院教育的“精英”。 果不其然,在那两个纪律委员的威逼和耸动下,又有其他孩子试图上前制服曲一叶。 “抓啊!抓住她!为书院立了功攒够了学分就能早点回家!” “上啊!你们这么多人怕什么!?抓不住她把她打晕不就随便抓了!?” “你们这些废物也就只有这一次机会了!谁不上我他妈的都记在眼里!你以后在书院别想好过!” 越来越多的人被说动,越来越多的孩子蠢蠢欲动靠近曲一叶。 “曲一叶我也不想的,你原谅我吧。反正你闹这么大肯定也回不了家了,你就成全我让我回家吧,我谢谢你,谢谢你!”离得近的一个孩子满面挣扎,流下泪水,双手却敏捷地向曲一叶脖子伸去。 “曲一叶你不要怪我们,要怪就怪你自己非要来当这个异类!”另一个孩子冷冰冰地举起板凳,对着曲一叶当头敲下。 “你他妈的拽什么?我早看你不顺眼了!看给你牛逼的!你这种人就是见不得别人好!非他妈的要显自己能!”还有孩子咒骂着伸腿踹来。 无数的手,无数的脚,无数的想也想不到的说辞,无数的—— 无数的恶。 曲一叶笑了笑。 她本性并不是这样嚣张跋扈的人,只是她想搅浑这池水,想把事情闹大,所以不得已演绎了这样一个人格,却引动了这样多的连锁反应。 伪君子和真小人轮番上场,道德绑架和人格压迫无所不在。 她有一种感觉,从前的她听到这些要求她牺牲自我成全大家的乞求会心软,更有甚者会顺从对方。但现在,当她看破这些可怜表象后的居心,她的心再不会动摇了。 她的心软,只会给值得的人。 单祁看着场中以一人之力群战几乎所有孩子的曲一叶,眉梢眼角的兴奋越来越隐藏不住。 他伸舌舔了舔自己被孟晶晶挖出的仍在渗血的伤口,笑得无比真诚,又无比虚伪。 “没事的,孟老师,你看,这样不就消毒了吗?” 孟晶晶怔怔看着这个比自己年轻几岁的男人。 她的心跳,震耳欲聋。 第69章 (三)我是谁:回章书院校长 孩子的可怕之处在于,他们的善与恶都更纯粹,他们不会讲究分寸和尺度,一旦做了什么,只会做到底。 那些群拥而上围攻曲一叶的孩子们一开始还心有忌惮,当发现己方的人数众多时便渐渐放开了。 人群让他们感到安全,人群之中,也不需要太多明辨是非的能力,随大流走就是最正确的选择。 笔尖削得尖长的铅笔,有锐角的尺子,板凳,一小节从桌脚脱落的铁块,断缺的扫把杆。所有这些孩子能想象到的,能用上的东西都朝着曲一叶招呼上。 冲着脑袋,冲着脖子,冲着太阳穴,冲着眼睛。 他们下意识地攻击软肋,除了攻击,除了身体里上涌的热血,他们什么也没想。 他们没想杀了她,即使他们确实在这样做。 人肉围成的铁壁逐渐限制了曲一叶的活动范围,她冷眼看着那一只只仿佛丧失了理智的野兽眼睛,心内发寒。在这样的地方作为受害者被培育的孩子们,倘若有一天他们去了外面的世界,届时他们会是什么?新的施暴者吗? 冷不丁一根钢笔头扎进了自己的手臂,曲一叶闷哼一声,将力量聚集于腿,一脚将对方踢开,连带掀翻了那个方向的几个孩子。 “我扎中她了,扎中她了!我可以回家了,我终于可以回家了!” 被踢翻在地的那个孩子尽管被曲一叶踢中穴位一时动弹不得,却丝毫不恐惧,只欣喜若狂地冲监控摄像头挥舞着双手。 “我立功了!我立功了!你们看到了吧?让我回家,我要回家!” 她又哭又笑,状若疯魔,却根本没有别的孩子搭理她。他们都忙着呢。 曲一叶负伤了,所有的孩子都像闻见血腥的鬣狗,巴不得趁机上去撕咬下曲一叶的一块血肉,那会是他们的功勋章,会是他们在书院生存或从书院离开的保证! 这简直就是人性的地狱。 曲一叶冷着一张脸,一声不吭将几乎整个笔头没入手臂的钢笔拔出——不难想象刚才刺入的那个孩子是下了怎样的死力,她是个柔弱女孩的样子,被密不透风的围攻下,曲一叶就把避无可避的破绽露给了她,却不想——鲜血如注,打湿了曲一叶半个手臂。 从收集到的信息来看,她似乎才进入书院,但她的身体却已经有营养不良的症状。从昨天到现在,从她有意识开始,她不过吃到了蒋壮志几颗巧克力糖,早饭是要在早读课程结束后才能吃的,即使她拥有着异于常人的能力,却终归不是无需能量摄入的永动机。 她清醒地知道自己不应当杀人,她也不想杀人,可这些已经陷入魔怔的孩子却不会对她留手。 那两个被她暂时放倒的纪律委员已经恢复得差不多,再度站起来要加入战局了。 他们最开始能被曲一叶轻易地放倒,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出于轻敌,如今曲一叶独木难支,这两个纪律委员战力也不是其他寻常孩子可比,等待着曲一叶的下场只会更糟。 你会怎么办呢? 你会怎么选择呢? 单祁将孟晶晶打公主抱起,兴味盎然地看着曲一叶的活动空间越缩越小,那些原本未愈的紫色瘢痕上增添了新的血口。 你手下留情,他们就会像打不死的蟑螂一样源源不断来要你的命。 怎么办呢?你要,杀了他们吗? 不杀他们,死的就会是你哦。 单祁微微垂头,掩饰自己病态的微笑。 孟晶晶一看战势扭转,手揽着单祁的脖子,两只眼睛一眨不眨地看向风暴中心的曲一叶。 单祁的个头很高,手臂也意外的有力,所以她能越过那些孩子的头顶清楚看到局中的情况。 曲一叶背上挨了一脚,哈,她喜笑颜开。 曲一叶腿被板凳砸到,她兴奋得脸颊发红。 曲一叶狼狈地躲闪,外衣被划破,露出瘦骨嶙峋的肋骨,她几乎畅快得要鼓掌叫好。 还不够啊,还不够,快,谁快几巴掌扇到曲一叶脸上,让她再也摆不出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才好! “在闹什么!”教室前门被暴力踹开,几个手持棍棒的中年男子冲了进来,“都他妈想死了是吧!?给我双手举起来墙边站着!” 为首的中年男子体格高壮,满面凶悍,虽然不免有中年男人惯有的啤酒肚,却仍威慑力十足,他是纪律部主任,直辖所有纪律委员。 原本疯魔的孩子们像是突然被从狂乱的派对里拽到烈日炎炎的大街上,立时惊出一身冷汗,理智回笼,争先恐后贴到了墙壁上。 “蒋主任,我,我们是在立功!”有个孩子还没从疯魔的兴奋状态里完全平静下来,雀跃地举着手解释道。 “嘭!” 蒋主任——蒋强军看也不看,一棍甩在那孩子肩膀上。他的棍子是特制的,上面有大大小小的尖刺。 那孩子惨叫一声,捂着胳膊滚落地上,砸倒了课桌,眼泪鼻涕淌了一脸。 他突兀的呻吟反倒衬得教室内落针可闻。 刚才还喧闹得仿佛屠宰现场的教室,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一片肃静。 蒋强军踩着靴子上前还要再给那孩子来上一棍,让他闭嘴保持安静时,侧边伸出一只手拦住了他。 “小蒋,你这样可不好。”那只手肉有些泡,透着一股养尊处优的味道,似乎甚少经历风吹日晒,再往上,是一张说得上透着点中年人端正的脸,“孩子们离开父母来到咱们书院,那咱们就是他们的代理父母,对孩子怎么能一味棍棒教育呢?” 那人一边说着,一边蹲下,从从容容地推了推眼镜。 “唉,可怜的孩子,如果你能遵守书院的规矩保持安静,也就不会招来这样的祸事。” 他话声刚落,原本打滚的孩子立刻知机地咬住嘴唇将呻吟吞下肚,感激地看向满面慈和的中年男人。中年男人宽慰地笑着,拍了拍孩子的面颊,而后站起身,环视教室。 “谁能跟我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从中年男人进入开始,孟晶晶就一声不吭,单祁能感受到她的体温甚至都下降了一些。 明明单祁就抱着孟晶晶站在一边,中年男人却问也不问这两个在现场的老师,仿佛看不见他们似的,只朝学生们张望着。 “你们放心地说,大爸爸在这里,没人敢对你们怎么样。” 他面皮白净,带着成年人极具信服力的微笑,周身有着让人不自觉放松戒备的气场。 他正是回章书院校长,杨光。 第70章 (三)我是谁:杨光与曲一叶 “是我。”一个半身淋血的瘦小女孩喘着粗气从地上爬起。 一场混战后,整个教室乱成一团,课桌板凳东倒西歪,课本书包文具四散,杨光一开始竟没发现那女孩,而他当对上女孩的视线,周身经历了一场仿佛被巨浪冲刷的颤栗。 那是即使他让孟晶晶用皮带拴着他的脖子也体会不到的快|感。 他白净的面皮抖了抖,而女孩的述说还在继续。 “孟老师想要教会我一点道理,但可惜,我们没能说通。”她咳了一声,似乎气管里被血呛住了,但眼睛始终分寸不移地紧盯杨光。这个地狱的缔造者,这个回章书院的院长,她没有想到他会是这样一个形象。 像是大街上随处可见的热心的中年大叔,有着斯文的外貌,让陌生人容易放下戒备,听从这位年长者的教导。但实际上,他伪善的外皮之下是一颗怎样的内心呢? ——看看现在的回章书院就知道了。 杨光的嘴角神经质地抽了抽。 “你叫什么名字?”他声音和善,像是一位好心人在招呼无家可归的孩童。 “曲一叶。”女孩的眼睫颤了颤,那眼中所投射出的有如锐器的光却丝毫未被掩盖。 面对这个回章书院校长,她没有一味诉说自己的委屈,没有为自己申冤,也急于没有为自己开罪,与这一地狼藉撇清关系。 她有强大的心脏,她是会让人蠢蠢欲动的猎物。 “哦——小孟,”杨光的话语间跳跃性很强,他再度回到了曲一叶最开始的回答,“孟老师最近教学上确实有一点失误,校方正在考虑要不要对她作暂时停课的处理。最终的决定,稍后会由我下达。” 杨光抛出了诱饵。 聪明人之间无需说太多的话。他既表明了自己并不完全偏向孟晶晶的立场,又彰显了自己在这座书院里的绝对权威与权利。他相信眼前这个小姑娘会懂,毕竟,从她身上特殊的紫色瘢痕来看,她可是从“乐园”那个地方出来还能保有理智的异类。 “校长!”孟晶晶挣扎了一下,试图从单祁怀里下地。她原本只在一旁默不吭声静观其变,但杨光这话是什么意思?他要把她撇开了!? “嘘,嘘,孟老师,我看你身体不适,还是不要妄动。单老师,医院的车在后门了,麻烦你送孟老师去。”杨光像是哄小孩似的消弭了孟晶晶的反驳,三言两语做了安排。 “嗯,还有你,小同学,我看你也需要去医院。”杨光上前几步,俯下身,宽厚的手掌搭在曲一叶肩上。他的手掌与话语竟然没有蒋强国那样咸湿的感觉,反而干燥温暖。 但这才最可怕。 曲一叶尽量收敛着自己的敌意,努力想象自己只是一个新生儿,对眼前的人投以无杂质的注视。 她的大脑在飞速转动。 书院里的权力层级她即使没有充分的认知,但大体的框架她已经能够从这短短两天内的经历理出来。在杨光出现之前,最高的权力层是薛金梅,但明显低于薛金梅的孟晶晶却敢于给薛金梅不痛快,这证明孟晶晶至少有一个层级平于或高于薛金梅的靠山。 而这个靠山,综合刚才杨光和孟晶晶那三言两语间的暗潮,一切已分明了。 孟晶晶那无缘无故的傲气,大概就来源于这座书院的最高领导也对她俯首称臣吧。 曲一叶的一切行为都是在猜测与试探中一步步建构的。 当杨光踏进教室那刻起,她借着桌椅的遮挡观察着众人的反应。 孟晶晶的异动太好察觉了,那种畏惧里透着自傲的矛盾情绪转换足以见出,她在和杨光的关系中并不是扮演着一个从头到尾都俯首帖耳得角色,但杨光的权力高于她,她但凡有使性子的自由,那也一定是杨光赋予她的,这证明,杨光的取向是有一定性格的女孩。 这么一来,曲一叶就舍弃了流着眼泪扮弱势的选项,而是冷静的、平淡的、甚至有一些满不在乎地站了出来,暴露在杨光的视野里。 尽管曲一叶还没能形成一个完备的逃出计划,但她知道,尽早触摸到书院的权力核心层是逃出书院,甚至摧毁书院的最优项。否则,这书院里的任何一个层级都能依凭自己手中的权力磋磨死她。 她能从“乐园”的电击里生还一次,却不一定能生还第二次,何况第一次的电击就已经导致她失忆。 她猜对了,杨光对她起了兴趣。 不管她在他眼里是一只上了镣铐的小野兽,还是一个突然上了发条变得生动的人偶,以杨光在书院里的话事地位,总不会再任由什么人随意动他的兴趣。 “谢谢。”曲一叶垂下眼,适时服软。 她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但最开始看向杨光的眼中还是无法克制地涌现出戒备的情绪,此时低头敛目的她就像一只幼兽暂时放松了警惕。 让旁观的猎人经不住手痒。 杨光温和的笑脸多了几分真诚。 “来吧,让我带你去。你是刚进书院吗?我认识我的每个孩子,但最新一批学员的入校仪式我正好错过了,实在是遗憾。你可以叫我大爸爸,我是这家书院的校长。” 杨光顺势牵起曲一叶的手,潺潺道来。 曲一叶顺着他走了两步,眉心忽然蹙起。 “请等一下。”她松开杨光的手,走到一旁被桌椅校服书本掩埋的地方,动手挖了挖。 她一直觉得有哪里不对,但却没办法准确地说出来。但当环视在场所有孩子的脸后,她发现了,少了一个人。 少了苟勇敢。 在群战中她无暇他顾,只以为苟勇敢故态复萌,没有勇气地躲在一旁逃避混战,但当挖开那堆废墟,看到他淌血的后脑勺,看到他即使昏迷也握紧的拳头,她似乎明白了。 在这些人眼里,苟勇敢的勇敢一定不值一提吧。 可她知道,它那么可贵。 “请把他也带去医院吧,”曲一叶转过身,迫切而焦虑的眼睛仰望着杨光,她不想屈服却又不得不让步—— “大爸爸。” 第71章 (三)我是谁:洗牌 苟勇敢的脸色惨白,后脑勺淌出的血打湿了一大片课桌。或许是他举着拳头想要冲进来帮曲一叶时,被那群疯魔的学生推搡到了一边。 他的运气那么不好,正好磕到了脑袋,就这么在闹剧旁无人关注地、无声无息地躺倒了。无数的课本或桌椅在打斗中倾倒在他身上将他掩埋,他就像这尘世中无人在意的一片废纸,被写上几句无所谓的草稿,又被揉皱了,扔进了垃圾堆。 但有人,却想把他从垃圾堆里捡出,重新抚平—— 曲一叶将仅存的力量逼于双眼,她能看出,苟勇敢的气在减少,几乎快要不足以维持周身的运转。她握住苟勇敢的手,徒劳地试图将自己的能量转输入苟勇敢体中,但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一离开她的身体就逸散在了空中,根本不为苟勇敢的身体所吸收。 她能看到生命的流失正在发生,她知道对哪个气穴采取什么程度的攻击能够使自己在被围攻中脱身而出,但她不知道如何救人。她的眼里,她的脑袋里,没有救人的知识。 杨光一脸思索,似在犹豫。 即使曲一叶知道这是杨光想要把持自己评估自己的把戏,也只能硬着头皮跳下去。 她就是这样的性格,说是烂圣母也好,但只要是她认为值得认为该做的事,即使付出沉重的代价,她也会努力去达成。 曲一叶转向杨光,因为察看苟勇敢情况的关系,她单膝跪在地上。现在,她仍是半跪在地上,原本就瘦小的身躯因为这个姿势更是远低于杨光,这给杨光以上位者的征服快感;可曲一叶的哀求只是默默地拉过杨光的手,就那样用倔强的眼睛看着他。 在这个满是危险与陷阱的可怕世界,曲一叶的理智从未远离她。 她清楚地记得杨光的取向,也清楚地知道自己应该把控怎样的尺度。 要给杨光掌控的快感,所以她放低了自己的身段;但不能一味的卑微,所以她没有开口,没有说廉价的“求求你”,而是沉默地拉过对方的手,用倔强的眼睛来表达自己的诉求。 杨光很显然被取悦了。 “小蒋,带上这个学生。”他回头冲蒋强军嘱咐了一句,而后俯下身,既亲近又不过分亲昵地把曲一叶扶了起来,“学生们都是我的孩子,我怎么可能不爱惜大家帮助大家呢?” 说着,他冲那一众仍恐惧地举手贴在墙边的学生放言道:“还有谁身体不舒服的?现在就可以请假和我一起走。我一直嘱咐大家,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要好好爱惜,希望你们听进心里。” 尽管杨光说得温文又友爱,但他周遭那几个中年大汉的表情却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尤其是蒋强军,粗糙地一手把苟勇敢捞到肩上,像扛一具尸体,那双三白眼刀剐似的剜过每个学生。 没有人敢出列。 曲一叶攥紧了拳头,待看到苟勇敢的气仍有一丝在运转后又缓缓松开了手指。 她不能妄动,倘若不能自保,又怎么保住别人? 杨光欣慰地笑着点点头。 “轻伤不下火线,看到大家有这样的学习热情,我实在是感动。那么接下来的课程就由徐老师代上。”他似乎才发现似的,微微转了头,看向某个方向,“单老师,你怎么还没走呢?孟老师的伤可等不得。” 孟晶晶伤在后背,曲一叶下手有分寸,虽然当下痛得很,却实在没什么大碍。反而是那些乱战中的学生,因为争相抢攻,又没有配合和斗殴的经验,互相之间难免多有误伤,因此有着明显比孟晶晶严重得多的伤口,杨光却似乎都看不见。 但他说的漂亮话在这种绝望的境地里能够轻易俘获一些学生的信任与感动,他是个擅于玩弄心理的人。 单祁郑重地点点脑袋,表现得十足像是一个突然被委以重任的菜鸟。 他轻松地抱着孟晶晶,长腿一迈,从后门出了教室。 尽管自己发现的新鲜玩意被暂时拢在了别人手下让他有些不顺心,但当发现这个“别人”是个同样有趣的玩物后,他的一点不耐就变成了更大的玩心。 真有意思,他当初选择进入这里真是再正确不过的决定。 他该感谢他那个惨死于此的妹妹,尽管在她短暂的一生中,他从没对她有什么哥哥的怜爱,但看在她死后为他做了导向标的份儿上,他倒是不介意在从这里离开后去坟上看看她。 孟晶晶则在间歇性地抽搐着。 杨光是什么意思?他看上曲一叶了?看上那个柴火棒了!?那她怎么办?她当初在癫狂时被阳光拍下的那些照片和视频怎么办!? 孟晶晶焦躁地啃咬着指甲,竟没发觉指甲与指腹被咬得分离渗出了血。 “孟老师,”一只宽大而骨节分明的手轻柔地握住了孟晶晶渗血的手,不容抗拒地把那只手从孟晶晶嘴里解救出来,“你怎么了?有什么烦心事吗?介意和我说说吗?” 身边的男人有着一张青春洋溢的娃娃脸,他是高大的,他是有力的,他即使抱着孟晶晶这个一百斤的姑娘,仍能举重若轻地腾出手制止孟晶晶自残的行为。他语言和煦,春风化雨,他对自己很温柔。他刚加入书院,正是一切都有待更新的时候。 他或许,或许能成为自己的助力—— 孟晶晶勾起了一个神经质的笑,双手将眼镜取下,一只手柔若无骨地伸向单祁后脖颈,轻轻挂住。 “没什么,小单老师,你可不要放开我呀,我要是摔倒了可就赖定你了。”她软言细语地撒着娇,声音又轻又低,根本不是监控能摄入的音量,说出的话带着调笑,不稳定的气流轻轻吹向单祁的耳际。 她看到这个俊朗的青年耳朵红了起来。 孟晶晶万事在握地笑了。 曲一叶想等蒋强军带着苟勇敢走在前面,不看着苟勇敢的情况,她很难放心。但杨光却不动声色地领着她走在前面。 想来也是,没有领导屈居人后的道理。 “你放心吧,这书院里的每个孩子都是我的孩子,我对他们不上心又有谁还能对他们上心呢?”杨光软言哄道。 曲一叶点了点头,像是听进去的样子,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她仍未松懈。 杨光即使人品败坏,再怎么说也是一校之长,在众人面前说出的承诺总该遵守一二吧? 曲一叶不断在内心说服着自己。 但事实是,那天之后,她再也没有见过苟勇敢。 第72章 (三)我是谁:周旋 仁和班这一次的动静闹得很大,虽然其他班的学员们碍于书院的规矩始终克制地待在自己的教室里,但仁和班所发生的闹剧还是传了出来。 一个女学生和老师叫板引来了校长,校长却偏帮了女学生,那这个女学生肯定是给了校长什么好处…… 越来越多的谣言从那无限省略的话语中滋生出来,版本各不一样,而女学生给出的好处也就各不一样,有说是钱,有说是色,有说是校长亲戚…… 在书院每周一开放的澡堂里,曲一叶找了个角落用力地搓洗着身上的泥垢。 在那天闹剧发生后,杨光竟真的带她出了书院去了医院,但进入医院后,无论是安保还是医生,都三三两两和杨光打着招呼,显然是老熟人,曲一叶也就明白了,这看似独立的医院很大可能是书院的第二个大本营。 杨光若无其事地暴露出这么一个逃生的机会,却根本就是一个测试曲一叶的陷阱。 他要保证这个女孩既有性格,又不会完全脱离他的掌控,这个男人有病态的掌控欲和施虐欲,就像是顽童抓来虫子丢进有光滑斜面的碗底,他会乐滋滋地看着虫子一次次努力爬上斜面又滑落,他享受这样的过程。但那些不够有求生欲,放到碗底后并不尝试逃离的虫子,和真的爬上斜顶的虫子都破坏了他的游戏,对这些虫子,他只会毫不留情地毁灭。 曲一叶背后起了层冷汗,被医院的冷气一吹,几乎要发起抖来。 如果不是她一直冷静地评估自己仅剩的能量和周遭环境,如果她稍微自满一些,自以为自己蛊惑到了杨光使得对方露了这么大一个破绽,那么或许,她此刻已经停止呼吸了。 书院里几乎每个小有权力的人在对她斥骂时少不了一句“你死了”,这本来并不是一句很通用的咒骂的话,但它高频率地出现在书院里,只能证明死亡在这里司空见惯了。 理智地回想一下,如果不是她拥有的这种奇异能力,一个普通的十四岁孩子早就在昨天就死于电击了。 所以不要轻敌,不要松懈。 冷静,警惕,伪装。 曲一叶心内默念着,原本不安跳动的心慢慢缓和下来。 她用略带好奇而警惕的目光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四周——当然,这种不动声色的程度一定是要让杨光能察觉的,毕竟,他偏好的是会折腾的虫子。 杨光笑得更温和了,借着身高的优势,将手掌盖在曲一叶的肩上。 “想看就放心大胆地看,大爸爸在这儿没什么好怕的。” 曲一叶只觉得肩上趴了一只浑身湿滑的毒虫,即使杨光本来的手掌是温暖干燥的,也并不能消弭她这种联想。 她用眼角回了杨光一眼,沉默地点了点头,而后更放肆地看起周遭来,就像是一个有了大人撑腰后有了底气的真真正正的孩子。 她的身体也微微地偏向杨光。 身体语言代表着人的潜意识,这意味着面对这个陌生的新环境,曲一叶下意识把杨光视作自己的依靠。 杨光笑得更开了点,却把原本搭在曲一叶肩头的手放了下来,虚虚地垂在身边。 他享受这种若即若离的征服,他能感受到曲一叶身体的热源忽远忽近地擦过他裸露的手臂。 这或许会是最让他满意的一只猎物。 曲一叶只觉得半边身体都在发麻,却努力硬着头皮维持着倾向杨光的姿势。 如果是单祁带给她的感觉是未知的恐怖,那么杨光就是如有实感的恶心。她揣摩不透单祁的心理,却能够靠着一些猜测和伪装来取悦杨光,尽管这种过程让她抗拒到产生身体麻痹的错觉。 医生粗略地为她上了药,说了几句“小孩的恢复能力很好,这些伤都不深,很快能好,不用住院”的场面话,对曲一叶肉眼可见的瘦小与干枯却没有多任何一句嘴。 他似乎熟悉书院的规矩。来看什么病就治什么病,除此之外与他无关。 离开医院前,曲一叶踌躇了一下,停住了脚步。 “怎么了?”杨光亲切地看着她,逆光的笑脸里却多了几分阴暗的味道。 曲一叶的眼睛再次向后看了一眼医院。 时间已经是午后了,她粒米未进,更别说喝水了,嗓音有些干哑。 “那个男孩……” “哦,”杨光轻轻敲了敲前额,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年纪大了果然忘事,不过放心,那个孩子我让蒋二去负责了。” 看曲一叶没说话,杨光又像是自责考虑不周似的补充道:“蒋二就是蒋强军老师,因为他兼做纪律主任,所以孩子们也会叫他蒋主任,把他和他哥哥区分开来。他哥哥蒋强国蒋老师你应该认识吧?” 杨光拉起曲一叶的手,抚摸着上边的紫色瘢痕。 “毕竟,当初就是他带你度过了第一次乐园体验。不过不幸的是,当天晚上他就遭受了不知名的袭击,现在还躺在医院呢。说起来,他遭受袭击的地方正好是你在的寝室。” 杨光牵着曲一叶的手,指向了某个病房的窗户。 “喏,他就在那,你要去看看他吗?” 曲一叶心中警铃大作,杨光是在暗示什么? 她脸色苍白,眼睛直直地看向杨光。 “你在怀疑我吗?” 她直接问了出来,如果她装傻不答,那才是最大的不自然。因为能被杨光选为猎物的人,不该没有听出这言外之意的能力。 杨光看了看她细瘦的手臂和苍白无血色的脸,笑着摸摸她的脑袋。 “傻孩子,大爸爸怎么会怀疑你呢?”他在赶到仁和班前已经看到了监控室传来的部分屏摄影像,他知道这个女孩能够从围殴中存活下来靠的更多是敏捷的身体和一点运气,她既然有从电击中活下来的运气,能从围殴里活下来的运气也就不值一提了。 但让蒋强国受伤住院可不是敏捷就能做到,能够放倒170斤的蒋强国,没有足够的力气是办不到的。 他只是享受这种旁敲侧击的恐吓。 “但是,蒋大蒋二都很生气。医院说蒋老师最迟后天就能出院,虽然我是有理智的,但他们可不一定……” 他轻轻撩着曲一叶的头发。 曲一叶听懂了。 这是杨光给她抛出的选择题,要么求杨光,杨光自然能在蒋家兄弟前保下她,要么等着受蒋家兄弟的报复。 他们是直接受损方,才不会和校方这样查明真相,他们也不受“法不责众”的道理约束,朴素的判断观只会让他们一个一个把寝室里的女孩报复过去。 ——总会有一个是对的吧? 这就是他们的想法。 曲一叶抖了下,深呼吸,抬起了头。 她眼里有泪光,但眼神依旧倔强。 “明明我没有错——” 她这样说。 她看到杨光的眼睛亮了起来,于是她知道,她再一次选对了回应的方式。 第73章 (三)我是谁:对弈 思绪回笼,曲一叶更加用力地搓洗。 澡堂里水汽极盛,除非彼此脸贴脸,否则根本看不清人。 澡堂只开放两个小时,男女轮换洗一个小时。澡堂里不过十来个淋浴头,全校的学生都挤在这个时间里洗澡,否则就得等下周一。但澡堂外并没有老师组织,这意味着学生们洗多久,或者能不能洗上澡还得经过一番内部淘汰。 曲一叶进来时,门口拦人的学生觑了她一眼,笑得有些耐人寻味,但仍是让开了路。 这个人并不是仁和班的学生,曲一叶分辨得出,但他会摆出那样的表情,曲一叶也大概心里有数。 在这个书院里,龌龊是最大的谈资。没人在乎她是否清白,他们只会既鄙夷又艳羡地骂上一句“烂货”。 现在是女生场的时间。书院中女生的比例虽然低于男生,但总体数量也不少,何况女生大多爱干净。但每个淋浴头下却最多只有两个女孩,更多的是某个淋浴头空喷着热水,占有它的女孩则坐在一旁和别的女孩吞云吐雾不时大笑。 她们享受自己的特权,即使用不上也宁愿浪费而不是让他人享用。 但那些小心翼翼等候在外的女孩也并不一定值得帮助,那个告密的寝室姑娘,那一群趋利避害的仁和班学生就是最好的佐证。 穷则独善其身。 曲一叶把泥都搓松脱了,这才走到淋浴头下冲洗。 她只想速战速决,并不准备与这里的人产生更多接触。 “真不知道那种小鸡仔有什么好的,前边儿后边儿都没区别。” 有些声音却不肯放过她。 “杨光那个老变态的口味要是能被你搞明白才怪了。”另一个女孩讥笑道。 “讨厌,我才不要跟那种张口闭口‘大爸爸’的人上|床,谁知道他会有什么恶心人的癖好。” “再恶心能有蒋强国恶心啊?你连那胖子都吃得下,还能嫌弃杨光?好歹人家没‘怀孕’!” 女孩们咯咯地笑作一团。澡堂里不断冲刷的哗哗水声让她们敢于放心地说着在监控下不敢脱口的话。 “说归说,如果我是杨光,我看着那种身体隔夜饭都要吐出来了。” “是啊是啊,再怎么不济也得是小敏那种水平嘛,真不知道杨光是转了什么性子,眼光跌得这么厉——” “嘘!”旁边的女孩急急提醒,但已经来不及了。 澡堂里传来突兀的“啪”的一声巨响。 曲一叶回过了头。 小敏正站在那群女孩面前,脚踩在那个谈及自己的女孩胸口,笑得有些神经质。 “你刚才说什么?” 旁边的女孩不敢妄动。 虽然杨光现在似乎把兴趣转移在了新人身上,但谁敢说杨光不会又回头找上小敏呢? 被踩倒的女孩被小敏压迫到了肺部,后背也因摔倒砸得生疼,却不敢摆脸色。 “没什么,”她讨好地拿手搭着小敏的脚,“小敏姐,是我嘴贱,你原谅我嘛,我下次不敢了。” 她有着不错的相貌,眨着眼睛求情的样子算得上楚楚可怜。 事实上,能进入澡堂洗澡的女生大多面容较好,偶尔有一两个明显身体强健于同龄人,这彰示了她们各自特权的来源。 而曲一叶可以说是其中的异类。她虽然面容清秀玲珑,却周身都是紫色瘢痕,实在算不上美观,又身材瘦小扁平,看上去两边都不沾。 小敏没再和女孩纠缠,放开了对方,大步往曲一叶的淋浴头下走来。 曲一叶清楚地看到,那个女孩在小敏转过身后怨毒而不甘的表情,她的嘴唇蠕动,嘴角用了很大的力,显然是在悄悄骂着什么不干不净的话。 “她在骂你。” 曲一叶平淡地开口。 “我知道。” 小敏很无所谓,站在了水幕旁。 “恭喜你啊,这么快就找到了正确的生存法则。” 她的目光肆无忌惮地扫视着曲一叶裸露的身体。 “如果你真的觉得这值得恭喜,你就不会对逃出这里抱着指望。” 曲一叶闭上眼,搓洗脸颊,那些看起来可怖的紫色瘢痕一起被自然地揉来搓去,她似乎不知道疼。 小敏脸色阴沉下去,毫无预警地扬手一个耳光。 “老子才不是跟你一样犯贱!” 这一耳光却没能落到曲一叶脸上,曲一叶的手稳稳控制住了小敏的手腕,另一只手抹干净眼皮上的水渍,这才目视对方。 “你有不犯贱的权利,难道我就没有?” 之前,她和小敏没有平等对话的权利,她只能被动地去迎合这个喜怒无常的潜在盟友,但现在,有了杨光的关注,和他的关注伴随而来的潜在特权,她终于有了上桌的筹码。 毕竟一个一无所有的人的乞求或许不可信,但一个特权在身的人舍弃权力的迁就终归有几分份量。 “你在狂什么?”小敏的凤眼微眯,充满了胁迫,“杨光几天没来找你了你不知道?玩过一次就丢的东西,你在狂什么?” “如果你熟悉他,你就该知道,这就是他的调性。” “戏弄,布局,等着猎物一步步让渡自己的人格,最后完全臣服于他。我想,大概那个时候也就是他把对方一脚踢开寻找下一个猎物的时候了。他享受的是这个过程。” 小敏的瞳孔缩了缩,突然展露开一个诡秘的笑。 “那个女孩死了。” 曲一叶难掩震惊,霎时明白了小敏指的是谁。 “她没有你命硬,遇上了孟晶晶那个没经验瞎操作的,竖着进去,横着出来。你说,她这条线索断了,书院又该从哪儿追查起呢?” “哦,对了,蒋强国本来今天该出院了,但是据说哪个器官突然出了毛病,又给推回医院了。他弟弟蒋强军现在很冒火,回了书院就开始挨个儿收拾当晚寝室里的女生。” “我真不忍心看无辜的人受苦啊,你说,我要不要也去告密呢?” “毕竟那天晚上,我亲眼看到了。” 小敏贴近曲一叶的耳边。 “是你啊,是你。那家伙的话没人信,你猜猜,我呢?” 小敏嘻嘻笑着,尽管一只手被曲一叶控制着却浑不在意,吐在曲一叶耳边的气透着咝咝的凉意。 “他们会信我吗?” 第74章 (三)我是谁:疯子的交心 小敏是书院的老学员,从其他女生的话来判断,她又曾经跟过杨光,或许时间也不短,因此在书院里才拥有了那么多特权。 她出口的指控,校方会相信吗? 曲一叶与小敏视线交接,目光冷静而警惕。 她们的争执是克制的,曲一叶能看到周遭的女生只是对僵持在一起的两人投来疑惑的视线。 她突然笑了。 校方会不会相信她不知道,但杨光的为人,虽然她很不想懂得这种变态,但可惜,她确实明白。而所谓校方的意见,说到底最后也只是杨光的意见而已。 “你一定要这样骗自己吗?”曲一叶放开了小敏的手,离开淋浴范围,开始给身体打上肥皂,“杨光不会相信任何人,他只相信由他自己得到的答案。你指控了我,他只会把你和我都抓到乐园。即使你说的是真话,他也一定要把你折磨到死去活来才可能愿意采纳;而我,只会一直否认。” “那他到底会采信哪一份答案呢?” “你也知道的,电击这种事情很不可靠,但我毕竟已经有经验了。” “希望到时候你能撑得住。” 她重新回到淋浴头下,开始冲洗泡沫。 小敏则瞪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她突然冲进了淋浴范围,俯身抱住了曲一叶。 “你也是个疯子,”她满足地喟叹,“我就知道,只有另一个疯子才能和我合作逃离这个鬼地方。” 曲一叶吓了一跳,她不太适应和他人的亲密接触。 她的手在半空僵了僵,才试探性地回抱住小敏的腰。 “真不希望是从你的口中得到这种评价,”她叹了口气,语气幽幽,带着点怨念,“毕竟你是个真的疯子。” 谁知道她不过是如履薄冰地为自己谋一条生路而已,小心谨慎都来不及了,哪里有余地发疯? “哈哈哈哈!”小敏狂笑不止,揩掉了淋在眼上的水花,“不过我得提醒你一句,离单祁远一点,不要相信他。” “所有的小白脸都不可信,他们的脑袋不比塞了棉花的布娃娃好使。” “当然,他们的承诺更比臭狗屎更臭!” 小敏松开了拥抱,曲一叶透过她被淋湿的衣服能看到她肚腹上有一道狰狞的长疤。 “你看,”隔着衣服,小敏指在那道疤上,“这就是我活该的代价。” “杨光摘掉了我的子宫。” 她说着,声音很轻,语气愉悦,表情却比哭还难看。 在这个地方,如果自身不够强大,不发疯,又怎么活得下去? “你爸妈呢?”曲一叶并没有纠正小敏对单祁的错误判断,她不想再加重对方的心理负担了。 “第一年他们交了学费来看了我两次,第二年书院告诉他们可以免除我的学费,他们就再也没来过了。也是在那一年,杨光告诉我,他们添了个男孩。” “你知道的,养孩子很贵,养了一个或许就养不起另一个……” “操他妈的,”小敏突然一改刚才为父母申辩的样子,语气冰冷,“这世上所有抛弃小孩的就该死全家。” 她一点没有失控的样子,气息平稳。 “嗯,死全家,我也是全家,所以我也得死。”她咯咯地笑了,“你知道他们最开始为什么把我送进这里吗?和其他人被父母送进来矫正不一样,他们送我进来,是因为刚好收到了书院的传单,然后他们把这传单和其他学校一对比,哎呀,书院包吃包住费用还便宜那么多,所以迫不及待地把我送进来了。” “哈哈,哈哈,”她笑得有点喘不过气,“然后更好的消息来了,他们一分钱都不用出了,省下的钱,哈哈,就可以替他们养个带把的传宗接代了哈哈。” 曲一叶默不作声地看着小敏,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无声无息地流下了眼泪。 “哈哈,”小敏一手搭在曲一叶肩上,笑得弯下腰,“要不是有我们这些被低价收编打头阵的,哪有你们这些后来高价入读的冤大头啊?哈哈,太他妈可笑了,不过我得谢谢你们,没有你们的钱,书院压根连这个澡堂都没得建,我真谢谢你们。” 她说着,两手去找曲一叶的脸,终于抬起头去看对方。 她的笑声戛然而止。 曲一叶的眼神,很难说清那里面有什么。但是那清亮的眼睛和沉默流淌的眼泪已经足够让人读懂。 沉重的哀伤。 她似乎是在替小敏哭着她已经无法再为此流出的眼泪。 “我们会出去的,”曲一叶双手覆上小敏捧在她双颊的手,“我们会出去的。” 明明她的年纪比自己小,明明自己要弯腰才能和她平视——小敏的眼皮颤了颤,眼角有一滴水滑落。 “我才不要死在这个鬼地方。” 曲一叶只是握紧了对方的手给予回应。 “喂!还有五分钟该换男生了!里面的快点儿!”澡堂外突然传来催促的喊声。 “真是的,怎么这么快!?”澡堂各处响起女生的大声抱怨。 曲一叶和小敏不再感伤,匆匆冲澡。 “下周这里?” “下周这里。” “希望你能活到那个时候。”小敏揶揄一笑。 曲一叶苦笑。 “我会尽力的。” 两人分头,曲一叶先出了澡堂。用塑料袋提着肥皂和换下的衣服,等候在外的有个肥壮身影引起了曲一叶的注意。 “蒋壮志?” 原本神气威武地站在男生队伍最前的蒋壮志一看见朝自己走近的那个瘦小身影,立刻朝人群后挤去。 “让让,让!给老子爬开!”他粗鲁地拨拉着人群,仓惶向外逃窜。 他原本不需要来书院澡堂洗澡的,他两个舅舅的家里有单独的洗浴间,但来书院澡堂压根不是为洗澡的事,那是出风头逞威风的时机,还能顺带看看书院又进了哪些好苗子。哪料到竟然让他看到了曲一叶! 这个巫女,这个,这个! 蒋壮志有限的知识说不出更多对曲一叶的恐惧。 国舅舅还在医院里躺着呢!就因为他给曲一叶上了电击!挨了曲一叶的人准没好果子吃!跟她作对就更惨!舅舅已经遭殃了,他可不要跟舅舅送作一对! 第75章 (三)我是谁:破绽 一包不知是什么东西挟着风声砸到了蒋壮志肥厚的背上,蒋壮志惨叫一声狼狈地前摔在地。 “嗷!” 曲一叶讪讪上前两步,捡起自己抛出的塑料袋。 蒋壮志皮糙肉厚,她丢出这袋东西时也并没有加太多力气,按理来说不会引发蒋壮志这么惨烈的反应,但估计蒋壮志是被她吓破了胆。与其说是那袋换洗衣物砸痛了他,不如说是他自己心底的恐惧绊倒了他。 曲一叶摇摇脑袋,蒋强国和蒋强军或许还恶得有几分胆气,但蒋壮志实在是个吃软怕硬的怂蛋了。 “别杀我!”蒋壮志双手交叉护在头前,被肥肉挤作一团的小眼睛滴溜溜地四处转着,“这里有监控的!曲一叶你杀了我你也跑不掉!” 他的身体忽然一僵。 曲一叶走近几步,蹲下身,蒋胖子浓浓的体味扑鼻而来,她皱着眉头扇了扇空气,语气算得上和缓。 “发现了?你挑了一个很好的地方摔倒。” 这里正是那晚小敏和曲一叶交谈的墙根边,是除宿舍楼卫生间外曲一叶唯二知道的无监控地点。 蒋壮志鼻翼猛地一张,曲一叶已经一巴掌拍在他脑袋上。 “嘘!” 于是蒋壮志的求救声就哽在了喉咙里。 “对,配合一点,我喜欢聪明人。” 在蒋壮志的眼里,曲一叶高深莫测,还会奇门异术,他恐惧这样的曲一叶,曲一叶就依照着他的恐惧来伪造自己。她原本不是这样傲慢古怪又有些神经质的性格,但伪造起来竟也得心应手。 “蒋强国周三会好转,我要你在那天带他出院回校。” 蒋壮志抖抖索索。 “果然是你干的!” 他可是记得他去探病时蒋强国脸色灰败,生死不知地戴着氧气罩的样子。 医生也查不出蒋强国有什么具体的毛病,但各个脏器接连出现衰竭,一天中醒的比昏的少,除了给他吸氧打营养针,竟也毫无办法。照过各样的检查仪器,找不到任何可能存在病变的器官,连开刀都不知道从何开起,唯一的预案也只是等蒋强国心脏骤停时给他上急救。 这对蒋强国而言几乎就是在等死! 刚到医院时,蒋壮志有一瞬间都认不出蒋强国了。这个在他印象里仅次于蒋强军,无所不能的大汉,竟就只在这三两天成了一个将死的人。他甚至不敢看蒋强国的眼睛,只觉得那双眼睛像是从潮湿腥臭的坟土里往外看的人。谁要是被他盯上了,就会被骷髅手给一同拖到坟墓里去! 他才17岁!他不想死,不想死啊! “我都干!我都干!” 曲一叶原本还预备着蒋壮志或许会质问会反扑,却没料到蒋壮志就这么跪得干干脆脆。 她咂了咂嘴。 “周三,带蒋强国来见我。”她起了身,往宿舍的方向转过去,“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你清楚吧?” 曲一叶的声音并不冷冰,甚至称得上温和,但这种温和的语气和她肃杀的内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倒更让蒋壮志两股战战。 “我明白!我都明白!您慢走!” 死道友不死贫道,反正没了蒋强国还有蒋强军,他蒋壮志不愁没有靠山,只要不是他自己遭殃就好。 曲一叶抬脚正要走,灌木丛中突然传出一声细微的猫叫。 “喵。” 一个小脑袋拱了出来,毛发一绺一绺纠结在它身上,更显稀疏。 “喵。” 那只小奶猫耸着鼻尖嗅了嗅,耳尖轻轻一招,在曲一叶脚边绕了起来。 是那只小瞎猫。 它依旧那么瘦小干枯,甚至比上一次似乎还要瘦弱,像是随时会散架的孩童积木。 在那次喂食之后,曲一叶再也没看见过它,它不在原本宿舍楼的那片灌木丛中了,或许是迁徙了,或许是——死了,毕竟它又瞎又弱小,看上去也不像有母猫在身边。 蒋壮志的眼睛在小猫与曲一叶身上来回打转,仍是不敢轻易妄动,因为曲一叶站定在那里并没有继续走开。 曲一叶尝试着移动脚步,那只小瞎猫正好被她的脚带到,委委屈屈地又叫了一声。 它不懂得这个曾经对它示好的人类为什么变得无视自己。 ——这不是时候。 曲一叶隐晦地侧过头,用余光扫了蒋壮志一眼。 蒋壮志还在这里,她还需要保持对蒋壮志的威慑力。如果她在这里对小猫体现出了恻隐之心,那么她很难保证蒋壮志会不会就此看穿她冷酷的伪装。 她还需要蒋壮志这个助力,她要在蒋强国死期之前解除他身上的掌劲,她不会让自己手染鲜血堕入地狱,她有她自己的人格坚持。 周三是最后的机会,那是蒋强国的回光返照之日,也是医院看在蒋强国身体情况下最有可能放行的日子。医院的情况她太不熟悉,但既然是医院,监控比起学校应该只多不少,贸然孤身去到那里只会让自己身陷险境;但要是把蒋强国拉回书院,她的成算就大了。 因此,她不能在蒋壮志面前露出任何破绽。 广播里传来一阵颤颤巍巍的小号声,那是半小时后熄灯的通知。 “你还有半个小时去澡堂。”曲一叶迎着月光侧过头,黑暗与冷调的光互相吞噬着她线条柔和的侧颜。 蒋壮志立刻知机地一骨碌爬起,朝着来时的方向飞遁。他胖,容易流汗,身上体味就重,身边从没有一个学员敢当着他的面指出这事,但凡有这个胆的,要么从此长眠书院,要么就被折磨得骇破了胆。但曲一叶却当着他的面扇味儿又驱赶他,他却不敢有半句怨言。 蒋壮志狠狠咬牙。 他虽然不能说出他与曲一叶之间的事,但他可还有一个生龙活虎没遭曲一叶毒手的好舅舅蒋强军。蒋强国是在黑暗里遭了毒手,但要是光亮下,曲一叶能斗得过蒋强军?就算身为哥哥,两个蒋强国都不够蒋强军捏圆搓扁的。 蒋壮志兴奋地笑了。 曲一叶不是要他周三带着蒋强国来见她嘛?但她可没说,要用什么理由把蒋强国带来。 蒋壮志呼哧呼哧地喷出浓重鼻息。 送人去死比起“临幸”来说可是让他第二快乐的事。 第76章 (三)我是谁:下一个 用余光观察着蒋壮志,直到对方彻底退出视野后,曲一叶才警惕地往前挪了两步,躲开路灯远远投射过来的微光,蹲下了身。 小瞎猫也停下了绕动,对着曲一叶张开嘴,是“喵”的嘴型,却没有发出声。曲一叶看着它毫无神采的眼睛,心思有些飘远了。 “对不起,”她试探性地伸出手,放置在小猫伶仃的小脑袋上,小猫缩着耳朵躲了躲,她的手就悬空着不再欺近,“今天我没带吃的。” 她声音里有轻微的叹息,洗浴完刚刚敞开通道呼吸的皮肤很快被白日间积累的暑气侵染了,开始有了闷热的潮意。 小瞎猫左右歪了歪脑袋,仰起头来主动找着曲一叶悬在它脑袋上的手指。 曲一叶将手降下来,小瞎猫就胡乱蹭了蹭,伸出长了小刺的舌头舔了口。 莫名熟悉的感觉。 曲一叶感受到了小瞎猫的放松,笨拙地顺着小瞎猫的脑袋替它捋起了毛。 一只奶猫在人类的世界里独自求生本来就不是件易事,何况是只小瞎猫。小瞎猫身上沾的或干或稀,或黑或棕说不清是什么东西,有些甚至和它营养不良而稀疏的毛发死死纠结在了一起,曲一叶稍有解开的意思,小瞎猫就摆着头避开。 “比起我,你才更该洗个澡。” 她轻声细语,说给不知人语的小猫,更说给自己。或许进入书院前她也有一个毛茸茸的小宠物,它大概比小瞎猫体量更长,皮毛更水滑,眼睛?眼睛似乎是要更小的。 真奇怪,那样的长相应该是什么动物才对呢? 曲一叶苦笑着摇了摇头,尽管不是她的意愿,但她已经是一个没有过去的人了。她所有的只有如履薄冰的现在,和不知道会不会有的未来。 “你喜欢小动物?” 冷不丁的,一个声音响起。 那声音其实称得上好听,干净,剔透,没有任何咸湿的恶意,但只要想到这个声音属于谁,曲一叶就全身僵硬。 在那不到一秒钟的思考与反应时间中,曲一叶也不知自己是怎么想的,竟干脆坐了下来,仍旧用一只手安抚着受惊的小瞎猫。 “单老师,你也喜欢吗?” 单祁穿着帽衫和长裤,虽然从材质上看是轻薄的款,但在这样的天气实在是有些异类。不过这样的打扮很适配他那张娃娃脸,使他看起来像是刚进校园的大学生,似乎随时会在篮球场上和同伴们笑着投出三分。 单祁笑了起来,那样的笑容在他的娃娃脸上有种极阳光的帅气。 “不喜欢。” “也无所谓不喜欢。”他补充道,“它们很臭。” 洗过澡的疲倦和被小瞎猫安抚后放松的心让曲一叶对一切复杂的陷阱产生了前所未有的逆反。她不知道该怎么应对单祁这个无法读懂的人,她很烦躁。 “单老师,有什么事吗?” 曲一叶不再陪单祁打谜语,单刀直入。 “我只是想,或许你会有一些想从我这里知道的信息。” 曲一叶僵了僵,小瞎猫被她一瞬间失控的力道惊吓道,呲溜钻回了灌木丛里。 “苟勇敢怎么样了?”她郑重地抬起头,与单祁对视。她向来不喜欢看这个人的眼睛,正如不会有人享受堕入地狱的过程,但单祁总是会引你直视他,唯有此时,他才愿意对“挑战者”的勇气作出一点嘉奖。 “他死了。”单祁的眼睛有着妖异的光,就像一台高精度的摄录机在以微秒为单位观测着曲一叶的反应,“昨天的‘家长访问日’他父母来闹了一场,被不知名人士打断腿抬进了医院。他们正值壮年,总会有下一个孩子,何况这一个只是残缺品。他们迟早会明白这个道理。” 所谓的“不知名人士”是谁,在场两个人心知肚明。 曲一叶的目光放空了。 她刚认识了那个孩子,那个孩子刚拿出了勇气,代价却是生命。 人命如此脆弱,可以被任何看起来微不足道的东西践踏;而人命又如此沉重,沉重到幸存下来的人会因为这份重量无法呼吸。 “我给出了那么明显的暗示,你却没有问关于我的信息,真让人失望。”单祁拨了拨额发,“难道我的外貌已经糟糕到了这种程度吗?” “他们把他丢在哪儿了?” 曲一叶快速地问道,再慢一点,她怕会泄露自己的哽咽。她从来不是那样铁心铁胆的人,她的泪腺脆弱而敏感。 “垃圾,当然会去他刚去的地方。”单祁完全不感到扫兴,将手插回了裤袋,“你不觉得,这个贫瘠的地方和那座人工湖完全不相称吗?” 人工湖,书院的一大学生禁地。 曲一叶从这几天中搜集到的信息里听闻过这个地方,在教务大楼的背后。她原以为书院之所以不允许学生靠近那里,是因为森严的等级。毕竟书院里依靠等级划分权利的事并不少见,让特权享受人工湖的美景惬意,让底层学生吸土灰道理上完全说得过去。 却原来,它还有别的用途。 “你喜欢他?” 单祁冷不丁地问。 “你的世界里只有喜欢和不喜欢吗?” 曲一叶被激怒了,含着泪光的眼睛头一次以对抗的姿态与单祁对视。 “任何东西在你眼里除了黑只有白吗?我对他不是喜欢,可我在乎他,我在乎每一个正直努力生存的生命,我珍惜他们,因为他们值得!” 单祁似乎有些困惑地微微偏了下头。 “还不够,火候还不够……”他喃喃自语。 曲一叶正要再问,单祁却突然指了指不知何时又从灌木丛里探出脑袋朝曲一叶张望的小瞎猫。 “你会发现,喜欢没有意义,它会是下一个证明。” 曲一叶伸手挡住那只浑然未察觉危险的猫猫头,单祁根本没在听她说话,她心底莫名迸发出离的愤怒。 “你来找我只是为了说你想说的话吗?” 她的语气几乎称得上是挑衅了。 单祁愣了愣,再次露出他惯用的阳光笑容。 “被你发现了,回去的路上小心。”他侧过身,似乎是要走,“对了,你得接受你并不总是对的这件事,因为任何东西在我眼里,只有黑没有白。” 第77章 (三)我是谁:遇袭 单祁的身影渐渐隐没入黑暗,曲一叶这才大口喘息起来。 她刚才不自觉屏住了呼吸,因为愤怒,也因为唯有这样才能有与单祁分庭抗礼的勇气。 心跳隆隆作响,血液却始终流不到手指,她感觉自己十指僵直,似乎生命力正一点一点从那里流失。 手指突然传来微微的刺痒,血液终于流通。 曲一叶低头去看,小瞎猫一下一下舔舐着她的手指。她曲了曲指尖,把那小小的脑袋和着猫耳一起包进手心。 “谢谢你,”有些喑哑,她对着这小生命许下承诺,“等我。” 和单祁的交谈已经耽搁了太多时间,即使有杨光这张虎皮在,错过了回寝时间依然很可能受到重罚,何况她从来不是为了倚仗杨光的权势作威作福。 这里的每一个人,但凡存了依赖他人的心思,最后的下场只会是被扒皮拆骨。 曲一叶拾起塑料袋,快步朝宿舍楼走去。 小号响过后还有半小时熄灯,每间寝室的宿舍长则会在熄灯前十分钟把宿舍人员名单清点出来呈报给楼长,最后由每层楼长报给宿舍管理老师。 留给曲一叶的时间已经不多,她加快了迈动的脚步。路上看不见人,塑料袋在黑夜里发出窸窸窣窣的摩擦声,灌木丛里的虫鸣声都格外微弱,空气里有一股若隐若现的土腥味预示着夜露已至。 ——好像全世界只有她一个活人。 劲风! 来得太快太突然! 曲一叶来不及俯身躲过,只好稍微偏转身体,用手中的塑料袋迎上,以反击打的方式将这猝不及防的攻击偏转。 塑料袋破了口,换洗衣物与洗漱用品散落一地,曲一叶迎击的手臂也微微发麻。 偷袭者根本没有轻敌,下了死力,而她在仓促应敌下根本来不及将能量贯彻到手臂。 这里是宿舍楼边,与宿舍大门仅相隔一个拐角。因为单祁那句莫名其妙的“回去的路上小心”,曲一叶这才始终将能量汇聚在双眼。大门近在眼前,她放松了警惕,以为自己又被单祁耍了一次,却没料到当真有伏击! “草,这他妈也能挡下来!?”一个男人压着声音惊叹。 “快一点,她很能跑。”另一个女人的声音催促道。 “孟晶晶。”曲一叶额际淌下一滴汗,冷冷地盯着隐没在黑暗里的女人。 那女人僵了僵,从黑暗里走出来,姣好的面容因为没了眼镜的遮挡竟多了几分攻击性。孟晶晶是长脸,眼镜修饰了她的中庭,但除掉眼镜后,那被遮掉的年龄感随着她真实的性格底色一同显露了出来。 “曲一叶,你是属耗子的?这么黑也能看得这么清楚?”她丝毫没有被点破身份的尴尬,反倒大大方方地抱臂俯视着曲一叶。这个看上去好像一根手指就能碾死的瘦弱虫子,却一而再再而三地让她吃瘪,甚至要夺走她在书院里的特权。 曲一叶笑了笑,针锋相对。 “不需要看,人如果臭了很难不闻见。” 孟晶晶有喷香水的爱好,她喜欢自己被那些价格昂贵的香味包裹的感觉,这会让她忘却她不得不教导一群低级垃圾的不快。书院里,除了薛金梅那个死老太婆,其他男男女女谁不夸她走过就带起一阵香风? ——但曲一叶却说这是臭味。 她怎么可能臭!?她用的是四位数的沐浴露五位数的香水,她怎么可能会比这些一周只能洗上一次澡的垃圾臭!? 孟晶晶长指掐进手臂。 “草!你他妈敢说我臭!?” 有人却比她更急,那个先前挥棍偷袭的男人大骂一句,长棍狠甩,直直抽向曲一叶的嘴。 “让老子教教你怎么说话做人!” 那男人一动,果然带起一阵浓烈的汗臭,熏得孟晶晶也忍不住退后半步。 曲一叶认得男人。这正是她从电击室出来的那天下午,在宿舍楼走道上把她当靶子砸着玩的暴躁男人。 曲一叶不退反冲,一直到男人不会再更改挥击方向的极限距离,这才榻身下腰,单手支住地面,带动身体翻转,一记横扫扫向男人的膝弯。 “草!”男人猝不及防,大骂一声的同时,身体歪倒,带着孟晶晶摔到了地上。 曲一叶这才有空看了一眼监控。 宿舍楼是她待过最多的地方,这里的监控探头也被她摸得最透,眼见监控这片区域的摄像头没有转动,指示灯也没有闪动,就明白男人肯定提前对监控动了手脚。 “孟老师,你这样对自己的学生,校长知道吗?” 曲一叶多了几分从容,不动声色地把自己一只手藏在身后。 刚才支地的那只手正是抵御男人长棍的那只,在那一瞬间,曲一叶才意识到这只手所受的伤远比她预计的重,只能软软垂落,使不上劲。 孟晶晶有备而来,男人又是寝室管理老师,熄灯时间将至,几乎不会有目击者,即使有,能在这座书院活下来的绝大多数人都明白明哲保身的道理。 他们是想在这里杀死自己的,因为男人最开始那一棍是冲着自己的脑袋。而且这个男人并不像蒋强国那样外强中干好对付,何况这次情况颠倒,自己才是被袭击的那个。 那一脚能扫倒男人,也是占了男人掉以轻心的便宜,但在那一脚后,男人显然不会再轻敌了。 她感觉得出来,这是个亡命之徒。 男人爬起的动作顿了顿,杨光的名头似乎对他有一定的压制作用。 “让开,杨锋!”孟晶晶不耐烦地推着压在自己身上的男人,顾不上痛就对着曲一叶反呛,“你真以为杨光在乎你?那天以后他找过你吗?问过你吗?别他妈做春秋大梦了!” “小婊子,”杨锋却冷不丁赏了孟晶晶一个耳光,“我哥的名字是你能直接叫的?” 孟晶晶捂住自己受击的脸颊,另一只手纤纤五指抚在杨锋壮实的手臂上。 “我错了嘛,现在最重要的是解决这个小杂种,你答应了我的……而且你看,她这样的,留在你哥身边肯定是枚炸弹……” 数遍自己身边用得上的男人,尽管她更想和单祁达成利益交换,但杨锋无论是明面上的战斗力还是过去的事迹都显然更值得托付一些。她太想曲一叶死了,想到不惜交换自己,想到不允许出任何差错! 杨锋往手心忒了一口,胡乱抹在孟晶晶被自己扇肿的半边脸上。 “行了行了,站一边儿去,我说话算话。” “你想杀我。”曲一叶冷静地陈述着,她已经看明白了两人的关系,“我以为你是尊重校长的。” “哟,”杨锋散漫地提提裤腰,扭了扭脖子,“年纪小小懂得不少嘛,那叔叔我今天再教你一个道理。” 杨锋嘿嘿一笑。 “好吃不过饺子,好|玩不过嫂子。” “你不怕我告诉校长吗?” 曲一叶依然平静,但杨锋背后的孟晶晶指尖却掐进了掌心。 长棍在空中划出劲风。 “你这张嘴,是给自己报丧呐?” 第78章 (三)我是谁:追杀 不能乱! 曲一叶翻身避开杨锋的袭击,嘴上却没停下来。 “你不回答我也知道,”她的语气里透着淡淡的轻嘲,“你关掉了监控。” 她灵活地向后大跃身。 “这已经足够说明你对校长的态度了。” 曲一叶的站位十分微妙,正卡在下一个监控范围的边缘,只要她稍一退步,她的身影就会被摄入,连带追杀她的杨锋和孟晶晶两人也逃不了。 杨锋停了下来,那双眼白多过眼黑的三白眼直愣愣盯着曲一叶。 “你还在等什么!”孟晶晶着急忙慌地跟上来,却不敢再随意拉扯杨锋,“好不容易今天——!” 杨锋棍子向后一扬,正挡在孟晶晶脸前,离孟晶晶的嘴巴只有寸许,骇得孟晶晶将未竟的话咽下了肚。 “老子干正事最烦别人插嘴!”杨锋话语里有几分吊儿郎当,“别以为我他妈睡了你就得都听你的。” 他再一甩棍子,指向曲一叶。 “来,你退。”他嘴角扬起揶揄的笑,“你退一个试试看。” 书院里夜晚并不是只留杨锋一个老师值夜的,但杨锋的嚣张与肆无忌惮让曲一叶不得不打破自己对于安全最低线的猜测。 她顾不上紧盯杨锋,扬首朝身后的那个监控摄像看去——没有指示灯,没有转动!它没在使用状态! 她快速向右手边眺望,以常人的视力,在这样糟糕的照明条件下并不能看清那种距离的微小物,但她看得分明,那个监控也是无指示灯闪烁的未使用状态! “哈哈哈哈哈哈!”杨锋抑制不住地狂笑出声,丝毫不在乎自己的大笑声是否会惊动寝室楼里的学生,“你真他妈是个傻逼,关个监控而已,老子会小气吧啦地只关一个?” “孟晶晶,这一课哥也免费教给你,”杨锋裸露的大臂上青筋毕露,双腿显然在蓄力,“要做,就做绝了,娘们儿唧唧地顾虑这个那个啥也做不成。老子刚才收声算是给你面子,再有下次指东指西我废了你的手。” “来,你跑。”杨锋双眼锃亮,像是捕兽夹看准了自己的猎物一般闪着噬血的冷光,“这么大的书院都是你的舞台,你尽量跑,因为——” 肌肉绷紧,蒲扇般的大脚狠狠登地! “我可要追了!” 曲一叶不等杨锋的话语落下就疯狂朝后跑去!但她仍然低估了使出全力的杨锋! 她只有十四岁,即使有奇诡的能量加身,奔跑速度也只不过是比普通成年人快罢了,毕竟她的身体素质基础实在太差,长期营养不良和缺乏锻炼的前提下能提速到这种程度已经足够让人惊讶了。 但杨锋的奔跑速度显然也超过普通人!他身量不算高,奔跑起来时身体伏低,姿势奇异,有如蜥蜴,速度却也快如蜥蜴! “怎么?你不跑了?你就这点本事?” 杨锋兴奋的鼻息伴随着挑衅的话语紧跟在曲一叶身后。 他在逗弄自己!他还不打算一击毙命! 曲一叶的大脑飞速转动。 她的能量是有限的,用尽后需要时间回复。上次在仁和班围殴的情况下,能够高负荷地支持四十分钟,现在在杨锋的追杀下,这些能量能够支持多久?而她拖着一只伤手能支持多久? 孟晶晶和杨锋不早不晚偏偏选在今天发难,杨锋关掉了所有的监控,孟晶晶焦急的催促——这证明今天,不,起码是这个时候,杨光是不在校内的! 杨光之下的权力是薛金梅,他们是书院的“父”与“母”,他们是坐镇书院的核心!书院里牵扯到的事件不只是简单的打骂囚禁虐待强|奸,更有那片埋了无数人命的人工湖,这样要命的把柄要是落入他人手中,书院的所有管理层都会被一锅端,所以出于保险考虑,书院一定会起码留一个坐镇人在校内! 所以孟晶晶心有忌惮,因为薛金梅还在校内!但杨锋肆无忌惮,一则他是杨光的弟弟,比起孟晶晶和杨光的关系更让薛金梅避让,二则他们应该还上了一层保险,薛金梅很可能被他们找人拖住了! 而这个人—— “回去的路上小心。” 那句没头没尾的提醒 ——这个人就是单祁! 找到薛金梅!薛金梅是她最后的生路! 即使薛金梅不会向着自己,她更不会向着明显有嫌隙的孟晶晶,那么自然而然,自己就能在薛金梅面前得到优于孟晶晶的对待! 曲一叶几乎在想通的那一刻就忍不住大声呼喊薛金梅的名字,但理智在最后一刻点醒了她。 杨锋或许是在她身上得出了一点说不清的趣味,现在还是猫抓耗子的戏弄心态,整个人还留有余力,但一旦她呼喊薛金梅,这场杀戮前的玩耍一定会被提前结束。 曲一叶侧过身体,躲开杨锋挥击的棍子,高速奔跑的身体却无法掌握这一瞬间的平衡,整个人朝斜前方侧摔出去。 手和腿似乎都划破了,毕竟书院里多的是未经任何修饰的水泥地,曲一叶却不敢在原地整顿,借着前摔的身体趋势又向前连翻几滚,这才调整过来手脚,顺势重新站起往前奔跑,中间未曾有任何耽误。 而在她前翻时擦着她头皮砸到水泥地上的“哐哐”声也验证了她选择的正确。 杨锋虽然是在戏弄耗子,可也并没有耐心放耗子一条生路,如果耗子自己不经玩先于他的预期落入死地,他也并不会留手。 “咦?”杨锋做作地发出一声疑问,接着笑开了,“小晶说得没错,你还挺能跑。但你不能再快一点吗?要是再这个速度下去,老子就无聊了。” 当猫开始感到无聊,游戏时间戛然而止,瞬息而至的会是一击毙命的猎杀。 右眼好像流进了什么,遮蔽了视线,或许是刚才在地上翻滚时划破额头流下了血。曲一叶却没有就此减慢速度,一个急转消失在拐角。 “没有意义。”杨锋讽刺地嗤笑一声,正要跟进,生死场上走过几回的敏锐意识却让他及时回退! 曲一叶奇袭的短小树枝擦着杨锋的瞳孔飞了出去,一击不得手,她并不回头,仍然疯狂地超前奔跑。 “草!”被擦破的眼睛流下血来,杨锋用手捂了捂,眼里再无一丝理智。 “你死了。” 第79章 (三)我是谁:牺牲 在肾上腺素狂飙的生死时刻,一些原本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似乎都在逐渐苏醒。 在避无可避摔倒的那一刻,曲一叶内心里想的不是“糟糕了完蛋了”,而是冷静地评估自己摔下去将会造成的后果和如何尽力挽救。甚至她眼睛一亮,发现了将要摔向的路径上一根短小树枝。 一根脱落的短小树枝放在平时当然没有任何威胁,就算是瘦弱的女孩也能轻易掰断,但如果是用在奇袭人类的薄弱点——眼睛呢? 杨锋捂住眼睛的那只手已经是最好的回答。 但不够,还不够,他不是那么好解决的对象,他不是当初仁和班那群昏头的愣头青,不会放任曲一叶用四两拨千斤的方式降低聚集在自己身上的压力。他是经验老道的亡命徒,他比自己有更多的杀戮和逃亡的经验与直觉。 曲一叶嗳出一口气,身子向下一沉,又深深吸气,直吸得肺部感到一阵刺痛,才终于调动起卸力的全身。 寻常的短小树枝实在是太轻太脆,她不得已抽调了能量灌注于手,才能把它当作暗器甩出去造成伤害,但这样的后果就是她双腿一软,几乎差点跪倒在地。 来了! 曲一叶立刻想要向前斜转,借侧边的树替自己挡住身后,但身体却没能跟上她的指令,慢了一拍。 来了! 她不得已将已经负伤的右手横挡在身后。 “咚!” 沉闷的响声,伴随清晰的骨裂声。 “啊!” 曲一叶痛呼出声,那根长棍随着反冲力倒飞向杨锋的方向。 “妈的,便宜你了,”杨锋的喘息声既深又沉,“如果是我那根特制棍,不去你一层肉怎么会轻易下来?” 他看见曲一叶再无法隐藏而软软垂落的右臂,血淌了半边的脸上露出得了好处似的笑。 “我看你不是耗子,是个蟑螂吧?真他妈命硬。” 他步履如常地上前,捡起自己的棍子,那只被划伤的眼睛竟就那么睁着,就像从未受伤。 “老子以前体校练过标枪,我真不知道你还要怎么躲?” 他嗤笑着,他看穿了曲一叶刚才想要借树挡下长棍的动作。 疼痛。 曲一叶剧烈地喘息,肺部生疼,每一口气似乎都在接不上气的边缘挣扎着。她额头冷汗与热汗交加,混杂着泥土渗入伤口中,紫色的瘢痕若隐若现隐藏在那之下。她的身体轻微打着摆子,像一叶在飓风中无法自保的枯叶。 孟晶晶还没跟上来。 “你没有非杀我不可的理由。” 硬实力终究悬殊,曲一叶已经错失了逃跑的最好时机,只好觑着空尽力和杨锋周旋。 “我也没有不杀你的理由。” 杨锋慢条斯理上前,曲一叶则步步后退。 “啧啧,你看看你,一条臭虫,你要是有小晶那个身材我还能考虑考虑,但你看看你,你有啥?” 杨锋不屑地摇摇头。 “有时候我真不懂我哥,这干巴巴的有啥好?女人就得——” 距离够了! 曲一叶扬手甩起一把沙,就地一滚,头也不回地再度朝前跑! “傻逼!” 这些天来,她在这个所谓的书院里听够了各样的男人把女性当作一件可以交易可以品头论足的商品,她已经受够了这种明明同生而为人却因为性别被剥夺人格的环境,她受够了这群自以为是的独裁! “臭傻逼!” 她不擅长谩骂,如果可以,她当然更愿意说理,但对着畜生,说理是对牛弹琴。 伴随着粗俗的骂语,曲一叶渐渐感到身体里涌起另一阵热血来,她的双腿重新注入力量,带着她加速奔跑。 杨锋在身后发出一声不可想象的怒吼,他已经完全被激怒了! 曲一叶不在乎是否要谨小慎微谨防激怒杨锋了,如果她今夜找不到生路死在这里,她也希望自己在死前发出了自己的声音,而不是就这样躲藏着鼠窜着,无言地死去。 “跑啊!” 她已经穷尽了自己所能做的一切,杨锋溜着她几乎跑遍了书院,教学楼夜间上锁,教务楼倒是开着,但她不熟悉里边的构造,只怕进去就是让杨锋瓮中捉鳖。书院的构造太过简单,几乎一眼就能望到头,她没办法找到遮蔽,也已经没有更多的力量一边逃跑一边组织反击了。 “监控关了,跑啊!” 她大声疾呼,在书院中形成了小小的回声。书院里,那唯一还集中亮着灯的宿舍楼因为杨锋的擅自离岗并没有准时断电,它就这样突兀又静谧地矗立在空旷的寂静中。 如果她逃不出去,或许,至少有其他人可以! 曲一叶已经没有空隙喊出更多的话了,杨锋再次从扬沙里回过神来,又一记飞棍砸出,这次瞄准的是她的腿! 他要折磨她,他要敲断她的四肢!他要这女孩没法舒舒服服地死去! 杨锋是行家,他投掷出的飞棍并不是只打击点,横向打击面太大,曲一叶根本无法完全避开,她的腿势必会被擦到,以杨锋的力道,哪怕只擦到一点,她的行动力都会大打折扣,届时她就只能束手就擒。 到这里就结束了吗? 曲一叶蹙紧眉心,大口喘息,努力催动自己的双腿。 汗水淌进她的眼睛引起一阵烧灼般的疼痛。 还有办法吗?还有什么办法!? “哐!” “喵嗷!” 几乎在同一时间,棍子集中硬物的闷响和一声凄厉的猫叫同时响起。 “草!哪里来的不长眼的猫!” 杨锋势在必得的一击被搅黄,气得破口大骂。 曲一叶仍然不止息地向前奔跑着,但她的眼睛睁大了,似乎有些恍神,嘴巴微微张着。 藏在灌木丛里的小猫,突然蹿出的不长眼的小猫。 是小瞎猫,是小瞎猫。 她让它等她,可她不是要它替她的命啊。 眼泪无知无觉地淌下,曲一叶麻木地逃着。 傻瓜。 明明是只小瞎猫为什么却眼明了这一次?为什么要替她? 那一棍之下,那个傻瓜根本不会有活路啊! ——不,我不能死在这里! 重新燃起的生的力量灌注四肢百骸。 我还要回来喂它吃的,我承诺它了……我承诺了! 她不能在这里认命,还有哪里?还有哪里可以一试? “你不觉得,这个贫瘠的地方和那个人工湖完全不相称吗?” 冷不丁的,那个声音再度闯入曲一叶的脑子。 这会是单祁的提示吗? 曲一叶向左手边瞥去,那是她从未踏入的教务楼后的空间。 赌吧。 嘴唇咬出鲜血,腥咸的味道带来活着的刺激。 反正,她的人生已经是一场赌博。 第80章 (三)我是谁:作戏 “好像有什么声音?” 长廊上,单祁向教务楼张望。 “你听错了小单老师,”薛金梅掩着嘴娇笑,“熄灯号都吹过了,这个时间点学生都睡了,老师也休息了,哪里会有什么声音。” 薛金梅已经是五十好几的年纪,这样掩着嘴小女生的作态实在有些别扭,单祁却一点不在意,回过头来,像个初出茅庐的愣头青似的挠了挠头。 “或许是我听错了吧。” 他嘴角挂着尴尬的笑,在暖橘灯下看起来有种隐含着呼吸张力的魅力。 “对了小单老师,”薛金梅的语调放得更缓了些,暗含着引导的意味,“你说你有什么烦恼?” 他们所处的位置正在人工湖边上。黑夜沉沉,人工湖中并没有什么灯光,但这人工湖面积大,又因为挨着教务楼,修得颇为像样,如果就这么光秃秃放个湖未免突兀。因此又在湖边配套地修了一座长廊,种了些花草,看上去颇有情调。长廊上点缀了几盏照明用的橘灯,使得这一块地方简直就像是书院外的另一个世界。 书院中但凡有权踏入这里的人,也不会介意闲暇或饭后在这湖边消食散心。 ——亦或谈情。 “主任,你闻到什么奇怪的味道了吗?”单祁捏了捏自己的鼻梁,帅气的娃娃脸皱在一起。 他不答反问,薛金梅也并不生气,反倒咯咯地笑起来,原本粗哑的声音硬是掐出了一点子娇俏的意思来。 “你闻到的应该是化肥味,这边是书院绿化最好的地方,养护得勤,你以后估计还会常常闻到这味道。” 单祁跟着龇牙一笑,有种不谙世事的爽朗。 “主任,你别说,这味道闻得惯了还挺不错。” 薛金梅只当他是在耍宝逗趣。她长辈似的去拍单祁的手。 “小单老师,也别叫我主任了,你要是不嫌弃就叫我一声梅子姐,我呢,就喊你小单?或者小祁?你喜欢哪个称呼?” 单祁仿佛不经意地看了一眼薛金梅压在自己手掌上的粗短五指。 薛金梅五十来岁,他的入校档案上则是二十来岁,要是薛金梅生得早,他这个年纪都够当她儿子了。 单祁沉默了,薛金梅能感受到手下的皮肤有些绷紧。 果然能进入这个书院的人,没谁是迟钝的蠢货。她心里轻叹一声,不退反进,试图将自己的五指插进单祁的指缝里,与对方十指交叉。 “小单啊,你的档案我也看过,高考作弊,殴打监考老师,这虽然不是什么大事,但是有了这种经历,外面哪里能收你呢?” 在人命与亡命徒遍地的书院,这样的经历确实称不上是什么大事了。 “你要是叫我一声姐,我也不忍心让你在外面遭罪啊。你看,你在外边干的都是什么活?送外卖,守大门,搬砖,那都是没出息的人干的!你这么好一个年纪轻轻的大小伙子,难道就要因为一时血气方刚付出一辈子的代价吗?” 薛金梅循循善诱,她显然已经不是第一次这样劝诱他人了。 “你想想啊,咱们书院给你的是什么待遇?解决了你吃住的问题,每个月还有三千的保底工资,不比你在外面风吹日晒拿命拼的好?” “而且你在外面那是人人看不起的打工仔,但是在咱们书院里面,你就是老师。老师是什么身份你读过书也是知道的吧?你一说你是老师,你看还有哪个会冷着眼看不起你?” “但是吧,”薛金梅的话又收了回来,“咱们书院毕竟是教书育人的地方,虽然我们在小单你学历这方面放低了要求,但书院对你还是有试用期的考核的。” “你知道,杨校长忙外务比较多,一个人脱不开身,所以这学校里头大大小小的事基本都是我在经手。我也是真的很想给你一个机会。我这个人呐,信佛,第一次看你就觉得面善。” 话说到这里,暗示已经足够,利害关系她也替单祁摆了个清楚,只等单祁不出所料地跳到她怀里。 单祁收回了手,没让薛金梅继续揩油。 他两手按压在额头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叹息,脚不时踮弄着地面,显得万分苦恼焦躁。 “主任,我真分不清——” 他的话声戛然而止,仿佛刚才是不经意间把心里的话脱口而出,意识到不对后才截住话头。 “分不清什么?” 薛金梅不急不忙。悬吊在嘴边的猎物才最可口,太快吃到和没有机会吃到都不会有这样大的诱惑力。 单祁再度重重叹了一口气,微转过头,那双眼在两手的阴影下显出一种郁躁的憔悴,在他那张帅气的娃娃脸上看来格外惹人怜爱。 “我原本要和你说的烦恼也是——”他仿佛无计可施地揉了揉脸颊,“孟老师她——” “哗啦!” 在这焦灼的密语里,突然响起一道突兀的入水声。 “谁!?” 薛金梅警觉地朝发声处扭头,大声斥问。 但人工湖面积太大,无照明的区域太广,一片黑乎乎之下,他们根本看不到任何动静。 薛金梅微微屏住呼吸,将注意力完全集中在湖的那头。 一些原本被忽略的细小声音大了起来,似乎是人的喘息。 人的脚步鲁莽地压过草坪。 “草!去哪里了?” 紧接着是湖水被搅动的哗啦水声。 “妈的,给老子滚出来!” 薛金梅躲在了廊柱后边,费力地想辨认湖那头的身影。 “好像是杨锋老师?” 她身旁的单祁皱着眉头,似乎在分辨。 “杨锋!”另一道尖利一些的声音伴着更大的喘息声响了起来,“人呢?” 薛金梅眼色一厉。 这个动静不需她看清身影也能认出来,这是孟晶晶的声音。 “妈的不知道!别指挥我!”杨锋暴躁地嚷嚷,“你这边,我那边,绕着找!她跑不了多远!” 孟晶晶和杨锋混在一起? 薛金梅挑了挑眉头。 杨光找到了新猎物冷落了孟晶晶,孟晶晶这么快就找到新靠山了?她原本还想尽快把姓孟的给逼走。杨锋和他堂哥杨光不一样,杨光是个智多近妖的,她不得不敬着,杨锋则是个人来疯,虽然地位上不如薛金梅,但薛金梅轻易也不敢触他霉头,谁知道这个疯子会不会一个心气不顺一棒子敲她头上。 “你刚才说,孟老师什么?” 薛金梅突然想起什么,压低声音问道。 “孟老师说,她能保证我留在书院,”单祁微低着头,额发遮掩了他一部分的情绪,让他看起来有种朦胧的吸引力,“主任你也知道,我在外面根本活不出人样,我很珍惜在书院的工作机会,但我真的分不清该听你的还是孟老师的。” 单祁抬起头,那张帅气的娃娃脸上,原本明亮的眼睛有一些深邃而脆弱的东西,诱引着人心深处的母性。 他是单纯的,是天真的,是坦诚的,是直白的,是不染书院脏臭的。 这样的好货,这样品质上好犯的又不算是事的好货再也不会有了! 薛金梅的心怦怦直跳。 “小单啊,”她舔舔干燥的嘴唇,“很快你就能明白了。” “这书院,到底谁说了算。” 第81章 (三)我是谁:混乱的夜晚 “杨老师,”薛金梅不再遮掩自己的行迹,大步走出被绿植掩映的廊亭,对着逐渐朝这边靠拢的杨锋挥手招呼,“已经熄灯的时间了,你怎么没在宿舍?” 杨锋猛地持棍做了一个警惕的动作,在看清廊亭的橘灯下是个肥硕的身影后这才缓缓放下长棍,眼皮跳了跳,虚与委蛇起来。 “薛姐?宿舍跑了个学生,我在追。” 他停住了脚步,没有更靠前,眼睛活泛地四处梭巡,在看到迟迟出现在薛金梅身后的单祁后,这才胜券在握似的挑衅一笑。 “哟,这不是单老师吗?这大半夜的,你跟主任在这干啥呢?” 杨锋站定的地方离薛金梅有些距离,糟糕的照明条件使得薛金梅无法看清他的面部,只觉得他脸上好像黑乎乎的。 她并没有被杨锋的挑衅压倒,而是一副前辈派头,正气凛然地道:“小单老师刚来咱们书院,还有很多不适应不了解的地方,找我这个在职时间最长的主任问问,合情合理。” “倒是你,杨老师,说事的人怎么站那么远呢?你说跑了个学生,跑了谁?怎么不通知我呢?这黑灯瞎火的,就你不好找吧?我刚才好像还听到孟老师的声音?她不是回家了吗?怎么这个点儿还跟你在书院里?” 薛金梅连珠炮似的问,仿佛急书院之所急,但她站姿悠闲,嘴角甚至有些笑意。 杨锋沉默了一瞬,握着棍子转身就要走。 他并不想跟薛金梅对上,这个老女人没那么容易对付,这也是为什么他在确认孟晶晶会支使单祁把薛金梅调开后才同意帮忙。他粗犷疯狂的举止下实则有着入微的谨慎,否则也无法从那些命案中脱身而出。 薛金梅对单祁的心思,只要是书院里长了眼睛的都看得出来,毕竟薛金梅也不是头一次对书院内部下手了。杨锋原以为同作为成年人,这两人单独相约一定是滚到床上去,哪料到半夜三更这两人会在湖边喂蚊子。 他狠狠“啧”了一声,暗骂单祁是个没种的家伙。 “杨老师!”薛金梅在后边高声叫,是挽留的语气,却半点不挪动脚步,“学生呢?不找了?” 杨锋嘿嘿一笑。 “这么久没动静,淹死了吧。薛姐你要是感兴趣,不如自己下去湖里头找找?” 说完,他加快脚步,离开了湖边。 他得赶紧去恢复监控,也要赶紧把眼睛的伤势处理一下。虽然“好玩不过嫂子”,但杨光其人他虽然不算完全了解,作为堂兄弟起码也知道对方并不是个宽容的人。 他热爱刺激,热爱刀尖舔血,但可没打算把自己搭上去。 薛金梅并没有不依不饶地强留杨锋,她和杨锋的交锋不会有结果,把这个靠山赶走以后—— “孟老师,出来吧,”她转过身朝着廊亭另一边冷冷开口,“好歹也是老师,为人师表,得有个老师的样子,做出在旁边偷听的事可不好。” 鞋跟轻响,孟晶晶在廊亭另一边现出身来。 她神色不定地看向薛金梅,短促地开了口。 “主任。” 薛金梅漫不经心地瞟了孟晶晶的脚一眼。 精致干净的女式中跟单鞋里那双脚却沾灰带泥,甚至捎带了几根草。 无怪听不见孟晶晶的脚步声,她应该是抓着鞋子赤脚跑的,直到刚刚才仓促穿上鞋子,不想丢了在薛金梅跟前的体面。如果不是她撞在长廊的紫藤花枝上那一声响,薛金梅根本不会知道她已经绕到了身后。 “孟老师,杨老师走得匆忙,他目无法纪惯了,我只能等校长回来再治他。但是你向来是书院的门面,是守规矩的,你能告诉我都发生了什么吗?” 薛金梅一步步向孟晶晶靠近。 单祁落后她几步,也离得更近了。 孟晶晶有些近视。 在发现单祁和薛金梅在湖边时,她既惊吓,心里又有些说不出的高兴,乃至于不小心触动了花枝。 利用单祁去支开薛金梅,她早做了最坏的打算,她知道会发生什么,皮肉交易,书院里看惯了的事。只是那时,单祁听着她编造的酸楚,豁出一切许诺帮忙的样子实在是很难忘掉。 这真是一个美好的纯情的小男人。 她没办法骗自己,她也是想得到这个男人的。 她跟薛金梅在书院里争了这么久的权,却要为了权放弃自己想争的男人,她着实也挣扎了许久。但现在,看到单祁依然一身光洁地站在湖边,她心里有着说不出的快慰。 薛金梅没有得手!她—— 单祁的脸更近了一些,孟晶晶看到了,看到了他嘴唇上的一抹艳色,也看到了他愧悔却又担忧的真挚眼神。 孟晶晶再看向薛金梅,那张早已被她看厌的肥脸上带着一点得意洋洋的炫耀意思。 “孟老师,你怎么不说话呢?” “今天你的课程只安排到下午第一节,你早应该回家的,为什么会深更半夜还在学校呢?还是和杨锋老师一起?” “杨锋老师说跑了一个学生,这是杨锋老师任宿管老师以后从未发生过的事,出了这么大的纰漏,监控室的值班老师怎么没通知我呢?你呢,孟老师?事情发生的时候你怎么没来通知我?” 孟晶晶瞳孔巨震,她下意识地想往后退。有杨光撑腰的时候,她从来没有得到过这么咄咄逼人的待遇。杨光的兴趣转投向曲一叶那天起,她被停了一天课,这个死老太婆就开始试探着恶心她。 她减少了她的排课,派她去做书院的清扫工作,美其名曰美化校园,她一再在其他老师面前申斥她,甚至秋后算账,说她那次在电击室失手杀害学生应该遵守校规关禁闭。 她就这样被丢进了忏悔室,惶然无措地和黑暗作伴,即使疯狂地踢打叫骂,也只换来墙外不知道是谁的嘲笑。 所以她要杀了曲一叶,她要夺回她在杨光心中的地位,然后终有一天踩在薛金梅头上,看着这个死老太婆摇尾乞怜! “孟老师,你怎么不说话?哑巴了?” 薛金梅越问越来劲,昔日宿敌孟晶晶的慌张和身后单祁的注视都让她兴奋。 看啊,看吧小单,多多地看,看这个书院到底是谁作主!谁才是你应该投靠的靠山! “哦呀,”薛金梅做作地合掌,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该不会,跑了的那个学生叫曲一叶吧?” “校长刚对她表现出一点兴趣,她就逃跑了?还是在孟老师你的目击下逃跑的,这未免有些太巧了吧?” “还是说,她不是逃跑了,而是被你和杨老师——”薛金梅的五指并拢在颈间轻轻一横,“那可太糟糕了。孟老师,你既然什么都不说,那我就只能去查监控了。作为书院的老师也是要遵守书院的规矩的,我这个主任可不能——” 薛金梅眼睛向后斜瞟,想要示意单祁,让他看看明白谁才是权力更大更有本钱的那一方,却不防突然被大力冲撞,身体向着一旁的人工湖歪倒。 “去死吧你!”孟晶晶尖叫一声,“你这只猪!你这只猪!” 第82章 (三)我是谁:借刀杀人 “噗!救……救命!……呜……救我!……”薛金梅努力扑腾四肢在湖中上下,她瞪大双眼,奋力朝岸边伸手。 单祁的眼中有一闪而过的诧异。他是想要激化这两个女人的矛盾借刀杀人,但却没想到孟晶晶竟这么沉不住气,这就下手了。 他舌一卷,将下唇刻意咬出的血迹舔掉,仿佛脚步慌张地向前走了两步。 “单祁,给我找根棍子。” 孟晶晶却冷不防地命令道。她盯着在水里仓惶挣扎的薛金梅,一旦对方的手靠近岸边,就伸出脚,用尖利的后跟狠狠地踹上去。 “呜我……救!”薛金梅的卷发已经被打湿,露出大片原本被遮盖的头皮。她费尽心思地烫了卷发来遮盖这些斑秃的痕迹,如此在生死一线挣扎间却再也顾不着了。 “单……!小单!……” 薛金梅原本不死心地用恶毒的眼瞪着孟晶晶,但听到孟晶晶那句吩咐后,才想起来还有一个单祁在后面能救自己。 随着薛金梅呼唤出口,单祁果真更靠近岸边了一些。 孟晶晶猛地转头,那双眼柔情蜜意不在,有着明晃晃的毁灭的疯狂。 “你不听我的?” 她冷冷地问,心里暗恨杨锋这个怂包跑得太快,否则她还能多一个助力。 “她毕竟是主任……”单祁的眉头紧锁,仿佛被烫伤似的,将看向薛金梅的视线收了回来,转投向孟晶晶,里头是满满的担忧,“她死了,不是那么好收尾的事,监控一定摄录进了我们的行踪,我担心……” “你担心你被我拖下水?”孟晶晶讽刺地冷笑。她对单祁隐瞒了很多,并没有告诉对方杨锋切断了全校监控的事。 “不,即使我来校不久,我也能看出你和主任之间的关系紧张。我担心的是你,上次的停课处置已经能看出校长对你的态度,如果再发生——”单祁的眉头锁得更紧了,仿佛这重重担忧已经压到他无法再把话说下去,“你怨我也好,这事还是听我的。” 他作势要下水去捞薛金梅。 孟晶晶一脚再度把薛金梅想要抓向岸边的水踹开,另一手拉住了单祁。 “你别下去,这下面很深,比你看到的还要深得多,掉进去的人就没有能活着出来的。”孟晶晶意有所指,“我自有主意,你就别替我操心了。” 她的手攀附着向上,去抚单祁嘴唇上的伤口。 “她咬的?” 白天和单祁会面时她清楚地记得还没有这个伤口。刚才在暗处看到的单祁嘴唇上那抹红,大概也是那薛金梅那老女人强吻留下的口红印,她就喜欢涂那些土得要死的大红色,还自以为多年轻好看。 单祁将一只手背到身后,虽然眼神仍有些晃动,似乎还在忧心在湖里上下挣扎的薛金梅,但更多的注意力放在了孟晶晶身上。他微微偏头,目光有些闪躲,并没有说什么。 孟晶晶一言不发地把单祁背在身后的那只手拽到面前,手背上是胡乱的红色,像是仓促抹掉唇印时沾上的。 看着这个一边逃避着提问一边努力隐藏着痕迹的大男孩,她不由自主地露出一个愉快的笑。 这么纯情的小男人,幸好她做对了选择,幸好她没有错过! 孟晶晶手指向下,抓住单祁的下巴朝自己拽过来就要一个吻覆上去抵消薛金梅恶心的玷污—— “单祁,你和这个贱人是一伙的!” 薛金梅生命力实在顽强,硬是在水中挣扎了十多分钟,还趁着孟晶晶走神的空隙抓到了岸边。她肥硕的身体半靠在岸上,下半身还沉在湖里,因为自重和被水打湿的重量而无法靠自己上岸。 她抓狂地看着单祁和孟晶晶调情的一幕,嫉妒与被背叛的愤怒如燎原之火将她点燃。 “啧,真碍事。”孟晶晶扫兴地放开了单祁的下巴,冲着薛金梅的脸就是一脚。 “死肥猪,也不看看你是个什么德性。你想单祁跟你,他图什么?图你三层游泳圈?图你秃头?图你体臭?”孟晶晶嬉笑着嘲讽。 薛金梅的体重却也在这时派上用场,无论孟晶晶怎么踹,都无法踹松她抓着岸边的手。 “小单!”薛金梅痛呼,现在能救她的,能转变局势的只有单祁,她必须争取到他,“小单我不在乎你背叛我,只要你救我,我都会当没发生过!” “我,我是主任!只要你救我,我保你转正,我什么都能给你!我,我还有很多很多钱,书院的财务是我……” 孟晶晶急了,财帛动人心,换作是她受了这样的许诺都有可能动摇,她没有信心单祁短期内积累而来的对她的喜欢能够胜过这些。 “闭嘴吧肥婆!”她再也不顾虑着用力过度滑落湖底的危险,舍身一脚大力朝薛金梅踹出。 她先前的每一脚几乎都踹在薛金梅头上,踹得薛金梅头晕眼花。薛金梅已是强弩之末,眼见单祁始终没有反应,而自己再也支撑不住,索性狠心放开双手,狠狠拽住了孟晶晶那条伸得过长的腿,朝自己的方向一拖! “去死吧贱人!” “啊!” 孟晶晶失声尖叫。 变故发生得太快,谁也没有想到薛金梅竟然会舍身临死反扑! 孟晶晶连呛了几口水惊慌失措。 人工湖的水浸泡了太多尸体,那水味腐臭怪异,第一时间竟让孟晶晶没法喊出任何话来。 薛金梅抱住她腿的手就像是索命的水草般绞紧,孟晶晶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离死亡如此之近! “救!……yue——救!”她竟连完整的救命都无法喊出。 在这生死一瞬,一双有力的臂膀突然从腋下揽住了她的肩臂,孟晶晶终于能够将头颅保持在水面上顺畅呼吸。 她连咳了好几口水,脚上束缚的力道也在慢慢减轻。 薛金梅的体力与生命力终究是有限的。 “嘘,别怕。” 耳边有个温和的声音宽慰道。 那双有力的臂膀将她拉回岸边,随后一个公主抱将她从水里捞了出来。 原来她刚才离岸边并不很远,但人工湖实在太深,一瞬被拖下水的恐惧和无法踩到底的慌张夺去了她所有的判断力。 “好了,没事了。” 那个声音接着道。 孟晶晶朦朦胧胧地抬头,看到单祁背着暖光的俊秀轮廓,那一刻,心沉沉地跳了一下。 “最终还是如你所愿。”单祁无奈地说,带着一点责备,一点妥协,“我送你去值班室?你这样湿着会感冒的。” 孟晶晶一瞬从旖旎的粉红中清醒过来。 “带我去墙边。”她指了一个方向。杨锋已经跑了,那个怂蛋为了逃避薛金梅的责问很可能跑回去开监控了,所以她要尽快出校,不能留下在校影像,毕竟她在监控有效时已经留下了离校的影像作为不在场证明。书院有一处围墙是可以翻出去的,她就是从那里避开大门安保偷偷进来的。 单祁似乎是看出了孟晶晶的焦虑,没有多问就照办了。 “明天见。”孟晶晶在单祁的助力下翻过围墙,这才放下心来,略带着一点甜蜜地冲单祁惜别。原本她想给单祁一个离别吻,但她现在浑身的尸水味,加上还喝到了那个湖的水,实在不算是个接吻的好时机。 “你真的不用我送你回去吗?” 单祁仰望的眼睛里有期待也有担忧。 孟晶晶笑开了,姐弟恋似乎比她想象中的更美妙。 “傻瓜,快回去休息吧,今天晚上什么事都没发生,你懂吧?” 单祁无可奈何地点头,目送孟晶晶怀着甜蜜的笑意消失在墙头。 脚步声渐渐消失,一切重归寂静。 单祁虚虚闻了闻被浸湿的衣裳上残存的味道。 “尸体,”他勾起一边嘴角,“很多很多的尸体,真是不错的味道。” 他闲散地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 “喂?” 话筒那边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 “薛金梅死了。” 单祁简单直接地说道。 “很好。”话筒那端的男人嘉奖道,“单老师,恭喜你正式成为书院的一员。” 第83章 (三)我是谁:你热傻了吗? 单祁与电话那头的男人并没有过多交谈,他们只是利益交换的初阶段,彼此证明了价值就够了。 他收回手机,漫步走回湖边。 娃娃脸上一双冷漠的眼扫视着湖面。湖面广阔又没有照明,寻常人根本看不清湖面的情况,单祁却突然自言自语。 “没有浮上来……” 以薛金梅的体量,她溺死之后势必会很快浮上湖面,但他的眼睛看穿黑夜却遍寻不着薛金梅的踪影。 看来这个湖也是不对劲的。 他探手入裤兜,摸出一根崭新的口红,那是他比照着薛金梅的口红买的,作为情感推拉里的一点小道具。现在看来,效果不错,手背上那胡乱的口红印确立了他在孟晶晶心中的纯情小奶狗形象。 细长的口红在单祁指间灵活飞转。 “如果你还活着,本来想,或许送给你也不错。” 他冲着湖面低语,继而蹲下身来。 “你真的死了?” 薛金梅只顾着和他调情没有注意周遭,他却把曲一叶纵身跳湖看得清楚。大概是她已没有足够的力气在与杨锋保持安全距离的前提下到达薛金梅身后了吧。但总的来说,她的表现已经超乎他的预期了。 他不吝于给予希望,但给予希望只是为了看它破灭时的壮景。 人类崩溃时的堕落与黑暗实在有趣。 所以他给出似是而非的提示,但这些提示——如果曲一叶真的只是一个平庸的十四岁女孩,这些提示根本不足以救她出生天,只会让她在满心憾恨中躺倒在杨锋棍下。她会想早知道就这样,早知道就那样,她会尝试思考自己本可以做到的存活的可能,而不会就这么顺从简单地接受未被泄底的命运。 ——所以曲一叶对他而言才有趣。她竟然活了下来,再度出现在他面前,匆匆一眼,然后坠湖。 “真可惜。” 单祁最后感慨了一声,指尖一弹,那根细长的口红便轻轻抛飞出去,“扑通”一声,没入湖面。 起身正要走,他突然想起什么,向薛金梅趴过的岸边看了一眼。那土里零散地落着几片指甲,是薛金梅求生时大力抓地而撬开的。 总要收拾干净。 单祁走上前,正要把那些指甲也踢进湖里,却看到那指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慢朝湖里沉降。 这湖,好像在吞噬一切已死之物 他眼睛微眯,奇怪的预感驱使着他看向湖中心。 那里一点一点的,突然有了些微的萤光,从三两个,到数十众,再到无法计数。当萤光扩大到一定范围,在那若隐若现的光明里,隐约可见一个人类的躯体。 曲一叶——居然是曲一叶! ——果然是曲一叶。 单祁不错眼地盯着那一处,从未有过的剧烈心跳和兴奋感几乎要将他碾碎,但他仍不知死活地窥探着这超脱人世的画面。 萤火忽明忽灭,在至明的那一刻忽然转为黑暗,不再亮起。 四周一片死寂,仿佛刚才萤光的喧闹从未发生过,连夏虫的唧唧声也听不见,风很静,单祁的额头缓缓渗出一滴汗。 黑暗里,那湖中心慢慢冒出一个尖,随着上升,一颗小小的脑袋露了出来。 “曲一叶!” 单祁没能抑制住自己澎湃的心绪,脱口喊了一声。 那颗被湖水淋湿的脑袋,带着比他还要寒冰的温度,像是深潭里爬出的精怪,但那张脸却是他认识的。 紧闭的眼睛虚虚颤了颤,睁开了,那一刻,单祁仿佛被什么冰冻住了。 是彻骨的无情。 他向来戏耍人类的生命于股掌,但他看着其他人的玩物眼光却依然不及那一眼。那一眼里,不仅被看的,连带着没被看的,以及看的人自身似乎都是无关紧要的尘埃。 寒彻灵魂。 像是慢慢醒过来似的,曲一叶的眼睛开始渐渐地染上人类的情绪。 她在湖中心停留了一会儿,和单祁遥远对视,而后慢慢朝他游了过来。 “哗啦”。 轻巧的脱水。 那湖水舍不得似的丝丝缕缕和曲一叶的身躯做着最后的缠绵。 “我好像见过你。”曲一叶歪了歪脑袋。 她的面容似乎一如既往,但那双眼里却有了更多混杂的叫人看不明白的光。 单祁莽撞地伸手抓住她的肩头,他看得清楚,曲一叶跳湖时,这整条手臂分明是耷拉着的,但现在却行动自如,完好如初。 “你当然见过我,”他咽下唾沫,滋润发干的喉咙,“我是单老师,单祁,还记得吗?” 伴随着问候,他不动声色地收回了那只触碰的手。触手冰寒,即使是他这样夏天穿长衫的身体也被冻得发痛。 “不,我不是说……”曲一叶有些混乱地摇了摇头,冰寒的气息从她的眉眼间消融,她似乎在湖底经历了什么,“你是单老师,我当然知道。” “虽然很难评价你是抱着什么目的来提醒我,不过,谢谢你。”就像是电视调频一样,她终于在纷杂的频道里找到了正确的那一个,眼里的寒意寸滴不剩。 “对了,这是你的吗?” 曲一叶突然从兜里掏出一根细长的条状物。 不等单祁反应,她自作主张地将单祁一只手抓起摊开,把那条状物塞进他掌心里,又体贴地帮他合上手指。 “单老师,现在可以告诉我,都发生了什么吗?” 曲一叶仰着头,眼睛微微弯起,露出一个若无其事的笑,就像她并不是刚从那死人湖里爬出来,而单祁也不是什么心思深沉的变态一样。他们仿佛只是两个互相等价交换的普通人,她帮单祁捡回了他的东西,作为交换,单祁告诉给她一些信息。 单祁那一瞬间的表情有些精彩。 他大概一辈子都没遇到过这样无厘头的事。 曲一叶的手仍抓在他手上,但温度已经是人类的温度,柔软,甚至有些说不上是什么味道的冷香。 她不再像之前那样全身心地戒备他,似乎多了一些莫名的豁达,生死置之度外的豁达,所以也就无所谓是否防备这个浑身长满心眼子的男人。 “曲一叶?”单祁干涩地问了一声。 曲一叶眨巴眨巴眼睛,眼尾扫了扫单祁的长袖长裤,踮脚试图去够单祁的额头。 “单祁,你热傻了吗?” 第84章 (三)我是谁:不想吃的味道 那是人类的温度,是女孩儿的触感。 单祁从未如此鲜明地感受到他人的触碰。游走于各色人等间,玩遍了移花接木借刀杀人的游戏,与他有过接触的人类数不胜数。但那些人的触碰于他而言就像翻开一本书接起一杯水,他没有被触摸的自觉,也没有触碰对方的渴望。 但曲一叶那一刻的手,仿佛穿透了他轻薄的人类皮肤,触碰到了其下的什么东西。 单祁抓住了那只单薄的手腕。 他眸色更深,凝视着曲一叶的双眼,想要如往常般望进这个人。 但他注定会失望,曲一叶并不回避,也不抗拒,但和迎接也绝对扯不上关系。她更像是容纳,因为她的世界大过他,因为她的精神大过他,所以她无所谓他的冲击与威胁,她无所谓他进入或退出。 她就这么敞开,却没有任何人能对她构成威胁。 “你的伤?” 曲一叶摸摸脸,突然挣开了单祁,在单祁诧异的注视下走回湖边,就着廊亭的橘灯照了照湖面。 “哦,好了。” 她回过头来,用报告似的语气回答道。 单祁沉默了。 现在的曲一叶完全超脱他的认知,何况见到了刚才那一幕,他一时之间想不到更适合的对待曲一叶的态度。 “喂,单老师,”曲一叶又走了回来,食指点点单祁仍保持着原本姿势的手掌,像在提醒,“你也该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吧?” “你知道你在湖底待了多久吗?”单祁冷不丁地问道。 曲一叶想了想,诚实地摇了摇头。 “你在湖底看见了什么?发生了什么?”单祁的语速不自觉加快了。 但曲一叶却只是用那双清泠泠的眼睛看了看他,而后不发一语转身要走。 “你去哪?” 单祁跨了一步,挡在曲一叶前头。 他毕竟是一米八的个,一步抵曲一叶两三步,个头体量都远超曲一叶这个小孩,只这一下就封锁了对方的路。 “既然你不想交换信息,那我留在这里也没有意义,我又不是十万个为什么的参考答案。”曲一叶抬起头来,平静地仰视单祁。明明说着攻击性的话,态度和语气却没有半分挑衅的意思,是一种浑然天成的自洽。 单祁的胸膛大幅度起伏了一下。 草丛里有了些微的虫鸣。 在这短暂到会被忽视却在意识里被无限拉长的寂静里,单祁舔了舔嘴唇。 “杨锋走了,孟晶晶离校回去了。” 他的话很简短。 “薛金梅呢?” 曲一叶果然也非凡人。隔着那么大的人工湖,只一眼,她也看清了单祁和薛金梅。 单祁突然笑了。 “我以为你知道,”他示意那片尸湖,“你不该早就和她碰面了吗?” 曲一叶皱皱眉头,脱口而出。 “我不吃那种东西。” 单祁眉头一跳。 “该换你回答我的问题了。” “你在湖底看见了什么?发生了什么?” 曲一叶嘻嘻一笑,食指上升,点到单祁的下唇上。 “平了。”她说,而后收回手,大咧咧地就要旋身走开。 单祁下意识伸舌舔了舔曲一叶指过的地方,原本不解其意,却突然想起他为了作戏骗取孟晶晶的好感,在下唇咬出了伤口,以血液伪装口红印的事。现在那一块儿却是平滑的,完整的,好的,伤口消失了。 曲一叶没能走得更远,后衣领就被人拎住了。 她半回过头,以莫名其妙的眼神询问还有什么事,她不是刚以修复伤口为报酬回礼了吗?他们应该两清了呀。 “你要去哪?回宿舍?”单祁的喉咙一阵干哑,却无法缓解,“杨锋的值班室就在宿舍楼,你想回去撞上他?” 曲一叶站定了,老实了。 她在太多段记忆里巡游了太久,现实的情况于她就像重新缓慢接好的讯号,一些细节难免遗忘了。 “对哦,谢谢你。”她从善如流地对答,而后看看左右,找了一块顺眼的地方坐了下来。她打算在这里待到天亮。等到杨光回来,书院里再不是杨锋一人的天下。有势力抗衡的地方就会有可供她活动的裂隙。 夏虫唧唧。夜露混着野草的香气漫开,原本弥漫湖边的腐臭味不知什么时候竟闻不出了。 “你怎么还不走?” 曲一叶突然回过头来问一直站在原地没有动作的单祁。 “你在湖底看见我了?” 单祁却抛出石破天惊的问。 曲一叶的头晃了晃,仿佛带着一点被震惊到的意思。 “你果然还是这么聪明……”她仿佛自言自语。 她不过在刚出湖底时恍神间说了一句“我好像见过你”,单祁的脑瓜子却在这其后左转右转的对话中加工推理出了这一个结果。 曲一叶想了想,觉得说出来似乎也没什么。 她好像对很多事情都不太有所谓了。 “我也不确定,我看到很多个人,他们都长得不一样,但我莫名觉得他们都是同一个人。你,和他们也很像。” 单祁默默地评估着。 “你已经有能力自己走出这间书院了。” 他作出结论。 曲一叶脱掉鞋子,将赤脚伸入湖水里,轻轻搅动。 “嗯,但我还有没完成的事。如果我在他们面前表现出强大的破坏力,我就不能再留在这里完成我的事了。” “什么事?”单祁在曲一叶身旁蹲了下来,耐心地问。他有一瞬间感觉自己是在和一个婴儿对话,一个丝毫不了解人事,只是凭直觉行事,却强大无匹无所畏惧的婴儿。 “我忘记了,我正在想。” 曲一叶继续漫不经心地晃动脚丫撩拨湖水,她似乎很喜欢这片埋葬了无数死尸的湖。 “和一个叫小敏的女孩有关吗?”单祁饶有兴致地启发曲一叶。 “嗯,对,”曲一叶的语气兴奋了起来,“我要把她也带出书院,还有——嗯,我好像想解散书院,让作恶的人自食其果,让善良的人善始善终。” 明明是从她嘴巴里说出的,她却好像是在说着别人的心愿,那份潜藏在心愿下的正义感好像并不源自于她。 “你就没想过更有趣的选择?”单祁循循善诱,他分辨得出,曲一叶确实变了,她原本那种与他势不两立的光明立场似乎不复在了,她是混沌的,可以被重新捏造的。 “让作恶的人变成案板上的肉,让善良的人挥舞尖刀,让屠龙的勇士变成恶龙,让循环无限增生。这整个世界就是一个混乱的厨房,而我们是唯一的厨师,把各色各样的人做成佳肴。” “你说的好像也很有趣,”曲一叶侧过头,不在意单祁为了蛊惑她而拉近的距离,就在呼吸间能吐气到睫毛的情况下正直地开口,“但我不能听你的,因为我先听了他的,我和他交换了,而你已经没什么可以用来交换的。” 没有……吗? 在她眼里,他竟然是无价值的吗? “不过你大概是个好人,”曲一叶转回了头,软软的耳朵擦过单祁的鼻尖,“所以我得向你表达关心,比如让你赶快回去,小心感冒,换一身衣服,因为现在的你不太好闻。我不明白你们的标准,但你现在的味道是我不想吃的味道。” 第85章 (三)我是谁:前缘 沉默了一会儿,单祁突然脱去了自己的长袖帽衫,将衣服团了团,朝远处丢开。 柔韧修长的上身就这样暴露在夜露中。匀称的肌理,有着内敛力量感的身体线条,然而与他阳光的娃娃脸完全不符的纵横交错的伤痕遍布在躯干上,触目惊心之下简直让人恶心。 他的身体微微发散着热度。 “他是谁?” 单祁问着,眼睛却看着湖面。 曲一叶回头看了单祁一眼,完全不明白对方在做什么,不过那股让她不想吃的味道倒是淡了很多,她再度回过头去,耳朵擦过单祁的脸颊。 “他很厉害的,我那个时候什么都不懂只会吃,他说我这样太可怜了,就给了我一点灵智。可惜我太弱了,还没有办法四处走动,而他也不打算一直在那里停留,所以我们就分开了,我失去了他的消息。” “说起来,也是从那时起我才变得挑食,才有了会吃和不会吃的东西的区别。” 曲一叶的语气里有毫不掩饰的憧憬和眷恋。 “你很冷吗?” 曲一叶冷不防又回过头,她看到单祁低着头,身体在轻微颤抖。 单祁抬起头,原本被刘海遮住的眼睛里有未曾遮掩的阴霾,那是会叫普通人看了就颤栗远遁的黑暗,是他不加修饰的恶质。 “你好像不太开心的样子?”曲一叶努力分析着眼前的这个人类,将身体完全转了过来,展开尚显稚嫩的双臂抱住了对方,“他说过,这样会让人心情好一些。” 单祁颤抖的幅度加大了。 有一瞬间,他是想要杀死曲一叶的,尽管他知道她是远甚于他的怪物,她很可能就是死亡本身所凝聚出来的某种东西。 他厌恶曲一叶即使失去人性也依然在遵守的所谓人性光辉,他在这样的光辉笼罩下简直快吐了,但他太想靠近曲一叶本身了。她如此奇诡,人世间几乎没有比她还有趣的东西,但很显然她也不在乎人世间的任何人事物,除了她讲述中的那个“他”。 他想取代,他想抹消“他”,他想成为这个怪物的唯一。 这样的愿景,光是想一想就让人兴奋得浑身发颤,这比他日复一日组合的死亡诡计游戏有趣多了。 “谢谢你,”单祁展开宽大有力的臂膀,回抱住了这个装着怪物的柔软小身体,“作为回报,我会帮你实现你想要的结局。” 这个怪物总是在强调交换。虽然她说他没什么可供交换的,但没关系,就由他先给出什么,再看她如何标价。当她接受得多了,她或许就会从里到外,变成他的,那个她口中的“他”不也是这么做的吗? ——人类的心跳声果然好吵啊。 曲一叶就着被单祁回抱的姿势把脑袋靠在对方胸膛。 她还没说完呢。 当她终于成长到可以四处走动时,她又遇见了他,可他和最开始那个他又不一样了,但一样的是,他依然那么慷慨,他又把他的东西喂给了她一点。他说“此间战事终了,我便带你回京替你寻你的亲故。” 但他没有回来。 她混混沌沌地凭着一点直觉去找,在一座很高的城墙上找到了他。 那是他,也不是他。 他被倒吊着,肢体不全,遍身染血,不瞑目地紧盯着某个方向,那原本在躯体里的魂灵已不知去了什么地方。 “白衣将已除!魏国气数尽矣!且将他曝尸百日,扬我军士气!” “这白衣小儿不过如此,便是他天生神力擅使奇兵又如何?天要亡魏,小小匹夫安能阻之?” 她听到城墙上有人高谈阔论,她不太明白这些俗务,只是默默地和自己打着商量。 既然他已经离开了,那么由她收下曾承载过他的容器应当是可以的吧? “将军!有妖风!” “整备!莫要慌乱!” “那白衣将尸首呢!?” 城墙上下忽的乱作一团,在离城墙数丈外的沙地上渐渐显出一些痕迹来,一团混沌的说不清是什么的东西裹着一具男尸,向着渺无人烟的地方寸寸远去。 她成长得实在是太慢,能够四处走动已是积蓄了不知多久的力量,凝出实体这等本事就更是滞后了。在旁人眼里,她只是一阵混沌的妖风,但在他的眼里,她似乎是他同族同类的样子,也不知是不是他曾喂食她的原因。 “你真厉害,能换这许多身体,下次见了,你一定得教我。”她裹着那具男尸自言自语,向着不知已去向何方的他预定着未来。 尸体一日日腐坏,终究成了白骨,白骨又化作飞灰。 她终于又遇见他。 “你是哪家的姑娘?”他坐在马上,俨然又是另一副少年皮囊,俯身问着她。 “我可以吃一点东西吗?”她不太确认是不是他,于是用自己唯一了解的办法努力检验。 “你真奇怪。”马上的他嘀嘀咕咕着,却还是翻身下马,离她更近了些,“你要吃什么?” 她凑到他面前,囫囵咽了一口——果然是他。 “你是猫精狗怪化的吗?蹭得人痒痒。”那少年双手把在她腋下,笑若春阳。 她第一次有了自己悬空的感觉,她疑惑地低头,竟是一双人类的白胖脚丫,再看进少年眼中,竟倒映出一个双丫鬟的杏眼丫头。 她有了形体! 此后每一次,她努力找他,找到了便吃一口检验。但她低估了她的食欲,她似乎吃了太多他的东西,多到他无力支付。 那时候,她已渐渐开了人世的窍,懂得了人世对于酸甜苦辣喜怒哀乐的分辨,也就明白他的人生竟一世比一世坎坷。那一世,他已沦落到做了乞儿,双眼被废,在冬日里倚着破庙将要冻死。 她都来不及吃一口验一验他,就见他的魂灵钻出了那个身子,如飒沓流星朝天际射去,她着急地追上。她已不同往日,有了几分本事,在堪堪要抓住那道灵光时,却被人拦了下来。 “阻人投胎,有违天道。”那裹在黑衣里的人沉声提醒。 “我与他是旧相识,我找了他太久,他去得太快,我不过是想留他叙叙旧,绝不是要阻他的路。”她有点委屈,她的情绪已经越来越多,有如寻常人类。 “你与他因果相缠?”那黑衣者似乎看出了什么,“你与他是如何相识?” “我得他投喂开了灵智,此后每一世便以喂食为契,得辨他本尊。” “你可知他以何喂你,你又到底吃了他什么!?” “初开始是灵智,后来,后来……”她在这世间流浪,野生野长,哪懂得这些门门道道,就是想问,最开始的那个他已经不在了,也无人可与她解答。 “你食他五感,更吞了他的气运!若不是你原身由碎念堆积所化,早被视作孽障赏了天雷!” 她呆呆的。 “那我该……怎么办?” “我掌往生界,你入我轮回,我可帮你还施于他。你不入轮回,谁也奈何不了你。” “我入。” 黑衣者哑然失笑。 “你不晓得这人间世情?你不怕我坑害于你?” “我不懂,”她答得干脆又坦诚,“我只是想跟着他,这一次,我再不吃他什么了。” 第86章 (三)我是谁:孩子呢? 她应该,完成了她的承诺吧? 入了轮回以后的事她不再记得,似乎是那黑衣人抹消去了,而入轮回以前的事,也是在吸食了本源后才在记忆里复苏。 那片埋葬了不知多少人尸的大湖,装载着许多人类散落的念头。 有疼痛的,有遗憾的,有仇恨的,有解脱的,有疑惑的……各种各类,这些念头在溃散之际分裂成更小的碎片,有一日,这些碎片中的一些聚合融汇在了一起,就成了她最初的样子。 当她有了存在,就主动地开始吃食这些碎念,极慢极慢的,长成了一堆不知是什么的东西。 黑衣者所掌的轮回似乎改变了她的形态,遮蔽了她的本源,她也就忘却这些前尘往事。直到这一次,她被逼入绝境,陷入濒死,在意识模糊之后,她恍然间看到湖里有大片大片明明灭灭的光点,她下意识地吞食,竟唤醒了最初的那份记忆。 这个叫作单祁的男人像他,却又最不像他。她已经不敢再去靠“尝一口”来辨认他了,她也并不知道从她入轮回以后过了多久,那个黑衣者又是否实现了诺言,将她吞食的他的气运还了回去。 她又要踏上孤单的旅程,漫长的生命里,她原本觉不出这样的寻找有多么无望,但一次又一次,她终于还是累了。 或许这一次,我不需要那么着急去找他。 我先找找,只是我自己,能做些什么。 曲一叶退出了单祁的拥抱,一双眼不染尘埃,再次审视着这个男人。 单祁确实很不像他。 在那许多的记忆中,即使他的人生一次比一次艰难,但他身上总是有好吃的味道,这味道诱引着她不辞辛苦一次次走向他。然而单祁,单祁身上的味道并不好,她要很努力很努力地嗅闻,才能闻到那遮天蔽地的乌云下一点点青草香,那香味咀嚼久了还透出涩。 或许他以外的人身上就是这种味道。 “你打算怎么做呢?” 曲一叶突兀地发问。 在常人的人情世故里,别人许诺了会给予帮助后往往就是感恩戴德的画面,从不会有人直愣愣地还要追加着去问“那你打算怎么帮我呢”。但这样的事,放在曲一叶身上却是合理的。 她不是常人,或许连人都不是。她是个怪物,怪物有怪物的沟通方式。 “薛金梅是第一个,她是书院的主任,兼管财务。”单祁观察着曲一叶的反应,徐徐道来,“这间书院由杨光发起,薛金梅后加入,但她带来了书院的主要资金,是书院能够发展到现在这个规模与地位的最关键人物。” “杨光许诺了她书院的财务大权,这也是薛金梅愿意加入杨光这个草台班子的主要诱因。” 单祁没有直接点明关键,而是绕着弯地说。他在逗曲一叶开口,他想培养这个怪物的阴暗思维。 “你说我该在下面见过她,”曲一叶果然并不防备,顺着说了下去,“所以她死了,是你做的,但和杨光也有关系。” “你说对了一半。她死了,但凶手是孟晶晶,我只是一个被胁迫的目击证人。”单祁无辜地耸耸肩,“书院发展到如今,已经向上打通了关系,横向笼络了许多资金,杨光当然不会愿意书院的财务权依然在他人手里。” “噢,我知道了!”曲一叶敏而好学,整合了自己许多在人世间的见闻,求知道,“你同时勾引了薛金梅和孟晶晶,成为引爆她们的导火索!看上去你似乎是帮孟晶晶除掉薛金梅,但实际上你还替杨光做事,博得了他的信任!” “太复杂了。”曲一叶摇晃着脑袋,有些感叹。 单祁笑了。 “这就复杂了?不然你自己是准备怎么达成你的愿景?” 曲一叶绞尽脑汁,一个词突然蹦入她的脑域。 “找警察!”她有些雀跃,像是一个等待老师批复的小学生,“现在这个世界上好像有警察这一类的人,他们应该能解决这样的问题。” 单祁看着眼前这个天真的怪物,她的眼睛比天边的月还澄澈,原原本本地倒映出一切映入她眼内的东西。她的微笑、皱眉、思考、兴奋,都只不过是对人类拙劣的模仿。 这样的怪物,在他的指引下,回成长成什么样子呢? 单祁伸出手,拍拍曲一叶的脑袋,也遮住了月光映入她双眼的路径,显出一点阴影来。 “警察抓的是违法的人。这里的学生是父母自愿送来的,签了入学协议,甚至有些学生即使自己逃出了书院,也会再一次被父母送回来,这样自愿的交易,犯了什么法呢?” “可是这片湖里有许多死人。”曲一叶有些疑惑,如果死了人的话总该犯法了吧? “但是这些死人不会再有亲人来寻找了。没有人来找的尸体,只不过是形状长得特别一些的肉罢了。他们失去了人的符号,又怎么算死了人?” 单祁双手交叉支在脑后,仰躺在地,压得草丛窸窸窣窣地响。 “你或许不知道,这一类校园每年都要通过政府机构的验收,而这间书院已经连续三年获得‘安全校园’的称号了,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除非有人把事闹大,大到无法收拾的地步,否则不会有人来起底回章书院,不会有人从预设它是罪恶的立场来审判它调查它。” “父母把问题孩子丢来这里,要么收获一个从此百依百顺的孩子回去,要么从此能完全丢掉一个累赘,更有甚者或许还能得到一些钱财上的报偿;书院教育问题孩子,为社会减少潜在隐患,教学成果突出,政府为此嘉奖。一个自洽的圆,圆环上的每一方都心满意足,有你警察什么事呢?” 那种不好吃的味道似乎更重了。 曲一叶捏着鼻子,出口的声音变得有些奶气。 “你果然没有他厉害,连我都能算出来,你却少算了。” 单祁漫不经心地给了曲一叶一个眼神,似乎在问“有何高见?” “你每一句话都在提孩子,但最后算的时候却少了孩子。你说圆环上的每一方都心满意足,孩子呢?” 曲一叶憋不住气了,她现在不再是从前那堆碎念的聚合体,她是人类的身体,得呼吸。 她松开鼻子,狼狈地大吸一口气,这才重新捏住鼻子继续奶声奶气地道:“我就是孩子,我,我才不满意呢!” 第87章 (三)我是谁:意料外的展开 空气有一瞬的静止,虫鸣的节奏慢了,那明月洒下的光辉似乎都变作一格格爬动。 “呵。” 单祁突然笑出了声。 他知道这个怪物并不是在声泪俱下地质问,她只是从头到尾以一个旁观者的视角看到了事件中的每个人、每一方,她只是在陈述她的见闻。 “你算什么孩子?” 单祁单手在草丛里摸到了一枚石子,一甩手,朝湖面抛去。 “嘭”、“嘭”、“嘭”…… 石子不知道在湖面打了几个水漂,这才没了声,沉没下去。 “普通的孩子可不会能健全地从强电流里活下来,普通的孩子可不会以一己之力单挑一个班的孩子,普通的孩子可不会从死人湖里活着上岸,甚至还因此治好了伤。” 单祁的眼睛有着奇异的冷色,他仰视着曲一叶。 “你说说,你算什么孩子?你凭什么认为你能代表孩子?你又是以什么身份发出‘孩子不满意’的抗议?” 曲一叶的眼神黯了黯,竟突然轻轻点头。 “你说的也有些道理,但是,”她硬生生把单祁的一只手从他脑后抽出来,速度之快力道之大得单祁来不及反应,“你看,我就是孩子呀。” 她自己小小的手与单祁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合在一起,伶仃的五指像一卷枯草偎依在坚实的土墙下,还绷了绷,似乎是在努力企及土墙的高度。 纤弱、易碎,正是孩子的特征。 单祁被曲一叶这猝不及防的一拽拉得东倒西歪,有些狼狈地依曲一叶施为。 他用了诡辩的伎俩试图从立场的角度否定曲一叶为善的想法,但怪物终究是怪物,他们有自己自成一套的观念,不是三两句话就能带着走的。他能质问曲一叶自称为孩子的立场,却无法抹消曲一叶当前的孩子身份。 她确实是在这个圆环中的一员,是被踢皮球一样不断被传递又消耗的孩子中的一个。 “你真的有父母?” 怪物的父母会是什么样?以他事先对书院的调查,书院收纳的孩子都是父母缴纳一定的费用后送进来改造的,曲一叶既然出现在这,就不可能是书院从路边随便捡回来的孤儿。 曲一叶实诚地摇摇头。 “不知道,我不太记得醒来以前的事了。” 醒来以前?什么时候醒的?那么醒来之前曲一叶还是现在的这个曲一叶吗?难道这个怪物并不是曲一叶本身,而是偶然附身到曲一叶身上的?那么,有没有可能,他能把这个怪物与曲一叶剥离,让她寄生到——比如说自己身上? 单祁的血热了起来。 他刚要再接再厉,挖掘更多的信息——反正这个怪物看起来也并不设防,也不知道是她看不起人类,认定人类无法对自己构成威胁,但是她单纯对一切都无所谓—— “阿嚏!” 他忽然顿首,打了个喷嚏。 虽然是夏日,但现在正是更深露重的凌晨时分,气温本就偏低,何况是在湖边,这死人湖又与一般湖有所不同,降温效果更是低得惊人。他为了博取怪物好感,把上衣脱了抛在一旁,现在赤身裸体,被风一吹,打个喷嚏实在是人体的自我防御了。 但这种人体的自然反应放在一个总是掌控全局的变态身上实在是极其有失颜面。 单祁尚且没来得及做出补救,曲一叶就摇了摇头,以一种不知道从哪儿学来的老迈口吻道:“你身体不太行啊。” 事实上,几乎所有人类的身体在她眼里都脆弱。这件事,在她看到身为白衣将时的“他”高挂在城墙上的尸首就明白了。 肢体是可以被弯折和砍断的,人类的躯体并不比一块土一阵风更强悍。至少那时的她就不会被大刀砍断,也不会被一条绳子吊住,在风里晃悠。 但是现在嘛—— 曲一叶看看自己淡了大部分,但还能分辨出颜色的瘢痕,有些心虚。 嗯,说起来她现在的身体也不太行,似乎没这个立场说别人。 忽然一双大手将她拢了过去,就见刚才还尴尬得处于下风的单祁转瞬竟又一副笑模样。 “正好我教教你,人与人的体温是会互相传染的。你觉得我的身体不太行,那就劳烦你来暖暖我。” 如果曲一叶不是那么几辈子只懂得跟着“他”的屁股后面走,而是多关注身边簇拥而过的人情世事,那么她此刻就该反应过来,单祁这种行为和耍流氓没什么两样。 她的脸被按在单祁胸口上,单祁的体温比她居然还更低一些,似乎这个人是天生的低体温,所以才能在夏日忍受长衫长裤的打扮。 曲一叶靠在那里,并不挣扎,但终于发现了单祁在人类的群体中似乎也算特殊。 比如他这一身的伤痕。 “这是什么?”曲一叶摸着盘踞在单祁胸口的一道疤。 那伤创面大,恢复的时候似乎并不顺利,以至于现在创口弥平了,那一处的皮肤却还是坑坑洼洼的,触感与正常皮肤有异,让人一摸上去忍不住背后一激灵。 “从前有人想要烫瞎我的眼睛,我不老实,躲开了,那块铁就烫在了我的胸口。” 单祁不以为意。 但这是他从未对别人开口的事。他对人并没有信任,但这个怪物——也不是说他就相信这个怪物,只是这个怪物又有什么图谋呢?她根本不在乎人类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她只是旁观着,又受从前那个曲一叶的影响替她完成未完成的事罢了。 所以他也没有隐瞒的必要。 “没了眼睛会很麻烦。”曲一叶努力代入着自己。在她还没有灵智的时候,周围的一切都朦朦胧胧,但当“他”喂给了她一点灵智,就像为她打开了一道连接世界的通道,为她张开了一双看世界的眼睛,在那之后,她才知道,“没有眼睛”时的自己生活得那么不便。 至少,有了“眼睛”以后,她能够自主觅食,而不是等待着或许偶然经过的那一星一点的碎念。是了,没“眼睛”之前,没经历过那许多之后,她根本都不知道那些东西叫碎念。 单祁沉默了一会儿,就像绷紧的气球被细细的针戳开一道肉眼不可见的小孔,那些沉郁的空气从那里一丝丝逃逸了出去。气球不再痛苦地绷起他的外皮。 “嗯,”他像是笑了一下,“是会很麻烦。” 第88章 (三)我是谁:他是怎么想的 “这一道呢?” 离天亮还早得很,刚刚吸食过碎念使曲一叶精神抖擞,反正也没别的事可做,她索性摸着另一道伤疤接着问。 “在福利院和别的小孩打架,有个比我大的孩子藏了小刀。” “福利院?是收留孤儿的那个福利院吗?” “嗯。” “那你也不知道你的父母是谁了?” “不重要,我是我。” “你说得没错,其实你挺像一个老师的。”曲一叶无念无想的眼睛看进单祁的深渊,“你会像老师一样说一些很像道理的话。” 单祁唇齿间短促地呵出一口气,像是一声笑。 “我现在不就是单老师吗?不过或许要让你失望了,如果你说的是人间的普世道理,那不是我会教的东西。” “这道呢?” 曲一叶并不纠结,她就像是打地鼠一样,一挪一个坑地持续着游戏。 “我被收养了,那一家的男主人用碗砸我,碎瓷片插进了这里。”单祁抚了抚那道疤,这是他很少会做的事,“或许里面还有残渣没取出来,不过无所谓了。” 曲一叶反常地低下了头。 月亮隐在云后,单祁眉眼间拢上阴霾。 “你在可怜我?” “我在想……” 两人同时出声,单祁扼住了话头,曲一叶才不在乎什么谦让的人类交往美德,将自己的话继续了下去。 “我好像看过类似的话本,这个故事的背景是不是他们以为自己不会有孩子了所以收养了你,有了你之后,他们却又怀上了自己的孩子,这个孩子获得了他们所有的溺爱,而你就成了累赘。他们从此不再善待你,或许这个孩子会犯错会欺负你,他们也就偏帮这个亲生子,把所有的气都撒在你身上?” 曲一叶期待地看着单祁,等待对方的认可。理论能够运用于实际让她觉得她作为碎念时的日子也不算白活。 “难道我说过我有一个弟弟?”单祁笑得诡秘,并未直接作答。 曲一叶诚实地摇头。 “否则我无法理解。在我看过的情况中,人似乎很推崇男孩,他们把男性视为传宗接代必不可缺的根本。你性别为男,他们专门收养了你,却虐待你,如果不是有另一个候选人这样的前提,我实在很难理解他们的行为动机。” 不等单祁反驳,曲一叶又自顾自地驳倒了自己。 “不过人似乎本来就有这样非理性的部分,真是复杂。” 她所想到的,是“他”最初给她的一点灵智。黑衣者在送她入轮回前曾经告诉她,灵智这种东西是有一定量的,它无法增长也不会削减,是与魂灵捆绑的东西,“他”给了她灵智,那就是切切实实地把自己的东西分给了她。 这种损己的事情是有违人类利己的天性的。 但他就这么做了。 黑衣者还说,开了灵智后的她初始力量还是很薄弱,想要吞吃他人的气运必须得到他人的首肯才行,否则她无法破开每个人浑然一体的气运场。所以转世之后的“他”起码最初几次,仍是心甘情愿地将自己有限的东西馈赠给她的。 到了后来,她的力量增长强大到一定地步,对于他人的气运就能不问而取了。但她细细想来,一直到他沦为乞丐而早衰的那一世,他从来未曾拒绝过她“可以让我吃一口吗”的请求。 或许对这个世界而言,他只是一个有几分气运底蕴的小小魂灵,但在她这个久存于世不知生死的碎念眼中,他是她的一整个世界。 曲一叶再度垂下了脑袋。 “又在想什么话本故事了?” 单祁语气平淡。他差不多习惯了曲一叶的状态,她与伪善的人不同,她不会有那种廉价的可怜之心——她没有那种恶心的东西。 “眼睛抬不起来,嘴巴笑不起来,这里沉沉的,眉毛好像挂着什么东西,这种心情是想念吗?”曲一叶却低低地开口了,“我没有办法再一日千里,我只有这双每一步都必须踏在地面上的腿,但我很想一眨眼就出现在那里。” “你不想再知道其他伤疤的故事了吗?” 单祁却没有接着曲一叶的话问下去,问那个“那里”是哪里。他敏锐的洞察力让他知道,曲一叶这句突如其来的话只会跟让曲一叶念念不忘的那个“他”有关,而他并不想继续这样的话题。 单祁抓着曲一叶的手挪到了另一处陈年旧迹上。 “我回到了福利院,福利院的孩子里出了个新霸王,”他声音平淡,语速却很快,“他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硫酸。” 曲一叶柔韧的指尖在单祁的引导下一寸寸贴合那凹凸不平的丑陋伤疤。单祁的身上有“他”的气味,但却是最不像“他”的,如果他真的是“他”,那么他所遭受的这些,是不是意味着她的还运失败了?甚至于她还在一步一步蚕食“他”的气运? 残酷。 曲一叶脑海里涌现出这两个字。在那之后,过了多少世?是她太过轻信黑衣者了吗?她又害了“他”吗? 但单祁不一定是啊,这世界大到她用人类的双腿都无法丈量。曾经她走过无涯的时间,跋涉千里才能一次次找到“他”,她凭什么认定这次“他”会正好在自己身边? 不,还运不会出错的,“他”一定在另外的某个地方,所以她要尽快完成自己的任务,从这里出去。 单祁的话声止住了,曲一叶的走神太过明显,这个怪物根本就没想过人类交往所要遵守的礼节,她随心随性做着自己的事。 单祁的语气冷沉了。 “我生就了一张好脸,”他的声音比夜风更寒凉,“很阳光,很无辜,一张不会让人想到糟糕的事情的脸。” “有的人会下意识去守护这张脸所代表的美好,也会有人有摔碎美好的冲动。” “你呢,你怎么想?” 单祁与曲一叶的身体已不知不觉分开了,他刚刚有所回温的皮肤再次被寒潭与夜风吞食掉了暖意。他像一樽放在展柜的好玉,即使沐浴在众多目光下,身躯依然只是冰寒的。 ——没有人来与他传暖。 曲一叶看着单祁,有一瞬间,单祁的身影似乎与“他”重合了。 “我想,”她似乎失了魂,紧紧揪住单祁身上那唯一一丝让她怀念的气味,话语从她的潜意识里倾倒了出来。 “我想,这张脸自己,是怎么想的?” 她一厢情愿跟随“他”许多世,又在“他”的纵容下吃了“他”许多运,可“他”从来没有与她说过,“他”对她,到底是怎么想的。 第89章 (三)我是谁:爱和医院 单祁手指冷冰。 “如果你想更好地融入人类,我奉劝你多费点心伪装。” 他放开了曲一叶的手,转而走向自己原本抛开的上衣。 “起码说话的时候,眼睛看着人。” 他草草将衣服套上,仿佛刚才顺遂的谈话氛围都是假的,只几步,就迈进了黑暗里。 曲一叶仍在原地坐着。 她不太理解这个她曾经催着回去休息却执意留下坐聊的人为什么突然间抽身离开。 说话的时候眼睛看着人? 她确实一直看着单祁,但总是透过单祁在看另一个人。 “大概对人类来说,这是很不礼貌的行为吧。”曲一叶拿食指逗着凑到自己脚边的蛐蛐,开始进行课业反省,“不过真奇怪,他居然也会在乎这些。” 单祁很明显是一个与世俗主流相悖的人,但他却会有这样“正常人”的反应,实在是与他很不相符。 回到员工宿舍的单祁睡前洗漱时打碎了墙面的镜子。 血液混合着水从掌腹蜿蜒而下。 他的双手不染鲜血。他不屑于让自己双手染血,因此只是周旋在人群中,借着信息差和一些诱导,让所到之处成为鲜血的坟场。 他有一副好皮囊,周旋中他自然要加以运用。但他从未露骨而主动地献媚,因为女人是感官神经发达的动物,一些暗示,一点若有似无的引导,就足以满足大多数女人的喜好。 但是那只抓着曲一叶的手是怎么回事!?那副引导着她探索自己的伤疤的姿态是怎么回事!? “我一定要得到你。” 在四分五裂的镜块中,数不清的单祁眼珠赤红。 “把你剥离,拆解。” 然后呢? 更多的恶劣的话却不知为何无法顺畅地通过震颤的声带发出来。 单祁熟练地打开衣柜后的暗柜,用里头的药品简单收拾了手上的伤口,就在医用酒精的气味中沉沉睡去。 在医用酒精的作用下,伤口在间歇性刺痛。 不过这样才好,疼痛才让人能保证自己是活着的。 ----------------------- 薛金梅失踪了。 书院并没有声张这件事,薛金梅的主任身份由蒋强军暂时顶替,而她原本分管的书院财务则由杨光领回来的一个油头眼镜男负责。 “唉,金梅姐的下落我也很忧心,”杨光对着电话那头叹道,“你也是知道的,书院里离不了我们,我和金梅姐总得有一个留在书院。我也是没想到,居然有人趁着我们聚会的时候对金梅下了手,早知道这样,昨天我就不该贪多那几杯。” 电话那头的声音很冷静。 “杨光,我们这么多年合作的交情,这事我也不会全推你头上,但金梅的下落,你得给个交代。” “薛院,不是我不想,昨晚书院的监控不知道电力被谁给切了,什么也没能录下来,唯一能确定的是金梅最后出现在监控里是从教务楼前走过。看她走的方向,加上又是那个时间,我看她大概是回房间去的,这一点我跟她这么多年搭伙的朋友了,还是了解她的。” “但她没了。”薛院长冷硬地打断了杨光的话,“你那书院是什么情况我们都知道,你别跟我打哈哈。” 杨光仿佛被噎住了嗓子,原本恳切的语气变得更无奈。 “薛院长,我们俩院这么多年往来,彼此是个什么情况我也不怀疑你都清楚。”杨光的语气放缓,有了些慢条斯理的意思,“书院里什么地方我都找过了,没有金梅的踪影,不过,倒确实是有个地方还没去找过。” 话筒那边没了话声,是冰冷的沉默。 “现在书院里少了金梅这个主心骨,我忙得不可开交根本走不开,怎么?薛院长要不要抽空莅临书院,和我一起找找那块剩下的宝地?” “杨光,你有种!” 啪,电话挂断了。 杨光随手将手机抛到一旁,嗤笑不已。 “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跟我在这谁俩呢?” 他视线不经意扫过桌上的合同,那正是昨天他与薛院长等人在饭局上签下的新的合作合同。 “这么多年了,你俩抢我的蛋糕还要放那么大一块蛋糕来诱惑我,我不结结实实啃上一口,怎么对得起你们的期待呢?” 他食指抚弄着甲方那一栏的“爱和医院”,嘴角一咧再咧。 那一天,天色昏沉,曲一叶在杨光虚伪的呵护下坐上离开医院的车。他们是从地下车库直接进入的医院,离开时,曲一叶用余光一扫。 他们走的是非公开出入口,照明并不好。杨光以为曲一叶不会看见,事实上一般的孩子也确实无法在那样的能见条件下仅靠匆匆一瞥认出那楼顶与他们反向放置的院名。 但曲一叶做到了。 她看到的,正是这个院名。 第90章 (三)我是谁:苟勇敢的碎念 大获全胜。 杨光难得的心绪翻涌,在豪华的办公间来回踱了几步,就给教师办公室拨了内线。 “把曲一叶找来。” 事实上,如果可以的话,他更想等到曲一叶主动来找他,但现在,欲望当前,那些狩猎的耍弄把戏都得往后稍稍了。 曲一叶是直接去的仁和班教室。 她几乎一夜未睡,却半点不显憔悴。班上的学生见了她都有些胆怯的意思,曲一叶则盯着那个曾经属于苟勇敢,如今却永远空置的位子,有些怔忪。 她在湖里吃到了苟勇敢的碎念。 苟勇敢并不是天生就不勇敢的。 当他一两岁靠着身体的感知探索世界时,苟妈妈暴躁地把他丢到围栏围成的小小天地里。 “别给我添乱!” 他再三再四地“越狱”。 苟妈妈忍无可忍,给了他脑袋一巴掌。 “小兔崽子,你是生来讨债的啊!?让你乖一点你听不懂!?你这样的怎么会是我的小孩!?” 苟勇敢并听不懂苟妈妈的话,但他听得到那放大的分贝和不耐烦。他吓哭了,招来了斥骂的恶性循环,直到他终于学会坐在原地闭嘴,他和苟妈妈之间才达成了和谐。 “哎呀你家小子真乖,这么小就这么听话,不像我家那个皮猴子。” 于是苟妈妈带着苟勇敢时能听到这样的赞美,她心情很好,苟勇敢的颈扣就能被松开,让他得以喘息。 苟爸爸向来是不管苟勇敢的,偶尔才会有一些亲子互动,每到此时苟勇敢都很兴奋,他觉得爸爸和妈妈是不同的。 直到那一次,妈妈临时有事,只剩下爸爸带着他去小公园玩耍。苟勇敢激动得心儿怦怦的,他破天荒地爬上了他一直不敢上去地最高地滑梯,他想把这次挑战作为献给爸爸的礼物,尽管他也不知道这能不能算礼物。 “爸爸,看我!”他挥着手。 他的爸爸坐在公园的椅子上,全神贯注地戳弄着手机。 “爸爸!”苟勇敢有些着急了,更努力地挥手。 “你滑不滑?快一点!”后面的孩子们等不及了,推了苟勇敢一把。 谁也料不到的,他就这样头朝下滑了下去。因为错误的姿势和重心,他在半空中冲出了滑道。 …… 当他恢复意识时,是爸妈在旁边争吵。 “你要死了你,让你看孩子你在旁边玩手机!”苟妈妈呶呶不休,他们似乎已经吵了很久,把护士都惹来劝架。 “唧唧歪歪有完没完!”苟爸爸出其不意,蒲扇大的巴掌狠狠盖到苟妈妈脸上,围观人惊呼一阵,连忙把两人拉扯开。 苟爸爸脸色涨红,犹不解气。 “臭三八,老子帮你带孩子就不错了!你问问其他人家里都是谁带孩子的!?你见过哪个婆娘像你这样把孩子丢给自己男人的!?”他一转眼,看到苟勇敢清醒了过来,狠狠一脚又踹在苟勇敢病床上,发出仿佛垮塌的吱呀巨响,“都他妈你惹的!小逼崽子,让你逞能!你知不知道你住这院要吃掉老子多少钱!?” “这位家长,你再不冷静我只能请保安带你出去了!”护士长强作镇定高声喝止。 各样的声音交杂在一起,模糊了苟勇敢的记忆。他不记得后面发生了什么,只记得后来他就成了现在的自己。 谨小慎微,不做任何可能冒险的尝试,蜷居在苟爸爸和苟妈妈圈定的安全的壳子里。 但他到底还是勇敢了一次,为一个不过几面之缘的同学,为曲一叶。 他无声无息地死去,但他留下的定格在那一刻的碎念,却是欢畅的。 他仿佛又回到了一两岁的自己,因为无知而探索着,因为萦绕在身边的所有未知而发出期待的喊叫。 他笑呀,笑着。 “曲一叶,出来。”孟晶晶脸色阴沉地敲了敲教室后门。 曲一叶的回味被打断了,她平静地起身,依言走了出来。 好闻和不好闻的味道,差别竟如此明显。 第91章 (三)我是谁:博弈 “你真是命大。” 孟晶晶的脸色实在算不上好。尽管努力用粉底和遮瑕掩盖,她眼下的青黑仍是留有痕迹。 尽管没有听见曲一叶跳湖的动静,但听蒋强军对她分头找人的吩咐,她也猜得出曲一叶的去向。 那片死人湖,当初杨光硬要她在湖边“服侍”他时,她不慎沾到了湖水——只那一点,冰得她骨头都要冻掉。 似乎是感觉到她的异常,杨光一边继续着鞑伐,一边浑不在意地哄着她。 “放心,这里可没有监控,你不用担心你的光屁股被谁看走了。” 他一巴掌打在孟晶晶的屁股上,笑得畅意。 孟晶晶强笑着应付过去,但那天晚上她就发起了高烧,人迷迷糊糊地几度就要没了,只过了一个星期才终于好转。 所以她是领会过这湖的厉害的。 可曲一叶不只是像她这样沾了点湖水,她应当是全身都没入过湖的,可非但没生什么病,连身上的伤痕都比昨天看着浅淡了。 孟晶晶背后发凉,该不会—— 现在在她背后的还是原来那个曲一叶吗? “孟老师,”单祁突然从拐角走了出来,冲孟晶晶招手,他自然地扫了两人一眼,笑着问询,“你们去哪?” 孟晶晶差点腿软,这才找到依靠似的快步迎上去,半靠在单祁身上。 “校长办公室,”孟晶晶脸上含着羞怯的笑意,眉眼间似乎在引逗单祁回味昨晚他俩的“花前月下”,“小单,你去哪呢?” 单祁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 “好巧,我也要去校长办公室。” “那不如一块儿吧?”孟晶晶自然地挽上单祁的手臂,单祁并不推拒,就这么任孟晶晶挽着走了。 两人在前边并排,曲一叶自然而然就落了单。 她好奇地打量单祁的后脑勺。尽管她知道单祁杀人的方式在于借力打力借刀杀人,但她还是有些无法理解,这些简单的小行为真的就能累积促成杀人的举动吗? 她活在这个世上那么久,对人类却还是缺乏了解。 但这一次,她会努力去看去想的,因为她终于好奇了,好奇“他”是怎么想的。在弄明白“他”之前,弄明白人类这个大类自然会有所帮助。 “进来。” 走过了三扇门之后,三人进入了校长办公室。 杨光兴味盎然的眼睛在看到另两位不速之客后降了些热度。 “有什么事吗?” “曲一叶是我班上的学生,”孟晶晶笑得甜美,笑意却不达眼底,“她已经缺席很多课程,进度落后其他同学。本着为学生们负责的原则,我打算给她提提速,安排更满的学习计划表,所以分秒必争啊,校长。” 孟晶晶说得冠冕堂皇,她和杨光都心知肚明。 她这是借题发挥向杨光表明不爽,不乐意见杨光成他的好事。 杨光不以为然地拿起听筒拨了个内线号码。 “杨锋,来把小晶带出去,”他笑得恶意,“给她看看你的杰作。” 孟晶晶脸色一霎惨白。杨光亲热的时候叫她小孟,要把她踹开了就叫孟老师,却从来没叫过小晶,小晶是杨锋那个恶趣味的家伙才会有的称呼。 这对兄弟! ——她被这对兄弟摆了一道! “孟老师,还不走吗?”杨光恍然大悟似的,“是我没有领会你的良苦用心了,你是想让我们新来的小同志一起开开眼啊?” 孟晶晶抖如筛糠。杨光那个老变态防范意识强,没有录影的爱好,但杨锋——那句“杰作”的指向再明显不过。 她隐秘地揪了一把单祁的衣角,这才退了出去。 她相信单祁会懂,她相信单祁会站在她那边。毕竟昨晚她和杨锋同时出现,他依然义无反顾选择了自己。 “单老师,你又有何指教?”解决掉一个碍事的,杨光有余地转着笔。 就见单祁原本温和开朗的表情有些干裂,显出了一瞬间的狰狞。 “我的报酬呢?” 第92章 (三)我是谁:演技派和直球 曲一叶在一旁满脑袋问号。 尽管和单祁接触不多,但她很明白他不该是这样外露的。 “提前转正,享受正式工的薪资,这还不好吗?”杨光气定神闲。 “我做了那么多事,只值这些!?”单祁的神情中有一闪而逝的狠厉。 “单老师,学生还在呢,”杨光用钢笔敲了敲他那张楠木桌,“注意影响。” 单祁这才分出一眼递给曲一叶,似乎是才发现还有旁人,有些迟疑和困惑。 “她不是……你?” 她不是你的人?她不是早明白你那些龃龉? 他的语言、神态,配合上他天然开朗的娃娃脸,透出一种无可救药的蠢。 杨光轻蔑一笑。 尽管这个人递上来的简历有所遮掩,但到了他这个位面,想要查他不过是一通电话或者一顿饭的事——从几宗特大号杀人案中幸存的关系人,双手没有沾过一滴血,却靠着这点事迹狐假虎威装腔作势的软蛋。 他根本连一点杀人的勇气都不会有。 “单老师,没有别的事就请你出去,你的学生们还在等着你。”杨光整整衣领,办公室的空调很足,“当然如果你不想做单老师了,书院的大门也随时为你敞开。” 这就是没得商量的意思了。要么接受这个报酬,要么从书院滚蛋。 当然是否能真的活着从书院滚蛋就是另一码事了。 单祁一脚踹在旁边的茶几上,发出一声巨响,而后掉转头,撞开门气愤地踏步离开。 曲一叶没有错过他背对杨光时一闪而逝的狡黠眼神。 曲一叶大受震撼。 她都快要接受单祁真实性格还有这样一面的现实了,结果单祁在演戏? 人类的世界里是不是还有一种叫作演员的职业?单祁怎么不去做演员? “吓到了?” 杨光缓步踱过来,脸上的表情多了几分温和。 “这些初出茅庐的愣头青就是这样,暴躁易怒,非常不成熟。”他把手掌在曲一叶的肩膀,带着曲一叶瘦小的身体走向茶几,“或许在你这样年纪的孩子眼里大人都是一个样子,但大人和大人也是有区别的。” 他并没有提把曲一叶找来的原因,只是唠家常似的说着闲篇,带着曲一叶在茶几旁落座。 “你昨天没回宿舍?” 就在这样的温馨中,杨光陡然投来这样一问。夜不归宿是违反书院校规的,他先说着不相干的话软化曲一叶的心理防线,再突然地给予刺激,可见是个操控心理的高手。 但现在的曲一叶已经不是昨夜以前的曲一叶了。 从前的她还会与杨光虚与委蛇,因为她是以人的身份在这深渊中挣扎求生。但现在,她很难再把自己只看作人了。 尽管她和单祁说自己有想要“解散书院,救好人,惩恶人”的愿景,但这些愿景并不是执念。能达成当然最好,要是达不成,她也不会悔恨——脑子里闪过苟勇敢和小敏的脸——但大概,她是会有些不舒服的。 曲一叶摸着心口思索。 杨光却以为她怕了,去握曲一叶摸着心口的手,拢到自己掌心。 “别怕,大爸爸只是问问,不会把你怎么样的,你大胆地说,发生什么事了?” 曲一叶虽然看得穿杨光是什么样的人,但并没有心思迎合这家伙的喜好,于是耿直地回答道:“杨锋埋伏在宿舍边想杀我。” 她想了想,还有一个没对她构成威胁的主谋兼帮凶。 “哦,对,还有孟晶晶。” 杨光:…… 性趣-1 第93章 (三)我是谁:是他太急 杨光的手僵了僵,尝试着再次把对话带入自己的节奏。 “曲一叶,你虽然年纪还不大,但大爸爸知道你是聪明的,有些话不该乱说。” 曲一叶点点头。 “对哦,杨锋是你亲戚。” 她想起有一世“他”去参加科举,最后却被抓舞弊,杖刑五十,落下残疾,还被判终身不得科考。直到后来殿试爆出舞弊丑闻,朝廷下令彻查,一层层查下来,挑落许多官帽,这才顺便为“他”平了反。 原来“他”邻座的考生是其中一位监考官的亲族,夹带纸抄作弊,却太过紧张,纸抄不慎旁落。那位监考官为了保住自己的亲族,便指称邻座的“他”才是夹带小抄者。 就是这么轻飘飘的一指、一认,权力便能把处于阶级低层的人们打落深渊。 陈冤终得雪,但“他”却早就因为伤势过重死在了那个冬天。 也就是那个时候她明白了,人这种动物是会袒护亲族的。 杨光的温和在冷却,他拢着曲一叶的双手不自觉收紧用劲。 “曲一叶,你明白你在说什么吗?” “不是你问我发生什么吗?”曲一叶反应平平,“切实的事却不准我说出来,这种需要维持的奇怪默契我实在欣赏不了。” 杨光的动作极快,他应当是驾轻就熟了—— 他的手毫无征兆地锁住了曲一叶的脖子,表情却仍称不上凶相,把个伪君子的形象演了个十成十。 “你该明白我最讨厌蠢货。如果你是在玩什么少女的把戏,最好看明白情况。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人类的身体窒息了原来是这种感觉。 曲一叶仰着脆弱的脖颈。 不过她依然体会不到死亡的恐惧,她本就是蚕食着人类死亡时溢散出的碎念诞生的。她虽然体会不了人类的死亡,但也并不陌生。 杨光松开了手。 因为曲一叶一直未曾应答,他认定是被掐住的脖子才让她无法回答,而曲一叶在窒息时仍平静看向他的眼睛再度点燃了他的兴趣——这才是他看中的猎物! 于是他给了曲一叶又一次机会。 曲一叶揉了揉喉咙,咳了一声,人类的身体会感到难受这点实在是太不方便。 “看来你不喜欢好好聊天。” 她重新抬起头,平静地与杨光对视 ——那是遗留在杨光视网膜上最后一帧关于曲一叶的错误印象。 推掌!拧、立、化! 曲一叶以快得肉眼难辨的速度在杨光胸膛打出一套组合掌法,正是那天晚上她在蒋强国身上施展的! 她本来只是一堆碌碌无为的碎念集合体,虽然开了灵智,但无人指点,除了不会死之外没什么本事。黑衣者推她入轮回之前,瞧出了她废柴的本质,就把这套掌法教给了她。 “这样,就是给那个人下标记。” “下标记?”她一边冲着虚空复习着,一边问道。 “唉,你别乱打,算了,反正已经与你便利,也不差这一点了。” 黑衣者在她眼前一挥,她再看茫茫众生,竟透过皮骨看出了冲涌的气。 “照着气穴打,”黑衣者再次指点,“你做了标记后,最迟七日,我就会来。” “你来做什么?” “我来自然是收人性命,送入轮回!”黑衣者恨铁不成钢。 “原来这是杀人掌法。”她若有所悟。 黑衣者懒得再矫正她实话实说的耿直,一脚踹她下了轮回。 “我原本不想的,”曲一叶又连连刺激几处气穴,强制激醒中掌后昏迷的杨光,“但是我真的不擅长说教。人类强制改变他人意愿的方法很多,但最好用的还是威胁。” “我又走了捷径……我也想多练习一会儿的。” 她想起那一世“他”做了佛下僧,教导她凡事不应操之过急,更不可依赖旁门左道一味取捷取巧,“他”念得她耳朵都快生茧了,到头来她却还是辜负了“他”的期望。 “不怪我,”她正义凛然地睨视杨光,“是他太急。” 第94章 (三)我是谁:待改40 占坑中,待改ing ----------------------------------------- 他是个沉默的人,存在感稀薄,敏感脆弱的心,轻易动弹就脱身不得的感情。 他是人群里的人,一只炫耀羚角的领头羊;喧闹,受尽欢迎,赢家。 他按部就班,亦步亦趋地走着自己的人生轨迹,却在大学脱了轨,进了野营社,喜欢上他,七年——他始终不言不语。 他一路顺风,有着甜美可爱的女友,进了名公司;随后一落千丈,遭辞退,受打击,染赌瘾,父母破产自杀,女友不堪忍受伤心离开。他一无所有,正仰躺在烂泥里数着烟——这个时候,他遇到他。 当他因为重新振作,因为不再是独自一人而对他动摇时,他握住他的手真心祈愿,“你是个非常坚强的人。你很温柔、很坚强、很正直。将来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不会再误入歧途。你一定能够变得比任何人都幸福。”“请你一定要幸福。”然后他松开手,从八年的执念里抽身而退。 可他到底还是追上来,捆缚住他,“也许我没法爱上你,但你要呆在我身边。”他哭了出来,“单恋你的时候,我想过要是能和你在一起该多开心。可根本不是这样,完全不是这样。有你在身边我只觉着痛苦。”一边说着,他一边伸出手环住这个只把自己当作消遣寂寞的陪伴的男人。 争辩是什么?两个人你来我往的语言攻击,最后擦枪走火直接撸胳膊上?或者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观点的正统地位,于是毫不吝惜口舌与对方大战逻辑思维能力,搞得自己三观崩溃,恍如在审判日被天神抛弃的游魂——这样想来,争辩除了能让人过过嘴瘾,或是让他人在你身上逞逞口舌之利外,毫无其他作用——啊,或许,这样的争辩也能让你收获一肚子闷气。 与逻辑思维能力强悍你太多的人争辩,犹如在关公面前耍大刀,一个疏忽之间就砍掉自己一只臂膀;而与思维能力弱你过多的人相争辩,好像对牛弹琴,当你默默地揣摩他“哞哞”的含义时,他早已将逻辑绕过个九曲十八弯,勉勉强强回归了正道,于是你耗尽神思后突然发现,这就是一堆烂糊面,怎么也分辨不清个中干系了,可是跟这样的人较起真来要说什么道理,还真是讲不清的。 不如就吃亏吧,反正这样的争辩,本身已经是一种吃亏。我几乎不能相信这世间有真正平和的争辩,或许是因为我耳目闭塞,又或许,我这小人之心实在猖狂。 吃亏又如何呢?让自己熟悉吃亏的委屈,让宽容能得以在心间扎根。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这十之八九里又十之八九是因为吃亏。如果次次都要为这吃亏费神争辩,这人生的一辈子,就被翻飞的口水淹没了。当你回忆起来时,或许会有种溺毙的感觉。 人说“吃亏是福”,这样的主张固然违背了人本主义的思想;但既然无福吃了亏,继续揪着这事争辩,似乎也无可更改这吃亏的历史,而馊饭重嚼对自己本身,又是一种残酷的惩罚。 我倒也并无提倡吃亏的意思。只是建立在已吃了亏的事实基础上,争辩毫无意义。这样看来,我这题目倒是不大适宜了——与其继续吃亏(争辩),不如认了已吃亏的既定事实——或许这样,才更好些。 刚被偷的那一下子,因为从未想过会降到自己头上,竟呆在那,脑子生了锈,吱咔咔转得慢,又会带些“我带了手机吗?”“我把手机放在裤袋里了吗?”这样冗杂的自我质疑。 误了时机。 再追下车,哪里见着人,那张杂碎面孔又算不上特征,下着雨,人流伞潮里哪里找。开始慌了。站台前前后后地转,前前后后地问,你们有没有看到刚才从公交车上下来的那个男的,他偷了我的手机。看客们看我,伞沿下透出几星目光,疑问,像在看一场行为失常;还有那么点距离感——这点距离感决定与己切实相关度。 这会儿我觉得无助了。 细细回想起来,还有点儿孩童看透明塑料管里的蚂蚁的感觉——我曾经这么干过,抓一只大尾囊的黒蚁,还有一队带嘴钳的黄头蚁,看他们彼此厮杀——所不同的是,这透明塑料管里只我这一只笨拙的大头蚁,迈动六肢,窸窸窣窣从左到右,从右到左,强灯下毫毛毕现;看客们漫不经心看我,再转头泡泡咖啡,嚼一粒口香糖。 悲愤过后,我是理解他们的。 换作是我,指不定是另一个更尽职的看客。不慌不忙撑着伞,刷着qq,偶尔抬一眼看车来的方向。一切求助信号对我来说不过一组无解的乱码——上岸换口气,眨巴眼,再低头,扎下去,浸入自我的世界。 这种想象才更可怖。 话说回来,这种事儿,我跟人谈天时大略地定性为“见义勇为“。搁这档口,一”不见“义,二”不信“义,三则切身而思虑再三,也就指不上见义勇为了。 当我说到回忆,我的一切语言逻辑已经被抛开,剩下的只是最单纯的语无伦次。直面生命里最单纯的那些记忆的碎片,我总无法做到优雅从容如往常一般。所以我总是用着“还有……还有……”来重复着连接,那样大容量的回忆,若用华丽的辞藻来转述,兴许会败坏了回忆他老人家的兴致。 离别时未领会到这是离别,辗转于时间这混乱的遗迹里时才突然发现,本该号啕该悲伤该珍藏的离别已渐渐褪色成了回忆,藏在每一片叶的脉络里,藏在每一朵花的嫩蕊中,藏在每一次思想的脱缰里,藏在每一个路灯透射进帘里的夜色中——藏在,藏在最深最深的心底,每一次叩门,都激起一片回忆的灰尘。 第95章 (三)我是谁:待改41 占坑中,待更ing ------------------------------------------ 首先墙上的一些字画应该是不论哪个时空都切实存在并且无更改的(除了小丑画),比如第一章床边的病例,尽管在里世界里被涂上血字,但是内容是没有变的。 根据这个定律,在第五章医生坐电椅的那个房间,墙上那张照片所展示的内容应该是绝对真实的,照片里是弗兰的妈妈和姨妈幼年版及院长的合影,下面署字某某大脑实验。从这张照片可以得出两点,妈妈和姨妈是双胞胎,以及她们从小也参与了弗兰被参与的这个实验,因此这样的母亲生下的弗兰才被说是特别的,从第一章地下室找到的纸条来看,她也被列为重点研究对象。 关于钥匙:通过弗兰在变成树人的那个世界的遭遇我们可以看出,肉体不存在太多意义,弗兰后来的人类躯体也是新造的,所以钥匙的关键应该在于某个个体的思想,可能在这个游戏中,开发者默认第三现实世界里,思想存在于大脑之中。 然黑影是不属于第三现实世界(人类世界)的,他们以负面情感为食。而且从各章的蛛丝马迹中可以看出,黑影和小孩存在一种吸引(感觉跟中国神鬼说里小孩火光低会看到啥啥的有点像),并且小孩在一定的刺激下是能够看到黑影的。而黑影和瑞摩尔又同样来自第五现实,出于吸引瑞摩尔的需要,院长于是专挑孩子做实验,希望在达到一定刺激强度后能够产生能跟瑞摩尔交流的大脑,以获知穿行不同现实世界的方法,或者院长只是单纯的反人类? 关于黑猫: 说到底,弗兰阿姨丢死黑猫一方面出于自身的狂热和愤恨,一方面是为了刺激弗兰。至于刺激弗兰的缘由,可能是加强弗兰负面情绪力量以吸引瑞摩尔,也可能她对弗兰杀死自己的姐姐是怀有恨意的——尽管间接凶手是她自己。 关于背叛者、瑞摩尔的诱惑以及结局: 弗兰阿姨为什么要大声斥骂黑猫是背叛者呢?综合前面第五现实世界以负面情感为食的推测,院长和弗兰阿姨一直致力做的,就是激化弗兰的负面情感以加强她和瑞摩尔的联系,但黑猫一直给弗兰以希望的引导,是弗兰的依靠。所以我们在各章都可以看到弗兰说,我在找我的黑猫,我要和他一块儿回家。而在第一章弗兰逃出晕倒后,她和她的猫应该都被弗兰阿姨捡回家了,在弗兰住院期间猫也一直由阿姨照顾,由此,仍然跟弗兰阿姨一伙对着干的黑猫就被对方斥为背叛者。 瑞摩尔的诱惑……还是在致力于引爆弗兰的负面情感,包括诱导自杀、以爹妈之死刺激等行为。 结局有一段话,大意是说超脱罪责和啥啥之外,寻求幸福什么的。这里其实有一个对应的伏笔。大概在弗兰变树人那一章,她在跟NPC谈话时也总是强调回家啥啥的,于是NPC反问她家是什么,最后得出一个家在于内心,是一个温暖希望幸福的所在的结论。所以结局的这一段话,也可以说是弗兰终于到家了吧。 第96章 (三)我是谁:待改42 占坑中,待更ing ------------------------------------------- 他很敏感,不成熟,性格上总是闹别扭,外表总是做出一副不苟言笑酷哥样;但他也很纯粹,内在柔软,是最适合在阳光下,弹着他的吉他的少年——也是青年。这么多年了,我依然对我的表达我的文笔无奈,我始终写不出哪怕十分之一对他的悸动,那种憧憬,那种无法阐明的靠近的冲动。 我以为记忆做了美化,但回看之后,却更觉得他可爱。心里对他的喜欢也更明晰,喜欢他,也喜欢他所喜欢着的人,喜欢他们的青春,喜欢他在爱情里莽撞的样子。这是人生体验中头一次,我对一个人毫无保留但也毫无占有欲的喜欢,这一定不是出于次元不同,我对这一类现实的阻隔反而并不看重——我常喜欢山河湖海,喜欢窗外阳光,喜欢某个时间,空气的氛围,我并不要求自己一定是要喜欢和我一样的人类。所以我对他的喜欢,实在叫我惊讶。 仿佛我把自己的人生抽丝剥茧,把最柔软最纯真的部分掏将出来,默默凝视他,满怀爱意,这种远观让我最宝贵的得以壮大,使我往后的人生也得到滋养。 我实在不知道能怎样更好地传达我的爱意。我看着他,看他纯粹,看他受伤,看他犯傻,看他耍帅,看他在他的世界里保持自己的本色,用良善的心和外冷内热的处事开拓自己的人生——他怎么能这样可爱,可爱到我自觉在这个世界里找不见这样一个他,可爱到我能知道他快乐、幸福就感到深深满足。 隔壁坐了个男深米,全程抱臂大佬微笑作矜持状,直到深深倒数第三首开始报幕感谢所有工作人员和合作方,这兄弟瞬间不淡定了,急火火地掏出应援棒,摁亮,疯狂挥舞。我估摸他的内心是:别啊,咋就完了?我还没应援啊啊啊!深深我来了! 后排坐的是从广东飞过来的女深米。全场开始挥星星灯时我一脸懵逼,转头问人家,人回说是入口处应援会发的,我可能去晚了所以没领着。顺着这话头居然就把星星灯送了我,还加了个理由说是回去的飞机上不让带。我——超——开——心!谢了人家以后后半场抓着一棒一灯不歇气儿地挥。 听《末日飞船》时,回想起最初的版本是人神对话,是末日与宿命拉扯;但演唱会的这一版,是小王子遥望宇宙,他的视线从星河的缝隙里擦了过去,他的念头和光年互相追逐。他在想着,有一颗小行星上,他遗落的玫瑰。他的玫瑰。 听《雪落下的声音》也感慨良多。最初周深唱这首歌,是在《蒙面歌王》上。一身女式晚礼服,一束聚光。凄清,畏冷,又易碎。是他对他二十多岁光景的回望,被当作异类的嘲笑,无人知晓的尴尬处境,却从未放弃的歌唱。如今在演唱会上,再一次唱起的这首歌,多了力量,多了寄望,等待再不是无望的事儿,冬日清清寂寂的平野里,陡寒的光景中,有暖阳洒下。我很为这样的转变高兴。温柔的人,他们值得结出好的果。 希望这份感慨和勇气能绵延,借着他们,我能走出我想要的路。 第97章 (三)我是谁:待改43 占坑中,待更ing -------------------------- 莉迪亚死了。她从不敢也不会游泳,能够让她容忍的水的深度仅仅只到她的脚踝。但她溺死了。她的家人中,唯有作为父亲的詹姆斯看过她的死状,泡得发肿,失去了半张脸,为她的父亲所珍爱的蓝眼睛不再有光彩。 当她只是失踪的时候,警察说着,大多数女孩不到一天就会回来;当那片湖水被抽得见了底,她的尸体显露出来,警察调查了一番,说,这是个孤独的女孩,她是自杀的。 我这样爱她,她怎么会孤独?莉迪亚的母亲玛丽琳不敢置信。 她在学校一直很受欢迎,怎么会孤独?父亲詹姆斯同样不解。 我将要离开这个家,她将孤立无援,但她的死一定跟杰克有关。哥哥内斯无知觉地流着泪。 妹妹汉娜蜷在桌下,她知道一切在发生,却并不确切理解也无法阻止,但现在都晚了。 是什么时候开始错了呢? 是小詹姆斯在学校因为自己中国人的外貌受到歧视的时候吗?是害怕作为校工的双亲成为同学的笑柄而拒绝他们接送的时候吗?是渴望着玛丽琳能够融入周围人的“普通”而与她结合的时候吗?是极有希望留教哈佛却最终落选的时候吗?是在婚礼上听到自己岳母“这样是不对的”诅咒般的预言后,仍然坚持与玛丽琳结婚的时候吗?他困在了他的过去,他的“与众不同”,他的不受欢迎。可他的女儿,莉迪亚,不同于另外两个孩子,有着白种人的外貌特征,她能做到他做不到的事,比如融入群体,比如“普通”,比如交朋友。那是他毕生的心结。事实上,莉迪亚似乎也做到了,她总是坐在楼梯上快活地和朋友聊电话,学习舞蹈,参加学校舞会,春天的时候常常因为与朋友外出而晚归。 一切都是好的征兆。 玛丽琳却希望莉迪亚与众不同,因为她自己就从一个与众不同的女孩成长而来。她喜欢物理,喜欢化学,乐于跟男孩竞争,会拒绝实验室里所有男孩带着轻蔑的帮助,从容倒掉霸凌者 可莉迪亚死了。 独自在一个凌晨登上码头,坐上船,让船停在湖中央,然后下水。踩水,踩水,让自己浮起来,像曾经把她推下水又带着她上岸的内斯那样,回到岸上。这样她就会是一个充满勇气的崭新的人了。她就能戳穿自己的谎言,告诉父亲自己其实没有朋友,那些电话粥不过是未拨号的演戏,那些舞蹈课她只是站在角落发呆,那些晚归她并没跟在父母那挂了名的女孩一起玩耍,而是和杰克,抽着烟倾吐着糟糕的一切。她也能告诉自己的母亲,她并不爱科学,她对物理生物一窍不通,她厌恶人体解剖无法成为女医生,她所有的“好的”只是为了换来母亲的“明天见”——一个不会再被抛弃的承诺。因为她曾经许过愿,如果母亲回来,她再也不会违逆母亲的任何愿望,为此她谎称自己扔掉了外婆的遗物——那本总是让母亲痛苦的食谱。而第二天,母亲奇迹般地回来了。 太荒唐了。莉迪亚或许这么想。但这荒唐里面,最可笑的是自己。 可莉迪亚终究无法上岸,无法去弥补,无法扳正自己的人生,更无法挣脱自己的牢笼了。 第98章 (三)我是谁:待改44 -------------------------- 愈渐感到在日常生活与人交谈时,张不开嘴,说出的话吞吞吐吐,零碎还叫人疑惑。最开始以为是由于不再读书了,学识浅薄了,从前的积蕴又消磨光了,没有足够的文辞和思想来支撑我完成一个有逻辑性的对话。也惶恐过,但一日复一日的惰性拖得我,听之任之。 今天倒似乎发现一个新原因。 或许是根源。 因为对如今身边的人不再信任。这种信任更确切地说是,相信你能理解我说的话,相信你能与我的信号接上,相信我所说的不会在你的盲区里从而使对话尴尬。 我常常在预感到自己的口头回答将复杂曲折并充满许多难解的个人色彩时,首先丧失了对话的信心和耐性,从而选择捷径——装作口胡或遗忘话题从而含糊带过。这会使对话双方都松一口气,获得各自的自在,大概也算交往中的更优解,但导致的后果,就是我无法再开口说话。 浅显的日常的对话当然没问题,但一旦要探讨要解释要说服了,我的舌头就开始原地打转。 我讨厌这种装蠢变成真蠢的傻逼样子。也讨厌在尝试说话的过程中半拖不拉,像只下蛋下卡壳了的母鸡。 我确实外热内冷,性格孤僻,很多时候缺乏沟通的欲望;但也不想因为害怕麻烦而让自己变成一个打哈哈的哑巴。 我居然也没觉得尴尬,只一径反思,最后觉得的确是这样。但若要细究,又说不清这些个毛病是什么。 就好像希腊神话里所说。神在造人时把人装着自己的罪恶的袋子放在身后,这样人便瞧不到自己的错处;然而把装着他人的罪恶的袋子放在人身前,这样人便只能看到他人的过错。 于是世界便充满了矛盾与纠纷吧,我想。 己定下的计划从不能完成,每一次的每一次都有搪塞的理由。总是要拖到事情已无可挽回时才动手,而那时往往是为时已晚。鄙视自己并鞭策自己要改正的同时,下一次又循环了同样的错误。 疲倦。 有时更愿意时光倒流做曾经那个容易被人忽略被人欺负的默然的小孩,总好过如今这般习惯性哗众取宠的小丑。 开始对人与人之间的交往感到吃力。 觉得没有话说。即使有,又害怕说错。 总是想吸引他人目光,同时却又害怕那种异常的聚焦。 人在矛盾里翻搅。找不到引路灯曾指引过的那条路。 曾经再怎么幼稚,再怎么让现在的自己感到羞耻,总还是有一些美好的记忆。 现在像是一具会笑会动会吃饭会睡觉的行尸。抓不到生活的重心,每一天都是浑浑噩噩地过。 在黑夜期待黎明,在黄昏期待晚觉。 不知道该说是生活太无聊,还是我这个人,本来就无聊。 现在也常常害怕——害怕不如以前的自己。 不用看着眼色,无需收紧自己,更不必面对突如其来的恶语白眼,害怕觑着空来的挑剔刁难。 我的生活没有肢体暴力就该感恩,冷暴力如是说。 独自生活,你不需要感恩肢体暴力的远离,也不用接受冷暴力的洗脑,你只需要面对我。 孤独念念有词。 我终究从一个膝盖匍匐到另一个膝盖下,叩首,摊开掌心朝上,吐露愿望—— 我身处的地方总不是最好,我所选择的未必正确,但我只是为能更快乐地度过在世时光;我不知道从何而生,也无从推测大限将往,只是但凡有意识,就努力延续,造自我的欢愉。 第99章 (三)我是谁:待改45 占坑中,待更ing --------------------------- 我晕车了,头脑发胀地下来,跟着导航。 一路走下去,路边是东倒西歪的铁皮围挡,围挡后边是废置绿地,在围挡缺口那儿深入杂草丛沿着泥路走个二十步就到了。这是一处像是八九十年代遗留下来的自建房,没赶上拆迁也没赶上聚居。统共两层楼,一楼外边儿四散着工具,楼梯在左侧,整幢楼看上去灰扑扑的。虽然我自诩做好心理准备,那一瞬间还是打了退堂鼓,但想想大老远来得辛苦——唉,来都来了…… 阿秋说房东住在二楼,二楼就两间房,有人的那间就是。 敲一百八一个月。 我就这么住进了这屋子。带着我积攒的家当拾掇了一下,倒也像是个能好好住的样子。头两天我还有紧迫感,四处投简历跑面试。久了就又回到老样子,松懈了,想着多住俩月对我也是小事。 我第一次听到那声音是夜里。那天我连轴转跑了三场面试,大热的天里,进进出出空调屋,冷热交替,一回来就倒了,脑仁抽痛得厉害,在床上躺了半天都没法入睡。在座式小风扇呼呼的声困意,搁下手机就睡。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好像突然间从睡眠里有了意识,就看见屋里一片黑,不知道哪儿透进来的微光使我看到侧对我的高凳上坐着个人,那人俯身在挺高的工作台上像在制作什么东西。我看着她在微光里秀丽的侧脸轮廓,猜她是个姑娘。我还躺在我的床上,半支着身,看她,虽然不敢开口招呼人家,心里却也很平静。 沉默如白昼,白墙上却蜿蜒着深黑的脉络,互相缠结,伸向这屋里唯一的物什——我的床。 这不对劲,我肯定是没醒的,睁开眼,快睁开眼!我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右眼皮一掀,好像有别的光透进来,场景似乎又变换了,但眼皮马上又垂落下去。 睁开眼啊!我再次对着意识下令,两眼终于睁开来。我以为自己是快速睁眼,但物理机能的后续反馈却在常,连做的梦都连带着不正常起来了吗…… 后背都是发毛的汗,我下床去打开反锁的门,站在过道上透气。荒地里一块儿秃一块儿绿,五点的太阳光照在上面依然有股火辣辣的劲儿。围挡缺口突然显出一个人影来,是房东大姐。她一路揩汗,垂着头往屋这边走,直直进了一楼。大概是回来做晚饭的。 平时我不大乐意和半生不熟的人碰头,但或许是刚才的梦让我想“吸”点人气,我锁了门下了一也是工作找了好几天都没结果。”我蹲在她不远处,努力搭话。 “怪不得这几天都没看见你,住得还习惯吧?”大姐把头发往耳后别,两手把白菜抓起来净了净水,搁案板上 我跟着笑,不知道还有什么可聊,漫游的目光触到地上的工具便随口一问:“朱姐,地上这些丢着的都干嘛用的啊?” 第100章 (三)我是谁:待改46 这么久,那些个公子哥来这儿做什么?” 马夫压低了声音,“有说是来这避灾。那元家生意做得大了,少不得招惹到些地头蛇,这不,赶紧的先把命根子送出来,免得被人绝了后。”语罢,幸灾乐祸地一笑。 “你瞎说!”角落里一个白净的孩子站了起来,“元家三位公子是为着今秋乡试来念书的!日前我家先生刚受了元老爷请,为三位公子授书。” 马夫看清那孩子的脸便噤了声。那孩子也不再多言,丢下铜板结账便匆匆回转去知会自家老爷子了。 药堂伙计眼珠子一通转,“那是白大人的书童吧?能请动告老还乡的白大人做教书先生,这元家实在厉害。” 马夫刚被下了面子,心上不爽利,闻言只虚虚笑了两声。 这一小会儿,正当队中四马齐驾的那辆马车驶过面摊前,那车厢不仅使了十足的好木,还披挂些厚布绸缎,虽不刻意显富,但也实在藏不住车厢中人家底殷实的事实。忽见一手执起车厢,一位粉雕玉琢的小公子向外探看,满眼都是生趣。 车厢里,元天承道一声“天宝,你又调皮。”又温和地无奈一笑,转向另一边,“大哥,你当为表率,怎的不拦着天宝?” 元天佑手里解着九曲连环,眼睛早跟着天宝掀开的帘觑着外边儿去了,闻言收回目光,上手一揉三弟的脑袋瓜,爽朗一笑,“二弟,我们行路坐车这许多日,当真是汉子都要憋成娘子了,不过贪看两眼春光,算不得什么大事,就由着老三去吧。” 元我要住那儿。” 站在这院子一望,在一片儿高高低低的屋檐中,最打眼的可不就是那突楞出来的西楼。这宅子西边傍山依林,倘能在那西楼眺望,必是美不胜收。 管家皱了眉,“大公子,那西楼老爷吩咐过不能打开,我这清理宅院时也未曾打开清理过,怕是不适宜您入住。” “我必开无疑。不过如此一来自己也能上那西楼览景,这倒是好事一桩,因此也不阻拦。 一刻钟后,元天佑拿着锁钥站在西楼前。元天承的住所在隔院,三兄弟中他最是体弱,因此由马叔领着先歇下了。小弟刚才还闹腾,然小孩嗜睡,不过转眼两眼就眯缝了,也被马叔领去睡了。元天佑 “马叔上了年纪反倒活泛了,竟也会诓人了。这哪像是没打理过的样子?”元天佑心内腹诽,打着扇上了楼。二楼凭栏一望果然豁然开朗,下望屋脊鳞次栉比,西望山高深林几许,当真是好景致。元天佑笑意更深,转头去开二楼房门,却见门上突兀印着几枚梅花印,一时讶怪却也没放在心上。待入得门内,才发现这竟是书房,笑意就成了一声轻叹,“如此宝地竟是四经五书之所,无趣,实在无趣。”他四处转了转,见书桌上摆着几本古旧的大部头,好奇地拿来一观,一页页翻过去却全是白纸,本本皆是如此,禁不住大笑出声,“这前任屋主倒是个妙人。开了书房不为科考而学,倒学这无字天书,我若有幸得见此人,我二人必为知交好友。” 第101章 (三)我是谁:待改47 占坑中,待更ing --------------------------- 这几日夜里总不愿睡,仿佛黑暗里有些什么将噬人的恶兽,唯有清醒才能防身。窗帘是未闭紧的,不觉间天已蒙蒙亮,向室内透些清蓝的光,于是安了心,闭眼去睡。这样的日夜颠倒实非我所愿,却苦于无力打破。忽有一日,我望着那透进的光,心道,反正已通了宵,又是这个时候,不如去阳台上守个日出。 我惯来爱踌躇,等到得阳台上,天的深蓝已变作中等的蓝,最夺人眼目的却是那一团粉。那是浅淡的粉色,缓缓展开来,在天际只占一线——我的阳台正朝着东,但隔街的高楼遮挡了地平线往上的大部分视野,我看不见日升,却能望见日升所氤氲的云彩。这时我便倒好了水,往房东借我的躺椅上一坐,望着那点粉。正是早五点过。 时值初夏,暑热却已来了好几次,但这晨起的空气却是沁凉的,又有“啾啾”的早鸟鸣啼三两响起。除了防备蚊虫,我实在没什么好分心,便专心望那一分天。那粉有了变幻,往下的部分掺了金色,变成橙光,往上的部分染了天的蓝,变作粉紫的模样,又兼着云的形状。实在柔婉漂亮。 渐渐的,那浅淡的粉往深了变幻,红粉醉人,其下原本发橙的地方光亮愈发强了,直让人觉得那里许是藏了什么将要诞生的小金蛋。我探出头往阳台两边张望,粉的尾羽逶迤开来,在我所能及的视线里占了大部分天际,天比先前更亮了些,抖落了夜幕的行装。这时,布谷叫了——这只早起的布谷,往后半小时再没吱一声,想来鸟也有回笼觉。路灯早闭了,但在这天光下,街上的光景也清晰了,一位戴着黄色安全帽的工人正骑着小黄车悠悠行过,仿佛人烟将醒的短促序曲。 那红粉到了极烈的程度忽又慢慢崩裂开,变作失去热度的粉,但晕染的范围却比之前更大,与天交混的粉紫依着云镶点在这大片粉的边角。我有幸在山巅看过日出,日将出那一刹那,天光最红,日出之后,天地光亮大盛,红粉渐渐转为金橙。在这阳台上,我看不见确实的太阳,但云与天空却也能给我传递信号。果然,粉紫退场,粉里更多掺了金光,混合成足赤的橙,漫天铺开。在楼宇之间接近地平线的位置,光亮最盛,只见光而再无其他。浪漫被浓烈取代,生命苏醒的勃发替代了沉醉。我想起小时候父亲带我和哥哥去晨练,那时操场边高丛野 下放的,唯有我恰巧被安排在窗边时,能悄悄撩起一角,窥探些夏空。天空依然不过是晃眼的太阳、蓝天、白云,但就是叫人贪看,怎么也不够。贫瘠的词汇形容不出那吸引力的原由,只是看着,便会觉得人生是仍可以喘息的。那时我写“少年时看屋外的一片天,隔着玻璃触摸光亮。走出屋檐,天还在外边。”,是对当下机械重复劳作被磨掉个人色彩的自己的怅惘,也是一点隐隐的企盼。 第110章 吃人 这外头是个吃人的世界。 遑论大鱼吃小鱼,就是别的不是水里生的,狗熊,或是脏的臭的,人,总要吃鱼的。 小鱼想吃虾米,但小鱼的见识太过浅薄,她对这大海里的门门道道一知半解,但她总愿意往好一些的方向想象,她预设在外的这些总是好的,未来可能发生的也是好的。 但其实不好。 生存总会存在竞争,竞争是对有限的资源的无限争夺,是弱肉强食,是制定规则然后潜移默化地奴役同类,是金字塔的社会结构。她在这挨挨挤挤的底层往左挪一下——“你不懂得什么叫规矩吗?”她知趣地转而向右闪——“啊,你赶着投胎啊?” 她生活在这里,这里却似乎没有她的位置。 她从一个鱼塘到了另一个鱼塘。 “上一个鱼塘固然是我一直盼望的,还交到了不错的朋友,可以的话我真想一直在那里生活,但我终归是一条吃食的鱼。” “光靠爱太难活下去了,虾米虽然不是我生活的全部,却是我生存的必需。” 她小心翼翼地打量新鱼塘,满怀希冀。 “听说,这里有大量的虾米,很容易获取,”她吐出一串拘谨的泡泡,“我只需要一些,足够支撑我生存就好。” 新鱼塘看上去比旧的混浊一些,这似乎是营养丰富虾米众多的证明。 她开始了在新鱼塘的呼吸。 呼。 吸。 呼。 吸。 然后被水草裹缠住了背鳍,肺部充满了不知名的浑浊物。她闭上了乞食的嘴,那些源源不断从她身体里进出的从来不是养分。 她轻信了那些碎语,她不知道那是被投出的诱饵,她不知道,她这样的小鱼也是别人眼中可以食用的虾米,她不知道她所不知道的世界有那么大,那么恶心。 这个鱼塘的混浊从来不是因为有外来的小鱼外来的虾米,不是因为富含的养分,它混浊,是因为它生来就如此。而她早该预料到的,因为这鱼塘的水是从很久以前她所生活过的一个大鱼塘中引出来的。 而那个大鱼塘是她的噩梦。 这里比起鱼塘更像是一个全自动水产品加工工厂,一套流水线。不管你是比目鱼翻车鱼鲤鱼灯笼鱼,到了这里统统只会是可食用的鱼肉。那些曾经各自类目的科属名根本没有意义,只有“可食用”是他们唯一被视为有价值的标签。 她自然是滞销的。 她没有勇气眼看着自己被切成段、片成片,被分装进大大小小明码标价的透明塑料盒里,所以她逃了。 逃来逃去,竟还是心存侥幸地落入了这系出同源的污染水体中。 “这大概就是病急乱投医。”她嘲笑自己,“越是病,越是急,才有了被乘虚而入的空间,才会乱,才会投了黑医。” 她对这样的境况做不了什么。 “不过至少,我或许能敬而远之。” 她舍弃了一部分背鳍,从水草里挣脱出来,积蓄力量蜷起身体,甩尾,用力跃上水面。 或许下一个鱼塘不一定更好,但一定不是这一个,这一个没有爱,更没有虾米,只想着把所有鱼片成肉与块出售的地方,这个无血无泪只有制式微笑的谎言装点的地方。 恶心透了。 她做了最后的结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