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女休夫:重生不做侯府妻》 第一章 浸猪笼 吱嘎一声,锁了三日三夜的柴房门,被人推开了。 沈若初吃力地抬起眼皮朝着门口看去,来人竟是她的母亲,朝中工部尚书沈志彬的夫人,寇氏。 “母亲,你来了...”沈若初挣扎着坐了起来,一双深深塌陷下去的眼睛中总算有了些许的微光。 尽管不明白承荣侯府怎么会肯将母亲放了进来,且她也深知自己的母亲对她向来是冷淡疏离没有几分好颜色的,但她毕竟是自己的生身母亲,此刻过来必然是要来替自己出气接自己回娘家的。 就在三日前,沈若初亲眼看到自己的嫂子江落雪出现在她倾注了全部爱意和希望的夫君郑君牧的卧房中,房内淫靡的气味、二人凌乱的衣衫和江落雪两颊的潮红毫无疑问地宣示了他们在她进来之前都做了什么。 沈若初承认,自己在那一刻失去了理智,她的歇斯底里使得原本就算不得好看的面目更为狰狞且令人厌恶,也难怪郑君牧毫不犹豫地就将扑向二人的她狠狠一脚踹倒在地。 “你们两个不知廉耻的畜生!江落雪,我母亲和我大哥对你那么好,你竟然这样回报他们,你还有人性吗?还有你——” 沈若初瞪着通红的泪眼指向郑君牧,“当初你同我成亲时许下的那些诺言被吃到狗肚子里了?她是我的嫂子,你怎么能和她做出这种见不得人的苟且之事…” “啪”地一声,沈若初只觉口中一片腥咸,一颗牙齿随着一口鲜血被她吐了出来。 郑君牧甩了甩有些发麻的手掌,恨恨道:“你也不照照自己那个鬼样子,又丑又胖,比乡下的猪都好不到哪去!若不是为了离落雪近一点,我怎么可能会看得上你?你知不知道每次跟你亲近的时候我有多想作呕?你知不知道每次同你亲近完,我要用多少桶水,才能洗掉我的恶心跟憎恶?” 沈若初呆住了。 她自知容颜不佳,在遇到郑君牧之前从未奢想能有两情相悦之事。是他告诉她,她有属于自己独特的魅力,也是他,始终对她殷勤备至,才终于令她一颗心逐渐打开。 她曾以为,能够嫁给郑君牧这样挺拔俊秀眉目疏朗的男子,实在是她毕生之幸。然而直到此刻她才恍然发现,她得到的这一切,不过都是假象。 等她回过神来,打算起身离开侯府的时候,才发现郑君牧不知在何时已然召来了一群家丁。 江落雪冷眼看着沈若初,面上带着意味不明的冷笑,继而附在郑君牧耳畔悄悄说了些什么,后者便一挥手,任由家丁将她拖进了这阴暗污秽的柴房中来锁了起来。 一连三日,没人来给她送过一口水一床被。 只有江若雪来看过她一次,带着挑衅的、宣示主权的笑。 躺在柴火堆旁边无数次在饥饿中昏睡过去又醒来,沈若初一度以为自己要被困死在这里了。 可如今,母亲却来了。 看来郑君牧和江落雪还是不敢将事情闹得太大,只得将家里人请了过来。只是不知道家里人眼下对他们的事是不是清楚。 不论清不清楚,沈若初都决定,从这里出去之后,一定要将这一切告诉大哥,她绝不能看着自己的大哥如她一样遭受这般屈辱。 自祖母在她十四岁那年骤然离世之后,在那个重男轻女极其明显的沈家,大哥沈景煦便是她唯一也是最重要的光了。 说起来,父亲沈志彬待她也是不错的,然而在母亲的影响下,终究因为她不是个儿子而有些遗憾,行事上对于她和大哥总还是有些差别。 只是此时此刻,沈若初已经顾不得去怨尤父母此前的偏颇,母亲能来看她接她为她撑腰,足以说明自己在母亲心中还是有着十分重要的地位的。 寇氏看着饥寒交迫下憔悴不堪的沈若初吃力地扶着墙朝自己走了过来,眼神中有意味不明的光闪过。 沈若初终于走到了寇氏的面前,她的眼泪也没忍住顺着脸颊滑落下来,“母亲,我们走吧,我想回家。” 然而回应她的,却是一记不弱于几天前郑君牧力道的耳光。 “你这个不知廉耻的东西!做出了这等事,竟然还妄想着要回沈家!” 接连几天滴水未进的沈若初承受不住,重重摔倒在地。 她震惊地看着寇氏那张疾言厉色的脸,不可置疑道:“母亲,你……” 门再一次开了。 郑君牧从门外走进来,看着地上的她,双眼中看不出一丝怜惜,反而充满了厌恶。 “还请岳母息怒,免得气坏了身子。只怪我郑家家门不幸,出了这样的丑事,眼下府中已是人尽皆知,即便我想悄悄成全了若初和那家丁放走他们双宿双飞,只怕也是不能了!” 沈若初再次瞪大双眼,她听明白了,郑君牧是在指她与郑府家丁有染? “你在说什么?明明是你和江落雪,你们!” “住口!”寇氏再进一步,反手又是一巴掌。 鲜血顺着嘴角滑落,又有一颗牙松动了。 沈若初不明白,她才是寇氏的女儿啊,为什么,她宁愿相信一个外人,也不肯信她? 她也没有机会明白了。 当她在夜色中被人推搡着锁进一个铁制的笼子里,在一片唾骂声中抬到了河边,她便清楚自己的命运了。 即便身为高门嫡女,“不守妇道”的女人,也是可以被夫家沉塘的。尽管这么多年来已经鲜少有人家尤其是勋贵人家这么做,但并不代表不会再有。 和她一起被抬过去的,还有一个男人,那个家丁她曾见过,是个模样周正的年轻后生,以前见她在承荣侯府生活得颇为艰辛屡屡被郑父郑母刁难,还曾暗中替她送过信回沈家。 只是沈家并没有人理睬这封信。 想来他应是被她连累了。 不仅丢了性命,还和她一样,便是死了也要被人戳脊梁骨。 沈若初的歉意还没来得及释放,便被层层涌上的冰冷河水淹没了。 在失去意识的最后视线里,她只来得及看到,承荣侯府那些她曾视为亲人的人,个个用鄙夷厌弃或是极尽嘲讽的目光看着她,如同看一只丧家之犬一般。 寇氏站在不远处的岸边,冷眼看着装着自己的箱子缓缓下沉。而在寇氏的身边站着的,竟然是江落雪,她的一只手搀扶着寇氏,几乎是靠在她的身上,两人亲密的程度实在不像是一对婆媳。 不知江落雪凑近了寇氏对她耳语着什么,二人的脸上不约而同地露出一抹笑意…… 第二章 我没有死 脑子好混,头好疼…… 沈若初拧着眉头,不适地翻了翻身子。 “小姐,您可算是醒了!” 一个听上去激动得近乎聒噪的声音将沈若初从混沌迷乱中叫醒,不,吵醒了。 她茫然地睁开眼,一时之间恍然不知身在何处。 “小姐,您可还有哪里不舒服的?我这就去请孙大夫来看看!” 耳畔还在喋喋不休的,分明是她的贴身丫鬟惜夏的声音。 可是怎么会? 明明在江落雪嫁进沈家不久之后,不知她在母亲面前说了什么,惜夏便被寇氏调拨去了江落雪的院里伺候。 在去了江落雪院中不久,惜夏便不见了。 即便如此,沈若初也不曾对江落雪生出过龃龉,因为江落雪那张嘴实在是太擅于蛊惑人心,她对沈若初哭诉着惜夏调去服侍她以后种种不服管教以下犯上甚至意图勾引沈景煦的行径,又称惜夏怕是对她不喜故而私自逃走了,还去求了寇氏不要再追究搜查下去,沈若初便信了,心中还隐约有些责怪惜夏的拎不清。 直到那日江落雪去柴房中看沈若初的时候,沈若初才从她口中知道,原来惜夏早就被她找人卖进了烟花之地,真正拎不清的那个人不是惜夏,而是她自己啊! “不仅是惜夏,还有知秋,”江落雪恶意地笑着,凑近沈若初,道:“你大概还不知道吧,昨日君牧从这里离开之后,便让人将知秋活活打死了!这种不能照顾好主子让主子在府内乱闯的下人,留她何用?” 知秋和惜夏一样,都是自小便跟着沈若初的,当初惜夏被江落雪设计调了过去之后,江落雪还曾试图将知秋也要过去,沈若初虽有些动摇,终究没舍得,坚持将知秋留下并随她陪嫁到了侯府。 沈若初震怒悲愤之下,朝着江落雪便要冲过去,却被她身后的丫鬟一把扯住了头发拖了回去狠狠撞在柴堆上。 “江落雪,你好狠毒的心肠!我们沈家待你不薄,你竟然做出这样丧尽天良的事,你就不怕遭到报应吗?”沈若初目疵欲裂。 江落雪笑得如银铃一般花枝乱颤。 “你们沈家?”她眼中陡生冷意,“你也配?那该是‘我们’沈家才对!沈郑两家的确该永结秦晋,但不是你和世子,而是我!” 说完这些,江落雪便示意丫鬟将她狠狠推搡在地,扬长而去了。 脑袋重重撞在墙上的沈若初,并没有在意江落雪后面的那些话,她的一颗心,全沉浸在对于惜夏和知秋悲惨下场的内疚中。 可如今,惜夏的声音怎么会在耳畔? 自己不是已经死了吗?难道说,惜夏被卖出去之后,也... 可这房中,明明和她出嫁之前在沈府的房间所有的摆设一模一样。 她翻身坐起,穿鞋下地,直奔铜镜前。 镜子里面,俨然一张豆蔻年华的少女脸蛋,一张带着些婴儿肥的圆脸稚气未脱,只是皮肤上还零零星星地生着大大小小的面疮,实在算不得可爱。 “惜夏,现下是哪一年?” 惜夏愣了一下,却还是老实回答了她的问题。 “恒胤三十六年。” 她竟然...重生了! 沈若初神情恍惚,一瞬间有些难辨眼前一切是否为梦境。 她竟然回到了十二岁这一年,回到了她因吃得太多生了食气而发烧的那一场病后。 知秋从外面回来,一眼瞥见自家小姐坐在镜前,自是十分惊喜,刚要开口便被惜夏拉住了。 “小姐一醒来便有些魔怔,会不会是这几日发烧,把脑子烧糊涂...哎哟,知秋你干嘛?” 知秋照着惜夏的头上便是一个爆栗,“你胡说八道些什么呢?小姐这不是好端端地站在我们面前?” 惜夏一回头,果然看见沈若初已然起身回来,走到了二人的身边,那目光中清明如水,哪里有一丝魔怔的样子? “知秋、惜夏,”沈若初忽然伸出手去,将两个人的手握住,“这一次,我一定会保护好你们两个的!” 她的语气坚定不容置疑,说完之后,便走回床上好好躺着了。 大病初愈,她这身子委实有点虚弱,再站一会儿只怕那气势就撑不下去了。 知秋看着沈若初闭上眼睛假寐,才收回感动的目光,懵懵懂懂地看向了惜夏。 看来惜夏说得没错,她们小姐的确是有些魔怔了。 沈若初眼睛闭上了,脑子却依旧飞快旋转着。 那一日江落雪的话再次在脑海中回响起来,而她落入水中之前,江落雪在寇氏耳畔耳语的口型终于被她渐渐回忆了起来。 在不甚分明的分辨中,她能清晰判断出的,唯有“死老太婆”几个字。 莫非,就连祖母的离世也与江落雪有关?那么,她的母亲寇氏,又在这其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呢? 十二岁,这一年祖母还在人世,大哥沈景煦还没有认识江落雪,她也还没遇到郑君牧,好在,这一切都还有改变的可能。 既然上天给了她重活一世的机会,那她一定会尽己所能,保护好祖母、大哥、惜夏还有知秋这些自己在乎的人! 倘若那些人不再出现便也罢了,如若他们还要不知死活,再次意图算计她和她身边的人,那她一定会让他们后悔来到这个世界上! 第三章 不一样了 “小姐小姐,好吃的来了!” 惜夏雀跃着从外面进来,手中还拎着一个大大的食盒。 “这是夫人让吴管家专门去给您买的,四喜斋的蜜饯龙眼、鸳鸯卷还有果酱金糕,四喜斋您知道,那门口的队啊,且有得排呢,吴管家这可是一大早就去了的。” 惜夏将糕点一一摆放在桌上,红黄蓝绿地铺满了小半张桌子,浓郁的香气散发出来,煞是诱人。 正在身后替沈若初梳发的知秋替她用发钗松松挽了个髻,便扶着她来到了桌前。 “小姐,这些平日里确实是难买的,看来夫人心中还是十分关心小姐的。” 关心? 哪家的母亲会在自己女儿食积大病之后又为她买来这许多油腻黏韧的甜食? 沈若初仿佛又回到那间阴冷的柴房,寇氏的那两个毫不留情的耳光,还有她站在河边露出的冷漠的笑。 她年幼时曾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寇氏亲生的,因为寇氏对她毫不掩饰的冷漠和偶尔流露的厌烦。 这样的疑惑,她也曾宣之于口,对自己的哥哥沈景煦。 然而大哥却是一口否定了她的揣测。 “这怎么可能呢?若初,我虽只比你大三岁,但母亲当初怀着你时我是有印象的,母亲怀胎十月直至你出生,我还记得当时抱在怀里粉粉嫩嫩的那一小团,你怎么可能不是母亲生的?” “那她为何对我如此不喜?”沈若初百般不解。 沈景煦目中涌出愧疚。 “或许因为你是女儿身的缘故,若初,母亲她只是有一些守旧,是我将本应属于你的那份关心抢走了...” 也正是因此,沈景煦一直以来,对沈若初都十分疼宠,似乎是为了弥补她。 可事实上,沈景煦从来没有做错过什么,也丝毫不需要对沈若初有愧疚之感。 因为沈若初凭直觉,能够感觉得到,寇氏对沈景煦是很好,却也远远没有到了把属于两个人的宠爱都给了他一个的程度。 也或许,寇氏天生就是个对子孙儿女没什么舐犊之念的人。 可在前世,她对后来嫁进沈家的江落雪还有她和大哥的孩子好到匪夷所思,就连沈家家主沈志彬都有些看不过去出言提醒她,沈若初才是她怀胎十月的亲生女儿。 唯一的解释也许就是,寇氏并不善于表达对自己子女的爱,而对江落雪的好,无非是对于沈景煦的爱屋及乌罢了。 至于对沈若初,她最多表示爱意的方式,便是命人搜集全城各处的美食饕餮送来给她罢了。 放在以往,沈若初早已抛开对母亲一闪而过的幽怨大快朵颐了。 可今日,面对着这精致诱人的甜点,她却并无半点胃口。 “我食积未消,眼下吃不下东西,既是母亲的心意,你们便把它分了吧,别浪费了到时候传出去便是我不孝了。” 这话听起来,多多少少有些怪异。 说完,她起身便走到院里去,打量起隐月阁——这座自己生活了这么几年的院子来。 惜夏还想再说什么,但知秋使了个眼色给惜夏,二人便都没再说话,小心翼翼地将一碟碟点心收起来拿了出去,招呼着院里的人一起过来分发了下去。 “知秋,我怎么觉得小姐从这次病愈醒来之后就有些怪怪的,哪里都和从前不大一样了?” 惜夏把一颗蜜饯送进口中,腮帮子便鼓了起来。 知秋想了想,道:“许是因为小姐在病中时,夫人不曾来看过一眼,小姐有些伤了心吧。” 也是,这普天之下,有几个母亲能在自己亲生女儿生病的时候不闻不问,只顾着给自己的儿子相看亲事的。 沈若初一连病了几日,也就只有老夫人和大少爷真心实意地过来探望过她,奈何老夫人年迈,大少爷又毕竟身为男子诸多不便,总归不能事事亲为,好端端一个大小姐,倒像是个没娘的孩子一般只得处处靠着下人照顾。 “要说咱们大少爷如今也还不满十五,夫人未免有些太过心急了些。再说咱们小姐也是她的孩子,夫人实在是太偏心了!” 惜夏向来心直口快,沈若初以往也甚少对她进行约束,故而在这隐月阁里,她一直都是有什么便说什么。 知秋虽觉得惜夏说得有理,却没附和,只是面带心疼地朝着沈若初的方向看了一眼,却见沈若初已经回过身来朝着她们走过来。 “你们随我进来,我有话要同你们说。” 看着知秋将门窗关闭,沈若初心中略感欣慰。 知秋一向谨小慎微,不像惜夏那般直言快语,倒是能避免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两人站在她面前时,沈若初没有急于开口,而是静静地看了二人一晌。 前世,惜夏被卖,知秋被害,全是由于她这个做主子的无能,如今她不仅要保护好她们,更要教会她们可以自保的方法。 她先是看向了惜夏。 “惜夏,我大哥如今已到了可以议亲的年纪,按照惯例,他那里也可以拨过去一个通房的丫头了,在他那里若是服侍得好,将来或有机会可以抬为姨娘,你可有意?” 惜夏大惊失色。 第四章 防患未然 “小姐,是不是奴婢做错了什么?小姐可以责罚奴婢,就是别赶奴婢走,奴婢哪里也不去,奴婢就想在留在小姐身边伺候小姐!” 看着知夏着急忙慌的模样,沈若初心里有了数。 前世,江落雪在将惜夏要过去之后,却又将她悄悄发卖出去,她给沈若初的说辞是惜夏早就对沈景煦怀有攀附之意,故而才会不听从自己的管教。 如今也再一次证实了江落雪所有的话皆为谎言。 “我只是问问你的想法,你慌什么?” 沈若初声音中透着一股此前甚少有过的沉静,连一向有些没心没肺的惜夏都察觉到了。 “小姐,您可是有什么心事?” 知秋悄然看着沈若初的脸色,越发觉得沈若初和以往不同了。 “我叫你们过来,就是想要告诉你们,自今日起,我要换个活法,而你们日后也不能再像从前一样凡事由心了。” “小姐,是发生了什么事吗?”知秋敏锐地察觉到了沈若初语气中的隐忧。 “你们无需多问,只要记得,从今往后,你们的一言一行都要较从前谨慎稳重,除了照顾我的饮食起居之外,我会安排你们学些新的技能,你们若是想一直留在我身边,就要好好学。” 若要自保,就必须使自己变得更加强大。 惜夏和知秋对视一眼,尽管心中仍旧十分疑惑,却都立即郑重点头答应了下来。 自然没什么事是比能守在小姐身边更重要的了。沈若初虽因为不得宠以及颜值身材的缘故性子有些怯懦,但对她们一直是没话说的。 惜夏正要再开口向沈若初保证些什么,门外传来小丫鬟的通传。 “小姐,少爷来看您了。” 一身蓝色锦袍的沈景煦虽还是少年模样,却已掩不住眉目间的俊朗和英气,假以时日,他必定长成安京城内最令人瞩目的好儿郎。 此刻,他端坐在沈若初对面,以探究的目光看着眼前的人。 上次来看沈若初的时候,她还在昏睡中。 明明才一日未见,脸也还是那张脸,可沈景煦却总觉得自家妹子哪里不一样了。 “听说母亲正在为哥哥议亲,哥哥心中可有中意的姑娘?” 沈若初担心沈景煦在寇氏的安排下真与那江落雪看对了眼。 好在沈景煦在微微一怔之后便摇了头,“母亲也只是将将起了心思,我还未曾听说她相看了哪些人家,何况我如今年纪尚轻,并无此意。” 是母亲有些心急了,沈景煦这么想着,却并没有说出口,毕竟子不言母过。 那就好。沈若初暗暗吁了一口气。 “确实,哥哥眼下正是该奋发有为的时候,切勿被儿女情长乱了心智才是。” 沈景煦读书颇有天分,前世若不是他早早与江落雪成了亲,耽误了学业,甚至在春闱那日因她胡闹而耽误了进场,怕是早已将会元乃至状元揽入囊中,前途不可限量。 沈景煦有些诧异地看了沈若初一眼。 到了此时,他才忽然反应过来,自家妹子究竟哪里不同了。 她的那双眼睛。 以往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里除了这个年纪该有的纯真良善之外,便是因为长久不得宠爱被冷落打压而生出的自卑怯懦之色。 也就是在他这个兄长面前,她才多了一分明媚烂漫。 然而,今日的沈若初,双目之中满满的皆是不动声色的沉静与坚定。 那双眼睛像是经历过以她这个年纪难以预料的世事沧桑一般,看向沈景煦的时候竟令算得少年老成的他也薇薇感觉压迫。 那更像是一个大人,且还是经历颇多的大人的眼神。 “若初,你……” 沈景煦话到嘴边却又咽了下去。 人总是要长大的,或许就是那一瞬间的事,或许只是他一时之间不适应罢了。 想了想,他又换了话题。 “你的病可全好了?怎么看起来还是有些不大有精神的模样?” “小姐今日醒来到现在还粒米未进呢,就连往日最喜爱的甜点都吃不下了……” 惜夏在一旁自然地接了话,一回头却看见沈若初朝她瞥来的目光。 尽管那目光里并没有责怪,却还是有一股说不出的迫人清冷使得惜夏心中一慌,立即住了口。 沈景煦没有注意到这一幕,只忧心道:“若是如此没食欲,不如再请孙大夫来看看,调理一下。” 沈若初也不拗,点头应了下来。 “还有,你既醒了,若是无事便去祖母那里请个安吧,这几日你昏迷着,她老人家忧心得紧,除了每日让秦嬷嬷来看,自己也来了好几趟。” “让祖母担心,这是我的不是,我原就打算晚些时候梳洗一下就过去的。” 沈若初颇有些自责,若说她这场病,全是因她对自己的口腹之欲不加控制贪吃而致,反倒是因此累得关心她的人诸多辛劳。 只是等到送走了沈景煦之后,沈若初的目光才忽地冷了下来。 小孩子家有几个不贪嘴的,可如同她这般能吃到病重高热昏迷不醒的贵女,满安京城恐怕也找不出第二个来。 母亲寇氏的不加管制甚至是有意无意的纵容姑且不论,即便真是她贪吃积食,也不至于能病重至斯。 很有可能,她那时吃的东西有问题。 只是她已昏睡了多日,恐怕此刻再去查也已找不到什么痕迹了。 难道说,即便是此刻郑君牧和江落雪还未出现,这沈府中也早已有人对她包藏祸心了? 蓦地想到一事,沈若初心中一凛。 第五章 终是防不住 若是这个时候真的已经有人欲对自己不利了,那其他人呢? 祖母! 沈若初匆忙起身,吩咐知秋帮她收拾了一番,涂了些口脂增加气色,换上一件桂子绿齐胸瑞锦襦裙加一件浅金缎的褙子便朝着沈老夫人的院子去了,出门前知秋又为她披上了一件软毛织锦的披风。 刚一进到祖母的院里,她便听到一个她此刻最不愿听到的声音。 “母亲,这姑娘除了出身低了些,人品家教都是一等一的,况且她如今已认在了宣国公膝下做义女,这事若是可成咱们也便算是和宣国公攀上了亲,日后对景旭定然也是助益良多。” 沈若初站在院门口脚步略一凝滞,眉尾一挑,便从容走了进去。 见到她来,屋内坐着的两人露出不同表情。 沈老夫人笑得和蔼对她伸出手去,揽她入怀中嘘寒问暖关切备至。 而本该做这一切的生身母亲,却压抑着眼角的不耐,只敷衍地随口问了一句病可好了后便推说有事起身离开了。 若放在从前,沈若初定又要暗自神伤自问自己哪里做得不好惹母亲不快了,可如今她也只是心头冷了一冷,便恢复了在祖母面前的乖巧模样。 “祖母,初儿方才进来之前听到母亲提及文宣公,文宣公夫人不是母亲的手帕交吗?可是她家有什么事了?” 沈若初装作无心地打探起了消息。 若她没记错的话,前世江落雪得以嫁入沈家,正是因为她“宣国公义女”的身份起了很大作用。 沈老夫人抚着沈若初的头发,笑道:“你这孩子怎么忽然对别家的事上心了?” 她印象里,这孩子可是个除了吃东西就会闷在自己房里的。 见沈若初微窘,她又笑道:“原本这姻亲一事跟你一个姑娘家不该轻易谈论,但你眼下还是个孩子倒也没那么多避讳的了。你说不得就快要有嫂嫂了!” 果然是为哥哥的婚事而来! 沈若初闭了闭眼,掩去心头情绪,假装好奇道:“祖母说的,是哪家的小姐?哥哥霁月清风,能与他相配的,定然家世人才皆是不差的!祖母可见过未来嫂嫂了?” 沈老夫人有些迟疑,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一般,并没有回答沈若初的话,而是提了些别的,将话题偏了过去。 沈若初走后,沈老夫人脸沉下来,回头对身后的汤妈妈道:“你去告诉夫人,景煦的事不着急。” 若初说得对,她就这么一个宝贝嫡孙,那姑娘既然家世拿不出手,她总要亲自掌了眼,才能放心让景煦将这个唯有一个公府义女名头的姑娘娶进来。 沈若初出了院子,脸色也冷了下来。 在屋内时,她暗暗留意观察了老夫人的气色鼻息,见她一切如常方才略微安心,应是祖母暂时还没有被人盯上。 看起来上天选择让她在这个时候醒来,就是为了要让她眼看着前世的遭遇再次从头开始轮转的,她既抓到了端倪,又怎么会让一切照旧发展下去? 江落雪,不过一介难登安京望族之流的商贾之女,不知用了什么手段竟使得宣国公温夫人对她青眼有加认作了义女,否则沈家的门楣她是想都不用去想的。 如今看寇氏向老夫人极力推崇的模样,只怕在她心中这门亲事是无论如何都要定下的。沈景煦毕竟是她的儿子,便是老夫人心有不满,只要寇氏劝服了沈志彬,只怕这婚事也就八九不离十了。 如今想要阻止这门亲事,唯有从江落雪的身份入手,只要将她和宣国公府剥离开来,她便没有理由再攀入沈府了。 这一世她们虽还未见过一面,但在前世她们可是做了许多年姑嫂的,如今也算是旧相识了,总该找个时间去见见。 正思忖着,沈若初忽然眉心一凝,问向惜夏,“今日可是冬月十一?” 惜夏点头,“正是呢,小姐病的那日才是初六,这一转眼可都五六日了。” 沈若初又想起一件事来。 当初江落雪同大哥相看时,沈若初作为未来小姑自然是要与她有所接触的。 那时二人赏梅闲话间,江落雪提及自己的父亲便是在前一年的冬月十六陪母亲上香时落水溺亡的,当时见她提及父亲黯然落泪,沈若初只觉怜惜,自此对她生出许多心疼,直至她与沈景煦成婚之后仍是十分亲近百般照拂,也是因了那一份不忍。 因腊月十六是大哥的生辰,故而当时江落雪提及生父落水之日时,沈若初便多留了一份印象。 细细算来,江落雪的生父落水溺亡不正是五日之后? 正是因为他落水身亡,自幼便生母早亡的江落雪才得以彻底入了宣国公府,后来以国公府小姐的身份嫁入了沈家。 若是能救下了他,或许江落雪便没有那么顺利入国公府,如此若真防不胜防在两方相看的时候,江落雪的身份总也没有那么理直气壮,此事便或可转圜。 第六章 断你贵女梦 因着老夫人说沈若初的病还未好,便免了她每日的晨昏定省。 有老夫人打样,沈志彬跟寇氏也不好在这时候落个苛待的名声,便由得沈若初一连几日都睡到了日上三竿。 沈府在安京虽算不上簪缨世家,但也是名门望族,自寇氏放出了要替沈景煦议亲之后,便日日都有夫人媒婆登门拜访,沈府的花厅里日日都热闹得紧。 沈若初原本还想着要想个什么法子避过那些人溜出府去,不想这一日府中却是静悄悄的,派了惜夏去打听才知今日一早寇氏便出门去了。 主母不在,这些个前来说亲的必然是没有提前递过帖子,自然也就不便往里引了。 沈若初只带了知秋从角门出了府。 知秋生了一张巧嘴,很快便从路人口中问出了城东云蚌河的方向。 前一日下了些雪,虽不大,地上还是结了一层薄冰,因此雇来的马车走得不快。 “小姐今日怎的突然想起来要去那云蚌河了?这寒冬料峭的,眼下定然没有什么好景致可赏。”知秋从车窗看出去,这冬日里实在没什么风景。 沈若初没有答话,她此时心中多少还是有些紧张。 虽说在上一世她已活过了花信之年,此刻这具身体里已是个成人的灵魂了,可这毕竟是于旁人性命攸关的大事,她只怕自己赶不上,又怕自己赶上了却救不下那人。 前世她虽没见过江落雪的父亲,但从江落雪母亲及兄长的为人秉性以及江家素来的口碑知道,江家这位家主江枫是个仁厚正直的,并不若寻常营商之人一般投机市侩。 好竹出歹笋,也不知这样的父母怎么会生养出江落雪这么一个女儿。 二人赶到了云蚌河畔的空象寺时,常年烟火不断的寺内已然是人头攒动。 沈若初不认得江枫,只能先找出江夫人。要从这么多人里找出一个她并不能确定相貌的人来,委实有些难度。 “小姐,您是要来祈愿吗?奴婢出门时带了些银子,您可要去添点香火钱?” 知秋说着便准备往外掏银子。 这话却是提醒了沈若初。 江家虽无功名却是巨富之家,江枫携妻来此祈愿必然是要出资布施供养的,那定然不会是在这熙熙攘攘的香客之中。 “知秋,我们去后面看看。” 知秋有些发愣,知道后面不是寻常香客会轻易踏足之处,但还是很快跟了上去。 果然,在后院入口处,沈若初遇到了正从院内出来与主持告别的江家人。 她一眼就认出了江落雪。 此时即将及笄的江落雪已然有了几分少女的娇媚模样,那眼角眉梢一颦一笑便是化作齑粉沈若初也记得清楚。 知秋正好奇打量四周环境时,突觉周身一冷,温度似乎凭空降低了许多,她一回头看到自家小姐脸上一瞬而逝的寒霜,怀疑是自己看花了眼。 沈若初压下心头恨意,心绪也很快调整过来。 江落雪温温软软揽着的华衣妇人,正是江夫人。 那跟在她们身后笑得一脸宠你的,自然便是江落雪的父亲,江枫。 一想到自己要救的,竟然是仇人的父亲,沈若初心头涌起一阵怪异的感觉。 江落雪这时候还不认识她,一家人从她身旁经过时,沈若初听到江落雪在对父母撒着娇。 “母亲,雪儿听说沿河往东大约一两里处有家首饰铺子所售卖钗环皆是十分别致,咱们既来一趟,不如去看一看?再过一阵雪儿便及笄了,届时雪儿想佩戴一些和这城中小姐不同的钗环。” 原本江枫见天色不好有些不愿,但禁不住江落雪三言两语便败下阵来,叮嘱马车和下人在寺院门口等着,步行陪同母女二人朝东去了。 沈若初一抿唇,带着知秋不动声色跟了上去。 因为向东是出城的路,所住家户不多,随着几人离寺渐远,河畔的行人也越来越少了。走出大约一里地的时候,除了江家一家三口和沈若初主仆,小道上已经看不见什么人了。 好在沿路还有些颇有年数的树木可以隐蔽,一路行来江家人并没发现身后尾随的二人。 “娘,就是这里了!” 就在江夫人再一次提出路遥难行联系回去时,江落雪指着沿路斜上去的一条道欣喜叫了起来。 那小道旁一家门脸再寻常不过的铺子门面上赫然张贴着“金玉堂”三个字。 单听这庸俗的名字,这铺子里的东西想来就不会别致到哪儿去,也不知江落雪从哪儿听到的不实消息。 沈若初朝着四周环顾了一圈,忽然有了个大胆的猜测。 江枫的死,并不是意外! 第七章 发了笔财 江枫身为男子,自然不便陪同女儿出入首饰铺子,江落雪便撒娇地让父亲在这里等着她们,一面拉着江夫人上了那斜径去。 沈若初看着二人消失后,百无聊赖的江枫转身面向河面,轻吁了一口气。 这个男人为了让即将及笄的女儿挑到一件满意的首饰,还真是愿意为难自己呢。 沈若初正在怀疑自己的判断是否有误时,一个身影悄无声息地从协警上冲了下来,径直撞向了背对着他毫无防备的江枫。 结了冰的地面滑腻腻的,江枫正站在岸边,倘若被这人撞上,十有八九是要落入河中的。 沈若初眼看上一世一天已该陨落的生命此刻在自己面前再度濒临性命之忧,情急之下冲了出去,一把扯住江枫的衣袖将他拽离了岸边。 那个原本要冲向江枫的人似乎一时没勒住脚步,惯性使然扑通一声栽进了河里。 事发突然,江枫蒙了一下似乎才弄明白是眼前这个脸蛋圆圆的少女救了自己。 虽是惊魂未定,他还是立即转身便要去捞那个“不小心”险些撞落自己的人。 沈若初心底微微叹息,这爹跟女儿实在不像是一家人。 紧接着在她示意下,知秋扯起嗓子喊了起来。 “救人啊,有人落水了!快来人啊!” 这嗓门按说距离并不算远的首饰铺子里定然能够听到,可知秋喊了好几声,江氏母女却始终没有出来。 那落水的人被江枫用岸边的一根粗壮树枝拉了上来后,先是道了谢之后不断向江枫赔不是。 “我今日赌输了钱心里烦闷得厉害,这才去醉春楼喝闷酒去了,不想喝多了方才险些闯下祸来冲撞了您,还请您多见谅!” “敢问阁下家住何处,喝多了酒怎会来到此处?” 沈若初闻到那人身上一股子酒气,心中暗忖道她们做戏还是做得挺足的。 那人正和江枫说着话,听到沈若初开口,似乎才意识到她的存在,眉头一皱看向她语气不善道:“怎么的,我喝个闷酒还要挑去处吗?我本就想在这河边清静一下的,你这小姑娘这么问话是几个意思?” 江枫显然不愿将事情闹大,没等沈若初再说话便对那人道:“眼下天冷,这位兄弟又落了水,还是早些回去换身衣服才好,免得再冻出个病痛来。” 那人森森瞥了沈若初一眼,草草向江枫作了一揖便离开了。 这时江枫才转向了沈若初,正色对她道:“江某不善游术,今日多亏了姑娘出手,否则江某此刻定然已成为这河中的一具浮尸了。只不知姑娘是哪家小姐,改日江某定当亲自至府上登门道谢!” 见江枫郑重其事地甚至有向她行礼的模样,沈若初忙不迭开口阻拦道:“举手之劳而已,您不必挂怀。我今日是一时贪玩瞒着父母偷跑出来的,登门致谢便不必了。” 江枫听她这么说,想了一下从怀中摸出一沓银票来道:“既是如此,我便不勉强了。这些银票姑娘收着,今日出门原没打算置办物件儿,故而只带了这些,权当做我一点心意,相救之恩自然不是这些便可报的,日后姑娘若有什么难处便来白梨街江家寻我,只要报上云蚌二字便可畅行。” 沈若初也不矫情,伸手接过了银票,对着江枫笑出个浅浅梨涡来道:“恭敬不如从命,多谢。我们就先告辞了。” 眼下许多地方需要银两,她一个不受宠的嫡女例银又不多,此时既有现成的白花花银两送到眼前,哪有不要的道理? 沈若初的背影消失之后又过了一阵,江落雪母女才出现,见江枫安然无恙站在河畔,江落雪的眼皮狠狠跳了一跳,迅即作无事样对江夫人笑道:“娘,我就说你听错了吧,这里哪有别人?” 转而对江枫道:“方才我们正挑首饰间,娘忽然说这外面有女子呼救的声音,爹您方才见过有什么人经过这里吗?” 江枫不愿让母女俩担心,摇头笑道:“定是你娘听错了,这天寒地冻的,哪有什么人过来。” 沈若初二人回到马车上,拿出江枫给的银票展开看时不由咋舌。 那些银票有面值一千两的,也有五百两的,一叠下来竟有四五千两之巨! 要知道,沈若初平日一个月的例银才有二两。 知秋更是惊得目瞪口呆,这些银子,都够她们府上三两年的花销了,这江家还真是财大气粗! 沈若初面上现出笑意来,把银票揣进袖兜,心中有了盘算。 “回去之后,你拿上几吊钱,想办法打听一下今日夫人出门去了哪里。” 如今有了钱,她打探起消息来自然方便了许多。 不知为何,今日的事,她总觉得和寇氏有些关系。 第八章 筹谋 昨日刚下了雪,今日江家人便到空象寺布施,此时路面湿滑,江落雪又刻意引着江枫到了那人迹罕至之处,再将江夫人一并拉走留下江枫一人。 而那虽身上酒气浓重眼神却仍旧十分精明的男人偏就在这时冲到了河边撞向了江枫。 若真是意外,这一切也太巧合了点! 只是,若真像她猜测的那样,这一切是江落雪刻意为止,单凭她一个尚未及笄的姑娘家,实在是很难有这样周到细密的部署。 除非...有什么人在为她出谋划策。 沈若初回想起来前世寇氏对江落雪的百般疼爱珍视,再想到那一日她向祖母提起江落雪时的极力推崇,心中的怀疑如雨后疯长的竹笋一般。 更巧合的是,往日都在家中忙于招待客人的寇氏今日一大早便出了门,她能去哪儿呢? 手里有了银子,沈若初想办的几件事便一一提上了日程。 先是在城中最为有名的医馆替知秋寻了位名医做师父,知秋的祖上曾是在太医院供职过的,医术十分了得,只是后来因宫中夺嫡之争被牵连丢了官职,家中逐渐没落,祖传的医术也只剩了几本医籍。 好在知秋是个有天分的,自小看着那些医书倒也学得有模有样,平日里为沈若初推拿揉捏的力道手法跟别人就有着显而易见的不同。 如今,能让她投身医道,也就等于自己身边多了个专属的大夫,也是多一重保障。 至于惜夏,她素来能说会道,是块做生意的好料,沈若初便用五十两银子买通了沈府的账房先生,使得惜夏得以时常暗暗到账房中去学习如何理账并对沈家的产业经营有了更多的了解。 安排了二人之后,沈若初便将目光放在了自己院里。 按照府例,沈若初身为嫡女,院里理应有一等丫鬟两名,二等丫鬟两名,洒扫及粗使婆子若干才是,可眼下她隐月阁里除了惜夏和知秋外,便是两个刚满十岁的小丫头,别说伺候人,能顾好自己就不错了。 以往惜夏和知秋都是一肩多挑,里里外外全忙活了,如今沈若初可不打算让二人跟着自己再受这样的委屈。 这几日因着寇氏忙于沈景煦婚事的缘故,加之沈若初正在调理恢复,连着几日未去给寇氏请安。 这日一早,听到婆子来传大小姐来请安的寇氏恍惚了一下,似乎才想起来自己还有这么个女儿。 沈若初请安之后,刻意忽视了寇氏敷衍的语气和逐客的眼神,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若初有一事想和母亲商议。” 沈若初同寇氏说话的时候,第一次没有垂着头敛眉耷目的,而是看着寇氏。 寇氏先是有片刻的诧异,随即便镇定下来。 这丫头在病中她的确是忘了去看她,恐怕她心里也是有些怨怼的吧。 想到这里,寇氏便放缓了语调,努力作和善状道:“若初若是有什么事只管和母亲说便是了,咱们亲母女之间哪还用得着商不商议的。” 这丫头从小就是个吃,想必这一次又是看上了哪家的糕点果脯,想办法给她弄来就是了。 不想,沈若初一开口却让寇氏愣住了。 “娘,我想往隐月阁添几个人。眼下的人手实在不够用。” 寇氏脸沉下来。 “你的意思是,我这当娘的苛待了你?要知道,就你爹那点俸禄养着这一家子,咱们府上年年都是入不敷出。你隐月阁里统共也只比你大哥院里少一人而已。” 话说得不错,可大哥院子里的几人,却是清一色灵巧能干的,一个能抵上她院里那小丫头三四个。 而沈府除了沈志彬的俸禄,最重要的收入来源是底下的庄田铺子,这会儿寇氏哭这个穷是给谁看? “母亲,若初不是这个意思。” 沈若初不急不慢,却没有起身的意思,“若初只是觉得,眼下哥哥到了能议亲的年纪了,若是哪家娘子过府相看,若初难免也要招待一番的,若是院中没个得力的人伺候,传出去丢了咱们府上的脸,也影响哥哥的亲事就不好了。” 这话说得寇氏一时竟无以辩驳。 “若初知道府里也没有多余的人手,更不敢从母亲哥哥的院中抢人,若初记得我小时候的乳母孔妈妈如今还在京郊庄子上,若是母亲不反对,我想将她接回来到我院中伺候。” 寇氏没想到沈若初还记得这个乳母,心中不由一惊。 其实孔妈妈在沈若初不到三岁的时候就被送到庄子上了,她哪里还能记得。 只是这几日回忆时,忽然想起来前世她嫁入承荣侯府之后,曾有个自称她乳母的人来找她说想见她一面,但当时被侯府的人挡在了门外,是后来惜夏无意间听到的。 打听到孔妈妈在沈家的庄子上,沈若初便悄悄命人去寻她,想知道她找自己所为何事。 然而派去的人带回的消息却是孔妈妈已然于半月前病逝。 半月前,也就是她去侯府找沈若初的时候。 当时沈若初除了遗憾之外并未多想,如今再想起来,她总觉得那位孔妈妈或许还有什么话要对自己说,她后来的死也未必真是病逝。 如今趁着这个机会,沈若初就想把孔妈妈接回来。 然而寇氏却并不打算让她如意,张口道:“孔妈妈不成,听说她在庄子里害了病,眼下已经没多少日子了,哪还能照顾你?换个人吧。” 听这话。沈若初便知道,只怕孔妈妈的性命有危险了。 第九章 孔妈妈 好在,沈若初这次醒来之后,就没打算再打无准备的仗。 “若是如此,就更该将她接回来了。孔妈妈当初不论是犯了什么错被赶去了庄子,这么多年下来也该补过了。况且她于我有哺乳之恩,若是病重时我还不闻不问岂不是有些过于不近人情了?不瞒母亲说,我来之前便已让惜夏乘车去了庄子里,估摸着晌午她们就该到了,到时候我会寻大夫来为孔妈妈治病的。” 见寇氏脸色难看起来,她又补了一句话:“母亲放心,为孔妈妈看病的费用我不会动用公库,我自己攒的还有一些体己。” 从寇氏房中出来后,一想到寇氏发青的脸色,沈若初莫名地心情畅快起来。 从前只要看到寇氏面色不虞,她都会小心翼翼地反思自己,总觉得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好惹母亲生气了,如今再也无需顾忌她的脸色,这感觉实在是痛快! 惜夏是带着银子去的,再加上她那张能言善辩又极会拉虎皮扯大旗的嘴,定是能够顺利唬住庄子里那些人,赶在寇氏的人到达之前带出孔妈妈的。 纵是被沈若初大不敬的言辞气得在院子里砸了一套青花瓷的茶具,到了晌午,寇氏也还是一如既往叫人往隐月阁送来了一桌丰盛的菜肴。 不得不说,至少从吃喝上来讲,寇氏倒真的没有苛待过她。 只是,这样的“厚待”究竟是福是祸还未可知。 看着镜子中自己那张圆润有余而精致不足的脸,若是年岁再小一些还能被人夸作喜庆可人,可她十分清楚,如今已越来越少有人说这话。 再过些年,只怕便只剩下粗蠢二字被人留作笑谈了吧。 尽管沈若初从不认为身形圆润便该为人耻笑,奈何这个世道对于女子太过苛求。 容貌不佳是错,言行出挑是错,不守妇德更是错。 身为女子便要时时小心处处留意,稍有行差踏错便万劫不复。 生在这样的环境下,沈若初知道,若想要活得更好,将自己曾经失去的一切都找回来,便必要遵守这些她未必认同的规则。 那便先从约束自己的食欲开始。 她试着断了自己的点心间食,又减少了每日餐数,哪怕是寇氏让人送来令她腹内如鼓擂的珍馐佳肴,她也会留着量用上小半便匆匆离席。 除此之外,她还让人用禽羽做了一批毽球,闲暇之余便叫上惜夏和知秋一同在院内踢着嬉耍,时常要累到气喘吁吁大汗淋漓方才停歇。 然而不知为何,尽管不少时候被饿得头晕眼花眼前泛黑,但她那张圆润的脸蛋却未见半分清减。 此刻沈若初又用了小半碗饭后便搁下了碗筷,把桌上没动的几盘菜让知秋分发了下去。 “小姐,你这成日里饿着肚子也不是事啊。” 知秋和下面人一起用了饭,回来看到沈若初坐在桌前一杯一杯地灌茶水,就知道她是没有吃饱饭,不由有些担忧。 沈若初无奈地摆摆手,示意知秋无需多言。 知秋还想再劝,听得外面传来了惜夏的声音,知道是惜夏将孔妈妈带回来了,也便不再多说,转身去了外面。 念着惜夏和孔妈妈这一路上怕是还没来得及吃东西,沈若初在饭菜送来时就先让人留了一份给二人在炉边温着,待孔妈妈向她见过礼便先让惜夏带着去用饭了。 纵然再多的问题,也总要慢慢来问的。 却不想,一餐饭没吃饭,孔妈妈便急急地又来了她的屋子。 “小姐,方才老婆子和这丫头用的,可是平日里小姐的饭菜?” 沈若初点头,看出孔妈妈神色异常,“可是这饭菜有什么问题?” 孔妈妈看看知秋,并未急着开口。 “孔妈妈放心,知秋是我的人,无妨的。” 听她这么说,孔妈妈才开了口。 “这饭菜里,怕是被人动了手脚。” 沈若初听着身后的知秋深吸了一口气,回过头去给了她个眼神,知秋便按下了翻涌的愤怒与惊悸。 孔妈妈原不是沈家家生子,她的父母曾是杂耍班子里的人,杂耍班子里也有班主自小买过去的孩子,为了让这些孩子长成形体特殊可博人眼球的模样,班子里也用过一些手段。 孔妈妈知道的,就有一种从动物腰子身上炼出的药粉,撒在食物中几乎没有味道,却能让人不断发福发胖,便是吃得再少人也会如灌了空气的气球一般膨胀起来,慢慢长成满月脸、水牛背,还会使脸上生出许多的痘疮来。 那药粉几近无味,却还是被自小便对它毫不陌生的孔妈妈第一口便尝了出来。 这个发现虽然意外,却也并没有在沈若初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早在她醒来那日,便觉出这虎狼环伺的沈府中定然有人一直在暗中窥视着欲对她不利。 原本她还存了几份怀疑,如今却已几乎可以确定那人的身份了。 第十章 惊艳 在这府里,能够指使下人日日在她饭菜中下药这么久以来不被人揭穿的,除了掌家的主母寇氏还能有谁? 回忆起自己自幼在寇氏那里受到的冷待,沈若初有一瞬想要冲到寇氏的面前质问她为何要这么做,即便她是个在她眼中远不如大哥的女子,可自己也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啊,何至于斯? 可她还是忍住了,甚至连一滴眼泪都没有流出来。 “孔妈妈,您给我讲讲我小时候的事吧。” 一两岁时的记忆沈若初自然是没有的,她也想从孔妈妈那里弄明白,寇氏对她为何会冷漠至此。 孔妈妈顿了顿,才一面回忆着一面讲了起来。 “老奴被沈家买了之后原先是在庄子里的,是那年生了我那小子之后,听说夫人也生下了小姐要找乳母,因那时我身体还算康健,容貌也算周正,就被夫人挑过来做了小姐的乳母。” “进了府才听说,夫人当日生小姐的时候不顺,疼了三天两夜,险些没救回来,还因此伤了身子,从此再不能有孕了。” 孔妈妈边说边看着沈若初的脸色,“许是因为这个缘故,夫人在月子里就没少落泪,为此似乎是把眼睛也给伤着了。” 沈若初心中喟叹,若真是如此,或许她便找到寇氏厌恶她的原因了。 寇氏所出唯有大哥和她两个孩子,沈府的嫡子便只有一个。 所幸父亲的妾室尹姨娘只在大哥出生半年后生下一个女儿,亦即沈若初的庶姐沈歆瑶,沈府再没有别的庶子能威胁到大哥的地位,否则只怕寇氏对她的恨意还要更甚。 可,即便如此,她又做错了什么? “日后那边送来的饭菜照收,寻个时机倒了便是,记着此事不要声张,倒掉的食物处理干净以免被外面的人误食。” 知秋点头记在了心里。 不知是否因为江枫未被害死江落雪没有理由进宣国公府的缘故,原本热络着引江落雪入门的寇氏忽然就没了动静。 一直到沈景煦过了生辰,江落雪的名字都没有再出现在沈家人的耳中。 这期间,沈若初不声不响地在自己院中建起了小厨房,从外面买了一名厨娘来,安置在自己的院中。 厨娘的身契捏在沈若初手中,她再不必担心自己的饭菜中有人动什么手脚,但知秋却还是一日三餐地替她查验过后方才入口。 知秋的医术学得不错,短短两个月已然能够处理一些简单的外伤及轻症病痛了。 惜夏也将沈府的产业从上到下摸了个门儿清,如今也能和账房先是就一笔账目的出入争个高低。 在孔妈妈的教导下,名为春雨和冬月的两个小丫鬟也逐渐开了窍,虽说还不能挑起二等丫鬟的担子,但好赖院里许多事无需再让惜夏和知秋费心了。 沈若初却总觉得,自己身边还缺个人。 去牙婆那里看了几趟,没有找到中意的人选,眼前便是除夕,也只能等开春再说了。 除夕夜照惯例沈府一家是要坐在一起吃个团圆饭的,因为人不多,也就不拘什么嫡庶之分坐在了一起。 这日下了些雪,沈若初被惜夏知秋拉着在檐下赏那雪中寒梅,一时耽误了梳妆,便去得晚了些。 但她一出现,便将所有人的目光抓过去了。 脱去了织锦皮毛斗篷的沈若初内着一件云霏妆花飞蝶锦衣,下穿一条百褶如意月裙,头上简单挽了个流云髻,剩余青丝便如墨般披洒在背后,露出一张小小的、明艳的脸来。 同在一府,他们却似乎许久不见一般,看向沈若初的目光带些陌生的震惊。 不过一月有余,沈若初颈下的锁骨已是隐隐显现,一张脸也比此前刚醒来时小了一圈,更显出一双大眼来,本就白皙的皮肤光滑不少,在黛眉红唇的映衬下更是白得发亮,晃得人错不开眼去。 “初儿来跟祖母坐!” 最先回过神来的沈老夫人不顾其他几人各异的目光,招呼着沈若初坐在了她的身旁。她的另一侧依次便是沈志彬、寇氏、沈景煦和尹姨娘母女。 “怎么几日不见,初儿竟瘦了这么多,是不是这几日吃得不好,还是有人有意刁难了我的初儿!” 老夫人一面说着,一面以眼风冷冷扫向了寇氏。 寇氏待沈若初如何,老夫人不是不知道,只是她毕竟隔了一层,不好插手太多,只要寇氏做得不是太过,她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沈志彬听出了老夫人的阴阳怪气,刚想为自己的妻子辩解一两句做个和事佬,就被老夫人一个警示的眼神唬住了。 寇氏自然听得出来老太太的敲打,可她这会儿也正在不解中呢,哪有心情好生解释。 明明那些吃的里面... 第十一章 给你脸了 “祖母,您误会了,哪里有人会刻薄初儿,不过是自上次病后初儿便一直没什么食欲,再不像从前那样大吃大喝了,自然也就瘦下来了。” 沈若初不等其他人开口,便先张口替其他人免了责。 左右不是什么大事,她也不急着让寇氏在这吃点面子上的亏。 自冬月起,因为频频落雪,各院便都免了请安。沈若初有心隐身,更是甚少出去走动,故而阖府上下甚少有人发现她的变化。 唯一例外的沈景煦倒是十分镇定。 沈若初不出院,他却没少去隐月阁看她,就连他生辰那日也是和她一道在院中围炉煮茶度过的。故而她每消减一分沈景煦都看在眼中,却默契地选择了和她一起保密。 在场众人里,还有一人也因沈若初的变化而大受刺激,那便是她那位庶姐沈歆瑶。 沈歆瑶大了沈若初两岁,作为沈家长女本该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奈何沾了个“庶”字,便要处处矮了沈若初一头。 且不说如今的饮食起居各式规格都要比沈若初降一个等级,单只说未来二人的婚事便必定会是天差地别的待遇。 身为沈府嫡女,沈若初必定是能嫁入豪门望族去做主母的,若是运气好些,想嫁入侯府公府也不是不可能的。 而沈歆瑶却很难能有这样的亲事,若想做正室,她大抵只能从高门旁支或是同为庶出的子弟里找,或是往低了去,找门楣不及沈家者做嫡系正房。 唯一能让沈歆瑶心中略感平衡的,便是她这个嫡处的妹妹自小却没有生出一副与她身份相配的容色来。 相对于沈若初的矮圆丑,身为庶女的沈歆瑶小小年纪就出落得亭亭玉立,近两年增添了少女的温婉气韵之后越发水灵动人,又兼她自小便勤学苦练,琴棋书画在安京一众贵女中算得上佼佼者,如今已是颇有才名。 二人偶尔一同出门,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是停留在沈歆瑶身上的,甚至还常常有不知情者将沈歆瑶误当做沈家的嫡女。 可如今,沈若初才两个月不见,就像变了个人一样,不仅清减了一圈,脸小了许多,皮肤光滑细致了,就连个子似乎也高出了一截。 沈歆瑶看着眼前的沈若初,心底涌上一阵浓浓的危机感。 看着沈老夫人眼珠子似地护着她,沈歆瑶更是不忿。 两人明明都是她的亲孙女,凭什么她对沈若初就千般疼万般宠,对自己却是一副永远不冷不热的面孔? “若初啊,不是姐姐说你,虽说祖母她老人家慈爱,下令免了咱们的请安,你也不能真就一连两个月连个面都不露,祖母体恤小辈,但也定是希望咱们能多陪伴在她身边的。” 这不就是明里暗里指责沈若初不孝了? 沈歆瑶之所以敢在这么多人面前当众卸沈若初的脸面,倒也并非全然莽撞。 这些年寇氏对待沈若初的态度沈府上下都是看在眼里的,就连沈志彬对自己这个女儿也看不出有几分真心的疼爱,不过是不像寇氏那样做得明显罢了。 连自己的父母都没几分偏宠的人,沈歆瑶自然也是不怎么放在眼里的。 果然如沈歆瑶所料,她话音落下后,沈志彬只是皱了皱眉头,却并没有开口,显然他也有些认同了沈歆瑶的话。 而寇氏,就跟没听到她的话一样,只是在她说完之后朝她看了一眼,却也并没有看出不悦的情绪。 若是从前,沈若初听了这话必要诚惶诚恐,立即便要开始自省检讨起来了,可如今面对这位的精神打压,她却是毫不在意。 不仅不内耗,她甚至有些想反击。 她这么想了,也这么做了。 “姐姐说得有道理。”沈若初笑意盈盈,似乎真将沈歆瑶的话听了进去。 然而后面她话锋一转又道:“只是姐姐只知道晨昏定省是孝心,却不知长者赐不可辞的道理吗?姐姐也说了,祖母慈爱才下令免了请安,既是祖母心意又怎能轻易违逆?何况祖母如今身体康健,要享天伦日后有的是时间,又岂在这个把月之间?若是为了尽自己的‘孝心’而搅了祖母的安宁岂不是弄巧成拙?再者说,万一因了这份‘孝心’在请安途中滑倒冻伤,更是令祖母平白添了一份担忧不是?” 沈歆瑶没想到自己一句话引得沈若初长篇大论,倒是给自己上了堂课,不由又气又恼,正要开口反驳却听到了沈老夫人的声音。 “若初说得是,既是下令免了你们的规矩,就不是做样子的,这大冷天的自己睡个囫囵觉不好吗,这个安请不请的有什么打紧,哪日我要是病倒了一个个争抢着来侍疾这才是真的孝顺!” 这话无疑是毫不留情地偏帮沈若初打了沈歆瑶的脸。 听出老太太话中的不悦,其他人都没敢接话,一个个垂着头夹菜,倒是严格履行了“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 沈歆瑶一只手在下面死死地掐着垂下的桌布,指甲掐进了肉中都浑然不觉。 抬眼看到沈若初撒娇地同老夫人说着大过年的不能说病不病的话,沈歆瑶的眼睛更痛了。 第十二章 重逢 除夕夜团年饭后,沈若初回到隐月阁,带着惜夏和知秋在房里又饮了一阵子果酒,孔妈妈见拦不住也就随她们去了。 酒喝到一半,外面的雪越下越大,几人干脆趁着酒意跑到院子里玩起了雪,连带着小厨房的厨娘和春雨冬月两个丫头也一并在外面闹了起来。 起先沈若初将地上的雪捏成团砸向几人的时候,她们还只顾着躲避不敢还击,随着风雪渐大,趁着酒意惜夏也朝着沈若初扔了一团雪像是打了信号一般,几人开始丢下了顾忌,拿着雪团肆意乱砸一通,不多时几人便都是满身满头的散雪了。 一直到孔妈妈出来来喝带嗔地将沈若初拉过去拍落了雪回屋换了衣物,这场嬉闹才算告一段落。 惜夏又带着春雨和冬月在院子里堆起了一个大大的雪人,咧着一张嘴巴笑得十分喜庆,也成功地使初一早上刚出门的沈若初愣了一下后摸出一个红封塞进了雪人的手中。 饭后,沈若初带着知秋先后到沈老夫人及沈志彬夫妇院中拜了年讨了彩头,回到隐月阁才挨个给大伙儿分发了早已准备好的红包。 几个丫头高高兴兴地对着沈若初又是行礼又是一连串的吉祥话,加上外面的天气渐晴,使得沈若初心情也大好起来,自她两个月前醒来至今萦绕心头的阴霾总算散去一些,拉着几个丫头挨个试起自己妆台上的口脂来。 然而这愉悦的心情并没有持续多久。 “小姐,老夫人那里有客,夫人命奴婢来请您去作陪。” 跟在寇氏身边的大丫鬟海棠进来时,几人正对着冬月涂得红红的脸笑作一团。 沈若初有些诧异。 往常这个时候还没什么人来的,多是亲族各家登门拜拜也就离去了,其余如沈志彬的同僚等人便只用福袋接了名刺便罢了,会在这个时候登门拜访并且还专门要她过去作陪的,还是头一次。 不过等她进了沈老夫人的房里,一下子便清楚了寇氏叫她过来的缘由。 因为来的是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女客,还是个她的“老熟人”。 熟悉到犹如噩梦般的身形映入沈若初眼帘时,她的眼底闪过一抹稍纵即逝的杀机。 将笼在袖中的双手用力握了一握,她垂下眼眸分别对着沈老夫人和寇氏行了礼。 “若初,这位是宣国公府的姑娘落雪。她今日是来向你祖母拜年的,一会儿你便带着她在府中转转。落雪不熟悉府里的环境,你多照顾着她些。” 寇氏难得对沈若初露出了笑脸,却是为了别人,沈若初唇边露出一抹讽刺的笑。 “原来是温姑娘啊,”沈若初佯作不知江落雪的真实身份,热情起来,“娘,这便是国公府那位据说小小年纪便能七步成诗的妹妹吗?早就听说妹妹才名远播,今日才得一见,妹妹果真是秀外慧中呢。” 江落雪一怔,面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好不难堪。 温家的那位正经小姐今年不过十岁的年纪,而她已经十五岁了,沈若初却叫她温妹妹,这实在令她有些无地自容。 寇氏也愣了一下,却没有多想,忙替江落雪圆场道:“是我没说清楚,落雪姓江,不是温家的,只是认在了国公爷的身边,是他的义女。” 沈若初哦了一声恍然大悟,又好奇道:“那江姐姐是哪家的?若初不记得安京城中姓江的大人是哪一位,今日记下改日也好同哥哥一道登门还礼去。” 这话一出,江落雪的眼泪几乎都要掉下来了。 她开始后悔自己今日应了寇氏的邀请登门来此了,眼前这个一句句将她逼至如此窘迫境地的,真是寇氏口中那个“蠢笨木讷”的女儿吗? “沈姑娘说笑了,我...我家里是行商的。” 见江落雪如此,寇氏大为不忍,扭脸斥道:“叫你来陪一下江姑娘,你哪来的那么多问题,还不还礼的也不是你一个姑娘家家说了算的!” 沈若初按住心中起伏,敛眸向寇氏垂了头,“母亲教训得是,是若初失礼了。” 谁也没注意到,此时坐在上位的沈老夫人正以探究的目光看着沈若初若有所思。 江落雪此时已缓了过来,注意到寇氏暗示的眼神,她还是走上前去,对沈若初先笑起来。 “早就听沈夫人说妹妹娇俏可喜,今日一见果然是明媚可人,那今日就劳烦沈妹妹了。” “江姑娘不必客气,”沈若初笑得一脸真诚,“方才是我一时好奇失言了,江姑娘切勿见怪才好,那便随我来吧,我带姑娘在府中随意走走。” 见她如此,一直紧绷着的江落雪此刻才放松下来,心中冷嗤。 果然是个三句好话就能哄住的憨货! 她转向从方才起就很少言语的沈老夫人行了一礼道:“那雪儿就不打扰祖母安歇,这便先随若初妹妹去了。” 这么快就连祖母都叫上了? 沈若初回头看了一眼,瞥见自己祖母一副被膈应到却又不便直白驳斥的难受表情时,心情奇异地好了许多。 转头告别了寇氏,沈若初凉凉看了江落雪背影一眼,抬脚追了上去。 原本她已经在尝试着放下这一切好好生活,既然这些人还是不知死活地非要一个个重新闯进来,那之后的路要如何走,便由不得他们了! 第十三章 冻白莲 看起来除夕夜的雪下得确实很大,沈府的梅园中除了被家丁扫出的一条小径之外,四下里皆是白茫茫厚实一片。 沈若初踩上那半尺高的雪面,听着脚下传来的咯吱声,她的心也渐渐沉静下来。 今日出门前孔妈妈特意嘱咐她在镂金百蝶穿花云袄外又披了件八团喜相逢厚锦镶银鼠皮披风,将保暖功夫做得足足的,故而便是在这冰天雪地的梅园中她也依旧是神色从容的模样。 相形之下,为了形象而特意只着了一件金边琵琶襟外袄和古纹双蝶云行千水裙的江落雪此刻被冻得缩手顿足不断哈气,倒活脱脱像个陪着主子游园的大丫鬟了。 “若初妹妹,咱们还是...回房说话吧。” 太冷了啊。 江落雪轻搓着动得发僵的手指,鼻头也微微发了红。 沈若初心中冷哼,面上却含笑道:“江姑娘第一次来,我自然要带你来梅园看看,我们沈府的梅园在安京可是出了名的,这些梅树大都是稀罕品种十分难得,你看那几株梅树,是专门命人从西梁移植过来的,整个安京都找不出几棵来,我父亲和哥哥都喜欢得紧呢!” 听到沈若初提及沈景煦,江落雪的心登时漏跳了一拍。 原本她心中是有了一个人,可那人的身份十分尊贵,是她这个商户女无论如何也高攀不上的。 当初寇氏为她安排的这门亲事,她本是不满意的,只觉得沈景煦的门楣相较那人比低了一些,可寇氏安排着她暗暗看了沈景煦一眼之后,江落雪的心便动了。 不过十五岁的少年,便能将一身玄色长袍穿出俊逸矜贵的样子,长身玉立气质淡然,是哪个怀春少女都忍不住偷看一眼的样子。 “你哥哥,他很喜欢梅花吗?” 沈若初听出她的在意,笑呵呵道:“正是,我哥哥说梅花高洁,冰姿仙风,堪为百花之首。还说若是将来娶妻,也定要找一位如梅花般冰清玉洁的姑娘。” 看着江落雪暗暗红了脸造作的模样,她暗自冷笑一声别过了眼。 “你与你哥哥感情这么好,连他喜欢什么样的姑娘都知道?” 须臾间,江落雪便打定了主意,要和这个未来可能成为自己小姑的丫头搞好关系,眼下便可先从她口中套些话出来。 沈若初抬手从枝上摘下一朵开得正艳的梅花,道:“母亲只生了哥哥和我二人,我们感情自是要好。” 她没忽略掉自己说完这句话时,江落雪眼中一闪而过的复杂神色。 “有些话不过是我们兄妹之间的笑谈而已,如今我大了,哥哥自然也不再和我多说这些。不过我知道,哥哥心悦的,该是那种清贵世家出来的姑娘,最好还能小上他一两岁,可以同他对诗又能向她撒娇的那种。” 江落雪的脸色又变了变。 她和沈景煦年纪相仿,认真说起来,她还大了沈景煦两日。 而她的出身,自然也不是什么清贵世家。 见江落雪冻得差不多了,沈若初才对她道:“若是江姑娘不嫌弃,便去我院里坐坐,今日天冷江姑娘又穿得这样单薄,是我的疏忽,让姑娘受冻了。” 若是等会儿回了老夫人院子里,寇氏见江落雪被冻成这样,还不知又要如何发作了。 江落雪冻得通红的脸颊挤出一抹笑来,道:“若初妹妹哪里的话,今日有幸见识了沈府梅园,日后我出去也好说嘴了,哪里还能怪妹妹?” 沈若初也不与她多话,转身便走,江落雪趁她没注意的时候,匆匆用帕子拭去了冻出来的清涕。 江落雪在隐月阁中一直待到快晌午,期间不时询问沈景煦的种种,眼神更是止不住地频频乱瞟。 沈若初知道她是想见沈景煦,可她又怎会让她如意? 早在她们一回到隐月阁的时候,她便已趁着江落雪围在暖炉旁烘手的时候悄声吩咐过了惜夏传话给沈景煦称今日隐月阁有女客,让他不要过来以免唐突了客人。 一直到寇氏派人来请,江落雪也没能得以与沈景煦见上一面,不免有些失落。 江落雪离开之后不久,沈老夫人便派人来请沈若初。 到了老夫人院里,她才知道,寇氏竟留下了江落雪在她院中用饭。 自小到大,沈若初都还未曾在寇氏的院内与她一同用过饭。 沈老夫人将沈若初叫到身边,忽然开口道:“初儿,你以前可是认识那江家的姑娘?” 沈老夫人是看着沈若初长大的,对她十分了解。她很清楚沈若初的教养,若非是对江落雪有深深的敌意,她是决计不会一再明知故问,有意以她并无偏见的商户之女身份来为难于她的。 第十四章 买个人 沈若初犯了难。 她不愿沈老夫人被寇氏的游说蒙骗过去,真的接纳了江落雪,可却也知道若是将自己前世的遭遇说出来不仅祖母不会信,或许这个府里的人还会以为她是疯魔了,徒令祖母和哥哥担心。 左右为难时,她想起了云蚌河畔的那一幕,便道:“不敢欺瞒祖母,初儿确实见过那位江姑娘。” 她便将自己于空象寺外偶遇江家人并看到江枫险些落水一事向沈老夫人娓娓道来,只是把自己前往空象寺的缘由改了一下,说是自己病中得到点拨需前往寺中一拜,在看到江枫之后认出他便是点拨自己之人,这才跟了上去。 “初儿无意之中救下了那位江伯伯,他还给了初儿小五千两的银票作为报答,初儿因怕父亲责罚私自出府之事,便将此事瞒了下来,打算日后寻个契机将那银票充入公库的。” “那日之后,初儿总觉得江伯伯那日的遭遇不像是意外,倒更像是他同行的女儿一手策划的,但初儿想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么做,那可是她的父亲。” 沈若初有意不将自己的推理说出来,而是把问题抛给了沈老夫人。 靠自己想明白的道理,会比旁人口中说出来的更令自己印象深刻且深信不疑。 前有寇氏不厌其烦地标榜江落雪为宣国公义女,后有她迫不及待地上门拜访,老夫人自然能够想得到她想要谋害自己生父的那个理由。 若真是为了攀上高门便不惜下毒手谋害自己亲生父亲的人,沈老夫人又怎么可能让她进门? “此事我心中有数了,至于那银票,既是你救人落下的,便不必拿出来了,府里也不差你这点银子,没得拿你的钱填外人的坑!” 那寇氏近来成日地往外跑,账房来报的账目中,不少都是她用于购买首饰脂粉名贵料子的开销,府里却不见这些东西进项,想来都是给那江落雪买的。 她有银子给外人花,如今又哪里有让沈若初拿出自己手里的银子往里扔的道理? 沈老夫人就不明白了,一个样貌才识都算不上顶尖,言谈举止还不时带出一股子小家子气的女子,究竟是哪里入了寇氏的眼? 如今又被她知道了这江落雪或许还有如此歹毒的一面,要想她进沈府的门,那就更无可能了。 沈若初等的就是沈老夫人这句话。 若是老夫人有需要她定然是毫无保留的,但沈府...算了吧。 这银票在沈老夫人那里过了明路,用起来也就踏实多了。即便被人察觉到了她的开支增加了,老夫人那里也会为她兜底,旁人至多只会以为是老太太偏宠,偷给她塞了体己而已。 沈府没有别的嫡女,沈景煦是断然不会和妹妹争的,又加上老夫人偏爱沈若初也是有目共睹的,故而并不会引起什么波澜。 安京城的牙行便是年节也依然开张的,只是没什么生意而已。初三这日刚开市,百无聊赖的牙商正拢在一起掷骰子玩儿,便迎来了一位客人。 “我想买个侍卫。” 一身男装打扮的沈若初故作老成的声音很快便被识破了。 一名牙商回头看了一眼,嗤笑道:“这大过节的,谁家的孩子跑出来拿咱们打趣了?走走走,快回家吃奶去!” 眼前的人身量音调显然是个孩子而已,竟来和他们谈买卖,这不是笑话吗? 他的话引起一阵哄笑。 身后的惜夏有些愤然,正要上前被沈若初拦住了。 她从袖兜中拿出一张银票来,在几人面前过了一圈,那几张笑着的脸便僵住了。 “呦,这位小爷,对不住了,我这就领您看人去。” 沈若初也不和他多计较,看模样这人是这里能当家的,她便随着他进了身后的院子。 眼见他推开一扇扇门,门里的人高低胖瘦各异,却总不太合沈若初的意。 “我要个会武的,身手越高越好。” 那牙商想了想,面上划过一抹算计。 “我这里倒有这么个人,身手高不可测,但不大听话,小爷要是能驯服他,必定能保小爷四海无虞。” 沈若初点头示意了一下,“给我看看吧。” 牙商领着二人七拐八绕的,进了后院。 惜夏的手一直紧紧揣在袖中,手中握着出门前知秋给她的纸包。 “那种地方鱼龙混杂,只你与小姐同去总是不放心,这香粉中配了迷药,若有危险你便撒出,或许能保护你和小姐。” 这也是沈若初想要找一名侍卫的原因。 既然不可避免地要与江落雪和郑君牧对上,而那二人的阴损歹毒她又见识过,就不得不做好万全之策。 牙商走到一扇用铁链缠绕紧锁着的门前,打开了门锁。 门刚一推开,伴随着里面潮湿难闻的气味,便有一个身影伴随着低声的嘶吼冲着他们扑了过来。 第十五章 小狼崽子 惜夏禁不住轻呼出声,下意识地便挡在了沈若初的前面,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然而想象中的袭击并没有落下。 惜夏睁开眼睛适应了昏暗的光线后才发现,里面的人是被同样粗重的铁链锁住了手脚的。 沈若初起先也被吓了一跳,但当她看清那人的模样时,就不仅仅是惊吓了。 只见那人衣衫褴褛,头发蓬乱,伤痕累累,全身上下除了被乱发遮盖的一张脸外,就没一处完好的地方,有些地方的伤口深可见骨,还有一些已经化了脓,实在令人触目惊心。 再看看扔在门口的一个已经发霉的馒头和牙商腰间别的鞭子,沈若初沉了脸。 “你竟然动私刑!” “话可不能这么说,”这一路上牙商已看出沈若初出身定然非富即贵,自然也不愿得罪她,于是好言解释道:“这人是我花了真金白银买来的,在我手里就是我的人了,他不听话我自然要教训的,这不也是为了交到你们这些买家手中替你们省心吗?” 沈若初抬眼看着那被锁着的人,除了蓬乱的发间露出一双漆黑的瞳仁之外,她再看不清楚那人样貌。 但她知道,若是这人再锁几日,定然是没命了的。 “这人我买了,开锁。” “小爷别急,咱们一手交钱,一手交人。”那牙商露出一口被烟油熏黄的牙,冲沈若初伸出手来,“这人身手奇高,我也不多要你的,五十两银。” “五十两!你倒不如直接去抢好了!”惜夏忿忿道。 当初她和知秋被卖进沈府时也不过一人卖了七八两银子而已,便是如今年岁大了能干些,卖到人市也不会超过二十两。 沈若初则是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牙商不过见对方是个孩子以为好哄,想着他若还价就再让个一二十两,自己也还是大有赚头。本以为这笔生意十拿九稳了,却见沈若初毫无还价的意思,这才慌了。 “小爷小爷,你别走啊,你开个价!” 这人弄进来至今,就没一个人愿意买的,是死是活也不能砸自己手里啊。 “十两,一文都不能再多。我看那人伤得不轻,若是再拖两日怕就死了,到时候你一文也赚不到。我若是买了他回去,少不得还要找大夫来为他治伤,这也是一笔花销。何况人救得活救不活还不好说。” 牙商这会儿才知道,自己碰上的,可不是哪家的纨绔子弟,这也是个有脑子的。 咬了咬牙,他终于下定决心。 “成,我只当是成全你这份善心了!” 眼看着沈若初把那张令他眼馋的一百两银票揣了回去,牙商心痛得恨不得给自己也来上两鞭子。 惜夏掏出银子交到牙商手中,手一伸,“身契拿来!” 牙商忍着心痛从怀中摸出一叠身契,找出那人的交给了惜夏,又转而对沈若初叮嘱道:“可别怪我没提醒你,这链子还是先别取下了,否则这人路上跑了还是小事,再伤了你们我可不负责的。” 沈若初不理会他,拿了钥匙上前,将那人手脚铁链上的锁头打开。 那人抬起眼看她,目光中满是不逊和敌意。 “你需要一个大夫,我先找人替你治疗,等你的伤好了,是去是留由你决定。” 沈若初看得出,这人是不愿给人为奴的,她买下他不过是不忍看着他因为不屈而被人活活打死罢了。 不知是不是这句话起了作用,那人身上的铁链被拿去后,竟奇异地没有反抗或是逃走。 出了牙行,惜夏叫了一辆马车来,几人同乘一车,在一家客栈前面停了下来。 那人腿伤严重,却仍旧拒绝了沈若初和惜夏的搀扶,强撑着自己进了房间。 看着他力竭躺下,确定不会对沈若初造成威胁后,惜夏才按照吩咐飞奔着去附近找大夫了。 沈若初看着面前的人疼得面部止不住抽搐,却没有发出一声呻吟,不由在心底叹息一声。 他看上去也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孩子,不知遭遇了什么,竟然练就这般成人不能及的坚毅? 拿出那张身契,沈若初看着上面的名字问道:“你叫阿斯尔?你,不是朔人?” 话音刚落,只见那原本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发抖的人骤然暴起,朝着她便扑了过来,眼中更是充满杀机。 沈若初急急后退两步,扬手便将惜夏临走前交到她手中的药粉洒了出去。 阿斯尔原本就虚弱不堪,吸入这药粉之后便毫无抵挡能力,重重地摔倒在了地上。 第十六章 威逼利诱 这一次沈若初可没那么滥好人地再去扶他,她居高临下对阿斯尔道:“我救了你,你不思报答也就算了,反而还恩将仇报试图攻击我,如今伏在这里不能起身便算是对你的一个惩罚。无论你遭遇过什么苦难,那都不是我带给你的,你若是如此是非不分,别说你不愿效忠于我,便是你要跟在我身边我都不会要!” 阿斯尔面容朝下,看不出上什么表情,但他一直没有再动,不知是醒着还是晕过去了,也不知沈若初的话他听到没有听懂没有。 一直到惜夏带着大夫赶来,阿斯尔都没有再动一下,有一瞬间沈若初甚至担心他是不是死了。 惜夏见阿斯尔在地上趴着,不由惊了一下,立即去查看沈若初的状况。 “无妨,他方才想要下地,没有站稳摔了一跤,我力气小扶不住他。” 大夫和惜夏一同把阿斯尔扶回床上后,沈若初才发现他还好好活着,双目圆睁。 上药的时候,需要将已然化脓的腐肉剔除。阿斯尔似乎终于忍不住疼,喉咙中发出了野兽般的低吼声,双手双腿都止不住地抽搐抖动着,惜夏看不下去都躲在了一旁。 沈若初心神一动,从包着的帕子中拿出一颗蜜饯塞进了阿斯尔的口中。 这是她最近为了应付节食之下的饥饿感准备的。 “口中甜一些,或许就没有那么痛了。” 沈若初意识到阿斯尔略带诧异的目光时,匆忙解释道。 可她忘了男儿身打扮的自己此刻拿着一块包裹着果脯蜜饯的白色绣帕本身就是一副十分吊诡的画面。 接着一连几日,沈若初每日都会带着知秋来替阿斯尔换药,知秋缝针换药和包扎的手法越来越娴熟,看得沈若初嘴角直上扬,为自己给她找了这么个绝佳的练手对象而满意。 初十这日,沈若初照例打算趁着寇氏在沈老夫人院里说话的时候出府去看阿斯尔,却被寇氏派人叫到了她的房内。 “再过四五日便是上元节了,你那日想不想去街上看花灯?” 沈若初心中的意外一闪而逝。 自小寇氏便以街上人多杂乱出门不安全为由严禁她在元辰节出门,今日会突然这么问,想必是事出有因。 果然,寇氏下一句话印证了沈若初的猜测。 “前几日来访的落雪姑娘你可还记得?看你们那日聊得甚是投机,落雪后来也说她很喜欢你,愿意和你多来往。元辰那日你们二人可结伴同去,彼此有个照应。哦对了,叫上你哥哥陪着,否则我与你父亲不放心你。” 这才是她的真实用意吧。 沈若初心中暗叹,她的这位母亲为了江落雪还真是用心良苦。 她就这么想让江落雪当自己的儿媳? 可,沈老夫人那一关,她真能过去吗? “多谢母亲关怀,可若初如今长大了,已经不像儿时那般想看花灯了,况且哥哥到了那日应已快要启学,心思又岂能放在这些小事上面?” 想踩着她给江落雪铺路去见她哥哥?那也要看她愿不愿意当这个桥。 寇氏面色沉了一沉,却又很快恢复常态。 “以前你年纪小,担心你在外不安全才拘着你没让出去,如今也该让你多出去看看了,这几日母亲会让人再做几套衣物首饰给你,那日你就可以穿着新衣裙上街了。至于你哥哥那里,我会再同你父亲商议,你先回去吧。” 这个年纪的姑娘,谁能拒绝得了美美的衣裙首饰呢? 命令不成就想利诱,可真有你的! “无妨,只要到时候我不去,为着江落雪的名誉着想,她也总不可能真让哥哥同她单独上街去,届时我只要想个办法推拒了就是!” 沈若初一面看着知秋替阿斯尔换好了药,一面同她描述着寇氏的怀柔手段。 知秋有些担忧,“可是夫人本就对你...你若是这般与她对着来,只怕以后的日子更不好过了。” “我自然是知道的,可那江落雪实非良配,我绝不能就这样被人利用着让她接近哥哥。别的暂时也顾不得了。” “我可以帮你。” 这个声音忽然响起来的时候,沈若初和知秋都吓了一跳,反应过来才明白是知秋正忙活着的手下那人开了口。 自将他救出来至今,除了起先几次剔除腐肉时他发出一些隐忍的声音之外,其他时候从未见他开过口。 她们已经默认了这人或许是个哑巴,或者是个不通朔语的外族人,故而在他面前提及沈府内诸多事宜时也并无避讳。 如今陡然见他开口,两个人自然反应都不小。 沈若初瞪视着他飞快在脑中回想自己是否说过什么不适宜他听到的话,知秋则是吓得直接站了起来。 第十七章 上元节 阿斯尔瞥了一眼手臂上已经包扎好的伤口,坐了起来。 “我说,我可以帮你。你不是...买了我吗?” 沈若初回过神来,第一次认真地打量起了眼前的人,这才意外地发现,这个异族少年竟然长得十分俊朗,异域风情的眉眼在他那张较大朔人更为凌厉的轮廓衬托下十分贴合,尽管很瘦骨骼单薄,但高而挺拔,脊背疏阔,假以时日必定定英姿非凡。 唯一令人略感不适的,便是他浑身上下散发出的隐隐戾气和野性,尽管他在极力压制,却仍是从冷硬的五官溢出。 觉察到沈若初的目光,阿斯尔表现出了一丝不自然的神态。但似乎也很快意识到她并无恶意,故而渐渐也放松下来。 “你是说,你愿意跟着我?”沈若初有些不太敢确定阿斯尔的意思。 这么桀骜不驯的一个人,竟然真愿意把自己卖给了他? 阿斯尔垂下眼帘,避开了沈若初的目光道:“那十两银算是借你的,日后还你,那颗蜜饯,是身价。” 沈若初这才忆起了那日自己塞进他口中的那颗蜜饯,不想竟是这么件小事打动了他。 她笑了起来,眼睛完成月牙状。 “你以后既然要跟着我了,那银子还要怎么还,我还要发月钱给你呢——对了,你方才说,你可以帮我,你打算怎么帮?” “我去把那女子杀了。” 阿斯尔说这话的时候,表情就像说哪里有家馆子不错要去尝尝一般。 沈若初倒吸一口凉气,她这究竟是买了一个什么人回来啊? “不能杀人!” 尽管念及前世遭遇,沈若初也恨不得江落雪尝尽自己当初受的苦楚,但也绝没想过要找人杀了她。 那样也太便宜她了。 况且用阿斯尔的性命去换她的,她也不配。 “那我便去打伤或是掳走她,让她无法出现。” 沈若初看出来了,阿斯尔的思维便如他的言语一样,直来直去没有弯子。 不过阿斯尔的话倒是给了她启发,只要那日江落雪不能出现,她就可以只和哥哥一同去看花灯了,岂不是两全其美? “此事我再想想,你先好好养伤。” 阿斯尔的恢复速度十分惊人,这几日下来,多半外伤已然愈合,剩下的看起来也没有初见时那般吓人了。 只是沈若初还没有见识过他的身手,不能确定他究竟能办到哪个程度,故而还需再斟酌一番。 不想阿斯尔这时竟十分聪明,他一低头,将挂在床边的外衣披上,在沈若初还没有弄明白他要做什么的时候,眼前的人已经不见了,只剩下一扇开着的窗子在轻微抖动着。 沈若初还没来得及惊叹时,阿斯尔便已经回来了,手中还抓着一壶酒,酒封上俨然是这条街上另一家酒楼的名号。 知秋惊得目瞪口呆。 “小姐,这...” 这太神了啊。 上元佳节,月色朦胧灯火喧。暮色沉下来时,安京城内大街小巷的灯楼早已搭建好,千万盏花灯闪烁照耀,恍如天河泼洒,满地熠熠生辉,东风夜放,火树银花。 沈若初第一次在这个时候上街。 走在熙攘人群中,人前身后一张张或老迈或年轻或风雅或世俗或清新或油腻的脸,车马粼粼游人如织。道旁的摊店传来的吆喝声、唱曲声、叫好声、讨价还价声络绎不绝,一派繁荣昌盛的景象。 沈景煦跟在她身后,和惜夏一起不时帮她挡开一些距离过近的人。 “母亲说我们还要去百宝斋接上你的一位好友,我们此刻便过去吗?” 对于寇氏的安排,沈景煦也是提出过异议的。 “于那位江姑娘而言,我毕竟是外男,便是有若初在也不合适,若是被有心人做了文章只怕于江姑娘声名有损。” 但寇氏显然早就想好了说辞。 “你这孩子哪里都好就是有时陷于刻板了,这上元佳节,大街上到处都是人,男女老少都有,怎么见别人就不是外男偏生就你一个外男了?” 见沈景煦仍不为所动,她又抛出杀手锏:“再说了,是你妹妹安危重要,还是你自己拘泥的那些礼数重要?” 那自然什么都没有自家妹妹的安危重要了。 沈若初停下买了两串冰糖葫芦,把其中一串给了知秋,一口咬下一颗红果后,酸得皱起了眉。 “不急,我与江姑娘约了晚饭后,这时她应该还没出门吧。百宝斋离白梨街近,我们慢慢走过去,走到了她也该到了。” 然而,江落雪知道自己今日要见沈景煦,又怎么会磨磨蹭蹭耐得住性子呢?那必定是要早点去才能在沈景煦那里留下个好的印象了。 晚饭前,她便早早地梳妆打扮停当在丫鬟倩儿的陪同下出了门。 有了前次教训,她这一次在云雁细锦衣外特意披上了妆缎狐欣褶子大氅,既保暖又丝毫无损她的窈窕清丽。 前面拐个弯便是百宝斋了,一想到沈景煦那张温润俊美的脸,江落雪的心跳不由得加快了许多。 第十八章 形象毁了 眼看着就要走到了路口,冷不防从暗处跃出一个身影来,江落雪主仆二人惊叫着还没看清这人的模样便看不到人了。 待反应过来时,江落雪只觉身上冷了许多,这才发现自己身上的大氅竟然不翼而飞了。 这人突然窜出来,不为劫财不为劫色,竟只是抢走了她一件氅衣? 江落雪又气又羞。 尽管她身上的其他衣物完整如初,可若是传出去自己好端端丢了一件大氅,还不知会被人歪曲成什么样,因此此事实在不宜声张。 但她若是就这么过去了,只怕在外面待不了多久便要冻得受不住了。 好在时间还早,江落雪果断下了决心。 “我们这就回府,再披一件便是了。” 这一次出门的时候,江落雪将身上的大氅打了结实的结,寻常人想要解开并非易事。 谁承想,在她们已经提高了警惕小心翼翼地走到那个街口时,二人再一次遭到了突然而至的袭击。 这一次江落雪丢失的,是她用来挽发的宝蓝点翠珠钗。 随着珠钗被拔去,她的一头青丝也如开闸泄洪般倾泻而下落满了肩头。 江落雪的羞愤再次升级。 这人像是候在此处专为羞辱她而来一般,却又没有做出什么真正轻薄于她的动作,她实在搞不懂,这个来无影去无踪的人与她究竟有着什么样的仇怨,偏偏要在今日一次次地与她过不去! 但再恼怒她也顾不得多思多想,眼看着华灯初上,街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她又不能就这样披散着头发去见人,只得一面在心中狠狠诅咒那日后定会被她剥皮抽筋的家伙,一面加快了脚程往回赶。 这次回到江府匆匆让倩儿替她梳好了头发,江落雪没有再急着出门了,而是到了江夫人房中央着她给自己派了辆马车。 一来马车速度快,此刻赶去还赶得及与沈家兄妹约定的时间;二来,她坐在马车里,那个可怕的人总不至于能在家丁和车夫的面前闯进车里去抢走她的什么物件去吧? 江夫人对于江落雪与侍郎府沈家有些来往的事是知道的,江家虽无攀高之心,但得知女儿深受侍郎夫人的喜爱,江夫人的心里自然还是欣慰的。 此刻得知女儿是与沈家小女相约看灯,她自是二话不说便答应了江落雪的请求。 然而事实证明,江落雪想得还是太简单了。 当她乘坐的马车在经过那个街口再一次遭到袭击而人仰马翻,她自己也重重地跌落在地好不狼狈时,江落雪终于再也控制不住了。 “是哪个只敢躲在暗处搞鬼的下贱坯子,你给姑奶奶滚出来,看我不把你的肠子扯出来一寸寸切碎了喂狗!还有你们,一群废物!赶个车都赶不好,江家养着你们是吃白饭的吗?” 尽管任谁遇到这样的事都会难免气急,但由于江落雪自小便由江家请了教养嬷嬷好生教养,因而一贯在江家和外面都是一副娴静温柔的模样,此刻这样的话一出口,赶车的马夫和跟车的家丁都怔住了。 “姑娘,你还好吧?” 这个声音在耳畔响起来的时候,江落雪愣住了。当她回过头去看到面前那张令她呼吸困难的脸时,更是整张脸都变了颜色。 沈若初远远看到街口处侧翻的马车和马车中狼狈爬起来的江落雪,便知阿斯尔已经出色地完成了她交代的第一个任务。 她不动声色地扯了扯嘴角,对沈景煦讶然道:“前面翻了的马车似乎是江家的,我们过去看看吧。” 这几日里,沈若初已经想明白了,既然寇氏有心促成江落雪和沈景煦的亲事,即便是今日她设法阻拦了,二人也总有再见的时候。 与其让沈景煦一次次落入寇氏的算计,倒不如她提早让沈景煦见识一下她的另一面。 果然江落雪还是一点都没变,禁不住阿斯尔一而再再而三的暗中挑衅,她便再也维持不下去自己一贯装出的温婉端庄的模样了。 沈景煦走过去时,正好一字不落地将江落雪那气急败坏的跳脚谩骂收入耳中,他的眉心微不可察地拧了一下,但还是走上前去,对着还泼妇骂街一般坐在地上的江落雪温和地开了口。 江落雪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日思夜盼的元辰赏灯夜竟然是以这样的方式落幕的。 她被倩儿扶起来后,面对沈若初惊讶又热情的关怀问候时,只觉得两颊火烧般滚烫,可是心却如浸泡在冰水中一样寒凉。 精心装扮的模样没让他看见也就罢了,不仅自己摔了个人仰马翻四脚朝天,衣裙头发全在街上刚化的雪水中蹭得脏污不堪,还让他看到了自己粗俗鄙薄的一面。 此刻江落雪心中便如她所说,真恨不得把那个捣乱的人切成一块块喂了狗! 第十九章 丑媳早见婆 与江落雪的沮丧挫败形成鲜明对比,此刻沈若初心情大好,正与沈景煦一道走在主街上,颇有几分小人...女子得志的感觉。 “哥哥,你可知,母亲先前曾有意将那位江姑娘说给你为妻?”沈若初小心试探道。 她知道,即便经过今日之事,寇氏也定然不会轻易就放弃了这门亲事,一定还会再寻找机会让沈景煦接纳江落雪的。 “我知道。” 沈景煦脸上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 沈若初想想也就明白了。 寇氏在为沈景煦议亲一事中,对这位“宣国公义女”的推崇毫不掩饰,府中下人之间的消息传递自是最迅捷的。 沈景煦的确是从下人的私语中听到了一些消息,但他秉持着为人子女不多说多问多疑的原则,并没有去向寇氏询问。 原本拗不过寇氏答应前来时,沈景煦也的确存了一些了解些许江落雪的性情为人的心思,不想今日一见之下却是大失所望。 尽管江落雪相貌生得还算不差,但她破口大骂的模样和对下人的刻薄却令人倍感不适。 沈景煦几乎就在瞬间便决定了,这门亲事他是不会同意的。 寇氏在第二日便已知道了前一晚发生的事,惊诧之下,她还是匆匆约出了江落雪想要安慰一二。 天香楼是安京城内最大的酒楼,不仅酒菜美味,更是日日有不少美艳动人的歌舞姬在这里表演,丝竹声声入耳,辅以美酒佳肴和绝色,有几人能不动心? 只是此刻楼上的一间包厢内的江落雪却没有这个兴致欣赏。 “我都是按照您的安排做的,可结果呢?不仅没能和他相识培养感情,反而还成了一出笑话!这下我哪还有脸面再出现在他面前?” 寇氏夹了一只乳鸽到江落雪面前的盘子里,好言道:“你放心吧,景煦这孩子还算是个宽厚的,再说你那日也是受害者,他定不会因为这等小事便与你有了计较。雪儿生得这般貌美,又聪慧过人,日后寻个机会只要你们二人能真正相处一下,他定会对你动心。” 江落雪闷闷地用手中竹筷捣着面前的乳鸽,没有说话。 “眼下景煦已经重返学院了,这阵子你便多与若初往来,他们兄妹二人感情极好,你若是能和她成为知交,日后自然多的是机会能和景煦相处。那丫头没什么心眼,你对她好点,多说几句好话,她便能为你所用了。” 江落雪抬起眼,打量着寇氏:“您是想让我去讨好你们沈府的这位大小姐?也是,我不过一介商户之女,想要结交侍郎千金,自是需要放低身段。” 寇氏急忙摇头:“自然不是,怎么能是讨好呢?只是她自幼蠢笨,你接近她最容易不过,我这...也是为你着想啊!” “为我着想?”江落雪冷笑了一声,又不说话了。 寇氏张了张口,一副欲言又止生怕说错话的样子。 好半天,江落雪才瞥了她一眼,轻飘飘地一句“我记下了”,便让寇氏长长舒了口气。 “过几日便是宣国公府二小姐的生辰,温沈两家还算有些交情,国公府定然会下帖子相邀。届时我会带着若初前去,国公夫人也一定会邀请你,我会叮嘱她与你同行,她毕竟有这一重身份在,若是那日有什么人刁难你,她也好帮你挡一挡。” 江落雪咧了咧嘴,笑意却不达眼底。 “夫人说得是,我这样的身份去了国公府,确实会被各位权贵小姐轻视刁难,难为夫人替我想得周到。” 寇氏的眼神闪了闪,面上神色复杂,却又很快恢复了笑意道:“你放心吧,用不了多久,你就会嫁进沈家,成为沈家的女主人,景煦是个有才能的,日后定然能超越他爹,若是幸运你日后加封诰命也不是没可能。届时你的尊贵才是长长久久的。” “但愿如此。” 江落雪将汤匙丢进碗中,用帕子擦了擦嘴角,“我吃好了,晚些时候还要陪母亲看戏,便先回了,夫人请自便吧。” 说完她站起身,推开宝箱的门,头也不回地下了楼。 二月二,龙抬头。 每年的这个时候,安京城内便会举办各种各样的庆祝活动,舞龙舞狮杂耍戏班的人尤为活跃,街上处处都是不便前往龙神庙而就近焚香祭祀祈愿龙神兴云化雨的人,十分热闹。 而比街头更为热闹的,当属宣国公府了。 宣国公温庆麟,自老宣国公在世时便随父出征,多次平定边疆战乱,立下累累战功,先皇曾有意额外加封却被他谢绝了,只在老宣国公战伤重病几年去世后承袭了爵位,便逐渐将手中兵权交出。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这是怕“功高盖主”,引起了皇帝的忌惮之心。 能在最风光无两的时候急流勇退,这位国公爷的睿智可见一斑。 而今日,向来低调的国公府却一反常态地宾客盈门,就连宫中也派了人送来了礼。 第二十章 宣国公府 这一日是宣国公嫡二小姐温念璃的十岁生辰。 相传这位二小姐乃是宣国公夫妇的掌上明珠,夫妻二人对她的疼宠偏爱较之府中世子温辞有过之而无不及。 不仅是因为她出生这日正是龙抬头的大吉之日,福源寺的大师觉敏为她批了大吉的命格,更是因为在她之前宣国公府曾有一位嫡长小姐温清璃早夭。痛失爱女之后能再得幼女,二人自然将对长女的爱意也悉数倾注在了温念璃身上,就连她的名字也暗含了对长女的追思。 故而在温念璃十岁的生辰时,向来行事不事张扬的宣国公却愿意为爱女大肆操办一番也不奇怪。 沈若初一进国公府便惊了一下。 这国公府共计三路五进院落,每路院落于深处又有通幽曲径延伸出去到新的阁楼院落不计其数,其中各路拱门均由汉白玉雕砌而成,主梁株的材质则是楠木。 从正门进去之后,顺路望去,一眼竟看不到府邸深处的花园,可想这国公府规模之大。 在来之前她就想过国公府定然是较沈府大气华丽的,却也没想到它竟能这般雄伟气阔富丽堂皇。 便是当今亲王的府邸,怕也不过如此了吧。 联想到上一世自己嫁去的承荣侯府,相较于这宣国公府也是相差甚远,沈若初打从心底有些佩服起了宣国公的睿智。 正是因为在烈火烹油的时候他选择了放权,才让当今皇上对宣国公府倚重之外更多了一层内疚,故而将源源不断的赏赐与厚禄当做补偿送入了国公府。 随着寇氏的行礼寒暄,沈若初看到了候在厅门口招呼往来客人的宣国公夫人。 看上去她比寇氏的年岁要大一些,眉目间透着端庄和蔼之色,让人很容易生出亲切之感。 “小女沈若初见过夫人。” 沈若初没有等寇氏眼神示意便上前行了礼,举手投足皆利落大方,让人挑不出错处来。 寇氏愣了一愣,这丫头以往见人都是畏畏缩缩的,今日怎么转了性子一样?不过也好,至少没给她丢人。 国公夫人看着沈若初笑得真诚,“好,这孩子长得可真好,我一见就喜欢得紧呢。” 说着,她从自己手上捋下一只镯子来,拉着沈若初的手便替她套上了。 “这镯子是我成婚时的陪嫁,我瞧着这孩子有眼缘,第一次见面也没什么送的,若初可不要嫌弃。” 寇氏心中一惊。 沈温两家虽说有些交情,但也不过是寻常应酬往来而已,此前两家见温家世子和沈景煦时,也并无赠送见面礼一说,怎么如今国公夫人倒是对沈若初这般热情了。 她眼神一转,想起宣国公世子如今已年有十八,据闻尚未有合适的婚配人选,莫非国公夫人竟是看中了沈若初? 还未等寇氏细想,国公夫人那里已经迎来了新的客人,二人便随着人流进了大厅。 “夫人,若初妹妹,你们来了。” 沈若初一听这声音不用转脸都知道,对着她们迎过来的,正是江落雪,看来她是一早就来了。 为了挤进宣国公府,她还真是不遗余力呢。 想到出门前寇氏对她的吩咐,她眼底蒙上了一层好整以暇的笑意。 按照安排,前厅是男宾席,后厅则是女宾席,几人来到后厅,发现已然到了不少人,其中已婚、上了些年纪的夫人坐一边,未婚的姑娘和刚成婚的年轻夫人坐在另一边。 沈若初便按照寇氏的吩咐和江落雪挨着在寇氏的对侧坐了过去。 刚一落座便有旁边坐着闲谈的几个姑娘看过来询问二人的身份。 沈若初侍郎之女的身份虽算不上高贵,但也不至于寒碜,况且六部本就是手握实权的机构,其他贵女得知了沈若初的身份后,皆是淡淡的,既没有过分热情,却也毫无轻视之意。 倒是到了江落雪这里,她犹豫了一下才道:“我是国公爷和国公夫人新认下的义女。” “义女?”在场的几位姑娘不是名将之后便是高官之女,自然无需拿一个义女的身份来充门面,江落雪这话轻易便被人看出了端倪。 “你自己的爹娘呢?是做什么的?还是说你已有婚配给哪家的公子?”问话的是大理寺少卿之女丁宁。 若是这人出身低了些,但能嫁入高门,这些闺女们倒也不会揪着她的出身不放了。 江落雪有些为难地带着求助的眼神看向了沈若初。 沈若初明白她的意思。 只要她出来说一句江落雪是即将与她兄长定亲的,那这些人便也不会再揪着江落雪的身世不放了。 毕竟,以沈景煦的家世和人品,能与他成婚的,定也是显贵之家的女儿。 沈若初冲着江落雪点了点头,开口了。 第二十一章 原来如此 “各位姐姐,江姐姐是我的好友,她父亲并不曾入仕,而是经商,据说江家产业遍布大朔很是厉害呢。江姐姐人也很好,对我很是照顾。” 沈若初从不觉得商贾低人一等,但既然江落雪这么在意这个身份,迫不及待想要靠着嫁人而改头换面,她便先撕下她的伪装再说。 几人听到沈若初的话,看向江落雪的目光都有了变化。 “原来是个商户之女啊,如今这国公府的宴会也什么人都能参加了吗?” “商户就商户吧,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怎么还扯到国公府义女上了,难不成她以为认了义父义母便能连自己爹娘都扔了!我看她攀上这沈家的小姐多半也是存了别的心思的!” “话说,国公爷怎么会认这么个眼皮子浅的作义女呢!” 这些话一句句像刀子一般狠狠地刺进江落雪的心中,难堪的感觉直令她恨不能钻进地缝中去。 都是这沈若初! 江落雪怨毒地看向沈若初,却发现对方也是一脸做错事了的无措模样。 “江姐姐,我是不是说错话了?我...我不知道会给你带来这样的麻烦!” 沈若初解释着,急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江落雪这才相信,眼前这个急赤白脸的人是真的蠢笨而已,看起来寇氏和她说得还是不够明白,这样脑子不开窍的人,不把话说白了她是不会会意的! 真是个蠢货! 江落雪怒气消散了些,心头却仍是堵滞的。 她原本还想趁着这场宴会多结交一些名门小姐,如此日后自己真与沈景煦成婚了也有几个高门之家的手帕交来为她添箱了。 她不在意那点东西,可那同时也是她的脸面。 只是事已至此,江落雪也无可奈何, 宴席开始后,打扮得娇美清丽的丫鬟们一个个鱼贯而入,在主宾面前依次摆上了色泽诱人的各式菜肴酒水。 主宾尽欢间,国公夫人少不得要介绍一下诸位来宾。 介绍到江落雪时,她的语调柔和了许多。 “落雪是我和公爷前不久收的义女,说起来她可是有恩于国公府的。若不是她,念璃那日被人拐走险些就回不来了,还是落雪发现不对拦下了那贼人的马车,与那贼人斗智斗勇,还受了伤才将念璃救下了。” 半年前宣国公二小姐险些走失一事在安京并不是什么秘密,因为这位二小姐向来被国公夫妇看得比眼珠子还重要,当日发现孩子不见了便直奔皇宫,求着皇上出面发动了包括禁军在内的所有力量寻找孩子。 所幸在半日之后温念璃便被找到了且毫发无损,至于如何被找到的,并没有多少人知道。 经国公夫人此时一说,在场的人看向江落雪的眼神便都变了,惊讶者有之,敬佩者有之,暗含怀疑和不屑者亦有之。 江落雪感受到众人态度的变化,方才的不快便消了大半。 这正是她想要的结果。 那日国公夫人邀请她今日赴宴时,她故作为难地以自己出身低微恐影响国公门楣假装推辞,从而使得国公夫人愈发心疼她,当下便保证今日绝不会令在场之人轻贱于她。 今日国公夫人会当众说出这番话,也正是为了让众人不因身份之故对她心生轻视。 沈若初心中十分诧异。 原来江落雪竟是这样认入宣国公膝下的。 只是以她对江落雪的了解,她真会因路见不平而为了一个孩子去豁出性命冒险相救吗? 这不可能,江落雪会这么做,一定是因为她一早便知道了温念璃的身份,故而才“富贵险中求”。 更或者,当初设计拐走、绑架温念璃的人,会不会就与江落雪有关?这一切本就是为了她接近国公府而设计的? 沈若初素来不愿以阴暗窥探人心,但对于她已经相识相处多年的江落雪,她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能以常人视之。 若是事实真如她所想,倒是给了她一个机会可以让江落雪从如今的云层重重跌落,再也无法肖想嫁给沈景煦。 沈若初沉浸在自己的思虑中,一直到这场宴席的主人公温念璃走下来向各位敬茶方才回过神来。 “落雪姐姐,”温念璃站在江落雪面前为她倒了杯茶,神色说不上多亲昵但却十分诚挚,“多谢姐姐当初不顾危险救了念璃,姐姐恩情念璃铭记于心。” 江落雪忙不迭接过茶杯,另一只手则抚上了温念璃的肩头,对她笑道:“璃儿既叫我一声姐姐,又何必与我如此见外,一家人自是该相互保护才是。” 温念璃似乎对她的亲近有些不习惯,转头吩咐了身后丫鬟好生照顾江落雪后便来到了沈若初面前。 沈若初还没开口,便见温念璃瞪着眼睛对她细细打量起来。 “沈家姐姐,你长得好美啊,和我娘亲一样美。” 似乎只在这时候,温念璃才从那个持重娴雅的国公府二小姐变回了一个十岁的孩子一般,两只大眼睛笑成了两弯月牙。 沈若初没来由地,便在心中与这位国公府的小小姐亲近了许多。 忽然想起来上一世,因宫中几位皇子夺嫡,想要拉拢宣国公故而纷纷求娶温念璃。 沈若初记得她最后嫁给了七皇子,但在发现宣国公于争储一事上并无太多裨益后,七皇子便将温念璃弃若敝履,转而另娶他人,温念璃几年后便郁郁而终。 这一世她并不希望看到温念璃沿着原本的轨迹走下去,如果可以,她希望自己能够尽力帮助她摆脱这样的命运。 但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沈若初笑着接过温念璃手中的茶杯道了谢,正要一饮而尽时,温念璃像是发现新大陆一般惊异道:“沈姐姐,你的镯子...” 沈若初也不隐瞒,坦然道:“温妹妹慧眼,承蒙夫人厚爱,若初虽受之有愧而却之不恭,故而腆颜领受了夫人的心意。” 江落雪这才注意到了沈若初手上的镯子。 这玉镯她记得,当初国公夫人认她做义女的时候都没摘下来,而是从库房中拿了别的器物相赠,如今对一个萍水相逢的小女子却这般毫不吝惜? 这一刻,江落雪对国公夫人原本的满心期待和想要讨好的热情似乎被浇了一盆冷水,她的脸色都不那么好看了。 第二十二章 自导自演 直到宴会结束,木然地随着人群向外走去时,沉浸在对国公夫人不满中的江落雪都没想起来去特意向温夫人道个别,而是下意识地便和寇氏走在了一起。 温念璃随同温夫人送客,走在了后面,和沈若初聊得十分投机。 或许是因为年龄相近的缘故吧,温念璃总觉得对沈若初更容易生出亲近之心,而对江落雪,她虽真心感激,却总是没有办法对江落雪亲近起来。 看着寇氏和江落雪走在一起,将沈若初远远地落在后面,温念璃张了张口,想说什么,终究还是将想说的话咽了回去。 从宣国公府回到家,沈若初便命知秋在树上系了蓝色的飘带。 入夜后,阿斯尔如一只悄无声息的猫从窗子翻了进来。 这是他们之间的约定。 沈若初知道,她若是将阿斯尔带回沈府,他便要纳入沈家的下人名册,听从寇氏的调遣,就连他的身契也要交由寇氏来保管。 她费了这么大劲可不是为沈家找护院来的。 于是她在沈府附近为阿斯尔租赁了一间宅院,不大却足够他生活,并约定她若有事便会在隐月阁的树上系上蓝色飘带,阿斯尔便需悄然赶来。 “不知小姐有什么吩咐?”阿斯尔垂着手,看上去似乎已经接受了自己的新身份。 “我想让你去查一查半年前宣国公府二小姐险些走失一事,看看此事有无其他内情。” 即便没有任何实证,沈若初也可以断定,江落雪绝不是一个会为了别人而甘愿涉险的人。 阿斯尔躬身行礼道:“奴才遵命。” 说完他转身便要离去,却被沈若初叫住了。 “我不知道你此前经历了什么,但我看得出来,你并非供人驱策之人,以你的身手,你若是想离开也没人能够拦得住你。你愿意留下便已经算是帮我了,不必自称奴才。” 说着,她转身从知秋手中拿出阿斯尔的身契来递给了他,“这个还给你,若有一日你有了得以施展抱负的去处,临行前别忘了来告个别就好。” 阿斯尔接过身契,嘴角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出来,下一瞬便跃出了窗外。 也不知阿斯尔用了什么办法,几日后便带回了查到的消息。 “你是说,当日驾车的车夫已经去世了?”沈若初惊异不已。 “是的,据说那车夫在温二小姐寻回之后的第二日便在屋中自缢而亡,并留下了一封手书,说是因险些令小姐遭难自感愧对国公府的信任,故而自行了断以报旧主,那生拙的字迹的确是车夫本人的。国公府还算仁厚,并没有再追究他的家人,还让人安葬了他。” 听起来倒也算是合情合理。 然而,沈若初沉思片刻后却摇了摇头,“不对,此事有蹊跷。” “倘若是这车夫真因心中有愧而无颜面对国公府,便该是在念璃出事后就当即自尽了,那时候念璃生死未卜,才该是他最无颜面对温家人的时候。没有道理在人都已经安然无恙地找回来之后反而加重了愧疚之心以至以死谢罪。” 更何况,据查证,这车夫是国公府多年老人,无论是对于马车的驾驭还是对安京城中的街巷道路以及国公府的人手安置都早已该熟悉得如同吃饭睡觉一般了,又怎么会无缘无故地将马车驾离了平素都有国公府的人沿途保护的路线呢? 又怎么会那么巧,他就出了那么一次错,便偏偏遇上了拦路的贼人? 阿斯尔也觉得沈若初的话有道理,“那我再去查。” “嗯,既然他的家人都还健在,就从他家人身上查起吧,或许还能找到一些别的线索。” 温念璃当初已毫发无损地被救了回去,故而国公府并不会因此事而大动干戈地追究下去。 倘若那车夫是被人灭了口,那行凶者未必会再对他的家人赶尽杀绝。何况如今事情已经过去半年,那幕后的人怕是早以为事情已经过去了。 阿斯尔正欲动身时,又停了下来,转身拿出一支玉笛。 “今后不必再系飘带了,这个给你,以后有事只要吹响它,我就会出现在你身边。” 沈若初愣了一下,刚接过玉笛还未来得及说话,阿斯尔便匆匆跃出去消失了。 她甚至没来得及看到阿斯尔面上涌现的紧张和些微的无措。 沈若初仔细端详着手中的玉笛,发现这玉的材质竟是十分珍贵的羊脂玉,笛子上还有个她看不懂的图腾标记。 这笛子应该与阿斯尔的身世有关,或许顺着这图腾查下去,便能够查到阿斯尔的出身经历了。 但她并不打算这么做。 尽管仅从这玉笛,沈若初就猜得到,阿斯尔的身份一定不简单,但若是阿斯尔愿意告诉她她便听。若是他不说,便证明是并不愿旁人知道,那她私下去查便是对阿斯尔的不尊重和不信任了,既然要用她,她就该毫无保留地相信他,只要知道他对自己没有图谋之心便够了。 一整个春日里,沈若初过得还算舒心。 除了不死心的江落雪还打着结交好友的幌子来寻过她几次,却又屡屡被她装憨卖傻地捉弄一番气急离开之外,宣国公府的二小姐温念璃也下了两次帖子邀请沈若初品茶看花。 在国公府,沈若初还结交了不少此前并无来往的各家小姐。这些世家贵女们性情各异,有活泼有娴静,也有看似泼辣的,但真正交往下来,沈若初才意识到,只要她肯以诚相待,那些人终究会回报她以善意。 前世她因自身容貌和身材的缘故自惭形秽,性情内向寡言,畏惧与人交往,故而在成婚后便是受尽了委屈也没有人可诉心中委屈。 重活一世,看透了此前种种,如今的她才明白,真正阻碍她与人交往的从来都不是她的容貌,而是她自己始终不愿打开的心扉。 人与人之间,若是隔绝的群岛,也总要有人先建起一座桥。 阿斯尔再带来查探的消息已经是一个多月之后。这个时候已经即将要到沈若初的生辰了。 第二十三章 阴魂不散,脸皮够厚 至于为什么会耽误了这么久,阿斯尔只说是遇到一些故人耽误了些时候,并没有细说,沈若初见他无意多说也便没有追问。 沈若初没有想到,这次阿斯尔竟然查到了沈府、查到了寇氏的身上。 “那车夫有个儿子,如今也到了议亲的年纪,对于半年前的事他了解得不多,但他却记得家中在那时候是忽然阔绰了起来的。此前因为家贫,并无媒人上门为他说亲,可有一日车夫却忽然拿出了足足二两纹银去寻媒人,还说若是说定了人家聘礼自不会少媒人那里还有重谢。” “就在年前,车夫的儿子已定了亲,聘礼给了一百两银。” 一百两,一个马车夫便是赶一辈子的车也赚不来的数目,却能够当做聘礼送出去,可想这家人手中留着的,定然还有不止百两。 但仅凭这一点,却并不能够断定江落雪便与此事有关。 阿斯尔显然也知道查到的这些并不算线索,他又拿出一处地契来,交给了沈若初。 “这张地契,也是那车夫去世之后,他儿子在家中发现的,因为不清楚来源,他们并没有搬去那间宅子。我找到了这宅子经手的牙人,他说当日来买这宅子的是位嬷嬷,让他印象深刻的是这嬷嬷虽是下人模样,颈上却戴了一枚价值不菲的南珠璎珞,那珠子周身红润,是寻常的大户人家主母都戴不起的。” 沈若初微张着嘴巴,半晌没发出声音来。 阿斯尔说的那枚璎珞她见过。 前世她和承荣侯府世子郑君牧成亲时,母亲寇氏身旁的崔嬷嬷身上便是佩戴了这么一枚璎珞,说是寇氏为了庆贺沈若初大婚而赏赐了府中一应下人。 当时沈若初虽觉得这赏赐过于贵重了,但想到崔嬷嬷是寇氏的乳母和陪嫁,便也没有多想。 如今想来,这璎珞怕是一早便给了崔嬷嬷,只是她除了购买宅子那日为显摆戴了一次之后或许是担心暴露自己,便再未佩戴。 直到多年之后沈若初成婚,她笃定当年的事已无人记得了,这才重新拿出来。 只是没有想到,前世的记忆和今生的经历能在这一刻融洽接轨,并为沈若初提供了这样一条极有价值的线索。 问题是,崔嬷嬷一个下人,哪有那么多的银子? 按照如今的线索拼凑出来的事实真相已经呼之欲出,半年前是寇氏指使着崔嬷嬷以银两和地契收买了宣国公府的车夫,让车夫将温念璃乘坐的马车驾离了国公府能够掌控的范围,进而被她一早安排好的“贼人”劫持绑架,再“碰巧”被江落雪遇到并救下。 不知是不是温念璃被救回后说了什么,马车夫或许已被国公府的人怀疑上了,故而寇氏又派人灭了他的口。 而车夫的儿子也正是因为没有冒然入住那间宅子而保住了性命,否则为免因地契而露出马脚的寇氏想来也不会放过他。 但沈若初对于这样的发现一时有些震惊到不能接受。 她一直以为,寇氏处处拉拢江落雪,想要江落雪嫁给沈景煦是因为她那个国公府义女的身份,国公府尽管如今手中并无军权,可国公爷却仍旧是当今皇上十分倚重和信赖的肱股之臣。 可是直到此时她却忽然发现,就连江落雪的这重身份也很有可能是寇氏替她精心安排设计的。 难道就是为了让她能够勉强有一个能够配得上侍郎府的身份? 所以,从一开始,寇氏看中的就是江落雪这个人,而并非是她身后那层和国公府并不算牢靠的关系。 只是,江落雪究竟有什么过人之处,能够让寇氏心甘情愿不计代价地为她这般一次又一次地精心筹谋? 沈若初实在是想不明白。 但她也没有更多精力去研究这个问题,眼下她还有一个更为棘手的问题需要去面对。 再过半个月便是她的十三岁生辰了。 生辰这种小事,对于已经活了二十多年的沈若初来说并不重要。 可重要的是,前世在她十三岁生辰的时候,承荣侯府的人登门了,也是在那时,她第一次见到了承荣侯府世子郑君牧。 如果沈若初猜得不错,前世的这个时候,郑君牧与江落雪应是已暗中有了往来,但以江落雪的身份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嫁入侯府的。 也不知这位堂堂的承荣侯府的世子究竟受了江落雪怎样的蛊惑,竟然愿意为了与“即将嫁入沈府的”她接近而愿意娶自己这么一个其貌不扬甚至是貌丑到令他不堪忍受的人,可见他对江落雪是真的痴迷。 想起前世在承荣侯府忍受的种种责难和委屈,想到自己竟以那样屈辱的方式死去,沈若初便止不住心头恨意顿生。 这一世,迄今为止江落雪还没能如愿接近哥哥,更没有因丧父之痛而被宣国公府接进府去照顾,祖母又迟迟没有应承下寇氏的提议,故而江落雪与哥哥的亲事也未能定下。 不知郑君牧那日是否还会如期出现在她的生辰宴上? 倘若他不来也就罢了,这一世他们桥归桥路归路,前世恩怨便只当作是一场梦。 但若是他依旧出现,便必定是存了前世那样龌龊无耻的心思的,她又岂能轻易地饶过他? 由于并非整岁生辰,加上一向并不受盛宠的缘故,沈若初的生辰并没有大办。 按照惯例也不过就是心思各异的一家子坐在一起吃个饭,收下几份礼和几句或真心或假意的贺词便算了。 然而这一次却有些不一样了。 这不同之处便在于,沈若初起床梳妆后,刚到了沈老夫人处请安,便有门房来报,说是宣国公府二小姐来访,是为庆贺沈若初生辰而来。 沈若初不料温念璃竟会记得她的生辰,见她进来后便先向祖母行了礼,丝毫没有国公府小姐的倨傲,心中对她的喜欢更甚。 沈老夫人看上去也颇为喜欢温念璃,当即便叫人拿了一对价值不菲的缠丝步摇送给了温念璃。 温念璃坐在沈若初身边,陪老夫人叙了会儿话,正要回隐月阁去,门房又来通传了。 这一次来的人,是江落雪,她也自称是来为沈若初庆贺生辰的。 第二十四章 不速之客 沈若初知道这一定又是寇氏授意的,目的还是想要讨好她而接近沈景煦。 她实在是不明白寇氏为何如此不遗余力地想让江落雪嫁给哥哥。 但眼下温念璃在场,而江落雪如今还是温念璃名义上的“救命恩人”,她自然也不好给江落雪吃闭门羹。 沈老夫人却是沉了脸,以手扶额道:“我忽然有些头疼,就不劳烦江姑娘来这一趟了。你直接将人迎到你院子里去聚聚,晌午在你院里待客,花销都记到祖母头上。府中的家宴便改为晚膳吧。” 沈若初明白,沈老夫人这是不喜江落雪,不愿见她,于是应承了一声便带着温念璃走了出来,在门口迎上了江落雪便直接将她接到了隐月阁去。 “我就这么过来,也没有去向祖母请安,是不是有些失礼?”江落雪颇有几分忧心忡忡的模样。 她还要嫁过来的,总不好未过门先落个不知礼数的名声。 沈若初察觉到温念璃有些惊诧的目光,笑道:“姐姐都叫祖母了,便知她老人家最是宽厚,想着我们姑娘家家少不得有不少体己话要说,自是不愿扰着咱们,她还特意吩咐我要好好招待你们。” 温念璃更糊涂了,瞧着江落雪对沈老夫人那亲热的劲儿,一口一个祖母,不知道的还以为她真是老妇人的嫡亲孙女呢。 可方才在屋里,她分明也瞧着沈老夫人对江落雪到来的消息不仅没有半分欢喜的神色,反而倒有几分不胜其扰的意思。 “今日天气晴好,不如我们便出去走走,中午我请你们在望江楼用膳,也算是答谢你们赶来为我庆贺。” 沈若初可不愿留着江落雪真在她院里用膳。 而且今日是她生辰,她担心哥哥会为了替她庆贺特地赶回来与江落雪遇上。 尽管此前一见哥哥对江落雪没什么好感,但他向来宽厚,过去的事未必会让他在心中始终保留对江落雪的芥蒂。 以江落雪的手段,沈若初还真怕哥哥会因她的柔弱不能自理而心软。 她记得前世,哥哥便是被江落雪用眼泪和装可怜骗过去的。不仅是哥哥,连她自己不也被她那副楚楚可怜的模样骗得那么惨? 温念璃年纪不大,又加之此前曾遇险的事被宣国公看管得厉害,出来的不多,但也知道望江楼是安京城中最有名气的酒楼了,当下便拍手叫好道:“还是若初姐姐大气,那今日我就不客气了,定要将望江楼内的拿手好菜尝个遍才是!” 江落雪心中不甘,她来这里就是想看看有没有机会见沈景煦一面的,可沈若初已经发话了,她还能有什么理由留下呢? 然而,就当几人刚走到门口时,便撞上了从门外进来的人。 是沈景煦回来了,在他的身后还有其他几位看上去气质各异却皆是挺拔俊秀的公子。 “若初,你这是要出门?” 沈若初正要答话,却忽然看到了沈景煦身后的几人中一个熟悉的面孔。 是郑君牧,那个前世欺她辱她弃她杀她的男人! 或许是她眼底一瞬间涌起的杀机太过凛冽,沈景煦身后距离最近的那人眯了眯眼睛,饶有兴致地朝身旁几人打量了一周。 此刻已然被寒意笼罩的郑君牧却犹不自知。 一眼看到江落雪的时候,他的整颗心都躁起来了。今日来此,他就是为着江落雪而来的。 沈若初强行按下情绪,敛眸对沈景煦点头道:“哥哥回来了,今日两位好友来访,我正要带她们去望江楼。” 沈若初一说话,郑君牧才将目光转到她身上,一瞥之下不由得愣了愣。 这丫头和传闻中那个又胖又丑的姑娘真是同一个人? “若初姑娘这就有点不对了,”说话的正是沈景煦身后的人,他一双狭长凤眼满是促狭,对沈景煦道:“今日不是令妹生辰么,想来这两位是来为她庆生的,怎么令妹待客的方式竟如此见外?” 沈若初皱了皱眉,看向说话的人。 这人虽然生得十分好看,但言行无状举止轻浮,定然也不是什么好的,否则怎会和郑君牧这样的人搅在一起? 不过话又说回来,她的哥哥沈景煦似乎也在其中。 沈景煦见她看向那人,便下了台阶为她介绍起来。 “若初,这位是聿亲王府的禹世子。” 原来是聿亲王的儿子,沈若初记得前世到她被害前,聿亲王的势力已然是如日中天,隐隐有直逼穹顶威胁皇权之意,也不知后来是否真如民间传闻中预料那般,策划了谋反之事。 见她对陆逾白点了头,沈景煦又介绍了其他二人。 除了郑君牧之外,另一人的身份他并未细说,只说是陆逾白的兄弟陆晏,想来是王府某位身份不便明晰的少爷吧。 江落雪再见沈景煦时心依然狂跳得厉害,等到沈景煦介绍完了带来的人,她便忍不住道:“若初妹妹,我看禹世子说得有理,咱们姐妹之间不用那么客气,不如就在府中小聚一番便可,你说呢?” 沈若初冷眼瞧着郑君牧眼中也露出期待,心底对这二人厌恶至极,面上却犹豫着看向了温念璃,“念璃,你说呢?” 既然避不开,那她就只能见招拆招及早将有些事扼杀在萌芽之中了。 温念璃年纪最小,也没什么想法,见沈若初问她便笑道:“我听两位姐姐的。” “既然如此,那不如在花园设宴吧,如今花开得正好,倒也可以趁此来一场花茶诗会。各位意下如何?” 大朔虽也讲究男女大防,却并不算严格,只要不是孤男寡女同处一室,便不会引起太大非议。 眼下这么多人一道品茗作诗,倒也算得上是风雅之举。 故而沈若初的话一出口,便得到了在场几人的支持。 只除了江落雪。 她出身商户,尽管父母请了最好的教养嬷嬷来教她琴棋书画,但终究没有书香氛围,加之她自己心思不在于此,所习实在有限,如今要和这些世家的公子小姐们比作诗,她怎么拿得出手? 而这些,在前世和她相处了十余载的沈若初自然是十分清楚的,她就是要在众人面前,将江落雪这张精心伪装假装完美的面皮撕下来! 第二十五章 白莲的假才学 园子里的花开得正好,单只玉兰便有四五种颜色品种之多,成串的白色铃兰挂在枝头煞是引人注目,妖娆多姿的三色堇毫不吝啬地展露自己的万般风情,最令人目不转睛的当属热烈盛放的浓艳牡丹,国色天香当之无愧。 这样的美景之下,最易唤起文人墨客的诗词情致。 沈府下人很快便在花园内布置停当,几张桌案上茶点香茗笔墨纸砚一一备齐。 几人按男女之别分开落了座。 “今日既是沈府做东,又是舍妹生辰,我便腆颜做这个诗会的主礼人吧。” 沈景煦向来为人和善宽厚,尽管直至目前他都还没想明白为何这几位身份颇高平素又与自己交往并不多的同窗会主动提出要来沈府做客,但既然人来了,他便要尽到地主之谊。 见其他人均未表示异议,他才又道:“考虑到毕竟男女有别,且大家多为初次见面,我们便一改吟诗赋词之习,今日以笔墨书写点题之作怎么样?” 这个提议充分考虑到了姑娘们的羞涩矜持心理,话一出口便得到了坐在右侧的三位姑娘的一致支持。 陆逾白一副无所谓的模样笑笑,还不忘调侃沈景煦一句,“沈兄可真是心细如发,体贴入微。” 陆晏坐得十分端正,一开口也是温润有礼,“客随主便,都听沈兄的。” 至于坐在最末的郑君牧则多少有点不甘心了,他还想趁着交流探讨之名多与对面的人搭上几句腔,可眼见众人皆是一样的意思,自然也不好多说什么,讪讪附和着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我便再宣布一下规则。”沈景煦在这一行人中书读得最好,认真起来还真煞有介事,颇有几分老学究的模样,这一模样落入江落雪眼中,与素来纨绔的郑君牧形成对比,当下便令她心中天平更为倾斜。 “我们每轮由一人出题,其他几人便以此展开作诗一首,为示公平,诗作上皆不题名,待大家评比投票之后,得票最少者需自罚三杯或是即兴表演一曲,歌舞乐皆可。诸位意下如何?” 江落雪心中忐忑,她很清楚,在场之人怕是每个人的才学涵养都要远胜于她,且不论陆家两兄弟和沈景煦,即便是郑君牧那样不学无术的,相较于她的水平也要高出不少。 而女方这边,温念璃虽说年纪不大又素来好武不好文,但以国公府的家教恐怕她的才学也不会差。只除了一个沈若初看起来蠢头蠢脑的不那么令人忌惮,但她既然能主动提出举办诗会,想来也是有两下子的。 难道自己真要陪着这群公子小姐们在这里现眼不成? 江落雪心中生出了找个由头离开的念头。 见沈景煦固然重要,可若是让他再对自己留下不好的印象,只怕日后想要扳回局面就更难了。 想到这里,她正要站起来以身体不适为由开口时,却忽然撞上了坐在对面的郑君牧制止的目光。 就在没有人注意到的时候,郑君牧以口型对她示意道:“我会帮你。” 江落雪安了心。 郑君牧虽不至于惊才艳艳,却也绝不至于会连她身旁这两个黄毛丫头都不及。 有他的相助,自己至少能够在女子这队中脱颖而出,何愁沈景煦不对她另眼相看? 想到这里,江落雪改变了主意,坐直了身体悄悄对郑君牧展露一个足以令他意乱神迷的笑容。 每一轮的出题人是各人自荐的,出题人本轮无需作诗,第一轮便毫无异意地由沈景煦出题。 “今日春色明媚,各位有缘聚于此节,不妨便先以春为题各自作七言绝句一首吧。” 自古以春、花、雪、月为题作诗最是通俗容易,沈景煦在不了解众人水平的情况下,又选择了最为常见的绝句体裁,避免了有人因题目刁钻而作不出来,这也正显示了他的宽厚仁善。 听到这个题目,众人神色各异。 沈景煦那几位同窗自然是觉得题目过于简单,而江落雪则是暗暗舒了一口气。 沈若初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沉思片刻便提起了笔。 一盏茶的时间不到,几人便先后将写好的诗作折叠起来交到了沈景煦的桌上。 沈景煦一一打开替众人诵读出声。 “百花园中舞蝶蜂, 莺雀飞舞草盈盈。 不觉慵惰负春光, 杨柳千株绿成荫。” 沈景煦读完,率先举起了手,“此诗将春日诸景尽皆描述,也押得上韵,我认为可过。” 沈若初余光瞥见温念璃的神色有些不自然,心下了然,也举起了手。 抬眼看见对面的陆晏和郑君牧也都举起了手,再一看江落雪也不假思索地举了手,不由有些意外。 她还以为江落雪为免自己落到最后,对别人的会苛刻一些呢。 打开第二首的时候,沈若初看到沈景煦的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春风吹拂花香溢, 绿叶嫩嫩披新衣。 桃花一片红满林, 愿君不负相思意。” 这诗一读完,陆逾白的脸色都变了,是那种强忍笑意憋出猪肝紫的变化。 而除了陆晏依旧端坐神色如常之外,其他几人面色也皆透露着说不出的古怪来,一时也看不出谁最特别。 要说应景,这诗也算应景,写了春日些许景致,可这最后一句不负相思意是什么鬼? 在场诸位异性之间除了沈景煦和沈若初这对兄妹,可都几乎算得上初见了,哪有人会在这种场合作这种类于靡靡之音的无病呻吟之句? 沈若初再次瞥向江落雪,却见她的脸色并不如想象中惊慌。 莫非这诗不是她写的? 这首诗原本有三人举手通过,分别是温念璃、江落雪、郑君牧,但在计数快要结束的时候,不知为何陆晏也将手举了起来,倒是令沈若初十分意外。 在后面的诵读中,没有再出现此前的乌龙,倒是出了不少佳句,甚至还出现了一首以“生辰快乐”做头的藏头诗,令人不由拍案叫绝。 六首诗读完,每个人都上前去认领了自己的作品。 沈若初注意到,那首藏头诗是禹世子陆逾白所作,为着他的有心不由多看了他一眼,初见时对他言辞轻佻的坏印象也冲淡了不少。 那首险些引起陆逾白失态的投票最低的诗作,竟然不是江落雪的。 第二十六章 你竟然帮她作弊? 江落雪认领走的那首诗,虽也隐隐有些轻佻之意,但对仗工整平仄押韵,倒也还勉强算得上是一首佳作。 而那首在沈若初看来最差的,是郑君牧的。 原本这二人在她眼里没一个好的,无论是谁现了眼都算替她出口恶气,但沈若初却总觉得这事有些不对。 她前世也算和郑君牧做过几年的夫妻,郑君牧这人虽说品行不端,没什么大智慧,但在承荣侯府这么大一副担子的重压之下,总还是要有几分虚浮的才气的,否则自己当初也不至于会看得上。 可今日他那诗却委实有些失了水准。 郑君牧也不推诿,端起面前的酒樽便连饮了三杯。 接下来出题的人是陆逾白,他可没沈景煦那么善良,上来便以相遇为题要大家作一首五言律诗。 不出预料,郑君牧这一次的诗作仍旧垫了底,而江落雪的还在温念璃之上。 不仅这一轮,后面一连几轮,陆逾白陆晏和沈景煦轮流出题,几乎次次都是郑君牧落在最后,而江落雪却屡屡得以成功隐身。 沈若初越发确定此事内有蹊跷。 留心观察之下,果然被她发现了端倪。 郑君牧和江落雪各自坐在最末的位置,每逢出题时,郑君牧便会略偏过头去,以口型示意着什么。 沈若初定心分辨之下,发现他每次的口型都与江落雪本轮认领的诗作中首句首字一致,顿时恍然大悟。 原来江落雪认领的,果然是郑君牧的作品,而他的口型则是在暗示江落雪哪一首是他写的。 至于江落雪所写,根本无需暗示,郑君牧只要把最差的那个认领了就行。 郑君牧那样一个自私的人,竟愿意为了江落雪不惜落得一个“无才无能”的骂名,也实在令人意外。 不过想想也能理解。 毕竟他自己的真实水平放在那里,今后只要略微展示一下,便不仅能洗脱今日之耻,说不得还要落一个知耻后勇发愤图强的美誉了。 但今日之事对于江落雪就不同了,不光关乎她一个女子的声誉,还有可能影响到她的姻缘。 郑君牧这一举动,怕是能讨得江落雪极大的欢心,也不知江落雪之后是以什么样的方式回报呢? 沈若初可不相信郑君牧会做折本的买卖。 她的脑海中浮现出前世二人在她面前气喘不均的模样,不禁泛起一阵恶心。 他们这么想在她眼皮子底下传情达意,她便偏不让他们如意! “哥哥,今日来者是客,我、念璃和江姐姐自是多有不便,但既都是你同窗,郑世子直至此刻都还尚未出题。世子文采异于常人,想必题目亦是别具一格,大家也总该听听世子的。” 沈若初今日第一次说这么多的话,声音清脆悦耳十分动听,说出来的话却是令人反应不同。 陆逾白若有所思地看了沈若初一眼,掩下眸底笑意。 “文采异于常人”,这丫头还真会夸人! 陆晏神色淡淡,却冲着沈景煦微微点头,显然是对沈若初的话没什么异议。 郑君牧输了几轮,本就饮下不少酒有些飘飘然了,方才对上江落雪一双含情带意的眸子心底更是猫抓火燎一般瘙痒难耐,只觉得身体某处莫名涌上一阵燥热。 此刻乍然听到沈若初的话,一时头脑发昏顾不得分辨她话中含义便笑着点头道:“沈姑娘过奖了!” 说完这话,他才忽然发觉,沈若初这话实际上是一种邀请。 她在邀请自己做出题人。 按照规则,出题人是无需作诗的。 那江落雪怎么办? 很显然,江落雪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她的脸色陡然难看起来了。 然而事已至此,郑君牧自然没有了推脱的余地。 “冬去春来,方才有今日的万物复苏,那大家便以雪为题作绝句一首吧,不拘五言或是七言。” 他只能在自己力所能及范围内降低题目的难度,以期江落雪不至于太过狼狈吧。 一首首诗作被打开的时候,郑君牧松了口气。 江落雪还算机灵,所作诗作倒也不算十分粗鄙浅薄,得票数竟和温念璃相同。 如此看来,人在绝境之下的确能发挥出不小的潜力。 但沈若初可不是为了激发江落雪潜力而来,只见她手一松,面前桌上的纸张便借着春风四下里飘散起来。 追随着飞舞的纸张,沈若初来到了江落雪的桌边,一个伸手扑拿便将她桌上叠放的诗作碰落在地。 一面忙不迭地赔着不是,沈若初一面紧忙替江落雪捡拾着零落的诗作,忽然动作停顿下来,“咦”了一声。 “江姐姐,你这两首诗的字体竟如此大相径庭,可是专门师从大家习过不同的书法?” 沈若初的声音不小,在场的人都能听到。 江落雪的脸唰地白了一下,几乎是从沈若初手中抢过那两张纸讪笑道:“哪有什么大家,不过就是自己练着玩,将不同字体都练了一下而已。” “是草书还是篆书?”陆逾白忽然站起身来三步两步晃到了江落雪的桌前,“我自小便酷爱书法,对同道中人甚为欣赏,不知姑娘可愿与在下分享一下大作?” 陆晏的目光朝陆逾白投了过去,酷爱书法?他怎么从没听说? 江落雪此时想要再去捂住最上面的一张纸已经来不及了,陆逾白可不是什么翩翩君子,没等到她回答便已抽出了那张她自己题写了诗作的纸。 “这字体...” 随着陆逾白的眉头越拧越深,江落雪和郑君牧二人的心跳也越来越快。 “真是不错。” 陆逾白说完,江落雪总算松了口气,却随即看见陆逾白来到了郑君牧的桌前。 “只是,我怎么觉得这字迹和郑兄你的有些相像呢?” 说着,他再度伸手,拿起了郑君牧认领在自己桌上的那些诗作。 虽同为世子,但郑君牧这个承荣侯府的世子和陆逾白这个亲王之子又得皇上亲自赐封号的世子还是有着天差地别的,故而即便陆逾白此举并不礼貌,郑君牧也是敢怒不敢言。 “这字体还真是一模一样,郑君牧,你竟然帮江姑娘作弊?” 第二十七章 假才女现了形 沈若初没想到,原本自己打算要做的事被陆逾白抢先了一步。 这样也好,如此她还可以再蛰伏几日,不至于这么早便引起二人的警觉。 毕竟在实力尚未达到的时候,能不树敌还是要尽量避免。 只是不知这位禹世子此番所为究竟是有心还是无意呢?莫非他与那郑君牧之间,也有过节? 郑君牧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实证在前,他总不好抵赖,可他今日是抱着结识沈若初的目的来的,眼下又要如何解释他暗中相助江落雪之事? 江落雪不过商户之女,美则美矣,二人露水情缘终究没有终成眷属的可能,而且一见之下他发现沈若初并不像传说中那样貌似无盐,他心中对原本不太情愿的这门亲事已经有了一丝期许,自然是更加不能暴露与江落雪早已相识之事。 “世子,这,这……”郑君牧张口结舌一时之间实在难以自圆其说。 江落雪这边也好不到哪里去,如同全身被扒光一般的羞耻感使她的脸颊滚烫得像扑在炭盆子里一般。 “五哥,或许这其中有什么误会也未可知,你也总该给郑公子和江姑娘一个自辩的机会。” 说话的人是陆晏。 倘若这话是从他人口中说出,必然会使人以为是在讽刺阴阳落井下石,然而这话从陆晏口中说出来的时候,却离奇地使人感到真诚。 仿佛当下便可确信,他本就是不会只因眼中看到的便对人定罪的人。 陆逾白似乎对他的这位不知是远亲还是近亲的兄弟十分信任,听他说了这一句之后,竟然难得地没有乘胜追击痛打落水狗。 沈若初再看了陆晏一眼,对他的身份更加好奇起来。 不得不说,这个人看起来比他的那位世子兄弟要仁善得多。 如同热锅蚂蚁一般的郑君牧听到陆晏的话,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忽然来了灵感。 “对对对,这只是个误会,误会。” 郑君牧顾不得去看江落雪的脸色,只看着陆逾白跟沈景煦道:“我与这位江姑娘素不相识,怎么会有意帮她作弊?只是,只是方才沈兄读诗时,我看到这位姑娘面前现出难堪之色,想着毕竟是位姑娘家,不忍令其太过难堪,故而在她认领走我的诗作时才并未做声。” 这话不仅把弄虚作假的责任尽数推到了江落雪的身上,还成功为自己树立起了翩翩君子的形象。 说完这番话的郑君牧都不由得在心底暗暗为自己叫了好。 “原来郑公子还是个怜香惜玉的,倒是我们不识趣,坏了郑公子的风度。” 陆逾白笑得意味深长。 郑君牧听出了这话中浓浓的讥讽意味,哪儿还敢顺杆爬,只得讪笑着将桌上纸张一一收拾干净。 此刻场上最为难堪的,要算江落雪了,她真恨不能当即找条地缝钻进去才好。 原指望借机和沈景煦拉近关系,却不想再一次在他面前出了这样的糗。早知如此,她宁可担个才学平平的名声倒也罢了! 这么想着,她又恨起了掀起这桩事的沈若初,将这件事捅破的陆逾白,还有敢做不敢当将她推出来顶包的郑君牧! 沉浸在恨意里的江落雪就连原本的羞愧感都被冲淡了不少,一心思量着晚些时候如何找郑君牧算账的她,直到被温念璃轻轻拍了一下才意识到,有人在叫她。 一回过神来,江落雪才发现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她的身上,只是含义不尽相同。 沈若初见江落雪回过神来,对她露出一个安慰的笑,这才转向众人说道:“江姐姐今日必定是无心之失,还请诸位看在家兄的面子上,对今日之事务必三缄其口。” 场面话总要说到,但这几人,尤其是那位禹世子,又哪里像是会这么好糊弄的人呢?不过今日说了这话,今后这些事即便传了出去,那也和她和沈家无关了。 说完这些,沈若初又转向了江落雪。 “只是,今日之事江姐姐毕竟有些不到之处,不如这样,稍后便请江姐姐为我们抚琴一曲,权当自罚了,姐姐说呢?” 这显然也是在给江落雪台阶下。 江落雪的琴艺和舞蹈其实还算拿得出手。 沈若初是笃定了经此一事之后沈景煦无论如何也不会对这样一个表里不一浅薄做作的女子动心了,才敢放心让她展示自己的长处。 郑君牧不是倾心于江落雪的风情万种吗,她便让他多欣赏一下。若是这二人能锁死了再也不出现在她眼前才最好不过! 江落雪脸上总算浮现出一抹血色,也是在片刻之间便转换了心境。 她不过一介小小女子,作不出诗来又如何?即便她用了一些手段,那也是无伤大雅的,或许在有些人看来反而会更觉她有趣呢。 只要她抓住沈若初给的机会,在弹奏中好好表现,何愁沈景煦不对她刮目相看? 诗会进行到这里,便也要告一段落了。 几名下人进来,将笔墨纸砚撤去,又依次在众人面前摆上了各色小吃、菜肴和酒水。 见去取琴的丫鬟还没有回来,陆逾白便提议在座之人共饮一杯,权当为沈若初庆生了。 话音未落,便听江落雪娇柔的声音响起,“各位公子见谅,小女自幼被管教甚严,从未曾饮过酒,今日便唯有以茶代酒祝贺若初妹妹生辰了。” 这话说得,在骂谁没家教呢? 沈若初小脸挂不住了,正要把酒杯放下换茶杯的时候,却被站在一旁的知秋不动声色地按住了。 “茶不对。” 知秋假借为沈若初斟酒的机会,飞速在她耳畔吐出三个字后退了下去。 沈若初面色变了变,一时有些担心闹出什么大事。 但想到知秋并未直接阻拦江落雪,她又放了心。 知秋虽然是个丫鬟,却是个极有眼力见和分寸的。若是这茶里的真是剧毒,她断然不会只提醒自己。眼下怕是她看出自己对江落雪的不喜,打算将处置权交给她了。 眼看着温念璃毫不矫情地和她一样端起了酒杯对众人示意,沈若初放了心。 既然江落雪清高,那便由她去吧! 她也很想知道,这躲在背后,偷偷下手想要搅了她这生辰宴的人究竟是谁,他(她)又究竟想做些什么。 第二十八章 茶里有泻药 几杯酒下肚,众人的话渐渐多了起来。 趁着桌上热闹之际,沈若初悄悄转向了知秋。 “那茶里,究竟是什么?” 江落雪固然死不足惜,可她不能在沈府,更不能在来替她庆贺生辰的时候死。 知秋微微俯下身去,凑近了沈若初耳边,轻声道:“应是泻药。” 沈若初瞠目结舌。 泻药? 她原以为是毒性不强的毒药,是迷情药,或者是蒙汗药,却怎么也没想到,会是泻药。 看来当初让知秋去学医的决定是对的。 想到晚些时候可能发生的状况,她顿时有些哭笑不得了。 “知道是谁做的吗?” 知秋摇摇头,“奴婢马上安排下去查。” 准备在沈府举办诗会招待客人的决定是临时起意,下药之人应该没有太长时间筹谋准备,自然不能做到毫无马脚,要查起来也不会很难。 说话间,去取琴的丫鬟将琴抱来了。 不知是不是多心,沈若初总觉得那丫鬟面上透着一丝极力想要隐藏的惊慌。 联想到茶中的手脚,沈若初心中的疑窦更重。 看着丫鬟将琴摆在了几人一侧的琴架上,沈若初借着向几人敬酒致谢之际站起身来,远远地看了一眼,心中更有了数。 这把泣玉是她十岁那年弹奏技艺得了先生褒奖后,沈志彬一时高兴送给她的。 父亲很少会对她这般用心,故而这把琴她视若珍宝,平日没少爱抚把玩,对于它的形态模样乃至每根琴弦都了如指掌。 可如今看过去,这琴的其中一根琴弦上,显然是被人动过了手脚的。 她没有走过去,只看了一眼之后便转过头去。 动手脚的人不是她,要演奏的人是江落雪,这件事说到底和她有什么关系呢? 江落雪眼见自己大展身手的时候终于到来,将自己杯中的茶饮尽后不待旁人邀请便坐在了琴前。 沈若初也坐了回去,静静欣赏起这一场注定会令人难忘的演奏来。 只见江落雪轻抬双手,十指拨动,便有轻柔绮丽的声音倾泻而出,那琴声如高山流水潺潺铮铮,令人乍闻之下便心旷神怡。 “落雪姐姐琴弹得可真好。”温念璃侧过头来,发自肺腑地对沈若初叹道。 温念璃心思单纯性情直爽,即便先前因为江落雪诗文不精又暗中作假的事心中也有些诧异,心中难免对她的人品起了些许疑虑,但此刻看到江落雪的琴技时还是忍不住赞叹起来。 是挺好的。 沈若初心道。 只是,还不够好。 这并非诋毁,而是事实评价,这曲《春江花月夜》讲究先缓后急循序渐进,真正的高潮曲段还在后面。 江落雪自然十分清楚这一点。 只见她皓腕一沉,手下的动作逐渐加快起来,原本如山涧泉水林鸟呢喃一折三叹的琴声忽地曲风一转,变得铿锵激烈,宛若浪花击石清逸无拘,震动着所有人的心弦。 然而也就在此时,江落雪忽然感到腹中一阵绞痛,强烈的寒意和不适感直击五脏六腑,寒毛瞬间便倒竖了起来。 这是怎么了? 江落雪心头一阵强烈的恐惧和无措袭来。 怎么会偏偏在这个时候感到不适呢?难道要告诉他们自己忽然身体不适然后离开吗? 不行!她一定要忍住,要撑过这一首曲子的时间。 她都已经看到那些人对她投来的欣赏和惊讶的目光了,这是她可以扭转自己形象的唯一机会了,她绝不能在这个时候放弃! 想到这里,江落雪努力坐直了身体,将整个背部绷直了。 “若初姐姐,落雪姐姐怎么了?”温念璃看出了江落雪面上压抑着的痛苦和额角渐渐渗出的汗迹。 沈若初也很想知道,面对这样的情景,江落雪是会选择继续强撑下去还是就此放弃离开? 若是她此刻就离开,倒也不至于会颜面尽失。 在时而如缥缈如风中丝絮时而沉稳如寒松飒崖时而激扬时而空蒙的琴音中,沈若初忽然记起来一些事。 前世她之所以越来越畏惧与人交往,很大一部分原因便在江落雪。 她利用沈若初身形圆润肤质粗糙的不足,每每相见都会以看似惋惜实则讥讽的语气不断暗示沈若初,使她觉得自己那样的“尊容”实在不宜示于人前。 久而久之,沈若初越来越木讷自卑,也越来越封闭自我,在她的世界里渐渐便只剩下了郑君牧和江落雪这些看似仅剩的不嫌弃她的人。 这一世,她再也不会囿于旁人的眼光,反倒是江落雪一次次为了自己在他人眼中的模样而不惜铤而走险,那她只能眼看着她尝尽苦果了。 江落雪手下的动作越来越快,饶是她极力强撑,却还是感觉到腹内刀绞般的疼痛越来越强烈,她感觉到体内所有的脏器似乎都蜷在了一起痉挛着,这种痛苦使得她额头鬓角的汗珠愈加密集地滚落,一不留神还弹错了几个音。 好在曲子已经接近尾声了,江落雪嘴角强扯出一抹笑意,手下动作再次加快,琴音便陡然如江河入海狂啸分石一般高耸入云。 温念璃瞪大了眼睛,眼中皆是艳羡,双手也举了起来,似乎随时准备着为江落雪喝彩。 陆逾白神色仍旧是带着几分审视的笑,看上去却少了几分敌意,多了几分玩味。 陆晏神色如常,但目光中亦流露出了欣赏。 而郑君牧则更是明显,此刻在他眼中似乎又只剩下了坐在琴前宛如仙子一般奏出天籁之音的江落雪,若是他嘴巴张得再大一些,沈若初相信一定会看到他不加掩饰的涎水。 相形之下,沈景煦沈若初的反应就显得有些太过平淡了。 沈景煦是因为此前和今日经历,对江落雪很难升起好感,纵然此刻看见她展露出来的才艺,也还是很难在心中激起波澜。 沈若初自是更不用说,她如今只想看着江落雪能不能顺利将这首曲子弹完。 眼看着就到了最后几个音了,江落雪再度拔高了音调,打算给这场演奏一个完美的收场。 然而就在这时,“绷”地一声,江落雪尖叫出声。 与此同时,另外一声诡异的声响也同时响起... 第二十九章 当众失禁了 那第一声声响来自于泣玉,它的一根琴弦在江落雪弹奏到最为激烈的时候轰然崩断,结实而细锐的琴弦如一把锋利的刀片瞬间将江落雪的手指划破,她的几个指尖涌出汩汩的鲜血来。 然而这却不是最可怕的。 真正令江落雪感到恐惧和绝望的,来自于那第二声传自于她身下的声响。 伴随着这令人尴尬的声响,一股强烈的异味毫无预兆地从她身下蔓延开来,并迅速地扑向在场每个人的鼻腔。 她...竟然当众腹泻了! 原本曲子进行到尾声,她已然较之前放松了一些,以为终于可以结束这难捱的煎熬了。 不料那突如其来断弦的意外使她即将圆满的演奏戛然而止,正沉浸在自我陶醉和欣赏中的江落雪不防有此,猛然受到惊吓和手指的疼痛齐发,尖叫爆发的一刹那她竟再也控制不住腹内的排山倒海。 江落雪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她竟然会把这辈子最大的笑话和狼狈在今日演绎得淋漓尽致!此刻便是让她立刻去死,也不会让她更难受和震惊了。 受到惊吓的可不只是江落雪。 在场之人皆是世家子女,哪里有人见过这样匪夷所思的尴尬事? 就连陆逾白那样一副纨绔子弟模样的人,都当场石化了。 他是做了什么孽,来为人庆个生,竟然要被迫经历这样的...修罗场! 其余几人更是直接傻了脸,连掩鼻回避都忘了。 最后还是陆晏和沈景煦最先反应了过来,迅速地起身带着陆逾白和郑君牧离席,以此生最失礼的方式尽力给江落雪留下了最后一点“体面”。 尽管温念璃十分担心江落雪,甚至共情地替她难堪了起来,想要上前去查看她手指的伤势,却被沈若初一把拉住制止了。 “此刻你的关心只会令她更加难堪。” 不仅难堪,更会反过来记恨。 人就是这样,对于见识过自己最狼狈丑态的人,往往会厌恶逃避,久而久之甚至生出除之而后快的念头。 只有那个见证过这一切的人消失了,才再也不会有人知道她曾经经历了什么。 替江落雪善后的事,自然交给了下人去做。 这些下人要被迫处理这样的污秽场地难免心生怨气,自然也就不会想着替江落雪守口如瓶了。 至于江落雪要如何对寇氏告状诉苦,寇氏又要如何替她出这口气,沈若初管不着。 确切地说,她并不想去管,非但不管,她还在期待着。 寇氏并没有让沈若初等得太久。 沈若初的生辰还未过去,便在府里的晚宴过后被寇氏叫到了她房里。 寇氏的脸色十分难看,仿佛那个在花园里当众出丑的人是她一般。 “白天的事到底是怎么回事?落雪好心来替你庆生,你怎么搞的,竟然令她丢了那样大的脸面!你还有没有一丁点良心了?” 沈若初垂头不语,半晌才抬起头道:“母亲今日叫我来,只是为了过问此事?” “不然呢,还能因为什么事?落雪受了那样的委屈,我不该让你给个交代吗?” “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非要这么嚷嚷,”说话的人是沈志彬,沈若初那个习惯当甩手掌柜,对她不算苛刻但也鲜少关心的父亲,“今日还是若初的生辰呢。” 沈若初笑了笑,“若初多谢父亲。母亲,我以为您叫我过来,是要送我生辰礼的。我还给您准备了礼物。” 因着“儿生母受难”这句话,沈若初自懂事起,每年的生辰都会为寇氏准备一份礼物,以答谢她的生育之恩。 她摊开手,手心静静握着一支十分精致的鎏金点翠钗,望之便知价值不菲。 寇氏愣了一下,从她手中拿过金钗,口中却道:“说到底这也是用沈家的银子买的,给我做个人情罢了。你的生辰礼我今日没顾上,改日给你补上。” 没顾上,想必是因为江落雪的事让她担心心疼了一天吧。 沈若初敛眸行礼,“不用了,母亲操劳繁多,这样的小事无需挂心。今日之事只是意外,怕是江姐姐来之前便身子不适,不知回去之后可有寻大夫看过?” 寇氏立即反驳道:“自然不是,我问过落雪了,她最近从未乱饮乱食,今日之前身体都是好好的,怎么会偏偏来这里就出问题了?” 沈若初抿了抿唇,抬眼看看沈志彬,没有说话。 这一幕被寇氏收入眼中,她更加不满,拔高了声调,语气也变得严厉起来。 “若初,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你若是现在说了便罢了,倘若被我查出什么事来,后果会很严重!” 显然这句恐吓起了些作用。 沈若初瑟缩了一下之后,再抬起眼的时候,眼角便有了微微的湿润,带着一丝受到惊吓的无助和恐慌。 “回母亲的话,我今日的确有些怀疑,花园的事不是意外。” 沈志彬和寇氏的脸色一起凝重了起来。 “到底怎么回事?” 沈若初看向了沈志彬。 “父亲可还记得曾送给若初的那把古琴泣玉?” 沈志彬不明白她怎么会忽然提到那琴,但还是点了点头。 那把古琴材质上乘,是把难得的好琴。 “那琴自到了若初手中之后,若初便视若珍宝,每日里都要擦拭两三回。今日早晨我还抚摸过那琴,当时琴身琴弦皆是完好无损,可后来江姐姐那事出了之后,我看过泣玉,它的琴弦应是一早便从里面断了一半,所以后来才会突然崩断的。” 沈志彬愣了一下,寇氏声音更急了,“你说那琴弦断了也是被人做了手脚?” 说着,她用怀疑的目光再度看向了沈若初,“那琴可是你的...” “我自然知道,出了这样的事,我难辞其咎,母亲要疑心我也情有可原。可是我有什么理由要害江姐姐?又为何偏偏选择在自己的生辰宴上做这样的事?” 没有人知道她前世和江落雪的恩怨纠葛,自然也就没有人能找出她要害江落雪的动机。 寇氏脸色缓和了下来,似乎也觉得沈若初说得有道理。 “今日是若初生辰,此事你自己去查,让她早些回去歇着吧。”沈志彬终于替沈若初说了句话。 走出院子,沈若初目光更加幽深了。 寇氏查出的罪魁祸首究竟是谁,她拭目以待。 第三十一章 想进国公府?做梦 沈若初说着便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而沈歆瑶白着一张脸,即便是想为自己辩白却也是辩无可辩。 沈若初这一番话成功唤起了沈志彬的慈父之心和心疼内疚。 自己的嫡女,本该金娇玉贵,却被一个庶女欺负到这个份上,可怜她到现在还拿自己一时兴起送的一件礼物当成宝贝,而他这个做父亲的,这两年来不仅很少关心她,竟再也没送过她什么有分量的物件。 “若初,此事无需太过难过,为父定会予你补偿。此事你就不要再管了,今日我和你母亲定会为你做主的!” 话说到这个份上,沈若初的目的也就到了。 她含着眼泪,对沈志彬和寇氏再行一礼,抽抽噎噎道:“父亲、母亲,若初与长姐终究还有手足之情,即便长姐一时糊涂,若初终究不愿坏了姐妹情谊,还望父亲切莫过于责难长姐!” 她很清楚,自己这番话非但不能替沈歆瑶求到情,还会令沈志彬对沈歆瑶怒气更甚。 离开祠堂的时候,她已经听到沈志彬让下人请家法的命令和尹姨娘歇斯底里的求情。 回去没多久,祠堂的消息也便传了过来。 沈歆瑶被沈志彬以沈家祖传的戒鞭抽打了十余下,期间尹姨娘试图阻拦,除了被多抽打了几鞭之外也没减轻沈歆瑶所受的惩罚。 随后二人一同被罚禁足院内并断了三个月月银。 而沈若初这里,作为受害者,则是收到了来自于祖母和和父母各方表示安慰的礼物。 寇氏送了一副品相上乘的头面,沈志彬将库房中收藏的前朝着名笔匠继翁大师亲手制作的一支和田玉笔和一方端砚给沈若初送了过去。 沈老夫人更是让人直接给沈若初送去了一百两的银票。 自己出了口气不说,还平白得了这么多好东西。 更重要的是,自那日起,沈府上下对于沈若初的态度显然开始有了不小的变化。 以往沈府并没人将沈若初这个毫不受宠的嫡小姐放在眼中,即便是她二世为人醒来之后相貌体型都有了不小的变化,但因她一贯的软弱好欺,那些惯于见风使舵的势力下人们也从未真正将她当做沈府的正经主子。 也正是因此,沈歆瑶在她的生日待客宴上动手脚才会有下人愿意听从配合。 这些人也正是认定了即便是出了事,沈歆瑶三言两语也就把沈若初糊弄住了,不会掀起什么风浪来。 却不想这一次惹来了这样大的麻烦。 那两名帮着沈歆瑶在茶中下药和剪断琴弦的丫鬟当晚便被寇氏派人毒打了一顿后扔给了牙婆,这种被主家丢弃发卖的下人想来下场也唯有青楼妓馆这样的地方可以去了。 见识了那二人的下场,府中下人似是忽然意识到,沈若初再怎么没用她也是沈府的嫡小姐,是当家主母寇氏的亲生女儿,即便寇氏平日里再不喜她,也是绝对不允许她人骑在沈若初头上作威作福的。 也是从这一日起,沈若初在沈府的地位才有了真正的转变。 那些以往见了她随口敷衍随意一揖的,如今再见沈若初无不立即神色谦卑态度恭谨地行礼。 人心现实不过如此。 “我实在是想不明白,”温念璃瞪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将一颗乌梅塞入口中。 “你的那位长姐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你们可是姐妹啊。我母亲说,若是我姐姐还活着,必定会十分疼我宠我,就像我母亲一样。我一直在想,若是我姐姐还活着就好了。我以为所有的姐妹都是这样的。” 自然不是所有姐妹皆是如此。沈若初苦笑了一下,想到宣国公府那位早夭的嫡长小姐来不由觉得可惜。 宣国公睿智磊落,国公夫人满怀慈爱,温念璃又是这般单纯善良,若是她还活着,一定是被浓浓爱意包围着的。 “你见过你姐姐?”她虽早就好奇,却也知道这位长小姐是国公府的禁忌,故而从未同温念璃说起。 直到此刻温念璃主动提到了她。 温念璃摇摇头,“自然没有,我姐姐刚一出生就去世了。据说是那日忽然天降异象,狂风骤雨,雨停之后我那位刚出生还在襁褓之中的姐姐就没了呼吸。母亲悲痛欲绝,怎么都不肯相信,说是明明她出生时还好好的,哭声十分响亮,怎会说没就没了呢?那之后她始终放不下,就连我的名字也是有追念长姐之意。” 沈若初心中叹了一声,国公夫人那么好的人,却遇到这样的事,莫非这报应一说果真只是糊弄良善之人的? 为了冲淡此刻淡淡哀愁的气氛,她便转移了话题,提到了江落雪。 “说起来,江姑娘认入国公爷和夫人膝下,如今你也算是有个姐姐了,不知她最近如何了?上次之后便再也没见过她,但愿她不要太过忧思才好。” 尽管沈若初对江落雪的为人再清楚不过,却也不能在此时便同温念璃提及,若是让温念璃以为她存心离间便得不偿失了。 提及江落雪,温念璃果然由伤感转为了担忧。 “别提了,落雪姐姐上次离开沈府之后直哭着说是没脸见人了,尤其是在回到江家之后,听说和江叔父他们闹得厉害,甚至还做出过一些试图寻短见的事。” 沈若初相信江落雪没脸见人是真的,却不相信她会自寻短见。她那样的人,才不会舍得去死。 “母亲听说此事十分担心她,前几日正在家中商议着打算以国公府名义将落雪姐姐接过来住,日后她作为国公府的人再出门,自然就没人敢再对她指指点点。” 果然如此,沈若初心中一凛。 毕竟江落雪是温念璃的“救命恩人”,此时她遭了难,国公府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无动于衷置身事外,只能以如此的方式为江落雪撑腰罢了。 只是他们或许都不会想到,请神容易送神难,若真是让江落雪入住国公府,即便日后她度过此关,也很难再背负一个被扫地出门的名声了。 届时国公府真要养着江落雪直至以嫁女之礼为她送嫁? 以江落雪的秉性,一旦攀附上国公府这棵大树,便必得敲骨吸髓,直至将最后一分利用价值榨干方会罢手。 若是她没记错的话,前世温念璃之所以会嫁给八皇子,江落雪这位义姐可是没少出力。想必当初她从中也没少落着好处。 只是这一世,江落雪的种种图谋怕是要落空了,因为沈若初从一开始就不打算让她沾上国公府和温念璃。 第三十二章 引狼入室 “念璃,我忽然想起一事,只是不知该不该说...” 沈若初做出为难的摸样。 温念璃一向爽朗大气,自是没有多想,道:“我与若初姐姐一见如故,自然是无话不谈的,姐姐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沈若初这才犹豫道:“沈府下人中有个丫头的爹娘住在传宗巷。那丫头前几日告假回去,说是她爹娘和人起了争执要回去看看情况。” “原来是她隔壁的那户人家新搬来后因院墙修葺之事起了龃龉。这原不是什么大事,但那丫头家打听了一下,却发现这户不久之前新搬来的人家正是此前国公府是赶车的刘车夫的儿子儿媳,而且据说这家人出手甚是阔绰,还曾扬言能轻易买下隔壁一家。” 刘车夫正是半年多前驾车带着温念璃险些遭遇意外后内疚自尽的那个车夫。 温念璃愣了愣。 她性情直爽,却并不愚钝,沈若初的这番话意有所指她自然能感觉到,但她却并不愿以那样阴暗的念头去揣测他人。 “或许是他们有别的际遇,也或者那只是他的一句诳语吧,未必当得真的。” 沈若初本也没打算将话说得太直白,若是告诉了温念璃自己派人去查了这些事,倒反而显得她居心叵测了。 但她相信,以温念璃的机敏,即便自己不讲话点透,只要将一颗怀疑的种子种在她的心中,真相早晚也能被她挖掘出来的。 只是,沈若初希望不要太晚。 故而,该说的话她还是要提醒一句。 “那日那丫头不过同我闲话几句,只是关系到妹妹我才留了些心,其中曲折自然还是要妹妹自行判断的。若是妹妹拿不定主意,或许可以向夫人求助。” 国公夫人虽对江落雪也有感恩之心,但若是此事关系到她女儿的人身安危,便必定会慎重对待,绝不会感情用事便草草作罢。 沈若初的提醒起了作用,温念璃当晚回府后便将此事当做闲聊说与了温夫人听。 国公夫人面上并未动容,内心却是掀起了不小的波澜。 当初温念璃险些出事,她不是没有怀疑过刘车夫。 可后来见他竟不惜以死赎罪,温夫人也便将心头的疑窦放下,命人好生安葬了他,没再继续追究下去了。 可如今沈若初的这些消息却提醒了她。 倘若当初的事不是意外,便是有人蓄意为之,不论这些人目的为何,威胁到了温念璃人身安全的,她无论如何都不能姑息! 国公府的势力便是放到如今也是不可小觑的。在温夫人的安排和沈若初的暗中布置下,一些消息很快便被国公府 的人查到了。 “原来那日的事真不是意外!”温夫人手中的帕子绞紧了。 “此事说来也怪,”温夫人身旁的胡嬷嬷曾是宫中女官,行事处断颇有章法,“咱们与那沈府素无仇怨,说起来此事那沈侍郎倒像是不知情的样子,只不知那寇氏为何要买通刘顺害二小姐?” 温夫人也陷入了沉思。 她想起温念璃生辰那日,寇氏待江落雪的熟稔亲热模样,就连沈若初那个亲生女儿都比不上,若说是她为江落雪筹谋,倒也不会令人意外。 只是,寇氏又究竟为何会为江落雪这般煞费苦心呢? “叫人去查查,那寇氏和江家有没有什么瓜葛?要详查。” 跪在地上的人领命离去。 寇氏的眸子沉了沉,又转头问胡嬷嬷道:“那封帖子已经可是已经送到了江家?” 前几日听闻江落雪出了那样的事,甚至有了轻生的念头,温夫人终是不忍袖手旁观,便叫人送了帖子去江家,邀请江落雪来国公府小住,日后便以国公府义女的身份行走,打算以此为她挽回些颜面。 胡嬷嬷有些许悔意低头道:“应是已经送到了,若是江家允了,怕是江姑娘这一两日便要到了。” 江家虽是商户人家,但家主江枫并非趋炎附势之人,故而平日里并不支持江落雪过度结交国公府。 江家的家风也是当初宣国公夫妇不曾对江落雪起疑的原因之一。 然而这半年的交往下来,温夫人也渐渐察觉出江落雪的为人并不若江枫一般磊落坦荡。 原先她还能因着江落雪对温念璃的相救之恩对这份小女儿做派包容几分,如今若是连这恩情都是假的,那她也不必顾及什么了! 只是如今江落雪遭了事,只怕江枫也不忍太过于严厉,为了保住江落雪的命,说不定已然应允了江落雪入住国公府一事。 正在这时,门房来报,说是江落雪上门了。 真是说什么来什么。 胡嬷嬷正要开口让人以什么理由打发了她,温夫人却拦住了她。 “既然客人上门了,那便请进来吧。” 温夫人看了一眼不解的胡嬷嬷,道:“安排到南苑的厢房去。” 胡嬷嬷一听这话,便了然道:“奴婢知道了,奴婢亲自过去。” 江落雪怀着一颗雀跃的心坐在宣国公府的前厅里,激动地打量着周遭。 国公府未见得比江府豪华得多,但府内处处布置透出的矜贵和庄重却是只有华丽的江府不能比的。 这是身份和地位的象征啊。 江落雪一想到自己从此以后便摆脱了商户之女的身份,可以光明正大地自称国公府小姐了,就忍不住心潮澎湃。 作不出诗来如何?当众出丑又如何?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如今可不就映证了么? 人们的记忆都是会逐渐消散淡化的,那些事早晚会被忘记,可随着时日渐久,她这个国公府小姐的位置却是会越坐越稳。 只要能将国公夫妇哄得开心,即便是要取代了那个有勇无谋的二小姐也是指日可待的事! 江落雪越想越开心,连胡嬷嬷来到厅中都未能察觉到,唇角的笑意也渐渐扩大着。 “江姑娘。” 胡嬷嬷看着江落雪那不值钱的样子,心中的鄙夷顿起。 江落雪吓了一跳,回过神来连忙收敛神色,对胡嬷嬷恢复了矜持客气的模样。 “夫人今日身子不适便歇下了,吩咐奴婢来招待姑娘。姑娘请随我来吧。” 江落雪虽有些意外也没多想,拿起手边的包袱便随着胡嬷嬷朝后院走去,却见胡嬷嬷偏了方向,带着她朝南面而去。 “胡嬷嬷,咱们不是去...” 胡嬷嬷在温夫人身边多年,便是温念璃也要尊她几分,江落雪自然不敢太过放肆,话问了半句便停下了。 “后院厢房近日正在整修,夫人吩咐让姑娘暂居南苑厢房,姑娘走吧。” 南苑? 江落雪瞪得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 第三十三章 自不量力,戏还挺多 她对国公府虽说不上十分熟悉,却也知道,南苑那是国公府此前的一些姬妾姨娘所居之地,便是厢房也是一些旁支远房亲戚前来投靠时住的地方。 可她这样的身份,国公府不是应该安排一座单独的院子给她住吗,怎么会让她住厢房? 而且还是南苑的厢房! 可面对着胡嬷嬷那双似乎能够洞察人心的眼睛,江落雪终究还是忍了忍,没有将心底的质问发出。 一定是这老虔婆擅作主张,改日待她见到义母的时候,定要好好告上一状,到时候不仅这老虔婆捞不着好果子吃,自己也能转变处境了。 眼下便只有先忍下这口气了。 然而,南苑厢房的环境之差还是超出了江落雪的想象。 屋内光线昏暗潮湿不说,家具设施也都已经陈旧,甚至散发着一股若有若无的霉气。 那材质普通的茶几和妆台,那木漆略微有些脱落的圈椅,哪里配得上她? 尽管屋内十分干净整洁,下人也为江落雪换上了全新的被褥,可锦衣玉食惯了的江落雪怎么能够忍受得了没有专门的下人在旁伺候? 此刻她开始后悔自己为了同江枫置气,没有把倩儿带过来了。 如今她连自己动手梳妆都是个问题,又要如何出门上街,引人注意并意识到自己如今的新身份? 最为令江落雪感到崩溃的是,南苑紧邻着下人庑房所在的西苑,每到换值时,成批的下人从南苑门口经过,妆扮潦草的江落雪混入其中毫无违和之感,仿佛她也是这些奴婢之中的一员一般,甚至还曾被一名丫鬟问她是不是新来的。 江落雪在这里,才真正体会了什么叫做度日如年。 然而,一天天地捱过去,江落雪却始终没有见到温夫人的面。 每次去她院子里请安,得到的回复要么是夫人身体不适要么就是已经出门了。 江落雪直至这时,才终于意识到,温夫人是在有意躲着她了。 她转而打起了温念璃的主意。 然而温念璃却也同样不在府中。 不同于温夫人的刻意回避,温念璃是完全不清楚江落雪已然身在国公府中之事。 她被温夫人安排着,日日前去前巾帼将军卫寰的府邸,由卫寰教授武艺。 温念璃本就好武轻文,此前温夫人一直不赞成一个姑娘家家的舞刀弄枪,但此次为了引开不知情的温念璃,温夫人特意上门,求了卫寰教授于她。 温念璃得以实现夙愿,自然是日日早出晚归勤学不怠,也就没什么机会得见江落雪了。 江落雪并不清楚这其中内情,想当然地以为温念璃和温夫人一样,都是在刻意躲着她了。 “狼心狗肺的东西!”江落雪一拳砸在木桌上,随即传来的痛感使得她眼泪都要掉下来,心中的恨意却更甚。 她可是温念璃的救命恩人! 如今,宣国公府的人竟然敢这样冷落她,苛待她,用这种不着痕迹的方式来羞辱她! 她们怎么敢的! 江落雪的整颗心被强烈的怒意席卷着几乎要焚烧起来。 很多时候,人就是这样,自己做坏事的时候总有无数理由为自己开脱,寻求一个心安理得的说辞,而当旁人不如她的意时,即便只是无意而为之,也会被深深记恨上。 江落雪此刻便是如此。 她似乎已经全然忘记了当初所谓的“救”下温念璃的真相了,只在心底一遍又一遍地诅咒着忘恩负义的国公府和这府里的每一个人。 就当江落雪在国公府度日如年地煎熬的时候,沈若初的日子却过得越发滋润。 她从江枫给她的那笔酬金中拿出一千两来,在城中盘下了一间医馆和一间商行,医馆聘请了几位医德兼备的老大夫坐诊,知秋闲暇时候便继续过去学医;商行则交由惜夏作为掌柜的来经营。 惜夏的确是有些商业头脑的,接管商行之后不久便将沈若初投入的本金赚了回来,还发现了不少额外的商机,壮大产业指日可待。 至于知秋那里,医术精进也是一日千里,在学医之外又应沈若初的要求学了毒术,医毒不分家,如今不论是制毒解毒或是治病救人,知秋已然可以独当一面了。 手中银两不缺,又有了阿斯尔和知秋的保护,沈若初再不必日日风声鹤唳,自然吃睡也香了很多。 唯一有些美中不足的就是,身旁多了一只时不时便出现在眼前膈应她的苍蝇。 郑君牧自在沈府花园那一幕之后,每每想到江落雪便禁不住心头一阵恶寒。 他怎么也想不到,在自己面前步步莲花云娇雨怯的江落雪,竟然会当众失了禁! 只要一想到当日情形,郑君牧只觉得那一阵恶臭犹在脸前,哪里还能想得起昔日和江落雪的什么浓情蜜意来?只怕便是此刻江落雪玉体横陈于他眼前,他也很难再有细细品味享受的兴致了。 倒是和沈若初的第一面让他有些意犹未尽。 外界都传这沈府的嫡小姐是个又胖又丑见不得人的,郑君牧原本以为真是如此。 故而当江落雪提出要他去求娶沈若初时,郑君牧刚开始心中是一千万个不愿意的。 可禁不住江落雪的三言两语,为了日后和江落雪能够光明正大地相见往来,便于二人继续苟且,郑君牧终究还是答应了她的请求,同意和她“未来的小姑”成亲。 甚至于一想到日后他便要叫江落雪嫂子了,而私底下她却要在他身下辗转承欢,郑君牧甚至还有些兴奋。 然而如今,他对于沈若初的兴趣却更浓了些。 论相貌,沈若初看起来并不比江落雪差,尽管如今看着还是小了些,但假以时日必定也是个明艳动人的美人。 论才情和家世,江落雪更是毫无可与沈若初相比之处。 更何况,若是能够娶到沈若初,哪怕是日后自己再对江落雪起了兴趣,也不过是勾勾手指的事。 如此攻守兼得的事,郑君牧自然是欣然向往。 而且他也有信心,只要自己愿意,拿下沈若初那是轻而易举的事。 第三十四章 暗疮 沈若初开始时不时“偶遇”郑君牧。 但凡她出门,总是能不期然遇见他,随后便会被郑君牧以与沈景煦的同窗之谊为名攀谈纠缠。 在第四次拒绝了郑君牧相送的首饰和邀约之后,沈若初终于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沈府怕是有内鬼了。 否则郑君牧怎么能每次都掐着她出门的时间地点等在那里呢? 仔细回想了一下,沈若初心中便大概有了怀疑对象。 因为惜夏和知秋的缘故,她近来出门的次数并不少。 但是几乎每次能够遇见郑君牧,都是在她乘沈府马车出府并于前一日便传令备车之后。 而但凡是她步行外出或是未提前预备的,便都躲过了郑君牧。 毫无疑问,向郑君牧传话的,便是前一日得知她要用车的人了。 沈若初吹响了袖中的玉笛,阿斯尔很快出现。 “今夜你盯着马房的人,若有人外出,便跟着些,看清楚他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 阿斯尔并没多问,答应下来之后,人便消失不见了。 晚饭之后,隐月阁的人到马房传了话,命人次日申时前套好马车,小姐要前往南市一趟。 亥时,沈府的人大多已入眠,府内一片静谧。 一个身影趁着夜色掩护从角门悄悄扭出,朝东而去。 另一个早已在房檐上恭候多时的身影悄无声息地落在他身后,一同消失在了夜色中。 “还请转告世子,明日申时,南市。” 隐在夜色中的阿斯尔只听到那人对承荣侯府中悄没声息迎出来接待的人说了这么一句话,便心如明镜了。 少年清亮的眸子在黑暗中倏忽迸出一抹杀机。 他抿紧了唇,握了握拳头,终究什么也没做,转身几个纵身便消失了。 次日,承荣侯府世子郑君牧在南市街口痴痴等人时,忽遇一女子强行碰瓷,硬拽着他说是自己从他身边路过时,被他借机伸出咸猪手揩了油。 女子丝毫不顾及女子的颜面一般大吵大嚷,直至将官府惊动,出面查过之后,方知她是一名青楼女子。 郑君牧不得已,终于还是亮出了自己承荣侯府世子的身份,这才勉强算是从此事中脱身,那女子尽管最后承认了“或许是一场误会”,但郑君牧的身份却也在周遭很快引起了哗然。 没过多会儿,南市的百姓便将承荣侯府世子饥不择食当街调戏青楼女子这样的风流韵事当做茶余饭后的笑谈绘声绘色地传开了。 偷鸡不成蚀把米的郑君牧又气又恼,独自返回侯府的途中又被一名蒙面人狠狠地教训了一顿。 那有着一双异常黑亮眸子的蒙面人身手奇高,出手快狠准却又招招不致命,只打得郑君牧鼻青脸肿哭爹喊娘成了一副猪头模样。 看起来,他至少有一个月岀不了门了。 与此同时,沈府的马房中,一名下人吴波被查出房内藏了不少主子遗失之物,想来是他借各位主子乘车之机偷盗所得。 寇氏将人打了一顿,送到了官府下了狱。 那吴波自然便是向郑君牧暗中通风报信之人。 教训了郑君牧,铲除了吴波这个吃里扒外的内鬼,沈若初才算是又重新过了一段风平浪静的逍遥日子。 听说郑君牧受伤的事时,她也很意外。 她只是安排了那青楼女子去攀咬郑君牧,又收买了几个当地商户借机添油加醋将此事传播开来而已,却没让人去打他。 但不管怎么说,只要郑君牧过得不好,她就开心了。 郑君牧不好,江落雪更不好。 她如今这副模样,谈何炫耀?自是更不好出门了。 好在从江家出来时,她带了不少银子。 自古有钱能使鬼推磨,她很快便收买了国公府的一名下人。 那人收了银子,暗中替江落雪打听了一番,便证实了她此前的猜测。 温夫人很少出门, 她前去请安时,胡嬷嬷的说辞果然是用来敷衍她的! 直至此时,江落雪才终于意识到,国公府对于她并不像她所想象的那样可以令她予取予求,以温夫人眼下对她的态度来看,她们根本没有打算真正接纳她,自己想要靠国公府提升自己的身份扳回一局显然是不可能的了。 只是,若是想要她江落雪就此便作罢离开国公府,打消脑海中那些不切实际的念想也是不可能的。 不能够利用的国公府,那也便没什么存在的必要了。 更何况,自己施恩在前,国公府却忘恩在后。 既然你不仁,那就别怪我不义! 江落雪虽没什么大智慧,小聪明却是不少,自小正经书没学几本,画本子倒也没少看。 她知道国公府位高势重,凭她这样的身份自然是不能与之抗衡的。 可再有权有势,也高不过皇权去。 自古以来,无论多高地位的重臣,只要与忤逆皇权一事沾了个边,有几个能落得好下场的? 因此,只要国公府被扣上一顶暗中谋逆的帽子,还怕没有人收拾这一家子吗? 温庆麟这些年是急流勇退了,可早些年,他可是手握重兵,直至如今,他在那些行伍之人的心目中,仍旧是有着极高威望的。 况且,明面上没有兵权,并不代表他暗地里没有豢养私兵。 再不济,以那些年他征战边疆的经历,想要通个敌什么的也是易如反掌。 江落雪相信,只要自己肯用心,制造出一出宣国公谋逆的事实来并不难。 即便是没有如山铁证,但只要有一丝蛛丝马迹,就能在那位九五之尊的心中埋下一颗敏感的雷。 那些画本子虽是故事,却皆有史实,自古帝王多疑,江落雪就不相信当今皇上就能如圣人一般毫不在意这样卧榻之侧的酣睡之人。 想要构陷国公府并不是一件难事。 温夫人虽然自己躲着不肯见江落雪,但却并没有过分地提防着她,国公府的许多地方她还是可以自由出入的,这为她查探环境和谋划行动提供了一个十分便利的条件。 何况,她如今手上还有一个可以任由她利用的下人。 第三十五章 一丘之貉 江落雪一直坚信,这世上没什么人是银子收买不下来的,如果有,那也只是因为银子不够多。 就像如今鞍前马后为她效忠的那名下人温义,那可是温家几代的家生子,得以冠了温姓的。 按道理,这样的人该是对主家忠心耿耿死心塌地的吧? 可当江落雪手中的银票一张一张地往上摞的时候,他的眼睛还是看直了。 忠心有什么用?他就算在国公府再当牛做马几辈子,也赚不来这么多的银子啊! 何况,江落雪让他做的,不过是替自己大打听些夫人的消息之类的小事而已,至多也不过是去书房偷了国公爷一张练字的习作而已,跟这样的回报比起来,实在是算不得事。 然而,当江落雪将那张高价聘请他人仿照温庆麟笔迹写下的那张坐实了他谋逆罪名的书信拿到他眼前时,温义吓傻了。 “万万不可啊,江姑娘!” 他怎么也想不到,看上去柔弱无害的江落雪竟然能生出这样的毒计来。 倘若罪名坐实,宣国公府便要遭遇灭顶之灾,府里上上下下百十口人都逃不过必死的结局,这其中自然也包括了他这个家生子。 “怎么,你就不怕我将你暗地出卖主子的事告诉他们?”江落雪成竹在胸,冷眼看着温义呆若木鸡的模样。 半晌,他似乎终于反应过来,忙不迭从怀中掏出那叠银票来。 “江姑娘,江小姐,求您行行好高抬贵手,这些银票奴才一张都没动,都还给您!” 银子再好,那也得有命花才行啊。 江落雪冷笑一声,“怎么,你这是打算和我撕破脸了?你以为,没了这些银票,我便拿捏不住你了?如今我这么大的秘密已然被你知晓,你若不能为我所用,你觉得我还有留你的必要吗?还有那沁香楼的宛如姑娘,你就算不为自己想,也该为她想想吧?” 温义脸刷地白了。 她怎么连宛如都知道? 江落雪自然知道,这宛如本也是她高价买下的一步棋而已,用她留住温义的心,再以她的安全要挟温义。 如此一来,自然也就打消了温义想要去告发她求个自身平安的心。 脸见火候差不多了,江落雪也不吊着温义,放软了声音道:“我知道你在顾虑什么,待事成之后我自然会将你救下,否则你在上断头台之前岂不是随时会出卖我?牢中那么多死囚,随便找一个替换了你,这点事我还是办得到的。” 见温义的神色终于松动了,江落雪暗暗松了一口气,又道:“你借假死逃出之后,我会再给你一笔银子,并为你的宛如姑娘赎身,你便可以换一个身份和宛如姑娘长相厮守,这样的事怎么算起来对你都是有百利而无一害,你真的要放弃这个机会?” 温义犹豫了,动心了。 尽管他并不确定,这个笑起来温温柔柔的江姑娘会不会真如她所说一般救下自己,可眼下他好像也没有什么别的选择。 “你想让我怎么做?” 江落雪笑了。 她爹是经商的,善于算计经营之道却为人厚道,而她却善于算计人心。 单凭这一点她就觉得自己不该是江枫的孩子。 江落雪派温义去给郑君牧送了一封信。 此时此刻,江落雪自然不是为了和郑君牧谈情说爱,她一颗心都已经系在了沈景煦的身上,何况沈若初生辰那日出了那样的事,以郑君牧的为人,此时怕是想到她都要干呕一阵了。 但江落雪毕竟和郑君牧厮混多时,对他有着深刻的了解。 承荣侯府也是出身武将之家,郑君牧的曾祖父还曾和温念璃的曾祖父并肩沙场。 只是侯府后面几代不大争气,并未将先祖积累的功勋发扬光大,反而坐在用父辈血汗换来的爵位上不思进取,故而承荣侯府其后的地位才和宣国公府日益悬殊。 江落雪知道郑君牧对此一直是心怀不忿的。 他和温家长子温辞年纪相仿,如今他还与沈景煦他们一道在书院读书,可温辞却已被允破例选拔成了御前带刀侍卫,前途不可限量。 若是让他知道,能有机会将温家拉下马,江落雪相信郑君牧一定会不遗余力。 郑君牧没有让江落雪失望。 被蒙面人痛揍一顿后,郑君牧足足在床上躺了二十多天。 说也奇怪,前前后后来替他诊治过的大夫足足有十几个,可除了那肉眼可见有碍观瞻却并不严重的外伤之外,谁也看不出他内里哪里出了问题,既没骨折也没错位,可偏偏就是一碰就疼得他次牙咧嘴嗷嗷直叫。 无奈之下,他只得按照大夫所说在床上静养。 即便如此,翻个身的功夫也能给他疼出一把鼻涕一把泪来。 硬生生挺了将近一个月,他才算是能勉强下来床。 这一日,他正因派出去调查蒙面人身份的下人无功而返大发雷霆时,收到了江落雪的信。 读完了信,郑君牧脸上的神色便舒缓了许多。 “倒是想不到,这个小娘们儿还有这样的心胸。” 郑君牧意味深长地笑着,一想到自己最不顺眼的国公府要遭大难了,他就觉得呼吸顺畅了许多,再想起江落雪的时候,心头那股子恶心的感觉也莫名地淡了一些。 当晚江落雪便收到了郑君牧的回信,在信里,郑君牧再三对她表示了自己的情深不渝,并表态若有需要将会尽全力支持她的一切行动。 江落雪心满意足地笑着将信笺拿到灯烛上点燃,看着它一点点化成灰烬。 灭了国公府,既能报了自己于温家受冷待之仇,又能讨好抓紧了郑君牧,看来这步棋她是非走不可了! 盛夏到来时,沈若初不觉间身形又清减了许多。 她在院中私设小厨房一事寇氏已然知晓,似乎是因为心虚,她竟也没说什么。 厨娘的手艺十分了得,温念璃贪嘴,便日日从卫寰府上授课结束后便直奔隐月阁而来。 这一日,二人正一人捧着一碗西瓜冰酪坐树荫里的秋千架上说笑时,温念璃的丫鬟慧儿忽然从外面飞奔进来,脚步踉跄声音颤抖。 “二小姐,不好了!府里出事了!” 第三十六章 通敌谋逆 “京兆府的人今早带人来,把国公府封住了,说是有人举告国公爷通敌谋逆!” 温念璃手中的冰酪碗当啷一声坠了地。 “怎么可能?”她猛然起身,一张稚气犹存的脸上写满了惊愕无措,“祖父和父亲皆是忠君爱国戎马半生,我父亲他怎么可能谋逆?!” 沈若初上前,轻抚着温念璃的肩背道:“你先别慌,京兆尹只是接到举告前去查证,例常流程而已。国公爷行事磊落,他们查不到什么自然也就没事了。” 温念璃知道沈若初是好意安慰自己,可她眼下实在没有心情再多说,便只道一声但愿如此后告了辞匆匆离开了沈府赶回去了。 等到进了国公府,温念璃才意识到,事情远远比她和沈若初想的要严峻得多。 京兆尹宋级带着大批官兵将宣国公府围了个水泄不通,此刻正在一一盘查仍在府外尚未归来的主子下人。 见到温念璃回来,温庆麟和温夫人先是松了一口气,随后面色又变得更加难看起来。 温念璃能回来,至少说明她此刻是安全的。 可,眼下的情景,她还不如不回来,若是国公府真的难逃此劫,她能逃出去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父亲,母亲!”温念璃一头跌进温夫人的怀中,语气急切,“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温庆麟摇了摇头,同样是一头雾水。 温夫人却看着被官兵强行驱赶聚集到一处的温家上下,微微蹙起了眉头。 这些人里,并没有江落雪的影子。 此前还那样迫切地想要融入温家,如今国公府一有难,她便第一时间消失不见和国公府撇清关系了? 若是她真能留下和国公府同舟共济,此事过后无论如何温夫人都不可能再对她心生芥蒂了,可终究她还是没有看错人。 更或许,今日之事本就与江落雪有关? 温夫人一想到这个可能,便觉得如醍醐灌顶一般,心思越发清明了。 早不出事晚不出事,江落雪在府上住了一个多月便出事了。 况且,若是此事与她无关,她又如何能算得这么准,赶在官兵到来之前恰好躲了出去呢? 只是此时即便温夫人再疑心江落雪,也终究没有证据能证明她和此事有关,甚至于她连江落雪曾住在府上却被慢待的种种内情都一言难尽。 尤其是,当京兆府的人从温庆麟的书房中搜出那封以他笔迹书写、盖了他印鉴的书信和一把刀身铸满逆向纹理图案锋利无比价值连城的匕首后,温夫人所有的话更是哽在了喉间。 在那封信中,温庆麟答应了对方的要求,承诺会让儿子温辞用对方送来的这把匕首“弑龙”,并要求对方于事成之后履行承诺,扶自己上位。 甚至于,官兵还在温庆麟书房中找到了一些并未焚尽的信笺残片,上面不完整的北域文字直接揭露了温庆麟这封回信的对象。 “国公爷,如今铁证如山,您还有什么想说的?”宋级踱步到温庆麟面前。 温庆麟身为武将,在言辞辨析上并不擅长,又明白此刻若是口中只呼冤枉被陷害也是徒劳,索性便冷着脸一言未发。 倒是温念璃不干了,她轻轻拂开温夫人环护着她的手臂,站起了身道:“敢问宋大人,何谓铁证如山?单凭这么一纸信笺和一把尚未查明出处的匕首,您便称之为铁证如山,那若是此刻我以大人语气修书一封,是否也可以随意因信中内容定罪呢?” 宋级眯起一双闪着精光的小眼睛,看向了温念璃。 这女娃娃年纪不大,胆子倒不小。 “这位便是国公府的二小姐吧,素问二小姐神勇爽直,今日一见果然是快人快语,国公爷好福气!” 阴阳怪气一句之后,宋级忽然面色一沉,道:“二小姐既然诘问,在下便顶着好为人师的罪过为小姐解惑。其一,此信和匕首皆是今日从令尊书房中搜查而得,在场官兵均可作证;其二,这信上笔迹确为令尊字迹,且盖有国公爷的印鉴,相信国公爷本人也不敢不认这印吧?其三,那焚毁了的信笺上面,正是国公爷早年与之作战多年的北桑国文字。” “最重要的是,国公爷早年立下不世战功,如今却是有职无权空架子一个,难免心中怨愤。如此,动机十足、证据俱全,只怕下官说不是国公爷做的也没什么人会相信吧?” “好一个证据俱全!” 温念璃丝毫不惧,直视着宋级的眼睛朗声道:“自古证据俱全讲究人证物证俱全,敢问宋大人可有人证,身在何处?大人所言动机,在小女看来却不过是诛心之论。依照大人的逻辑,大人既如此为我父亲鸣不平,我是不是可以理解成,大人才是有心谋逆想要替我父亲讨回公道之人?” 温夫人并没有拦着温念璃开口。 这个小女儿虽说平日被她宠得有些娇憨,但关键时刻却绝不会胡搅蛮缠,况且她的确句句在理,就连温夫人此刻也不由为自己女儿暗暗自豪了一把。 宋级被温念璃咄咄逼人的语气说得老脸尽失,当即恼羞成怒,道:“京兆府办案,岂容你一个小女子在此胡言乱语,来人,给我掌嘴!” “宋级你敢!”温庆麟很少现出怒容的一张脸上戾气顿现。 然而平日里见了温庆麟点头哈腰的宋级此刻面上却是毫无惧色,隐隐还带着些挑衅语气道:“本官奉旨办案,有何不敢?” 宋级官居三品,平日面对一品国公温庆麟时自然是要恭敬行礼,可温念璃却只是个身无官职的白丁,他以妨碍办案为由打罚温念璃,便是温庆麟都拦不了。 “你们不能打人!” 一声娇弱却带着勇气的声音传来,几人回头一看,竟然是江落雪。 温夫人心中一暖。 她还以为江落雪已经担心被连累明哲保身离开了,甚至还怀疑她和今日之事有关,实在是罪过。 如今看来,或许当日就连温念璃的事,她也是误会了江落雪了。 然而,下一刻江落雪说出来的话,却令温家人如坠冰窖。 “宋大人要找人证,民女可做这个人证,将民女所知义父所为尽数禀报。国公府于民女有半亲之情,民女此举全为我大朔安定才大义灭亲。但还请大人秉公办案,不可动用私刑。” 第三十七章 你有口殠 “落雪姐姐,你在胡说些什么?”温念璃惊讶地失声叫了出来。 温夫人却轻扯了一下她的手臂制止了她,苦笑了一声道:“事已至此,我们不妨先听听你‘落雪姐姐’要说些什么吧。” 江落雪表面上作出大义灭亲却还对温家存有感情的模样,不过是为了使自己的说辞更令人相信罢了。 到了此时,温夫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江落雪转向温庆麟和温夫人,目光中涌动着泪光。 “义父、义母,落雪对不起你们,但落雪是大朔子民,若是任由义父一错再错下去,定然会酿成大祸,届时百姓生灵涂炭,落雪便百死难赎了!” 这番话说得大义凛然,连京兆府的官兵都不由对眼前这个玉软花柔的女子肃然起敬。 温念璃此刻也终于明白了过来,她冷下脸来,对江落雪道:“以往我信你敬你,叫你一声姐姐,倒是没想到你还有这样的城府。事到如今了,你又何必还要惺惺作态?” 江落雪苦笑一下,哀怨道:“妹妹要这么想我,我也没办法,自古忠孝难两全,大义在前,我没得选。” 说完,她转过脸去,再也不看温家人。 宋级看着眼前这个楚楚动人的女子,嘴角勾起一抹欣赏的笑。 “这位姑娘,你既是来作证的,便说说你知道的情况吧。” 江落雪对着宋级作了揖,道:“民女姓江,承蒙国公爷和国公夫人不弃被认作义女,前不久应邀前来国公府小住一阵,无意间却发现义父近来频频以信鸽与人通信,不由心中奇怪,国公府下人众多,我大朔境内各处驿站驿使亦十分发达,按理来说寻常通信遣驿使相送即可,如今除却战时军报,哪里还有用信鸽送信的?” “好奇心使然,我便多留意了一番,果然见义父时常流连书房,每每收到书信看完后便即刻焚烧殆尽,前两日我壮着胆子射杀了一只从义父书房放出的信鸽,这封信便是从它腿上取下来的。” 说着,江落雪走上前去,递给宋级一张卷起来的信笺。 宋级打开看完,面上喜色更加明显。 “国公爷,您要不要看一眼,这是不是您的笔迹?这应该算得上是人证物证俱在了吧?二小姐?” 温庆麟目中寒光迸现,他从太师椅中起身,走到了宋级面前,俯视着这位比自己矮了将近一个头的京兆尹。 武将出身征战无数的温庆麟可是从尸山血海中淌过的,他的战刀下斩杀的帝国亡魂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这样的人,一旦释放出周身的威压和杀气,便是什么都不做都能令人两股战战。 即便宋级也是历经风雨无数的,此刻也不由有些胆寒,颤声道:“宣国公,你想做什么?本官是奉旨前来查案,你敢抗旨?难不成你,你真想谋逆?” 温庆麟盯了宋级一阵,直到他手下的官兵神色紧张地涌了上来,将二人包围住,他才忽然笑出了声。 “宋大人你怕什么?宋大人正常办案,我自然不会阻拦。我不过是想看看,宋大人的口殠之症好些了没有,看样子倒把你吓着了!” 说完,他向后退了半步,倒像真是被宋级的口气熏到了一般。 这一动作引得温家不少人暗中嗤笑起来,就连宋级带来的官兵也有一些人忍不住别过脸去。 宋级的一张老脸又羞又恼,气得通红。 年轻时的宋级也算得上是才华横溢,在一众学子中当属佼佼者,就因为容貌不佳又有严重的口殠而被考官嫌弃名落孙山多次。 后来宋级多方筹谋,终得以在皇上微服出宫时在他面前展露了才华,这才得以重用一鸣惊人。 但他此前却平白蹉跎了多年,那段不堪的经历也成了心中隐痛,再也不能被人提及。 如今的宋级位高权重,自然不会有人在他面前再提及那段往事,即便是与他近面交谈有所感觉,也都刻意回避着,从未表现出对他口气的厌恶。 但只有宋级自己心中十分清楚,自己之所以至今仍旧只是一名地方官,很大原因就在于皇上并不愿与自己过多近距离地面谈。 尽管是与其他朝臣一样的重用,却绝不亲近。 为此他暗地里不知寻遍了多少名医,却始终治不好这先天自带的口殠之症,久而久之这心病也便越积越重。 如今这难言之隐却被温庆麟当众提及,这耻辱的感觉于宋级而言,绝不亚于在众人面前扒光了他的裤子嘲笑他不能人事。 气血攻心勃然大怒之下,就连方才因温庆麟的威压而感到的肃杀压迫都减轻了许多。 “温庆麟,你不要欺人太甚!” 宋级此刻再也顾不得什么颜面客套,退后一步拉开了和温庆麟的距离之后,转头对着手下的官兵吩咐道:“把人拿下!” 眼见那些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敢第一个上前,宋级的怒气再增一层。 “本官今日奉旨拿人,宣国公温庆麟私通敌国意图弑君谋逆,罪证确凿,着即刻将宣国公上下一干人等捉拿归案,如有反抗者,杀无赦!若有不从令者,以同罪论处!” 宣国公又如何?等到进了他京兆府的大狱。他有的是法子让他生不如死乖乖认罪! 他不是骨头硬吗?那就从他的妻儿开刀!他就不信,他真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妻儿在眼前皮开肉绽受尽折磨还能强撑下去! 当然,还有那个牙尖嘴利的小丫头温念璃,等到此案定下罪来后定要将她充作官妓!不过在那之前,倒是可以让自己先尝尝鲜... 一想到自己很快便可以泄愤,报了今日受辱之仇,宋级便只觉得痛快得很。 温念璃眼睁睁地看着一众官兵凶神恶煞地将府中下人一个个捆绑起来,忍不住双手握拳想要起身,却被温夫人按住了。 “念璃不可,”温夫人美目含泪,声音悲怆,“此刻你若有所动作,宋级绝不会放过你的!” 她环顾了周遭一圈,悲叹道:“看来今日,国公府是躲不过这一劫了。念璃,母亲对不住你,以后怕是护不住你了...” “宋大人好大的官威啊!” 忽然传来的声音使得所有人愣了一愣。 第三十八章 温大公子 宋级转头望去,见来人竟是大理寺卿杨洛明。 他心中不由咯噔一声。 虽说大理寺卿和他这个京兆尹同为三品官,但杨洛明是京官,他却只是在京任职的地方官。 而且,大理寺由皇帝直接授权管理,可越过三省六部只对皇上负责,这职权便是从二品的官员也比不上。 故而宋级平日里见了杨洛明都是客客气气的,从未曾表现出半分不敬。 可杨洛明今日出现在宣国公府,定非偶然。若是他真来与自己抢人,自己又该何去何从? 宋级心中十分清楚,今日他已经算是和温庆麟撕破了脸,若是不能于此次彻底将宣国公的罪名钉死,等到他喘过气翻过身来,只怕自己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 故而,今日哪怕是拼着得罪了杨洛明,也断然不能给国公府一丝喘息之机。 心中嘀咕着,宋级面上却带着热忱的笑意朝着杨洛明迎去。 “杨大人怎么来了?今日不巧,京兆府在此办案,只怕国公爷今日招待不了杨大人了。不如待下官将此案办结之后,杨大人再来访?” 杨洛明斜眼睥了宋级一眼,道:“宋大人误会了,本官今日并非做客,而是查案,还请宋大人行个方便!” 宋级的笑意僵在了脸上。 但他并不愿就此和杨洛明撕破了脸,故而仍讪笑道:“杨大人说笑了,下官今日乃是奉旨查办国公府通敌谋逆一案,此等案件事关重大,杨大人所办之案还是暂缓一下吧。” 杨洛明丝毫没有要转身离开的意思,反而哈哈一笑道:“巧了,今日本官也是奉旨办案,办的却是有人诬陷宣国公谋逆一案!” 这话一出,在场所有人脸色都变了。 在震惊之外,江落雪和宋级面上更多的是灵光,而温庆麟一家人则是迷茫。 他们被围困于此,眼下根本没有机会出去申冤,如今不在府中的唯有温庆麟嫡长子温辞,可他正于宫中当值,按理对于府中发生之事应是一无所知才是。 会是谁前去求助并替他们申诉了呢? 几人的疑惑并没有持续太久,很快从门外走进来的身影解答了他们的疑惑。 果然是温辞。 温辞长年于御前行走,不苟言笑的性情和高深莫测的身手使得他周身萦绕着一股冷冽的气息。 这个时候,他们自然顾不得去追究他是如何得知府中发生的一切了,所有人期望的目光都投注在了杨洛明和温辞的身上,方才哭天抢地的几名嬷嬷跟丫鬟也都止住了声音。 宋级转了转眼珠,“杨大人可知,这温辞身为温家长子,如今也应作为疑犯一并收押?您怎可听信嫌犯的一面之词而来干预此等要案?皇上若是知道了,只怕杨大人也不好交代。” 杨洛明却是丝毫没有被这顶大帽子砸得心虚退缩。 “宋大人言重了。本官这里,有圣上亲笔御书,命本官彻查此案,御书在此宋大人可要过目?宋大人既说也是奉旨查案,圣旨现在何处?” 宋级愣住了。 他的确是奉了令的,可这旨意却是口谕而已,皇上可没给他任何凭证。 直到此时,他似乎忽然意识到了一件事。 皇上对于宣国公府未必是没有疑心的,但,身为一位有着明君之颂的帝王,他却不能让底下臣子寒了心。 故而,宋级今日查案,皇上是不会给他任何书面凭证的,若是查到了实证倒也罢了,若是冤枉了国公府,届时皇上只要说此事乃是京兆府擅作主张便可将自己的多疑尽数掩盖了。 到那时候,背锅获罪的,也便唯有他这个京兆府尹了。 而为温家申冤之事则不然,皇上展示了自己最大的信任,来让人彻查国公府一案,尽管实质上也是在查证谋逆一事的真伪,落在世人眼中意义则是完全不同了。 故而,这样的事,皇帝自然愿意给个书信。 想到这里,宋级额上渗出了一层冷汗。 今日之事,他已是无路可退,看来务必要从温庆麟口中挖出一些东西来了! “方才杨大人到来之前,下官已将一应人证物证收集完毕,待到下官将案件查个水落石出之后,若有冤情,自然会交与杨大人处理。” 说完,宋级手一挥,便想要强行带走国公府的人。 只是眼下的局势哪里还是他说了算的? 且不说杨洛明带过来的人早已围在了国公府门外,单就府内的温庆麟、温辞和温念璃三人,就不是京兆府这些寻常衙役拿得下的。 更何况,不知还有藏在哪里的高手在暗处帮着温家人,京兆府的人刚一动手,便有不少人离奇地或是摔倒在地或是手中兵刃落地,一时间这些人都如临大敌,四处张望却找不出究竟是什么鬼魅作祟。 宋级眼见今日自己是带不走国公府的人了,却仍是不甘心就此将人交给杨洛明。 一番斟酌之后,他终于抬手,制止了这一场一触即发的械斗骚乱。 “杨大人,不如这样,既然你我都为查案而来,干脆就在此处共同审理,也免得再争执起来伤了彼此和气,大人以为如何?” 既然证据都已掌握了,只要自己在一旁盯着,他就不信杨洛明还能将这案子翻出花来! 杨洛明沉思了一下,点头道:“如此甚好。” 见此情形,蒙着面猫着腰躲在房顶上的阿斯尔知道自己今日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便转头一跃而下,复命去了。 有衙役上前,在国公府的正厅内摆放了桌案,杨洛明和宋级一同坐在了桌案后面。 在这个间隙中,宋级已然斟酌着语言将自己今日查得的线索尽数告知了杨洛明。 “这就是宋大人你说的罪证确凿?” 杨洛明的语气中夹杂着浓浓的鄙夷神色。 身为刑狱官,杨洛明十分清楚,这些看似齐全完整的证据根本禁不起推敲,他相信宋级不可能对此毫无察觉! 宋级有些心虚,却仍旧嘴硬道:“不知杨大人对此有何见教?” 杨洛明轻蔑一笑,将目光转向了温辞。 “温侍卫,你不是有话想问吗?” 谁也没想到,杨洛明会让平日里不苟言笑的温辞开口。 第三十九章 腐烂的信鸽 更没想到,向来沉默寡言的温辞一开口,便将江落雪问了个血色尽失。 “敢问江姑娘,你那日射杀了我父亲放出的信鸽之后,是如何处理了那信鸽尸身的?” 江落雪心中一惊,这温辞竟如此敏锐。 好在,她早有准备,做戏自然要做全套。 “那信鸽我怕人瞧见,就埋在了我住的南苑院中,那棵桂树下面。” 杨洛明示意了一下,便有人朝着南苑过去了。 不多时,一人便捧着一只已然开始隐隐有些腐化散发出异味的鸽子尸身回来了。 那人经过之处,旁边的人无不以手掩鼻,纷纷躲避。 杨洛明一个眼神,那人便将手上尸身捧到了江落雪的面前。 “这只可是姑娘射杀埋下的那只信鸽?” 江落雪被突然递到脸前近在咫尺的尸体吓到了,那开始腐败的躯体上面皮毛已然模糊一片隐约可见骨骼,血呼啦差的皮肉上许多地方已经生出了蛆虫,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味。 这不长眼的狗东西,把这东西拿这么近干什么! 可她不开口,那人便没有要拿走那鸽子的意思。 “回大人的话,这正是民女发现的那只信鸽...呕!” 江落雪一开口,那在面上扑腾的臭气像是忽然找到契机一般争相钻进了她口鼻之中,江落雪瞬间感觉像是有人将那只腐烂的鸽子塞进了她口中一般,再也忍不住地干呕起来! 看着她这副模样,温念璃也觉得解气许多,一时几乎忘了自己的处境。 温辞走上前去,毫不在意地拿起了那只鸽子在手中反复端详。 “这鸽子有问题!” 原本捂着嘴巴不住干呕的江落雪被温辞的话惊住了。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他在虚张声势。 都烂成这样了,她就不信温辞能看出个什么来! 温辞将鸽子拿到了杨洛明和宋级二人面前。 宋级嫌恶地往后仰了仰身体,杨洛明却是神情专注地听着温辞的分析。 “这鸽子体型肥而不壮,双羽有曾被剪短的痕迹,很明显根本不是一只信鸽,以这鸽子的体格也绝飞不出安京城去。” 江落雪心慌了,她当时找了个鸟贩要买一只信鸽,还给了足足的价钱,难道那人竟用了一只家养的鸽子来欺骗她? 可她又怎会甘心就此认输,于是不甘道:“或许是如今真正的信鸽不易得,故而义父——国公爷才临时训练了一只寻常的鸽子送信呢?或许那敌国的细作就藏在安京城内,故而这鸽子也无需出城。” 江落雪此言,无异于要将国公府在这安京城中所有的势力都拔除干净。一旦国公府获罪,那些以往与国公府有些往来的暗中势力必将被一一以细作的嫌疑被清剿殆尽。 温庆麟看向江落雪的目光深了深。 他以前竟没看出来,江落雪还有这样的手段! 温辞也不多与江落雪争辩,又道:“还有这伤口,也不像是射杀的。若是禽鸟飞于空中被人射杀,必定是一击致命,可这鸽子的腹部却还有一些利器摩擦的细小伤口,如此看来更像是被人拿在手中以箭矢戳中而死。” 江落雪神情慌乱了几分,又上前一步道:“温世子身为人子,自然是要不遗余力替父申辩了,这尸身已然腐烂至此,世子又焉知这伤痕不是埋在地下时被虫蚁啃噬所致?单凭世子一面之词便想替国公府脱罪怕是不能吧?” 事到如今,她已无路可退,国公府今日不死,来日便是她亡! 温辞冷眼睥她,忽然对她道:“既然江姑娘能于信鸽展翅之时将其射杀,想必射击技艺定然了得,不知今日可否展示一番?” 江落雪的心凉了半截。 她怎么也没想到,温辞此时竟会提出这样的要求。 温家武将世家,温辞承袭了温庆麟一身的好武艺,可据她所知,他不该有这样细腻的心思! 也正是因为清楚温家人的耿直,她才敢于撒下这样的谎言。 天知道,她早年间习得的那点射击之术,早就原原本本还给了授课师父,根本就不够看的! 眼见温辞转头便要命人去他院中取弓箭来,江落雪忽然急中生智道:“落雪自小便随武师父学了些骑射之术,不过雕虫小技而已。按说世子要看落雪本该不吝献丑,只是事有凑巧,昨日落雪在院中练习拉弓时用力过猛不慎将手臂扭伤,此刻怕是拉不开弓了。” 江落雪言辞凿凿,可天底下哪有这么巧的事? 事到此时,就连刚开始跟着宋级前来查抄国公府的京兆府衙役都忍不住对江落雪的说辞产生了怀疑。 宋级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可他不能眼看着宣国公就这么翻过身来,于是稳了稳心神之后,他终于再度开口了。 “杨大人,眼下这民女的证词或许尚有不少疑窦,待将人带回京兆府之后,下官定当一一查实,定不会轻易采信此等模棱两可的证言。” 宋级这么说自然是有自己的打算。 虽说江落雪的证词疑点颇多,可若是人死了呢? 那她的证词自然便成了遗言,若是她以死证明自己所言非虚,即便是这证词中偶有漏洞,也终归没人能再同她当面对质了吧? 尽管江落雪看上去纤弱动人,宋级心中也暗暗觉得弄死她有些可惜,可比起自己的前程性命而言,这女子的性命自然算不得什么了。 江落雪还不知道宋级心中的盘算,她如今只觉得在场之人中,唯有宋级和他是一条绳上的,他们的目标才一致。此时此刻,她只想抱紧宋级这条大腿! 宋级见杨洛明不说话,又道:“但除了此女的证词之外,今日在国公府中搜出的其他罪证却是不容置疑,杨大人若是没有别的话问,下官就要将人带走了。” “只不知宋大人今日将人带走,改日本官是否还能再见?本官也曾听闻,似乎只有死人的证言才是最为可信的。” 他的目光有意无意地在江落雪身上划了过去。 江落雪醍醐灌顶一般,忽然清醒了过来,她骤然觉得周身发冷,止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 “宋大人今日查案辛苦,刚好本官这里也有一些人,想让宋大人见见,本官带来的,可都是能开口说话的活人,宋大人若有何疑虑尽管审问!” 杨洛明说完,便转头向门外吩咐道:“将人带上来!” 第四十章 一股小家子气 侯在门外的大理寺捕手闻令将押着的两人推进了门内。 江落雪一见到进来的人,一张粉白的小脸上顿时变作了惨白一片。 那走在前面低着头扭扭捏捏的女子,不正是沁香楼的宛如姑娘吗? 而跟在宛如身后被押着的那个老者,则更是令江落雪险些叫出声来! 宋级显然也被杨洛明突然推出来的两个人弄迷糊了。 “杨大人,这是何意?这两个,是什么人?” 前面那个女子,一看就是勾栏瓦舍之地的,这样的人也能和国公府扯上关系? 这时,被官兵押解着跪在外面的国公府下人中有个身影筛糠般地抖起来了。 “你们自己说吧!” 杨洛明似乎懒得同宋级废话,也不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只冲着被押送进来的二人道。 宋级气得呲了呲牙,却终究把怒气咽进去了。 今日之事一波三折,鹿死谁手还未可知,他暂时还是不要再为自己树敌了。 二人依次跪下,那名眼角眉梢皆是风情的女子开了口。 “回大人的话,民女乃是沁香楼的人,贱民宛如。这国公府中的下人温义,乃是民女的相好。” 宋级越发不解了,带一个下人的姘头来此,这杨洛明究竟想做什么? “温义何在?” 杨洛明不理会宋级的疑惑,冲着外面扬了一嗓子。 当下便有一人抖抖索索地从地上站起来了,“小人在此!” 被官差押到了杨洛明面前跪下时,温义仍旧不解,他们怎么会把宛如抓起来的? “温义,今日有人举告你暗中串通他人以下犯上诬陷宣国公,你可认罪?” 温义浑身一震,急忙摇头,“大人明鉴,小人不敢,小人不敢啊!小人对于公爷的事一概不知,怎么会串通他人诬陷公爷?是谁举告小人,小人愿与之对质!” 他笃定了今日之事自己未曾出面,怎么也算不到他的头上的。 “是我!” 宛如忽然回头看他,眼神中露出一丝愧疚。 温义大惊,却在与宛如对视片刻之后,心中的怒气逐渐消散,转变成了心底的一片冰凉。 他为奴半生,直到结识了宛如之后才生出恢复自由之身与她厮守一生的念头,也是因此,他才不惜背叛带他十分宽厚的国公府。 可如今,宛如却成了背叛他的那个人。 “义郎,是我对你不住。从一开始,我就是被人收买后有意接近了你的,若非如此,你又怎会因为想要为我赎身而接受了她的那些银子?” 宛如说这些话的时候,没有看温义。 温义忽然明白了什么,他猛地抬头,盯着宛如:“收买你的人,是她?” 他的手指直直地指向了此刻已然六神无主的江落雪。 宛如点点头,“正是。是江姑娘给我银两,让我接近你,并不断唆使你积攒银两帮我赎身,还以我性命为挟,要你帮她盗出国公爷笔迹,再将诬陷国公爷的那些东西放进书房去。” 宛如这话一出,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射向了江落雪。 那目光中有惊讶,有不屑,更有毫不掩饰的怒气和敌意。 “不,我没有,宋大人,杨大人,民女没有!我根本不认识这个女人,这种低贱的欢场女子的话怎么能信呢?” “江姑娘自然是不肯承认了,不过民女这里可是有江姑娘亲手送给民女的银票,大人只要去查一下,便可知道这存银的,是不是江姑娘有关之人。” 江落雪尖叫起来,“你这个贱人,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来诬陷于我?江家商号遍地,哪家钱庄没有江家的银子?便是真查出是我江家的银票又能如何?谁知道是不是哪个野男人见你伺候得好赏你的!” “住口!” 呵斥江落雪的人竟然是温义,他转过头去,满目通红地瞪视着江落雪。 即便知道宛如从一开始就在欺骗他,他也还是无法忍受江落雪这般当众羞辱宛如。 “江姑娘,宛如那里没有证据,奴才这里却有!你差奴才去鬼市买那柄匕首时,亲手画的那匕首的图案还在奴才这里!” 说完,他从怀中摸出一张纸来,交给了杨洛明身边的人。 江落雪再次被雷击中一般呆住了。 她不是告诉他找到这柄匕首之后就把图纸毁掉的吗?难道温义从一开始就没有全然信任过她,故而才留下了这个用以作为退路? 杨洛明看完图后,将图纸递给了宋级。 宋级此时似乎终于渐渐意识到情况不妙了,但还是抱着一丝侥幸向宛如身后那老者问道:“你又是什么人?” 那老者长跪不起,头也不抬道:“罪民姓章,是一名教书先生。前不久,一位姑娘找到草民,要草民模仿她带来的一幅字的字迹写一封信。那信中的内容实在大逆不道,但由于草民唯一的儿子重病在身,那姑娘替我儿重病寻医,草民无以为报只得答应了她。草民一生教书育人如今却犯此大错,自知罪孽深重,是以前来自告,不求得到宽宥,但求减轻心中罪过。” “收买你的人眼下可在场?” 杨洛明语气中带着一抹不加掩饰的轻松,并刻意地忽略掉了身旁的宋级递来的幽怨目光。 那章姓老者微微起身,环顾了周遭一圈后将目光停留在江落雪的身上,伸出手指向她道:“正是这位姑娘。尽管只见过一面,可这姑娘虽打扮雍容华贵,言行举止却透着小家子气的钻营算计,不像真正的贵女,因此罪民印象极为深刻。” 这最后一句话简直杀人诛心,比前面所有的指证都更令江落雪愤怒。 不远处传来的一声压抑的嗤笑更是令她羞愤不已。 什么叫“不像真正的贵女”?她明明就是... 可眼下,她却没有机会为自己申辩了,因为她刚开始要大叫的时候,便被大理寺的人用了块不知道什么布塞进了口中。 事已至此,在场之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就连宋级此刻也是汗水涟涟,忍不住开始在心中狠狠诅咒埋怨起将他拖进这趟浑水中的那人来。 若不是为了给他个面子,自己何至于到了如此难堪的境地? 第四十一章 杖责四十,狠狠 大理寺审问的手段还是有一些的,几乎没怎么费力,江落雪便如实交代了。 事情也很快水落石出了。 是江落雪买通了国公府的下人,找人仿冒了笔迹制造了这些假证据诬陷宣国公。 至于宋级是谁找来的,除了宋级之外,怕是只有江落雪知道。 但是直至最后,她也没有吐露那人的信息。 她如此尽心尽力保护着的,自然是承荣侯世子郑君牧。 只是她替他保密的原因绝不是因为情爱,而是她很清楚,日后失去了国公府这棵大树之后,她更需要牢牢抱紧承荣侯府这根救命稻草才是。 因此,她决不能在此时出卖郑君牧。 在温夫人深恶痛绝的目光中,江落雪用被夹棍夹得通红的手指在供状上按下了自己的手印。 “国公府从未亏待于你,你为何要这么做,你这么做,对得起我父亲母亲吗?” 温念璃在江落雪的身后扬声怒斥道。 江落雪转过头,冷笑一声。 “从未亏待?温二小姐,我再怎么说也是你的救命恩人,你们将我安排在南苑厢房中,日日躲着我,用这样的方式羞辱我,还好意思说从未亏待我?!” 温念璃愣住了,这件事她还真不知道。 温夫人却接上了话,“你当真是落雪的救命恩人吗?若是江姑娘问心无愧,我们今日不妨请杨大人再彻查一下当日案情究竟如何?” 该掌握的线索她已经掌握得差不多了,若是官府介入,很快就能查到真相。 只是温夫人并不愿再为过去的事大动干戈,毕竟此事对于温念璃而言,也是一件不愿提及的阴影。 江落雪自然更是心虚害怕。 故而温夫人此话一出,她便再也不说话了。 温念璃看看二人模样,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她惦记了这么久的恩情竟是假的,亏她还真心将江落雪当做姐姐来看待。 看来她那位已故长姐的位置,真不是谁都能取代的。 既无首告者,大理寺自然也不会主动多揽一件案子。将本案相关案卷收整后,杨洛明便将江落雪等一干人羁押回大理寺监牢了。 大理寺的监牢内各牢房的条件不尽相同,有稍许宽敞不甚潮湿的,自然也有接近水牢一般阴暗潮湿的。 得罪了国公府,可想而知江落雪住的自然是条件最差的那间牢房。牢房里一年四季不见光,散发着浓浓的潮气,地上的稻草堆里爬满了蟑螂老鼠,有些老鼠的个头像刚出生的小猫般大! 江落雪一个富商之女哪里住过这样的地方,连续几日,她都整晚整晚地缩在靠墙的角落不住地尖叫着,还因此被隔壁牢房吵醒的男人狠狠地扇了一个巴掌。 至于伙食就更差了。 一日只有两餐,发到手里的还是带着馊味的馒头和菜汤,那菜汤中吃出什么头发丝小虫子是常事。 江落雪在接过饭菜时抱怨了一句,那狱卒更是直接朝着她的馒头淬了一口扔下就走了。 江落雪怨毒的目光终究败给了饥饿,到最后还是将那块被吐过的馒头撕下来扔掉之后,将其余的馒头塞进了嘴里。 江落雪恨得牙痒,她试图将口中变了味儿的馒头当做一个个憎恨的仇人狠狠咀嚼着,唯有如此方能稍微减轻她此时的痛苦。 如此半月之后,后知后觉的江家人才终于得知她在国公府发生了什么事。 自知教女不严闯出大祸的江枫携夫人多次到国公府登门谢罪,屡遭闭门羹而不馁,终究使得温夫人于心不忍,随后温庆麟便遣人到大理寺递了话。 最终,由于苦主宽宥的缘故,江落雪被大理寺从轻发落,判了杖责四十的刑罚,温义被杖责二十后逐出国公府,那位章姓老者则因年迈免于杖刑,只罚了银。 至于青楼女子宛如,因为她并没有直接参与陷害国公府,且能主动站出来揭发江落雪,被免于责罚。 还有那一心想要置国公府于死地的京兆尹宋级,也被皇上以假传口谕的罪名贬了官,发配到安京城郊的一个偏远县衙做县丞去了。 江落雪行刑那日,温家派了人去盯着。 据说当日江落雪还试图收买行刑的狱官对她下轻手,却弄巧成拙碰上了一位最嫉恶如仇的,那狱官一怒之下毫不怜香惜玉,直往重了打,直打得江落雪鬼哭狼嚎涕泪横流,最后生生地疼晕过去,也没能少挨一板子。 尽管她被江家的人接了回去,但看起来江家也十分以这样的女儿为耻,不仅江枫夫妇没有露面,就连来接她的马车也没敢用江家的,而是找了两个婆子雇了一辆马车就匆匆将她架了上去。 看起来这一次,这位弱不胜衣的江姑娘至少要有几个月不能出门了。 养伤是一方面,处心积虑害人不成被杖责这样的名声一出,江家哪还有脸放她出来现眼? “大哥,这次你可是咱们家的救星啊!” 温念璃双眸炯炯,崇拜地看着温辞,眼睛中闪烁着小星星。 温辞被她看得脸色发窘,一张英气俊朗的脸上写满了局促和不安。 “念璃,别打趣你大哥了,他没这个手段。” 温庆麟坐在太师椅上,看着一双儿女在眼前,劫后余生的后怕使得他格外珍惜眼下的天伦。 自己的儿子自己知道,温辞的身手十分了得,在年轻一辈中算得上翘楚,将来若是上了战场必定是领兵作战的一代名将,可应付这些阴诡手段,温辞却并不擅长。 何况国公府出事时,温辞还在宫中,他断然不可能在短时间内便想出应对之策并将重要人证全都聚齐的。 “说吧,是谁在帮你?” 温夫人心中也疑惑不已,难道说温辞在宫中结识了什么贵人?可那人又怎么会对国公府的事这么清楚? 面对温庆麟的追问,温辞此刻倒是十分坦然。 “孩儿不敢居功,此次国公府得以转危为安,的确不是孩儿所为,至于真正救了国公府的人,孩儿已然派人去接了,眼下应该就要到了。” “公爷,夫人,多日不见。” 说曹操,曹操就到了。 第四十二章 大恩人 温念璃听着声音说不出的熟悉,一回头果真看见一个十分亲切的面孔。 “若初姐姐!” 温念璃站起身来,朝着沈若初奔去。 温庆麟和温夫人也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 他们实在是太过意外了。 原以为温辞所说的暗中施以援手帮助了国公府度过此劫的,定然不是朝中同僚便是宫中贵人,谁承想,这来的人竟然会是沈若初! 这怎么可能呢? 她也不过才十三四岁而已,她怎么可能会有这样的能力能救一府于水火之中? “若初?”温夫人抑制不住自己心中诧异,对沈若初诧异问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暗中查找到那些人证并说服她们出面举告的人真是你?还有教辞儿那些话的人,也是你?” 沈若初款款上前,朝着夫妇二人行了一礼。 “国公爷、夫人请坐,若初不过是顺手而为罢了,其实并未曾费太大力气,夫人不必放在心上。” 话是这么说,可若力挽狂澜救整个国公府于危难之际的恩情真就这么被当家主母轻易忘记了,只怕温夫人之后行走大街上都会被人戳脊梁骨。 何况温家本就不是不知感恩的人,否则当初也不会误信了江落雪,甚至将其认作义女。 沈若初坐在温念璃身旁,不卑不亢地一一解答了宣国公一家的疑惑。 就连当日正在宫中值守却被人传了信后见到沈若初,听从了她的安排赶回国公府的温辞直至如今也并不清楚沈若初如何会安排了这一切。 莫非她早就知道江落雪的谋划? 事实上,能够提前洞察江落雪的阴谋,很大程度上得益于沈若初重活一世的占得先机。 前世,她的记忆里,曾偶然遇见江落雪和一名青楼女子私下来往。 出于好奇和担心,沈若初暗暗盯过那女子几次,发现她和宣国公府的一名下人关系非同一般,又因为江落雪是以国公府义女的身份嫁入的沈家,沈若初便认为是国公府府内家宅之事,并未再继续关注下去。 但不久之后,国公府便被以谋逆之罪查抄,国公爷一家下了狱,世子温辞死在了狱中,国公爷夫妇被流放岭南,后来应是下场凄惨。 当日举告国公府的人,正是国公府终与那青楼女子交好的家生下人温义。 只是那时候,温念璃已然嫁给了八皇子,故而并未受到牵连,但也在此事之后彻底被八皇子厌弃,之后郁郁而终。 按理来说,这些事应当在几年以后才发生的,可沈若初却在惜夏经营的商行中无意间看到江落雪和那青楼女子在对面茶楼密探。 尽管那女子眉目不甚清晰,但她举止轻佻,自带一股子风尘味儿,瞬间便勾起了沈若初的记忆并将她前世从未联想在一起过的种种串联在了一起。 她几乎立刻可以断定,前世宣国公府的那场弥天大祸与江落雪脱不了干系。 因此,她让阿斯尔盯住了那女子和温义,温义去过哪里,见过什么人,她从头到尾都一清二楚。 当得知温义去鬼市买了那把带有显着的北桑特色的匕首时,沈若初便知道,江落雪要准备下手了。 循着江落雪的踪迹,她找到了那名教书先生章保。 章保本性不坏,只是为了救独子的性命才答应了江落雪,谁知即便是用了大量名贵药材终究也还是没能救回来,独子撒手人寰后章保唯一的心结便是自己铸下的错事。 经过沈若初的劝说,心灰意冷的章保答应出面替国公府作证洗刷这不白之冤。 将章保接回安京之后,沈若初又去见了宛如。 起初宛如无论如何也不肯承认和江落雪的合谋。 直到沈若初将温义为她所做种种一一相告后问道:“这样真心为你的一个人,你真的打算眼睁睁看着他为你去死?” 宛如终究没沉住气,眼神躲闪了一下后驳斥道:“你胡说,她说过会救他出来的!” 沈若初笑了,笑意冰凉。 “你真的相信她的话吗?还是说,其实你也很清楚那不过是用来哄骗温义的,而你,宁可装傻自欺欺人下去,也不愿告知他真相?” 宛如愣住了。 的确,她怎么会不知道,以江落雪这般心狠手辣的性子,事后又怎么会真如她所说特意去救下温义这颗毫无利用价值还会留下隐患的棋子呢? 一直假装相信这些话,不过也是为了让自己的欺骗更加心安理得一些吧。 可温义往日对她的种种,还是不受控地一一浮现出来。 女扮男装的沈若初踏出房门之前,宛如叫住了她。 “我愿意出面指认一切。” 其实,想要破开江落雪的局并不难。 只是江落雪一直以来都是以温婉纤柔的弱女子形象出现,国公府的人谁也不会想到她有这样的心机。 若不是沈若初早知她为人,提前盯上了她,也不会这么顺利就粉碎了她的谋划。 当然这些沈若初是不会说出来的。 她只说这一切是她偶然撞见并发现了江落雪的用心险恶后,才留了意而已。 尽管这个解释有些牵强,但宣国公夫妇也并未多想,在他们眼里,沈若初不过才比温念璃大不了多少,这样的孩子,能有多少秘密呢? “不管怎样,终究是你救了国公府,你这个恩情,老夫得记!” 温庆麟年纪不大便执掌了国公府,如今虽只是比沈志彬年长几岁的年纪,却已经开始以“老夫”自称了,听得沈若初忍俊不禁。 “国公爷英姿威武,您看起来可一点也不老。” 她知道,武将出身的温庆麟是个直性子,不知道为何,她一点也不惧怕这个威严起来能冻死周边一里蚂蚁的宣国公,反而还很愿意亲近他。 温庆麟对于沈若初这样的玩笑半点也不生气,反而笑呵呵道:“你这孩子嘴还怪甜的。” 温夫人在一旁看着二人说笑,心中也有种说不出的高兴,忽然听到温庆麟转头对她道:“夫人,咱们将这孩子认作义女吧?” “不行!”一个突兀的声音响起。 第四十三章 你家义女搞批发呢 说话的人是温辞。 见所有人看向他,他涨红了脸,道:“我不是对沈姑娘有不满...我的意思是,这样的大事,总要问过沈姑娘的父母意见才是。况且,父亲与沈姑娘的父亲同朝为官,此举怕是...不妥。” 说着,温辞棱角分明的脸上忽然升起了一抹可疑的红晕。 温念璃看着自己大哥那语无伦次的样子,心中十分疑惑。 当初江落雪认入国公府时,大哥可没说这么多道理。何况,若初姐姐人这么好,若是真成了她的姐姐该多好。 温夫人起先有些不解,待看到自家儿子那没出息的样子时,心中便有了些数。 看来,她这个榆木疙瘩儿子终于开窍了! 若是能让沈若初以另一个身份进入国公府,倒更合温夫人的心意。 温辞也不明白,自己为何在听到父亲提议的时候反应会这么强烈,可他隐隐约约就是觉得,沈若初不该成为他的义妹,他们好像可以更亲近一些的。 打从见到沈若初的第一面起,温辞就有这种感觉。 身处漩涡中心的沈若初并不清楚众人心中想法,此刻的她也是满腹的心事。 温夫人的提议起初的确令她心中一动。 自再见郑君牧以来,她就知道,自己早晚还是要和这个人正面交锋的。 可郑君牧的背后是承荣侯府,单凭沈志彬这个侍郎甚至是以后的尚书职位,恐怕不足与之抗衡。 倘若自己能和宣国公府有了密切的关系,就不一样了... 但她又很快否认了自己的这个念头。 自己和郑君牧不过私人恩怨,温念璃视她如挚友,国公夫妇又待她真诚热忱,她怎么能存了利用之心挟恩图报? 正要出言婉拒时,她听到了温辞的话。 不论温辞是因为什么,倒是替她解了围,否则多少显得她有些不知好歹了。 自以为识破了儿子心意的温夫人心念电转,狠狠白了自家夫君一眼,道:“义女义女,除了认作义女之外你就想不出别的回报了?你以为谁都跟那个没见过世面的江落雪一样,争抢着当你国公府这个不值钱的义女啊?” 一番话说得温庆麟大窘,这才想起来自己前面认的义女多不堪,如今又要认沈若初为义女,倒是显得不重视沈若初了。 “夫人说得是,是老夫思虑欠妥了。” 看见温庆麟赔着笑脸讨好温夫人而温辞和温念璃都一副习以为常见怪不怪的模样,沈若初忍着没有笑出来。 谁能想到,在战场上杀伐果断英勇无畏的宣国公,竟然是一位惧内的妻管严呢? 笑着笑着,她又有点失落。 国公府这样的温情脉脉,好似是沈府从未有过的。 沈志彬和寇氏至多只能算得上是相敬如宾,沈志彬对寇氏、尹姨娘和他们这些子女似乎都并没有太过深厚的感情,他最在意的,应该是自己的仕途官位。 而寇氏,大部分的精力都放在了哥哥沈景煦的身上,也或者说,如今更是放在了江落雪身上?少部分则是放在了家宅内斗上面,剩下的微乎其微,才轮得到她。 她在沈家感受到最多温暖和亲情的,只有祖母和哥哥。 温夫人教训完夫君,转头对沈若初道:“若初,你别介意。只要你愿意,今后我们会把你当女儿一样对待的,日后不管你遇到什么事,都要告诉我们,无论什么事需要国公府,你温伯父和我都会不遗余力!” 沈若初乖巧地一一应答下来。 温念璃则是因为温辞方才的阻拦而有所不满,嘟着嘴巴艾怨看着大哥,想让他给个说法。 温辞低头思忖了一下,走到沈若初面前,拿出一柄造型极为精巧的匕首。 “沈姑娘于国公府有大恩,这把龙吟送给姑娘用以防身,虽不足以报万一,只当是在下的一点谢意。” 温夫人看着自家铁血直男傻儿子的举动,一双好看的眉毛拧成了能夹死蚊子的冰疙瘩。 胭脂水粉零嘴首饰什么不好送,哪有第一次送礼物,送人家姑娘这么个东西的? 然而,沈若初对温辞送的这件礼物却很是喜欢,拿在手中反复摩挲把玩着。 龙吟之名她是听过的,相传乃是铸剑大师鸣雀铸造天下第一剑残血时所剩神铁所制,后经大家改制,在这龙吟之中又增加了许多机关,使他成为了一柄即可近战又可暗袭的名器。 传闻龙吟在前朝便已失去踪迹,却不想今日温辞竟然将它送给了自己。 “多谢世子,这匕首我十分喜欢。” 温念璃看出温辞对沈若初并无敌意,这才放下心来,转而又想起了国公府前义女江落雪,心中的愤懑又涌了上来。 “说起江落雪我就来气,亏我还一直将她视为救命恩人一般感激敬重。母亲,您说当初她救我一事是假的,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温夫人犹豫了一下,事关寇氏,她原本不打算当着沈若初的面说的,可又觉得这其中有些事或许也该让沈若初早些知道,于是便将此前查到的那些内情说了出来。 沈若初对温夫人查到的这些事并不意外,原本这就是她暗中指引着温夫人查到的消息。 如今温夫人愿意当着她的面把这些事说出来,说明她的确已经将自己视为家人一般了,或许她也是想提醒一下自己,沈府中可能出现了一些问题。 然而,温念璃却因为温夫人查到的这些事而十分惊讶。 “怎么会是沈夫人呢?她和江落雪是什么关系啊,为什么会无缘无故为她做这些事?” 这也正是沈若初百思不得其解的,若说寇氏前世在江落雪嫁入沈家之后对她百般疼爱还可以理解,可如今看来,就连江落雪嫁给沈志彬应该也是她一手操纵的。 她实在不明白,品行不端的江落雪究竟有什么过人之处让寇氏为她这样煞费苦心。 这点就连温夫人也很疑惑,她派人去查过寇氏和江家的关系,却没有丝毫线索,或者说,寇氏甚至都没有可能认识江家的其他人,那她为何独独对江落雪另眼相看呢? 温念璃蹙眉思索着,忽然瞪大了眼睛。 “我想起来了!” 一屋子人的目光齐齐看向了她。 第四十四章 她竟然是... “我生辰那日,第一次见到沈夫人和江落雪走在一起的时候,感觉就很奇怪。” 温念璃感受到周遭的注视,倒是一点也没有紧张。 “我总觉得,江落雪和沈夫人看起来哪里有些相像,比起若初姐姐来,沈夫人和江落雪倒更像是一对母女...江落雪该不会是沈夫人的孩子吧?” 在温念璃的理念里,能为一个人做到如此份上的,恐怕也就只有母亲这个身份了。 温夫人神情一紧,立即低喝道:“念璃,你在胡说些什么?” 事关工部侍郎夫人的名誉,这话若是传了出去,寇氏还做不做人了? 尽管寇氏算计过温念璃,可毕竟她没出什么事,国公府也不打算再追究下去。 倘若今日温念璃的无心之语被有心之人传播了去,沈家来追问一个造谣之罪,他们岂不是有理变没理? 温念璃吐了吐舌头,不敢再说话了。 谁也没注意到,温念璃说出那句话之后,沈若初大变的神色。 似有一道惊雷劈开了她长期身处的混沌黑暗一般,沈若初蓦然想到了一种可能。 在这个世界上,哪有什么无缘无故的爱与恨?尤其是寇氏那样的人,怎么可能对一个毫无关系的人那样掏心掏肺地好? 除非,江落雪根本就是寇氏的孩子! 只有母爱这样的感情才是不计代价不求回报的! 可是,怎么可能呢? 若江落雪真是寇氏的孩子,那就和哥哥是姐弟了,寇氏又为何要不遗余力地撮合着他们成亲? 唯一的可能就是二人没有血缘关系,也就是说哥哥其实根本不是寇氏、不是沈家的孩子! 再联想到二人的生辰不差几日,沈若初心中的猜测越发清晰起来,难道当初二人出生后是被对调过的,而寇氏如今,或者一开始就是知情者? 这个可能性使得沈若初浑身发冷起来。 一想到那样疼爱自己的哥哥竟然不是自己的亲生兄长,而前世害死了自己的人竟然可能是自己的亲姐姐,沈若初的心就被揪扯得生疼。 茫然无措中,沈若初甚至没有听到温夫人唤自己的声音。 直到温念璃轻拍了她一下,沈若初才回过神来,迎上了温夫人歉意的眼神。 “若初,念璃冒失惯了,言语上失了分寸,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 说着,温夫人还给了温念璃一个严厉的眼刀。 看你这嘴没把门的,把你未来嫂子都气着了! 温念璃一头的雾水。她母亲可从来没有这么严厉地瞪过她。 这是见不得若初姐姐有一点点不开心了?可我也没说错什么啊,到底谁才是你生出来的亲女儿? 心乱如麻的沈若初没再久留于国公府,与国公夫妇寒暄了一阵之后,便寻了个理由起身告辞了。 临走时,温夫人暗示温辞陪着温念璃去送她,可温辞却以宫中还有差事为由推辞了,温念璃也被沈若初婉拒留下了。 直把温夫人气得对着温庆麟等齐了眼。 一点眼力见都没有,都是随了他这个木头脑袋爹! 堂堂宣国公:“...” 终究是他扛下了所有。 沈若初胡思乱想着,走在大街上,脑子里时而闪现出沈景煦对她的关怀疼爱,时而又是江落雪前世对她的奚落利用和欺骗。 倘若她的猜测是真的,她真的要认江落雪做姐姐吗? 一声响亮的马嘶声惊醒了沈若初。 她抬眼看去,这才发现一辆马车疾驰而来,驾车的车夫十分嚣张放肆,手中的马鞭不住落在马身上,口中还不断呵斥着街上的行人让开。 街道两旁的行路人早已纷纷四散惊慌避让开来,独独沈若初因为失神而没有注意到这一幕,眼下正对上了那辆几乎已经失控了的马车。 这时候她想要再躲,已经来不及了! 阿斯尔今日被她派去护送宛如和温义出城了,此刻也赶不到她的身边。 眼看着那嘶吼着狂奔的马即将要撞上了紧闭上双眼的沈若初时,忽然从身后掠过一个黑影,一把将沈若初揽在怀里飞速旋身的同时击出一掌。 那正奋蹄飞奔的马匹在这一掌之下竟然被打得身子偏斜,直直地撞上了一侧的墙壁,而它身后的马车更是承受不住这力道巨大的撞击轰然倒下了,马车里用冰包着的荔枝散了落一地,红艳艳的果子个个滚圆肥硕,煞是好看。 “哪里来的不长眼的,你是不是找死?!” 被重重甩到地上跌了个狗啃泥的车夫头晕眼花地揉着屁股站起了身,看到眼前的人自然是怒不可遏。 原以为自己这一次不死也要重伤还在悲鸣自己重活一世白活了的沈若初直到听到周围传来的巨大声响时才睁开了眼睛,却意外发现自己被一个人一手箍在了怀中! 正在惊讶时,她又看到不远处的墙侧摔得七零八落的马车,一时间倒不知该先为自己的处境羞愤还是该为眼前的景象惊讶了。 还好今日温辞的人来接她时,为了不引人注目,她戴了面纱。 听到那车夫凶恶的恐吓声,身旁的男子放开了沈若初。 男子身量高出沈若初一头还多,因此刚才被他搂在怀里时,沈若初并没有看到他的脸。 此刻两人分出了距离,沈若初一抬头便看到,这个将她从马蹄下救出的男子,竟然是此前在沈府花园中和沈景煦一道为她庆生、还为她作了一首庆贺生辰的藏头诗的禹世子陆逾白! 上次相见时因为刻意的回避,沈若初并没有仔细看过陆逾白。 这次近距离观察之下,她才发现,这个人生得竟如此...祸国殃民! 只见他身材颀长提拔,修长的脖颈上轮廓立体如刀刻般,清隽却又魅惑的狭眸如望不见底的幽深潭水令人不敢小觑,微微上挑的眼尾为他增添了几分邪气,精致高挺的鼻梁下薄唇微抿着似笑非笑,周遭那些朝他看来的姑娘妇人无一不是红了脸心跳如擂。 “你这小子可知道这马车上是谁的东西?我看你是活腻了!” 眼看着自己这一趟白跑了,邀功不成的车夫气急败坏,捡起地上的马鞭对着陆逾白就狠狠挥了过来。 这一鞭子又狠又准,若是被打到脸上,只怕陆逾白这张俊绝人伦的脸就保不住了。 第四十五章 你打算怎么谢我 陆逾白眼看那鞭绳抡到了自己眼前,一张颠倒众生的脸上却仍旧保持着原本的笑意。 然而少顷之后,那车夫飞起后哐当落下的身体却明明白白地告诉了众人,他不好惹。 将车夫扔飞了的陆逾白丢掉了手中的鞭子,还戏谑地以手指刮了刮鼻翼,悠闲地踱步到车夫面前,道:“你倒是说说,这是谁的东西?” 车夫一击不中,心知自己不是面前人的对手,但又不甘心示弱,只得狐假虎威继续发狠道:“这一车,可是往宫里送的荔枝,是宝珠公主指定要吃的汝南荔枝!咱家可是八皇子的人!你今日打翻了公主的荔枝,还打了八皇子的人,咱家保证你见不到明早的日头了!” 沈若初瞳孔一缩,没想到这一趟偶遇,竟然撞上了宫里的人。 八皇子,那不正是前世温念璃所嫁之人吗?看他手下人这行事作风,这八皇子果然不是什么善类! 那车夫的话一出口,周围人看向陆逾白的目光便多出了几分同情。 也对,就这车夫这个身份放在寻常一抛出来怕是要吓到一圈的人。 得罪了宫里的贵人,可不就是不想要命了嘛! 这车夫往日就是仗着这身份横行无忌,然而他今日却是踢到了铁板上。 陆逾白嗤笑了一声,走到车夫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目光中充满了轻视。 “原来是位‘公公’啊!” 他有意将“公公”两个字咬得特别重且清晰,周围的人听得分明,当下哄笑了起来。 这些人早就看这个横冲直撞的车夫不顺眼了,原本听说他是宫里的人还有几分忌惮,此刻知道这只是个狐假虎威的内侍公公,自然是立刻多出几分鄙夷来。 “原来是个阉人啊,这么大阵仗还以为是个侍卫大人呢!” “还真是个没根儿的东西,行事才能这么狂妄,呸!” 那内侍车夫听到了周围人对他的议论,一双略显阴柔的眯缝眼恨不得在陆逾白身上瞪出个血窟窿来。 “你有种的报上名来!若是你能活过明日,咱家的头摘下来给你当球踢!” 原本这无根无后便是内侍的一桩隐痛,但因在宫中内侍们同病相怜,宫外的人又大多忌惮这些内侍背后的主子而不敢出言相讥,故而这种戳心窝子的话听到的并不多。 可如今大庭广众之下遭此羞辱,这内侍只想要立时将眼前的人生吞活剥了才解恨。 陆逾白却不理他,只转头看向了那车中倾撒出来的荔枝,过了一阵子方才回头道:“可惜了——你与其在这里质问我的名号,倒不如想想怎么保住你这颗脑袋吧。不过送给我当球踢我可不要,我怕——脏了脚。” 说着他还戏谑地朝他脚下看了两眼,似乎真担心自己的“贵足”被玷污了一样。 那内侍再次受到羞辱,却没有再跳起来。 显然此刻他从陆逾白的衣着气度和直至此刻仍旧毫无慌乱之意的神色中看了出来,陆逾白不是一般人。 “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再问出这话时,他很显然有些底气不足了。 陆逾白走到车前,蹲身捡起一颗荔枝放在口中,发出一声赞叹声来。 见内侍的表情越来越慌乱,他终于走回来,看着内侍道:“如今我朝虽是太平盛世,但由于各地发展良莠不齐,至今仍有一些穷苦百姓生活艰难。当今圣上崇尚节流,宫中节俭成风,就连皇后娘娘年节裁制衣物都要在规制上减少两套以示与民同苦。可这位公公刚才却说,你不远千里从汝南赶回来用冰敷着运送的这些荔枝,甚至不惜于京城内狂奔伤人,这般奢靡之举只是为了满足宝珠公主一时的口腹之欲而已?” 内侍愕然,呆呆看着陆逾白,终于后知后觉地明白,自己似乎是闯了什么了不得的祸事。 耗费大量的人力财力只为了给公主运送一车荔枝,此等奢靡之举若是传扬出去,损害的可是皇室的颜面。 再往严重点说,甚至有可能会令百姓认为当今帝后的节俭之举只是做个样子而已,动摇了皇权威信。 而这一切,只因为他今日在大街上的一句狂言! 想到这里,方才还不可一世的内侍已然开始两股战战几欲跌倒了。 “你,你究竟是什么人?” 陆逾白眼角微微扬起,菲薄的唇角勾起一个上翘的弧度,道:“你很快就会知道了。” 尽管他的脸看起来在笑,可内侍却从他看似玩味的目光中感觉到一股凌厉光芒,这光芒竟使得他顷刻间不敢再直视下去。 这样的气场,便是在自家主子身上也未曾感受到过。 内侍再也顾不得纠缠,使足了吃奶的力气和受了伤的马匹一起将已然毁损的车子扶正,狼狈地爬上去匆匆离开了。 陆逾白看着马车远去,这才转身朝周边议论不止的围观者朗声道:“在下听闻不日宫中将办宫宴用以嘉奖于社稷有功的肱股之臣,想来这些荔枝是为宫宴准备的。宝珠公主之名在下曾有所耳闻,她并非是张扬奢侈之人,这公公虚张声势的话大家不必在意,想来也只是为了恐吓在下而已。” 围观者半信半疑,很快又被陆逾白下一句话吸引住了。 “既是宴请,君民同乐想必亦是圣上所愿,这汝南荔枝天下闻名,今日在场者尽可每人摘取一些回去品尝。” 荔枝这样的东西,寻常百姓家别说吃,就连见都没有见过,今日却有幸能够品尝,还是本要运往宫中的荔枝,在场的人自然很快都拥了上去,每人从那冻得还冰凉的枝叶上拽取了几颗果子下来。 沈若初看着陆逾白做完这些,心中对他的印象再次有所改观。 陆逾白此举,无疑是在为皇家挽回颜面。 然而他为宝珠公主申辩的那一句却是实在敷衍,看得出来他也并非是真心想要为她洗脱的。 “今日多谢禹世子了。” 沈若初走上前去,垂眸答谢。 此时周围的人都在摘取荔枝,并无人注意到他们。 陆逾白像是直到此时才意识到沈若初还在一样,挑了挑眉,道:“沈姑娘还没走。” 沈若初一愣,自己戴着面纱,还是被他认了出来? 但她并未将这份诧异表现出来。 “救命之恩尚未答谢怎能就此离去?” “既然沈姑娘也说了是救命之恩,那自不会是一句简单的道谢就算了吧?”陆逾白唇边的笑意变得有些暧昧。 沈若初语塞。 这人,脸皮似乎有些厚。 第四十六章 脸皮可真厚 “禹世子说得是,今日我回去之后便备下厚礼,改日定请家兄代为登门致谢。” 沈若初将方才陆逾白的言行看在眼中,并不愿在言语上和他有过多交锋,毕竟他的确是救了她。 陆逾白却似乎并不打算轻易罢手,“令兄?为何不是令尊?” 按理来说,这种登门致谢的事一般应先由父亲代劳,只有父亲不在才交由兄长。 沈若初眸中暗了一暗。 “家父公事繁忙,怕是不能成行,还请世子见谅。” 她总不能说,父亲是顾不上为了她的事费这个心的吧? 陆逾白一副了然于胸的模样,大方摆手道:“既然如此,也不劳烦景煦兄了,改日还是我拜访府上,届时姑娘若是不嫌叨扰,能去为我和令兄煮一壶茶也就够了。” 沈若初再度无语。 这个人是不懂男女避忌吗?就算有哥哥在场,他终究也是个外男啊,怎就这么不把自己当外人? 但毕竟刚受人恩惠,眼下便呵斥起救命恩人来终究不大合适,她便只得先敷衍答应下来便匆匆告辞了。 反正他一时半会儿也不会马上就来,到时候再找个借口推了也就是了。 陆逾白看着沈若初离去的背影,寒潭般深沉的眸底,漾起一丝涟漪。 沈若初回到隐月阁,便吹响了玉笛。 阿斯尔的身影出现在窗外,一跃便进了屋内。 “事情办得怎么样了?还顺利吗?” 沈若初当初说服宛如许下的承诺便是事情结束之后为她赎身,并将她和温义平安送出安京城。 沈若初难得看到一个如温义这般肯为自己心爱女子付出一切之人,宛如也肯主动站出来制止温义继续错下去,尽管二人有错,却也受到了应有的惩罚,眼下她还是愿意成全他们。 阿斯尔点点头,“沁香楼外原本有人盯着,我带出人后绕了几圈甩开了他们。” 看来江落雪诬陷国公府事败之后,果然有人想要报复宛如他们。 她思忖了一下,江落雪眼下重伤在床,未必有这个精力了,那在这时候有能力也愿意为她出这个头的,就只有郑君牧了。 诬陷宣国公府谋逆一案中,由于江落雪咬死了将所有罪过都揽在了自己头上,温义所说的向承荣侯府送信的供词因并无其他支撑而并未被大理寺采信。 加之没有其他任何证据能够证明承荣侯府与此案有关,因此郑君牧一家并未受到牵扯。 或许正是因此,郑君牧才要对江落雪投桃报李替她出口气? 也或者,郑君牧并不全是为了江落雪,也是为了泄自己没能扳倒国公府之愤吧。 “还有一事,”沈若初暂时先将此事放下,对阿斯尔提及了另一件今日令她忧心忡忡的事,“你能否设法去探听一下江落雪当年出生时候的事,看看能否找到当年为她接生的稳婆等人?”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没说出让阿斯尔也查一下哥哥出生的事。 她终究还是不愿让更多的人知道她心中这个可怕的猜测。 阿斯尔并没有多问,点头答应了之后便转身离开了。 但这次阿斯尔的查探却并不顺利。 一连多日,他都没能问出当初为江夫人接生的稳婆的身份。 找了将近一个月,也只找到了一位曾为江夫人安胎的大夫。 “据那位大夫回忆,当年江家请他上门为江夫人安胎给了极高的诊金,故而记忆深刻。他说自己当初把脉时,曾诊出江夫人腹中怀的应该是位公子,当时江家已有一位大公子,夫妇二人最想要的是位千金,为此江夫人还曾有些失落。谁想后来江夫人真诞下了女儿,那位大夫为此还十分汗颜,直道自己医术不精诊断有误了。” 阿斯尔的话令沈若初越发肯定了心底的猜测。 以江家的实力,当初能找上的,定然是医术十分了得的大夫,从待产妇的身形、饮食及脉象上判断出胎儿性别,对于经验丰富的大夫而言并不难,按理不会出错。 很有可能,江夫人当初产下的,真是一名男婴,后来却被人调换成了一个女婴,也就是江落雪。 可,这会是江夫人做的吗? 难道是因为他们想要女儿,所以将自己的儿子和别人的女儿掉了包? 可这实在不符合常理,沈若初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 “大夫所说终究只能引发一些猜测,终究还是要找到稳婆才行。不过此事时隔多年,查起来怕是不会那么容易,你也不用着急。” 阿斯尔应了下来,这次却没有急着离开,而是站在原处,欲言又止地看着她。 沈若初疑惑看向他,道:“还有什么事?” 阿斯尔眼神闪了闪,才道:“听知秋说,你前阵子在街上险些被马车撞到。” 沈若初这才想到,前两日那在街上救了她的陆逾白还真的登门拜访了,并且连给她找借口推辞的机会都没有,算准了时间一般将她堵在了大门口。 无奈之下,她只能万般不情愿地随同二人前往沈景煦的院子中为二人煮茶去了。 沈景煦虽也觉得有些不合适,但对方终究是救了自家妹子,且又非孤男寡女同处,倒也算不得什么出格的事。 好在,陆逾白这次到访似乎真就只为了喝一杯茶而已,言行之间也并没有什么令沈若初不自在之处,三人洽谈还算愉快。 也就是这次的言谈之中,隐月阁的人才知道沈若初先前遇险的事。 见阿斯尔此时问起,沈若初不甚在意道:“有惊无险而已,我还算幸运,毫发无伤。” 阿斯尔漆黑的双瞳中划过一抹隐忍的愧意,“那日我该在暗处看着你的。” 沈若初轻笑起来:“我这不是什么事都没有吗,再说那日你是替我去送宛如姑娘他们,此事也很重要。” 这怎么能够同日而语呢。 阿斯尔默默地咬了咬牙,没再说话,转身消失在了窗外。 宫中。 御案后的龙椅上,裕明帝正以责怪却又略带宠溺的目光盯着眼前的人。 “那日之事,你说朕是该罚你还是该赏你?” 第四十七章 生米煮成熟饭 “皇伯父,您这话可让侄儿如何作答?皇伯父洞若观火慧眼如炬,自是有自己的判断,侄儿怎敢轻易置喙?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皇伯父要赏要罚侄儿自然都得欣然领受并叩谢天恩!” 陆逾白坐在裕明帝对面,笑得一脸乖觉,一双凤眼上比寻常姑娘家还要长的睫毛为他增添了几分无辜感。 只有裕明帝知道他这个皇侄可远远没有他看起来这般人畜无害。 但这话毕竟听起来顺耳,因此他脸上的笑意也深了一些。 “你别以为朕不知道你的心思,你就是对宝珠不满。朕知道,那件事的确是她的不是,但她毕竟是你的堂妹,也是朕的公主,你总该替她多解释几句,这也是为了我们陆家的颜面啊。” 若是旁人将这话听了去怕是要惊掉下巴。 这哪里像是一位九五之尊的帝王说的话,这慈眉善目的,俨然就是一位慈父在循循教导自己不懂事的孩子嘛。 要知道,裕明帝对自己那几位皇子都不见得有这般和颜悦色的时候。 然而站在裕明帝身后的魏公公却是眼观鼻口观心,倒像是对这一切司空见惯一样。 陆逾白哀叹一声,委屈地撇了撇嘴。 “皇伯父,逾白冤枉啊!那日在街上逾白可是一句也没有提到宝珠妹妹的不是,不光没说,还曾奋力替她争辩来着。可那一车的冰鲜荔枝总不是假的,那百姓都看得明明白白的,侄儿已经尽最大努力去圆场了,可那些百姓要是不信,侄儿也没办法啊。但不管怎么样,那些百姓后来也没传出半句不满不是?” 这话说得倒也是真的,那日的冰荔枝实在是可口,那些百姓分了荔枝之后,又因为陆逾白的宴请群臣一说,倒是没有再将当日的事传扬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真要论起来,陆逾白的确也是有些贡献的。 陆逾白越说越委屈,说到最后眼底似乎还涌起了一层蒙蒙雾气一般。 裕明帝最见不得的就是他这副模样。 “行了行了,朕又没说你什么。” 他无奈地瞟了还是垂头丧气的陆逾白一眼,斥道:“你就别作出这幅样子给朕看了!想要什么你直说便是!” 将近一个月前街头的事,裕明帝自然是早就知道了的。可直到今日陆逾白才找到他来“请功”,裕明帝一猜就知道。他这是看上了他哪件东西,讨赏来了。 被裕明帝看穿了的陆逾白这才多云转晴,狡黠一笑,也不多客气,目光径直瞟向了裕明帝身侧的盒子上。 裕明帝愣了一下,露出了心疼的神色。 “你眼睛倒是毒,这是南郡昨日才进贡上来的,你就不能换个别的?” 这比鸽子蛋还大些的夜明珠可是十分稀罕的,裕明帝也是头一次见。他原本还打算着自己置于书案照明用呢,这东西光亮莹润,比着这一屋子要么昏暗要么刺目的灯烛都要合他的心意。 陆逾白怎么肯换,他今日就是冲着这个来的。 “皇祖父这里什么好东西没有,逾白自然是知道皇祖父对侄儿向来都是毫不吝啬的,只是侄儿也不好太过贪心让皇祖父破费啊。” 这话的意思裕明帝还能不明白吗? 这个不给,那他就要换个更让自己心疼的东西了! 偏他还给自己戴上了这么高一顶帽子,让他连舍不得的话都说不出来。 “行行行,拿走,拿走!” 裕明帝肉疼地看着陆逾白毫不客气地将那盒子揣了起来,嘻嘻哈哈同他谢了恩后离去了,脸上的肌肉抖了一抖。 早知道,他昨日就该多看几眼的! 魏公公很有眼力见地走上前去,替裕明帝揉起了隐隐作痛的太阳穴。 “你说,朕怎么就不能看到那张脸有一丝一毫的不开心呢?” 裕明帝忽然自言自语了一句,语气中带着一抹不易察觉的失落。 魏公公的手顿了顿,复又如常揉捏起来。 “皇上与聿亲王手足情深,对于子侄后辈自然也是十分疼爱的。” 裕明帝苦笑了一下。 手足情深,真是这样吗? 跟随了他这么多年的人,又怎么会不知道,他没有哪一刻不想灭了聿亲王府的。 陆逾白揣着怀里的盒子一步三晃地出了宫,快到王府的时候已然是天色昏暗了,他忽然瞥见街角一抹有些熟悉的身影。 那个女子,不正是上次在沈若初生辰上作诗舞弊弹琴弦断又当众失禁的女子吗?好似叫什么落雪来着。 看她行路似乎还有些艰难,像是旧伤未愈的样子,看起来这位姑娘近来有些流年不顺啊。 当然,这和他也没什么关系。对于不感兴趣的人和事,陆逾白看完第一眼,就不会再看第二眼。 事实上,若是陆逾白能提前知道后来发生的事情,或许就不会这么想了。 若是他能跟上江落雪去多看一眼,或许也能避免后来的事。 只是,哪里有什么如果。 江落雪走到一家茶楼门口,将面纱戴了起来。 茶楼里人来人往,并没有人注意到她。 江落雪深吸了一口气,将手轻按在了自己的胸口,那里正咚咚跳得厉害。 一想到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江落雪便觉得心中发慌。 几日前,她好容易能下床行走了,但所到之处,却满眼皆是窃窃私语的下人。 那些下人一见到她便四散开来忙活去了,江落雪就是不问,从他们的神情中也能猜到那都是些有关自己怎样不堪的传言。 就连自己的爹娘好像也对她有些失望,向来最疼爱她的江枫在将她从大理寺接回去后,只去看过她一次。 江落雪越来越觉得,自己在江家已经待不下去了,她迫不及待地要离开这里,要嫁入沈府,要嫁给沈景煦! 可到了现在,沈景煦还怎么可能会愿意娶她呢? 好在,还有寇氏愿意帮她。 当江落雪提出自己的想法时,寇氏起初有些惊讶,但终究还是答应了她。 她要让沈景煦和自己生米煮成熟饭,到时候,她就不信沈景煦还能不对她负责! 推开包厢的门,江落雪看着已然喝下那杯“茶水”的沈景煦昏睡着伏在桌上。 他的身后,是一张足够宽敞的软榻。 第四十八章 白莲的龌龊计划 江落雪盯着沈景煦那张英俊的侧脸看了一会儿,才凄然一笑道:“你别怪我,我只是想拿回本属于我的东西而已。而且我也是真心喜欢你的……” 说完,她走上前去,吃力地扶起了沈景煦,架着他走到了那张软榻前面。 小心将沈景煦放在了榻上,江落雪又俯下身去将他的鞋子脱掉后,伏在榻旁静静看他。 即使是闭着眼,依旧可以看得出沈景煦的俊逸温润。 江落雪已经不是第一次与一名异性这样近距离接触了,但在郑君牧那里,她却没有这样动心的感觉。 当初遇上郑君牧时,她也曾抱了一丝希望,以为只要抓紧她自己就可以嫁入承荣侯府成为世子夫人乃至是日后的侯爵夫人。 因此,当相识不过月余的郑君牧对她上下其手并一步步得寸进尺直至最后有了男女之事时,江落雪都半推半就地答应了。 直到郑君牧得到了一切之后,才告诉她,侯府绝不会允许他娶一个商户之女进门,否则就连他的世子地位或许也会保不住。 江落雪自然是不甘心的。 她哭也哭过,闹也闹过。 可又能如何? 郑君牧仍然愿意哄着她,但却绝口不提嫁娶之事。 不甘心就此放手的江落雪唯有使出浑身解数,试图牢牢抓紧郑君牧,以期二人之间还能有些转机。 就在这时,寇氏出现了,把沈景煦带到了她的世界中。 初见沈景煦的第一眼,江落雪就决定放弃纠缠郑君牧了。 但在还没有真正嫁入沈府之前,她终究还是不愿同郑君牧彻底断了往来。 万一日后还有需要他的地方呢? 即便是自己嫁入了沈府,谁又能保证,她可以永远占据沈景煦的心?若是将来有一日,他冷落了她呢? 所以,让他娶了那个传言里又胖又蠢的“小姑子”沈若初,以确保他不会遇到一个更为心仪之人,就可以让他一直为自己所用了。 这也正是郑君牧会接近沈景煦并出现在沈家见到沈若初的缘由。 说起来,在江落雪和郑君牧二人的那场露水情缘中,或许应该用“各取所需”一词形容二人之间的关系更为合适。 但她对沈景煦不同。 尽管是为了嫁入沈家,可江落雪心里是真的有沈景煦的,那种小鹿撞怀的喜悦和娇羞,每次见沈景煦多一面便更强烈一点。 沈景煦的温润如玉俊逸无双使得原本也还算杰出的郑君牧在她眼中都已毫无可比性了。 为了嫁给沈景煦,她什么都敢干。 眼前的这一出,才不过是刚刚开始。 江落雪将桌上茶杯和茶壶中剩余的茶水晃了晃,顺手倒进了窗台上摆放的水植盆栽中,这才转过身去,回到榻前,缓缓解开了沈景煦和自己的衣带,一俯身覆了上去…… 自沈若初暗中相助宣国公府安然度过那场有惊无险的风波之后,温念璃到沈府寻她的次数便越发频繁起来了。 这一日温念璃从卫寰府中回来,照例又是拐到了沈若初这里。 二人正有一搭没一搭闲话着,温念璃却忽然想起什么一般说道:“我方才来的时候,正遇上沈夫人和沈公子二人一道出门去了,听沈夫人的话里意思像是要为沈公子说亲呢,若初,你就快要有嫂嫂啦!” 沈若初一愣。 母亲要为哥哥说亲? 这人定然不会是江落雪。 江落雪此前种种不佳记忆想必尚未能自哥哥脑中消除,寇氏定然不会选择在此时让二人相见。 可除了江落雪之外,她竟肯让哥哥与别的女子议亲了? 难道真是自己想多了,寇氏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哥哥? 想到这里,沈若初一直以来压在心底的石头松快了许多,不由得也对今日沈景煦要去相看的那位姑娘涌起了浓浓的好奇。 待哥哥回来,定要去问上一问,看是哪家的女子能得到了寇氏的青眼有加。 沈若初下决心,只要不是江落雪,无论是谁她都一定会与之好好相处。 不想,一直到温念璃离开时,沈景煦都还没有回来。 然而,惜夏却在府里见到了已经回来的寇氏。 两人一道出去,却并未一道归来,这让沈若初有些疑惑。 但转念一想,或许是沈景煦于相看时和寇氏意见相左,两人不欢而散,哥哥寻人喝酒去了。 然而直到子时,派去沈景煦院子打听消息的春雨仍旧没有见到他回来。 沈若初由最初的并不在意渐渐开始有些担心起来。 沈景煦向来行事有度,即便身为男儿也从未有过夜不归宿的情况,如今这样不告不归还是头一次。 但因已夜深,沈若初一个姑娘家总不便上街寻找,只能在城中各处街头寻找的阿斯尔寻至黎明也未见踪迹。 天一亮,沈若初便找上了聿亲王府。 沈景煦在书院人缘不错,但沈若初见过并且谈得上相识的,也就陆逾白一个。 抱着一丝侥幸的心理,她还在想沈景煦会不会和陆逾白在一起。 陆逾白听到下人通传后出了王府,在门口见到沈若初时还有些意外,听明白她来意之后,正要开口的他却忽然想到了昨日在街头见到江落雪的情形。 “令兄我没见到,但昨日倒是见了姑娘的一位好友从此经过。” 沈若初瞳孔一缩,一阵不详的预感迅速涌了上来。 陆逾白见过的她所谓的好友,无外乎温念璃和江落雪。而温念璃昨日自卫将军府出来后便一直同她在一起的,断不会经过这里。 “江落雪?她去了哪里?” 陆逾白回忆了一下,抬手指向了西侧的街头拐角,“哪里有一间茶楼,茶香巷子深,据说有些只对贵客开放的包厢还可留宿。” 沈若初心慌意乱,匆匆对陆逾白道谢之后便带着知秋朝着陆逾白手指的方向赶过去了。 陆逾白若有所思地看着沈若初离去的背影,片刻后唤来一人,对他低声吩咐了几句什么,那人领命而去。 天香茶楼的小二起初怎么也不肯说出江落雪所在的包厢号,直到沈若初拿出一锭银子放在他手心后,他才躲躲闪闪地朝着位于二楼的祥字一号迅速一指后,便急忙走开忙去了。 沈若初走上楼,按捺住如鼓的心跳,猛然推开了包厢的门。 看清了里面的情形,知秋轻叫一声,迅速地捂上了沈若初的眼睛。 第四十九章 云雨之后 檀香萦绕的包厢内,茶桌上的杯子空空如也,旁边的凳子倒了一只,似乎在和软榻旁的座椅上凌乱叠放的衣物一同诉说着昨日这屋里“战况”的激烈。 最令人不敢直视的,还是躺在软榻上的两人。 只着散开里衣的沈景煦脖颈上几处十分显眼的青紫痕迹昭示着他的身上发生了什么。 而睡在一旁的江落雪,同样的衣衫凌乱,一截嫩白的手臂露出了薄被,还懒懒地搭在沈景煦的身上。 门被推开的声音惊动了正沉睡的沈景煦,他睁开了眼睛,看到沈若初时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样,似乎不明白自己的妹子怎么会做出闯入他睡房这般失礼的行为来。 然而顷刻间他便意识到,这并不是他的卧房,而他的身上也还有一条并不属于他的手臂! 沈景煦倒抽了一口冷气,面上的惊骇神色是沈若初从未见过的。 她转身走出去带上了门,给里面的人一个收拾自己的时间。 随着江落雪一声极力压低了声音的尖叫,沈若初知道,她也醒来了。 里面窸窸窣窣夹杂着什么东西掉落摔倒的声音之后,便是江落雪的抽泣声响起。 沈若初估摸着二人已然穿戴整齐,便再度推开门走了进去。 江落雪原计划是等沈景煦醒来之后,便用眼泪做武器,迫使沈景煦答应对她负责,如此她嫁入沈府的事便再没什么阻碍了。 以沈景煦的为人品行,是断然做不出事后不认账的举动来的。 只是她没料到沈若初会赶了过来。 但也只是一瞬间的意外之后,她便再度镇定下来。 尽管通过这段时间的交往,江落雪已经意识到沈若初并不是寇氏口中所说的那个蠢笨木讷的丫头了,但她却始终并没有将沈若初放在心上。 不过一个常年十来岁的、长年窝在闺阁没见过世面的小丫头片子而已,论智谋她怎么可能及得上自己? 更何况,即便她有点儿小聪明又如何,今日这事,可不是她能说了算的! 果然,沈景煦看着在一旁不断无声落泪须臾便哭肿了一双眼睛的江落雪,已经是心乱如麻愧疚难当。 尽管他怎么也想不明白,母亲明明说是要为他议亲并威逼利诱着硬是拉他来了这里喝茶,怎么会变成了此刻这副场景。 但身为一个自小便学礼仪知廉耻的佼佼学子,沈景煦更清楚此事对于江落雪的影响。 若是他此刻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不肯负责,那留给江落雪的怕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沈景煦恨不得狠狠扇自己几个耳光,可他更明白即便如此也是于事无补。 他闭了闭眼,走到了江落雪的身边,对着犹在捂脸流泪的江落雪道:“江姑娘,今日之事是在下之过,若是姑娘愿意,在下定会对姑娘负...” “哥哥!” 重新进来的沈若初打断了沈景煦的承诺。 江落雪恨得牙痒痒,却也只能泪眼婆娑地看向沈若初,凄婉道:“若初,怎么会这样,我...” 这副未语泪先流的柔弱模样,但凡换个人见了都能把铁石心肠也化掉一半。 只可惜,她面前的人是沈若初。 沈若初原本是不打算这么早便将锋芒露出的,毕竟有时候装傻卖乖更容易在敌人最得意忘形疏于防范的时候给予致命一击。 但此刻看到沈景煦那副仿佛做了什么罪不可赦的事情一般无地自容的模样,她积蓄了许久的恨意和戾气,终于不想再掩饰了。 她一起长大生活了那么多年的哥哥,怎么会不了解? 她敢说,即便是沈景煦心仪至极的女子,他也一定会发乎情止乎礼。 更何况,在见识了江落雪那些虚伪表皮下的真面目之后,沈若初绝不相信沈景煦会对这样的一个女子动情。 最大的可能是,他被算计了! 联想到前一日他出门是和寇氏一起的,沈若初不用再细思都能猜到是怎么回事。 看来她还真是低估了寇氏要将江落雪娶进沈府的决心。 “哥哥,昨日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听说你是和母亲一同出门的,你怎么会在这里?” 沈若初没有理会江落雪的泫然欲泣,径直面向沈景煦问道。 江落雪暗暗咬了咬牙,却又很快恢复了先前绝望无助的模样。 经过沈若初这么一提醒,沈景煦才压下心中的羞愧感,沉下心来回忆起了前一日的事。 那天他被寇氏带着来到天香茶楼等那名在寇氏口中“相貌品性俱佳”的姑娘及其家人时,寇氏忽然提到要去为姑娘备些见面礼,便先下了楼。 “后来我不知怎么就睡着了,再醒来时,便看到你在这里了...” 此刻,以沈景煦的敏锐,也已经意识到了这其中必然是有问题的,可为人子的天性又使得他无法将此事和自己的母亲联系起来。 “江姑娘,那你呢?你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沈若初既已决定要同江落雪撕破脸,便也不再如以往一般称呼“江姐姐”了。 江落雪仰起一张梨花带雨的脸,可怜兮兮道:“若初,是我的错...” 沈若初原本想好的话因为江落雪的这句话而滞住了,她有些意外。 这么快便打算供认不讳了? 然而事实证明,江落雪小觑了沈若初的同时,沈若初又何尝不是轻敌了。 江落雪如此费心地设计才走到了今日这一步,她又怎么可能会轻而易举地便将自己的所作所为坦诚以告呢? “昨日要来此处与沈公子议亲的人,本就是我。” 江落雪用幽怨的目光含羞带怯地看了沈景煦一眼,道:“我自半年前初见沈公子后,便心悦于他,我也知道这样有失女子的矜持,可我情难自制,越是想要忘记越是不能。或许是我的一片痴心打动了上天,一次机缘巧合之下我得以结识了沈夫人并与她十分投缘,承蒙夫人不弃,竟然有意接纳我入沈府成为沈公子的妻子。” “昨日沈夫人本安排了我在此与公子相见,不想我一进包厢,便被沈公子扑倒了,沈夫人却并不在这里。也是我心存痴念了,因着他是我心中之人,便并未抗拒于他...” 江落雪的声音越说越低,脸也红得像要烧起来一般。 江落雪这话说得脸不红心不跳的,倒是让旁边站着的沈景煦一脸惊诧,面上愧色更重了些。 沈若初知道,她这一番话,更是坚定了沈景煦要娶她的决心。 第五十章 你要哭的还在后面 沈景煦虽对江落雪并无好感,但一来他与江落雪已有男女之实,二来江落雪又对他情根深种,这样的女子他自然不忍心辜负。 沈若初看着沈景煦眼中的愧色,心中的怒气又燃得旺了一些。 千防万防,她终究还是没能防住寇氏和江落雪联手算计了哥哥。 她到底还是低估了江落雪此女的无耻程度! 许是被沈若初眼底的冷厉吓住了,江落雪忽然怔怔嗫嚅道:“此事归根到底是我自愿的,若是沈公子心有负担,落雪便当此事从未发生过,今日出了此门,定然不会纠缠于沈公子...” “不可!”沈景煦终于阻止了江落雪再说下去。 倘若到了这时他还一言不发,那他还算什么男人? “的确不可!”沈若初瞥见江落雪眼底一闪而过的喜色,赶在沈景煦再说下去之前打断了他。 “还请江姑娘放心,此事若真如江姑娘所说,那么无论是我哥哥还是‘我们’沈家,必定都不会置江姑娘于不顾的。只是眼下此事还有一些疑点有待查证,江姑娘如此情深义重,想必也愿意多等上两日吧?” 江落雪的面色又变了变,“若初,你这是不相信我的话?我一个未出阁的女子,你觉得我会拿这样的事情来撒谎?” 不得不说,江落雪泪盈于睫的模样实在是楚楚动人,我见犹怜。 然而沈若初却只会觉得这张脸越发矫揉造作令人作呕。 “我并非不信江姑娘,而只是担心此事中存有什么误会,也想先将此事禀告给家母,昨日之事我们也该听听她的说法。若是因此而影响了我母亲和哥哥的母子之情,想必也是江姑娘不愿看到的。” 江落雪盯着沈若初看了一阵子,似乎想要看透她内心究竟在打什么主意,却终是未果。 “既然若初妹妹还有话想同沈夫人说,那我就等着若初妹妹的答案。” 反正寇氏那边都已经为自己的离席想好了说辞,甚至连充当替死鬼的下人都已经找好了,沈若初去问也问不出什么来的。 江落雪说完,再看了沉默不语的沈景煦一眼,起身便要推开房门走出去,却再度被沈若初叫住。 “江姑娘请留步,今日事关江姑娘,还请你留下,为今日之事做个见证。” 沈若初说着,对知秋使了个眼色。 方才她同江落雪说话的时候,向来细心的知秋就一直在打量着这屋内的布局,试图找出一些蹊跷所在。 知秋这时走上前去,拿起桌上的杯子对沈景煦问道:“少爷,这茶杯可是您昨日所用?” 沈景煦茫然地点了点头,“正是。” 江落雪眼神飘忽了一下,又很快将目光收了回来。 然而她的那一眼却并没有逃过沈若初的眼睛。 沈若初走上前去,接过知秋手中的茶杯,看到里面空空如也。 她又拿起桌上的茶壶,发现里面也已基本上是空的了。 然而,沈若初记得,沈景煦有个喝茶的习惯是,他总会在杯中剩下一些,如此下一杯茶续上时,温度便更适宜,如此到最后一杯茶时,他总会剩下半杯在杯中。 “这茶壶和杯子里的茶是你喝完的吗?”她看着沈景煦,神色认真。 沈景煦也意识到这个问题十分重要,他仔细回忆了一下,十分肯定地说道:“不是,因为在等母亲回来,我昨日只喝了几杯茶,这壶中至少还应有一半的茶水才是。” 沈若初勾唇,转头带着意味不明的笑意看向江落雪,道:“我哥哥没有喝完那壶茶,可那壶却空了,江姑娘知道那壶里的茶水去了哪儿么?” 江落雪终于没那么镇定了。 她避开了沈若初的注视,道:“我不知道,我进来的时候这茶壶就是空的了。” 沈若初不置可否,挑了挑眉又看向屋内其他处。 除了这茶壶之外,这屋里无其他可盛水的器皿,只除了窗台上那一盆水养的绿植。 沈若初走过去,细细对那透明的琉璃瓶子打量了起来,果然在瓶中发现了一些稀碎的茶叶沫子。 “知秋,将这个瓶子送到医馆去,请孙大夫细细查看一番,看看这水中可有不妥之处。” 江落雪脸上血色尽失,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设计再一次这么轻而易举地被看穿了。 然而事已至此,她实在不甘心就这样认输。 “你是什么意思,这不过是一瓶普通的绿植而已,若初,你若是实在厌恶我或是觉得我配不上沈公子,大可以直言,我不会怪你,可我绝不允许你以这样的方式来羞辱于我!” 说着,江落雪骤然起身,朝着沈若初便狠狠地撞了过去。 即便是这一时她会被人疑心,也定要将证据销毁,没了证据,便是沈若初再如何怀疑也不能拿她怎样! 沈景煦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迟了,他离得有些远,加之事发突然,即便是他身高腿长,一时也赶不到沈若初身边去。 眼看着沈若初已经被江落雪撞上晃了一个趔趄手中的瓶子也要落地的时候,忽然一道掌风袭来,江落雪猝不及防之下被狠狠袭倒在地,头撞到了茶桌腿上,立时便红了一片。 沈若初回头看时,竟是一个侍卫打扮的人。 他另一只手托着完好的琉璃瓶子,神色恭敬,将瓶子交到了沈若初的手中。 “我家主子说,沈小姐又欠了他一次,这次就不能只是煮茶了。” 说完,那侍卫便消失在了门外。 屋内连同沈若初在内的几人皆是目瞪口呆一脸茫然。 “若初,那是...” 沈景煦不知道自家妹子何时竟然结识了这样的高手。 沈若初脑海中隐约浮现出一个人的名字,但是他为什么要这样帮自己? “我不认识他,应该只是路过此处吧。” 她自然不会在这里将陆逾白的事说出来。 江落雪倒在地上,见沈景煦第一反应是关心沈若初的社交而不是扶起自己,心中的委屈、惶恐和愤怒再也抑制不住,又一次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 沈若初冷眼瞥了她一眼,无动于衷。 你要哭的,还在后面呢! 第五十一章 下了药也要倒贴 知秋自然没有交给孙大夫去查验那琉璃花瓶中的水里究竟有什么东西。 孙大夫是沈府惯常请用的大夫,与寇氏十分相熟,沈若初是信不过的。 何况如今她有自己的医馆,有的是如孙大夫一般医术高超且可以信任的大夫。 结果不出意料,茶水中果然被人下了迷药,即便是在花瓶中经过稀释之后,也还是可以令试验用的小鼠很快昏睡过去,可想而知这药的剂量有多大了。 沈若初再次咬紧了银牙。 下药的人竟丝毫不顾及对哥哥的身体伤害,无论这人是谁,都不可原谅! 原以为这次定能彻底粉碎了江落雪嫁入沈府的念想了,却不想寇氏竟在这无可辩驳的指摘面前认下了这一切。 “你说什么?你竟然给景煦下那种药?!” 沈志彬怒不可遏,瞪视着寇氏。 沈景煦可是他的亲儿子,是沈家唯一的继承人,这蠢妇是疯了吗? “老爷息怒,妾身知道自己错了,我也没想到那药有这样大的效力,我原本只是想着,能给落雪那孩子一个与他单独相处的机会,以免他见到落雪便要走,我也没成想景煦他会对落雪做出那样的事啊!” 寇氏满面愧色,心中却恼怒至极。 自己原本都已计划好了一切,就等着今日沈景煦带江落雪回来禀告双亲后便为二人准备成婚之事了。 便是沈景煦问起她的离席不归来,她也做了准备,便说是下人传话不到而已,连打算牺牲的下人都准备好了,结果剧情却没按照她的剧本演下去! 而这一切都拜沈若初所赐!她自己养大的女儿,什么时候完全转了性子,她竟没察觉到! 不过好在,尽管费些周折,她还有机会能书写结局。 沈若初在一旁听着心底止不住冷笑。 给沈景煦下了迷药,却说只想让他与江落雪多相处一会儿,她是打算让江落雪对着一个昏睡不醒的人倾诉衷肠吗? 整件事件的当事人沈景煦立于正厅内,听着沈志彬夫妇的对话,无地自容的模样使得沈若初更是心疼不已。 “此事纵是有错,错的人也在妾身,是妾身一时歪了心,害了两个孩子,老爷要打要罚妾身都心甘情愿领受。只是,落雪那孩子虽说出身是低了一些,可她为人温婉善良,出淤泥而不染,虽出身商户,却全无市侩之气,真要论起来,配咱们景煦也是配得上的,如今又出了这种事,老爷你看...” 沈若初实在是为寇氏的良苦用心而惊叹了,她竟然能为了江落雪做到这一步。 沈志彬脸色铁青着,但神色显然已经有所松动。 事已至此,江家那边定然是要给个交代的吧。且听起来这位江姑娘除了出身之外,倒也还算与自家儿子匹配。 至于出身倒没那么重要,若她真与景煦成婚,大不了以后少与娘家往来也就是了。 “此事不可草率!” 厅外传来的声音使得寇氏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她差点就忘了,沈志彬的头上,还有一个在沈府举足轻重的人物了。 沈老夫人从门外进来,目光在屋内四人身上挨个注视了一圈后,才走到里面去,坐在了沈志彬让出来的主位上。 “昨日之事,我已听说了,志彬,你打算怎么处理?” 沈老夫人首先看向了身为一家之主的沈志彬。 沈志彬神色尴尬,这事不光彩,他本不打算惊动母亲的,却不想还是被她知道了。 “柔儿所犯之错自当处置,但此事也不在这一时。儿子想,景煦如今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了,柔儿见过那位江姑娘对她印象颇佳,想来也是个不错的姑娘,既然发生了这种事,咱们总要对人家姑娘有个交代...” “听你的意思,你是打算让景煦娶那姑娘了?” 沈老夫人的语气听不出情绪来。 沈志彬转头看了看寇氏,一横心道:“是,男儿成家立业也是必经之途,不若就此为景煦办了婚事,日后他也可静心研学了。” 沈老夫人恨铁不成钢地剐了沈志彬一眼,转头又心疼又责怪地看向沈景煦。 “煦儿,你怎么想的?” 沈景煦垂着头,看起来竟有些心如死灰的模样。 “孙儿全凭祖母、父亲、母亲做主。是孙儿做错了事,理应对江姑娘承担责任。” 沈老夫人叹了一声,又看向沈若初,“若初,你怎么看?” 按理来说,这种事毕竟涉及男女之事,沈若初是该回避的。即便不回避,这个话题也不该有她参与的份儿。 可沈若初却十分清楚沈老夫人为何会问她的意见。 是她告诉沈老夫人这些事的。 沈若初了解自己那个对妻子儿女都十分淡漠偏又在家宅这些事上没什么主见的父亲,知道若是寇氏枕头风吹多了,沈志彬早晚都会接纳了江落雪成为儿媳。 只怕到那时候哥哥的婚事就再无转圜了。 因此,她必须要找一个能够压得住沈志彬的人来处理此事。 “若初年纪尚小,许多事都不懂,但若初心里有个疑问,”她疑惑地看向祖母,道:“不是说哥哥喝的茶里下了蒙汗药吗,那哥哥应该一直在睡着,怎么会做什么错事?” 这话问得沈志彬老脸一红,却也很快反应了过来。 沈若初这问问得虽然幼稚,却一语中的。 既然沈景煦喝了那加药的茶一直在睡着,他又怎么可能对江落雪做出不轨之事的? 寇氏的呼吸急促了几分,厉声道:“谁告诉你那药是蒙汗药的!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儿?你一个姑娘家家的,这些话是该从你口中说出来的吗?没脸没皮的,还不快滚出去!” 以往寇氏待沈若初虽不亲近,却也甚少这般辱骂于她。 看来这一次为了江落雪,她是真恼上了沈若初。 奇怪的是,沈若初此时,竟然一点都不觉得难过了。 曾经她只要一听到寇氏的责备不满,就觉得自己做错了事,是自己还不够好,内心不安,备受打击。 然后不断从自己身上找原因,逼迫自己做得更好。 也因此,寇氏送到她院里的吃的,即便是她不喜欢的,也会作出一副欢喜的模样大快朵颐,为的就是讨好于她,直到将自己吃成一个人人厌弃的胖子。 可如今经历了上一世被母亲亲手抛弃,生生溺死之后,再听到她的这些话,沈若初已经能做到心如止水了。 “祖母,若是哥哥与江姑娘之间什么都未曾发生过,那哥哥是不是就可以不用娶她了?” 沈若初没有理会寇氏,而是径直问起了沈老夫人。 沈景煦闻言,忽然抬起头,目光中有带着一丝希冀看向了她。 第五十二章 我哥根本就不行 连沈景煦自己也没想到,自己有一日会将这个小了两三岁的妹妹当做最后的希望。 但不知为何,看到沈若初,他便有一种格外安心的感觉,似乎笃定了,她能扭转这一切。 沈老夫人见状,越发明白了沈景煦的心意。 她点点头,声音底气十足。 “若是二人之间清清白白,那景煦便是完完全全的受害者,谁也别想强迫我的孙儿去娶一个他不愿娶的女子!” 只是,要如何确定沈景煦和江落雪之间那日究竟有否发生实质性的关系,这却是个难题。 此时的江落雪,并没有回到江家,而是随同沈景煦一起回到了沈府。 江家虽非官宦之家,也没有寻常望门那么多的规矩讲究,却也算得上是有头有脸的人家,基本的礼义廉耻是绝不敢忘的。 若是江枫知道自己的女儿竟然做出了这种事,只怕是再当成掌上明珠一般疼宠此刻也要忍不住动手的。 为了不将此事闹大,沈府便决定先拿出一个解决方案来,再去同江家商议。 沈若初去看江落雪的时候,她俨然一副未来女主人的模样。 “你来做什么,我这里可没有茶水招待沈小姐!” 沈若初知道她已然恼了自己,也不在意,笑笑在江落雪对面坐下,自己动手倒了杯水。 “江姑娘不必客气,沈府这点茶还是供得起的,保证没有其他料。” 江落雪恨意顿生,语气也越发不客气起来。 “下药的事与我毫无干系,我也是受害者,说到底这都是你们沈府的事,你母亲和哥哥可不像你这般冷血不讲理,我想这个交代总是要给的。你请吧,我想休息了!” 今日这个仇她记下了。等她进门成了沈若初明面上的嫂子之后,有的是机会慢慢磋磨她。 沈若初却没有动。 “江落雪,你真以为你能进得了沈府的门?” 说话的时候,沈若初忽然凑近了江落雪,将她吓了一跳。 与此同时,江落雪也看清了沈若初眼中透着彻骨冰凉的恨意。 她心底忍不住一阵发悸。 她不记得自己何时得罪过沈若初,可为什么她看着自己的眼神,那么可怕? 难道,真是自己撒的谎被她看透了? 可也不至于用这种杀人一般的眼神盯着自己啊。 “我进不进得了沈府,也不是你说了算的!” 江落雪硬着头皮道。 沈若初忽而笑了起来,笑得江落雪心里一阵发毛。 “你真以为我母亲能够说服我祖母和父亲,让所有人都同意接纳你?可你大概忘了,我哥哥也是个能为自己辩解的人。” 江落雪强作镇定,“那又如何?他敢肯定与我之间并未做出任何逾矩之事吗?” “我哥哥向来温良,江姑娘这般言辞凿凿,他定然是不会以阴暗之心揣度你的,他只会怀疑自己。故而有没有他都不会替自己辩解。” 江落雪不正是拿捏了这一点吗? “可我要提醒你,若是他根本不能做一些事,自然就无需对江姑娘负责了吧?” 江落雪瞪圆了眼睛,“你什么意思?!” 她是在说,她哥那方面...不行? 这个沈若初还有没有一点廉耻之心了? 沈若初冷冷地看着她:“江姑娘怕是还不知道,昨日我母亲给我哥哥下的药,除了会令他昏睡不醒之外,也会令他某些功能暂时受阻,即便是沁香楼的花魁姑娘亲至,怕是哥哥也不会和她发生什么。” 沈若初这是在讽刺她还不如一个青楼女子吗? 江落雪脸涨成了猪肝色,心底却忍不住怀疑起来。 昨夜沈景煦的确是昏睡了一夜,难道说沈若初说的是真的? “看起来,我母亲倒是真心喜欢你,既想让你嫁入沈府,又担心你真的失了清白万一婚事有变你不好做人,她对你倒真比我这个女儿还要用心良苦了。” 沈若初这句话更使得江落雪相信了她的话。 寇氏对她定然是思虑周全的,说不定还真是为了保全她的清白以防万一而给沈景煦下了那样的药。 而沈若初并不知道寇氏和她的关系,此刻却能说出这样的话来,想来并不是在诓她。 “沈夫人呢?我想见她。”江落雪想找寇氏确认清楚。 沈若初自然不会给她这个机会,“我母亲因为此事而被父亲责罚,现下正关在祠堂跪着呢。” 见江落雪不说话,沈若初再进一步道:“若是江姑娘到了此事还不说实话,沈府便唯有得罪了。” 她对着外面一招手,便进来了两名嬷嬷。 江落雪有些害怕,道:“你们要做什么?” “既然江姑娘一口咬定昨日与我哥哥有了肌肤之亲,那便请这两位嬷嬷为江姑娘验身吧。验过之后自有定论。” 江落雪不敢置信地张大了嘴巴,“我一个尚在闺阁的姑娘,你怎么可以如此羞辱于我?” 这要传了出去,她还要不要做人了? 更何况,她眼下早已非完璧之身,哪里禁得住验? 若是被验之后,沈景煦又被证实昨日的确不能人事,那她早已与他人暗通款曲的事哪还藏得住! 而沈若初就是知道江落雪和郑君牧之间早已不清白了,才有意先告诉江落雪那些话的。 她就是要让江落雪不敢将她的失身硬赖在沈景煦头上。 眼下看着江落雪眼中的恐惧,她知道自己赌赢了。 “事关沈、江两家声誉,还请江姑娘多担待。江姑娘若趁早说出事实,或许此事还有转圜,若是待验身之后我哥哥发现自己被冤枉了,到时可还会愿意再见你?” 这当然不是江落雪最害怕的,最坏的结果她还不敢去想。 眼看着那两个婆子不管不顾地走过来,就要按住自己强行验身,江落雪终于再也撑不下去,叫了出来。 “不用验了,昨日沈公子什么都没有做!” 不管怎样,先过了眼下这关再说,有些话眼下说出来,随时也可以再推翻的。 江落雪喊出这话的瞬间,周遭便安静了下来。 那两名婆子转身走到门边拉开了房门。 江落雪看清楚了站在门外的人时,心底一阵发凉。 她苦心筹谋的一切,都完了。 第五十三章 你这孽女 黄昏的日头投下的光晕里,沈老夫人、沈志彬夫妇和沈景煦站在门口,每个人面上的表情都不尽相同。 沈老夫人一双见惯风霜的眼睛古井无波,但那赤裸裸的无视却比直截了当的鄙夷更令江落雪难堪。 沈志彬和沈景煦的面上则是惊诧和愤怒,沈景煦的神色中还多了一抹已经掩饰不住的、明显的厌恶。 至于寇氏,她方才在屋外听着这一切时心急如焚,却因沈老夫人就在旁边而不敢轻举妄动发声提醒,此刻面上一片灰败颓丧。 其实,寇氏下的药除了令沈景煦昏睡之外根本就没有其他效力,而且,沈若初也是不会真给江落雪验身的。 沈志彬在朝为官,又十分注重自己的官声,若是沈若初强行让人验了江落雪的身,传扬出去只怕他会落得一个以官欺民的名声而遭到弹劾。 若是江落雪咬死了沈景煦昨夜的确与她有染,沈若初也没办法。 只是她终究做贼心虚,害怕被验出已非处子之身而沈景煦又被证实的确没有能力行事,那样的后果是她承受不起的。 这一把,沈若初赌赢了。 “江姑娘,你还有何话说?” 沈老夫人走进江落雪房中坐下,一开口便令江落雪感受到了一阵威严之气。 面对沈老夫人的诘问,江落雪如芒在背,垂着头不知如何作答。 寇氏却在此时“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母亲,此事从头到尾全是儿媳一人的错,是儿媳一时糊涂,想着景煦到了成婚的岁数,又见落雪温柔娴雅极为识礼,真心喜欢这孩子,才起了这念头。母亲要罚便罚我吧,可落雪只是心悦咱们景煦而已,这才听了我的安排。此时虽尚未传扬开来,可那茶楼却有不少人见他们同进同出,且听说那日若初还召了外人进去,少不得已有不少人知晓此事了。若是就此不管不顾,那儿媳便是害了落雪这一生,让她日后怎么做人?何况传扬出去,对老爷也难免会有所影响,说咱们沈府仗势欺人呢。” 为了维护江落雪,寇氏竟不惜将沈若初拉了进来,丝毫不顾忌自己的话会不会有损沈若初的清誉。 沈志彬起初对江落雪也是极为不喜,更愤怒于二人行径。 但听寇氏说到最后,他的神情也有了变化。 若真因沈景煦的婚事影响到他的仕途,这绝对是他不能允许的。 “母亲,寇柔说的也有道理,这事错在于她,可她毕竟也是咱们沈府的人,儿子看江姑娘也是一时糊涂,不然...” “你!”沈老夫人看着沈景煦面上流露的失望,知道是沈志彬的话令他寒心了。 诚然,他这对父母各说各话,谁也没有将他的感受放在心上,似乎他的婚事只是一桩需要权衡利弊的交易而已。 “你糊涂啊!”沈老夫人重重地拍了拍桌子,口中再多的话却说不出来了。 眼见到了这般情形,寇氏却还试图为江落雪争取且眼看就要成功,沈若初不干了。 “祖母,父亲,若初不才,却也知道娶妻娶德好女旺三代的道理,如今江姑娘尚未过门就敢算计哥哥,日后若是进了沈府之门,她真能担得起一府主母掌管府中事务传承家风的责任?” 即便不回头,沈若初都能感觉到寇氏和江落雪投在她身上的怨毒的目光。 江落雪想不明白,此前她明明按照寇氏的吩咐,假意与沈若初交好了的,她还以为沈若初也已将她当做了好友。 可今日她却一再地破坏自己的筹谋,丝毫没有一点顾及往日情面的意思。 她这是非要逼着自己对她下狠手啊! 江落雪的眼中划过一抹杀机。 “住口!”寇氏暴喝一声,恨不得当即起身教训沈若初,“你是什么身份,也敢对你哥哥的婚事指指点点,你今日不知检点勾结外男去寻你哥哥的晦气,我还没管教于你,你还敢腆着脸在这里大放厥词!” 沈若初心底冷意倏现。 她竟然为了江落雪不惜如此践踏自己,即便同样是她的女儿,自己毕竟在她身边养了十几年,真就连江落雪的一根头发丝都比不上? “母亲教训若初若初自然只有聆听的份,但这罪名太过惊骇请恕若初不敢领受。今晨若初是在聿亲王府禹世子那里得知了江姑娘行踪的,突然出现的那名侍卫也是禹世子身边的侍卫。想必昨日母亲与江姑娘行事之初便已被禹世子察觉,今日也是为同窗好友不平而出手罢了。 若是母亲不信,大可寻人去聿亲王府询问。只是到了那时,禹世子对今日之事如何评价便未可知了。” 沈若初这拉虎皮扯大旗的行事也是出于无奈,她知道眼下只有抬出一个寇氏招惹不起的人物出来才镇得住她。 而这位禹世子陆逾白,身在权势滔天的聿亲王府不说,其本人行事亦是乖张不羁,平日里虽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真要得罪了他,下场却一定不会好过。 曾经有位高官之子仗着家中权势,在青楼和陆逾白抢起了女人,没出两日便被人堵在巷子里断了子孙根。 尽管众多线索都指向了陆逾白,但因为没有实质性的证据,此事最后竟不了了之。 还有一位异姓郡主曾对陆逾白动了心思,试图给他下药暗算于他,不知为何被下了药的竟成了郡主自己,被人发现时她正和一军中莽夫巫山云雨,事发后为遮丑,那位异姓王爷只得匆匆将这郡主下嫁给了那莽夫。 这些也是惜夏在外行商时听到的消息。 想来这并不算什么秘密,只是以往沈若初囿于闺阁无缘得知外面的消息而已,而寇氏她们自然是知道这些的。 如今她搬出陆逾白来为自己开脱,就不信寇氏真敢去质问他。 何况她的话也大多为真话,并不算冤了陆逾白。 “若是聿亲王府知道沈府主母如此暗算逼迫自己亲子又不知作何想法?” 沈若初了解沈志彬的软肋,一句话便轻松拿捏了他。 沈志彬果然胆怯了。 寇氏见状勃然大怒,这个不孝女三番两次坏她好事,早知道当初她就该掐死她! “你这个孽女,胆敢威胁你父亲!” 寇氏说着,站起身来冲过去对着沈若初便是一个耳光。 第五十四章 只配为妾 江落雪看着眼前一幕,嘴角泛起一丝冷笑。 这个嚣张碍眼的小贱人,早该被收拾了! 然而,意料之中的脆响声却没响起。 沈若初握住寇氏手臂的同时,看到沈景煦的手也拦在了寇氏的手边。 寇氏愣住了。 自己的一双儿女竟敢同时忤逆于她! “母亲,以往不论你如何待我,我都感念你的生养之恩而从未含怨,便是你在我的食物中下药令我体态笨拙容貌毁损,我也只以为是自己不够好不讨你喜欢的缘故。可今日,为了江姑娘你竟不惜毁掉我的清誉,我才知道你从未将我当做女儿看待。如今看来,我竟不知究竟我是你的女儿,还是江姑娘才是你的亲生女儿了!” 沈若初自然没有打算在还未查证的此时揭露江落雪的身份,她只是要在众人心中埋下一根刺。 即便此时所有人都只会认为她只是一时负气说的气话而已,但在某一日,一定会有能将这根刺拔出的契机。 除了脸色大变的寇氏之外,其他人此刻关注的重点却都在另一件事上。 在场众人琢磨了片刻才敢确定沈若初的话,寇氏竟然给自己的亲生女儿饮食中下药? 难怪沈若初此前一直体态臃肿肤质粗糙,难怪她会忽然在自己院中设了小厨房。 他们原本还以为,她只是孩子般的贪嘴而已。 “寇柔,你敢!” 不仅沈老夫人怒意横生,就连沈志彬此刻也不能接受寇氏所为。 沈景煦则是满目心疼和失望地,目光在沈若初和寇氏之间逡巡。 寇氏没想到,沈若初对她的所作所为早就一清二楚,更没想到,她会忽然问出那么一句令她心虚的话来。 有一瞬间,她忽然觉得,眼前的这个少女,根本不是她养了十几年的那个懦弱笨拙一无是处的女儿了! 又心虚又愤怒的寇氏,面对着周围愤怒质问的目光和眼下难以收拾的局面,气急攻心之下,竟然一闭眼,晕了过去! 原以为事情就此告一段落了,江落雪也被送回了江家。沈若初过了半日逍遥快活的日子。 不想,次日早晨寇氏醒来之后,便跪在祠堂里自请家法,说是要为此前之事请罪。 对于给沈若初下药一事,她的解释是,只是不想让自己的女儿容貌过于绮丽以免将来会招惹上轻浮浅薄之人,唯有容颜普通方才能令人见识到她的才识性情,如此日后婚配之人方才是最真心的。 这一说法沈老夫人和沈若初嗤之以鼻,但沈志彬却信了。 寇氏这里不消停,江家也派人来了消息,说是江落雪昨日回去之后便自缢了,幸而被发现得早救了下来,眼下还在昏迷之中,希望沈府能说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如此这般下来,沈志彬头又大了一圈。 谁也没想到,这件事发展到最后,寇氏竟然去求了沈景煦,要他纳江落雪为妾。 “千错万错,都是母亲的错,母亲只是太过于着急想抱孙儿了。落雪纵有不是,却终究只是因为对你用情太深所致,母亲明白你想要寻一位与你情投意合的女子为妻,那便将落雪纳为妾室总可以吧?如若不然,经过此事那孩子便唯有死路一条了! 若真因此事逼死了落雪,母亲此生内心也必将不得安宁。母亲答应你,只要你愿意纳了落雪,日后你想要娶谁,母亲都不会干涉你,行吗?” 沈景煦从未见过寇氏这般模样。 从小到大,寇氏对他可谓是有求必应,他的吃穿用度在整个安京城都从不落人后。尽管他甚少从寇氏身上感受到真正的慈母之爱,但想来那也是寇氏一贯以自我为中心的性情所致。 他一直相信,寇氏心中是极为疼爱他的。 直到发生了这次的事,沈景煦才第一次有些怀疑自己的判断了。 天底下,有哪个爱孩子的母亲会给自己的孩子下药? 然而,即便如此,当看到向来养尊处优的寇氏对他好言相求的模样时,沈景煦的心中还是不忍了。 那日,寇氏走出沈景煦的院子时,面上的神色终于放晴了些。 没人知道说服江落雪入府为妾她用了多少精力。她只知道,她要让江落雪回到她的身边,要好好地补偿她,帮助她一步步地成为沈景煦的妻子,接替自己掌管沈家的一切。 江落雪能够答应做妾也是沈若初无论如何都没想到的。 因此,在得知这个消息时,再去阻止也来不及了。 这个时候,原工部尚书恰巧致仕,沈志彬作为接任工部尚书呼声最高的侍郎,为了不影响自己的官声,本着息事宁人的态度同意了寇氏的提议。 而沈老夫人尽管不喜江落雪,但看到沈景煦都已经默认了此事,又拗不过自己儿子的恳求,终于没再阻拦。 江家那边,尽管江枫认为自己女儿做人妾室实在是一桩耻事,但耐不住江落雪苦苦恳求,终究还是发了一通火后再也不管江落雪的事。 于是,在一个残阳如血的黄昏,江落雪被一顶小轿抬进了沈府。 但由于此时沈景煦尚未娶妻,按理是不应先纳妾的,故而对外只宣称江落雪应好友沈若初邀请来府中小住,日后再做打算。 于寇氏和江落雪而言,江落雪既无需以妾室之名受人鄙薄,又给了她与沈景煦接触的机会。 于沈若初而言,她更不愿自己的哥哥因为江落雪而沾染污名。 故而,在对江落雪的身份上保持暧昧态度这件事上,几人竟心照不宣地达成了一致。 江落雪的院子被寇氏安排在了沈景煦和沈若初的院子中间,如此既能方便她接近沈景煦,也便于在外人看到时为江落雪圆说。 不知是不是生了这个不争气的女儿的气,江落雪被抬进沈府之后,身为安京城首富的江家竟然一箱嫁妆也没往沈府送进来过。 不过寇氏原本也不在意这个,如今江落雪终于进了沈府,可以日日见到她了,这比什么都重要。 自江落雪进门,寇氏便恨不能将府中最好的东西都用在她的院子里,只是碍于人言不敢做得太过,却仍旧是做到了事必躬亲,处处都为江落雪安排得妥帖舒适。 相形之下,连她以往对沈景煦只一味地用银钱用奢侈供养的“慈爱”倒是黯然失色了。 如此看来,江落雪入住沈府,倒像是赢了一局。 但除了沈若初之外,这府中可还有的是不想让江落雪舒心的人。 第五十五章 把她赶出去 沈景煦作为沈府唯一的嫡子,又生得玉树临风卓尔不凡,这府中多的是痴心妄想爬上他的床成为他的人的丫头。 这些丫头以往碍于寇氏的威慑以及沈景煦的端方持重而不敢肖想。 可江落雪住进来之后,她们便陆陆续续听到了沈若初想让她们听到的有关于江落雪的传闻。 当得知这女子是对大少爷心存爱慕求而不得甚至试图下药诱惑之人后,这些丫鬟一个个都不平起来。 大少爷那样一个画中仙一般的人物,这个看起来不比她们高贵多少的女子凭什么敢起了这样的觊觎之心! 尽管这些下人不敢明着和江落雪作对,但有的是办法膈应她。 江落雪怕是自己也没想明白,寇氏派来服侍她的丫鬟怎么一个个都对自己神色冷淡甚至还带了一丝不屑。就连她带来的丫鬟倩儿也没少被这些沈府的人欺凌。 倩儿被暗中打骂得多了,渐渐也长了些眼色,甚至有几次看见那端饭的丫鬟朝江落雪的饭菜里吐口水也还是悄悄地躲了起来假装没看见。 江落雪也曾尝试着让寇氏给她换了一批下人,但结果并没有好到哪里去,对于一个不知检点甚至称得上是没有廉耻的女子,即便是对沈景煦并无他念的下人们也自恃正义而十分轻视于她。 故而对她的使唤,这些人虽然也都去做,但却总归是不会做得让江落雪十分满意就是了。 要么是被褥上清洗不干净,要么就是给江落雪端的洗脸水太烫或太凉,要么就是用发霉了的茶叶冲水。 江落雪如今在沈府的身份本就尴尬,非主非客非妻非妾,她也没有资格去管教教训下人。 不过,尽管沈府的下人没少给江落雪使绊子,使她在沈府的生活并没有那么惬意,但她暂时还顾不上收拾她们。 她如今最恨的人,就是沈若初和沈老夫人。 若不是这两个人,寇氏早就说服了沈志彬让沈景煦娶她过门了,她哪里还需要受这种不明不白的气! 尤其是那个沈若初,亏自己以前还拿她当好友,想着拉拢她,还愿意让郑君牧那样一个侯府世子娶了她,可她却在最重要的时候,狠狠咬了自己一口! 既然如此,那就别怪她狠心了。 “可是,若初她毕竟是...” 夜色下的沈府花园里晚风阵阵,沁人心脾的花香包裹下,一双淬了毒的眼睛却十分违和。 “毕竟是沈府唯一的嫡小姐,是您的宝贝女儿对吗?” 江落雪站在风里,身着一件白色常服,已然宽了一圈的衣摆衬托下越发显出了她的形销骨立,看上去实在惹人怜爱。 江落雪倒也不是有意做出这副姿态的,实在是最近发生的一连串的事,让她怎么也无法安安心心地将自己养到珠圆玉润。 站在她对面的寇氏满眼的心疼,忍不住就想伸出手去摸一摸江落雪的脸,但终究是忍住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觉得,这事万一处理不好,怕会影响到你和景煦,你也知道,景煦和若初的感情很好...” 江落雪眼底森意更重。 “正因为如此,我才要设法将她赶出去才行,否则有她在一日,你觉得我还有机会接近‘令郎’吗?” 寇氏心中一痛,不敢再与江落雪对视。 “此事事关重大,你容我好好想想,该怎么做。” “不劳您费心,我早已有了计划,我只需要沈夫人在必要的时候帮我一把就行了。” 也不知是不是入了秋天凉了的缘故,沈老夫人在江落雪进门之后不久,便染了风寒病倒了。 孙大夫前前后后来了四五次,药方子改了又改,却不知怎么的,老夫人的病始终不见起色。 沈老夫人一连病了多日,就连正值升任关隘之际的沈志彬也不得不向工部告了假回家侍疾。 尽管他十分在意自己的前途,但当朝天子极重孝道,沈志彬更不能不顾及自己的名声。 担心影响到自己的升迁,沈志彬心中自然窝了一肚子的火,却又不知道朝谁发,故而除了在老夫人面前之外,整日都是阴沉着一张脸,沈府阖府上下的气氛都是十分紧张压抑令人窒息的。 没想到几日之后,这压抑的气氛中又多出了几分恐怖。 接连两个夜晚,都有下人在园子里的梅树下见到一名一袭白衣长发披散的女子在攀折花枝。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采摘下来的枝叶,这人竟悉数塞入了口中,并发出瘆人的咀嚼声音... 有胆子大点的下人举着灯笼照过去才发现,那惨白得不像活人的一张脸,竟然跟自家二小姐沈若初的脸一模一样! 这还不算,沈家大小姐沈歆瑶某日夜里忽然发了疯一般地在府中狂奔大喊,说是有人要杀她。 没过两日,又有下人在沈若初的隐月阁门前摔破了头,险些就没救回来。 这一桩又一桩的突发事件使得沈府中人应对不及精疲力尽。 尤其沈志彬更是趋于崩溃状态。 这一日,听闻老夫人服下药之后又悉数吐了的消息,沈志彬更是焦急无措。 寇氏在这时捧了一盏莲子羹走了进来。 “你不在母亲房内侍候,这时候回来做什么?” 沈志彬一肚子的火气没处发,看着寇氏很是不满。 寇氏被沈志彬训斥了一句,也并未表现出不满的神色,反而柔声对他道:“母亲那里有崔嬷嬷照应着,情况暂时已经稳定下来了,妾身担心老爷焦虑过度再伤了身子,便先赶来想替老爷分忧。” 沈志彬端起莲子羹饮了几口,火气下去一些,却还是心情郁郁。 分忧,他的忧又岂是轻易便能分担得走的! 寇氏见沈志彬神色稍缓,这才凑近了替他捏起了肩。 “老爷,您有没有想过,最近府里发生的这些事,或许并非只是偶然或是巧合?” 沈志彬掀起了眼皮,看向寇氏:“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寇氏神秘兮兮地环顾了一下四周,压低了声音:“妾身总觉得,府中或许是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在作祟……” 沈志彬手中的汤匙叮当坠入碗中。 第五十六章 登徒子还敢约见 由于祖母尚在病中,近来沈若初出门的次数也少了许多,几乎日日都要去老夫人房中伺候半日。 倒是当初因为她几日未去请安而跳出来冷嘲热讽阴阳怪气地指责她的沈歆瑶,一连几日装疯卖傻地躲在自己院子里不出门,便是先前也没见她主动提出过去侍奉。 这一日,沈若初又在老夫人房中伺候了一夜,见祖母夜里咳嗽不止,还吐了两次,容颜也比之前更加憔悴苍老了,沈若初的心疼得厉害。 也是在这时,她忽然开始怀疑起来。 祖母的病倒真的只是因为风寒么?那为何先前药到病除的孙大夫这一次对祖母的病束手无策了呢? 究竟是他看不出祖母的病情,还是……有人不让他医好? 沈若初在回隐月阁的路上就下定决心要想办法让知秋去为祖母诊一次脉,好好看看她患的究竟是什么病。 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自打祖母病倒以来,她院子便布满了以保护照顾老夫人为名的寇氏手底下的丫鬟婆子。 沈若初每次到祖母院里时,那些丫鬟婆子盯她盯得都很紧。 但她相信自己总能想到办法的。 还没等她想出可行的办法,便见冬月进了隐月阁,手里还拿着一封信。 “这是什么?” 沈若初想不出来这时候谁会给她写信。 冬月看了看封得严密的信封,摇摇头道:“这是一个小叫花子送到门房那里的,口中指明是要送信给二小姐。眼下人已经走了。” 沈若初带着疑惑拆开了信封,却见内里只有一张字条。 “虎狼环伺,姑娘危矣,若想无恙,未时天香净字一号见。” 知秋替沈若初散发时接过了她手中的字条。 “这写信的人藏头缩尾,不知道是什么用意,很有可能是个陷阱,小姐还是不要理他了。” 沈若初却摇摇头道:“无妨,明里有你,暗处有阿斯尔,没人能把我怎么样的。” 她很好奇这写信的人是谁,又想和她说些什么。重活一世,她势必要将那些躲在暗处的“鬼”一一揪出来, 将一头青丝随意散落之后,一宿未眠的沈若初早点也没用,就上床补觉去了。 一觉醒来已是将近晌午了,沈若初随意用了些清淡的饭菜便带上知秋出了门。 两人在街上随意闲逛着,来到了不久之前江落雪设计沈景煦的那间茶楼。 沈若初想不明白约她的人怎么会约在这里,对那写信的人身份也更好奇了。 有一瞬间,她甚至想到了陆逾白。似乎除了他以外,她实在也没有和别的什么人有过多余的交集了。 然而,等一踏入字条上写的那个包厢,她就后悔了。 坐在那里一脸期待地等着她的人,是郑君牧。 沈若初转身就要离开,郑君牧却迅速站起了身道:“沈姑娘留步,在下确有要事想要告知于姑娘,事关重大还请姑娘三思。” 沈若初站住了。 联想到最近沈府发生的一系列怪事,她忽然有了些隐隐的预感。 见她转过身来,有了留下的意思,郑君牧又看向知秋道:“此事不便说与外人听,沈姑娘可否先屏退贵属?” 沈若初脸色一冷,道:“郑公子请慎言,于我而言,知秋并非外人。” 知秋心中一暖,在郑君牧看不见的角度对他暗戳戳翻了个白眼。 还想得寸进尺,这里唯一的外人是你才对吧? 郑君牧本想借此机会能与沈若初单独相处,眼下被沈若初呛声,心中虽有微愠却仍是讪笑道:“沈姑娘坐下说吧。” 沈若初远远地坐在离郑君牧最远的一张凳子上,对他推过来的茶杯也视而不见。 她嫌脏。 “郑公子有话请直言吧!” 沈若初面对郑君牧时没有什么耐心,就连装也不想伪装一下。 看到他那张热忱虚伪的脸,她脑海中就止不住想起上一世他如何对自己嘘寒问暖殷切备至,正是因为他的出现填补了她自小便极少享受过的温暖空缺,才会让她毫无保留地相信了他。 在嫁入承荣侯府之后,即便承荣侯和侯夫人对她诸多不满各种吹毛求疵,她也仍旧做足了一个贤良媳妇该做的一切,甚至不惜亲手作羹汤日日服侍那个恶婆婆,纵然被她百般刁难也还是坚持晨昏定省,在他们生病时衣不解带地侍奉榻前,甚至将自己微薄嫁妆中被她经营得正当红火的铺子悉数变卖填补家用。 然而这一切并没有换来那一家人的感激和善待,反而更加得寸进尺地欺凌于她。 而郑君牧每次也只是一句草草的安慰便将她敷衍了过去。 而那个时候,沈若初一直以为,郑君牧只是夹在他和侯府之间左右为难无法发声而已。直到这一世,她才明白,对于一个从未放在心上的人,即便装得出一时的关心,也无法将真正的在意演绎在生活的各个方面。 甚至于,她还想起一个细节。 她原先在沈府时的食物里是被寇氏加了料的,可嫁入承荣侯府之后,为了取悦郑君牧使自己变得赏心悦目一些,她已经有意识地在节食了,可身量却丝毫未减,皮肤上的暗疮也从未消退过。 如今看来,应当是她嫁入侯府之后,侯府里还有人接手了寇氏的那份工作吧,而郑君牧对此是否知情犹未可知。 但是无论他是否知情,这笔账沈若初都会记在他的头上! 因为若是有人在她成婚之后还想害她,那个人必定是江落雪,也只有她有那样的手段和财力能收买正内里虚空的承荣侯府中人,而江落雪和郑君牧本就是一丘之貉。 因此,如今见了郑君牧,江落雪又怎么可能会给他好脸色? 郑君牧似乎并不在意沈若初的态度,在他看来,沈若初的这抹清冷与江落雪的妩媚娇柔恰好相映成辉,更激起了他心中的征服欲。 而且,他一开口说出的话便吸引了沈若初的注意。 “沈姑娘可知道,贵府近来一连串的诡异事件究竟是缘何而起?” 第五十七章 谁下的毒 沈若初微启朱唇,语气并无波澜:“你想说什么?” 郑君牧露出担忧的神色来,说道:“发生了这么多事,沈姑娘难道没有想过,或许是府中是出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在作祟?” 沈若初眼底闪过一抹讽刺。 要说不干净的东西,还真有一个,不就是新进府中的江落雪嘛。 见沈若初不说话,郑君牧又道:“在下不才,几年前曾于清心观结识一位道长,前几日偶遇道长出现在安京城,交谈之下方才得知,贵府有人欲请他下山前往府中除祟。道长还说,请他的人言辞之间似乎有意引导他将那祸乱府中的妖物指向于你。” 沈若初脸色滞了一滞,却也很快神色如常了。 郑君牧看在眼里,对沈若初的欣赏之意更增添了一层。 沉着淡定宠辱不惊,这样的女子岂不是做侯府主母的最佳人选? 沈若初都不用想就知道暗地里搞这些小动作的是谁。 她只是不明白郑君牧为什么要将这件事告诉她? 莫非这又是他和江落雪设计的什么连环计? “多谢郑公子告知此事,若初还有事,便先告辞了。” 郑君牧一见她要走有些急了,慌忙站起了身就要追出去,“沈姑娘!” 沈若初站住了,眼角带着些嘲弄的笑意,“怎么,郑公子是觉得今日提供了信息给我,需要我向公子表示谢意?” 郑君牧面色尴尬地顿在原地,悻悻道:“在下自然不是这个意思,挟恩图报岂是君子所为,在下只是...” “若初也觉得,郑公子必定不是趁人之危之人,今日之事若初铭记于心,改日定当有报。” 不光要报,还要新仇旧怨一起报。 说完沈若初脚步未停径直离开了。 郑君牧听了这话心里舒坦了许多。 反正他也没指望凭着这一件事就能将沈若初拿下,但听她这话的意思,至少二人的关系是拉近了许多吧,那以后就有的是机会。 凭他这般俊美的容貌、高贵的出身和不俗的才学,这安京城中想嫁他的贵女不知有多少,只要他想,还不是勾勾手指的事! 或许沈若初也早已对他动了心的,否则为什么她在别人面前都没有这般冷漠疏离?他能够感觉得到,沈若初对他,和对别人不一样。 欲擒故纵,她一定是在跟本世子玩这一套! 回沈府的途中,沈若初绕道到了城里十分有名的四喜斋,买了一些甜点回去。 将近傍晚时,沈若初带着知秋,又来到了沈老夫人的房中。 崔嬷嬷也在,自打沈若初进来,崔嬷嬷的目光便始终黏在了她身上。 “崔嬷嬷近日照料祖母辛苦了,”沈若初寒暄一句,神色中毫无主子的倨傲之气,这令崔嬷嬷心底十分受用。 “近日府中事多,大家都辛苦了,我今日出门带了些四喜斋的点心回来,已经送到各院了,嬷嬷也来尝尝吧,这核桃糕很难买的。” 沈若初说着,将一包贴着核桃酥的点心打开来。 四喜斋的点心十分有名,向来都是要排长队才买得到,沈府这些下人们平日里哪有这个口福。 崔嬷嬷犹豫了一下,终究没忍住那四溢的香气而上前拿起了一块放入口中,剩余的点心沈若初便分发给了其他的丫鬟下人。 沈若初接过丫鬟手中的药和蜜饯,坐在沈老夫人的床头正要喂药时,忽然听到一旁的崔嬷嬷发出了异样的动静。 她转头一看,只见崔嬷嬷脸色涨红,大口喘着粗气,看起来呼吸有些困难,她拼命伸出挥舞的双手上出满了红色的疹子,密密麻麻看起来十分吓人。 “崔嬷嬷,你怎么了?” 沈若初将药碗一丢,跑到崔嬷嬷身边。 “老奴花生...过敏!” 崔嬷嬷用像是一只公鸡被掐住了脖子一般的声音挣扎着说出了这几个字,便再度大口大口地喘起气来。 沈若初呆住了,半晌才急道:“这核桃酥中掺杂了少量的花生粉,我不知嬷嬷不能食用花生...” 见崔嬷嬷憋得说不出话来直摆手,沈若初这才反应过来,慌忙冲着外面大喊道:“快来人!” 几名丫鬟匆忙跑进来,见到眼前情形也都吓了一跳。 “崔嬷嬷花生过敏了,快将她送回去,请大夫为她诊治!” 立刻便有两名丫鬟接过了崔嬷嬷,却怎么也搀不动已然浑身瘫软的她。 “愣着干什么,你们也去啊!”沈若初对另外两名丫鬟喝道。 “可,老妇人这里...” 一名丫鬟嗫嚅着,不知如何是好。 沈若初急得直跺脚:“祖母这里有我,人命关天,崔嬷嬷可是母亲的乳母,她要是出了事母亲不知要多难过了,还不快去!” 这几个丫鬟都是寇氏院里的,虽平日只干院子里的杂货也知道崔嬷嬷是寇氏极为看重的人,此刻见沈若初这么说,也都不敢再耽搁,慌忙扶起了崔嬷嬷往外走去。 眼见几人的身影消失了,沈若初的眸色也逐渐冷下来。 “知秋,快去看祖母。” 知秋闻言,快步走到沈老夫人的身边替她把起了脉。 把完脉,她又翻开正昏睡着的老夫人眼皮观察了一番,之后才转过身来,声音有些沉重:“小姐想得不差,老夫人的确是中了毒。” 沈若初的故意停了一拍,连她自己都没有觉察到,她的手在无意识地微微颤抖。 “是什么毒?严不严重,你能不能治?若是你不能,那林大夫能不能治?” 沈若初一连追问了几个问题,语气一句比一句急切。 知秋走到她身边,握住了她的手,“小姐你别慌,老夫人中的应当是较为寻常的凌霜花毒,中此毒者寒气入体,便会反复出现高热不退之症,状如风寒。解读之后便可自行退热了。但因老夫人年事已高,此番折腾下来于她身体定有损伤……” 沈若初想也不想,“走,我们现在便去给祖母抓药去!” 此刻她连心底的恨意和愤怒都顾不上了,只想着先治好祖母的病再说。 然而,刚走到门口时,她们却被一伙人气势汹汹地拦住了。 第五十八章 又一个叛主的 “小姐这是要去哪儿?” 带头的人是吴管家,也是寇氏的亲信心腹。 沈若初美眸一闪,“吴管家这是管到我的头上来了?” 尽管她这话是带着些笑意说出来的,可吴管家却没来由地感到头皮一阵发麻。 见了鬼了,这个以往唯唯诺诺的二小姐如今竟能给人这样的威压。 “二小姐您说笑了,我只是来请小姐到前院去一趟,府里来了客人,夫人要召集所有人过去。” “来的是什么贵客需要阖府迎接?”沈若初心知不会是什么好事。 吴管家垂了眸子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侧身让开一条道,“二小姐请吧,让夫人等久了就不好了。” 沈若初见吴管家带了好几个人来,知道自己今日若是不让阿斯尔现身此刻定然是离不开沈府了,她也想去看看,寇氏又在搞什么鬼。 于是她没再说话,昂着头穿过这几人,朝前院走去了,而知秋被吓到了一般,竟然没有跟着她,而是直接朝着隐月阁去了。 不过寇氏只说要带去沈若初,因此吴管家也并没有理会那个看起来被吓到了的丫鬟。 沈若初来到前院,远远地看到院子正中的来人和他摆出来的架势,心中便有了数。 “母亲,若初方才在祖母房中侍疾,来得晚了些,母亲见谅。” 当着这么多人,她还是要给寇氏一些面子的。 寇氏沉着一张脸不想理她,却又碍于面子不得不冷淡地嗯了一声。 正在这时,那不知何时搭建起来的道场中,身着黄色道服的那名道长忽然怒喝一声,手中的桃木宝剑直冲沈若初而来! 沈若初一惊,却并没有躲开,甚至连一声惊叫都没有发出,而是波澜不惊地看向了那道士。 原本以为能逼得沈若初失态大叫的道士反倒被她眼中的冷静沉着甚至是淡淡的嘲弄给震慑住了,心悸之后一阵恼怒涌上了心头,与此同时他眼中也一闪而过一抹淫色。 “大胆妖孽,竟敢私自下山入世祸乱人间,见了本道还不乖乖伏诛,当心本道将你打得魂飞魄散神形俱灭!” 听着这道士虚张声势糊弄人的话,沈若初忍不住在心底替寇氏心痛起了银子。 请他来做这场戏定然花费不少,怎么请回来这么一个不中看也不中用的草包? “道长,你是在说我吗?” 沈若初一开口的声音轻灵悦耳,这任谁听了也不会觉得是什么妖孽的声音的。 那黄衣道人后退一步收回了剑,对沈若初行了一礼。 “贫道方才所指,乃是附着于二小姐身上的山妖,此刻它怕是正在沉睡中,因此二小姐现下还能神智正常,但到了夜间它便会苏醒并操控着小姐的身体,使二小姐做出一些违背意愿的事来。” 沈若初还没说话,便有一名丫鬟惊叫着,跪在了地上。 “的确如此,前几日还有人亲眼看到二小姐在夜间啃食梅树的枝叶子!” 那道士一副了然于胸的神色,“那山妖原本居于山间,只以花叶绿植为食,但如今既已入世并附着于人体,只怕再过一阵便不满足于只饮食草叶植被了,随着时日渐久,只怕它体内凶性被逐渐激发,届时只怕是要伤人了!” 这话一出,沈府被召集过来的主仆一群人立刻窃窃私语着,各人脸上皆露出惊骇的神色来。 这时尹姨娘也壮着胆子发问道:“敢问道长,近来府中频发怪事,是否也与这山妖有关?” 道士凝神看了沈若初半晌,又闭着眼睛掐指自语片刻,答道:“正是,这山妖妖气太重,以至将府中的祥瑞之气冲撞了,并招来邪气导致灾病,若是山妖不除,只怕府中还将有大祸!” 窃窃私语的声音变成了一片哗然,更有那胆小的丫头直接吓哭了。 寇氏若有所思道:“难怪老夫人的病久治不愈反反复复,竟是这个原因。” 道士一听忙道:“若是府上还有病人,那多半是被这山妖缠上了,山妖不会伤害寄居之人,但其邪祟之气却会侵入其身边之人使其缠绵病榻,若要救治贵府老夫人的病,除灭山妖更是刻不容缓!” 在沈若初到来之前,这道士已然先以一招“扫堂邪祟”送走了院子里的一些作祟小鬼,满院子的人可是亲眼看着那黄表纸上面清晰浮现出来的血印子的,眼下他说的话自然没人怀疑。 沈若初抬起眼睑,长长的羽睫像蹁跹的蝴蝶一般晃了一瞬,道:“敢问道长,要如何除灭我这只‘山妖’呢?” 那道士看着沈若初镇定自若的神态,气势竟不自觉矮下去几分,道:“二小姐说笑了,贫道要除的,自然不是二小姐,而是附在二小姐体内的妖。且贫道做法亦绝不会伤到二小姐玉体半分,还请小姐放心。” 沈若初倒是不知道这道士究竟想做什么了,难道费了这么大阵仗,就是为了折腾她一番,想让她丢点面子吃点苦头? 江落雪下手何时这般仁慈了? 沈若初还没说话,便见惜夏从她身后站出来,怒声道:“你这老道,无凭无据便说我家小姐山妖附身,我看你口歪眼斜,印堂发黑,才像是被痨病鬼缠上了呢!” 黄衣道士原本正享受着满院子人恭恭敬敬的顶礼膜拜,此刻突然冲出来这么一个丫头斥责自己,面上当即便黑了下来。 “放肆!” 寇氏扬声厉喝,“玄空道长是我专门从清心观请来为沈府消灾除祟的,哪里你个小贱蹄子说话的份儿?!不知死活的东西,来人,给我拖下去打!” “谁敢!” 这一声不弱于寇氏的喝声响起时,连寇氏都蒙了。她傻着眼睛不可思议地望向发出声音的沈若初,脑子里却只有一个念头。 这个她养了十几年的女儿,疯了! 难怪落雪要生出这样的法子来对付她,真是用对了招数! “惜夏是我的人,今日我看谁敢动她!”沈若初迎上一周不可思议到震惊的目光时,心里却是前所未有的痛快。 “惜夏不过是为护主而已,今日他所说句句在理。这位道长无凭无据地说我妖孽附体总该有个说法吧?倘若真如这位道长所说我是山妖附体,那此刻我若是伤了什么人的性命,那便与我无关了!” 沈若初戾气一爆出,便将周遭人都镇住了,就连那道长也一时不知该如何了。 “奴婢可以证明,二小姐近来的确...行为诡异...” 这个有些畏缩犹豫的声音响起时,沈若初的瞳孔缩紧了。 她竟没防备,身边还是藏了个叛主的! 第五十九章 二小姐是个丧门星 沈若初冷冽的眼神扫过春雨身上时,她瑟缩了一下身上立时起了一阵寒意,却还是壮着胆子继续说了下去。 “奴婢有好几次夜里看到小姐出了院子,朝花园去了,且每每都是面色惨白神态异样,看起来全然不是平日模样。” 春雨是隐月阁的人,她的话自是有些可信度的。因此她一说完,院子里这些人便都跟见了鬼一样自动朝着远离沈若初的方向退开了半步。 寇氏掩饰不住面上的得意,用下巴盯着沈若初问道:“你该不会想说,这些下人中只有维护你的才是你的人吧?” 沈若初冷哼一声:“我倒是不知道,向来寡言少语的春雨能有这般气魄。” 春雨吓得跪在地上,嘴里却仍道:“小姐息怒,春雨也只是为了府上的家宅安宁才不得不说实话!” 惜夏气得要过去打她,却被寇氏身旁的婆子按住了,只得双目怒睁着,冲着春雨叫道:“你个忘恩负义的蹄子,往日小姐待你不薄,你让猪油蒙了心的竟来害小姐!” 沈若初转头,以眼神制止了惜夏的怒骂。眼下她不愿惜夏再为了她触怒寇氏招来皮肉之苦。 春雨垂着头,面对惜夏的怒骂她就像没听到一样,既不反驳也不辩解,倒显出了几分委屈。 “想来今日这位道长的确是展示出了过人的本事,才会令你们如此信服了。 既然如此,那我便与这位道长斗斗法吧。大家可能还不知道,我年前那场重病时曾神游太虚,得了太乙真人心法相传故而才性情有所转变。 近来府中怪事频发,原就是有人故意施了邪术所致,今日一见道长我才知道,这一切都是你施法所致,之后再入府以捉妖为名骗取钱财罢了。否则你今日初次进府,怎么就知我是府上二小姐,想来必定是对沈府经过一番调查的!” 沈若初的话又引起一阵议论。 “二小姐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这道长看起来对府里很熟的样子。” “说起来二小姐就是那场病后心性大变的,她的话倒有点像真的了...” “不是说相由心生,你看那道人面相奸邪,看着真有可能是那种施法作恶又假装救济来骗钱的人。” “一派胡言!”玄空道士见沈若初几句话就让风向隐有扭转之向,不由恼羞成怒,挥剑便向沈若初刺来,“贫道不过是根据面相推测而知小姐身份而已,二小姐此刻胡言乱语言行无状看来是体内妖孽已醒,请恕贫道无礼了!” 他此刻只想先狠狠教训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一顿再说。 沈若初嘴角微微扬起,像是根本没把眼前的人放在眼里,只见她轻轻一抬手,那道士手中的剑便飞了出去,直直地刺在了他布置的道场的正中心。 这自然是躲在暗处的阿斯尔暗中相助的。 道士见状更是大怒,转身端起案台上早已备好的一盆黑狗血就要朝沈若初泼过来,却不知怎么的脚下一软咚地跪倒在地,一盆黑狗血悉数浇在了他的头上。 紧接着,他身后的令旗、供桌忽然齐齐倒落,供桌上摆放的三清铃法印等物叮叮当当地尽数散落一地。 道士习法多年,这样的情形还是第一次遇见,不由得露出惊骇的神色。 抹了一把面上的血污,道士勉强抬起微软的双腿,走到寇氏面前说道:“沈夫人,此山妖妖法太高,贫道实在有些无能为力。贫道方才看过看过二小姐命格,此女命格过硬,容易克亲,乃是天煞孤星六亲皆丧之命,这也是山妖会找上她的缘故。夫人还是趁此山妖能控制住时,尽快将二小姐送往家庙吧,否则沈府必将不得安宁。” 沈若初心下明了。 这才是他们的目的吧。 给自己扣一个命硬克亲的帽子顺理成章地赶出沈府,如此就没有人能阻止江落雪趁机接近哥哥进而控制整个沈府了。 沈若初和道士斗法闹出这一出,围观的下人们有些开始暗暗在心底猜测起了她“得了太乙真人真传”的可能性,还有一些却是流露出了实实在在的恐惧,担心真如道士所说,沈若初身上的山妖法力太高,如此下去会不会有一天将他们都吃了? 谁也没注意到,沈志彬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今日工部有要务,还在假中的他刚被请回去相商,却被告知家中出了事,又匆匆赶了回来,一回来便看到这样的场景。 看着眼前满地的狼藉,沈志彬不满地蹙起了眉头。 他是同意了寇氏请人来做法驱邪,却没想到会闹成这样。 重重地咳嗽了一声后,寇氏循着声音看到了面色阴沉的沈志彬,心中不由咯噔一声。 她是专门趁沈志彬不在才请人来的,怎么这么早,他就回来了? 但一想到刚才发生的事,她又挺直了背。 身为一府主母,她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府中安宁,是沈若初顽劣乖戾,才造成眼下的局面。 想到这里,她匆匆走上前去,避重就轻地将方才的事讲给了沈志彬,当说到沈若初克亲的时候,果然看到沈志彬蹙起了眉头。 “妾身想起来,当年就是在生若初的时候难产险些殒命,还为此伤了身子再也不能有孕,近日老夫人又缠绵病榻久病不愈,如此看来玄空道长的话也不能不信。” 寇氏知道,沈志彬既在意自己的面子仕途,更在意自己的身家性命,如今听说府中竟然有一个这样的丧门星存在,他还怎么可能任由沈若初安然地继续待在府中? 果然,沈志彬听完寇氏的话,再看向沈若初的目光中便多了一分冷意。 虽说沈若初是他的亲生女儿,但跟这一府人的安危比起来,沈若初自然没那么重要了。 更何况,也不是要她的性命,只是将她送往家庙念经修佛而已,有何不可? 一院子的人看到沈志彬这个神色,心中便大概有了数。 看来这位沈府二小姐,今日这主子的生活算是过到头儿了。 “阿弥陀佛!” 忽然,一声响亮的佛号在众人身后响起。 第六十章 坑蒙拐骗的假道长 众人循声望去,见一长须僧人双手合十,站在院内,僧人须眉皆白,面目慈祥,一出现便使得府中原本剑拔弩张山雨欲来的紧张压抑气氛被祥和悲悯之气冲淡了不少。 寇氏面色不虞,对那僧人道:“今日府上有要务处理,师父若是化缘改日再来吧!” 但即便是沈志彬这般不通佛法的人也能一眼看得出来,这位老僧绝不是寻常的僧人,更不像是挨家入府化缘的。 “贫僧觉敏,今日路过此地,见府中隐有贵气显现,却被一道戾气挟裹着甚或有吞并之势,心有有所不忍,故而赶来一观。” 僧人的身份使得在场的沈家人皆是大吃一惊。 那些下人们也有一些听过觉敏的名号的,却终究没有沈志彬这些主子们的震撼来得强烈。 觉敏大师是谁?那可是大朔名寺福源寺的得道高僧,是当今皇上年年到福源寺进香时都要与之论禅甚至有时还会吃了闭门羹不得见的人! 坊间甚至有传言称觉敏大师乃是普贤菩萨转世,乃是当今世上绝无仅有的已开天眼的高人。 他的话,自然没人敢疑。 沈志彬先是大喜又是一惊,慌忙问道:“敢问大师,此事可有破解之法?” 还没等觉敏回话,他又补问了一句:“还想请问大师,那贵气是从何而来?戾气又是由何而生?” 觉敏一双澄亮睿智的眼睛在院中人的身上看了一圈之后,定在了沈若初的身上。 沈若初被这样一双如泉水般透彻明亮的眼睛盯着的时候,竟然丝毫不觉得有不自在,心中反而多了一分安定之感。 “贫僧冒昧,施主可愿告知生辰八字?” 沈若初恍了一恍,其他人却都听了出来,觉敏大师这是要为沈若初看八字批命格了! 要知道,就连宫中贵人想求觉敏大师一卦都不易,这些年来,安京城中也就只有宣国公府二小姐温念璃得以被觉敏大师批了个贵不可言的命格,那还是因为宣国公似乎曾有恩于觉敏。 然而,沈若初行了礼要报时,却想起她只知自己的生辰,并不知八字。 寇氏犹豫着报出了一个时辰,觉敏大师闭目一思后锁紧了眉头。 “若按照这个时辰来看命格一般,但这位施主的面相却是不符的,若是提前半个时辰才对得上。” 寇氏目光飘忽,敷衍道:“当日生产时我难产昏了过去,具体的时间记不清楚了,或许正如大师所说吧。” 觉敏这才点头道:“如此看来,这位女施主正是贵府的大贵之人,施主命格乃是天赦入命,可令施主一生遇难呈祥,且福气厚重财官双美并可泽惠周边,实在是一颗难得的吉星。” 觉敏大师这话,却是和方才的玄空道士所说完全相悖,按照玄空道士所说,沈若初就是一颗不祥的灾星,可此刻觉敏却说沈若初是吉星。 这两人的份量自是不可同日而语,可玄空毕竟是寇氏请过来的人,她又怎么肯打自己的脸? “即便如此,若初如今已被山妖附体,为避免府中再出灾祸,还是先把她送到家庙,过个一年半载的等她身上的妖气除净之后再接回来也不迟。” 寇氏在沈志彬身旁的低语却被较寻常人更为耳聪目明的觉敏大师听了去。 他手中禅杖一杵,双目中射出精光,喝道:“出家人不打诳语,施主修道之人,怎可随意以鬼神妖言之说诬人声誉?难怪贫僧方才见那贵气被戾气所绕,想来便是施主这惑众之说所致吧!” 玄空早在觉敏报出名号时就被吓得两股战战了,可这会儿觉敏质问起他时,自觉丢了面子的玄空又耍起横来。 “和尚,你凭什么说贫道是胡说?你看不见那山妖是因为你的修为不够,你修佛我修道,我本就是专捉这些魑魅魍魉的,而大师倒更像是专于沽名钓誉,我们各司其长,你倒也不用说教我!” “你修的是哪门子的道?” 门口又有声音响起。 沈若初唇角一勾,看来今日这沈府是真够热闹的。 玄空转过身去看向来人时,脸上的神色比方才被泼了一脸黑狗血还要惊骇,眼睛瞪得能在夜里当灯用。 “师...师兄...”玄空的眉眼迅速耷拉下来,像是一张被雨浇过没来得及拧干的抹布。 “你早已被逐出师门,这声师兄大可不必,贫道受不起!” 走进门来的,也是一个道士装扮的人,但这人比起面目猥琐的玄空来看着就顺眼多了。 他径直走到觉敏的面前,将拂尘收入怀中,一面躬身,一面抱拳拱手口中道:“无量天尊。” 觉敏双手合十回了礼后听那新来的道人说道:“久闻觉敏大师高名,今日得以一见实在是玄妙之幸。这玄空与我原本是清心观的同门师兄弟,后因屡屡触犯师门诫规而被逐出师门,今日他若言语上有冲撞大师之处,玄妙在此代为赔罪了!” 觉敏微微一笑,并不在意,而是对着沈志彬道:“贫僧不会看错,贵府非但并无妖气,反倒是有腾云贵气,只是那贵气看似已有离府之意,只怕贵府很难留住,还望施主能怜取眼前珍重当下。至于府中怪事,只怕并非天灾实乃人祸了。” 觉敏大师的话到了这时便再无一人敢疑了。 谁能想到,这个夸夸其谈自吹自擂的玄空道长竟是个被逐出师门的道家败类! 周围下人更是纷纷议论起来:“就说咱们二小姐是个有福的,这假道士满口胡言,真该把他的牙拔光!” “就是就是,大小姐平日里性子良善,对谁都好,怎么会是不祥之人?” 这一下子,寇氏的脸色再也绷不住了。 这道士不是她亲上清心观招来的,究竟是个什么来头她也不是很清楚,眼下既已被证实是个假道长,那她这个主母便无论如何也逃脱不了疏忽之责了。 “妾身,妾身也是被这道士骗了,他打着清心观的名头行事,妾身不知道...” 寇氏看向丢了面子的沈志彬,见他狠狠瞪了她一眼,心中更是惊慌失措。 “今日之事多谢觉敏大师和玄妙道长了,如今既然诸事已分明,便断然不敢再劳烦二位,改日沈某必亲至福源寺与清心观叩谢。” 这委婉的逐客令当事人怎会听不出来? 觉敏和玄妙分别行了礼,离开了。 觉敏在离开之前,似乎还多看了沈若初两眼,只是沈若初沉浸在自己的疑惑中,并未注意。 玄空眼看玄妙离去,也想跟在他身后悄悄离去,却被沈志彬的人拦了下来。 第六十一章 还是个淫棍 玄空看着冷脸站在自己面前的几人,顿时慌了。 “你是哪里来的坑蒙拐骗的假道人,竟敢诓到我沈府头上来了!给我拿下送到京兆府去!” 沈志彬一声令下,早已看这老道不顺眼的几名家丁护院便一股脑冲了上去,将人按在了地上。 沈若初自年前病愈之后,便懂得了想要在这府中立得住便要恩威并施的道理,对于这些平日里并无往来的家丁,她虽不曾厚待却也会不时借着各种名义让知秋替她打赏一二。 也正是因此,在沈歆瑶于她生辰那日做手脚被罚之后,她才能那么快就立下了威。 这沈府中能够把这些下人当人看的,也就沈若初和沈景煦了。 方才见那玄空道人说沈若初被山妖附体而害怕退避的下人意识到被骗之后,便将心底涌起的惭愧不安都算在了这道人的头上,下手自然也毫不犹豫。 玄空胳膊被反扭着按在地上,脸都擦伤了一块。 这还不是最可怕的,当听到沈志彬说要送他见官时,他才真的害怕了。 他本是在清心观修道的,但因耐不住观中冷清,竟多次下山喝花酒狎妓,而这一切所需花费皆是他打着清心观的幌子为人作法得来的。 常在河边站哪有不湿鞋,事发后他便被逐出了师门,早已与观中没了来往。 下山后,死性不改的玄空手中没了银子,还干过几桩以驱邪为名借机玷污良家女子的事来。 这一次请他来沈府的人除了给了他大量的银两之外,最让他动心的一个条件就是,那个即将被他施法的女子姿容绝色,他尽可以除妖之名寻机占有了她。 不过这个条件寇氏是不知道的,寇氏可不知道自己找来的这人还是个淫棍,她只是按照江落雪说的,请了这道士进府。 江落雪想要毁掉沈若初的念头,早在她第一次见到沈若初的时候就种下了,哪怕那时候沈若初还未对她露出爪牙。 没来由地,她就是讨厌沈若初那个看起来明媚娇憨的模样。 凭什么,她要独自生活在阴暗之中? 只是那时候沈若初还有用,因此她并不急着下手。 如今既与沈若初撕破了脸,她便丝毫不顾忌了,沈若初越悲惨,才越能让她心底的恨意发泄出来得到平衡。 若是她被这相貌丑陋的假道人破了身,再被以扫把星的名声赶出沈府送到家庙去,她这一辈子就算完了,即使不羞愤自尽,也只能一辈子青灯古佛长伴永世不得翻身了。 谁会能想到,这道士非但没有得逞,眼下还被擒了。 玄空只怕自己一旦被送到官府去,那自己之前犯下的罪孽便很容易会被翻出来了,到时候可不是打几板子这么简单了。 “沈老爷饶命啊!这贫道也是被人收买了,是有人让我这么做的啊!有人给了我银两,让我声称贵府的二小姐被妖邪附体要将她赶到家庙去才行,我也只是听命行事啊!” 眼看着两名护院架起了他就要往外走去,情急之下玄空张口喊了出来。 沈志彬的脸阴沉得快要拧下水来,他看向了寇氏。 “夫人,你有没有什么想解释的?” 这道士是寇氏请进来的,若说嫌疑,那最大的嫌疑人自然就是寇氏。 寇氏此刻心中慌得很,她很想像上一次一样,将所有的事情揽在自己头上,可是不知怎么地,她忽然就觉得有些委屈。 她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江落雪,可她为什么每次都要给自己出这些难题,要让自己替她收拾局面呢? 心酸之后,寇氏第一次对江落雪生出了些许的埋怨。 这些事情,身在后院的江落雪是不知道的。 她自然知道今日沈府中会发生什么,可为了避嫌,她今日特地待在了自己的院子里,没有踏出一步。 可不知为何,她派去打听消息的倩儿也一直都没有回来。 一定是戏太精彩了,倩儿还没看到沈若初最惨的结局所以没来回报。 此时,守在江落雪院外的阿斯尔看了看瘫倒在脚下的倩儿,一脸漠然地离开了。 “老爷,妾身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妾身只是见他打着清心观的名头行事又看着有些本事,便将人请了回来,他说的这些妾身真的不知道。” 她心慌地看向了没再多看她一眼的沈若初,似乎又有了主意,接着分辩道:“再说,若初也是我的女儿啊,虎毒还不食子呢,我怎么可能去买通外人害自己的孩子?” 沈若初心底冷笑了一声,终于开了口。 “母亲说得对,虎毒不食子,所以,此事定然并非母亲所为。” 沈志彬狐疑地看着她,总觉得她这话并不像是在真心替寇氏辩解。 这时,沈若初朝自己院落的方向看了一眼,看到知秋朝这边过来了,手中还拎了一个人,唇角的笑意便深了些。 “恐怕那想要将我赶出府的人不只收买了玄空道长吧,你说呢,春雨?” 沈若初的目光射向了还跪在一旁几乎已经被人遗忘了的春雨身上。 春雨似乎到了这时才真正知道害怕了,听沈若初叫她,她竟吓得啊地一声哭了出来。 “小姐,奴婢错了,奴婢不该听信了旁人的话,不该诬陷小姐,求小姐看在奴婢过往尽心尽力伺候小姐的份上饶过奴婢,奴婢今后一定为小姐当牛做马!” “呸!”惜夏冲到春雨面前,狠狠推了她一把。 “奴婢伺候主子本就是本分,如何也成了你对主子邀功的筹码了?!你这样欺上叛主的牛马小姐哪里敢要?!” 沈若初心底忍不住对惜夏竖起了大拇指。 如今的惜夏越发有几分掌柜的当家模样了,训斥起人来也是有模有样,这个样子倒真让她放心多了。 春雨被推倒在地也不敢还嘴,只嘤嘤地哭泣着。 沈若初瞥她一眼,见知秋走近了才问道:“你既想着将功赎罪,那便先来比辨辨,指使你攀诬我的人,是不是她?” 顺着沈若初手指的方向,院子里的人都看到了知秋。 也看到了她手中拎着的那个人。 第六十二章 祖母病得蹊跷 春雨还没来得及开口,那被人按住的玄空忽然剧烈地挣扎了起来,大喊道:“就是她,就是她给我的银子,我当时还摸了她的手,她左手手背上还有一颗红色的痣呢!” 他此刻巴不得多说点有用的,能让沈志彬饶过了他。 这话成功让在场的其他人对他的厌恶又增了一层。 知秋抓起她的左手,赫然看到她手背上那颗红色的痣。 寇氏看清了那被一路揪扯着到了这里还搞不清楚状况的人,心中再度恐慌了起来。 这个人,正是江落雪从江家带过来的丫鬟倩儿。 而春雨这时候也抬头看着倩儿,带着哭腔道:“是她,就是江姑娘身边的倩儿姑娘找到我给了我二十两银子,让我指认小姐的!” 沈若初眯起了眼睛,“二十两银子?” 方才春雨背叛她那一刻,她都没有这么生气。 她就只值二十两银子? 春雨瑟缩了一下,又加了一句,“她还说,日后江姑娘嫁进来了,就让少爷收了我……” 竟又是一个异想天开想要肖想她哥哥的! 沈若初都有些哭笑不得了,一时竟不知是该怪自己识人不清还是怪自己那向来温良的哥哥魅力太大。 “老爷,夫人,小姐,”知秋挨着向院中的主人行了礼后,道:“奴婢在隐月阁久等小姐未归,心中有些担忧,便想着来这里看看,谁知一来竟看到这丫头在院门口鬼鬼祟祟地偷听,看起来十分可疑,便将她带来了这里。” 倩儿直到这个时候似乎才反应过来。 她只记得自己受了自家小姐的吩咐要来前院打探情况,可刚走到前院便被人打晕了,再醒来的时候就晕晕乎乎被知秋拽着来到了这里。 面对知秋的控诉和玄空、春雨二人的指证,倩儿猛然大叫起来。 “你们胡说!我没有,我没有!你们就是见我家小姐孤身一人寄人篱下所以合起伙来欺负她诬赖她!夫人,你救救小姐……” 倩儿抬眼求助地看向了寇氏。 寇氏脸色难看,上前一步扬手一巴掌打在了倩儿的脸上。 “住口,你这个胡乱攀咬的小蹄子,这二人指认于你,和你家小姐有什么关系!” 沈若初听出来了,寇氏这是打算弃车保帅。 倩儿也意识到了她的意图,当下便抖如筛糠再也不敢说一句话了。 她不说,沈若初可有话要说。 “如今看来,府中发生的一切都是有人蓄意为之了,这其中自然也包括祖母那来得蹊跷的病。父亲若是不能彻查此事,只怕日后被有心人翻出来,难免要落得个治家不严以至贻害至亲之名了。” 沈志彬脸色一变再变,看起来如今府中人人都能拿着他这点儿官声脸面拿捏他了。 但他终究还是选择了妥协,因为他十分清楚,沈若初绝不是在危言耸听。 “你想怎么查?” 事情发展到如此地步,若说沈志彬还看不出这事背后存在的猫腻是不可能的。 他很是不解,沈若初才是他和寇氏的亲生女儿,寇氏为何要屡屡为了一个外人而陷害于自己的子女? 若不是他十分笃定寇氏与那江家家主素不相识,怕是都要怀疑寇氏是否是爱屋及乌了。 沈若初神色如常,看不出心中情绪,只道:“若初最忧心的,还是祖母的病,还是请大夫先来好好看看吧。” 寇氏顾不得眼下的处境,接过了话:“母亲的病一直是由孙大夫照看的,最近两日已有好转,孙大夫说这一两日便能醒来大好了。” 沈若初不给沈志彬犹豫的机会,随即道:“可孙大夫看了这么久,祖母的病都没有起色,若初觉得应该换个大夫来方能确保无虞,祖母早日病愈,父亲也便能早日安心归朝了,您说呢,父亲?” 沈志彬没有忽略寇氏眼中的一抹慌张。 尽管他并非是至孝之人,但那病榻之上躺着的终究是他的亲生母亲,若是寇氏真在母亲身上动了什么手脚,沈志彬是断然不能容忍的。 “就按若初说的,去请大夫!” 这去请大夫的下人不出意外,便是吴管家手下的小卓,而这小卓如今已算得上是沈若初的心腹了。 因此不出意外,小卓请回来的大夫便是知秋医馆里的老大夫了。 见小卓起身离开,沈若初又将目光放回了吓成一瘫软泥的倩儿身上。 “既然眼下这丫头不肯认罪,而此前种种蹊跷传言又并非空穴来风,想来在她住的院子里搜一搜,应该能搜出蛛丝马迹吧。好在她并非沈府中人,若是真查出什么,倒也不会影响到父亲。” 沈志彬眼下的肌肉抖了抖,手一挥,便有几名身强力壮的婆子带着家丁朝着江落雪的院中去了。 寇氏有心阻拦,可她眼下自身难保,已经没了话语权,只能脸色苍白地看着事态越来越超出控制,无助地在心中祈求神佛保佑。 小卓将刘大夫请来的同时,也将孙大夫带回了府中。 刘大夫为沈老夫人切过脉后,又仔细检查了她的眼底舌苔,方得出了和知秋一样的结论。 “沈老夫人状似风寒,实为中了一种凌霜花的毒。但沈大人安心,这毒并不罕见,解毒也不难,老朽开了方子照方用药,至多明日老夫人便能醒来。只是老夫人年事已高,经此一劫只怕是会大伤元气,想要痊愈没个一年半载的怕是不易。” 沈志彬的眼底涌上了一层寒意。 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竟然有人给他的母亲下了毒。 而多年来一直负责府中伤病的孙大夫,竟然连这寻常的毒都没有诊断出来。 除了寇氏,还有谁能有这样的本事? 客客气气地将刘大夫送了出去,沈志彬一转身对上了心虚的寇氏。 “老爷,你听我说...啊!” 一声脆响之后,寇氏捂着火辣辣的脸,不可置信地看着沈志彬。 成婚多年以来,沈志彬这还是第一次对她动手。 虽说沈志彬性情淡漠自私,但二人成婚后也算是相敬如宾,寇氏平日在府中行事只要不是太过,沈志彬不会管,沈老夫人也不会过问。 也正是因此,才令寇氏得以在沈府只手遮天为所欲为。 “贱妇,你竟敢如此大逆不道毒害婆母!” 第六十三章 弃子 沈志彬是文人,这样的话已经是他说出的最重的话了。 寇氏眼底泛泪,尽管不想在后辈面前丢了面子,却终究忍不住啜泣起来。 “老爷,妾身没有...” 沈志彬哪里还听得进去她的申辩,一扭头看向了早已吓得魂不守舍无心看戏的孙大夫。 “孙大夫,我沈家待你不薄,你身为医者,竟伙同他人谋害我母亲?” “不不不,沈大人,我没有,这毒不是我下的,”孙大夫连连摆手,方才来的路上,小卓有意透露了一些今日的细节并刻意加重了语气旁敲侧击吓唬了孙大夫一番,此刻孙大夫哪里还敢狡辩,“是夫人,是夫人叫我先不要治好老夫人的病,只用药吊着就行,但那毒真不是我下的啊!” 尽管沈若初早已想到这个结果,但当真从孙大夫口中说出来时,她心头还是狠狠揪了一下。 即便是当初知道寇氏给自己下药的时候,她也不曾如此。 她对寇氏早从自己被水没顶之时起就没了指望,故而她再如何外待自己,她都不会再为此伤心难过。 可害祖母不行。 她眼底的愤怒灼烧得太过明显,以至于连寇氏对上她的目光时都心悸了一下。 “我没有,”连寇氏也说不清自己怎么会忽然害怕一个孩子的眼神,忍不住便向她解释了起来,“我没有下毒。” 她的解释尽管慌乱,可不知为何沈若初却直觉,她说的应该是真的。 那下毒的人,便只能是江落雪了。 想必寇氏也知道这一点,但沈若初也相信寇氏是决计不会将江落雪招出来的。 与此同时,派去江落雪的院子搜查证据的下人也回来了,手中拎着一张瘆人的人皮面具,惨白惨白的,面皮上的五官和沈若初一模一样。 想来这就是那些下人夜里在园子里看到的啃食枝叶的“二小姐”了吧。 此外,还找到了一袭红得刺目的衣裙。 沈歆瑶一见那衣裙便吓得叫出声来,这便是夜里会在她窗外徘徊的那个“鬼”了。 跟在那些下人身后的,还有脸色沉静得有些不正常的江落雪。 在她的脸上完全看不出一丝心虚或是掩饰的神色,若是沈若初不是太过了解她,甚至都会怀疑自己是不是冤枉了她。 眼看着那些搜查的下人将一件一件的证据摆在面前,江落雪的脸色才逐渐阴沉了下来,但却并非是为自己开脱的惊慌,而是怒其不争的愤恨。 她走到跪在门口的倩儿面前,重重的一巴掌甩了过去。 “你这个贱皮子,竟背着我做出这种下三滥的事来!” 倩儿嘴角溢出血丝,跪直了身子想要申辩,却不知为何,看了江落雪一眼之后便全身一震迅速地低下了头,只无声哭泣着,双肩抖动得厉害。 江落雪打完人,转过头来对着沈志彬满面歉意和愧色地跪了下去。 “沈大人,是落雪治下不严,此前二小姐到我院中做客时,我二人起了些争执,因我生性性子绵软,这丫头便以为是二小姐欺辱于我,她多次抱怨我均未放在心上,不想竟做出这等事来,实在是我对不起老夫人,也对不住二小姐。” 沈若初不置可否,缓步走到了江落雪的身旁,道:“江姑娘的这位丫鬟,竟然有这样大的本事?也不知她收买这么多人的大量银两是从何而来,江姑娘需不需要检查一下自己的物品?” 江落雪冷着脸,道:“不必了,倩儿是江家的家生子,她爹当年曾救过我哥哥一命,故而江家待他们已如半个亲戚,每年至少有两三个商铺的分红是给了他们的。我如今被赶出来,她手中的银子可比我多。” 如此有情有义的主家,倩儿为她抱不平倒也说得过去。 沈若初诧异看向倩儿,却没在她眼中看出几分感恩的神色来,反而是在江落雪来了之后更深了一层恐惧。 沈若初心中一动,暗暗打量了江落雪一番,发现她的腰间戴着一个与其身份并不匹配的、更像是男子饰物的玉佩,顿时心里有了几分了然。 这个玉佩的材质看起来并不算上乘,并不是江落雪这种眼高于顶的人会看上的,且之前沈若初也从不记得她戴过这个东西。 那就只有一个可能,她佩戴这块玉佩,是为了给某个人看。 而这个人,就是跪在地上的倩儿。 若沈若初猜得不错,这玉佩应该是倩儿某位重要的至亲或至爱之人的,这才是倩儿方才看到江落雪便更加恐惧的原因。 江落雪在警告她不要乱说话,因为眼下这个人就在她的手里! 果然,倩儿在抖了一阵之后,便咬着牙认下了这一切。 从江落雪院中搜出来的那些东西,本就是都藏在倩儿房中的,且倩儿和沈若初身量相仿,而江落雪则比沈若初高出不少,那假扮成沈若初模样的人便只可能是倩儿。 这一切即便是再难以令人信服,却还是没有任何证据能够扯到江落雪的头上来。 沈若初此刻明白了江落雪进来时那副淡定模样的底气了。 “那母亲这里也是倩儿私下联系的了?我很奇怪,母亲对江姑娘已经疼爱到连你的丫鬟都这么信任而百般听从吗?” 眼看着沈若初一句话又险些将注意力拉到江落雪身上,寇氏咬了咬牙,豁了出去。 “的确是倩儿来找了我,说是要替她家小姐出气,我是气恼于若初此前的乖张忤逆,才想着给她一点教训...” “一点教训?”沈若初的声音中透着一股寒气,“母亲可知那玄空道长为何死活不敢见官?此前他借施法为名,玷污了多名被指妖邪附体的女子,倘若不是若初侥幸,母亲想置若初于何地?” 寇氏呆住了,她大睁的双眼中露出的迷茫令沈若初相信,对于这一点,她的确是不知道的。 “若初,母亲绝没有这样的心,你是我怀胎十月生下来的,我怎么会舍得这样害你?母亲真的不知道啊!” 沈若初漠然地垂了眼。 寇氏知道与否,于她而言其实都并不重要了。 事情到了这里,也算是有了个交代,眼下已经到了要处置的时候了。 第六十四章 你休想得到 沈若初知道自己不能再僭越,便退回了一侧,和尹姨娘、沈歆瑶并排站着,等沈志彬开口。 沈志彬看了看三三两两跪着的人,心中忽然就有些疲惫起来。 这么多年来,他一心为了功名,几乎不曾过问家宅之事,他一直以为寇氏将沈府打理得井井有条,可最近频发的这些事,让他迟疑了。 沈府真的是他平日里看到的风平浪静的模样吗? “将那假道士、孙大夫、春雨还有这个丫头送到京兆府,就说沈府客人的下人意图不轨,勾结外人谋害我府中老夫人和嫡女。该怎么说,你们自己想好!” 沈志彬的威胁毫不掩饰,这些人若是进了官府再将他府中的人咬出来,那他一定会想办法让他们进得去,出不来! 家丁不等这些人哭喊求饶,便将抹布塞进嘴里,将人拖走了。 院子里只剩下了沈家的人,和江落雪。 沈志彬定定看了寇氏半晌,道:“你自己去祠堂跪着为母亲抄经吧,母亲何时醒来,你何时起身。” 说着,他一眼瞥见沈若初,不知怎么又补充了一句:“若初如今也不小了,也该学着理家了,日后府中中馈你便带着若初一同打理吧。” 这话使得寇氏和江落雪的面色同时僵了一僵。 沈志彬这是,要让沈若初学着掌管中馈,从寇氏手中分权了? 沈若初也很诧异。 但随即明白过来,想来沈志彬是觉得在此事上寇氏对她有所亏欠,想要借此作为补偿吧。 也或者,还有另外一层希望她不要再继续追究下去的意思? 她没有深想。 眼下她在沈府总归势单力薄,对付起江落雪来难免处处掣肘,沈志彬主动将一个既能使她在沈府站得更稳又能寻机拓张产业的机会送了过来,她自然要接着。 “是,若初听父亲的。” 沈若初才不管寇氏和江落雪是什么脸色。 处置完了家里的人,沈志彬这才转向了江落雪。 “江姑娘,景煦如今一心求学,只怕短期是没有成家之念,姑娘若是长久在沈府住下,只怕会有损姑娘清誉,蹉跎了姑娘年华...” “落雪无怨无悔!” 江落雪不等沈志彬说完,眼中便蓄满了泪。 她听得出来沈志彬对她的不满,甚至有连妾也不让她做了的意思,可她付出那么多押上了一切才终于迈进了这道门,如今又怎么肯出去? “沈大人,我愿意等景煦,等多久都愿意!今日之事落雪有失,落雪愿陪同夫人去祠堂跪着为老夫人抄经!” 江落雪本就瘦弱,此刻一张瘦到快脱相了的小脸上写满了祈求,这副模样便是再铁石心肠的人见了都会生出三分不忍。 “罢了,祠堂你也不必去跪了,若要抄经便回你院子里去抄,近来天凉了,江姑娘看着病弱,若是没什么事姑娘就不要在府中乱走了,还是先养好身体吧。” 这话看着像是减轻了责罚,但江落雪的脸色却愈加苍白了。 沈志彬不过是嫌弃她没名没分,日后便是进门了也不过是个妾,没有资格进沈家的祠堂罢了! 而且,她还被变相地关了禁闭! 她在江家都没被关过! 安置好一切,沈志彬长叹一口气,起身走了出去。 寇氏这个时候哪里还敢流露出对江落雪的担心,跟在沈志彬身后便朝着祠堂的方向去了。 剩下的尹姨娘、沈歆瑶和沈若初自然也都各自回了院子。 沈若初离开的时候,经过江落雪,用只有二人能听见的声音说了一句话。 江落雪的身子明显晃了一下,之后看向沈若初离去的方向,眼中的泪逐渐收了起来,转为浓重的恨意和杀机。 “江落雪,你想要得到的,恐怕注定不能如愿了!” 江落雪不知道沈若初对她的敌意因何而起,她自认此事之前自己并没有得罪过沈若初。 是沈若初先破坏了她的好事,她才会报复的。 江落雪觉得自己很冤枉,可沈若初才不会在意她的感觉。 回到隐月阁之后,沈若初叫来了知秋。 今日见完郑君牧,沈若初在回来的路上便对知秋做了些安排,只是没想到她们一回府那玄空便上门了。 沈若初被吴管家带人堵在老夫人的院子时,对知秋使了眼色,知秋便从沈府的侧门溜了出去,找人去了。 但沈若初只觉得今日之事太过顺利了,顺利到不像是巧合。 “你今日出府之后,可有遇见了什么人?” 沈若初今日实在有些累了,卸下妆发之后,便斜倚在软榻上,语气也懒懒的。 知秋有些疑惑,但还是仔细地回忆起了今日出门之后的经过。 “奴婢按您的吩咐,出门之后便忙着去找马车赶去清心观。可因为天色有些晚了,马车不好找,奴婢心急,便跑到主街上去了。 后来有辆马车停下,可那一看便是权贵之家府上的马车,马车里有位公子竟然认出了奴婢是您身边的,奴婢这才想起来,小姐生辰时他还来过,就是那位禹世子。 奴婢没敢多说,只说急着用车去清心观,他便让人去给奴婢叫了一辆马车来。奴婢一路赶到清心观请了玄妙道长来,到了门口与他分开进了门...就这些了。” 又是陆逾白。 沈若初心头微动。 算上捉弄江落雪那次,他们相识以来,陆逾白有意无意地帮着她,已经是第四次了吧。 这个情,越发难还了。 但,似乎还不仅如此。 沈若初是让知秋去请了玄妙,可没让她请觉敏。 而且觉敏也不是她能请得来的。 沈若初并不相信觉敏所说的从此路过偶然进来看看的说法,天底下没有这么巧的事。 一定是有人得知了府中发生的事,去替她请来了觉敏大师。 这个人会是陆逾白吗?他为什么要这样帮自己? 就在沈若初没想明白这些问题的时候,困在自己院中又愈加遭人冷待的江落雪却逐渐想明白了一件事。 沈若初为什么能够见招拆招,这么快就将她的这些筹谋悉数粉碎了,一定是有人在帮着她! 而这个人,江落雪也逐渐想起来是谁了。 不可能! 江落雪的面目几乎要因为发狠而扭曲了。 第六十五章 茶楼里的私会 江落雪此刻想到的人,正是她之前想要推出去给沈若初的人。 郑君牧,承荣侯府的世子爷。 尽管她怎么也不愿意相信,郑君牧真的会为了沈若初而背叛她,可她心底的慌乱和越来越清晰的怀疑却使得她那点底气逐渐地流失起来。 这件事沈若初一定是事先做了准备的,那就说明她早在见到玄空道士之前就已经知道了此事并做好了应对的准备。 而参与到这件事中的所有人几乎都已经受到了惩罚,沈若初也丝毫没有要对哪一个人网开一面的意思。 那就说明,那个向沈若初报了信的人不是沈府中的这些人。 而在沈府之外,与此事有关联的,便只有一个郑君牧了。 玄空道人是江落雪托了郑君牧请过来的。 那玄妙之所以可以及时赶到,一定是因为沈若初对玄空的师门十分清楚,能告诉她这些的,除了郑君牧没有别人。 可是,郑君牧他为什么要背叛她而讨好那个丑丫头? 江落雪记得自己小的时候,曾经悄悄看过一眼沈若初的,那时候沈若初明明又胖又丑,畏畏缩缩的模样见了人就躲,在她面前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的。 因此,即便到了现在江落雪也总觉得,沈若初还是当年那个其貌不扬的模样,不过是仗着沈府的根基深厚才得以调理得好了一些,哪及得上她这张自小便楚楚动人的脸? 就这样一个自己丝毫不放在眼里甚至当初想像赏赐一样地将郑君牧推给她的人,如今竟然能让郑君牧开始对他死心塌地了? 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江落雪的指甲狠狠掐进掌心里,恨不得掐出血来。 强忍着过了几日,直到沈老夫人苏醒过来精神也恢复一些了,寇氏跪祠堂抄佛经的惩罚才算是结束了,同样地,江落雪自然也没理由再继续禁足或者是抄经。 能出沈府的当日,江落雪便迫不及待地使人传信给了郑君牧约见于他。 如今沈景煦对她十分冷淡,江家也因为她的种种作为而感到失望,她唯一能够抓住能够依靠的就只有郑君牧了,她绝不能让郑君牧也离开自己抛弃自己! 江落雪约见郑君牧的地点是他们此前幽会的“老地方”——天香茶楼。 正是因为对这里足够熟悉,江落雪才会选择了在这里设计沈景煦。 当然,她每次来的时候,都是带了帷帽的,帷帽下面还戴了厚厚的面纱,确保没有人能够认出她来。 姑娘家的清誉很重要,江落雪还是知道的。 进了早已预定好的厢房,江落雪不出意外地看到了早已等候在那里的郑君牧。 他一向如此,只要是见江落雪,他总会早早地等在那里,等她过去,再拿出早已备好的珠钗首饰或是胭脂水粉之类的礼物送给她。 江落雪不缺银子,更不缺这些并不贵重的小玩意。 可这玩意儿是承荣侯府的世子送的,那意义又不一样了。 她享受的就是他的这份用心。 郑君牧的确算得上用心,不仅每次幽会都早到,并准备许多小玩意儿博江落雪一笑,除了江落雪之外再未与其他女子关系暧昧,甚至就连婚事都愿意听取江落雪的建议。 也正是因此,江落雪始终认为,自己已经牢牢拿捏住了这位侯府世子。 此刻看见他,江落雪的心头虽泛起一阵微微的排斥,但想到以往二人的浓情蜜意,她还是将帷帽和面纱摘下,对着郑君牧露出一个十分甜美的笑容来。 郑君牧自打江落雪进来便始终热切地盯着她,待到江落雪的脸一露出来,他便迫不及待地起身扑到了她的面前抱住了她。 江落雪一惊,还没反应过来,郑君牧便对着她的脸啃了下来,一双手也开始十分熟练地在她身上游走起来。 以往,江落雪总认为这是郑君牧对她深爱的表现。 二人相识之前,郑君牧可没少去沁香楼那样的地方寻芳问柳,但自从有了她,郑君牧便再没去过那些地方了。 故而,每一次郑君牧见了她表现出来的急不可耐总会令江落雪心中的自得和自信增添一分。 可今日,郑君牧的急切和莽撞却使得江落雪浑身的每一寸肌肤都溢满了不适。 郑君牧一只手将她的衣带解开时,江落雪终于忍耐不住了。 她用力地伸出手去,将郑君牧推开了。 正在热烈燃烧却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的郑君牧猛然间被坏了兴致,脸色也冷了下来。 “你这是做什么?” 江落雪听得出来郑君牧语气中的不满,心中也有了情绪,但她想到这次来的目的是为了抓牢郑君牧,脸上便又带上了娇嗔的笑。 “世子,人家才刚进来,茶都没进一口呢,你这也太猴急了吧?” 郑君牧一想也对,便带了讨好的笑走到江落雪身边,一手揽住她,一手将茶桌上的杯子举起来喂到了她的唇边。 “是我唐突佳人了,雪儿可别生我的气。” 江落雪心底笑起来。 看看,还不是她一句话,就能把人拿捏得死死的? 见她喝完了一杯茶,郑君牧将杯子放桌上一搁,手又不老实起来。 江落雪心中起腻,却终究没敢变脸,而是撒着娇将郑君牧的手拿开,自己则趁机坐在了离他有段距离的椅子里。 “世子别闹,我这次来,是有正事想要跟世子说。” 郑君牧再次被打断,脸色已经没那么好看了,垂着眼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漫不经心道:“这次又是什么事?” 江落雪看出了郑君牧的不悦,心中忍不住忐忑起来,但还是将自己的话说了出来。 “我是想说,咱们之前说过的让你娶沈家儿女沈若初的话不算了,那女子狡诈刁钻,实在不是世子的良配。” 就算她不能也不想嫁给郑君牧,也不愿再让郑君牧娶沈若初了。 沈若初那样的人,怎么配嫁入侯府? 郑君牧正在往自己杯子里斟茶的动作停了下来,他将茶壶放下,目光幽幽地盯着江落雪。 江落雪被郑君牧看得发毛,但想到刚才他见到自己迫不及待的样子,她又安心了许多。 只要他心里有自己,她就能哄好他。 大不了,一会儿再好好表现一次。 第六十六章 卿本佳人,奈何自堕 “你什么时候觉得,自己能够掌控一个侯府世子的姻亲大事了?” 郑君牧的目光从最初的如火变成了眼下的似冰,没个眼神都将江落雪的心冻得拔凉。 江落雪想不明白,明明此前他为了她都愿意去娶那个丑女了,眼下她不用他娶了,他怎么反倒不乐意了? 可她怎么能够想到,郑君牧之所以答应她,除了是为了便于日后和她暗度陈仓之外,更是有一番自己的考量的。 承荣侯府坐吃祖荫已有太久了,侯府的爵位到了他这里已经是最后一袭,日后他的孩子不会再是世子,也无法再承袭爵位下去。 这表面光鲜的侯府实际上比起来在朝中六部拥有实权的朝臣已经远远不如了。 尽管沈志彬眼下还只是个工部侍郎,可谁都知道他不日即将升任尚书。 而沈家嫡子沈景煦也是个有天赋的,即便是在他们那所安京城中首屈一指的书院,沈景煦也是先生夫子们赞不绝口的那个楷模,日后科考必登魁首前途不可限量。 如今朝中略有实力的重臣都不会选择前景渺茫日薄西山的承荣侯府结亲,唯有选择一个眼下还不能及但大有潜力的人家结亲,才是侯府最好的选择。 日后等沈志彬、沈景煦在朝中相继掌权,他承荣侯府还能不跟着一荣俱荣? 而且,又有着江落雪“婚后也可随时与他暗中私会”的承诺在,那个沈家的嫡女丑也就丑了些,也不算什么不能忍受的事。 更何况,沈若初还不丑。 非但不丑,还十分...动人。 而且比起江落雪来,沈若初的品性才学都不算差,甚至可以说是远胜于江落雪。 天知道看到沈若初的第一眼,郑君牧心底惊起了怎样的兴奋雀跃。 他实在是觉得自己押中了宝,这一笔真的赚大了! 只是沈若初年纪尚小,他不便贸然提亲,这才想着等上个一年半载的再做打算。 谁知道,这个时候江落雪忽然给他说,不让他娶沈若初了! 他怎么肯干。 江落雪缓了半天,才将心底的恐惧和冰冷按下去,颤声道:“世子,你是什么意思?你真的看上沈若初了?” 郑君牧看见江落雪一张小脸写满了惊恐不安,顿时又有些不忍心了。 “怎么可能呢?我心里只有你一个人这你是知道的。可是落雪你听我说,如今沈家和侯府也勉强算得上是门当户对,我与沈景煦又算是同窗,这知根知底的,侯府结亲才能放心。最重要的,这也是为了你啊,日后我若娶了别人还怎么见你?只有娶了你的姑妹,我们才能时常相见啊。” 江落雪半信半疑,却还想再争取一下。 “我们在外面也可以见的世子,今后你不管娶了谁,只要世子想见,我一定会去见你的,只要不是沈若初...” “行了!” 郑君牧本就不是什么有耐心的人,他今日之所以来这里,最重要的是为了享受江落雪那娇嫩的躯体和她在那个时候的完美表现。 可今日江落雪一再推拒不说,眼下还试图掌控起他的终身大事来了。 她真以为自己是谁? “我此前已将此事禀告了家父家母,他们已经准备去向沈府提亲了,怎么,你是想我现在回去告诉他们,我是听了一个女子的话才想娶沈若初的,现在又听了她的话不娶了?” 江落雪的脸白了。 “你真的要娶沈若初?你知不知道,她根本不是你看到的那个样子,她有许多可怕的手段,她...” 她顿住了,忽然想到了自己的那个猜测。 “世子,这次沈若初没有被送完沈家家庙,这其中是不是有你的功劳?” 郑君牧愣了一下,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他的沉默愈加证实了江落雪的猜测,她连嗓音都微微发颤了。 “真的是你告诉了她那道长的师门?还是说,干脆就是你去替她请来了清心观的人?你还口口声声说你心里只有我一个人,可你竟然帮着沈若初来对付我!你知不知道,因为你,我手下连一个可用之人都没有了,我的丫鬟被下了狱,我还被沈侍郎给关了禁闭...” “够了!” 郑君牧被江落雪一通数落,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一时之间又难堪又恼怒,重重一掼茶杯站了起来。 “让我娶沈若初的是你,不让我娶她的也是你,利用我设计要害她把她送去家庙的还是你,你到底想怎么样?把她杀了我一世不娶你就满意了是吗?江落雪你别忘了自己的身份!你不过是一介商户之女,就算我不娶沈若初,也不可能娶你,你今天搞死一个沈若初,明天还有一个夏若初张若初李若初,难不成我身边出现一个女的你就要弄一个?” 江落雪被郑君牧这一番呵斥惊呆了。 她一直以为是自己在见了沈景煦之后,歇了嫁进承荣侯府的心思,没有软硬兼施地同郑君牧撒娇,求着他娶自己,郑君牧才放弃了的。 然而到了今日才知道,原来郑君牧从一开始就确定了,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娶她。 所以,她在他眼里,究竟算什么? 郑君牧发泄完心中的怒气,转身便要离开。 沁香楼离这里没有多少距离,此处得不到的,在那里还能得不到吗? 江落雪却在郑君牧踏出门的那一刻冲过去,从后面抱住了他。 “世子,你别走...” 眼下沈景煦对她态度疏离,她唯一能够依靠的人只有郑君牧了,如果再让他就此和自己翻了脸,那只怕以后外面的事就再也没人能帮她了。 郑君牧满腔的怒气在江落雪柔软的身子扑过来的时候散了许多,他转过头去,嗅到了江落雪发间的幽香。 江落雪跟着他的时候还是个未经人事的青涩少女,是他一点一点将她教化成了一个风情万种极会讨人欢心的女子。 单这一点,江落雪就和沁香楼那些姑娘不一样。 心猿意马的郑君牧转过身去,再次将温香软玉抱了满怀。 这一次,江落雪没有再拒绝,任凭郑君牧将那一腔半真半假的怒火发泄在了她的身上。 此刻的郑君牧,在云雨迷蒙之间,脑海中却渐渐浮现出了另一张脸... 第六十七章 永绝后患 从天香茶楼出来,江落雪去了一趟京兆府狱。 看管牢狱的狱头得了江落雪一锭银子,就悄没声息地将人放了进去。 江落雪一路走过去,两侧牢房里关押着的犯人见忽然来了这么一个娇滴滴的姑娘,不由得都两眼放光,一个个扑到牢门口,伸出手去想要扒拉江落雪一把。 江落雪一进来就回想到当初她在大理寺监牢里受过的那些罪,心中本就是战战兢兢的了,一个不慎,还被一个满口黄牙头发打了绺的中年男人拽过去狠狠摸了一把。 “啊”地一声,江落雪吓得魂飞魄散,尖叫声引起了狱卒的不满。 “姑娘你悠着点叫,这里可是牢房重地!” 没得着银子的几名狱卒恶意地大笑起来,笑声中的淫邪之意昭然若揭。 江落雪又羞又气,但想到自己此行的目的,只得咬牙继续往前走。 走到最里面一个昏暗狭小的牢房外,江落雪看到了此行要找的人。 倩儿被牢中突如其来的骚动吵醒,睁眼往外看时,意外地看到了自家小姐。 即便是江落雪戴着帷帽,倩儿也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 她脑海中转过万千念头,却还是不敢猜测沈若初的来意,颤巍巍爬到了牢房门口,哑着嗓子叫了声“小姐”。 江落雪抓着牢门蹲了下来,离倩儿的脸更近了些。 “小姐,川生他...” 倩儿下意识地看向江落雪的腰间,想看看那块玉佩,但牢房中光线实在昏暗,她什么也看不清楚。 江落雪打量了倩儿一番,发现她受了刑,身上不少地方血迹斑斑,脸也肿了不少,方才到牢房门口这一段的距离还是爬过来的,想必受的刑不会轻。 “他们打你了?”说这句话的时候,江落雪的语调十分温柔,带着些疼惜。 倩儿怔了一下,开始哭起来。 “小姐,他们对那道士和孙大夫都没这么狠,奴婢每日都要被提审,每次审讯他们都会变着花样地对奴婢用各种刑...” 她忽然抬起头来,语气十分急切。 “但您放心,奴婢一句也没提您!绝不会有人能将此事扯到小姐头上的!” 江落雪目光中露出赞许,点了点头。 倩儿心中升起一抹侥幸。 或许今日小姐是来救她的,她自小便跟着小姐,小姐果然是不忍心令她自生自灭的。 有没有可能,看在她忠心护主的份上,还会额外给她一份恩赐,让川生将她带走,二人自此开开心心地过自己的小日子呢? 然而这一抹幻想在看到江落雪递给她的东西时,僵住了。 江落雪的手中,是一个青白交织的瓷瓶。 “小姐,这...”倩儿没敢说下去,也没敢伸手去接那瓷瓶。 “你把这个喝下去,以后他们便再也打不了你了。” 江落雪咬了咬牙,把这话说了出来。 倩儿长大着嘴巴,像突然被谁掐住了脖子一般发不出声来。 小姐这是,要让她死? 江落雪面对倩儿茫然瞪大的眼睛有些心虚,她避开了对方的注视虚看着前方道:“倩儿,你知道的,一个奴婢毒害主子,是逃不了死罪的。我只是不想让你再平白受些皮肉之苦,这牢里的狱卒都是男人,你也知道他们对于折磨你这样的姑娘尤为感兴趣,你在这里一日,他们便不会放过你一日,我是心疼你...” 更担心她,担心她受不住刑,再将自己供了出来。 倩儿松开牢门后退了一点,开始拼命朝江落雪不住地磕头。 “小姐,倩儿还不想死,求求小姐救救奴婢吧!” 其实,奴婢毒害主子固然罪不可赦,但倩儿并非沈家下人,故而,倒也未必代入本条刑罚。 若是以平常人论处,沈老夫人如今毒已解且无生命之忧,倩儿倒也未必真非死不可,若是江落雪再想想办法转圜一下,很有可能判个流或是徒刑也就是了。 但一来江落雪不会插手,她担心自己若是插手便将自己的嫌疑加重了,虽说沈景煦一直在书院眼下还不知道此事,但如今她再不能让沈景煦对她印象更恶化了;二来,江落雪也不能允许倩儿再继续活下去。 她知道的东西太多了,此次替自己背锅,她心中必定有怨,即便这次不发,也总有发作的时候。若是倩儿活下去,日后再被有心之人加以挑唆利用,那对自己可太危险了。 故而,即便是能帮,这一次江落雪也不会帮了。 “倩儿,你是我江家签了死契的家生子,又是自小服侍我的,本该在我出嫁的时候陪嫁过去做我夫君的妾室,可你竟私下里和佃户之子定下了终身,你该知道这是什么样的死罪!” 倩儿瑟缩了一下,眼中的惊恐逐渐被绝望替代。 “你走了以后,你的爹娘都还能享受着此前的待遇,还有你那个川生哥我也可以不予追究,但是这就要看你肯不肯为他做出牺牲了!” 倩儿沉默了下来。 她似乎明白了江落雪的决心,知道她是不会救自己了。 十年前,倩儿的爹曾在水中将江落雪落水的哥哥救了上来,自那以后,江枫便对他们一家格外亲厚,让她爹掌管了几家庄园商铺不说,还给了他们这些产业的一部分红利。 靠着这些优待,倩儿此前的许多年里,过的也像半个小姐了。 倩儿一直觉得身为江家的下人自己是幸运的。 可如今她才知道,自己再风光,也终究不过是个下人,她有的,不过是主子高兴时赏给她的而已。 一旦她危害到主子的利益,便会被毫不犹豫地当做祭品献出去。 “小姐,奴婢知道怎么做了。” 倩儿看着江落雪的时候,眼中没有了祈求,反而十分平静。 江落雪没敢多待,起身便离开了,临走时低低说了一句:“白日人多眼杂,夜里再走吧。我会去祭奠你的。” 她这是生怕自己死不了啊。 倩儿苦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入夜,白日里那些吵吵嚷嚷哭喊自己冤枉的、受了刑后因为疼痛不住呻吟的、怒声咒骂呵斥犯人的各种声音全都静了下来。 大狱一角的一间牢房里,倩儿拔掉了了手中瓷瓶的塞子,一仰头... 第六十八章 你不必死 “姑娘且慢!” 一个冷冷的声音忽然在耳畔响起。 惊得倩儿险些扔掉了手中的瓶子。 她都没有察觉到,一个黑色的身影是什么时候来到了牢房门外的。 她探过脸去想要看清楚那人的模样,却只看见那人隐藏在一团黑色中。 “你是在叫我?” 尽管这牢里也没有别的姑娘了,可倩儿还是有些怀疑。 她很确信自己并不认识眼前这人。 那人手一扬,扔过来一个红色的瓷瓶。 “这是...” 倩儿十分疑惑。 若是江落雪派来的人,实在是大可不必,她已然抱了必死之心了,何需再来这一趟? “假死药,你服下之后会假死,十二个时辰后会苏醒。被人送出去后,有人会去接你。” 那人的语调依旧是毫无感情的,说完这句话之后便转身离开了。 走到牢门口的时候,他的目光瞥了一眼伏在桌上昏睡着的几个狱卒,眼中划过一抹浓重的杀机,但还是什么都没做,离开了。 倩儿看着那个红色的瓷瓶犹豫了片刻,最终拿起来从里面倒出一粒黑色药丸送入了口中。 连死她都不怕了,还怕别人骗她这一回吗? 次日一早,送饭的狱卒将牢房们敲得邦邦作响,那倒在牢房里侧的姑娘却始终毫无反应。 怒意横生的狱卒拿着梆硬的馒头朝着人砸了过去。 但重重的一声响后,却连一声受疼不过的闷哼声都没有响起。 意识到了不对,那狱卒唤来了掌管这牢门钥匙的牢头。 牢头匆匆打开门进去,看到俯卧在里面的丫鬟倩儿不知在何时就已断了气,她的唇边还残留着一抹红黑色的血迹。 “怎么回事这是?!” 牢头怒吼着,瞪向周围的几名狱卒。 狱卒知道出了麻烦,只面面相觑着谁也不敢作声。 “头儿,会不会是咱们前两天下手太重,把人给打死了?” 一名狱卒想到自己挥的那几鞭子,不禁有些害怕。 “那不过是些皮外伤,怎么就能死人了呢?”另一名狱卒有些怀疑,却忽然想到了另一事。 “头儿,昨儿来的那个女的,会不会是她...” 牢头脸色骤变,一个眼刀过去那狱卒便噤了声。 虽说这牢头也给这些狱卒买了酒肉,可那银子毕竟是自己得了,若是因为收了这银子而让外面的人进来害死了犯人,这罪名他可担不起。 “那女的是白日里来的,人夜里发饭的时候不还好好的,你胡说什么!” 一名有眼力见的狱卒狠狠踢了方才说话的狱卒一脚,又看向牢头,“头儿,咱们现在怎么办?” 牢头脸色阴沉,半晌后终于开口。 “把人拖出去扔在城外,悄悄儿的。就说她畏罪自尽了,找一具完好的女尸来交差,其他的事交给我打理。” 犯人暴毙按例是要交由仵作验明死因的,可倩儿死的时候带了满身的伤,这哪是能验的? 几名狱卒答应一声,马上找来了一辆铺满稻草的板车,将倩儿的尸首搬到了板车上,又在上面铺上了一层厚厚的稻草,推了出去。 江落雪是在沈府得知倩儿身亡的消息的。 虽说倩儿有家人,但她的身契却是捏在江落雪手中的,严格上说,她只是江落雪的人。 故而,官府通知死讯时也只通知到了她这里。 一直到倩儿死,她的家人都不知道她跟着江落雪在沈府经历了什么。 江落雪唇角溢出了满意的笑意。 果然是个衷心专情的好丫头。 她不过是用了几句话哄骗着将那佃户之子的玉佩买了下来,戴到了倩儿的跟前,便让她乖乖地赴死了。 “倩儿,你要怪,就怪沈若初去,若不是她,我们怎么会落到这步田地,你又怎么会死?你死后,若是有怨气,就去找她报仇吧!” ... 不用倩儿去找,此刻的沈若初便已被鬼缠上了。 “若初姑娘,在下只是想请你喝个茶,叙叙旧而已,绝无他意。” “若初姑娘,这个是我在琳琅轩给你买的步摇,这个款式是当下最流行的,十分抢手。” “若初姑娘,你别走啊!” 沈若初不胜其烦。 就算是在上一世,郑君牧对她的殷切也没有到这个地步。 而且,她拒绝的态度也已经十分明显了,偏这人却一点也没有要放弃的意思。 就为了陪江落雪做个戏,他倒真用心了一样。 沈若初越走越快,却怎么也甩不掉跟在身后的郑君牧。 忽然瞥见一抹黑影,她急急地比了个手势,那黑影一闪而去。 郑君牧不明所以,还要往前凑,沈若初却忽然冷了脸。 “我对世子此前为我提供消息十分感激,但除此之外,世子的任何好意恕我不能领受,世子还是不要再跟着我了,否则传将出去,于你我的名声都难免有损。” 这个不知死活的色坯,倘若不是她暗中以手势制止了一直跟着她的阿斯尔出手,恐怕此时的郑君牧又要有个把月下不来床了。 然而,郑君牧却仍旧没有要退缩放弃的意思,反而表现出一副受伤的模样来,对沈若初道:“在下不知做错了什么,令若初姑娘对在下如此避之不及,若是姑娘有什么误会之处,在下可以解释的。” 他甚至想到了,是不是那日自己替江落雪作诗的事使得沈若初铭记于心,这才不能接受他。 沈若初无语。 他们之间哪是误会,那是实打实的仇恨好吗? “这不是郑世子吗?” 远远地传来一个声音吸引了二人的注意力。 循声望去时,沈若初看到了陆逾白。 “今日书院歇假,我正愁没人陪我喝酒,郑世子可愿赏脸,陪我小酌两杯?” 陆逾白的邀请郑君牧怎么能拒绝,当下只得按下不甘不舍,同陆逾白一起同沈若初告了别离开了。 沈若初淡淡瞥了一眼二人背影,转头对隐在人群中的阿斯尔使了个眼神。 我们该回去了。 入夜,华灯初上万家灯火,明亮灯光下,躺在床榻上的人忽然睁开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我真的还活着。 倩儿环顾着四周,看不出这究竟是哪里。 这时,门开了,一个身影从门外走了进来,看清了那人面容后,倩儿瞪大了眼睛。 第六十九章 难得用心 “沈,沈小姐?怎么会是您?” 从京兆府狱中以假死为计将倩儿救出来的人,是沈若初。 那个给倩儿送去假死药的黑影,是阿斯尔。 事情说回到一天前。 “你说,江落雪去了京兆府大狱?” 早在沈志彬解了江落雪的禁足时,沈若初便安排了阿斯尔在她出府时跟着她。 对于她去找郑君牧私会这件事,沈若初并不意外且十分平静。 但她去狱中是要做什么呢? 沈若初调动了自己对江落雪的所有了解之后,几乎可以断定,江落雪此行绝不简单。 她很有可能是要对身在狱中的倩儿灭口! 事实上,对于江落雪身边这个为虎作伥助纣为虐的丫头,沈若初并不喜欢,但她活着却很有可能是一件十分重要的事。 因此,阿斯尔才到大狱中走了那一趟。 “倩儿姑娘是觉得,还有谁会去救你?” 沈若初似乎是在开玩笑,但倩儿知道,这不是玩笑。 她起身下床,对着沈若初跪了下去。 “沈小姐救了奴婢,奴婢无以为报,愿为小姐衔草结环。但眼下奴婢可能无法为小姐提供什么消息...” 沈若初想到那日江落雪身上戴的玉佩,知道江落雪一定是用什么人威胁了倩儿,以至倩儿宁愿死也不敢出卖她。 她了然地笑笑,道:“不急,你先养好身体再说,你虽醒过来了,但那药对人体还是有些损伤的。我眼下不会要你出卖江落雪,你只管养着就是。” 见倩儿惊疑不定地四下打量着,沈若初又道:“你放心吧,这里不是沈府,是我在城中自己置办的宅子,江落雪找不到这里来的。” 倩儿这才放了心,再次冲着沈若初磕起头来。 …… 已是暮色四合,聿亲王府的某处仍旧亮着灯光。 灯光下,陆逾白和陆晏相对而坐,二人面前的桌上摆满了酒菜。 “你就这样把郑世子一个人扔下了?” 陆晏语调一如既往地温润。 陆逾白给二人的杯中倒满了酒,眼角藏着一丝促狭。 “怎么,还要我陪着那家伙到沁香楼再喝个花酒?那些莺莺燕燕怎么能比得上你赏心悦目?” 陆晏正端着酒杯饮酒,陆逾白这话直接让他呛到,不住干咳起来。 他竟然拿自己跟沁香楼的那些姑娘们相比? 但该说不说的,陆晏这张脸的的确确可用精妙绝伦来形容。 他与陆逾白相貌有六分相似,一样的轮廓精致五官俊美,余下的四分不同,陆逾白偏于野性邪魅,浑身上下散发着不羁张狂的气质,而陆晏则偏温润,是由内而外散发着玉脂一般莹亮而柔和光泽的气息。 即便此刻陆逾白跟他开了这样的玩笑,陆晏也没有表现出来生气,而是在咳完后不赞同地瞥了陆逾白一眼,问道:“你今日此举是为了沈姑娘?” 将郑君牧从沈若初身边拉走,美其名曰请郑君牧喝酒,转头就把人扔下独自回来了,这难道不是为了给沈若初解围? 轮到陆逾白干咳了。 他以为自己做得够不动声色了。 “我说老九,你能不能...” 别净说实话。 陆逾白张了张口,想要辩驳些什么,但却发现自己好像什么也说不出来,因为陆晏说的是实话。 陆晏平日里话并不多,但只要他想开口,就能和陆逾白处于势均力敌的水准。 恰在此时,一名黑衣侍卫走进来了,看陆逾白并没有回避陆晏的意思,便禀告道:“今日世子命属下去查的事,已查到了。” 顿了顿,他又说道:“倒也没费什么力气,那郑世子行事放浪形骸,到处都是尾巴,随便一揪就是一大把。” 侍卫退出去后,陆晏又看向陆逾白:“你还派了人暗中查他?” 陆逾白挑了挑眉:“我不过是路见不平而已,老九你不会这也想说教吧,你可别忘了,我还大你半岁,是你哥才是。怎么如今你倒处处说教起我来了?” 陆晏眼角微微向下,薄唇微翘,勾起一个好看的弧度。 “我何时要说教你了?我只是难得见你对一个人如此用心心中好奇而已。” 陆逾白眼神不自然了些,撇嘴道:“这有什么可好奇的,我不是一向如此行侠仗义吗?” 陆晏笑而不语,饮尽了杯中酒。 陆逾白却有些心不在焉了。 他真的难得如此用心? 沈若初原以为自己一再拒绝之下,郑君牧总该多少识趣些,至少给她几天的清净。 谁知郑君牧只在中间消停了一日便又开始频繁地出现在她面前了。 沈若初越是拒绝,郑君牧便越是不甘。 想我堂堂的承荣侯府世子,能看上你一个小小侍郎家的女儿,这难道不该是你阖府上下的荣耀? 更何况,郑君牧一向自视甚高,在他以往的那些狐朋狗友中,无论论出身论相貌论才学他都是当之无愧的佼佼者,那些人成日里跟在他身后世子爷长世子爷短地叫着,早就让他飘飘然了,被才华横溢经天纬地之类的马屁拍得多了,郑君牧就当真了。 有才有貌有家世,他郑君牧想要什么样的女人得不到? 偏偏这个沈若初却不知好赖,一次次下了他的脸面,这叫他如何能忍? 好在,还有一个江落雪在,为了留住他的心,江落雪如今甚至都愿意给他出主意,让他能够早日将沈若初得到手了。 “倒是难为了世子,肯为了她这般用心。”江落雪躺在郑君牧手臂上,语气中的酸意毫不掩藏。 她如今是真后悔当初自己提出让郑君牧娶沈若初的要求,原以为郑君牧将那么一个夜叉一般的丑货娶回去,两相比较之下,更能对自己死心塌地,谁知竟会发展成了这般局面。 郑君牧意犹未尽地摩挲着江落雪露出的洁白手臂,心猿意马道:“我这不也是为了我们俩以后得以时常相会吗?你放心,我心里不论到了什么时候都是有你的。” 江落雪知道自己无法改变郑君牧的心思了,但她心中再酸涩也只得忍下,翻了个身依偎在郑君牧怀里,娇柔道:“世子若是真想娶她,落雪这里倒是有个办法。” 第七十章 联姻 郑君牧双目一亮,语气也急切了不少。 “什么办法?” 江落雪眸中一暗,却将额头抵在郑君牧下巴上,成功掩藏了眼底情绪。 “眼下沈若初这条路是走不通了,说起来也是世子太给她脸才让她越发地抖起来了。自古儿女婚事都需遵照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沈若初的同意与否,哪里就那么重要了?” 郑君牧茅塞顿开,追问道:“你是说,让我直接去提亲?” 江落雪用手指在郑君牧胸前画着圈圈,点了点头,“只要沈侍郎和沈夫人答应下来,这件事就成了定局,无论沈若初愿意与否,她都得嫁!” 江落雪如今自然是不愿意沈若初再嫁到承荣侯去的。 若是沈若初还像从前一样老老实实地,江落雪倒不介意让她嫁过去做个傀儡,可经历了那些事以后,沈若初已经明确表现出了对她的敌意,她又怎么甘心让沈若初嫁入侯府做主母去? 可为了留住郑君牧的心,让他还能为自己所用,江落雪只能先帮着他达成所愿。 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等沈若初嫁过去了,时日一久自然变成了糟糠之妻。 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她有的是能在郑君牧面前施展风情的机会,届时沈若初这个主母位子坐不坐得稳,还不是她说了算? 江落雪的提议果然使得郑君牧心花怒放,他一把揽过了江落雪,嘴巴便贴上了她的脸颊。 “还是我的雪儿最温柔识趣,你放心吧,在我的心里你永远是最重要的,谁都越不过你去!” 耳鬓厮磨了半日,一脸餍足的郑君牧从茶楼出来便直奔侯府回去了。 承荣侯郑经略端坐在正厅,脸色有些阴沉。 “沈家?工部侍郎沈志彬?” 六部之中,户部掌管疆土钱粮赋税,吏部掌管官员任免升降,礼部掌管礼乐宗教外交,兵部掌管武官除授封荫,刑部主管刑罚政令审核,工部掌管全国工程事务。 民间有以“富贵威武贫贱”来评价六部的,其中户部富、吏部贵、刑部威、兵部武、礼部贫、工部贱。 显而易见,六部之中最没有实权在朝中说不上话的,就是工部。 工部涉及的大多是民生问题,对朝中官员起不到制约作用,所以在六部之中地位也最低。 郑经略自然是看不上这样的人家的。 “我不是跟你说了,你娘已经为你说了户部谭侍郎的女儿,你娘说那姑娘无论是琴棋书画还是女红都是各种翘楚。咱们侯府配一个侍郎家的女儿本就已经是屈就了,你如今还找个工部的,怎么,你还嫌侯府的脸丢得不够?” 郑经略心中其实很清楚,以侯府如今的架势,朝中略有实权的朝臣都不会愿意与他侯府结亲,那位谭小姐虽容貌普通,但论起家世来已经是他们能寻到的最佳选择了。 而那些清流之家寒门贵女更是不在侯府的考虑范围内。 郑君牧想到谭家那个女儿的模样,心中便泛起一阵不适。 他是找娘子,不是找娘。那谭小姐生就五大三粗,不过跟他一般的年纪却生得老气横秋,又不爱打扮,走在街上若不是那标志着姑娘的发型,任谁都会觉得她已是成婚多年的妇人一般。 郑君牧怎么会愿意娶一个这样的妻子? “父亲,沈侍郎虽如今只是侍郎,但老尚书致仕已有一阵,不日沈侍郎或许便可升任尚书一职,届时自然不算是辱没了咱们侯府。 而户部尚书如今却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谭侍郎未来多年或许都不能有所精进,咱们便真是与侍郎结亲了。” 郑经略冷哼一声,知道郑君牧说的也是实情。但他总归不大甘心日后将要承袭自己爵位的郑君牧随便娶了这么一个于侯府不会有实质性裨益的女子。 “孩儿与那沈家嫡子沈景煦为同窗,深知沈景煦日后必非池中物,若是父亲成全孩儿,孩儿日后定当奋发读书,力争在书院中与沈景煦争得一席之地,届时我们两家联合,或可将侯府再度发扬光大!” 郑经略有些动容,却仍未立即答应下来。 “你既说沈志彬即将升迁,那便等他升迁了再说吧。否则,以他沈志彬眼下的位置,他的女儿怎么配得上我儿?” 郑君牧的婚事,可不是郑经略一人说了就算的。 侯府夫人徐氏,生性泼辣霸道,原本是郑家一名副将之女。 当初徐氏嫁入侯府也是因了她的父亲曾于战场上救下了老侯爷的性命,老侯爷为了报答便与徐家定了亲。 郑经略不满这门亲事,婚后曾多年冷落徐氏,更造就了徐氏乖戾跋扈的性子。 侯府的几个姨娘没有一个能顺利产下子嗣的,甚至于先后抬进来的几个姨娘又先后悉数抬了出去。 蒙着白布抬出去的。 郑君牧曾有过几个通房丫鬟,原本这也是无可厚非的事,大户人家总要有些下人来教会主子这些云雨之事的,而这些丫鬟在被拨给郑君牧时也便被默认了是他的人了。 徐氏明面上默许着这些丫头爬上了郑君牧的床,但之后却又一一以不同的理由将这些“胆敢勾引她儿子”的丫鬟打发了,要么卖进娼寮要么乱棍打死,下手从不留情。 原本她为郑君牧看好了一门亲事。 户部谭侍郎家的嫡女谭双双,品性贤良柔善,是个好拿捏的,虽说模样一般了点,可这也正是她的长处,这样的女子才不会使她的儿子耽于美色迷了心智。 可谁知道,郑君牧竟然自作主张地要求娶什么工部侍郎的女儿,而她的丈夫承荣侯竟然还答应了! 这位在侯府后宅中只手遮天、肆无忌惮地发泄着自己的怨焚的侯府夫人越发地感觉到自己在丈夫、在儿子眼中不被在意的屈辱了。 她更为憎恨的,是那个沈家的女子。 一定是她使了什么狐媚之术,引诱了她的儿子,才让他为了她而忤逆自己的意思。 她既然这么想要嫁入侯府,那便只能自求多福了。 徐氏想到自己那些磋磨人的手段,阴恻恻地笑了起来。 第七十一章 板上钉钉 沈老夫人醒来之后,沈志彬很快便销了假,重新回到了工部忙碌起来。 沈府发生的这一切因为并没有扩散到外界,没有几个人知道这内宅之中的龌龊,故而也并没影响到沈志彬原本的升迁。 不出所料的,沈志彬回工部不久,命他接任工部尚书的文书便下来了。 尽管早已是意料之中的事,但对于沈府而言仍旧是一件大喜事,寇氏这次很有眼力地在府中低调庆贺了一番,所有下人都得了赏,比往日里年节的赏钱还要多。沈府阖府上下一连多日都洋溢着喜气洋洋的气氛。 登门来祝贺的各部官员也没断过,不过多是坐坐喝杯茶就走,倒也不至有拉帮结派结党营私之虞。 这一日,又有人上门了,但这次上门的可不是六部官员,而是媒人。 这媒人是受了承荣侯府的请托,来向沈府嫡小姐沈若初提亲的。 沈志彬有些意外,也有些不满。 他虽与承荣侯府素无往来,但也知道如今的承荣侯府早已式微,爵位承袭更是到了侯府世子这一代就断了。 可以说,自郑君牧之后,若是不能再出什么人才,承荣侯府的尊容也就到头了。 就这样的人家,竟然还要审时度势,眼等着他升任尚书之后才巴巴地跑来提亲,这是怕他侍郎的女儿配不上他们郑家吗? 况且他对那侯府的世子也有所耳闻,虽说也算有些小才,但平日里没少做些沾花惹草的事,前不久不还在南市闹出一桩调戏青楼女子的风流韵事来? 这六部之中大小官员没事的时候也是会对各世家子女品头论足一番的,这位侯府世子,实在不够瞧。 正想着找个理由委婉地回绝了这门亲事时,寇氏带着一脸热情洋溢的笑走了进来。 听明了媒人的来意,寇氏面上的笑容更深了。 “承荣侯府世子啊,我是见过的,那也是位一表人才的公子,他跟我们景煦还是同窗呢。” 媒人闻言更加激动,直道这事是缘分使然亲上加亲,直说得天花乱坠,恨不得当即便拉着沈若初回侯府拜堂去。 沈志彬坐在寇氏身旁,几次以眼色制止她都未能成功,不由得有些不悦起来。 寇氏及时察觉到了沈志彬的不悦,客客气气地打发走了媒人,说是事情来得突然,她得需先同自家夫君商议一下再作回府。 媒人见寇氏一脸热络,心道这事有谱,便收了寇氏的银钱甩着帕子一步三扭地先回去了。 媒人一走,沈志彬便发作了起来。 “你什么意思啊,你还真打算把若初嫁到承荣侯府去啊?你知不知道到了世子这一代再往下,这侯爵之位就没了?到时候若初的孩子那就是个白衣!” 寇氏脸上的笑容没收,反而更多了几分温柔之色。 “老爷,承荣侯府有什么不好的?那可是勋贵之家,是有传承有底蕴的,你不能只看眼前,就那位世子妾身看着将来也是个有本事的,你何愁他不能重振侯府的荣光呢?” “我可听说那个世子风评不怎么好,我怎么感觉你是有点想把若初早早退出去的意思?” 前几次寇氏针对沈若初的事儿他可还没忘记,此刻寇氏明着在他面前替那承荣侯府的世子洗白,沈志彬心里越发怀疑了起来。 寇氏的笑容凝滞了。 “老爷,你这是什么意思?我是若初的亲娘,她可是我怀胎十月生下来的!我是因为难产的事对她有些不喜,可再怎么说她也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难道真会害她不成?那位侯府世子究竟如何,老爷是要用眼去看的,不是听谁说了便算的。” 沈志彬有些疑惑起来,也开始怀疑自己的猜测是不是真冤枉了寇氏。 “你见过那承荣侯府的世子?” 寇氏收起了委屈,一脸的高深莫测,“老爷,这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妾身可是亲眼见过侯府世子的,那孩子不光人长得精神,还是个有真才实干的,听说户部谭侍郎家也在抢着要认下这个女婿呢。你想想,若是人不好,那谭侍郎能愿意吗?而且啊,不光妾身见过,你以为若初就没见过他?” 沈志彬更疑惑了,还带了些怒气。 未出阁的女子,竟然就私下里见过同龄的年轻男子了?寇氏这话的意思,莫非二人已经有了瓜葛情愫? “妾身可是听海棠说过,就近来已经不止一次看见若初和那位世子在街上碰面说话了,妾身想着若初是个有分寸的孩子,眼下倒还不至于怎么,但老爷你若是一意回绝了这门亲事,就怕那孩子犯傻做出什么事来。” “她敢!”沈志彬是绝不允许自己家门中出了一个败坏门风伤了他脸面的女儿的。 寇氏凑过去,抬手替沈志彬拍打着起伏激烈的胸口,道:“老爷别生气,若初不是那样的孩子,但妾身看这门亲事无论从哪方面来说是再好不过了,若初真许了世子倒也不算辱没,不如咱们就成全了他们吧。” 沈志彬抬眼看看寇氏,总觉得哪里不对,可却想不透。 他拿开寇氏的手,道:“这事你自己看着办吧,你是她亲娘,总该是替她打算的!”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出了院子,看方向是去了尹姨娘的院子。 寇氏眼中闪过一抹恨意,随即又变成欣慰。 落雪交给她的任务,总算是完成了。 尽管不明白江落雪为什么会忽然关心起沈若初的婚事来,但只要是寇氏能做到的,她都会尽力替江落雪做。 况且,那承荣侯府也不是一般的门楣,寻常的小门小户家的女子想进还进不去呢。 也不算是害了若初。 于是等媒人再登门的时候,接待她的人就变成了寇氏。 而寇氏对于这桩亲事自然是毫无异议的。 短短两日之内,郑君牧的庚帖便送入了沈家,而沈若初的庚帖也被媒人拿去了,要送往承荣侯府。 沈若初近来忙于外面的事,等她知道消息的时候,这门亲事几乎已经算得上是板上钉钉了。 第七十二章 毁了她名声 “小姐,”惜夏嗫嚅着,一面偷偷抬眼觑着沈若初的脸色,“这庚帖都送过去了,只怕此事是难以有转圜的余地了……” 她虽不知道自家主子究竟为什么这么讨厌那位承荣侯府的世子,但只要小姐讨厌的人,她肯定也没有什么好感。 但是,不论她们多不情愿,眼看着这门亲事已经是无可更改的了,惜夏也只能无可奈何地在脑子里搜寻着安慰的话,想要劝慰沈若初一番。 沈若初却一起身站起来就往外走。 难以转圜?她偏不信这个邪! 重生一世,她沈若初可不会再像前世一样任人摆布宰割,那个男人想要娶她,简直就是做梦! 知秋见状,给惜夏使了个眼色制止了她的疑问,自己急忙追了上去。 在踏出沈府大门的时候,沈若初就已经做好了今日在外不顾脸面强行将这桩正在酝酿中的亲事打断的准备。 她更清楚,她这一去,只怕就再也回不了沈府了。 沈志彬那样好脸面的人,怎么能够容忍得了她去做出这种可谓惊世骇俗的事来? 被逐出沈府倒也没什么,反正这个家于她而言,该有的温暖得到的却寥寥无几。 除了祖母和哥哥之外,这府里也再没有她可留恋之人了。 只是惜夏和知秋的身契还在沈府,若是她被赶出去,也不知寇氏能不能开个恩将二人的身契给她。 若是能将她们带出来,沈若初倒也愿意自此之后独自生活下去。 至于世俗的那些看法和流言,对于沈若初来说并不重要。 这一世她本也不打算再成婚,故而名声坏了又如何?只要她问心无愧,便没什么不能面对的。 沈若初带着知秋一路直奔承荣侯府,或许是因为心中愤懑,她的速度极快,不多时便来到了承荣侯府门前。 “知秋,叫门!” 沈若初冷冷地盯着承荣侯府那扇禁闭的大门。 上一世,她从这扇门进去之后,便踏入了被羞辱、被欺骗、被各种打压控制的生活。 这扇门里所有的人,都曾在她的头上踩了一脚。 而这一世,他们竟然还想将她从这扇门抬进去,继续磋磨她刻薄她利用她! 知秋被沈若初眼中的恨意和怒火吓了一跳,急忙拾步上了台阶叩响了侯府的门环。 一名下人开了门探出头来。语气生硬道:“找谁?” 知秋回头看向沈若初。 沈若初朗声道:“烦请通报一声,沈家二女沈若初前来,拿回庚帖!” 她的声音不弱,门内的下人听到了,周围的摊贩和路过的人也听到了。 侯府下人吓了一跳,他哪里遇见过这样的事啊。 “你,你是哪儿来的疯子吧?这是来侯府闹事撒泼来了?” 那下人脸上的诧异瞬间便被倨傲所代替。 身为侯府下人,他早已习惯了那些郑家旁支远亲或是城中一些低阶官员来侯府时的谦恭。 那些人就连对他一个门房都是客客气气的,这几乎使得这位在侯府内卑躬屈膝惯了的下人产生了一种“老子就是个下人也比你们这些外面的人高贵”的错觉。 对于登门拜访的客人,这位甚至逐渐开始学会了用鼻孔看人。 眼见沈若初衣着普通,又只带了一名丫鬟过来,他更不把她们放在眼里了。 沈若初心底冷笑,承荣侯府自上而下本就全都是这样狗仗人势的东西,她前一世就已经见识过了。 “沈府嫡女沈若初,前来取回生辰庚帖,并退据贵府求亲,还请通报!” 沈若初的声音又高了一些,这下周围原本还不太确定的路人彻底听明白了。 承荣侯府上沈府提亲,还拿走了人家的生辰庚帖,这是姑娘不愿意,自己上门来退亲了! 这种热闹可不是什么时候都能看到的,当即便有不少人状若无意地放慢或停下了脚步侧耳凝听起来。 不少人为了掩饰自己的八卦意图,还在对过的面摊上寻了位子坐下,要一碗面边吃边等着后续。 面摊摊主也是个会做生意的,不失时机地为各位食客送上了瓜子以供其拥有更好的围观体验,才一面兴致勃勃地不住瞟着这边的动静,一面忙活着揉起手中的面团来。 那侯府门内的下人一见沈若初这底气十足的模样,心中才有些发虚了。 他上下打量了沈若初一番后,终于发现这衣着平常的女子身上有一股子凛然不可欺的贵气和威严,当下再说不出什么横话来,说了句“稍等”之后便关上门进去通报了。 沈若初在等门的时间里,扫视了一下周围。 那些嗑着瓜子有意无意朝她看来的人目光里,好奇的意味居多,也有不少是轻蔑和质疑的,总之,她没有看到有人对她的这一举动流露出理解和欣赏的。 也对。 哪有一个姑娘家自己跑来拒绝了别人的求亲的? 侯府门再开的时候,率先走出来的人,是侯夫人徐氏。 而郑君牧则跟在她的身后,满脸受伤神色地看向了沈若初。 沈若初迎上徐氏充满厌恶和敌意的目光时,眼中的恨色更增了一成。 这个女人在前一世也是如此,沈若初刚进门第一次见她,便被她给了一个下马威。 向婆母敬茶时,丫鬟放在托盘上的茶杯里,是刚烧开的水。 滚烫的茶杯使得沈若初的手指很快便泛了红,可这位侯府夫人,却把沈若初晾在那里,生生让那杯茶在沈若初的手上晾成了适宜的温度。 那日沈若初的指尖被烫得蜕了皮,抹了烫伤药还是疼了好几日才缓过来。 徐氏见到沈若初时,愣了一下。 她没想到这沈家的女儿长得如此娇艳明媚。 但这美好却只会令她心底的厌恶更深更重。 “你就是沈尚书家的女儿?” 听闻下人通报沈若初来访时,郑君牧喜不自禁,当即便要迎出来。 徐氏本已在心底认定了这个不要脸找上门来的女子是个狐媚子,可在听清沈若初上门的目的时,这母子二人一同愣在了当场,随后便是勃然大怒。 被找上门来拒亲,这不是在打整个侯府的脸么? 郑君牧气冲冲想要出门和沈若初理论时,被徐氏拉住了。 “既然她敢来,那就要给她一个教训,这样不尊礼法没有家教的女子,今日便先将她的名声败坏了,看她还能嫁给谁去?到时候就不是她嫁不嫁你,而是你娶不娶她的问题了!” 第七十三章 嫁不嫁可由不得你 有了这个打算,徐氏在打开大门之后,却并没有急着将沈若初迎进府中去。 她不是要闹吗? 就让这城中的百姓看看,工部尚书的嫡女是个怎样不知天高地厚不顾传统礼教的女子! 一旦她成了人人指责嫌弃避之不及者,便是她要求着嫁入侯府,侯府也还要考虑要不要娶她呢! “你便是沈家姑娘?”徐氏眯着眼睛看沈若初,努力使自己表现出威严的模样来,“虽说侯府有意与你们沈府结亲,但眼下毕竟亲事尚未定下,沈姑娘这时候便堂而皇之地上门拜访,多少有些于礼不合吧?” 徐氏这话就差直接指着鼻子责骂沈若初不知廉耻了。 果然,围观的几名男子打量起沈若初来,眼神便更加肆无忌惮了。 知秋气不过,刚要分辩,便被沈若初制止了。 沈若初上前一步,脸上毫无羞愧之色,反而是多了几分嘲弄,“侯夫人这话若初就听不懂了,怎么令公子随意出入我沈府就可以,而我不过是来侯府门前回绝了世子的求亲,便于礼不合了呢?难不成你侯府在这城中已是要娶谁便能娶谁了?” 人群中传出一两声低笑,徐氏的眉头皱起来了,看着有几分凶狠。 但很快,她又笑了出来。 “没看出来沈姑娘还是个伶牙俐齿的,听闻沈二小姐是个粗笨的,今日一见倒是与传闻不符。原本我对这门亲事也是不满意的,故而礼节上可能疏漏了许多,若是沈姑娘对哪里不满大可说出来,无论是聘礼的数量还是婚仪的规格,都可以照着姑娘的意思来。” 沈若初早知道这位侯夫人并不像她表现出来的那般有勇无谋一味凶狠的,她这么说,不就想让人以为她是贪心不足才来谈条件的吗? 沈若初不顾周围人的议论,正色道:“侯夫人不必做戏了,侯府上门从未谈及聘礼婚仪之事,若初不满更无从谈起。若初以为,若是能遇得良人,便是再微薄的聘礼再简陋的婚仪也可嫁,若是遇人不淑,便是红妆十里亦难免下场凄凉。若真说不满,那我不满的便唯一一点——贵府世子。” 郑君牧好歹也是侯府世子,将来是要承袭侯位的,一贯被人追捧惯了的他何曾被人这般当众羞辱过?当下脸便黑了,一双眼冒出火来。 徐氏的脸色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 “你沈家的女子都是这般粗俗无礼毫无教养的吗?一个姑娘家家的,竟然能在光天化日之下大言不惭侃侃而谈,什么婚嫁聘取,这话你也能面不改色地说出来,真是半分礼义廉耻都没有!” 沈若初都要被徐氏这一番恼羞成怒的呵斥气笑了。 “侯夫人,敢问我今日之言走哪一句登不得大雅之堂?又有哪一句是见不得人的私密之语?我为何不能拿来在光天化日之下评说?我所说的,又有哪一句是歪理谬论?侯夫人说我粗俗物理没有教养,那您的儿子于南市街上当街调戏青楼的姑娘又算什么?” 徐氏见围观的人窃窃私语期间带出了极具讽刺的笑意,不由得气得嘴唇都发起了抖。 郑君牧一直都不知道自己当日在南市的事连沈若初都知道了。 那日之后他父亲郑经略不知如何听说了此事,大怒之下还对他用了家法,一想到那日的鞭子,他后辈就隐隐作痛起来。 “放肆!放肆!” 徐氏怒声指着沈若初道:“沈志彬怎么教出来你这么一个目无尊长的女儿!我告诉你,自古以来,婚嫁之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里有你说话的份?这桩婚事同不同意都不是你说了算的!是你父母同意了这桩婚事,你今日跑到我侯府来大放厥词,首先是对你父母的忤逆不孝!莫非你认为你父母看人识人的眼光不如你?” 沈若初冷笑了一声,道:“这是我自己的亲事,我为何不能置喙?侯夫人倒也不用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话来压我,当初让媒人上我沈府提亲的,不也是贵府世子的意思吗?侯夫人您中意的不也另有其人吗?怎么,他的婚事他能做主,我的婚事我便不能提了,这是什么道理?” 前世,沈若初在嫁入侯府许久之后才知道徐氏对她不喜刁难的原因之一是徐氏当时更属意于户部谭侍郎的女儿,可郑君牧却执意要娶她。 当时沈若初得知此事后只有感动,以为郑君牧为了她顶住了来自于徐氏的压力,因此面对徐氏变本加厉的苛责时她愈加恭顺贤良,只希望能用真心换来徐氏对她的改观。 如今,徐氏想拿这套说辞压她,也要看她肯不肯像前世那样听话。 徐氏不可思议地看向了郑君牧。 这小蹄子怎么会知道咱们府里的事? 郑君牧迎着徐氏的目光摇了摇头,这我真不知道啊。 沈若初不等二人回过神来,又道:“贵府世子品性如何,侯夫人心知肚明,我父亲新任工部尚书,心怀民生,自然无暇调查这些琐碎。我母亲向来安于内宅且心思单纯,对他人之言向来听之信之,自然不会知晓外界诸多传言。世子请来的媒人说得天花乱坠,急不可耐地将我的生辰庚帖骗走,不就是怕我母亲在得知世子真性情后后悔吗?” 眼看着周围的人目光变得愈加好奇而止不住地纷纷猜测起来了,徐氏再也忍不住了。 “沈,沈若初,你不要欺人太甚!” 徐氏的情绪起伏过于激烈,以至于整个人都有些站不稳了。 郑君牧早已是又气又恼又羞又愤,却还不能当众发作,眼看着徐氏一副要厥过去的模样,他忙上前去扶住了她。 “你的生辰庚帖是你母亲交过来的,岂容得你胡搅蛮缠一番后便轻易拿走?你这样的刁蛮女子,怕是也没几乎人家敢娶,你母亲怕就是因此才急不可待将你定出去的!你想要庚帖,可以,让你父母亲自来侯府取!” 原本徐氏对这门亲事也有诸多不满,但经沈若初这么一闹,她眼下反倒是坚定了要让郑君牧把她娶进来的决心。 只要她嫁进来,还愁没有收拾她的机会? 第七十四章 侯府的丑事 徐氏说完,转头就要往侯府中走。 郑君牧不甘地瞪了沈若初一眼,跟在徐氏身后就要迈上台阶。 可沈若初知道,好面子的沈志彬是无论如何不会答应自己来取回那张庚帖的。 而寇氏,就更不可能了。 她原以为经过自己这一闹,本就厌恶她的徐氏会毫不犹豫地将庚帖扔出来给她,即便自己丢了颜面名声,至少后半生不至于沦落到前世那般凄惨的境遇去。 谁知徐氏竟不管不顾地要走。 一瞬间,沈若初甚至起了要让阿斯尔到承荣侯府中强抢回来庚帖的心思。 尽管只是下下策,但万般无奈之际,或许她也只能如此为之了。 然而,还没等徐氏走到门口,身后便传来了另一道声音。 “侯夫人请留步!” 这声音听起来有些阴柔,却又十分响亮。 徐氏回头,看到一名面皮白净无须的男子,站在沈若初不远之处。 徐氏虽为内宅妇人,却也并非毫无见识,以往宫中的宫宴也是参加过的。 此刻眼见那人衣着气质,她几乎立刻便可以断定了来人的身份。 这是一名来自于宫中的内侍。 宫里来人非同小可,徐氏脸上立马变了颜色。 她转身迎了过去,却听那内侍道:“侯夫人不必惊慌。咱家今日过来,是受了主子之命,来向侯夫人送还一物,同时向侯夫人讨要一物。” 徐氏疑惑地看着内侍,想不出来自己能和宫里的人有什么要交换之物。 只见那内侍从衣袖中拿出一张纸,一扬手,那纸便飘飘悠悠地到了徐氏的手中。 沈若初在一旁看着,心中惊了一下,这名内侍竟是个高手。 徐氏只看了一眼,脸便白了。 自家儿子的生辰庚帖,怎么会到了这内侍手中? “我家主子想请夫人将沈小姐的庚帖还于她。” 内侍看起来没打算回府徐氏的疑问,垂着眼面无表情道。 这下不仅是徐氏,沈若初也愣住了。 她此生唯一一次与宫里的人打交道,怕就是那次在街上险些被那位什么宝珠公主的马车撞到那次了。 这内侍的主子是谁,为什么会在这时候出现来帮她? 徐氏呆了一瞬后很快回过神来。 她是看在这内侍宫里人的身份上,才给了他几分面子,真当她承荣侯府这么好欺负的吗,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来命令她了? “这位公公,敢问你主子是哪位?沈小姐与犬子的亲事是我们自己的家事,你主子连这都要插手,不合适吧?” 笑话,就是当今天子也管不着别人家里婚丧嫁娶之事吧? 那内侍却并没有因为徐氏的这一番话而有所难堪或气恼,更没有要就此罢手的意思,而是慢慢从衣袖中又拿出一沓纸来。 在周围人还没有弄明白他要干什么的时候,他已经开始对着那些纸念了起来。 “恒胤三十三年五月,承荣侯府世子郑君牧与府中丫鬟金玲初领人事,承荣侯夫人徐氏以金玲狐媚惑主为由将金玲勒死。” “同年九月,世子郑君牧欲收丫鬟吉祥为通房,几日后,吉祥被以盗窃为由发卖。” “恒胤三十四年,承荣侯府丫鬟巧儿被人发现溺毙于侯府池中,死前三日曾被世子郑君牧强行霸占...” 这内侍每换一张纸,周遭议论的声音便大一些,徐氏的脸也更扭曲一些。 虽说签了死契的下人要打要杀是主家说了算的。 可但凡有点儿脸面的世家都不会轻易发卖或者打死下人,否则传将出去毁的是一府的名声。 就算真有不小心打死了下人的,通常也都会厚赏了那人的家人后将消息严密控制起来,防止外泄。 像这样一两年之内便接连打死发卖下人的,整个安京城中也找不出几家来。 更何况,看那内侍手中厚厚的一叠,这承荣侯府中的事,可远远不止这两三件。 “公公!” 徐氏哆哆嗦嗦地指着内侍,语调中甚至有几分悲怆。 “我承荣侯府素来对圣上以及宫中各位贵人恪守恭谨忠心不二,如今不知得罪了哪位贵人,竟遭此无妄之灾,公公所言桩桩件件皆是捕风捉影,如此污蔑朝中勋贵之家之人,还望公公告知身份!” 那内侍用一副“你是真不怕死”的表情对上了徐氏的注视,慢悠悠道:“咱家的主子,正是当今圣上的掌中明珠——明珠公主。侯夫人可是要进宫去与公主对质?还是想让咱家去大理寺请人来贵府详查一番?” 内侍一报出明珠公主的名号时,周围的空气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不仅是徐氏,就连沈若初也倒抽了一口凉气。 要说起这位明珠公主,整个安京城怕是没有几个人不知道的。 她的母妃是宫中最为受宠的宁妃,女凭母贵,这位明珠公主自然也是极得圣心的,单看皇上赐下的封号便知道他有多宠爱这位排行第三的公主了。 就连上次那位嚣张到让内侍驾着马车日行千里去取荔枝的宝珠公主,都是随着这位明珠公主的封号取的。 或许正是仗着有皇上的宠爱,这位明珠公主的跋扈霸道在整个安京城也无人敢出其右。 传闻她跟随武师父学了些拳脚,一个姑娘家竟能做出自己动手打人的事来,每每出宫总要闹出些事来,甚至还有一次将一位将军的儿子打成了重伤。 那将军告到了御前,最终却也不知被如何安抚了下来,此事不了了之。 这样的一尊大神,承荣侯府是怎么惹上了的? 徐氏在脑海中飞凯回想着自己进宫的过往,却怎么也没想到得罪了明珠公主的地方。 “公公,此事...是不是有什么误会?要不,公公进府说?” 此刻徐氏只想将人请进府中去,想着办法收买了将此事揭过便算了。 否则那位真要认起真来请了官府的人来查,即便最后不治她的罪,侯爷也饶不了她这败坏侯府声誉之责。 不料,那内侍却丝毫不为所动,依旧静静地站在原地。 “不必了,咱家奉命而来,只待侯夫人将庚帖还于沈家姑娘,便即刻回宫复命去了!” 第七十五章 不劳母亲费心 这内侍摆明了就是不打算被侯府那仨瓜俩枣收买,这副软硬不吃的模样使得徐氏终于黔驴技穷了。 她开始讪笑着,将脸转向沈若初。 “若初啊,咱们中间或许是有些误会。要不你跟这位公公说说……不对,是跟公主,跟明珠公主说说?早说呢,你还有明珠公主这样的关系,咱们一家人哪还用说这两家话……” 沈若初可不吃她这一套。 “夫人请吧,别误了公公回宫。” 眼见沈若初神色淡淡,徐氏终于黔驴技穷,一咬牙转头对身后嬷嬷吩咐道:“去我房里把那张庚帖拿来!” 郑君牧纵有千般不愿万般不甘,此刻却也只得愤愤地眼看着那嬷嬷小跑着进了府。 沈若初长长松了一口气。 在来之前,她也没想过结果会如何,徐氏下逐客令的那一刻,她真以为要无功而返了。 谁知道忽然冒出一位明珠公主来,莫名其妙地就帮她拿回了庚帖。 可这明珠公主她从未见过,更别提认识了,她为什么要帮自己呢? 那嬷嬷拿了庚帖出来,悻悻地交给了沈若初。 围观的人眼见这场热闹到了尾声,一边议论着一面三三两两地散去了。 原本围观一场退婚八卦,却有幸见识了宫里人的威风,还听到了承荣侯府中这么劲爆的秘闻,这些人少说半个月的谈资自此又有了。 自此之后,承荣侯府世子荒淫、主母狠辣的名声只怕很难摆脱了。 侯府的人正要转身离开,沈若初一抬眼却看到了一个略微有些熟悉的身影。 是前世暗中帮她送过信回沈家,后来被侯府诬陷与她偷情并一起沉塘的那名家丁。 他算得上是整个承荣侯府中唯一给过她一丝暖意的人了。 她眼中一热,险些要叫出声来,却生生忍住了。 此刻徐氏对她定然十分痛恨,若是让她发现自己与那家丁有些交情,定然会将自己的不满和怒气尽数化作对这家丁的责罚,反而是害了他。 有些事情,在自己没有能力完成之前,还是该埋在心中。 侯府大门重重合上了。 沈若初急步来到内侍面前,冲着他深深行了一礼,“今日之事幸得大人援手,若初不胜感激。还烦请大人替小女谢过明珠公主。” 她虽不知明珠公主怎么会帮她,但她既然帮了她,道谢必然是应该的。 内侍侧过了身子避开了沈若初这一礼,笑道:“沈小姐不必客气,咱们公主也是受人所托而已。” 沈若初有些意外,却又觉得是意料之中。 她与明珠公主素不相识,公主定然不会无缘无故来帮她。 只是,这拜托公主的人,又是谁呢? 她脑中隐约出现了一个轮廓,却总不能将他具象化。 临街茶楼的二楼窗内,两名白衣男子相对而坐,二人模样俱是极为俊美,气质上却是各有千秋,一个风流不羁一个君子如玉,打从一进茶楼开始便引来了各方女客的频频注视,不少年轻的姑娘看着便红了脸。 “这下你也可以安心回书院了吧?” 明日书院便要开课了,陆逾白却跑来这里看戏,陆晏见劝说不动便也陪着来了。 结果倒是没令人失望。 也不枉陆逾白专门进宫一趟求了那位外界传言不可一世的明珠公主一趟,还将自己手上最心爱的一件武器送给了她。 看着沈若初对那内侍寒暄了几句之后离开了,陆逾白原本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紧张也随之消散,对陆晏笑道:“我有什么不安心的,不过是看不惯那郑君牧平日里行事,给他点教训罢了。” “你杯中的茶放了多久了?” 陆晏看向陆逾白面前那杯早已凉透了的茶,语调平和。 陆逾白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一直注视着楼下的动静,连茶水都忘了喝。 他没接陆晏的话,站了起来就朝门边走去。 “你做什么去?” “回书院啊,你来不就是来抓我回去的,还不走?” 沈若初一回到沈府,便被崔嬷嬷截住了,带到了寇氏的院子里。 刚走到门口还没进屋,一个茶杯便摔到了面前四分五裂碎玉四溅。 沈若初抿了抿唇,绕开了那一地碎片,随崔嬷嬷进了屋。 寇氏一脸阴沉,仿佛能拧下水来。 “你好大的胆子!” 沈若初平静地与沈若初对视上,毫无胆怯的意味。 “若初不知做错了什么事,还请母亲明示。” 寇氏气极反笑,“你私下偷走了承荣侯府世子的庚帖,自作主张地跑到侯府去回绝亲事,还敢在我面前假装无辜?” 沈若初神色不变,“母亲有何凭证证明是我偷了郑世子的庚帖?至于拒亲一事,若初也想问问母亲,明知那侯府世子是那样不堪的品性,为何还要应下这门亲事?为人父母者,难道不是该为女子谋长远之计?母亲一向不也是最会走一步看十步的,怎么到了若初的婚事便失了以往水准呢?” 寇氏瞪着沈若初:“你这是在质问我?” 沈若初敛眸:“若初不敢。只是想知道,对于这桩亲事母亲是怎么想的。” “我能怎么想,我是你母亲,我还能害你吗?承荣侯府,那是京城多少贵女都求之不得想嫁进去的,你嫁过去什么都不用做将来就是侯夫人!再说那侯府世子也是一表人才,有哪一点配不上你的?” 寇氏的强词夺理使得沈若初一时甚至生出了拂袖而去不理会她的冲动。 但她还是强令自己冷静下来,又道:“那母亲你可知侯府内有多少丫鬟被那位世子染指霸占,又有多少人死在侯夫人的专横跋扈下?” 寇氏顿了顿,才道:“男人不都是这样,哪有猫不沾腥的?只要日后成婚你能牢牢拴住他的心,他自然不会在外面胡来。至于那侯夫人,她再霸道不讲理,也总归是世子的亲娘,还能害了你们不成?你早晚能媳妇熬成婆,到时候整个侯府还不是你说了算?” 沈若初听完这些话,知道寇氏早已无可救药,好在她原本也没有对寇氏抱有什么不切实际的期望,于是她转过身,眼角含了些意味不明的笑,道: “如今我尚未及笄,若是要嫁,也该等姐姐先嫁了再说。还有,今日在侯府门前要回我庚帖的,是明珠公主的人,明珠公主还传了话,日后她会托人为我觅一位良配,我的婚事就不劳母亲费心了。” 第七十六章 这个男人,她看上了 陆晏原本以为陆逾白打算直接回书院了,不料二人回到王府收拾好行李之后,陆逾白却又转了个弯,来到了沈府。 “咱们都是同窗,索性叫上沈景煦同行,也省得他还要专门出车,再说多个人作伴也热闹些。” 这话说的,是沈府出不起一辆马车,还是陆晏是个哑的? 但陆晏本着看破不说破的精神,也就笑笑随他去了。 谁叫他比自己大了半年呢,长兄的话可不得听着。 陆晏就是这样,性子好到常常令人忘记他的身份。 在书院里,陆逾白和沈景煦因为性情差异的关系来往并不多,反倒是陆晏和沈景煦的关系更亲近一些。 进了沈景煦的院子,他正捧着一本《六韬三略》在看,行李还未来得及收拾。 见到二人,沈景煦忙将手中的书放下,为二人沏了茶后便忙碌着收拾东西去了。 陆晏对沈景煦的书起了兴趣,拿起来翻看着,剩下个百无聊赖的陆逾白,同沈景煦打了招呼后便朝着他院子相邻的园子去了。 这个时节已经没什么花了,但在这里闲看风吹落叶也比听那二人探讨书中章节要有趣一些。 园子的另一侧便是女眷的院落所在了,陆逾白自然不会贸然过去,只是望向那边的目光幽深了一些。 正出神间,忽然一声尖叫将陆逾白惊了一跳。 转过头去,他便看到不远处一名粉衣女子正惊叫着从原地跳开。 她的脚边不远处,是一条尺余长的小青蛇,正蜿蜒着朝她爬过去,将这女子吓得花容失色。 陆逾白没有多想,便直掠过去,一探手将那小青蛇捞在了手中。 小青蛇不甘地扭动着身子,却是徒劳无功。 “踩死它,踩死它!” 那受到惊吓的女子眼见蛇被控制住了,心下一松,心底的话也脱口而出。 陆逾白看了看,这小蛇全身青绿,椭圆的头吻端窄圆,是温顺无毒的青竹刁,便一扬手,将它扔进了园中的草丛。 小蛇落地后迅速逃走了。 “你在做什么?!你为什么不弄死...” 女子愤怒的质问声在她看清了面前的陆逾白时戛然而止。 眼前这个人,是画中的谪仙走出来了吗? 哪怕只是身着一件普通的月白锦袍,也丝毫无损他那俊朗挺拔洒脱俊逸的风姿,如扇长睫下,一双精致的凤眼中略带些不耐的目光反而更为他增添了几分邪魅,英挺的鼻梁下薄唇微抿似在忍耐。 沈歆瑶一时间心旌摇曳,开始为自己先前的失礼暗自懊悔起来。 “这位公,公子,你是...” 见陆逾白意味深长地看着自己却没说话,沈歆瑶又慌忙改口自我介绍道:“小女沈歆瑶,是沈府长女,公子可是来寻我兄长的?” 这府里和面前的人年纪相仿的,也就只有沈景煦了。 沈歆瑶心底的懊悔又增了一层。 早知道沈景煦有个这么皎如玉树的好友,她平日里就该多和他拉近关系的。 虽说沈景煦是沈府嫡子,但因着不喜沈若初的关系,沈歆瑶对这兄妹二人便都十分疏离,总想着日后自己能攀个高枝嫁个更高的门第好好羞辱这对嫡兄妹一番。 陆逾白看出了沈歆瑶眼中闪烁的光。 平心而论,沈歆瑶也算貌美,尽管只是个庶女,但尹姨娘对她要求一向严格,琴棋书画自小都逼着她学习,一言一行更是没少找教养嬷嬷教习。 她原本五官也算娇媚秀丽,又因为有个善于梳妆打扮的丫鬟时时为她妆扮得清丽可人,在京中一众贵女里也是十分出挑的了。 但不知为何,陆逾白看到她时,脑子里却只划过四个字。 庸脂俗粉。 沈歆瑶自然不知道自己在陆逾白眼中是这样的形象,她对自己的容貌一向都是有信心的。 此刻见陆逾白不说话只看着她,她一度产生了他是为自己容貌所迷而失态了的想法。 “公子,公子……” 沈歆瑶换上了一副含羞带怯的表情试图唤醒正“为她神魂颠倒”的陆逾白。 然而这副神色在陆逾白眼中却越发显得矫揉造作了。 “抱歉打扰了,是在下走错了地方,险些唐突了佳人,告辞了。” 陆逾白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园子。 而这在沈歆瑶看来,却更像是他的赧然无措。 一个男人,只有在看到自己心仪的女子时才会语无伦次失了礼仪吧? 沈歆瑶对着陆逾白的背影弯起了嘴唇。 这个男人,她看上了! 沈若初坐在灯光下,一头青丝倾泻而下披在肩上,使得她整个人多了几分柔媚的气质,与早些时候在主院里和寇氏针锋相对的模样判若两人。 惜夏拿着梳子在后面细心地为沈若初拢着头发,看着镜子里的沈若初由衷地叹道:“咱们小姐可真好看。” 沈若初端详了一下镜子里的自己,肌肤赛雪眉目如黛齿如含贝,一颦一笑之间极尽明媚,眼波流转之余满室生辉。 比起一年前那个自己,实在已经是再世为人的样子了。 “好看的人多了去了,这副皮囊可不是最要紧的。” 最要紧的,是要有一颗足够强大的心和一副时刻清醒的头脑,才能够让自己不再重蹈前世的覆辙。 惜夏却不认同她的观点。 “怎么不要紧,不是有句话叫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吗,谁不想每天时时刻刻看到的,是秀色可餐的容颜,长成小姐这样就算是自己照镜子的时候心情也会好啊。” 沈若初被惜夏的话逗笑了,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双眸之中莹莹光亮更是令人一眼醉入其中。 “再说了,好看的人是很多,但好看成小姐这样的可不多,奴婢见过的人里面,也就只有上次来咱们府上那位禹世子能跟小姐相比了。” 沈若初眼前闪过了陆逾白那张俊美异常的脸。 自己竟已能和他相提并论了?实在是荣幸之至。 “那位陆晏公子也不错,只是比起禹世子来,似乎少了些生动,有些过于板正了。” “惜夏,你又在浑说了,怎可在小姐面前随意对外男品头论足,这要让外人知道,怎么看咱们小姐?” 知秋走进来,呵斥完惜夏,转向了沈若初。 “京兆府那边有消息了。” 第七十七章 背叛之人不可轻恕 “孙大夫被关了这几个月以后念在他年迈了,罚抄了他的医馆,便没再动用刑罚了,但没了医馆又坏了名声,孙大夫在京城也待不下去,放出来当日便出了城,以后怕是也只能做个赤脚游医了。 那个招摇撞骗的假道士因为被查出还有多桩残害良家妇女的案子,被判了杖一百,还没打完人就不行了。 春雨被京兆府送了回来,说是沈府的人交由咱们自行发落,老爷说人拨给了小姐便是小姐的人,让您拿个章程,看看怎么处置。” 这些人躲在暗处蛇鼠一窝,为了各种利益合谋诬陷沈若初,如今也算各自得了报应。 只是春雨毕竟在隐月阁待了一两年,与她们之间还是有些情分的,知秋恨她背叛沈若初,可心中却总归有些不忍。 按照以往惯例,即便她不被打死,怕是也要被卖进那最低贱的窑子里去的。 沈若初把玩着手中的一只钗环,没有回头。 “你觉得,我该怎么处置她?” 知秋愣了愣,垂下了眸,没有说话。 惜夏却开口了。 “小姐,春雨她或许只是一时糊涂,想来在狱中也受到教训了,小姐你能不能再给她一次机会?” 惜夏想着,沈若初连倩儿的命都肯去救,对于春雨必定是更加不忍心的。 不料,沈若初的脸色却很快冷了下来。 她转过头去,抬头看着惜夏,目光中没有丝毫温度。 惜夏从来没有见过沈若初这样的样子,当即心中一惊,跪了下来。 “是奴婢多嘴了,请小姐责罚!” 沈若初冷冷地看着她,并没有要她起身的意思。 知秋站在一旁有些着急,却终究没敢开口。 “知道我为什么罚你跪着吗?” “因为奴婢逾越了,”惜夏垂着头道,“奴婢不该多嘴干涉小姐的决定。” 沈若初摇了摇头。 “错。你和知秋陪我这么久,与我早已不是简单的主仆情谊,我又岂会因为这些小事而责罚于你?我生气的是,你到了如今还不知道我们面临的究竟是怎样的处境。” “我们如今在沈府可谓是四面楚歌虎狼环伺,谁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在暗中盯着我们,或许你哪天一个不慎就再度落入了别人的陷阱圈套之中。这样的处境下,你却让我原谅一个曾经背叛过我试图伤害我的人。” “她如今忏悔,不过是因为当初的计谋没有得逞而她处在了任人宰割的地步,倘若当初她们对我的污蔑成功了,我被送往家庙甚至是遭遇更悲惨的处境,而她得到了想要的一切,你觉得她还会跑来对我忏悔吗?她不会,她只会庆幸自己的选择。” “所以,永远不要原谅一个为了利益背叛你的人,她能背叛你一次,就能背叛你第二次,而这第二次,她一定会部署下更加周密的准备和计划让你没有机会再逃脱。” 惜夏脸涨得通红,沈若初话还没有说完,她就已经意识到了自己的荒谬,此刻羞愧得只想把头叩在地上再也抬不起来。 “至于倩儿,她身为江落雪的人,自然要听从她的命令,何况我虽救了她的命,却也不会重用她信任她,她也不会对我造成威胁,这和春雨的性质是完全不同的。” 其实,尤为令沈若初不能原谅的是,春雨背叛她的条件是,想要做她哥哥的妾室。 前世,惜夏和春雨是一起去了哥哥院子里伺候他和江落雪的,但最后惜夏落得被发卖妓馆的下场,江落雪却声称是她行为不端意图勾引哥哥。 而真正觊觎哥哥的人,却是春雨。 如此想来,将惜夏害至那般田地的,有没有春雨的手笔都很难说,而现在惜夏还要为她求情! “小姐,是奴婢错了...”惜夏知道,沈若初并非是在怪她,而是在教她如何学会自保和保护身边的人。 “起来吧,记住我的话。这样的事我不想再发生一次。” 沈若初看了她一眼后将目光转向了知秋。 “去告诉父亲,既然春雨想嫁人了,就成全了她,也不必委屈做什么妾室。郊外庄子的庄头老田不是鳏居多年了吗,让春雨跟了他吧。” 知秋有些意外但很快释然,点了头出去传话了。 这个结局无论对春雨还是对其他人,都算得上最好的了。 京郊庄子的田庄头,年过四十,是个踏实能干的。 对于婆娘,他的态度也是因人而异,第一个媳妇儿十分贤惠,与他也算恩爱,这女人病重的时候,老田便衣不解带地日夜照顾;到了第二个媳妇的时候,因为这女人是个好惹是非不安分的,还几次三番有红杏出墙的迹象,并屡屡骗得家中钱财出去挥霍,老田忍无可忍之下开始“教妻”,拳脚相加逐渐成了家常便饭,最终这女子不堪忍受用一根白绫悬了梁。 如今把春雨给他,既算赏赐也算任务,由他看管这个生出了异心的丫头再合适不过。 她若是能好好地跟田庄头过日子,那田庄头必定也不会亏待了她。 倘若她还是不安分地试图生事,那田庄头的毒打便算是她咎由自取了。 惜夏原本就是不忍心看到春雨沦落到那种最底层的窑子里去生不如死才为她求情的,如今见沈若初一早便有了自己的安排,也并没有使春雨到那万劫不复的地步,更觉得无比惭愧。 她家小姐万事自有主意,她今后再不会多嘴了。 同一时间,沈府中不平静的还有庶长女沈歆瑶的院子。 自从惊鸿一瞥陆逾白那无双的容貌后,她便失心疯一样地陷入了狂热的憧憬中。 那位公子定然对她也生出了爱慕之心,他回到沈景煦的院子后,一定会向沈景煦打探自己的信息。 甚至或许,他会不打一声招呼就来提亲? 尽管还不知道陆逾白的身份,但沈歆瑶知道,沈景煦所在的书院,所有学生皆是非富即贵,身份都不低。 且陆逾白身上那种气质,也绝不是寻常人家后辈能有的。 一连等了多日,却没等到任何动静,沈歆瑶慌了。 第七十八章 给脸不要脸 赶在沈景煦又一次放课回府的时候,沈歆瑶再也忍不住了,径直去了他的院子。 对于这个庶妹,沈景煦并没有什么额外的感情,虽说她也算是他的妹妹不假,他原本对她也是有几分温情的。实在是因为后来她处处针对沈若初的行为令人无法接受。 但见人来了他院子,良好的教养还是令沈景煦无法对她冷下脸来。 “兄长,你这次回来,有没有人托你带什么话给我?” 沈歆瑶目光殷切。 沈景煦被问得一头雾水,“什么带话?带什么话?你说的是谁?” 沈歆瑶心头一沉,看来那位公子果真没对沈景煦提及自己。 他可真能沉得住气,也不知道是做了怎样的打算。 但沈歆瑶可不愿再忍受那种苦苦等待猜测的煎熬了。 万一时日一久,他再把那日初见的心动逐渐淡忘了,那自己岂不是错失了一段好姻缘。 “那日你返回书院之前,府中是不是来了一位公子?” 沈景煦回忆了一下,猜到她说的应该是陆逾白或是陆晏。 又想到那日陆晏一直在他房里,那沈歆瑶看见的,一定便是陆逾白无疑了。 “那位是聿亲王府的禹世子,你见过他?” 沈歆瑶的心砰砰地狂跳起来。 老天,她竟然和聿亲王府的世子一见钟情了!这是什么绝世好运! 这是上天看她身世可怜,不忍她明珠暗投,终于肯给她这天赐的良缘让她扶摇直上了吗? “他,禹世子他这次没有...没有与兄长你同来吗?” 沈景煦再度疑惑地皱起了眉,“我是回家,禹世子他来做什么?” 沈歆瑶没有回答,可眼中却露出一抹失落和期待来。 隐隐约约地,沈景煦似乎察觉到了什么。 沈歆瑶再如何刁钻不懂事,也是他的妹妹,是沈府的人,且如今也已经及笄,早到了议亲的年纪了,若是她真能觅得良缘,沈景煦自然会为她高兴。 可陆逾白是什么人,那是他沈府一个庶女能够肖想的吗? “歆瑶,”沈景煦正色道:“聿亲王府是当朝最为炙手可热的权贵之家,禹世子更是圣上极为看重的人,他的亲事日后极有可能是要由圣上来决定的,他本人虽看起来玩世不恭,却也并非荒谬之人,绝不会轻易生出不该有的心思。” 沈景煦这话,看似在说陆逾白,实则句句在警醒沈歆瑶,提醒她要有自知之明断了不该有的心思。 这在沈歆瑶看来,已经无异于是一种羞辱了。 她的脸红了又白,眼泪也不争气地涌了上来。 可沈景煦毕竟是家中唯一的嫡子,也是她的兄长,无论如何,她都不能也不敢和他正面起了冲突。 “歆瑶谨记兄长的教诲,绝不会生出不该有的念想...” 说完,沈歆瑶兜着一泡泪水转头便离开了。 一出沈景煦的院子,她的目光便变得阴冷起来。 既然你如此看不起我,我便定要当上这王府的世子妃,到了那时候,我定要将今日之辱加倍奉还! 沈歆瑶说做就做。 她开始更加精心地捯饬自己,此前十几年里攒下的压箱底的银两都被她拿了出来去买了上好的胭脂水粉珠钗首饰和各色绫罗绸缎,让她的贴身丫鬟碧荷每日将她妆扮得愈加光彩照人,随后便在陆逾白可能出现的各个街口四处闲逛,企图和陆逾白来一场意外的邂逅。 她相信,只要再见到她,陆逾白一定可以很快重燃对她的心动,这一次她不会再错过机会了! 然而,一连多日,她都没能在守候的那几条街口等到陆逾白。 传言里,这位禹世子风流倜傥,素爱百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故而沈歆瑶才专门挑了一些城中有名的秦楼楚馆所在之地等着他。 可除了各色的莺莺燕燕纨绔公子之外,沈歆瑶连陆逾白的影子都没有见到! 难道这消息有误? 一想到自己这还是还花了一支簪子的钱买来的消息,沈歆瑶就觉得肉疼。 就算是为了那点银子,沈歆瑶也不舍得轻易地就放弃了。 这一日,她又带着碧荷在沁香楼附近徘徊的时候,有人注意到了她。 “小娘子,什么价啊?” 一名镶了一颗金牙五大三粗的男人,带着一脸的不怀好意拦在了沈歆瑶的面前,一双色眯眯的三角眼将沈歆瑶从头到脚打量了个遍,似乎想要用眼睛将她的衣裳扒掉一般。 沈歆瑶不悦地皱了皱眉,压制住内心的反感,瞟了那男人一眼。 “什么什么价?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说完,她绕过那男人便要离开,不料那人猛地伸出了手,恰好将上前一步的沈歆瑶拦在了手臂中,像是抱住了她一般。 “你这小娘们儿还挺能装,老子可是注意你好久了,你每日来这沁香楼下转,总不会是来玩姑娘的吧?暗娼,是不是?想投入沁香楼是不是?与其做那玉臂万人枕的风尘女,还不如跟了老子,老子不嫌弃你,跟着老子,保准你……” 话还没说完,这男人的脸上便挨了结结实实的一耳光。 沈歆瑶即便身为庶女,好歹也是堂堂尚书府千金,何曾受过这种侮辱? 这人竟敢出言调戏于她,还敢将她当做那千人骑的青楼女子! “你再敢无礼,仔细我叫人扒了你的皮!” 沈歆瑶只觉得自己被那猥琐男人碰过的肌肤都脏透了,此刻恨不得将这人的手剁下来。 那男人冷不丁挨了这么一个耳光,满脑子的邪火登时转化为了怒火。 他想也不想地抬起手来,一个耳光便将沈歆瑶打得眼冒金星,发髻也随之散开,钗环哗啦掉落一地。 “给脸不要脸的小贱人!大爷看得上你那是你的荣幸,你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成日里在这花街柳巷里逛,不就是为了勾引男人把自己卖个好价钱,不识抬举的贱货竟然还敢打老子,我打死你我!” 沈歆瑶被这一巴掌打蒙了。 从小到大,除了那次犯错被家法处置之外,她还没有挨过打呢。 这么一个浑身上下写满油腻猥琐的男人,也敢打她? 可眼下,她再悲愤也是无济于事,单凭她那个善于梳妆的丫鬟怎么能够保护得了她? 那男人气急败坏,一巴掌又怎么能够泄得了愤? 第七十九章 拔了毛的母鸡 正当沈歆瑶心底的恐惧大于愤怒,吓得闭上了眼睛等着即将落下来的拳脚时,却听到重物摔落在地的声音,以及男人的一声痛呼。 她茫然地睁开眼,看到那刚才还凶神恶煞的男人此时已经倒在了地上,捂着一条胳膊痛苦地哀嚎着。 而站在她面前的人,正是沈歆瑶日思夜想而不得见的禹世子陆逾白! 然而在这样的时候遇见陆逾白,沈歆瑶却不知道是该喜还是该悲。 喜的是终于见到了最想见的人,悲的却是在这样的状况下遇见。 此刻的沈歆瑶,像是一只被拔了一边毛的母鸡,发丝散乱着,一只步摇垂落在耳边要掉不掉,脸上的巴掌印清晰可见,吓出来的眼泪将精心涂抹的胭脂水粉糊得一塌糊涂。 即便是她再手忙脚乱地去收拾补救却也是无济于事,反而是因为她的涂抹使得面上更是狼狈不堪。 那被打倒在地的男人痛呼半晌后爬起来想要用体力制服陆逾白,却被他一脚又踹趴在了地上,终于意识到了二人实力之间的悬殊而再也不敢吱声悄悄溜掉了。 “世子...” 沈歆瑶固执地相信,尽管自己此刻形象的确有些欠佳,但也更能激起陆逾白的怜惜之心。 否则,他为何要来保护自己,替自己出气呢? 因此,她面对陆逾白的时候,便带上了一丝娇滴滴的柔情蜜意。 陆逾白原本只是路见不平顺手解决了一个欺凌弱女子的男人,正要离去时,忽然听到这么一声夹着嗓子含羞带怯的叫声,不由得瞬间遍体生寒,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姑娘,你认识我?” 陆逾白此刻根本没有认出眼前这个满脸涂得姹紫嫣红的女人。 沈歆瑶愣住了。 他竟然忘了她?他竟然没有认出她来? 这怎么可能! 她紧走几步,离陆逾白近了一些,又急忙用手将两边散落的头发拨了拨,仰着脸道:“世子,你不认识我了,我是沈歆瑶啊,沈景煦的妹妹,咱们那日...” “哦,我想起来了!” 陆逾白恍然大悟的神色让沈歆瑶又看到了希望。 “就是那日徒手捉蛇还要炖汤的那位沈小姐?” 沈歆瑶傻了。 什么炖汤,炖什么汤? 连碧荷这会儿也用怀疑的眼神看向了沈歆瑶。 她家小姐什么时候这么神勇了?还炖汤? 难怪小姐现在走路都袅袅婷婷婀娜了许多呢! “早知是小姐,方才这事也就不用在下出手了,小姐英勇不让须眉,失敬失敬!” 陆逾白话没说完,人已窜出去老远。凭沈歆瑶一双纤纤玉足那是无论如何也别想追上的。 沈歆瑶看着陆逾白的背影,狠狠地跺了跺脚。 一回头看见碧荷还在以不知道是崇拜还是震惊的目光看着她,怒气更升了一层,斥道:“看什么看?都怪你今日给我梳的这什么头发,一点儿也不结实!” 否则怎么会把这么美好的重逢破坏了呢? 陆逾白一定是看她今日这副模样,才不愿意认她了。 碧荷一脸冤枉。 我也没想到您梳这头发是要出来挨打的啊! 沈大小姐没有别的优点,独独毅力还是值得嘉许的,主打一个百折不挠。 尽管被陆逾白戏弄了这么一道,沈歆瑶却一点也不觉得气馁。 她甚至觉得,这是两情相悦的两个人之间的一点...小情趣。 因此,她该打扮打扮,该出门出门,该旁敲侧击地从沈景煦那里打听消息打听消息。 没过多久,沈府中便有不少人已经得知了这位大小姐竟然心悦聿亲王禹世子的事了。 这其中也包括江落雪。 听到这个消息的江落雪十分兴奋,眼珠一转便有了主意。 “走,咱们去大小姐院里转转去。” 丫鬟秀秀不解地看着江落雪,“去找大小姐做什么?” 江小姐心悦少爷,不该去设法接近少爷吗? 再不济,也该多和二小姐拉拉关系才是啊。毕竟二小姐才是嫡女,又是少爷的亲妹妹。 江落雪白了秀秀一眼。 她是不想去找沈景煦吗,还不是因为有一个沈若初,每每她有点什么动作,想去沈景煦面前表现一番,总会被沈若初横加阻拦,以二人眼下并无名分如此行为不妥为由将她拦下。 至于沈若初,那就更不用想了,她二人今后只会是冤家死敌! 江落雪想着叹了一口气。 自从倩儿在狱中“自尽”之后,寇氏便给她新拨了一个手脚勤快的丫鬟秀秀过来照顾她。 这秀秀干活儿麻利心思单纯,可就是不那么聪明。 但这是在沈家,她总不好对下人太过挑剔苛刻。 沈歆瑶见江落雪来访有些意外,也有些心虚。 当初沈若初的生辰上,她为了让沈若初落面子,在茶中下了泻药,又暗暗剪断了琴弦,结果导致江落雪手被断弦割伤不说,还当中腹泻,把这辈子的人都丢光了。 尽管沈府后来拿了一名下人给江落雪了个交代,但自从江落雪住进沈府之后,沈歆瑶总担心江落雪得知真相之后来找她麻烦。 毕竟当初她因此事而受了家法的事,在沈府也并不算什么秘密,难保有哪个多嘴的下人会对江落雪提及。 事实上,哪里需要下人多嘴。 当时的原委江落雪早就从寇氏的口中了解得一清二楚了。 当时应了寇氏的要求,江落雪暂时歇了找沈歆瑶算账的心思。 如今却是觉得两个人的目标一致了,沈歆瑶下药最想针对的不也是她最痛恨厌恶的沈若初吗? “江姑娘到访不知所为何事?” 沈歆瑶对这个厚着脸皮强行住到她家的江落雪也没什么好感。 她虽是庶女,并不怎么受宠,但见身为嫡女的沈若初境况也不比她好到哪里去,心里也并没有那么失衡。 可这个江落雪住进来之后,寇氏对她的殷切周到比对沈若初和沈歆瑶加起来还要多得多,这哪里是当少姨娘养着的,这是要当老祖宗供着吧! 就为这个,沈歆瑶就不可能喜欢江落雪。 江落雪却丝毫不在意她的态度。 “我早就听闻大小姐是个真性情的,我就喜欢交这样的朋友,若是大小姐不介意,我可否叫你歆瑶?” “歆瑶,我今日来,是来帮你达成所愿的。” 沈歆瑶的心愿,那便唯有一个陆逾白了。 第八十章 臭味相投 沈歆瑶懒洋洋的神色霎时便收了起来。 “你想说什么?” 她可没那么好骗,这江落雪一定是在哪儿听到了什么风声,这会儿巴巴地跑来嘲笑她了。 江落雪却表现得十分真诚。 “歆瑶,我是说真的。我不光是来帮你实现心愿的,还能帮你,排除阻碍。” “阻碍?” 沈歆瑶没明白,却开始对江落雪有了一些说不出来的信任。 江落雪使了个眼色,让秀秀出去了,沈歆瑶便也打发出 了碧荷。 “我知道歆瑶妹妹的心事,可你知道,那位禹世子为何对你不假辞色吗?” 沈歆瑶自然是不知道的。 “你大概还不知道,你们府上那位嫡小姐早就已经捷足先登了吧?” 江落雪是有一些小聪明的,若非如此,她也不能在明确了自己要嫁给沈景煦之后还能让郑君牧听了她的话。 郑君牧后来对她态度的变化,也全都是因为沈若初这个该死的小贱人! 江落雪只要一想到这个,对沈若初的恨便如暗夜里肆意生长的藤蔓一般。 更令她抓狂的是,从郑君牧那里,她听说那位禹世子似乎没少在暗地里对沈若初伸出过援手。 郑君牧和陆逾白是同窗,又素来对这些身居高位的同窗存了攀近拉拢之心,故而对陆逾白多了几分关注。 退亲之事后,郑君牧无意间竟看见那位在侯府门前帮着沈若初要回庚帖的内侍竟私下里同陆逾白有所往来,看情形更像是向他禀报情况。 将几件事联想起来,郑君牧心中便有了数。 此前为沈若初请去觉敏大师破了玄空的局的,定然也是陆逾白了,除了他,这城中也没有几个人能有这么大面子了。 觉敏早在陆逾白年幼时便对陆逾白十分欣赏,大赞其有佛缘,还动过要收其为俗家弟子的心思,尽管遭到了婉拒,却仍不死心,时常在寺中设下棋局邀陆逾白前往对弈,并与之探讨禅理。 这也不算是什么秘密。 只是,陆逾白为什么要这么帮着沈若初? 唯一的可能是,他对沈若初有意。 察觉到这一点的郑君牧对陆逾白的攀附之意瞬间便泯灭殆尽了。 想跟他争人,简直是做梦!亲王世子又怎么样?他日后定然会找一个更强有力的靠山,将陆逾白压得死死的,看看那个时候沈若初还会不会多看他一眼! 郑君牧将这些讲给江落雪的时候,自然是斟酌了字句的,既能让她帮自己防住沈若初看上陆逾白,又要使她不至于嫉妒到干脆成全了陆逾白。 江落雪如今来找沈歆瑶,为的也正是,既帮郑君牧,又在沈歆瑶这里落下一个人情,当然这并不重要。 沈歆瑶嘴巴张得比鸡蛋还大。 “你是说,沈若初?她,她竟然和禹世子?不可能,一定是她勾引了禹世子,禹世子怎么可能看得上她?这个不要脸的小蹄子,表面上装得清高,一转脸就变成了狐媚子!” 沈若初不过是个还没完全长开的小丫头,哪里及得上自己的万种风情? 一定是沈若初单方面对陆逾白起了心思,陆逾白那种风流公子哥儿不可能喜欢她这样的。 江落雪也不打击她,等着她骂完了沈若初,出完了气,才笑着附和道:“谁说不是呢?歆瑶妹妹你身量窈窕容貌姣好又才名在外,若我是男子定然也是要选择妹妹的。只是,就怕有些人不走寻常路,以一些非常的手段投机取巧,先在世子那里抢了位置啊。” 沈歆瑶更加紧张起来,“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万一她和世子早已有了肌肤之亲呢?你也知道禹世子是一位...风流潇洒的,若是碰上那主动投怀送抱的,他自然不会拒绝。到那时候,他不想负责也得负责了。” “沈若初她敢!”沈歆瑶一想到这可怕的后果就红了眼睛,随即又反应过来,“你该不会想让我抢在她的前面去做这种事吧?不成不成,我可是尚书府的大小姐,怎么能做出这种自轻自贱的事来!” 江落雪微微有些意外,正要说话,却又听得沈歆瑶道:“再说了,即便是我答应你,那禹世子也不会配合啊,平日里我就连想见他一面都难,更何况是...这样的事...” 沈歆瑶的声音低了下去。 江落雪吁了口气,她还真没看错这个大小姐,果然矜持不过片刻。 “你误会了歆瑶妹妹,”江落雪笑得温柔,“我既将你当做朋友,又怎么能让你去做这种自毁名节的事呢?这事得关窍并不在于你,而在于你那妹妹,只要解决了她的问题,让她无法再对你造成威胁,其他的自然都不是问题了。” “可,要怎么解决她呢?” 沈歆瑶虽然讨厌沈若初,倒也还没想过真要杀死她,眼下听江落雪的话,倒像是要让沈若初彻底消失一样。 杀人这种大事,沈歆瑶实在需要一定的心理建设。万一弄不好再将自己弄到牢里或是要杀头,那她可就亏大了。 不料江落雪的话却让她松了一口气。 “只要让她在众目睽睽之下,与别的男人有了苟且,失了身,禹世子自然不会再多看她一眼,她也就成不了你的威胁了。” 沈歆瑶眼前一亮,这倒是个好办法! 但问题又来了:怎么才能让沈若初在众人面前失了身呢? 好在江落雪早有准备,见沈歆瑶一副迷茫的神色,便凑过去,在沈歆瑶耳旁如此这般地叮嘱了一番。 那日江落雪走的时候,是沈歆瑶亲自送出门去的,到了院门口,二人还拉着手一副姐妹情深依依不舍的样子。 近来沈若初名下的铺子收成都很不错,她便用这红利又多开了两间医馆,购置了好些便于储存的药物。 知秋如今的医术已然可以独当一面,不论是治病还是用毒都已经能称之为高手,真正实现了医毒一家。 与此同时,沈若初还在沈府的账目上发现了不少问题。 自从寇氏万般不情愿地带着她理了几次账后,便有意不再教她,但沈若初也多了好多自行查阅的时间和机会。 这一日她正对着自己摘抄回来的那本账册出神时,惜夏进来撅着个嘴通报道:“大小姐来了。” 她来干什么? 第八十一章 庶姐出招 沈歆瑶进入沈若初房中时,明显感觉到自己的不受欢迎。 就连知秋和惜夏也只是敷衍地朝她行了个礼,便各自忙去了。 但她并不以为意,而是赔着笑脸在沈若初面前坐了下来。 “今日这是吹了什么风把姐姐吹到我这里来了,真是稀客。” 沈若初唇角上扬,笑意却不达眼底。 沈歆瑶也没答话,一低头看见桌上茶杯是空的,抬头便对惜夏嚷道:“你怎么伺候的,客人来了也不知道倒茶?” 惜夏还没被自家小姐这么呵斥过呢,下意识就要反驳。 你算哪门子客人啊,小姐请你了吗? 但这话被知秋拦了回去,知秋对她使了个眼色,自己便走过去为沈若初和沈歆瑶都添上了茶。 沈若初没多少耐心应付她,道:“姐姐今日来找我有事?” 沈歆瑶喝下一盏茶才开口。 “我今日来,是邀请妹妹过几日陪我去城外的福源寺祈福去的,这不是马上要过年了吗,我想着咱们一同去为父亲、母亲祈福。哥哥很快就要春试了,咱们也好为他求一求,保佑他金榜题名。” 她会为哥哥祈福才信了她的鬼。 沈若初不知道沈歆瑶打的什么鬼主意,但也知道她没安什么好心,于是下意识地便拒绝了。 “怕是要让姐姐失望了,若初最近身子不适,大夫说是气血不足,让我在家好生修养几日,尽量避开舟车劳顿,若初怕是不能陪姐姐同行了。” 可沈歆瑶既然来找上她,又哪里会那么轻易地就放过了她? “若初,你是不是还在生姐姐的气?我知道,之前那事是我做得不对,可这事都过去大半年了,再说我也被父亲家法处置狠狠责罚过了,你就不能原谅姐姐吗?不管怎么说,我们都是亲姐妹,我不是真的想害你,只是一时任性想捉弄一下你而已,这副头面世我专门给你准备的,就当是给你赔罪了,你就别生气了。” 沈若初看向沈歆瑶,对方的眼睛中满是真诚的祈求。 而她手中的那副头面看起来的确是材质珍贵用工精巧,堪称佳品了。 若是换成了前世的那个沈若初,定然会因为沈歆瑶的这份用心而受宠若惊,将她以往的所作所为统统一笑而过了。 可今时今日,她还想用这假惺惺的三言两语和一副自己随便就能赏给下人的头面来收买自己,未免有些太过自信了。 但沈若初却并没有马上便落了沈歆瑶的面子,而是无奈道:“姐姐真的误会若初了,当时的事若初并未受到伤害,又怎么会因此事而记怪姐姐?实在一来身子不适,二来我们尚在闺阁,想要去那么远的地方只怕是母亲也不会允准的,我此前去了一趟空象寺都被母亲训斥了一番。” 沈若初以为沈歆瑶是想让她出面去求寇氏,便直接将话头堵死了。 不料沈歆瑶却笑得轻松。 “原来是这事啊,你放心吧,我来之前已经先去求过母亲了,她答应了让你我二人同去,还说会为我们准备一些家丁随从一路随行保护和伺候咱们呢。至于你的身子,你就更不用担心了,到时候咱们就把马车里面弄得舒舒服服的,你只管在车上睡觉就行,一觉醒来咱们也就到山下了,绝不会让你累着。” 沈歆瑶有备而来,倒是一下子令沈若初不知该如何应对了。 想了想,她答应了下来。 若是沈歆瑶真的心怀不轨,即便她躲过了这一次,也还是会有下一次,她总不可能事事都躲着她避着她。 倒不如好好看看她在搞什么鬼。 见她答应,沈歆瑶的笑容灿烂了许多,放下头面便告辞了。 惜夏等沈歆瑶走了才走进来,朝着沈歆瑶的背影递过去两个眼刀。 “惜夏去把这个收起来,回头找个当铺当出去,银子你和知秋平分。” 沈若初自始至终没有碰一下那副头面。 惜夏脸上的笑容这才露出来。 这么看来,大小姐每日多来几次也不是不行。 沈若初却没有心情玩笑。 今日沈歆瑶能来找她,并说服了寇氏同意她们出门上山,那极有可能是江落雪已经找过了沈歆瑶。 否则以沈歆瑶这般要宠爱没宠爱要钱财没钱财要头脑也没头脑的人,怎么会独自跑来找她演这一出戏并设计后面的情节? 此时,沈歆瑶正走在回院的路上忽然连着打了两个喷嚏。 只是沈若初没有想明白,沈歆瑶为何会被江落雪挑唆着,与她过不去? 按照她前世的记忆,沈歆瑶似乎是在什么时候忽然爱上了什么人,但始终求而不得后便有些阴郁了,最终被沈志彬找了工部的一个年轻主事将她嫁了过去。 一直到她被承荣侯府沉塘时,这个庶姐除了时不时给她使点绊子、落井下石地刺挠她一番之外,倒是没有真的针对她做出多少出格的事来。 这一世是发生了什么事以至于她开始将敌视的目光投向了她? 仅仅是因为江落雪的挑唆吗?那江落雪蛊惑人心的本事还真是不可小觑了。 但是不管怎么样,既然沈歆瑶出招了,那她就会接着,不光接着,还要以牙还牙,将对方打出来的拳全都予以还击! 到了约定的那一日,沈歆瑶果然如自己承诺的一般,一早便让下人将马车中改造成了一间小客房的模样,半个马车的空间都被改装成了一张舒适的软榻供沈若初躺着休息。 而沈歆瑶自己,则是在另一边留了狭窄的空间,委委屈屈地坐了进去。 沈若初上车看到这一幕之后,竟然也毫不客气,径直便躺了上去。 马车外,二人的丫鬟对此也是神色各异,但谁都没有开口。 谁让沈若初是嫡、沈歆瑶是庶呢? 即便没有沈若初“身体不适”这个理由,她要这么跋扈,沈歆瑶也只能受着。 沈歆瑶原以为沈若初只是想寻个借口推脱罢了,到了真的不得不去的时候,见到这一幕一定也不好意思自己舒舒服服地躺着而让她畏畏缩缩挤在角落里的。 谁想得到,沈若初还真做得出来这种事! 沈歆瑶暗暗咬牙,且让你先得意这一阵,等会儿出了城有你痛哭流涕的时候! 第八十二章 落入匪手 任凭摆布 马车摇摇晃晃地在城中走了许久。 沈歆瑶被晃得要散架了,不由得朝着车外怒斥道:“你们是驾车还是赶牛,走这么慢,磨洋工吗?” 那赶车的车夫也是沈家的老人了,见沈歆瑶这般不客气,心中也有些火气,回头道:“大小姐见谅,这是二小姐特别吩咐了的,说是她身体不适,要走得慢些,若是赶路太快颠着小姐了,小的哪儿能担待得起?” 这两位小姐地位孰尊孰卑,下人们还是分得清楚的。 二小姐再不受宠也是嫡出,往近了看那是老爷夫人的亲生女儿肯定事事要在大小姐前头的,往远了看便是日后议亲定然也嫁得要比大小姐高出许多。 该巴结谁,这些人心里门儿清。 沈歆瑶气得咬牙切齿,却只能在心底暗骂。 不长眼的老匹夫,待会儿就让人把你给砍了! 这辆马车走得不快,后面载着知秋和碧荷还有行李的马车自然也快不了。 于是一行人就慢悠悠地这么晃着,单在安京城里就走了一个多时辰。 眼看着日正中天了,要等的人还没有出现,此时埋伏在城外小道上的一群蒙面黑衣人有些沉不住气了。 “老大,咱们不会被人耍了吧?这人到底来不来了?” 一名黑衣人站直了身子伸了个懒腰。 从天未全亮的时候,他们就一动不敢动地在道旁枯草里趴着了,一直到现在小半日过去了,要等的人连个影儿都没,不由得让他们怀疑是接了一单耍他们玩儿的活儿。 被人叫做“老大”的黑衣人目光阴沉,朝着远处盯了一眼,沉声道:“再等一炷香的时间,若还没有人来,我们就回去!” 就这么空手而回,他们可不会甘心就此放弃了那雇了他们来的人还没给付完全的银子。 人不来又不怪他们,银子那必须得是照收不误。 眼瞅着一炷香的时间又快到了,那方才伸懒腰的黑衣人又出了状况。 “老大,不行了,我尿急!” 这谁还能看不出来,他就是等得不耐烦了,催着“老大”收工呢。 “老大”瞪了他一眼,一摆手:“撤!” 一群黑衣人都松下了紧绷的神经,纷纷活动起了有些麻木的脖子胳膊腰和腿,准备回去找人拿赏钱了。 可就在这时,那位老大却忽然目光一凛,举手喝道:“安静!” 鸦雀无声中,“老大”趴在了地上。 片刻后,他压低了声音对其他人道:“隐蔽!人来了!” 原以为能毫不费力地去拿回一笔赏钱的黑衣人顿时有些失望了。 但很快又兴奋起来。 他们要抓的,不是一位姑娘吗?据说还是个颇有姿色的。 一想到不久之后便要有一名如花似玉的美人落到他们手里任凭他们“处置”,这些人的眼中又冒出光来。 沈若初在马车中躺着,尽管马车行进很慢,她却还是表现出了十分不适的症状。 先是皱着眉辗转反侧,随后便是不断地叫停车要喝要吃水果。 再后来刚一出城,竟是毫无形象地让车停在路边下了车呕吐起来,还弄脏了衣裙,沈歆瑶碍于表面功夫去扶她时也被她的呕吐物溅到了身上。 这都有点让沈歆瑶开始怀疑,她原先所说的身子不适并非是托词而是实话了。 见了这状况,后面马车里的知秋和碧荷也紧忙跑了过来,并为二人拿来了更换的衣物。 好在沈府的马车密闭性很强,二人就在马车里将衣裙换了下来。 沈若初一面褪去那件水蓝色的春锦长衣,一面难为情地对沈歆瑶道:“姐姐,实在是对不住,我这几日总觉得胃中涨闷,刚才一时没忍住...” 尽管心中十分不悦,沈歆瑶却还是忍住了,一面换上了一件深蓝色的牡丹花蜀锦上衣,一面强笑道:“若初说什么呢,都是姐姐不好,没想着妹妹的身体这般虚弱,还拖着妹妹出来,让妹妹受罪了。” 话虽这么说,沈歆瑶可半分没有要掉头回去的意思。 好在沈若初也没有这个想法,换了件淡紫色的弹花暗纹锦服之后,便再度躺下了。 似乎是吐过了的缘故,再躺下去后,沈若初便安静了许多,似是沉沉睡去了,故而并没有看到沈歆瑶投向她的恶毒的目光。 出城后道上没什么人,速度也较在城中时快了一些,没多时就走到了那群黑衣人的包围圈中。 沈歆瑶正心神不定间,便听到车外一声厉喝:“兄弟们,上!” 她终于放下了心来,但唇角的一抹笑在瞥见沈若初睁开了眼时很快收了回去。 外面一片嘈杂,沈若初目光迷茫,“出了什么事?” 沈歆瑶故作惊慌道:“有,有劫道的匪徒!” 沈若初倒抽了一口凉气,有些吓傻了。 “怎么办?姐姐?” 沈歆瑶回过头来,看着沈若初道:“若是守在这里坐以待毙,咱们必死无疑,这样,咱们下车,分开跑!” 见沈若初还有迟疑,她上前推了一把,道:“还发什么愣呢,快跑啊!跑一个算一个!” 说完,沈歆瑶从马车的一侧跳了下去,撒腿就跑。 沈若初看着她的背影,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转身从另一侧跳了下去跑起来。 知秋和碧荷先是惊慌失措了一阵之后,见前面的马车中自家小姐都分头跑了,便紧跟着朝各自的小姐追了过去。 其余的家丁原本也一个个吓得魂不守舍,还有几个胆大忠心的摆出了一副舍身护主的架势来。 不料,那些蒙面黑衣人在见到沈若初和沈歆瑶下了马车之后,却将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这二人的身上,对于那些壮着胆子扑过来的家丁也就是不耐烦地当胸一脚踹翻在地继而朝着目标追了过去。 倒也不是这帮人心存善念,而是他们所收的银两不足以使他们下了杀人的本去成这桩买卖。 “老大,追哪个?” 这帮人在接到这笔买卖的时候,就被告知了,这一行人中,会有两位小姐,他们只要掳走其中一名即可,另外一个是不许动的。 第八十三章 抓错人了 那名“老大”认真地回想了一下之后,果断地一挥手。 “追那蓝衣服的!” 尽管给他银子的那雇主说的是水蓝色衣裙,但他这么一个大老爷们儿,哪儿分得清什么水蓝火蓝的,总之是蓝色就对了! 有老大一声令下,这些蒙面人便集中精力,专心致志地朝着那名显然更有女人味儿一些的高个子姑娘那里追去了。 没错,他们去追的,是沈歆瑶。 沈歆瑶装模作样地跑了一阵之后,觉得逃出了沈若初的视线,便慢下了脚步。 反正那些人也不会来抓自己的,跑不过是为了在那些下人面前掩人耳目罢了。 何况,她们只是打算让那些匪徒玷污了沈若初的清白,又不打算要她的命,若是被她看出破绽,到时候她回来了,还不得拿自己开刀? 碧荷远远地眼看着就快要追上沈歆瑶了,忽然却听到身后一阵嘈杂吆喝声。 回头一看,原来是那帮蒙面人一窝蜂地朝着沈歆瑶追过来了。 碧荷吓得几乎要灵魂出窍了,一斜眼看到道旁有个草垛子,便一骨碌顺着斜坡滚下去,趴在草垛里不敢出声了。 沈歆瑶平日里对碧荷并不算好,碧荷对她的感情也不过是寻常下人对主子那般,没有歪心思,但也绝对谈不上忠心耿耿。 此刻若要碧荷冒着生命危险去和沈歆瑶共进退,她是不愿意的。 沈歆瑶原以为自己可以喘口气了,不想刚一停下来脚步,便被一双大手狠狠地拽住了手臂,带进了那手的主人怀里。 追上来的蒙面匪徒一看,这被抓的女子生得臻首娥眉明眸皓齿,身段更是玲珑有致没话可说,不由得个个眼中都冒出了淫光。 “老大,这小娘们儿可真带劲,老大玩完了能不能赏给兄弟们也尝尝滋味儿?” “老大”对这抓到手的女子也十分满意,口中一边训斥着这些猴急的手下,一边就将手抚上了沈歆瑶的脸颊。 沈歆瑶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傻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对方是抓错了人。 她很清楚眼前这帮人都是亡命徒,可不敢像那日在街上一般抬手给这“老大”一巴掌,只吓得眼泪汪汪,脱口而出道:“你们抓错人了!” 那匪首老大一听,先是愣了愣,手上的动作也停了一下,随即便放肆地哈哈大笑起来。 “见过被抓的犯人喊冤的,还没见过肉票跟劫道儿的说抓错了的,怎么,我们劫你还得分出个子丑寅卯来?” 沈歆瑶浑身发抖,却强作镇定道:“大哥,我真不是你们要抓的人。不是有人给了你们银子要你们抓人的吗,她说的是那个!” 老大摇头,“姑娘就别蒙我了,那位贵人找我的时候,可没说你俩到底哪个,只说要抓穿蓝色衣服的,那唯一身着蓝色衣服的也就只有你了。我们不追你追谁?” 沈歆瑶呆住了。 江落雪竟然将她们今日出门时所穿的服饰传给了这些人! 可,沈若初怎么会知道? 她如果不知道,又怎么会在半道儿上假装呕吐而恰好将她和自己的衣裙都弄脏,而迫使她们不得不临时更换了衣物? 更诡异的是,她们二人的衣物此刻恰恰与出城时的相反。 要说这是巧合,恐怕换了谁都不会相信的。 沈歆瑶这时候甚至开始怀疑江落雪一早便与沈若初商议好了,真正想要针对的目标其实是她,为的就是报复当初在沈府花园里那颜面扫地的仇。 沈歆瑶这可是冤枉了江落雪,如今对她来说,能让沈若初万劫不复比什么都重要。 要怪只能怪沈若初太聪明了,早在觉察出沈歆瑶的不怀好意时,她就树起了警觉之心,早早地将各色的服饰都带了一套在行李中,又让知秋一路上在碧荷耳边夸赞自己的蓝色衣裙。 见沈歆瑶一路上不断催促车夫又频频看向日头,她便越发相信定是有人在城外等着她们了。 于是她停在路边假装呕吐,弄脏了沈歆瑶的衣裙,碧荷也果然在沈歆瑶的备换衣物中首选了那套蓝色的。 谁能想到,碧荷原本是想要让自家小姐压了沈若初一头的,不料却将那些匪徒引到了她这边。 那人话音一落地便上了手,一把将沈歆瑶扛到了肩上。 他可没什么耐心和她废话,还急着回去办正事呢。 沈歆瑶急得快要哭出来,在那满身散发着汗臭味儿的男人肩上被晃得连连干呕。 或许是被头朝下地扛着使得沈歆瑶的脑子忽然归了位,她忽然开始大叫起来。 “我不是你们要找的人,你们抓错人了!” 那扛着他的男人却是连停都没停一下,继续朝前走着。 沈歆瑶不死心地继续大喊:“那雇你们的人定然和你们说了要抓的人的年纪,你看我像是十三岁吗?我都已经十六了!” “老大”还没说话,他身旁的一个人显然不淡定了。 “老大,昨日那姑娘提到的人似乎确实是十三岁。” 他可还记得,当时听到他们即将要抓的姑娘尚未及笄的时候,自己心中还激动了一阵子。 沈歆瑶能够明显感觉到,扛着自己的人脚步慢了下来。她明白,这人是开始动摇了。 “昨日去雇你们的,是不是叫江落雪?她和我是一家人,我们是一起的,她怎么会让你们绑我?我的衣服是被人哄着换了的,原本穿蓝色的是方才与我同车的人!你快放我下来,眼下你们要拿的人还未逃远,此刻去追还来得及,不然你那半银子就别想要了!” 最后这句话成功地使那人停下了脚步,将人放了下来。 只要有银子,姑娘哪里没有? 狠盯了沈歆瑶一眼后,那“老大”留下一句“你最好没有耍我”便带着人朝相反的方向追过去了。 躲在一侧草垛里的碧荷听到了沈歆瑶的话,震惊地张大了嘴巴。 沈若初原以为那些人不会再回来了,因此奔逃的速度并不惊慌。 不料不多时后,她身后却响起了一阵猖狂的笑声。 “这小娘们果真还没跑远!” 第八十四章 围剿猎杀 沈若初回过头时,便看见那群黑衣人追了上来。 她苦笑了一下,没想到这些人竟然还有点脑子,竟然没被自己忽悠过去。 这一趟活儿,先是在这荒郊野外苦等了小半天,又险些被人捉弄着抓错了人,此时这一群黑衣人已然是失去了耐心。 那为首的人也不和沈若初多说话,扬手一挥一群人便都上前,将沈若初和知秋围在了中间。 眼看着包围圈逐渐缩小,几名黑衣人迫不及待地要伸出手去抓住沈若初的时候,却忽然身子一轻,在还没有搞清楚什么状况的时候就一个个飞了出去,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怒吼着爬起来时,这些人才发现,就在他们在空中凌乱飞舞的时候,一名轮廓格外锋利,双眸异常漆黑的少年站在了沈若初的面前。 而他们这些人,竟然是被这么个看上去身单力薄的少年给挨个儿扔出去的。 这个发现令这些人顿感丢了面子,因而怒气便更盛。 “哪里来的野小子,爷爷看你年纪小,姑且饶你一命,快滚,别管闲事!” 一名臀部摔伤了的黑衣人一面次牙咧嘴地揉着自己的痛处,一面朝着少年虚张声势。 阿斯尔看着眼前这群外强中干的草包,没有答话,只是冷哼一声露出了轻蔑的神色。 这一声毫不掩饰的冷哼更加触怒了这些平日里横行霸道惯了的黑衣人,激起了他们的杀意。 今日便当做个赔本生意,也要把这小子给宰了! 那为首的黑衣人此时也不再冷眼旁观,手朝腰后一摸,抽出了别在腰间的刀,朝着阿斯尔便飞奔了过去。 “阿斯尔小心!” 沈若初只知道阿斯尔身手了得,却从没见他与这么多亡命徒缠斗过,不知道他是否能够应付得来。 阿斯尔只淡淡点了点头,便拔剑迎了上去。 霎时间,眼前便多出了两团看不清具体轮廓的激烈搏斗的身影,二人的身形移动都很快,快到沈若初需要仔细分辨才能分得出二人。 耳畔也只剩下了刀剑相碰的铿锵争鸣,刺耳的金属碰撞声使得知秋忍不住用力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阿斯尔能够感受得到对方出刀时雄浑的内力,一层一层铺天盖地地朝他席卷而来,好在他闪避的速度够快,屡屡化解了对方的攻击,且能够在闪避的同时将体内内力化于剑尖疾刺而去。 双方你来我往地缠斗了一二十招,黑衣首领的速度便渐渐慢了下来,能够明显看得出来他有些体力不支了。 阿斯尔瞅准时机,鼓起平生之力,猛然提剑朝着黑衣人的胸口刺去。 黑衣人大惊之下急急举刀格挡,阿斯尔剑到中途却陡然转向,剑尖直直地刺向了黑衣人的手臂。 黑衣人想要调转方向再来防守时已经晚了,手臂上就这么生生挨了一剑,立时涌出血来。 知秋惊叫一声上前想要捂住沈若初的眼睛。 她一个闺阁小姐,哪里见过这么血腥的场面? 不料沈若初却是摇了摇头制止了知秋,依旧满眼担忧地看着已然占了上风的阿斯尔。 果然,一见自家老大落了下风,原本正在观望的黑衣人忽然一股脑地蜂拥而上,将阿斯尔围在中间进攻起来。 阿斯尔原本是不将这些三脚猫功夫的人放在眼中的,奈何有一两名黑衣人似乎突然灵光乍现,想到要用沈若初来钳制阿斯尔,便有意地撇下他朝沈若初杀去。 尽管知秋一早备下了一些迷药药粉,可这药粉的数量却远远不足以应付这么多的人,尽管最先扑过来的黑衣人被迷药迷倒了,后面却又紧跟着扑上来一些,时间一长,知秋手上的迷药便有些不够用了。 眼看着一名黑衣人的刀已经到了沈若初的脸前,阿斯尔大惊之下将手中的剑奋力掷了出去,正中那人后心。 可如此一来,阿斯尔却只得徒手应付着那些提刀持剑的人了。 那被划伤了手臂的首领眼见这个好时机,再次提着刀朝着阿斯尔猛然挥去。 阿斯尔感受到了凌厉杀气,正要腾空而起旋身闪避的时候,却突然听到知秋一声惊叫,眼角余光瞥见沈若初已经被一名黑衣人抓在了手中。 惊愕之下阿斯尔的动作滞了一滞,也正是因这一滞,他的后背被那黑衣首领结结实实地砍了上去。 沈若初被黑衣人制住的同时左手一翻,一把细如牛毫的银针便从她手中的匕首里射出来,在那人脸上散开了花。 这正是温辞送给她的那把龙吟。 那人刚一倒下,沈若初便看到不远处的面前阿斯尔狠狠吐出一口鲜血。 她眼睛发红,一眼看到阿斯尔方才掷出来插在已然毙命的黑衣人背上的剑,再也顾不得想别的,直冲过去将那剑猛然拔了出来扔向了阿斯尔。 “阿斯尔,接剑!” 长剑在空中划出了一个弧度后,朝着阿斯尔落下,他纵身一跃将剑握在手中,落地的同时转身朝着那黑衣首领一剑刺去,将还在震惊于他挨了自己一刀却没有倒下的首领胸前刺了个对穿。 那首领瞪大了眼睛,低头看了看自己胸前,终于在阿斯尔拔出剑后缓缓倒地。 此时原本在远处远远观望的众家丁终于赶了过来。 那些黑衣人一见伸手高强的首领已经倒地死去,又见身后的家丁纷纷举着家伙赶了过来,心知今日是成不了事了,便转头四下里奔逃做鸟兽散了。 沈若初冲过去扶住了阿斯尔,他背后的伤口很深,还在汩汩往外涌着鲜血。 那些冲上来的家丁虽然搞不清楚眼前状况,但见沈若初对阿斯尔的态度便知道他是救了沈若初的人,当下便忙着七手八脚地将阿斯尔架到了马车前,找出行李中的药品纱布等物为他包扎了起来。 这时候,沈歆瑶才带着碧荷从另一个方向缓缓出现。 碧荷跟在沈歆瑶的身后,神色看起来有些心不在焉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看到沈若初安然无恙,沈歆瑶惊讶得差点没管理好脸上的表情。 内心惊涛骇浪之后,她面上却带了假惺惺的笑意跟关心对沈若初道:“妹妹怎么样了?我下了车便一路朝北跑去,一直没见有人追来,我心中担心妹妹这便又赶了回来,所幸你也没事...这人是谁啊?” 最后一声低呼是在沈歆瑶看到阿斯尔后发出来的。 第八十五章 装什么假好人 沈若初此刻没有心情和沈歆瑶虚以为蛇,见阿斯尔伤重,她当即做了决定,道:“这位是救了我命的路过侠士,眼下他伤成这样,只能与我们同行先到福源寺再做打算了。” 说完,她看向身旁的家丁道:“你们将他抬到前面那辆马车上,我和大小姐乘坐后面的车。” 眼下阿斯尔受了重伤,定然是不能乘坐普通马车的,好在出发之前她的那辆马车被改装过了,刚好可以让阿斯尔卧床休养。 沈歆瑶瞪大了眼睛。 那是她的马车!凭什么让一个来历不明的外人乘坐,而她却要和下人、行李挤在同一辆马车上? 但她的话没什么用,家丁们当即便将不光救了沈若初也救了他们一命的阿斯尔抬上了马车。 若不是阿斯尔救下了沈若初,即便那些匪徒不杀他们,他们护主不力,回到沈府也不会有好下场的。 沈若初眼看阿斯尔被抬上了车,自己一转身便要上后面的马车。不料这时候知秋却拦住了她,道:“小姐,这位侠士为了救小姐而府上,知秋又略通医术,不如就由知秋与他同一辆车,也便于随时照顾他吧。” 沈若初看了看知秋微微有些发红的脸颊,心中有几分了然。 这丫头,多半是对阿斯尔动了情了! 否则她一个未婚的姑娘家,怎么会不顾清誉愿意和一名在外人看来是陌生人的男子同乘一车呢? 她暗暗叹息了一声,点头同意了知秋的请求。 “那就辛苦你,替我照顾好这位下侠士。” 听着沈若初为她找补的话,知秋面上现出一抹羞愧神色,却终究只是点了点头,上了车。 沈若初带着沈歆瑶主仆上了后面的马车后发现,马车的一半空间已经堆满了行李。 剩下的另一半空间有些局促,原本只坐了知秋和碧荷二人也还不算十分拥挤,但一下子坐三个人便难免有些紧张了。 沈若初并不理会沈歆瑶,自己挑选了原本知秋坐的一侧坐了下来。 剩下原本碧荷坐着的另一侧,则是要坐下沈歆瑶和碧荷二人了。 沈歆瑶气得口鼻生烟。 她可是长姐,沈若初不该让着她吗? 可沈若初是嫡女,她们俩的地位是截然不同的,沈歆瑶都不需要试就知道在这里若是她和沈若初发生了冲突,这些家丁会听谁的。 沈若初闭目养着神,并不理会沈歆瑶不时发出了各种不耐烦的声音。 终于,在第十数次马车摇晃的时候和碧荷撞在了一起之后,沈歆瑶忍受不下去了。 “你给我下车自己走去!” 这车上的空间原本就只有两个人的了,凭什么要她一个主子为了下人的懒惰而委屈自己? 碧荷呆住了。 她虽是下人,却也是沈歆瑶从小到大的贴身丫鬟。 且不说她三寸金莲软底绣鞋根本走不了远路,单是外面随行的那一堆男性家丁就是她需要稍稍回避的。 安京城里,就没有出远门让丫鬟在车轿外行走跟着的例子,除非这丫鬟是犯了什么大忌讳被主子惩罚至此的。 “还不下去!瞧你那一身懒皮子,我往日是太纵着你了!” 沈歆瑶见碧荷仰着个脸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更觉得自己的权威受到了挑衅,越发地疾言厉色起来。 碧荷眼见此事毫无转圜余地,只得含着眼泪爬下了马车,在马车后面大步小步地紧跑跟着。 那随行的家丁中不乏年轻气盛或是年级虽大但色心不死的,平日里他们只在外院,打交道的多是同性的护院家丁或是年老的粗使婆子。 如今一见碧荷这紧致玲珑的身段,因为跟着赶车小跑起来而随之扭动的腰臀和微微颤动的前胸,不由得都有些看直了眼,窃窃私语的一些浑话和咽口水的声音不时传入碧荷的耳中,更使她羞愤不已。 而脚底的折磨更是令人难受。 没走多远,碧荷那几层软布纳成的鞋底子便被粗糙的石子磨穿了,她就像是光着脚行走在遍布了枯枝落叶和硬石碎沙的道路上一样。 先开始她脚底还有火辣辣的痛感,被硬物硌着的、被尖锐物品划破的,鲜血流出来后很快被脚底新的尘土秽物糊住,更是加剧了疼痛。 走着走着,连痛感都没有了,变成了麻木。 此时的碧荷,甚至已经顾不得因为身后男人肆无忌惮的窥视和赤裸裸的言语调戏而感到羞惭了。 她只是麻木地迈动着两条腿,朝前走着。 否则被独自落在这荒郊野岭之外的下场,她想都不敢想。 屈辱和疼痛的眼泪擦了又流,最后似乎也流干了。 沈若初抬眼打量着得以舒展之后便开始闭目假寐的沈歆瑶,惊叹于她的铁石心肠。 掀起车帘朝外看了看,此时的碧荷早已没了往日的神采焕发,被泪痕糊花了的脸上写满了绝望。 她叫停了马车,对着碧荷道:“知秋独自在前面马车里与外人相处终归有些不大合适,你若是愿意去和她做做伴,想必她会十分高兴。” 若是碧荷去了,不仅可以免了眼下这徒步之苦,也能保住知秋的名声。 沈若初之所以一开始没有开口,一方面是因为这话若是她一开始说出来,或许还会被碧荷认为她只是为了知秋着想而有意在沈歆瑶面前表现故而拒绝;另一方面则是因为碧荷终归是沈歆瑶的丫鬟,她出手相救对方也未必会买她的人情,而在她吃过这些苦之后,才会对令她吃过这些苦的人心冷,也对伸出援手的人感恩。 果然,沈若初一说完这话,碧荷的面上便浮现出了将要溺毙之人抱着救命稻草后的如释重负和感激涕零。 沈歆瑶听到沈若初叫停马车时,睁开了眼睛,听到她和碧荷说完话之后,又不屑地暗暗“嗤”了一声后,心中腹诽起来。 装什么假好人? 不就是坐个车的事? 她跟碧荷是从小一起长到大的主仆情分,难道就为着她让碧荷坐个车,碧荷便能叛了主? 何况,叛主又能如何?碧荷只管每日将她打扮得美美的,对于她别的事从未参与,根本影响不到她任何。 若是沈歆瑶知道,自己这一时的贪图舒适和罔顾人情会使得她将自己在沈府的地位一降再降,不知她是否会后悔此刻的举动。 第八十六章 梅林里的腌臜 阿斯尔后背受了重伤,因此只能在马车里俯卧着,见知秋上了车,他本能地就想起来或是换个姿势,却不小心牵扯了伤口而疼得“嘶”了一声。 知秋赶忙上前,扶住了他。 “你怎么样?” 阿斯尔一抬眼恰好和知秋急急上前的目光对视,不由得愣了一下。 他看出了知秋目光中浓浓的担忧。 知秋似乎也忽然意识到了自己有些过于急切了,不由得脸又红了一些,随后便做出若无其事的模样,将阿斯尔扶了回去。 “你怎么不在后面照顾小姐?” 阿斯尔不再看知秋。 知秋垂了眸,道:“小姐不放心,让我来照顾你。” 阿斯尔便不说话了。 二人一路沉默着,期间知秋偶尔会低声询问阿斯尔是否需要水或者食物等等,阿斯尔几乎都谢绝了。 直到性质一处时马车经过一块大石明显颠簸了一下后,原本正在替阿斯尔查看伤口并上药的知秋一个没站稳,险些朝前扑倒压到阿斯尔的伤口。 为了避开阿斯尔再次受到伤害,知秋身子直挺挺地朝前扑去,头部猛地撞到了车窗框上。 阿斯尔听到声响,想要回头看时,知秋已然迅速地起身,若无其事地朝着阿斯尔笑了笑让他安心。 随后在阿斯尔看不到的地方,阿斯尔悄悄揉了揉额角。 从那之后,知秋再给阿斯尔喂水递食物,他便都默默地接受了,却仍旧始终沉默着。 这种沉默一直持续到碧荷狼狈地上了马车。 知秋看到碧荷惨不忍睹的双脚时,似乎顾不得原本车厢中的尴尬气氛了,低呼了一声之后,将碧荷扶着坐进车里,并匆忙地找出了药物开始,为她涂起了药。 阿斯尔秉持着非礼勿视的原则,主动转过了头。 前后两辆马车在几个人各自满怀的心事中一路前行,到了福源寺前。 由于到来之前便有府里的嬷嬷打了头阵来此与寺中执事打了招呼,因此沈若初她们到了寺里上了香后,便直接住进了早已准备好的寮房。 知秋将阿斯尔扶进房安顿好后,才回到沈若初的房内,替她打水盥洗。 “小姐,您今日没吓着吧?” 沈若初摇摇头,“我没事。” 她拿出藏在衣服中的龙吟反复把玩着,脑海中却在想着另一件事。 今日在半道上遇到的那群人,显然是一些并没有经过什么专业训练的乌合之众。 沈若初了解沈歆瑶,她是没什么机会认识这样的人的,这背后真正做局的人,一定是江落雪。 可江落雪费了这么大心思动员沈歆瑶来帮她演这么一出,却又不找专业的杀手组织来杀自己,原因极有可能与钱无关,而是她根本就不想要自己的命。 如此看来,她的目的就只有一个:毁掉她的清白,让她无法在安京城中立足。 沈若初虽然还不确定沈歆瑶这个心高气傲时常以尚书府大小姐自居的人为何就肯听了江落雪这么一个她压根看不上的商贾之女的话,但沈若初相信,这其中二人之间必然有一定的利益勾结。 并且她十分确信,既然这一计不成,沈歆瑶一定会再施一计的。 否则等回到安京,沈歆瑶又要如何向她的同盟交代? 既然无法预测,那就只有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了。 如今她只希望阿斯尔的伤能快些好起来。 因为年终祈愿讲究心诚,一连几日沈若初和沈歆瑶两姐妹都要去神前跪着,念上一个多时辰的佛。 这日沈若初祈愿出来便去看了阿斯尔。 阿斯尔本就是习武之人底子与寻常人不同,在知秋的精心照顾下,阿斯尔的伤好了许多,眼下他已可以下地自由行动了,只是还不能用武。 但福源寺佛门重地,也不至于有人敢上门来挑衅。 由于前几日路上的事,也因为担忧阿斯尔的伤,自来到这里只够,沈若初还未有机会好好参观一下这座在大朔国内有着百年历史的古刹名寺。 此刻眼见阿斯尔身体好了许多,她心中也轻松不少,从阿斯尔房中出来后,便带着知秋朝寺周围的梅林而去了。 福源寺的梅林相较于沈府内的梅园,胜于量而弱于质,是一片真正的林子。 林子里,大片盛开的白梅远远看去,像是未消融的雪花歇在了枝头,比起沈府品种颜色各不相同的梅园来,但也别有一番景致。 林子里稀稀落落有三两女香客在林中赏玩,除此之外,便只有一个提供茶水的小僧了。 沈若初走过去时,小僧刚递给前面的姑娘一杯茶。 见沈若初经过,他忙叫住了她。 “施主,”他一面说话一面递给了沈若初和知秋二人各一杯茶水,“这茶乃是福源山上特产的福源茶,煮茶所用之水亦是山间清泉的泉水,皆是鄙寺福气精华所在,别处是喝不到的。施主既有缘经过此地,不妨尝尝,添福添寿。” 沈若初道谢之后,接过了那杯茶,以衣袖遮掩着一饮而尽。 “这茶清香甘冽,回味无穷,果然是难得的好茶。” 沈若初对着小僧微微一行礼,道:“贵寺有心了!” 说要,她和知秋将茶杯归还后便告辞离开,继续朝着林中而去。 没走出多远,知秋便软软地倒在了地上。 沈若初大惊失色,用力地晃动着知秋却没能将她晃醒。 那茶是有问题的! 伸缩处惊叫出了这句话之后,便随着知秋一道瘫在地上,人事不醒了。 这时林中出现了另一群人。 沈歆瑶面色阴沉地盯着倒在地上的沈若初主仆,嘴角挂着计谋得逞的、得意的笑。 “你们几个,”她抬手指挥着身旁的几个婆子,那是她花了不少银子从山下请来的,“把她们扶起来,跟我走。” 之所以找这些婆子,是因为她们都有丈夫儿女,比那些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无赖光棍儿好拿捏得多,也就不必担心她们会走露消息。 “再晚一会儿,我这好妹妹身上的药效就该发作了。” 在沈若初的那杯茶里,可不仅仅是放了迷药的,还有些能令她将每一个见到的男人当做心上人的好东西。 她倒要好好看看,能在这佛门重地做出什么肮脏的苟且之事来,还有谁能够保得住沈若初! 第八十七章 佛门清净地,竟敢苟且 自来了福源寺后,因饮食用度皆要比照寺中清简一些,故而沈若初二人除了各自的贴身丫鬟之外也没用太多下人。 闲下来的嬷嬷婆子便在寺院周围闲逛着,偶尔也会到小姐们住的寮房前面看看问问是不是需要打扫房间。 这一日几人磕着瓜子在梅林西面晒完了太阳,一道回了寺院,正要回房休息时,一名姓邓的嬷嬷忽然道:“咱们该去看看两位小姐是不是需要洒扫了,日日这么不长眼,没得回府落个偷懒的名声。” 另一名嬷嬷不以为意道:“昨日我才去问过,二小姐说这山中干净得很,不用打扫得这样勤快,今日应该是不用的。” 邓嬷嬷白了那嬷嬷一眼,道:“你个老东西,还真把主子体恤下人的话当真啊,主子要不要打扫那是主子的事,咱们去不去问那是咱们的事,赶明儿主子说以后不用你伺候了你难不成还真天天晒日头养老去了?” 被邓嬷嬷抢白了一顿,那嬷嬷便不再说话了。 想着也不是什么大事,几名嬷嬷便一道朝着沈若初和沈歆瑶的房里去了。 到了沈若初的房前,邓嬷嬷率先走了过去,侧耳听了听房内似乎没什么动静。 她似乎有些不放心,又趴上去听了听,这才疑惑地转过头道:“小姐似乎不在房里。” 沈若初不在,她们自然不好不告而入,于是一行人又掉了头,朝另一侧沈歆瑶的房间去了。 离沈歆瑶的房间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几人的耳中便传入了一阵...诡异的声音。 说它诡异,是因为这声音是无论如何不应该出现在佛寺之内的。 这掺杂了女子既痛苦又愉悦的低吟声和男子隐忍而难耐的闷哼声的声音,这些早已是过来人的嬷嬷们一听便知道是怎么回事。 几人早已过了听到这些便脸红心跳的年纪,但此刻仍然止不住地瞪大了眼睛捂上了耳朵。 “我的老天爷啊,这可是寺院!” “是哪个不知检点的小蹄子在这里做下这种没脸的事来?简直要遭谴啊!” “造孽啊!” 这时,一名一直没说话的嬷嬷忽然大惊失色道:“前面那就是大小姐的院子,该不会是大小...” “浑说什么!”邓嬷嬷回头喝止了那说话的嬷嬷道:“大小姐此次出门,只带了碧荷一个丫头,咱们府上的那些人她都还认不全呢,怎么会在这里和什么人做出这事来?我方才还看见大小姐去了梅林,似乎是去寻二小姐了,二小姐一早便出了门,这会儿还没回呢。” 这话在为沈歆瑶撇清的同时成功将怀疑转嫁到了沈若初身上。 沈若初可是在路上捡了个身份不明的男子的。 虽说这是沈歆瑶房间,但沈若初若是拿准了沈歆瑶不会回来而和他人在此私会呢? 几名嬷嬷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再说话了。 邓嬷嬷此前已得了沈歆瑶的授意,她今日的任务就是将人带到正在与人苟且的沈若初面前,将门推开,让她的丑事暴露无遗无法掩藏。 故而,在喝止了众人之后,邓嬷嬷便再顾不得迟疑,大步朝前走着到了沈歆瑶的门前。 这一路上也没见到碧荷出来阻拦她们,这更令邓嬷嬷放心了,确信里面的一幕就是沈歆瑶布置的局。 她深吸了一口气,预先将一声尖叫声存在了喉间,只待推开门后便进行她的表演。 这时一名嬷嬷上来拉住了她。 “这可是大小姐的房间,你就这么进去,万一...” “哪儿有万一!大小姐今日就不在房内,我倒要看看是哪个不知死的小蹄子敢在大小姐的屋子里头搞这种见不得人的勾当!” 说完,邓嬷嬷甩脱了拦着她的手,猛地推开了面前的门大步走了进去。 没走两步,邓嬷嬷憋在嗓子眼的那一声尖叫终于派上了用场。 和她一起尖叫出声的,还有屋内的人。 这个声音,即便再因恐慌而破了音,也还是被随后赶来进屋查看的嬷嬷们听了出来。 这不正是她们大小姐沈歆瑶的声音吗? “大小姐,怎么...是您?” 邓嬷嬷对上沈歆瑶想要杀人的眼神,腿肚子一阵抽筋。 完了,全完了! 别说赏钱了,自己这条命能不能好好留着,还是两回事呢! 邓嬷嬷诧异,此刻处于极度震惊和恐慌之中的沈歆瑶又何尝不是疑惑不解呢? 她明明将已经迷晕了的沈若初送回了她的房中,这一切本该在沈若初的房中发生的,那个受了伤的男子,本该与沈若初在一张床上的。 怎么一觉醒来,她自己的身边却多了一个陌生的面孔? 就在这当口,其他嬷嬷和下人听到尖叫声也赶了过来。 于是寸缕未着的沈歆瑶带着满身的青紫痕迹便就这么直直地撞进了众人的眼中。 沈歆瑶羞愤欲绝,狠命地将方才在她身上异常卖力的男人向下一踹,自己用被子捂住了身子。 可她那潮红的脸和这屋子里淫靡的气息却是捂不住的。 何况那滚落地上的男子身上亦是满身的痕迹,很难不让人浮想联翩。 见到这一幕,原本挤在后面看热闹的那些家丁再看向沈歆瑶的目光里便多了一些别的东西。 “我是被人陷害的,你们快去,去把沈若初给我抓过来!她此刻定然正和那个异族男子在房中苟且,这是她为了转移视线布置的,快去!” 沈歆瑶此刻早已失了理智,只想着把沈若初也拉下水来。 “姐姐原来这么恨我吗?” 一道清丽中带些委屈的声音在众人身后响起。 沈歆瑶瞪大了眼,不可思议地看着沈若初带着面上的委屈伤心和眼底的嘲弄挑衅慢慢地穿过人群,向她走了过来。 她竟然没事?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眼看着众人看向沈歆瑶的目光充满了不屑和鄙夷,甚至不少男家丁的目光中还暗含了猥亵的意味,沈若初满意地冷哼了一声。 既然沈歆瑶敢一次又一次地设计她,就该做好承担一切后果的准备。 目光转向地上那个狼狈的男子时,沈若初露出了惊异的目光。 “怎么是你?” 第八十八章 生米煮成了粥 郑君牧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苦苦等待期盼的“春宵一刻”竟然是和沈家庶女沈歆瑶发生的! 不光如此,他还被沈歆瑶狠狠踹下了床,就那么全身赤裸裸地,被这屋子里的一干人等看了个精光! 知秋挡在了沈若初的面前,似乎生怕她家小姐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而长针眼。 好在郑君牧脸皮够厚,在众人的目瞪口呆下,他以极其迅疾的速度将自己的里衣套上了。 沈若初哀怨地看向众下人,目光在经过邓嬷嬷时还多停留了片刻,将邓嬷嬷看得心虚不已。 “姐姐素来对我不满,在我生辰时往茶中下了泻药,割断了我的琴弦,使得江姑娘那样一个弱柳扶风的女子,当众出了那样的难堪。即便如此,姐姐要我陪你来寺中祈愿,我尽管身子不适也还是来了。 方才若初只是感念于此前觉敏大师的恩德,想着去拜访一下道个谢而已,到了姐姐这里却被说成我在与人苟且。是不是就因为我们身份的不同,无论我做什么都无法让姐姐对我真心放下心结,把我当做一家人?” 沈若初的话成功拉起了一大票同情。 沈歆瑶平日里对沈若初的态度大家也是看在眼里的,如今沈若初不计前嫌愿意陪她前来,可她做下这种丑事,却还要想着倒打一耙,攀咬沈若初,实在是寡廉鲜耻又忘恩负义。 沈歆瑶一时语塞,毕竟眼见为实,她今日所做之事是实打实被人看在眼中的,说再多的话也不会有人相信。 “滚,都滚出去!”沈歆瑶声嘶力竭地朝着围观众人吼道。 那些下人们见状,知道再在这里待下去瓜是吃不着了,只怕也什么好果子吃了,于是纷纷退了出来。 只有知秋还站在沈若初的身侧。 这时屋内就只剩下了郑君牧、沈若初姐妹和知秋四人了。 “世子,此事既然发生了,要如何处理,还请世子给个话。” 沈若初这话是给郑君牧说的,但眼睛却一眼也没看过他。 郑君牧难堪之至,面对着让自己心动的女人却要陈述着和其他女人的关系,还有什么比这更戳心窝子吗? 沈歆瑶却不干了。 “沈若初你算什么身份,我的事用不着你来管,我跟这个男人……” 等等,刚才沈若初叫他什么? 世子,他竟然是哪一家的世子? 以沈歆瑶尚书府庶女的身份,要想嫁个六部郎中之类的官员也不是不可以。 但要想嫁到有爵位承袭的公侯府做正妻,那是不用想的。 大凡这些府邸要娶的未来主母必定得是大户人家的嫡女才行。 即便是伯爵,那也不是她能轻易肖想的。 可眼下,竟然有一名世子跑进了她的房中,还和她发生了那样的事! 那是不是意味着,若是把握得住,她也有可能可以嫁入他的府上,成为他的正妻和未来府上的主母夫人? 即便是之前对陆逾白,她也从未敢想过光明正大地嫁给他,能做他的一个妾室,她也就心满意足了。 一瞬间,心头的羞愤被一闪而过的喜悦代替,随后便是惶恐。 她可不相信沈若初会真心替她筹谋,自己的事还是要自己来争取。 “我的事,不用你管!” 说完这句话,沈歆瑶还狠狠地白了沈若初一眼。 沈若初原本也就是因着沈府嫡女的身份做个样子替沈歆瑶讨个说法而已。 若是沈歆瑶乖觉识趣,她就为她争取个正妻的名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就承荣侯府那空架子,沈歆瑶嫁过去也不好过。 至少沈府面上有些光。 不过看沈歆瑶这副架势,她也没必要继续留下做这吃力不讨好的事儿了,当即一言不发转身便出去了。 郑君牧原本还想着同沈若初好好解释解释,不想她被沈歆瑶三言两语的呛声直接赶走了,当即心头火起,狠狠瞪了沈歆瑶一眼,便跟了出去,却再也瞧不见人影儿了。 “亏得咱们前天截下了那封信,不然今日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 知秋替沈若初拆了头发,慢慢拢着一头乌丝,面上是收不住的庆幸。 沈若初却很平静。 “那信上只说了郑君牧要来和她的打算,却并没有具体的安排。沈歆瑶要如何做,就连江落雪也不知道。即便没有那封信,咱们也不会有事。那茶,你不是一早就发现有问题了吗?” 知秋的医术没有白学,如今她对于用毒解毒都已经是得心应手,只要不是极为罕见的毒,她闻上一闻便能知道有什么猫腻该怎么解。 在梅林中时,那小僧的头发显然是新剃的且他又没有受戒,按理来说这样的新入门弟子是没有资格在外面为香客分发饮食的。 知秋在接过那茶时,就觉察到了不对,正心急于如何提示沈若初时,却见她已经朝着自己望了过来。 面纱下那两杯茶早已被不动声色地泼洒掉了。 在被沈歆瑶送回房前,阿斯尔已然一早便将二人门上的牌子调换了。 本就对寺内环境不熟悉的沈歆瑶指挥着将沈若初带进房间屏退了那些婆子之后,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这似乎是自己的房间。 就在这时,早已“晕过去”的沈若初忽然睁开眼睛,从身后将沈歆瑶用手帕迷晕了过去。 随后,沈若初离开,桌上却点燃了一炉具有催人动情作用的香。 沈歆瑶并没有收到江落雪的信,她原意是要将阿斯尔引到沈若初房中的,那炉香也是她为阿斯尔准备的,不想竟成了郑君牧和她情难自制的催化剂。 误以为是沈若初房间的郑君牧,进了房后便直奔主题,直到一声门响,郑嬷嬷的尖叫声才将他唤回了现实,看清了眼前的人。 此时的郑君牧,忆起自己的不能自控,再怎么头脑简单也能猜到自己是被人设计了。 他原本该是和江落雪一起设计了沈若初才对的,被他占有后生米煮成熟饭人,也该是沈若初才对! 可如今,却成了一锅混混沌沌黏黏糊糊的粥。 一切,却都毁在了沈歆瑶那个该死的庶女手里! 第八十九章 娥皇女英 沈府正厅。 “沈兄,沈夫人,这事儿都已经发生了,您看看怎么着,能让这两个孩子都有个说法?” 承荣侯郑经略坐在沈志彬对面,对于对方投射过来的怒目视而不见。 “说法?”沈志彬这张老脸这辈子都没觉得这么丢人过,“这说法要给,也是你们承荣侯府给我沈家的吧!可是令郎玷污了我的女儿!” 尽管沈歆瑶是个并不重要的庶女,但毕竟也是他沈志彬的女儿,关乎着沈府的脸面。 福源寺,那是什么地方? 那是皇室中人年年礼佛上香要去的地方,是皇上到了都要礼待三分的地方,是所有皇族忠臣去了都少不得恪守清规的地方! 可他沈志彬的女儿,竟然在那种地方跟人胡来,还被抓了现行! 这事若是一个不好,闹到了朝上,届时御史台那里参他一个教女不严纵女淫乱的罪名,他有口也难辩! 好在那日在场的目击者都是沈府家生的奴才,一时还不至于能传到外面去,至于福源寺那里,沈志彬更是当日便匆匆赶了过去,为寺中捐了一大笔香火钱,又对执事千百般地赔了不是,执事才总算是将这件事压了下去。 但这事沈志彬的心里却过不去。 他生平最是好脸面好名声,如今沈歆瑶在众目睽睽之下,和郑君牧在寺院里做出了那样的丑事,这无异于将他的脸皮硬生生扯下来丢给众人放在脚下踩。沈志彬自然是对此事的始作俑者沈歆瑶和郑君牧连带着他身后的承荣侯府恨之入骨。 可沈歆瑶关起门来怎么处置都行,眼下却是需要他替她也替沈家撑这一回腰的时候,沈志彬再怎么不愿出面,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郑经略倒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他承荣侯府此前被沈若初找上门去逼着拿回生辰庚帖的时候,不也是颜面扫地?反正他侯府的脸都已经被撕下来了,这会儿还有什么可难堪的? 更何况,他们家毕竟是个儿子,就算一时为人议论,时间一久,不也就过去了? 只要一想到沈府眼下的处境跟难堪,他甚至要为自己的儿子竖个大拇指了。 只是面上他自然不能显露出来,见沈志彬动怒,他却只是好声好气道:“沈兄别急啊,这话总得两头听不是?你说是牧儿玷污了令爱,那我是不是也可以说,是令千金引诱了牧儿才让他犯下大错呢?” “你!”沈志彬勃然大怒,“腾”地站了起来指着郑经略道:“你不要欺人太甚!” 寇氏见状,连忙上前扶住了沈志彬,好生安抚起来。 郑经略此次来,并没有带着侯府夫人徐氏,可见这二人的关系的确如外人传言一般,有些势同水火。 故而见寇氏对沈志彬体贴关怀,郑经略只觉得心中一阵酸涩。 寇氏安抚好了沈志彬,才转向了郑经略。 “侯爷,您这话说得就不对了。我们歆瑶跟若初到福源寺祈愿那是满寺都知道的事,您说好好的世子突然闯进歆瑶的房内,这事儿怎么说都是你们侯府输了理吧?” 郑经略张了张口,忽然发现自己面对寇氏时,竟然说不出什么耍无赖的话来了。 “可,可那桌上的香炉里,的确燃烧着能……能让人情难自制的东西,我想牧儿原本过去,也并非是有意要冒犯贵府千金的。” 郑经略的态度忽然就转变了下来,看上去有几分真诚了。 寇氏抓住这个时机,道:“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不论谁是谁非,眼下咱们还是要先解决问题才是,您说呢侯爷?” 郑经略不由自主地跟着点了点头,“是,沈夫人说得是。” “我们是这么想的啊,既然发生了这样的事,也是这两个孩子有缘,干脆就让这两个孩子成了亲,也算是将此事揭过去了。反正此前侯府也来找我们提过亲的,咱们两家这兜兜绕绕的,终归还是要做亲家的。” 寇氏倒也不是真心为沈歆瑶筹谋,而是为了沈府思虑,若是沈歆瑶成了侯府夫人,等于他们沈府又多了一门贵亲,日后对于沈景煦也定然助益良多。 郑经略却是脸色一变道:“这怎么能一样呢?我们侯府先前要娶的,可是贵府的嫡女,这位歆瑶姑娘,应该是府上的庶女吧?” 一个庶女,怎么配做侯府的世子未来的侯爷夫人? 沈志彬坐不住了,再次怒声道:“你什么意思,难不成还想让我沈志彬的女儿给你儿子做妾?” 郑经略不急不恼,悠悠道:“虽同是子女,但这子女跟子女也是不一样的,倘若我有个庶女,那沈兄想要给令郎做个妾室,也不是不可以啊!” 沈志彬冷哼一声:“你倒是想有,也得你那些小夫人们生得出来才行。” 安京城中谁不知道,郑经略的夫人徐氏是出了名的母夜叉,侯府中的姨娘们大都被她折磨得死的死逃的逃,哪儿还有命生出庶子庶女来呢? 郑经略脸色一变,正要发作,寇氏又急急地开口了。 “侯爷,我们老爷是个直性子,这也是心疼孩子们,说话没多经思量,您别往心里去。” 郑经略也不知怎么的,寇氏一两句话就能轻易地消减了他心中火气。 “沈夫人哪里的话,我自是不会同沈兄纪计较。只是我那不成器的儿子,他心中早已有了属意之人,那个正妻的位置也是给那人留着的,夫人应该知道,我说的正是贵府二千金沈若初。 既然咱们两家终归要成亲家的,我倒是有个提议,不知二位可愿一听?” 虽然知道他说不出什么好话来,沈志彬还是冷哼一声,没有打断他。 “我想,若是贵府二千金也愿意嫁到侯府来,她定然是愿意和自己的长姐平起平坐的,届时姐妹二人便可效仿娥皇女英,岂不也是一件美事?” 郑经略这个提议,既有为郑君牧的考虑,也有自己的私心。 他的儿子自然不能娶一个庶女做正妻,可若是还有一位嫡女能压在上头,那这庶女也不算什么了。 何况,若是真让沈歆瑶做了郑君牧的妾,只怕是以后沈府跟他们侯府就再不会有往来了。 可他却总还是隐隐地,不愿跟沈府就这么断了联系,最重要的是,不愿跟府里的这位夫人再也不能相见。 郑经略的提议让沈志彬夫妇同时愣住了。 第九十章 我想逃婚 沈志彬脸色阴沉,却终究被寇氏制止了,没有开口。 “侯爷想得倒是周到,要说世子一表人才,若初嫁了世子倒也不算委屈。只是前阵子因为那庚帖的事闹得沸沸扬扬,不知怎么的就惊动了宫里,那位明珠公主亲自发了话,说是若初的亲事以后由她来负责。虽说这话也未必能当真,可这事刚出来,我们也不好立刻就把若初的亲事定下了啊。” 郑经略很是意外,倒是没想到沈若初还有这样的手段和关系,能让宫里的人为她出头。 “既然如此,那这事我便做不了主了,待我回去同拙荆再行商议之后,再来同二位商议吧。” 反正这事他们侯府也不怕拖。 而且他正好可以多来几次,多见见他想见的人。 眼见郑经略起身要告辞,沈志彬夫妇有些坐不住了。 出了这种事,他们作为女方家人是最怕事情闹开的,唯有赶紧将人嫁过去之后,再传出什么样的风言风语,便也不足为惧了。 可显然承荣侯府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接受沈歆瑶成为他们府上的正经少夫人的。 方才的提议,恐怕已经是郑经略最大的让步了。 寇氏急急叫住了郑经略之后,以眼神征询了沈志彬,得到了他的授权之后,她走到了郑经略的面前。 “既然侯爷今日诚心来解决孩子们的问题,怎么能让侯爷再跑一趟呢?这样吧,就让歆瑶以平妻的身份先嫁入侯府,看看世子是不是能和她生出些感情来,若是这二人真有意,以后世子不再娶了便罢,若是世子日后另有良配,娶了哪家望门贵女做正妻,那歆瑶便排在那位之后,如此也不算委屈了世子,您说呢侯爷?” 郑经略看着寇氏在自己面前一张一合的红唇和那张风韵犹存的脸,说不出再多拒绝的话来。 “既然如此,就按照沈夫人的意思来办。也是牧儿有错在先,弥补一下歆瑶也是应该的。” 他这话的意思,做平妻也算是沈歆瑶得了便宜了。 沈志彬冷着个脸不说话,郑经略却别有深意地看向了他。 “沈兄,日后我们作为亲家,可是要常来常往的!” “平妻?我不要!” 得知了这个消息的沈歆瑶怒气冲冲地摔碎了一盏茶杯。 什么平妻,说白了还不就是个贵妾?她以后生的孩子能是嫡子吗?以后她能当侯府的主母吗? 若是这样,那她还不如去做陆逾白的妾! 碧荷忙不迭地去收拾地上的碎片,一不小心被扎破了手,嘶了一声。 哪知沈歆瑶随即便借题发挥起来,拿着手中的茶匙朝着碧荷便扔了出去。 “没见我正烦着呢,你在这儿装模作样的给谁看呢?要不是你那天不知道死哪里去了,我至于出了那样的事吗?没用的东西!” 瓷制的茶匙砸到碧荷头上,虽然没有破皮,却也令她疼得眼前一黑。 这种借题发挥拿她当出气筒的事不是第一次了,可却没有哪一次如今日这般委屈。 那日她之所以没有及时出现,是因为脚上磨破的伤还没有痊愈,沈歆瑶也不愿让她知道太多的事,故而同意了她去找知秋上药。 也不知道是不是接连几日被伤口折磨得睡不好的缘故,那日在知秋那里,她竟一觉睡了过去,直到发生了那件事。 这件事从头到尾她就什么都不知情,眼下却无故被迁怒,碧荷一瞬间心头涌起了无数的回忆。 沈歆瑶沉浸在自己的恼悔中,全然没有察觉到碧荷的情绪,见她垂着头不吭声,正要再次出声怒骂,一抬眼却看见江落雪从外面走了进来,便压住了口头的话,呵斥碧荷退出去了。 对着江落雪,沈歆瑶也没有什么好脸色。 若不是因为她的主意,自己也不会阴差阳错地跟那郑君牧做下了那种事。 回到安京城后,她便着人打听过了,这才知道这承荣侯府跟她原本想象的可不一样。 她就算是做了正妻,日后生下的儿子也只是个白衣了,侯府的爵位承袭到了郑君牧这里就没有了。 即便如此,她也认了,大不了日后好好培养自己的孩子让他们能重新科举入仕振兴侯府也就是了。 可谁想到,就这么个破落户的侯府,还看不上她,竟然只让她做了个谁也不知道日后会如何的平妻! 此刻见到江落雪,沈歆瑶便想到若不是她,自己或许将来还有可能进聿亲王府,即便是做妾,即便是陆逾白日后只做个郡王,那她也是郡王侧妃,也是皇亲。 这么一盘算,她心中对江落雪的怨怼自然也就更多了。 江落雪倒全不在意她的脸色,依旧笑嘻嘻地过来坐在了她的身旁。 “歆瑶,恭喜你啊。” 沈歆瑶一听这话险些炸了。 她正为这事恼火着呢,江落雪这个时候跑来恭喜她?很难不令人认为她是在阴阳怪气。 “一个没落的侯府平妻而已,也值得恭喜?江姑娘怕不是来看我笑话的吧!” 沈歆瑶冷着脸,语气也十分生硬。 “歆瑶,你说什么呢,我是真心把你当朋友替你高兴的,你怎么能这么想我?” 江落雪委委屈屈的,偏声音还是柔柔的,看不出生气的样子来,让人不由自主地都觉得对她有了愧意。 沈歆瑶虽谈不上愧,却也似乎开始觉得自己言语有些过于激烈了,干咳了一声后面色缓和下来没再说话。 江落雪又离她近了一些道:“我说句真心话你别不爱听,如今在这个府上,除了沈夫人外我也就你这么一个朋友了。我自然是希望你嫁得好的。可你想想,无论你再怎么不愿意承认跟面对,你毕竟有出身的限制在那里,单凭这一点,你想要走近你想的那个人就很难。” 沈歆瑶何尝不知道江落雪说的是实话,可她就是不甘心。 “你看我,”江落雪说着黯然神伤起来,“我也不甘。若是我的出身再高一些,你说,我还用在沈府这样不明不白地遭人轻视吗? 我们都是心高气傲的人,可终究比不上若初那样,有一个好出身就决定了一切。” 说着,江落雪咬着嘴唇低下了头去,看起来格外令人同情怜惜。 沈歆瑶犹豫地看向了她,终究没忍住给她倒了杯茶。 “我那个哥哥,人品还是不错的。你在沈府日后也不会受委屈。” 说着,她又怅然若失起来,“而我呢?那位世子纵情声色名声在外,侯夫人也是个不好相与的,日后若是他再娶进来一个正头夫人,我……” “我想逃婚!”沈歆瑶忽然抬起头,对江落雪说道。 第九十一章 策反 沈歆瑶此刻,全然已将江落雪当做了自己真正的闺中密友一般,同她诉说着自己心底的私密想法。 江落雪一惊。 她来找沈歆瑶可不是真的来帮她寻求内心的,她哪儿有那个耐心。 她不过是发现通过沈歆瑶一样可以和郑君牧维系着剪不断的联系而已。 而且,无论是出身、相貌还是品性,外强中干没什么脑子的沈歆瑶比起如今的沈若初更好拿捏,也更不容易令郑君牧心动。 唯有如此,才能让郑君牧一直对她放不下。 可如今沈歆瑶竟然告诉她,她想要逃跑? “这怎么能行?” 江落雪的急切使得沈歆瑶诧异地看着她,疑惑不解。 或许是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江落雪又连忙摆出一副为沈歆瑶着想的模样。 “你好好想想,你若是现在逃婚,日后可还能再回到沈家?若是回不来,没有父母之约门户相对,你再嫁,又能嫁个什么样的夫君?” “那承荣侯府世子虽说以前行事有些荒唐,可才学相貌也不算差,况且你说的那也是传闻,具体如何还未可知。至于侯府其他人,你大可不必在意,只要你日后尽力拢住世子的心,他怎么会让你受委屈,又怎么会舍得娶别人,且你占了先机还可以早早生下孩子,用孩子拴住世子的心。届时你总有熬成主母的一日,侯府还不是你说了算?” 江落雪的话丝丝入扣合情合理,使原本铁了心要抗拒这门婚事的沈歆瑶不知不觉地便动摇了,甚至隐隐生出了几分期待和幻想来。 只是她又总觉得,江落雪的态度哪里有些不对。 江落雪见她神情有所松动,又趁热打铁道:“不管你信不信我,我总是不会害你的。咱们俩现在是一边的,我就是为着我自己,也是希望你嫁得好过得好的。你放心,等你嫁入了承荣侯府,我一定会时常去看你,去帮你想办法稳固地位,一定不会让那郑世子娶了什么正妻压在你头上的!” 江落雪还是有些小算计小聪明的,这沈歆瑶知道。 因此,眼见她这么热切地为自己考虑,又愿意今后替她筹谋,沈歆瑶不光点了头,心中还生出些感动来。 这没有什么血缘关系的姐妹都比隐月阁那个碍眼的贴心。 甚至有一刻,沈歆瑶都觉得,若是江落雪真是她的亲姐妹就好了。 前提是,别再是像沈若初那种嫡女,压在她的头上了。最好是个外室或是丫头生的,身份比她得低着点,这么着她也能体验一下居高临下的感觉。 “小姐,江姑娘往大小姐的院子里去了。”惜夏进了门,对沈若初道,“不知道这两个人又在密谋什么主意!” 沈若初翘了翘嘴角,“让她去,我还怕她不去呢。” 这两个人合起伙来,一路上送了她这么一份大礼,她若是不回报一下,岂不是太对不起她们的用心了? 沈歆瑶这门亲事,就算作是对她的回报了。 而对江落雪的,以及对于她们俩这份同盟之情的回报,都还在路上。 虽迟必到。 “知秋,你去看看碧荷吧,她脚上的伤应该好差不多了。若是沈歆瑶嫁到承荣侯府,想来她作为贴身伺候的丫鬟,也是要陪嫁过去的吧。你去找她说说话吧,顺便把那位世子的品性也同她好好地说上一说,好叫她也有个心理准备。” 知秋明白了沈若初的意思,点头出去了。 沈若初想了想,出了趟门。 自从阿斯尔在那座小院住下后,沈若初还是第一次到这里来。 开门看到沈若初的一刻,少年漆黑眸子中有道光迅速地亮了一下。 阿斯尔忙前忙后要为她泡茶,却因为他平日生活实在太简单而一时都找不齐用具,好容易找齐了又手忙脚乱的。 沈若初于心不忍,便主动接过了这差事,并对着阿斯尔示意,让他也坐了下来。 “你的伤怎么样了?” 阿斯尔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没事了,已经好多了。” 知秋每日都会来替他换药处理伤口,因此他是伤口恢复得很快,这两日已经可以稍稍活动一下筋骨了,只是还不能大幅度地运动。 沈若初看了看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你,若是有想去的地方,就去吧。不必再留在这里了。” 阿斯尔的眸子暗了下去。 “发生了什么事?他们因为我而找你麻烦了?” 还是我做错了什么事情? 这后半句话,阿斯尔没有问出口。 但沈若初却明白他的意思。 “我只是觉得,这次你受伤全是因为我。如今你不但不欠我什么了,我还欠了你这么大一个人情,只怕再欠下去我就还不起了。” 阿斯尔答得干脆:“我没想过要你还。” 沈若初一愣。 阿斯尔顿了一下,解释道:“你救过我的命,这点伤不算什么。” 沈若初将茶泡好,在阿斯尔和自己面前的杯子里都冲了一道后,斟上了两杯茶。 “你还是不愿意告诉我,你的经历吗?” 沈若初直觉阿斯尔不是个寻常的侍卫或是江湖人,只有知道他从何处来,才能替他筹谋他要往何处去。 可阿斯尔却在沉默了片刻之后道:“我不想连累你。” 就这一句话,沈若初便知道,阿斯尔所经历的那些,不是小事。 “你既不想说,我便不问了。” 倒不是怕连累,而是为了成全他这份维护自己的心。 “还有件事...” 沈若初犹豫着不知该不该说,但想到知秋那双小鹿般内敛羞涩的眸子,她还是把话说完了。 “你觉得知秋怎么样?” 阿斯尔眼皮一跳,似乎明白了沈若初的意思,眸子再度暗下去几分。 “知秋姑娘善良聪慧,此次我受伤全靠她悉心照顾,我心中十分感激。” “那你有没有想过,你们...” “多谢小姐好意,可我眼下心中还有更重要的事,并无心思考虑其他。” 被阿斯尔打断的沈若初没有不悦,只是有些心疼知秋,也微微觉得有些可惜。 后面再说话时,阿斯尔便神色恹恹的了,沈若初想着他重伤未愈,此时仍是需要多休息,便没再打扰,起身告辞了。 刚一回到隐月阁,知秋便跟进来了。 “小姐,碧荷来了,眼下正在奴婢房里。” “带她进来吧。” 沈若初看起来并不意外。 第九十二章 闹上祠堂 碧荷虽是丫鬟,但常年与府中下人打交道,消息的来源自然要比自家主子更要广泛一些。 对于郑君牧那些荒唐风流韵事的传闻,碧荷知道的,要远远多过沈歆瑶本人。 沈歆瑶要嫁给那样一位姑爷,碧荷心中是替她不值的,可她人微言轻,既不能为主子解忧,自然也不想再平白增添主子的烦恼,故而许多传言便都在她那里压了下来。 原想着陪嫁过去大不了也就是沈歆瑶不顺心的时候多拿她出几回气罢了,这些碧荷已经习惯了。 但今日和知秋闲谈之中,知秋的提醒才让她恍然记起一件事。 世家之中,是不乏陪嫁丫头给姑爷做通房的。 若是遇上那混不吝的姑爷或是不护短的小姐,这陪嫁丫头的下场往往不会多好。 偏巧,碧荷遇上的这两个人,都占全了。 郑君牧的荒淫无度又遇上沈歆瑶根本不把下人当回事的,碧荷但凡陪嫁过去,落入郑君牧的手中那是早晚的事。 偏偏沈歆瑶虽不担事护下,却还是个善妒的。 届时只怕她受了欺负,非但沈歆瑶不会替她做主,反而还会更加恼火,将所有的怒气发泄在她头上。 到时候她的日子才是真正的生不如死了。 碧荷以往习惯了对沈歆瑶的打骂逆来顺受,并非是她没有自己的思想,而是即便有些个什么心思她也不敢去往深了想。 如今,知秋在她面前说这些话的用意,碧荷稍稍一想便能明白过来,面对这样的橄榄枝,她还有什么理由拒绝呢? 进了沈若初的房间,碧荷还没说话就先跪了下来。 “碧荷并非叛主求荣之人,今日投奔二小姐只为活命,还请小姐救救碧荷!” 沈若初示意惜夏将人扶了起来。 沈歆瑶并非什么仁善的主子,碧荷对她这些年也算尽心尽力,若是事到如今还要对她一味愚忠,她也就真的只能恨其不争了。 “你来找我,定然是有所求。既然有所求,也一定有所付出的,对吧?” 碧荷一抬眼对上沈若初一双似乎能看透人性的眸子,心中不由得一紧。 这二小姐的眼神,完全不像是她这个年纪该有的眼神,看起来竟然比大小姐还要通透沉静,且有气势! “是,奴婢,奴婢今日过来,是有一件事想要告知二小姐。” 碧荷顿了顿,见没人接话,便自己又说了下去。 “前些日子上福源寺的路上,那些在半道儿上劫掠咱们的,是江姑娘找的人,大小姐……她对此事也是知情的。” 碧荷说着,将她那日慌乱之中滚到草垛子里时偷听到的沈歆瑶的话讲了一遍。 沈若初唇边露出笑意来。 这些事,即便碧荷不说,她也是知道的。 只是这些话还是要碧荷说给其他人听才好。 况且,碧荷不拿出些东西来投诚,她又凭什么要帮她? “小姐,奴婢说这些,只是想要留在沈府,求小姐帮帮奴婢。” 也不知怎么的,明明沈若初在沈府并不怎么受宠,可碧荷却在心底就认定了,沈若初可以帮到她。 “走吧!” 沈若初掸了掸裙角站起来朝外走去。 “去哪儿?” “沈家祠堂!” 沈府祠堂,平日里除了婚丧寿喜诸事时热闹一些,再就是崇宗祭祖之用。 至于罚跪祠堂的事,在沈府十分少见,除非是沈家人犯下了什么大错。 而今日,沈府的祠堂却热闹极了。 沈若初跪在祠堂里已有个把时辰了,谁劝都不起来。 原本沈志彬不打算予以理会的,架不住沈若初沉得住性子,下人一拨一拨地往他院子里跑着禀报着,他若是任由沈若初在祠堂里跪上一夜,传出去这个刻薄嫡女的名声,他原本就所剩不多的脸面就更不用要了。 “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这些不成器的东西,一个个都不让我省心!” 向来对于家宅之事不放在心上的沈志彬,近来接二连三地被家中“琐事”困扰打击,一向保养得当的面容上竟隐隐有了衰老的神色。 “我倒要去看看,她又在发什么疯!” 寇氏陪着沈志彬朝祠堂走去,一路上说不出的心慌。 自从一年多前沈若初从病中醒来,便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样,越来越脱离了她的掌控。 眼下这丫头究竟是要做什么,寇氏心中一点谱都没有。 但她直觉,应该不会是什么好事。 为了保险起见,她暗暗地吩咐了崔嬷嬷去老夫人的院子走一趟将老夫人接到祠堂去。 整个沈府,能够制得住那丫头的人也就只有沈老夫人了。 便是为着老夫人的身体着想,她也不敢将什么事闹得太大。 然而,崔嬷嬷去得还是有些晚了。 沈若初在这之前先去过了老夫人的院子,并将孔妈妈带了过去,让她照看着老夫人。 “祖母,今日之事,等事了之后,若初一定专门来同祖母讲个明白,祖母今日无论听到什么话都不要动气也不要激动,等着若初就好。” 沈老夫人点着头,将她的话一一答应下来。 安顿好了老夫人,沈若初才去的祠堂。 故而,崔嬷嬷去请老夫人的时候,就只见着了拦在院门口的孔妈妈。 沈老夫人称病不见,她也没那个胆子硬闯,只得无功而返,悻悻地赶去了祠堂。 祠堂里,应了沈若初的邀请一同赶来的,还有放课归来的沈景煦、待嫁的沈歆瑶,和客居府上的江落雪。 这些人乍一碰面都有些意外,谁也不知道沈若初是要做什么。 “若初,你怎么了?”沈景煦是这些人中,唯一一个真心关心她的人了,“有什么话,你先起来说,不论发生了什么事,我们都能想到办法的。你放心,不管出了什么事,都有哥哥在。” 沈景煦这是以为沈若初闯了祸,打算替她扛下责任了。 江落雪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心中又酸又涩又妒又恨。 沈若初却安慰地对沈景煦笑笑,道:“哥哥放心,我没惹事。今日请你们来,却是因为旁人惹了我。” 沈志彬这时候也赶到了,闻听此话眉毛一拧,怒声道:“你好大的口气!怎么,如今你便惹不得了吗?什么鸡毛蒜皮的事都要闹到一家人,还带着外人跟你上祠堂来掰扯?” 江落雪的心又重重地沉了两下。 外人,这个外人说的就是她吧。 “敢问父亲!” 沈若初抬头,对上沈志彬的目光,却毫不心虚。 “若是这事关乎沈家嫡女的性命清白呢?” 第九十三章 我要一个公道 沈志彬目光倏地深了。 “你说什么?” 他虽然素来并不怎么疼爱这个小女儿,但也知道,她并非是无的放矢之人。 寇氏按捺住狂烈的心跳悄眼看向了江落雪。 只要不是江落雪惹出来的事,她都不担心。 然而,她很诧异和失望地看到,江落雪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 此前沈歆瑶求着她要和沈若初去福源寺的时候,江落雪的确同她打了招呼。 但江落雪的说辞是,想要把沈若初支出去,好给自己一点和沈景煦独处的机会。 寇氏虽然按照她的意思答应了,但却总觉得她这理由有些牵强。 沈景煦那几日一直住在书院并没有回沈府。 如今再将这一切联系起来,寇氏的心止不住地往下沉,对江落雪也生出了一丝埋怨。 早就和她说过了,沈若初早晚都是要嫁出去的,碍不着她什么事,要她不要跟沈若初正面对上,她只管想办法拢住沈景煦的心也便够了。 可她怎么就是不听,一而再再而三地用一些并不高明的手段来对付沈若初。 今日若是真牵出什么事来,可如何是好! 沈若初并没有给寇氏太多思量对策的时间。 “若初还有一事并未禀报父亲,”沈若初直直抬头,对上了沈志彬的眼睛,“在去往福源寺的途中,我们的车队曾遭遇过拦路抢劫欲行不轨的匪徒。” 沈志彬惊了,寇氏和沈景煦也惊住了。 那些匪徒被击退之后,沈歆瑶曾以保护沈若初的名声为由,严令家丁保守秘密,后来在福源寺中又出了那样一桩大事,这段并没有伤害到任何沈府之人的途中插曲反而没有人再提起过。 但这终究并非小事。 沈若初在几人震惊的目光中,将那日的事简单描述了一遍,对于阿斯尔,她只道是个路过的侠客略略带过,而沈志彬也并不关注此人。 他关注的,始终就只有关乎沈府荣辱得失的东西。 “既然你们都没事就好,此事为父会暗中派人去查,往后这事就不要再提了。” 尽管事关重大,沈志彬却不准备将这事报官。 一旦京兆府参与此事,日后必定会满城传开,届时沈若初姐妹俩没事也变有事了。 沈府的脸面经不起这么一落再落。 听他这么说,在场好几个人的心中都暗暗舒了一口气。 但沈若初又怎么会轻易作罢? “此事不敢劳驾父亲去查,若初心中已有梗概,今日来此,只为求父亲、母亲为女儿做主!” 那些人刚落下去的一口气又瞬及提了上来。 沈若初转过头去示意了一下,侯在祠堂外面的人便去将碧荷带了过来,跪在了祠堂门外。 沈歆瑶一见碧荷,心中先是一慌,随后又强行自我安慰起来。 碧荷对于她的事是从不清楚的,量她也说不出什么有分量的东西来。 但她竟然敢背叛自己!看来还是平日里对她太好了,待今日事过之后,定要将她远远发卖出去! 不想在碧荷开口之后,她的脸却开始变得,与江落雪一个赛一个地白。 “我亲耳听到大小姐说,那些匪徒,是江姑娘雇来的人,早在半道儿上将二小姐掳走,好……毁了她的清白!那些人连小姐出门时穿了什么颜色的衣裳都知道。” 这贱婢子怎么会知道这些事!沈歆瑶有些站不稳了,她可从来没在她面前说过这些! 难道是那日…… 沈歆瑶忽然想起自己对那匪徒首领的话,原来当时这死丫头竟然就在附近,难怪后来那些匪徒离开之后她出现在自己面前时神色有些怪怪的。 江落雪站不住了,转身未语泪先流。 “沈大人,夫人,落雪自知我一个外人客居沈府实在是于礼不合,也难怪府中这些下人始终抱以排斥轻视之心。自入沈府以来,落雪处处谨言慎行,却还是难免遭遇无妄之灾,碧荷姑娘所说之事,落雪一无所知,却不知姑娘为何要将这滔天的罪孽强行嫁祸于我?” 江落雪一贯善于装可怜卖柔弱,但这副模样也就是郑君牧之流的人会买账。 沈若初冷笑一声,“江姑娘倒也不必如此模样,碧荷所言是真是假,江姑娘不想在这里说,到官府说也是一样的!江姑娘正好也可以去体验一下,京兆府跟大理寺的牢狱和刑讯有何不同!” 江落雪惨白着一张脸还没答话,沈志彬就先脱口而出道:“不可报官!” 寇氏从惊惧中回过神来,也连声附和起来。 “是啊若初,不能报官,若是闹到官府去,这事就瞒不住了,届时外面会传成什么样还不知道呢。你一个姑娘家,将来还怎么嫁人?沈府的脸面又往哪儿搁?” 沈若初丝毫不为所动。 “此事是沈府的事,更是我自己的事。倘若父亲母亲今日不能替女儿做主,那我便唯有上公堂替自己讨个公道,让江姑娘同我说句真话,我究竟是哪里得罪了江姑娘,使得她一而再再而三处心积虑地以这种阴损毒辣的手段设计于我!” “此事之后,若真传出什么不实的流言来,影响到沈府的声誉,若初自愿饺了头发出家做姑子去!” 这话再度使得在场之人的脸色变了变。 沈景煦最先反应过来,急急道:“若初你说什么呢!你才多大,怎么能出家!” 沈若初知道,比起沈府的那些虚名,唯有沈景煦是真心关心她的。 而更为讽刺的是,他是这个府中唯一和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人! 想到今日之后,自己或许再也不能如从前一般和哥哥亲近,沈若初心头便一阵酸楚。 但也正是因为沈景煦对她的关心,更坚定了她今日要完成此事的决心。她绝不能再看着哥哥像前一世那样,被寇氏和江落雪还有郑君牧那个小人设计欺骗利用。 沈志彬的怒气在看到沈若初坚定的神色时,忽然被噎住了。 有那么一瞬,他甚至开始觉得,沈若初的坚持并没有错。 她不过是替沈景煦查明了一回真相而已,怎么就会被江落雪这么记恨着,一再地陷害呢? 她要替自己讨个公道,为什么不可以呢? 作为她的父母,他们又凭什么要一次次地护着外人、纵容着她伤害自己的女儿呢? 可这些问题,还没等沈志彬想明白,寇氏不容质疑的声音便响起来了。 “胡闹!你一次次地惹是生非,沈家的这点脸要被你丢尽你才满意吗?你父亲已经说了,他会去查这事,会给你一个交代,你在这儿不依不饶咄咄逼人的,单凭一个下人几句信口雌黄就要我们给你做主,你要我们做什么主?不问青红皂白把落雪勒死你才满意是不是?” 沈若初听着这些话,心底早已不觉得难受了,但却还是像哪里漏了风一般,凉飕飕的。 她想了想,揉了揉膝盖,站了起来,转过身去,冷冷看向寇氏。 第九十四章 谁是你女儿 寇氏被那双眼睛盯得发慌。 明明是她从小养到大的女儿,可这会儿沈若初看着她的眼神,却使得她不寒而栗。 “母亲说我惹是生非,敢问母亲,我惹了什么样的是非,败坏了沈府的门楣?” “欺骗哥哥、设计哥哥的人不是我,我只是揭露了真相而已,这能算是惹是生非吗?” “母亲明知道侯府世子是什么样的品性,却还一句都不曾过问过我的意见便匆匆应下这门亲事,我不过是不愿跳入火坑为自己争取了一回,便算是丢了沈府的颜面,那母亲执意要将亲生女儿嫁给一个荒淫无度的纨绔,又算什么?” 沈若初越说越快。 “哥哥还未大婚,母亲便迫不及待将江姑娘接入府中,全然不顾外面物议沸腾是否会影响哥哥的前程;江姑娘屡屡设计陷害您的亲生女儿毒害您的婆母,您却视而不见甚至一次次为虎作伥,在事发之后丝毫不担心自己的女儿反而处处维护那个始作俑者不厌其烦地给她继续陷害设计我的机会...我想问,母亲,究竟我和江姑娘,谁才是您的亲生女儿?” 寇氏原本的离奇愤怒伴随着沈若初这最后一句问话而倏然转为心底的一片冰凉。 她不会,已经知道了吧? 这样的问话,早在当初江落雪设计沈景煦而被沈若初拆穿后,寇氏恼羞成怒试图要掌掴沈若初的时候,她就曾经问过一次。 只是,那时候所有人都没有在意,只以为她是一时伤心的气话而已。 可如今她再一次将话以这样的语气问出来后,众人的心思便都有些不一样了。 想想寇氏对江落雪疼爱至极的态度,这份原本谁也没有生出过的怀疑一旦滋生便肆意蔓延起来。 沈志彬的一双眼睛更是不住地在寇氏和江落雪之间来回打量。 越看,他就越心惊胆战地觉得,这两个人看起来还真有几分相像。 该不会,这个女人真的背着他做出过什么事来吧! 沈志彬甚至已经开始在脑海中疯狂回忆起十几年前寇氏有无忽然消失大半年的情况了。 然而,搜索到最后的回忆却是,那一年寇氏肚子里正怀着沈景煦,哪儿也不可能去,什么事也不可能做。 等等...怀孕! 该不会,她当时生的是一对双生子,女儿出生后被人抱走了吧? 那那那,她和景煦不就是亲兄妹(姐弟)? 那景煦还怎么可能纳她为妾? 这可万万使不得啊! 这边,沈志彬在胡思乱想着,那边寇氏早已心虚到恼羞成怒。 “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我养你这么大你非但不知感恩,还说出这么混账的话来,早知道刚生下你时,我就该...” 她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话说了一半戛然而止,脸色像见了鬼一般可怕。 沈若初迎着她的眼睛看了过去。 “该什么?该掐死我,或是溺死我,对吗?” “母亲,我叫您一声母亲,是因为您的确生了我,给了我这一条命。可除此之外呢?您所说的养我,就是大冬天我独自一人一个院子被嬷嬷带着,嬷嬷睡着了我险些被湿炭呛死,是我记事起就从未得到过您的一个拥抱,是我被人欺凌时无人替我撑腰、生病时从未曾看见您照顾的身影,还是——您那些年给我‘精心’准备的那些吃食?” 看着寇氏被噎得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沈若初突然觉得心里说不出的畅快轻松。 “要说感谢,我该感谢的是父亲在官场游刃有余以至于即便没有母亲陪伴至少还有不断更换的嬷嬷可以照顾我,该感谢的是祖母不顾年迈时常关怀照顾着我,该感谢的是哥哥保护着我的自尊和脆弱,给我这个家中为数不多的温暖。” “所以母亲,若是您觉得我欠了您的,那这条命我可以还给您。但是,在那之前,有些事我必须要弄清楚!” 沈若初说着,又将目光转向了沈歆瑶。 “姐姐,尽管在这件事中,你也是同谋者,但念在你我同为沈家人的那一点手足之情上,若是你此刻在父亲面前说了实话,我定然不会追究于你。若是你坚持不说,那我也只好请姐姐一同到京兆府走一趟了!” 沈歆瑶早已被沈若初那一番一句比一句更大逆不道的言辞骇得面无人色了。 此刻沈若初在她的眼里,就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而眼下这个疯子盯上了她! 沈歆瑶一瞬间意识到所有的目光集中在她的身上。 沈歆瑶脑海中无数思想在疯狂拉扯着,使得她面目扭曲着,说不出话来。 寇氏却忽然吼叫起来。 “都是这个贱婢胡言乱语,使得我沈府家宅不安!来人啊,给我把那个贱婢拖下去,乱棍打死!” 跪在祠堂外面的碧荷浑身颤抖起来。 “住手!我看谁敢!” 沈若初大踏步走了出去,挡在了闭紧了眼的碧荷面前。 冲出来的家丁被她的气势所慑,竟一时谁也没敢上前。 “碧荷的身契在我这里,她眼下是我的人,母亲若是要动她,也得问问我答不答应!” 早在来祠堂之前,阿斯尔就已经将隐月阁所有下人连同碧荷的身契一并从寇氏的小金库中取了出来,交给了沈若初。 而寇氏即便知道她拿走身契的手段并不光明,又能怎么样呢? 此前十几年,她小心翼翼百般讨好,都没能博得她的喜欢,那干脆就再恶劣一些,让她彻底厌恶也好。 沈歆瑶看到沈若初拿出碧荷身契的那一刻,她的身子也微不可见地发起抖来。 原本她还指望着能够以主子的身份胁迫碧荷改了口,可如今怕是行不通了。 “姐姐看来是不肯在这里说了,知秋,去京兆府!” 沈若初拽起跪在地上的碧荷就往外走去。 “你站住!” 沈歆瑶终于大叫起来。 即便是庶出,她也是养尊处优在沈府里活了十几年的,此生受过的最重的责罚便是那次的家法了。 若是将她扔进牢狱中,她都不敢想自己将会面临什么样的可怕情形。 她和江落雪本就没什么实打实的情谊可言,要不是江落雪,她也不会落到这个地步,如今还想让自己替她兜着这么大的事儿,没门儿! 第九十五章 我也是你姐姐 在沈歆瑶跪在地上哆哆嗦嗦的叙述中,江落雪找她套近乎又利用她试图毁掉沈若初的恶毒计划被一点一点地呈现在沈家人眼前。 沈景煦的目光从心疼到愤怒再到看向江落雪时的深恶痛绝之间来回转换。 这个蛇蝎心肠的女子,她这一辈子都别想和他有任何关系! 沈志彬一向淡漠的脸上也出现了裂痕。 他难以想象,江落雪究竟对沈若初怀有多强烈的恨意,才能精心谋划一个又一个的死局让若初往里跳。 但凡若初有一点儿运气缺失,只怕如今摆在她面前的就是一条死路了! 或许是因为沈府对江落雪为妾的处理使得她内心对整个沈府都充满了恨意? 若真是如此,那沈若初便算是代整个府上受过了。 沈志彬的心里,隐隐约约泛起一些内疚感来。 而寇氏看向江落雪的目光,则是夹杂了震惊、责备和担忧等各种情绪的矛盾复杂。 沈歆瑶讲完之后,祠堂内一时之间陷入了可怕的沉默。 江落雪的一张脸已全无人色。 尽管她一直都知道沈歆瑶不是个靠得住的盟友,却也始终有把握,等沈歆瑶嫁入承荣侯府,她有的是办法通过郑君牧牢牢地控制着沈歆瑶,让她乖乖听话,把这些秘密烂在肚子里去。 可怎么也没想到,人还没嫁过去就出事了! “不是我……我没有……” 江落雪试图用自己的眼泪再度申辩,却被沈若初的清冷声音堵了回去。 “江姑娘若是不肯承认,我相信京兆府的人要想抓到那批乌合之众也不是什么难事,若实在不行,我也可以请国公府的人帮忙。” 谁也没有注意到,寇氏在听到沈若初这句话时,脸部的肌肉抖了抖。 她什么时候和宣国公府的人关系这么亲近了? 江落雪似乎终于意识到,沈若初这次不会再轻易放过她了。 “即便沈大小姐说的都是真的,可你们别忘了,她也是罪案的同谋者之一,你们以为她能逃得过去吗?倘若沈大小姐下了狱,沈府的颜面何存?沈大人又该如何自处?” 她这是下定决心搅浑这一潭水,与沈府的人共沉沦了。 看起来,她始终还是觉得,沈若初会因为顾及沈府的颜面而忍下这些。 寇氏求助地望向了沈志彬。 沈若初早已不对她这个父亲抱有期望,而是再度开口,对上了江落雪。 “江姑娘怕是不知道,大朔有律法曰‘至亲相残苦主意欲自理者可准’,姐姐与我是手足至亲之人,打断了骨头还连着筋,我又如何会使她下狱?至于家中如何自理,那便是我们沈府的事,不劳江姑娘费心了。” 言下之意是,会入狱接受应受刑罚的人,只有江落雪一人。 江落雪始终努力维持的冷静终于寸寸崩裂。 在大理寺监牢中度过的那些日子,绝对是她这一生最痛苦最难以磨灭的恐怖回忆,她无论如何都不要再来一次! 可她更清楚,自己这一次做的事,足以使她再经历十倍于那段记忆的刑罚! 那对于她来说简直是度日如年生不如死,她不要! “不,你不能这样对我!” 江落雪几乎要失控一般,大叫起来。 她的声音因为恐惧而尖利得有些刺耳。 在这一瞬间,她以往精心伪装的所有楚楚动人和娇羞柔弱的面具都被她一手扯了下来。 沈若初用看怪物的眼神看着她,眼神中说不出是嘲弄还是悲悯。 “我很好奇,我为什么不能这样对你?你客居沈府,沈府将你奉为上宾,对你照顾周到,你却做出这样丧心病狂的事来,难道我还要以德报怨来感化你?很遗憾,我并没有那样的心胸。 你于我,不过是个见过几面的陌生人,我们之间连朋友都算不上,你有什么资格让我宽宥你?” 沈若初步步紧逼,将原本比她还高出不少的江落雪逼得不断后退。 寇氏心惊胆战,想要阻止却收到了来自于沈志彬和沈景煦同时投来的或警告或疑惑的眼神。 江落雪不断挥舞着手臂,似乎在极力抗拒着沈若初的靠近,却又对她的话有些欲言又止的挣扎。 沈若初看出了这种挣扎,所以决定再逼她一把。 “知秋,我等在这里,你去报官,请京兆尹带人来一趟。” 如今安京城中新上任的京兆府尹,是一名十分清正廉洁的好官,沈若初相信,他定会秉公处理。 知秋答应了一声,转头便要离开,却被寇氏一个眼神唤上来的护院拦住了。 寇氏也走过来,放软了语气,对沈若初道:“若初,这件事,中间一定还有什么误会。落雪她那么爱慕你哥哥,定不会真心害你的,或许是碧荷听错了,或者是歆瑶对落雪早有怨尤,才会说这些话来故意离间你们的。你忘了,那日在你生辰时,歆瑶还害得你和落雪落了面子,一定是歆瑶受了家法而心中不满,是不是这样,歆瑶?” 寇氏最后一句话充满了浓浓的警告意味。 但沈若初又岂会让她得逞? 她走到寇氏和沈歆瑶两个人中间,阻止了寇氏投向沈歆瑶的目光。 “母亲不必对姐姐疾言厉色。我想请母亲知道,我才是这次事件中的苦主,若是查明真相,也只有我有权利决定要不要由沈府自行处理。因此此刻该如何作答,姐姐心中定然是有数的。知秋,只管去,我看看谁能拦你!” 寇氏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在和沈若初的对视中败下阵来了。 她越来越害怕她那双眼。 似乎可以看透一切直抵人心。 她这个年纪,究竟怎么会有这种眼神的? “我没有说谎,我说的都是真的!这一切都是江落雪设计的,我只是听了她的话,将你约出去了而已!我始终都是你姐姐,若初,我愿意自请家法,父亲要怎么责罚我都可以,我真的只是一时被人蛊惑!” 在家里被打一顿,总好过被下了大狱吧? 她眼下还看不上承荣侯府的平妻之位,可若她真下了狱,只怕是想做个侯府的妾都不能了! “不行,你不能把我送到京兆府去!” 看着知秋毫不犹豫地朝着门口走去,江落雪终于忍不住崩溃了。 “我也是你姐姐,我也是沈家人,你不能把我送过去!” 第九十六章 偷梁换柱 江落雪这话一出,石破天惊! 寇氏猛地冲过去想要捂住她的嘴,却是晚了。 而沈志彬像是遭了雷击一样,半晌没反应过来。 他,他,他方才的猜测,竟然是真的! 江落雪真是沈家的人?她跟景煦真是兄妹? 此时的沈志彬是眼前也黑脚下也软,随时都有可能厥过去。 相对这二人的表现,沈景煦还算淡定。 但这淡定也仅限于他还没有真正在意并理解过来江落雪那句话的意思。 他眼下全部的心思都在愤怒于沈若初的经历上了。 江落雪的话,也只被他理所应当地以为只是为了脱罪的说辞而已。 直到看见沈志彬和寇氏二人的反应,他才似乎觉得,这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再看向沈若初时,沈景煦惊讶地发现,她脸上一副“我早知如此”的胸有成竹。 沈景煦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什么。 江落雪是沈家的女儿,那也就是…他的姐姐? 可这怎么可能? 沈景煦心里也乱了起来。 既然已经将话说了出来,江落雪也终于不再忍着,一股脑儿将心里的话都倒了出来。 “我才是沈家的嫡长女,真正真正的沈府大小姐!这沈府所有的一切,本就该是我应得的!凭什么我拿回自己应得的东西还要被一再阻拦?我嫁给景煦只是想回到沈家而已,我有什么错?如果你当时没有拆穿我,如今我已经嫁了进来,哪怕只是以儿媳的名义进来,我也愿意,可你!破坏了这一切!” 沈景煦从江落雪的这一番控诉中,逐渐理出了另外一个事实。 江落雪清楚她自己的身份,却还要嫁给他,这只能说明——他这个沈府嫡子的身份,是假的! 沈志彬被祠堂中发生的接连变故弄得措手不及,此刻再听江落雪开口时,心中的震惊已经变成了浓浓的无力。 他的儿子,是假的。他没有儿子了。 “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还是你来说吧。” 沈志彬用极为陌生的眼神看了寇氏一眼,语气前所未有地疏离。 寇氏心中一惊,知道沈志彬已经和自己离了心了。 “老爷,此事妾身也是受害者啊,当初生下雪儿时,那接生的稳婆见是个女娃,便起了歪心眼,得知城中富商江家一心求女,为了求点赏钱便在替江夫人接生后将她生下的男婴给替换了,把雪儿换到了他们家,谎称江夫人生了个女儿。景煦便自此成了咱们的儿子。” 沈若初听寇氏这一番漏洞百出的谎话,忍不住便问道:“这么说,母亲对换了孩子一事一无所知?可母亲生产时,竟然不知自己生下的是男婴还是女婴?” 寇氏的嗓音陡然尖利起来,“我头胎就是难产,当日生产时晕过去了几日,你父亲又出京办差不在府中,我疼得晕过去多少次,哪里还顾得上这个!” “那母亲又是如何得知两个孩子被调换了的?”沈若初声音一如既往地没有太大起伏。 寇氏的情绪越发激烈起来。 “你这是在审问我吗?!” 当看到沈志彬也在看着她时,寇氏还是忍着回答了。 “几年前,那个稳婆因为良心不安找到了我,告诉了我真相。或许是害怕承担罪责,那之后她自己也离开了安京,再没回来过。” “我偷偷去看了看雪儿,我想让她回到我的身边,可我也知道,这事一旦揭开,对谁都不好。与其这样,不如就让这两个孩子成了亲,届时雪儿可以承欢我们膝下,而景煦他也可以以半子的身份对他的父母尽一份孝心,这原本是一桩两全其美的事……” 两全其美,那也要看当事人愿不愿意。 沈景煦作为这事的当事人,最不该被蒙在鼓中。即便寇氏所说都是真的,她们也不该将一无所知的他这般利用愚弄。 沈若初眼睛盯着地面,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但她终于没再说话了。 沈志彬像一头被困在铁笼中的野兽也一样,看起来愤怒而茫然。 好半晌,他才将这祠堂内的人打量了一周之后,转拂袖而去了。 沈景煦沉浸在这炸雷一般的信息中,仍旧没缓过神来。 他不是沈府的人? 他姓江? 他这十几年里,周遭的一切都是假的? 寇氏从他身边经过时,似乎是出于心虚,没敢看他便追着沈志彬而去了。 江落雪挑衅地望了沈若初一眼,转头也昂首挺胸地走出了祠堂。 她很清楚,经过了这一场闹剧之后,沈景煦再也不会多看她一眼。 以前的种种,为了能够与沈景煦终成眷属,她也便选择了听寇氏的话将自己的身份隐下,可如今,既然知道沈景煦这里没了希望,她自然不能坐等着沈若初将她告进牢里去还替寇氏隐瞒着这一切。 还跪在地上的沈歆瑶被这猝不及防的信息雷得瞠目结舌,半晌回不过神来。 江落雪,她竟然是寇氏的女儿,也就是说,她是沈府的嫡长女? 这怎么可能呢?她明明不过是个商户之女啊! 士农工商,商为最末。 她一直在江落雪面前是有优越感的。也正是因此,她才愿意给江落雪几分好脸色。 前几日江落雪不还同她惺惺相惜,为着自己低微的出身与她同病相怜,再次获得了她的信任吗? 怎么一转眼的工夫,她便又骑在了她的头上,甚至比沈若初还要可恶地连她长女的名分都抢走了! 一直到走出祠堂的时候,她都是灵魂出窍的状态,甚至都没有再看一眼沈若初,求她在此事上抬手放过自己。 沈歆瑶一走,祠堂里就只剩下沈若初和沈景煦了。 沈若初走到沈景煦的面前,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心中一酸,不知自己做的是对是错了。 倘若他能够一直被这么骗着,会不会于他而言也是一件好事呢? “哥哥,是我不好。” 沈景煦将脸一撇,朝她看了过来,嘴角忽然划出一抹苦笑来。 “这怎么能怪你呢?你才多大的孩子,当年的事怎么也和你扯不上关系。” 他越是这般,沈若初的心中就越难受。 “这件事,我一早就有怀疑了,却没有告诉你。” 沈若初垂着眼,不敢看沈景煦。 沈景煦却是毫不意外的模样。 “你这么聪明,且母...她的态度也实在明显,你会怀疑也是正常,但你也不过是怀疑而已,并未最终确认,不是吗?” 沈景煦目光中皆是诚挚,“所以,不必自责了。” 第九十七章 新婚夜,他太粗暴 傍晚时分,沈志彬叫人到沈景煦的院子里,将人请了过去。 再后来,吴管家出了趟门,回来的时候,身后跟了三个人,江枫夫妇和江家嫡长子江寻夜。 沈若初没有让人去主院里打听发生了什么,只是远远地,从门口路过的人都能听得到里面传出的啜泣哽咽声,间或夹杂着时高时低的争执声和劝解声。 这声音一直持续到夜半时分,江家人才从沈府离开。 来的几个人,去的时候,就还是几个人。 沈景煦并没有跟着他们离开。 听到这个消息,沈若初的心总算安了一些。 沈景煦毕竟在沈家生活了这么多年,又一直被父亲寄予厚望,如今忽然要从身份到生活环境彻底改变恐怕一时半会儿有些困难。 想来父亲也是舍不得这个儿子的吧。 只是不知道江家既然认回了这个儿子,又怎么舍得答应他留在沈家呢? 沈景煦和江落雪身份互换的事,在经过那一夜之后,便悄无声息地被压了下来,像是什么事都未曾发生过的样子。 沈景煦次日便住进了书院,自此之后好久都未曾回家。 而江落雪在沈府的地位倒是明显有了变化,寇氏做主给她调换了一间规格环境都不弱于隐月阁的院子,正儿八经地配足了嫡小姐该有的奴仆配置。而她在府中使唤、呵斥起下人的时候也愈发地底气十足了。 沈若初被合力算计的事,沈志彬让江落雪和沈歆瑶跪了几日祠堂之后,便也高高拿起轻轻放下了。 沈若初并不在意,她原本也不指望着谁能替她出头,只是想借着这事逼着江落雪承认了自己的身份、免得哥哥整日被寇氏和江落雪蒙在鼓里耍得团团转罢了。 沈府下人虽然不说,却个个心中十分清楚,看起来,沈府这小主子们之间,是发生了一些他们不知道的事,这沈府或许就要变天了! 赶在元辰节前几日,沈府张罗着将沈歆瑶嫁了出去。 承荣侯府送来的聘礼不说寒碜,但也绝对不算排场,至少相对于他这正三品的侯府规格而言,是有些不匹配了。 毕竟只是平妻而非正妻,侯府也是要为日后侯府再娶正经少奶奶的时候留些盘算的。 但尽管如此,沈歆瑶在外人的眼中也已经算是嫁得相当不错了。 寇氏为了沈府和自己的脸面,不愿担一个苛待庶女的名声,给沈歆瑶准备的嫁妆看起来倒是不少,出嫁那日一抬抬地抬出去,看着着实是有些隆重的。 但若是将这些嫁妆箱子一一打开来细看的话,便能看到这箱子里的东西实际上都是一些没什么价值的、华而不实的,单单只被褥铺盖便占了好几大箱! 沈歆瑶出嫁的前一晚,沈若初去给她添了嫁妆,一出手就是一整套的点翠头面。 沈歆瑶虽有些意外,却也没有因为这点东西而放下对沈若初的那点敌意。 沈若初原本也不是来和她拉近关系的,东西放下话也没说几句,转身便离开了。 倒是如今在沈府中风头无两的江落雪,给自己口中的好友如今的姐妹添的,只一对碧玉的镯子和两支缠丝的金钗。 放下东西,江落雪原本还想着同沈歆瑶再说几句“体己话”的,沈歆瑶却一扭身子称说身子乏了,不软不硬地下了逐客令。 成亲这日,相较于沈府的张灯结彩,承荣侯府那边就清冷得多了,只简单挂了些红绸子红灯笼,沿途连个碎银喜糖也没给看热闹的人分发。 进了沈府之后,也是一切仪式从简,草草地拜了天地之后,便将人送进了洞房。 沈歆瑶饿着肚子,从午后一直端坐着,坐到了暮色四合,前院的客人都散了,喜房的门才被人“咚”地一脚踹开。 她心中又羞又慌,努力回忆着郑君牧的模样,想起来似乎他长得也不难看,又忆起那日的事,脸上“腾”地烧起了一片。 老话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况且这个男人虽说比不了禹世子那样的霁月清风,也算是人模狗样的,既然嫁进来了,她就要想办法拢住他的心。 江落雪虽然骗了她也利用了她,但有些话说得也还是有些道理的。 只要她能将世子的心抓住,再趁早生下个孩子来,就不信郑君牧真还能再去娶一个! 就在沈歆瑶还暗含期待地幻想着以后自己在这侯府中呼风唤雨的日子时,满身酒气的郑君牧冲了过来。 他没有用喜娘递过来的称杆挑起喜帕,而是一抬手将喜帕掀了起来甩在了地上。 房内的喜娘和沈歆瑶都被他这混不吝的模样惊住了,喜娘张口欲言又止,犹犹豫豫不敢上前。 “出去!” 郑君牧对喜娘怒斥道。 喜娘不敢违逆,将称杆放在一边,行了礼退出去了。 沈歆瑶不悦地蹙起了眉头,这个郑世子,行事竟然这般粗鲁? “世子,你这么做,于礼不合,新婚之夜理应...” 沈歆瑶话还没说完,郑君牧便一个耳光过来,将她打了个头晕脑胀。 他竟然在新婚之夜就打了她! 沈歆瑶心下大骇五内俱焚,眼泪夺眶而出,“世子,妾身不明白...” 话还没说完,她双眼便惊恐地瞪大了。 因为那身着红色新郎官喜服的郑君牧此刻已是面目狰狞,并将那根喜娘放在一旁的称杆握在了手中! 预感到大事不妙的沈歆瑶转身欲往门外跑,却被郑君牧一把揪住了头发扯了回来。 “你个贱人,往哪里跑?” 郑君牧怒骂着,手中的秤杆已然毫不留情地落在了沈歆瑶的身上。 “要不是你个骚货勾引老子,还给老子下药,我怎么会着了你的道儿?就你这样的竟还想做侯府正妻,老子先打死你再说!” 沈歆瑶惊惧交加,哭喊着求救,希望侯府的人能够听到动静,进来劝一劝这个撒酒疯的疯子。 然而不知道是外面太热闹,还是侯府的人对此早已习以为常,一直到沈歆瑶嗓子都苦哑了,都没有人过来敲一敲门,过问一句。 郑君牧一直打到手累得抬不起来了,才愤愤地将手中称杆扔在一旁,用力一脚踢向了沈歆瑶。 “既然这么想做本世子的女人,那今日便服侍好我,若我满意了,你便可少受些皮肉之苦,如若不然...” 他的目光陡然转狠,沈歆瑶哪里还敢叫疼,慌忙爬起来,就开始为郑君牧宽衣解带起来。 郑君牧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 谁叫她坏了自己的好事,若不是她,自己今日娶的可就是沈若初了。 想到沈若初那张明艳动人的脸,郑君牧只觉得全身猛地燥热起来,他不耐烦地推开了沈歆瑶的手,自己上了手。 刺啦一声,镶嵌金丝绣线的大红喜裙应声裂开,摇曳的烛光下,映出沈歆瑶颈下的一片雪白。 郑君牧看红了眼,猛然扯起了沈歆瑶,将她推进了内室... 第九十八章 侯门似苦海 婚后第三日,新娘要回门。 这三日里,沈歆瑶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度日如年,苦苦煎熬。 第一日,她因新婚夜太过疲累而未能早起,在向侯爷夫妇敬茶时,受到了侯夫人的刁难。 当看到她脖颈上用水粉立领都遮盖不住的痕迹时,侯夫人眼中的怒意更甚。 下人端来的茶是刚起锅的、烧得滚烫的开水。 沈歆瑶将茶杯刚一捧在手中,手指便被烫红了,她低呼了一声险些摔了杯子。 丫鬟却在一旁轻声警告道:“少小夫人若是这杯茶摔了,只怕下一杯会更烫。” 沈歆瑶带来的丫鬟是寇氏临时指过来的小丫头,根本不成事护不住人,故而入了侯府便是个下人也敢以这般语气跟沈歆瑶讲话了。 还有她那称呼,少夫人就少夫人,什么少小夫人?如今这侯府正派少夫人还指不定娶不娶呢,就给她先腾出位子来,连个称呼都不准占着了? 然而,沈歆瑶敢怒却不敢言。 被茶杯再烫,她也只得忍着。 昨夜生不如死的一夜已经令她心有余悸了,倘若今日再得罪了侯夫人,只怕她一天也不用活了。 等到终于将茶晾凉,端上去的时候,沈歆瑶的几个指尖已经全都被烫得通红。 若是沈若初看到这一幕一定会觉得似曾相识,只是前一世自己的遭遇这一世换成了沈歆瑶而已。 而沈歆瑶较之沈若初更惨。 侯夫人徐氏或许是看到沈歆瑶身上的痕迹激起了心底的怒气,沈歆瑶弓着身子敬上来的茶她等了许久才接过来,却又立即倒在了地上。 “茶太凉,这大冷的天儿你想冰死谁?” 沈歆瑶深深吸了一口气,忍了下去,又捧来一杯。 这一次的茶水晾到合适的温度时,她的手指已经麻木了。 可徐氏还是将茶倒了,说是水太热。 第三杯,沈歆瑶的怒气值已经拉满,甚至一瞬间想过,倘若这个老虔婆还敢刁难她,她便将茶泼在她的脸上。 但这一杯水,她还是乖乖地捧着晾凉了。 这一次,她的指尖已经被烫出了几个泡。 好在,徐氏这一次只是冷冷地将那杯茶接了过去,瞟了沈歆瑶一眼,便默不作声地喝下了一口算是通过了这一关。 第二日,沈歆瑶记住教训早早地起来去请安,却被徐氏斥责扰了她的休息,让沈歆瑶在冷风里生生地站了大半个时辰“学规矩”,好容易进了房间,又只能在一旁服侍着徐氏吃完了早点听完了训话,直到快要饿晕过去才被放了回去。 这还不算侯府下人对她那爱理不理蹬鼻子上脸的态度。 故而,一到第三日要回门的时候,沈歆瑶便觉得自己像是一个被关在大牢中好容易释放了的犯人,心情都舒畅起来,一大早便张罗了起来。 梳妆的时候,她习惯性地叫了碧荷后才意识到,碧荷如今已经是沈若初的人了,心中对沈若初的恨意又多了一层。 郑君牧自然是不想陪沈歆瑶的。 但想到或许还可以见到沈若初,他的眼睛又亮了起来。 尽管他心中也暗恨沈若初对他的冷漠,但这就像是一块吊在高处的肉,吃不到的猫便总会惦记着。 何况,即便不算沈若初,也还有江落雪。 一想到江落雪在床上那勾魂的模样,郑君牧的心头便痒痒的。 二人回沈府的马车上,郑君牧看见沈歆瑶在他面前小心翼翼的样子便一阵厌烦,伸手在她腿上重重掐了一把。 “把你那个哭丧脸给我收起来,若是到了敢胡说八道,今晚仔细你的皮!” 沈歆瑶瑟缩了一下,声音都抖了三分。 “我知道,世子,你放心,我不会乱说的...” 她心中原本能够回到沈府的欢喜被冲淡,刚萌生出的希望也被掐灭了。 是啊,回去告诉谁呢? 父亲?他连嫡女的死活都可以不顾,又怎么会替她撑腰呢? 寇氏?更是想都不用想。 姨娘?她倒是真心疼自己的,可告诉了她,除了令她红几次眼多担心几次之外又能有什么用? 承荣侯府的人不也就是看透了她是个无人在意的庶女,才敢这么对她的吗? 沈歆瑶的一颗心像是被掷入了看不见的底的深渊一般,不住地下坠。 可她面上,却又不得不在马车临近沈府时,按照郑君牧的要求挤出笑脸来。 那笑脸比哭还难看。 因为倒了郑君牧的胃口,临下车时,她腿上还挨了郑君牧重重的几脚。 忍着疼下了车,沈歆瑶挽上了郑君牧的手,一同进了沈府的大门。 分别去向沈老夫人和沈志彬夫妇请过安之后,郑君牧的脸上现出了明显的不耐烦。 “你们家老东西可真多!” 这种话,平日里在外面是无论如何也听不到郑君牧说的,只有成为了最接近他的人,才能看到这个人的骨子里有多粗野无耻。 沈歆瑶甚至开始怀疑,承荣侯府中之前失踪或意外而死的那些丫鬟,或许并非是被侯夫人处理掉的,其中定然有一部分,是被郑君牧虐待致死的。 这个人面兽心的家伙平日里在外面虽落下了一些风流的名声,却无人知道,他骨子里还十分凶狠残暴,甚至惯常以看他人尤其是年轻女子的痛苦为乐。 沈歆瑶虽心中憎恶极了他,却不敢忤逆于他,即便他在沈府对自己长辈出言不逊,也终究只是悻悻地沉默着。 等到她要去看望尹姨娘的时候,郑君牧彻底没了兴致,或者说,他从内心里觉得,一个小小的姨娘哪里配得上他堂堂一个侯府世子的拜会。 “我到园子里逛一逛透口气,你自己去吧——别乱说话啊!” 郑君牧巴不得这时候将沈歆瑶打发走,好自己能在沈府中四处走走,看看是不是能偶遇到沈若初或是江落雪。 不过他注定要失望了,江落雪今日不在府中,而沈若初则去了最令他后悔的地方。 沈歆瑶同尹姨娘正说着话,院子里传来了沈若初的声音。 还没等将脸沉下来,沈歆瑶便看到一脸明媚的沈若初进了房。 “到隐月阁坐坐吧,有些话想跟你说。” 和沈若初明艳的容貌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她眸子和语气中的清冷。 沈歆瑶蒙了。 她找我,干什么? 第九十九章 自作孽,不可活 下意识想要拒绝沈若初的沈歆瑶却被尹姨娘拉住了。 “去吧,和二小姐好好说说话。” 虽然不明白尹姨娘为什么会支持她和沈若初来往,但沈歆瑶相信,在这个府里,唯有尹姨娘所说的一切都是为她好的。 因此,没怎么犹豫,她就跟着沈若初走了。 隐月阁。 沈若初的屋子里早已烘得暖呼呼的,一进门沈歆瑶便觉得自己的汗都出来了。 整个侯府,只有沈老夫人和沈若初这两处是最暖和的地儿,她在承荣侯府的这两日从没享受过这样的暖和。 苛不苛待她倒是其次,最主要是坐吃山空的承荣侯府实在是经不起铺张了。连徐氏的屋子都不敢这么用炭,更何况是她。 她那屋子里分得的炭,数目少不说,质量还差,一烧起来先要呛一鼻子灰才能慢慢地暖起来,但暖不了一阵儿就续不上了。 用一句冰窖一般来形容她那住所也不算为过。 好在这冬季已经快要过去了,她倒也不至于冻死在侯府里。 沈若初招呼着她坐下,又命人来将她的大氅帮着解了下来拿到一旁挂起来。 沈歆瑶一抬手,衣袖下滑的瞬间,手腕上的一抹青紫露出来。 沈若初目光一顿,张口道:“他打你了?” 沈歆瑶慌忙将衣袖拉下来,面上是被看破窘境的难堪。 “对,他打我了,打得很重,日日都打,我现在满身都是伤痕你满意了吗,你要不要亲眼看看?” 面对沈歆瑶的失控,沈若初却依旧神色平静,或者说,更平静了。 她就那么安静地盯着沈歆瑶,一直到她发泄完沉默下来,无声地流着泪。 “姐姐为何对我有这么强烈的敌意?我自问,从未曾主动害过你。” 沈若初的话,把沈歆瑶问住了。 是啊,为什么呢? 是因为她反将了自己一军,使得在众目睽睽之下和男子苟且的人,变成了自己吗? 可那不也是自己做下的局吗? 她不过是为了自保而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而已,她真的错了吗? 严格说起来,在那之前,沈若初明明并没有做出过什么伤害她的事,可她为什么就是讨厌沈若初? 沈歆瑶给不出自己答案。 但沈若初替她回答了。 “是嫉妒,对吧?” 沈若初的话像是一道闪电,刹那间将沈歆瑶脑海中所有的混沌迷茫都劈开了,照亮了她心底的那一抹阴暗。 对,的确是嫉妒。 尽管沈歆瑶不想承认,可那的确是不争的事实。很多时候,她都在默默地诅咒沈若初的同时,无比悲愤地质问着上天,为什么她不是沈若初,为什么她不能得到沈若初的一切? 见沈歆瑶默认了,沈若初苦笑起来。 “我有什么可让你嫉妒的呢?那你知不知道,在你嫉妒我的同时,我也在嫉妒着你。” 沈歆瑶再次傻住了。沈若初嫉妒她?这怎么可能!她一个地位卑微的庶女,有什么好让她这个高高在上的嫡女可嫉妒的! “你只看到了嫡庶之分,却忘记了,我们都不是摆在铺子里待价而沽的商品,我们是人,有情绪有感受也有喜怒哀乐的人。 或许如大多数人所想,嫡女的确在身份上是更光鲜亮丽一点,可那有什么用呢? 我在沈家的生活,你是亲眼目睹的。我的确是正牌夫人所生的嫡女,可是有什么用?就连我的亲生母亲对我都未曾有过一丝的关爱。你觉得,是冷冰冰的锦衣玉食更能暖人心,还是母亲的怀抱更令人沉迷?” 沈歆瑶被沈若初的话带入了回忆中。 记忆里,沈若初的确是从未得到过寇氏的半分慈爱的。 她一度以为,寇氏或许就是那么个自私自我的性子,对于儿女无法表达出内心的温度而已。 直到江落雪的出现,她才明白,原来寇氏不是不会,只是不想。 可,沈若初也是她的亲生女儿,为何她对待江落雪和沈若初的态度却有着天壤之别呢? 沈歆瑶以前从未想过这个问题,此刻认真地想起来才觉得,沈若初这些年来,似乎除了这个嫡女的身份之外,别的也确实不曾再有什么了。 “尹姨娘虽只是个姨娘,可她只有你这么一个孩子,这些年你就是她的全部她的命,她能把自己最好的全都捧给你,能在你犯了错受罚的时候扑上去替你挡住那落下的鞭子,能为了你的亲事去求父亲,求母亲,不厌其烦地为你筹谋,只想让你嫁个好人家……” 沈若初把话停住了。 沈歆瑶如梦方醒一般,瞪着眼睛道:“你说什么,姨娘为了我的婚事去求父亲?” “你怕是不知道,父亲已经答应了尹姨娘,会在六部之中,为你寻一位家世在侍郎之上的郎君,他心中也大约选定了几个人,原本是待年后就要让人相看的。” 尹姨娘年轻时不是不会争宠耍手段的人,是在生下沈歆瑶之后,为了她的安全计,尹姨娘才本本分分地伏低做小起来。 但为了沈歆瑶的亲事,她做出了怎样的算计和付出,又有谁知。 沈歆瑶大骇。 这么说来,若不是她和江落雪合谋设计沈若初,或许再过几个月,她就能被八抬大轿敲锣打鼓地真正以正妻之礼迎娶到世家去做少夫人了。 是她自己一手毁掉了尹姨娘苦心换来的承诺,也一手推走了摆在她面前、扭转命运的机会。 天作孽,犹可违。 自作孽,不可活。 沈歆瑶茫然抬头,目光中的痛苦更增了一层。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你拥有的从来就不比我少。可正是你的狭隘和嫉妒,给了他人可乘之机,使你成了她人手中的剑,被人利用着,来算计我,可你却并不清楚,那人真正为的,却是自己。” 沈歆瑶眼前闪现出尹姨娘的脸,那张对着她时永远笑意盈盈的脸,永远对她细声细语的声音。 她原本拥有的,就已经足够多了,为什么还要觊觎他人呢? 沈歆瑶捂着脸,眼泪从指缝中汹涌挤出。 哭够了,她将埋在手心的脸抬了起来。 “你方才为什么说,江落雪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她自己?” 第一百章 一对狗男女 沈若初终于引着沈歆瑶将话题来到了她想要的方向。 “因为,她需要有一个人,替她嫁入承荣侯府啊。” 沈若初云淡风轻的样子就像是在讲述一个跟自己毫无关系的故事。 “很不幸,被选中的那个人是我。” 沈歆瑶的脑子一时转不过弯来。 她有太多的问题想问,可这一时,却又不知道该先问哪一句。 沈若初看了看她一脸“我是谁我在哪儿我要做什么”的表情,露出了同情的神色。 “江落雪和郑君牧早就已经暗通款曲了。” 沈歆瑶吓了一跳。 她把杯子重重放在桌上猛地站了起来。 因为起来得太猛,她甚至被桌角磕了一下,胯上一处火辣辣地疼了起来。 “你在说什么?世子跟江落雪……他们怎么可能……” 在沈歆瑶的印象里,郑君牧和江落雪应该是根本都不认识的。她怎么也无法将这两个人联系在一起。 沈若初也不解释这么大的秘密她是怎么知道的。 “不然你以为,那天郑君牧要怎么会跟着我们上福源山的?” “原本在这二人的计划中,要被迫无奈嫁入侯府的人是我,却没想到我识破了你的计谋,将人换到了你房里。姐姐,此事我的确对你不住,但若我不自保你又可会对我手软?” 沈歆瑶沉默了,她的确不会。 说到底,这一切不过是她咎由自取,又能怪得了谁呢? “这就是你所嫉妒的嫡女身份给我带来的,若非恰好算得上与侯府门当户对,他们又怎么会盯上我?” “只是郑君牧没想到,那个人却变成了你。要让你嫁入侯府,侯府或许会有诸多不甘不愿,但对于江落雪而言,这却是更满意的结局——你有着沈家人的身份,可为二人相见提供机会。况且,郑君牧的妻子身份越低便越好拿捏,且郑君牧也无需顾及你的感受,可以依然与她暗度陈仓,因为即便事发你也多半不敢声张。” 沈歆瑶不敢置信,可沈若初所说逻辑顺畅,由不得她不信。 原来这才是江落雪那日苦心劝说自己应了侯府这亲事的原因。 “她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的身份,直到她与你我都有手足血缘,可她竟真的毫不顾及这一切?” 沈若初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因为这个问题看起来实在有些愚蠢。 沈歆瑶便又问了一个。 “论起来,你与她才是嫡亲姐妹,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一切?” 沈若初嗤笑一声,“你觉得,母亲可有将我当做过嫡亲的女儿?而江落雪又何曾有过一日将我当做嫡亲姐妹?” “我告诉你这些,是因为你对我所做的恶事已然都受到了应有的报应。可你只是江落雪手中的刀,且是仍旧被她利用和毁灭着的刀,日后要何去何从是你的选择,但这把刀若是再挥向我,我必定不会再手软。” 说完,沈若初站起身来,没有同沈歆瑶告别,便起身进了内室。 沈歆瑶愣愣地坐了许久,心头的羞愧、恼怒、耻辱感一同袭上来,使她足足呆坐了一炷香的时间,才回过神来。 准备起身告辞的时候,门外进来一人。 “大小姐,奴婢再服侍您一回吧。” 是碧荷。 再次见到碧荷,沈歆瑶说不清自己对她种什么样的感觉。 碧荷从六七岁起便跟着她,二人也算是十年的主仆请分了,可碧荷却为了沈若初背叛了她。 坐在沈若初的妆台前,沈歆瑶看着镜子里精心替自己梳妆的碧荷,心头百感交集。 以往的无数个日子里,她们二人曾这样,一主一仆在铜镜前,为着碧荷用心设计出来的一个发髻而一同喜笑颜开,偶尔她心情好了会赏给碧荷一些自己的首饰水粉什么的,把个小丫头乐得什么似的。 可如今,还是一样的人,一样的镜,一样的新妆造,心境却是完全不一样了。 “是因为她是嫡女吗?” 在长久的沉默中,沈歆瑶终于先开了口。 碧荷手中的梳子停顿了一下,又继续动了起来。 “奴婢从没想过,二小姐会让奴婢进了屋伺候,奴婢来寻她时,只求她能留下奴婢,哪怕将奴婢送去庄子里,奴婢只是不想陪嫁到侯府去。” 沈歆瑶气结:“你宁愿去庄子里,都不愿陪嫁,跟着我你就那么委屈吗?” 碧荷把梳子放在妆台上,自己则走到沈歆瑶身侧跪了下来。 “奴婢心中对小姐从未有过怨尤,但奴婢真随小姐去了侯府,若有一日世子要奴婢伺候,奴婢斗胆敢问小姐,奴婢该何去何从?” 沈歆瑶被碧荷问住了,回想到自己在侯府这几日的境遇,她忽然意识到,碧荷或许是对的。 以郑君牧的品性和碧荷的姿色,若是碧荷陪嫁过去,郑君牧起了觊觎之心是早晚的事,到了那时候,她身为碧荷的主子,真敢为了护她而与郑君牧硬刚吗? 倘若不能,碧荷成了郑君牧的人之后呢?自己能抑制住心底的嫉妒吗? 还有那位心狠手辣的侯夫人徐氏,她就算不能对自己如何,可要捏死碧荷太容易了,那时碧荷逃得脱吗? 说到底,碧荷不过是为了保住自己一条命罢了。 而以她此前对碧荷的种种而言,碧荷对她也已经算是尽了本分了。 沈歆瑶垂下了眼,收起了目光中的厌恶。 “你起来吧,往后好好跟着她,比跟着我强。” 碧荷没有说话,只是深深地俯下身去,在地上叩了一头。 没有见到沈若初和江落雪的郑君牧满腹不满,在回侯府的途中没忍住,再次对沈歆瑶恶语相向。 但似乎是因为沈歆瑶从沈府出来之后便变了一个人一般,整个人看起来清新了许多,变换之后的发型较之从前也更使得她整个人看起来明艳了一些,郑君牧骂了几句之后,竟然就停住了。 下车之前,郑君牧还在沈歆瑶的脸颊下捏了一下,虽下手还是有些重,但目光中的贪婪和前几日的狠意又有些不同。 沈歆瑶忍住委屈,狠狠攥紧了拳,尖利的指甲刺入掌心的疼使得她心底的恨意愈加清晰。 郑君牧,江落雪,你们两个狗男女,你们加诸于我身上的一切痛苦,早晚有一日我会让你们加倍还回来! 第一百零一章 山雨欲来 江落雪有了这一层沈家嫡女的身份之后,虽对外并未公开,但整个人在沈府中如今俨然已成为了最底气十足的主子,无论吃穿用度还是婢仆调拨上,除了沈老夫人和沈志彬夫妇之外,便都紧着她来了。 而沈景煦,在书院停留的时间越来越久,即便是书院休假他也很少回来,沈若初知道他是因着身份尴尬的缘故有意回避。 便是元辰节他也只在除夕回来了一夜,次日给沈老夫人和沈志彬、寇氏分别拜了年后,只在沈若初院子里坐了一坐,便又回了书院。 好在春闱在即,外人只会以为沈景煦是醉心学业,并不会疑心其他。 沈若初写给沈景煦的信中几次想要询问,却又总不知该如何落笔,怕戳痛了他的心事,于是每每作罢。 倒是沈景煦看出了她的犹豫和担心,终于主动与她提及了那日之后的事。 那日,沈若初在祠堂逼出了江落雪的身世之后,当夜沈志彬将沈景煦叫进了他的书房。 “景煦,今日的事,你是怎么想的?” 沈景煦愕然,不知道沈志彬是什么意思。 “为父的意思是,只要你愿意,你就永远都是我的儿子,是我沈家唯一的嫡长子。” 沈景煦虽然有些意外,但想到沈志彬这些年来对嫡子嫡孙、传宗接代的看重,又有些明白了。 可他又隐隐觉得,事情不会这么简单。 江落雪毕竟是他的亲生女儿,他难道真要为了一个养子不认自己的女儿? 果然,沈志彬接下来的话映证了沈景煦的猜测。 “我想着,落雪毕竟也是沈家的人,总不好让她就这么没名没分下去,若是真如你母亲所说,你能和她成了亲,你们日后便都是叫我们父母的,这样也没什么差别了。” 沈景煦这才明白过来,敢情沈志彬也起了跟寇氏一样的心思,打算让他做这个上门的女婿了。 他心底苦笑着,虽未一口回绝,但双腿却跪了下去。 “景煦承蒙父亲母亲多年疼爱方有今日,原本该听从父亲安排的,但如今景煦若只报养恩,日后怕是难报生恩。如今既落雪已认归沈家,儿子想...” 沈志彬脸色一变。 “你想回江家?你要想清楚,江家可是为商的!” 在大朔国,商为四业之末,商家嫡子和官家嫡子的前途那可差了十万八千里。 沈景煦垂头道:“此事事关重大,儿子既不敢耽误落雪姑娘认祖归宗,也不敢为享荣华而腆颜占据沈府嫡子之位,明知生母怀胎十月之苦而不报,还请父亲成全。” 话说到这里,已经是十分忤逆沈志彬的意思了。 沈志彬却难得的没有恼怒。 “你说的对,此事事关重大,为父不让你认你的生父生母对你也是不公。如此,今日我会命人将你的生父母请来,届时我们再一道商议今后之事。” 再之后,江枫夫妇被请到了沈府。 尽管江落雪早已是沈府的半个主人一般,但她名义上的父母江枫夫妇却是从未踏足过沈府。 一方面是江落雪打从心底里不愿认可他们,而沈志彬和寇氏也并不将这对商户夫妇放在眼里,一方面江枫夫妇也并非是趋炎附势攀附之辈,故而从未有过主动结交之意。 此次沈志彬忽然相邀他一家三口上门,江枫原本还十分迷茫,待到听完事情的原委之后整个人才呆住了。 自己当眼珠子似地宝贝了十几年的女儿,竟然是别人的孩子?而他的夫人当时生下的,却是一个儿子。 江夫人当时就绷不住了,一阵撕心裂肺的痛哭之后看着沈景煦那张和大儿子江寻夜那张有几分相似的模样,才终于接受了这个事实。 原本以为沈府请他们来是为了商议换回孩子的事,却不想沈志彬却提议暂时维持原状。 沈志彬的理由很简单,一来是为了照顾双方家庭多年来养育两个孩子之间的情分,二来也是为了沈景煦的前途思量。 沈景煦年后便要参加春试,若是在此时身份有了重大变动,难免会影响到他的成绩以及今后的前途。 江枫夫妇既舍不得与江落雪就此断了关系,也不愿误了沈景煦的学业,故而没有多加犹豫便答应下来沈志彬的提议。 江落雪对此心中十分不满。 她早就想光明正大地以沈家嫡女的身份出门,狠狠打脸那些以往看不起她轻视她的人了。 可沈志彬放了话她又不敢不从,毕竟她从小并未在沈志彬身旁长大,与他没什么感情,如今自然担心忤逆了他之后他更难接受自己。 于是,身份半明半暗的江落雪就这么留在了沈府,并带有些报复意味地在沈府中肆意挥霍起来,对待下人也再不像从前那样惺惺作态,而是动辄打骂,手段之狠辣较之从前跋扈的沈歆瑶更甚一层。 寇氏对于江落雪的任性妄为非但没有阻止,反而怀着补偿心理百般纵容,甚至多次游说沈志彬想将沈若初手中那份协理中馈的权力挪给江落雪。 好在沈志彬对江落雪的性子有些了解,倒不至于真拿整个沈府来讨好这个没什么感情的嫡女,怎么都不肯答应下来,寇氏也只得作罢。 中馈没要到手里,江落雪对沈若初的恨意便又多了几分,仗着嫡长女的身份,没少往隐月阁寻她的晦气去。 不过沈若初没什么精力理她。 除了发现沈府的账目中存在几笔较大的问题,她正琢磨着要怎么安排人暗暗去查一查之外,沈若初还有自己的不少事要忙。 如今她在外面的产业已经做得有相当规模了,知秋负责经营的医馆也已经从原来的一家扩展到了如今的五家之多,因为医术高明医德又有口皆碑,这几家医馆几乎日日都是人头攒动患者盈门。 这些商铺、医馆的盈利如今哪怕要供养整个沈府的人都不成问题。 但沈若初经营这些的目的却并不在此,而且她对眼前的现状也远远不满意。 因为,在她的记忆中,再过一段时间,不要太久,安京便会发生一件大事。 而她,需要在这之前为这件事做足了准备。 第一百零二章 猜灯谜 又是一年上元节。 如今的沈若初已经有了充足的赏灯自由,别说出门赏个花灯,就是她通宵未归只怕寇氏也懒得来管她一管——她如今全部的心思可都在江落雪身上呢。 只是一年前陪她赏灯的哥哥沈景煦如今已常住书院,况且又在忙于备考,更是不会有这闲情逸致。 好在还有温念璃。 这丫头也不知是怎么了,自从沈若初帮着宣国公府解决了那次危机之后,除了一如既往地黏着她以外,竟还起了一门儿别的心思。 撮合她和温辞。 好几次两人约着喝个茶,温念璃总能以各种奇奇怪怪的理由将温辞请来。 偏偏温辞对这个千娇万宠的妹妹宝贝得紧,每每召唤必定出现。 如此这般,沈若初和温辞便也见了不少次面。 次数一多,沈若初便能察觉出,温辞对她逐渐像对温念璃一样关切了。 平心而论,温辞完美地继承了国公爷的英挺俊朗,生得亦是十分好看。这种好看和沈景煦的清新俊逸、陆逾白的邪魅不羁和陆晏的温润儒雅皆有不同,更多的是意气风发的浩然之气。 这也是宣国公一门世代驰骋疆场所传承下来的峭峻风骨。 或许也正是因此,沈若初对温辞的感觉也十分亲切,但这好感却绝非是温念璃想要促成的那种。 可温念璃却只以为沈若初是年纪尚小还不开窍,只想着早点让自己哥哥在沈若初这里先占得一个先机再说。 这不,上元节就是一个绝佳的机会。 “初姐姐,你就陪我去吧!” 温念璃使劲摇晃着沈若初的手臂,眼睛中一汪秋水恨不得将沈若初十年前偷吃了一块儿果酱金糕的内疚都给勾出来。 “我长这么大还没看过花灯呢,从我那次险些出了事之后,我母亲就不大允许我出门了,偶尔出去一次也是前呼后拥的,这不就是跟你认识了之后,她才勉强放了行,这次我终于可以去看花灯了,你就陪我去嘛——” 这声音嗲的,仿佛沈若初再不答应她她当即就能哭出来一样。 沈若初这辈子还没被人这么撒过娇呢,当即一个头两个大,乖乖举手表示投降。 “行行行,我答应你,陪你去!” 温念璃脸上一瞬间多云转晴,笑容灿烂,把沈若初都看呆了。 这丫头不去学变脸,可惜了! “但有一条儿先说好,你不许再叫温大哥了。”沈若初及时掐灭了温念璃心头那点儿小九九,“我会一直陪着你,结束之后送你回去,定然能保证你的安全,因此就不必劳烦温大哥再去接你了。” 有阿斯尔在,沈若初确定自己不是在说大话。 温念璃眼珠一转,答应下来。 大哥不来接自己,但可以去送若初姐姐啊!不然等若初姐姐送她回了国公府,难道让她自己回家啊? 先皇驾崩后,当今圣上登基已有三十余载。 不得不说,在今上的治理下,大朔近些年来的确实现了国泰民安繁荣昌盛的局面。 而这繁盛,在安京城中更是处处可见端倪。 譬如这上元节,安京城中的花灯,其种类之多,样式之繁,做工之精,品质之佳,便是放眼四海而不可得。 无论是各种栩栩如生的生肖灯,是能舞会奏的仙女灯,还是一座座规模宏大令人尽管惊叹的建筑灯楼,亦或是迷宫一般的灯阵,皆是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温念璃一面走着看着一面不住地惊叹着,还时不时不忘地将从路边买来的各色零嘴塞进自己和沈若初的口中。 沈若初听着温念璃略带孩子气的赞叹,享受着她的投喂,心中也难得地涌上一阵暖意。 知秋远远地跟在身后,看着两位小姐,脸上也满是笑容。 这笑容是为了沈若初,也是为了暗中跟在她们身后的人。 她知道阿斯尔一直在人群中默默地保护着小姐,如此也就算作是她和他一道,看了一场灯吧。 “前面有猜灯谜的,初姐姐,我们去看看!” 温念璃说着,不由分说地拉着沈若初挤进了人群里。 沈若初原本是不爱凑这种热闹的,但见温念璃兴致高昂,也不忍心扫她的兴,便由着她了。 此时主办灯谜活动的店家正在宣布着下一轮游戏的规则。 “各位客官,咱们下面就开始抢答了,哪位客官先答出咱们灯上的谜底,便能得到小店送出的一盏生肖灯。最终夺得生肖灯最多者,本店另有一份大礼送上!” “初姐姐,你帮我,我想要那兔子灯!” 温念璃转头向沈若初求助。 见她不为所动,她又使出了杀手锏——扯衣服,晃手臂,咬嘴唇,瞪眼睛。 得,得,得! 我帮! 沈若初彻底无语了。 学什么不好,非要学江落雪那点白莲味儿。 要是温念璃知道,沈若初在心里拿她跟江落雪比,不知道会不会把沈若初的衣袖扯烂。 店家也不磨叽,宣布完规则后,大手一挥,他头上那盏硕大的莲花灯便缓缓转动了起来。 待到花灯停止转动之后,众人便见,在那莲花的花瓣上,垂着一张字条,上面的字迹很大,足以令每个人都能看清。 “此物大而轻,腹内火烧心。” 这灯谜一出来,便有一书生模样的人举手抢答道:“我知道,这不就是咱们今日出门随处可见的灯笼么!” 店家笑而颔首,示意手下人将一盏公鸡形状的花灯交给了书生。 只见那莲花又缓缓转动起来,再次停下时,又一张不同的纸条呈现在眼前。 “彩凤凌空,身现金花万朵。” 这题目似乎有些难度,一时倒没有那么快被人答出来了。 沈若初在温念璃耳畔低语了一句,温念璃眼前一亮,高举起了双手,“我知道,是烟火!” 店家循声望过来,看到沈若初和温念璃的模样似乎有些惊讶,应是没想到抢答成功的是两名这般花容月貌的女子,随即便笑笑让人拿了一盏小羊灯过来。 温念璃摇摇头,道:“我想要那盏兔子灯。” “这可不成,店家方才没说能挑,那这灯便是随机的,眼下姑娘想要,便只能再胜一题方可拿到了。刚好,在下也想要那只兔子灯。” 一个声音在人群中响起,带着几分欠打的挑衅意味。 沈若初惊讶回头,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 第一百零三章 登徒子休要肖想我嫂嫂 人群熙攘中,陆逾白那张格外优越的脸一出现,便将身边的人都映照得黯然失色起来。 只是,这样沈腰潘鬓的一个人,竟然一开口便让人咬紧了牙。 温念璃此刻便是这样的心情。 这世上哪里有这样的人? 明明生得这么好看,却偏偏是个小肚鸡肠连一盏灯都要和人争一争的! “禹……陆公子。” 见陆逾白带着笑脸走到了二人面前,沈若初只得开口同他打了招呼。 温念璃也认出了陆逾白,心中越发郁闷起来。 堂堂聿亲王府的世子,竟然来跟他一个小姑娘争一盏灯,这禹世子实在是空有一副好皮囊罢了。 见陆逾白一双眼睛盯着沈若初,温念璃禁不住替自家兄长生出了危机感。 初姐姐可是我未来的嫂子,你想都不要想! 这么想着,温念璃对陆逾白的语气便不那么客气了。 “陆公子别来无恙,此前一见还以为陆公子是个饱读诗书经天纬地的,却不想原来寒窗多年读来的学问竟是用于此道了。” 陆逾白听出来温念璃是讽刺自己不务正业胸无大志,也不生气,笑嘻嘻道:“前人云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前人又云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可见古时圣贤都知道,即便心怀天下,也要先从愉悦自己做起,倘若一个人连自己都不能取悦,又如何去照顾身边人乃至天下人呢?” 沈若初在一旁暗暗地嗤之以鼻。 这些圣贤之言是这么用的吗? 温念璃被陆逾白的歪理唬得一愣一愣的,却说不出什么话来辩驳他。 店家眼看这满满的硝烟气息,急忙开口打了圆场。 “二位客官,今日之事是小店没有说清楚规则,才使得二位生出了龃龉,这样吧,这盏兔子灯就送给这位姑娘,这位公子若是也想要,本店还有,再拿出一盏来就是了。” “不必!” 温念璃和陆逾白异口同声地制止了店家。 温念璃转向店家道:“不劳店家再费功夫,这位公子说得有理,既然并未事先约定可指定,那便该由店家自己挑,眼下若是店家愿意将规则改一改,小女愿意继续猜下去,再度将那盏兔子灯赢回来,以使旁人心服口服。” 这个“旁人”指的自然是面前这位令人牙痒的禹世子。 陆逾白听温念璃说完,脸上的笑意丝毫未减,对店家示意道:“既是如此,店家便继续出题吧。” 那店家掌柜的见二人达成默契,自然不再耽搁,当下那莲花灯又转了起来。 “没枝没叶没人种,一夜北风银花开,花儿随风漫天舞,房上地上全变白。” 这个简单,温念璃一念完字谜心中便有了答案,刚要开口时便听身旁一个声音道:“雪。” 温念璃气不打一处来,这个自己明明也会的,怎么就是慢了半拍? 但当她发现抢了自己的不是陆逾白而是人群中另一人后,心中火气倒也没那么大了。 而这答出谜底来的人,虽不是陆逾白,却也和他答对了差不多了。 见陆晏从人群中走出来时,所到之处的大姑娘小媳妇皆是将眼珠子粘在他身上的模样,温念璃不由在心底嗤笑。 但不得不说,这陆家的两兄弟真是一个赛一个地好看。 陆晏除了和陆逾白有相似的轮廓外,他的眉眼更偏柔和一些,也让人多了几分易亲近之感,故而所到之处更多地激起了那些小娘子们心中的涟漪。 陆晏答对了题,店家掌柜的只得在温念璃和陆逾白二人虎视眈眈的注视下哆嗦着手,将那盏兔子灯交到了他的手上。 陆晏接过灯来,抬手便递向了温念璃。 温念璃愣住了,迟疑着没有伸手去接。 陆晏微笑着解释道:“方才姑娘猜对了上一题,这灯本就该是姑娘的,是家兄扰了姑娘,这灯便算是在下替他赔个不是了。” 他本来长得就好看,这一笑更是如春风拂面,便是在三九天里也能令人心中住了盆炭火般开了花。 陆逾白的脸绿了又绿,眼珠子快要瞪出来了。 “...” 这话我怎么这么不爱听呢?兄弟就是拿来祭天的是吧? 谁知温念璃听了这话,不服气的劲上来了,当即对着陆晏道:“多谢陆公子,我方才说过了,这灯我势必要靠胜了那位公子堂堂正正地拿到的,不然那位怎么心服口服?” 说完,她往后退了一步到了沈若初的身后指着她道:“这是我姐姐,她代我答题是一样的。” 温念璃的操作不仅将在场的其他人看愣了,就连沈若初自己也愣住了。 原来她说的“堂堂正正”就是只要和她站在同一阵营的人得胜即可,至于是不是她本人,并不重要。 而陆晏是陆逾白的家人,自然不能算作她这边的。 不是嗟来之食,倒是挺有骨气。 “既然如此,”陆逾白笑得一脸邪气,使得温念璃心头想要动手的念头更强烈了,“那我也请我兄弟来替我作答,也是一样的。” 说着,他也闪到了一旁,将陆晏留下了。 不知怎么的,见他退至一旁,沈若初暗暗松了一口气。 或许是因为自己欠了他不少人情,此刻若真是和他正面对上,沈若初还真有些理不直气不壮的感觉。 店家从这几人的穿着打扮和举止气度上也看得出来这几位都不是一般人,故而对于这几人内里的官司他可是半点都不敢参与。 此刻见几人达成了一致,他当即示意着再度启动了莲花灯。 沈若初和陆晏都是心思敏捷的,自那莲花灯转动开始便将一目十行的本事都使了出来,只待灯一停,二人口中的谜底便脱口而出。 如此往复三四次后,二人竟然迟迟分不出个胜负来。 每片花瓣上的灯谜被猜出之后,对应的花瓣都会熄灭,所有的花瓣熄灭时,本轮灯谜活动便结束了。 随着熄灭的花瓣越来越多,温念璃的面上现出紧张的神色来。 眼看只剩最后一片花瓣时,连店家也绷不住了。 当最后一张字条呈现在眼前时,沈若初一眼看去便红了脸。 不光是她,在场但凡识点字的女性看客皆是面红耳涨。 第一百零四章 截胡 “五公抱二嫂,抱得轻巧巧,两足一张开,味道吃进来。” 这个谜题其实深入了细想一下并不算难。 可难的是,要将这谜题仔仔细细地看完。 沈若初并非矫情之人,可她毕竟只是个尚未及笄的姑娘,眼下这谜题她若是默读完了若无其事地将谜底揭了出来,只怕这围观的人还不知道要怎么想呢。 就在她犹豫的这一瞬间,对面的陆晏显然已经有了答案。 可不知为何他张了张口却欲言又止。 显然,他也意识到了这一谜题的不妥之处。 这时,一直在一旁看戏的陆逾白忽然开了口,“我看谜面不如换成:两个兄弟一般高,一日三餐不长膘。” 店家原本也没想着会来个姑娘答题答到最后的,这节日嘛,不就是多点乐子,故而这个谜面才多了些暧昧的意味,原本他也为沈若初和自己捏了把汗,此时见陆逾白出来解围,心中自是十分感激。 “对对对,我这谜面可远远没有公子的贴切,二位请——” “筷子。” 沈若初的声音响起来时,听到温念璃的一声欢呼。 但她却回头制止了温念璃,转头道:“我输了。” “方才陆公子显然已猜出了答案,是为了不令我难堪,才没有说出口的,这局得胜者该是陆公子才对。” 说着,她从店家手中接过那盏兔子灯,交给了陆晏。 温念璃虽有些不甘,但也看得出来沈若初说得是实情,对于她的决定自然没有异议。 对于沈若初的坦荡,陆晏露出了欣赏的眼神,却并没有接灯。 “沈姑娘言重了,姑娘冰雪聪明,方才并未答题亦是情非得已,且后面仍是姑娘先答对了,故而这灯给姑娘才是实至名归。” “二位二位,”店家适时插话进来,手中还捧了一盏一模一样的兔子灯。 “今日是小店思虑不周,才险些出了乱子,二位才思敏捷不分伯仲,这灯理应一人一盏,二位就别再推辞了。” 如此也好。 否则推来让去的不知要到什么时候了。 陆晏微微颔首收下了灯,对店家道了谢。 沈若初也回身,将灯递给了温念璃。 随后,店家要将解题最多的大礼送给沈若初时,她却谢绝了。 人不能占便宜没个够不是。 令人意外的是,那店家竟又送了一盏十分别致的小莲花灯给了陆逾白,理由是答谢他最后用谜题替换了自己灯上的那一则,替店家解了围。 人群散开后,几人也该告别。 陆逾白却忽然将手中的莲花灯递给了沈若初。 “姑娘答了一晚上的题,这灯就留个纪念吧。” 沈若初正要说些拒绝的话,陆逾白却忽然眼睛一亮,朝着她身后招手道:“这里!” 沈若初和温念璃转过头去看,一男一女正朝着他们走过来。 看清了二人的容颜后,温念璃脸上露出了笑容。 她心心念念的大哥,终于来了,这下不怕有人惦记她未来嫂子了。 只是,他身边那个衣着华贵的女子是谁? 二人走近后,陆逾白“好心”地为她们介绍了起来。 “这位是明珠公主。” “公主,这位是宣国公府的二小姐温念璃,也是温侍卫的妹妹,这一位是工部沈尚书府的二小姐沈若初。” 和温辞同行的女子,竟然就是明珠公主! 沈若初心中还惦记着自己欠着明珠公主的那一份情,如今可就当街遇上了。 于是在温念璃的不解下,她朝着明珠公主陆晚深深地行了一礼。 “民女沈若初见过公主,久仰公主芳名,若初早已心中向往,今日一见也算遂愿,民女恭祝公主日日喜乐安康万事顺遂。” 一同行礼的温念璃有些懵。 若初姐姐何时对一个一面之缘的人话这么多了,难道就因为她是公主? 可她也不是那拍马屁的人呐! 陆晚开口让二人免了礼,笑得眉眼弯弯,丝毫没有金枝玉叶的架子和传说中的蛮横傲气。 听着沈若初的话,她就知道这是沈若初在为着此前承荣侯府门前的事儿暗中向她道谢了,不禁眼睛偷瞄一下一旁眼观鼻鼻观心的陆逾白。 哥,这个情我就先替你受了。 见到陆晚,陆晏便将手中的兔子灯给了她。 原来这几人原本是一起的,只是方才因故分开了而已。 温辞作为宫中侍卫,会陪驾公主也很正常。 陆晏见人到齐了,便对陆晚道:“时候不早了,你该回宫了。” 说完,又回头对温辞道:“温侍卫不必再跑这一趟了,我陪她回宫即可。” 说完,他又转头同众人告了别,才陪着明珠公主一道离开了。 沈若初有些意外,聿亲王府的人竟然可以这么自由出入皇宫了? 温辞目送走了陆晏和陆晚后,转头正要对陆逾白告辞,却见那人先笑得人畜无害地开了口。 “许久不见温兄,今日难得一见,我们正好一同走走叙叙旧。” 陆逾白开了口,温辞虽心中奇怪自己和他有何旧可叙,却也不好驳了他的面子,于是一行四人便在各自的心思中朝着宣国公府去了。 在几人有一搭没一搭的没话找话中,好容易到了家门口,温念璃长吁一口气,上了台阶,又回头道:“初姐姐,今日谢谢你陪我赏灯猜谜,还有——” 她把目光转向温辞,“大哥,你把初姐姐好好地送回去啊。” 温辞还没说话,便被陆逾白截了胡。 “温兄这都已经到家了就不劳烦温兄了,我回王府正好顺路,我送沈姑娘回去即可。” 温辞还要说什么,陆逾白又道:“我记得温兄明日一早便要当值的,明日宫中有宴,想来事多,温兄若不好好养精蓄锐明天怕会很累。” 说到这个份上,即便温辞要送,沈若初也不会让他送了。 “世子还是早些回去歇着吧,不必专程跑这一趟了。” 眼看着自己精心设计的让大哥和沈若初独处的机会被陆逾白给搅黄了,温念璃气得直跺脚。 温辞除了有些担心沈若初之外,倒并不觉得有什么。 只是沈若初此刻的处境却实在是有些不太好。 第一百零五章 他好像,也没那么纨绔 知秋不知是从他们几人一路同行时就习惯了,还是碍于陆逾白的身份,此时还是远远地跟在后面。 因此,并排前行的人,就只有沈若初和陆逾白。 严格说起来,这还是沈若初第一次和沈景煦以外的男子单独相处。 说来还有些不可思议,尽管她已经欠了陆逾白这么多次人情了,可二人却还没有像今日这般相处过。 “...今日谢谢你的灯。” 沈若初冲着陆逾白扬了扬手中的莲花灯。 陆逾白竟难得认真地回了她的话。 “那一盏灯上所有的字谜都被你猜对了,这本来就该是你的。” 沈若初其实想对陆逾白道的谢也不止这一事,但一时之间又不知该从哪里说起,因此说完了这一句之后,二人又陷入了有些尴尬的沉默中。 “陆晏公子他,这个时候进宫是否不大妥当?” 纵是皇亲,也该分个眉眼高低,陆晏终归是外男,深夜入宫,沈若初总觉得这样的举止会显得聿亲王府过于狂悖。 “你担心他?” 陆逾白的声音中,听不出是否有促狭之意。 沈若初双眸冷了下来,“若初与陆晏公子萍水相逢,何谈关心?许是若初问了不该过问的话引起了世子误会,还请禹世子见谅。” 陆逾白敏锐地察觉到了沈若初语中的冷意,不知为何,见她如此,他心中反而有几分说不出的喜悦。 “是在下出言不逊,险些损了姑娘清誉,在下该打!” 说着,陆逾白抬手在自己脸颊上不轻不重地刮了一下。 这一下,把沈若初看惊了,也看笑了。 哪里有人打自己脸打得这么得心应手的?偏偏这人还是个再贵不过的望门公子! 这混不吝的性子,哪里有半个贵族王孙的模样? 可也就是这样,才使得沈若初和他的距离感消散了不少。 想了一想,她又问道:“世子和明珠公主关系很好?” “堂兄妹,怎么能不好?” 这可不一定,好些个高门府邸里的亲生手足关系还不好呢,非但不好,有些还要相互算计相互残害的。 但也或许正是因为不是亲生的,才少了许多利益相争,反而较一家人更能处好吧。 自然,陆逾白和明珠公主不是如此,因为明珠公主是女子,故而即便陆逾白身为皇子,二人也并无可争之利。 “那此前在承荣侯府,拜托公主帮我的,也是世子?” 陆逾白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说:“明珠公主性情很好,若有机会,你们倒是可以结识一下,我想你们会成为朋友的。” 其他的事,沈若初就没有再问了。 除了陆逾白,整个安京城内,也没什么人会无缘无故地出手相助于她了。 “为什么帮我?” 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沈若初都不记得自己曾经和陆逾白有过交集。 但她不相信这世上会有这样的人。 什么事都不做,专等着去济世救人的? 除非他是菩萨转世,但很显然,醉心于吃喝玩乐的陆逾白并不是。 “打抱不平而已。” 陆逾白淡淡道,或许是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太过于淡漠,他又加了一句,“话本里不都这么写的,美人遇难,英雄相助,如此方能显出气概嘛!” 这句话才像他平日里那个浪荡的风格。 可沈若初却忽然有一种感觉。 或许这位禹世子,并不像他平日里所表现出来的那般纨绔? 一直到沈府门前的街巷,二人也没再多说几句话。 这时知秋追了上来,对陆逾白屈了一膝道:“多谢世子今日相送,前面便是沈府,世子请留步吧。” 此时夜色已深,若是被人看到沈若初是被一名年轻男子送回来的,还不知道会引起怎样的风波。 陆逾白也很知趣地停下了脚步,对沈若初道:“那在下今日便先告辞了,沈姑娘,咱们后会有期。” 沈若初没有接他的话,只草草对他行了一礼,便带着知秋朝沈府走了。 陆逾白看着沈若初的身影消失,脸上的笑容也逐渐淡了下来。 回到隐月阁,孔妈妈还没睡,见沈若初回来张罗着要去给她煮宵夜,被沈若初制止了。 “孔妈妈,你先去休息吧,这里有知秋就够了。” 孔妈妈听出沈若初是有话要同知秋说,便也不再坚持,出房去了。 知秋面色有些惊惶,不知道沈若初这时候留下自己要说什么。 “知秋,你今日耽搁,可是因为阿斯尔?” 从离开国公府回沈府的路上,沈若初便察觉到,原本跟在身后的知秋跟丢了。 但她知道知秋的身后还有阿斯尔,故而并不担心她的安危。 方才知秋赶过来时,尽管极力掩饰,沈若初还是觉察出了她眼下微肿的痕迹,猜到她是刚哭过。 知秋先是惊了一下,随即便跪在地上对沈若初道:“是奴婢今日一时迷了心,把小姐落下了,请小姐责罚!” 原来沈若初和陆逾白同行没多久后,知秋便觉察到身后的阿斯尔步伐慢了下来,后来竟隐约有消失的迹象。 她很了解阿斯尔,但凡沈若初在的地方,阿斯尔是不会丢下她不管的。 故而她才担心阿斯尔遇到了危险。 见沈若初和陆逾白在前面相安无事,知秋便一转头去寻阿斯尔了。 见到阿斯尔她才知道,他没事,只是情绪低沉。 至于原因,不用他说,知秋也猜得到,是因为沈若初。 早在阿斯尔将那支玉笛送给沈若初的时候,知秋就知道了,他的心里种下了小姐的身影。 可明知如此,知秋却还是不可自制地将他放在了自己的心里。 感情有时候就是如此,毫无理智没有道理可言。 原本她打算一直将这份情感藏在心底,可随着阿斯尔看向沈若初的目光一日较一日火热,而沈若初却毫无察觉——即便她察觉了,二人也绝无可能——知秋的心也一日较一日地愈加酸涩。 就在今夜,她终于接着灯会上饮下的三分薄酒的醉意试图点醒阿斯尔。 可面对着她的痛心疾首和真情流露,阿斯尔回应给她的,却只有一个冷漠的背影。 “所以,你是要为了阿斯尔而背叛我吗?” 沈若初的话像是一把利剑,直直地戳进知秋的心底。 第一百零六章 天将降祸 房间的窗子开着,寒风料峭里,知秋惊出了一身冷汗。 她后背挺得笔直,迎上了沈若初的目光,仍旧没有闪躲。 “小姐,奴婢对阿斯尔生了不该有的心,奴婢认。但奴婢从未想过要背叛小姐,奴婢可对天发誓,若有半分背主之心,奴婢愿遭天谴。” 沈若初的脸色并没有因为知秋的话而有几分能缓和。 “纵然你未生出背主之心,可你方才却实实在在地因为他而耽误了陪我回府的路程。此间若是有有心人看到我和禹世子独处,传将出去我将如何自处?” 知秋直到此刻似乎方才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她脸色变得十分苍白,重重叩在地上道:“奴婢有错,请小姐重重责罚,奴婢绝无怨言。奴婢只求小姐不要将奴婢赶走,哪怕让奴婢留在隐月阁做个洒扫丫头奴婢也心甘情愿。” 沈若初看着她,面上没有半分表情。 “知秋,你并非是如此思虑不周之人,今日做所以会犯错,只因被情乱了心。这一次,我可以不罚你,但我绝不允许再有下次。若是再有,你也不必留在我身边了。” 短短两句话,让知秋的脸色变了几变,后怕、愧色和悔意一同在她脸上浮现。 “奴婢绝不会再犯。” 沈若初这才起身道:“你起来吧。” 知秋看着沈若初走到梳妆台前,从里面拿出一沓银票,交到了她的手中,有些不解。 “明日起,你在城中各处药行看看,对着这张单子,将上面的药材多买一些。银子用完了便去找知夏取,能买多少便买多少。” 知秋看了看那单子上,见多是些葛根、岑连、香藿、艾草之类的常见药,不由有些奇怪。 “小姐,这些药材日常在哪儿都能买得到,咱们各个医馆也都还有不少,何需一下子囤这么多的货?” 沈若初沉吟了一下,道:“有些事我暂时不便告诉你,你按我说的做就行。” 沈若初都这么说了,知秋自然不会再追问下去,当即便将银子收了起来,对沈若初行了一礼就要退出去。 “知秋,”沈若初又叫住了她。 知秋回头时,只听她道:“若是遇上对的人,即便是千难万险,只要有一线希望,也可以去拼命争取一次。但若是那人一开始就是错的,便如人陷泥沼,只会越陷越深,趁还来得及时及早拔脚才能自救。” 知秋默默地对着她又行了一礼,沈若初看到她眼中有一抹晶莹闪过。 这头儿安排着知秋去采购药物,另一头儿,沈若初便让惜夏将她名下所有商行的现银全都取了出来,囤了大量的粳米。 惜夏也是一样的不解。眼下并非灾荒年月,粳米的收成一直不错,价格十分稳定,突然囤这么多的粮食,届时卖不出去成了陈米岂不是要亏大了? “你只管去收就是了。不论它新米陈米,只要价格合适银子够,咱们就都先收进来。” 惜夏平日里话虽多,却也分得清轻重,见沈若初面色严肃,自然也不敢多问。 谁也不知道,此时的沈若初心中的担忧正随着时日的流逝日渐生长。 她记得清楚,前一世,在她十四岁生辰后没几日,安京便接连下了好多日的暴雨。 城中的河道涨了水开始泛滥,逐渐将河堤冲垮冲塌,整个安京城几日之内便陷入了洪灾之中。 不少百姓被冲入河中,不少房屋被冲塌,死伤者无数。 更可怕的是,洪灾之后,由于受灾者尸首的腐败发酵和各种蚊虫的滋生叮咬,一场瘟疫在城中蔓延开来。 那是一场怎样毁天灭地的灾难。 沈若初直至如今还记得那些患了瘟疫的人无助的哭叫声,记得她在门外看到被寇氏打出去的乞讨的孩子脸上的木然。 她想要扭转些什么,可又不知该如何同人开口。 如果她说自己是从前世重生而来,怕是身边的人从此会将她当做疯子吧? 想了许久,她还是决定一试。 “那天你问我,为何要你去收购这些最为常见的药材,我今日可以告诉你,只是我说了怕你不信。” 沈若初午休起来时,看着正在她榻旁软凳上坐着看医书的知秋道。 知秋见她醒了,忙去拧了毛巾来给她擦脸。 “只要小姐说,奴婢都信。” 沈若初深深看了知秋一眼。 自那日她训诫了知秋之后,这丫头不管心里是不是真能放得下阿斯尔,至少再没去看过他一眼了。 阿斯尔来找她时,知秋也能做到目不斜视。 可沈若初也知道,感情的事并非是一朝一夕几句苦口就能轻易扭转割舍的。 倘若阿斯尔对知秋有心,她也不是不能成全二人。可眼下阿斯尔身份不明日后未知不说,更是早已明确表示了对知秋别无他念,知秋在他身上耗费精力下去,终究是伤情伤神而已。 “我前几日一直在做同一个梦,梦里的场景十分真实。在梦里,安京城下了好多天的雨,发了水,还爆发了瘟疫,死了很多人。” 沈若初说这些时,仿佛又看到了那些在自己面前一闪而过的、绝望的脸。 “所以小姐让奴婢买这么多药,就是担心瘟疫万一真的爆发了,城中的灾民无药可医?” “嗯,我也怕那些药行利益熏心趁机哄抬药价,使得原本能够得以救治的病人因为价格高昂而贻误了生机。” “那惜夏囤的那些米也是……” “是。” 知秋看向沈若初的目光顿时又带上了三分钦佩。 “小姐真是菩萨心肠。” 菩萨心肠? 沈若初苦笑了一下。 她当然不是。 只是上天给了她重活一世的机会,她得感恩。 面对这样铺天盖地的灾难,她不可能什么也不做,眼睁睁地看着这些人像上一世一样,在痛苦中挣扎着死去。 可,菩萨心中不会有怨恨,而她却有。 不但有怨恨,她更有要报复回去的决心和手段。 故而,知秋此言,折煞她了。 “这几日,你拿些银子散给城中各处的乞丐,叫他们四处散播一下不日将天降暴雨的消息,让人早早做个防范。” 她能做的,也就仅限于此了。 第一百零七章 金榜题名 上元节后没几日,便是春闱开考的日子了。 二月初八这一日,沈若初早早地便等在了贡院门口。 虽说沈志彬一早便交代了府里家丁给沈景煦送去了会试所用的笔墨纸砚以及干粮衣物等,沈若初还是不放心地又备下了一份自己亲手缝制的衣物和烹制的糕饼来。 贡院门外排着长队等待入场考试的考生一眼望不到头,沈若初足足站了将近一个时辰,才等到了沈景煦。 将手中的包袱塞给他时,沈若初明显感觉到沈景煦的情绪波动,便又低低嘱咐了几句,让他摒弃杂念安心应试。 二人没能说几句话,便被手持着长兵利器的士兵呵斥着分开了,沈若初站在原地看着沈景煦进了考场,听着春炮响起,贡院大门缓缓闭上,知道春闱已经正式宣告开考了,方才转身去了知秋离这里最近的医馆。 九日之后,当沈景煦从考场出来时,侯在场外等着他的,还是笑得春风和煦的沈若初。 只是沈景煦并没有回家,而是在和沈若初短暂地吃了个早点说了会儿话之后,一扭身又回了书院。 等待放榜的日子里,沈景煦仍旧住在了书院。 沈若初知道,他是过不去心里的那个坎儿,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沈志彬和寇氏这对已经不是他的父母的“父母”。 好在沈景煦在书院的成绩历来都是拔尖的,对于他继续住在书院这事,书院的先生非但没有反对,还给了他另一个“重任”——给新到书院求学的学子们授课。 这同时也为他不回沈府找到了一个光明正大的理由。 放榜那日,不仅是沈若初,就连沈志彬也派了吴管家亲自到礼部门外候着,和那些寒窗苦读了多年的学子一样翘首以盼。 一直等到所有人把脖子都伸长了一寸时,礼部的大门才缓缓打开,两名小吏捧着榜单姗姗来迟。 榜单刚一张贴上墙,早已等候多时的学子们便“哄”地一声拥了上去,将两名小吏挤得脸上的肌肉不断变换形状没了个人样。 沈若初也想往前凑,却怎么也挤不进去。 就在被一名书生险些挤得一个趔趄时,阿斯尔从人群中突围出来了。 “第二,沈公子是第二名!” 沈若初听着阿斯尔报的喜讯,只觉得有些恍恍惚惚的不真实。 这可是整个大朔国所有学子云集的考试,她的哥哥,算得上是最年轻的考生了,竟然考取了第二名的好成绩! 同样的消息自然是很快地传回了沈府。 沈志彬特意告了半日的假没去工部就是在等消息,沈景煦的成绩一出来,惊得这位在官场沉浮了半辈子习惯了喜怒不形于色的工部尚书险些老泪纵横起来。 当日,沈府便张灯结彩,准备要迎接他们这位险些就成了大朔国最年轻的会元的公子来。 不成想,一直等到入了夜,沈景煦也没有回府,只派了书院的人传讯回来说是书院事务繁忙暂时不能归家。 沈志彬的满腔热情被一盆冷水兜头浇灭,据说在书房里还拍了桌子。 之后寇氏也被沈志彬痛骂了一通,除了指责她得知沈景煦、江落雪二人身份交换的事没有提前告知他而是私下暗中联系了江落雪之外,又恼她明明自己生不出儿子来此前还不拿出全部的心思善待沈景煦,使得如今得知身世的沈景煦和他们离了心。 眼下沈景煦已然名列榜首,殿试夺魁也未必不能,届时他们沈家要如何和这位日后的朝中新贵相处? 一想到原本是自己府上出的这颗难得的好苗子如今却可能要到了别人的盆里,沈志彬的心肝肺就都是疼的。 “既然父亲如此不甘心,我倒是有个办法,可以替父亲解忧。” 摇曳的灯烛下,江落雪面上原本鲜明的轮廓多了几分晦暗。 寇氏见她眼神阴鸷,不由有些心惊,问道:“你这次又想做什么?” 前几次江落雪屡屡想要对付沈若初,却每每偷鸡不成蚀把米,还连累着她如今在沈府的地位也是与日俱下,沈志彬如今在尹姨娘院里过夜的次数也越来越多了。 说心里一点儿波澜也没有是不可能的。寇氏自然是想管束着些江落雪,不让她再去生出什么事来。 江落雪一掀眼皮看向了寇氏,“怎么,母亲是不耐烦我了?” 寇氏一顿,讪讪道:“怎么会呢,你这说的什么话。” “既然没有,那就请母亲按照我说的去做,我这么做,也是为了消除父亲对母亲的不满。 眼下也唯有那沈景煦落魄了,父亲才不会觉得失去这个儿子而可惜。” “你的意思是?”寇氏有些不太确定江落雪的用意,或者说,她不敢相信。 江落雪一仰头,脸上带了几分狠决。 “冒名以假身份参加春闱会试,这可是欺君之罪。倘若沈景煦沾上了这么一个罪名,你觉得父亲还会想认这个儿子吗?” 也唯有如此,她才能够光明正大地回到沈府认祖归宗。 她等了太久,如今已不想再等了。 明明她才是沈府的嫡长女,该是被所有人追捧呵护着的,可这十几年来,她却处处因一个商户之女的身份受人白眼轻视。 如今好容易真相大白了,她得以回到了自己的“家”,可自己的生父却没有半分要大白于天下认回她的意思。 原本为了沈景煦她还可以忍受这些,可现在既然沈景煦对她毫无情意可言,她又何必再手下留情? 挡了她路的人,都得死! 会试放榜之后再过一月便是殿试了。 如若殿试发挥得好,赢得了皇帝的青睐,得个状元榜眼探花什么的,那这人一辈子的前途便算是有着落了。 同样的,若是这高中的人出自沈家,沈府便算是锦上添花烈火烹油,繁华到了鼎盛了! 因此,沈志彬对这一场殿试的看重,堪比自己当初尚书一职的升迁,他恨不能住到书院里,日日看着沈景煦备考。 然而,就在殿试即将举办的前几日,却出了一桩足以毁灭了沈景煦的大事。 第一百零八章 弃车保帅 礼部尚书褚登科,这日正拥着美妾在房中醉生梦死,忽然一直利箭破窗而来,直直地射入了他的房内,钉在床前的柱子上。 伴随着小妾的一声尖叫,褚登科匆忙翻身下床,扯着嗓子吼起来。 “来人啊!有刺客!” 声音刚落,守在院外的护院呼啦啦涌进来五六个。 可这些人绕着前厅后院找了个遍,也没把所谓的刺客找出来。 褚登科嘴里怒骂着这些护院没用,一回头看到那利箭的箭尖下似乎钉着一张纸条。 他三步并作两步过去,将箭头拔出,展开了纸条,看了一眼眉毛便拧成了一个疙瘩。 吓得魂不附体的小妾凑过来想要寻求自家老爷的一个安慰,可刚依偎到了褚登科身边,便被他不耐烦地一把推开了。 “我即刻便要回礼部一趟,你们把这府里给我翻过来也要找到这胆敢擅闯褚府之人!” 无论这纸条上写了什么,能有人越过他众多护院直奔他所在之处,只要一想想,褚登科身上便惊出一身的冷汗。 当然,最令他恐惧的还不是这支箭,而是这箭下的纸条上写的字。 今次会试第二名沈景煦,身份有异,实乃商户之子,罪同欺君! 若这纸条上说的事是真的,欺君的又岂止是沈景煦一个? 身为礼部尚书,统管会试一应事宜,却连考生的基本信息都没有查明白,无论这当中有怎样的隐情,他都难辞其咎! 褚登科赶往礼部召集各级官员的途中,心中恨极了那闯进他府中放肆坏了他这春宵良辰的人,同时连带着也恨上了这事件的当事人沈景煦。 可一路上,他怎么想怎么觉得不对劲。 你说这沈景煦不就是工部尚书沈志彬的儿子吗?那可是从小他们都见过的,怎么就突然成了商户之子了呢? 不不不,这不可能! 当年沈志彬的夫人寇氏有孕时,还曾和他夫人戏言若是女娃两家要定个娃娃亲呢。 后来因为沈景煦是个男娃,这戏言自然也就没再提过了。 这从出生到长大,没有丝毫蹊跷可寻啊! 莫非,这只是有人眼红沈景煦而使的恶作剧? 可这人深夜冒险前来送信,真就只为了让他因为这空穴来风去查一查沈景煦? 褚登科能做到礼部尚书,就绝不是会凭感觉和猜测办事的人。 只要有任何一丝的疑点,他都不会放过而给自己留下隐患。 欺君之罪非同小可,几乎没费什么周折,褚登科便从沈志彬那里得知了事情的真相。 “褚兄,你是知道我的,我怎么会有欺君之心呢?实在是当时得知这一切的时候,景煦已然在礼部报过了名,而且我到如今也从来没有想过要让景煦换回身份,他还是我的孩子啊!” 沈志彬直至褚登科找上门来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他此刻已然顾不得是谁将这么重要的消息泄露出去的,只想着能将褚登科这关过了再说。 因为工部实权最小,在六部之中最没有话语权,故而六部尚书之中沈志彬的底气已然底气自然也弱了些。 但也正因为如此,六部之中的其他五部对他倒都没有什么猜忌争斗之心,反而沈志彬是这些人中唯一一个跟五部关系都还算可以的人。 沈志彬此时便是想要通过这点交情,在褚登科那里换一个高抬贵手。 沈景煦的事,往大了说是欺君。 可要是往小了说,它也可以完全不算个事,毕竟沈景煦如今仍旧养在沈家,即便是沈家养子、继子那也是可以以沈府之子的名义参考的。 这一切就要看褚登科如何考量了。 褚登科叹了口气,道:“沈兄,你我相交多年,你为人如何我自然是再清楚不过。按理说这事我义不容辞该帮沈兄一把,可你也知道,这六部之中,多的是盯着礼部的人,单就礼部内里,也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在我身上。这事既然有人能捅到我这里,也就能捅到礼部其他人那里,甚至是宫里。这真要出了事,我担不起啊……” 沈志彬的心一沉。 若真论起欺君之心,那说不好可就要抄家灭族的! 就算是此事罪不至此,但他受牵连是免不了的,最不济也要降个职。 他辛辛苦苦地熬了这么多年,好容易才爬上了工部尚书这个位置,如今又怎么甘心就这么被推了下去? 想到这里,他心中隐隐有些埋怨起沈景煦来。 说不定就是他坚持住在书院不回家,才让人起了疑心,查到了这些内情。果真是别人的孩子养不熟? “沈兄,我这里还有一个主意,就是不知道沈兄肯不肯听我一言。” 毕竟二人同朝为官多年,沈志彬也是个不轻易得罪人的,褚登科也愿意在这个时候卖他一个人情。 沈志彬果然眼前一亮,忙道:“褚兄请讲。” 褚登科向前俯低了身子,压了压声音道:“事到如今,若是沈兄舍得弃车保帅,或许沈家和沈兄还能得以保全……” 弃车保帅,这意思……将沈景煦推出去? 沈志彬的心狂跳起来,又重重一沉。 “那他……会怎么样?” 毕竟是自己养了多年的孩子,沈志彬也做不到真就冷下心肠来不管不问。 褚登科拍了拍他的肩膀。 “沈兄放心,性命无忧,至多是,没了前程。他家中不是营商吗,就让他日后本本分分,做个商人,也是好事。” 只要沈景煦弃考了,事情到不了皇上面前,殿试那一关还没过,此前发生的这一切自然也就可以大事化小。 这样,对沈志彬好,对沈家好,对礼部好,对褚登科,也好。 至于沈景煦,谁叫他出身不好呢?就这么认了吧。 然而没几日,朝中却又出了一桩贪腐的大案。 满朝上下被牵涉进去的官员不在少数,皇帝震怒之余下令彻查,除此案件之外的一应事宜皆往后搁置,自然也包括了殿试。 因为殿试本就没有个固定的时间规定,故而也没人说什么。 褚登科原本想要趁早将头顶那柄利剑斩断的打算也因为这道口谕而搁浅。 这么一耽搁,就到了沈若初的生辰。 第一百零九章 善举 不同于以往任何一个生辰,沈若初的十四岁生辰是在忧心忡忡中度过的。 尽管城中这时候有关洪灾的消息已经传开了,她却不知道城中的百姓做了多少防备。 一早去给府中几位长辈请了安,照例又被塞了一堆银票礼物之后,陪着沈老夫人吃了个早点,又寻了个由头推脱了老夫人留她在院里用午膳的邀请之后,沈若初又带着知秋出了门。 知秋知道她心中所虑,一路走着便一面同她介绍着途径之处的变化。 “这家原本是没有门槛的,您看这门槛是新加的,还加了这么老高,怕是人得掂着裙角才过得去。” “这户院子里的那堵墙我早就看着心惊了,那歪的,一仿佛一个手指就能给它推倒了,这不前几日总算给它拆了!” “那儿原来有个大坑,年年雨季都有人摔进去,但也大多没什么事,最多就是落汤鸡一样爬出来,这不要发水的消息一传出来,也不知道是谁就给填上了……” 沈若初看着原本话并不多的知秋乐此不疲地给自己讲述着这些,明白她就是为了安抚自己,让自己知道,那个梦会帮到他人。 “知秋,你相信我?” 沈若初觉得,换一个人都一定会觉得自己的说法太过荒谬的。 知秋用力点头。 “我记得我娘说过,有些人是有灵性的,这些人,哪怕是混在人堆中都能一眼分得出来,小姐就是这种人,因此小姐的话一定不是危言耸听。” 沈若初微微一怔。 她有灵性吗? 可是前世的时候,似乎所有人都认为,她是个再蠢笨粗糙不过的胖子而已。 “我们去云蚌河看看吧。” 云蚌河地处城周,最易被疏忽,但那里又有个常年香火旺盛的空象寺,前往上香的的多为老弱妇孺,万一云蚌河出了事,空象寺受灾的可能最大。 沈若初记得前世空象寺里不少香客便是被洪水困住,活活困死在里面的。 知秋去寻马车的空当,沈若初又沿街查看了几户民宅,发现院墙外果真有翻修加固的痕迹,心中顿时欣慰了不少。 “沈姑娘?” 身后一个突兀的声音响起,沈若初还没回头面上已经先爬上了一抹无措。 又是陆逾白。 她很奇怪,难道这位世子平日里就不需要在书院寒窗苦读的? 不过想想也是,他这样的身份,即便大字不识一个,也早已注定了从出生起便是泼天的富贵缠身了。 “禹世子,好巧,又见面了!” 沈若初转过身来,笑得多少有几分虚情假意。 “不巧不巧,这可不是巧合。我今日纯粹是陪了朋友去为你庆贺,结果你却不在。” 沈若初心中奇怪,“陪朋友?哪位朋友?” 陆逾白挠了挠,似乎没想到沈若初会刨根问底。 “是……陆晏,还有你那个好朋友,国公府温小姐。” 沈若初听说温念璃也去了,不由有些内疚。 “我没想到念璃会去,我今日恰巧有些私事要办,所以……” 陆逾白对沈若初所说的私事似乎很感兴趣,见她没把话说完,便主动把话接了过去。 “无妨,我方才已经替沈姑娘约过了温二小姐,今晚就在望江楼,你做东,请我们几个好好喝个酒就算是致歉了。对了,我把你哥也叫上了。” 沈若初:“……”我还能说啥? 这人可真不把自己当外人。 见沈若初似乎想拒绝,陆逾白又紧忙道:“我把你哥也约上了。这家伙再学都要学傻了!他本来给你备了礼物让我捎给你的,我寻思还是当面给显诚意。” 或许是被他这句话打动了,沈若初眼底的抗拒变成了犹豫,最终答应下来。 毕竟她也许久没见过沈景煦了。 “如此,那若初便先谢过世子赏脸了。” 说完,沈若初打算先行告辞,却再度被陆逾白拦住了。 “我方才听知秋姑娘说,二位要去空象寺?” 沈若初:“……” 还有你不知道的事么? “刚好,我也正要去空象寺点盏灯,能否借坐一下姑娘的马车?” 沈若初再度瞠目结舌。 堂堂聿亲王府,连辆马车都出不起了? “若非姑娘今日主仆二人结伴而行,我定不会提出这样冒昧的请求污了姑娘清名。这样,我来为姑娘赶车,不进车厢如何?” 这时,知秋已经找好了马车,带着车过来了。 沈若初心中暗暗腹诽。 让聿亲王世子为自己赶车,纵然我不想要命了,也要考虑考虑身边人吧。 “世子言重了,请吧。” 空象寺中依然如一年多前沈若初来的时候一样,依然是人头攒动络绎不绝。 “这儿的香火一年四季都很旺盛。” 陆逾白下了马车,简单介绍了一句后便轻车熟路地朝着寺院一侧的偏殿中去了,看起来倒真像是常来的。 沈若初则是留在寺院中四处查看着院墙的牢固程度。 当她发现空象寺周遭皆没有加固加高的痕迹时,不由得有些担心。 “小师父,”她拦住一名路过的小僧,问道:“近日城中四处流传,说是不日将有洪暴,贵寺可有听闻消息?怎不见寺中院墙加固门槛加高?” 小僧双手合十念了一声佛号后道:“多谢施主挂怀,这消息半个月前便有施主告知了,只是鄙寺主持说我们修习佛法之人,理应顺应天命,若是天命如此,我们却强行违逆,只会令泄了天机之人背负多一层罪责。” 泄露天机要背负罪责? 知秋心底一颤,怔怔望向沈若初。 沈若初却没看见一般,仍旧对那小师父道:“倘若那泄露天机之人已然承担了罪责,却未救下想救之人,贵寺所为岂不令她白白受了苦?何况,若真有天机,那这泄露天机之人便也是天命的一环,贵寺主持如此执拗,岂非也是违背了出家人诸相皆空的本意?” 小和尚原本云淡风轻的神色,竟然因为沈若初的这几句话而有了崩裂。 沈若初也不多言, 说完便带着知秋离开了。 她这一世的命本来就是白赚来的,若是不用它来为这满院子的男女老少做些什么,连沈若初自己都觉得,对不起这条命。 在寺院门口等了不多时,陆逾白便出来了。 奇怪的是,此时的陆逾白面上竟然有几分与平日完全不同的肃杀之感。 第一百一十章 欢聚 回程的车上,向来话多的陆逾白一路都在沉默着。 沈若初终究是没忍心,看在自己欠他那么多次人情的份上,主动开了口。 “世子方才在空象寺是为家人祈福?” 陆逾白垂了垂眼眸,道:“为我母亲点了盏长明灯——她已然离世多年了。” 沈若初大为震惊。 她一直以为陆逾白是聿亲王妃所生,是王府嫡子。 否则又怎么可能成为承袭王位的世子? 可聿亲王妃如今仍然健在,陆逾白却说他的母亲已经离世多年,那他就不会是王府嫡子。 聿亲王府怎么会让一个庶子做了世子的呢?还是说,这件事另有别的隐情? “抱歉,我不知道...” 陆逾白一笑,“不知者无罪,既然如此,姑娘又何必抱歉?” 他的原意是陪着沈若初走这一遭,并没想让自己的情绪影响到她,却不想跪在那盏灯前时,前尘往事还是冲散了他的心志。 “姑娘生于这春日盛景中,无怪有这般花容月貌。” 想到今日是沈若初的生辰,陆逾白调整了情绪,露出常年不变的笑脸来。 沈若初被他说得有些赧然,便转过头去掀开帘子朝车外看去。 眼下仍旧是春光明媚,看不出半点灾难来临前的样子,沈若初便只能在心中祈祷那灾难到来时,能缓一点,再缓一点,给这艰难求生的民众一丝喘息的时间。 蓦地,一个五大三粗的身影撞进了沈若初的视线。 几分似曾相识的感觉引着她多看了那人几眼,在看到那人醉醺醺的模样时,她忽然记了起来。 这不就是一年前她在云蚌河边救下江枫时,那个险些将江枫撞进了河里去的那个中年男人吗? 马车行得很快,那男子又在人群中穿梭着,只一会儿沈若初便看不见他的影子了。 不甘心地探探身子,却是一无所获,到底有几分遗憾。 陆逾白察觉了她的异常,道:“姑娘可是看见什么稀罕的景致了?” 沈若初回过身来,笑笑。 “没事,我认错人了。” 一回到隐月阁,沈若初便拿出了笔墨,在纸上描绘起来。 半个时辰后,一个胡子拉碴双眼无神的中年男子肖像跃然纸上。 知秋凑过去仔细端详了一阵,凝眉道:“小姐,我怎么瞅着这人有些眼熟?” 沈若初笑而不语,转身丢下笔墨静了手去躺着了。 半睡半醒之间,她听到知秋忽然发出的一声惊叹。 “这不就是河边那个醉鬼吗?” 入夜,望江楼。 作为安京城中最有名气的酒楼,望江楼一共分了三层。 一楼是散客区,二楼是包厢,三楼则是寻常有钱人花银子都上不去的地方,接待的大都是朝中的达官贵族们。 这个问题对于沈若初来说显然不存在,有聿亲王世子出面,凭他是什么样的贵地,也得留出一席之地来。 聿亲王便是在望江楼的三层替沈若初包下了一个最大的厢房。 这房间除了正门外,还有一个小门,从这小门出去便可直达望江楼的顶楼平台。 从这平台看过去,便可将大半个安京城的景致尽收眼底。 沈若初一进厢房,便看见了早早等在那里的沈景煦和温念璃二人。 看见较之前清减了不少的沈景煦,她的眼睛有些微微泛红。 沈景煦走到她面前抬起手,原本似乎要抚上她的肩膀的,却不知为何,又抬了抬手,在她的头顶轻轻揉了一揉。 “傻丫头,今日可是你的生辰,要高高兴兴的。” 沈若初吸了吸鼻子,用力点点头,“嗯,哥哥你还好吗?” 沈景煦的笑容一如既往地温柔,“我挺好的,你不要担心我,只是最近书院学子多了不少,课业繁重,我就暂时先住在书院了。家里...你多照应。” 沈若初明知道他说的是借口,还是点头答应了下来。 “你放心吧,家里一切都好,祖母身体安康,我也很好。哥哥,听说不几日就要殿试了,你准备得如何了?” 不待沈景煦回答,沈若初又抢道:“我相信哥哥即便是不再特意准备,也定然会高中的!我等着哥哥的好消息,到时候哥哥巡街时我定要去道旁为哥哥喝彩的!” 巡街是新科三甲才有的殊荣,沈若初这是笃定了沈景煦必然能名列前茅夺得圣上青睐。 沈景煦越发笑开了一些,眉目间的清冷也散去不少。 此时的兄妹二人,都还不知道褚登科与沈志彬之间达成的约定,也不知道沈景煦的前途就在二人的短短几句对话之间便被决定了。 温念璃看着这兄妹二人说笑的模样,眼角也划出一抹欣色。 这时,包房的门打开了,陆逾白和陆晏从外面走了进来,陆晏的身边,还有另一个人。 是明珠公主。 看见屋内的人,陆逾白英挺的眉毛不自觉地挑了起来,薄唇勾起一个好看的弧度。 在场的人里,除了沈景煦之外,其他人都已认得明珠公主,见到她自然纷纷行礼。 沈景煦行礼之后,便为陆晚和沈若初介绍了各自的身份。 陆晚目光在沈景煦身上多停留了片刻,笑道:“原来这位便是此次会试中名列榜首的沈公子!” 沈景煦不卑不亢,朝着陆晚行了一礼,道:“草民见过公主!多谢公主谬赞!” 陆晚的眼睛再度弯成月牙形,道:“还自称草民呢,很快就不是了!” 看得出来,这位明珠公主对于沈景煦这样的青年才俊也是十分看好的。 或许是因着陆晚此前的援手以及今日她对沈景煦的态度又十分欣赏,沈若初对她的好感直线上升。 或许真像陆逾白说的,这位明珠公主的性子是值得一交的。 这位明珠公主两次见面都十分可亲,哪里像传说中那般跋扈嚣张了?传言未必可信呐。 就坐时,沈若初和陆晚、温念璃挨着,她的另一侧便依次是沈景煦和陆逾白陆晏三人。 望江楼的美酒佳肴果然名不虚传,而这第三层尤以服务为胜,鱼贯而入为几人上菜送酒的,皆是衣着清凉神态妩媚的绮丽女子,举手投足间万般风情尽在其中,硬生生将几名未出阁女子看得又是惊艳又是自卑。 好在这些女子行事有度,真正做到了妖娆而不风骚,很懂得在食客味蕾大开的时候便功成身退,只将这一桌美食留给客人。 第一百一十一章 出了什么变故? 几个人正围着平台上一方圆桌,就着酒楼侍女端上来的小菜点心三三两两对饮的时候,忽然觉得周围的天空猛然一亮,瞬时如白昼一般,每个人脸上的惊诧都看得清楚了。 “是烟火!” 温念璃最先惊叫出来。 这个时候,怎么会有烟火? 往常不都是元辰节或是上元节的时候,宫里才会放的? 没容几人细想,不远处的天边已然腾空升起一道又一道的绚丽来,五彩斑斓的烟火在最高处骤然绽放开来,又渐渐散落,将惊鸿一瞥的美好留在世人眼中。 黄的、红的、绿的... 如花、如星、更如人生... 几人不约而同起身,来到了平台边上,遥望着那不断上升又迅即坠落的绚烂。 忽明忽暗的烟火将每个人面上的表情照得分明,兴奋、好奇、激动、喜悦... 陆逾白的目光却停留在一个人的脸上,看着她翘起的嘴角却像是若有所思的模样,他心头像是忽然被谁撒入了一把蜜糖一样,隐约有甜丝丝的感觉。 还没来得及收回目光,沈若初便似有所感应一般回头看向了他。 陆逾白隔着两三个人,看到她对自己微微启唇。 “谢谢你。” 他看得清楚,她无声的口语。 原来,她一眼便猜到了这不是巧合,而是自己为她备下的生辰礼。 陆逾白回应沈若初的,是一个看起来十分有君子风范的颔首微笑。 这笑容若是被他往常一道花天酒地的那些狐朋狗友们看到,只怕都要觉得惊悚。 再回头看向那些明灭交替的烟火时,沈若初忽然觉得,今年这个生辰,少了那两粒老鼠屎,还是挺惬意的。 倘若,没有前世那个与灾难有关的记忆的话。 当夜酒喝得多了些,沈若初连自己是怎么回到沈府的都不大记得了。 一觉醒来,头还有些昏昏沉沉的。 听到动静进来的惜夏忙绞了帕子拿给沈若初擦脸。 “我的小姐啊,你昨日怎么喝了那么多?回来的时候人都认错了。得亏是夫人已经歇下了,门房又得了少爷的赏钱,倒不会到老爷夫人那里碎嘴,要是万一...” “我昨日怎么回来的?” 沈若初头晕得厉害,也没心思听惜夏絮叨。 惜夏忙就住了口,答道:“小姐是跟少爷一起回来的啊,您不是让知秋先回来了嘛,少爷应是担心小姐,昨日便陪着一起回来了。说起来,小姐喝这个酒也是好事,至少少爷肯回府了,老爷知道了一定很高兴,说不定还要夸小姐呢!” 沈若初将帕子往下拽拽,盖住了眼睛。 “你一会儿带着冬月过去看看哥哥如何了。” 昨日在平台上沈景煦和陆逾白没少交杯换盏,他向来不胜酒力,怕是这会儿酒劲还没过来。 寇氏自沈景煦十二三岁时起,就没在他院子里放过年轻机灵的丫鬟,只有几个小厮和婆子。 她当时口口声声是为沈景煦好,担心他起了旁的心思影响课业,如今沈若初才知道她不过是担心有丫鬟心思不正爬了沈景煦的床,让她的亲生女儿江落雪日后受了委屈罢了。 难怪前一世沈景煦自成亲之后,尽管江落雪未能生下一儿半女却始终不曾纳妾收房,这其中固然有沈景煦自己洁身自好的原因,但寇氏在这其中的作用也定然不可小觑。 就那几个人,沈若初实在他们担心照顾不好哥哥。 惜夏答应着,替沈若初又换了一条帕子搭上,才出门去了。 不多时人却又慌慌张张地进了门来,道:“小姐,不好了,少爷他出事了!” 浑身的酒意在一瞬间从头顶急速地消散退下,沈若初猛然清醒过来倏地坐起。 “什么事?哥哥怎么了?” “听门房说,礼部一早便传来了消息,说是三日后便要举行殿试了。这是多好的事啊!可少爷方才被老爷叫到了书房,二人不知说了什么,少爷顶撞了老爷,老爷气得在书房发了大火还砸了东西,少爷回院子收拾了些自己的东西就离开了,走之前还将身上的银子和贵重物品全都留在了房中,只穿着他在书院的一袭青衫离开了!” 沈若初原本就白的脸更白了,心头已经不是突突地跳,而是咚咚地撞了。 哥哥此前离开时都未曾有此举动,眼下这是要跟沈家彻底脱离关系了? 可是,按照沈志彬的性子,这事不该发生,也不能发生啊! 沈志彬原本就重视香火传承,整个府中他唯一肯费些心思的也就只有这个儿子。 也正是因此,即便在知道了沈景煦并非是沈家的孩子之后,他都舍不得就这么将沈景煦还回去。 如今,沈景煦又在会试中取得了这样的好成绩,出人头地指日可待,沈志彬怎么会选择在这样的时候和他决裂? 这其中,一定有什么她不知道的隐情。 “小姐,会不会是因为少爷担心殿试时发挥不好,或是准备得不足,才和老爷起了争执?” 对于惜夏的说法,沈若初想都不用想就知道不可能。 她自己的哥哥是什么样子的,她会不知道吗? 别说沈景煦近来日日在书院苦读,即便是他如今只剩玩乐了,也不至于要到担心名落孙山而发了脾性的程度。 “惜夏,我们去书院,我要去找哥哥。” 她一定要弄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就连在知道了他的身世之后,都没有发生过的争执翻脸,在他会试大捷之后,却发生了? “可是小姐,外面正下着雨呢,不如等雨停了再去吧...” 惜夏犹犹豫豫道。 沈若初心一沉,扑到窗口。 果然,院子里的地上已经是湿漉漉的一层,仍在春夏交接的雨,不大,却也不小,若是就这么淋着走一圈回来衣裳也是要湿透的。 这种雨多半不会下长,有个一个时辰也就足够了。 惜夏算着,一个时辰,小姐还能歇上一歇,吃点东西。 可沈若初却将杯子一掀,起身下了床。 “这雨怕是不会停了,趁着雨还不大,快走吧!” 惜夏眼看着沈若初早点也不吃了,只得从桌上抓起一块芙蓉糕塞给她,一面匆忙地撑开了伞跟了出去。 第一百一十二章 兄妹情断 沈景煦就读的极目书院在安京城郊,便是坐马车也要大半个时辰才能走到。 沈若初赶到书院的时候,已经将近晌午了。 雨看着小了些,可天色却仍旧是阴沉灰暗的。 到了书院门口,沈若初随意拦住一名在雨中奔走的学生打听了一下,便知道了沈景煦的住处所在。 不想敲了半天门,却不见门开。 隔壁的一个年长些的先生出来,道:“景煦昨日离了书院到这会儿还没回来,二位若是找他怕是要再等等。” 一面说着,这先生的目光一面在二人身上打量着,似乎在猜测着她和沈景煦的关系。 沈若初礼貌地道了谢后,转身便走。 想来自己那个傻哥哥是将所有身外之物都留在了沈家,连雇一辆马车的钱都没留下,故而只能走回书院来了! 想到这里,她不禁有些暗恼自己方才急着赶路,竟把这一茬给忘了。 “照原路返回,路上慢着些,我想找个人。” 惜夏额外多给了赶车的马夫一块碎银,马夫便笑呵呵地将车赶得又慢又平稳。 一直往回走了快一半的路,沈若初才终于从车窗里看见了一个禹禹独行的身影。 这时候外面的雨已经又大起来了,比沈若初刚睡醒时还要大。 沈景煦全身上下都是湿淋淋的,像是刚从池塘里被人捞上来的一样,头发上还往下淌着水。 凉风一刮,那冷是渗进骨头里去的。 可沈景煦的面上却看不出丝毫的畏缩,仿佛这天地间的风雨寒暑,与他都无关一样,就那么挺直着背,傲然朝前走着。 沈若初只看了一眼,眼眶便红了。 “停车,停车!” 沈若初不待车停稳,不待惜夏把伞撑起来,便匆匆忙忙地跳下了车,冲到了沈景煦的面前。 沈景煦被忽然拦在眼前的人惊了一下,看清是沈若初时,他的眉头皱了起来。 “这么大的雨,你来干什么?快上车去!” 一面说着,他的手已经挡在了沈若初的头上,试图替她遮挡着风雨。 可又怎么遮得住呢? 好在惜夏很快赶到,将伞遮在沈若初头上的同时,递给沈景煦一把伞。 “少爷,外面雨大,咱们先上车吧。” 惜夏心疼沈景煦,更心疼自家小姐。 沈若初的身上,只穿了一件春日里的百褶如意月裙,薄薄一层此刻浸了水已然湿透,便是不说话也能看出她冻得唇色有些发白。 沈景煦有些犹豫,但一抬眼看见沈若初的脸色,便当即点了头,随着二人上了马车。 “哥哥为何不告而别?” 沈若初上了车,看着沈景煦好半晌才算是从方才冻透了的苍白中恢复了一些,终于没忍住开口问道。 沈景煦苦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小姐,咱们这会儿是去哪儿?”马车外,戴着斗笠的车夫回头道:“这雨下得可是越发大了。” “还去方才的书院。” 沈若初打算还是先把沈景煦送回去再说。 “父亲,沈大人让我放弃殿试,并到礼部认下身份造假一事。” 沈若初震惊了。 她怎么也没想到,今日他们二人的争吵竟是为了这么大的事。 沈志彬对于沈景煦的成绩有多看重,沈若初是知道的,他一心等着沈景煦继他之后再次将沈家发扬光大,为此甚至都可以接受他不是自己亲生子的事实。 可如今,却为何忽然要沈景煦放弃? 甚至,还要让他主动去承认自己的身份? 那不就意味着,沈家已经放弃了他? 看出了她的疑惑,沈景煦低下了头。 “有人到礼部举告了,这是礼部尚书的主意,弃车保帅。唯有这样,才能保沈府无恙。” 沈若初的心直直坠入谷底,又愤怒地燃烧了起来。 凭什么? 被人为掉包换了身份不是他的错,被人欺骗着养在别家与亲身父母骨肉分离不是他的错,瞒报这一切想要保住沈府门面也不是他的选择! 可凭什么这一切的后果要让他来承担? 沈若初的怒气毫不掩饰,这寒风冷雨天里,都将沈景煦灼得心头发热。 “你不能听他的,殿试一定要去!真有什么后果,就让该担的人,一起担着!” 沈景煦寒窗苦读了十余年,才唤来了今日的一朝成名,若是他就此放弃了,此后一生,便再无机会入仕,此生只能做个籍籍无名的白丁。 沈景煦无心权势,可他却有一腔治世报国之心,也有这样的才能! 就因为寇氏和沈志彬那些自私阴暗的小心思,就要把他毁掉,凭什么? 沈景煦静静地看着沈若初,看了许久,才忽然开口道:“若初,我已经不是你哥哥了。” 沈若初惊叫一声,“哥哥,你在说什么?沈府是沈府,我是我,难不成因为他们的所作所为,你连我都不认了?” 沈景煦自然舍不得不认,他这十几年来唯一被真心待过的,大抵也只有这个妹妹了。 可,如今他却已经是背负了一个弥天大罪的人了。 按照沈志彬的说法,他不会被治罪,至多就是取消成绩永不录用罢了,按理也牵连不到她。 然而罪人终归是罪人,即便只是名声坏了,也断不能让这喷溅起来的污渍,沾染到她。 “不要再为我思虑了,我的路,得自己走。” 沈景煦压下眼底翻涌的情绪道:“这些日子我在书院教教书,写写字,也很好。” 沈若初的脸上并没有雨水,可还是湿了。 起初,在沈家最不受宠的人是她; 给她温暖和真心的人是他; 现在,让她好好待在沈家,自己却离开了的人也是他。 她明明知道他是在保护她,却还是不受控制地觉得委屈。 也许那份委屈,也有替他的。 雨下得急,车夫将马赶得飞快,不一会儿功夫便又回到了书院。 “二位姑娘,你们若是此刻不回城,小老便不能等你们了,这雨下得太大,怕是一会儿不好走了!” 沈若初原本要下车同沈景煦再说会儿话的,车夫这么说,沈景煦便十分坚决地拦住了她。 “你们快些回去,这地方都是男子,以后就不要来了。” 他接了惜夏递来的伞,下了车。 沈若初眼睁睁地看着他走远,心底的不甘不愿和不舍一头涌上来,狠狠地搅动着她的心。 她不能,什么都不做! 可她,又能做些什么? 第一百一十三章 天灾 回城的途中,雨下的越发大了,马车在风雨泥泞里一路狂奔,总算是赶在地上积水漫起来之前将人送到了家。 沈若初到了沈府门前的时候还特意叮嘱了惜夏多给了那车夫一块碎银子。 这样的大雨天,若不是乘了他的车,她们两个是无论如何也拦不到车的。 一回到院里,孔妈妈跟知秋便慌张地迎了出来。 “小姐这是去了哪儿,怎么会淋成了这副模样?怎么惜夏跟着也不知道下雨了劝着小姐早点儿回来……” 孔妈妈一面唠叨着,一面给沈若初拿出了一套干净的里衣。 “小姐快把衣服换下来,躲进被子里好好捂着,我这就去给你煮完姜汤来,可不敢等到风寒发了才想起来吃药。” 另一边儿,知秋也张罗着催促着惜夏去换了衣服。 眼看着沈若初换了一身白色的里衣钻进了被窝,脸上的神色却仍旧跟在风霜里一样发白,知秋赶忙先从桌上倒了杯热茶捧了过来。 “小姐这是怎么了,一大早就出去了,可是昨日出了什么事?” 知秋想到前一夜,沈若初在望江酒楼时,让自己先回来了,若真是她出了什么事,自己怕是百死难赎了。 看来今后她无论如何是不能再这么撇下小姐了。 “知秋,那洪灾怕是要来了。” 沈若初抬眼望着知秋,两汪秋水般的双瞳中竟隐约透出一丝恐惧来。 知秋忽然没有来由地,打了个冷战。 说来也是怪,往年春末初夏的时候可不会下这么大的雨,要说这场雨没点儿诡异在里头,谁信呢? 偏偏她们家小姐还早早地预料到了这场反常有妖的雨! “小姐且放宽了心,不妨事的……”知秋试图开口宽慰沈若初,却蓦然发现自己也有词穷的时候。 沈若初担心的,是这安京城中的万千百姓,是那一条条鲜活的生命。 她这三言两语的安慰,真的有用? 这场雨,就如沈若初记忆里的那样,接连下了好几日,且越下越大,丝毫没有要停歇的迹象。 因着这场毫无预兆并汹涌成灾的暴雨,宫中那位闭了朝。 文武百官有紧急奏报者,可直接入宫面圣。 殿试,自然也再次无限期地向后延误了。 哪怕是在往年的夏季,安京城中也从来没有过这么多的水。 河中的水不断上涨着,最终漫出了河道,涌上了街巷。 由于势头迅猛,一些个在街头游走的人来不及躲避,直接被汹涌的洪水冲走,卷进了河道中暗渠里,在挣扎无助中丢了性命。 但好在是先前城中关于洪灾的传言早早地就起来了,许多百姓提早做了防范,在第一场雨下来的时候就起了戒心,减少了出门上街的频率,故而这场雨中被卷进河里溺毙的百姓,比着沈若初上一世记忆里的已经少了许多。 不光如此,城中也鲜少听说谁家的房屋被洪水冲塌了砸死了人的消息,想来也是提前做了准备加固了房屋所致。 空象寺在云蚌河最初发水的时候被围困住了,好在因寺周提前做了防范加固,又在雨势渐大的时候提早闭寺谢客,故而并无香客被围困在内,寺中的僧人后被解救转移走,无一人伤亡。想来沈若初那日的话,还是起了作用。 沈若初得到这些消息的时候,屋檐前的水帘仍旧稳稳地挂着。 “小姐,您的那个梦不知救了多少人的性命,现下百姓们都在传说是有一位晴雨仙子为了解救他们使其免遭苦难而提前示警了,家家都要供奉这位仙子呢!” 知秋说起这事来,心里满满的自豪。 那日她去寻那些叫花子散播消息的时候,是戴了帷帽去的,因此那些人只知道她是位姑娘,却不知道她的身份。 一想到自己也参与了救下这么多人的活动中,知秋便觉得,自己真是三生有幸跟对了人。 最关键的是,小姐这事就只告诉了她,连惜夏都没说呢! 沈若初看着知秋脸上的喜色,心头的忧虑却并未减轻多少。 洪水还有几天才要过去。 而最可怕的,是这洪水之后的瘟疫。 那才是最要人命的! “医馆里的药材,囤得怎么样了?” 沈若初知道,这安京城里,有些头脑的药行医馆都已经猜到了这洪灾之后的瘟疫,好些个药材已经在暗戳戳地涨价了。 知秋信心满满:“小姐放心,咱们囤的药材足够用了,那些个黑心的东西想赚这个丧良心财,怕是不能了!” 知秋虽说得十足把握,可沈若初心头的阴霾却并没有因为她的胸有成竹而减轻几分。 这丫头不过十来岁的年纪,哪里经过什么真正的天灾,只怕眼下她还只当这不过是一场大了些的风雨重了些的风寒罢了吧。 沈若初的担心并不多余。 这场雨下得,比她印象中更大,更久。 陆陆续续开始有人员伤亡的消息从京兆府报上来,而沈志彬所在的工部也不得闲,河道的疏通河堤的加固等京中防汛事务大小问题都要由工部负责,都水清吏司的人悉数出动每日早出晚归却仍是远远填补不上各处窟窿出现的速度。 沈志彬起先是早出晚归,到了后来干脆直接住在了工部,偶尔回来一趟,也是胡子拉碴神色憔悴,整个人像是一下子衰老了几岁。 沈若初听着一个接一个的消息传来,心急如焚却又帮不上什么忙。 好在雨在持续下了七八日之后,终于放晴了。 然而这时京中受灾的百姓却已达两三成之多。 除却被洪水冲走失踪的、跌入坑中殒命的、房屋建筑垮塌遇难的,还有许多尽管还生存着,却已陷入了另一重危机。 京郊的农田大多被毁损,城中的粮食很快便断了供,物价飞涨,许多原本家中就存粮不多的人家更是陷入了青黄不接的窘境。 尽管户部已第一时间从周边州县调拨了粮食过来,但毕竟远水不解近渴,且周边郡县也有不少同样受灾的,能调拨过来的本就有限,途径那些受灾区域时又极有可能被沿途拦截下来,故而运送过程十分艰难缓慢,怕是真要等到这些粮送到,京中要先饿死一批人了。 好在,沈若初在有限的能力里,提早做了一些准备。 也是到了这时候,惜夏才终于意识到不对了。 第一百一十四章 赚灾难钱?丧良心! 早在一两个月前,小姐便命她开始囤购粮食了,她早就知道,安京城要遭这一场天灾? 可那时候的安京城风和雨顺百姓安康,没有丝毫要出事的迹象啊。 沈若初顾不得和惜夏解释那么多。 那些眼见天灾便准备一抹脸出来发灾难财的米铺粮行,仗着奇货可居,粮食是一天一个价的往上翻涨,今日买一斗米的价格明日可能只能买五升,再过一日可能就只能买一两升,再过几日可能连一升都买不到。 城中的百姓已经陆陆续续有买不上米的开始出门乞讨甚至抢劫的了。 沈若初翻看了一下惜夏送来的货单账簿,沉声道:“咱们的商行,该开张了。” 整个安京城中,没有被水淹过的铺子不多,没被水淹过的米更不多。 早在惜夏开始囤积粮食时,沈若初便命她在城西地势最高处租赁下了几处宅院用作仓库,又在购置的粮食下用木材将地垫高,底下铺满了生石灰,周围又堆放了足量的沙袋。 她名下所有商行里储存的粮食,也都是用这种法子保存的。 故而一直到雨停时,惜夏所购置的那些粮食还都是完好无损没有受一点潮。 自开始降雨后,那些商行便都在沈若初的示意下关了门。 惜夏一直在等,等着沈若初说可以重新开张的那一日。如今终于等到了。 清晨,一位满面菜色的大婶看着自己手中牵着的饥肠辘辘的小孙女,终于咬了咬牙,将自己压箱底的一对碧玉镯子拿了出来。 那是她出嫁时,祖母从手上摘下来塞给她的,祖母的祖上也算是书香世家,是曾有些家底的,只是后来落魄了而已。 这镯子她原本想留给自家小孙女,待她出嫁时,也将镯子套在她的手腕上,也细细地跟她讲一讲,自己年少时见过的那些辉煌,让她的眼中能亮上一亮,让她的脊背也能再挺直一些。 看,我们家祖上也是有些底蕴的! 可如今不成了,她的小孙女,连性命都快要留不住了。 一连三四日清汤寡水地喝下去,小孙女饿得说话都有气无力了,却还要可怜巴巴地趴在她的腿边冲她露出猫一样的小脸道:“奶奶,我不饿。” 大人是怎么都能熬下去的,可孩子不行。 眼看着这孩子从跑不动到坐起来都需要费些力气了,大婶终于再也忍不住了。 祖传的东西再重要,终究也没有自己子孙后辈的命珍贵。 即便知道如今就连安京城中的当铺也都趁火打劫地将当银一降再降,她也不得不赔个底儿掉地,一步三回头地把这一对在好光景里能当上三四十两银子的镯子当了区区十两银子。 搁往常,这十两银子要换成大米,能买上百石米了,够他们全家吃好几年的。 可如今,这米价一涨再涨,她手里这点银子,至多也就换个三五石米。 但即便如此,她也认了。 这年月,只要能保住一家老小的性命,哪里还顾得了这许多呢? 可是等大婶兴冲冲地拎着米袋子跑到城中最大的钱氏米行门口时,看见的却是米行掌柜正仰着朝天的鼻孔将那写着米价的牌子取下,更换了一块新的—— 米价又翻了一翻,如今十两银子,只能买到两石米了。 大婶两眼一黑,急冲冲笨上前去抓住胖掌柜:“掌柜的行行好,你这牌子还没挂上去,就按原价买给我些米吧!” 她男人跟儿子已经在来运粮的路上了啊! 那胖掌柜用力一甩手,大婶险些跌翻。 “这米如今就是这个价格,你爱买不买,不买滚蛋!” 如今整个安京城都指望着他们的米救命呢,只要他还有米,那些达官贵人们都要正抢着把银子送到他面前来,提点儿价又算什么? 他这里只要一涨,不出一个时辰,全安京城的米价就都涨上去了,这是他们之间约定俗成的默契,也是大家一起发财的利益所驱。 大婶张着嘴巴,想嚎,却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就像常年浸泡在水中的鱼,早已流不出眼泪一样。 许久,她终于咧了咧嘴,露出一个无声的苦笑。 罢了,涨价就涨价吧,活命重要。 她再度朝那胖子走过去,却忽然被一股什么力量猛然地冲开了,大婶没站稳,摔倒在了地上。 果然人倒霉起来,连喝口凉水都会塞牙的! 大婶无声地爬起来,也没有要向撞到自己的人算账的意思依旧看着那胖掌柜走过去。 “大婶,你没事吧?大婶?” 一个声音在大婶耳边响起,可她充耳不闻。 “行了你别管了,你没看人都起来了,肯定没事,咱们快些去,万一一会儿那米没了怎么办?” 米? 如今再没有哪个字是比这个字更让大婶敏感的了。 “哪里有米?那里的米比钱氏的便宜吗?” 不然为什么所有人都争着抢着朝另一个方向跑而看都不看一眼昨日还炙手可热的钱氏粮行。 “你还不知道呢?城西那几家原本做别的营生的铺子突然开了张卖米,他们卖的米,是原价!发水前的米价!人家是济世救人来了!” 大婶脑子轰地一声,嗡嗡直响。 发水前的米价? 天老爷,她真不是在做梦吗? 那可是几十倍的差价啊! 要一直是这个价,她哪里还用得着把这对镯子当掉! 顾不得心疼,大婶扭动着身体迅速地挤进了人群中。 “哎,那谁,你过来,就按刚才你说那个价格,我给你!” 钱氏米行的胖掌柜一见大婶要走,又见眼前或者没有一个人来他的米铺问一句了,心中便有些慌了。 可这会儿大婶早就听不到他说话了,她迈动着那双缠过的三寸金莲,竟然跑得比谁都快。 看起来,果然人瘦了之后就身轻如燕了。这么饿了几天效果真是立竿见影! 好容易,跑到了城西那家“右刀”商行,大婶一眼看到排在门口的乌压压的人群时倒还不觉得有什么。 但一抬眼又看到商行门口一块写了字的牌子时,她的心猛地一沉。 什么济世救人,原来不过是一丘之貉而已! 第一百一十五章 右刀大侠 那钱氏米行,最初开始涨价的时候也是弄了一块这样的牌子挂在门口,后来那牌子是一换再换,直至如今的天价。 这新开的商行,别的没学会,这点儿倒是学会了。只是不知道,这块牌子已经换了几次,又还能在这里矗立多久。 但想着毕竟是刚开业,这里的米多多少少肯定是要比那边便宜些的,大婶便耐着性子排了下去。 一直到转了几个弯,来到了那商行大门的附近,大婶才中午看清了门旁边那招牌上的字。 “新米3文一升,陈米2文一升,朝廷赈灾粮抵达之前绝不涨价!特殊时期为保证供应,每人仅限购1石。” 3文一升,还是新米! 这就是在发洪水之前,钱氏米行3文的价格也难得给新米的!他们照常都会将陈米掺杂到新米里一起卖出去。 别说陈米,哪怕是发霉的米,比这个价格再贵一些都会被人哄抢的。 可这商行竟然就这么坦坦荡荡地将新米和陈米分开了明码标价地卖。 大婶的眼睛先是看呆了,再是渐渐地红了,最后便是大颗大颗地落下了泪来。 谁也看不出来她这是激动得了,还是心疼她那对镯子了。 除了以平价卖米外,右刀商行还拉起了两个粥棚,开始施粥。 粥棚外面也有牌子,说得很清楚,施粥的对象只有在右刀商行买不起米的家户,且施粥的米是陈米。 在这个周遭米价几十倍地上涨的特殊时期,若是还有人能忍住不来她这里买米的,那只能说明,这人是真的一分一文都没有了。 为防止有人便宜两头占,沈若初才出了这个告示。 若是想得那免费的粥喝,那就得舍去这么便宜的米,如此一来,家中即便饿不死,却也只能顿顿喝稀粥。 但凡家中稍有些积蓄的人,看在这在他们眼里已经是跌掉了底的米价上,也就不去贪那点儿便宜再去和真吃不上饭的人抢粥喝了。 城中东西南北各有一两家右刀商行的分行,这些商行的米恰恰都能供上所在区域百姓的日常所需,故而如此一来,原本城中几乎要发生暴乱的危机就这么被解决了。 一时间,百姓口中感恩戴德的人,除了那位晴雨仙子之外,又多了一位“右刀”大侠。 在这些百姓的心目中,这位能将商行名为右刀的幕后东家,定然曾经是一位行侠仗义持刀天涯的侠客,最后或许是落叶归根或许是寻到归宿后便在安京城中驻扎下来,开办了这几家商行。 待这场灾祸过去,这右刀商行便是全京城人的救命恩人,届时大家伙定然要将这商行捧成安京城中数一数二的商行,右刀大侠值得! 然而,这好容易得来的安稳宁静并没有持续几日,更大的灾难又来了。 城中开始陆续有人发病,先是腹泻呕吐,后是高热抽搐,继而就是长久的昏厥中丢了性命。 沈若初知道,最可怕的瘟疫终究还是来了。 没几日,城中便有不少的百姓陆陆续续地被这瘟疫夺了命。一具一具的尸首抬出去,城外的新坟如同春日野草般横生,棺材铺子里的棺材很快就不够用了,临时定制都跟不上逝者增多的速度。 因为这瘟疫的缘故,安京城的城门被关闭了,无论早晚,没有官府的批文,任何人都无法从城门出去。 被洪水冲淹、被饥饿吞噬、被瘟疫威胁...这些百姓心中的恐惧、愤怒和委屈在这时候达到了顶点。 “咱们房子被冲塌的时候,家人被卷走的时候,官府不来,忍饥挨饿的时候,无良粮商哄抬米价的时候,官府也不来,如今瘟疫来了,咱们想要逃命了,官府出现了,一出现就封死了城门,这是想要把我们都困死在这安京城内啊!” “反正横竖都是个死,乡亲们,咱们今儿个就跟他们拼了!” 几个身着灰袍的中年人,正对着一群簇拥着他们的百姓振臂高呼。 “对,说得对啊,咱们不能坐以待毙,咱今儿就去冲了他,出不出得去活不活得下,看命!” “对,看命!” “走,冲城门去!” 这些人气势汹汹地摩拳擦掌时,一个身着青色内侍服的人,面上露出一抹喜色,转身上了马车。 片刻之后,马车停在了大朔皇宫宫门外。 内侍摸出一块碎银给了车夫,下车后急匆匆直奔东明宫而去。 东明宫,当今怡王,皇上的八皇子陆廉所在。 “殿下,成了!” 这位名为自忠的内侍,是怡王陆廉的心腹。 “那些愚民,禁不住咱们找来的人三言两语一拨弄,便都一个个上了头,嗷嗷叫着往前扑着,要去冲城门呢!” 陆廉把玩着手中的玉扳指,露出满意的笑容。 如今奉命驻守城门的,是骁骑营的人,而骁骑营统领伍部,是宫中宁妃娘娘的娘家哥哥。 宁妃娘娘是谁? 他的九弟、当今睿王的生母。 故而,伍部的差事当得好,宁妃就会越发在皇上跟前得脸,而宁妃得脸,便是睿王得脸。 原本父皇对于他这位九弟便比对他重视得多,如今若是再让骁骑营得了势,睿王那边便是牢牢地把他压在脚下了。 也因此,一得知封城的消息,陆廉便安排了自忠去找人闹事。 事自然是闹得越大越好,这些人能冲开城门,将瘟疫传播出去,便是骁骑营办事不力,伍部轻则被训斥贬黜,重则被罢官下狱。 即便是没能冲开城门,只要这些百姓跟骁骑营的人发生了冲突,动上了手,最好能再死几个人,那原本就沸腾的民怨更是要沸反盈天了,那伍部一样落不着好果子吃。 而他,只需要躲在后面,静静地看好戏就够了。 “世子,不好了!” 福喜惊慌失措地闯了进来,“世子今日可有见着睿王殿下?城门那里出事了!” 陆逾白眉毛微微蹙了起来。 “殿下此刻不在,你说清楚些,城门出什么事了?” 福喜的嗓音都发了颤。 “就在方才,一大批百姓约着朝城门去了,说是朝廷要困死他们,把他们往绝路上逼,这会儿要去冲城门去了!” 陆逾白一向风轻云淡的脸上变了颜色。 冲城门,那是要死人的! “殿下就在外面,我去请!”陆逾白声音还没落下,人已经不见了。 一刻钟后,他来到了睿王的面前。 第一百一十六章 城门闹事 谁能想到,那位被沈若初以为是聿亲王府的庶子、芝兰玉树的谦谦君子陆晏,竟然就是宫中九皇子,当今睿王。 之所以让陆晏以宗室子弟的身份在书院求学,是因为陆晏自十三岁起便已将国子监的书读完了,并亲自跑到朔文帝的面前自请出宫求学,扬言要“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见识民生百态、体会人间滋味。” 朔文帝也不知怎么想的,竟答应了他的请求,还把他放在了聿亲王府。 为着陆晏的安全着想,身边只跟了一个看着内侍特征并不明显的福喜,平日里介绍他的时候对于其身份也只是含糊其辞地带了过去。 如此一来,宫外的人自然没几个知道他的身份。 陆晏放下手中的茶盅,目光在陆逾白脸上转一圈,“能让你这么急,看来不是小事。” 陆逾白端起他的茶,一口气饮了下去。 “城中百姓去城门口闹事去了,说是要冲城门!” 陆晏惊得持壶倒茶的手一歪,几滴茶水洒出来。 “昨日张贴告示的时候还没见这么大反应,怎么会突然这样?” 陆逾白压低了声音,“这事的确有些诡异。据说是有人挑头闹事。” 陆晏想了一想,一口气把刚倒满的茶水喝完,冷笑了一声:“看起来这事是冲着我舅父来的!” 说完,他站了起来,“走吧,咱们也去看看热闹。” 同时也要劝一劝舅父,千万不可将事情闹大。 陆逾白走出几步,却又忽然停了下来。 “我想,或许我们还可以再请去一个人。” 安京城东城门。 一群手持锄头镰刀铁锨的百姓站在城墙下,和盔甲加身严阵以待的一队士兵对峙着。 “昨日城中已张贴了告示,将封城的前因后果写得清清楚楚,封城,是为了更好地控制疫情,早日还我大朔的康泰!尔等如若一意孤行非要出城,那便是欺君犯上罪同谋逆!” 骁骑营统领伍部站在墙头,眼望着这一群义愤填膺的百姓,有些头疼。 这些都是皇城里的百姓,是他们骁骑营要护着的人,可眼下却成了他们要兵戈相向的人,这心里的滋味自然是不好受。 可再不好受,也得受着。 朝中既然颁布了封城的指令,那这城就一定要守住的,这些百姓若真要强行闯城门,他也不得不对他们动用武力了。 看着脚下那些闪烁着恐惧和迷茫的眼睛,伍部的心又软了几分。 “趁着眼下还没铸成大错,你们还是快些回家去吧。大家都是为了谋个生路,本将可以理解,只要你们不再有违逆之举,今日之事,便当没有发生过既往不咎,上头追究下来,无论是什么后果,由本将一力承担!” 从城中走到城门,一腔热血渐渐冷静下来后,人群中有些人动摇了。 眼前这些人,可都是训练有素的禁军啊,他们这些草莽之流,怎么会是对手。 而且,站在城墙上的那位将军所说,也是字字肺腑。 “看来咱们是冲不出去的,算了吧。” “是啊,那位将军看起来也是个好的,他说的话,也是为了咱们好。” 混在人群中的几个灰衣中年人急了,他们互相对视了一眼后,又开腔了。 “就这么算了?乡亲们,想想你们还在家中翘首以待的妻儿老小,这城门多关闭一日,他们被染上瘟疫的可能性就多一分,就算不为了我们自己,为了咱们的家人,今日也要和他们拼上一拼啊!” “对,这些狗官都是沆瀣一气,哪里有几个好的,咱们受灾的时候他们在哪儿?如今倒会来说漂亮话,兄弟们可不要信他!” 伍部脸色一沉,目光在人群中逡巡一圈,迅速锁定了几个带头挑事的人。 可还没等他开口将这几个人拿下,不知从哪儿飞来一颗鸡蛋大的石头,重重地砸在了站在这些百姓对面的其中一名士兵的头上。 尽管头戴盔甲,可那突如其来的撞击还是使得这士兵一阵头晕眼花。 “你们竟敢偷袭守城兵!” 那士兵缓了一瞬后大恼,当即提着枪上前,一个横扫,将最前面的一名壮年男子打倒在地。 “官兵打人了!” “狗 日的披身官袍就仗势欺人,大家伙儿上啊,宰了这帮孙子!” 城墙下的变故发生得太快,伍部还来不及作出反应,城下已经打成了一片。 “住手!住手!” 伍部在城墙上喊得撕心裂肺,可城下打红了眼的人,哪里还能听得进去。 伍部眼看着局势将要失控,不禁一阵头晕目眩,转身便要下城楼去,亲身阻止这场械斗。 “舅父!” 陆晏的脸忽然出现在伍部身后,阻止了他。 在陆晏的身后,还跟着一名头戴帷帽的女子。 “殿下怎么来了?这里不太平,你快回宫去。最近城中瘟疫肆虐,殿下先不要出宫了吧!” 伍部说着,便回身准备让手下的士兵将陆晏送回宫去。 陆晏却一抬手,制止了伍部和他手下的人。 “舅父请随我来。” 伍部随着陆晏走到城墙边上朝下看去。 只见一道玄色身影飞身欺入人群中,三下两下便将打得最凶的那几个人分开了。 其中有一灰袍男子抡起了锄头朝着他后脑勺砸去,这人头也没回,反手一勾便将锄头抢了过来,用锄把将那人打得牙齿飞落倒地不起。 见他下手这么重,那些闹事的百姓终于有些忌惮了,开始握紧手中的家伙什满满后退,可眼中却仍是满满的愤恨和不甘。 陆逾白摆平了这些人之后,也不多废话,在城墙上几个踏足,便飞身跃了上去。 城墙上的士兵持枪要拦,却被陆晏挥手拦住了。 “这位是聿亲王府的禹世子。” 伍部和陆逾白相互见过之后,陆晏走到了城墙边上,俯瞰着众人。 “各位,我是当今圣上的九皇子,我叫陆晏。今日我来,就是为了...” “九皇子又怎么样?难不成宫里的贵人拿权势压人还没压够,还要跑到城门口来耍威风?” “对,我们今日到了这里就没想活着回去,管你是什么八皇子九皇子的,在老子眼里算个屁!” 底下的人没等陆晏把话说完,又闹开了。 伍部越看心越凉,今日这事,怕是难以善终啊! 第一百一十八章 罪无可赦 灰衣男子也是有几分脾气的,这会儿被人兜头两个大嘴巴子打过来,自然是怒火中烧。 正要发作时,一抬头看清了眼前的人,即将脱口而出问候对方父母的话又噎回了肚子里。 原因无他,打不过呗。 这人就是方才以一己之力将这两拨打得不可开交的人分开的那个玄衣人。 从那人方才几下跃上城墙那几下子,他就能看得出来,这个人的身手高不可测,那绝对不是他能惹得起的。 为了那么几两银子卖命,可实在有点不划算。 但,到了这个份上,让他乖乖认怂那也是不能的。 “青天白日的,你们这是不让人活了啊!官商勾结欺压灾民,还有没有王法了!” 陆逾白目光森森,闪烁着瘆人的寒意。 方才听到这人嘴里不干不净地羞辱沈若初,他几乎没有丝毫迟疑便飞身下来狠狠地教训了他一番。 直到动完手,他似乎才意识到了自己在做什么。 但,他却没有丝毫的悔意。 “灾民?” 城墙之上,沈若初冷笑的声音并不算很大,却足以够台下的民众听得清楚。 “你哪里有半点像灾民的样子?你身上这一身袍子,我若看得不错,该是暗花缎的料子吧?这可不是连米都买不起的穷苦百姓家里穿得起的!” 那人脸色一变,强辩道:“这是别人穿旧了送我的,你因为一件儿旧衣裳就能断定别人的身份吗?” 沈若初忽然看向了站在他面前的陆逾白。 “世子,劳烦你检查一下这人的手。” 陆逾白立即明白过来,拽着那人的手翻过来。 只见这人双手掌心红润柔软,没有一个老茧,十足一双富贵手。 只可惜,这富贵今日他是到头了。 周围的民众还在为沈若初的那一声“世子”而暗自心惊的时候,陆逾白已经举起了那人的手给他们看。 “这样的一双手,若说他是踏实正经的穷苦人家,你们相信吗?” 围观者一见那双白里透红肥硕的手,哪里还能看不出这人跟他们的不同呢? 紧接着,陆逾白在人群中转了两圈,又揪出了四五个人,个个都如那灰袍人一样,身材偏胖,衣着打扮略显富贵,而手心也是个个顶个地白嫩光滑。 偏偏就是这几个人,也是在城中时情绪最为高涨煽动最为厉害的。 如今再细想起来,哪怕是这些淳朴的百姓们,也终于已经意识到了不对劲。 沈若初显然从下面的动静看出了陆逾白检查的结果,故而继续朗声道: “乡亲们,这些人不过是想利用着你们达成自己的目的而已。你们就这么当了别人手中的棋子,却连即将要面对的后果都不知道。 你们只说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只说横竖都是一死,却不知道这死跟死还是有差别的。自己是也是死,可拖着全家老小甚至三五亲族一起死还是死,你们愿意选哪个?” 这不废话吗,谁愿意一死死一门? 可这会儿冷静下来的众人仔细一想,倘若今日他们真的打伤了守城的官兵逃出了城,那不真成了谋逆之罪了? 谋逆,那可是要诛九族的啊! 他们冲出城,是想活命的,是想保住一家老小的,哪里会想得到,就用了别人的计,反而把自己驱入死境了呢? 当即有人后怕起来,已是两股战战,一身冷汗。 可,再怎么害怕后悔,也已经晚了。 跟官兵对峙的是他们,动手的是他们,对皇子不尊的也是他们。 真要追究下来,就他们这些条命,哪里够赔的? “当啷”一声,是锄头落地的声音。 “咣”地一声,两把铁锨扔在了一起。 紧接着,乒乒乓乓的声音响起,这些来势汹汹的百姓,此刻悉数扔下了手中的“武器”。 再片刻,一人仓惶地跪了下来。 两个人…… 三个人…… 越来越多的人都朝着城墙的方向跪了下来。 这一次,沈若初没有拦着。 因为她很清楚,这次他们跪的不是她,而是她身后的陆晏,以及陆晏身后的皇权。 他们跪的,是自己面前那扇看不见的生门。 所有人跪下的时候,城墙上终于又响起一个声音。 是先前说话的那位九皇子的。 “今日之事,诸位只是受了一些别有用心之人的挑唆而已,想来并非是大家伙儿的本意。” 说到这里,陆晏略略停顿了一下,并有意朝着这些人环顾了一周。 这一次的环顾,却不若此前的春风拂面,而是带着说不出的凌厉和威压。 “然,国有国法家有家规,纵然再有天大的理由,你们冲撞城门关卡打伤守城官兵都是不争的事实,依照大朔例律,城门封禁时期强行闯门者,形同谋反!” 这句话一说完,那些跪在地上的人个个皆是面无人色。 谋反,那可是要诛灭九族的! 就因为他们的一时冲动,就要连累家中父母妻儿老小甚至是族人亲邻皆死于非命,这些人此刻内心的惊惧又岂能用一个悔字来形容? “九皇子饶命!罪民知错,九皇子饶命!” 一名略微年长的男子跪着向前几步,悲声道:“九皇子!草民世代在这安京城中做着为往生者入殓的活计,一家老小皆是本本分分,从未敢有过半分逾越。如今是罪民受了小人挑唆犯下这等弥天大罪,求九皇子网开一面,只处死罪民一人,留下我那病在床上的贱内和还没成年的犬儿吧!” 无论何朝何地,做白事的人似乎都会受到莫名的歧视和嫌弃,总觉得他们晦气。故而,但凡能有些别的生计的,一般不会从事这一行。 如今这说话的人看起来年纪不轻了,儿子却尚未成年,想来也是由于他做这一行很难娶妻的缘故。 看着这人面上的哀戚,想想城中如今的景象,就连站在城墙上的守城兵都多少露出了一丝同情之色。 然而,陆晏的面上却并没有表情变化。 “人人皆有不得已,人人也皆有冲动时,若是都如你这般一句受人挑唆不得已便可肆意妄为,那这世间还要什么王法律例?尔等犯下此等大错,若是就此姑息,岂非日后人人都要效仿,长此以往,我大朔何以立国?” 这下,连沈若初都朝他看了过来。 第一百一十九章 高拿轻放 陆晏的话说完,下面跪着的人皆是心头一凉。 尽管从方才沈若初说完方才的话时,他们就已经预料到了这样的结果,可如论如何还是想要不甘心地再争取一下。 如今听起来,只怕是再没有活路可求了。 那方才求情的人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头重重地磕在了地上。 天要绝我,天要绝我啊! 可这一切又能怪谁?说到底,还是自己太易轻信,就这么成了别人手中的剑,轻易地就被折断了。 就在这一片死寂中,陆晏又开了口。 “但罪有主从,有轻重。如这般利用人心挑唆生事者,自然是要重惩!” 他眼望着那几名被识别出来的生事者,黢黑的眼底深沉无波。 “来人,将这几人押送大理寺,查明身份,以谋逆罪将其三族之内抄灭!” “不,不要!殿下,我们不过是奉命行事,我没想谋逆!殿下,殿下饶...” 话没说完,这些人便被堵上嘴巴带走了。 剩下的人更是冷汗涔涔。 陆晏静等着这些人身上的汗湿了一层又凉了一层,个个已然是瑟瑟发抖了,才终于开口。 “你们,虽不是主犯,却毕竟犯下了大错,念在始作俑者已然伏法的份上,本王便给你们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 说着,陆晏回头看了沈若初一眼,又道:“如今城中疫病肆虐,百姓民不聊生。据本王所知,城中已有不少医馆的大夫在外为患者进行义诊。今上体恤民生疾苦,昨日起便已派出宫中太医院多位太医出宫,为染了此次瘟疫的百姓治病。 只是,城中患病者众而医者寡,且那些医馆附近的患者为了抢先得到治疗亦时有混乱发生,亟需人手维持秩序。” 一些胆子大些的人开始悄悄抬起头看着陆晏,不知道他同他们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你们若是想戴罪立功,便到这些医馆去,帮义诊的大夫打杂兼维持秩序,也为自己积攒一些功德。” 这话的意思是,他们不用死,甚至也不用坐牢或是流放? 迎上这些猛然抬起、不可置信看向他的目光时,陆晏神色如初。 “可再一不可再二,传令下去,今日起,若有再敢闯城者,便如方才那几人,诛三族!” 沈若初看着陆晏一番话,便使得底下的人从生到死又死里逃生,此刻一个个看陆晏便如同看再生父母救命恩人一般不住地叩头感激,心里不由得暗暗赞叹起来。 这陆晏年纪轻轻,便已懂得治下要恩威并施了,日后定然也是了不得的人物。 回沈府的路上。 沈若初还是没忍住心中的好奇,对坐在自己对面的陆逾白和陆晏问道:“你们是怎么知道,右刀商行的幕后东家是我?” 陆晏没有说话,只一如既往笑得温润儒雅,朝陆逾白看了一眼。 陆逾白用拇指摩挲了一下鼻尖,讪笑起来,“那不是巧合,碰上了嘛。” 巧合?碰上? 沈若初才不信。 自打这些个商行成立起,她过去的次数一个巴掌都数得过来,就连商行的掌柜活计都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 这位禹世子怎么就能那么巧地遇上了她,还顺理成章地知道了她就是商行东家呢? “逾白,沈姑娘不是你能轻易糊弄过去的。” 陆晏淡淡地提醒了一句,便又不再说话了。 陆逾白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对上沈若初灼灼的目光,他终于认输地叹了一口气,无奈道:“北城那间铺子,赁的是我的房。” 确切地说,那一排铺子全是他的。 沈若初瞪大了眼睛。 当初惜夏来跟她说北城有家铺子可以租赁,且对方报出的价格极低时,她还担心其中有诈,奈何手中资金所余不多,便只能冒险赌了一把。 谁想那竟是个绝好地段的旺铺,一开张生意便热热闹闹,赚得是盆满钵满,不出十日这一年的铺子钱便赚回来了。 这样的铺子正常来讲,租金要高出五倍不止的。 当时沈若初还只道是这对外租赁的人不懂行,自己捡了个大便宜,如今看来,这分明就是别人有意扔在地上让自己捡的嘛。 如今看来,他知道那几家如今正在义诊的医馆是自己的,也不足为奇了。 陆晏让那些身强力壮的百姓来帮大夫们打杂,很有可能也是为了帮她。 现如今瘟疫横行,别说是医馆帮工了,便是从医馆门口过的正常人也要掩着鼻子小跑几步的。 医馆招不到人,原有的几名杂工也跑了,就几名大夫每日里看病抓药连轴转,还要应付其他的琐碎杂事,实在是有些吃力。 说起来,二人这也算是替她考虑了。 这些本就是犯了死罪之人的,让他们冒着染疫的风险来医馆帮忙,既可以救人也可以减轻自己身上的罪过,若是疫病之后他们仍旧安然无恙,那想必也可以免除罪责了。 “若初多谢世子,世子屡次出手相助,若初实在难以为报,那铺子的租金回头我还是让惜夏给世子补上吧。” 否则她也不安心。 “沈姑娘不必如此客气。我帮你是因为你值得帮,就从姑娘这次平价售粮和施粥的事就足以见得,就权当我也为施粥出了一份力吧,为自己积点德。再说姑娘怕是眼下手里也没什么银子能补给我的了吧。” 这说的也是实话。 沈若初早在洪灾之前,便将所有的现银都拿了出来买了米和药材。 如今除了买米收回的那一点本钱之外,哪里还有多余的银子。 沈若初却并没有因为自己的窘境而改口。 “此一时,彼一时也,眼下没有,不代表日后没有,如今就算是我先欠着世子的,日后待这场灾祸过去,必当连本带利地还给世子。” 她已经欠他的够多了,不想再多欠一份。 银子可比人情好还多了。 见她如此,陆逾白也不再勉强,一声浑不在意的“随你”之后便闭上了眼睛养起神来。 城门一事之后,沈若初的身份便瞒不住了。 虽说那日她带了帷帽,但只要是有些人想根据她那日出现的轨迹去查,总能查到一些眉目的。 这对于沈若初来说,算不得坏事,但也不算什么好事。 她本就不在意这些虚名,面对外界突如其来的美誉,她甚至有些避之不及。 而就在这时候,医馆出事了。 第一百一十七章 大侠变侠女 陆晏听了底下这么难听粗俗的话,却并不恼。 他仍旧面色淡淡道:“我今日来此,不是为了以身份和权势来压你们的,而是为了要让你们见一个人。这个人你们一定都听说过,右刀商行的东家,你们口中的右刀大侠!” 说完,陆晏将方才和她一同出现在城墙上的姑娘请了过来,让城墙下的人能够看得到她。 原本在城墙底下起哄的那些百姓一听到“右刀大侠”的名字,瞬间安静了许多。 然而等他们抬头朝着城墙上看过去的时候,一个个都愣住了。 将全城百姓从饥荒中拯救出来的“右刀”大侠,竟然是一位姑娘? “什么右刀大侠,你说她是她就是?右刀大侠怎么可能会是个女人?”起先处处挑头的中年人再度怒声开口道。 “对啊,骗子,骗子!” 眼看着人群又要起哄,帷帽下的沈若初并没有表现出茫然无措的心虚模样。 她上前一步,径直到了城墙最边缘处,看着底下的人朗声开了口。 “我是不是右刀商行的东家,恐怕你们谁都没有他们有发言权!” 说着,沈若初抬手向后一指,那些人顺着他指的方向转头望去,看见一辆马车疾驰而来,很快到了他们面前,紧接着从马车上下来了四个人。 等这四人走到他们面前,有些人渐渐开始认出了他们。 “这不是城南的右刀商行的掌柜吗?” “那位是城西的,我前天刚去他那里买过米,还是这位掌柜的亲自给我装的呢!” “听说城东城北也都有右刀商行,那两位会不会就是那两家的掌柜?” “正是,我岳父家在城北,我昨日去帮他运米来着,还见过那一位!” “那位我也见过,城东施粥的时候,我三表弟一家去他那里领了足足三日的粥呢,不然早就连命都丢了!” “恩人哪,这是我们的恩人!” 这些淳朴的百姓一想到右刀商行给予的活命机会,不由自主地便对赶来的这几人生出了再世父母的感觉,更有人朝着四人便跪了下去。 有人带头,这些淳朴的百姓顿觉心头一热,紧跟着一个个先后跪了下去。 在他们看来,自己除了这一跪,已经没有什么能够回报这几位的了。 几位掌柜匆忙上前,扶起了这个却又跪下了那个。 “乡亲们,大伙儿都快起来,快起来!” 面对这些淳朴的百姓,赶来的几位掌柜也十分动容。一位面容方正身材魁梧的掌柜冲着这些百姓匆忙还了一礼后,抬头朝着城墙上那道淡绿色的身影开了口。 “东家,您说句话吧,这些乡亲们,念着您的恩呢!” 一句话把在场的这些人都说愣了。 这城墙上的女子,果真就是他们心中那个济世救人慷慨仗义的“右刀大侠”? 不,现在该叫右刀侠女了! 心念电转,这些人立即掉转了方向,朝着城墙上的沈若初叩起了头。 “感谢侠女大恩大德,若不是侠女相助,咱们安京城中只怕要饿殍遍野了!” “我老李这辈子只吃右刀商行的米了,从此以后我们老李家要供奉着姑娘的画像!” “多谢右刀侠女!” 沈若初哭笑不得,她哪里是什么侠女,今日被请到这里来,到了现在她都还是蒙的。 一来,没想到陆晏的真实身份竟然是宫中的九皇子; 二来,不明白陆逾白为什么会知道她就是右刀商行的幕后东家。 但,尽管如此,陆逾白同她讲明白事情的原委后,沈若初还是没有丝毫犹豫便跟着他们来了。 欠了陆逾白许多人情是其一,最重要的是,她也不愿看着这些无辜的百姓因为想要谋一条生路而成为有些人争权夺势的棋子、工具、牺牲品。 “大家先起来,听我说话!在场各位都是我叔伯辈的,大家这么跪着小女实在承受不起,若是再不起来我只好跪回去了!” 一面说着,沈若初作势要跪。 那些人自然不能真让她跪,于是匆匆忙忙地站起来了,心中对于这位毫不居功自傲的姑娘感激和尊敬更多了一分。 “大家听我说几句,”沈若初待场下安静下来了,才再度开口。 “我知道,逢着这样的天灾,各位心里都没着落,都想逃出去求个生路。可逃出这城去,你们就真能保证自己不染病不遇灾了吗?如今安京城外水淹过的地方,还有多少无名的尸体在外面流落着呢,就这么出去,若是病在了路上你们又当如何?城里至少还能有口吃的喝的,出了城呢? 大家伙儿以为朝廷发那封城的告示是为了谁?宫里的贵人都有重重守卫护着呢,咱们难不成还能冲到宫里去?这谕旨说到底也是为了大家,为了百姓,更为了咱们大朔的社稷!” “哼,”一名灰衣人冷嗤一声,“你说得倒好听,谁知道你是不是跟这些当官的都是一伙的!” 沈若初看向这人的目光变得犀利起来。 “若我真是官府的人,大家伙不是更该放心才是吗。这说明在你们受灾的时候,朝廷一直都还记挂着大伙儿,为了城中百姓的平稳安康派我来稳定粮价的!既然如此,官府又怎么会害大家?” “说得也是啊...” 人群中开始有人暗暗点起了头。 那灰衣男子眼看不对,和同伴使了个眼色,打算开始新一轮的一唱一和。 “至于你!” 沈若初没等那男子开口,便将手指直勾勾地指向了他。 “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唯恐天下不乱的宵小之辈,也想单凭几句话便能挑拨得动我大朔的军民关系,简直可笑!” 灰衣男子一愣,恼羞成怒。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什么侠女,老子看你就是个招摇撞骗的骗子。这四个人不知道被你灌了什么迷魂汤,才伙同你一起来骗大伙的!哦,我知道了...” 这人的眼神中闪过一抹淫邪,意味深长地拉长了腔调:“女人嘛,能让男人乖乖听话为你所用的,还不是...” 跟着这灰衣人打配合的几个人也跟着淫笑起来,一脸的不怀好意。 灰衣男子的话还没说完,忽然见自己眼前闪过一抹黑影,紧接着他左右脸颊上便被人“啪啪”地连着两个耳光,打落了两颗带血的门牙。 第一百二十章 医馆闹事 “小姐,小姐!大事不好了!” 本该在外行医的知秋忽然冲进了隐月阁,冒冒失失地对着正在同惜夏认真盘账的沈若初大声叫起来。 沈若初立刻意识到大事不妙。 知秋向来行事沉稳,鲜少有这般慌张失措的时候,今日这样的咋呼绝非小事。 “发生什么事了?” 她将手中的账本交给惜夏,站起身来走向知秋。 “回春堂,回春堂那里出事了!” 回春堂是沈若初名下知秋在安京城中设立的第一家医馆,也是如今在城中组织义诊的重要机构。 自瘟疫爆发以来,回春堂就一直是对患者进行义诊施药的主力军,宫中派出的几位太医也都先后在回春堂一并接诊,短短几日便收治了数以百计的瘟疫患者,且数量还在持续上涨中。 为了扩大收容患者的规模,沈若初让知秋临时将回春堂附近的几家酒楼客栈一并暂时租赁了下来,以做收治之用。 原本那些店家是不愿租借的,收治瘟疫病人毕竟是件极具风险的事。 但由于瘟疫肆虐,这些店家原本就没什么生意了,又因为临近回春堂,更是使得这些店门可罗雀。 又加之如今回春堂做的是行善积德不求回报的济世救人之事,有些亲身受了回春堂恩惠的东家掌柜感动之余决定免费将店铺借给回春堂用,如此一来,那些临近的店铺却连收费租赁都不愿,自然也怕引起民愤日后生意无人照拂。 因此,在回春堂承诺了使用完之后会将这些地方彻底消毒之后,这些东家们也便悉数同意了出借店铺。 回春堂将这些地方整合之后,便暂时将连同回春堂在内的整个区域封闭了起来形成了一处病坊。 病坊成立之后,许多原本在其他医馆坐诊的有良知的大夫也坐不住了,游说成功的,自家医馆便也开始义诊,游说不成的,那些大夫干脆愤而投向了回春堂,也参与到了义诊中去。 继回春堂之后,沈若初名下其他几家医馆也纷纷开始效仿这样的模式,只是规模没有那么大而已。 如此一来,安京城中有相当一部分患者已经得到了救治,若是能再多出几处这样的病坊,安京城的疫情便基本可以稳住了。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回春堂却出事了。 先是开始有流言传出,说是回春堂的东家是收取了官家的银两奉旨出诊的,却给自己挂了个义诊的名号,得了好处还要搏名头。 又说实际上朝廷拨付给回春堂的银两要远远多于治病救人所用,是回春堂的大夫跟东家用这些银两购买了廉价劣质的药材以次充好,剩下的银两则用来中饱私囊了。 若只是流言倒还不算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坏就坏在,这流言传到最后不少百姓都信了。 可一面信着,那些染了病的百姓却又不得不到这里来治病。 因为想着自己的病是朝廷拨付了银两才得以救治的,这些百姓再来回春堂看病时就变得理直气壮了起来,看着药用的不够名贵了就反复质问大夫,哪怕大夫再三澄清不曾收到朝廷拨款也无人肯信。 然而,即便是在这种困境下,回春堂依然坚持着,将义诊进行了下来。 沈若初相信一切流言蜚语迟早都有云开雾散水落石出的一天,可若是为了这些流言就耽误了那么多条性命,沈若初也做不出来。 却不想,人心的险恶和阴暗还远不止于此。 知秋之所以会失了稳重冲进沈若初的房中,是因为有染了瘟疫的患者,在回春堂就诊被收治之后,病情却骤然加重,早上还只是腹泻呕吐,到了傍晚已经是面色青紫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 而且,这样的病人还不在少数。 这事一出,那些病人原本对回春堂的不满便都悉数爆发了出来,认为是回春堂为克扣银两而用了大量劣质的药材导致病人病情被贻误加重乃至危及性命。 知秋赶回隐月阁之前,那些愤怒的病人已经在病坊中闹起来了,直嚷嚷着要把回春堂砸了,还要将医馆里的那些大夫扭送到京兆府去。 “小姐,这下可怎么办?”知秋双目通红。 因为病人众多,这些日子知秋忙得脚不沾地,几乎都没怎么回过隐月阁,几乎夜夜宿在医馆里,一个姑娘家家的,跟一群或年轻或年老的大夫们通吃同住,了不起自己占了一个小小的诊室,睡在平日病人扎针用的病床上,夜里翻个身都困难。 尽管如此,她的时间还是不够用,几乎日日都是天不亮便下床直奔病坊,直到深更半夜才拖着一身疲惫回医馆。 这么熬着熬着,年纪轻轻的姑娘眼下已是一圈的乌青。 可再辛苦再疲惫,也不及她此刻脸上的慌乱无措令沈若初心疼。 惜夏将手中账本咚地扔在桌上,跟着跑了过来。 “这些人真是没有良心,若不是咱们回春堂,凭他有多好的药材此刻怕是也都被各路药商囤积奇货,只等着卖个天价了,到最后也只能让宫里府里的贵人老爷们得了,他们那还能得一口?救了他们的命反倒是落了一身的不是,要我说……” 话没说完,沈若初一个眼神看过来,惜夏的话便卡住了。 “要你说怎样?” 沈若初语气平静,却透着一股迫人的寒意。 惜夏甚少见她这样,不由嗫嚅道:“小姐,是奴婢说错话了,奴婢就是气不过……” 沈若初自然知道她就是说说。 惜夏和知秋都是和沈若初一起长大的,沈若初自然知道惜夏是个什么性子,她嘴上说着宁可不救,但人倒在她脚边她是绝干不出拔腿就走的事来的。 话虽如此,可有些话,沈若初还是不得不同惜夏说一说。 再世为人,沈若初除了心中对那二人充满了仇恨之外,便是对这世间余下的一切皆有眷恋与感恩。 无论是什么样的机缘使得她有机会能够重新再来,她都希望可以能够回报得起这份机缘。 她是如此,她希望惜夏和知秋也同样如此。 第一百二十一章 砸了回春堂 “你心里不满我知道。正如你知道我和知秋在这桩事中的清白和委屈一样。可你知道我知道,不代表全天底下的人都知道。他们的怀疑、猜忌和嫉妒不过是每个人内心深处都会有的阴暗,今日是他们,或许明日我们也难免会因为一些传言而丧失了自己的判断。 说到底,不过是他们过往的生命中见识过太多这样的阴暗而已,或许正是因为他们的周围贪官横行奸商遍地,在无人知道的过往中,他们不知是吃了多少的亏,所以才会陷入这样的不信任之中。故而,错的不是他们,至少不全是,而更是这个世道。” 惜夏似懂非懂,垂着头没再说话。 “走吧,我们去看看。” 沈若初转身对知秋道。 知秋一愣,“小姐要去回春堂?” 这么一来,她是回春堂东家的事岂不是要暴露了? 如今回春堂正在风口浪尖上,小姐这时候出面,若是给自己惹来麻烦该如何是好? 沈若初伸手在知秋的头顶揉了一把,“怎么,我不出面,你能解决得了这些问题?” 知秋茫然地摇摇头,见沈若初一脚已经踏出了门槛,急忙跟了上去。 不想咚地一声,知秋撞在了沈若初的背上,霎时间眼冒金星。 沈若初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刚站定便被知秋撞了一个趔趄,为了保持平衡不得不将另一只脚也迈了出去,转过身来对惜夏道:“你跑一趟聿亲王府,替我请一个人。” 沈若初随着知秋急匆匆地赶到回春堂的时候,那里已经乱成了一团。 被病痛和愤怒冲昏了头的患者正在强行向医馆里冲去,却被前些日子陆晏派来医馆打杂和维持秩序的那帮人拦在了门外,这些患者见一时闯不进去,便在门外砸门砸窗,甚至就连回春堂门上的招牌都被他们给砸了下来。 门口维持秩序的人里,也有几个被抓伤打伤了的,满头满脸的血,看着吓人。 几名慕名而来义诊的老大夫眼看这个阵仗,一时之间不知究竟该听谁信谁的,不由得也是心灰意冷,已经在喜欢内收拾了行囊打算就此离开。 那块招牌是回春堂开业时,沈若初亲笔写的。知秋当时乐得什么似的,一个劲在惜夏面前显摆,说是她右刀商行开业没能得到沈若初的亲笔题字,足以见得小姐更看重医馆。 惜夏则是想都不想就怼了回去。 “可咱们右刀商行可是以咱们小姐的名字命名的,不知道某些医馆跟小姐哪儿能沾得上关系呢?” 知秋气得无语了,竟直接手指上沾了一点墨点到了惜夏面上,把惜夏气得吱哇乱叫,追着知秋满院子跑。 沈若初就坐在桌案后面看着两个人笑闹着,那光景仿佛还是昨日。 可一转眼,这回春堂的招牌都已经在地上了。 知秋红着的双眼再也忍不住,滚滚落下泪来。 “你们,太欺负人了!” 她蹲下身子,将那块牌匾抱在怀里,多日来的疲惫委屈汇聚一起,顿时泣不成声。 人群中有些人认出这女大夫正是前几日不厌其烦地往病坊里跑,一天天从早忙到晚陀螺一般转个不停的知秋。 “那小姑娘人挺好的,也不像是那种人啊。” “这里面会不会是有什么误会?这姑娘是个心肠好的,她断不会看着医馆里行那般肮脏之事的!” “知人知面不知心!更何况,那些医馆里的龌龊勾当,指不定他们都是瞒着她的。这丫头干净可不代表回春堂干净!让他们把购药剩下的银子都拿出来才是正道!” “对,拿钱!无良庸医,把朝廷拨付的银子吐出来!” 沈若初微微俯身,将手按在知秋的肩上。 她看似轻柔的动作,却给了知秋莫大的力量。 知秋站起身来走进医馆,将牌匾轻轻地放在了医馆的药台上。 “各位,我是这回春堂的东家。” 今日的沈若初,仍旧头戴着帷帽,使人看不清她的真实模样。 可从她的话音里,这些人也听得出来,这是一位年轻的姑娘。 “敢问姑娘芳名?今日之事姑娘打算怎么了?” 一个脸色蜡黄的青年男子盯着沈若初道。 沈若初隔着面纱睥他一眼,道:“我姓甚名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各位今日究竟为何聚集在此。回春堂成立迄今,可没有做过一件对不起天地对不起百姓对不起良心的事!这些治病救人的大夫如今被你们围堵在此,你们意欲何为?要打,还是要杀?” 那青年男子看起来要比沈若初还大好几岁,可此刻面对沈若初的铿锵有力,却瞬间使他蜡黄的脸上现出一抹惭愧的红色来,原本就弱于沈若初的气势再度低了下去,干脆不开口了。 男子身旁一名年长些的妇人怒其不争地剜了青年男子两眼,心中暗骂了两声。 瞅瞅这没出息的样子,活像一辈子没见过女人的,还不知这面纱下是一副什么夜叉面容呢! “姑娘,你既说你是这回春堂的东家,那你今日便同我们大伙交个实底——朝廷一共拨下来多少治病的银子?你们又用这些银子买了多少药材?这其中的账册记录是不是该拿给大伙看看?” 或许是看她是个姑娘的缘故,围在一起的患者看上去怒气减轻了一点点,也没有此前要打要杀的凌厉了,不过这其中派出来问话的人语气仍是不善。 沈若初的回答一如既往地平静无澜。 “不能。没有。” 她毫不犹豫的拒绝反而使得原本十分气盛的诘问者愣住了。 知秋这时也从失神中缓了过来。 她抹了一把眼泪,走到了众人面前。 “我早就跟你们说过,根本就没有什么银子,所有这些药材都是我们东家用自己的银子一点一点买回来的!前几日胡太医他们也都说过的,你们还是不信!” “嘁——” 一声不屑的嗤笑声响起,一名年长的妇女语调尖刻。 “你说没有就没有吗,还太医,就算那几个是真的太医,谁知道是不是拿了银子跟你们穿一条裤子的?看病不收钱还自己往外倒贴银子,我活了这么大就没见过这样的人!” 第一百二十二章 有人捣鬼 知秋听着这些刻薄的话语,看着这群人个个义愤填膺咬牙切齿的模样,心中的寒意怎么都压不住。 这就是小姐不惜散尽身家、她宵衣旰食费尽心思也要救的人? 他们配吗? 沈若初神色也变了一变。 她目光在人群中环顾了一周,最后锁定在一个怯生生的小女孩身上。 “小妹妹,”沈若初走过去,在小女孩面前蹲下,“你的病怎么样了?” 小女孩身后的少妇警惕地看着沈若初,将孩子往自己身边拽了拽。 那小女孩看着沈若初,忽然眼中露出一丝羞涩的笑来,道:“我病了好多天,是知秋姐姐把我治好的,知秋姐姐是世上最美的人了,姐姐,你和知秋姐姐一样美。” 小女孩的话使得原本愤懑的知秋忽然怔住了。 原来素面朝天甚至是蓬头垢面的她,在这个孩子的眼里竟然是美的? 沈若初抬手在小女孩的头上轻轻地抚了一下,走回了知秋身边,看了她一眼。 这就是我想要救这些人的缘故。 纵使这世间有再多的黑暗和利刃,可总有一抹沁人心脾的清新会挟裹其中,不经意间照亮周遭。 知秋拧皱一团的心逐渐被熨平,可眼下的问题却还没有解决。 这些围攻医馆的人还没有散去,病坊中躺着的那些重症患者也还命在旦夕。 沈若初却投给她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 知秋正不解中,外面忽然传来一个尖细的声音。 “睿王殿下驾到!明珠公主驾到!” 闻听此声,不仅在场的人面色变了,就连沈若初的脸色也有些异样。 她是让惜夏去请了陆晏,却并不知陆晏已然是封了王的皇子,更没想到陆晚也会来这里。 这可是满是瘟疫病人的病坊啊! 被纱巾覆面的陆晏和陆晚走过来时,沈若初看到了跟在陆晏身边的陆逾白。 几人走来后并未与沈若初打招呼,只以眼神示意之后便转向了躁动的人群。 “本王乃今上第九子,亦是皇上亲封的睿王,若有人对本王身份有质疑,自可禀明。” 今日的陆晏,纯白儒衫,玉冠皂靴,露出的一双眼睛里,带着沉静又谦和的笑,整个人如同山涧的水,林边的竹,温润至极,儒雅至极,又清贵至极。 单单是他这样的气度,便没人敢质疑他的身份。 更何况几人身后跟着的,还有典型内侍打扮的几名随从。 什么样的人,才能使得动内侍? 这样身份高贵的一个人,怎么会出现在这种地方? “本王今日来此,是因听到一些荒谬的传闻,故而特来澄清。” 他那双带笑的眼睛,忽然沉了下来。 “朝中自接到安京城中瘟疫爆发的消息至今不过七八日,事出紧急唯有先行关闭城门派出太医以防疫情扩散,其余部署需按部就班徐徐图之,昨日内阁方才议定要拨付赈灾治病银两,但究竟拨至何处尚无定论,更未曾实际拨下一文。” “那么,你们所说,回春堂克扣吞没了的官银,是从哪儿来的?” “连本王都不知道的事,你们倒是清楚得很!” 最后这一句语气极重,如石破天惊,如雷霆万钧,瞬间便将那些原本气势汹汹的人惊得乱了心神。 原来真的没有官银啊。这回春堂,真是用了自己的银子为他们买的药,这些大夫真的是不求回报地替他们治病? 面面相觑之后,这些人如梦初醒,忙不迭跪下认起错来。 一个个心虚惭愧的同时,这些人心中又再度升起各种疑问和担心来。 那些病情忽然加重的人是怎么回事? 他们今日围攻回春堂,险些伤了这里的大夫,日后还能留在这里治病么?那些大夫还能好好地给他们看病吗? 然而,既已澄清此事,此刻沈若初便顾不得向他们解释太多,不远处的病坊内,还躺着几十个姓名垂危的病人呢。 只在临走的时候,她回头看了一眼,道:“今日之后,若是各位仍旧相信回春堂便继续留下,回春堂定尽力为各位医治,确保大家都能今早痊愈。若是心中有疑虑的,也可前往别家医馆,如今城中已然相继有多家医馆愿为疫病患者进行义诊,你们去那里看也是一样的。” 说完,她跟在陆晏和陆晚的身后,和陆逾白并肩朝外走去。 陆晏二人原本想去病坊看看,却被沈若初制止了。 “今日之事,若初谨记于心。但王爷和公主不通医理,去与不去对那些患者并无帮助,且二位身份尊贵,倘若真在此处沾染了病气,那民女便是真真的罪不可赦了。因此,为了二位殿下的身体和若初的安危着想,二位还是回去吧。” 陆晏还没说话,陆晚先笑道:“若初姑娘这是用完了就扔啊,一杯茶都不打算请我们喝就要赶人了。” 沈若初也笑。 “茶是一定要请的,但肯定不是此时此地,二位此刻也没心情喝这个茶不是?” 说笑几句后,陆晏和陆晚便先告辞了。 陆逾白却没有离开。 “你也不懂医理,你来病坊也不是为了给病人看病吧?” 怕沈若初开口赶人,陆逾白先开了口。 他说得没错,沈若初的确不是为了看人,而是为了找出这些病人病情骤然加重的原因。 洪灾之后的瘟疫虽蔓延很快却并不算极其罕见且棘手的疫病。 治疗疫病的方子知秋那里就有,还是她祖上在宫中做太医时传下来的,不会有问题。 且前期那些来就诊的病人也都治好了的。 如今洪灾早已得以治理,那些引发疫病的尸体、蚊虫也都已经清理得差不多了,按说疫情不会在这个时候骤然变异才是。 那唯一的可能就是,有一些人为的因素,使得这些病人病情加重了。 沈若初就是为了查清此事。 很显然,陆逾白也是一样的意思。 “在来的路上,睿王殿下就吩咐了,沈姑娘心怀天下忧国忧民,我们陆氏子孙理当奉为楷模,并在治疫一事上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全力协助沈姑娘。” 沈若初暗觉好笑。 “那世子是准备出钱呢,还是出力?” “我出人,这段时间我这个人全凭姑娘调遣如何?” 第一百二十三章 人心 从病坊出来回到回春堂时,天已擦黑。 离着有一段距离,沈若初便看见回春堂门口影影绰绰,似乎还有不少人。 她心中一沉:莫非还有人在闹事? 待走近了一看,沈若初又愣住了。 还是走之前闹事的那一拨人。 不同的是,此前他们面上皆是咄咄逼人的戾气,可此刻却变成了小心翼翼的虔诚。 而他们手里拿着的,不再是石块木棍,而是扫把、抹布、水桶和竹竿。 回春堂里外,已经被他们打扫得干干净净甚至是焕然一新了。 那块早前被砸掉的牌匾,已经被人擦洗干净后重新挂了上去。 坏掉的门窗也被修好了。 看到沈若初回来,这些人不约而同地站起身来,朝着她深深鞠了一躬。 “姑娘,”说话的是此前那个言语有些刻薄的妇人,她的衣裙上沾了些灰,手中拿着抹布,无措地在身前拧着。 “先前是我们误会了你,误会了这些大夫。这几位大夫到这会儿连顿饱饭都顾不得吃,还有那位女大夫,那么水灵灵的一个小姑娘,成日里熬得什么似的,连个头发都顾不得好好地梳一梳,这谁家的女儿,当娘的要心疼死的。” “还有你,”那妇人目光中流露出浓重的愧疚,“我们是真的没想到,这世上还能有这样做生意不为赚钱还往里赔银子的人,姑娘你就是活菩萨啊!” “对,活菩萨!” 这突如其来的忏悔使得沈若初一时有些无措起来。 她往后退了一步,看到陆逾白脸上促狭的笑,心中又忽然有些不服气涌了上来。 明明她散尽了身家做了好事,怎么旁人的一句谢还承受不来了,平白让身旁这人看了笑话。 想到这里,她站定身形,落落大方道:“大家不必再谢我,我所做的不过是尽自己一份心而已,如今城中也有许多医馆在为患者义诊,他们同样值得敬重。如此艰难的时刻,只希望大家能够同舟共济,携手并进,此次灾祸定然能够很快过去,安京会越来越好,大朔也会越来越好!” 同舟共济,携手并进! 这样的话险些使得那些涨红了脸的汉子们心中激荡热血沸腾,眼泪掉下来。 她没有施恩者的居高临下,也没有被冤枉的怨怼,而是将他们当成了伙伴一样,说要和他们携手并进! 自这一刻起,安京城百姓的心中,在晴雨仙子、右刀女侠之外,又多了一位杏林佳人。 站在不远处的知秋,直到这一刻,才终于明白了沈若初为何宁肯被误解也还是要坚持做这些对自己毫无好处的事。 这些百姓,或许有愚昧、自私、狭隘的一面,可他们身上淳朴善良的本质是无论有多少的阴暗浇灌浸润都难以洗刷清洗彻底的。 目送这些病人转身回了病坊,沈若初一转头撞上了陆逾白探究的目光。 “今日在病坊中查了那么久,你有什么发现吗?” 二人出了回春堂,缓步朝着沈府的方向走去。 “没有异常。”沈若初沉声道:“药方、药材还有煎药的砂锅都查过了,里面的药全都是正常的。” “难道真是这瘟疫发生了什么变异,所以原本的药治不好了?” “不会。”沈若初本能地摇了摇头,“若是真有变,也该是前几日瘟疫刚爆发最为活跃的时候,且惜夏也打听过了,说是其他医馆收治的病患均未出现这样的情况。这事明摆着是冲着回春堂来的。” 陆逾白眼睛亮了亮。 “照你这么说,我倒是忽然想起来,今日在病坊中有些别的发现。” 沈若初猛地看向他,“什么发现?” “你是不是从来没有注意到,回春堂这一处病坊外的不远处,便是另一家医馆?” 沈若初的确没有注意到。 她原本来回春堂的次数就不多,如今连带着回春堂在内的一大片地块儿都被圈进了病坊中,至于病坊周遭还有些什么建筑她是不清楚的。 陆逾白这么一说,她立即问道:“你是觉得,这次的事跟那些医馆有关系?” “这个我说不准。我只是觉得,你可以从新来的那批病人身上找找线索。” 沈若初心里有了些底,便多少松快了一些,想起陆逾白这半天都陪着她在病坊里查找线索,这会儿都还没有用饭,又有些歉意。 “不远就是望江楼了,我请世子到那里去用个饭吧!” 陆逾白看了看远处,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若要请,咱们换个地方。” 柳条巷,自沈府出门朝南过两条街右转拐进去的一条小巷,狭长僻静,鲜有人至。 沈若初不由得惊叹于陆逾白对这附近地形的熟悉。 更难得的是,他竟然知道藏在这巷子里的一家小小的馄饨店。 这家店的店面是真小,整个店里满共四五张桌子,桌子之间的空隙也不宽敞,勉强可以容人只身经过,桌上放了几碗馄饨小菜之后便满满的了。 可,尽管店小,当整碗带着汤汁的馄饨被端上来后,沈若初很快就被它的美味惊呆了。 美味到什么程度呢? 用沈若初的感觉而言,这应该是整个安京城中,她从小到大吃过的,最好吃的馄饨。 不仅馅大皮薄汤鲜,就连那配的一碟子小咸菜都是在别处吃不到的脆香。 “你怎么会发现这样美味的馆子的?”沈若初有些难以想象,陆逾白这样的贵公子,会来这种逼仄的地方用餐。 陆逾白用勺子盛起一勺汤送入口中,咽下之后才开口道:“这是我儿时无意间发现的,这家店已经很多年了。” 也就是说,他已经光顾这家店很多年了。 难怪那店家看到他时十分热络,没等他吩咐便上了几样小菜。 “聿亲王府离这里距离不近,世子儿时怎么会跑到这里来玩耍?” 沈若初想着自己儿时常被寇氏拘着,几乎没怎么出过门。 其实即便她不管着,沈若初自己也不会出门的,小时候她矮胖矮胖的,一出门就会被人嘲笑,她早已习惯在自己的院子里呆着了。 这么想来,陆逾白儿时应该十分自由快乐吧。 单凭他并非嫡子却能得封世子这一点,陆逾白应该就是个从小被千娇万宠着长大的孩子。 不想,沈若初问完,陆逾白却有片刻的失神。 第一百二十四章 吃里扒外 “我啊,自小野惯了,到处跑。你呢?按理来说这里离你家这么近,你如果经常出来玩的话,我应该会见过你才对。” 可为什么,自那之后,再也没有…… 沈若初苦笑了一下,忽然有些想同眼前的人分享一下自己那些藏在心底的记忆。 “我小的时候,挺胖的,每次出门就会有人围着我笑话。久而久之,我就不再怎么敢出门了。” 沈若初曾经以为,儿时的那些回忆都将会被她永久地尘封在心底变城成独属于她自己的秘密。 因为,那是一段耻辱的、不堪回首的过去。 可她也不知怎么,说出口的时候竟然觉得无比轻松。 陆逾白看着她,压住了眼底的情绪。 “这倒真看不出来呢,我只道沈姑娘天生丽质,不想竟还有这样的蜕变过程,不过我倒觉得,若是我有个女儿,定然也希望她白白胖胖的有个娃娃的样子,不然别人还以为只有我家里闹饥荒。” 这张嘴还是挺会哄人的,至少沈若初的心情比起刚才,又好了一点。 二人喝馄饨的时间没用太久,沈若初还有许多事要做,需要早些回去。 朝廷赈灾的银子户部已经拨了下来,米价的限价令也已经颁布了好几日,现如今城中的米价已经趋于稳定,比着受灾前有小幅度的涨价,但已经在百姓能够承受的范围内了。 几家右刀商行的米几乎已经悉数售空,眼下便准备转做老本行,继续售卖布料逃避茶叶等物了。 今日惜夏回来,便是将近来几家商行的账对一下,好整合资金重新投入。 在沈府所在的街口,陆逾白停下了脚步。 “沈姑娘……” 沈若初转身,目光好奇。 陆逾白张了张口,欲言又止,最后想起什么一样摆摆手道:“别太辛苦,做个好梦。” 有了目标,沈若初再查起来,就容易得多了。 病人闹事的第二日,知秋便从那批病情加重的病人中,发现了一名看似病情严重实际上脉搏却比其他人都要强健许多的“病人”。 沈若初没有让知秋声张,甚至没有表现出来任何对这病人的不同态度。照旧该怎么诊治怎么诊治,该下什么药便下什么药。 只在病坊的外面,悄无声息地多出了一双黑色的眼睛。 入夜,月色如霜。 清冷的月光下,一个个头不高的身影从吱扭一声打开的房门中走出来。 他平平无奇的脸上带着一抹警惕跟心虚,出了门后先朝左右看了看,探出半个身子之后,再度地朝着四周看了看。 一直到确认了周遭无人之后,这人才将腿脚都迈出了那扇门,半踮着脚尖蹑手蹑脚地朝着街角走去。 那街角处原本是被沈若初经京兆府批准后让手底下的人以木板和石块设了路障的,病坊里面的人痊愈之前不准出去,而病坊外面的人未经大夫确诊也不得入内。 可如今,那原本严丝合缝密不透风的路障今日却不知怎么的,被那身影轻轻一拨,底下的石块间便露出了尺余的缝隙。 那人蹲下身子,从缝隙里朝外望去,便看到一个熟悉的面孔。 二人不知窃窃私语了些什么,外面的人不多时后朝缝隙里塞进来一个纸包,里面的人拿了纸包后没做停留,转身便走。 回到病坊,这人将纸包藏在自己被褥下面,闭上眼睛假寐起来。 翌日。 病坊打杂的人照旧端来了清淡的早膳。 那昨晚行踪诡异的人早早地下了床,接过杂工手中的盛粥的木桶,道:“辛苦了,这边我去送吧。” 那杂工客气了一句便转身出去拎起别的粥桶朝外走了。 这人手中拎着木桶,另一只手上的纸包悄然地打开,从木桶盖子露出的一丝缝隙里将纸包里的东西撒了一些进去。 木桶里的粥很快被病坊中的病人各自盛到了自己的碗中。 看着面前的人风卷残云一般,将那一桶粥喝了个见底,这人的唇角溢出一丝满意的笑意。 “这位患者只顾着为别人分发早饭,自己还没吃吧?” 沈若初忽然出现在这人的身后,手里多了一个碗,顺手就将桶底剩余的粥盛了一碗递到了这人的面前。 “快趁热喝吧,晚些时候还要吃药,空着肚子吃药可不行。” 这人显然被沈若初的突然出现吓了一跳,左手下意识地往袖中拢了拢,接过粥碗讪笑道:“多谢姑娘,我这会儿还不饿,晚些时候再吃。” 说着,他就要把粥放下。 “不吃可不行。”沈若初冷眼盯着他,“大夫很快便要来诊脉了,你得在这之前把药吃了才行,吃药之前得先吃饭。” 这人眼珠子来回转了转,见沈若初一直盯着自己,一时没了辙,干脆一横心把粥碗往桌上一放,端起药碗咕咚咕咚一口气将药喝了下去。 沈若初瞪大了眼睛。 “这药性极为寒凉,你就这么把它喝了?” 那人终于不耐烦起来,冷冷对沈若初道:“姑娘,你别欺人太甚了,我是来看病又不是来坐牢,我吃什么不吃什么你也要管?” 沈若初摇摇头:“那倒不是。只是,你喝的这药里加了些东西,我原本拿来是想问问你的,谁想你一口气把它喝光了,我是担心你会中毒。” 那人手一抖,碗掉在了地上四分五裂。 “你在药里加了什么东西?”他冲到沈若初的面前,“你们这医馆到底是救人还是害人的,你竟敢在药里下毒!” 这人的咆哮声引来了周围的患者,听说药里有毒,他们个个脸上露出了半信半疑的惊惧神色。 沈若初十分无奈,叹了口气,“你冷静点,我在你药里,加的是你自己的东西,你怕什么?” 那人愣了一下,似乎意识到了什么,面上的血色极速褪去。 “我看你被褥下塞了一个纸包,想着是你自己要吃的什么偏方补药,就把里面的东西全放进你这药中了,这不还没来得及问你,你就把它喝完了!” “你——” 那人的眼珠子快要瞪出来了,“你把那一包药全都下在我碗里了?” 因为震惊和恐惧,他的声音十分尖利,甚至有些破了音。 “救命!快救我!我还不想死!” 第一百二十五章 幕后黑手 然而,在众人惊慌疑惑的眼神中,沈若初却并没有动。 她只是冷眼看着那人从最初的惊慌失措到后来的气急败坏再到最后的心如死灰。 到了最后,那人整个倒了下去,蜷缩成一团捂着肚子,苍白的额头和鬓角上冷汗直流,眼看着就要晕过去了。 “你这医馆,好黑心……” 由于疼痛和恐惧,那人已经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沈若初忽然笑了起来。 “黑心吗?可是——那药是你自己带进来的啊!你来医馆治病,好端端地带一包毒药做什么?” “对啊,那毒药可是他自己带来的,这来看病的人竟然随身带着毒药,谁知道是想做什么呢!” “肯定没安什么好心!” 那人疼得大汗淋漓,再也顾不得其他人的议论,只仓惶对沈若初道:“救我,救救我,我不能死……” 那可是一包药的分量啊,是这一桶粥的药量,他一个人全吞了下去,再不救,哪里还有命? 腹内如绞的疼痛使得这人面部可怕地扭曲起来。 沈若初似乎也有些担心了,这才道:“你只说让我救你,可我要如何救你?我甚至不知道你那是什么药!” 那人一面拼命地按住自己快要失去了控制的腹部,一面咬着牙颤抖着道:“用,用绞股蓝!那药粉是尸虫粉,传播疫病最是可怕不过,再不拿药就晚了!” 沈若初终于恍然大悟。 难怪医馆的大夫明明药方都没问题,却对这些人的病不起成效。 有这样恶毒的东西在,瘟疫想要彻底根治谈何容易! “你带着这东西出现在回春堂究竟意欲何为?若是今日不老实交代,我是没办法相信你,给你提供解药的。” 那男人看着沈若初冷漠决绝的样子,似乎终于意识到了他的性命就捏在面前这个看上去弱不禁风的女子手中。 此刻,什么报酬、钱财和忠心通通都变得不重要了,强烈的求生欲念使得他毫不顾忌地大喊大叫起来。 “我说,我说!这东西是隔壁的济世堂给我的,他们让我把这东西下到病患的汤饭中……这药,这药吃少了不会死人的,只会让他们身上的瘟疫好不了罢了,我没想、没想害人!” 这还叫没想害人? 沈若初真要被这人的无耻气笑了。 一旁围观的病患到了这时才明白过来,为什么他们当中有些人明明眼看着就要病愈了,却又忽然加重了病情,甚至有些还因为病重不治丢了性命,也明白了前几日闹出那一场打砸回春堂闹剧的真正幕后黑手是谁了。 “咱们在这儿提心吊胆地捱日子,回春馆的大夫们辛辛苦苦出钱出力地给咱们治病,这个畜生不知感恩,还伙同那济世堂来害人,简直是禽兽不如!乡亲们,打死他!” “对,打死他!” 一时间,群情激愤,叫嚣着要打死这暗戳戳的害人者的人不计其数,且隐隐有摩拳擦掌之势。 忽地一阵恶臭传来,众人不约而同捂住了口鼻。 仔细一看,那人不知是被自己身体的强烈疼痛还是被众人的愤怒给吓到了,竟然当众失禁后,晕了过去。 知秋皱着眉头,将沈若初护在身后,送出了这污秽之地,有几名打杂的小厮走上前去,将这人抬了下去,又提来水桶将地面的污秽清理干净。 “小姐,您的法子还真管用,一包巴豆就将这人吓得什么都招了!” 知秋说着,又想到那人的话,语气再度愤慨起来。 “这个济世堂跟咱们向来是井水不犯河水的,谁想竟会用这样下三滥的法子来阴咱们,实在太卑鄙了!” 沈若初也想不明白。 虽说回春堂在这次义诊中出了大力,日后名头上或许能占着些便宜,可开医馆最重要还是医术医德,济世堂内名医亦不在少数,等这场疫情过去了,济世堂内的患者依旧不会少,他何必要在这时候和自己过不去? “将那人和他的供述送到大理寺去,后面的事就交给大理寺处理吧,你按照那人说的,用绞股蓝入药试试,或许真可治病。” 沈若初眼下更在意的是那人刚才交代出的绞股蓝可治疗那药粉引发的病情加重之症。 知秋答应了一声后,便急急出门了。 离开回春堂后,没走出多远,知秋忽然察觉身后有人跟踪,她留了心放慢了些脚步后,发现身后的人步伐也放缓了下来。 如此一来,她更加确定了身后这人就是冲着她来的。 但好在眼下天尚未黑透,街上人来往不断,知秋也并没有太过惊慌,只在经过一条略为偏僻的小巷时,不由自主加快了脚步。 眼看着就要走到巷子尽头了,知秋终于松了一口气,却被身后一只手臂猛然拉住了。 她张口想喊,嘴巴也被那人迅速地捂上。 知秋心神俱裂,暗道自己今日只怕是凶多吉少了。 然而,那挟持了她的人,却并没有对她怎样。 那是一个看上去温温和和甚至还有几分慈眉善目的胖男人。 “知秋姑娘别怕,我不会伤害你的。”这人说话的时候会习惯性地摆出笑脸来,却因此将那双本来就不大的眼睛挤得更小了。 知秋迅速让自己镇定下来,抬眼看向这个莫名其妙知道她名字的人。 “我是济世堂的东家,我叫李腾飞。” 这男人看出知秋的迷茫,“好心”地替她解开了疑惑。 知秋这才明白,男人为何要找上他。 想来是那个人在回春堂病坊中下药事败一事被他得知了,这人眼下应该是来让自己不要追究的吧。 毕竟,知秋在明面上,是回春堂里管事的人。 但是,且不说知秋做不做得了这个主,就冲着这济世堂的行事风格,知秋怎么可能会答应他? 待他自我介绍完后,放下了钳制知秋的手后,知秋甩过去一个厌恶的眼神后,便要转头离去。 然而,那人却只是气定神闲地站在原地,从袖子里摸出一物举了起来。 “知秋姑娘,你可认得这个?” 知秋一回头,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都凝滞了。 第一百二十六章 嫁祸 那李腾飞手中拿着的,是一支小小的白玉兰花簪。 那兰花的花蕊部分,有一处磕断了又被修复的痕迹。 那是知秋第一次在沈家领了几个月的月钱后,省吃俭用攒钱买给她娘亲的。 花蕊那里是妹妹好奇拿着要试戴时不小心摔在了地上,后来被她爹设法粘好了。 后来知秋得到的月钱跟赏赐多了许多,给娘亲买首饰自然也都更加华贵,可娘亲最喜欢的,却还是这一支兰花簪。 “这东西怎么会在你手里?!我娘呢?还有我爹、我妹妹呢!你把他们怎么了!”知秋有些失控地冲着李腾飞道。 李腾飞脸上却仍旧是一副不紧不慢的表情。 “知秋姑娘别急啊,咱们或许可以换个地方聊聊,聊得好,这簪子的主人不日便能出现在知秋姑娘面前,若是聊不好的话...” 他话中浓浓的威胁意味毫不掩饰。 知秋怒视着他的目光一点一点地软了下来,终于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随同这人一同消失在巷子的另一头。 …… “你要我将尸虫粉一事揽在回春堂头上?!”知秋拍案而起,又惊又怒,“简直是一派胡言痴心妄想!” 李腾飞依旧不急,抬手捋了捋自己颌下那并不存在的胡须道:“知秋姑娘,你可要想清楚了,到底是你那回春堂的声誉重要,还是你一家几口共享天伦重要呢?” 见知秋不说话,他又道:“知秋姑娘一手医术如此了得,不论到哪里都能有口饭吃,何必这么死心眼呢?这样吧,我济世堂正需要如姑娘这般仁心仁术的大夫,若是知秋姑娘愿意与我合作,待此事之后,你便是我济世堂的管事大夫,济世堂除了我之外,便是姑娘说了算!” 很显然,这李腾飞调查过回春堂,知道知秋并非是回春堂真正的东家。 但他得到的消息也并不详尽,至少知秋实际上是沈家签了死契的下人一事,他就没查到。 知秋悲愤地瞪着李腾飞,目光中的狠意却是一点点弱了下去。 “我要先见见我的家人……” 李腾飞笑了,笑得得意而放肆。 “今日大理寺要公审那个在病坊中投放尸虫粉的家伙了,咱们快去看看!” “走走走,去看看这种毒害乡亲的小人怎么在公堂上分辩!” 继洪灾、疫病之后,安京城中的百姓们费了好一番功夫,才勉强将生活接续回原本的轨道。今日听闻那个在治理瘟疫中抓获的嫌犯要受审了,不由得奔走相告,不约而同地来到了大理寺外,想看看这个“丧天良的”如何痛哭流涕悔不当初。 大理寺外已经许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一时间大理寺卿杨洛明竟也感到肩上的压力有些大。 随着一声响亮的惊堂木,大理寺的捕手将几日前被送来的嫌犯路建被带上来,跪在了堂上。 “嫌犯路建,有人状告你为污损医馆回春堂声誉而向其病坊内病患饭食内投放尸虫粉以致该病坊内罹患疫病者久病难医甚至丧失性命,你可认罪?” 杨洛明很是清楚此案激起的民愤极大,眼下大理寺外还有几具填了衣物的空棺摆着要看着路建伏法呢。 至于那棺木原本的真正主人,则是在疫病中死去之人,因担心尸首传病,他们的尸首早已被焚烧殆尽。 人死了,连个尸首都没能留下,这些人的家属早将这笔账记在了路建跟他背后之人的头上。 故而杨洛明一开堂便单刀直入主题,丝毫不拖泥带水。 路建垂着头,看不清什么表情,杨洛明的话问完之后,他略略掀起了眼皮,却没敢正眼与杨洛明对视。 “回大人的话,小的认罪。可小的此举也是受人指使,小的命捏在别人手里,不得不从啊!” 路建的声音不小,听到他承认了自己的罪行,围观者更是激动起来。 “杀了他!杀了他!” 杨洛明重重拍了拍惊堂木,道:“肃静!” 场外这才安静了下来。 “路建,你方才称投毒一事是受人胁迫指使,那指使你的人,又是谁?” 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想要知道这泯灭人性的事究竟是什么人指使着他做出来的。 路建似乎有些犹豫之后,一抬头吐出了一个名字。 “是回春堂的人让我这么做的!” 路建的话一石激起千层浪,堂外的人炸了锅。 杨洛明也不可思议地愣住了。 “回春堂?路建,本官提醒你,公堂之上你所言句句皆要属实,所有攀咬诬陷之举,本官定不轻饶!” 路建伏下身去,叩了一头,道:“小的知道,小的所言句句千真万确,绝不敢无中生有!” “那你且说说,回春堂中是谁指使的你,又为何要让你向自家病坊内的病人投毒而毁损自家医馆的名声?” “指使我的,是回春堂的东家,她姓甚名谁小的并不清楚,只知道是个年轻女子。至于为何要做这事,小的猜测,她应该是对此前病坊内前去闹事的患者心怀怨恨,故而想出手惩戒一番,此外她还交代小的若是事发便将此事推到隔壁的济世堂身上,如此一来,还能借机嫁祸给相邻医馆,以达到铲除竞争对手的目的。” 路建答得十分认真,一时间连杨洛明也分不出他话里的真假来。 同样迷茫的,还有围观的群众。 “若这人说的是真的,那回春堂的人也太卑劣了,怎么能用这种手段报复呢?” “是啊,难怪我前几日还听说,这毒是济世堂的人让下的,原来是诬陷啊!” “要真是这样,那这回春堂也不过是沽名钓誉的虚伪之辈罢了!” 杨洛明被外面越来越嘈杂的声音所扰,不得不再次拍响了惊堂木,道:“今日堂上,可有回春堂的人在?!” 知秋从人群中站了出来,跪下道:“民女知秋,乃是回春堂管事大夫,见过大人。” 杨洛明看着知秋,道:“回春堂指使路建向病人汤饭内投毒一事你可知道?” 知秋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 人群中一片哗然。 隐藏在围观者当中的李腾飞面上露出了得意的神色。 知秋是回春堂的管事,只要她承认了此事,回春堂便不可能再从此事中脱出身来。 第一百二十七章 又和她有关 杨洛明掩住诧异,道:“你这是承认了回春堂指使路建投毒之事?” 知秋却倏然抬头道:“回禀大人,民女知晓此事,但此事却与回春堂毫无关系,乃是相邻的济世堂东家李腾飞一手策划!” 李腾飞的脸顷刻间阴沉下来,刚要发作时,便有一小厮来到他身边,在他身边耳语了几句。 这丫头的家人,竟然被人救走了! 李腾飞腿肚子开始抽抽起来,转头便要逃离人群。 不想,知秋一回头准确地在人群中锁定了他,道:“大人,抓住他,别让他跑了!” 大理寺的捕手个个精英,膘肥体壮一摇三晃的李腾飞哪里是他们的对手,很快,他便被带上了公堂之上。 起初,李腾飞还试图为自己辩解喊冤几句。 可当知秋的家人出现在公堂之上,而那些绑架了他们的手下也被一一提上了堂并指认了他之后,李腾飞再也狡辩不下去了。 而路建见情况不对,为免于皮肉之苦也“随机应变”地改了口,称是李腾飞指使自己投毒,随后又通过狱卒传信让自己嫁祸于回春堂。 在大量的事实面前,李腾飞终于再也撑不下去,一五一十地交待了自己派路建伪装成患者潜入回春堂病坊中下毒的事。 沈若初站在人群中,听着李腾飞的供述,始终觉得少了些什么。 回春堂与济世堂虽相隔不远,但两家医馆擅长的科目却并不相同,回春堂精于内科,而济世堂更长于骨科之类,按说两家并不至有太大的利益冲突。 这个李腾飞与她或是回春堂的大夫们更没有什么利益冲突,怎么会突然就对回春堂使出这样的手段呢? 在揪出路建后,沈若初便派人去查了济世堂,结果查到的结果令她多少有些意料之外,却又将此事说得通了。 这济世堂早年间最大的主顾,便是城中的巨贾江家。 也就是,江落雪的养父母家。 虽说江落雪如今早说不上是江家的大小姐了,且沈若初也相信江家家主江枫对此事一无所知也不会支持,但她更清楚江落雪为人行事不择手段,但凡能沾点边的人,她定然都是要利用一番的。 且投毒事发前一阵子,江落雪被证实的确曾数次出现在济世堂附近且与李腾飞有过接触。 她那样惜命的人,在瘟疫肆虐的时候,本该老实躲在家中,却屡屡出现在高风险之地,实在是反常。 可眼看着李腾飞即将在供状上按下指印,却丝毫没有提及他此举的原因,沈若初有些忍不住了。 她从人群中挤了出来,对正要下令押解李腾飞回狱中的杨洛明行了礼道:“杨大人且慢,民女还有话说!” 杨洛明见沈若初衣着华贵气度不凡,便知她不是普通人家的女子,故而并未追究她不曾下跪之举,而是疑道:“堂下何人,此乃大理寺公审大堂,你可知惊扰公堂乃是大罪?” 知秋见状忙道:“大人赎罪,我家小姐才是回春堂的东家,今日之事事关回春堂根本,我家小姐上堂定然是有冤要陈,还请大人给我家小姐一个自辩的机会!” 众人这才知道,原来回春堂这位妙手回春的女大夫知秋竟然只是一名丫鬟而已。 而此刻站在堂中毫无惧色的那名风华绝代的佳人,才是回春堂真正的东家。 杨洛明也十分意外,看向沈若初,只听她道:“小女沈若初,冒犯之过,还请大人赎罪,实在是小女心中疑问难解,这才不得不当堂发声。” 眼下她在京中置办的这些产业皆被推上过风口浪尖,沈若初相信等灾祸过去之后,很快便会有有心人查到她这个幕后东家的身份,与其等着别人查出,倒不如此刻自己干脆承认的好。 沈若初这个名字使得杨洛明怔忡了片刻,安京城中姓沈的大户人家不多,不消多时他已基本判定了沈若初的身份。 “你有何疑问,不妨道来听听。” 杨洛明素以铁面无私闻名,却也并非孤臣,沈志彬官声不错又向来谨慎不与人交恶,杨洛明对他的家眷也不愿太过苛责,故而再开口时语气就缓和了不少。 “民女只是觉得,我回春堂素来未曾与济世堂有过任何恩怨纠葛,济世堂此番针对回春堂的举动似乎来得有些突兀,故而民女想再问问这位李老爷,济世堂此举是否有人从中推波助澜或是出谋划策?” 李腾飞被沈若初的话问得一愣,随即摇头道:“哪有什么人指使,不过是我看不惯回春堂虚情假意沽名钓誉的惺惺作态而已,你们哪里是为了救人,不过是为了收买人心而已!像你这种连自家手足都容不下的人,哪会那么好心?” 沈若初敏锐地抓住了他最后一句话,越发肯定了自己心中的猜测。 然而,正当她要追问的时候,从围观的人群中又挤进一名小厮。 “小姐,小姐,不好了!” 知秋一眼认出这是沈府的人,沈若初也转过了身来。 “老夫人重病,夫人命小的来请小姐回府!” 一阵寒意迅速在沈若初心底蔓延开来,猛然间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使她几乎第一时间肯定:祖母的病不是巧合! 但即便如此,她却再也不敢耽搁下去,匆匆向杨洛明告了罪后便随同小厮和知秋一道离开了大理寺,朝沈府赶了回去。 一进到沈老夫人的院子里,沈若初便看到寇氏、尹姨娘都在忙活着,进进出出的下人有的手中端盆,有的手捧毛巾,有的提着热水。 看到一名丫鬟手中端着的痰盂里显然是刚刚呕吐的秽物,沈若初的心狠狠地沉了沉。 她拉着知秋急匆匆进了老夫人的屋子,将一名正在为闭着眼的老夫人把脉的大夫拨到了一旁,让知秋上前去为老夫人把起了脉。 “哟,这是哪家的大小姐到这儿耍威风来了!” 这阴阳怪气的声音,是寇氏的。 “如今沈大小姐可真是好大的威风,我看着连你的亲娘老子都不放在眼里了!” 寇氏的话如今对沈若初已毫无杀伤力,她两耳不闻,只拧干了毛巾敷在老夫人额头上,认真观察着她的脸色。 寇氏在妾室面前丢了面子,越发不忿起来,音调也拔高了许多。 “你眼里究竟还有没有我这个母亲?是谁把你教得这般没有教养!见了母亲的面,不说行礼,竟然连个招呼都不打,你不要以为自己在外面置了几间铺子就能耐了!真当沈家管不了你了?” 沈若初忽地回头,紧盯住了寇氏。 第一百二十八章 恩断义绝 “母亲如何知道,我在外面经营铺子的事?” 寇氏一介内宅妇人,即便上街也不过是逛些布庄首饰铺子罢了,看病买米这些是断然不需要她亲自出门的。 故而沈若初的右刀商行也好,回春堂也好,按理来讲寇氏压根不会注意到才是,更毋论是追查它们背后的主人了。 可如今寇氏却知道了这些,那便一定是有人告诉了她的。 而这个人,只可能是江落雪。 如此一来,也就越发映证了江落雪知道回春堂是她的从而怂恿济世堂与她作对的猜测。 寇氏起先被沈若初灼灼的目光盯得心头发虚,但想起眼下身处环境,自是不能在尹姨娘面前输了当家主母的面子,遂冷起脸来喝道:“放肆!你是用什么身份来质问我的?现在倒是该是我问你,你在沈府每月例银不过一二两,哪里来的这么大的手笔一连在城中开了那么几家铺子?说,是不是你趁着你父亲让你协管中馈之机,从中贪墨克扣了哪些进项?府里可有人是你的同伙!” 沈若初嘴角溢出讽刺的冷笑,转过了头,不搭理寇氏。 “知秋,祖母怎样了?” 知秋早已为沈老夫人诊完了脉,也检查了她今日所用餐饮,此刻正在同老夫人身边的丫头交谈着什么。 听沈若初发问,她便走回来道:“小姐,奴婢已大概知道了老夫人的病从何而来了。” 寇氏脸色一变,正要开口,却被尹姨娘抢了先。 “原来知秋这丫头还懂得医理啊,实在是难得,知秋,你瞧着老夫人的病是怎么回事?” 知秋冲着几人一行礼,也不看谁的脸色,只对着沈若初道:“老夫人不是生病,而是食用了相克的食物引发的不适。” “奴婢方才得知,老夫人晌午的主菜中有一道板栗烧鸭,因板栗绵甜,老夫人日间食用得多了一些。可在晚膳中却有一道本不该与板栗同食的薄荷牛肉,这牛肉与板栗同食必会引发呕吐,严重者甚至会令人虚脱。” 沈若初神色愈发冷了。 老夫人的饮食向来是由寇氏照顾,她也从未曾出现过这样的纰漏,只因为寇氏身边的海棠是个十分细心的,这些相克的食物,她必定会谨记于心时刻从旁提醒,不至令寇氏犯错。 可偏偏在她查案即将要查到江落雪的头上时,寇氏便犯下了这样愚蠢的错误。 那么今日祖母这场突如其来的病就只有一个原因。 寇氏为了保护江落雪,有意使祖母发病,从而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使她无暇分心。 寇氏看着沈若初的神情,第一次从内心里感觉到对自己一手养大的这个女儿的陌生和畏惧。 “这……这不过是个意外,海棠今日不在,厨房那边没人盯着,她们竟出了这样的岔子……” 寇氏不自觉地,竟然开始同沈若初解释了起来。 “是意外还是另有内情,女儿自会查明。”沈若初眉眼凌厉,丝毫温情也无,“倘若被我查到有人存心对祖母不利,无论那人是谁,我都必让她付出代价!” 寇氏身躯一震,呆住了。 沈若初的话还没有说完。 “还有,母亲既说起府里的账目了,女儿关于账目之事也正有一些疑点想同父亲禀明,母亲若是怀疑若初中饱私囊,大可一并到父亲面前细说分明,女儿定不会胡乱推脱。” 寇氏的脸已经不能用苍白来形容了,确切地说,应当叫做灰败的惨白,更是一种被巨大震撼贯穿之后的自我怀疑和否定。 她听到了什么? 方才同她针锋相对毫不退让的那个,还是她养大的那个女儿吗? 她怎么能,怎么敢如此对她! 可相较于沈若初态度骤变带给寇氏的惊怒而言,她心头更多的是恐惧。 老夫人的病究竟是怎么回事,寇氏心中比谁都清楚。 而沈若初所说的沈府账目,更是经不起查验的,寇氏哪敢冒这个险? 因此,在经过一番迅速的权衡之后,寇氏终究败下阵来。 “看来你眼中是只有父亲而没有我这个母亲了,既是如此,你今后爱做什么便做什么,我是再也管不得了!” 这话已然是变相地向沈若初低了头的,沈若初自然听得出来,而她要的,也正是如此。 寇氏未对她尽过慈母之情,却以一个母亲的身份压在她的头上处处桎梏于她,如今她自己说出不再管沈若初的话,沈若初也便可以不再束手束脚了。 “既是如此,若初便谢过母亲这十几年来的养育之恩,”沈若初说着,冲着寇氏行了一礼,算是默认了她那负气的提议。 这就算做是,和寇氏就此恩断义绝了。 起身时,沈若初再看向寇氏的目光便与陌生人无异了。 “祖母今日病得蹊跷,个中内情我已心中有数。今日若祖母安然无恙则皆大欢喜,若是祖母因此有个三长两短,那——”她环顾了室内一圈,慢悠悠道:“沈府的安宁日子也便到头了。若是日后还有人拿祖母的身体大做文章,我可以保证,她一定会后悔。” 尽管她不过是个尚未及笄的文弱姑娘,可从她口中说出来的这番话却没来由地带着一阵迫人的威压,使得在场之人不得不相信,她绝非是在危言耸听。 内室里,知秋已经用盐水喂过了沈老夫人,催吐了两次后,沈老夫人面上痛苦的神色减轻了许多。 沈若初急匆匆走进去照顾着老夫人,再也没有多余的话给寇氏。 倒是尹姨娘,适时地跟了进去帮着沈若初打下手,而自知无趣的寇氏眼见没有自己的用武之地后,悻悻地一甩袖子,走了。 当晚,沈若初一直留在沈老夫人院中,照顾着她喝了些理气健脾的药膳,看着她精神好了许多后,才回了隐月阁休息。 翌日,没怎么休息够的沈若初正神情恹恹地坐在妆台前任由碧荷摆弄她的一头青丝,知秋忽然从外面急匆匆走进来。 “小姐,那李腾飞没了!” 第一百二十九章 她和他? 沈若初猛地站了起来,头发被碧荷揪住疼了一下不由低叫了一声。 碧荷立即跪在地上请罪道:“小姐,奴婢不是有心的!” 沈若初回头看了碧荷一眼,努力放缓了语调道:“这事不怪你,你出去吧。还有,以后在我面前不要动不动就跪。” 碧荷似乎这才反应过来,今日头发被扯的,不是她以前的主子沈歆瑶,她也不会再受到责骂和打罚了。 深深行了一礼后,碧荷转身退了出去。 沈若初这才转向知秋:“你说,李腾飞……他死了?” 那个满脸富态的济世堂东家,竟然死了? “大理寺那边说是昨夜突发心疾死于狱中,眼下狱卒已然去查验尸身了。” 沈若初不相信有这样的巧合。 昨日她才刚提到要李腾飞交代出幕后怂恿他的人,半夜他就死了,若这只是巧合,那幕后人的运气未免也太好了点。 但她也知道,那人既然要下手,便不会留什么破绽,今日仵作多半也是查不出什么结果的。 沈若初赶到大理寺时,李腾飞的尸体已经被仵作验完后,送到了义庄。 她向杨洛明求来了大理寺监牢的探访者名册,在上面逐一查阅着来访者的姓名,最终却是一无所获。 这些名字里面,没有哪一个是能和江落雪扯得上关系的。 无功而返,沈若初心情难免有些低落。 一出大理寺的门,她却不期然遇见了一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陆逾白。 见到陆逾白,知秋在得到沈若初的眼神许可之后,走上前去,跪在了他的面前。 “奴婢多谢禹世子救下奴婢全家!” 陆逾白手中摇着折扇,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笑道:“不过举手之劳而已,知秋姑娘行这般大礼倒叫本世子有些受不起了,快起来吧。真要谢,倒不如叫你家小姐请本世子吃茶去。” 这要求知秋自然是不能随意应下来的,她站起了身,有些为难地看向了沈若初。 沈若初走过来,十分爽快道:“请!自然要请!世子屡次仗义援手,别说是吃茶,便是买一间茶楼送给世子也不多。” 陆逾白打趣道:“沈姑娘果然财大气粗,看起来如今右刀商行果然是日进斗金了!” 自售卖平价米和施粥赈灾一事后,右刀商行在整个安京城内便名气大噪,城中百姓但凡有所需者,必定首选右刀商行光顾购买,一时间几家右刀商行日日皆是宾客盈门生意红火,惜夏又趁机将左右几间门庭冷落的商行盘了下来扩大了规模,短短数十日,右刀商行已然鲜花着锦烈火烹油,隐隐有直逼行业龙头而去的迹象了。 沈若初笑笑,也不与陆逾白过多客套。 数日前,知秋被李腾飞以家人性命相胁时,提出要见父母妹妹一面。 李腾飞为了让她答应合作,便将她双眼蒙上,带她去了关押其家人的那处。 却不曾想,知秋虽眼睛被蒙上了,却借着自己用药用毒的优势,在沿途暗暗撒上了她自制的“追踪粉”。 因不愿令沈若初担忧,知秋决意自己雇人营救家人,通过鱼龙混杂的牙行介绍,她找上了江湖中如今最负盛名的组织清风殿。据说这个近两年忽然冒出头来的组织但凡接下的任务就没有失手过的。 可在她拿出自己积攒了多年的几百两银子时,换来的却是清风殿众人毫不留情的嘲笑。 “三百两?你拿咱们清风殿耍着玩呢,就你这点银子,连雇咱们给你打听个消息都不够!” “小丫头快回去吧,等你银子攒够了再来!” 知秋急得眼泪在眼眶中打转,无奈之下只得转头离开,一出门却遇上了熟人陆逾白。 陆逾白问明了她的窘迫,转头走进去,从腰间摸出一块玉牌交给一名头目,那头目登时脸色大变,毕恭毕敬地将二人奉为上宾,不多时便派人去救出了知秋的家人。 知秋也是在此之后,才将此事告诉了沈若初。 “话说,当日世子为了救人花了多少银子,我回头便让知秋支给世子。” 这年头,人情可比银子难还多了,能用银子偿还的人情,沈若初何乐而不为? 然而陆逾白的回答却令她不得不继续欠着他这个人情了。 陆逾白只是微微一笑,道:“那清风殿是我一手创立的,我的人替朋友办些事,哪里还有收银子的道理?”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沈若初只得择日不如撞日,陪着陆逾白去吃茶了。 不想二人在茶楼外却遇到了另外二人。 陆晏和温念璃。 且从二人相谈甚欢的模样来看,应是已十分熟稔,温念璃的娇憨在儒雅温润的陆晏面前更是展露无遗。 陆晏二人并没有看到他们,温念璃手中拿了两只糖葫芦递给陆晏一只后便笑着在前面跑开了,而一向端方雅正的陆晏竟然十分罕见地在街上拿起那根糖葫芦咬了一口,看向温念璃背影的目光更是满满宠溺。 自从得知了陆晏的真实身份之后,沈若初再见陆晏时便谨遵礼节,此刻乍见温念璃在陆晏面前并无拘束,她心中一时说不清是喜是忧。 陆逾白顺着她的目光看到了二人背影,却并没有意外的神色,看样子他对于这二人的交往早已有所了解了。 “温姑娘女中豪杰,一次刚好遇上睿王被人围攻,便仗义出手替他解了困,睿王为表谢意便多造访了几次宣国公府,一来二去,二人便熟悉起来了。” 似是看出了沈若初的惊讶,陆逾白状若无意地向她说明了二人之间的相识。 关于陆晏被围攻一事,陆逾白并没有多讲,沈若初却知道,这一定又是与宫廷之间的种种倾轧斗争分不开的,甚至很有可能牵扯到皇子夺嫡这样敏感的大事。 而这些,是她不愿触碰的。 那些身在高位之人要如何尔虞我诈你死我活,和她这种重活一世只想护住现状苟且偷安的人毫无关系,她不想自己,也不想身边的人卷入进去。 可眼下温念璃与这位九皇子的关系已然这般亲密了,她真的还能在这滚滚而来的泥沼洪流中全身而退吗? 好容易抛开关于温念璃和陆晏一事带给她的冲击,上了茶楼,还未坐定,沈若初便听到楼下传来一阵嘈杂之声,男人的呵斥声、看客的阴阳声中隐约夹杂着女子的哭泣哀求声。 第一百三十章 我本轻狂 沈若初顺着中空的天井朝下看去,看见一名大约十岁的小姑娘正被一中年男人用力拉扯着,朝外拖去。 少女口中喊着“爹爹不要”,却还是被那男人掰开了扒着墙柱的手指,强行拖到了门口。 恰在这时小二来上茶,沈若初便问道:“楼下是怎么回事,闹哄哄的?” 小二朝下瞥了一眼,无奈地摇摇头道:“客官莫怪,那丫头叫彩儿,是咱们街上老鳏夫于深家的姑娘,这于深本就是个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性子,小姑娘跟着他从小忍饥挨饿的没少受苦,这次洪水把他家那破房冲塌了,也不知道哪个给于深出的主意,让他把孩子卖进百香楼里去。可怜这小彩儿平日里就什么活儿都干,手巧得很,前几日还巴巴地跑到我们这茶楼来,求了掌柜的说要在这里做工养活她自己跟她那个爹,这老于不是个东西啊!” 百香楼,安京城中的低级妓馆,去到那里的女子大多难有善终,更何况是彩儿这样年纪的姑娘。 又是一个不配为人父母的! 沈若初心头的怒气骤然升起。 “你想救她?” 陆逾白从沈若初骤变的眼神中猜出了她的心思。 见她默认,陆逾白便欲起身,“那我去把她买来给你做丫头。” 那小二斟好了茶,正要走,听到陆逾白的话又停下道:“没用的,这样的事可不仅仅是小彩儿这一桩,自大水之后,大伙儿手头都拮据了许多,但凡是家户中生计有些困难的,便都是先打自家姑娘主意的,这些日子以来,单只小的眼看着就已经被卖出去五六个姑娘了。” 即便今日这位小姐能将彩儿买下,可她总不能把所有这样遭遇的姑娘都买下来做丫鬟吧。 沈若初秀眉微蹙,心中更是郁结非常。 须臾之间,她还是做出了决定,将小二叫至面前,拿出一锭银钱交到他手中对他耳语了一番后,小二便噔噔噔跑下了楼。 只见小二来到那已然扒开女儿的手对着她左右开弓给了两个耳光的中年男人面前,对他一阵比划之后,拿出了银锭。 那原本因女儿的“不听话”而怒不可遏的中年男人乍见银锭,不由得两眼放光眉开眼笑起来,将手中的女儿往里狠狠一推,塞给了小二一张纸,接过银子哼着曲走了。 小二领着彩儿上了楼来到沈若初面前,把那男人给他的彩儿的身契给了沈若初。 彩儿二话不说跪在她面前磕了三个头,“彩儿谢谢小姐救命之恩,从今以后彩儿就是小姐的人,愿意一辈子服侍小姐,绝无二心。” 沈若初摇了摇头,伸手扶了彩儿一把。 “你先起来吧。” 彩儿这才站起来,怯生生地打量着沈若初。 “我身边不缺服侍的人。听说你很是勤快,又心灵手巧,我若是给你安排些别的活计,你可愿意干?” 彩儿连连点头,“彩儿愿意干,只要不是那种脏事儿,彩儿什么都愿意做。” 吩咐小二带着彩儿先下楼候着之后,沈若初向陆逾白举杯致歉。 “今日本是要答谢世子相助之情,却因这些琐碎之事扰了世子兴致,实在是令若初过意不去。” “你买下这丫头,可是有别的打算?”陆逾白没有接话,而是反问起了沈若初。 沈若初点了点头。 “如今右刀商行生意兴隆,我在想,或许也是时候扩大产业规模了。安京城中如今还没有形成规模化的织造坊,这些无家可归的姑娘们,或许可以与我各取所需互相成就。” 陆逾白明白了她的意思,又提醒她道:“建造一所织造坊不比商行,所需银两绝不在少数。” 沈若初沉吟一下,道:“我知道,我会让惜夏到城中各大钱庄去一趟,以右刀商行如今的声誉,要筹到一笔周转的银两想来不是难事。” “何须如此麻烦?”陆逾白剑眉一挑,道:“与其让钱庄挣了你那部分高息,你倒不如便宜了身边朋友。” 身边朋友,他说的是—— “我啊!” 陆逾白指了指自己,“我正愁着有银子没处投呢,干脆我们合伙怎么样?建造织造坊拢共需要多少银两,你回来报个数给我,我全包了。织造坊成立之后除却本钱外,我们所有利润五五分成。沈姑娘意下如何?” 沈若初呆住了,这确定不是天上掉馅饼了? “世子好意我心领了,可这样的合作岂非是让我占尽了便宜?无功不受禄,我...” “占便宜的是我才是,你虽未投入银钱,可你那右刀商行如今的名气却是最好的资本。何况,若是织造坊成立了,还要仰仗你多费心经营才是。” 沈若初还想说些什么,陆逾白却已站了起来。 “今日的茶就喝到这里吧,你一定还有许多事要忙,我就先回去了,等你的消息。” 临下楼时,陆逾白忽然停下脚步,回头对沈若初道:“对了,还有个消息。” “昨日我进了趟宫,恰遇到礼部的人进宫,如今灾情已过,民生恢复,原本被天灾耽搁下来的殿试想来近日便要进行了。” 沈若初一愣。 陆逾白会同她提起这个,想来是因为沈景煦在会试中取得了不错的成绩,故而笃定沈景煦会参加殿试,因而事先提醒她一下吧。 可他还不知道沈家发生的一切,不知道沈志彬为了保全自己的乌纱帽和沈府上下,已经决意要牺牲掉沈景煦这十年的寒窗苦读了。 “世子留步。” 陆逾白说完之后,抬脚便要离开,却被沈若初再度叫住。 他疑惑回头,却见沈若初神色中全无亲人即将高中的欢欣期待,而是被一种欲言又止的难堪萦绕着。 似乎挣扎了许久,沈若初终于开了口。 “我听说前些日子,宫中曾派人来查右刀商行和回春堂的东家身份,当时我让人隐瞒了下来。如今,我想请世子帮忙,将我的身份透露出去,最好能引起皇上的注意,世子若愿帮我,我愿将织造坊的利润多让一成出来给世子。” 陆逾白玩味地盯着沈若初,笑笑:“我不觉得你是沽名钓誉的人。” “那世子或许对我并不了解,做了这么多,我总要图些什么的。”沈若初仰起脸,答得理直气壮。 第一百三十一章 她要青云直上了 陆逾白并没有接受沈若初多出一成的利润,也还是答应了她,将她是右刀商行和回春堂幕后东家的事设法传入了宫中。 又加之灾民那日试图冲闯城门时,沈若初曾与陆晏、陆逾白一同力挽狂澜,陆晏也证实了她的身份,皇帝对于沈若初一介女流却能胸有丘壑心系苍生的格局惊叹不已。 “晏儿,你觉得这沈志彬的女儿如何?” 陆晏和陆逾白并排站在皇帝御案前,见有问话便上前施礼答道:“回父皇,沈姑娘仗义疏财扶危济困,又于城中纷乱之时挺身而出临危不惧,实在是位巾帼不让须眉的奇女子!” 皇帝满意地点点头,“这姑娘倒是比沈志彬强得多。朕听说,你们在宫外早已相识?” 陆晏道:“不敢隐瞒父皇,儿臣与沈姑娘的兄长沈景煦乃是同窗好友颇多往来,是以也与沈姑娘略略相识。” 皇帝隐约觉得沈景煦这个名字有些熟悉,再一想便记起来,这是今年在会试中成绩优异的一名学子。 看起来,沈志彬教导出来的这一双儿女都是好的。 “那朕便将这样一名奇女子赐给你做睿王妃如何?” 皇帝的话使得陆晏和陆逾白不约而同地白了脸。 陆逾白猛然抬头看向皇帝,而陆晏则是直接跪了下来。 “父皇请三思,儿臣,儿臣对沈姑娘只有欣赏之心,全无爱慕之意,还请父皇收回成命!” 皇帝看着陆晏好一晌,忽然笑了起来。 “朕不过随口说说而已,你这么紧张做什么,朕连‘成命’都还没下,你就急着叫朕收回,不知道的还以为那沈家小姐是什么洪水猛兽,如此令你避之不及。” 陆晏垂了头道:“父皇教训得是,儿臣惭愧。” 一旁的陆逾白紧攥着的手指又悄悄松开了。 “这沈家姑娘替朕做了这么多,朕必是得赏她些什么的,先前朕派了不少人出宫去查,就是为了赏赐她,可她一直躲着不肯现身,今日幸好你二人告诉了朕她的身份,不然倒显得朕是非不分了。你们说,朕该赏赐她点什么好呢?” 皇帝这话,听听也就算了。 先前他的确派人出宫查探过,可若他真想查,沈若初的身份必定是瞒不住的。 之所以沈若初略躲了一下便没被找到,主要也是皇帝有些担心找到人后自己赏赐不起。 要知道右刀商行和回春堂在这场灾祸中可是舍出去不少白花花的银子,若是按照灾期的溢价折算,少说他得先拨给人几万两白银。 这还只是补偿,还不带对沈若初平乱有功的嘉奖。 里外算上,皇帝估摸着自己没有个十万两白银都张不开口来言赏。 可这大灾刚过,十万两白银哪儿是那么好凑的啊? 因此,当回来复命的人说找不到人时,这位九五之尊就就坡下驴,顺势将这事先遮过去了。 如今自己的亲儿子跟侄子却把人提到了他的脸前,皇帝再想装傻也不能了,只得主动提起了这话。 陆逾白知道国库如今的状况,也猜得到皇帝心里的小九九,向来自诩皇帝忘忧草的他自然是要及时出来为皇叔分忧。 “皇上,臣倒觉得,虽说雷霆雨露皆是天恩,但终究是投其所好且皆大欢喜才是最为完美,臣以为不如直接宣沈姑娘进宫,皇上当面问她想要什么,若是她有所求自是最为省心,若是她无所求,皇上随便赏赐她些什么她也不致心生遗憾。” 这话提醒了皇帝。 对啊,赏人不一定非要用金银这些俗物的嘛,万一人家姑娘看不上这些个黄白之物呢? 若是她想要一门好姻缘,自己那么多个儿子,随她挑便是了。 若是她想求个诰命,也许她。 哪怕是她想要个一官半职,也不是不行,反正前朝也不是没有过女子入朝为官的先例。 这么一来,自己可就省下大笔库银了啊! 想到这里,皇帝激动得恨不得连夜派出御用的轿辇去沈府将沈若初接来。 但皇帝再急,也终究只能等到次日,因为此刻已是深夜,宫中已下钥了。 翌日一早,沈府的门房刚一起床,便听到有人叫门。 带着睡眼惺忪的起床气,门房猛地拉开了大门,冲着外面嚷道:“谁家大清早的登人家门呢,有没点礼……” 最后一个“数”字他没说出口,因为眼前人的服饰打扮便是他一个做下人的也能一眼认得出来,这是宫里的人,往常历次自家老爷官位升迁的圣旨不都是这些人带来的? 不同的是,今日来的人不止有公公,还有嬷嬷。 而他们要找的人,也不是老爷,而是二小姐。 “咱家奉皇上、皇后娘娘口谕,今日来宣沈府嫡女沈若初入宫觐见!” 为首的内侍一甩手中拂尘,略有些尖细的嗓音响了起来。 沈若初很快收到消息,赶到了前厅,彼时寇氏正以当家主母的身份招待着这些宫中来的贵客。 见到沈若初到来,忙于回宫复命的宫人们便起身向寇氏告了辞。 也不知是走得突然还是别的什么缘故,宫人们临走时,向来精明周到的寇氏竟忘了让下人塞给这些大老远跑来一趟的使者们些碎银,这在以前是从未发生过的。 沈若初也全然不在意,只在出了沈府大门之后,才在上车前不动声色地将手中一把金瓜子按着人头数分发给了来人。 那陪同着沈若初上了车的嬷嬷笑得更真心了一些,言笑间便将这宫中需要恪守的规矩礼仪都同沈若初细细地讲了一遍,还特别提点地将宫中各位有分量的贵人身份一一同沈若初细说了个分明。 另一头,目送着一行人上了回宫的马车,声势浩大地离开之后,寇氏咬着牙一转头便钻进了江落雪的院子。 “皇上和皇后娘娘竟然召她入宫亲自接见?” 江落雪听着寇氏带来的消息,一口银牙都要咬碎了。 沈若初何德何能,竟然有幸得见天颜? “想来多半是为了灾中她做的那些事要嘉奖于她吧,你说,宫里该不会再派人详查那些事了吧?” 江落雪面容阴沉。 李腾飞已经死了,医馆下毒的事怎么也查不到她的头上来的,她眼下担心的是,倘若沈若初这次进了宫得了什么封赏,日后自己在她面前便更抬不起头来了。 事实上,沈若初也的确站在扶摇直上的风口之上。 凤熙宫中。 “沈姑娘立下如此奇功,堪称闺秀楷模贵女表率,你想要什么赏赐?朕今日都答应你!” 第一百三十二章 金蟒玉令 沈若初恭恭敬敬地站在帝后的面前,眼睑微微下垂露出谦逊的模样,将路上嬷嬷教导的礼仪应用得恰到好处无懈可击。 因是后宫,陆逾白无权擅入,便是陆晏未经获准也不可随意进入,故而此刻她的周遭此刻并无一张熟悉的面孔。 好在,这一世的沈若初,已不再是那个唯唯诺诺的她。 听得皇上发问,她上前一步跪了下来。 “民女所为皆是本心,本不该挟功求赏,但圣上隆恩民女不敢推辞,但民女别无所求,心中唯愿一家人和乐美满便已足矣,故民女恳请皇上,赦免家父欺君之罪!” 她这话一出口,皇上脸色变了。 欺君之罪,这可不是小事。 虽说这姑娘立了些功,但这并不意味着她的家人便可以藐视君威欺下犯上了,这沈志彬竟然有如此罪行,身为一国之君,他岂可轻易放过? 但皇帝并没有直接拒绝沈若初。 “你且说说,你父亲是如何犯下了欺君之罪的?” 若事关重大,别说封赏了,怕是这姑娘也要一并被牵连入大狱的。 沈若初不慌不忙,将沈景煦和江落雪自出生起便被调换了身份的事说给了皇上听。 末了,沈若初又将沈景煦今春会试并荣登榜首的事也说了出来。 “民女兄长先前对于身份一事毫不知情,待到榜单揭晓时方知自己并非是沈家人,民女父亲素来规行矩步,陡然出了这样的事,他日日惶恐不已,自觉有负圣恩,如今已成心病致多日难寐,民女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只恨不能替父分忧,如今既蒙圣上眷顾,民女以为是天赐的良机可让民女一进孝心,故而才斗胆恳求皇上,若民女有所僭越,还请皇上看在民女粗陋无知的份上恕罪。” 皇帝听故事一样,听完了沈若初的叙述,松了一口气。 他原本以为是多了不起的大事,都已做好了雷霆震怒的准备,谁想最后却只是这沈志彬高墙内宅中的一桩家务事。 京城中许多高门大户中都难免有些关于儿女的阴私事,这种事可大可小,往大了说也能和欺君扯上些关系,但通常不会闹到皇帝跟前来。 究其根本,这其中最主要的一个原因就是沈景煦参与了今年的会试,并且还是即将要参与殿试的贡士。 皇帝并不认为沈若初对沈志彬诚惶诚恐的描述夸张,在他看来,沈志彬的确是这么个小心谨慎的人。 “倒是难得你一片孝心。” 皇帝说完这句,沉吟了片刻。 沈若初也不急,就静静等他把话说完。 之所以没有直接为沈景煦求情,而是打着沈志彬的旗号求皇上宽恕,沈若初是笃定了皇帝对沈志彬的为人有所了解,也愿意相信于他。 且为父求情还可说是懵懂孝心,是为求一家平安,若是直接恳求皇上赦免了沈景煦并特许其仍以原身份参与殿试,那便是置喙科举之事了。 事实上,为两者求情的结果却都是一样的。 只要皇帝愿意既往不咎,沈景煦的身份自然便轻而易举便被揭过。 果然,皇帝思虑一阵之后,终于开了口。 “难得你一片赤诚孝心,沈志彬是个有福气的。既然这是你心中所愿,那朕便成全了你,沈景煦的身份朕不会追究,也让你父亲把心踏实放回肚子里去,好好给朕盯着河东的防水堤坝去。” 沈若初大喜,立即俯首叩头,谢过了圣恩。 然而皇帝却并没叫她平身,而是接着方才的话又说了下去。 “你小小年纪便能有这般孝心,又如此聪慧仁义,实在是可贵。朕若是只以这一事便抵消了你立下的功劳,难免要被世人诟病朕占了你的便宜。除了此事之外,你还有什么要求一并说来听听,朕都赏你。” 只除了真金白银之外,便是要,也别要那么多。 沈若初并未表现出大喜过望的模样,而是垂着头,推却道:“多谢皇上隆恩,但若初一介小女子,功名利禄于民女而言并非所愿,民女只愿皇上、皇后娘娘洪福齐天,愿大朔社稷千秋万代海清河晏。” 帝后二人对视一眼,皆是十分满意眼前的女子。 有一刻,这位君王再度升起了要将这女子指给他某个儿子做他的儿媳的想法。 也因了这个念头,皇帝生生压下了要给沈若初封个郡主当的想法。 封了郡主,就是他皇家的人了,日后还怎么嫁给皇室的人。 但话说在前面了,若是此刻什么都不赏也不像话。 一番思量之后,皇帝回首对着跟在身边的内侍说了几句话。 片刻之后,内侍去而复返,手中捧着一个极为精致的锦盒,打开锦盒,里面是一枚用真金雕刻成蟒镶嵌于内的白色玉牌。 “既是如此,朕便将这金蟒玉令赏赐于你。持此令者,可自由出入内宫,所到之处有如亲王亲临,三品以下官员需行拜礼,并有可向户部支万两银、兵部调千人马的特权。” 沈若初此时已然不是喜,而是惊了。 这金蟒玉令的权力这么大,皇上竟然赏给了她? 事实上,皇帝心中自有主意。 一来沈若初并非狐假虎威之人,想来不会时时将这玉令带着令百官拜见;二来即便那些官员真向沈若初行个礼也不亏什么,毕竟她日后是要做皇家王妃的人;三来那万两银本就是该给沈若初的,且不说她很大可能不会去支,便是她真去户部支取了也没话可说;四来沈若初一介女子,断然不会去兵部调遣兵马,且一千人马也远远兴不起什么风浪来不足为患。 但这些华而不实的权力放在一起,赏给了沈若初,却能够显示他这位君王的天恩浩荡。 何乐而不为? 皇帝的小算盘沈若初不知道,知道了也不会在意。 只是当她回到沈府时,早已得到消息侯在门外的沈府上下连同江落雪在内的人不得不对她屈膝行礼的那一刻,沈若初心里是真真感谢皇上的。 搀扶起沈志彬和寇氏之后,沈若初便头也不回地回了隐月阁,对身后那两道恨不得在她身上戳出个窟窿来的目光选择了视而不见。 第一百三十三章 一段过往 一回到隐月阁,沈若初便派人到极目书院将沈景煦可以如期参与殿试的消息告知于他,请他早做准备。 “小姐,昨日咱们的人又在百香楼跟万花馆门前截下了三位被家里卖出去的姑娘,她们都很愿意跟着小姐做活,已经安顿下来了。” 那日从茶楼回来后,沈若初便命惜夏安排人在外面盯着,遇到被家人发卖而自己不情愿的姑娘便买回来,解救这些姑娘的同时也为日后的织造坊补充人手。 “很好,但总这么守株待兔也不是个办法,总有些我们顾不到的角落。明日你让人贴出告示去,看谁家嫌弃姑娘吃闲饭的,都让把人送过来,把咱们的价定得高些,不能让那些风尘地买人的价超出咱们去,不然难保没有那黑心的爹娘还要把女儿送进那火坑里。” 惜夏点点头,“小姐想得真周到。” “让你算的账怎么样了,织造坊连买地皮场地带设备这些,拢共需要多少银子?” 惜夏拿来一本账,一面翻看一面同沈若初细细讲着,一本账下来,沈若初无声地叹了口气。 还只是个中等规模的织造坊,竟然就需要万两白银了。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看向了放着那枚金蟒玉令的锦盒。 但这念头在她心中只是一闪而过,她绝不可能真拿着这玉令去找户部支钱,皇帝把这玉令赏给她的用意,她还是能猜到个七八分的。 如今商行和医馆虽是颇负名气,但这短短时间盈余银两也不过千两,离目标差得太远。 看来,也只有如陆逾白所说,与他共同筹建这织造坊了。 只是这陆逾白素来以浪荡不务正业闻名,他真是有心和自己一同创建织造坊的吗? 正和陆晏相对而坐的陆逾白忽然间打了两个喷嚏,他揉了揉鼻子,有些疑惑。 陆晏看他一眼,将他面前的杯子斟满茶水。 “你还没回答我,那日父皇提出为我指婚时,你为什么会那么紧张?” 陆逾白端起了茶水一饮而尽。 “紧张?我说小九,你别太离谱了,你的婚事和我有什么关系?我们可是再亲近不过的堂兄弟,你该不会认为我们每日里同吃同睡便能领我扭转了心智,对你有什么想法了吧?” 陆晏不理会陆逾白的胡言乱语,只用一种看破一切的目光静静盯着他,道:“你不过是紧张父皇为我指的是沈姑娘罢了。逾白,你心里有她了。” 陆逾白猝不及防被茶水呛到,连连咳嗽起来。 “你胡说什么呢,”陆逾白一面狼狈地咳得面红耳赤,一面急急地同陆晏争辩着,“本世子风流倜傥,立志要阅遍世间万种风情,怎么可能为一朵花驻足?” 待呛咳停下时,陆逾白发现陆晏还在看着他。 他认输地叹了一声,道:“好吧,我承认,我的确是不希望皇上把她指给你,但那只是因为我知道你心中另有他人,不愿你耽误了人家而已。” “先前你为了沈姑娘可是煞费苦心,我倒是不知道你禹世子对谁都有这份侠义心肠呢。” 陆晏一副“我静静看你表演”的神色波澜不惊。 陆逾白终于认真了起来,敛了眸道:“我对她,确与旁人不同,但那也只是为了报答她而已。” 他转头看着窗外如墨的夜色,记忆回到了八年前的那个雪天。 别看陆逾白如今是聿亲王府的世子,将来要承袭王位的,事实上他并不是聿亲王的嫡子,甚至于,他连一个寻常的庶子都算不上。 他的生母是什么身份,至今在王府内都是一个谜。 陆逾白一出生,她就死了。只从那些人的描述中知道,她是极美的,不可方物。 聿亲王对他的生母是什么态度,陆逾白并不清楚,但聿亲王对他却是极为不喜的。 聿亲王是这样的态度,那府中的王妃、侍妾便更不必提了。 幼年时,陆逾白在王府的生活比起王府的下人小厮来都不及。 不单是那些名义上的手足兄妹们可以对他肆意欺凌折辱,就连下人对他也毫无恭敬维护之意,被设计摔落池塘、打碎古玩挨打受罚又或是被蒙着头围殴的事屡见不鲜。 堂堂聿亲王府的少爷,却常常凄惨到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地步。 那个雪天,他被王府中其他的公子们哄骗着出了王府,说是要带他去玩,却将他骗进了离王府很远的一条小巷子里,然后将他牢牢地绑在一棵早已枯死的老树树干上,拿走了他的外衣。 富贵人家的孩子大抵早熟,他们就是要将这个“野种”活活冻死在这里,让他没有命再回去王府,和他们争抢什么。 陆逾白眼看着他们笑着跑远的背影,看着漫天的白雪越积越厚,逐渐将自己的脚背埋住,始终没有叫出声来。 原以为他那日一定会冻死在那里的,却不想被一个圆圆脸蛋大大眼睛的小姑娘给救了下来。 那姑娘用一双胖乎乎的小手有些笨拙地解了好半天,才把意识已经有些模糊的他身上那根绳子解开。 之后她在自己袖兜中摸了半晌,才摸出一块冻得梆硬的八宝糕来,意识到他的嫌弃,她又到旁边的馄饨馆中讨了一碗冒着热气的馄饨汤来给他。 就着那热乎乎的馄饨汤,陆逾白吞下了那块八宝糕,这才觉得自己已经飞升到了半空中的灵魂又被拽回了地面。 那个小姑娘,就是沈若初。 “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的。所以我对她,只有感激,没有感情,她当年救我一命,我能做的,自然就是回报她更多,此乃君子之道。” 这段往事陆晏并不知道。 他只知道,陆逾白的童年过得十分艰辛不易,后来是父皇做主,下旨封了陆逾白为聿亲王府的世子,自此之后,陆逾白的处境才好起来了。 但聿亲王府对于父皇的这道旨意究竟是什么样的态度,就没有多少人知道了。 如今陆逾白的这一番讲述,听起来倒也是合情合理地解释了他对沈若初的不同。 而这时候,施恩不图报,甚至是完全忘记了这回事的沈若初心心念念惦记的,却只有陆逾白的银子。 第一百三十四章 双喜临门 按照陆逾白所要求的,沈若初让惜夏做好了一笔预算账目送给了陆逾白。 不出两日,一张大额的银票便到了沈若初手上。 陆逾白甚至连个文契都没让人送来。 不知是该感谢陆逾白的信任还是该感慨他的财大气粗,沈若初拿到银票后一时有些恍惚了。 惜夏按照沈若初的吩咐,从别处高价挖来了几名颇有经验的掌柜和织染工,又从这些日子买下的那些姑娘中挑出绣工精湛的带着其他人学习织绣,只待织造坊一开业便能投产。 殿试举行的前一日,沈景煦回了趟沈府。 尽管下人们见了他仍旧是毕恭毕敬地称着“少爷”,可沈景煦面上的疏离已然明明白白地显示,他很清楚自己再也不是这沈府中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大少爷了。 沈景煦先去看望了老夫人,陪她说了一会儿话,在老夫人反反复复念叨着“你永远都是我的乖孙”时也十分配合地点头应是,甚至是老夫人让人拿给他的银票他也十分顺从地收下了。 可从老夫人院中出来后,见到沈若初,他便将那些银票尽数给了沈若初,只给自己留下了老夫人给他的说是要给孙媳的一对玉镯。 沈若初很能理解沈景煦的感受,也并没多劝,将银票收了下来,打算回头为祖母多买些好吃的好玩的哄她开心算了。 “我听说,是你放弃了圣上的封赏,换来了让我去殿试的机会。” 沈景煦一直以兄长自居,自小便知道要照顾和保护小妹,却不想到头来,反而是沈若初这个做妹妹的舍弃了到手的富贵成全了他,一时间竟不知如何面对她。 沈若初也不否认,笑着点头道:“对啊,这可是我用泼天的富贵换来的,你若是不能高中三甲,可对不起我。” 沈景煦双目微润,仍旧不能释怀,“你不该这么做的!” 沈若初板了脸。 “你还是不是我哥哥拿不拿我当妹妹了?从小到大,就只许你保护我,照顾我?我都不曾为你额外做过什么,皇上的封赏我本也是不需要的,你说就是给我封个什么郡主县主的有什么用,不过是个虚名而已,哪里比得上哥哥高中状元之后扶摇直上我这个当妹妹的更多实惠?” 沈景煦脸色更加难看了。 “若初慎言!你可知道隔墙有耳,岂可随意置喙圣上隆恩?你如今不久便要及笄,怎么还是如此口无遮拦?” 严肃起来教训沈若初的沈景煦这时候才像是原本兄长的模样。 沈若初再度笑起来。 “哥哥说的是,我不说就是了。” 二人再对视时,脸上皆露出笑来。 次日沈景煦从沈府出发,进了宫参加殿试。 沈志彬自知有愧,前一日虽知沈景煦回了府却并未拜见,也终究没有发作,殿试这日他特意告了假休沐一日,整整一日将自己关在了书房里没有出门。 而沈若初则是在沈府的小佛堂里跪了一个时辰,替沈景煦祝祷。 她心中比谁都清楚,殿试中脱颖而出是沈景煦如今唯一的出路了。 倘若这次沈景煦名落孙山,以沈志彬的现实,恐怕不久之后便要彻底和他撇清关系迎回自己的亲生女儿江落雪了。 可若沈景煦回到江家,纵有机会再度科考,却终究是多了更多不确定的因素。 若是连遭打击,沈景煦就此弃文从商,只怕他这一生的宏图志向便都要就此搁浅了。 沈景煦在殿试之后便称书院学生的课业耽误不得,又回了书院。 织造坊开张的那一日,朝廷放榜了。 沈若初遣了惜夏去织造坊盯着,自己则带着知秋去了贡院。 离了老远就看见,贡院的整条街上挤满了人。 这其中,有参加殿试的贡生及其家人亲朋,也有会试中落第因好奇前来观望的学子,有好看热闹的寻常百姓,还有一些,便是想要趁着这揭榜的时候“榜下捉婿”给自家女子寻一位如意郎君的望门氏族。 眼看着贡院大门打开,张榜的官员将那一张写满了大字的红榜张贴在了显眼处,可沈若初却怎么也挤不进去,看不清那榜单上的字,不由急出了一头汗。 这时阿斯尔忽然出现在她身后,道:“小姐不用往前了,我已看过,大少爷中了榜眼。” 沈若初呆住了。 尽管她一直对沈景煦的才识十分有信心,但这毕竟是集全大朔最优秀的学子于一堂的殿试,她的哥哥,竟然以所有参试者中最小的年纪高中榜眼! “小姐,”知秋看了一眼阿斯尔,轻声提醒沈若初道:“再过一会儿,礼部的人怕是要到府上去报喜了,可大少爷今日是否回府还不知道...” “对对对,快去找哥哥,找到他让他务必今日先回沈府。” 她是在朔文帝面前替沈家求了个宽宥,可这也要沈家的人肯打配合才是,若是沈景煦前脚以沈家公子的身份参与了殿试,一转头又拒不承认自己的身份,这不是打了皇上的脸吗? 好在,沈景煦是个知道轻重的,在沈府的人找到他之前,他已经先行回到了沈府。 接下来答谢礼部前来传喜讯的官员,又沐浴更衣入宫谢恩,再之后三甲游街风光无限。 沈若初知道,自此之后,沈景煦的路已然无需她再担心了。 织造坊开业,除了陆晏和陆晚之外,温辞和温念璃兄妹也到场送了贺礼。 温辞显然是被温念璃拉着过来的,没说几句话便以宫中值守的名义离开了,把温念璃气得直跺脚。 想让若初姐姐成为自己的嫂子,怎么就这么难? 织造坊内女性居多,陆逾白和陆晏很快也寻了由头离开,沈若初便带着陆晚和温念璃在织造坊内参观。 当得知织造坊内那些女工的身份来历之后,陆晚对沈若初赞赏不已,更是提出要和她义结金兰。 沈若初也看得出来,这位外界传言骄奢跋扈的明珠公主实际上是个性情中人。 但和皇家公主义结金兰这样的事,她还是不愿招惹。 好在温念璃很快替她解了围。 “可是若初姐姐,这些姑娘里,若是有不善女红的又该如何安置呢?” 这话把沈若初问住了。 第一百三十五章 冤家路窄 她最初收容这些姑娘时,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 可此刻细想起来,她也不得不承认,每人的性情各异,就如温念璃便偏爱耍刀弄枪一般,这些姑娘们中间,也一定会有不擅长织染刺绣的人,即便她们为了回报于她和生计所迫强令自己埋首于此,只怕也很难做得得心应手成为翘楚。 可如今,已经将她们买了来,难道还要再将她们遣散回去吗? 沈若初不忍心。 陆晚看着沈若初两难的模样,不以为然道:“这有什么难的,端看这些女子爱好的是什么,便让她们做什么不就是了。” 可话虽这么说,真要做起来,又哪有那么容易? 若是那些姑娘们爱读书,难道沈若初能个个都将她们安排进书院去吗? 若是她们如温念璃一般爱武,难不成她还要为她们成立个武馆? “这有何不可?”陆晚听了沈若初的顾虑,答得十分随性,“你既开了这织造坊,给了这些姑娘们一个谋生之处,我作为你的姐妹,自然也不能落于你后,我便恳请父皇允我拨出些俸禄来,开个女子书院又如何?安京城中但凡穷苦人家想读书的姑娘,都能去读,我为她们请先生,待教会了她们,她们便再教更年幼的姑娘,如此既能学习也算做工,也可以养活自己了。” 温念璃先前见陆晚拉着沈若初要结拜的时候就已经有些不乐意了,她跟若初姐姐关系都这么好了,还没结拜呢,明珠公主这是插队了。 此刻又见陆晚效仿沈若初,愿意为安京城中的女子出一份力,自然也是不落人后,开口道:“那武馆的事便由我来解决吧,我定能为那些素好习武的姑娘们也开辟出一方小天地来。” 宣国公府乃是将门武家,从宣国公温庆麟到这一双子女,皆是雄姿英发身手不凡,宣国公门下更是不少精兵强将,想要为这些姑娘们寻一位武师傅绝非难事。 且温念璃在宣国公府极为受宠,宣国公夫妇向来对她有求必应,如今又是这样的善事,他们必定不会阻拦,故而温念璃才敢一口应承下来。 大凡女子所长,也无非是文武惠三类了,如今这三样出路都有了,只看她们如何选择,沈若初心头也轻松不少。 从织造坊离开后,沈若初告别了二人,独自前往望江楼,与早已约好等在那里的陆逾白碰面。 沈若初赶到的时候,陆逾白似乎也才到不久,一张难掩贵气的俊脸上还残留着一丝疲态。 二人寒暄了几句后,沈若初拿出文契教导陆逾白的手上道:“这两份文契我都已经签过名字按过手印了,世子今日带回确认之后也签下名字按过指印,我们便算是达成了契约,日后均要受此诺约束。” 陆逾白也不看那文契,卷起来便收进了衣袖中。 “世子看起来甚是疲累,若是今日精力不佳,便早些回去歇着吧,日后有机会我再补请世子。” 陆逾白摆了摆手,“无妨,只是方才陪着小九……睿王去与人交涉周旋了一番,因为棘手而颇有些耗费心力,好在没让沈姑娘先到空等。” 沈若初想得到,陆逾白所说的,陪陆晏去与之交涉的人定然不是什么好相与的,否则向来为人处世游刃有余的陆逾白不至于这般费神。 想到陆晏的身份,沈若初又情不自禁地想到了温念璃。 温念璃待她如同至亲,她自然也是将温念璃当妹妹一般看待。 如今知道温念璃与陆晏之间关系不一般,她便难免想到陆晏的今后。 大凡身为皇子,便免不了要被推上那关于大位关于倾尽天下的权势的斗争道路上去。 陆晏又是个无论在哪里都十分璀璨耀目的,便更不容易置身事外了。 可夺嫡一事,历来伴随着的都是权谋算计鲜血斗争,九死一生后,放才能决出最终的胜局。 沈若初不敢去想,假如温念璃真与陆晏互生情愫,二人将来要面对的会是什么? 陆晏的婚事是必得经由皇上指定的,就算是温念璃能够得到皇上认可,并将她指给了陆晏,那之后呢? 皇上共有九子,陆晏为最小。 无论是立嫡或是立长,还是说论在朝中协理朝政的经验策略,陆晏都毫无优势。 他唯二的优势,一来在于他自己足够出类拔萃,他的那些皇兄中不少望尘莫及者清楚了解自己定然与那位子无缘,便转而成为了其他人的追随者;二来便是他那位在宫中颇受宠爱的母妃宁妃娘娘,但宁妃的出身也不算十分显赫,并无强大的外家可以助力。 除此之外,可以说这位睿王最后脱颖而出的胜算实在是难以预计。 沈若初不敢想象,倘若温念璃和宣国公府真与陆晏绑在了一起,一旦陆晏失败,他们面临的将会是什么? 再退一步讲,即便是陆晏真能在险象环生的夺嫡大战中侥幸胜出,真的得到了那个位置,等待温念璃的又会是什么? 倘若陆晏真的荣登大宝,届时三宫六院是少不了的,以温念璃那样单纯直爽的性子,她真能面对得了深宫之中的勾心斗角? 被陆逾白连叫了几声才回过神来,沈若初这才意识到,自己想得太远了,不由得有些不好意思。 陆逾白看着她有些难为情的模样觉得好玩,正要打趣几句,却听到楼下响起了一个令他瞬间皱起眉头的声音。 “他怎么也来这儿了?” 沈若初顺着他的目光望下去,看到他看着的那人身边,还站了一个她丝毫不陌生的身影。 按理来说,如今她该叫他姐夫。 自上次在郑君牧和沈歆瑶的婚礼上见到他迄今,已经有数月了。 就连他陪着沈歆瑶回门时,沈若初都寻借口避开了,只见了沈歆瑶。 若有可能,沈若初希望自己这一辈子都不要再和这个人有一丝一毫的交集。 当然,若是能坐看承荣侯府和郑君牧倒霉,就更令她欣慰了。 可眼下显然郑君牧并没有要倒霉的迹象,因为他身旁站着的那个年轻人,显然是一位身份十分贵重的大人物。 单看衣着打扮便不难看出,再看郑君牧对其点头哈腰鞍前马后的模样,沈若初几乎立刻就要猜出这人的身份来了。 第一百三十六章 猎物 除了当今的皇室中人外,还有谁能令郑君牧如此阿谀谄媚?他可是对亲王世子都做不到如此的。 看这人的外貌年纪,想来是宫中哪位皇子了。 陆逾白适时地替她解了心中疑惑。 “这位是皇上的八皇子,怡王陆廉。” 沈若初心中了然。 对于这位八皇子她也是有所耳闻的。 相传陆廉的生母只是一位出身不高的地位宫嫔,在他年幼时便已不在了。 这位八皇子硬是凭借着自己的聪明伶俐得到了宫中一位十分得势的贵妃喜爱,将他养在了跟前,认作了自己的孩子。 也因此,原本在众皇子中籍籍无名的陆廉一跃成了炙手可热的人物。 又兼此人极擅专营,每每与人相处总能投其所好,渐渐地,朝中不少重臣都对他印象颇佳投以期许。 当今皇后无子,皇后之下便是贵妃,故而有一段时间,朝野间关于立储的人选传闻中,陆廉的名字被提及得最为频繁。 但不知为何,当今皇上对于这位众望所归的八子却似乎没有那么看好,更是在年前重惩了一批陆廉的忠实拥趸。 此举一出又引起一阵风波,不少人开始暗暗揣测许是圣心并不在这位怡王身上,于是一批原本陆廉阵营的人又重新恢复了中立,开始暗暗观望。 但不管怎样,这位怡王殿下终究是如今众皇子之中十分显眼的存在,也难怪郑君牧对着他会是那副殷勤的模样了。 承荣侯府如今日渐式微,恐怕郑君牧这个“末代世子”是想借机立下个从龙之功,日后好重振承荣侯府。 沈若初自然是不愿承荣侯府东山再起,可事涉立储,她实在不愿趟这趟浑水,否则一个不意,不光是自己,就连她身边那些心心念念想要保护的人也都要一起陷入万劫不复之中了。 心不在焉地用完了这顿晚饭,一回到隐月阁,沈若初便用玉笛召来了阿斯尔。 “前几日我要你查的李腾飞的家人,你查得怎么样了?” 阿斯尔朝沈若初的身后望了望,没见别人。 他眼中划过一抹失落,道:“查到了,他还有个儿子,也是个混不吝的,以往没少惹事,前不久还将百香楼的一位姑娘折磨死了,但仗着家中有些钱财,每次都是李腾飞替他摆平了事,才免于入狱吃官司。” 听起来也不是个善茬,只是以后没了他那个爹为他铺路,也不知这人还敢不敢再生事了。 “找个机会,我们去会会这位李少爷。” 阿斯尔点头答应下来,准备离去时却又回过头来欲言又止。 “有什么话你但说无妨。” 阿斯尔犹豫了一下,才道:“再过一段时间,我可能就要...离开了。” 尽管沈若初当初买下他时,就已经答应过他随时可以离开并将身契还给了他,但当阿斯尔忽然提出要离开时,她还是有些意外。 “你若是找到了自己真正想做的事自然是好。无论去了哪里,日后定要记得回来看看。” 阿斯尔沉默地点了点头,转身走了出去。 出门的时候,阿斯尔和刚要进门的知秋擦肩而过。 知秋目不斜视地走进了内室。 待阿斯尔的身影消失之后,知秋原本僵直挺立的脊背才忽然软了下来,双眸中也现出莹润。 “你都听到了?” 沈若初知道,刚才知秋就在门外,阿斯尔说要离开的话,她应是听了进去。 知秋垂下头,微不可察地点了点。 沈若初无奈地心底喟叹,这世间恐怕最难处置的,便是一个情字了,纵是明知不可为,却不能轻易斩断割舍。 “他离开之前,你再去见见吧,倘若他愿意,你便和他一道离开吧。” 沈若初清楚知秋执拗的性子,只怕她认定了阿斯尔,心中便很难再有其他人了,与其令她蹉跎了一生,倒不如再争取一下,成全了她。 然而知秋却摇了摇头。 “知秋自入沈府便陪在小姐身边,这辈子便都是小姐的人。纵是先前情难自制没能管住自己的心,却也从未生出离开小姐之意。” 沈若初闻听此言,也不再多说,只在心里默默地记了下来,打算找个机会同阿斯尔再好好谈一谈。 灾后重建的安京城,虽尚未完全恢复洪灾之前的繁华盛景,却也已然是一派欣欣向荣的和乐安定景象。 街道两旁栉比鳞次的商铺大多数已然重新开张,道旁的小摊贩也尽心尽力地叫卖着,酒楼茶馆的小二上下张罗着吆喝着,热闹得很。 阿斯尔坐在一间与她以往身份并不相符的小茶馆中,听着隔壁赌坊里此起彼伏的怒骂荤话声,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来。 面前的茶续了又凉,她看上去并不像品味眼前的这杯茶,而是在等什么人。 一直到了日头西沉的时候,隔壁赌坊传来了骂骂咧咧的赶客声。 “输得毛都不剩一根了,还好意思赖这儿不走,先把欠了三爷半个月的那十两还上再说吧,仔细明儿你的这条胳膊保不住了!” 那被推搡出来的人不敢还嘴,等着赌场的人进去之后才私底下恶狠狠诅咒了几句什么,转头进了沈若初所在的这间茶馆。 “小二,给老子上茶!” 这新来的赌徒坐在阿斯尔隔壁的茶桌边上,将一腔火气都发作到了这不起眼的茶馆里。 “李爷来了,您还是老几样?” 小二认出了店里的老主顾,对男人毫无教养的呵斥声并不介意,赔着笑麻利地在男人面前的桌上摆上了几样茶点。 阿斯尔侧耳听着身后动静,见男人满意地端上了茶杯,便微微侧过身去,朝一旁桌边的两位客人使了个眼神。 二人会意点头。 “我说老许,你可不能蒙哥哥,这济世堂好歹也是立足安京城十来年的老字号医馆,这医馆的东家能是个丝毫不懂医理之人?” 阿斯尔余光瞟见,那原本正捧着茶杯往唇边送的男人忽然顿住了动作。 “丁老哥啊,这事儿也不算什么秘密,你说我能骗你吗?这姓李的就是仗着祖上做过生意,攒下了些银子,又知道这世道行医看诊最是稳赚不赔,便张罗着请了一帮坐堂大夫,开了那济世堂,他本人可是一点儿医术都没。” 说着,对话的人忽然压低了嗓音,道:“不然,他能那么轻易地就叫人毒害了性命?” 第一百三十七章 会咬人的鱼上钩了 阿斯尔隔壁桌的男人忽然绷直了身体,手中的茶杯拿不稳一般,泼洒了好些茶水出来。 似乎在极力隐忍之后,那男人终于恢复了正常的神色。 只见他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之后,思考了一阵之后,起身转过去,朝着那正低语的二人走了过去。 “两位大哥好生面善,咱们之前是不是在隔壁吉祥堂见过?” 吉祥堂名字吉祥,实际上就是隔壁那间鱼龙混杂的赌坊。 正说话的二人对视一眼,露出防备神色,一人道:“我们是去过吉祥堂,但咱们可没出过千,也不曾和你对赌过...” “不不不,大哥误会了,我就是看二位志同道合,想和两位交个朋友而已,两位大哥今日这茶,我李振请了!” 虽说这李振如今一文不名了,可他爹李腾飞在世的时候,他大小也算是个公子哥儿,兜里的银子没断过,也是这家小茶馆的老主顾了,赢了银子没少往这儿撒,因此这区区几杯茶的面子,还是有的。 那被叫做老许和老丁的二人也不是阔绰的模样,一听有这好事自然是乐不可支,三人很快便谈笑风生称兄道弟起来。 阿斯尔眼看几人已熟络起来,摸出几枚铜钱放在茶桌上,悄然离去。 李振不愧是个在三教九流混过的落魄纨绔,纵是如今手中没了银子,却能凭借着三寸不烂之舌,很快和老许老丁二人混成了亲兄弟一般,日日同进同出,偶尔在赌坊赢了钱,三个也是有福同享,好得穿一条裤子。 直到这时,李振才开始慢慢向老丁和老许打探起李腾飞的死因来。 他向来是个只知享乐的二世祖,且又有自知之明,从不往世家子弟出入的场合混,只在百香楼吉祥堂这样的地方称王称霸,反正上面有个能赚银子还会拉关系的爹罩着他,哪怕是在百香楼失手弄死了一个姑娘,李腾飞都花银子替他摆平了,这让李振有一种只要有他爹在自己这一世便可为所欲为的错觉。 然而,一夕之间,李腾飞被关进了大牢,罪名还是在瘟疫横行期间给患者投毒这样的杀头大罪。 更令李振措手不及的是,还没等到案子审出个所以然来,李腾飞竟然死在了牢里。 而他的生活也是自此开始一落千丈。 先是官府查抄了济世堂,再是连他家中的房屋田产以及在钱庄的存银也被罚没了,说是要用作补偿那些因李腾飞作恶而受害的百姓,只留给了李振一栋两进的宅院。 一无所长的李振坐吃山空,很快便将李腾飞留下的那点现银挥霍一空,有好几次在赌坊还因筹措赌资的事和人起了冲突吃了亏。 这在以往那几乎是不可能的,如今的李振自诩“虎落平阳”,骤然得知使他落魄至如今境地的或许还有内情,自然是十分关心。 这老许和老丁起先还十分谨慎,支支吾吾地不肯详说,直到一次李振在赌坊赢了一笔大的,带着二人到百香楼喝花酒喝得酩酊大醉,才断断续续地说出了自己所知道的。 原来这二人从事的是殓尸的白事行当,自然不少和官府的仵作打交道。 李腾飞的事出来之后,他们曾无意间听到大理寺的仵作说过,李腾飞是中了一种十分稀罕的毒才去世的。 盘根问底之下,那仵作神神秘秘地告诉他们,李腾飞之所以敢在灾民的药里下毒,全是因为受了他人的挑唆。 而挑唆他的人,与那回春堂的东家正是亲姐妹,是那做姐姐的嫉妒妹妹深得民心,故而利用李腾飞陷害回春堂,最后却反被揭露出来。 而李腾飞之所以被灭口,也是因为大理寺审案时,审到了这位幕后主使,据说,这位藏在背后的姑娘是某位权贵之女,还和当今的怡王殿下有些关系,故而大理寺查到了这里,也就没敢再查下去。 李振听到这里,已是极为愤慨。 什么高门贵女之间的暗斗,为什么要把他爹和济世堂当做工具? 都是那该死的女人害的,使得他爹死于非命,而他也沦落至如今的处境。 这笔账,他势必要找那人讨回来不可! 沈若初听着阿斯尔的述说,仿佛看到一条会咬人的鱼已然上了她的钩。 这一切的确是她布置的。 老许和老丁是办白事的不假,可他们并没有什么做仵作的朋友,也未曾听到过这种办案过程中不可言说的辛秘之事。 可他们说给李振听的,又确为事实。 因为李腾飞死后,沈若初曾暗暗让人去验过尸体,那尸体的确不是正常死亡的状态,可连知秋的师父也验不出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毒。 且那日在望江楼见到郑君牧和怡王陆廉在一起的场景之后,沈若初才回忆起来,在李腾飞暴毙当日的探访名录上,有一名较为突兀的访客便是怡王府上的门客。 只是当时她没想到这一层关系,因此并没有多留意。 等有所猜测之后再去大理寺查时,杨洛明却宣告此案已结,细问之下方才知道,是宫中下了旨意,此事影响恶劣不易扩散,到此为止不得再查。 之后阿斯尔更是跟踪到江落雪出入怡王府以及怡王府的人在济世堂附近盯梢。 尽管没有确切的证据,可沈若初依旧可以肯定,此事和江落雪必定脱不开关系。 只是她如今通过郑君牧搭上了怡王这座靠山,想要定她的罪只怕是很难了。 这一世的沈若初,不愿再如前世一般处处忍气吞声。 既然不能堂堂正正地让她伏法,那便让她以别的方式得到报应。 现如今,她这报应不就正在路上了么? 那李振也不是个好的,吃喝嫖赌样样俱全,若只是纨绔也就罢了,偏还是个心狠手辣的,仗着自己老子有点银子就欺男霸女,回回去逛个青楼恨不得将服侍的姑娘当成牲畜一般,什么招数全用尽了。 那被他折磨致死的姑娘才十五岁,死的时候全身上下就没一块好肉。 就这样的人,谁要招惹了他,毁了他的幸福生活,他不得像条疯狗一样咬死了不放? 沈若初很乐于看到狗咬狗的局面。 第一百三十八章 人贱自有天收 江落雪出事了。 寇氏收到消息的时候,沈家正为着沈景煦的金榜题名而庆贺。 身为当事人的沈景煦面对满座宾朋的恭贺道喜显得十分超然,除了周到而客气地道谢招待之外,对于客人提及的光耀门楣的话则是一概避重就轻地转移了话题。 沈志彬有几分心虚,也有几分尴尬,却仍是以一家之主的父亲身份不失自得地欣喜炫耀着。 而身为当家主母的寇氏相比之下则显得多少有些心不在焉,难免令在座一些清楚内情的客人心中腹诽着这不是亲生的孩子到底不一样。 事实上,寇氏此刻的敷衍倒真和是否亲生没什么关系。 她心中思虑的,是亲生女儿江落雪的行踪。 自前一日起,江落雪便宿夜未归。 这样的事,寇氏自然不会告诉本就对嫡子换嫡女感到失望不满的沈志彬。 尽管清楚自己的这个女儿是个有野心的,且也十分大胆,常常做出许多令她瞠目结舌的事来,但寇氏还是难免担心江落雪遇到什么危险。 一早她便秘密派出了人去找寻江落雪,直到现在还没有什么消息,自然是有些心神不宁。 尽管沈志彬对寇氏的状态感到不满并几次通过咳嗽清嗓的方式提醒,可寇氏却仍是屡屡因分心出神而险些怠慢了客人。 沈景煦并不在意。 早在得知自己的身世之后,他便已经明白了寇氏对他这些年的“宠溺”中,并没有几分真心实意了。 住在书院的那些日子,寇氏一次都没有去看过他,连派个人去嘘寒问暖一句都不曾。 反倒是他从未生长过的江家,江枫夫妇和长子江寻夜都数次赶往书院相邀,让他回江家居住。 只是念着沈家的生养之恩,沈景煦一时难下决心。 当日沈志彬同他谈判,让他为了保全沈家而放弃殿试时,沈景煦已然决意,还清了沈家的恩情后便回到江家认祖归宗。 谁知后来遇到暴雨、瘟疫耽搁了下来,再后来沈若初又以自己的功绩为他换取了参加殿试的机会。 如今刚以沈家之子的身份考取了功名,便急着与沈家切割,沈景煦做不出这样的事来。 可要他像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一样和沈志彬父慈子孝,他也做不到了。 因此,他能做的,就只有先尽力维持着沈家的体面,其他的日后再说。 可这体面,也不是他想维护便能维护得住的。 酒过三巡后,宾主尽欢,席间气氛十分热烈。 这时一名面色惊惶的小厮跑了进来,在寇氏耳边悄悄低语了几句,寇氏惊得碰倒了桌上的酒杯。 眼看着不少人的注意力被吸引过来,寇氏忙掩饰道:“我今日酒喝得有些多,失态了!各位见谅,容我先去醒醒酒。” 说完,她站起身来便要走。 在场的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寇氏这是心里有事了。 可她不说,这些人也就只能装着不好奇的样子打哈哈。 然而,寇氏不想说的话,却有人替她说。 “父亲,母亲,不好了!” 沈若初惊慌失色地从外面跑进来,全然没有了大家闺秀的优雅和仪态。 沈志彬心中十分不满,重重地将酒杯一放。 “放肆,今日是什么日子,这是什么场合,这么吵吵嚷嚷的成何体统!” 沈若初愣了一下,似乎这才意识到自己有些莽撞了。 但她还是硬着头皮道:“父亲教训得是,是女儿失态了,但事急从权,还请父亲原谅女儿的冒失,实在是因为落雪姐姐昨夜上街时被人绑走了,如今身处危机之中,女儿太过担心姐姐才忘了规矩。还请父亲快些派人去救姐姐,晚了怕就来不及了!” 沈家那位在外面养了十几年的大女儿被人绑了? 这个消息顿时引起了轩然大波。 原本围绕着这位养在商户之家的沈家女就有种种传言揣测争议不断,几乎所有人都觉得,沈志彬是昏了头才会将这女儿认回来,导致如今这本该是沈家嫡子的新科榜眼身份不尴不尬。 如今倒好,还没正式认亲,这姑娘竟又让人绑走了,还过了一夜!这下她的名声可是全毁了! 已经有不少宾客在心底里更是看轻了江落雪的同时在心底冷嗤一句:真是活该!谁家好人家的姑娘夜里还在外面招摇? 寇氏眼前一黑。 原本家丁已经将那消息传给她了的,她这才急匆匆假借醒酒之名想要避开人再做安排。 无论如何都要先保全了江落雪的名声的。 可沈若初这么一声张,江落雪下半辈子就算是完了! 就算是把人找了回来,可谁还会娶一个被人掳走了一夜,谁也不知道都发生了什么的女子呢? 她下意识地认定,沈若初是故意的。 以她和江落雪此前的种种过往而言,她定然不至于真因为担心江落雪而失态至此的。 她一定是有意要毁掉江落雪的名声! 可,她又是怎么知道落雪被绑走的事的? 寇氏心头涌上了一个可怕的想法。 这一切,会不会就是沈若初设计的? 这样的念头一涌上来,寇氏看向沈若初的目光便淬满了怨毒与愤怒。 “是不是你?” 寇氏失控地冲到了沈若初的面前,抓住她的衣襟推搡起她来。 “是你嫉妒雪儿,你找人绑架了她是不是?你把她藏到哪里了?你怎么能对你的姐姐下这种狠手?你快把人交出来,今日我们就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沈若初没有挣扎,被寇氏摇得头晕脑胀,头上的发钗都松了一只。 沈志彬看不下去,站出来阻拦寇氏,寇氏却不管不顾地依旧冲着沈若初大吼大叫着。 而沈景煦早在第一时间便站了起来,却被沈若初以眼神制止了。 沈若初绝不能让自己的哥哥在这个时候担上一个对母不敬的名声的。 在场宾客看向沈若初时,无不以同情又爱莫能助的目光传达了自己的无语。 就算两个都是她的女儿,这寇氏也未免太过偏心了,为了那个没养过一天的,竟然这样对待自己养在身边的孩子,看起来此前外界说她苛待儿女的事并非讹传了。 成功收割了一波精神支持的沈若初明白,自己不能只是扮弱,适当的时候,也该反击了,否则日后出了这道门,她难免要被人看轻。 第一百三十九章 蠢妇愚不可及 沈若初趁着寇氏推搡她累了歇口气的间歇,从腰间取下一枚玉牌来,亮在了众人眼前。 “是金蟒玉令!” 有眼尖的位高权重者认出了她手中的玉牌,立时低声惊呼了起来。 其他人尽管没有见过,却也是多少对这金蟒玉令有所耳闻的。 这可是等同于亲王身份的象征,并且还较亲王多出了支银调兵的特权,谁能想到皇上竟会将这么重要的东西给了沈若初这么一个小女子! 随着金蟒玉令被认出,在场的大多数官员都只得对着这样玉牌跪拜了下去。 沈志彬虽无需跪拜,却也是立刻起身恭敬地行了礼。 而沉浸在对江落雪的担忧和对沈若初愤恨中的寇氏,此刻却如失了心智一般,不管不顾地仍旧揪着沈若初逼问着江落雪的下落。 见沈若初拿出玉令,失去了理智的寇氏竟还试图扬手去从沈若初手中抢夺这令牌。 一时之间,沈府的这场庆贺宴被搅得鸡飞狗跳的,沈府的这点里子面子齐刷刷被撕得稀碎,不光如此,寇氏的此行此举简直就是不把皇权天威放在眼里,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沈志彬这回终于再也忍不下去了,他怒气冲冲地冲到寇氏面前,抡圆了胳膊,在众目睽睽之下,狠狠地给了寇氏一个响亮的耳光! 一面打,沈志彬口中还没怒骂道:“你个作死的蠢妇,御赐的东西都认不清,这也敢碰!” 他有意避开寇氏对御赐之物不敬的罪名,在怒骂中替她先以“不知御赐之物”开脱了出来,免得沈府真因为这个婆娘的愚蠢行径给牵连了进去。 这一巴掌过去,寇氏果然老实了。 她捂着脸颊,嘤嘤地哭泣了起来。 “若初,你一定知道你姐姐在哪里对不对?不然你怎么知道她出事了?你快告诉母亲好不好?” 沈若初看着寇氏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形象姿态全无的样子,心里已经再也激不起半分波澜。 没有失望,也没有悲哀。 仿佛站在她面前的,不过是一个只知道名字的陌生人。 她早就已经是陌生人了。 沈若初抬起手,将发钗插好,又抚平了寇氏抓着她时在她衣服上留下的褶皱。 这才缓步走到了沈志彬的身边,对沈志彬微微行礼道:“女儿不孝,竟以天恩挟令父亲行礼,实在是罪过。” 她自称有罪,可在场却无人敢认她的罪,皇权天赐,先君臣后父子,她既手持皇家信物,代表的便是皇家脸面,谁敢认为她行为不妥,岂非是在质疑皇室质疑君威? 沈志彬推脱几句后便退至一侧,将厅中上首的位置让给了沈若初。 她环顾了厅内一周,让众人免礼之后,这才看着寇氏声音清冷地开了口。 “母亲,你问我如何得知落雪姐姐被人掳走的?那我也想问母亲,您看起来平日里对她诸多关心百般疼爱,可姐姐昨夜出门并彻夜未归一事母亲可知晓?” 寇氏一怔,不知如何作答。 若是答知晓,她身为母亲,对于女儿夜宿在外一事竟然如此放任,沈志彬对她的不满必定也更加深一层。 可若说不知,也同样是她这个当家主母的失察失职。 好在沈若初也没有要逼着她回答的意思,问完话后便又自行说了下去。 “昨夜入睡前我因忽然心悸而未能安眠,想起此前府中有两只百年野参母亲是放在了姐姐院子里的,便想着去求一根参须入汤以求安眠,不想到了姐姐院里黑灯瞎火的,这才知道姐姐不在。” “今早因为担心姐姐,若初一大早便让人去了姐姐院子,得知姐姐还未回来,便想着去寻母亲想想办法,结果一到母亲院中才听到有人跟崔嬷嬷正说着姐姐被人绑了的事。我想着母亲还不知此事,便急急赶了过来,却不想被母亲误会了……” 这一番话,一字不提委屈,却又道尽了委屈。 沈家是什么人家?堂堂三品尚书的嫡小姐,竟然连一根野山参须都要去向人讨要。 这尚书夫人的心怕是都偏到后腰上去了吧! 寇氏气得险些倒仰过去,却连半句辩驳的话也说不出来。 沈若初说的,本也就是事实。 且眼下的重点也并不在这些细枝末节上面,江落雪的安危才是最重要的。 眼下闹出这个样子,庆贺宴是进行不下去了。 好在来的客人也分得清孰轻孰重,除了对沈景煦多了一分同情之外,倒也没生出什么不满来。 送走了满堂的客人,沈志彬脸上强堆着的笑意立即收了起来。 他沉沉地看了沈若初一眼,又将目光盯向了寇氏。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沈景煦送完人,站在门口,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按理来说,自家人出了事,他是该关心一下的。 可他和江落雪的那段被强行许配过的过往实属如鲠在喉,又因后来他和江落雪的身世之事,二人如今的关系可谓是十分尴尬。 寇氏不善地看了沈景煦和沈若初一眼,哭哭啼啼起来。 “老爷,是妾身的不是,昨日妾身馋那玉玲珑的包子馋得厉害,便在雪儿面前随口提了一句。谁想这孩子孝顺,到了晚上没吱声自己出去给妾身买那包子去了,这一走,就没再回来...” 说着,她的声音又哽咽了起来,眼泪也跟不要钱似的哗哗直流。 沈若初听着都替她着急,怎么讲了半天就是讲不到重点上呢? 寇氏在抽抽搭搭了好一阵子之后,才又抬起头来,将方才小厮悄悄塞给她的纸条拿了出来。 只见那纸条上面只写着“若要见人,五千两银票城郊城隍庙见。” “老爷,怎么办,怎么办啊?”寇氏惊慌失措的脸上还存留着一抹对沈志彬的依赖。 沈志彬又惊又怒。 “五千两!府里这一时上哪儿去筹这么多银子去?!” 他一年的俸禄也不过千两,这绑匪的胃口也太大了些! 寇氏一听这话,急得脸都白了。 “老爷,妾身那里还有一些体己,加上府上的也有个两三千两了,再去钱庄筹措一些也就够了。” 正说着,她忽然眼珠一转,又想到一个方法。 “江家!老爷,咱们可以找江家想办法!落雪也是他们的孩子,如今景煦也...” “一派胡言!” 沈志彬看了看站在门口神色清冷的沈景煦,心中暗骂眼前这个蠢妇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第一百四十章 营救 沈景煦忽然听到寇氏提到自己,目光中的清冷之色又添了几分,他看了看寇氏,没有开口。 沈若初也要被寇氏的厚颜程度惊呆了。 她看了看沈景煦,忽然觉得没有必要再留在这里了。 于是转过身去,对着沈志彬略行了一礼后,她便来到了沈景煦的身边。 “哥哥,我前几日给你买了一只端砚,也算送你的贺礼了,但不知是不是哥哥喜欢的样式,哥哥随我先去隐月阁去看看吧。” 寇氏不可置信地看着沈若初。 “落雪如今在坏人手中生死不明,你们竟然还有心情在这里讨论一只砚台的样式?” 沈若初十分不解,回过头去。 “母亲这话说得若初就不明白了,江姑娘被人绑走,既非我和哥哥所愿,也不是我们之力能够解救得出的,我们即便做出一副焦急的模样又能如何?更何况,以她此前对我和哥哥的所作所为,母亲总不至于希望我们还能够以德报怨在这里为了把她救回来而殚精竭虑出谋划策吧?” 寇氏瞠目结舌,却发现自己找不出一句能驳斥沈若初的话来。 沈若初说完,沈景煦原本犹豫的神色也变得坚定了起来,朝着室内的两人躬了躬身便要同沈若初一起离开。 寇氏憋了半晌,眼看着沈若初真要走了,情急之下大叫道:“你不闻不问没关系,既然眼下你在城中开了那么多家商铺,筹措几千两银子对你来说应该不算难事,沈家可容不下一个对手足都能冷血无情的白眼狼!” 沈若初气极反笑。 她停下脚步,悠悠回身,似乎是才认识了寇氏一般,以极其疏离陌生的语气道:“母亲所谓的手足和我理解的似乎不是一回事,那位江姑娘姓江,如今在沈家可没她什么位置。还有,我那些铺子怎么开起来的,与沈家无关,如今即便是沈家要用,也要看我情不情愿,母亲的要求请恕若初难以从命。母亲若真是担心江姑娘,倒不如及早报官,免得多耽误一分,就多一分不测的可能。” 说完,她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再给寇氏,同沈景煦离开了。 沈若初的话又狠又绝,寇氏听了直捂着心窝子向后退了几步要厥过去。 只是如今沈景煦成了榜眼,沈若初名下一堆产业,又有皇上御赐的金蟒玉令,这一儿一女如今翅膀都硬得很,再不是寇氏能轻易拿捏的了。 寇氏再气,也终究不能拿他们如何,只能是再次用求助的眼神看向了沈志彬。 沈志彬忿忿跺脚。 “你看我做什么?今日这一切还不都是你自己作下的!” 若是寇氏一开始就对沈景煦和沈若初如对江落雪一般发自内心地疼爱,也不至于落得今日这般境地。 “老爷,千错万错,都是妾身的错,可眼下最要紧的是先把雪儿救回来啊!” 寇氏字字泣血。 沈志彬听到江落雪这个名字就头疼。 他明明可以有一个高中榜眼的儿子的,沈家日后光耀门楣的希望他原本都放在了沈景煦身上。 就是因为斜刺里冒出来一个江落雪成了他的女儿,才横生了这么多枝节,让他里外不是人。 偏这江落雪也不是个什么省事的,自与沈府有了交集起便状况不断,如今还出了这档子事清誉尽毁,即便眼下救回来只怕也要让沈府长久蒙羞了。 他烦不胜烦,一狠心挥手道:“沈府的状况你不是不知道,眼下别说五千两,便是三千两都拿不出来,不如就按若初说的,报官吧。” 寇氏眼睛瞪得像铜铃。 “老爷,落雪可是咱们的亲生女儿,是你的亲骨肉啊,你真要为了几千两银子就放弃了她?报了官,那贼人若是气恼之下撕了票怎么办?!” 说着,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一般,结结巴巴道:“老爷,你,你该不会,就是...不想让雪儿回来了吧?” 沈志彬脸一沉,两道隐含戾气的目光朝着寇氏看了过去。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眼下除了报官,已经没有别的路可走,银子凑不够,落雪一样会有危险,现今的京兆尹还算是个有能耐的,报官,或许还有一线生计。” 说完,他冷冷地瞥了寇氏一眼,丢下一句“我去听雨轩,你想清楚了来找我吧”便大步走了。 听雨轩,是尹姨娘的院子。 似乎自从江落雪回到沈府之后,沈志彬宿在听雨轩的次数便越来越多了。 寇氏一日之内接连遭受来自周遭的冷漠和决绝,此刻胸中有如无数支利箭在心头反复戳插,痛得她不得不张着口大口大口地喘气。 她实在难以相信,自己同床共枕了这么多年的枕边人,到了这个危急时刻,竟然会选择了将难题抛给她后一走了之。 “雪儿,我的孩子...” 寇氏泪眼朦胧中,仿佛看到了江落雪被贼人捆绑着担惊受怕受尽折磨的惨状,不由得愈发心如刀绞起来。 “母亲一定会救你的,你等着!” “你方才实在不该在前厅那般和母亲说话的。” 来到隐月阁后,沈景煦一脸忧色对沈若初道。 沈若初知道,他并不是在责怪自己,而是担心她,毕竟她尚未及笄,还要有很长一段时间在沈府生活下去,得罪了寇氏,沈景煦只恐她以后的日子不好过。 可沈若初哪里还在意这个。 她只觉得对沈景煦有些歉意,今日是他作为榜眼宴请宾客接受祝贺的好日子,可这日子却叫她搅了。 “或许我该去得再晚一些的,那时候大家也都尽兴了。” 沈景煦笑着摇头,“尽兴与否并不在于这一餐席一杯酒,志趣相投者,日后便是萍水相逢也可秉烛夜谈,道不同者再多的饕餮盛宴也不能真正相交。何况即便你不去,以...母亲今日的状况,这宴怕也是进行不下去了的。” 沈若初看着沈景煦连一个称谓都要再三斟酌的模样,实在有些心疼。 寇氏并没有去找沈志彬。 事关江落雪的安危,她一丝一毫的险都不敢冒。 不知用了什么办法,她竟凑够了那笔银子,还不知从哪里找来一个与沈府无关的人,和她一道去了城郊的城隍庙。 见到了江落雪。 第一百四十一章 毁容又失身 绑架江落雪的人从寇氏拿了银票才匆匆忙忙地伸手朝着庙后一指,人便已冲了出去。 不想刚一出门,便被人伸腿绊了个跟头,紧接着就有一双手揪着他的衣领将人提了起来,一拳砸在了他的眼眶。 “你个小王八羔子,竟敢绑老子的女……小姐!看老子今日不揍死你!” 寇氏对外面的动静无暇关心,她心急如焚地走到庙一侧的小门旁,掀开了那褴褛脏污的布帘,一眼便看到碰头乱发衣衫凌乱的江落雪被反绑着双手坐在墙角的柴草堆上。 她全身的衣物已然多处破破烂烂,又脏又皱,从破烂的布料下,能够一眼看得到江落雪白皙的皮肤上的青紫斑痕。 寇氏再不愿承认,也能瞬间明白,在江落雪身上发生了什么。 而且从她身上的累累伤痕来看,江落雪遭遇的只怕是她想都不敢想的凌辱和折磨。 最令寇氏触目惊心的还不止于此,已然半昏迷的江落雪,左半边脸上,从眼角向下直至鼻翼处,被人用利器划开了一道,此刻鲜血已然凝固在她的脸上,看起来颇有几分可怖。 尽管行凶者的目的只是增加她的恐惧与痛感,并非真要她的命,因而伤口并不算深,但这种程度的伤,会留疤也几乎是必然的了。 失了清白,又被毁了容,寇氏都不敢去想,自己女儿的日子以后要怎么过。 她近乎绝望地瘫在地上,用颤抖的双手将江落雪抱在怀里,忍不住仰天哭嚎了起来,全无高门贵妇应有的端庄优雅。 门外正在动手的中年男人拳脚相加之下,绑架江落雪的人早已晕了过去。 听到寇氏的哭喊,这人在绑匪身上狠狠踹了一脚,才起身进了庙里。 乍见眼前情景,这男人也愣了一下,目光在江落雪裸露在外的肌肤上滑过,心底涌起一阵奇异的感觉。 却又很快愤怒起来,走上前去,伸出手在寇氏的肩上轻轻摩挲了一下。 寇氏一震,甩开了他的手。 “还不快想想办法!” 那男人此处看看,发现屋内的灶台上放着一碗早已凉透的米粥,便去端了过来。 寇氏让他想的,哪里是这办法? 可眼下确实也需要先让江落雪醒来才是。 于是寇氏狠狠白了那男子一眼之后,从他手中一把夺过米粥,强忍着不忍,将这粥一点一点喂进了江落雪的口中。 不知是不是凉粥的刺激起了作用,寇氏第八次替江落雪擦拭她嘴角流下来的粥时,江落雪的眼皮微微颤动了一下,慢慢睁开了。 当看清了面前的寇氏和男人时,江落雪仿佛受到巨大惊吓一般呆住了。 缓了许久,她似乎才终于弄清楚了眼前的一切。 “母亲!” 她因为长久哭喊而有些喑哑的嗓子有些像被掐住了喉咙的鸭子。 因为拼命想往寇氏怀里钻扯动了脸上的伤口而疼得愈发龇牙咧嘴的样子有些狰狞。 “那个杀千刀的畜生呢?”寇氏心疼得心肝脾肺都是颤的,恨不得当下就把那个害了她女儿的人千刀万剐了。 “被我打晕了,在那瘫着呢!” 中年男人示意了一下外面。 “还不把他送官去!去之前给我狠狠地教训了他,断他一条腿!”寇氏眼中散发着狠意。 “不!”江落雪忽然扯着嗓子尖叫起来,“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 寇氏吓了一跳,再度将江落雪搂在自己怀里,“乖,母亲知道你恨他,母亲也想宰了他,可你不能为了这么一个下三滥的东西把自己搭进去!” 江落雪捂着耳朵拼命摇头。 “不,我一定要亲手杀了他,一定!” 说完,她挣开了寇氏,扶着墙站了起来,朝外面走去。 寇氏跟那中年男人急忙跟在后面,走出了这已然废弃的城隍庙。 没走几步,江落雪便看到了那一摊趴在地上不省人事的烂泥。 她眼中杀意迸出。 “何叔,把这人绑了扔进去,我要慢慢收拾他!” 这个人带给她的痛苦与耻辱,她必定要加倍奉还才是。 被江落雪称作“何叔”的中年男人一点头,进屋拿出原本捆绑江落雪的那捆绳子,麻利地将人绑得结结实实拖进了庙里。 江落雪一抬手,从姓何的男人腰间抽出一把杀猪刀来。 寇氏见状倒吸了一口凉气。 “不能啊雪儿,你手上怎么能沾上人命?咱们把他送官,你爹说了,京兆尹那边他去说……” “送了官我还要不要做人了!”江落雪猛然回头,怒声打断了寇氏。 寇氏这才意识到这个问题。 一旦将这人送到京兆府去,那他对江落雪所做的这一切便都瞒不住了,到时候整个安京城的人都会知道,她被一个这样的人渣糟蹋了。 可她也不愿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女儿变成一个杀人犯。 挣扎之间,寇氏看了一眼中年男人,咬牙道:“这事,让母亲来做!我去替你杀了他!” 说着,寇氏便作势要去抢江落雪手中的刀。 一腔仇恨的江落雪又怎么会让寇氏得逞? 她避开了寇氏的手,直愣愣地走到了还在昏迷着的绑匪面前,蹲下身去猛然照着他的大腿扎了一刀。 瞬间喷洒出来的鲜血溅到了江落雪的脸上,使她原本就多了一道伤痕的脸看上去更加诡异狰狞了。 剧烈的疼痛使得原本在昏迷中的绑匪瞬间苏醒过来并发出了杀猪一般的惨叫声。 当看清了眼前对他下手的人时,他的眼珠子几乎都要瞪出来了。 谁能想到,一天之前还对着他拼命哭喊求饶任他摆弄折磨的女子,此刻却变成了主宰他命运的人呢? “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绑我?是谁指使你的!” 在地上这人撕心裂肺的哀嚎声中,江落雪猛然拔出了刀,将它放在了那人的脖颈上面。 巨大的惊恐和疼痛使得这人浑身战栗着,不多时身下便湿了一片,与此同时一阵湿漉漉的异味儿传了出来,这人竟是被吓尿了。 “我……叫李振,我爹是济世堂的东家,没有人指使我,我只是为了给我爹报仇……我毕竟没有害你的性命,你也扎了我一刀,咱们就算扯平了行吗?” 第一百四十二章 阎罗夜叉 李振的话说完,寇氏狐疑地看向了一旁的江落雪。 不是说那李腾飞是急病发作死在牢里的吗?这李振要报的是什么仇? 江落雪上前一脚踢在了李振的裆下。 “你做梦!把我害成这样,这就想扯平了?” 她的声音,透着彻骨的恨意。 李振鬼哭狼嚎起来,疼得五官拧在了一起,整张脸变了形。 站在一旁的中年男人诧异地看了看江落雪,甚至隐隐觉得自己胯下某处也疼了起来。 寇氏则是将脸别过去了。 “你,你还想怎么样?大不了你把我、把我送京兆府去,要杀要杖我都认了!” 此刻的李振,只觉得本该畏如蛇蝎的官府却成了他能依靠的最大救星。 然而江落雪又怎么会如他所愿? 她冷笑了一声,看向李振的目光已经俨然在看一个死人了。 紧接着,在寇氏刚把头转过来想要劝劝她把银票拿回来狠狠教训了这人之后就算了时,江落雪手上猛一用力,手中的杀猪刀便直愣愣地在李振的脖子上划了过去。 李振甚至没有来得及发出一声惨叫,便在惊愕中瞪着眼死去了。 寇氏一嗓子尖叫发出了一半之后,被江落雪投来的一个冷冷的眼神吓住了,慌忙用手捂上了嘴巴。 李振的脖子里喷射出了大量的鲜血,站在他左侧的中年男人被溅了一脸一身。 江落雪把刀扔在地上,转身走出几步后,虚脱一般坐在了地上。 寇氏在最初的惊骇之后,见江落雪如此仍旧第一时间冲过去将她搂在怀里心疼不已。 “母亲,原谅女儿不孝,如今尚未能光明正大地叫你一声母亲,怕是以后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我如今出了这样的事,再也无颜苟活于世。若有来世,只愿我能再与母亲重续母女缘分……” “不,落雪,雪儿,你不会有事的!母亲不会让你有事的!咱们一定可以想到办法,一定不会让人知道的!” 寇氏惊慌失色,拼命阻止着江落雪说下去。 江落雪露出一抹凄惶的苦笑,眼泪簌簌而落。 “没用的,母亲。如今出了人命,无论如何也瞒不过去了。人是我杀的,即便是我想要当做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京兆府又怎么可能放得过去?一旦到了京兆府,即便是我杀了他事出有因,可今日的事也便一点也瞒不住了,何况我也绝不会因此而彻底脱罪,母亲难道想我在大牢里或在流放地潦草过完被人耻笑的一声?” 寇氏这才想起来,就在刚才,江落雪亲手杀了那个玷污了她伤害了她的男人。 她止不住地再次颤抖起来。 忽然眼一瞥,她看到了正抬手用衣袖抹着自己脸上血污的中年男人。 “老何,你帮帮雪儿吧,行吗?” 寇氏忽然朝着那人开了口。 老何的手停在了半空中,显然没有完全明白寇氏的意思。 江落雪的啜泣声却小了许多,整个人蜷缩了起来,显得乖巧又无助。 寇氏把江落雪扶好,自己站了起来,走到了老何的身边,以哀求的目光看着他。 “老何,这事儿闹大了眼下已经收不住了。可咱们不能让雪儿再进大牢了,更不能把她这一辈子毁了啊!” 老何似乎有些明白了寇氏的用意,他倒吸了一口凉气,瞪着寇氏:“你想让我替她……” 寇氏语气急切:“你不会被杀头的,我保证!至多就是蹲几年牢房,等你出来后,我一定会给你……” 她的声音压低了许多,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和老何说着什么。 江落雪的眼泪止住了。 在寇氏看不到的角落,她甚至暗暗露出了一抹欣慰的、如释重负的笑意。 “京兆府派人来送信,让沈府去接江落雪?” 沈若初对惜夏打听来的这个消息十分意外。 难不成寇氏真舍得不顾江落雪的安危报了官? 可若真是她报的官,不该是接着江落雪一道回来便是了?怎么会是官府的人来通知? “来的人说,并没有见到夫人,是一名屠夫救下了江落雪并报了官。” 沈若初更加疑惑了。 怎么还有一名屠夫牵扯进来了?莫非这屠夫只是个意外撞上这事的,江落雪的运气真有这么好? 她不相信。 李振纨绔,但并不傻,他选择的一定会是较为荒僻少有人至的地方,怎么会那么巧,刚好在那天有人经过并发现了这事? 沈若初不相信巧合。 “找人去盯着京兆府那边,弄清楚这事的来龙去脉,再让阿斯尔去打听一下那屠夫的身份家世。” 说到阿斯尔,她又想起了知秋。 最近一阵子,阿斯尔每次来她这里时,知秋都会有意避开他。 眼看着再过一阵子阿斯尔就要走了,知秋却像是从来没有对这个人动过心一样,丝毫没有依依惜别或是有什么要交待争取的。 看上去她像是真的放下了。 可沈若初知道,知秋并不是个对待感情洒脱的人。她的若无其事,应该只是心知无望而逼着自己做的抉择吧。 京兆府公堂。 跪在堂下的何子平一脸惊惶。 “大人,草民真的没想杀人啊,草民只是想救出那位姑娘而已!” 继宋级之后新任京兆尹陈奇看着堂下跪着的两人,总觉得此案没有何子平说的那么简单。 半日之前,何子平带着面上有伤的江落雪前来投案,说是自己杀了人。 但杀人的理由,却是为了救人。 据何子平自述,一日前,他赶往城郊农户收猪,却在途中遇到了被恶人挟持的江落雪。 看出江落雪求救之意的何子平遂暗暗跟在了她和那贼人的身后,看着二人进了一座废弃的城隍庙。 何子平原本打算夜里趁着那贼人睡着之后悄悄将江落雪解救出来的,不想贼人十分警觉,何子平几次尝试都未能成功,且险些被贼人发现。 为慎重起见,何子平便只能悄悄隐匿于庙外,暗中伺机而动。 如此一直到了天亮,贼人外出送信,何子平便潜入庙中解开了江落雪身上的绳索准备带她逃离。 但二人还没有来得及走出去,贼人便从外面回来了,撞上了他们。 恼羞成怒的贼人要杀了二人,避无可避之下,为了自保,何子平不得已拔了刀与之搏斗起来,慌乱之间失手将贼人杀死。 第一百四十三章 掩盖罪行 派去的仵作查验了那贼人李振的尸体,尸身的伤口倒的确像是何子平那把随身携带的杀猪刀划的。 可令人起疑的是,李振的腿上还有被刀扎穿的一个洞。 按理来说,若是何子平先刺穿了李振的腿,他和江落雪便完全可以一走了之了,李振重伤之后是没有能力再与之搏斗的。 此外,李振还有一处伤更是令人匪夷所思。 他的下体显然被人重击过,仵作去验尸时发现他那处肿胀着,受了不轻的伤。 按照多年的办案经验,陈奇直觉会这么攻击李振的,应该是一名女性才对。 陈奇自然不会放过这些疑点,便在公堂上将这些问题抛了出来。 何子平和江落雪没想到还有这些细节,不由都愣了一愣。 而这神色落在陈奇眼中,便愈加笃定他们的供述一定有问题了。 “大胆!此乃京兆府公堂,岂容得你们信口雌黄,如若再不如实招来,继续干扰本官查明案件真相,少不得要叫你们受些皮肉之苦了!” 何子平被惊得抖了一下,原本便有些佝偻的脊背瞬间更弯了下去,眼看着就要叩在地上。 赶在何子平开口之前,江落雪先说了话。 “大人,民女有罪!” 何子平愣了愣,悄悄侧目看向江落雪。 陈奇神色稍缓,看起来自己的威慑还是有些作用的。 江落雪一叩到底,再起身时神色已愈加哀婉。 “那贼人要害之处的伤,是民女踢的,他腿上的伤,也是民女刺的。” 她所说的“要害之处”,指的自然是李振的命根子。 “民女那日骤然被贼人虏走,心中惊惶莫名,民女虽无知却也清楚女子名节大如天,倘若民女真被此人玷污,那便绝无颜面再苟活于世了。故而民女才怀了必死之心趁那贼人不备奋力将他踢伤,想着哪怕他暴起将民女杀死,至少民女清白可保了。也是因此民女惹怒了他,才在民女的脸上划下了这条伤口。” 江落雪此话一出,立即收获了不少理解和同情的目光,甚至有一些还带上了崇敬。 宁死也要保住贞洁,这姑娘实在是个刚烈的。 如此看来,这姑娘被掳走的这两日里,那贼人的确未能侵犯于她,这么看来,这姑娘脸上的伤倒似是一枚锦旗一般了,昭示着她的刚烈与贞洁。 就连陈奇,也不由自主地降低了对她的怀疑。 但查案终归还是要继续的。 “那他腿上的伤又是怎么回事?” 江落雪眼泪又落下来。 “当时这位何大叔救下了民女,可民女心中却充满了惊惧,那贼人冲进来和何大叔扭打在一起的时候,民女满脑子都是他拿着刀在民女脸上比划的模样。我太害怕再次落入他的手中了...因此,当何大叔打倒了他时,民女顾不得多想多看,便捡起何大叔丢在地上的刀刺伤了他的腿,让他无法再起身追上我们...可扎完了他,我才看见,他的脖子正往外喷着血...” “民女不知道他会死,我只是不想让他再追上我们而已...大人,都是民女的错,何大叔是为了救民女才错手杀了他,您要罚就罚民女吧!” 何子平转回了头,垂着的脸上露出一丝似嘲讽又似自嘲的笑。 陈奇看着梨花带雨的江落雪,对她的供述不知该采信几分。 他对于前任宋级的事也多少有所耳闻,据说宋级被贬黜便与这江落雪有着直接的关系。 要说自己还该感谢她的,若非是她,自己也不能这么快便回京任职了。 可直觉告诉陈奇,江落雪并不像她看上去这么简单。 正犹豫之间,一名衙役上前,报称工部尚书夫人寇柔来接人了。 陈奇派人将寇氏请进了公堂并免了她的礼。 寇氏一进来便扑到了江落雪的面前,将江落雪抱住了。 陈奇看着寇氏心肝似地疼了江落雪一阵,才一拍惊堂木惊醒了几人。 寇氏一副刚从江落雪那里得知来龙去脉的痛心疾首模样。 “陈大人,落雪是苦主啊,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若非被逼到绝境,怎么能下得了手?她所作所为全为自保,况且并未真正伤及那贼人性命,万望大人明鉴啊!” 陈奇对于沈家儿女身份之间的那点事也略有耳闻,此刻眼见寇氏这般维护江落雪,心中愈发信了听到的那些传言。 但此刻显然不是琢磨这些的时候。 跪在一旁的何子平转头看了看寇氏,不知为何,陈奇忽然觉得,何子平看向寇氏的那一眼中,隐约暗含着一抹幽怨。 “沈夫人,今日救下了江姑娘的何子平,夫人可认识?” 按照常理,对于舍命救下了自己女儿的救命恩人,寇氏总该道个谢求个情的。 可寇氏从一进来便直奔江落雪而去,直至此刻也是句句不提何子平半句,若非她实在是过于不懂礼数,那便是刻意回避了。 寇氏一愣,本能否认:“陈大人说笑了,自然是不认识的。沈府的食材采买自有下人安排我从未亲自过问,又怎么可能认识一个杀猪的。” 或许是说完这句之后她意识到了自己的无礼,又忙补充道:“这位何...救了落雪,我们沈府理当重谢,陈大人可否念在他救人心切的份上,对他从轻发落?若是可以罚银相抵,我沈府愿如数奉上!” 寇氏的话说完,何子平才暗暗地吁了一口气。 好在,她还是惦记着他的。 陈奇不再纠结于这几人的关系,这本也不是案子的重点。 如今既然这二人的供述和仵作的查验结果对得上,李振绑架江落雪又是证据确凿的事实,那被反杀的主要罪责便也不在二人身上。 最终,江落雪因是本案苦主而免于刑罚,而何子平则是因过失杀人却事出有因被判了一年半的徒刑和三十棍的杖责。 另,因二人共同造成了李振死亡的后果,责成二人拿出白银一千两用作李振丧葬的费用,余下银两则充入国库。 对于陈奇的判决,堂下三人皆无异议。 江落雪回到沈府几日后,阿斯尔带来了何子平身份的消息。 第一百四十四章 救下了公主 令沈若初感到意外却又在意料之中的是,何子平与寇氏竟然是旧相识。 不仅是旧相识,可以说,二人的关系还算得上是十分密切。 寇氏的娘家寇家家主曾是江阴通判,位居正六品。 而寇氏的母亲冯氏,则只是江阴的一户富商之女。 按理来说,以冯氏这样的身份是无法嫁入寇家做正妻的,奈何因为冯氏姿色不错,又十分善解人意,在一次机缘巧合之下结识了寇氏的父亲之后便及时抓住了机遇,使得其对她死心塌地,最终力排众议将她娶进了门。 那何子平,就是冯氏娘家冯府的管家之子。 冯氏在嫁入寇家之后,因为寇老爷几年之后便变了心,纳了几房美妾,将冯氏冷落一旁,冯氏没少带着年幼的寇氏回娘家居住。 故而,寇氏和年纪相仿的何子平在那个时候应该是相识的。 “又是一个巧合。” 沈若初笑得颇有深意。 寇氏年少的旧相识偶然之下救下了她的女儿,且此前两人素不相识。 真有这么巧的事? 但眼下京兆府已然结案,想要顺着这案子再查出些什么也不大可能。 “我知道了,此事我心里有数了。” 沈若初说完,发现阿斯尔神色有些异样,以为他是为了要离开之事有话要说,便道:“你可是有何为难之处需要我帮你的?” 只要他开口,无论是多难的事沈若初都一定会帮他,这是她欠他的。 阿斯尔摇了摇头,半晌才开口道:“我今日在城外救下了一个人,她自称是宫里的宝珠公主。” 原来,阿斯尔今日从江阴回来时,在临近城门的时候,看到一辆马车被几人拦住,车上传出了女子的惊叫声。 阿斯尔意识到这些拦车的人似乎欲对车内女子不利,略作犹豫之后他出了手,将那些人一一打跑。 正准备离开的时候,他被车内女子叫住。 原本不欲理会,但那女子自报了公主的身份之后为了不给沈若初招惹麻烦他无法再一走了之,只得简单报上了自己的姓名,并以沈若初商铺的小厮自居。 沈若初一阵愕然。 她对这位宝珠公主的唯一印象便是一年前在街上自己险些被她宫里的内侍驾乘的马车撞到那次。 当时那内侍行为狂妄嚣张,若不是陆逾白及时出现救下了她,只怕她如今已是一缕残魂了。 也不知后来没有吃到汝南荔枝的宝珠公主有没有大发雷霆。 说也奇怪,尽管这名宝珠公主的跋扈之名与明珠公主陆晚不相上下,甚至于陆晚的名声更在宝珠公主陆曼之上,可见到过陆晚的沈若初却不讨厌她,甚至还十分欣赏她直率豪爽的性子。 而这位宝珠公主,尽管未见其人,沈若初却实在是喜欢不起来。 或许因为陆晚的跋扈之名只是耳闻,而她见到的真人却并非如此。 而陆曼手下那日的纵马行凶却是她亲身经历,故而再难生出好感。 原本没有想过会和这位宝珠公主有所交集的沈若初对于阿斯尔的经历自然是十分惊讶。 凭着直觉,她并不愿让阿斯尔和这位公主有过多的往来。 可这毕竟是阿斯尔自己的私事,她不好过多干涉,故而听完了阿斯尔的叙述,她也只是点了点头道:“此事我知道了,倘若那位宝珠公主回头差人来寻你示谢,我会让人先应下来。” 她很清楚阿斯尔的性情,他不是个喜欢招惹麻烦的人,之所以给了宝珠一个那样的身份,恐怕也是为了替她招揽一份人情,以期今后她遇到麻烦时,还能多一份庇护。 可沈若初对此并不乐观,她并不觉得,那位宝珠公主会是一个这般知恩图报的人。 然而这一次,沈若初估计错了。 陆曼甚至都没等到第二日,当日黄昏,她便派人到了沈若初的铺子里寻找阿斯尔,并赏赐了大量的财物。 按照和阿斯尔说好的,沈若初并没让阿斯尔露面,只说他已被派出城去采买了,铺子里的人代他收下了赏赐谢了恩。 但那派来的人临走时,却告诉铺子里的人,三日后宝珠公主会亲自来当面答谢阿斯尔,那个时候阿斯尔无论如何都要在场。 宝珠公主对于搭救过自己的阿斯尔如此上心,这不禁令沈若初怀疑起了自己的判断。 难不成自己误解了她,这位宝珠公主和明珠公主陆晚一样,也是被不实的传言所累? 或许那日驾驶运送荔枝马车的内侍并非真是陆曼的宫中人而是有人祸水东引也未可知呢? 想到这里,沈若初甚至隐隐对那位素未谋面的宝珠公主多出了一份歉意。 她不知道的是,同一时刻,为着宝珠公主遇险一事,有人正在大发雷霆。 “一群废物!” 望江酒楼的雅间里,睿王陆廉紧紧握着手中的酒杯,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着白。 “本王就是担心他们对付不了,还专门找了几个三脚猫功夫的人去,就这样竟然还被别人捷足先登了!” 得知宝珠公主陆曼今日出宫且没带什么人手的消息,他特意找了几人去拦截她的马车,打算在陆曼陷入危机之时再让自己的人出面救下她。 如此,陆曼便算是欠了他这个皇兄一份人情。 陆曼不算什么,可她的生母在宫中也是颇为受宠的,若是能得到她们的支持,无异于自己又多了一份助力。 可这么一个天赐良机,却被一名突然出现的小厮给打破了,据说那小厮功夫了得,以一敌多却丝毫不落下风,三拳两脚之下便将那几人打得鼻青脸肿狼狈逃走了,根本等不及陆廉安排的人出手。 到手的鸭子就这么飞走了,陆廉怎能不气? 郑君牧坐在陆廉的对面大气也不敢出。 虽说这拉拢人心的主意是他出的,人却是陆廉自己找的,如今计划落空了怪不到他的头上。但如今陆廉心中有气,难保不会迁怒,他自然是少说少错。 陆廉发了一通脾气,见郑君牧不说话,终于也慢慢平静下来。 “找个人去好好查一查,那个小厮是什么来头,别是我的哪位皇兄皇弟也怀了同样的心思做下的手段吧?” 一个商铺里打杂的小厮,怎么可能有那么高的武艺,这其中要说没点蹊跷,陆廉是不信的。 第一百四十五章 闺中密友 阿斯尔并非是善于应付交际之人,可按照宝珠公主的谕令,三日之后他却不得不迎接她。 沈若初对结交多一位皇室公主并不向往,但为了替阿斯尔解围,她还是答应了他届时会一同在右刀商行迎接宝珠公主陆曼。 然而,在陆曼到来之前,沈若初先见到了陆晚。 陆晚是和温念璃一道出现在沈府的。 沈家的人并不认识陆晚,只认出了温念璃,依旧十分热忱地将人送到了隐月阁。 见到二人,沈若初十分开心。 近来忙于织造坊和李振的事,她一直未曾得空与二人相见,也不知这二人的书院和武院筹备得如何了。 果然,她们过来便是告诉她这些进展的。 温念璃在宣国公府本就极为受宠,加之她自己也被允许学了武,故而开设武院的请求并未受到太大阻力,宣国公还特意替她上门请了几名武学人品皆十分出众的武将做她武院的先生。 这一个月里,她便招收了不少有习武之心的女子进了武院,就连温念璃自己也不时到武院去,向武先生讨教几招,偶尔也会教一教武院里的姑娘们。 陆晚开办书院的事略费了些周折,无非是由于她公主的身份不便时常出宫抛头露面,但架不住她生母和她自己都十分受宠,朔文帝最终还是败给了她的撒娇求情,答应拨给她一笔款项用于开办学院,只是特别约定了她只能居于幕后,不得亲自出宫抛头露面地教授课业,更不得对外宣扬学院与皇室有关。 这次来,陆晚也是想请沈若初出面,挂名开办这家专为女子而设立的学院。 按理来说,这三人之中,沈若初的出身最低,年龄也小了陆晚将近一岁,可不知为何,陆晚和温念璃不约而同地将沈若初当做了主心骨一般,有什么事都想与她商量一二。 沈若初眼见二人皆达成所愿,也能够做一些自己想做的、有意义的事,自然十分高兴,对于陆晚的请求也便答应了下来。 “还有一事,”陆晚笑得十分明媚,哪里有半分传言中骄横跋扈的影子,“若初你现在在宫中可已经是名人了呢,宫中如今已经没几个人不知道你右刀女侠的名声了。” 大雨将至之前能预知灾情提前预警,洪灾之后仗义疏财放粮,瘟疫横行之时又组织医馆义诊阻断疫病扩散,这样的奇女子早已被坊间写成了话本传扬开来,宫中自然也是有所耳闻的。 更不消说,沈若初还被召进了宫得帝后亲自接见,又赏了百官眼红的金蟒玉令。 就连陆晚也颇有几分以自己身为沈若初好友为荣的感觉了。 “听说父皇当初可是要重赏于你的,你却为了你哥哥肯放弃那些身外之物,你哥哥有你这样的妹妹,实在是他的幸运。好在他终是蟾宫折桂,也不算是辜负了你为他所做的这些。” 陆晚的眼中,不知是惋惜还是庆幸。 不知为什么,沈若初忽然觉得,陆晚在提及她的哥哥沈景煦时,神色多少有些异样。 但这样的念头只在心中一闪而过很快便被温念璃提到的另一事吸引了注意力。 “若初姐姐,你知道吗,我前不久才听说,聿亲王府十几年前和我们宣国公府还有过一段婚约呢。” 婚约? 说起来也不奇怪,宣国公府的门第在皇室之外的贵胄之中已算是很高的了,若是追求门当户对,这两家真要结亲也不奇怪。 只是十几年前温念璃还未出生,想来与聿亲王府定下婚约的便是温辞了吧,也不知是聿亲王府的哪位郡主。 温辞虽是武官,却非有勇无谋的莽夫,又有世袭的公爵在身,也不算委屈了那位郡主。 “具体的我不知道,当时只听我父亲母亲提了这么一句,但是这婚约如今似乎是因为什么原因不做数了的。” 沈若初不由得替温辞有些可惜。 那么一位仪表堂堂的公府世子,实该是有一位良配的。 温念璃说完便斜着脸看沈若初的反应,见她并没有什么太大的波澜,不由得有些失望。 她同沈若初一样,也相信那门不算数的婚约是温辞的。 当时刚听到这个消息时,她还有些失落,因为在她的愿望里,只有沈若初才是她嫂嫂的最佳人选。 直到听出了这门亲事如今已不做数了,她才庆幸了起来。 今日告诉沈若初,便是为了确定她对自己的大哥究竟有没有心意。 可见沈若初平静无澜的模样,她便猜得到答案了。 却终归有些不甘心。 于是忍不住开口试探起来,“若初姐姐,你觉得我大哥怎么样?” 沈若初不假思索,“温公子英武非凡,品貌俱佳,假以时日必定为国之栋梁。” 可温念璃想要的哪里是这样的答案。 她不死心地再问:“那若初姐姐你觉得,我未来的嫂子会是什么样子的?” 话说到这个份上,若是沈若初还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那就太笨了。 可沈若初对于温辞却是半分别样的心思也没有的。 她正要开口时,陆晚却抢在她的前面开了口。 “念璃你该不会是想要若初做你的嫂子吧?这可不行。” 温念璃一怔,“为什么?” 陆晚笑道:“因为她日后可是要做我嫂子的人啊!” 沈若初愣住了。 与此同时,温念璃的脸也变得不自然起来了。 沈若初看到温念璃的表情,就知道她和自己脑子里出现的不是同一个人。 陆晚的哥哥,可以是陆晏,也可以是陆逾白。 温念璃此刻以为的,定然是陆晏。 可沈若初发现自己第一时间想到的人,竟然是陆逾白。 “公主说笑了,我可没有嫁入皇室的福分,也从未有过此愿。” 沈若初这话说得发自真心,她连结识陆晏都是机缘巧合,更是不愿牵扯进皇室的种种纷争中去,又怎么可能愿意嫁入宫中作茧自缚呢? 陆晚笑道:“我那堂兄若是听了这话不知道有多伤心。你是不知道,他那个人一向自负得很,当初却肯为了你的事来拜托我,当时我就知道,这个叫做沈若初的姑娘一定是个对他有着十分不同意义的人,如今看来果真如此。” 原来她说的人是陆逾白。 温念璃悄然呼出一口气的同时却又失落了起来。 难不成那位禹世子真的喜欢上了若初姐姐?她的“嫂子”就这样飞走了吗? 说来说去,也只能怪自己的大哥不懂得把握,自己给他创造了那么多次机会,他却总是不知道抓住,这下好了,让人捷足先登了吧。 第一百四十六章 公主驾到 陆晚跟温念璃走后,沈若初让碧荷为自己梳妆了一番之后,便动身去了右刀商行。 再过半个时辰,宝珠公主就要到了。 阿斯尔一早便等在了那里,见到梳妆精致的沈若初时,他的眸子亮了一下,满是惊艳之意,但很快便别开了眼睛看向她的身后。 沈若初没有带知秋,只带了惜夏来。 惜夏到了便同掌柜一道将铺子的账本拿给沈若初看。 如今沈若初是右刀商行东家的事已不是秘密,故而查账时也无需再秘密进行。 沈若初只匆匆翻看了一下,便叫人将账本收了起来。 对于惜夏找来的人,她是十分信任的。 看着账本上进项的日益增多,沈若初更是相信自己没有信错人。 与掌柜又交代了几句经营上的事后,便听得外面有人进来通传,说是宝珠公主到了。 为了迎接陆曼,今日右刀商行闭店一日不招待客人。 故而陆曼进来的时候,便只有沈若初带着阿斯尔和惜夏三人跪拜迎接。 虽说有皇帝御赐的金蟒玉令在手,沈若初是可以免于向陆曼行礼的,但今日陆曼来者是客,又是为向阿斯尔道谢,故而她也愿意为了阿斯尔将礼数做足。 只是,沈若初将礼数做足了,却没料到有些人却并没打算以礼相还。 眼看着沈若初一行人跪在面前,陆曼却只是上前,带着热切的语气叫阿斯尔免礼。 阿斯尔站起来之后,却发现只有他一人站了起来。 “公主,这……” 阿斯尔以疑惑的目光看向陆曼,示意她注意到还在跪着的其他人。 然而陆曼却视而不见地对着自己身后的宫女示意了一下,宫女随即碰着一个匣子走上前来。 “那日你在城外救下了本公主,我回宫后便秉明了父皇母妃,这颗东珠是母妃特意让我带来赏给你的。” 宫女打开匣子,一颗鸽子蛋大小的东珠静静躺在匣子里,周身散发着莹润的柔和的光泽。 是看一眼都会爱不释手的程度。 这东西即便在宫中也是不常见的,可陆曼的母妃却让她拿来赏给了阿斯尔,这足以说明她对救了陆曼的阿斯尔也算诚心道谢了。 然而阿斯尔却并没有领这份情的意思。 他再度在陆曼面前跪下,道:“多谢娘娘,多谢公主。小人不过是举手之劳,实在难当娘娘如此厚赏,还请公主将此物带回,替小人谢过娘娘。” 陆曼原本以为阿斯尔会欣然领赏然后谢恩,却不想阿斯尔连多看一眼那匣子都没有。 这不禁令陆曼心头火起。 他不过是一名商铺小厮而已,竟然也敢推却宫中贵人的赏赐? 与此同时,陆曼对于阿斯尔的兴趣也更深了一层。 这个年轻人,不仅身手极好,模样还出奇俊美,异常深邃的轮廓中带有异域特色的眉眼充满了神秘和魅惑。 那日从阿斯尔救了她之后,她从马车窗帘下看到他的第一眼,就不由自主地心跳加快了许多。 平日里跟在她身边的侍卫,有哪一个能如阿斯尔这般的? 陆曼几乎当即便决定,要征服阿斯尔,让他成为自己的人。 当然,凭她的身份,自然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要让一个身份低微的小厮成为自己驸马的。 但,公主养面首这事古往今来又不是没有过,只要做得隐秘一点,谁会知道呢? 自己出生便是天之骄女,这天底下所有的好的,自然该由着她挑,男人也是一样。 此刻,面对着阿斯尔的谢绝赏赐,陆曼克制住了自己心头的火气,尽力放柔了声音道:“你先起来说话,这东西母妃宫中还有几颗,你无需太放在心上,若是觉得赏赐太过贵重,日后自然有你投效报答母妃的时候。” 阿斯尔没有起身,而是将头又低了低,道:“公主恕罪,小人东家在此,东家还跪着,小人断无站着说话的道理。” 陆曼心头的怒气再次被点燃。 可她终究是不愿因为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而在阿斯尔面前留下一个骄奢跋扈的蛮横形象,于是冷哼了一声,看向了沈若初几人。 “你们也都起来吧。” 沈若初这才站起了身。 她心中有些疑惑,看起来这位宝珠公主今日颇有些来者不善的意味,只是为什么呢?她今日不是来道谢的吗? 陆曼待沈若初起身之后,便以十分直接的、审视的目光在她身上上下打量起来。 沈若初被她的目光盯得十分不适,却也只能忍着。 她心中越来越确定,这位宝珠公主对她是十分不喜甚至是抱有敌意的。 可是沈若初实在不明白,她的这份莫名的敌意是从何处而来? “你就是右刀商行的那位女东家,民间传说的那位‘右刀女侠’?” 沈若初大概有些明白她那种目光的由来了。 所谓树大招风,多半是宫中将自己穿得神乎其神,或许是妨碍了这位公主的风头了。 “回公主,民女正是右刀商行的东家,至于女侠一说实在是坊间笑谈而已,还望公主切勿放在心上,民女万万担不得一个‘侠’字。” 沈若初的姿态已足够谦逊,可陆曼显然却并不满意。 她冷笑了一声,道:“若你真这么觉得,那平日也不会仗着这点名头便和宫里人来往密切了吧?连堂堂的明珠公主与你都是闺中密友了,要说沈姑娘这手段不高明,怕是也没人肯信呢。” 这话中的挑衅之意已是十分明显了,陆曼只差直接挑明了她就是要让沈若初难堪了。 沈若初却听出了一些别的意思来。 想来,这位宝珠公主应该是与陆晚之间关系不算亲近甚至可以说得上是有一些不睦的。 故而,自己既与陆晚交好,陆曼又怎么可能对她有好感呢? 想明白了这一点,沈若初也便不在意陆曼对她的态度了。 左右她与自己八竿子打不着,过了今日以后也不会再见了就是,没必要为了一个毫无交集的人浪费情绪。 可她不在意,却有人在意了。 阿斯尔脸色沉了下来,赶在沈若初开口之前道:“公主今日贵步临贱地实在是折煞了小人,小人前几日所为不过是顺手为之,实在是当不得公主今日专程前来,小的这便去为公主叫车,送公主回宫。” 陆曼有些不可置信地看向阿斯尔。 第一百四十七章 公主也不能强抢民男啊 他这是在对自己下逐客令吗? 她可是公主!是金枝玉叶! 他因为沈若初,竟敢对自己如此无礼? 可转念一想,陆曼又有些释然了。 他会如此,无非是因为眼下沈若初是他的主子罢了,他不过是想做一个忠仆而已。 这不也正是她想要的吗? 只要他变成自己的人必定也会对她如此,唯命是从,忠心耿耿。 想到这里,她对着阿斯尔粲然一笑,道:“本公主才来,正事还没有说,自然是不急着回去。” 她还有什么正事? 沈若初依旧是恭恭敬敬的态度,等着看陆曼还想做什么。 而阿斯尔的神情则是高度戒备了起来。 他对这个什么宝珠公主实在是难有好感,也很难信任。 陆曼看出阿斯尔的警戒,不怒反笑道:“你这般好的身手,就待在这么一间铺子里做个小厮,岂不是太浪费了?” 阿斯尔正待摇头,又听陆曼道:“我今日来这里,可不光是为了给你这颗珠子。我要给你的,可是你一辈子求不来的前程。” 沈若初大概明白陆曼想做什么了。 她似笑非笑地看了看还没明白状况的阿斯尔,等着听陆曼接下来的话。 果然,陆曼紧接着就看向了沈若初。 “他的身契在哪儿?我要买下他。” 沈若初收起了笑脸,神色依旧恭敬,语气却没有要服从的意思。 “民女斗胆敢问公主,您买下阿斯尔,是要将他如何安置?宫中可是严禁外男出入的。” 难不成她打算让阿斯尔净了身去当内侍? 那她可绝不答应。 而且,若是被陆曼知道阿斯尔身契在他自己手中,是个自由身,她定会为难于他,届时阿斯尔还不知能否应对,故而沈若初此刻便只能仍以他的主子自居了。 陆曼神色倨傲:“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本公主既然买了他,便绝不会亏待他就是了!你买他花了多少银子,我今日十倍给你,人我今日便要带走。” “那只怕公主不能如愿了。” 沈若初突如其来的拒绝使得陆曼愣住了,她还以为这个女人只会恭恭敬敬地行礼呢。 “你什么意思?” 陆曼会容忍阿斯尔,不代表她也会一样容忍沈若初。 沈若初看得出来陆曼有些想要发作的迹象,但她也并不心虚。 之所以会敬着陆曼,不过是看在阿斯尔的面子上,且她也不愿给自己招惹些不必要的麻烦。 但若是陆曼真要仗势欺人,搞欺男霸女强取豪夺这一套,即便是闹到宫里去,她也不憷讨个说法。 “公主明鉴,当初把阿斯尔买下来,民女是花了重金的,加上给他治伤看病的银子,下来总得有个一二千两银子了,若是公主要给十倍,只怕今日带的银子会不够……” “一派胡言!” 陆曼拍案而起,再也忍不住怒斥了起来,“区区一个小厮,你跟我说你花了一二千两银子?你敢耍本公主,当本公主是傻的吗?!” 沈若初双手一摊,显得无奈而又无辜。 “公主这话民女就不懂了,民女只是陈述一件事实而已。大凡买卖皆是双方自愿,若非公主尊贵,换做别人民女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将阿斯尔拱手相让的,这价也是公主自己开的,民女从未曾强买强卖过,又何来欺骗公主一说?” 价格我报了,买不买便悉听尊便。 倘若陆曼真财大气粗到了拿出万两银都不眨眼的地步,沈若初绝不敢说这话。 可如今国库亏空,便是要皇上赏银万两怕是都要让他割肉一般,何况一个公主而已? 有没有还是两说,若是陆曼真把这么大一笔钱拿了出来,只怕是朝野上下都要为之震惊,参奏她们母女的折子也要如雪片般飞到了皇上的御案前了。 陆曼果然被沈若初这一军将到了。 她愤愤地瞪视着沈若初一晌之后,将目光转向了阿斯尔。 “我现在给你一个选择:你是要继续留在这里做一名跑堂小厮,还是要跟本公主走?只要你愿意,我马上去求父皇,让他准你破格入禁军,可入宫做侍卫。” 宫中的侍卫可不是寻常人想做就能做的,大抵都是贵族世家的杰出子弟才有这样的资格,就连宣国公府的世子温辞如今也不过才是个御前侍卫。 这样的诱惑不可谓不诱人。 然而阿斯尔脸上却看不出丝毫的欣喜,他甚至需要极力忍耐才能压制住心底的不胜其烦。 “小人多谢公主美意,但小人资质粗陋实在难当大任,恐有负公主厚望。” 接二连三地被人拒绝,陆曼脸上的表情再难看不过,再开口时便有些咬牙切齿的味道了。 “好,很好,你很有骨气!” 目光从屋内几人脸上扫过,陆曼冷声道:“我们走!” 说完便扬长而去。 “恭送公主!” 沈若初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丝毫看不出有被人威胁过的迹象。 直到看不到陆曼的身影后,她才转过身来,轻轻舒了口气,也撞上了阿斯尔歉意的目光。 “是我惹出来的事...” 他也没想到,出于本能去救了个人而已,却反而给沈若初带来了这样的麻烦。 看陆曼那副模样,定然不会轻易善罢甘休的,还不知日后要出什么阴损招数对付沈若初。 沈若初笑了。 “若是我们做每一件事都能预料到后果,那这世间哪还有那么多不如意?万事只求顺从本心而已,你今日救了她后悔,那改日再遇到陷入险境的人是救还是不救呢?若是那人是个值得一救之人呢?” 其实这些道理阿斯尔也明白,但还是忍不住地懊悔,担心沈若初无法应对以后要面对的事。 沈若初明白他的心意,坚定道:“若是怕麻烦,我们就都该在任何强权面前低眉顺眼一味屈从,可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我也不是。何况,如今我也不是那么好惹的,你别忘了,我有皇上御赐的金蟒玉令在手,别说她一个公主,就是正儿八经的亲王皇子轻易也奈何不了我的,放心吧。” 阿斯尔这才略微放松了些,转而又对沈若初道:“你想知道我的身份和过去吗?” 第一百四十八章 少主的身世 沈若初看向阿斯尔。 他的目光中,有着少有的庄重。 “惜夏,你和谷掌柜先出去吧。” 这么久以来,沈若初从没问过阿斯尔的事,因为她看得出来,阿斯尔的过去一定隐藏着一个大秘密。 如今,阿斯尔既然愿意亲口告诉她,她便只能愈加慎重地对待。 惜夏走的时候,把房门带上了。 屋里只剩沈若初和阿斯尔二人,但却丝毫没有局促与尴尬的气氛。 柜台边的香炉里,袅袅氤氲着紫檀木香的味道。 在这香气中,阿斯尔展开了自己的回忆。 “你听说过西羌吗?” 沈若初心里“咯噔”一下。 “你是西羌的人?” 西羌原本是大朔西部的一个部落,部落尚武,上至饕餮老人下至学步婴儿都能比划两招,部落内武艺高强之人更是不计其数。 当今圣上文朔帝的曾祖,大朔的开朝皇帝朔太祖当年建立大朔时,西羌部落族人是立过大功的。 因而在大朔建立之后,朔太祖曾亲为西羌颁过一块“忠义勇武”的牌匾,并特许西羌部落免于税贡部落自治,给了其极大的权利。 可以说,除了称谓和部落长对大朔君主始终不变俯首称臣的恭敬态度之外,西羌在很多方面已然相当于大朔的一个附属小国了。 然而就在三年前,西羌一族忽然因“意图谋反”的罪名被朝廷派兵清剿,部落中人有不甘束手就擒者奋起反抗当即被就地屠杀,其余老弱妇孺一概不论尽皆被俘。 西羌,这个一度曾在大朔西部熠熠闪烁的异族之珠,在那一日却是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无助的悲泣与绝望的咆哮响彻云霄。 沈若初没有亲眼目睹,但从描述者的叙述中,她也可以想象得到当时的悲壮惨烈。 那些被俘者在送往安京受审的途中便死伤大半,最终到了安京的,也不过寥寥百人。 而这些人后来被如何发落了,沈若初不得而知,但想来也定不会得到善终。 她一直以为,西羌的人已然全族覆灭了,却没想到阿斯尔竟然就是西羌的人。 阿斯尔见沈若初的表情,就知道她对于那段往事是有所耳闻的。 他长久以来始终紧绷着的神色忽然放松了下来,一双似乎永远冷漠阴鸷的眸子中,也流露出了深重的悲痛。 “是的,我是西羌人。当年被屠杀的部落长,是我的祖父。我所有的亲人,在那场血洗之中,全部被杀了。 我的祖父,在西羌做了二十年的部落长,他对待所有人都像是自己的孩子,整个部落里,就没有人对他不满的。 我的父亲,是部落中最为出众的男子,他一个人可以打倒部落中二十余名高手,即便如此他也从不自负,对待所有人都温和有礼。 我的母亲,也是部落中最美的女子,当年我父亲对她一见钟情,苦苦追求了一年之后,外祖才同意了将母亲嫁给了他。 他们二人十分恩爱,成婚之后便先后有了我两位兄长、长姐、我还有小妹。 我小妹那年才四岁,她和我最是要好,总喜欢黏着我问东问西,跟在我身后学我练剑射击,还说长大了要和我比试一定可以打败我... 可在那一战——不,应该说是单方面的屠杀——中,他们却都被杀死了。我的母亲一生温柔内敛,不像是西羌族人,她甚至连战争是什么样子的都不知道,可那些人下手却毫不留情。 我以为我也会死,我的身上被他们的刀枪剑戟刺下了无数的伤口,流了许多血,昏死在死人堆里。 可那些人走后,我却又醒了过来。 我想去摇醒他们,我以为他们也可以像我一样醒来,可是没有,最终在那些鲜血中趟过去的,只有我一人。 我一路打听着,来到了安京城,想要将那些被抓来的族人救出去,可是还没打听到他们的消息,我便因没有户牒而被人牙盯上。 当时的我全身是伤,只凭着一口气才来到了安京,又被人下了药,失去了反抗能力,于是被抓进了牙行。 但因我不肯听话,并拼尽全力打伤了一个试图‘驯服’我的人牙,他们便在毒打之后将我关了起来,打算任由我自生自灭,我也一度以为自己会死在那间臭气熏天的小黑屋中。 谁知后来遇到了你,把我救了回来。” 尽管门窗都禁闭着,可沈若初却忽然感到四面八方皆是冰凉彻骨的风,刀子一般旋进了她的心脏,撕扯着那里。 她一直都知道阿斯尔的过往一定有着不为人知的心酸,但却从来没想到过阿斯尔会是西羌的少主,更没想到,他的那段过往会如此惨痛。 她不知道一个人究竟要靠着多大的毅力多强的信念,才能在亲眼目睹了所有至亲的惨死之后独自顽强地存活下来,跋山涉水千万里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他来到安京,只为了救出他的族人,可却再一次落入那些贪婪小人之手。 若非遇到了她,阿斯尔当初恐怕早已经含恨离开这个世界了。 想到这里,沈若初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你是不是,找到你那些族人了?” 这是能够解释阿斯尔要离开的唯一理由。 可即便是找到了,只怕以他一己之力也很难将人救出来。 那些人犯下的,可是谋反的大罪,即便只是宗族之人,也是绝不可赦的。 阿斯尔眼神黯淡,摇了摇头。 “找不到了……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在到了安京之后便被以各种名义杀害了。剩下的一些,也在流放或是劳作中饱受困苦疾病之苦后去世了。” 那…… “是我部落中的一支分队,他们找到了我。” 阿斯尔想到那只偶然之中得以生存的分队,不由得有几分庆幸。 “当年,西羌族内是有一直专为效忠大朔朝廷而组建的分队的,他们每个人都犹如一支精锐之师一般,专为大朔皇室办事。朝廷的兵来西羌清剿时,他们恰巧被调了出去,想来也是担心有他们在,他们清剿屠杀的难度便会加大许多吧。” 这是不幸,也是万幸。 沈若初犹豫再三,还是问出了自己心中的疑问。 “那当年,西羌是真有谋反之意吗?” 第一百四十九章 血海深仇 阿斯尔眼中仇恨的光亮了起来。 他冷笑了一声,声音中有浓浓的恨意。 “什么谋反,我们部落里的所有人,一直以来都对大朔忠心耿耿,从未有过半分异心。我祖父更是感念于当年太祖对于我祖上先辈们的恩德,日日耳提面命,让我们要将君恩铭记于心,世代效忠大朔。我私底下还向父亲抱怨过他的愚忠。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有反心?” “这么说,西羌当年是被冤枉的,这其中还有一些别的隐情?” 沈若初再度震惊。 西羌偏安一隅,无端端的,怎么会招致这样的弥天大祸? 阿斯尔拳头紧紧握了起来。 “我原本也只是怀疑猜测,来到安京被你救下之后,我一面打探族人的下落,一面也在努力查找当年的真相。” “直到前不久,那些部下找到了我,我才知道,西羌之所以会有此灭顶之灾,全是因那皇室之人的卑劣贪婪而已!” 跟皇室的人又扯上了关系,想必这事不会小。 “当年部落里的那支部队,全是由我祖父亲自挑选、父亲亲自教授武艺训练的一队人马,他们自成年起便要入京来供大朔朝廷差遣,替他们做暗卫、做细作,也做杀手。” “正因为如此,对于这朝中的许多私密之事他们也都知晓一二。” “这次重逢之后,我让他们仔细回忆了一下,在灭族之灾发生的前半个多月,他们曾经被人差遣着,去杀死了一名大夫。” “那差遣他们的人,手中拿着的,是皇帝的令牌。故而他们对于那个指令虽有疑惑却还是照做了。但在杀那大夫之后,他们却在大夫储藏药物的一间木格中发现了一幅画。而他们中曾经有人在皇帝的室内看到过一副一模一样的画,那画上是一个风华绝代倾城之姿的女人,画像上还有稚芸二字,想来是那女子的名字。与画像在同一柜格之中的,还有一瓶毒药。” “从那画像上,他们猜了出来,这被杀死的大夫应是与那女子有些关系,而那女子想必是皇帝的意中之人。而从那瓶毒药,他们推测到,或许那女子正是死于这瓶毒药。那大夫保存着这些东西或许是因为他便是害死那女子之人,而他们奉命来杀这大夫恐怕也是为了灭口。” “同时他们也想到,加害那女子跟这大夫的恐怕并非皇帝,而是有人盗用了皇帝的令牌。事实上,也正如他们所料。” 阿斯尔顿了一下之后,看了看沈若初,才继续讲了下去。 “在他们发现那副画像和毒药之后,就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事,之后便派人将那些东西秘密送回了部落,交给了我的祖父。 我那时候年纪不大,或许是祖父觉得我还没到可以替父分忧的年纪,故而并未告诉我这些。如今想起来,那时候的祖父面上显然是多了许多愁容的。 我如今才知道,那副画像送回去之后不久,京中便派了人去招揽我们。因为那些部下是只做事不谋事的,对于那些人的身份也并不清楚,只依稀知道,是一位皇子。如此看来,恐怕画像上的那名女子以及那大夫的死便与这位皇子脱不开干系了。” 结果无需阿斯尔再讲,沈若初也猜得到了。 一生立志只效忠大朔皇帝的西羌部落长怎么可能接受一名皇子的招揽? 或许是为了灭口,或许是为了报复,在那之后不久,西羌便走入了万劫不复。 那块太祖皇帝亲自书写的、被西羌世代供奉于祠堂的“忠义勇武”的牌匾,于一日夜间被人浇上了火油焚烧殆尽。 不敬御赐之物是重罪,却也远没到了要阖族杀头的份上。 但随即部落中忽然多出了许多印有西羌文字的文书,上面写的,全是一些犯上不敬的大逆不道之言。 老部落长以为是部落中什么人怀有异心,还召集族人严厉训了话,并将那些东西销毁了。 可不想,这些竟然成了他“销毁谋逆罪证”的辅证。 最令他们难以自辩的是,那日朝廷兵至,竟在老部落长的书房中发现了几封和北桑国军中将领往来的书信。 那信中,北桑国明确许诺若是西羌愿在其进攻大朔时为其“提供方便”,他们愿扶植西羌自立为国。 自此,西羌之罪,再难申辩。 沈若初也明白了阿斯尔讲述中间看向自己的那一眼。 她如今与宫中几人的关系非同一般,更是还认识了身为皇子的陆晏。 阿斯尔既认定了陷害西羌的元凶是一名皇子,只怕陆晏也是有嫌疑的。 尽管沈若初直觉不会是他,但在阿斯尔这样的血海深仇面前,她也不会轻易开口评判。 “所以,你离开这里,是打算带着你的那些部下们,去为你的族人报仇?” 沈若初直言不讳地问道,“你想自己查出来,是哪位皇子做的,然后杀了他,对吗?之所以先选择离开,恐怕也是因为你不愿连累了我吧。” 阿斯尔的心思被看穿,沉默了下来。 他本是打算今日说完这些便向沈若初以四海云游为名告别的。 沈若初一心护他,他终于决定要在临走之前告诉她自己的一切,却不想被沈若初轻易看透心思。 沈若初站起来,走到了阿斯尔的面前。 “我一直还没有问过你的生辰,你的年岁。” 阿斯尔似乎有些意外她会忽然问这个奇怪的问题,但还是顺从地答了。 “我是恒胤二十四年六月十三生。” 沈若初笑得十分惊喜,“我们竟是同一年,你还小了我两个月。” 阿斯尔不解看她。 “我从小没什么亲人,我父母亲如何待我你看得到,庶姐和那位所谓的亲生姐姐更是不必多说,唯有一个并非亲生的哥哥却待我真心,可见这世上的关系也不尽然是以血缘论亲疏的。” 沈若初说完,目光灼灼地看向了他。 “我也很想有自己可以亲近的弟弟妹妹,你可愿意做我的弟弟,将我认作姐姐?” 阿斯尔愣住了。 第一百五十章 借刀杀人 阿斯尔很快明白过来,沈若初此举,不过是不愿他单独涉险罢了。 他黯然垂眸,拒绝了沈若初。 “这几年我独来独往,早已习惯了心无羁绊,恐怕要让小姐失望了。” 沈若初越是对他好,他便越坚定了要远离她以免使她被连累的决心。 可沈若初却不是一个轻言放弃的人。 “你若真心无牵绊,当初和你那些部下重逢的时候,就该直接离开,可你知道,我如今在这里亦是四面楚歌举步维艰,所以你再急,也还是决定暂时留下来帮我。你既能帮我,我又为何不能帮你?” 阿斯尔仍是拒绝。 “这是不一样的。我的事,是要赔上性命的。可我帮你,不过是费些腿脚口舌而已。” 沈若初摇头。 “谁说的,当初在去往福源寺的路上,若不是你舍命相救,我如今哪里还有命在?当日你不也是赔了性命来救我的?” 见阿斯尔还要开口,沈若初没给他这个机会。 “你不必再说了,我是不会让你这么离开的。如今宝珠公主已经知道你是我的人了,她又如此忌恨我,若你出了事,你猜她会不会落井下石?” 阿斯尔开始后悔了。 当时告知陆曼他和沈若初的关系是想着日后陆曼或许能念在他的救命之恩上在必要的时候对沈若初施以援手,却不想如今反倒成了个大麻烦。 沈若初抬起手,放在比她高出一个头的阿斯尔肩上。 “不管怎么说,你这个弟弟,我认定了。你放心吧,我不会赔上自己的性命,我也不会允许你赔上性命。我们的命都很珍贵,都要好好地活着,这样才能保护想保护的人,也才能为那些冤死的人报仇。” 她决定了,她要帮阿斯尔查清那件滔天大祸的真相,将幕后元凶揪出来。 阿斯尔仍要拒绝,沈若初却用一句话将他所有的争辩堵了回去。 她说:“你难道还想看着你仅剩的亲族部下们都再一个个地白白牺牲死去?即便你查到那人亲手杀了他又能如何?西羌一族的不白之冤你能洗清吗?你忍心让你的家人亲族一直背着谋逆通敌的罪名吗?若是就这样死去,你有什么颜面去见你的祖父和父亲?” 阿斯尔败下阵来。 他忽然发现,似乎在沈若初面前,他总是很容易妥协。 话说陆曼在右刀商行受了一肚子自以为的委屈,怒气冲冲地回了宫,刚一踏入宫门便险些撞上一人。 抬眼一看,是陆廉,她的八皇兄。 对于陆廉,陆曼一向是不怎么放在眼里的。 虽说陆廉如今是养在贵妃名下,可他毕竟不是贵妃亲生,他的生母不过是个身份低微的宫女。 而陆曼,却是宫里四妃之一的瑾妃娘娘所生。 瑾妃虽只生了陆曼这么一个女儿,却从未曾因她的性别而埋怨冷待于她,反而是极尽宠爱,使得陆曼自小受到的尊宠较一般的皇子都多。 也是因此,才造就了陆曼如今不可一世的性子。 况且,陆廉虽如今在皇上面前得脸,可陆曼却始终觉得这个皇兄城府太深过于阴鸷,实在不是善类。 尽管陆曼自己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可谁又喜欢一个能将自己所有的阴暗面全都照出来的影子呢?自然而然地,陆曼也就对陆廉越发生厌起来。 陆曼原本心中就有气,此刻见到陆廉挡在眼前,说话自然也客气不到哪里去,冷眼扫了陆廉一眼后,嘟囔了一句“不知道眼睛干什么用的”便要从他身边过去。 陆廉似乎已经习惯了陆曼这种飞扬跋扈的嘴脸,因此并没有要和她计较的样子,反而还认真关心道:“皇妹这是怎么了,看起来似乎心情不大好,皇妹金娇玉贵,竟有人敢惹你生气么?” 陆曼心中正是苦闷烦躁,又苦于不能向旁人诉说,此刻听到陆廉突如其来的关心,忽然之间开始觉得自己的这位八皇兄也没有那么令人反感了。 “我没什么事,不过是遇见了几个刁民而已。皇兄这是要急着出宫去?” 陆廉立即转了身子。 “刁民?哪里的刁民竟敢欺负到了公主的头上?你们!” 他看向公主身后的两名宫女,“你们是怎么护主的,曼儿金枝玉叶,怎么连区区平民都敢让她受气了?” 陆曼看着陆廉又气又急的模样,不由得生出几分感动。 今日之事,她是连父皇母妃那里都不敢去说的。 因为朔文帝若是得知今日之事,一定会怒斥她身为公主竟然试图以权势逼人,而母妃,则有可能派人对“不识好歹”的阿斯尔不利。 她眼下还不想让阿斯尔死。 看了看跟在陆廉身后的守卫,又看了看行色匆匆的陆廉陆曼意识到他还有事,于是道:“皇兄今日还有事出宫,便不要再耽搁正事了,今日之事改日有机会曼儿再同皇兄详说。” 不料,陆廉却是一转身将手中的一叠文书交给了守卫,“今日你便替本王跑这一趟,将这个送过去。” 说完,待那守卫离开,陆廉才转过头来,对上了瞠目结舌的陆曼。 “没什么事比我皇妹的事更重要的。你我手足兄妹,今日有人欺辱于你,也便等同于欺辱了我,又怎么能没有一个交代?为兄相信,若是其他几位皇兄得知,也一定会替曼儿出这口气的!” 陆曼几不可查地撇了撇嘴,心中暗自腹诽。 这可真不一定,皇宫之内,能有几分真正的手足之情? 不过如此看来,眼前这位平素不被自己放在眼里的八皇兄,倒还真令她有些意外了。 或许之前自己是对他抱有偏见了。 “那曼儿便先多谢皇兄了。”陆曼施施然对着陆廉行了敷衍的一礼,嘴角露出一抹笑意。 沈若初,右刀女侠? 你和陆晚亲如姐妹如何?有父皇赏赐的金蟒玉令又如何? 他们总不可能一直都在身边护住你的! 当晚,睿王府中,郑君牧被陆廉吩咐的事惊了一跳。 睿王要帮着宝珠公主对付沈若初? 还将这件事安排给了他来做? 第一百五十二章 从天而降的祸事 这一日惜夏正在商行中和掌柜商议着与上游供货方深度合作的事,忽然听到门外一阵吵闹声音。 商行的伙计出门看了一眼便匆匆跑回来,到了惜夏面前却是满面通红,欲言又止。 惜夏心中奇怪,见那伙计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便跟着掌柜一同出门查看。 在商行门外吵闹的,是一个身材中等衣着和容貌都十分普通年轻男子。 一见到惜夏从里面出来,他变得更加激动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去便要拽住惜夏,还好被掌柜和店里的伙计挡了回去。 “你是谁,你想干什么?” 惜夏陡然被这人吓了一跳,不由有些恼怒,语气自然也不太客气。 那人一愣,脸上露出了比哭还难看的惨笑表情。 “我是谁?夏夏,你怎么问出这句话的?” 惜夏听到他对自己的称呼时,整个人都不好了。 这个人,是脑子有些什么问题吗? “你什么意思,我都不认识你,你把称呼给我放尊重些!” 连她爹娘都没这么叫过她呢。 “夏夏,你变脸变得可真快啊!” 那男子冷笑着点头,后退了几步,忽然大声道:“既然你对我这么绝情,那我也不会再顾忌着你了,夏夏,你当初与我私定终身委身于我的时候是怎么说的?你说你这辈子都不可能和我分开,等你攒够了钱就把身契从沈小姐那里买出来,到时候就与我成婚,这些你都不认了是吗?” 惜夏如遭雷击,愣住了。 她开始隐隐觉得这男子并非是偶然发疯发到了右刀商行的了。 多半是有什么人想要针对右刀商行而使出的卑劣手段而已。 毁了她的名声,也就等于毁了右刀商行,折去了沈若初的一只手臂。 想起沈若初平日里面对突发状况时的镇定,惜夏努力告诉自己不要慌。 她沉了沉心神,低声嘱咐了身边伙计几句,让他尽快去请小姐过来。 “我从来没有见过你,”惜夏深吸了一口气,拔高了声调,以使周围围观的人都能听到,“我不知你是受了什么人的指使跑来右刀商行闹事的,可我身正不怕影子歪,若你再这么信口雌黄下去,我便只能报官,咱们在公堂上一辩真伪了!” 惜夏笃定,既然自己从未曾与这人有过任何交集,此刻搬出官府来,他必定便会心虚推却了。 而那些围观者自然也不会认为她心虚了。 这一招果然有些作用,围观人群见惜夏这副淡然坚定的模样,不禁开始怀疑那人言语的可信度了。 “这右刀商行当初可是救了咱们的命啊,右刀女侠身边的人,怎么可能会是这样轻浮之人?” 却不想,这话似乎更加触怒了那人一般,他开始忽然发狂。 先是仰天长笑了一阵,笑得流出泪来,这副模样不由得人对他的话不多信几分。 “夏夏,你当真要对我这么绝情吗?你知不知道,我为了你违逆了爹娘定下的婚约,如今我娘被我气得重病在床,我爹也要与我断绝关系了!难道就因为我如今不名一文了,你便要这么对我吗?” 顿了顿,他又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色,道:“我知道了!你一定是还对你那个少爷念念不忘是吗?是因为他如今金榜题名成了新科榜眼,所以你才又看不上我了是吗?当初他对你始乱终弃的时候,你怎么想不开的,你还记得吗?!” 惜夏气得浑身发抖。 这个人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她和少爷什么时候有过私情,少爷又什么时候对她始乱终弃了! “报官!谷掌柜,马上将这个污蔑少爷的人送去见官!我们少爷为人正直洁身自好,从未与下人有过丝毫逾越之举,你这恶人,竟如此颠倒是非乱泼污水,到了官府自有你受的!” 惜夏本意是怒斥这信口胡言的男子,想要威慑于他,却不想,这在有些人听来,却是有了几分威胁恐吓的意味。 而那男子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他脸白了白,做出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样来。 “夏夏,你真的变了,变得让我害怕,若不是你曾经留在我那里的东西如今还被我视若珍宝,我几乎都要怀疑,那是不是我曾经做过的一场梦而已了。你要将我送官?我一个无权无势的平头百姓,怎么可能斗得过位高权重的尚书公子新科榜眼?你这是要置我于死地啊!” “说得也是,现如今官官相护,这沈家哪儿是寻常百姓惹得起的?” “就是,况且那沈公子如今还是当朝新贵,日后前途不可估量,这谁敢得罪啊。” “要是这人说的是真的,那这沈公子的品性可是堪忧啊,这样的人都能当上榜眼,这科举中还不知藏了多少污秽腌臜之事呢!” 惜夏听着这些话越来越离谱,几乎要失去理智了。 “谷掌柜,让人把他拿下!” 只要先堵上这男人的嘴,便由不得他再狂妄胡说。 然而这人见势不对,却知道往人身后躲。 那些围观上瘾又自诩正义的群众眼见商行中的伙计朝男人围拢过来,竟自发地挡在了那人的身前。 这男子见状,掩住嘴角的得意,不动声色地从怀中拿出了几样东西。 惜夏一见那物,脑中“轰”地一声炸开了。 那些正是她不久之前莫名其妙找不到了的绣帕、簪子,还有那件大红色的肚兜,那肚兜上面,还绣了一朵和那簪子上的芙蓉花! 到了这时候,她才真正明白了。 今日这一切都是有人蓄谋已久,冲着她、也冲着她身后的右刀商行而来的。 更确切地说,是冲着沈若初来的。 好大的一盘棋! 然而,惜夏此刻却找不到破解之法。 那人拿出的物件成功将所有人的目光吸引了过去。 “夏夏,我为了你已经一无所有,如今连你也这样对我,那你就不要怪我不顾往昔情义了,这些东西,都是你亲手送给我的,这每一件上面都还有你的印记,你的味道,你否认得了吗?” 惜夏感觉得到,此时此刻,就连她身旁的谷掌柜看向她的眼神中都已经有些疑惑了。 她脑海中忽然涌上了一个决然的念头。 只要她死了,就没有人能将这盆脏水泼到右刀商行,泼到小姐的头上! 第一百五十三章 以死明志 惜夏并非是一时钻了牛角尖才往这样极端的方向想的。 而是在那男人拿出那些东西来的时候,她就已经清楚,自己没办法再全身而退了。 那些人陡然露出的饶有兴致的目光和看向她时毫不掩饰的窥探,使得惜夏如坠深渊无地自容却百口莫辩。 她可以说帕子和簪子是丢了被人捡去了,可那贴身的衣物却是无论如何也解释不清楚的。 众目睽睽之下,她被诬以这样的罪名,还牵连到了沈景煦和沈若初,除了以死明志之外,惜夏已经想不出什么能够证明和洗清自己的方法了。 惜夏再看了一眼那个毫无偃旗息鼓迹象的男人,在心底同沈若初默默地道了一声别之后,猛然开口。 “我说了,我不认识你,更未曾与你有过任何牵扯不清之事。我家少爷无论人品还是才识都是你这样的腌臜货色不配污蔑的,他从未也绝不可能对沈家任何下人做出逾矩之事。你今日既言之凿凿污我贪图富贵,那我便让你知道,一个连性命都可以不要之人,又怎么可能在意你所说的那些东西!” 说完,在所有人都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惜夏猛然朝着身后的门柱撞了过去! 沈若初出现在右刀商行的时候,看到的便是惜夏满面鲜血地倒下去摔在地面上的样子。 她惊叫了一声,朝着惜夏扑了过去,赶在所有人之前,将惜夏抱在了怀里。 惜夏费力地睁开眼睛,看到了沈若初惊痛的目光。 “小姐,我,我没有...” “傻丫头,我知道,我自然是知道的,你何需如此,何必如此!” 沈若初已经从去请她的伙计那里大致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但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那人竟能将惜夏逼到这样的绝地! 好在知秋今日陪她一道去织造坊为那些姑娘们检查身体并告知防护注意事项,听得伙计说惜夏出了事便和沈若初一起赶了过来。 此刻见惜夏这副模样,她又惊又急,慌忙叫人把惜夏抬了进去,她自己也跟着进了商行替她查验伤口。 沈若初这才站了起来,一双美目中满含怒气地朝着人群中扫视了过去。 那年轻男子一看惜夏如此,早已吓得转身跑了,此刻人群里哪里还有他的身影? 而方才还在这里义愤填膺指指点点的那些人,对上沈若初的目光时却一个个心头大骇,不由自主地心虚了起来,别过了脸去散开了。 沈若初忍住胸口剧烈的起伏,看向谷掌柜。 “去京兆府报案,就说沈府隐月阁失窃,被盗价值千两财物,请陈大人带人去查!” 谷掌柜不明白沈若初的意思,眼下右刀商行一片混乱,惜夏还生死未卜,可东家怎么这会儿急着报一桩和这事毫无关系的案子? 但他还是很快按照沈若初的吩咐命人朝京兆府去了。 沈若初盯着惜夏方才倒下的地上那摊血迹看了半晌,才抬脚进了商行。 此刻惜夏已经昏迷了过去人事不省,知秋已经先简单替她处理了伤口,并派了伙计去回春堂请专门的外伤大夫和拿药。 沈若初看着惜夏额头上触目惊心的伤口,只觉得自己的呼吸都要停滞了下来。 她自重生之日起,便下定决心要保护好身边的这些人。 却不想,今日还是让惜夏陷入危难之中甚至险遭不测。 可,今日那男人的幕后主使又会是谁? 她总觉得,这一次,并不像是只有江落雪这么简单。 江落雪被李振绑走之后发生了什么,如今没人知道,但沈若初很清楚,她这次自回来之后精神状态一直不大好,显然是受了极大刺激的。 按理来说,她即便要对付自己也不急于这一时,怎么也会等自己伤口和精神都恢复一些再动手的。 除非有什么人在后面推波助澜。 但会是谁呢? 无论如何,还是要先找到那男人。 她咬紧了银牙,暗暗发誓,这一次无论是谁,她都一定要让那人付出惨痛的代价! 京兆府的人赶到沈府时,沈若初已经带着知秋和惜夏回到了隐月阁,并将惜夏安顿妥当了。 按理来说只要不是人命关天的紧急大案,是该苦主亲自到京兆府去走一遭报案的。 但来的衙役见府中有伤员,倒也没追究沈若初没有亲至京兆府报案的事。 “沈小姐对于院中遗失财物可是有了什么线索?” 否则也不至于半月之前丢了东西,今日才到京兆府报案。 沈若初点点头,“今日有人拿着那批财物中的一些东西出现在街上,故而才想请各位大人帮忙查到此人,追回财物。” 今日那年轻男子在光天化日之下拿出了那些东西,吸引了不少目光,谷掌柜和店里的伙计对他更是印象深刻,可若是让他们自己去找这人也不容易,只有借助官府的力量才能更快找到人。 说着,沈若初一个眼神,知秋便上前递过去一个荷包。 “这些便先当做请各位大人喝茶了,待那些财物追回之后,小女这里定当重谢。” 领头的衙役接过荷包掂量了一下,嘴角便咧开了。 “沈小姐大气,在下等职责所在,绝不敢懈怠,还请小姐让人将那人外貌描述一番,画师画下,我们即刻便将画像贴满安京城的大街小巷,这人只要还在城中,就没跑儿!” 沈若初感激地冲几人行礼,慌得几个武夫手忙脚乱地想扶又觉得不合规矩,只得侧了身子避开了这礼。 堂堂工部尚书的嫡小姐,生得这般国色天姿,又这般懂事知礼,这样一个人给他们行礼,他们怎么能心安理得地受着呢? 沈若初让谷掌柜随着几位衙役前往画馆找画师画像去了。 知秋这才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小姐,咱们这么报案,真的没问题吗?” 知秋十分清楚,隐月阁里眼下哪有千两财物让人盗窃?就连稍微值点钱的首饰,小姐都已经让人当了换成了商行和医馆的本钱了。 她们这不是属于报假案吗? 为什么不能直接实话实说,按照污蔑的罪名去抓那人呢? 沈若初没有立即回答知秋的问题,而是反问她道:“你知道什么叫做狗咬狗吗?” 第一百五十四章 恩人登门 知秋没太明白沈若初的意思。 沈若初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神色阴郁。 “你真以为,我若是将今日之事如实报上去,京兆府会受理此等小事?” 知秋仿佛明白了,又仿佛不太明白。 “小姐,您说的小事,是指诋毁污蔑他人清誉,还是说……惜夏的身份?” 沈若初为着知秋的敏锐赞赏地看了看她,道:“两者兼有。” “一来,清誉受损这样的事,对于当事人而言或许是会足以影响到她这一生的阴霾,然而这世上并没有什么感同身受,别的人只会在意,这件事能给他们带来的麻烦有多大,收益又有多少。像寻找赃物这样的差事,既轻松一些无需去分析这背后的种种内幕,大凡赃物追回之后这些办差的官员都会收到一部分可观的谢礼作为回报。 二来,若是今日是一位名门闺秀被人扣了这样的污名,就又不同了,牵一发而动全身,大抵这样的贵女都是一家一族的脸面,一人蒙羞便等同阖族蒙羞,而她们的姻亲婚事等一切都会受到影响。故而她们若是遇到此事,背后的家族势力也一定会站出来寻求公道真相。 可如今,是惜夏受到了这样的伤害。对于那些高高在上见惯了世间疾苦的官老爷而言,我实在不确定,他们是不是可以为了她而大动干戈。既然如此,我们为何不直接选择一种最有效调动起他们积极性的说法呢?” 尽管这话有些尖锐,可却也是实话。 知秋却还是不解,“可若是那人找到之后,咱们的话不就很容易被拆穿了吗?还有,小姐方才说的狗咬狗又是什么意思?” 沈若初笑了,笑容里却有一抹冷意。 “那人找到后,他说没有偷,就没有偷?那也要看京兆尹选择相信谁了。何况,当日进到这院里偷东西的人,一定不是他本人,这中间转了几次手之后,到他手里只剩下了这些,至于中间的过程究竟是什么样的,谁又能说得清呢?保不准,是这最初偷东西的人扣下了那些值钱的财物独吞了呢?” 知秋终于听明白了。 “所以小姐您就是想让他们相互怀疑,然后因为记恨对方而将其招供出来?” 这可谓是一石二鸟了,既能引起官府的重视,又能让这些因利苟合之人反目成仇内讧起来。 大不了到最后实在问不出这笔财物再找个借口“找到了”它们,之后答谢一下这些办事的衙役们,也就能把这事了了。 “小姐好计谋,我们眼下就等着那满口谎话的人归案,就能知道是谁指使他做下这等祸害人的事了。” 一想到惜夏如今的模样,知秋就迫不及待想看到那该死男人被抓捕归案,她恨不得立即冲到这人面前狠狠地教训她一顿。 向来温柔娴雅的知秋能有这样的念头,实在是不可思议。 事实上,此次事件中受害的还不仅仅是惜夏一个人而已。 由于闹得厉害,发生在右刀商行门前的这一幕被传得沸沸扬扬的,许多不明真相之人以讹传讹,右刀商行呃声誉也因此而受到了一定的影响。 也是在这个时候,安京城中一些老字号的商行忽然开始转变经营范围,走起了和右刀一样的路子,而这些商行中所售卖的瓷器等物,有着和右刀商行一样的质量,价格却还要低上许多。 一时之间,右刀商行不少客源都被抢走了。 最为雪上加霜的是,右刀商行原本合作许久的一些上游供货商和下游大主顾,忽然开始中止了合作。 原因是他们对于右刀女侠的招牌已经有了疑虑。 沈若初让人查了之后发现,那些忽然冒出来的竞争对手,竟然都是江家的产业。 她有些不敢相信。 在她的印象中,江家家主江枫并非是那种只知逐利不择手段的商人。 尽管与江枫并无过多来往,但行商之人对于行业之中的翘楚定然多少是有所了解的,据沈若初所知,江枫在商界的口碑颇佳。 可以说,沈景煦性情之中的儒雅正直有一部分是继承了江枫的。 虽说要经营什么如何经营是他自己的事,可选择在这个时候给右刀商行釜底抽薪却委实是有些趁人之危了。 沈若初始终觉得,这不是江枫行事的风格。 眼看着右刀商行日复一日地门庭冷落下去,城中所有的铺子都逐渐出现了入不敷出的赤字,沈若初原本匿在心头的想法终于越来越强烈了。 寻了一个秋雨绵绵后好容易放晴的午后,沈若初带着知秋扣响了江家的门。 上辈子,沈若初直至生命的最后也从未来过那时候是她“嫂子母家”的江家。 下人开了门朝外张望时,沈若初的心情一度很复杂。 知秋上前,对门房通报了沈若初的身份。 门房得知来人是沈家的人时,有些意外,对着沈若初认真打量了几眼之后,才行了礼匆匆进去通传了。 不多时,门房便再返回来,对沈若初道:“沈小姐请见谅,我家老爷今日一早便出门去了,夫人早起身子不适,不便见客,便不请姑娘进去了。” 沈若初对门房的说法不置可否。 若是江枫真出门去了,门房必定早就知道,而不是此刻才说。 想来是江家人因为江落雪和沈景煦身份互换一事,对沈家的人人怀有芥蒂,故而不愿见她罢了。 她拦住了正要关门的门房,又道:“劳驾再跑一趟,问问江老爷云蚌河旁的话是否还算数?” 门房愣了愣。 这次他没有耽搁,一溜小跑朝里去了。 较上次时间更短,门房回来的时候身后还跟着江家家主江枫。 江枫一见到沈若初便紧走几步到了她的面前。 “姑娘,果真是你!你竟然是...沈家的小姐?” 沈若初对着江枫盈盈一礼,“江老爷,我正是沈家小女沈若初。” 此前江枫被沈志彬请上门商榷沈景煦与江落雪身份之事时,并未与沈若初见过,故而并不知道当时在云蚌河边救下了他的人,就是沈家的嫡小姐。 此刻得知了沈若初的身份,他一时之间心绪有些复杂。 也不知这是跟沈家结了哪门子的冤孽,倒是多了这许多纠缠不清的瓜葛。 但对于沈若初本人,江枫仍旧是一如当初心怀感激的。 将人请入厅堂落座后,江枫没有绕弯子,直言道:“自两年前蒙姑娘相救后,江某心中始终感念,希望能有机会答谢姑娘,今日沈姑娘登门,想必是有话要说。姑娘只管开口,但凡江某能做到的,定当竭力。” 第一百五十五章 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谁干的 沈若初也不矫情,开门见山道:“若初今日登门,是想知道,城中的如意庄、锦绣阁这些商铺,是否皆为您江家的产业?” 江枫不解其意,点了点头。 “正是,这些铺子都是江家的老字号了,可是铺子出了什么问题?” 虽然这么问,但江枫面上却流露着漫不经心。他一向对自己家的铺子信心十足,无论是产品的质量还是掌柜的经营,都让他十分放心。 沈若初见江枫如此,越发笃定了他对这些事并不知情。 “那江老爷可知,这些铺子如今在经营些什么生意?” 江枫认真道:“江家是以经营江南丝绸起家,如今虽涉足其他行当,但这几间老字号的铺子一直主营的都是蚕丝、绸缎这些,安京城的命妇贵女们过半都是习惯了在我那些铺子里订货的,沈姑娘若是不弃,日后这些铺子里的锦缎布匹任由姑娘挑选,一律免费。” 便是沈若初想从那些铺子中挑一间也不是不行。 但沈若初要的,不是这个。 她示意了一下,知秋便将自己随身带来的账簿捧了上去。 江枫接过账簿有些疑惑,“沈姑娘这是?” 沈若初自报了家门。 “我是右刀商行的东家。这账簿,是右刀商行的,里面是商行一直以来经营的普通布匹、瓷器以及茶叶等物的进售价格。” 江枫大为震惊的同时更加疑惑。 “你竟然就是传说中那位仗义疏财扶危济困的右刀女侠?” 当初洪灾过后米家飞涨,江家也有买米施粥的,但因江家主业与粮食无关并无余粮,彼时安京城满城已买不到平价的米,故而江家能做的也并不多。 右刀商行仗义之举传出时,江枫也大为感慨。 正是因为心中敬佩,他才特意嘱咐了属下各商行的掌柜等人不得私下窥探调查以及干涉右刀商行的行事,故而他至今才知道沈若初就是幕后东家。 但,沈若初无端端地,捧着右刀商行的账簿来给他看又是何故? 江枫能想到的最大可能,就是商行的经营出了问题,沈若初想来向他求助。 这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 江枫接过了账簿翻看着,想看看这右刀商行的亏空有多大从而思寻援助之策。 然而,沈若初一开口便再次将他惊住了。 “若初请江老爷看这账簿,并非是为求助,而是为提醒而来。据若初所知,方才提及的如意庄等处近十家商铺如今都已改业经营茶叶瓷器与普通布匹,且出售价格均低于成本。” 江枫再度怔住。 她在说什么?她说的,是江家的铺子吗? 可这些事他为什么一点都不知道? 沈若初继续说道:“正如江老爷所说,那些商铺皆是江家经营多年的老字号,京中贵女们也素爱光顾,可如今铺子却忽然改了行当,就连还在售的布匹也成了普通百姓所用的棉麻之物,此番转变必定会使江家痛失许多老主顾,若初实 别说沈若初不明白了,这会儿就连江枫自己也不明白。 沈若初账簿上各项货物的进价已然是极低的了,但江家的这些商铺,竟以比这个价还低的价格往外兜售货物,这是要把他江家的银子明晃晃地往外撒啊。 更别说,骤然转行在商道中乃是大忌。 他那些多年经营起来的名气口碑以及积攒的人脉主顾,难免要因此而流失许多。 莫非这些商铺的掌柜是想要叛主不成? “来人,去!去把杨庆春耿火坤请过来!” 这些商铺的掌柜,平日里鲜少会踏足江家,大多是掌柜做主自由经营,盈利流水往来皆要过钱庄一道,必定要留下踪迹。 到了年节要对账分红的时候,也多半是江家大公子江寻夜在各家商铺间盘点。 又因此前瘟疫时,江夫人的生母因不慎染了瘟疫而离世,江夫人悲痛之下难免伤身,一时也病倒了。 江枫便甚少出门,一直在家陪伴照顾也宽慰着江夫人。 因此少说也有日五个月,江枫不曾见过他的这些老伙计们了。 但怎么说他们都是跟了他多年的,故而即便是有所不满,江枫终究没有表现出超出自己涵养的怒气。 就在等着家丁去请人期间,后院的丫鬟匆匆来报说是江夫人的头风又犯了。 以往江夫人的病一直是交给济世堂的大夫照料的,自从济世堂出事被查封了之后,便很少再遇到一位十分称心的大夫,江夫人的头风也是时好时坏。 见江枫忧心忡忡地嘱咐下人去找大夫,沈若初起身道:“江老爷,知秋是回春堂的大夫,对于头风一症的医治也颇有研究。若是江老爷信得过的话,可以让知秋去为江夫人看看。” “回春堂,就是那个瘟疫时义诊的回春堂?” 江枫有些激动。 这个名字他自然不陌生,以往他府上常用的济世堂,就是因为派人在回春堂义诊的病坊下毒而被查封了的。 那事之后,江枫暗叹济世堂的人心术如此不正实在可恨,还好生后怕了一阵子。 沈若初点头道:“正是。” 江枫向来儒雅温和的脸上再度现出惊讶的神色,原来沈若初不光是右刀商行的东家,也是回春堂的东家。 “回春堂的大夫个个妙手仁心早已名声在外,我之前因为一直用着济世堂的大夫,心中还有顾虑,担心回春堂会因此而有所芥蒂,故而没敢上门求医,今日却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啊!” 说着,江枫招呼来下人,带着知秋往江夫人的院子去了。 再看沈若初时,江枫更是十足的感激。 这姑娘小小的年纪,却能有这般成就,实在是让人欢喜。 一想到她是沈家的姑娘,和自己养了十多年的女儿江落雪是嫡亲的姐妹,江枫心中便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同为沈家的骨血,怎么江落雪却是另一副模样呢? 小的时候还算乖巧懂事,常常哄得他夫妇二人乐不可支,但长大之后,便像换了个人一样,满脑子儿女情长不知检点不说,还做出陷害国公府谋反的事,若非国公府大度,如今江家在安京哪儿还有立足之地? 后来虽知江落雪并非亲生,可到底有这么多年的感情在,江枫夫妇又一直想要个女儿的,心中便也想着即便江落雪回了沈家,也还拿她当自家女儿待。 谁想,江落雪却是毫不领情,自住进了沈家之后便再未回来看过一眼,江夫人思女心切派人送信过去也如石沉大海杳无音信。 江枫这才明白江落雪这是急着要与他们撇清关系了。 第一百五十六章 作妖无休无止 心寒自然是有的,但失去了女儿的同时,也找回了自己亲生的儿子,且这个儿子无论是人品还是才学都堪称一流,也算是聊以欣慰了。 尽管沈景煦还未正式认入江家,但这对江枫来说,也并不重要,只要看着这个儿子成才,他也就放心了。 唯一遗憾的,就是缺了个一直惦记的女儿。 此刻看着眼前的沈若初,江枫竟不自主地涌起一个想法:这如果是他的女儿该有多好... 来人的脚步声打断了江枫的臆想。 家丁带着两名掌柜走了进来。 自一进江家前厅的门,两名掌柜便感觉到两道凉飕飕的目光在他们身上上下扫射着。 与此同时,他们也看到了坐在江枫对面的沈若初。 分明是才十几岁的样貌,浑身上下却散发着一种与年纪完全不相符的气场,甚至与坐在商海沉浮数十年的江枫面前,她的气势竟然完全不输于人。 二人对视一眼,心中皆是十分疑惑,却仍是神色如常地上前向江枫行了礼。 江枫没有急着向他们介绍沈若初,而是直接开口问道:“我听说咱们在京中的不少商铺突然改行售卖起了茶叶瓷器,此事二位掌柜可有耳闻?” 这两人正是如意庄和锦绣阁的掌柜,听江枫这么问,他们面上露出了不解的神色。 “东家,这不是你的意思吗?” 江枫呆住了,他什么时候下过这样的指令? 这两位掌柜也都是多年浸淫商海见惯各种场面的人,此刻看江枫这样的脸色,自然立即意识到了不对。 但看到沈若初在场,二人又多少有些犹豫,不知该不该说出实情。 江枫看着二人欲言又止的模样,气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到了这时候,二位就别再吞吞吐吐了,沈小姐不是外人!” 如意庄的掌柜杨庆春上前一步道:“老爷,是小姐亲自到铺子里去说的,说您打算趁着右刀商行陷入风波之际,抢占他们的市场,故而要我们大批购入与右刀商行一样的货物再以低价售卖。我和耿掌柜都劝过,可小姐说您要以小博大,要我们不能盯着眼前这一点利益不妨。” 又是江落雪。 沈若初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 江枫却是一时不能接受这个说辞,气结道:“这么大的事,你们怎么能因她一言就做了决断?即便是不来问我,总该和少东家商议一二吧?” 耿火坤无奈道:“我们自然是不敢随便做主的,可少东家两个月前就去了江南,如今还未回来,小姐又说夫人如今病重,让我们若无要事不要来打扰东家,我们就只能给少爷去信商议此事,这事,少爷也是同意了的。” “寻夜同意?” 江枫不可置信地追问了一句。 江寻夜是江家长子,也是江枫自小便当做接班人培养的少东家,如今已然接管了小半江家产业,将各处产业打理得也是井井有条。 知子莫若父,江寻夜与江枫的性子如出一辙,行事向来光明磊落进退有度,绝不像是会做出这样落井下石之事的人。 耿火坤生怕江枫不信,忙道:“少东家不同意的话,我们也是万万不会做这事的,东家此前交代过我们的话我们也都是记在心里的。” 看起来此事恐怕又是一桩无头悬案,至少这一时半会儿之间是没个结果了。 江枫到了这时才站起身来,对二位掌柜介绍了沈若初的身份。 “这位,正是右刀商行的东家沈姑娘。” 杨、耿两位掌柜皆是一惊的同时,又隐隐有些心虚。 在行侠仗义的右刀商行陷入舆论风波的时候,以低出正常成本的价格转行抢客,这事怎么说都是他们做得不厚道。 “沈姑娘在安京城陷入危机之时,不惜得罪这城中的粮商,放弃巨额利益,以平价售米,又放粮施粥,此等义举我江家自愧弗如。如今危机过去了,因为一场不知真相为何的闹剧,我们便如此趁人之危,这岂止是非君子所为,简直是失了人性!” 江枫痛心疾首,实在不明白江落雪为何要这般针对沈若初,那可是她的亲妹妹啊。 难道真是自己教女无方,把沈家好好的根苗教育成了这般模样? 想到这里,他对沈若初愈加愧疚难安。 “既是小女之过,便也是我江家之过。沈姑娘请放心,自今日起,江家所有产业即刻停售所有茶叶瓷器和棉麻布匹,若是沈姑娘不介意,这些东西江家愿悉数无偿赠与右刀商行权当赔礼。除此之外,我会让这些商铺挂出说明,便说是此前价低有误,绝非正常售价,以消除不利影响。至于犬子之事,待他从江南回来,江某定让他给出一个交代。” 这每一步的处置,可以说得上已经是诚意满满了。 杨、耿二人瞠目结舌,不明白自家东家何以至此。 即便是自家商行行事确实有失厚道,对方找上门来给她个面子大不了也就是不做了便是,哪里还到了又要赔礼又要道歉的地步了。 那好几家商行里这些日子进的货物,可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再说此前因为打算与右刀商行竞争,他们不断以低价售货,已然赔了不少钱,如今再损失一笔江家岂非是要大伤元气? 面对这二人的错愕,江枫想了想,还是解释了一句。 “于大义而言,右刀商行是救全城百姓于水火的英雄,我们江家所做之事,那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于私,沈姑娘是我的救命恩人,若非是她,两年前我便已陈尸云蚌河中了,如今小女所做这一切已是陷我于不义,若我不能再做些补偿,只怕余生都将愧悔难安。” 江枫仿佛没看到这两人震惊不解的目光,交待完这些之后,便有了送客的意思。 两位掌柜再不解,东家交待下来的事,自然也是要照办不误的。 可当二人正要离开时,却被沈若初叫住了。 “两位掌柜请先留步。” 二人回头,不知沈若初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难道东家都做出这样的让步了,她还是不满足? 沈若初叫住人后,转向了江枫。 “若初多谢江老爷好意,但请恕若初不能领受。” 第一百五十七章 丫鬟的隐秘心事 两名掌柜中,耿火坤性子更直率一些,眼见沈若初如此,他心里的不满终究没藏住,不客气道:“我们东家能做到如此已然是仁至义尽了,沈姑娘便是再有不满也该适可而止了。” 沈若初听得出来,耿掌柜这是以为她贪心不足还想向江枫要求更多了。 她连一个眼神也没给二人递过去,只看向江枫道:“江老爷今日所为足以证明您乃是爱财有道的真君子。此事中右刀商行固然是受了损失,但借此来向江老爷索赔也绝非若初本意。若初此来,不过是不愿两方鹬蚌相争两败俱伤而已,既然如今已弄清了事情的原委,江老爷也表明了态度,若初便大可放心了。至于江家商铺中的那些货物,若初无功不受禄,绝不敢平白接受。若是江老爷没意见,我想以进价全部买下来。” 此前右刀商行的供货商忽然断了供,许多商品断了货源,江家这许多家商铺中的囤货正好可以解决这个问题。 对于她来讲,这已经是两全其美皆大欢喜的最好结局了。 江枫再一次对眼前的姑娘刷新了自己的看法。 他似乎也明白,自己再坚持下去沈若初也不会改变自己的想法,于是一点头答应了下来。 而原先出声呛人的耿掌柜也不由得为着自己的“小人之心”有些脸红起来。 “沈姑娘,你这……你放心,所有的货物我老耿负责给你运送,保证完完整整地将东西送到右刀商行里去!” 沈若初刚一回到隐月阁,就见冬月笑着迎上来对她道:“小姐,太好了,惜夏姐姐今日醒了!” 沈若初闻言顾不得回屋便先到了惜夏房里。 惜夏因为那日抱了必死之心撞上去的时候用足了力气,故而伤势十分严重,失了太多的血后一直昏迷不醒。 好在知秋将回春堂最好的大夫全召集了来,沈若初又让用了最好的药,接连几日都派了人守在惜夏身边悉心照顾着她,才算将一只脚踏进阎罗殿的惜夏给抢了回来。 即便如此,她额头上留疤也是难免的了。 见到沈若初来,惜夏身上用力想要坐起来,被惜夏制止了。 “你如今这样了还要讲究这些个虚礼呢!”沈若初的声音里带着些嗔怒。 惜夏知道,沈若初怪的,是她那日不顾惜性命的举动。 她有些惭愧地垂下了头。 自己这一撞,非但没有将可能带给小姐的问题解决掉,反而还给小姐知秋她们增添了麻烦。 “小姐,是奴婢不谨慎,让那些人把手伸进了隐月阁,才连累了小姐还有少爷……” 惜夏醒来后便从冬月那里听说了沈若初为着商行的事去了江家,心中自然更是愧悔。 沈若初见她如此,更是心疼得厉害。 “你这个傻丫头,你真以为是你连累了我吗?那些人明显是冲着右刀商行和我来的,说起来倒是我连累了你才是,你若是真有个三长两短,岂不是叫我这一辈子心里都要过不去?” 说着说着,沈若初忍不住就红了眼眶。 自沈若初两年前那场病后,惜夏就很少见自家小姐这样,此刻一见便被吓到了。 “小姐你别这样,都是奴婢不好,害得小姐伤心了,小姐你别哭啊……” 站在沈若初身后的知秋也忙不迭想要来哄沈若初。 沈若初看着二人手足无措的模样,忽然又笑了出来。 这一哭一笑之间的沈若初,才真正像是她这个年纪的姑娘了。 “惜夏,你跟知秋如今都是我最亲的人,是我的家人,你们若是真出了什么事,我定然会十分伤心的,你们一定不想我难过的,对不对?所以就算是为了我,你们也一定要保护和照顾好自己,知道吗?” 知秋和惜夏皆十分动容,点了点头。 惜夏却仍是放心不下。 “小姐,商行怎么样了?还有少爷,那日那人的胡言乱语该不会影响到他吧?” 沈若初笑着摇头。 “你放心吧,商行的事等那造谣生事的男人被抓到之后便会迎刃而解了。哥哥那边也没问题,据说朝中有些别有用心之人想借机生事,但被皇上将此事压了下来。” 惜夏这才松了一口气,露出欣慰笑意,“看来皇上是真的十分重视少爷这位新科榜眼呢。” 谁也没有注意到,惜夏在说完这句话时,眼中有一抹不易察觉的光瞬即闪过。 哪个少女不怀春呢。 尤其是,面对着一个如沈景煦那般阳春白雪芝兰玉树的男子时。 惜夏七八岁的时候刚进沈府,懵懵懂懂地无意间冲撞到了正在花园里玩耍的沈歆瑶。 刁蛮任性的沈大小姐当即便要让跟在一旁的小丫头“教训”惜夏。 是恰好出现的沈景煦拦了下来,并将惜夏送回了隐月阁。 年少的惜夏当时便将那一袭白衣的翩翩少年记在了心中。 只是惜夏虽然看似没心没肺素来口无遮拦,却并不是一个不知分寸的轻狂之人。 她太清楚自己与沈景煦之间的距离,那宛如天堑的鸿沟是她无论如何也越不过去的。 且不说沈景煦那样品性高洁的人是绝不会和自己府中的下人私相授受的。退一万步讲,就算是他真的没有身份之见对她生出了垂怜之心,也至多只能让她做个通房丫头。可这样的身份在惜夏看来却并非荣耀而如羞辱。 故而,惜夏便将年少时的那一点心思藏在了心底最深处,从未示人。 跟着沈若初越久,她便越看得通透,也越清楚自己绝不能做一个只能依靠和攀附男子的女子。 眼看着一家家商行经她的手而成立起来,听着那些掌柜伙计们对她发自内心的认可和赞叹,惜夏逐渐觉得,这才是她该追求的生活。 因而沈景煦对于她而言,已经只是一道只可远观的光,再无他想。 惜夏正笑着,忽然想到一件事。 “小姐,那日那个男人找到了吗?” 沈若初摇摇头,说来也怪,谷掌柜看人的本事还是有的,那日按照他的描述画下那男子的画像之后,京兆府的衙役一连上街查了几日,却都一无所获。 “我忽然想起来一件事,不知道算不算是个线索。” 第一百五十八章 竟是个戏子 “那日那人在人群中义愤填膺地指摘我时,我便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 惜夏努力回忆着当日令她难堪至极的种种情形。 “我明明根本不认识他,可他字字句句的指控却像是那些事情真实发生过一样,若我当时只是个旁观者,怕是也会以为他说的是事实了。” 当时惜夏只顾着羞愤,来不及多想,可如今想起来,才发现显而易见的蹊跷之处。 “即便是有人杜撰了这些事情,找了这么一个人来攀咬,也并非是人人都能如他一般将无中生有的事说得这般真实动人。” 那么便有一个很大的可能——这个人,善于表演。 “戏园子!” 沈若初猛然转身,对知秋道:“快,找王捕头,让他去查戏园子!要查戏台子上的人,净了脸查!” 能够将凭空捏造的事实演得像真的一样,且又在被盘查了这么久之后还能隐匿不现的,那必然是登台唱戏的伶人。 只有他们,才有这样的表演才能,又可以凭借日日覆盖在脸上的浓墨重彩躲过衙役们的盘查。 果不其然,这边消息递过去,没到黄昏,京兆府便传来了消息,那人抓到了。 只是无论如何逼问拷打,这人死活不承认盗了沈府的财物,只说是有人交给他这些东西,叫他到右刀商行门口大闹一场。 那些衙役自然不肯相信,为了即将到手的“重谢”,他们便下了些重力气“审讯”这男子。 结果财物没逼问出来,倒是问出了同伙。 或许是觉得,只收了那么区区一二十两银子却让自己落入了这么大的泥潭中实在是不值。 也或许是满城张贴的画像边上“失银千两”的字眼刺激了他,使他有了受骗上当的感觉而不甘。 这男子一股脑将当初寻到戏班子里去雇他的人和在沈府门外将东西交给他的人都供了出来。 “那雇我的人小的不认识,只知道他是戏园子里一位常客的熟人,小的也是无意中撞见过他同那位常客打听我们这班子里谁的戏最好,当时我还道这人要请人到他家里唱戏,不想却是命小的当街演了那么一出戏。” 说到这里,男人一副懊悔不迭痛心疾首的模样。 “早知今日,他就算是给小的一百两,小的也不接这个活儿啊,那好处都叫他们落了去,小的真就只得了这么十几两银子,还望大人们明鉴呐。” 案子查到这里,这些京兆府的衙役们也都懵了。 不是说失窃吗,怎么还牵出了一桩设计攀诬他人的案子呢? 但毕竟是收了沈若初银子,不论什么消息,他们总要放个风给她的。 这伶人供出来的沈府内鬼,是一名右耳尖上有颗痣的丫鬟,这人好找,正是此前自称给惜夏亲手绣了贴身肚兜来与她结交的丫鬟,名叫珠翠,是寇氏院子里的。 “既是母亲院子里的,我总不好过去问罪,还是请京兆府的人再来一趟吧。” 公事公办,也免得有人拿自己的孝心说事。 知秋去传话的时候,自然没有空着手。 那帮衙役们见了银子,脚底下越发殷勤起来,知秋前脚刚回到隐月阁,他们后脚已踏进了寇氏的住院。 寇氏常年居于内宅,院里的丫头婆子更是甚少见这么多官差,一时都吓得慌乱不已。 起初寇氏还想拿着尚书府主母的威风将人喝退,但衙役拿出那伶人的口供和用作证物的惜夏的簪子时,寇氏也只得将珠翠乖乖交出来。 “个手脚不干净的小蹄子,偷东西竟偷到主子身上了!谁晓得这些年在我院里还偷过些什么东西,这回定要叫你尝尝苦头,好好地交代出来!” 自觉丢了面子的寇氏愤愤地在珠翠手臂上掐了一把,力度之大使得珠翠当即便疼出了一汪眼泪。 衙役将人带回去之后,便又按着那伶人的交代,寻找那雇他出面闹事的人去了。 可这三绕两拐之后,对那人的调查终究还是止步了。 --查到了当今亲王的头上,谁还敢接着往下查下去。 据那戏园的常客说,那日与他交谈的,是聿亲王一位颇受宠爱的侍妾的外甥。 聿亲王,虽为皇弟,手中的权势却比大多数的皇子还要大,便是用“权势滔天”这样的词来形容他也不足为过。 别说这帮衙役们,便是京兆尹陈奇亲自出面来查这个案子,只怕也是很难再继续下去。 就连沈若初也没有想到,这事怎么会和聿亲王扯上关系? 她可是向来和聿亲王府毫无瓜葛的。 若说毫无瓜葛也不尽然准确,毕竟聿亲王府的世子与她关系已算得上是十分密切,如今还和她合办了一所织造坊。 想到这里,沈若初忽然觉得,此事既牵扯到了聿亲王府,或许也该让陆逾白知道。 翠珠进了京兆府,没过几道刑便将自己幕后的主子招供了出来。 不出预料,仍旧是江落雪。 自打进了沈府之后,江落雪便借着寇氏对她的疼宠在寇氏院中收买了几个下人为己所用,翠珠便是其中的一个。 江落雪被抓到京兆府时还正在自己的院中发着脾气。 江家的那些个铺子忽然之间将原本低价售卖着的右刀商行的竞品撤了下来停售,还大幅张贴了布告宣称此前低价出售乃是操作失误,并明里暗里替右刀商行的商誉做了背书。 更可气的是,那些货物在当夜便被悉数运往了右刀商行。 她实在搞不懂,这江枫是被沈若初灌了什么迷魂汤? 江枫虽并未寻她追究假传自己口令擅自更改商铺经营的行为,但江家派来给自己送钱送物的人却再没来过。这是不是意味着,江枫已经清楚她的所作所为了? 可沈若初怎么会同江枫有了联系的呢?江枫不是对沈家的人十分排斥的吗? 这事还没有弄明白,京兆府的人便到了她的院里,这更令江落雪惊惧不已。 郑君牧不是说,这事由睿王在背后操作,找的又是个极少露出真面目的伶人,是绝不会查到她的头上来的? 第一百五十九章 逆子 陆逾白早在右刀商行出事之初,就听说了那日的事。 只是没想到后来事情会急转直下发展那么快。 那日之后他便派了人去查那男人的身份,刚查出来人却被京兆府抓走了。 随后便收到了沈若初的邀约,请他到望江楼一叙。 “茹姨娘的外甥?” 陆逾白听了沈若初的叙说有些不可思议,但很快便肯定道:“此事应与聿亲王府无关。” 沈若初并没有因为他是聿亲王府的人而对他的话产生质疑,而是认真询问道:“世子何以见得?” 陆逾白反问道:“倘若此事换做沈府,沈尚书可会将此事交于尹姨娘的亲族去办?” 沈若初仔细思考了一阵后,摇了摇头,也明白了陆逾白的意思。 大凡贵族世家的妾室都只负责服侍和取悦自己的男人,是没有什么机会真正了解到男人要做的事的,更毋论是参与其中。 沈府如此,聿亲王府定然也是如此。 故而,若此事真是聿亲王授意,他定然会交于自己的心腹下属去办而非交由一个小妾的后辈。 “那依世子看,此次将聿亲王府牵扯进来是纯属巧合还是有人有意而为之?” 去戏园寻一名戏子而已,能做此事的人太多了,可偏巧去的人和聿亲王府有这么一层一查便知的关系,由不得沈若初不多想。 陆逾白也正有此感。 “此刻便下定论还为时尚早,沈姑娘若是信得过我,便将此事交给我去查,我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沈若初其实也就是这个意思。 既然官府查不下去了,就只能私底下暗中去查,而有条件有能力去查这件事的人,只有陆逾白。 说起来聿亲王府的那位茹姨娘,也算是很有几分姿色的,又因其妖娆妩媚颇具风情而甚得聿亲王的欢心,入王府多年来尽管一无所出但其所受宠爱却不减当年。 因出身低微,其父在安京城中不过是个从八品的翰林院典薄,茹姨娘在进王府之后没少暗地里贴补母家。 茹姨娘母家尚有一姐,多年前嫁于一布衣书生,大约是茹姨娘从中斡旋之后,于十年前入刑部做了个从九品的司狱一直至今。 那个指使戏子到右刀商行门前闹事的,就是这位司狱之子严波,一个整日里扯着聿亲王府名号给自己壮声势的地痞。 连纨绔都算不得。 陆逾白派人盯了严波几日,便发现他与睿王府中某位门客有所往来。 这一日,严波送走了与自己相谈甚欢的门客,横躺在贵妃榻上,眼中满是满足。 这沁香楼可是安京城中的贵族子弟才来得起的地方,自己终于也能在这里温香软玉饱满坏了。 看着面前步步生莲婀娜多姿的小女子,他一改先前与人交谈的斯文模样,猛然将人压在身下便要上下其手。 正在这时,房门却被人推开了。 严波被人搅了兴致,抬起头来正要怒斥,在看清了面前的人后冲到喉头的话却又被咽了回去。 “禹,禹世子?您怎么...来了?” 他第一反应是,身下这个女人该不会是陆逾白的相好吧。 那他这岂不是打着灯笼拾粪--找死吗? 不想,陆逾白对他匆忙放开的女人一眼也没多看,只带着他时常挂在脸上意味深长的笑打量了严波一番后,才开口道:“严公子,找个地方聊聊?” 聿亲王府。 风韵犹存的茹姨娘带着哭腔跪在聿亲王的面前。 “求王爷为妾身的外甥做主!” “他可是在光天化日之下被世子带走的,那么多双眼睛都看到了,到现在连个影子都找不着,谁知道世子把他怎么样了,王爷您是知道的,小波他是个多老实胆小的孩子,万一他出点什么事儿,妾身可怎么跟姐姐交代啊!” 聿亲王阴沉着脸,眼底的怒气积蓄着。 严波是个什么尿性他自是清楚的,这个人的生气他也毫不在乎。 但他在意的是,陆逾白办的这事,就是明晃晃在打他这个父王的脸! 整个王府都知道茹姨娘是被他放在手心宠着的女人,她的娘家人自然也该鸡犬升天,怎么他陆逾白偏偏要挑一个和他毫无关系的严波下手,这不明摆着挑衅他吗? “戚恕!” 门外进来一个身材魁梧的中年男子,看他走进门来的步伐就知道,这人是个练家子。 “把那逆子给我抓回来,若是他敢反抗,就打到他不会反抗为止再带回来!” 茹姨娘垂着的刘海下,眼角流露出一抹笑意。 什么世子,不过是王府中无人在意的一个贱种罢了,还不是自己一句话就被处置了! 聿亲王的话音刚落,敞开着的门外便传来一个声音。 “父王就这么憎恶我吗,戚将军来拿我,我哪里敢反抗,怎么还让戚将军动手呢?” 几人朝门外看去,正是他们要找的陆逾白回来了。 他的手上,还拎着一个人。 “小波!”茹姨娘看着自己外甥在陆逾白手下战战兢兢的样子不由得又心疼又愤怒。 “世子爷还请先放开小波,他还是个孩子!若是世子爷对妾身有什么不满的,就冲着妾身来!” 陆逾白挑了挑英挺的剑眉,一瞬间竟觉得有些无语。 这女人的脑子里都是水吗?好端端的,他会忽然嫉妒起她一个连王府的孩子都不准生下来的妾? 没错,茹姨娘这么多年一无所出并非她不能生,而是聿亲王不准她生。 在聿亲王心里,茹姨娘言行举止风骚轻佻,和外面的风尘女子相较不过是干净了一些而已,实在不配做他孩子的生母。 说到底,她不过是个取悦王爷的玩意儿而已。 只可惜并不自知。 陆逾白此前还曾替她惋惜,明里暗里想要点拨一二,不想竟被茹姨娘误以为他是嫉妒自己得王爷宠爱想要设计自己,自此之后陆逾白再不过问她的事。 聿亲王可不管陆逾白怎么想,他看到他这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就来气。 更准确地说,是看到他那张脸,他便没办法保持平静。 谁让他长得,那么像那个女人呢? 第一百六十章 不过是个玩意儿 “你抓着严波做什么?” 聿亲王的声音低沉,不怒自威。 陆逾白扯着严波走了进来。 戚恕见眼下这里已用不到自己了,便对着聿亲王和陆逾白分别行了礼之后,退了出去。 茹姨娘也从地上爬了起来,来到二人面前,一把拽过严波。 “小波,你怎么样,世子他怎么你了?你别怕,受了什么委屈只管告诉王爷,王爷会为你做主的!” 陆逾白听着茹姨娘夹着嗓子挤出来的哭腔,只觉得自己的耳朵受到了摧残。 他想不明白,自己的父王怎么会偏偏就喜欢这一口呢? 聿亲王忍耐着,等茹姨娘安静下来之后才斥道:“本王问你话你为何不答?” 陆逾白再度无奈。 是我不想答吗?你这位娇滴滴的小妾搂着这人哭哭啼啼的,我哪儿开得了口啊。 但这腹诽他终究是没有表露,而是恭敬地对聿亲王行了个礼,才道:“父王息怒,我只是觉得,此事还是让严公子自己说比较好,你说呢,严公子?” 陆逾白说话时彬彬有礼,用词也极尽客气,实在让人挑不出错处来。 可严波听到陆逾白的声音时,却本能地打了个颤。 他并非是在茹姨娘面前演戏,而是发自内心地对这位永远带着笑脸的世子爷感到畏惧。 因着茹姨娘在聿亲王府的受宠和陆逾白不被王爷喜欢的事实,前些年严波曾经生出了自己可以在王府欺凌一下陆逾白的错觉。 结果就是他带去几个寻衅的小厮就在他的眼前被陆逾白一个个地折断了一只手或脚。 每折一个,他还笑着让严波一定要好好地抚摸感受一下那叫得撕心裂肺的人的伤处,严波担心自己反抗下一个断手断脚的会是自己,只能忍着惊骇照做。 等到眼睁睁地看着陆逾白将他带去的人全都变成了“三脚猫”后,严波不知何时已吓得尿了裤子。 待到事过之后一打听,严波才知道,聿亲王府中那几个早年间整日欺负陆逾白的少爷,一个个不是狎妓玩乐被发现后遭了家法处置,便是在狩猎追逐中断了腿脚,总之没有一个威风荣光一如往昔的。 自那之后,严波对陆逾白便有了一种深入骨髓的惧意。 今日陆逾白将他带走之后,也并没有打他,甚至连一句重话都不曾对他说过。 他只是带着他到京兆府的大牢里转了一圈,还特意地在刑房待了许久。 严波看着审讯的典史将囚犯绑在木架上,用沾了盐水的鞭子抽得鲜血淋漓,看着抵死不认的嫌疑人被木棍一根根夹断了手指,还有一些被烙铁烫、被拔牙齿的... 若非是如今已然有了强烈的羞耻感,严波毫不怀疑自己一定会再度当众失禁。 好容易被陆逾白带出了大牢,严波从未有过哪一刻觉得聿亲王府的大门看起来这般亲切。 只有在这里,他的这条悬浮在空中的小命才算是有了些着落。 哪怕是他很清楚,进了这道门之后他要面对的也并非是什么轻松的事。 因为陆逾白早已在来的路上将他之前交待那戏子办的事同他对了个明白,这会儿便是逼着他来聿亲王面前坦白了。 陆逾白丝毫不怕严波在聿亲王面前翻供不认,事实上,严波也的确不敢。 这会儿陆逾白一开口,严波便“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王爷,姨母,都是小波一时鬼迷心窍,我也是被人骗了啊!” 他这一跪,把聿亲王和茹姨娘都跪糊涂了,茹姨娘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到底怎么回事?说!” 聿亲王的声音中透着常年居于上位者的威严。 茹姨娘心中一颤,转向了严波,提心吊胆道:“你做了什么糊涂事,快向王爷如实招来!若你真是无心之失,念在你平日里还算乖巧的份上,王爷也定会保你的。” 说完,她求助地看向聿亲王。 聿亲王眸色一深,却还是冲着茹姨娘宠溺一笑,道:“茹儿放心吧。” 严波心底的石头这才落了地。 他朝着聿亲王重重磕了一个头,接着将自己被人找上并主动结交,之后那人利用他雇了戏园的戏子到右刀商行前闹事的前因后果一一细说了一遍。 越说到最后,聿亲王的脸色就越难看。 茹姨娘没有看到聿亲王的脸上,听严波说完后,她倒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还以为自己外甥闯出了多大的祸呢,不料竟是教训了一个小小的丫鬟而已,这也算是个事? 既然这事这么小,那陆逾白掳走挟持自己外甥的事便不能这么善了。 茹姨娘直至如今都还没有放弃要为王爷生个儿子的念头,凭自己如今的宠爱,若是她真生下个儿子,保不齐自己的儿子也有机会能做这个王府的世子呢! 前提是,陆逾白这个世子要先保不住了才行。 茹姨娘深知千里之堤毁于蚁穴的道理,要想一下子将陆逾白这个御赐的世子扳倒不大现实,可她却可以设法让王爷一点一点厌恶了陆逾白,最终再埋条线,找个合适的时机让王爷将这些厌恶一并爆发出来,她就不信,届时陆逾白这世子之位还能高枕无忧。 眼下,这也不是能够增加王爷对陆逾白反感的大好机会吗? 待严波一说完,茹姨娘便跪在了她的身边。 “王爷,原来禹世子将小波掳走,竟只是为了这么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如此看来,世子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真正想要针对的,是妾身啊!” 说着,茹姨娘转过脸去看着陆逾白道:“妾身自知身份低微,自是不敢质问世子,可妾既得王爷宠爱,代表的便是王爷,世子这般欺辱妾身,是否太不将王爷放在眼里了?” 陆逾白没有看茹姨娘,而是盯着陆逾白似笑非笑道:“茹姨娘的话你可听到了?” 陆逾白点头:“还请父王示下。” 茹姨娘的挑衅得意之色更为明显。 此事之后,王爷少不得又要好生哄她一番,自己在王府的地位便再次提升,或者会直接给她提一个侧妃之位也不是不可能。 “茹姨娘失仪,不配再居于这春菡院,去叫人来,把她带下去,关起来。” 正处于美好幻想中的茹姨娘惊呆了。 第一百六十一章 宠妾变弃妇 自知闯了大祸的严波虽一早就知道不会如自己姨母想的那般简单,却也没想到会这么严重,此刻更是吓得抖如筛糠,头都不敢抬,更不敢开口为自己的姨母求一句情。 “王爷,这是为何?妾身做错了什么?” 茹姨娘不甘心地跪爬两步,忽然想明白了什么,忙道:“是妾错了!妾如今既已身入王府,便是王爷的人,实在不该为外面的人说话。王爷,您就念在妾年轻不懂事的份上,饶了妾身这一次,妾以后再也不敢了!” 说着,她拿出自己一贯的杀手锏,嘤嘤地哭起来。 聿亲王此时看她的目光,却再无从前的温和宠溺,而是阴冷如冰。 “茹儿,你如今都三十多岁,已经不再年轻了,不该这么不懂事。” 茹姨娘愣住了。 明明方才他还在对自己说,她还年轻,一时没有孩子也不打紧,来日方长,还说他要把她当成自己的孩子一般疼着的。 聿亲王不再看她,对陆逾白淡淡道:“茹姨娘还不明白,那就你来跟她说说吧。” 陆逾白神色如常,答了一声“是”后便转向了茹姨娘。 “严波命人去挑衅的商行,乃是在洪灾之后平价售米并放粮施粥的右刀商行,在整个安京城中可谓是深得人心。 右刀商行的幕后东家是工部尚书之女沈若初。这位沈若初姑娘,不久之前曾被皇上、皇后娘娘召入宫中亲自接见,皇上还赏赐了她一块象征亲王地位的金蟒玉令。 接近严波的人,是睿王府的门客,如今京兆府已经查到了严波身上,之所以没再查下去,也是因为他与聿亲王府的这层身份,换言之,如今知晓此事的人已将此事安在了聿亲王府的头上。” 说到这里,陆逾白停了下来,看着脸色越来越苍白的茹姨娘。 茹姨娘是心思简单又不懂事,但也并非愚蠢至极。 陆逾白说到这里,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那右刀商行一来代表着民心,二来有工部尚书的背景,三来也是最重要的一点,那商行女掌柜是圣上亲赏过的人,如今传出聿亲王府有意构陷为难她的事,岂非是将聿亲王府明晃晃地推到了皇上的对立面? 小小的一件事,却同时得罪了天子、朝臣跟百姓,这样的错,这能算是小错吗? 茹姨娘冷汗涔涔,心中一时之间恨极了自己的这个娘家外甥。 “王爷,王爷,是妾愚钝不懂事,不知道此间还有这样多的关窍,王爷您原谅臣妾这一次吧,妾再也不敢了,以后妾绝不再管这些事,求王爷念在咱们多年的情分上,再给妾身一次机会!” 跪在一旁的严波如坠冰窖一般,知道自己姨母这是要舍弃了他保全自己了,却终是不敢开口争论半句。 然而聿亲王也并没有给茹姨娘这个弃车保帅的机会。 “以往你要本王帮你提拔你那腹中空空的姐夫,本王同意了,你一笔笔地往娘家贴补银子这些年搬了一座银山回去本王也只当看不见,还有你这个不成器的外甥,你屡屡替他收拾烂摊子真当本王不知吗?我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可如今竟纵得你这般不知进退,看来是本王对你太过宽宥了!” “王爷,妾身错了,王爷...” 茹姨娘脸白如纸,不住地哀求着昔日娇她宠她的男人。 可那男人却毫无动容之色,再次扬声叫进来了戚恕。 “将她带下去,先关起来,随后再发落。至于严波--” 聿亲王狠狠抿了抿唇,道:“送到京兆府去!” 京兆府不敢查,他就偏要让他们查到底,否则他这顶帽子不是平白替别人戴了。 既然睿王府将主意打到了他的头上,他自然不会客气。 “王爷不要,王爷饶命啊!” 严波往前扑了一下,哭喊起来。 他是刚从京兆府的大牢里出来的,见过了那里的各色刑具之后,提到牢狱严波已是肝胆俱寒了,如今让他进去,为了要一份口供,还不知自己要受到什么样的酷刑,他一个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儿哪儿受得住? 可他又哪里是戚恕的对手,他刚扑出去便被戚恕一把擒住掼在了地上,整个人摔得七荤八素的。 茹姨娘见此,吓得连哭也不敢了,只惊恐地盯着聿亲王,觉得眼前的男子无比陌生。 陆逾白早知今日结果会是如此。 聿亲王再疼茹姨娘,也终究不过将她当做一个养在手里的宠物玩意儿罢了,又怎么可能容忍得了她身边的人威胁到王府的周全和安稳? 看着戚恕转身将二人带出了门,陆逾白也向聿亲王行了一礼便要告退。 聿亲王看他一眼,忽然说道:“你如今来见本王,就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了?” 从头到尾,陆逾白对他都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丝毫未曾流露出半分对聿亲王、对王府的担忧与关心。 陆逾白停下脚步,转头露出一抹笑。 “父王需要我说什么?” 聿亲王狠狠瞪视着他,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可最终却只是脱口而出“出去”二字。 陆逾白表情不变,恭恭敬敬地朝聿亲王行了礼后,便退了出去。 聿亲王看着陆逾白转身之后再也没有停留过的步子,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外之后,他终于发作起来,将手边的茶杯狠狠摔在了地上。 白色的瓷片飞扬四溅,而后纷纷散落,一地狼藉。 戚恕从外面走进来,看到这一幕,似乎也并不惊讶。只对聿亲王道:“已经让人送到京兆府去了,该怎么说他都知道了。” 聿亲王低低“嗯”了一生没有说话。 戚恕转身出了门,拿了个扫帚开始清扫地面的碎片。 “戚恕,本王究竟该不该放下那些事,好好地对他?” 戚恕握着扫帚的手停了一下,又动了起来。 “王爷要如何做不是属下可以置喙的。属下只希望王爷能够放过自己,不再为往事所扰。” 不再被往事所扰,聿亲王又何尝不想如此。可那些往事又何曾有一日肯放过他? 稚芸,你能不能告诉我,我究竟该怎么做? 第一百六十二章 总算落我手里了 几乎是在严波被送往京兆府的同时,沈若初也收到了来自于江家的“交代”。 原来江寻夜的印鉴是被江落雪寻了借口拿走的,给几位掌柜的回信,也都是江落雪发出的。 尽管如此,江枫还是以江家“治下不力”为由,给沈若初送上了一份大礼作为赔礼。 他以江家商行的名义,向沈若初的织造坊下了一大笔订单。 要知道,江家以往的丝绢绸缎都是从江南进购的。 而沈若初的织造坊才开张不久,以后会是什么光景还没人知道。 江家就敢向她下了这么大一笔订单,足足一万两银的单子,就算是织造坊不做别的生意,只做这一笔单子这一年也足足够本了。 而且,江枫的举动远远不只是为沈若初提供了一笔订单这么简单。 见行业巨头江家都敢向这家新开的织造坊下单,城中的其他商家也便多了份信任,加之在本地进购大大节省了远上的成本,没多久沈若初的织造坊订单便如雪片一般飞来。 而惜夏的事则是由京兆府出面澄清,审讯戏子的那一日更是公开让百姓围观,以此为惜夏和右刀商行正了名。 当然,审讯那一日戏子的说辞都是事先对好了的,自然不能牵涉到两家王府。 最终百姓们终于相信了这戏子乃是受人指使,专为毁损右刀商行的名声而来,至于那日拿出的物件儿则是雇了飞贼进沈府盗窃所得。 百姓们一时再度义愤填膺,对于右刀女侠的愧意使然,他们自发地前往城中各处右刀商行消费购物,右刀商行再次盛况空前。 沈若初坦然地接受了这一切,然后将右刀商行的盈利拨出了一成给惜夏。 不只是眼下,以后的右刀商行,所有盈利,都有惜夏的一成。 知秋也是一样,除了她治病救人应得的那部分诊金之外,回春堂的盈利也分给她一成。 二人却皆是多番推辞不肯接受。 惜夏:“小姐,您本就额外给奴婢发了一份右刀商行的工钱,奴婢手中现在的积蓄都够在城里买一处小宅子了,放眼咱们院里还有哪个能比的?再给多的,奴婢可是断然不敢收受了。” 知秋也是如此。 无论沈若初怎么说,二人都是一样的态度。 无奈之下,沈若初只得暂时将此事搁置下来,却还是将打算给二人的那部分分别抽了出来,以二人的名义存在了钱庄。 宫里的宝珠公主陆曼得知宫外发生的一切之后,更是气得大发雷霆,直在宫中咒骂陆廉没用,连教训一个无官无职的小女子都办不到。 但咒骂完之后,她反而愈加相信陆廉是和她站在一边的了。 为了帮她,连聿亲王府都得罪了,这也着实算得上是对她有几分诚意了。 陆曼当然知道陆廉帮她想要的是什么。 既然她没有一母同胞的兄弟,母妃也没有生下皇子,倒不如寻个对她好的皇兄站过去,日后若是他继位登基了,自己和母妃也算有个依靠。 想到这里,陆曼警惕地看了看自己宫里的宫人,警告道:“今日本公主说的话,若是敢传出去一个字,你们的脑袋就等着搬家吧。” 既然打算与陆廉结盟了,方才咒骂他的那些话,自然是不能让他听到。 盟要结,该收拾的人,陆曼自然也不会放弃。 尤其是当她调查之后,发现阿斯尔竟然曾经为了救沈若初险些受了重伤丢了性命,便更加确定阿斯尔对沈若初绝不单单是主仆之情那么简单了。 这让她如何能忍? 堂堂一个公主,竟然争不过一个小小尚书之女! 为了这口气,她也断然不能让沈若初好过。 正在这时,一名宫女端着甜点进来了,盘子上赫然有两块月饼。 陆曼这才想起来,马上便是中秋了。 她眼珠一转,计上心来。 “今年中秋,皇后娘娘还要举办赏月宴吗?” 赏月宴自然是要办的,不光要办,为了消除此前洪灾和疫情带来的阴霾,这赏月宴较之往年都扩大了规模,宫外的一些女眷也都被邀请进宫来一道赴宴。 沈若初也收到了帖子。 这还是她头一次收到宫里发来的宴贴。 就连她的父亲沈志彬也是在去年才有了进宫赴宴的资格。 收到帖子的那一日,沈若初从江落雪的院子旁经过,只听得里面乒乓作响,不知又有多少杯盘碗碟遭了殃。 十五这日,过了晌午,沈若初便要收拾入宫早早觐见过宫中各位贵人娘娘了。 这也是江落雪咬牙切齿的缘故之一。 此番进宫,沈若初便有了大把与贵人结交的机会,若是被宫中哪位娘娘看中,说不得沈若初便要飞上枝头成了哪位皇子的王妃了。 明明她才是沈府的嫡长女,可这样的机会为什么轮不到她的头上? 沈若初可没心思照顾江落雪的情绪。 她此刻正坐在镜子前面,由碧荷悉心替她打理着一头乌发。 说也奇怪,碧荷虽大字不识几个,也没怎么出去见过世面,但却总能将时下最流行的妆容和发型学得透透的。 自碧荷来到隐月阁后,沈若初的妆容是一日比一日更叫人惊艳。 自然也有她天生丽质的缘故。 今日因为要入宫,碧荷特意将她化得乖巧了许多,一双万万的柳叶眉为整个人增添了几分柔色,稍显过白的肌肤上淡淡扫上了两抹胭脂多了几分红晕,秋水般的双眸纯净无比,略略向下的眼尾显得单纯无辜,琼鼻挺秀,红唇只薄涂了一层口脂便晶莹润泽,一笑一口贝齿越发露出娇憨神态。 等沈若初从镜前站起来时,已然又是一副叫人挪不开眼的模样。 知秋将沈若初送到了宫门口,因内宫无帖不得入,沈若初嘱咐了知秋几句之后,便独自进了宫。 有句话叫做冤家路窄,用在沈若初身上再合适不过了。 她就奇怪,自己怎么走哪儿都能遇到不想见的人呢? 而这个人,眼下她偏偏还避不开。 宝珠公主陆曼,带着两名宫女站在沈若初的面前,双手环抱,居高临下地看着沈若初,眼神中充满了挑衅和兴奋。 如今你终于落到了我的手里,看你还能跑到哪儿? 第一百六十三章 公主的刁难 识时务者为俊杰,沈若初自然不会一见面就让陆曼抓着自己的错处。 在人来人往的宫道上,她便规规矩矩地向陆曼行了礼。 跪拜礼。 其实这样的场合,入宫的大抵都是贵女,且都是宫中贵人邀请进来的,见到公主也无需行此大礼的,只行揖礼即可。 但沈若初猜到陆曼出现在这里很可能就是为了刁难她,故而不愿一开始就在行礼之事上被她抓住把柄。 陆曼没想到沈若初这么乖觉,一时倒有些不知从何下手了,但既是存心找茬,她又怎么会轻易放过了沈若初? “原来是沈姑娘,沈姑娘不必多礼,起来吧。” 沈若初依言起身,却没有擅自离开,而是站在了陆曼面前,等着她的指示一般。 这让陆曼再次没有了发作的由头,她原打算沈若初起身离开之后再以她不告而别的失礼之过惩治她的。 但沈若初显然有备而来,这不得不让陆曼暂时放弃了从礼节上挑出沈若初错处的念头。 “沈姑娘初次入宫,对宫中不熟悉,我眼下也无事可做,不如带你在宫中转转吧。” 既然挑不出她的错,便设法让她出错。 今日进宫的贵女们都有名册,所有贵女都要到皇后、贵妃以及四妃那里请安的。 若是没去,少不了落一个失礼的名声。 遇见不追究的还好,若是遇到睚眦必报的小心眼娘娘,可有她受的了。 也不知沈若初有没有看出陆曼的用心,略微沉吟了一下之后,她点头答应了下来。 “既然如此,那便有劳公主了,民女多谢公主。” 尽管沈若初看到一入宫便有前来接引的宫女在等着,她并不需要公主带路。 而且她也很清楚,陆曼绝对没安什么好心。 但她实在想不出拒绝的理由,且也知道拒绝不掉。 陆曼等的就是她的拒绝和失礼,好找个理由让她当众出丑,她若不暂时顺从着她,只怕她会愈发刁难自己。 跟着陆曼从宫门口一直走到御花园,眼看着陆曼丝毫没有要带她去往后宫拜见各宫娘娘的意思,沈若初便猜到了她的用意。 只是,尽管猜到了陆曼的动机,沈若初一时之间却想不出该要如何脱身。 陆曼既然有意刁难于她,定然不会轻易放她离开的,因此她想到的假借如厕、有人相约等借口想来在陆曼那里也难以顺利如愿。 陆曼看出了沈若初的焦虑,心头暗自得意。 什么民间声望极高的右刀女侠,什么明珠公主的至交姐妹,什么父皇御赐的金蟒玉令,到了她这里,不是一样要乖乖地任她拿捏? 也不知道那不知好歹的小厮阿斯尔看到这一幕,会不会后悔自己的选择? 倘若能够打压得了沈若初,让她得罪了宫中娘娘,自此之后少不了多许多绊子,就连那什么右刀商行也不会有好果子吃。 到时候她再以救世主的身份出现在阿斯尔面前,他对她总要有一些感激的吧?到时候知道了权势的重要性,还怕他不跟着自己走? 陆曼越想越得意,眼角眉梢都露出了几分喜色,倒是让她跋扈的气质少了一些。 眼看着日头逐渐偏西,入宫的人已然渐渐变得少了许多,大多数已经前往各宫请安去了,而沈若初在陆曼的带领下却是离后宫所在越来越远。 沈若初心头的茫然在看到一队手捧托盘的宫女时豁然散开。 既然不能脱身,那就干脆破釜沉舟好了。 在那队宫女经过她们身边正向陆曼行礼的时候,沈若初忽然脚下一崴,倒在了走在最前面的宫女身上。 随着宫女“啊呀”一声惊叫,沈若初和宫女一同摔了下去。 宫女手中的托盘也重重落在了地上,那托盘上面原本摆放着的,是一对晶莹剔透的水晶酒盏,但此刻随着托盘的摔落,酒盏也应声碎裂开来。 见此情景,宫女的脸都吓白了。 事发突然,陆曼一时也愣在了原地。 沈若初慌忙起身,要去扶那被她撞到的宫女。 “你没事吧?我方才行至此处没看到这脚下有个坎儿绊了一下,这才将你碰到了,实在是对不住。” 那宫女却没起身,定定地看着地上摔成碎片的水晶酒盏,快要哭出来了一样。 “这,这是去岁西域进贡的水晶酒盏,整个宫里也就只有这么一对,这是皇上今晚特意嘱咐了要赏赐给宁妃娘娘的,这下可怎么办?” 摔坏了贡物,那可不是小事,偏偏今日进宫来的,还都是城中名望贵族家的千金,且沈若初又是和公主走在一起的,宫女又如何敢开口指责? 这宫女似乎已经预见到自己被发落内刑司责打的下场了,满眼皆是恐惧和绝望。 “姑娘别怕,今日之事全都赖我。你放心,既然有公主在,定会为我们脱罪求情的。” 说着,沈若初用求助的目光看向了陆曼。 陆曼对上她的目光,忙摆起手来。 “此事与本公主何干?你可别推卸责任,本公主亲眼看着是你撞到这奴婢的,难不成你还指望着本公主替你开脱?” 未免也太异想天开了吧? 发生这样的事,她不落井下石就算对得起她了。 还有,那酒盏竟然是送给宁妃的,这可是整个宫里她母妃最不喜欢的人了,如今摔碎了才好! 既然如此,那就让宁妃来收拾这个沈若初,如此她既不用出面得罪人,又能看着她们鹬蚌相争,岂不是两全其美? 想到这里,陆曼脸色一整,肃然对沈若初和那宫女道:“父皇御赐之物被毁损,此事非同小可,依本公主看你们还是到宁妃娘娘宫里自行去请罪,求得娘娘谅解吧。” 宫女闻言吓得越发抖起来了,沈若初却是在心里暗暗地松了一口气。 无论如何,只要能让她见到宫里别的贵人就行。 只是她并不知道,这位宁妃娘娘,就是陆晏的生母。 而且,陆曼也并没有打算就此放过她,而是像押犯人一样地,将她和那名宫女一同带到了宁妃的面前。 第一百六十四章 存心利用 沈若初随同陆曼一道,向宁妃行过礼之后,才发现,陆晏今日正在宁妃宫里。 今日是中秋,陆晏按例是要来向宁妃请安并陪她吃团圆茶的,也因此其他贵女进宫来之后便都先被接引的宫女引到别的宫里去了。 也就是陆曼过来才没什么人拦着她了。 见有人来,怕于礼不合,陆晏便行了礼告退了。 临走时,他看了一眼和陆曼在一起的沈若初,总觉得对方看起来有些欲言又止的无奈模样。 但已经向宁妃请辞之后的他终究不好过多停留下去,只得离开了。 陆曼行过礼之后,便站起身来,介绍了沈若初的身份,并将方才在外面发生的事向宁妃描述了一番,自然是没少明里暗里加一些主观色彩的语言。 陆曼说完后,便退至一侧得意地等着看宁妃会如何处置沈若初。 果然,宁妃一听说皇上御赐的水晶酒盏被摔碎了,两道秀眉便紧紧地蹙了起来。 “沈姑娘,本宫听说过你。”宁妃一张保养得当的鹅蛋脸上看不出不悦之色,可她的声音却没有温度。 “虽说你是皇上亲口赞过赏过的奇女子,本宫按理今日也该有所赏赐,可你竟失手将御赐的水晶酒盏打碎,你可知道,毁坏御赐之物该当何罪?” 沈若初自进来之后便一直跪在地上,此时听宁妃问话,才道:“宁妃娘娘教训得是,是民女莽撞失误之下撞碎了御赐的贡物,此事与这宫女毫无关系,娘娘若是要罚,还请只责罚民女一人便是,民女心甘情愿领受,绝无怨言!” 陆曼不屑地撇撇嘴,心底冷嗤一声。 都到了这个时候了,还逞能呢。等板子挨到身上她才会知道厉害。 宁妃虽不是个严苛待下的,可这毕竟事关御赐之物,还是西域贡品,若她真的毫不追究,到时候只怕父皇要追究的,就是她的藐视皇权之罪了。 宁妃此刻的确有些犯难。 她知道沈若初是皇上赞赏并赏赐过的人,也知道她和自己女儿陆晚关系十分亲近,可今日之事若是她毫无处置,只怕皇上那里都交代不过去。 更何况,还有个虎视眈眈在这等着看好戏的呢。 但凡她处置上有半分不当,今日这个节她可就过不好了。 两害相权之下,宁妃自然只能先明哲保身。 “沈姑娘,既然今日之国你愿一力承担,那本宫只能委屈你了...” “母妃!” 还未等宁妃将对沈若初的惩罚说出口,陆晚的声音便传了进来。 陆曼心头一沉,看向来人的目光中充满了怨愤。 她这会儿不是该在自己宫里捯饬着准备晚宴吗?怎么会在这时候跑过来? 想到刚才从这里离开的陆晏,陆曼忽然明白了。 这兄妹两个,个个都想帮着沈若初这么个外人! 原本她对陆晏的印象还是不错的,这些个兄弟姐妹中,也只有陆晏对所有人做到了一视同仁,且看不出有什么拉帮结派营私牟利的异心。 但眼下,陆曼再次觉得,自己选择站在陆廉那一边是对的。 就冲着沈若初,她也绝不能让陆晏登基上位! 宁妃看见自己的女儿,脸色比刚才好了一点,但仍旧没个笑模样。 “你怎么来了,皇后和贵妃娘娘那里可去请过安了?” 四妃之中以宁妃为首,故而陆晚来宁妃宫里之前只要去过了皇后和贵妃宫里请安便不算失礼。 陆晚大咧咧地坐下,拿起果盘里的点心就往口中塞。 “母妃放心,都去过了,儿臣岂是这般不懂礼数的?” 看起来陆晚在宁妃面前习惯了这么没拘束的,叫还站在一旁的陆曼又是一阵眼红。 陆曼的母妃瑾妃虽说对陆曼也是千娇万宠的,但她在瑾妃面前是断然不敢如此言行无状的。 瑾妃在吃穿用度上不曾亏待于她,对她的要求却也同样不少,自然少不了要乖巧伶俐在父皇面前争宠露脸这些。 偏偏无论陆曼怎么暗中使力,都比不过陆晚,朔文帝对陆曼也算十分疼爱,这宫中不知多少公主皇子待遇远远不及的,可偏一个陆晚在她头上,她就始终成不了皇上掌中那唯一的一颗珍珠。 宁妃见陆晚这般,也只是嗔怪地瞪了她一眼,道:“宝珠公主也在,你怎这般没规矩?” 陆晚毫不在意,笑着看陆曼一眼,道:“曼儿妹妹也在,要不要一起来尝尝,母妃宫里的板栗酥那可是一绝。” 陆曼强笑拒绝道:“多谢皇姐,宁妃娘娘送往我母妃宫里的我已用过了,确实美味,皇姐慢用。” 陆晚“哦”了一声,道:“既妹妹用过了,那就不留妹妹了,我与母妃说会儿体己话,妹妹慢走。” 陆曼:... 她这是再次被下了逐客令? 尽管银牙几乎咬碎,陆曼还是不得不依言向宁妃行礼告辞。 临走前,陆曼狠狠瞥了一眼沈若初。 就算她这一次躲了过去,可她终归是要去自己母妃宫里请安的,自己就在那里等着她。 到了她的地盘上,还怕能整治不了她吗? 到时候她就不信,陆晚还能冲进来把她救走! 陆曼的身影一消失,陆晚便叫那还跪着的宫女起身出去了,自己也冲了过去将沈若初扶起来。 “若初你别害怕,母妃是很平易近人的,刚才只是为了做给那位看的!” 沈若初抬头对上宁妃的笑脸,没来由觉得她的相貌和陆曼之间竟然也有一点相似。 此前见陆曼和陆晚长得很像,沈若初还以为是都像皇上的缘故,但此刻一见,陆曼竟和宁妃也有几分相似之处,只是宁妃的气质十分雍容淡然,而陆曼则多了些蛮横戾气,故而一眼看不出来二人之间的相像而已。 “若初自然知道娘娘最是平易近人不过,”沈若初再度向宁妃歉意一礼,“只是今日之事,归根到底是若初利用了娘娘,故而还请娘娘责罚,否则若初于心不安。更何况,今日若初摔碎的,是御赐之物,若是娘娘就此揭过,难免会令人诟病,认为娘娘不重视皇上的赏赐,若因此而给娘娘招致麻烦,若初更是万死难辞其咎了。” 宁妃和陆晚都愣住了。 利用? 第一百六十五章 乱点鸳鸯谱 沈若初站起身来,将自己进宫之后被陆曼堵住并困于宫中之事原原本本讲了一遍。 “民女故意打碎那水晶酒盏,就是为了能有机会来到娘娘面前。” 她因弄坏了宁妃的御赐之物而被宁妃处罚,故而耽误了去向其他各宫娘娘行礼,也比她进宫后流连御花园耽于玩乐惰于请安而更能被其他娘娘谅解。 宁妃了然地点点头,又觉得哪里不对。 “那你怎么知道,那水晶酒盏就是本宫的呢?你看出来那宫女是往我宫里来的方向?” “若初此前虽进宫一次,却未曾逗留,故而对各位娘娘寝宫位置并不清楚。只是,娘娘为四妃之首,又最得圣上宠爱,大凡有赏,那最好最贵重的那一份必定为娘娘的,若初便是拣着那最好的一份去撞的。” 宁妃有意考她,又问:“那万一是赏给皇后或贵妃的呢?” 沈若初似乎猜出了宁妃的用意,神色也更放松了些,道:“民女听说,贵妃娘娘为彰显节俭之度,此前曾专门上表奏明自己无需任何恩赏,故而历来宫中的赏赐皆少了贵妃娘娘这一份的。 而皇后娘娘--请娘娘恕若初不敬之罪,若初斗胆以为,她的赏赐应是不会与各宫娘娘们的放在一起。倘若若初真的猜错了,那被带到皇后娘娘面前,自然也是甘心领罚。” 宁妃听了毫无不悦之意,反而更加欣赏起面前这个蕙质兰心的女子来。 “你这丫头的聪慧劲儿,倒是很有几分本宫年轻时的影子。” “母妃,您这可就是自夸了,我从小到大还没见过像若初这么聪明的人呢!” 陆晚丝毫不打算给她母妃留脸面。 宁妃不怒反笑,“你还好意思说,你日日出宫和若初在一起,怎么就没见你学到半分呢?” 陆晚撒着娇和宁妃笑作一团。 沈若初不自主地便看出了神。 若是她也能有一个让她这般撒娇的母亲,该有多好。 笑闹间,二人想起了正事,又沉默下来。 “若初,你说要母妃罚你,那要怎么罚,罚得重了,我可不答应!” 陆晚今日见陆曼那副模样,便猜到沈若初受她挤兑大约是和自己有关的,因此此刻维护沈若初之心更切。 宁妃也看向沈若初。 沈若初略一凝眉道:“民女明白娘娘心中大抵是不忍的,但这处罚一来是为填补若初心中歉意,二来也是要给皇上一个交代。故而若初以为,一要罚银,二要罚人。” 罚银是为了补偿宁妃,罚人则是为了对外有个说法。 “既是如此,本宫便罚你回去之后将女则通篇抄写,以儆你不够沉稳之过,三日之内需得抄写完毕送入宫中。” 如此她还能再和这有趣的姑娘见上一见。 “至于罚银,小惩大诫,你拿出二十两来交到内廷司做个记录也就是了。” 这样的处罚可谓是十分宽容了。 可若是宫中宫女,摊上这根本交不上的二十两银子,只怕要在内刑司做半辈子工了。 沈若初自是感念,对着宁妃深深行了一礼便要离开前往其他各宫拜见了。 陆晚本是要陪着她一起去的,免得再被人刁难,却被沈若初拒绝了。 “公主已经去过了皇后和贵妃娘娘处,再去有些太过刻意了,眼下你还没有开始梳妆打扮,若是耽搁了晚宴我可承担不起。再说了,路总要我自己走下去的。” 她总不能一直都依靠陆晚替她解决所有问题。 沈若初说得在理,陆晚还想说些什么,被宁妃制止了。 沈若初离开之后,宁妃看着她的背影,目光中皆是喜色。 “你怎么会忽然来我宫里了,是不是你哥哥给你报信了?” “他为什么这么帮着沈姑娘,是不是...” 宁妃这会儿忽然觉得,自家儿子似乎开窍了,若他真的对沈若初有意,能给自己娶回来这么一个通透的儿媳妇,宁妃想想就觉得十分期待。 却没看见,她身旁的陆晚早就暗戳戳地吐了吐舌头,表示对自己母妃这天马行空不切实际乱点鸳鸯谱的想法无情的否定。 沈若初先后拜见了皇后和贵妃。 皇后一如上次初见一样,例行说了些教导诫勉的话后,便有别的客到了。 倒是佟贵妃拉着她多说了一会子话,临走的时候还将自己珍藏着的一副红玉手镯赏给了沈若初。 佟贵妃的宫中陈设相较其他宫中而言,算得上十分简单,甚至有些寒酸。 这红玉镯子看起来也是她能拿得出来为数不多的好东西了。 沈若初却之不恭,只得收下了,心里却惦记着下次进宫一定要给佟贵妃带份回礼。 她虽无攀附之心,却也不愿平白欠了一份人情。 从佟贵妃那里出来,便要去陆曼的母妃瑾妃那里了。 沈若初虽早有预料,但看到陆曼坐在瑾妃宫中好整以暇的模样时,心头却还是沉了沉。 她实在搞不懂,自己究竟是何处得罪了这位宝珠公主,何至于让她这么紧咬着自己不放? 进了瑾妃宫里,向瑾妃行过礼抬起头来时,沈若初才明白陆曼为何与宁妃眉眼轮廓处有几分相似了,原来这位瑾妃娘娘长得与宁妃娘娘才真是有六七分的相像。 若非是进宫前做了功课,提前知道了各宫娘娘的家世背景,沈若初真会以为瑾妃与宁妃是亲姐妹。 对于这个发现,沈若初只是压在了心底,并没有表现出诧异的模样。 更出乎沈若初意料的是,尽管有陆曼在,瑾妃却并没有为难于她,反而是对她态度十分热情亲切。 原本向瑾妃行了礼,听她说了几句例行的训话之后,沈若初便要离开去往其他宫里了,但瑾妃却像是与她十分投缘一般,一定要留她坐下喝杯茶再走。 “沈姑娘,本宫今日听说你进宫时遇到些小波折,想必方才受惊了吧?你这初入宫来,也没个能压压惊惶的去处,不如就在本宫这里喝杯茶,定定神再走,也免得再到了其他娘娘那里失了态。” 瑾妃满眼皆是怜爱,仿佛眼前真是自己的子侄后辈一般。 沈若初心底更是警铃大作。 据她进宫前在外听到的传闻而言,瑾妃并非是这般和善可亲之人而更像是笑里藏刀之辈。 自己之前与陆曼虽不算交恶但也绝不算友好,瑾妃如此对自己示好,一定不会这么简单。 第一百六十六章 好一出连环计 似乎看出了她的顾虑,瑾妃忽然收起了些笑容,对沈若初正色道:“此前听曼儿说她在宫外遇险,是沈姑娘身边的下人救了她,本宫一直想当面对沈姑娘表示感谢,今日才算得以有机会。” 沈若初听到这里,知道自己再不坐就有些不识抬举了,只得坐在了瑾妃下首一侧的位置上,对瑾妃道:“娘娘谢意民女实在不敢领受,当日民女并不在场,救下公主一事当时也毫不知情,实在不敢贪功。” 瑾妃也不多说,只叫人拿了一个紫檀匣子来,对沈若初道:“这里面是一些珠宝首饰,还请沈姑娘替本宫转交给贵属。” 沈若初似乎忽然明白了瑾妃的用意。 她将这匣子交给自己,却并未称赏,也未见记录,若是自己就这么带着离了宫,若是她想要害自己,只怕自己还未走出宫门便要被以宫中行窃之名拿下了。 再说,瑾妃毫无叫人打开盒子给她看的意思,谁知道这盒子里装的究竟是什么,倘若是些违禁忌讳之物,她便更难脱干系了。 或许是有些小人之心,但沈若初如今不得不防。 “民女代阿斯尔谢过娘娘好意,但他如今已不在右刀商行,民女恐怕无法将娘娘的心意转达给他了。” “他不在你那了?” 陆曼脱口而出,“不可能,他那日不是表现得对你忠心耿耿至死不渝的模样吗?你是不是故意将他放走的!” 瑾妃警告地看了陆曼一眼,她似乎也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了,不再开口。 沈若初好言道:“公主有所不知,阿斯尔此前曾救过民女性命,民女为表谢意答应过他,若是他想离开随时可以走,前不久他遇到了失散已久的亲人,动了离去与亲人团聚的念头,民女便将身契还给了他。” “原来如此,”瑾妃笑着接过话来,“既是如此,本宫就不为难沈姑娘了,沈姑娘喝口茶歇息片刻,便去其他宫里吧。” 沈若初暗暗舒了口气。 这时来送茶的宫女端着茶杯想要放在沈若初手边的茶几上,却不知怎么手一滑,杯子脱落,一盏热茶径直泼到了沈若初的身上。 宫女吓得忙跪在地上连连请罪。 瑾妃也惊得站起身来,怒声斥责起宫女来。 倒是陆曼得意洋洋地看着,像是出了一口恶气一般。 瑾妃骂完宫女,便叫人拖下去打板子。 沈若初本想开口求情,想了想却又停住了。 “沈姑娘,这宫女是新调来的,粗手笨脚实在是不好意思。这样吧,本宫这里还有一套御裳司送来的衣物,本宫未曾穿过还是全新的,便将她送给姑娘当做赔罪,沈姑娘先换上再去赴宴吧。” 尽管沈若初心头警惕不减,但眼下似乎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得谢过瑾妃,答应了下来。 宫女带着沈若初进了一旁的侧殿,拿出一套藕荷色的罗裙伺候着沈若初换上。 沈若初再三检查了衣裙,确定了上面没有被做下什么手脚,才敢放心换上。 “姑娘这容貌,无论传什么衣服都是姿容出众让人舍不得挪眼呢。” 见她出来,瑾妃笑道。 沈若初心中仍旧有些不踏实,再次谢过了瑾妃之后,便由宫女引着,去了其余二妃的宫中。 也不知是不是她多心了,沈若初总觉得剩余二妃看她的目光有些奇怪。 等从最后一位俞妃宫里出来后,沈若初便被人带着,朝宫中的宴殿去了。 前往宴殿的途中要经过一座拱桥,刚踏上拱桥沈若初便看到桥的另一头陆晚正匆匆向宴殿赶去。 她扬声叫住了陆晚。 陆晚回过头来,见到沈若初眼睛不由瞪大了。 “你怎么...” 说着,她意识到了什么,转头对跟着沈若初的宫女道:“我带着沈姑娘往宴殿去就好,你退下吧。” 宫女行了礼退下后,陆晚才慌忙拉住沈若初。 “你怎么穿着这衣裙出来了?你原来的衣服呢?” 沈若初不明所以。 “这是瑾妃娘娘的衣服,我的衣服在她宫里被宫女洒湿了。” 陆晚咬了咬牙。 “我就知道她定然会不安好心!”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衣裙可是有什么问题?” 沈若初隐隐感觉到了什么。 陆晚看看四下里无人,才急急地低声道:“这裙子的颜色,在宫里是无人敢穿的!这是已逝的玉珠公主最喜欢的颜色。” 玉珠公主,皇后唯一生下的孩子,若是她还在的话,今年应是有十八九岁的年纪了。据说自小也是十分伶俐可爱,颇得帝后喜爱,但在九岁那年却因不幸罹患疾病不治,自此之后皇后再未诞下任何子嗣。 “玉珠公主生前最喜欢的便是藕荷色的衣裙,故而整个皇宫中所有藕荷色的布匹几乎都被送到了她的宫里。 玉珠公主病逝之后,皇后娘娘大病了一场,将她宫中所有衣物都烧给了公主。自此之后便再不能见到有人穿这个颜色的衣裙,前几年还有个宫女因宫外家人送了件藕荷色的裙子,穿出去被皇后娘娘瞧见,险些引发了娘娘的心疾,父皇大怒之下,竟叫人直接打死了那宫女。” 说到这里,陆晚似乎对自己父皇的做法也有些不太赞同,但“子不言父过”,她只能是将声音放弱了一些,表达了自己对那宫女的同情。 沈若初也十分意外,不知宫中竟还有一段这样的秘辛。 瑾妃让她换上这衣裙的用意如今已是昭然若揭了,沈若初实在没想到,她竟然有这般细密的心思。 原来此前瑾妃给她那檀木匣子只是为了让她转移注意力,让她自以为度过了危机,从而放松警惕。 今日若是她真穿了这身衣服出现在了宫宴之上,只怕即便皇后强忍着心中不快没有当场发作,也必定会对她十分厌恶,若是再心胸小些,日后寻她的晦气也不是没可能。 “你快随我去我宫里,我拿一套我的衣裙给你换上!” 陆晚焦急道。 沈若初也急。 可这衣裙如今已穿出来了,她想要再和陆晚去换回来也来不及,眼下皇后马上就要到宴殿了,她们若是晚去一样是对皇后的大不敬。 她也不愿因为自己而影响到陆晚。 这时远远地已经听到皇后凤辇将至的通传声了。 第一百六十七章 反噬 眼看着要来不及了,沈若初忽然深吸了一口气,跑到拱桥的另一侧,快速将身上的外衣脱了下来,反过来穿在了身上。 这一幕将陆挽看得目瞪口呆。 这也行? 沈若初在瑾妃宫里时,因为提防瑾妃在衣服上做手脚,在换上之前便里里外外仔细地检查过一遍。 也正是因此,她才记得这件外衣里衬上并没有寻常里衬走线的痕迹,而是一面花色颇为素净也少了繁复织绣装饰的淡紫色夹层,所有的线都被锁进了夹层里面。 因而,这衣服的里衬也可以当做一件十分朴素的外衣来穿。 或许因为这件衣服是藕荷色的,故而瑾妃从未想过要穿,否则也不会给沈若初留下这样的空子可钻了。 只是这么一来,沈若初的装扮就有些过于寒酸了。 陆晚先是惊喜一阵后,又为沈若初觉得惋惜。 “今日皇后娘娘设宴,宫中各位娘娘公主都在,宫外也有不少贵女应邀而来,你本可以在今日大放异彩艳惊四座的,这个瑾妃……” 沈若初忙伸出手示意,制止了陆晚再说下去。 “公主折煞我了,我可一点也没想着要大放异彩,只要能平平安安地出宫,不给家人和自己带来灾祸,我就阿弥陀佛了。” 二人说着,走到了设宴的大殿门口,恰在这时,皇后娘娘的凤辇也到了。 来不及进去,二人便跪在了殿门外迎接凤驾。 皇后下了轿,一垂眸看见了二人,不由有些诧异。 “明珠,你这是带着谁家丫头跪在了这里?” 皇后印象里,她可不记得有这么个衣着小家子气的贵女来向自己请过安。 “皇后娘娘,这是沈尚书的千金,沈若初啊!”陆晚在皇后面前也并没有太过拘束,想来皇后平日对她也是不错的。 沈若初这才抬起了头,看向了皇后。 “民女今日在鸣烟宫不慎被茶水沾湿了衣裙,因恐有碍娘娘观瞻,瑾妃娘娘特赐予民女这件衣服,令娘娘误认实乃民女之过。” 皇后宽容地笑了笑。 “这原也不是什么大事,哪里算得上有过了?你们都起来吧!” 见二人起身,皇后心中仍是有些嘀咕着,瑾妃素来虽不大气,但也不是如此吝啬小家子气之人,怎么今日竟赐给了这沈若初这么一件难登台面的衣服来赴宴? 如此想着,皇后不禁多看了沈若初两眼,却忽然发现她衣领处隐隐露出了一圈金色的丝线。 好奇之下,皇后更加仔细地注视了一番,这才发现,沈若初身上这叫衣服内里的材质显然十分华贵绮丽。 最重要的是,这内里的颜色是她再熟悉不过的藕荷色! 皇后心中狠狠一震,扶在大宫女手臂上的手指骤然收紧。 看清楚眼前这一幕,皇后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瑾妃这是要让沈若初惹恼了自己,却只能吃一个不明所以的哑巴亏。 说不得这里面还存了一份让自己再犯心疾的心思在里面呢! 想到这里,皇后对站在眼前的沈若初又多了一份不一样的感觉。 这个姑娘倒是聪明得很,难怪皇上那次自见了她之后便赞不绝口。 “石榴,你带沈姑娘到凤仪宫去,将本宫那件紫罗兰滚雪细纱的罗衣拿给沈姑娘换上。” 跟在皇后身后的宫女恭敬答应一声,正要离去,皇后又吩咐道:“还有本宫妆台上那支点翠凤凰展翅步摇也一并拿给沈姑娘戴上。” 皇后身旁的大宫女一惊,道:“娘娘,那可是皇上给您的,您平日里都舍不得戴呢……” 皇后冷眼扫过去,那宫女便再也不敢说话了。 沈若初十分意外,陆晚也惊喜地拉了拉沈若初的衣袖,示意她谢恩。 沈若初行过礼谢过恩之后,便跟在那叫做石榴的宫女身后朝着凤仪宫去了,陆晚则跟在皇后的身边随她一道进了宴会的大殿。 沈若初换好衣服,又被宫女帮着插上了那支凤凰展翅的金色步摇,整个人瞬间便散发出了一层耀目的光芒。 好在她出门前,碧荷为她画的妆容极尽柔和乖巧,否则她浑身的气势散发开来,只怕今日在这殿上便要招来不少嫉恨或忌惮的目光了。 回到殿里的时候,沈若初一落座便察觉到有一双眼睛钉在自己身上。 她不用抬头也清楚是瑾妃的。 瑾妃见她换了一身衣服,头上还插着那支皇后十分珍视的步摇,便知今日的算盘是落了空。 不仅如此,只怕她自己的那点心思也已经被皇后看透了。 故而她哪里还有心思饮酒笑谈,整场宴会都是心神不宁的,连皇后叫了她几声都没有听见。 还是离她最近的祥妃拉了拉她,她才回过神来。 “瑾妃,你今日魂不守舍的,可是有什么心事?” 瑾妃忙陪笑道:“皇后娘娘恕罪,臣妾只是今日有些乏累了,想着向娘娘告个罪,请娘娘允准臣妾先告退,回宫休息呢!” 明知自己得罪了皇后,她可不愿意继续留在这里,当明晃晃的活靶子。 谁知道皇后会不会突然向她发难? 皇后看了瑾妃片刻,忽然开口道:“妹妹近来乏累,可是因为宝珠在外面惹出祸端的事?” 瑾妃一惊,下意识看向陆曼。 她又惹出了什么事? 不料陆曼也是一头雾水地回看向她。 天地良心,她最近也就出了那么一趟宫,可她真没惹事啊,不过是派人去查阿斯尔顺便自己去看了场戏而已。 “皇后娘娘明鉴,宝珠近来循规蹈矩,未曾有过逾矩之事,臣妾实在不知,娘娘此话从何说起?” 陆曼也是当即起身跪在了皇后面前道:“娘娘,儿臣冤枉啊。” 此刻大厅内一片寂静,谁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向来秉承着六宫之内相安无事便可原则的皇后为何会忽然对瑾妃发难? 皇后冷笑一声。 “冤枉?今春正月,你出宫赏灯时因一盏花灯争抢不过便让人打伤了那买灯的姑娘,掀了那卖灯小范的摊子,可有此事?三月你外出踏青,在城外被稚童的风筝砸到,恼怒之下你叫人将那才六七岁的孩童扔去河中,因其父母护子心切之下顶撞了你,你让人将其父亲打成重伤;前不久,你在城外看中一片花田欲以极低价格收为己有,花农不肯,你便以大不敬之罪将花农投入狱中,那花农本就年迈不久之后便病死狱中……” 第一百六十八章 一个替身而已 皇后的话还没说完,宴客大殿众人已是议论纷纷。 谁也没想到,这位平日在宫中与众人相处也还算平和的公主竟能做出这样的事来。 即便是有些曾有耳闻她跋扈之名,却也想不到她行事会凶狠支持至此。 皇后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盯着陆曼道:“宝珠公主,本宫方才所言,可有半句冤枉了你?” 陆曼震惊地对上皇后骤然生威的逼视,还不明白为何皇后忽然对她发难起来,一时间嗫嚅着,不知该说些什么。 皇后猛然一掌拍在桌上。 “你当真以为凭借着公主的身份便可以为所欲为了?!这桩桩件件的事,若非是本宫担心皇家颜面有失处处让人替你善后,安抚那些被你戕害过的百姓,如今那宫门外的登闻鼓只怕早就被敲破了!” 后宫之主骤然发怒,宴席上众人当即起身下跪,口中直道:“娘娘息怒!” 实则个个心惊胆战,生怕这团怒火烧到自己身上来。 沈若初也没想到皇后竟会发了这样大的火,看起来那件藕荷色的衣服果真是触碰到了皇后的逆鳞。 陆曼吓得跪在地上嘤嘤哭泣起来,却始终不敢再为自己申辩一句。 皇后发了一通火后,露出了疲惫的神色道:“今日花好月圆之夜,本宫本不欲今日为难于你,奈何你母妃竟于今日挑衅本宫,怕是以为本宫这些日子忙于为你善后之事便脑子糊涂了吧?” 众人更是听得一头雾水。 瑾妃挑衅皇后?什么时候的事?她们怎么没有看见? 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人心里清楚,皇后骤然这般发难是为哪般,这其中自然也包括瑾妃自己。 她没想到原本想借着皇后的手打压沈若初的,结果竟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面对皇后的诘责,她既不敢否认又不敢分辩,只得向皇后叩头道:“皇后娘娘赎罪,是臣妾一时蒙了心,臣妾对娘娘绝无不敬之意啊。” 皇后瞟她一眼,冷哼道:“瑾妃这是承认自己做过的事了?” 瑾妃垂着头不敢吭声。 周遭人的好奇之心更强了,议论声也渐渐更多了起来。 皇后轻咳两声,扫视众人,瞬间鸦雀无声。 “本宫身为后宫之主,宫中有人言行不端,损了皇家颜面,本宫自当行监管之责。即日起,宝珠公主禁足于宫中,不得外出,罚俸半年用于补偿那些受害的百姓。至于瑾妃--” 她看向跪在面前懊悔不迭的女人。 “你是皇上的人,虽说教女无方以致她惹出这诸多祸事,但要如何处置你,自有皇上定夺。今日这大好日子,莫要因为你一人影响了大家的兴致,你且自行回宫去吧。” 瑾妃沉浸在对此后之事未知的恐惧中,失魂落魄地出了宴会大殿,朝着鸣烟宫走去。 被皇后下了口谕禁足的陆曼自是也要回宫去的。 她跟在瑾妃的身后,心中满是对自己母妃的不满。 “母妃您方才怎么不为我求求情呢?罚俸半年,我这半年要怎么过啊?皇后要禁我足,又不说禁多久,难不成要把我一辈子关在宫里?还有您也真是的,连一个小小的沈若初都斗不过,她那衣服明明就没...” 陆曼的话被瑾妃旋即而来的一个巴掌打断了。 她捂着火辣辣的半边脸,惊呆了。 从小到大还没有人敢打过她,父皇母妃都把她心肝一样地疼着的,可今日,母妃竟动手打了她? “我这么多年,忍辱逢迎,甘愿成为他人的替身、影子、傀儡,早就丢掉了自己,苦苦熬了这么多年,才得来的一切,还是被你给毁了!” 瑾妃的脸上早已爬满了泪水。 她比谁都清楚,看似盛宠的她,在皇帝心中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地位。 如今出了这样的事,若是皇后将她今日所为告诉皇上,皇上必定轻易便厌弃了她,此后她再想要挽回,只怕很难了。 陆曼却被瑾妃的话弄得又惊又疑,连那一巴掌的疼都暂且忘了。 “影子?母妃您是谁的影子?” 说着,陆曼突然想到一人。 “宁妃,是宁妃对不对?” 陆曼忽然情绪激动起来,“原来那些贱婢们说的都是真的?你真的只是父皇找来的,宁妃的一个替代品?所以父皇才会只偏爱陆晚对不对?难怪无论我在他面前怎么努力讨好,他却始终最疼陆晚,原来这一切不是因为我,而是因为你啊母妃!” 陆曼从小便知道,自己的母妃--那时候还只是母嫔--和宁妃娘娘长得很像。 幼时她还觉得这样的相似使她对宁妃也有几分亲切。 那时候宁妃对她也算和蔼可亲。 可瑾嫔却不许她与宁妃和陆晚过多来往,且无数次暗暗叮嘱她要超过陆晚,明的不行,就来暗的。 在她暗中设计做了手脚于书画琴棋上赢了陆晚几次后,宁妃和陆晚那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从此再没给过她好脸色。 而父皇也从未因她的胜出而对她有过超出陆晚的疼爱。 原来,这一切都是因为,她从一出生开始,就不过是个替身的孩子。 瑾妃手举起来,指着陆曼想要开口,却出了哆嗦外,说不出别的话来。 宴会上闹出了这样的一幕,其他人自然都热闹不起来了。 强行敷衍着再应酬了一番之后,宴会也便散了。 宴会临终前,皇后忽然对沈若初道:“本宫听说,你今日不慎撞碎了宁妃的水晶酒盏而被宁妃罚抄女则了?” 沈若初立即起身道:“回娘娘的话,今日若初鲁莽,碰坏了御赐之物,娘娘宽厚不忍苛责,只让民女抄写女则已是格外开恩,民女感激万分。” 皇后看了看宁妃,笑道:“如此,你若是得空,也帮本宫抄写一篇佛经如何?本宫近来总是梦到玉珠,想替她祝祷一番。” 沈若初心中一惊。 皇后特意提到了玉珠公主,想来她是看明白了自己今日是有意让她看到那衣领内的乾坤,也知道自己有借她的手打压瑾妃之意,这是在告诫自己了? 殿上的其他人不知内情,还有些羡慕起沈若初来。 能为皇后和已逝的嫡公主抄经,这是多大的荣幸? 沈若初叩头领下了这份不知是奖是惩的差事之后,宴席也差不多要散了。 沈若初拜别了宁妃和陆晚,正要随引路的宫女走,皇后身边名为石榴的宫女又跟了过来。 第一百六十九章 这世道,女子多艰 “沈姑娘,皇后娘娘吩咐奴婢来送送您,顺便将你换下的衣物一并帮姑娘带上。” 沈若初看见那条藕荷色的衣裙已经被翻了过来,原本缀满金丝绣线的外侧明晃晃地露在外面。 她接过衣物,没有说话。 石榴打着灯笼走在前面,口中又道:“皇后娘娘还让奴婢转告姑娘一句话。” 沈若初抬起头,看着石榴。 “娘娘说,姑娘冰雪聪明自是好事,只是别将聪明用在不该用的地方。” 沈若初颔首,“娘娘教诲,若初谨记于心。” 时隔两日,宫里的消息传了出来。 瑾妃教女无方,德行有亏,贬为嫔,褫夺封号,是为常嫔。 这个消息并没有让沈若初十分欢喜。 她本无意牵扯进这些皇室的纷争中去,可如今经过了那日的事,常嫔和陆曼必定会将自己的被贬被罚归咎于她。 日后想要再过清清静静的日子只怕是难了。 但沈若初也不愿庸人自扰自寻烦恼。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也就是了。 寻了个秋高气爽风和日丽的午后,沈若初接受了温念漓的邀约,前往她开办的女子武院观摩。 令沈若初没想到的是,温念璃开办的这个武院规模比她想象的要大得多,人也多得多。 年纪相仿的姑娘们分为一列,均身着一模一样的劲装跟着武师父一板一眼地操练着。 年幼一些的孩子们,赤手空拳地先练基本功,扎马步的个个稳稳当当,抬脚踢腿的也都整齐有力。 年纪大一些的,便要学习舞刀弄枪甚至是兵法诡道了。 这大大小小的学员加起来,少说也有个一二百人了。 更令沈若初没想到的是,前巾帼将军卫寰也在武院做起了武先生,负责教授一些天分较好又肯吃苦的姑娘。 “这些姑娘,都是无家可归或者是有家还不如没有的可怜人。还有一些,是嫁了人之后又被休弃或者是丈夫死了被赶出来的。” 温念璃带着沈若初一路走过去,看了校场,浴间,寝舍。 “也正是因此,她们在这里都十分用功,有几个才六七岁的孩子,每天都是天不亮便悄悄起来,跟着年纪大的一起练功,被我发现几次吵回去休息了。” “她们也都不是心安理得接受这一切的,平日除了练功,她们也很愿意帮着武院做活,甚至还有些想去外面接些洗衣服之类的粗活闲时干着把收入交来给我。我后来都让她们辞了工。 既然来到了这里,我便只想让她们好好练功。平日帮着干些活也没什么,银钱这方面暂时还真不需要她们贴补。” 这沈若初是知道的。 宣国公府功勋世家,家大业大,自然是不缺这点银子的。 但这武院的开立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若是长年累月地这么只出不进,总是会有入不敷出亏空的一天。 沈若初犹豫了一下,还是将自己的顾虑说了出来。 温念璃毕竟年少一些,不像沈若初想得那般长远,此刻听沈若初这么一说,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 “国公爷对此可有提出过什么意见?” 沈若初下意识觉得,宣国公定然是有思虑过这个问题的,她一个年轻女子能想得到的,宣国公不可能想不到,莫非他早已有所安排? 温念璃却并不知父亲的想法。 “我原本想着,这些姑娘们出师后便可自行谋生,或是组建女子镖队,或是继续做武师父,但她们走了还会有新的人进来,而我又不能约束着这些姑娘让她们一直留在武院...” 沈若初听着温念璃的话,脑海中忽然涌上了一个想法。 “念璃,卫将军为何也来了此处?” 温念璃似乎早已料到沈若初会有此一问,毕竟巾帼将军卫寰可是大朔建朝以来唯一的女将军,也曾是赫赫有名的常胜将军,即便是后来因为种种缘故而解甲之后,皇上也还是封了她一个三品的闲职供养着她。 这样的奇女子,怎么会来这么一个小小的武院做武先生? “因为这里是安京城里乃至整个大朔唯一的一家女子武院啊!” 温念璃说话的时候,面上是满满的自豪。 “是我父亲亲自去请我师父的,他怎么说的我不知道,但是我师父会答应我却一点都不意外,因为我师父以往也常常给我说,这世道对于女子有太多的不公了,若是换个世道,定然会有无数个如她一般或者比她更优秀的女子出现。” 沈若初听了温念璃的话,心中的猜测越发肯定了一些。 她看了看仍在认真教授的卫将军,对温念璃道:“久闻卫将军大名,一直无缘拜会,既是你的师父,今日又有机会遇上了,我自当去向卫将军行个礼的。” 温念璃听她这么说很是高兴,自然二话不说答应下来,便领着她去找卫寰了。 二人站在卫寰身边,一直到她将整套动作教授完毕,让学员们自行练习起来,这才上前行了礼,做了介绍。 卫寰听到沈若初的名字,多看了她几眼。 “你就是那位仗义疏财的右刀女侠啊!” 看得出来,卫寰是想同沈若初开个玩笑拉近一下距离的,可因常年征战的威严使然,她露出的笑看上去十分...特别。 “卫将军折煞若初了,在将军面前,谁敢当得起女侠二字?” 短短两句说笑便很快拉近了二人距离。 卫寰折身与二人同行着,边走便聊起来。 没走几步,一名账房先生过来将温念璃请走,沈若初正好有事想单独请教卫将军,便让温念璃离开,自己则再留下陪卫寰走走。 “卫将军是想,将这些姑娘带成一支能够领兵打仗、征战沙场的女子军队?” 卫寰没有说话,但她看向沈若初赞许的眼神却是表示了自己的默认。 原来她竟是真的有这样的想法。 “卫将军的想法,国公爷也是知道的对吗?” 或者说,这想法本就是国公爷温庆麟和卫寰一同想到的。 否则,温庆麟就不会专门登门去求卫寰来任教。 除非他自己也对这些姑娘们寄予了厚望。 “宣国公满门忠烈一生驰骋疆场。虎门将女,如今的念璃习武带兵都有着极高的天赋,亦颇有当年宣国公之风,若是她为男儿身,成就只怕还要在其父之上。” 沈若初明白了,原来温庆麟竟然隐约生出了让自己女儿从戎带兵这样的想法? 可,他怎么舍得? 第一百七十章 腾出手来收拾白莲 卫寰看出了沈若初的疑惑,解释道:“宣国公也没真想让念璃戍守边疆厮杀御敌,只是希望能在京中为念璃拓一片能让她施展自己身手才能的领域,使她可以实现自己的抱负,而不被这些深闺教条束缚一生。他那个人啊,和寻常的迂腐夫子还是有些不一样的。” 听起来,卫寰对于宣国公像是十分了解的样子。 “若是如此,国公爷怎么不向圣上进谏,请求在京中成立这么一支女子军队,如此今后武院的经费问题便也可迎刃而解了。” 卫寰叹了一口气。 “难就难在这里。” “宣国公将门世家,功勋卓越,若是真如此向皇上提了,皇上必定会同意,或许还会因此再次嘉奖于国公府。但,他刚交出手中兵权,便让女儿重新执掌一道新的兵权,即便皇上宽仁,百官又会怎么想?” 这的确是个问题。 沈若初自然明白“功高震主”的后果,当初宣国公主动提出交还兵权致仕,就是为了明哲保身。 若是因为温念璃再度引起天家忌惮,只怕便是无穷尽的祸事了。 “故而我与宣国公商议之后决定暂且先搁置下来,从长计议,这些姑娘要学出个成绩来总也还要些时间,便且走且看吧,左右宣国公府要养这武行个三两年也不成问题。” 眼下看来,也唯有如此了。 沈若初将此事默默地记在了心底,即便是眼下自己还帮不上什么忙,日后若是有机会,或许也可以为此事助力一二也未可知。 温念璃处理完账目回来,沈若初也告别了卫寰,与温念璃往外走。 账房那些名目繁多的明细账使得温念璃提起来就头疼不已,说话时口中满满都是羡慕。 “还是若初姐姐会用人,手底下一个知秋年纪轻轻便一手妙手回春之术,还有个惜夏更是理账的一把好手,有她在,姐姐哪里会懂我这看见那一堆账就头疼的烦恼。” 沈若初轻笑,惜夏和知秋的确给她省了不少力,这也是她一定要为二人留出一笔分红的缘故。 “对了,惜夏的伤怎么样了?”沈若初想起前阵子右刀商行的那一场风波,“我那里还有之前宫里赏的祛疤膏,效果还是不错的,晚点我让人送去给她。” 沈若初神色略暗,“不用了,知秋那也有些方子是专门祛疤的,但惜夏那日伤得有些重,知秋说那疤即便后面祛了,也还是会留些痕迹很难彻底消除。” 温念璃也跟着替惜夏惋惜了几句,又道:“这事查出来了吗,究竟是什么人在背后搞鬼?” 尽管对惜夏并不算十分了解,但温念璃相信,沈若初手下的人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沈若初犹豫了一下,因为事关睿王府,她并不愿将宣国公府牵扯进来,便道:“京兆府还在查,眼下只知道,江家那些与右刀商行作对的商行,是江落雪的手笔。” “怎么又是她?”温念璃如今爱憎分明的性子越发明显了,“这人还真是阴魂不散了,她究竟跟你有什么深仇大恨啊?” 沈若初不在乎江落雪何以对她有这样的仇恨,她又何尝不是一样? 惜夏受伤的事,尽管是睿王府所为,但从江落雪、郑君牧和睿王府的关系来看,加上那件事之后,江家商行迅疾打的配合,若说前面这件事里没有江落雪的主意和参与,沈若初是打死也不信的。 更别提还有一个珠翠的口供。 她既说过要给惜夏讨一个公道的,就不能什么事都不做。 既然眼下她一时不能奈何睿王和宝珠公主,但眼下还在大牢里的江落雪她可不会轻易放过。 别的不说,单就是指控惜夏与哥哥沈景煦之间有染的话,就绝对是出自于江落雪之口。 沈若初知道,若此事真交由京兆府判,最后也必定不会重判的。 毕竟她只是教唆下人与人配合着,泼了一个丫鬟一盆脏水而已。 一个下人的清誉,能有多重要呢? 至于后面的商战部分,只要江家不追究于她,也便没人能将她和这事扯上关系。 更何况这后面,一定还会有一个睿王在暗中替她运作。 前些日子一直忙于处理右刀商行的危机,后来又因进宫赴宴回来后替皇后和宁妃抄书而不能出门。 抄完了女则和佛经,沈若初又亲自将字送到了宫里,除此之外还给皇后、佟贵妃和宁妃分别准备了礼物。 她送给宁妃的,是一柄一整块和田玉雕琢而成的玉如意,通体晶莹剔透,莹碧润泽,品质极佳,价值远在那两个水晶酒盏之上。 送给皇后的,是她拜托陆逾白到福源寺请觉敏大师亲自开过光的一本佛经。 送给佟贵妃的,则是一套十分实用但质量上乘的水粉胭脂。 为了进这趟宫,沈若初是颇费了一番心思的,好在结果是好的,送去的每份礼物都得到了收受者的谢意和珍视。 做完这些事,她才算是腾出了手来,也有精力好好想想,要如何对付江落雪。 也是在这时候,她派去查屠夫何子平的人带给了她一个消息。 阿斯尔被沈若初派回了西羌,去寻找他爷爷留下的东西。 她想看看,能不能从西羌老部落长的遗物中,找出那位名为“稚芸”的女子的画像。 只有先找到画像,她才有可能从这女子的身份查起,找出最有可能与这女子遇害一事有关的人,从而推测出制造了西羌惨案的幕后元凶。 没了阿斯尔,其他人查探消息的速度自然慢了一些,不过好在也还不晚。 何子平自供是在向京兆府自首的前一日便出了城去进猪的,可据查到的他的两个老主顾说,他自首当日的早晨明明还开了铺子卖肉,他们还在他那里买了肉的。 是在临近晌午的时候,肉铺的门才关了。 可,何子平都已经承认自己杀人的罪行了,却为什么要在这种并不重要的细节上面撒谎呢? 联想到何子平和寇氏的交情,沈若初有了一个大胆的念头。 除非,他是想保护一个人! 第一百七十一章 对付她,还是救她? 而何子平打这个时间差的唯一作用便是:他可以以此自称自己看到了李振挟持江落雪的全部过程,从而为江落雪作证,证实她并没有受到李振的欺辱。 可沈若初也记得,那日寇氏将江落雪带回来的时候,江落雪的身上,是一件她从未曾见她穿过的立领衣裙。 若是真的什么都没有发生,她又为何要在外面换了衣物? 沈若初感觉到,似乎有什么真相已经呼之欲出了。 确定了心中所想之后,沈若初便着手开始安排下一步行动。 眼下江落雪虽然还在牢中,但至多再有几日也就该放出来了。 这位新任的京兆尹陈奇,虽说还算有些能力和公义之心,奈何身在官场,也定然有许多不得已之事。 此事在外人看来本就不算大事,若是睿王那边再多施加一些压力,陈奇想不放人也不行。 因此,她必须要在江落雪被放回之前完成自己的计划! 京兆府大牢。 江落雪再次将手中干硬的馒头扔出去,怒道:“你们是不是不知道我是谁,竟然还敢给我吃这种东西,等我出去了,一定会让你们好看的!” 这次不比此前因诬陷国公府而被投入大理寺监牢那次。 且不说不过是一个奴婢的名声受了点损失而已,便是寻常百姓家的姑娘受了这委屈,她也有的是办法平息下来。 况且,如今她已不像从前,只有个商贾之女的身份,毫无依仗,她如今可算是半个工部尚书府的嫡小姐了! 更重要的是,这次的事,她背后的靠山可是睿王! 若是这帮狱卒敢苛待了她,单只睿王那里就交代不过去。 因此,江落雪才敢在这里对着狱卒大喊大叫指手画脚,甚至还用上了威胁恐吓这一招。 但她忘了,即便自己有个身为工部尚书的父亲,可如今终究没有正式过了明路,她的身份,仍旧只是个商户之女。 即便是这些狱卒心中知道她的真实身份,但若是想要装傻对她略施惩戒,也不至于在沈志彬那里说不过去。 而且从她下狱至今,除了郑君牧乔装偷偷来看过她一次并告诉他睿王会尽快将她弄出去之外,睿王府的人可是一次也没到过大牢里来过,就连中秋节,也只有寇氏悄悄来给她送了吃的,拉着她落了场泪罢了。 听说沈若初竟然得了皇后的邀请入宫赴宴,江落雪更是气得差点呕出血来,心中对睿王府和郑君牧也都埋怨不已。 睿王本就因为这次的事没有办成而生着气,哪里肯下大力气替郑君牧捞人,不过是派了个手下到京兆府打了个招呼而已。 陈奇从严波的口供里得知此事是睿王府的门客授意而为,又见睿王派人来打招呼,便更确定此事乃是睿王一手策划。 只是,睿王位高权重,如今又是皇储的热门人选,他真能为了一个奴婢的清誉之失,而去向睿王兴师问罪吗? 犹疑不决间,陈奇也便只能先将江落雪关押着了。 这个烫手的山芋使得陈奇一连几日都没能睡个好觉。 直到这一日他正呵欠连天地处理着公案,却听衙役传报有客人前来拜访。 陈奇以为又是哪个案子的苦主来诉惨或是嫌犯家属来鸣冤求情的,正要让人谢客,那衙役又道:“来的人,是工部尚书府的二小姐。” 又是沈府! 陈奇真觉得自己似乎自从新官上任之后,便同这沈家相克一般,似乎每次疑点重重还不能深究的案件,都和沈家有关。 这沈二小姐来找他,又会是为了什么? 本就对江落雪的处置举棋不定的陈奇还是决定去见见早已声名在外的沈若初。 对于这位手持金蟒玉令的沈二小姐,陈奇还是很有分寸的,不仅没让她行礼,还让她坐下并叫人上了茶,也算得上是以礼相待了。 “不知沈二小姐今日来访所为何事?” 几句寒暄之后,陈奇直入正题。 当初沈若初报的可是失窃之案,案子查到最后没发现赃物,倒是牵扯出了这么一桩栽赃陷害的案子来。 虽说沈若初难脱报假案之嫌,但好在她提早便将在外辛苦跑腿的衙役打点好了,倒没一个人对此提出抱怨的,加上这案子里她和右刀商行又算得上是苦主,陈奇便也没再追究下去。 沈若初却没有立即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笑道:“民女今日是为帮助大人解决难题而来。” 陈奇一愣:“难题?沈姑娘可是在与本官说笑?” 他面上带着笑,心中却着实觉得沈若初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了。 他乃是堂堂的京兆府尹,官居正三品。 若是连他都解决不了的难题,沈若初一个姑娘家,又怎么可能帮他解决? 凭什么?凭他工部尚书女儿的身份吗? 可要知道,就是沈志彬到了他面前也未必敢如此大放厥词呢。 沈若初自是清楚陈奇的想法和轻视。 她进一步提示道:“眼下大人这大牢里不就关了一个让您查也不是放也不是的嫌犯?” 陈奇这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江落雪。 他心中升起更深一层的好奇。 这江落雪按说从血缘上讲,正是沈若初的嫡亲姐姐。 而那名誉受损的小丫鬟,又是沈若初的贴身丫头。 自己的姐姐雇人陷害自己的丫头,这沈家的故事还真是十分精彩呢。 也不知今日这沈若初来,是为了帮自己的姐姐求情呢,还是为了帮那个丫鬟讨个公道? 陈奇下意识地倾向于前者。 围观这么多年,他还没有见过一个人为了个下人和自己的兄弟姐妹反目的。 这里面重要的可不是什么手足之情,而是一个家族的颜面名声,还有许许多多的权衡利弊。 “那依沈姑娘之见,本官应当如何处置那名嫌犯呢?是查了再罚,还是当即就放?” 沈若初谦逊垂首。 “陈大人抬举民女了,民女不过是有几句粗浅之言想说与大人。哪里敢置喙大人断案处置呢?” “那本官就听听沈姑娘的‘粗浅之言’吧。”陈奇见沈若初目光低敛,这才认真打量了她几眼,只觉得眼前的姑娘与那牢里的人无论是相貌还是气质均毫无相像之处。 这样截然不同的两个人,怎么竟会是姐妹? 沈若初并不知陈奇此刻心中所想。 她抬起头来,对上了陈奇的目光,竟毫无羞赧回避之意,坦然道:“倘若此事的苦主来向陈大人主张撤案,声明此事只是一场误会,自然便可销案。如此,既无需大人为难,也不会影响大人官声,弃非是两全其美?” 果然如此,她是来救她那个姐姐的。 陈奇想。 第一百七十二章 交易 但他并没有表露出自己的情绪,而是顺着沈若初的话问道:“所以,沈姑娘的意思是,本案的苦主愿意出来撤案了?” 沈若初笑得神秘莫测。 “不瞒大人,民女来之前曾与那被污了清名的丫头谈过,她说,只要大人愿意允她一事,她即刻便来京兆府销案,至于牢里那人是放是关,她也绝不会再问。” 陈奇是什么人?放在一二十面年前,那也是当年安京城中几大才子之一,自然是聪明得很。 沈若初一说完这话,他便意识到,沈若初今日前来,目的定然没有那么简单,且她似乎也并不为捞人而来。 “不知那位姑娘,提出了什么要求?” 陈奇试探道。 沈若初神色轻松:“大人放心,她所提之事绝不会令大人感到为难。” “她只是希望,大人能够重新彻查当日何子平杀李振一案。” 陈奇脸色都变了,这还叫不为难? 这案子都结了,竟然让自己重审,这不是自己打脸? “若是本官不应呢?”陈奇盯着沈若初道:“沈姑娘需知,倘若江姑娘沈府嫡女的身份坐实,那她便是沈府主子之一,你那个丫鬟毕竟只是沈府的一个下人,江姑娘所为依然算不得刑罪,本官仍旧可以因此而放人。” 沈若初起身,向陈奇郑重行了一礼。 “此案内情究竟如何,民女相信大人定然心如明镜。您牢中所羁之人,损毁的绝不仅仅是我身边一个丫鬟的清誉,更重要的是我右刀商行的声誉,加之紧随其后我右刀商行的种种遭遇大人想必也有所耳闻。而这一切,也都与她脱不了关系,甚至就连她幕后之人是谁民女也一清二楚。此事民女早已有实证在手。倘若民女以苦主自居,坚持上告,大人您说这案子您是受理还是不受理呢?” 陈奇愣住了。 他怎么会不知道,那戏子上演的一出闹剧针对的绝不仅仅是那丫鬟而已,只是无人主张,他自然不会多揽麻烦。 他更没想到的是,沈若初竟然早已查清了这一切且还掌握了实证。 倘若她真坚持上告,自己又该何去何从? 扪心自问,他做不到为了这么一桩小案而与睿王那样的人物硬刚下去。 可要他昧着良心无视苦主诉求违心判案,他也难以心安。 唯一的办法就是,沈若初不告。 “可,李振一案已然结案,若无新的证据,很难推翻重审。” 陈奇仍旧心存侥幸,试图说服沈若初放弃此念。 不料沈若初却道:“大人放心,民女说过绝不会令大人为难,若无真凭实据,民女又怎敢在大人面前信口开河?” 说着,她站起身朝陈奇递过去一张纸。 陈奇打开一看,是何子平那两名熟客的证词。 “何子平于案发当日清晨还在城中?” 这么看来,何子平的确说谎了。 可,这也影响不到案件最根本的定论啊。 无论早一日还是晚一日,他为了救江落雪而杀了李振的事实并不能推翻。 “大人请细想,既然这一日之差并不重要,何子平又为何要说这个谎呢?且明明是谎言,何子平与江姑娘的供述却是一致无二,这是不是说明,二人在来之前已经共同商议过要如何开口了?可他们既然只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又为何要一同撒这个谎?这背后是不是还隐藏了什么看似不起眼实则十分重要的秘密?” 沈若初逻辑缜密思维清晰,分析得条理清楚让陈奇在不知不觉中便被她带着一同开始怀疑起了这个案件结果的真实性。 直到回过神来,陈奇才恍然意识到,自己早已在不知不觉间认可了沈若初的分析。 “既然如此,那本官便按照这证词上所提疑点,重审李振被杀害一案,待案件查清之日,便将江姑娘释放回府。” 沈若初转身面对陈奇,“大人明察秋毫,民女感佩!” 关在大牢里的何子平被打了板子之后,寇氏暗中差人给他送过两次药,在牢里上药不便,且因牢中阴暗潮湿不利养伤,他臀背部的伤口反反复复极难痊愈。 一直到这几日,气候干燥得多,伤口好容易才结了痂。 原以为熬过这一年多,他出了大牢之后,好日子就要来了。 他可是替江落雪背下了这杀人的罪名啊,寇氏和江落雪后半辈子还不得好好供着他? 不想美梦做到一半便被人叫醒了。 两名狱卒将牢门打开,直接进来将他拖到了刑房。 何子平心里慌得不行。 “官爷,这不,不是打过了吗?大人可知判了小的三十板子,那日打够了的!” “那日是打够了,可你这不还有事没交代清楚呢吗?” 牢头坐在凳子上,懒懒地看着他。 何子平一阵脚软。 他这说的,究竟是哪些事? “官爷,小的真的不明白,官爷说的是什么意思?” 牢头一个眼色,便有人上前,抓住何子平,将他带到面前的刑架上,左右手分别绑了上去。 “你不明白,那我就帮你明白明白!” 牢头一扬手里鞭子,“啪”地甩在了何子平面前的地上,激起一阵灰尘的同时,也将何子平吓得一个激灵。 这牢头原本看何子平上了些年纪,又是为救人而犯案,心中还存了两分同情,当日打板子时都没让人下狠手,谁想今日京兆尹那里便传来了要重审此案的消息。 朝廷有律,一旦有已结之案推翻重审,则上至主审官下至衙役狱卒个个都要买受罚的。 尽管此案并非因上差查出问题推倒重来,而是陈奇自己发现不对勇于纠错,故而处罚较轻,但那也是免去了三个月俸禄的! 三个月的俸禄,对于牢头和这些狱卒而已,实在不是一笔小数,他们心中怎么会没有火气? 尤其是在听说过问题就出在了何子平的供词上是他撒了谎之后,这些人自然便把怒气撒到了他的身上。 “你是自己老实交代呢,还是要我们‘帮’你说?” 牢头这一次可不打算再给何子平留情面了。 他不说,那就打到他肚子里有多少东西就吐出来多少冬西为止。 第一百七十三章 怀了孽种 “官爷,官爷饶命!” 何子平那三十板子的痛苦至今还难以平息呢,如今再给来一顿刑讯,他哪里受得了? 可,真要让他将这一切如实吐露,他也不敢。 毕竟自己出去之后,还要靠着寇氏跟江落雪生活呢。 “官爷您给小的一点提示,小的定当知无不言啊!否则小的真的不知道您要小的说什么,小的平日里贩卖猪肉时的确也曾有过缺斤短两的行为,还有,给隔壁林寡妇猪肉的时候,小的没忍住揩过两把油,对了,还有进猪的时候……” “够了!” 牢头一声怒斥,拍案而起,将正在滔滔不绝的何子平吓得连忙噤了声,瑟瑟看向牢头。 “我警告你,别再给我装傻充愣的!你究竟是哪一日出的城,你自己好好想想!为什么要对大人撒谎,最好也如实交代清楚,否则,老子手上这条鞭子可不是吃素的!” 何子平到了这会儿方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被带到这里审讯了。 想来是那日自己并未出城的事败露了。 可该怎么说,他心里却没个底。 当日在公堂上之所以撒谎,全是为了保全江落雪的声誉,以免她被李振糟蹋的事被人知道。 可如今,自己的谎言被拆穿,他真要把那件事招供出来吗? 与此同时,还在牢中叫嚣着的江落雪胸口忽然一阵涨闷恶心,一张口干呕了出来。 她捂住心口,仿佛极力回避某件事却终究要面对一般,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算起来,她的月信已有近两个月没来了。 因先前沉溺于对自己遭遇的痛苦之中,后来又处心积虑算计沈若初和右刀商行,她竟没留意到自己身体状况的变化。 如今加上这一次,她这几天已是第四次干呕恶心了。 可她却不敢对狱卒申请,让狱卒为她找个大夫。 因为她已经隐隐约约地猜到了什么,可那事实却是她最难以接受和面对的。 她很有可能是,怀上了李振的孩子! 意识到这点的江落雪惊骇到五脏俱焚。 她怎么可能允许自己生下这样一个孩子?这是她人生最难以启齿的污点和阴霾,她恨不得再亲手杀死一遍李振,又如何能让这个孩子出生? 可是眼下,她身陷囹圄,又要如何去证实自己的猜想,如何去把这个孽种悄无声息地处理掉? 这一刻,她忽然无比想念寇氏。 虽说她自小长在江家,江夫人待她也一直是当做自己亲生女儿般疼爱的,但江夫人却不能容忍她犯错。 自那次诬陷宣国公谋逆未遂之后,江夫人对她便十分严格,到后来她又与沈景煦闹出了那些事住进沈家之后,江夫人便很少去沈府再看她。 可寇氏不一样。 无论她犯了什么错,寇氏都会替她设法遮掩善后,甚至不惜把责任揽在自己身上。 就连她杀了人,寇氏也会替她找一个替罪羊来。 若是此刻寇氏在她身边,一定会替她想出办法来的。 正想着,忽然听到狱卒道:“江落雪,有人来看你!” 江落雪闻言一阵惊喜。 到底是自己的亲生母亲,虽说来一次十分艰难,终归还是又来了。 可当她抬起头看向来人时,脸色却骤然变了。 站在牢门外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的人,是带着知秋的沈若初。 “你来干什么?”江落雪转了个身,侧过脸去,不看沈若初。 事实上,她只是不想让沈若初看到自己眼下狼狈的模样。 “我来看看你,给你送点吃的。我听说,这里的伙食让江姑娘很不满意,成日里嚷着要吃些好的呢。” 江落雪冷哼一声,没有接话。 沈若初走近了一点,忽略了牢房中传来的难闻的异味。 “我记得,这是江姑娘第二次进来这种地方了吧。我还真是佩服你呢,能这么快适应这里的环境。” 说完,沈若初回头示意了一下,知秋便将手中的食盒放下打开来。 几层的食盒里,每一层都装着江落雪素日在外面时最爱吃的食物。 江落雪瞟了几眼,没有动。 沈若初戏谑道:“怎么,江姑娘是怕我在这饭菜里下毒吗?我还没那么蠢。若是江姑娘不用,这些东西我就带回去了。” 那些还冒着热气的饭菜散发着诱人的香味,刺激着已经多日未曾好好进食过的江落雪。 她忽然上前,一把将正要往回收饭菜的知秋手中的木碗抢了过来,又将剩余的饭菜全都端到了自己的面前,狼吞虎咽起来。 江落雪笃定,沈若初不敢这么明目张胆地在饭菜里做手脚,而她也的的确确受不了这狱中的饥饿了。 沈若初看着江落雪风卷残云一般,将她带来的大部分食物一扫而空,却独独留下了一盘平日里最喜爱的醉蟹和一道只夹了几筷子的黄花鱼。 “这蟹子一点都不新鲜,壳又冷又硬,不知是你从哪里找来的死蟹糊弄我的!” “这鱼这么多刺,我一个大牢中的囚犯哪里有功夫这般细嚼慢咽的?” 江落雪给自己留下这两道菜的行为都找了听起来合情合理的理由。 可这理由在沈若初这里却是完全站不住脚的蹩脚借口。 即便进了大牢,江落雪也从未改过那副大小姐的嘴脸,此刻这些鱼蟹正是让她彰显自己高人一等身份的东西,她哪里会顾及到自己是囚犯而舍弃这个。 且,沈若初还细心地留意到,方才江落雪在咽下第一口鱼的时候明显有一个努力吞咽的动作和控制自己不适的表情。 沈若初让知秋收了食盒,留给江落雪一个高深莫测的微笑便离开了。 看管大牢的狱卒收了沈若初的银子,自是不会将她来探过监的事说出去。 “知秋,怎么样?” 一出牢狱大门,沈若初便急急地问起了知秋。 知秋压低了声音道:“小姐,不用再找嬷嬷来了,这次她的事怕是没跑。” 这次二人来看江落雪,为的就是证实沈若初之前的猜想。 因为知秋是学医的,她带知秋来就是想看看,能否从江落雪的行为举止中看出什么异常,再找个借口说她身体有疾,寻个嬷嬷来替她看看,趁此机会让嬷嬷给她验身,证实她已非完璧之身的事实。 沈若初转过身去,看着知秋,“你说什么?难不成她...” 第一百七十四章 瞒不住了 知秋凑近了一点,声音极低。 “奴婢没有看错的话,江姑娘应该是有了身孕了。” 知秋这一句话使得沈若初久久没反应过来。 江落雪,有身孕了? 按照时间来看,只有可能是李振的吧? 在今日之前,沈若初虽已认定江落雪早已非完璧之身,但因清楚她和郑君牧早有苟且,因此并不能据此断定李振玷污了她。 可如今她连孩子都有了,这个事实已经无需置疑了。 那么如此一来,此前江落雪和何子平二人所供述的很多内容便都成了假话。 比如李振下体的伤,江落雪自述是在李振掳走她后她冒死踢的,为的是保全自己的清白。 可如今若是证实李振此前并未受伤且侮辱了她,那他那里的伤是否便有可能是江落雪为了报复他而踢。 那是否也就意味着,在那时候李振就已经失去了反抗的能力,只能任由她要杀要剐? 这个性质和为了救人而误杀可是完全不一样了。 “你能确定吗?” 沈若初又问了一句。 知秋点头,“八九不离十,女子有孕后早期虽还不显怀,但形态气色皆会有一定变化,且我们去时她精神不济,隐约间还听到她干呕过。那盘醉蟹这般美味,她却丝毫未动,可见是担心蟹寒伤到了胎儿。” 沈若初是知道江落雪的。 她们以前毕竟还做过假惺惺的姐妹,对于江落雪的口味她也算有所了解。 江落雪以往最稀罕的,便是这新鲜味美的海河之物,今日的确有些反常。 即便知秋说的是真的,沈若初若是直接将此事告知陈奇,只怕陈奇也很难相信她。 “这话,倒不如让京兆尹大人从与此案无关的大夫口中听说更具有可信性。” 好在,她们为了实现原本的计划,今日送去的那些食物中,本就放了些其他的东西的。 倒不至于下毒,只是会让江落雪沉睡不醒而已。 原本是为了方便嬷嬷验身,如今倒是省事了。 江落雪有意避开了那道醉蟹倒不是舍不得腹中的孩子,而是担心在这狱中若是落了胎,她的秘密就瞒不住了。 眼见沈若初带着知秋走了,她不屑地哼一声,倒在了地面的草堆上。 有什么可得意的,等她出去之后,有她们好受的。 她如今,可是睿王的人了! 听说睿王至今尚未定亲,若是自己能认回沈家,凭借着自己的姿色以及如今对他的忠心,说不得还有机会能进入睿王府做他的王妃。 睿王如今风头正盛,自己若能辅佐他登基继位,那岂非自己就可以母仪天下了? 江落雪越想越得意,仿佛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后宫之主的位子已经非她莫属一般,甚至连要如何羞辱折磨沈若初和她身边那些人,都想好了。 带着一抹挂在嘴角的笑意,江落雪进入了睡眠。 这一觉睡得有些久,一直到次日晌午狱卒来送午饭时,她都还没醒来。 狱卒看了看早上送来至此分毫未动的一个馒头和一碟咸菜,心中有些发慌。 “她该不会是...死了吧?” 昨日自己收了银子私自放了人进来送了饭菜,此刻若真是人被毒死了,他不但这差事保不住,只怕也要跟着下大狱了! 带着惊慌和侥幸心理,狱卒匆忙禀报到了陈奇那里,却将自己收钱放人进来的事瞒了下来。 陈奇自是先派人去寻了大夫。 大夫到来的时候,江落雪仍旧沉睡不醒。 老大夫先是翻看了她的眼皮,查看了她的呼吸,确定人并无大碍之后,才开始为她诊脉。 陈奇站在一侧也有些紧张。 牢中普通犯人出了事尚且是一场麻烦,何况是江落雪这样特殊的身份呢? 好在,没多时大夫便诊完了脉,站了起来。 “这位姑娘身体并无大碍,如此嗜睡想来是初有身孕的缘故,孕中之人易感疲累也是常事,想来应是前一阵她刚入大牢心情紧张,如今适应下来放松之后便睡得久了些,无碍无碍。” 陈奇一口气还没松完,便又提了上来。 “有孕?” 不光陈奇傻了眼,在场的所有人都愣住了。 不是说这位是沈家的嫡女,如今尚未婚配的吗? 怎么连孩子都怀上了? 看起来这看似高傲的沈家贵女,也不过是个轻贱的浮花浪蕊罢了。 这些人再看向仍旧在睡梦中的江落雪时,眼神便都不一样了。 一个个的目光恨不得将江落雪身上那层衣物给盯化了。 能与人无媒苟合的女子,他们如何轻薄不得? 送走了大夫,陈奇再独自回到府衙内时,便理清了思绪。 以江落雪如今的尊容,怕是没几个人男人愿意在这时候与她亲近。 按照时间推算的话,江落雪这肚子里的孩子,应该就是在李振一案前后种下的。 那会不会,就是李振的? 倘若真是如此,那江落雪此前“为求自保踹伤李振”的供述便也不能成立了。 李振的死真有蹊跷? “江落雪醒来以后便即刻来禀,本官要亲自再审她。” 话音刚落,便有牢头来报,说是牢中犯人何子平,对于李振被杀一案有了新的供述。 “那何子平承认自己的确是在来投案那日晚上才出的城,还说其实那日他出城是为与自己老相好私会,但他那个相好如今有家有口,他为了保护那女人不愿被查出细节,才有意在供述中将时间错开。至于那女人的身份,他无论如何也不肯说。属下想着此事与案件并无关系,也便并未过多追问下去。” 陈奇又激动又失落。 原来这案子果真是有问题的。 何子平承认了他当晚并未出城,也没有守在那城隍庙外,看着李振和江落雪。 也就是说,江落雪那日极有可能是受到了李振的侮辱,只是为了保全名节故而与何子平商议着,求何子平为自己保密。 何子平恰好也有自己的秘密要守,故而同意了江落雪的请求,二人便改了说辞。 只是,他们隐瞒的事实仅仅只有这一条吗? 李振的死,究竟还有没有别的内情? 第一百七十五章 美梦醒来 就在所有人都因为这意外的发现心惊不已的时候,江落雪犹然沉浸在自己扶摇直上终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美梦中笑得合不拢嘴春光荡漾。 直到感觉身上有一只手在摩挲着她裸露在外的脖颈肌肤,她还有些娇媚地转了转身子,以为身在睿王陆廉的怀中。 然而很快,她便觉察出不对来。 她身上的这一只手,干燥粗糙,将她柔嫩的肌肤都抚得有些疼了。 这不是睿王,而是哪个有眼无珠对她企图不轨的贱奴! 江落雪半梦半醒之间,只想要怒喝一声“大胆奴才,竟敢对本宫不敬!” 她连让人将这糟污奴才剁碎了喂狗的决定都做出了。 骤然发力之下,她的双眼也终于睁开了。 豪华的宫殿不见了,狐裘貂绒不见了,成群侍奉的奴才宫女也不见了。 在她面前的,只有阴暗冰冷散发着异味儿和嘈杂声音的牢房。 而此刻,她的牢房中,一名神情猥琐的狱卒正将一只手放在她的身上,顺着脖颈甚至隐隐有向下滑过去的趋势。 “你在做什么!” 江落雪像被毒虫蛰了一下,猛然将狱卒的手狠狠甩开,自己也倏然翻身坐了起来。 她怎么也没想到,这京兆府大牢里的狱卒竟敢如此胆大包天,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就敢直接对她上下其手! 狱卒见她醒来,丝毫也没有和羞愧的样子,而是嘿嘿一笑,露出了一排大黄牙,语气轻佻道:“江姑娘睡了这么久,兄弟们也是好心,担心姑娘有个什么差池,这才不得不隔一阵子就来探探姑娘的气息,姑娘可别狗咬吕洞宾伤了咱们这好人心呐!” “兄弟们”,“隔一阵子”? 也就是说,在她昏睡着的这段时间里,不知已经有多少只手在她身上触碰过了? 江落雪心中涌起一阵强烈的恶心感觉,她几乎要崩溃了。 “混蛋啊!你们不知道我是谁吗?你们怎么敢如此对我,瞎了你们的狗眼!待我出去以后,一定要将你们的爪子一个个剁下来!” 她再也不顾形象地冲着那人嘶吼了起来。 她可是江落雪!这些肮脏的、猥琐的、低贱的杂役,怎么配碰她? 这狱卒已经起身走到了门外,正在锁牢门,听了她这话,仿佛是在听一个天大的笑话一般哈哈大笑起来。 “江姑娘,这话你都已经说了无数遍了。你这话也就骗骗自己得了,再说了,别说我们不信,你就问问你自己,你信吗?你看看从你进来到现在,有一个人来保你的吗?你真以为自己是沈家那上了名册的大小姐呢?” 见江落雪涨红着脸不说话,这狱卒又给她补了重重一刀。 “再说了,你这小小年纪便能找男人睡觉,连孩子都有了的,还在我们兄弟这儿装什么贞洁烈女呢?我告诉你,我们几个愿意……那是……” 江落雪脑中轰隆一声,嗡嗡轰鸣着,只能看见那狱卒嘴巴一张一合,却再也听不到他后面说了什么。 他说什么? 什么孩子? 她怀孕的事,他们是怎么知道的? 明明就连她自己,也是刚刚才知道的啊! 还有,她为什么会昏睡?在她昏睡的这段时间里,究竟还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情? 沈若初! 这个名字让脑海中一片混沌的江落雪猛然清醒过来。 她想起来了,在她睡过去之前,她刚刚吃下去了沈若初送来的那些饭菜! 她就说,沈若初怎么可能会那么好心,无端端地来看她,还给她带了饭菜? 她只以为沈若初是来落井下石看她的笑话的,以为在这么多人面前,在牢房中,她无论如何也不敢真的暗算自己在那饭菜里下毒的,这才有恃无恐地将那些饭菜吃了进去。 沈若初的确没在饭菜中下毒,可她却让她足足昏睡了一天一夜,并且在这中间,很有可能还设计让别人知道了她已经有了身孕的事! 她怎么就没想到,沈若初身旁那个知秋,如今可是回春堂的名医了!她有孕的事,但凡知秋留一些心就有可能看出来的。 从她没吃那盘性寒的螃蟹时,怕是就已经让知秋起了疑心了。 此刻的江落雪,已经分不清自己心中是对沈若初的痛恨更多一些还是对未知的恐惧更多一些。 她只觉得,自己被人推着,已经跌入了无边的黑暗,无底的深渊之中。 狱卒见她傻愣着的模样,想起轮到自己还没怎么上手人便醒了坏了自己兴致,心头也是说不出的烦躁不耐,对着江落雪时,自然没什么好语气好脸色。 “发什么呆呢!” 狱卒狠狠敲击着牢门的栅栏。 “你就别想着出去的事了,那个何子平可是招供了,他杀那李振的事儿有内情,陈大人说了,此案要重审!你啊,就老老实实地呆在这里,自求多福吧。识相的,就听话点儿,别给自己找不痛快,兄弟们可不会一直惯着你!” 这时候,牢头也走了进来,冷着脸对江落雪道:“江姑娘,陈大人有请,跟我们去一趟刑房吧!” 江落雪原本在脑中绞尽脑汁地思索着腹中这个孩子已经被人知晓的应对之策,她脑中唯一浮现出的人,还是寇氏。 无论她做了什么事,寇氏都能够想方设法地替她收拾好那个烂摊子。想必这次也是一样的。 这样的笃定才让她内心稍安了一些。 然后,江落雪刚打起的一点精神瞬间又被狱卒的这个消息和牢头的话击垮了。 李振的案子不是早就都结了吗,何子平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忽然翻供?他究竟还说了些什么?把她才是杀了李振的凶手一事也招供了吗? 腹中的这个孽种寇氏或许还有办法替她处理,可是,倘若何子平真的出卖了她,那别说寇氏就算是沈志彬亲自出面都难以保下她来的! 一想到自己要去刑房,不知道等待着她的,将会是什么,江落雪的双手便止不住地开始发起抖来。 老天爷啊,你这是要非逼死我不可吗? 第一百七十六章 真相没那么重要 被带到刑讯室的江落雪在看到满屋血迹斑驳的刑具时,双腿几乎都要吓软了,整个人是被狱卒拖着进来的。 陈奇如今再看江落雪时,已没了最初见她作为受害者时的同情。 “江落雪,今日本官请你到此所为何事你可清楚?” 狱卒放开江落雪,她软软地扶着刑架滑下去,坐在地上。 此时的江落雪,已然全然没有了大家闺秀的高傲矜持,整个人宛如一只斗败后毫无精气神的公鸡,头都抬不起来。 “回大人的话,民女不知。” 陈奇也不质疑她,只是淡淡道:“你身后那个架子,昨日何子平刚在那里足足被绑着,吊了七个时辰。” 江落雪受惊一般,立即松开了那架子,并尽可能地离它远了一些。 不仅仅是惊吓,此刻江落雪想的更多的是,何子平在这里,都招供了些什么? “本官听闻你如今已有了身孕,故而不愿以如此手段审问于你,可若是你执意对抗,不肯如实招供,那本官便唯有先礼后兵了。” 江落雪脑中飞速旋转着,想从陈奇的只言片语中获取一点信息。 陈奇眼下还能对她手下留情,是不是意味着,他至少还不能确定,李振就是她杀的。 想到这里,江落雪略略有了些底气。 “不知陈大人想让民女招供什么,总要说明了民女才好坦白。” 镇定下来的江落雪仍是不敢直视陈奇。 陈奇看着面前的人,再次想起沈若初,不由得又一次感慨,这两个人竟然会是亲生姐妹。 “那就先说说何子平究竟是何时出现在城隍庙的吧!” 江落雪心中越发安定下来。 陈奇会这么问,就说明何子平并没有将她杀人的事交代出来。 如今既然她有了身孕的事已经被陈奇知晓,或许这个孩子反而可以救她一命。 江落雪双眸忽然盈满泪水。 “大人终究还是查到了。” 陈奇见她这副模样,一时也有些无措。 再说话时,便少了几分方才的疾言厉色。 “当日案情究竟如何,你需如实招来,不得再有隐瞒!” 江落雪默默垂泪了一阵,这才抬起头来。 “大人明察秋毫,民女绝不敢再有丝毫隐瞒。” “那日何大叔并非是前一日便守在了城隍庙外的,当日城隍庙发生的一切,他都并不知情。他是第二日经过城隍庙的时候,才偶然遇见了民女被李振挟持着。” “当日在公堂上未如实详报,绝非何大叔有意隐瞒,而是民女求他,替民女保下这个秘密。唯有如此,民女才有一线生机可求,否则,若是被世人知晓,民女已然被那贼人……玷污,民女便只有死路一条了!” “可民女怎么也没想到,肚子里会留下那个贼人的孽种!事到如今,民女已经再无欺瞒大人的必要了,只求大人看在何大叔是一片好心的份上,能够饶过他欺瞒之罪,所有的罪责,民女愿一力承担!” 话说得一片赤诚感人肺腑,可陈奇不知为何却没有半分的动容。 “那你再说说,当日李振私处的伤究竟是怎么回事?” 江落雪那时说是为了保住清白踢伤了李振,可既然李振后来的确对江落雪做了那种事,就说明江落雪的供词一样是假的。 这很有可能牵涉到李振真正的死因,陈奇不得不慎重。 江落雪一怔,捂着脸呜呜哭起来,眼泪从手指缝不断滑落。 “大人恕罪,是民女为了保住自己的名节说了假话!那日被他挟持之后,民女满心惧怕,且那人又身强力壮,民女根本不是他的对手。直到后来何大叔出现,民女才有了底气,在二人撕打的时候,民女……踢了他!” “也正是那一脚,使他吃痛跌倒,也才让何大叔错手抹了他的脖子……” “民女只是害怕,怕他杀了何大叔,怕他再抓住民女,民女没想伤他的……” 江落雪说着,眼睛瞪得大大的,目光有些呆滞,看起来精神状况不大好的样子,手也在空中乱抓起来。 “我不是有意的,你不要来找我!都是你,都是你,是你要杀我!” 陈奇看着江落雪魔怔的样子,说不上来她是演戏还是真的。 审到这里,江落雪也算是给出了一个较为合理的答案。 尽管陈奇对于李振的死因还心存疑虑,但沈若初再见的时候,却告诉他不必再查了。 “不查?” 陈奇十分意外。 这段时间他已经看出来了,沈家的这对姐妹花,可不是一般的不对付。 沈若初费了这么大事找他,让他重查李振的案子,不是为了要把江落雪杀人的罪名钉死吗? 可查到这里,沈若初竟然跟他说,不查了? “沈大人请想一想,倘若继续查下去,会有什么结果?若是真查出来,江落雪就是杀死李振的人,大人又当如何?她一个怀了身孕的弱女子,不能打不能流,只能继续关在牢里,可她还有一个名亡实存的工部尚书父亲,若是真将她关在这里,大人您的京兆府怕是没几日安宁了。届时我那位母亲三天两头来大人这里哭闹求情,大人也难免头疼难做不是?更不用说,若是这案子结果真推翻重判了,对于大人的仕途也影响颇深。” 陈奇自然明白沈若初说的这些。 如今有人愿意自担罪责,且那人看起来也是甘之如饴,这本该是最好的结果。 可既然如此,沈若初当初又为什么要让自己去重查这个案子呢? 沈若初笑得神秘。 “大人只需将这几日查得的内情如实加入卷宗即可,对于大人而言,这已经是影响最小的举措了。” 结果没改,只是中间的一些细节有些出入,这样的重审,对于整个京兆府的人来说,都不会有太大的影响,至多就是罚了一半个月的俸禄而已。 自然是皆大欢喜。 可陈奇很快便明白了沈若初要的究竟是什么了。 “所以,沈姑娘其实从头到尾,想让本官查的,都不是李振真正的死因?” 沈若初笑笑。 李振并非善类,他手下虐杀而死的烟花女子绝非一二,他怎么死的,沈若初并不关心。 即便真是江落雪所杀,有李振挟持玷污在先,江落雪也不至于受到太重的惩处。 而那何子平,与寇氏既有交情,又愿意认下这杀人的罪名,想来也是为虎作伥之辈,并不值得同情。 “民女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 第一百七十七章 她自己作死而已 江落雪与人合谋,意图败坏惜夏的名声,那沈若初便将她早已不是完璧之身的事抖出来。 若是在上一世,沈若初定是不齿于做这些事的。 身为女子,她太清楚女子的名节有多重要,而用名节之说去毁掉一个女子又有多残忍。 可,并非所有名节受损的女子都值得同情。 正如江落雪,倘若不是她与济世堂勾结,在回春堂病坊下毒,以那些无辜的百姓为工具,害了几人性命,之后又为灭口杀了李腾飞,就不会遭到李振的报复,被强行玷污有了身孕还毁了容貌。 倘若不是她不知悔改仍旧作恶,明知此举或许会逼死一个女子却仍旧叫人公然诋毁污蔑惜夏,沈若初也不会用同样的手段还击于她。 归根到底,不过是她自己作死而已。 因为有了身孕,也因为惜夏前去撤了案,江落雪很快被放出来了。 带着怨气回到沈府后,她第一时间便让下人去寻寇氏。 在京兆府大牢中待了这么多天,寇氏竟然只去看过她一次! 以至于尽管她被玷污致使有孕的事都已经上了京兆府的卷宗,寇氏却还不知道此事。 然而,去请人的秀秀很快便回来了。 是独自一人。 “夫人不在府中,据下人说,她今日一早便出去了,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江落雪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有空出去闲逛,没空去看她这个女儿? 前几日在牢中对寇氏的依赖和思念此刻荡然无存。 她板着脸对秀秀道:“去夫人院门外守着,夫人一回来便将她请来,就说有急事!” 秀秀不敢问是什么急事,答应了一声便匆忙出去了。 江落雪将卸下来的钗环一扔,独自生起了闷气。 事实上,此刻的寇氏,却并非是在闲逛。 而是躺在一个人的怀中,无限娇羞。 倘若沈若初见到这时候的寇氏,定然能将眼珠子瞪出来。 一向在她面前不假辞色的寇氏,竟然还有这般温柔小意的时候。 然而,怀抱着寇氏的那个人,却并非是沈志彬。 “侯爷,妾身该走了。” 寇氏的声音中,带着无限的餍足和依恋。 一只手臂在她头下,另一只手环绕着她的,正是承荣侯府的侯爷郑经略。 半年多前,因为郑君牧和沈府庶长女沈歆瑶的婚事,郑经略在沈府第一次见到了沈夫人寇氏。 因侯夫人徐氏强势霸道,郑经略与其夫妻之间早已是形同陌路,而寇氏的端庄温柔使得郑经略当即便动了心。 自那之后,郑经略借着儿女亲家的由头没少往沈府跑,且专挑沈志彬不在府中的时候。 一来二去,他和寇氏终于熟络了起来。 再后来,由于郑君牧时不时对沈歆瑶动手,沈歆瑶半年之内便回沈府了六七次,郑经略起先还押着儿子一同来接沈歆瑶,到了后来便是自己来了。 寇氏渐渐也从郑经略的殷切和看向她的火热目光中看出了什么,沈歆瑶再回来的时候她便只等着郑经略来接了。 而郑君牧也正好懒得跑这一趟,平白还要再受些老套的教导之言。 却丝毫没想过,自己的父亲为何对一个自己当初都看不上的平妻这般有耐心。 终于有一次,在尹姨娘和沈歆瑶的千请万求中,寇氏还是坚持让侯府的人把沈歆瑶带了回去。郑经略为了表达自己的“感谢”和“愧意”,提出了请寇氏望江楼一叙。 面对这样近乎直白用意心知肚明的邀请,寇氏一阵脸红心热之后,还是赴约了。 平日里,她在沈志彬面前都是伏低做小低眉顺眼的,自从江落雪进入沈府之后,发生的桩桩件件事都不甚顺心,沈志彬对她也越发不耐烦起来,寇氏心中的委屈烦闷也亟需一个宣泄口。 当日,几杯酒下肚后,寇氏在云里雾里之间,便被郑经略揽在了怀里。 寇氏告别的声音韵味十足,使得郑经略心头更是被挑起无限遐思。 “柔儿,我舍不得你,你再多陪我一会儿。” 寇氏心中十分得意于自己在这样的年纪还能令这位素日威风凛凛的侯爷意乱情迷。 但她此刻也必须要回去了。 “侯爷,天色不早了,若是再晚些,我家老爷就该回去了。” 寇氏一面说着,一面坐起了身,将自己的衣物里外穿戴了起来。 郑经掠意犹未尽地盯着寇氏的背影,似乎还在回味着方才的美好。 直到寇氏站起身来,他才开始匆忙地起身穿衣。 寇氏对着镜子将自己的发髻整理了一下,正要将发钗簪上时,郑经略从身后再次抱住了她。 “柔儿,你明日什么时候过来?我还去接你。” 此处是侯府的一处别院,院子里都是郑经略的人。 寇氏每次来都是带着面纱斗笠,院子里的下人只以为是郑经略打算养在这里的一个外室,也没人敢去打探她的真实身份。 这几日,寇氏几乎日日都趁着沈志彬不在府中的时候便自己出门乘车到了二人相约之地,沈志彬乘着马车等在那里,待她到了便直接上车驶进别院来。 二人在这别院之中两相欢好巫山云雨好不惬意。 郑经略一遍遍耕耘着这片干涸已久的土地,一想到自己将一个贤德端庄的贵妇变成了这般娇媚迷人婉转承欢的风情女子,他便觉得十分有成就感,精力也便更加充沛了。 而寇氏,在郑经略这里也再次感受到了被疼爱被需要的感觉,心中自然是愈发依恋于他。 但,再多的依恋终究还是会被理智冲醒的。 此刻面对郑经略近乎诱惑的询问,寇氏一阵心旌神摇。 但她还是拒绝了郑经略。 “侯爷,明日恐怕不行,明日我要去看看雪儿,她还在京兆府的大牢里呢。” 说到这里,寇氏又生出一丝怨尤。 江落雪的事,沈志彬一连几日不闻不问也就罢了。 毕竟江落雪屡次三番惹出事来,沈志彬对她已经十分失望了。 可郑经略也连一句基本的客套都没有。 他身为承荣侯,怎么都会有一些门路替她想想办法的,可每次她提到江落雪的事,郑经略就都顾左右而言他,岔开了话题。 但这不满也就一闪而过。 因为郑经略又环住了她。 第一百七十八章 红杏出墙的主母 “这么说,明日都见不到你了,那下次再见,你可要补偿我。” 说着,郑经略便俯下身来... 寇氏好容易整理好的发髻又散乱开来,发间的金钗掉落下来。 一直到下人在外面通传说马车已经候在门外了,痴缠着的二人才匆忙分开。 寇氏拍了拍通红的脸颊,急急地整了整头发,嗔怪地瞪了郑经略一眼,从妆台上拿起来时的斗笠戴上便低头走了出去。 郑经略跟在她身后,举起手指在自己鼻翼下嗅了嗅,脸上露出一种猎物到手的得意,走了出去。 寇氏刚回到沈府,便被江落雪的人请了过去,此时她脸上红潮已退,神色也恢复了一贯的持重端庄。 然而一见到江落雪,她的伪装便又再度破防了。 “雪儿,你终于回来了!” 话一出口,寇氏的嗓音便哽咽了。 她在谁的面前都可以伪装,或端庄或娇柔,可在江落雪面前,她只不过是一个记挂着自己骨肉的母亲。 不久之前她还在心心念念,想着明天去了京兆府要如何想办法能让江落雪先出来。不想一回来竟发现她已经到家了。 此刻看到江落雪就站在自己的面前,寇氏的心情是又激动又兴奋。 相较之下,江落雪的反应则冷淡了许多。 “劳母亲记挂了。” 寇氏热脸贴了冷屁股,不由有些尴尬。 但她很快便明白了是什么缘故。 她的雪儿一定是在里面吃了许多苦,又见她这个做母亲的这么久都未曾去看过她,心中对她生出了埋怨。 事实上,她自然是想了办法的。 她也去找过沈若初,甚至威胁过惜夏。 可她怎么也没想到,如今的沈若初这般难以控制,她不仅拒绝了自己的要求,甚至还宣称若是她再来求情便要向京兆尹那里举告于她! 这么一个逆女,寇氏单是想想就觉得厌恶头疼。 “雪儿,你是在生母亲的气吗?我原本明日就要去看你的,这些日子,我,我就是在想办法……怎么把你救出来,这才没去看你的……” 寇氏这话因为心虚而说得理不直气不壮的,听在江落雪耳中反而觉得她多了几分可怜兮兮。 “你们都出去吧,我陪母亲说会儿话!” 江落雪扫了一眼还站在一旁的秀秀和其他两名丫鬟。 几人应声行礼后,一一退了出去,把门带上。 “我有了身孕!” 屋子里只剩下两个人的时候,江落雪立刻迫不及待地同寇氏道。 像是有一道巨雷猛然劈下击中了寇氏一般,她不可置信地瞪着眼睛。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江落雪压制着心中的不耐,低声道:“我说,我怀孕了!是那个畜生的!” 那个混蛋,人都死了还要这样害她,早知道她当初就应该多给他几刀的! 寇氏摇摇欲坠,一脸的如丧考妣。 可这还不是最坏的消息。 “而且这事,京兆府已经知道了,他们还重查了李振的案子,知道了我是被他玷污之后有了身孕的!”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呢!” 寇氏快要崩溃了,她站起来双手有些哆嗦地抬起来,又落了下去。 “不是,不是都已经结案了吗?何子平都已经承认了,都说了,怎么又重审了呢?不,不,不行的,你怎么办,你以后怎么办!” 这个问题,也正是江落雪百思不得其解的。 明明已经审结的案件,陈奇为何又突然要拿出来重审,他这不是自己给自己找麻烦吗? “母亲,你找个时间让人去看看何子平,问问他,为什么要突然翻供!” 江落雪不相信何子平会无缘无故地突然翻供,这背后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 而且,凭她的直觉,她总觉得此事与沈若初脱不了干系。 但眼下的重点不是这个。 “孩子,孩子怎么办?” 寇氏心疼地看着江落雪。 “这都怪我没有考虑周到,早知道那时候接回你的时候,我该去抓一副药给你的!” 刚把江落雪从李振手里救回来时,因为江落雪脸上也受了伤,且心理上急需安抚,加之这个时候抓避子的汤药一旦被人发现便坐实了江落雪被人侮辱的事,故而寇氏便带着侥幸的心理,绕开了这一茬。 谁能想到,那天杀的李振,竟然一发即中了呢! 江落雪有些烦躁道:“母亲这时候就别说这种话了,还是先想想办法吧!” 如今她的心里已经种下了一个嫁入皇室的梦,又怎么能让眼前这点麻烦绊住了脚呢? 寇氏也反应过来,忙道:“你说得对,我们要尽快想办法,解决掉这个麻烦。” 在处理掉孩子这一点上,母女二人倒是第一时间达成了一致。 “还有,京兆府那边既然已经知道这事,会不会……” 寇氏又升起一层担忧。 这个问题,还用说吗? 江落雪无语地皱了皱眉,当然,没有让寇氏看见。 “这事就要劳烦母亲想想办法。” 江落雪起身走到茶桌前想要倒一杯水,寇氏抢在她前面倒好了温度适宜的一杯水,递给了她。 江落雪接过水,又接着说道:“京兆府的卷宗按说是要密封存档的,卷宗所载有关案件之事,也应是机密。若是有衙役泄了密,京兆府自然也是有责任的。但是这一点,京兆尹想不想得到,可能就要看母亲是不是提醒到他了。” 寇氏明白了。 江落雪这是让自己去京兆府打点,让那些知道内情的人闭嘴。 “行,这事就交给母亲,你放心!” 大不了就多使点银子,有钱能使鬼推磨,还怕封不住几个人的口? 只要让那些人乖乖闭嘴,再把这个孩子处理干净,她就还是那个有才有貌如今又有了身份的沈家嫡女,就还有机会能得到三皇子陆廉的青睐嫁入皇室。 江落雪心头的阴霾在这一刻逐渐消散了。 可她却忘了最重要的一件事。 她爆出有孕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是有人在暗中推动的,而这个人才是她最大的隐患。 沈若初费了这么大的气力才将这一切查出来,又怎么会让它悄无声息地便过去了呢? 第一百七十九章 都是替身 阿斯尔在江落雪出狱之后的第二天便返回了安京。 老部落长留下的重要的证物--那张写着“稚芸”的画像,终于被他找到了。 许是自从那队暗卫将这张画像带回西羌的时候,老部落长就已经预料到后面的不太平了;也或许是招揽的人抵达西羌之后,老部落长察觉了对方的不善。 摧毁西羌的铁骑踏入前,他将那张为全族带来灾祸却也是唯一有希望能够证明西羌清白的画像藏在了部落的圣坛之中。 那些“奉旨”前去查抄西羌的虎狼之师搜遍了西羌的每一寸土地,却独独漏下了那个在他们看来阴森诡异的祭坛。 沈若初打开那幅画像的时候,有一瞬间的恍惚。 这画像中的人,不是宁妃吗? 可细看起来,又有一些像常嫔,也就是以前的瑾妃。 尽管记得不甚清晰,可她却可以确定,无论是宁妃还是常嫔,她们的名字都不是“稚芸”。 那这个人,到底是谁? 蓦地,一个连她自己都觉得有些荒谬的念头涌进了沈若初的脑海中。 在她进宫赴宴初次见到宁妃和常嫔后,曾同温念璃提到过二人外貌的相似之处。 温念璃告诉过她一些传闻。 相传皇上对宁妃情深意浓,宁妃自入宫之后便颇得圣心一路高升,从入宫升至妃位竟然只用了短短的六年时间,这在后宫妃嫔之中是十分少见的。 不仅如此,皇帝宠幸宁妃的次数相较于其他嫔妃而言也多得多,一月之中至少有半个月,她都是宿在宁妃宫里的。 因为此事,还曾有言官参奏,劝谏皇帝应多顾念皇后。 好在皇后是个淡泊的,出了初一十五这些日子,皇帝不来她也乐得清静,除此之外她还规束着后宫众人,倒是从未因此而生出过事端。 倒是宁妃自己,在入宫的第三四年还是嫔位时,曾经不知因何故而惹怒过皇帝一次,因此还被幽闭宫中一段时日。 但皇帝虽恼着了宁妃,有一阵子不再去她宫里,却也没去别的嫔妃宫中,而是又纳了一名女子入宫。 这个女子便是常嫔。 令后宫诸人没想到的是,这新入宫的美人相貌竟然与宁妃有六七分的相似之处,且一进宫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占据了皇帝的大半雨露之恩。 直到后来皇帝与宁妃和好,宁妃重得圣心,两年之后便封了妃。 常美人圣恩虽不如前,却也是在宫中站稳了脚跟,皇帝除了在宁妃宫里之外的日子,又有一半的时间分给了常嫔。 加之按例需要去皇后宫中的那几日,皇帝所剩能分给其他嫔妃的时间便实在是不多了。 早在常嫔刚进宫时,便有人看出了她与宁妃的相似之处,当时便有人猜测,皇上是按照宁妃的模样来找的人。 直至后来宁妃和常嫔顶着这副相似的容貌便占据了大半君恩,且二人晋封的速度都已超出了大多数人,宫中这样的猜测便日益甚嚣尘上。 到了后来,几乎所有人都已默认了,常嫔进宫完全得益于她那张与宁妃相似的脸,她不过是宁妃的替身而已。 沈若初听完温念璃的讲述,也曾经以为,常嫔的确是宁妃的影子。 因为常嫔在宫中的待遇虽较其他人好了许多,但总归还是逊于宁妃的。 否则,这样相似的容貌,皇帝为何要放在身边两个呢? 可是,此刻看到这张画像,沈若初却忽然有了一个新的想法。 或许常嫔的确是某人的影子,但那个人却不是宁妃。 或许,就连宁妃自己也不过是某个人的影子罢了。 而这个人,就是眼前这幅画像上的稚芸。 尽管沈若初对她的事还一无所知,她所知道的这女子的全部,不过一幅画像和一个名字而已。 但沈若初就是有这种强烈的直觉。 不仅如此,她甚至能够只从这副画像上就看得出来,为何皇帝对于宁妃比对常嫔的待遇更为优渥。 常嫔和画上女子的相像只在于形,无论是轮廓还是五官,从这画像上,沈若初都能看出常嫔的影子。 而宁妃和这女子的相似除了外形之外,还有神韵。 尽管未能目睹这画上女子的一颦一笑,但仅从这画像上那女子微微翘起的唇角上,沈若初便几乎可以看得出来,宁妃身上萦绕的那份素净和这女子的清冷感有着异曲同工之处。 可,这个女子和皇帝究竟是什么关系?她如今是生是死,那陷害了西羌的人和她又是什么关系? 拿到画像的一盏茶时间里,沈若初脑中便转过了无数念头。 但这些念头太过芜杂,故而一时之间,沈若初很难理出一个头绪来。 她将画像收了起来,对阿斯尔道:“此事就交给我,我一定会查出这女子的身份,也一定会为你和西羌找出真相。” 阿斯尔默默地对她点了点头,又道:“那日我出城时,察觉到有人跟踪,费了一番周折才把人甩开,看那些人的服饰,应该是宫里的。” 宫里的人,除了陆曼,还会有谁盯着阿斯尔不放呢? 看来这陆曼对阿斯尔还是存了志在必得的心。 沈若初忽然想到,或许日后陆曼对阿斯尔的这份执着,也可以使她对查清西羌之冤的事起到一份助力。 “陆曼如今已经被皇后娘娘禁了足,短期内应是不会再有什么动作了,眼下我还有别的事交给你办。” 沈若初压低了声音,同阿斯尔交待着什么,阿斯尔听到最后,郑重地答应离去。 当晚,京兆府的案牍库中走了水。 所幸火势不重。 但兵荒马乱之中,被抢救出来的案卷卷宗随意地堆放在京兆府衙门外,有不少卷宗的封皮已经被火熏得灰黑,还有些封皮直接脱落,露出里面写满了字迹的案卷的。 在这如山的案卷中,有一本卷宗的破损尤为严重。 它外皮的封面已经被彻底烧掉,看不出是哪一件案子的案卷,就连那装订案卷的蜡光白线也被烧断了,里面的纸张散落开来,风一刮,便散落了一地。 其中有一张纸张簇新,笔迹清晰的,正面朝上,赫然露出了“被挟女子江落雪为死者李振所挟并强行玷污”的字样。 第一百八十章 后院频起火 安京城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 想要遇到一个人时,哪怕只隔着一条街一扇门,也像是天涯海角之隔般遥远。 可想要传播一则消息,却又像是所有人都同一时间聚在了一个墙角般迅疾。 几乎是一夜之间,整个安京城的人,已经都知道了前些日子工部尚书沈府的那位身份尴尬的小姐江落雪被贼人侵犯的事。 沈志彬下了朝朝宫门外走的时候,明显感觉到一路上不少昔日关系还不错的同僚都在以异样的目光打量着他并议论着什么。 已然被近一年多来发生的种种搞得草木皆兵的沈志彬心中正惊惶不定间,礼部尚书褚登科从身后跟了上来。 “沈兄,沈兄切莫在意啊!这也就是昨日那卷宗散了恰巧被人看到了,难免有几句闲言碎语,等过了这一阵子也就好了。” 沈志彬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疑惑道:“什么卷宗?褚兄,我怎么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褚登科愣了愣,似乎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尴尬地笑了笑,摆摆手就要离开。 可事关沈志彬自己,他无论如何也要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弄清楚这些人看着他的目光到底是什么含义。 “褚兄,”他拉住了褚登科,十分迫切道:“到底是什么事,褚兄你就跟我说清楚些吧!” 看着沈志彬急切又茫然的眼神,褚登科不由得有些同情起他来。 这位近一两年来实在是有些流年不利,尽管仕途还算顺风顺水,但这后院频频起火也着实令人头疼。 先是庶女闹出个和承荣侯府世子于佛门清净地公然厮混的丑闻来,虽说后来两家结了亲,可这位所谓的世子平妻夫人却从未被带到人前去过,侯府就差直说看不上这沈家女,明摆着将她当个妾一般地对待的。 唯一一个儿子本可使沈府再次大放异彩更上一步的,却又闹出身份有疑的事来,沈志彬为保全沈府逼迫沈景煦放弃殿试的主意还是褚登科出的,谁想沈景煦最终还是高中了,却也因此和沈府离了心。 还有那突如其来的“亲生女儿”江落雪,更不是个省油的灯,先前便因意图构陷宣国公府而被杖责,后又因手足阋墙而入狱,好容易放了出来,却又传出了那样的事,这姑娘日后哪里还有人敢要,只有青灯古佛终老一路可走了。 尽管有个得了圣上青眼的小女儿,可也听说这姑娘此前因遭沈志彬夫妇冷待,与他们也并不亲密,且又是个女子,想来日后也很难会帮衬沈家。 一想到这里,褚登科对沈志彬说话的语气都柔和了几分。 “沈兄啊,这事我说了,你可千万不要放在心上,这也不是孩子的错,还是先想想日后如何是好吧。” 沈志彬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回沈府的了。 只觉得这一路上,所有人的目光都在他的身上。 讥讽的、同情的、好奇的、幸灾乐祸的... 那些围在一起的人,似乎全都是在议论他的这点家事。 个个兴高采烈绘声绘色,一定是将他这个最失败的家主描绘成了一个最为昏聩无能的丈夫、父亲。 他竟然什么都不知道! 强撑着挺起脊背,沈志彬到最后就只记得机械地向前迈腿。 一进沈府的大门,人便软软地倒了下去。 醒来的时候,只有沈若初在他的房内,她的身旁是一碗还在冒着热气的汤药。 看到沈若初,沈志彬的心中又欣慰又苦涩。 欣慰的是,沈家总算还有这么一个能守得住沈府脸面的。 可苦涩的却是,自己和寇氏这么多年来竟有眼无珠,对沈若初缺失了太多的关怀。 “若初,你一直都在这里?” 沈志彬甚至都不想问一句寇氏。 沈若初见他醒来,便端起汤药走到了他的床前。 “尹姨娘方才也呆了好一阵子,但听说大姐回来了,我便让她先回去了。母亲也来过一趟,还有祖母也遣人来问过,因知秋诊断父亲并无大碍,若初便没让惊动祖母。” 听到沈若初办事如此妥帖,沈志彬又叹了一声。 却又想到,沈歆瑶今日又来,想必是在侯府又挨了打,心中更是又气又无力。 女儿嫁到人家家里便是泼出去的水,何况当初沈歆瑶怎么嫁到侯府去的,大家都心知肚明,他总不好为了一个庶女去和承荣侯府扯破了脸皮,在揪出当年的丑事来闹得沸沸扬扬。 事实上,沈歆瑶如今挨的打里,寇氏怎么也要占上一半的功劳。 一连几日,因为忙于江落雪的事,寇氏抽不出时间来再见承荣侯郑经略。 食髓知味的郑经略百爪挠心间,便想到了利用去请沈歆瑶的机会见寇氏的主意。 于是,经不住他三言两语的一阵冷话,郑君牧便再度将一肚子火撒在了沈歆瑶的身上,直打得沈歆瑶吃受不住,再度跑回了沈家。 “这段日子,辛苦你了。” 沈志彬难得带着心疼和内疚的语气同沈若初说道。 沈若初扶起沈志彬,在他身后垫上一个软枕,这才把药端过来递给了他。 “若初所做的一切都是遵从本心的分内之事,并没有额外多做什么,父亲也无需太过在意。” 沈若初的语气并不冷淡,却也没有过多的情感。 那个将他送的泣玉视若珍宝的小小姑娘,早已经长大了。 而她对他的那点期待和依赖,也已经在日复一日的落空失望中被消磨得差不多了。 “若初,你心里是不是很怨我?” 尽管知道自己对不住沈若初,但沈志彬从未这么直白地面对过这个问题。 他甚至一度以为,自己愿意对沈若初和颜悦色,愿意偶尔帮着她训斥一番寇氏,甚至愿意让她跟着寇氏学习掌理沈府的中馈,就已经是在做出补偿并且能够心安了。 直到他发现,当自己单独面对沈若初,尤其是当沈若初还愿意“不计前嫌”地照顾他时,他却做不到心安理得地接受她的“孝心”,他才意识到,自己对她的愧疚从未减轻过。 原本起身要去为沈志彬拿蜜饯的沈若初顿住了。 第一百八十一章 孩子没了 此时的寇氏,还在江落雪的院内守着她。 江落雪腹中的胎儿作为眼下最大的隐患自然是越快解决越好,因此她一回来,寇氏便着人去外面秘密买药去了。 崔嬷嬷的娘家侄子跑到外县去买回来的下胎药使得江落雪疼得死去活来,足足在床上打了一日一夜的滚儿,那团血肉才从她身体里剥落下来。 胎落时江落雪整个人也虚脱晕死了过去。 寇氏在院中照顾着江落雪,自是无暇出门,更不知外面已经传得满天飞的消息足以令江落雪再死一回。 寇氏听闻沈志彬晕过去时心头也是一惊,但恰在此时江落雪于昏沉之中醒了过来。 看着江落雪秀眉紧蹙眸间含泪蜷着身子痛苦呻吟的模样,寇氏终于还是在匆匆看了沈志彬一眼待沈若初赶过去之后便折了回来。 “雪儿,你怎么样了?” 江落雪苍白着脸,狠狠瞪了一眼站在寇氏身后的崔嬷嬷。 “这些个贱皮子都是怎么干活的,你给了那么多银子,就买回来这么一副东西?这药分明是想要活活疼死我!” 崔嬷嬷脸色都变了。 “小姐,这话可不能这么说啊。我那侄儿问了,是人大夫说,若是药力太小的话,孩子去不干净的话会很危险,到时候还得要...” “住口!” 寇氏心疼自己的女儿,又不愿再听到崔嬷嬷提及孩子的事,故而十分少有地对崔嬷嬷冷了脸。 崔嬷嬷一愣,还想再说什么,却只是难堪地应了一声,闷闷地垂下了头。 “雪儿,你感觉怎么样了?” 寇氏在扶起江落雪并喂她喝完一碗大补的参鸡汤后,小心问道。 江落雪没有说话。 寇氏又道:“你父亲他方才不知怎么回事,也晕过去了,你若是没事了,我就先去看看他。” 江落雪嘴角划出一抹讥讽的笑。 “他何时承认过是我父亲了,母亲只管去就是了,我眼下这一时半会儿的又死不了。” 寇氏听出她话里的不满,却实在没有心思和她多说。 沈志彬一时之间不能接受嫡子变嫡女的现实,虽然让江落雪住进了沈家,也按照嫡小姐的身份给了她该有的待遇,却一直不肯将江落雪的身份过了明路,逢年过节祭拜祖宗时,还是不让她进沈府的祠堂,却差人去请已离府独居的沈景煦回啦祭拜。 江落雪对此心中不满也属正常,可寇氏尽管理解她的不满,却也不能就此对沈志彬不闻不问。 她毕竟和沈志彬多年夫妻,要说完全不担心他也不现实。 更何况,眼下江落雪和江家那边几乎断绝了所有联系,她的婚事也还没个着落,自己的娘家也帮衬不上什么,她一个内宅妇人能够依靠的人,就只有沈志彬了。 倘若沈志彬在这个时候出了什么事,日后江落雪的婚事定然会受到影响不说,她锦衣玉食荣华富贵的日子怕也就到头了。 这叫她怎么能不惊慌? 此刻,寇氏看着一脸无所谓模样的江落雪,不由得感到心中有些凉意。 虽说沈志彬眼下还没认她,可她却知道沈志彬就是自己的亲生父亲。 如今沈志彬骤然病倒,她竟是一点也不在意吗? 那若是自己... 但寇氏随即便迅速否定了自己的臆想。 这怎么能是一样的呢? 她是雪儿的亲生母亲,而且对雪儿又如此关怀疼爱,雪儿自是不会这般对她的。 “你们好好照顾小姐,我去看看老爷。” 说罢,寇氏刻意忽略掉江落雪怨愤的目光,匆匆去了。 走到沈志彬门前的时候,她听到了二人对话的声音。 “父亲言重了,父亲对若初的教导和关怀历历在目,若初怎会有怨?” 听到沈志彬醒来,寇氏心头一喜,正要推门进去,却听到沈志彬提起自己。 “那你母亲呢。你也不怨她吗?” 寇氏伸出去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没来由的,她想听一听沈若初对她的态度。 沈若初似乎没有料到沈志彬会突然问起这个,她愣了一下,才接过沈志彬手中的药碗,道:“我如今也不怨她了。” 沈若初说的是实话。 重生之后,她也曾有过委屈和幽怨,可后来却想明白了。 父母子女之间也是要讲究缘分的。 无论如何,他们生养自己一场,这就是恩情。 尽管寇氏没有给自己多少慈爱,却也并不算苛待了自己。 比起那些食不果腹衣不蔽体或者父母动辄打骂的孩子来说,她已经足够幸福了。 其余的东西,只要她不再抱有希望,自然也就不会失望了。 “你不怨她?”沈志彬听起来有些意外。 沈若初拿了蜜饯递给沈志彬。 “为何要怨?”沈若初看起来十分真诚,“她怀胎十月生下了我,我见过妇人有孕的模样,只是一观之下都觉辛苦,何况日日经历?因为生我时她伤了身子,对我不喜也无可厚非,何况她虽不喜我,却也没苛待了我,我唯一不能释怀也不解的是她当初在饮食中下那样的药给我,但如今也不愿去想原因了,只当是还了她生我一场的苦楚便罢。归根到底,只能说我们没有母女情深的缘分而已。好在我还有祖母和哥哥,已经比很多人幸运得多了。” 寇氏心头翻过一层浪。 自己那样对她,她却说“不怨”。 不怨,或许也是从此之后,再不放在心上了吧。 寇氏的眼前忽然浮现出沈若初第一次会蹒跚走路的时候,她从花园中经过,沈若初看见她,一面口齿不清楚地叫着“母亲”一面向她走来,却一个踉跄摔了一跤。 孔妈妈跟在沈若初身后想要抱起她,可沈若初的一双眼睛却只盯着她哭,手也冲着她张开着。 寇氏向前迈了一步,却又迅疾回头,匆匆走开了。 似乎从那之后,沈若初便再也没有那样直白地渴求她的亲密接触了。 寇氏退后了两步,平复了一下心绪之后,刚要再次抬手推门,却听到外面有丫鬟匆匆赶来。 “老爷,不好了,大小姐她滑胎了!” 第一百八十二章 又没了一个孩子 那丫鬟经过寇氏身旁时,匆匆对她行了一礼之后,便在获准之后进了沈志彬的房间。 寇氏心头也是一惊,跟着走了进去。 那下人说的,是谁? 该不会是有人知道了雪儿的事吧。 “你刚才说什么,谁出事了?” 沈志彬听得不是十分真切,甚至有一会儿他也不知道这个下人口中的“大小姐”指的究竟是沈歆瑶还是江落雪了。 下人没有明白沈志彬的疑惑,又道:“是大小姐,她今日从侯府回来之后身子便一直不大舒服,方才忽然流了许多血,尹姨娘命人去请了大夫一看,才知她早已有孕在身,但今日...滑胎了!” 这真可谓是祸不单行了,沈志彬只觉得两眼发黑,险些没再晕过去。 沈若初也十分震惊。 沈歆瑶有了身孕的事,沈家人都还不知道,知道的时候,竟然已经滑胎了? 寇氏心中也开始有些忐忑起来。 事实上,到了后来,沈歆瑶每次挨了打跑回沈家后,侯爷都会来叫她,寇氏已经隐约觉得有些不对了。 寻常人家夫妻打打闹闹的,都怕外人知晓,哪有如郑君牧这般回回都将人打回娘家的? 直至后来郑经略借此常来看她,她才明白,这位侯爷在这方面没少出力。 寇氏不仅不替沈歆瑶心疼,还隐约间有些自得。 自古以来妻妾能够真正相处融洽的有几个? 尹姨娘也就是有了沈歆瑶之后老实了下来,当初刚进门的时候还不是一心想引诱沈志彬宠妾灭妻? 郑经略这般,为了见她而不惜让自己的儿子夫妻不睦,也算是给她出了一口气,寇氏心中自然更对他满意。 可现如今,沈歆瑶竟然忽然滑了胎,这会不会是郑君牧下手太狠所致? 若真是这样,那这孩子岂不是也算是她间接害死的? 沈志彬还下不了床,寇氏便以主母的身份赶去了听雨轩,沈若初也一并去了。 一进院子,沈若初便听到尹姨娘的哭声。 “那个天杀的,竟然把你打成这样,这可是你们的第一个孩子啊!” 寇氏叫人进去通传,二人就站在院子里等着。 有下人陆续端出了水盆,里面的热水中隐隐有些发红,想来是为沈歆瑶擦洗身体所致。 寇氏别过头去不敢看这些。 沈若初心中也有些郁郁。 虽说沈歆瑶和她不对付,但这个孩子毕竟是无辜的,他都还没来得及到这世上看一眼,就这么没了。 听闻下人通传,尹姨娘的哭声戛然而止。 片刻,她的身影便出现在门口,来迎接寇氏了。 沈若初看到她的眼眶还有些发红,却不得不强打着精神对寇氏行礼,心中再次唏嘘起来。 几人走进屋内,看到脸色白得像纸一样的沈歆瑶躺在被子中,即使隔着被子也能看得出来她如今的形销骨立。 也不知是不愿面对这些人,还是真的累了,沈歆瑶的眼睛一直是闭着的。 寇氏落座之后,便关怀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歆瑶是何时怀上了孩子的,好端端的怎会就滑了胎呢?” 尹姨娘眼圈又红了红,忍住哽咽,道:“这孩子自嫁入侯府之后,过的哪里是人的日子?那侯府世子简直...” 顿了顿,或许是想到郑君牧终究还是沈歆瑶的夫婿,是沈府的姑爷,她没再把这句话说下去。 “自嫁过去之后,歆瑶的身子就一直不大好,月信也是不大规律了,也是她心大,自己怀了快两个月的身孕了竟然还不知道!” “今日不知世子在哪儿受了腌臜气,一回到家就开始对着歆瑶吹胡子瞪眼,歆瑶不过是辩解了两句,他便大打出手,歆瑶受不过便回来了,谁知刚到没一会儿就开始腹痛难忍,再后来就...” 尹姨娘说不下去了,拿帕子掩了口轻声啜泣起来。 沈若初再次将目光投向了躺在床上的沈歆瑶。 只见她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双眼,静静地听着尹姨娘的讲述,看向上方的目光却是空洞的。 看不出她在想什么。 寇氏叹了一口气,忿忿道:“这个姑爷也太不像话了,他如此对歆瑶,咱们沈府定是要为她做主的!” 尹姨娘感激地看向她。 寇氏又道:“这次就让歆瑶在沈府多住几日,一定要让姑爷来给歆瑶赔了不是才行!到时候,我和老爷一定会好好数落他一顿!” 尹姨娘的目光暗下来。 她一直都知道,自己的女儿是个庶女,比不得嫡女一般金贵。 可出了这么大的事,在寇氏口中也只是“数落”郑君牧一番,就算替沈歆瑶出了气了。 她一直以为,自有了沈歆瑶之后,自己心甘情愿伏低做小,便真能换来寇氏对自己女儿的几分真心关照了。 原来不过是她的自以为是。 沈若初心中也不由多了几分讥诮。 这就是她为沈歆瑶的“做主”? 倘若换了是江落雪,她可还会是这个“做主”法? 可眼下,似乎也没有她能开口的立场。 沈歆瑶仍然没什么反应,呆呆地直视着自己的正上方。 “夫人,您……能不能求求老爷,让他出面,到侯府去一趟,为歆瑶撑撑腰?” 尹姨娘再三鼓起勇气,中午开口对寇氏说道。 寇氏似乎没想到尹姨娘会有这样“得寸进尺”的要求,不禁沉了脸,对尹姨娘道:“我一向知你善解人意,老爷也常常夸你最是体贴不过,今日怎的这般没有轻重?今日老爷骤然晕厥你不是不知,眼下他还卧病在床,你不以老爷身体为重,不在他病床前照料伺候,却还提出这般要求,你心里可还有老爷,有沈府?还是说,你如今就认为自己也是这府里的半个主人,连老爷的主都做得了了?” 尹姨娘脸色一变,连忙站起身来。 “不,不是,妾身绝无此意,妾身只是不想再让歆瑶受苦了,想着谁能为她说说话,总能让世子心头有几分忌惮,日后也对歆瑶好一些……” 寇氏冷笑一声,“你这是觉得我这个嫡母做得不好,没有替大小姐说话了。” 尹姨娘越发慌乱:“妾不是那个意思,夫人……” “都别说了!” 一直躺在床上的沈歆瑶忽然转过了头,看着正在争执的二人,目光中满是疲惫。 “我要离开侯府!” 第一百八十三章 错在这世道 沈歆瑶的话让屋内一下子静了下来。 就连寇氏,也忘了要追究沈歆瑶方才毫无规矩礼数的呵斥。 尹姨娘快步走到沈歆瑶的床边。 “歆瑶,你说什么?” 沈歆瑶的话太过于大胆,故而尹姨娘一时之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 沈歆瑶将目光对焦到尹姨娘的脸上。 这是一张尽管风韵犹存但却写满了逆来顺受的脸。 她的姨娘,为了她,小心了一辈子,忍了一辈子,不想到头来,她还是没能够如姨娘所愿,活得美满幸福。 “我说,我要离开侯府,不再和郑君牧生活下去了。” “住口!” 寇氏一脸怒容,也起身走到了沈歆瑶的床前。 “你如今已嫁做人妇,怎么能轻易说出离开婆家这样的话?怎么,你是打算让姑爷休了你吗?这话你也就是在房里说说,若是传到了外头,没的让人以为这就是我们沈府的家教,以为咱们沈府的姑娘都是这般任性的!” 沈歆瑶看向寇氏,似乎有无数的话想要反驳她,可她的目光变换了几次之后,终于还是败下阵来,移开了目光。 连声音也软了下来。 “我不想被休,可也不想再回去了。那个侯府就像是一只吃人的巨兽,我真的不想再回去了……” 说到最后,她的声音里,已经带上了哭腔。 “你想要和离,对吗?”沈若初终于还是没忍住,也站了起来。 沈歆瑶似乎是这时候才发现这屋里还有一个沈若初一般,惊了一下,却又很快点了点头。 “对,我就是想和离!” 寇氏像是听到什么了不得的消息一样,先是警告性地看了沈若初一眼,又转向了沈歆瑶。 “歆瑶,我就念在你今日出了这样的事心情悲痛上,这些话可以暂时不向你父亲禀报。你方才的话有多荒唐,你自己好好想一想。别说是你,即便是门楣还要高出沈家的正当嫡女,自古以来有几个能够与男人和离的?你当初怎么嫁入侯府的你自己该还记得,如今别说和离,就是姑爷真要休弃于你,你也只能是求着与他和好而已。” 沈歆瑶呆呆地听着这些话,脸上的表情从激动到失望再到重归沈若初进来时,最初看到的木然。 寇氏见沈歆瑶不接话,尹姨娘的脸色也不好看,知道自己再待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便看了沈若初一眼,起身走了。 尹姨娘本以为沈若初会跟着离去,沈若初却同她道:“尹姨娘,我同姐姐说会儿话,您歇会儿去吧。” 尹姨娘看出沈若初是想同沈歆瑶说说话,于是点点头,道:“我再去看看老爷。” 屋子里只剩下沈若初和沈歆瑶后,沈歆瑶苦笑了一下,对沈若初道:“看见我现在这副模样,你一定觉得,都是我的报应吧?” 若是她当初没有伙同江落雪一同设计沈若初,也不会被沈若初将计就计,设立她和郑君牧发生了那样的事。 若是她后来打听到郑君牧的为人后果断逃婚,而没有听信江落雪的话,自己又贪图侯府的高门富贵,也不会一步步踏进这个火坑里来。 这一切说是报应倒是一点也没错。 沈若初面上冷冷的,对于这个不顾念手足之情而一心想要设计她的姐姐她实在给不了什么好脸色。 她回门那日自己对她说的那番话已经算是仁至义尽的提醒了,但沈歆瑶似乎后来与江落雪之间仍旧偶有往来,既然她并不相信自己,她自然也不愿再多说什么。 “你说得对,今日这一切的确算作是你的报应。若你没做那些恶事,也就不会有今日这般恶果。” 说着,她话锋一转。 “但我今日,对看你这风水轮流转的笑话一点兴趣也没有。” 沈若初看着沈歆瑶惨白惨白的脸,声音还是柔和了一些。 “你能想到并敢提出要离开侯府,能舍得放下侯府少主母的位子,已经令我刮目相看了。若是你自己愿意自救,早晚有一日,你能改变眼下这样的处境的。” 沈歆瑶苦笑了一下。 这次的笑并没有包含敌意或是讽刺。 “改变?怎么改变?夫人说得对,我这样的身份,能够嫁进侯府已经是我的造化了。在沈家我是庶女,在侯府我就如同一个妾一般没有地位,拿什么去谈和离?” 在这个朝代,一个女子想要同男人和离,那是需要一整个母家家族的势力来与男方家对抗谈判,绝不是能由女子自行决定的。 可谁又会去为了沈歆瑶出面呢? 不客气地说,即便沈歆瑶被郑君牧“失手”打死,怕只要侯府上门赔罪一番,此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且不论沈歆瑶还只是个庶女,即便是沈若初日后成婚出了什么问题,沈志彬也不会为了她同朝堂同僚公然撕破脸皮闹出偌大的阵仗来只为将人接回去。 故而,听了沈歆瑶的话,沈若初竟忽然升出了一种兔死狐悲之感。 “你不一样。” 沈歆瑶并不认为沈若初可以完全体会自己的处境。 “即便父亲也不会为你与旁人闹翻,但他总还是会愿意为了你去理论一番的。毕竟,你是嫡女,你日后也代表着沈家的脸面,你被欺负了,也就是沈家被踩在了脚下。” 说着,沈歆瑶自嘲一笑。 “你看,同样是沈家的女儿,就因为我们不是同一个肚子里爬出来的,这一辈子就永远不可能平等。你说,这世上为何要有嫡庶之分呢?就连我如今是个平妻了,日后侯府也还要以那个将会迎进门的女人为主,为何我就不能做个正妻呢?” “岂止是不该有嫡庶之分?” 沈若初也有些出神。 “若是这世间的夫妻都能彼此忠贞白首一心,男子不可三妻四妾只能专注一人,还哪里来的这许多高门大院里的争斗角逐?若是女子都有了自强自立的本事,男子若不能全心以对便宁可不嫁,又哪里来的这么多夫纲夫权?” 沈歆瑶不可思议地看向沈若初。 尽管她也曾经幻想过自己能成为夫君的唯一,却从不敢真正抱有这样的奢望。 这世道就是如此,女子需得从一而终,而男人就可以三妻四妾,莫非她还能掀了这世道不成? 第一百八十四章 愿得一心人 嫁给郑君牧之后,沈歆瑶想到最远的也就是做个侯府世子的正妻,却从不敢做郑君牧能够不纳妾不养外室,一生一世只与她白首偕老这样荒谬的梦。 此刻,听沈若初说出这样的话,她忽然发现,自己似乎从未真正了解过这个妹妹。 她一直以为,她所做的一切不过就是为了给自己挣个好名声,日后好嫁入高门去。 可今日她却似乎才发现,自己将沈若初看低了。 可她也没有过多的心思放在沈若初身上,眼下的她已经是个自身难保的了。 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之后,沈歆瑶不再说话了。 这时知秋走进来,手中拎着包好的几包药。 “这是知秋让回春堂的大夫给你开的几副药,对你小产之后身子恢复有好处的。你若是放心不过,扔了便是了。” 沈若初将药放在床头,起身准备离开。 沈歆瑶看着她的背影,终于声音晦涩地开口道:“你为什么还要帮我?还有,若是你这辈子遇不到你所说的一心人呢,难道就不嫁了?” 沈若初回头笑了笑,只回答了她一个问题。 “就当是为了尹姨娘吧,我小的时候,她给我做过不少好吃的。” 总不能说,是自己内心太过贫瘠,终究还是渴望一丝亲情的吧,哪怕这亲情是需要由她来给予。 她并没有那么宽容,可以不计较此前的一切。 故而,方才寇氏在的时候,尹姨娘与她因为沈歆瑶的事而争执,她明明也是可以上前去帮着尹姨娘说几句话的,因为她也清楚,尹姨娘的要求并不过分。 可她没有。 要为了替沈歆瑶出头而再度与寇氏杠上,她并不认为沈歆瑶值得。 只是,沈歆瑶虽曾因嫉妒和轻信江落雪而试图设计过她,但一来她并没有成功反而偷鸡不成蚀了把米,二来归根到底她不过是因为不甘心而已又没什么脑子才会把江落雪的话奉为圭臬。 况且如今她已经这么惨了,也算得到了应有的报应,沈若初也实在懒得落井下石。 举手之劳的事而已,就当做是买了自己一个心安。 等回到隐月阁,沈若初才知道,沈府今日已经乱作一团了。 原来,寇氏刚一回到沈志彬的院子,便被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通。 她这才知道,沈志彬今日晕倒竟是因为知道了江落雪的事。 不仅仅是沈志彬知道了,眼下怕是整个安京城都知道了。 寇氏没想到自己费尽心思想要遮掩的事竟然会一夜之间传遍了全城,当即便崩溃了。 一想到江落雪此后便清誉尽失声名狼藉,寇氏便觉得自己的整个人生已经是暗无天日毫无指望了。 她再也顾不得什么端庄持重主母形象,更忘了沈志彬此刻正在暴怒之中,便歇斯底里地上前,扯着沈志彬求他即刻将江落雪认回沈家,好给她最后一条生路。 怒不可遏的沈志彬原本就因为寇氏整件事都瞒着自己而对她厌憎至极,不想她竟还敢对自己提这样的要求,当下气得失去了理智,猛然将寇氏的手一甩,推开了她。 却不想,这一下却将寇氏推得倒退了两步站不稳摔在了地上。 沈志彬看到寇氏跌倒起先还有些没消气,直到看见她头下面流出的血才慌了神。 下人冲进来,七手八脚地将寇氏抬到床上,又匆匆跑去找大夫,一些懂医的嬷嬷则围拢过去先替寇氏止血。 寇氏借此机会更是再也顾不得维持自己的威严形象,嚎啕痛哭起来。 原本寇氏的心腹都在江落雪的院子里照顾着她,此刻听闻自己主子出了事自然一个个都跑了过来。 江落雪院子里的人都还不知道江落雪究竟出了什么事怎么会忽然就躺在病床上了,照顾起来也就很难合意,江落雪时不时地都要发一阵子火无名,下人们个个胆战心惊。 尹姨娘院子里同样也有个刚小产过的大小姐,下人们自然也不敢掉以轻心,又因为她这孩子是生生被姑爷打掉的,心情就更加阴郁难平,尹姨娘屋子里的茶碗已然换了一轮了。 整个沈府如今就像是一锅投入了石灰粉和老鼠屎的粥,既滚得热火朝天乱七八糟又臭不可闻令人避而远之。 唯一的一处清净地,便只有沈老夫人那里了。 沈老夫人自中秋之后,便时常精力不济,对各院下了无需再去请安的令,一日倒有大半日都是在睡着的。 沈若初让知秋去看过几次,知秋确认沈老夫人并非遭了算计中毒之后,也得出了另一个结论。 沈老夫人如今已然到了将近油尽灯枯的时候了。 沈若初从最初的难以接受,到了如今,已经可以平静地去面对这个事实了。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时常去陪伴她一阵,承欢膝下罢了。 但她今日过去的时候,老夫人却已经睡下了。 沈若初不愿打扰,便退了出来,乘了辆马车去寻沈景煦了。 自高中游街之后,沈景煦便入了翰林院,尽管才官居七品,但谁都知道翰林院和内阁的关系有多紧密,可以说,入了翰林院,便等同于一只脚已经踏进了内阁中,这其中的分量不言而喻。 而沈景煦,也自此一跃而成了安京最为炙手可热的青年才俊之一。 沈景煦并没有改姓,却也没有再回沈府。 他以沈家嫡子的身份,在外购置了一间宅子,独自居住。 原本是要租赁的,江家人听说之后,直接将房契送到了他的手上,都闹到了几乎要翻脸的程度,沈景煦才收了下来。 沈若初之前来过这宅子几次,宅子的下人是认得她的,故而尽管沈景煦不在,也还是好生招待了她,让她进宅等着。 不得不说,江家大哥江寻夜是有些眼光的,他挑的这处宅子无论是位置大小还是格局构造,都算得上是十分上乘了,可见对于沈景煦这个异姓亲兄弟,他还是很用心的。 徜徉在这座冬日也有万紫千红的花园里,沈若初由衷地替沈景煦感到欣慰。 他这十多年来的寒窗苦读,总算是没有白费。 命运藏在某个转角处给了他重重一击,可下一个拐角,却又有别的惊喜等着他。 江家的人,尽管与他相处得并不算多,可沈若初也能看得出来,他们是真的很在意这个离家多年的孩子。 如今业已立,哥哥也到了成家的年纪了,不知哪家的姑娘这么幸运,能够得这么一位谦谦如玉的陌上公子为伴? 正想着,沈若初便听到了沈景煦回来的声音。 不仅是他,还有一个女子的声音。 第一八五章 我拿你当闺蜜,你却想当我嫂子 沈若初听到声音时,就感觉十分熟悉。 但她有些不敢相信。 直到转过头去,看到沈景煦和陆晚走在一起时,她才确认了自己方才没有听错。 此时的沈若初比当初见到陆晏和温念璃走在一起还要震惊。 温念璃虽说年纪小,但也已长成了一个娇艳动人的姑娘,且她性情活泼直爽,很容易感染身边的人。 陆晏会对她心动也很正常。 且陆晏大部分时间都生活在宫外,也有时间与温念璃相处。 可陆晚不一样。 她是公主,又常年生活在宫中,偶尔出宫时也大抵有宫人随从,哪里有机会和哥哥相处的? 沈景煦见到沈若初有些意外,但随即便十分坦然地陪着陆晚走到了沈若初的面前。 “若初,你怎么来了?” 沈若初尴尬笑笑,“今日家中有些嘈杂,我便来哥哥这里躲个清静。公主,你们...” 陆晚笑得有几分羞涩。 沈景煦道:“公主乃是翰林院方院首的门生,今日方院首不在,公主有些诗书上的问题想与我探讨一番,我便邀公主来了,正好你也在,可以陪陪公主。” 看着二人面上掩饰不及的喜悦与尴尬,沈若初总觉得沈景煦这解释有些欲盖弥彰。 趁着沈景煦去吩咐下人煮茶待客,沈若初悄眼看向陆晚。 “公主,你不会真是方院首的门生,来和我哥哥探讨学术而已吧?” 察觉到沈若初的揶揄,陆晚嗔娇地用肘轻撞了沈若初一下。 之后忽然得意地笑起来。 “我的确是方院首的弟子,但这也是在他去了翰林院之后才发生的事。” 沈若初听懂了,她的意思是说,她去翰林院,是为了沈景煦? “你对我哥哥...你们...” 沈若初又是惊讶又有些欢喜,忽然想起上次在隐月阁时,陆晚提及哥哥时,目光中划过的异样的光。 那时候,沈若初只以为她是在为自己错失了皇帝的封赏而惋惜,如今想来,怕是那时她心里已有了哥哥。 可,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蓦地,更早的一幕划入她脑海。 那是在她生辰的时候,陆逾白出面替她组织了一场宴会。 那是陆晚第一次见到沈景煦。 沈景煦那时已然在春试中崭露头角,赢得了不少人的关注。 想必是陆晚在那个时候,就对她这个既有学识又有品貌的哥哥留意了。 如此看来,他二人若真能终成眷属倒也算是美事一桩了。 一想到自己不久之前还在为哥哥的终身大事思虑,此刻这问题便已迎刃而解,沈若初眼中就绷不住笑意。 “公主你这事做得可不大厚道啊!” 她幽怨地看向陆晚。 陆晚一愣,忙问道:“什么意思,我怎么了?” 她以为,自己此前没有告诉沈若初她的心事,所以她生气了。 沈若初仍旧目光幽幽。 “我把公主当做之交好友,公主却只想做我嫂子,这岂非是不厚道?” 陆晚面红耳赤了起来,急忙解释道:“不是这样的,若初,我不是只想...我也把你当成至交好友的!” 沈若初看着陆晚紧张的模样,再也忍不住,忽然笑了出来。 陆晚直到这个时候才意识到,沈若初是在戏弄她。 也意识到自己方才说了什么,刷地一下,闹了个大红脸。 沈若初促狭地看着她:“你刚才自己承认了,不是只想...想什么?” 陆晚又羞又恼,作势要来挠沈若初,二人笑着闹作一团。 沈景煦返回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明媚和煦的画面。 他站在原地,宠溺而满足地笑起来。 如今这样的生活,早已将他此前遭遇的打击和伤痕填平。 他虽与江家没办法做到十分亲近,但毕竟有割舍不断的血脉亲情,江家对他又含了一份愧意,故而处处为他思虑周全,江夫人更是对他极尽关怀,让他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做母亲的温暖。 虽说沈府后来对他算是凉薄,但毕竟他养在沈府这么多年也算是锦衣玉食,寇氏和沈志彬更是将能给的最好一切都给了他。 这也是他至今没有改回江姓的缘故。 真正春风得意之后的人,便很容易轻易原谅他人。 沈景煦很清楚沈志彬对于子嗣的执着,江家又并不要求他复姓,故而沈景煦也便留作此姓权当报答了。 在沈景煦的宅院里一直逗留到日近黄昏,沈若初才乘了马车和陆晚一道离开。 一想到陆晚日后很可能便成为了她的嫂子,沈若初便替沈景煦开心。 开心之余,又隐隐有些失落和迷茫起来。 哥哥的未来已然看得出端倪了,可她的未来会是如何,她却是半分也猜测不到。 刚刚重生的时候,她下定决心要报复前世害过她的人。 可和江落雪斗智斗勇了那么多个回合,也算计惩治了郑君牧多次,她却不知道该不该要继续下去了。 忽然之间就觉得有些疲惫。 想到此前她和沈歆瑶的对话。 沈歆瑶问她,“若是你遇不到那个一心人呢?” 是啊,在这样的一个世道,真会有那么一个人,愿意为了她,甘愿放弃弱水三千? 若是没有,她真要一世孤老? 尽管如今的她已不再对任何异性抱有期望,更对情爱之事毫无向往。 可她若终身不嫁,只怕要有更多的人更多的俗世条规会来为难于她吧? 身在这世道,一个女子,纵然是有再多的成就,也只能是“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她若真的终身不嫁,哪怕是不花不用沈府的一分一文,哪怕依靠着自己完全可以养活自己,也少不了要为外人议论指戳的吧。 况且,即便真的可以,她也实在不愿在沈府那样的一个“家”待一辈子。 既斗不过这世道,又不愿将就一世,这样的人生合该艰难。 只是,这世上真有那么一个让她“不将就”的人吗? 这个问题,沈若初没有时间再细想下去。 因为,她刚一回到沈府,便见惜夏急匆匆地迎了上来,面色十分难看。 “小姐,孔妈妈家里出事了,她儿子被人活活打死了,孔妈妈承受不住这噩耗,现下晕了过去。” 第一百八十六章 白发人送黑发人 沈若初大惊。 今日这沈府之中的确出了许多事,可哪一件也不及此刻这件更令她难以置信和接受。 孔妈妈早年丧夫,育有一儿一女,女儿大她几个月,儿子大她四五岁,前一阵子还听孔妈妈说儿子快要成婚了,提起来眼角眉梢都是喜色。 沈若初连贺礼和贺银都准备好了。 怎么回好端端的,突然人就被打死了呢? “到底怎么回事?谁干的。人抓到没有?” 沈若初一面急匆匆往隐月阁赶,一面问惜夏。 孔妈妈从她出生便带着她,哺育她,处处为她思虑,连自己的一双儿女都极少关心。 之于她也是亲人一般的存在。她的儿子出了事,沈若初必定是要过问的。 可惜夏一时也说不清楚究竟怎么回事。 等到回到隐月阁时,孔妈妈已经从巨大惊痛打击下的晕厥中醒过来了。 见到沈若初,她连话都说不出来,只能一个劲地流眼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向沈若初告假要回家。 沈若初自然不能让她就这样回去。 她让惜夏去通知前院套好马车,打算自己陪着孔妈妈去一趟。 走的时候,沈若初带上了知秋,又用玉笛唤来了阿斯尔。 孔妈妈的儿子既死于非命,其中难免和什么人有瓜葛纠纷,万一起了冲突,有阿斯尔在总能保得万全。 孔妈妈家住在安京城外一个郊县。 院子是新翻盖的,看得出来,沈若初这两年给孔妈妈的银子,她都拿了回来,这本该是迎娶新妇用的新房吧。 沈若初看着那与周围略显简陋陈旧的民宅有些格格不入的宅院,心中愈发酸楚。 在来的路上,她已经得知,孔妈妈直至此时对于事情的前因后果也还一无所知。 是巷子的一个街坊今早在巷口发现了倒在血泊中的人,报了官之后,又打听了好一阵才找到沈家,通知了孔妈妈。 官府的人还在院子里,沈若初和知秋扶着已然抬不起双腿的孔妈妈进到院里,便看见一具被盖着白布的尸体,正静静地停在院子里。 孔妈妈一眼看到那白布下隐隐渗出的血迹便已两眼发黑,待仵作掀开白布后,只看了那尸体一眼,便悲号了一声“我的儿啊”再度晕了过去。 围拢在院里的人帮着将孔妈妈抬进了屋中。 看孔妈妈这样,沈若初知道她也没办法应对官府的询问了,便自行走到了看上去为首的衙役面前,问起了情况。 知秋也适时地在这时候上前,送上了给几人的“茶水钱”。 几名衙役原本并未太将此案放在心上,认为左不过是几个泼皮闹事争执错手打死了人而已,也没真打算下大力气去查这案子。 但此时眼见沈若初衣着华贵气度不俗,手底下的丫鬟一出手又这么大方,便知她定非寻常人家的小姐,当下态度也肃谨了一些。 “仵作验过尸了,说是这人尸体上多处骨折以及挫伤,符合被殴打致死的特征,致命原因应是心口处被人重击以致心跳骤停。想来是这死者与什么人发生了争执导致肢体冲突,小姐可知这死者平日里性情如何或者曾与何人结怨?” 沈若初自是不知的。 可不知为何,她总觉得,此事并非如同衙役说得那么简单。 见一时半会儿问不出什么,衙役对视一眼后,便先告辞离开了。 仵作让人来抬走尸体时,被沈若初拦了下来。 “自古白发人送黑发人都是最为悲痛惨烈之事,还请几位看在其母年迈的份上,能给她片刻与亡者告别的时间,让她再看一看自己的孩子。” 说着,沈若初将一张银票塞进了仵作的手中。 仵作犹豫地朝里看看,最终点了点头,道:“这尸首不能久留于此,我们半个时辰后来抬人,届时若是那老妇尚未醒来,我们也要将人抬走了。” 半个时辰,应是足够了。 仵作带人离开后,沈若初对着知秋使了使眼色。 阿斯尔快速将门从里栓上,知秋则是在口鼻处蒙了快纱巾便再度掀开了白布,在尸体身上一寸寸探查着。 大概一炷香的时间后,知秋站起了身。 “小姐想得不错,死因果然有问题。” 沈若初心中一凛,和阿斯尔一同看向了知秋。 感受到阿斯尔的目光,知秋似乎有些不自然。 她盖上那尸身,拿下面巾,才开口道:“这尸体看起来的确像是被人打死的,但他真正的死因却是在鸠尾穴的一处针孔上。” 见沈若初不解,她又道:“鸠尾穴,位于脐上七寸处,经属任脉,系任脉之络穴。有人在他的鸠尾穴处施了针,以致他腹壁动、静脉受到冲击、及肝、胆,震动心脏,终血滞而亡。” 这穴位藏于衣内,若非有一定功力者即便人保持静止不动的状态也很难一击即中,更何况是在搏斗之中。 若是寻常的争执打斗,又怎么会是这样的死法? “如此说来,有两种可能。” 沈若初看了那尸体一眼,有些不忍。 “一是他的确与人产生了争执,并动了手,在他受伤倒地之后,那人抱着必须要他死的心思对他下了针。二是他根本就是被这针所杀,尸体上的伤痕是为了掩盖真正的死因而故意制造出来的。” 知秋点点头。 仵作先前并没有发现这个针孔,故而也不会想到人死之后击打尸体伪造伤痕的可能。 “小姐,等会儿仵作来了咱们要不要将这个发现告诉他?” 知秋问道。 沈若初迟疑了。 她初来乍到,眼下还不能确定这里的官风如何,甚至也不能确定,那仵作之前是真没发现这死因的蹊跷还是有意遮掩了过去。 倘若是后者,那岂不是有可能这县里的官府和这桩命案也有着脱不清的关系? 那她若是将这个发现说出来会不会打草惊蛇引起对方的警觉防范? 可若是不说,就意味着她必须要在没有官方援手的情况下,凭借一己之力将这个案子查出真凶? 阿斯尔身负奇冤深仇,眼下他的事都还没有头绪,她再揽下孔妈妈的这桩事,少不得还要阿斯尔出手相助,阿斯尔又会怎么想? 这时,院门外已经远远响起了仵作和随同的两名衙役的响亮说笑声。 沈若初必须要做出决定。 第一百八十七章 死得蹊跷 正在这时,阿斯尔突然开口了。 “孔妈妈待小姐如至亲,小姐若是想留下帮助孔妈妈,我也愿意尽力相助。” 沈若初诧异看他一眼,“可你的事……” “事总要一件件来,那件事并非易事也不急于一时。这天下的冤情人命弃有大小轻重之说?” 知秋没听明白二人的对话,但也大概猜到了一些,她看向阿斯尔的目光中又多了一份复杂的情绪。 阿斯尔无声地将门栓拨开了。 与此同时,仵作推门而入,见到正满面愁容从屋中迎出来的沈若初。 “人还晕着呢?”仵作朝里努努嘴。 沈若初点点头,显然因为难过而说不出话来。 知秋从沈若初身后出来,对几人行了礼道:“我家小姐今日领了各位官爷这份情,人还请抬走吧,改日等孔妈妈精神好些了,我们再带她过去义庄,届时还望各位官爷通融一二。” 仵作目光落在那块白布上,发现自己走的时候蒙上去时压出的褶皱还在。 “你们,还要不要再看看?” 仵作试探道。 沈若初别过了脸。 知秋也忙道:“不用了官爷,方才来的时候不是看过了。” 仵作笑笑,一挥手,让两名衙役抬起了尸体,一同离开了。 天色已晚,此时想要回城已是不能,沈若初便决定就在孔妈妈家中住下。 孔妈妈的女儿银翘在沈家的别院做工,平日里活少清闲,这也是沈若初给孔妈妈的一点优待。 出了这样的事,银翘那里显然还没得到信,这个家就只有孔妈妈一人了。 沈若初走进房中,看见孔妈妈不知何时已经醒了,正靠在窗边流泪。 她回过头去,对着知秋示意了一下,自己走进去陪孔妈妈说话了。 而知秋眼见这种情况,便知趣地退了出去,却不想一到院子里,就看到阿斯尔独自坐在廊下,正看向她。 看到她出来,阿斯尔愣了一下后,指了指外面。 “要不要出去走走?” 知秋顿了顿,点点头,“好。” 沈若初走到孔妈妈身旁,把知秋刚才烧好的茶倒了一杯来,端给了她。 孔妈妈接过茶,眼泪却仍是止不住。 “小姐,哪里能让你做这些……” “孔妈妈,你若是没有把我当外人,这时候就别说这些了。” 沈若初坐在孔妈妈身边,将自己的帕子递给了她。 孔妈妈没有接,只转身从一旁的床上拿起一张汗巾擦了擦脸。 “孔妈妈。如果你愿意的话,跟我说说峥哥吧。” 孔妈妈的儿子,叫杜峥。 “峥儿他从小就是个懂事的孩子,因为我是沈家的人,他跟银翘几乎都是他爹一手带大的,直到他十二岁那年他爹去世了,他便一力挑起了他和银翘的生活,靠着自己出一把子力气照顾银翘了许多年,可他却从未因此而责怪过我。” 孔妈妈是成婚有了女儿后因为家里困窘女儿出生不久又生了重病,不得已自投入了沈家做了沈若初的乳母,签了死契后卖得的银钱总算是救了银翘一命,自此之后便很少再有机会照顾自己的一双儿女了。 孔妈妈又抹了一把眼泪。 “后来小姐接回了我,又允我时常回来看看他,每次我回来,他都十分高兴。我给他银子他都不收,说是自己做工攒下了不少,足够生活了,我原本想着,等他成婚之后便把小姐给的那些银钱拿给他...” “等一下。” 沈若初打断了孔妈妈的诉说。 “你是说,你没给峥哥钱?” 孔妈妈摇了摇头,“没有,这孩子孝顺,每次给他他都不肯收,说要我多留些银钱傍身,他自己够用了。” “你可知道,峥哥是在哪里做工?” 他们一来到此处就发现孔妈妈家里的院子翻新后较周围气派了很多,这院子里里外外要全部拾掇一遍,应该需要的银子。 照孔妈妈所说,杜峥只是靠做苦力赚钱谋生的,什么样的体力活能让他赚到这么多的银两? 杜峥会惹来这场杀身之祸,会不会和他做的那份工、赚的这些银子有关? 孔妈妈迟疑了一下,摇了摇头,“他很少跟我说起这些事。” 顿了一下,她似乎想起什么,又道:“我只记得,他似乎说过,是在一位贵人家里做什么事。但究竟是什么贵人我就不知道了。” 看来,要查清杜峥的死因,就要先查明他生前究竟在做什么事了。 这事看起来还得交给阿斯尔。 而此时的阿斯尔和知秋正在这座陌生的镇子里漫无目的地漫步。 “你...之前不是说要离开了?” 见阿斯尔一直垂着头沉默着,知秋找起了话题,试图打破二人之间的尴尬。 阿斯尔似有些猝不及防,点头道:“是,是的,原本是要走的,如今又出了些事,一时走不了了。” 见阿斯尔并没有要同自己细说下去的意思,知秋不禁有些失落。 却很快释然道:“也好,小姐待人这么好,你若是换了去处,也很难找到小姐这么好的主子了。” 阿斯尔落后了两步,闻言抬起了头看了看知秋,也跟着附和起来,“你说得对。” 又是一阵沉默。 知秋忽然有些烦躁起来,转身往回走去。 “你怎么了?” 阿斯尔似乎搞不明白状况,愕然地看着知秋。 知秋漠然道:“夜深了,我该回去服侍小姐休息了。” 阿斯尔嘴唇张了张,想要说什么,却终究没有开口。 二人原本就在孔妈妈家附近转,此刻加快了脚步往回走,不多时便走到了巷子口。 知秋正走着,忽然被阿斯尔一把拉了回去捂住了嘴巴。 她瞪大了眼睛,不明白阿斯尔想干什么,却看到他凑近的一双黑得妖冶的眼睛。 慌乱无措间,她听到他压低的声音。 “别出声,这里藏了人!” 知秋大惊,这才发觉自己被阿斯尔拉到了巷子拐角处的角落里。 她点了点头,阿斯尔放下了手。 阿斯尔说的人,知秋没看到,也听不到别的动静。 可却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相信他。 尽管不懂武,但知秋也知道,有些练家子是可以做到隐匿自身,哪怕呼吸声都可以做到极其轻微不易察觉的。 只有比他们修为高的人,才能发现他们。 这些人,躲在孔妈妈家的周围,是想做什么? 第一百八十八章 凶手抓到了 一静下来,知秋竟然也能够听到那躲在暗处的人的动静了。 从偶尔传来的脚步声判断,来的应该不止一人。 莫非这些人,与杜峥的被害有关? 这些人发现小姐陪着孔妈妈回来了,担心他们发现什么,所以打算对他们不利? 可方才孔妈妈家里就只有她和小姐二人,这些人该不会已经进去过了吧。 一想到这里,知秋心中慌乱不已,不自觉地便出了声:“小姐她还...” 阿斯尔转头,正要示意知秋噤声,却忽见一道寒光袭来,他眸色一遍,迅速拉着知秋身形一转,那寒光从他脸颊边掠过,没入了身后的树干。 阿斯尔将知秋推进墙角,低低道:“别动,等着我。” 说完,他一个纵身知秋便看不到他了,紧接着便传来一阵激烈的打斗声。 知秋看到几团模糊的影子,凭本能分辨出了阿斯尔的身影。 尽管阿斯尔身手卓绝,论单打独斗这些人绝不是对手,可他毕竟是孤身一人,且又要牵制着这些人不发现知秋,还要防着这些人往孔妈妈院子里去,难免就有些束手束脚。 更重要的是,这些人似乎十分习惯夜间以暗器作战,这如墨的夜色丝毫不影响他们发挥。 方才那道亮光时不时地便会从阿斯尔身旁划过。 知秋大约分辨了出来,那是一枚一枚的银针。 她瞬间想到了杜峥鸠尾穴上的那个针孔。 这些人,十有八九就是杀死杜峥的那伙人。 这时,孔妈妈家的远门“吱扭”响了一声,似乎是有人听到了外面打斗声想要出门查看。 知秋心急如焚,担心沈若初忽然出来,成为这群人攻击的新目标,当下顾不得暴露自己,拔腿便朝院子跑去,口中叫道:“小姐快进去!” 正与阿斯尔缠斗的人听到动静,立时便分了两人出来,追向了知秋。 阿斯尔见状要拦,却被另一人频频射出的银针阻断了去路。 眼见那二人已到了知秋身后,阿斯尔一个咬牙,朝着面前的一枚银针便直直撞了过去,一掌拍在那人的右臂上,那人痛呼一声,再也无法发针。 而那枚银针也在同时没入阿斯尔的左肩。 他咬着牙,提步追上正向知秋伸出手去的二人迅疾出手将人放倒。 沈若初打开门出来看到的,便是知秋转头对上了咬着牙赶来的阿斯尔,和一声呼啸之后迅速逃走的几个黑衣人。 “你受伤了?” 进了房间,知秋敏锐地察觉到阿斯尔左肩无力地下垂着,面上也隐约露出痛苦神色。 阿斯尔摇摇头,“无妨,我自己能处理。” 向来极好性子的知秋却忽然发了脾气,“给我看看!” 阿斯尔诧异地看了知秋一眼。 沈若初也道:“医无男女,何况此前你刚出牙行出来时,也是知秋给你治的伤,这有什么好难为情的?” 阿斯尔这才有些扭捏地脱去了一半上衣。 从表面上看,他的左肩竟是看不出一点伤口,只是肌肤有些微微的发红。 可他的左手却已使不上一点力,甚至想要抬起都很难。 “看来这个暗袭你的人,不仅会武,还对人体穴位颇有研究。” 他的针又是刺入了阿斯尔的穴位之中,这才封住了他左臂的经脉,使得他无法发力。 出针这般精准的人不多,眼下已基本可以断定,今日来的这波人,正是杀死杜峥的凶手。 知秋拿了药箱来为阿斯尔处理伤处,沈若初则再度陷入了沉思。 看来杜峥的死果然有问题。 这伙人今日来此,又是意欲何为呢? 是想监视他们,还是察觉到他们有所发现,想要灭口? 亦或者是... 沈若初的目光在室内转了一圈。 杜峥在这家里藏了什么对于他们来说很重要的东西,他们来这里,只是想找到东西? 沈若初想到这里,就再也坐不住了,起身嘱咐了孔妈妈几句,二人便一道在这屋内翻找起来。 但是找遍了这间屋子,除了找到一包银子之外,便再也没有多余的有价值的东西了。 沈若初却知道。 这银子本身,就是一条线索。 因为这些银子实在太多了,足足有五六百两那么多。 在这样的郊县,这笔钱足够买一大幢宅子,再买上几个下人,过上富足的生活了。 可杜峥一个目不识丁的苦力人,去哪里能挣得了这样一大笔银子? 孔妈妈看着这白花花的银锭也慌了神。 “这、这是怎么回事啊,峥儿他怎么会有这么多银子?他...他该不会去做什么恶事了吧?他,他是不是因为这银子才被人...” 孔妈妈生怕自己的儿子做了什么糊涂事找来了杀身之祸,声音都颤抖了起来。 “眼下真相未明,孔妈妈无需多想,也不必如此揣测,或许是峥哥有什么别的际遇也不一定呢。” 正如她一样,当时在云蚌河畔救下了江枫,为了表示感谢,江枫给了她一笔酬银,也正是有了那三千两银子,才有了如今的回春堂和右刀商行。 但直觉告诉沈若初,杜峥这里出现的这笔银子,一定不会这么简单。 另一边知秋已经替阿斯尔取出了银针并另行施针疏通了经脉。 二人走过来看到这满满一大包的银子也是十分震惊。 “这院子里一定还隐藏着别的线索,否则凶手应该不会去而复返,出现在此处。” 沈若初见夜色已深,也不打算再折腾下去,又安慰了孔妈妈几句,便各自散去,找了房间休息了。 天还没亮,便有人在门外拍门了。 知秋揉着惺忪的睡眼出来时,发现阿斯尔已经在外面将门打开了。 来的是官府里的人,昨日他们见过。 孔妈妈迎了出去。 昨日那名收了知秋银子的衙役见到她,露出几分同情道:“害死令郎的凶手已经抓到了。” 院里的几人皆是一惊。 这么快? 沈若初略为收拾了一下,这时也从屋里走了出来,只听那衙役道:“昨日更夫巡夜时,听到有几人在街上争执打斗,便来县衙报官,我们赶到时发现那几人皆是外乡人,形迹可疑,带回去一审,其中一人心虚害怕,便主动招供了杀害杜峥的案子。” 第一百八十九章 他的死,咎由自取 “据那人供述,杜峥是和他们合谋一道盗窃县衙库银的,杜峥作为内应给他们提供了库银的舆图并望风,他们则负责盗窃。结果在盗窃成功之后,这几人因为分赃不均打斗了起来,失手将杜峥打死。” 说完,那为首的衙役没再去看孔妈妈的反应,而是看向了沈若初,显然昨日他已看出来,沈若初是当家的人。 “小姐,昨夜那些盗贼已然上交了所窃的银两,并招供说还有一部分在杜峥这里,我们今日来,一是告知各位此案的结果,二是要在这里搜查,找回失窃银两。” 孔妈妈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这个孩子,他真做了这么糊涂的事啊。” 咬了咬牙,孔妈妈让自己平静了一些,又道:“官爷,那银子...” “那银子我们从没见过,官爷今日来,该不会是在此时要来搜查吧?” 接话的是沈若初。 孔妈妈讶异看着沈若初,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说。 那包银子,不就在屋子里吗? 但出于对沈若初的信任,尽管心中疑惑,孔妈妈也还是没有再开口。 为首的衙役脸色变了变,说不上来是尴尬还是恼怒。 “小姐,你们家里出了这样的事我们也很同情,但我们不过是奉命行事,咱们还是不要彼此为难的好。” 听他这话的意思,若是他们不同意,这些衙役就要强行进去搜家了。 几人都听出了这话里威胁的意味。 阿斯尔握指成拳,显然已经暗暗做好了战斗的准备。 知秋也担心地退到了沈若初的一侧,随时准备保护她一般。 然而沈若初的脸上却是波澜不惊。 “几位差爷不必动怒,我们自然知道各位都是混口饭吃,也不会让各位为难,只是那银子我们确实未曾见过,如今我这位乳母家中刚出了这样的事,几位再强行搜家,难免会令外人众说纷纭,更令亡者家属徒添悲伤。不如这样,我亲自随同各位前往县衙,向县老爷说明此事,若是大人执意要来搜查,我们定然也不会拦着,各位意下如何?” 几人昨日收了沈若初的好处,若非必要,也不愿和她闹得太僵,当下对视了一眼后,点头答应了沈若初的提议。 沈若初只带了孔妈妈同去,阿斯尔和知秋想跟着一道,却被沈若初以眼神制止了。 知秋很快明白过来。 想来沈若初是担心昨夜那伙人去而复返,趁他们不在再来院子里搜走对他们不利的罪证。 且她是与官差同行前往县衙,想来是不会有什么事的。 这榕县的县衙距离孔妈妈家并不远,几人走了一刻钟的时间便到了。 县令孔有方端坐上方,审视着这个看上去竟然对他毫无敬畏之意的女子。 “你是杜孔氏的什么人?杜家的事,你似乎无权置喙吧。” 沈若初仰面道:“小女沈若初,孔妈妈乃是我的主母,是与我沈家签了死契的,也算是我沈家的人,她的儿子出了事,我理当出面。” 孔有方有些惊讶。 他还从未听说会有主子愿意为了自家下人的家事自赴公堂的。 “听起来,沈姑娘应是世家贵女,但无论你出身如何,你本人皆是一节白衣,见了本官,为何不跪?” 对于阻拦他尽快办结案件的沈若初,这位县令不想客气。 沈若初并不惊慌,而是从容拿出一物,举在身前给孔有方看清楚。 “孔大人可识得此物?” 孔有方起先还不以为意,待到看清了那玉牌上面雕琢的金蟒时,眼神一缩。 还有,那玉牌最下面,那一方小小的印鉴模样的图案,那不是...玉玺吗? 当初他封官的文书上,可也有这么一枚章啊!他怎么能不认得! 莫非,这就是他只曾听闻从未得见过的,金蟒玉令? 孔有方一个激灵,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再开口时都有些结巴了。 “你,你究竟是什么人?” 沈若初微微一笑,“民女沈若初,今工部尚书沈志彬,正是家父。” 工部尚书! 三品大员!! 孔有方惊得眼睛瞪得方才两个大。 这杜峥的娘怎么会有一个这么高门第的主家? 更不可思议的是,这京城的贵族小姐,竟然为了一个下人跑到了他这偏远穷僻的小郊县来了。 还有-- “姑娘手中的可是--” “孔大人没认出来吗,这正是圣上御赐的金蟒玉令,持此令者,如亲王亲临。孔大人,我还需要给你下跪吗?” “不不不,”孔有方匆忙跑下来,对着沈若初跪了下去,“该下跪的是下官才是,是下官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沈姑娘,姑娘莫怪。” 堂上一众衙役面面相觑,个个惊得目瞪口呆。 但他们自然很快达成了一个共识。 既然他们的大人都跪下了,他们自然也是要跪的! 故而很快原本一片肃穆的公堂上便出现了令人惊掉下巴的一幕。 堂堂的县令大人竟率领着满堂衙役对着前来陈情的苦主家属--一个年纪不大的少女跪了一地。 所有人各归各位时,孔有方的额上已然渗出了丝丝汗意。 沈若初在衙役搬来的软座上坐下,这才开口。 “孔大人,民女可否见一见昨日那名自认杀人的犯人?” 她这话说得客气。 即便没有那枚金蟒玉令,作为案件当事人家属,她也是有权利提出要见犯人的权利的。 孔有方岂会不知这是在给他留情面? 当下连声答应着,便让人将那案犯带了上来。 那案犯五大三粗,看上去并不像是个练过武的,倒像是用蛮力的人。 若这么看,要说他伙同他人打死了杜峥,也确实能令人信服。 “孔大人,我可否问他几句话?” 孔有方笑得谦和,“沈小姐有什么只管问就是了。” 沈若初便转向那男人,问道:“你和杜峥是如何结识的?” 那男人跪在堂下,听到沈若初问话,似乎有些奇怪,便抬头看了她一眼,没有作声。 孔有方惊堂木一拍,怒道:“沈小姐问话,你还不老老实实回答,若有半句虚言,本官衙内的板子可饶不得你!” 第一百九十章 分赃不均惹来杀身之祸 那男人身子抖了一下,连忙将头垂了下去,开了口。 “我,我们几人计划好了要来榕县盗窃库银后,便有意接近了杜峥,他...他那时候是在那里打杂的,有机会能,能拿到银库的钥匙。” “那里是哪里?” 沈若初抓住男人的话,知道弄清楚杜峥生前做什么的时候来了。 “他,他就在县衙的银库,负责运送、搬运库银,也负责给那里的库兵填个场救个急什么的。” 见沈若初不解,孔有方适时补充了一句。 “这银库原本该是由正规的库兵负责管理、运送银子的,但沈姑娘也看到了,这小地方实在养不起那么多的人,上面拨的款子也实在不够扩充编制的,下官便只能找一些本地有些力气的人来临时干干这些活儿。” “这么说,孔大人您也认识杜峥?” 沈若初问道。 孔有方却立即摇了摇头。 “下官身为县令,每日要处理的公务实在是纷繁芜杂,倘若这一县的大小事务本县都要知悉,像银库临时雇了个小工这样的事都要过问的话,那岂不是连觉都不用睡了?” 沈若初了然地点点头,又转向那跪着的男人。 “你说杜峥与你们合谋窃取库银,最后分赃不均被你们打死,可否再将过程细细讲一遍?” 说这话时,她的手上已经拿到了这男人此前的供状。 孔妈妈站在沈若初的身后,看着眼前这个自称打死了她儿子的杀人凶手,双眼通红,却仍是克制住了情绪,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因为先前有了孔有方的喝令,这男人对于沈若初的要求唯有答应了下来。 “我们计划了要接近杜峥之后,便由我负责搭讪,以寻求帮助为名,欠了杜峥一个人情,之后我便以还人情为由与他多有往来,一来二去,我们便熟悉了起来。 混熟之后,有一日酒醉,我趁着酒意将我们的计划透露给了杜峥并邀他入伙。他当时吓了一跳后拔腿逃走了。可时隔一日之后,他又找了回来,答应了我们的邀请。 因为每次进入银库都要全身赤裸,杜峥一直没能找到机会拿出银库总管的钥匙。但也正是因此,那总管对他们这些人的防备并不严谨。 一个月前,杜峥在口中含了胶泥进了银库。我们兄弟几人则趁着他进去之后在银库门口制造了一些混乱,引得那总管出门查看。杜峥趁着这个时候,将那还在门上的钥匙拔出在胶泥上按下了模子。 杜峥得手后,我们很快配置了银库的钥匙,并趁着夜色潜入了银库,窃取了那里的银子...” 沈若初打断了他:“你们一共盗窃了多少库银?” 男人道:“总共盗得白银三千两。” 三千两,在一个县衙来说,不算是小数了。 沈若初没再说话,等着男人继续说下去。 “银子到手之后,我们便按照先前说好的,平分了这笔银子,每人分了七百五十两。” 这么看来,除了这男人之外,还有两名同犯。 “既然是平分,又何来分赃不均一说?” “是杜峥!原本此事该就此告一段落了,可他不知怎么想想觉得不甘,便几次来找我们,说是如果不是他配出了银库的钥匙,我们一两银子都拿不到,他自己一个人至少该分得一千两才是。 他只是配了钥匙,我们几个是冒着风险辛苦背出那些现银的,自然是不肯再多分给他,谁想他竟威胁我们说若是不给就要去举告我们...” “所以你们就杀了他?” 沈若初再次打断男人。 这一次,孔有方都皱了皱眉头。 沈若初的余光将孔有方的表情收入眼中,却依旧不动声色。 “不,不是这样的!” 男人似是极力隐忍着什么,随后又讲了下去。 “我们好生劝了他许久,最后也答应了要补给他一些,可他却变本加厉起来,说是我们几个两千两也分不均,不如再给他二百两,剩下一千八百两我们好分。 这话一说出来,我们自然生气,便和他争吵了起来,不再给他那二百五十两了,可他竟然直接来抢,拿银锭砸伤了一个兄弟的头,还拿出了一把匕首对着我们。 那时候他双眼冒着凶光,看起来像是要把我们都杀了一般,我们去拦他时都被划伤了。 这举动彻底惹恼了我们,在趁他不备把匕首夺走之后,我们便和他厮打在了一起。 我真的不知道怎么他忽然就死了,那一脚究竟是谁踢的不知道,可我们真没想要杀他啊!” 男人说着,痛哭流涕起来。 沈若初面无表情地看他一眼,对这个男人没有流露出半分同情。 “孔大人,我问完了。” 孔有方挥了挥手,便有衙役上前,将那男人带了下去。 沈若初在那男人快走到门口的时候,忽然又问了一句。 “你除了这次盗窃库银之外,平时都以什么卫生?” 男人一愣,回头看向了孔有方。 孔有方闪躲了一下,怒道:“沈小姐问什么你就老老实实地答什么!” 男人这才答道:“我是个庄稼人,没别的本事,只会侍弄田地,这也是穷怕了才会做了这糊涂事的。” 沈若初没再说话了。 等到男人的身影消失,沈若初才将供状递给了孔有方身旁的师爷。 “怎么样,姑娘可还有什么问题?” 沈若初摇摇头。 “方才他的回答与这供状上的供述一模一样,并没有什么异常。” 不仅他的回答和供述一致无二,沈若初比对了其他二人的供状之后,发现他们的描述也是完全一样的。 如此看来,这应该就是事实本身了。 孔有方似乎很是担心沈若初审问男人时发现了什么而对他发难,此刻见沈若初没有找茬的意思,不禁松了一口气。 但他的这口气,却在沈若初下一句话说出之后再度提了起来。 沈若初忽然对他问道:“请问孔大人,您打算如何处置这窃取库银又殴杀他人的犯人呢?” 孔有方看着沈若初,一时之间有些拿不准她的意思,不知道她是想要替自己家里的下人出这口气而希望他重判呢,还是真就只是单纯地想知道他的处理? 第一百九十一章 炉膛里的秘密 干咳了两声,掩饰了一下自己的迟疑,孔有方终于回答了沈若初的问题。 “沈小姐,下官十分明白你的心情,贵属遭此变故的确令人同情,但你方才也听到了,杜峥自己也是有过错在先,且也是他为了抢夺赃银而先动了手,下官连伤都是验过了的,他拿银锭砸的那人,头部的确有个很长的伤口。下官抓到他们时,他们正在街上争吵,也没有时间串通口供,但供述却是一样的,这不就说明他们没有撒谎?既然并非蓄意谋杀,下官定是不能判了他们死刑的,至于具体怎么办,还是要……” “那窃取库银呢?” 沈若初忽然来了这么一句,“这可是重罪。” 孔有方愣住了。 这,窃取库银案和她有什么关系? 她是不是忘了,她那个乳母的儿子也是窃贼之一? “这个...下官如今还尚未查清案件事实,且那赃银还未追缴完毕,故而一时未有定论。说到这里倒还有一事需要沈小姐配合,今日县衙衙役到杜家去搜查赃银未果,稍后沈小姐是否可以允许他们进门查找一下,毕竟这库银之事非同小可...” 沈若初想都没想,就拒绝了孔有方。 “我说了,昨日我与孔妈妈打扫过房屋,并未见到那些库银。” 见孔有方脸色难看一副不信的样子,沈若初又道:“不如这样,孔大人给我们两日时间,让我们好好在家中找找,两日之后,我们定当将那笔银子送至县衙。” 话说到这里,沈若初已然算得上十分配合了。 若是一般的嫌犯家属,孔有方大可不必理会径直派人前去搜查。 可沈若初是工部尚书之女,更重要的是她手中还握着一枚就连孔有方的靠山都未必开罪得起的金蟒玉令。 孔有方虽没什么才学,却还是个有眼力见的,哪敢真和沈若初硬碰硬? “沈小姐既如此说,那下官便恭候沈小姐佳音。” 沈若初施施然对孔有方行了一礼,便带着孔妈妈离开了。 孔有方看着二人背影消失,脸上的笑容也随之隐去。 “去给金大人送信。” 回到杜家,发现院中并无异常,沈若初才彻底放下心来。 一转脸却发现知秋的神色有些异样,眼圈红红的,像是刚哭过。 想到她和阿斯尔此前的纠葛,沈若初心中暗叹一声,并没多问。 当务之急,是要找出杜峥留下的其他线索。 倘若还有的话。 沈若初总觉得昨夜那群人的目的不是他们,而是这院中的某些东西。 但肯定不是那包银子。 区区几百两,还不足以让这么多人出动。 四人很快分了工,分别在杜家的几个房间中再次翻找起来。 眼看着到了晌午几人仍是一无所获,孔妈妈心中过意不去,便到了厨房想为几人做些吃的。 沈若初见她步履有些蹒跚,担心她情绪仍是不佳,便跟了过去,一进门却只听孔妈妈“咦”了一声,似是有些惊讶。 “怎么了?” 沈若初环顾着厨房四周,并没有发现什么异样。 孔妈妈把灶台上的锅端开。 “峥儿一向都是自己做饭吃的,可这锅台都已经积灰了,看起来他像是多日未开过火的样子,他该不会这阵子都没在家中吃饭吧?” 自从回来之后,孔妈妈越来越觉得,自己儿子的身上一定藏着什么她不知道的秘密了。 沈若初走过去,用手指抹了一下孔妈妈面前的灶台,果然发现上面已经落了一层薄薄的灰尘。 看样子,杜峥应至少有一二十天没在这里做过饭了。 可再仔细查看时,沈若初又发现了不对。 大凡生火做饭,都是在上锅之后才会添柴开火,没有说这次用完之后清理完炉灰便立即在灶膛中塞满柴火的。 可这锅下面的灶膛中,却塞满了完完整整的、尚未点着过的柴火。 杜峥既然不做饭,又为何要在灶膛里添这么多的柴? 她忽然想到,或许杜峥正是为了不烧毁这灶下的柴火才不做饭的? 这柴火里有东西! 沈若初顾不得招呼阿斯尔二人,急忙蹲下身去,三两下将灶膛里的柴火都抽了出来。 果然,在满满当当的柴火最下面,看到一个皂色的布包。 “金蟒玉令?难道是...那个沈若初?” 吏部尚书金运擦着额上的汗,看着眼前的人脸色阴沉,一颗心忐忑得如同飓风之下的钟摆。 “殿下,下官也没想到,她一个京城贵女怎么会跑到那地方去呢?眼下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发现了什么,不然怎么会对孔县令三推五拦的?您看,咱们要不要--” 说着,金运抬手,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那被称作殿下的人缓缓转头,朝着金运看了过来。 这张脸的主人,正是当今的八皇子,睿王陆廉。 “沈若初是当朝三品大员的女儿,她爹跟你一样都是尚书,她还得了金蟒玉令!你说杀就杀,若是真查起来,你收得了场吗?” 金运更加唯唯诺诺,道:“下官是想,就在她们回城的途中,让人埋伏着,到时候就设计成路匪劫道杀人越货的,谁也不会往别的方面想...” “荒唐!”陆廉不耐烦地喝止了金运,“你当那杨洛明是吃素的?安京城郊一直以来都未曾有路匪出没,偏偏她出了一趟城就遇到了,偏偏还是来无影去无踪的山匪,这么巧的事你信吗?” 设计劫匪这种事,用来骗骗陆曼那种蠢货也就够了,想要糊弄大理寺,那几乎是不可能的。 这时,远在宫中被禁足的陆曼好好的,突然打了个喷嚏。 见金运急忙低下头去再也不敢说话了,陆廉放缓了语气,道:“此事非同小可,金大人切不可轻举妄动,否则一旦出了差错,只怕我们便会遭来更大的麻烦。你让本王再好好想一想,一定会有办法的!” 金运哭丧着脸,对陆廉行了个礼,退了出去。 陆廉摩挲着手中的扳指,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沈若初? 这个名字最近在他耳边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频繁了,有点意思。 只是不知道,这次她忽然出现在榕县,是真的巧合呢,还是... 第一百九十二章 真相,呼之欲出 惜夏和陆逾白一同出现在孔妈妈家中的时候,沈若初还有些惊讶。 她只是让人带话给惜夏,让她来一趟,顺便给陆逾白送了封信而已,没想到他也来了。 两天前,他们在孔妈妈家的厨房中找到一个皂色的布包。 那布包里包着的,像是账本上撕下来的一页,仅仅看这一页,很难能看出什么信息来。 可既然杜峥用这样的方式将它藏匿起来,想必这一定是十分重要的东西。 除了那一页的账册,还有一份路线图,上面标记的几处地方令沈若初十分意外。 那地图上标记的,是安京城中几位达官显贵的住处,其中最为位高权重的,是今吏部尚书金运。 沈若初没想到这案子竟然会牵涉到京城的这么多官员,更没想到还和金运有关,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这才给陆逾白写了封信,粗略地将情况告知于他,请他帮忙拿个主意。 却不想,陆逾白收到信之后,得知沈若初在榕县,当下便和惜夏一道,赶了过来。 最初的惊讶过后,沈若初顾不得过多寒暄,招呼着几人进了屋。 陆逾白落座后,沈若初便将那布包递给了他。 陆逾白看完了账册后,抬手交给了惜夏。 惜夏善于理账,沈若初叫她来,大抵也是这个意思。 而他自己,则看着那份路线图陷入了沉思。 良久,他才转头看向沈若初。 “那日你在县衙见到了那自称打死杜峥的人,他的话你认为是假的?” 沈若初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连孔妈妈都不明白,明明那人说的和自己此前的供述都对得上,和其他几人的话也都对锝上,小姐怎么能一口断定,他在撒谎? “就是因为他们的供述,太过于天衣无缝了。” 沈若初端起一杯茶,却没有拿好,杯子从手中脱落,先落在沈若初身上之后又掉在了地上摔得粉碎。 几人一见,都忙了起来。 有的去拿扫帚簸箕,有的去为沈若初找替换的衣物,阿斯尔和陆逾白则是避开了眼睛。 好容易收拾停当,沈若初重新坐了回去。 这才开口:“我想烦劳各位,将方才发生的事描述一遍。” 尽管不明白她的用意,众人还是照做了。 知秋先来。 “方才小姐喝茶的时候茶水倾洒在小姐身上,我去为小姐拿了换洗的衣物,小姐原本穿的是一件水仙散花绿叶裙,换了件烟霞红软段外衫后,越发娇媚动人了。” 沈若初嗔笑道:“叫你描述可没叫你打趣我。” 轮到惜夏。 “今日我们一早就来,许是吵醒了小姐,小姐没休息好,所以刚才没拿稳杯子。杯子摔碎了,我去拿了扫把,将这地面的碎片清扫干净了,小姐可放心行走。” 沈若初点点头。 她的鞋底是软的,若真有碎片只怕会扎透。 下一个是孔妈妈。 她满脸的自责:“是我烧好了水之后没有晾好,水有些烫,小姐才被烫伤了。这杯茶是新兑好的,温度适宜,小姐可以喝了。” 沈若初安慰她道:“孔妈妈不必自责,方才的茶水也不烫的。” 说完,她又看向陆逾白和阿斯尔。 阿斯尔面红耳赤:“我只看到杯子摔碎了,其他的什么也没看到。” 陆逾白则是一笑道:“沈姑娘,在下能暂时保留吗?” 沈若初也不勉强,笑着点了点头。 忽而又恢复了正色。 “大家方才也看到了,就这么一件小事,你们每个人的描述 却都不尽然相同。因为大部分人在讲一件事时,都会从自己的视角自己的感受出发,每个人的侧重点不同,对于事物的理解和记忆也便不同。 可是,在有关杜峥被打死一案中,那些人给出的供述却太过于相似,甚至可以说是一模一样。可他们被抓到的时候正在街上争吵,根本没有时间串供。那大家觉得,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自然就是在更早之前就已经统一口径了。”说话的是陆逾白。 沈若初给了他一个赞许的眼神。 陆逾白在迎上沈若初的目光时,忽然觉得心口一滞。 沈若初可没心思去探究他的情绪,紧接着又抛出一个问题。 “大概没有人会时刻想着自己锒铛入狱的的吧,那么,这几个人为何要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先商议好被抓后的供词呢?” “小姐的意思是,他们早知道自己会被抓?”这次惜夏抢在了前面。 阿斯尔随即补充了一句,“或者说,他们根本就是有意被抓的。” 明明知道自己身负重案,却还要在大街上大声争执引人注意,仔细想想就会发觉,这根本就不是正常人会做的事。 “所以说,”沈若初看起来对几人的答案十分满意,“这几个人的话,从一开始就是有人编排好了让他们说的。再加上峥哥鸠尾穴上的针眼,几乎可以断定,这些人是有意来替人顶罪的。 此外,那日我特意问了一下那自认杀人的男子,他平日里不过是个庄稼人,好端端的怎么会忽然生出窃取库银这样的心思?虽说他那日在公堂上说是因家中贫困,可我们查过之后发现,他的妻子生了重病需要用钱也是最近半个月的事,一个月前,没有任何变故能让他突然生出这种念头来。 还有,看县令孔有方对这几人的态度明显是打算从轻发落的,这孔有方可是个有名的钱官,向来是拿钱办事的。可这几个人皆非有钱有势之人,所窃库银也已尽数被追回,可见没什么钱财能够贿赂孔有方,那他为何要维护这几人呢?很有可能就是因为,他有把柄在这些人手中,若是量刑过重,只怕这些人会咬出他来。 综上,我猜测,这些人就是被孔县令找来替凶手顶罪的,他应是许诺了这些人什么,用一定的代价换这几人几年的流刑或徒刑,再不济,他至少也是知情者。” 沈若初的推断丝丝入扣,合情合理,陆逾白也跟着点起了头。 那么问题来了。 孔有方身为一县之主,为何要收买人来,替害死自己县民的凶手顶罪呢?他和凶手是什么关系?这布包里的东西,又究竟有什么意义? 第一百九十三章 一个不留 惜夏翻来覆去地看,终于外面在那一页薄薄的纸上看出了些端倪。 “小姐,这账不大对。” 闻言,沈若初和陆逾白都凑了过去看。 惜夏指着账册上的明细账目道:“奴婢虽对各地官府官银的管理不大清楚,但也知道,这些县里的库银是每隔一月便要运至上级州府的。” “按照这账册上每日收支的明细看来,整个榕县一个月的收入拢共下来也不会超过两三千两,今日是月中,按照那人今日在公堂上招供的一月之前去行窃的话,县衙的银库里无论如何也不会有两千两白银之多。” 惜夏理账的能力沈若初是知道的,她既说按照这明细来看,一月不会超出两三千两,便必定是将每旬以及月初月底有所变动的不确定因素都考虑在内了的。 而按规定,库银又不可私囤,当月必定清空。 那么就只有两种可能。 第一,那些人不仅在打死杜峥一事上说了谎,窃取官银一事也是假的。 第二,这次库银真实存在,那么,这一页账目就是——假账。 当然,还有一种可能就是,第一与第二同时存在。 总而言之就是,榕县的县衙和银库,有问题。 沈若初一抬头撞上陆逾白的目光,正要开口时,陆逾白已经抢在了前面。 “我来之前,已经派人去榕县的银库附近盯着了,相信很快就会有消息回来。” 沈若初松了一口气。 他们来到榕县之后,应该已经被这里的人监视了起来,若是阿斯尔再出去盯梢,难免会引起这些人的警觉。 但陆逾白是今日才从安京过来的,那些人一时也想不到要防范,故而他的安排十分稳妥。 到了夜间,陆逾白派去的人才回来了。 那人出现得悄无声息,阿斯尔察觉到时人已经进了院子,陆逾白及时出现并介绍后,才避免了一场恶战。 以那人的鬼魅程度,想来外面正全心监视着这院中几人的那伙人应该是没有察觉到的。 陆逾白关上门来与他密聊了半个时辰之后,那人未出正门,只向后院一跃,便已在院子后面街上的一棵树上面。 再一转眼,人影已消失不见了。 沈若初心中暗叹,这人的身手只怕比起阿斯尔来也不遑多让。 没想到陆逾白身边竟还有这样的高手。 待那人远去后,陆逾白脸色凝重,对沈若初道:“我们猜得不错,这榕县县衙果然有问题。那本账纸多半是从他们专门做假账的账册上撕下来的。” 方才他手下的苏离来报,说是榕县县衙银库今日入库的银两少说也有三五百两。 且看起来,这并不像是骤然增多的量。 那个负责归拢运送银两的苦力从银库内出来后还一脸轻松,似乎是今日的活少了不少,轻松了许多。 如此看来,这榕县的银库每月进项至少得有万两余银了。 可按照他们找到的这张账页,这个数却是远远达不到的。 因此可以断定,这就是一本假账的其中一页。 为什么要做假账? 这假账册之外的其他银子又都去了哪里? 陆逾白目光看向布包里的另一样东西--那张路线图,心中隐约有了答案。 “沈姑娘,你若是信得过,就将此事交给我去处理,我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的。” 陆逾白没有对沈若初说明他的猜想。 但沈若初也已经意识到了此事并不简单。 陆逾白之所以不和她将,很大程度有可能是在保护她,不想她牵涉太深。 而沈若初对这些朝堂之事原本也没有什么想要过多了解的兴趣。 而陆逾白不同,他本就身在皇室,扫清罪恶扶持公义是他的责任。 况且,他和陆晏向来是孟不离焦,陆晏又是众位皇子之中被不少人寄予厚望的那一个,日后前途不可限量,他在陆晏身边,总是免不了要处理这些事的,如今就当是先给他一个练手的机会。 她也没有别的要求,只要能为孔妈妈和杜峥讨回一个公道,她也就满意了。 沈若初让阿斯尔将那包官银送回了榕县县衙。 当然,在送去之前,她让知秋在那些银子上面做了一些小小的手脚。 孔妈妈对于沈若初的决定并无异议。 在她看来,沈若初身份尊贵,能够屈尊到这榕县来替她撑腰,已经是天大的情分了。 更不要说现在还请来了裕亲王府的禹世子来为她做主查明真相。 即便陆逾白不提,若是孔妈妈知道此事牵涉的关系多重大,深陷此局会有多少危险,她也不会再让沈若初继续查下去了。 “既然世子有心相助,若初便先行谢过世子了。” 沈若初如今与陆逾白之间似乎多了许多无需言传的默契,也不再与他过分客套,道过谢之后便心安理得地将此事交给了陆逾白。 “前来榕县时,沈府内也有诸多事务,家父抱恙府中,若初还未来得及床前尽孝,世子既接手此事,那若初明日便要赶回安京了,世子若是不嫌弃,也可在此处暂住直至事毕。” 既然能从此事之中脱身出来了,沈若初便巴不得早点离开。 从内心里,她并不是十分愿意和这位世子有太多的接触。 然而,陆逾白的话却直接将她的意愿浇灭了。 “谁说我要留在此地了?” 沈若初满头问号。 不是你说要将此事交给你处理的?出尔反尔这么迅速的? “我是说此事我来处理,可也没说要在这里处理。这里留了人,就够了。明日我和你一道回安京。” 沈若初努力维持着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 “原来如此,那真是有劳世子和贵属了。” 同样的月色下,安京城中的一座宅院中,两排黑衣人整整齐齐地站在院中。 吏部尚书金运一脸阴郁,站在这些人的面前,他的身旁站着一个师爷模样的中年男人。 “我听说,那丫头的身边可是有一个身手奇高的少年,你找的这些人,真能对付得了他?若是到时候这事留下来尾巴,只怕你我就都不能善终了。” 那中年男人神态恭敬。 “大人请放心,这黑煞堂在江湖上颇有威名,他们的人出手,还没有失手过。那小子就是身手再好,明日也定然叫他进不来安京城半步。” “那丫头身边的所有人,一个都不能放过。但凡漏了一个,你就不必再来见我了。” “都听到了吧,明日出手务必保证,一个不留!” 第一百九十四章 截杀 一早,离开杜家的时候,孔妈妈再三回头,终于恋恋不舍地作别了这间她生活了多年后又离开了多年的院子。 如今这院子里已经没有什么亲人,也再不值得挂念了。 “等回了安京,我就让人把银翘调回沈府,你们母女便可时时相见。” 沈若初明白孔妈妈心中的悲痛,好在她还有一个女儿,若是日后时常陪伴在孔妈妈身边,或许也可渐渐减轻她心里的伤痛。 孔妈妈感激地对沈若初行了一礼。 “小姐,你对我们家的恩德,我这辈子都还不清。” 言语间,她又掉下泪来,沈若初看着一阵心酸。 他们来的时候是阿斯尔骑马,沈若初、孔妈妈还有知秋三人乘了一辆马车来的。 回去的时候因为多了惜夏,四个人挤在车厢里难免有些拥挤,故而在镇上又多雇了一辆马车。 孔妈妈和知秋、惜夏乘了一辆,沈若初则是“被迫”和陆逾白同乘一辆马车。 原本沈若初以为陆逾白会骑马,她是打算和惜夏同乘,让知秋照顾孔妈妈的,不想陆逾白竟厚颜无耻地表示自己“不善骑马”,硬是不由分说地挤进了她的马车里。 见阿斯尔沉了脸想要上前,沈若初忙拦住了他,转身跟着上了马车。 马车一路前行,沈若初想起沈府中那一堆乱七八糟的事,有些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陆逾白却不甘寂寞地没话找起了话。 “沈姑娘,你还记得我来的那日,你将杯子打碎,要每个人描述当时情景的事吗?” 沈若初自然记得。 当时陆逾白什么也没说,只说了要“暂时保留”,沈若初也便没有多问。 当时她也只是为了分析案子而已,故而并不在意。 他怎么这会儿想起这事了? 陆逾白又恢复了以往皮笑肉不笑的没正形。 “其实那日我想说的是,沈姑娘的演技可实在不佳,刻意摔落杯子的意图实在太明显了。” 沈若初气结,想要反驳他却终觉词穷。 她是欠了他不少人情不假,可这人为什么总是不能让她真心实意地感激涕零一次呢? 她真的相信了,有些人天生就是这种欠教训的。 活该他做了那么多不被人记点好。 见沈若初又气又无奈的样子,陆逾白心情大好。 若是没有后面马车上仍在丧子之痛中的孔妈妈,怕是陆逾白都会觉得,这是一场十分美妙的秋游了。 确切地说,是冬游。 如今道路两旁的树叶都已几乎落完了,剩下一些不甘屈服于命运的还在风中垂死挣扎着,看起来颇有几分悲壮。 陆逾白一眼望过去,实在没有什么值得观赏的景致,便准备放下帘子,继续逗弄沈若初。 可就在帘子即将落下的瞬间,他的视线又被什么吸引住了。 既是秋冬,远处的道旁怎么还会有那么厚的草堆? “停车!” 陆逾白对着车夫大喝一声。 马车倏然停住。 后面的马车猝不及防,险些撞了上来,好在车夫也是个有多年驾车经验的,生生地勒住了马儿。 骑行在一旁的阿斯尔见状,急忙冲到了马车旁边,从外面掀起了帘子。 “出什么事了?” 看起来他还是不太放心车里的陆逾白。 就在阿斯尔话音刚落的同时,他听到耳畔呼啸的风声。 本能地一歪头避了过去,阿斯尔才看见,是一支利箭擦着他的耳边飞入了马车中。 肝胆俱裂间,想要出手营救已经来不及。 他眼睁睁地看着那箭冲着沈若初而去,却又在下一刻惊讶地发现它改变了方向,朝着来时的路飞了回去。 --陆逾白,竟徒手抓住了那支箭,并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将箭掷了回去! 他的速度之快,连阿斯尔看了都目瞪口呆自叹弗如。 谁能想到,这么一个整日只知道吃喝玩乐不务正业不求上进的纨绔世子,竟然有着这样深藏不露的绝佳身手! 阿斯尔只看了一眼,就能确定,他的身手要远在自己和昨夜那闯到杜家院子里的侍卫之上。 来不及平复心中的挫败感,阿斯尔一勒马缰转过头去,准备迎敌。 陆逾白看了还惊魂未定的沈若初一眼,叮嘱了一声“在车里好好呆着别出来”后,便起身下了马车。 马车夫已经吓得滚下了马车,躲在一侧瑟瑟发抖。 而那辆雇来的马车的车夫则早已跳下了马车就要逃命,却被随之而来的一支利箭直入后心,倒地死了。 陆逾白一瞥之下就意识到了,来者绝非普通劫匪,亦非为钱财而来。 他们的目的很简单,那就是要他们的命! 见他出来,阿斯尔心下稍安,脚步也向第二辆马车的方向移了过去。 那辆车里的三个人,都是不会武的,也需要保护。 沈若初这里,有一个陆逾白,应是无碍了。 以手中的剑格挡掉林中射来的大部分箭后,陆逾白忽然发起了反击。 他将插在车厢上的数支箭矢一把拔下,朝着那搞搞隆起的草垛方向狠狠投去。 瞬间便有几声闷叫声传来。 草垛骤然掀开,里面的人先后朝着两辆马车在的方向冲了过来。 阿斯尔的马被箭射中,已然倒地不起,他跳了下来,拔出手中的剑,冲上前去,手起剑落,直直刺入一人胸口。 手法快准狠令人咋舌。 陆逾白紧随其后,以阻止对面的黑衣人逼近马车为主,同时密切配合着,填补阿斯尔的空缺破绽,不给敌人以可乘之机。 察觉到外面的箭停了,惜夏忧虑不已。 “不知道小姐怎么样了,知秋,你在这里陪着孔妈妈,我要去前面看看小姐。” 知秋不肯。 “你留在这里,我去,我懂医,若是万一...有人受伤,我还能帮上忙。” 谁都知道,此刻下车有多危险,这两个姑娘是想将风险揽在自己的身上。 孔妈妈趁着这两个人争执不下的时候,却忽然下了车。 “你们害死我儿,我定然要进京告御状的,这些东西都在我身上,你们就是把他们都杀了,我拼了这条命也要为我儿讨个公道!” 说完,孔妈妈压低声音用力朝着车厢内喊了一句:“快去照顾小姐!” 之后,便朝着和沈若初的马车完全相反的地方跑去。 知秋和惜夏惊呆了。 第一百九十五章 死别 沈若初并没有选择听陆逾白的待在车里。 她知道,知秋和惜夏两个人一定会因为担心她而在车里坐不住的。 她必须要阻止她们。 可她刚小心翼翼地从马车背对着冲出来那帮人的那一侧探出头来,便看见孔妈妈用她见过生平最快的速度朝着另一个方向飞奔而去。 而知秋和惜夏则从马车上下来,追赶不及只能顿足之后朝着沈若初的方向赶了过来。 电光火石之间,沈若初便已经意识到了孔妈妈想要做什么。 她想以身做饵,将那些杀手引走,好给他们几个争取一条生路。 沈若初再也顾不得别的,纵身从车窗跳了出去,朝着孔妈妈的方向追了过去。 原本正在缠斗的一群人,听到孔妈妈的挑衅后已然分出了一拨人朝她追去了。 陆逾白因为方才投出去的箭伤了不少人,这会儿正被大多数的黑衣人围着,加之还要顾及身后的沈若初,根本无暇分身。 阿斯尔想去拦,却被另一人以不要命的招法拦了下来。 阿斯尔一剑穿透那人的身体,却也贻误了赶到孔妈妈身旁的最好时机。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追在最前面的黑衣人一剑朝着孔妈妈砍了下去。 沈若初惊叫一声,举起早已拿在手中的龙吟,对着黑衣人按下了机关。 黑衣人被龙吟里的银针刺中,闷哼一声倒下了。 在第二名黑衣人赶到已经倒在地上的孔妈妈面前并举起剑朝她刺过去之前,阿斯尔赶到了。 一面举剑迫退了举剑的黑衣人,另一只手一掌将紧随其后赶过来的一人拍飞,阿斯尔和随后赶来的沈若初及惜夏知秋四人,将孔妈妈围在了中间,彼此背对着面向几名黑衣人。 阿斯尔将一名黑衣人的剑递给了惜夏,知秋的手里则是她调配的防身用的迷药。 二人指向黑衣人的手都有些微微发抖着,可却没有丝毫要退却逃走的意思。 沈若初手中的龙吟已经不剩几根银针了,这时她才开始后悔没听知秋的,在那银针上淬上迷药。 阿斯尔以一敌四原本不成问题,可这一览无遗的空旷地带,他们几个连个可以背靠的地方都没有,阿斯尔想要保住这些人,就必须要耗费更多倍的精力才行。 几名黑衣人显然意识到了这一点,便有意地在四周以袭击沈若初几人来分散阿斯尔的注意力,使他左冲右突之间精疲力尽。 沈若初用银针再放倒一名黑衣人后,那些黑衣人学聪明了,有意挑衅躲闪着,不多时便把她的银针消耗光了。 而知秋的迷药在这样空旷的野外也起不到太大的作用,黑衣人在经过短暂的麻痹恍惚之后很快便又恢复了战力。 不过这多少也为阿斯尔争得了一丝喘息的余地。 至于惜夏,她手中的剑在黑衣人朝她扑来的第二个回合便已拿不住掉在了地上。 眼看着阿斯尔这边的形势越来越危急,陆逾白终于将围着他的十几个黑衣人一一放倒,赶了过来。 而这时,阿斯尔正飞身挡在了左边沈若初的面前,她面前的那名黑衣人已然将剑举到了她的头上。 阿斯尔将那人手臂踩断时,他右边的知秋却也同时落在了另一黑衣人的刀下。 阿斯尔伸手去救时才发现此时他根本就够不着知秋。 已经来不及了! 知秋在那一刀落下之前,朝阿斯尔看了一眼。 阿斯尔还没有来得及弄明白她这一眼的意义,便见知秋朝那黑衣人扬手撒出了一道迷雾。 黑衣人捂着鼻子后退,却忽然被一剑贯穿,看着露出自己胸口的剑,他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 明明都已经快要……成功了。 黑衣人倒地后,露出了他身后的陆逾白。 陆逾白拔出了剑,下意识地走到沈若初身边,上下打量了一番。 似乎发现她没有受伤,他才松了一口气。 沈若初顾不上理他,第一时间扶着倒在地上的孔妈妈坐了起来。 而阿斯尔在将最后一名黑衣人一剑封喉之后,大步走到了知秋面前。 “你没事吧?” 知秋愣愣地看了看他,机械摇了摇头,似乎还没从方才的惊恐中回过神来,却又很快转身来到了正被沈若初扶起的孔妈妈身边。 孔妈妈背上全是鲜血,几人张罗着将她扶到车上,沈若初和知秋跟着上了车。 知秋为她检查伤口的间歇,沈若初一直紧紧地握着她的手。 “你怎么能这么不将自己的性命放在心上?你若是真出了事,银翘怎么办?” 沈若初双眼通红,强忍着眼泪。 孔妈妈虚弱笑笑。 “小姐,银翘还有小姐,我...我很放心。今日之事,是因峥儿而起,倘若,倘若小姐你们真出了点什么事,我这辈子都不会安心的,所以...” 沈若初制止了她,“你别说话了,先让知秋给你治疗。” 可她看得出来,孔妈妈的脸色在急剧变化着,一忽儿功夫便血色尽失。 知秋的脸色也十分难看,在孔妈妈背后对着沈若初微微摇了摇头,眸中也有隐隐泪光。 沈若初心里一沉。 “小姐,别忙活了,我还有几句话想跟你说,不然,就算是到了地下,我也...不会安息的。” 孔妈妈似乎也能察觉自己体内生命力的不断流失,因此急于要交代清楚一些事。 沈若初以为她要说银翘的归宿,便对她道:“你好好休息,等回到安京我就让人接银翘回来,让她日日孝顺你,到了出嫁的年纪,咱们一同给她找个好人家...” 说着沈若初忽然鼻头发酸,说不下去了。 孔妈妈费力抬手,没让她再说下去。 “我,我并不担心银翘,我知道小姐你定会善待于她的。我想说的,是你的事。” 沈若初一愣,她的事? “你出生之后便一直是我带着了,从你生下来的第一天,稳婆把你交给我,我就开始奶着你了。” 回忆起沈若初年幼的事,孔妈妈似乎忽然之间精神好了一些。 “可能我说这句话有些僭越了,可在我心中,你就像是我自己的女儿一样...”孔妈妈回忆起婴孩时的沈若初,露出了笑意。 沈若初眼泪控制不住地落下来。 “我自然是知道的,你在我心里,也是我最亲最亲的人。” 甚至比母亲还要亲。 “可,有件事我必须要告诉你。”孔妈妈的声音急切了起来。 第一百九十六章 身世的秘密 “你大概八岁那年生辰,我上街想去为你采买一件礼物,恰巧那日在街上见到了当时替你接生的稳婆。” 沈若初看着孔妈妈有些急促的表情,直觉她要告诉自己的,是一件非同小可的事。 “当时我认出了她和她说话才知道,她并不是安京本地人,而是夫人从江阴找过去的稳婆,难怪后来便再没见过她。 当日我们聊起来,我提到要去给你买生辰礼物,她随口说了一句‘沈小姐的生辰不是都过两日了’,我还笑她连自己接生过的孩子生辰都记错了。 可那稳婆说完那句之后,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后面匆匆和我敷衍了两句便走掉了。 这事我后来无意间同夫人提到一次,她当时没说什么,但后来没过多久,我便被调到庄子上了。” 沈若初有些恍然,并不明白,孔妈妈的话究竟是想要表达什么意思。 孔妈妈喘了一口气,又开了口。 此时知秋仍在极力替她止血。 然而那黑衣人是抱了必定取他们性命的心思来的,故而每人的武器上都淬了活血化瘀药性极强的药液。 被刀剑刺伤者,血流不止,非秘药不可治。 “孔妈妈,你别说话了,你先好好歇一歇,我们马上就到安京了,知秋的师父手中有不传秘方,等我们过去让他...” “小姐。” 孔妈妈焉能不知自己的家和安京之间的距离?她十分清楚,自己是等不到回去了。 “你一定要让我把话说完,否则,若是我带着这心事闭了眼,到了九泉之下也不能瞑目的!” “起初我以为是自己做错了什么惹恼了夫人,直到在庄子上待了一阵子,我反复回忆思量,才觉察出不对来,却始终不敢肯定当初夫人就是因为我见过稳婆才把我打发到庄子上的。 直到小姐再次把我接回来,有一次你在沐浴我替你拿换洗的衣服时忽然看到,你的右肩上竟然有一块红色的胎记。” 沈若初愕然,自己肩上的胎记自是从小就有,作为她的乳母,孔妈妈竟不知道吗? “我想起你幼时常常会身患红疹,这样的红色印记也会遍布全身,因而这块小小的胎记根本看不到。而夫人也时常会在嘱咐大夫时交代一句,说是你身上连一颗痣都没有的,万万不可让落了疤痕之类的话。所以那时候所有人都不会想到,小姐身上是有一块胎记的。” “再仔细想想,我忽然觉得,你身上有胎记这件事,应该是有人有意想要隐瞒了。” 孔妈妈说的“有人”是谁,沈若初再清楚不过了,除了寇氏,还有谁能做得到呢? 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联想到之前我被调到庄子上的事,我愈发觉得,小姐,你的身世可能有问题。” 孔妈妈背后扶着她的知秋双手一抖。 沈若初更是瞳孔地震。 早在孔妈妈说到稳婆时,她就有这样的感觉了,可却无论如何也不敢往这方面想。 如今从孔妈妈口中说出来,她不得不去直面这个荒谬的猜测了。 如果她真如孔妈妈的猜测,不是寇氏的孩子,那寇氏待她的所有态度就都说得通了。 只是,若真是这样,寇氏又为何要这么做? 如果说当初换掉江落雪,是因为当时尹姨娘也有了身孕,寇氏必须要生个男孩保住自己的主母地位,那后来这个孩子呢? 无论他/她是男是女,寇氏都没有拿他/她换了自己来的理由。 孔妈妈说完这些,好似全身的力气也被用完了一般,忽然就软了下来,倒在了知秋的怀里。 “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暗中琢磨这事,因为没个眉目,也不敢告知于你,生怕若是猜错了,会影响了你跟夫人...可眼下,我没有时间再想了,小姐,后面的事,就要靠你自己了。” 沈若初眼泪倏然滑落,语不成调。 “孔妈妈,你不能走,我还有好多事情需要你教我...” 她幼时摔倒了受委屈了哭泣时,是孔妈妈把她搂在怀中替她拭泪的。 她在病中时,是孔妈妈衣不解带照顾的。 寇氏给她下了药的那些饮食,是孔妈妈发现的。 她几次按捺不住险些要在沈府发作与寇氏争执时,是孔妈妈劝阻的。 她后来为人处事中许多的沉稳淡定,是孔妈妈教的。 可如今,孔妈妈再不能教她了,也不能再一遍一遍近乎啰嗦地嚷着知秋和惜夏“成何体统”,却还一面给她们几人煲好了一锅汤,不能在雪天里大步小步追在沈若初的身后,一定要塞给她一个手炉了。 沈若初从马车上下来时的模样,吓到了陆逾白。 她猩红的双眸中,呆滞的目光在陆逾白迎过来时闪烁出一阵狠意。 “你答应我,一定要把凶手揪出来绳之以法,一定要让他受到应有的报应!” 陆逾白的心一阵揪扯。 他从没见过这样的沈若初。 面对这样的她,他再也没了往日的轻佻,而是十分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道:“我答应你,我一定会!” 回到沈府的时候,提前派去通知银翘的人已经将她带了回来。 应沈若初的要求,沈家为孔妈妈举办了简单的葬礼。 葬礼之后,银翘便被沈若初要到了隐月阁。 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银翘,沈若初仍旧止不住一阵心痛。 “按理你是和沈府签了活契的人,是不该来我院子里伺候的,但孔妈妈于我有哺育之恩,我也答应她照顾你,故而特许你进隐月阁,希望你能不要做让我失望的事。” 大凡高门大户,内宅里哪能没有一些不能为外人窥见的阴私辛秘呢? 故而这些人家之间也都有着一条不成文的暗习。 主子身边贴身伺候的,只能是家生子或是和主家签了死契的下人。 这么做,就是为了防止一些下人反水,在契约到期之后,出卖主家的秘密。 因而,沈若初将银翘弄进来并非易事,敲打她一番也是必要的。 然而,银翘却倔强地抬起了头。 “小姐,银翘无需小姐为奴婢破例。” 她深深叩头,伏在地上。 “若是小姐能为我娘和我哥哥查到真凶,讨回公道,银翘自愿卖身沈家,订立死契,一生侍奉小姐!” 第一百九十七章 朝廷硕鼠 沈志彬的病本就只是被气出来的,并无大碍。 后见寇氏被他推倒受伤,又得知沈歆瑶小产之事,反倒是将她原本对于江落雪丢了沈家脸面的事顾不得太过在意了。 整日待在这个乌烟瘴气的府中,倒不如在公廨中更能让他喘一口气。 故而沈若初回来之后的翌日,沈志彬身上稍有了些力气,便起身上朝去了。 沈若初起得晚了些,本想饭后到尹姨娘院子里再去看看沈歆瑶的,却忽然听到冬月来报,说是老爷忽然回来了,请二小姐过去。 沈若初心中生疑,却还是依言过去了。 沈志彬脸色沉沉,见她来也并没有缓和多少,只是示意了一下让她坐在了对面。 “你们这次去榕县究竟怎么回事?那孔氏又是怎么死的?不是说只是去替她儿子殓尸吗?” 因为知道沈若初是个重情义的, 所以她当时提出要陪同孔妈妈去趟榕县,沈志彬并没有拦着。 却不想,孔妈妈在返回途中死于非命,今早朝堂上更是一片动荡,沈志彬实在是有些后悔。 沈若初不解,“父亲这么问,可是出了什么事?” 沈志彬对家中下人虽不苛待,但也绝说不上关心,孔妈妈当日能在沈府别院治丧也是她极力争取来的结果。 怎么这会儿他忽然关心起这些来了? 沈志彬似十分焦虑。 “今早,久不上朝的聿亲王忽然出现在了朝堂上,并直言上奏,参奏朝中大小官员十数人营私舞弊贪污受贿甚至是利用手中权力卖官鬻爵操控大朔的官员任用调度之事,引得龙颜大怒,下旨彻查,一经查明严惩不贷。” 沈志彬忧心忡忡。 沈若初有些好奇。 沈志彬虽说并非至纯至善之辈,却也十分看重自己的官声,沈家这些年一直不算大富大贵,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沈志彬并非是个贪财索贿而不顾后路的人。 他有什么可怕的呢? 沈若初问出了心里的疑问。 沈志彬摇摇头道:“你不明白。我担心的并非是皇上要查治贪腐的决心,而是龙颜震怒的背后。” 原来,当初先皇在世时,聿亲王曾是先皇最为疼爱的皇子,先皇立储之时,最属意的人选也时聿亲王。 谁也不知道为什么到了最后,入主东宫承继皇位的,成了如今的皇上。 但所有人都知道,当初先皇对聿亲王的倚重和疼爱,成了新皇心口的一根刺。 否则,何以解释聿亲王当年成婚之际,皇帝都未准他入宫向帝后谢恩呢? 年年宫宴,无论是元辰还是中秋,无论群臣同宴还是皇室家宴,聿亲王都极少参加。 自新皇继位之后,这兄弟二人逐渐成老死不相往来之势。 朔文帝这些年来,颁布了不少新政,也说得上是政通人和国泰民安了。 许多人都在暗暗猜测,朔文帝此举,或许更是想向已然羽化升天的先皇证明自己而已。 证明自己并不比先皇中意的那个人差。 然而,今日聿亲王却公然在朝堂上奏宣称他治下的朝中竟然隐匿了这么多的硕鼠蛀虫! 被打脸就罢了,偏偏打他脸的人,还是聿亲王! 这让朔文帝情何以堪? 为了证明自己所言非虚,聿亲王更是拿出了自己的证据。 一页从账册上撕下来的账纸,还有一张做了不少标记的路线图。 那路线图上做了标记的,就是聿亲王今日参奏的各位官员的府邸所在。 那一页账目,正是榕县县衙为私囤行贿这些官员的库银而做的假账。 而那张路线,就是指引运送者前往各家各户投送贿银所用。 沈志彬听到“榕县”这个名字时便已预感不妙。 再联想到孔妈妈母子的死,更是如大难临头。 倘若此事真与沈若初到榕县所办之事有关,那岂不是说,递给聿亲王这打皇上脸的巴掌,是沈府送上去的? 倘若皇上得知此事,会如何想他?又会如何对沈家? 一想到此,沈志彬便觉得自己的脖颈上已经被人套上了一副无形的绳索一般,勒得他几欲窒息。 沈若初这才明白沈志彬的担忧,也明白了陆逾白那日对着路线图和那假账纸做出的推理了。 只是她有些不解,陆逾白为何会将此事交于聿亲王处理,他们父子之间,不是向来不和吗?且聿亲王此举,是否真的会将她、将沈家置于风口浪尖? 但转念她又觉得,陆逾白既然做出这样的决定,定然是有他的理由的,而他也绝对不会害自己。 于是,她以十分笃定的语气对沈志彬道:“父亲请放心,此次去榕县,我只是陪同孔妈妈前去办理她儿子的后事而已,至于孔妈妈的死,那只是个意外。聿亲王的上奏,和此事没有任何关系,这把雷霆怒火是绝不会烧到父亲头上的。” 沈志彬半信半疑盯着沈若初。 直到见她神色始终未变,从容不惊,他才终于放下心来,吁了一口气。 “如此就好,若初,你毕竟是一个姑娘家,日后那样的远处还是少去为好。孔妈妈这事,其实叫府中多派几个下人过去帮忙也是一样的。” 沈若初温顺应下,“父亲教训得是,若初今后一定注意。” 又寒暄关心了沈志彬的身体几句,沈若初便要离去。 刚走到门口,想起一事,她又折了回来。 “父亲,我忽然想起一事,当年我出生时,替我接生的稳婆落在家中一只镯子被孔妈妈捡到,孔妈妈替她收藏了起来,孔妈妈临终前特别交代我,要我一定要把这镯子交还给那位稳婆,可她没来得及告诉我那稳婆的姓名,只说了是江阴人氏...父亲可知,当初那稳婆的身份来历?” 沈志彬略微回想了一下,便答道:“我知道,那个据说是你外祖那边十分有名的一名稳婆,姓...郭?对,是姓郭!” 但他很快又加了一句给沈若初泼冷水的话。 “不过我觉得你也没什么必要去找了,当时那郭嬷嬷来的时候就不年轻了,如今是否还在人世都不得而知。” 第一百九十八章 好大的胆子 睿王府。 满脸阴骘的陆廉额头上青筋暴露。 “蠢货!” 他明明吩咐过金运不要轻举妄动的。 可他还是擅自行事,找了杀手去刺杀那个沈若初一行人。 去刺杀也就罢了,却只杀死了一个年长些的妇人,让其他人安然无恙地回到了安京! 据说沈若初一行中,忽然多出一个身手其高且远在那个异族少年之上的人,才导致杀手截杀计划失败。 结合今日聿亲王的骤然出击,陆廉可以确定,那个人应该是聿亲王府的人没错了。 只是,沈若初什么时候搭上了聿亲王府? 还是说,就是因为陆逾白那个不学无术的废物? 聿亲王不是一向厌恶他的吗? 不是还有传言说,陆逾白或许都不是聿亲王的亲生儿子吗? 聿亲王该不会是因为这个来历不明的野种“爱屋及乌”地帮助了沈若初吧? 不可能! 或者是...此前找那戏子污蔑右刀商行的时候,有意将线索往聿亲王府引的事,惹恼了他? 一定是这样的。 想到这里,陆廉不禁有些懊悔起来。 他是为了帮陆曼出气,才去招惹沈若初的。 谁知道得罪了聿亲王府不说,陆曼那边也失势了,常嫔如今被降了位分夺了封号,以往恩宠一去不返,这颗棋子在他手里已经没什么作用了。 实在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王爷,为今之计,咱们也只好...弃车保帅了。” 这个道理,陆廉又怎么会不懂? 可一想到,那可是一连串的车啊,他手下的心腹拢共也没多少,这一下子要折进去大大小小官员十几个,尤其是还有一个吏部尚书,他的心肝肺就都是疼的。 这之后再想要往吏部安插人手,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那可是个肥差。他一年到头所需开支有相当一部分都是从那里来的。 这不等于是将他口中的肉生生叼走了吗? 睿王捂着心口喘了好一阵子才缓过来。 “那个沈家二小姐,你打听一下她的行踪,找个机会让我见一见。” 得罪聿亲王府,如今又被砍去这么多臂膀,都是拜这位沈二小姐所赐,他实在是很好奇,她究竟是何方神圣。 郑君牧有些紧张。 “殿下,她...她并不知这些事与殿下有关...” 陆廉看他一眼,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嘲弄地笑了一声,“怎么,你是怕本王忍不住直接对她出手,杀了她?” 郑君牧一凛,尴尬地赔着笑。 “属下不敢...” 陆廉见他这幅模样,好奇心顿起,饶有兴致地试探他道:“本王记得,你对那姑娘似乎是动过心思的。怎么如今你都娶了她姐姐了,还旧情难忘呢?” 郑君牧有些难堪,却又不得不答道:“没,没有,属下只是念在贱内的份上,想着她们毕竟是一家人...” “哦?是吗?那那位江姑娘和她,也是一家人吧?我怎么觉着,江姑娘对沈二小姐可是半分手足之情都没有呢?” 陆廉的脸忽然凑近,“该不会,江姑娘对你也有什么情愫吧。故而才记恨那位沈二小姐?” 郑君牧心中一惊,连连摆手。 “不不,绝无此事殿下,我与江姑娘只是因共同仰慕殿下而结盟而已,绝无其他。” 两日前,郑君牧已经见过了江落雪。 江落雪脸上的疤不知道用了什么药物,已经祛除了大半,只留下浅浅印记,用脂粉略遮盖一下便完全看不出来了。 尽管如此,郑君牧再见到她时,心中却是半分涟漪都没有了。 哪怕是她主动投怀送抱,他也只是“勉为其难”地逢场作戏了一番。 好在江落雪也才小产不久,本就只是为了维系和他之间的关系才故意有此举动的。 这次见面,江落雪向他好生哭诉了一番,同时否认了外面传得沸沸扬扬的那些流言。 “我跟着世子时可是清白之身,世子你是知道的。那京兆府的卷宗,就是因为看到了我已没了那守宫砂,才编排于我的,别人不知晓情况如何,可世子你是知道的啊!” 江落雪的眼泪成功唤起了郑君牧的怜惜和欲望,可江落雪接下来的话却使得他目瞪口呆,再也无法动手。 “如今我一出门就要被外面这些目光淹死了,眼下唯一能够让我摆脱这些的办法就是--嫁入皇室。只有这样,才没有人敢再非议我。” 若不是不愿再和她有肌肤之亲,郑君牧真想摸摸她的额头看看她是不是发烧了。 她是真敢想啊! 且不说最近这满天飞的流言几乎要把江落雪形容成一个人尽可夫的残花败柳了,即便是良家女子,要有多高的门楣才有可能为皇家媳,她是真不知道? 可江落雪全然不觉得自己在异想天开。 “自古皇子选妃也无非是在百官之女中选,沈家门楣也不算拿不出手,我父亲如今虽未正式认下我,可我的身世摆在那里,若真嫁与某位殿下,你觉得,他会不急着认我?至于那清白一说嘛,那就要靠你帮我了。” “你,你是想嫁给哪位殿下?” 郑君牧其实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江落雪双眸顾盼生姿,摇曳着说不出的风情。 “世子,咱们二人向来都是最为心意相通的,我看中的,自然也是世子看好的人了。” 果然是睿王! 尽管郑君牧觉得简直不可思议,但却还是认真地听完了江落雪的理由。 听到最后,他竟然答应了要帮她一试。 反正失败了自己也没有什么损失。 可若是成功了,以他和江落雪过往的关系,待睿王继承大统之后还不是由得他挑选的荣华富贵? 沉浸在幻想之中的郑君牧却忘了一点。 以江落雪的性子,她若是真如愿以偿陪在了睿王身边,又怎么可能还会让他这个巨大的隐患继续活下去呢? 且,不说今后,眼前他就已经惹来了麻烦。 陆廉的脸瞬间阴沉下来。 “你说那女人仰慕本王?郑君牧你好大的胆子,那么一个声名狼藉的女人,你竟敢拿来羞辱本王,看来是本王平日里对你太过客气了。” 郑君牧的腿软了。 第一百九十九章 邂逅 睿王对他一向还算客气,否则他也不会自以为已经拥有了可以对睿王的私生活说三道四的身份了。 像这么疾言厉色指着他的鼻子训斥的,还是头一次。 可事到如今,郑君牧即便是再惶恐,也是不得不说下去了。 “殿下,殿下息怒!” 郑君牧急急忙忙地站了起来,神态谦卑。 “属下,属下只是想告知殿下江姑娘的心意,绝无半分不敬之意啊殿下!殿下如此龙凤之姿,安京城中大凡名门闺秀又有几个不是对殿下心生向往的呢?” 郑君牧这话成功消减了陆廉的怒气,平静下来他开始觉得自己方才的反应有些过激了。 “你坐下吧,君牧,本王并非是怪你,而是那江落雪名声实在狼藉,本王不愿与她牵扯过多。” 拿她当枚旗子用用也就罢了,她怎么还敢肖想其他? 郑君牧这才胆战心惊地坐下,开口越发小心了。 “殿下,请恕属下冒犯之罪,尽管属下并无置喙殿下私事之意,也还是想要替江姑娘分辩一两句。” 他边说边偷睥着陆廉的脸色,见陆廉并没有要发作的意思,这才继续说下去。 “我虽与江姑娘并无过多往来,却也算是相识已久,当时还是沈家少爷的沈景煦爱慕江姑娘,我与沈景煦又是同窗,因为这层关系才对江姑娘有所耳闻。 彼时沈景煦对江姑娘百般纠缠可江姑娘却从未假以辞色,那时候属下便深知江姑娘是位品行高洁的姑娘。 至于最近的传闻,殿下只要细想便知,那京兆府的卷宗一向保管妥当,怎么偏偏就在江姑娘一事之后就失了火,又那么巧偏偏露出了江姑娘的那一页?这显然就是有人精心筹谋,算计江姑娘的。 此前,江姑娘的种种行为都已表明了,她对殿下可谓十分忠心,会不会也有人发现了这一点,故而从对付她入手,为的却是对付殿下您呢?” 郑君牧按照江落雪教他的说法说下去,尽管自己内心也时有不适,却还是说得情真意切。 陆廉起初还皱着眉头,听着郑君牧说到这里的时候,眉头已经逐渐舒展开来。 “你是说,江落雪她,是被人污蔑了?有人拿她的事做文章,意在对付本王?” 郑君牧不敢把话说得太满以免引起陆廉多思,道:“这个属下也不敢确定。” 陆廉似乎对这个话题也没什么太大的兴趣,随口问了一句之后,便再度将话题转回了沈若初的身上。 “此事就交给你来安排,这几日之内,本王必须要见到沈若初。” 接连栽在了一个此前从未被他放在眼里的一个小丫头手中,陆廉这口气自然咽不下去。 郑君牧纵使心中再为难不甘,此刻面对着陆廉强势的要求,也就只有唯命是从的份儿了。 城外。 今日是孔妈妈的头七祭日。 沈若初带着隐月阁几人一同来到了孔妈妈的坟茔前面。 阿斯尔和知秋惜夏为孔妈妈祭扫完便先退开了一阵距离。 只留下沈若初和跪在坟前的银翘。 看着泣不成声的银翘,和面前的墓碑,沈若初的目光再一次地坚定起来。 那些害死了孔妈妈母子的人,她一定要让他们付出代价。 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传来,却在即将来到沈若初来时所乘的马车处伴随着一阵巨响骤然停了下来。 那辆从远处赶来的马车,车轮不知怎么忽然就滑脱了出去。 马车伴随着车内人的低呼声朝着轮子脱落的那一侧倾倒了过去。 几乎是想也没想,阿斯尔飞身而出,在马车将要倒下的那一刹那出掌将摇摇欲坠的车厢扶住了。 马车晃了几晃之后,总算歪歪地斜在了道上。 马车里的人,惊魂未定从车上下来,对着阿斯尔诚恳地道了谢。 那是一名长身玉立颇有一番风度的公子,看模样也是世家贵胄的后代。 他身后一名仆从连滚带爬地也下了马车,对着车夫怒气冲冲地呵斥了起来。 “七喜,不必如此,这马车会坏他也料想不到,尽快修好便是。” 那公子看起来倒是和颜悦色的,说完又看向了阿斯尔。 “敢问这位少侠在此是……” “我们是陪我家小姐出来祭拜故人的。” 知秋素知阿斯尔没有与人攀谈交往的爱好,便替他回答了这人的问题。 那公子往稍远处看去,看到了正在孔妈妈坟头的沈若初和银翘。 片刻的愣神之后,他又转向了阿斯尔。 “在下还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少侠能否帮着我这两位手下修一修我这马车呢?他二人怕是……很难在短时间内完成此事。” 阿斯尔看了看那辆少了一边车轮的马车,略做考虑之后便沉默点头,走了过去。 那人对知秋和惜夏略略颔首,道:“既是今日遇到,又承蒙各位相助,在下理应前去,向各位那位故人略尽哀思。” 惜夏没有在意。 知秋虽似乎觉得哪里不对,但也觉得这人说得有道理,何况坟前还有一个银翘,她们似乎也无需担心小姐与这公子会有什么瓜田李下。 再说,这个人看起来风度翩翩的,也着实不像有什么恶意的坏人。 见那人慢慢朝着孔妈妈坟茔走了过去,与沈若初似有几句交谈,沈若初的神态也丝毫不见紧张防备的模样,知秋这才放了心,转过头去和惜夏有一搭没一搭说起话来,不时也会朝着正在修车的几人看一眼。 在阿斯尔的援手之下,那名叫做七喜的随从和马车夫没用多久便将马车的车轮复位并固定好了,回到京城应是不成问题。 阿斯尔没有理会二人的道谢,很快走了回来。 看到那人不在,又见他在孔妈妈坟前和沈若初说话,阿斯尔的脸色有些难看起来。 “你们都不知道他是什么人,怎就让他过去了!” 说完,阿斯尔便朝着几人走了过去。 知秋的眸子暗了暗,似乎想说什么,终究还是没说。 见到阿斯尔过来,得知马车已经修好,那公子倒是并未多留,同沈若初笑着作别后,又看着阿斯尔道了一次谢,这才朝着马车走了回去。 马车很快扬尘而去。 不多时,沈若初和银翘也跟着阿斯尔一起,回到了车上。 但沈若初的脸色开始变得十分难看。 知秋忍不住低声询问起来。 沈若初过了半晌才道:“你知道刚才那人是谁吗?” 第二百章 大厦将倾 “他是当今皇上的第八子,睿王陆廉。” 沈若初说完,并没有在意其他人的脸色,重新陷入了自己的心事重重中去。 早在她看清那人的第一眼,就已经认出他来了。 当初陆逾白带她在望江楼说话时,她曾看见过郑君牧和他在一起。 当时郑君牧恭敬到近乎谄媚的模样她记忆犹新。 也是在当时她就记住了那张与陆晏多少有几分相似的脸。 今日看到陆廉的最初,她还曾以为这只不过是一场巧合而已。 等到陆廉开口和她说话时,她才意识到,对方是有意而来,打探她的虚实的。 陆廉走到孔妈妈坟前,先是装模作样地鞠过了躬后,便开始想方设法地套沈若初的话。 他自称是从街头巷尾的传言中得知了沈若初顺着乳母儿子被杀一案牵出如今朝中轰动的卖官鬻爵案的事迹,表达了对她的敬仰,话里话外虽是一副茶余饭后闲谈的语气,却因处处透着打探的心思而引起了沈若初的警觉。 只是,沈若初因为清楚陆廉的身份,故而并没有将这份警觉表现出来,而是恰如其分地透露出这一切都不过是巧合而已,巧妙地表达了自己无意涉足党争的意思。 陆廉起初还不怎么相信她的话,戏谑道:“沈小姐是想说,您做的这一切,不过是为了替一个下人和她的亲人讨回公道?” 沈若初露出一丝讽刺的笑意。 “公子看起来非富即贵,想必家中定然也是奴仆成群的。莫非在公子眼中,他们这些人就都命如草芥不值一提?” 陆廉一愣,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应对她的质问。 “且不说孔妈妈在我出生时便带着我长大,对我有半母之恩。即便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下人,还有他的亲人孩子,也都绝不可以更不应该任由其他人欺凌残害。 或许你我这样自幼享受着他人伺候习惯了坐享其成的人,此刻若说一句众生平等有些可笑,但在我眼里,生命或许因为身份的缘故而变得各有色彩,但每一抹色彩都有属于自己的光,他们本就不该分出高低贵贱来!” 沈若初自顾自地说着,并没有注意到她身旁的陆廉看向她的目光中已经在不知不觉间有了些不一样的东西。 再之后,陆廉对她说话似乎便少了许多试探之意,而只是随意地闲谈了几句,便离开了。 沈若初不知道陆廉今日为何会找上她,也不知道,他下一步又打算如何对付她。 但有一点她很确定。 杀死杜峥和孔妈妈的人,必定和这位“贤名在外”的睿王爷有着脱不开的关系。 沈若初虽并不关心朝政,却也因为沈志彬的关系多少对朝中局势有所了解。 被参奏的那个吏部尚书金运,平日里和陆廉走得多近,沈志彬偶尔的只言片语中沈若初也能感觉得到。 而其他那些人,不过就是簇拥在金运身边的一群喽啰而已。 今日之事更是说明,睿王陆廉,很有可能就是那些监守自盗、贪赃枉法又草菅人命的官员们最大的靠山。 否则,他今日绝不会亲自跑来试探于她。 仅仅是出了安京城,将将离了天子脚下,这些人就敢如此猖狂地兴风作浪,盗窃地方库银造假地方账目,被人发现便不惜杀人灭口,甚至出动江湖杀手来围剿京中世家后代。 榕县如此,其他地方又该如何? 他们看到的是如此境况,那看不到的呢? 陆廉在朝中向来是以铁腕着称,据说裕明帝对于他的这一点也十分欣赏,但事实上,他只是对于不在自己阵营的朝臣毫不手软罢了。 而在百姓面前,他却又是一副平易近人勤政爱民的好王爷,恐怕这也只是因为他很清楚“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道理,而这些底层的劳苦大众又是最好欺骗糊弄的吧。 这样的一个人,沈若初很难想象,倘若他有朝一日真的在众多皇子之中脱颖而出,成为了那个继承江山的统治者,这天底下的百姓又将会陷入何种境地。 沈若初不禁开始怀疑起自己一直以来明哲保身的决心究竟是不是正确的了。 榕县县令孔有方,在被聿亲王指证涉嫌克扣官银行贿朝臣且杀人灭口、教唆伪证等多条罪名后,被押往了安京皇城。 与之一同被押解入京的,还有沈若初曾经见过的,那名自称伙同杜峥盗窃官银分赃不成打死了他的中年男子及其几名同伙。 那几人面对京中来人花样繁多的刑讯根本招架不住,没几下就一五一十地交代了孔有方收买他们自认罪名的事。 这些人原本只是侍弄田地的庄稼人,皆是因交不起繁复的税赋而被孔有方抓了起来,并威逼利诱着他们,认下了盗窃官银和失手打死杜峥的案子。 孔有方承诺他们,事成之后只会将他们关上一阵子,待风声过去之后,便将他们放出来,还给了他们每人一百两银子。 一百两,他们一辈子也赚不来这么多银钱,自然很快就答应了下来。 孔有方还是第一次入宫得见天颜,这是他毕生梦寐以求的,却没想到如今变成了一场噩梦。 “罪臣,罪臣叩见皇上。” 孔有方一入大殿便感受到了来自于龙椅之上那上位者的威压。 他垂着头似乎要将脑袋扎进地底下面,更别提悄眼看一看天子脸色了。 裕明帝看着跪在地上诚惶诚恐的孔有方,一想到这样的蛀虫或许早已在大朔遍布,他的眼底便浮现出一抹杀机。 “孔有方,朕从未记得哪一年的会试中举者之中,有过这么一个名字,你,是因何做官?” 孔有方哆哆嗦嗦地伏在地上,声音颤抖。 “回,回皇上的话,罪臣从未参加过科考,罪臣乃是,是由吏部举荐,破格选用的!” “破格选用?”裕明帝脸色愈发难看起来,“破格选用?那想必你身上定然有一些过人之处了,你且说来听听!” 孔有方身子一震,更是磕头如捣蒜,口中却发不出一言来。 看到这里,在场的文武百官心中哪里还能不清楚呢? 这文不成武不就毫无长处的人,竟能做了安京城畔的一县之令,靠的是什么? 那自然是他所谓的吏部中举荐他的人手中的权力! 至于那人为何要用手中的权力为他行这个方便,那就要好好地问一问当事人了。 裕明帝看着孔有方畏畏缩缩的模样,心中的怒气更是升腾起来。 无论是谁,将这样的酒囊饭袋塞进了他大朔社稷的肱骨之中,他都绝不能轻饶! “是谁,举荐你做这个县官的?!” 第二百零一章 狗咬狗 孔有方战战兢兢朝左右看了一眼,可他能看到的,只有一排排整齐划一的皂靴。 事已至此,他哪里还敢再隐瞒下去。 一咬牙,一横心,孔有方谁也不看,低着头吐出了几个字。 “是当时的吏部侍郎、今吏部尚书金运,当初罪臣给了他六千两白银,才换来了这个县令的官职的!罪臣上任之后,更是每年都要将榕县整个县的收入拨出一半送给金大人用以答谢他的栽培之恩。” 一阵窃窃私语声在耳畔响起。 “果真如此,原来聿亲王说的都是真的……” “整个县收入的一半,这金尚书的胃口也忒大了点。” “只怕这银子也不只他一个拿吧?” “那倒是,但这供银的,定然也不只一个孔县令呢!” 裕明帝的脸色已经难看到了极致。 他的目光瞟向了从孔有方被押进来时整个人就如同被人在衣服里放进了一万只毛虫般扭曲着脸的金运。 尽管有聿亲王的指证,他还是不愿意相信,自己如此重用栽培亲手提拔上来的重臣会如此辜负他的信任。 可此刻看着金运如丧考妣的灰败脸色,却由不得裕明帝不信了。 “金运,你可有什么话要说?” 不知是无法接受这个打脸的事实,还是心中仍旧存着一丝侥幸,裕明帝对金运冷声道。 金运从官员中出列,仓惶地跪在了孔有方的身边。 “皇上,臣冤枉啊!臣从未见过此人,至于他口中所称的以六千两白银买官一事更是无稽之谈啊,求皇上明鉴!” 裕明帝冷眼看着为自己鸣冤的金运,让人将聿亲王此前参奏所呈的那页假账纸和路线图拿给了金运。 “你既口口声声自称冤枉,那这个东西你就给朕一盒解释!” 金运看了看那早已见过的东西,仍然嘴硬道:“皇上,这账乃是榕县县衙所作,臣实在不知是怎么回事,至于这路线图便更不能说明问题了,这样的图或许是为行贿所用,也或许是为盗窃乃至刺杀所备,若只以此图定罪臣万万不敢领受!” “呵……” 发出讥讽笑声的是久未上朝一来便参奏了一群人的聿亲王。 “金尚书还真是能言善辩,不愧是长了一张巧嘴。只可惜,这聪明劲没用对地方。” 话音刚落,聿亲王便站了出来,毫无半分要放过金运的意思。 “既然金尚书不肯承认,但这位孔县令又一口咬定卖官给他的人就是你,那敢问金尚书,敢不敢让人到贵府去搜一搜,看能否查出什么端倪来!” 金运心中暗暗发恨,却哪里敢跟聿亲王呛声,只得做出委屈姿态道:“王爷这话下官实在不知如何应答,下官为官多年,家中又有不少产业,若说几千两白银定然是有的,但谁又能证明,那白银便是下官贪赃枉法所得?” 聿亲王冷冷一笑,“是不是赃银,查过便知!” 说罢,他看向了坐在龙椅上的皇帝。 裕明帝早已经是怒气翻腾喷薄欲出,双手恨不得将宝座的扶手捏碎。 “既是皇兄有异议,那便由皇兄前往金府,去找出金运贪赃的罪证吧!” 他也想看看,聿亲王究竟是有什么样的证据,一口咬定他的人犯下了这般罪行。 聿亲王毫无推脱的意思,当即便向裕明帝一行礼应下了这个差事。 不久之后,在金运的府中,果然搜出了大量的白银。 金运却坚称那只是自己多年俸禄以及产业经营积累所得。 面对金运的抵赖,聿亲王毫无怒意。 “据本王所知,金尚书在榕县并无产业,故而无论如何这些信息也不该是榕县来的对吧?” 金运自然是立即点头。 笑话,这银两上难不成还能标明产地途径地,他想查出这些银子从何而来,做梦! 聿亲王忽然话题一转。 “金尚书怕是还不知道榕县盛产香茅草吧?” 聿亲王的话把金运问蒙了。 这些年他只知道从孔有方那里收钱,哪里会管榕县产些什么。 “香茅草的根茎以及汁液都会散发出一股人类难以察觉但昆虫却异常敏感的气味,引得它们前来。” 金运虽然不知聿亲王说这些话的用意在哪儿,却隐隐感觉到了不妙。 “来人,将这些白银抬出去,放在太阳底下好好晒晒!” 聿亲王一声令下,这些成箱的白银便被人一箱箱地抬了出去。 今日天气晴好,在正午的日头下,穿着厚厚朝服的金运甚至还有几分汗意。 他眼睛一眼都不敢错开地盯着那些白银,似乎怕一个眨眼它们就不翼而飞或被人掉了包一样。 金运怎么都不相信,这些银两只是在榕县待了一阵,就能沾染上那榕县盛产的香茅草的气味了? 里边真有丝毫,都过去这么多日了,那微弱的气息也早就散得无影无踪了。 不仅是他,在场的所有人都十分关切地注视着那一箱箱白花花的银子。 聿亲王坐在下人搬来的太师椅中,好整以暇地把玩着手中的一枚玉扣。 阳光懒懒地照射在庭院中的每个人身上,也照射在那白得耀眼的银锭上。 忽然之间,人群中出现了一丝骚动。 “有虫,快看,真有!” 大伙定睛望去时,看到这满庭铺摆开来的银箱之中,有一个箱子的底部已然围拢了不少叫得出和叫不出名字的昆虫,黑压压一小片让人看得头皮发麻。 那些虫子似乎被什么虫子强烈吸引着一样,从箱子的底部急急地朝上爬去,最后在那一锭锭的白银上找到了慰藉一般,栖息下来。 不多时,那箱子里的白银上便爬满了一层黑乎乎的昆虫。 “金尚书,你还有什么想要申辩的?” 金运早已看得目瞪口呆,恨不得将眼珠子抠下来。 “这怎么可能呢,香茅草的味儿,怎么能一路都没有散去?怎么可能……” 他一错眼看见了早已认命般跪在一旁的孔有方,忽然灵光大动。 “是你!是你早就知道要出事,所以早早就做了手脚,你早就打算好要出卖本官了是不是!” 说着话,金运便要朝着孔有方扑过去想要教训他一番。 聿亲王手下的人及时按住了他。 “金尚书,这个东西你可还认识?” 聿亲王踱步到了金运面前,将手中的玉扣扔在了地上。 金运只觉得眼熟,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这枚玉扣。 “这是黑煞堂堂主剑穗上的玉扣,如今整个黑煞堂已然被本王剿灭,你雇人刺杀禹世子的事已是无可抵赖了。本王劝你还是乖乖认罪,免受皮外之苦。” 刺杀禹世子? 金运震惊抬头。 他什么时候让人刺杀禹世子了? 第二百零二章 皇子的辛酸 蓦地,他想到了什么,瞳孔猛然收缩。 那日救下了那沈若初的高手,莫非竟然就是聿亲王府那个传闻不务正业的纨绔世子陆逾白? 可他那种只知吃喝玩乐的人,怎么会有那样难出其右的身手? 难怪,难怪此事聿亲王要亲自出手了。自己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那日要去截杀的人里,会有陆逾白啊! 何况,即便他当日知道了,也并不会就此放弃计划的。 这一切,只能说是时也命也。 事已至此,金运再也无可抵赖,只能垂着头灰着脸,再度被带回了御前。 这一次,他再也没有辩解,痛痛快快地承认了被指控的一切罪行。 得知他派去的人竟然险些伤到了陆逾白,裕明帝的怒气陡然升腾。 “金运你好大的狗胆,竟敢派人截杀……亲王世子!” 说到最后的时候,他看了看聿亲王,声音不知为何也降低了一些。 “说,你贪赃枉法、雇凶杀人一事,还有多少同谋,你的背后,还有何人,都给朕老老实实交代出来!” 聿亲王站在下面,眼皮子没抬,谁也看不出他此刻的心思。 金运此刻如同被人抽去了脊髓一般,趴在地上不敢起身,心中一片绝望。 早在刺杀失败那日,他便想到了会有这一日。 只是当时他还心存着一丝侥幸,跑去找陆廉寻求庇佑。 却没想到,陆廉以他家人的性命相挟,让他不得胡乱攀咬,以自己的性命换取家人的平安。 那时金运便下定决心,若能平安渡过此劫,今后必定与陆廉这样的人划清界限,甚至是倒向他的敌营,尽心竭力地扳倒他。 但他很清楚,自己已经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既然不能攀扯出陆廉,那便将他苦心孤诣多年,在朝中建立起来的这些势力一并拔除吧! 反正他儿子的手中,还有一本足以指认陆廉的账册,自己只要不将陆廉供出来,他就不敢狗急跳墙对他家人下手。 “回皇上,罪臣自知有负圣恩罪孽深重,如今只愿替皇上肃清朝堂贪官污吏,还我大朔一片清明,故臣愿将所有与臣同流合污者一一供出,请皇上一并发落!” 谁也没想到,除了聿亲王提供的那张路线图上所有的名单,还有不少平日里看起来十分清正的官员竟也是金运一伙的同党。 这其中,甚至还有一位,是佟贵妃娘舅家的表兄弟。 龙颜大怒之下,这些人的下场自然不会好到哪里去。 砍头的砍头,流放的流放,抄家的抄家,就连宫里的佟贵妃,也因为约束母家不严的缘故,被罚了俸禁了足。 佟贵妃原本就不得盛宠,全因母家势大才在后宫之中夺得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分。 如今因得那位表兄弟的牵连,佟家也在被皇上严加管控之下而势力锐减,佟贵妃的地位一时之间变得岌岌可危起来。 事实上,裕明帝想动佟家也并非一朝一夕的事了,这一次金运给了他这个机会,他自然要好好用起来。 而深宫之中的佟贵妃却并不晓得此间种种内情,她只觉得,是自己收养而来的这个儿子陆廉害了自己的娘家人。 因而,当陆廉再来请安时,佟贵妃毫不客气地便给了他一个响亮的耳光。 谁能想到,这位在外面众星捧月不可一世的睿王爷,在佟贵妃的面前却始终是一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逆来顺受模样呢? 陆廉从小就知道,自己在佟贵妃这里不过是寄人篱下。 佟贵妃不能生育,对于他这个收养来的儿子却也并没有视如己出。 对于陆廉而言,佟贵妃是他的一份仰仗。 对于佟贵妃而言又何尝不是如此? 后宫无子嗣的女人下场有多凄凉佟贵妃自然是清楚的,故而她才会在陆廉的生母死后主动向皇上提出抚养陆廉。 可她却又打从心底里不喜欢这个自己的男人和一个低贱的宫女生下的孩子。 于是她只能在日常生活起居方面满足陆廉的一切所需,同时又对他要求格外严格,以期他能在皇上面前替自己也争回一些面子和宠爱。 陆廉的确也做到了。 他虽不是所有皇子之中拔得头筹的那一个,却也算得上是佼佼者。 裕明帝因得他的缘故,对于佟贵妃也多了几分温存。 然而除此之外,这“母子二人”之间,便没有更多寻常百姓家中母慈子孝共享天伦的温馨了。 这也是陆廉尽管有了佟贵妃这样位高权重的母妃做倚仗却仍是要不断向外伸出“橄榄枝”拉拢更多人脉的缘故。 此刻,面对佟贵妃充满厌恶的目光和指责,陆廉只觉得内心森冷,却并没有多余的失望。 “你原本不过是个低贱宫婢生出来的,若不是本宫看你可怜,求着皇上允准本宫收养了你,你真以为自己能做得这在朝中呼风唤雨的睿王?如今你自己享尽富贵,却把本宫的母家都害惨了!我问你,你今后要如何偿还他们今日这份亏欠跟恩情?” 陆廉捂住脸,将眼皮垂下来,掩住心中那份冷意。 “母妃息怒,今日之事错的确在儿臣。请母妃放心,有朝一日儿臣得偿所愿必定会还外祖舅父十倍百倍的荣耀!” 佟贵妃气消了些,但一想到自己父兄被贬黜自己又被禁足,便很难对陆廉有好脸色。 “你最好记着你今日说过的话,否则本宫有办法把你捧上来,自然也有的是办法把你踩下去!” 陆廉走出宫门之后,才抬起了一路上低垂着的眼睑,冷冷地朝着六宫所在的方向回看了一眼。 “殿下,殿下,您的脸……” 迎上来的随从看到陆廉一侧脸颊发红,不由得失声惊叫起来,却被他狠狠瞪了一眼吓得噤了声。 陆廉上了马车,脑海中不断回响起佟贵妃自小到大不如意时对他的辱骂。 “贱婢之子!” “贱骨头!” “天生的贱种!” 他的眼中不知不觉蒙上了一层阴鸷的狠意。 但这层狠意却在另一道清冷的声音忽然在脑中响起时又激退而去。 “生命从来不该有高低贵贱之分。” “下人又如何,他们一样有血有肉有爱有恨有情感,他们和我们一样,都是人!” 这个声音的主人,是沈若初。 第二百零三章 是他的生母 那样一个长着一张生人勿近的脸的冷艳女子,却说出了这样令人为之一振的话。 在陆廉过往这么多年的生命中,从未有人告诉过他,生命本该平等。 他被人奉承着、簇拥着,同时也轻视着、鄙夷着。 不过是因为他有一个手握至高无上权力的父亲,却又有一个身为人下人的母亲。 他刻意地张扬,显示着自己皇子尊贵的身份。 又刻意地回避着自己有过那样一个为人所不齿的母亲。 骨子里极度自傲,又极度自卑。 他一直以为,这世上的所有人,都是捧高踩低的,都只会阳奉阴违地一面阿谀奉承着上位者,一面又在暗暗地唾弃那些无法超越自己的人。 可沈若初,让他看到了不同。 他生平第一次,对一个女子产生了好奇之心。 陆廉的好奇心沈若初不知道,即便知道了,她也不关心。 因为她眼下要忙的事,实在太多了。 阿斯尔拿来的那幅画像,在征得了他的同意之后,沈若初打算拿给陆逾白看一看。 陆逾白虽也是皇室中人,却并非皇子,不可能是那场屠戮背后的主谋者。 且经历了这么多事之后,沈若初对陆逾白已然生出了一种信任,她相信陆逾白即便帮不上什么忙,也绝不会因此而带给她和阿斯尔什么忙的。 除此之外,她还命人去了一趟江州,寻找那姓郭的稳婆。 她实在是想弄清楚自己身世中究竟藏着怎样的猫腻。 再见陆逾白时,他刚从宫中出来。 裕明帝得知他前些日子遇刺,不由分说便让人将他召进了宫中,一番暗含着关心的训斥之后,直到确定了他安然无恙才肯将人放出宫去。 这个架势,倒是比聿亲王这个亲老子的关心劲头还足。 沈若初和陆逾白照旧约在了望江楼。 小二见到二人便轻车熟路地将人带到了惯常去的厢房。 沈若初一落座便将手中的画卷递向了陆逾白。 陆逾白带着疑惑接过画卷,才展开到一半,脸色就变了。 沈若初不解地看着他骤变的神色,不明白他发现了什么。 又或者是说,这画像上面的人,他认识? 陆逾白打开画卷之后,更是僵住了。 意识到不对的沈若初没有立即开口询问,而是等着陆逾白愣了好一阵子之后,才在他眼前伸出手来晃了晃。 “世子,你怎么了?这画像上的人,你是不是认识?” 陆逾白过了许久才似乎从恍惚中回过神来。 然而他的回答却瞬间令沈若初陷入了混乱。 “这画上的人,是我母亲。” 稚芸,是他母亲的名字,也是聿亲王府上下一个不能被提及的禁忌。 自陆逾白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她母亲的身份是十分神秘的。 他记得她的那张脸,美艳不可方物,这世间一切的美好词汇都不足以来形容她万分之一。 仿佛她的一颦一笑都能紧紧牵引着人的情绪,让目之所及者不由自主为她的喜而乐,为她的悲而痛。 可是,这样一个神奇的女子,却在陆逾白出生那年就已经香消玉殒了。 陆逾白对她的所有记忆都来自于曾经在聿亲王的书房中看到的一幅画。 尽管没有人告诉他那画上女子的身份,可他却在看到的第一眼就认定了,那个人,就是他的母亲。 加上他幼年断断续续听到的一些为人十分避讳却又神神秘秘在讨论的一些传闻,心中那个叫做“稚芸”的名字仿佛是一块烙印一般,早已镌刻在记忆深处。 沈若初看着陆逾白骤然变得深沉的眉眼,才发现他那张俊美无双的脸竟然果真与那副画上的女子有太多的相似之处。 只是陆逾白一贯的玩世不恭使得她从未将他和这个看上去气质出尘的女子联想在一起过。 如今听到陆逾白的话再看时,她才觉得这母子二人果真是有着宁妃和常嫔都难以比拟的神似。 那么问题来了,陆逾白并非嫡子,聿亲王府在册的一共也只有一正一侧二妃,那他的母亲在聿亲王府应该是侍妾之类的身份。 这样的一个女人怕是连进宫的机会都不会有,那她会和身处内宫的裕明帝有关系吗? 如果没有,裕明帝接连的两个妃子都与她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真的只是巧合? 如果有,那裕明帝又是如何与她结识的? 甚至于,后来屠杀西羌的那个皇室中人会不会也是因裕明帝的缘故而对她起了杀心? “世子,我不知道...” 沈若初像是一个不小心将他人刚愈合的伤疤再度鲜血淋漓地揭开的犯错者一样,不知该如何对陆逾白道歉。 陆逾白的怔忡没有持续太久。 他再看向沈若初时,面上便恢复了以往的风轻云淡。 “她虽是我母亲,可我从小就没见过她,她也并没有抚养过我,故而我想起她来,也没什么太多的感觉,你不必在意。” 话虽如此,他看向那幅画的目光终究是不同了。 在听完沈若初的叙述之后,他更是如即将追逐猎物的野兽一般,目光中现出了炯炯的光。 “你是说,有人借着那名大夫的手,毒死了她,而后又让西羌的暗卫去除掉了那名大夫。在得知那些暗卫发现了他/她的秘密之后,招揽不成便动了杀心,诬陷西羌谋反屠了全族?” 沈若初沉默地点了点头。 此刻她仍未从对这名叫做“稚芸”的女子身份的震惊中完全回过神来。 陆逾白的眼中出现了前所未有的郑重。 “那我们便一起把这个人找出来吧。” 沈若初一愣。 她原本只是想从陆逾白这里得到一些关于稚芸的身份线索,并没有想着要把他拉进来的。 但转念一想,她又可以理解了。 画上的稚芸毕竟是陆逾白的生身母亲,若是自己的猜想为真,那设计屠杀西羌一族的人便和害死稚芸的人有着密切的关系,甚至有可能是同一个人。 杀母之仇,陆逾白又怎么可能放在眼前视而不见? 这么久相处下来,阿斯尔和她早已如同亲人一般,阿斯尔亲族的仇,便是她自己的事一般。 而陆逾白此刻加入进来,也算和她同仇敌忾了。 答应了陆逾白的同时,她也开始越发好奇起来。 在那个有着绝色姿容的女子身上,究竟有过怎么样的故事和秘密? 第二百零四章 嫌疑人 有了陆逾白的加入,对于沈若初和阿斯尔而言,绝对算得上是有力的助攻。 她决心从西羌谋反一案查起,让陆逾白利用自己身份的便利去查清楚,当日指证西羌谋反的是谁,主审此案定了西羌罪过的又是谁。 这些人中,定然会有和那幕后黑手同伙之人。 除了那张画像之外,阿斯尔将那瓶当日被那大夫和画像放在一起的毒药也带了过来,交给了沈若初。 沈若初决定双管齐下。在交待陆逾白查那桩陈年旧案的同时,她将那瓶药交给了知秋,让她查清楚这药的成分。 陆逾白虽素日里表现出来的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浪荡公子哥儿模样,但沈若初知道真正的他并非如此。 单从他一次次明里暗里对自己的相助就可见端倪。 有谋略有武力,又有一份热血狭义在的人,又怎么会是真的是一个躺在祖宗荫庇下混吃等死的人呢。 事实也证明了沈若初的判断。 无论是在刑部还是大理寺,陆逾白的调查都进行得还算顺利,并没有受到太大的阻碍。 这也足以说明他这些年来的人脉经营从未停歇过。 西羌一案因兹事体大,案卷早已以高度保密的规格被封存入库。 好在陆逾白的人也不是虾兵蟹将,数日的调查下来,总算有了些收获。 当日最先在朝中上奏参奏西羌生出不敬之心的,是户部尚书景正。 而他有此奏报的原因便是,西羌一族在当年的岁贡中,进贡而来的马匹有许多皆是病马,那些战马刚到安京不久之后便病死了大半。 除此之外,岁贡之中还出现了许多以次充好、以劣充优的丝绸珠宝,这在大朔建朝之后的百余年间还从未出现过。 故而,景正在奏报中声称,西羌此举“或为对大朔的不臣之心初现端倪”。 也正是因为他的这一封奏书,裕明帝才派了人到西羌去密查。 而前往密查的人带回的消息中,更是有西羌故意烧毁朔太祖赏赐的牌匾以及族内流传各种对当今朝廷种种不满等事。 藐视天威、不敬皇权,这就已经足以令一个君王心生忌惮了。 但裕明帝在“捉拿要犯”的圣旨中,下的是“缉拿归案彻查到底”的命令。 而事实上,奉旨前往西羌的人,却是径直展开了一场未经审判的杀戮。 带队前去的人,是泾南军统领马谓。 从根本上而言,这是一桩从未经过公审便被定了性的案子。 马谓在上报朝廷的奏疏中写道“西羌贼首通敌谋反罪证确凿,其从者拒捕而乱,暴起攻击,泾南军为平叛息患而与之殊死一战,终剿灭叛贼千余人。” 也是据此奏报以及马谓呈上来的多封西羌部落长“里通外敌”的密函,此事才在刑部那里终于盖章结案,以谋反案封存了案卷。 “简直是可笑!” 沈若初忿忿地合上了手中的信笺。 “他怎么没写明这千余人中有多少老弱妇孺?就算西羌真是谋反,也总要经过三堂会审,昭告天下才能定罪行刑,何曾听说过先将人统统杀死再公布其罪名的!” 陆逾白理解沈若初的心情。 难得见到沈若初有这般真性情的时候,陆逾白心道,这才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女该有的模样,而不是装成大人模样,永远波澜不惊的样子。 沈若初深吸了一口气,舒缓了一下情绪,才道:“不管别人,这个马谓一定有问题!” 陆逾白看向沈若初,再一次有了“英雄所见略同”的感觉。 “若是西羌被屠与此前西羌暗卫发现的秘密有关,那幕后的那个人是绝不可能让西羌族人活着去到皇上面前的,因此,派去前往‘捉拿’的人一定要保证是他们的人才行,否则他们前面所策划的一切也就前功尽弃了。而且从阿斯尔的描述来看,马谓的确是在主动挑起争斗,意在寻机将拘捕反抗的罪名安在西羌人的头上。” 陆逾白点点头,表示了对沈若初推测的赞同。 “除了马谓,你不觉得还有一个人也很值得怀疑吗?” 沈若初没有开口,示意陆逾白把话讲完。 陆逾白打开那信笺,将手指向了其中一个名字。 景正,户部尚书。 “正如你所说,这桩案子,若是想要有一个正中谋划者下怀的结局,那就必然要有一个能够掌控结局的自己人去。那么,布局的开始呢?” 的确,整场谋划中,若是没有一个人先开了这个场,裕明帝又怎么会将目光放在一个偏居一隅仅有数千人的小小部落中去呢? 开头,和结尾一样重要。 “可据我听闻,这位户部尚书景正为官一向清正,且在朝中也并未有过任何结党营私攀附势力的行径,若说他与主谋沆瀣一气,策划了这样的一桩冤案,我总觉得不对。” 沈若初见过景正一次。 还是在洪灾之后,裕明帝赐了她金蟒玉令之后。 当时其他人都忙着来向她祝贺道喜,以往与沈志彬来往不多的几名同僚也都上门来与沈家套近乎。 景正也来过。 然而他并非是来与沈志彬拉关系,也不是来向沈若初这个晚辈道喜的。 他来,只是为了恳请沈若初暂时不要从户部支出那笔皇上许给她的银子。 万两银,或许放在平时而言,对一个堂堂大国的国库而言不算什么。 可那时洪灾刚过又起瘟疫,安京城内外房倒屋塌河堤匮乏,农作物受灾严重,百姓更是死伤不少。 既要赈灾,又要灾后重建,户部一时之间哪里能拿得出这么多银子。 何况,倘若有银子,裕明帝当初又何必赏赐沈若初这块玉令,直接将她在灾中花费的银两和应获取的利润悉数给她不就行了。 可那时的景正哪里会知道裕明帝的这点小心思? 倘若此时沈若初拿着御赐的玉令来支取银两,户部不给便是抗旨不遵,可若给了,那便是令本已入不敷出的财政赤字上雪上加霜。 于是乎这位户部尚书便顶着被人质疑轻视的压力,登了沈府的门。 第二百零五章 知人知面 沈若初至今还记得这位景尚书的话。 他说:“如今百姓民不聊生,大朔社稷不稳,纵是有功之臣户部也只能怠之慢之,倘若姑娘肯于此际顾全大局,使得大朔安然度过此艰难光景,景某愿以个人名义向姑娘承诺为姑娘加息,这息便从景某每月的俸禄中扣取。” 结果自然是沈若初谢绝了景正加息的提议,并向他保证了自己不会在这个时候到户部去支取银子的。 景正此举,是冒昧,却也是赤诚。 他不会不知道,倘若裕明帝得知自己前脚刚赏赐给人了一块玉牌,后脚景正便去让这人先不要动用,自然是会十分不高兴的。 不仅会不高兴,若是多疑之人,怕是还会想得更多一些。 可景正身为户部尚书,明明应该十分了解为君者的忌讳,却还是冒着这样的忌讳来了。 这样的一个人,真的会是为了一己私利而不惜残害那么多条人命的始作俑者吗? 陆逾白想了想,觉得沈若初说的也有道理。 他虽无官职,不涉朝政,可对朝堂之上的事也算是十分了解的。 景正的确从未曾涉入党争,更不像是穷凶极恶的狠毒之人。 可,人不可貌相。 这世上又有多少人是能够透过外表和平日里的言行便能看穿一个人的呢? 沈若初还是决定再去会会景正。 陆逾白有些不放心,想要同去,却被沈若初堵了回去。 二人非亲非故,如此一同出入,难免引人非议。 虽说身正不怕影子歪,可沈若初到底还是不想给自己招惹太多的闲言碎语,怕麻烦。 手持御赐的金蟒玉令,沈若初如今出入各官府衙门可谓是畅通无阻,自然没费什么周折就见到了景正。 景正一见到她便摆出一副苦脸来。 毕竟这灾情刚过去半年,户部刚缓过来一口气,若是沈若初这会儿一口气支出一万两银子,怕是好多立项又要再搁置一阵子了。 景正甚至计划好了,要同沈若初再讨价还价一番,实在不行让她先支出个几千两。 不料,沈若初一开口便让他心里的一颗石头落了地。 “景大人您别担心,我不是找你要钱来的。” 景正闻听此言,几乎立刻便转换了神色,他脸上的表情转换得太快以至于沈若初险些以为他最初的痛苦为难模样是自己的错觉了。 “沈姑娘说的哪里话,本官自然是知道姑娘最是识大体的,本官不担心,不担心。” 真不担心么? 沈若初偷瞄了一眼景正脸上尴尬的笑,决定不拆穿他。 “景大人,若初今日来,其实是有一事不明,想要向景大人请教的。” 沈若初说了这话,景正自然更加确定她不是来要钱的,也就更热情了。 “沈姑娘客气了,请教不敢当,沈姑娘有什么问题只管问,本官定当知无不言。” 沈若初手中拿着金蟒玉令,却从未以此自居高贵而在他面前拿架,景正不是个不知好赖的人,自然也对沈若初多了一份客气和尊重。 沈若初维持着脸上的笑意,话语中却是多了几分试探。 “景大人,我想问问您,三年前的西羌谋反一案,您可曾听闻?” 沈若初的话音刚落,景正的脸色就变了。 他忽地站起了身,脸上的张惶不安还是被沈若初捕捉到了。 她心里猛然一沉。 莫非,真的和他有关? 景正站起来后,甚至都没有为自己的失态找补,便急匆匆地对沈若初道:“沈姑娘,本官刚刚想起来,你来之前,我那里还有一个需要紧急处理的公文,今日便暂且失陪了,沈姑娘慢走。” 说完,沈若初便匆匆地离开了。 他走得太快以至于在走出厅门时还险些被门槛绊了一跤。 沈若初看着他的背影,心中的狐疑越来越深重。 回到沈府,一连在外面奔波了多日的知秋也回来了。 沈若初给她的那瓶毒药,知秋分辨出来了大部分的成分,却都是一些十分常见的具有微毒药性的药材。 若只是这样的药,怎么会是剧毒之药呢? 可阿斯尔说,那些暗卫当时拿到这瓶药时,为了检验它的毒性,曾经抓了一只老鼠来做实验。 他们只是加了一滴药在大半盆水中,然后将水盆中的水倒了一些到一个盘子里。 那只被关在纸箱中的老鼠,喝了那盘子里的水,没过多久便蹬了腿。 由此可见,它的确是一瓶药性极强的毒。 知秋用了很久,都没能查出来,究竟是什么东西,能让这些原本普通的东西变成剧毒之药。 于是她开始向自己求医的师父打听,并开始寻找自己祖父留下的医书古籍。 那些医书,早在她幼时便被父亲赠与了同乡的郎中大夫。 她凭着记忆,找到了不少曾收下祖父医籍的人。 可那些人中,有些已经改行弃医,有些早已将那些医书遗弃。 剩下为数不多的人,手中也仅剩下了寥寥数本医籍。 知秋花费了一些信息,才从他们手中买回了这些书? 或许是苍天有眼,也或许本就是因为稀奇才得以被保存至今,知秋竟真的在这几本书中找出了一本专门记载奇株异草的古籍。 而那本书上面,又果真记载着有一种药,可以令寻常并不强效的药材发挥出数以百倍的药效。 “小姐,我觉得就是这个药没错了!” 知秋十分激动。 沈若初走过去,知秋便把那本书拿到她的脸前。 “小姐您看,这上面说了,经此药调配者,药性大增,且散发酥油香气。小姐,酥油香气,您还记得吗,那瓶药不也正是有这样的香气吗?” 沈若初回忆了一下,是了,那瓶药的气味儿的确有些特别,如今知秋这么一说,还真对得上。 知秋见沈若初点头,更是十分兴奋。 她虽对阿斯尔的事知之不多,却也知道沈若初最近一直在忙的,就是他的事。 能够帮到小姐,又能为了阿斯尔的事出一份力,她再累也是心甘情愿的。 沈若初正要再看下去那药的详细说明,惜夏走进来了。 “小姐,门房来通传,说是有人找您,来的人自称姓景。” 姓景,景正? 第二百零六章 是人是鬼 沈若初匆匆交代了知秋几句,便迫不及待地朝着前厅而去。 景正并没有身着官袍,而是穿了一身常服,坐在沈府的大厅中,看起来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沈若初见到他,正要开口,才刚叫出了一个“景”字便被他急忙抬起的手势制止了。 他没有直接通报自己的身份,就是不想见除了沈若初以外的其他人。 倘若沈志彬知道他来,那怕是无论如何也要露面打个招呼的吧。 沈若初很快会意,将未出口的称呼咽了回去改了口。 “景叔,您来了。” 尽管有些别扭,但为了不让厅里正在伺候的下人生出疑虑,沈若初还是勉强地将这声“叔”叫出了口。 然后,她十分自然地在景正的对面坐下,并对刚为她和景正倒满了茶的丫鬟吩咐道:“我刚才从尹姨娘院子里过来,她似乎正在找你,你去看看。” 尹姨娘向来聪明,无需提前知会也能随机应变帮她对付过去的。 丫鬟果然放下茶壶出去了。 沈若初这才看向景正。 “景大人此刻前来,想必是有话要对若初说?” 景正下午的表现实在令人生疑,一想到阿斯尔族人的遇害或许和他有关系,沈若初就很难对他再尊敬如初。 景正看看沈若初,欲言又止,似乎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一般。 沈若初没太多耐心给他。 她脸冷了下来,站起了身。 “若是景大人还没想好要说什么,那便恕若初不远送了。” 她用了此前景正对她的逐客令,并非是在以牙还牙,而是实在很难释怀她的臆想中,景正的所作所为。 景正有些急了,跟着站起身来,叫住了她。 “沈姑娘!” 沈若初回眸看他,见这位比她父亲年轻不了多少的三品大臣竟似乎红了眼一般,心中终究有所不忍,重新坐了回去。 “沈姑娘,我是想问你,你今日为何会突然问起有关西羌的事?” 此事已经过去了三年。 这三年里,没人敢在朝上也没人在他的面前提及此事。 即便他整夜难以入眠,只要一闭上眼睛就能看到无数的冤魂向他扑来,让他魂飞魄散,可醒来之后,身边却还是无人能诉说他的心事。 沈若初已经猜到,无论景正是否是那场阴谋的编织者和开幕者,他都一定知道这件事的许多内情。 而他今日来,或许正是要告诉她这些内情的。 想到这里,沈若初对景正的态度总算略微缓和了一些,却绝对算不上柔和。 “景大人,我想即便是按照先来后到的规矩,也该是您先回答我的一些问题才是。” 毕竟最先发问者,是她。 景正愣了一下,苦笑一声,“你说得对,你有什么想问的,你先问。” 沈若初也不含糊,径直开口道:“我听说,当年皇上之所以会疑心西羌,是因为大人的一封奏疏。” 景正的脸白了。 沈若初知道自己击中了他心底最隐秘也最虚弱的东西。 景正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看着沈若初答道:“没错,是我奏报西羌的朝贡有问题,并称其或许有不臣之心。” 沈若初直视着他的眼睛,问道:“那敢问景大人,事实果真是如此?” 景正再度陷入沉默。 良久,他终于面容痛苦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不知道?这算是什么答案? 沈若初并没有咄咄逼人地追问下去,而是静静地等着他平复情绪。 景正似乎纠结了好一阵子,总算平静了一些。 再对上沈若初的双眸时,景正有片刻的恍惚。 这双眸子,如此清亮,仿佛拥有着一种天然的、与生俱来的能力,可以让人在接触到它的一瞬间,便获得内心的些许安宁。 这个姑娘,有些特别。 “既然沈姑娘毫不避讳,那我今日也就直抒胸臆了。” 这些话憋在景正心中已经太久太久了,他一直不知道该找谁说又能找谁说,可是如果一直不说,这块心病就会在他心里越积越重。 “当年那封声称西羌朝贡有问题的奏折的确是我起草的。可是最后呈至御前的那一封,却并非是我亲手书写。” 景正时至今日仍然放不下的就是这一封出自于他的本意但措辞却被人改了一些的奏折。 “当年,当我核实确认了西羌进贡的贡物确实有问题之后,心中是有不悦,也有对这西羌一族所作所为的不满。但当时在我脑海中从未出现过‘不臣之心’四个字,在我最初起草的那封奏折里,用的词是不敬君上。” 不敬,和不臣,看似一字之差,实际上天差地别。 不敬至多只是态度傲慢。 不臣,则是要以实际行动造反。 景正起草奏折的时候,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么一封奏折竟会使得后面的失态发展越来越失控,乃至最后竟然真闹出一个西羌谋反的大案来。 西羌上千条性命,在一夕之间便化作了一个个亡魂。 得知此事的时候,刑部有关于西羌谋反之事早已盖棺定论封卷存档了。 景正起初也信了马谓的说法,认为西羌一族招来灭顶之灾全是由于他们真的起了谋反之心,才会连皇上派去捉拿的钦差都敢动手。 尽管偶尔他也会有所怀疑,却终究因为内心刻意的回避和不愿深究而把自己糊弄了过去。 直到半年之后,他有一次无意间在教坊司遇见了一名当初曾随同西羌部落进贡者一同前来安京进贡的姑娘。 那姑娘据说是老部落长的外孙女,叫做安因。 鬼使神差地,景正点了安因作陪。 席间,他提到了当年的朝贡。 安因骤然发怒,疾言厉色,口口声声坚称当初的朝贡没有任何问题,是大朔的蛀虫从中贪腐嫁祸西羌。 说完,安因更是怒不可遏,拔出头上的素钗便要刺向景正。 好在安因自入教坊司以来便因为不服管教一直受到教坊司嬷嬷的监视,危急之际教坊司的人冲进来拦下了安因,救下了景正。 安因被三四个人按住手脚,口中的诅咒却一刻也没有停歇。 景正看着她目眦欲裂的模样,想起初次见她时,她永远是一副天真烂漫的模样,对安京城中的一切都十分好奇,还将交接贡物的他称作“大叔”。 而这一切的改变,很可能都是因为那一封奏折。 从那时起,他就再也没有睡过一个好觉。 “大人方才说,最后呈至御前的奏折并非大人执笔,那么,究竟是谁,写了这封奏折?” 沈若初的声音将景正唤回了现实。 第二百零七章 真相的裂口 对啊,是谁呢? 将他陷入这样境地的那个人。 那个人利用职务之便,不断在他耳畔煽风点火,利用西羌前来朝贡的队伍中某一两个人不合规矩的言行试图证明西羌逆反之心要已兴起,之后才在他对西羌自然有所不满的时候告诉了他西羌贡物有问题的事。 景正那时候还是嫉恶如仇一点就着的性子,得知朝贡之物竟被西羌这般糊弄,便想当然认为西羌心中对于大朔有所不敬。 他提出参奏,只是为了让皇上对西羌略施压力,使得西羌族中重燃对大朔的敬畏。 “我原本真的只是担心纵容西羌的目无君上下去,会令其越发膨胀自大成为大朔境内的隐患。” 他从来也没想过要真的对西羌大开杀戒。 至少在他草拟那封奏折的时候,他从未真的觉得西羌是真有了反叛之心。 他将奏折的草稿拿到了户部。 那人看到了,便自告奋勇地为他代笔。 这在以往也不是没有过,故而景正并没有多想,便将草稿和自己的印鉴交给了他。 成书后的奏折景正并没有见到,本着对下属一贯的信任,他默许了那人在代笔之后直接将奏折呈送了过去。 是在次日上朝的时候他才发现,奏折里面的个别字句被改了表述。 虽说陈述的客观事实还是一样的,但给人的感受却是完全不同了。 景正最初只是希望提醒裕明帝注意到西羌的异样,适时地加以干预,却并没有如后来呈上去的奏折中言辞那般激烈。 故而在下朝之后的第一时间,景正便找到了那个人。 面对景正的质问,那个人却没有一丝的心虚。 “大人,属下所为皆是为大朔、为社稷着想,那西羌族蒙受君恩百余年,大朔历代君王对其皆是恩泽厚重,可他们非但不知感恩,反而恃宠生骄,对大朔生出了轻慢之心,若是此时大朔再不加以震慑,还不定他们会滋生怎样的狼子野心呢。再说,皇上也并未要严惩于西羌,只是派人去调查而已,倘若他们的确是无心之失,自然也不会问责太甚,但若对方真有异心,咱们今日也算是预先示警了,日后大人您就是大朔的功臣!” 景正并无心当什么功臣。 可事已至此,他终究是不好过于苛责,也便摆摆手就此作罢了。 谁料没过多久,皇帝派去西羌的人带回来的消息却是,西羌内部确有反意。 如此一来,裕明帝哪里还能坐得住? “等等,”听到这里,沈若初忽然开口打断了景正的话,“当初皇上派去西羌秘密调查的,大人可都知道他们的底细?” 景正摆了摆手,似乎并不在意沈若初发现的这个点。 “这些人不会有问题。皇上当初派去的,全是宫中的大内高手,这些人行踪诡秘身手高绝,只听命于皇上一人,我们这些臣子想要见一眼都是不可能的。” 毕竟事关重大,裕明帝派去查明事实的,只会是自己信得过之人。 也正是因为他们的身份,裕明帝才会对调查回来的结果深信不疑。 再只够,裕明帝便派人前去西羌缉捕老部落长,却在不久之后又穿出西羌阖族反抗缉拿发生暴动被泾南军镇压的消息。 消息传回安京,朝堂之上一时众说纷纭。 不敢置信者有之,义愤填膺者有之,拍手称快者亦有之。 而景正,蒙了。 他不敢想象,是因为自己的那一封奏折,成了导火索,将整个西羌炸得翻了天。 若说西羌狂悖,或许有之。 可说西羌真的举兵暴动了,他怎么也不能相信。 当初那个叫做安音的小姑娘是怎么跟他说的来着? “人人都道我西羌一族族人骁勇好斗,事实上我们比谁都渴望可以不要用到这些‘天生的才能’, 我们族里无论是年轻还是年长,都以在外争狠斗勇为耻的。若是有寻衅滋事主动生事者,便会受到老部落长——也就是我外祖的严惩,因此,我们部落里的人,反而是咱们整个大朔中动武最少的。” 那时候她还一口一个“咱们大朔”,怎么一转眼他们就变成了“起兵暴动攻击大朔”的人了呢? 但,尽管不信,景正却终究没有勇气再去求证事是的真相。 他害怕面对任何可能出现的良心的指控。 于是只能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他不过是在履行自己的职责而已。 直到再一次遇见安因。 他直至今日都还清楚地记得她目光中的仇视。 也是那时候开始,他着手开始查了一些事情,也发现了一些端倪。 比如当初那些病死的战马似乎并非是西羌真正送来的那一批。 可终究苦于没有铁证,也毫无翻案的可能。 “景大人,说了这么多,您说的那个人,究竟是谁?” 景正无奈地吐出了一个名字。 “谭威,户部如今最炙手可热的侍郎。” 那曾是他十分欣赏的下属,二人年纪相仿,志趣相投,总在一起有聊不完的理想抱负家国天下,他曾以为他二人可以比肩伯牙子期。 可自从三年前那件事后,二人之间便再也没有在一起喝过酒作过诗。 沈若初又一次愣住了。 谭威,谭侍郎。 那不就是当初承荣侯府夫人徐氏千方百计要结的那门亲家吗? 据说谭威有一女,品行才学皆是上乘,唯有一点其貌不扬而使得其在安京一众贵女中失了在亲事上挑选的先机。 可徐氏偏偏看中了谭家的姑娘,一心想让郑君牧娶她。 而这谭威的夫人也是个眼皮子浅的,眼见自家老爷一时升迁无望,承荣侯府也算是勋贵人家,便头脑一热中意了这门亲事。 前一世,为了让郑君牧早日休弃了她而改娶谭家姑娘,徐氏没少用一些阴损恶毒的招数磋磨她。 这其中,那位谭夫人也是出了好大力的。 原想着这一世避开了郑君牧,自己和这谭家无论如何也不会再有交集了,不成想兜兜转转还是避不开。 景正要讲的已经讲完了,说完这些,他并没有再追问沈若初何以忽然问及此事,而是站起身来就要告辞。 沈若初看着他将要走出去,忽然想到一事。 “景大人,那位安因姑娘,如今还在教坊司中吗?” 按照景正所说,她应该是阿斯尔的表妹,也算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若是能找到并救出她,也算给阿斯尔一份慰籍。 景正站住了,却并没有回头。 第二百零八章 真相的口子 “她死了。” 景正说完,迅速地抬起了头,似乎在克制自己的情绪。 “那日见到我之后,她情绪十分激动,教坊司的嬷嬷要惩处她,她挣脱了那些人的桎梏,一头撞在了墙上。” 沈若初惊得倒退了一步,不敢想象那样的惨烈。 安因之所以能在教坊司苟且偷生半年,想必就是不甘心那样去死,她一直在等,等一个可以复仇的可能。 无论是谁,只要能杀了那场屠杀阴谋中的任何一个人,她也可以对自己有个交代了。 可是当她发现,即便仇人就在眼前,她却是无论如何也分毫伤不到他的时候,她彻底绝望了,也是在那一刻,她放弃了求生的意念。 是了,阿斯尔早就说过,他在安京城的那些时间,一直在查找那些部落的旧人,可是能找到的那些几乎已经都不在了。 倘若安因还活着,阿斯尔又怎么可能任由她继续呆在教坊司那样的地方呢? 是她想多了。 景正说完,再也没有回头,步履匆匆地消失在了她的视线之外。 想必背负着这么多性命的他,日日都在承受着自己良心的谴责,尤其是看到一个曾经那样鲜活的生命因他而消逝,他又怎么可能做得到若无其事心安理得? “谭威,我倒是没想到,这人掩藏得还真好。” 这位户部侍郎还算有几分才干,又向来勤勉谨慎,从不与人结怨或过分亲近,且对于公事处理也十分得当,深得裕明帝赏识。 尽管户部如今尚无职务空缺,裕明帝却已在考虑将他调入其他五部之一加以重用了。 这样的一个人,竟然会是某一个利益团伙中的一员,甚至是一桩惊天冤案的策划帮凶? 陆逾白不相信,这么大的一桩案件,那些策划者会只是“等”着某一个可以对西羌发难的时机,这个机会他们一定会去自己创造的。 因而,撕开了这个口子的,同样一定会是他们的自己人。 只是,谭威背后的人究竟是谁,还需要进一步深挖下去。 当务之急是要查清,当初的那场案子究竟是怎么一步步发展到最后那样的地步的。 为什么西羌进贡的那批战马会忽然病死大半其他贡物也都是残次品,为什么派去的大内高手回来后竟一口咬定西羌的确心存反意,还有为什么马谓可以被指派去西羌? 这中间只要哪一个环节出了问题,那人的阴谋就不能成立,那他又是如何在幕后操纵着这一切,让事情按照他的意愿发展下去的呢? 这些,自然是要交给陆逾白去查的。 而沈若初这里,就是和知秋顺着那瓶毒药的线索继续查下去。 知秋查到的那味能增强普通药物药性的药材,叫做飞涅。 这种药物在整个大朔境内都十分稀少,只在大朔最南侧与襄南接壤的边境处才会有。 如此一来,就可以顺着这个方向去查。 据陆逾白讲,他出生后不久,他的母亲稚芸就去世了。 也就是说,这药物定然是那时候之前就已经调配好了的。 那名被西羌暗卫杀死的老大夫据说只是会调配各种药物而已,却是个地地道道的安京人,从未到过安京周边的州县,更毋论是极南之地的襄南边境了。 而这个飞涅,在这一二十年间,更是从未在安京甚至是大朔境内出现过。 那若是能找到当年去过襄南的人或是在当时与襄南有瓜葛的人,很有可能也就能找到那个杀害稚芸的主谋了。 这个人,又极有可能和策划了西羌谋反冤案的人有极深的渊源。 之所以只是有关系而非同一个人,是因为阿斯尔说过,前来收买老部落长的人曾失口说出过一句“我们殿下”,故而,他推测那人背后的主子是某位皇子。 可稚芸遇害的那一年,陆逾白才刚出生,宫中最为年长的皇子也才不过八九岁。 故而不可能是某位皇子害死了稚芸。 至于为何其后这人会为了掩饰这个秘密而不惜假传裕明帝口谕让西羌暗卫去杀那大夫,更策划了西羌全族的灭族惨案,原因只可能有一个。 这二人之间,有着极为密切的关系。 又或者,是一个利益共同体。 只是要从何查起,成了一个难题。 沈若初思来想去,想到了沈景煦。 沈景煦如今供职于翰林院,翰林院中有一间“黄册库”,专门用于存放朝廷的各类记录,包括朝廷每年国库收支多少,各级官员管理、战事记录等等。 沈若初认为,能够为皇室中人做出这等心腹之事的,定然不会是品级太低的官员或是普通百姓,故而沈景煦查起来时,也算是有的放矢,效率高了许多。 不出两日,他便给了沈若初一个十分重要的线索。 二十多年前,时任护国大将军的佟大年的亲侄子佟边就任职于襄南边境,任戍守军将。 而这位护国大将军佟大年,正是如今的佟贵妃的亲生父亲。 除了佟边之外,襄南一带多年来皆为常年镇守边境的常驻军轮番驻守。 也就是说,从皇城之中派出去的,只有佟边这一个人。 “我即刻便让人去查,看看这个佟边如今官居何处,我们尽快去找他。” 陆逾白虽未表露出激烈的情绪,可他迫不及待的行动却已经暴露了内心。 沈若初知道,他比任何人都想抓到佟边,想从他口中听到当年自己母亲去世的真相。 聿亲王府对于她的一切都讳莫如深,没有人敢提及这个名字,更没人敢议论她的死。 陆逾白在王府中查不到任何有用的消息,他如今唯一的线索就只有这一条了。 只是,沈若初尽管不忍心却还是不得不告诉他一个残忍的事实。 佟边的这条线索,从最一开始查到他的时候就已经是断了的。 佟边死了。 死在陆逾白出生也就是稚芸去世的第二年。 案卷记载他是战死,朝廷还追封了将军谥号给了丰厚的赏赐。 可真就这么巧吗? 一小股贼兵流寇,就能将一个身在军营中被千军万马保护着的将军杀死? 第二百零九章 毒蛇 陆逾白呆了一下之后,眼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很快熄灭了。 “就这么...死了?” 他问得仿佛只是轻飘飘的一句话,但沈若初还是能够感受得到他巨大的失落。 “世子,其实我们也不算是一无所获,至少我们再调查下去,整件事也算有了方向。” 沈若初试图安慰她。 陆逾白感受到了这份好意,感激地对她笑笑,笑容中却有着说不出的落寞。 “我知道该怎么做,你放心吧。” 尽管难掩失落,陆逾白还是很快和沈若初交换了自己调查的进展。 调查当年进贡的那批战马的下落时,陆逾白特意带上了阿斯尔。 只有阿斯尔知道,当年西羌给大朔朝廷进贡的,究竟是哪些战马。 经历了这么多事之后,如今的阿斯尔已然敛去了许多的凌厉锐气,即便是得知了当年西羌举全族之力精挑细选出来的数百匹精锐战马却被无端污蔑为濒死的病马,他也并没有表现出过多的愤怒。 而在和陆逾白一同经历过安京城外的那一战之后,二人之间也算多出了些惺惺相惜,故而阿斯尔对于陆逾白也减少了许多排斥之意。 二人一同辗转了多个军营,终于在距安京城有着数城之遥的一处军营中,阿斯尔认出了其中的几十匹马。 那些马儿中,其中就有他幼时骑着在荒漠上驰骋过的,有他祖父亲手调教出来的,也有他父亲曾经说要送给妹妹,但妹妹有些畏惧没有收下的。 它们明明代表了西羌全族对大朔至高的崇敬与忠诚,却沦落为了奸佞陷害西羌的利器。 为免打草惊蛇,陆逾白是以监军的名义去的军营,对于这批战马,二人也并未表现出异样的神色。 自然,那个监军的虚职,是陆逾白进宫找裕明帝求来的。 他的说辞是,自金运贪腐案后,安京城中盯着他的目光太多了,他想借此名义出去游山玩水一遭再回来。 裕明帝不疑有他,痛快地便应了下来。 “这么说,我们有了这批战马为证,便可以指证当年有关于西羌藐视天威的罪名是莫须有的了?” 这还活着并且十分矫健的战马就是铁证,从这马查下去,一定能查出当年是谁偷梁换柱,以次充好,调换了西羌的贡物,那西羌的不白之冤得以昭雪也就指日可待了。 陆逾白没有那么乐观。 “恐怕没有你想的这么简单,”他看向阿斯尔,“即便能够证实这批战马真是当年西羌进贡的那一批,可若查到最后,这只是一桩以权谋私的贪腐案呢?若是有人为了中饱私囊调换了贡物,其目的只是为了牟利又当如何?” “毕竟,当年派去密查的人是亲眼看到了那被烧焦的御赐牌匾和族内广为流传的悖逆之论的,这是皇上心头的一根刺,这根刺不拔,想要皇上承认当初的盖棺定论有误,怕是很难。” 想要一个君临天下的帝王认错,需要怎样如山的铁证,陆逾白心中十分清楚。 沈若初也看向了阿斯尔。 “当初西羌怎么会接连出了那么多事,这些事老族长不知道吗?毕竟你们西羌不是向来只有自己的族人在,并无外人进出,这些事的发生若说都是栽赃怕是很难服众。” 事情过去了三年,此前的许多细节阿斯尔已经想不起来了。 他冥思苦想了好一阵子,忽然大叫起来。 “我想起来了,外人!西羌那时候,住进过一个外人!” 沈若初和陆逾白迅速地对视了一眼。 阿斯尔已然握紧了拳头,“如果真的是他,我定要将他碎尸万段,这个忘恩负义的小人!” 三年前,阿斯尔的父亲在草原上狩猎的时候,曾经无意间救下过一个被野兽袭击的年轻人并将他带回族里疗伤。 虽说西羌向来不与外界过多往来,但因那人伤势严重,老部落长便同意了他留在族中。 这期间,他和前往照顾他的一位西羌姑娘雪丽萌生了感情,并甘愿为了雪丽入赘西羌。 当时整个西羌的人都还在夸这个男人肯为了真爱舍弃一切,对他的加入更是十分热情。 可就在二人即将要成婚的前一日,雪丽却被人撞见和自己的姐夫躺在一张床上行不轨之事。 向来民风淳朴的西羌哪能容得下这样的事? 族内公审过后,雪丽的父亲亲自主持,不顾雪丽的连声叫冤和苦苦哀求,将她活埋了,她的姐夫则是被打断了一条腿后逐出了西羌。 而那个原本准备和雪丽成婚的年轻人,经历了这样的打击之后变得十分颓废,没过多久便向老部落长提出了离开的请求。 老部落长自觉族人有愧于他,在这人临走时还从自己的私库中拿出了两千两银子给他。 没过多久,西羌族被血洗,一心报仇的阿斯尔也踏上了前往安京的旅途,谁都没有在意过那个“受了情伤黯然离开”的年轻男人。 更没人将他和此前发生的种种关联起来。 如今想来,当初无论是牌匾被焚烧还是族中流传各种有涉朝廷的言论,都是在那个年轻人居住于西墙期间。 “若真是他,那我即便是走到天涯海角也要找到这个忘恩负义的混蛋,问问他为什么要背叛和出卖西羌!” 即便是雪丽有负于他,可族人也处置了雪丽,他还想怎么样? 更何况,自己的父亲于他,还有着救命之恩! 沈若初看着悲愤的阿斯尔,心中有一个想法冒出来,却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他。 沈若初还没想好,陆逾白倒先说了。 “若真是他,只怕那就不是他背叛和出卖西羌那么简单了。” 阿斯尔很快反应过来。 他难以置信地回头。 “你是说,他从头到尾,就是在演戏而已?他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和雪丽成婚,入赘西羌?” 恐怕是的。 这也正是沈若初的猜测。 阿斯尔只是性情纯真,却一点也不笨,相反他还有着常人难以企及的敏锐。 顺着陆逾白的话,他很快便想到了另外一件事。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一般,迅速地钻进了阿斯尔的脑海中。 他的脸瞬间白了。 第二百一十章 身世成谜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阿斯尔艰难地开口,“那雪丽的事...” “很有可能也是一场阴谋而已。从头到尾,那个人或许只是在利用她留在西羌。当他的目的达成,雪丽在他那里没有了利用价值,便也只有设法做局才能不被怀疑地离开了。” 阿斯尔忽然之间觉得天旋地转,他的身子不由自主地晃了一下。 若真是如此,那当初,他们的族人生生将雪丽活埋了的时候,雪丽该有多绝望? 雪丽一直都在为自己鸣冤的。她不肯认下那桩自己从未做过的事。 可是没有人信他。 阿斯尔也曾因为自己的不忍而试图向祖父和父亲求情,可却被他们训斥了一番后,最终还是交给了她自己的父亲发落。 他们在那个时候,就该预见到雪丽的下场的。 阿斯尔也曾认为这样的处决太过武断和残忍,他想不明白一条生命为什么可以轻而易举地就在别人的口中被决定了生死。 可那时候的阿斯尔,却没有勇气去为了自己心中的不平而去冒天下之大不韪来与自己的族人亲人抗争。 那时候的他,只能用族有族规来说服自己不去质疑族人的决定。 可如今,他却骤然得知,那所谓的族规处置的,竟然是一个完全无辜的同族女子,这样的变故和打击他一时之间怎么能够接受得了? 他的祖父、父亲、族人,甚至也包括他,都直接或者间接地参与到了那场对同族姐妹的残杀迫害之中。 他们不听她的辩解,不信她的喊冤,固执地只相信自己眼里看到的一切,积极热切地帮助一个处心积虑谋害他们一族的人,害死了她。 阿斯尔心乱如麻,一时之间再也无法在二人面前待下去,便向沈若初行了一礼,失魂落魄地退了出去。 陆逾白对这个已然并肩作战过的少年有些不放心。 沈若初无奈叹道:“让他去吧。这件事对他的冲击的确很大,毕竟那是他从小到大都十分熟悉的族人,而且是被他们亲手杀死的。” 陆逾白陷入了沉默。 如果沈若初推理的一切都是真的。 那这场屠戮最开始的受害人,便是他的生母稚芸。 也是因为她的被害,才会有了后面相继将那老大夫灭口和屠了西羌全族的惨案。 从某种意义上而言,西羌的灭族和稚芸的遇害是有着十分密切的关系的。 陆逾白此刻的心情也很复杂,有愤恨,有悲伤,却又离奇地有一些内疚。 沈若初并不知道他的这些心事,眼看着阿斯尔出去了,便回过头来言归正传。 “那马谓呢?他是谁的人,能查到吗?” 陆逾白道:“我的人还在查。目前至少从表面上看,他没什么走得近的皇戚。” 不得不说,那策划者还算是高明。 整场谋划中,除了一个早已口不能言死无对证的佟边之外,就没有一个官员是看得出他的派系跟阵营的。 一个景正——也或者说是谭威,一个马谓,还有那些被裕明帝亲自派出去的大内高手。 这些人里,无论是哪一个单拎出来都不像是结党内斗之人,也都绝对看不出他背后所依附的势力,尤其不像是会有共同利益之人。 更不会有人将这些人联想起来,串在一起,看出这桩案子从头到尾就是一场有人精心策划布局费心实施的可怕阴谋。 说到这里,沈若初又想起了自己心中一个十分困惑的问题。 她一直不明白,为什么稚芸的画像会在裕明帝那里也出现过,更不明白,为何宫里的人要杀她这样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亲王妾侍。 即便是才想到了些许可能,她却仍是不敢擅自深入地去了解。 她不愿冒犯陆逾白的母亲。 哪怕只是想想。 但为了更加清楚地了解案情。今日面对陆逾白时,她终究还是问出了她内心深处的问题。 “世子,其实我有件事一直想不太明白。” 陆逾白看着沈若初的欲言又止,猜到了她想问的问题。 “你是不是想问,皇上和我母亲的关系,为什么宫中的人会煞费心机地来杀我母亲这样一个看似和他们八竿子也打不着的人?” 沈若初见陆逾白并没有被冒犯的不悦,这才犹豫地点了点头。 陆逾白回答得十分坦诚。 “其实,这其中的内情如何,我也不知道。” 他对于自己母亲所有的了解都出自于别人的口中。 这个“别人”,自然是聿亲王府里那些对他不喜的公子小姐和一些仗势欺人的下人们。 他很小的时候,就有人在欺负完他之后指着他的鼻子骂他是个“野种”,甚至口中不干不净地说着一些羞辱他母亲的话。 那些话他至今都还记得。 陆照炎,聿亲王府嫡子,向来是领头欺凌陆逾白的人中最不遗余力的。 那日他们一众人将陆逾白打倒在地,又每人补上几脚之后,陆照炎恶狠狠地朝他啐了一口。 “呸,不知道是哪儿来的野种,也想冒充咱们王府的人!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么德行?有那么个水性杨花的娘,这儿子能好到哪里去,指不定将来也是个做……”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便被飞扑上来的陆逾白打断了。 陆逾白红着眼,不顾砸在自己身上的那些拳交,发了狠地照着陆照炎的脸一拳一拳地砸下去,直到他两个鼻孔里冒出了泉涌般的鲜血,闻讯赶来的一群下人合力才将他拽开。 那次聿亲王夫妇发了好大的火,将陆逾白关在祠堂里关了三天。 期间聿亲王来过一次,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陆逾白恨恨道:“他怎么骂我都可以,但是谁敢骂我母亲,我要他的命!” 聿亲王愣了许久,什么都没说转身走了出去。 第四天,他被放了出来,却没再见到以为一定会在外面等着报复他的陆照炎。 后来他才知道,陆照炎被聿亲王送到了外面去读书,远离了安京城。 王妃为此事闹了许久,还回了娘家,但聿亲王始终没有改变主意。 陆逾白那时候也曾经想过,或许自己的这个父王,对他的母亲是真的很在意? 可若是如此,王府之中为何连她的一丝痕迹都找不到,父王又为何不准任何人提起她? 难道他的母亲真的…… 第二百一十一章 难兄难弟 尽管不愿意相信,可聿亲王对他母亲的态度却实在令人难以释疑。 还有他少时曾无意间从王府的一些下人那里听到的闲言碎语。 “什么逾白少爷啊,那就是个不知道哪儿来的野种!也就是咱们王爷被那女人迷得晕了头,才会连她的孩子也一并收养了当成自己的孩子一般,要我说,就该……” “这野种二字可不敢胡叫,你们还不知道吧,据说当年那女人跟咱们当今的皇上还……你说万一这陆逾白要是……” 陆逾白听着这些议论的时候,心中的惊骇大过了愤怒。 再联想到皇上对自己那超出正常叔父的疼爱,陆逾白的神思更乱了。 他曾经想过要用奋发上进来打碎人们的偏见,想过要用自己的出类拔萃来让聿亲王对他的态度有所改善。 可,从那日之后,他开始慢慢地转了性子,变得对所有的事都漫不经心,开始流连于花天酒地之中,变成了一个让所有人轻视的浪荡公子。 聿亲王对他,则是从最初的严厉不假辞色变成了后来的嫌弃甚至是逐渐无视了。 若不是皇上的一纸诏书,他可能在聿亲王府也会终将泯然为一个彻底透明的人物。 可裕明帝在陆逾白十五岁那年,却忽然下旨,直接封了他为聿亲王府的世子,且还额外地赐了封号禹。 这份殊荣,遍及所有亲王府的世子都找不到。 况且,亲王府的世子历来都是嫡子,如今聿亲王府的王妃所生的嫡子尚在,皇上却越了过去封了一个庶子做世子,实在是难以服众。 聿亲王妃的母家为此还不惜于朝堂上多番上奏,借弹劾礼部不知劝谏为由指责裕明帝不守祖制。 尽管如此,裕明帝却仍是不改初衷,只是额外地赐给聿亲王的嫡子陆照炎一个四品文官的虚职算作抚慰。 陆照炎本就资质平平,且年纪轻轻便能官居四品也实在不算太过委屈了。 于是就这样,裕明帝不算十分成功地堵住了所有人的嘴。 陆逾白对于这份突如其来的殊荣疑虑更重了。 他开始更加疑惑,皇上和他的母亲之间是否真的有过什么渊源,否则在那么多的子侄中,他何以独独对自己青眼有加? 更何况,所有人都看得出来,皇上和他的父王聿亲王之间的关系,并没有那么好。 沈若初听完了陆逾白的讲述,想要说些什么来安慰他,却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她知道,对于陆逾白而言,有可能是帝王血脉的事绝对算不上是一份幸运,而是最沉重的负担。 而他能告诉她这些藏在心底的秘密,于她也实在算得上是一份莫大的信任了。 想了想,沈若初忽然笑了起来。 她转向有些疑惑地看着她的陆逾白道:“说起来咱们俩也算得上是同病相怜了。你不确定自己的父亲是谁,而我,不知道自己的母亲是谁,也或者说是不知道自己的父母亲在哪里。” 陆逾白的目光变得诧异。 但又很快释然。 也是,只有不是自己的孩子,才会那样对待吧。 寇氏的所作所为,不是早就有端倪了吗? 可沈若初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自己可能不是寇氏亲生的事,沈若初就连阿斯尔也还没告诉。不知为什么,此刻面对陆逾白,她却有了十分强烈的倾诉欲。 于是,故事从她出生的稳婆开始,一直到孔妈妈那日为歹徒所伤,告诉她的一切。 “我小的时候,就曾经怀疑过,我可能不是她的亲生女儿,否则她何以对我那么冷漠?那时候,哥哥说是我想多了,说他曾经亲眼看到过母亲怀胎十月的辛苦。如今想来,她那时候的确是怀了身孕生下了孩子的,可谁都不知道,她生下的那个孩子去哪儿了,而我又是怎么来到了她的身边,成了她的孩子。” 沈若初语调平静,却没来由地令陆逾白一阵心疼。 是的,心疼。 他第一次正视了自己内心的这种情绪。 在这种情绪的支配下,他竟神使鬼差地伸出了手,抚上了沈若初的脸颊... 沈若初一愣,抬眼看他。 对上沈若初的双眸,陆逾白陡然清醒过来,即将触碰到沈若初面颊的手迅疾改变了方向,拍了拍她的肩膀。 “这么说来,咱们也算得上是难兄难弟了!放心,我会帮你找出这个谜底的!” 难兄难弟,什么鬼? 沈若初敏锐地察觉到自己的脸颊和双耳都迅速地开始发烫。 尽管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可她还是不想让陆逾白看出来自己的窘迫。 于是她轻侧了身,躲开了陆逾白的手,颔首道:“如此就先谢过世子了。” 同一时刻,走在月光下的阿斯尔忽然察觉身后多了一个人。 他回过头去,是知秋。 知秋是来给他送披风的。 “夜里很凉,如今你们都在忙正事,还是不要受凉。” 这几日为了赶路阿斯尔和陆逾白一直都是轻装简行,在这夜色中的确有点冷。 说完,知秋将披风交到他的手中便要离开。 阿斯尔却叫住了她。 “知秋,你能陪我走走吗?” 知秋站住,看着阿斯尔有些渴求的眼睛,点了点头。 二人并肩走着,阿斯尔看看衣着略显单薄的知秋,犹豫了一下,抬手将披风披在了她的身上。 知秋受惊一般退开一步,和阿斯尔拉开了距离,这才低头道:“我自己来就好。” 之后便默默系上了披风的系带。 阿斯尔的手僵了一下,落了下来。 又一阵沉默之后,知秋先开了口。 “你今日,似乎有心事?” 尽管从认识以来,阿斯尔就背负着许多的秘密和心事,可像今日这样表现明显的,知秋还很少看到过。 阿斯尔抬头看看月亮,想起了雪丽的那张脸。 雪丽比他大三四岁的模样吧,小的时候还曾带着他一起骑马射箭,教他狩猎。 可那样明媚飒爽的一个姑娘,却在三年前就被活埋了。 “你说,如果一个人,被她最信任最在乎的人设计陷害,被她的亲人伙同害死,她在九泉之下是不是都不能瞑目?” 一定很恨吧。 知秋站住了。 第二百一十二章 以死为饵 “那是个什么样的女子?” 知秋开口问道。 阿斯尔回忆着雪丽的模样。 “她很聪明,很善良,也很大气豁达,我们的族人,大抵皆是如此的,敢爱敢恨,可以为了自己在乎的人不顾一切。” 若非如此,雪丽也不会被那个人害成这样吧。 知秋眼神复杂,也在眼前勾勒出了一个这样的身影。 “那她一定是一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对吗?” 阿斯尔听出了知秋话里的意思。 “可,她连性命都被人害死了,这样的仇恨,怎么能轻易放得下呢?” “对你而言是仇恨,可对她而言,却未必如此。” 知秋双眼看向前方。 夜色很深,什么也看不见。 “一个这样聪明的女子,又怎么可能会一无所知地落入深爱之人的陷阱里去?” 阿斯尔讶然,却来不及深思。 “她之所以会被设计,或许是真的被蒙在鼓中,也或许是不甘的试探。” 自己朝夕相处的人,她真的会对他所有的异常毫无察觉吗?还是说,她即便是看出了一些端倪,却还是不肯置信,宁肯以自己的性命为注,也要赌一把他的真心? “可当她的试探宣告失败之后,她为什么没有奋起反击,将那个人揭穿呢?” 知秋垂了眸。 “或许有这么一种人吧。当她的爱意成空之后,她甘愿选择独自埋葬一切。这也许并不是对对方的宽恕和眷恋,而是对自己和他最大的惩罚。” 阿斯尔忽然想起来,那日雪丽被人缚住跪在人群中时,目光直直地穿过人群看向那个人的目光。 如今想来,那哪里是羞愧歉疚,那更像是心死和决然。 难怪,那个人出现以后,雪丽便再也没有为自己申辩和鸣冤了。 那个时候,她应该是已经有了判断的吧。 阿斯尔醍醐灌顶一般,明白了过来。 雪丽定然是早在那之前就发现了自己未婚夫的异样,甚至她可能还抓住了他的一些什么把柄。 但是她不愿意戳穿他,她还是想给他一个机会,想和他好好地重新开始。 但在那一日,她被推入绝境。 也是那时候,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所爱的那个人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魔鬼,骗子。 她本可以选择揭穿一切,或者与他鱼死网破的。 可她没有。 她选择了用自己的性命去了结这一段孽缘。 那个男人跪在雪丽的父亲面前,求他放过雪丽,只需要解除二人的婚约他离开就够了,可雪丽却忽然承认了一切,甚至有意地激怒了自己的父亲,使得他当时就下了将人活埋了的命令。 那个男人一定没有想到,雪丽会一心求死。 他原本只是想要设计离开她,同时让她为自己保密而已,他并不是真心想要她死,否则那日他也不会那样迫切地恳求雪丽的父亲。 雪丽行刑的那一日,他几度要去阻拦,却只是加剧了族人对他的愧意,愈发地怨怒雪丽的不知检点。 那人离开的那一日,身躯佝偻,比他重伤那日被阿斯尔的父亲救回来的时候还要颓丧。 族人皆以为他是被雪丽所伤。 如今阿斯尔才明白过来,是雪丽用她的性命在这个人的身上施加了一道他永远逃不脱的诅咒。 “她这么做,值得吗?”阿斯尔喃喃自语。 知秋看了他一眼。 “在你眼里或许不值得。可我觉得,若是设计她的这个人也曾经真心地喜欢过她,那便是值得的。若是从未,那若是她付出的感情覆水难收,或许她也只是想用这种方式被人记住吧。至少在那一刻,她可能真的已经没有什么可留恋了的。” 阿斯尔沉默了许久。 他忽然觉得,身旁的这个姑娘,他似乎从来就没有真正看明白过。 她比他以为的,还要透彻。 即便没有见过雪丽,她却竟然能够猜得到当时的情境。 “如果是你...”阿斯尔尝试开口。 “不会是我。”知秋没等阿斯尔把话说完,便截住了他的话,“我自小便知道,在我的世界里有许多比我的感受更重要的东西,感情于我而言是一件十分奢侈的东西,我消费不起,也不会倾注太多心血在上面,自然也就不会让自己有那一日。” 阿斯尔吁了一口气,点了点头。 “夜色深了,我送你回去吧。” 尽管佟边已经死了,但沈若初和陆逾白的调查方向还是初步确定了下来。 佟大年是佟贵妃的父亲,陆逾白出生的那一年,佟贵妃已然凭借父亲的势力封了妃,若说她偶然间发现了裕明帝对于聿亲王府内的一个女子有不一般的感情,找来自己的母族设法害死了她,也是极有可能的。 既然如此,那后面诬陷西羌的人,便极有可能就是陆廉了。 他们如今只要找出谭威、马谓和佟贵妃、陆廉之间的关系就能证实这一切了。 如此一来,再去追查二人的背景时便简单了许多。 没过多久果然有了结果。 谭威原本是个穷书生,只因生了一副好面孔又有几分才学而被当时的西平伯千金看中低嫁,之后凭借着西平伯的势力才逐渐在官场站稳了脚跟。 而这西平伯的夫人,与佟家老夫人也算有着不远不近的族亲关系。 当初谭威和夫人的亲事,据说还是佟家的人帮着说和的。 而马谓,在入伍之初便是进了佟大年的部队中的,还跟着佟大年一起打过几场仗。 只因为那时的马谓身无官职只是一名不起眼的兵丁,故而查得到的官籍上并无记载。 后来马谓辗转多支军队,升迁很快,这些部队表面上看都和佟大年没有什么关系,但在细查中却发现,马谓的历次升迁中都有一项十分重要的缘由。 贵人举荐。 这个贵人,陆逾白用了许多手段后终于确认,就是佟大年。 看来早在当初马谓还在佟大年麾下的时候,佟大年就已经决定要将他作为一名暗棋调拨了。 因此才会多番辗转费尽心思地洗清了马谓和自己的关系,却又在暗中提拔着他。 “如今人证物证俱在,西羌的冤案是不是可以昭雪了?” 阿斯尔第一次流露出浓烈的迫切。 “恐怕还不行。”沈若初和陆逾白异口同声。 第二百一十三章 寻找负心汉 “为什么?” 阿斯尔不解。 有西羌暗卫们的证词,有稚芸的画像和那瓶毒药,还有活着的那批战马,以及谭威、马谓和佟家的关系,难道还不能说明,西羌是被冤枉的吗? 陆逾白看了看沈若初,示意她来开口。 沈若初也知道,相对于陆逾白而言,她的解释也许更能安抚得了阿斯尔。 “到目前为止,我们掌握的这所有的证据,都只是令我们的推测更加确定了一些。可,这终究还是建立在推测的基础上。可断案,要的是铁证如山。” 尤其是一桩已经由皇上亲自裁夺过的、事关重大的谋反重案。 仅凭着听起来合情合理的推理和可以佐证这些推理的证据,根本不足以使一桩这样的要案翻盘。 “我们至少还需要有一名真正了解整个案件事实的人,说出真相。” 或许是谭威,或许是马谓,也或许是其他人。 可,怎么可能? 谭威和马谓如今都正仕途得意,且在多方党争之中都得以稳稳屹立,就连此前金运贪腐的大案中,都没能波及二人,可见这二人,要么是已经和佟家与陆廉分道扬镳了,要么就 是有着极深的城府。 这样的人,又怎么会轻易地承认自己几年前犯下的、天衣无缝的罪行? 眼看着阿斯尔再度陷入无望之中,沈若初又想到了什么。 “或许,我们还可以去找一个人。” 沈若初的话使阿斯尔重新燃起了希望,“谁?” “雪丽的那个未婚夫,当年极有可能在西羌族内制造了那些逆反假象的那个人。” 阿斯尔明亮的眼睛暗淡下来,像蒙上了一层灰霾。 “他,怎么可能?当初我父亲救了他,他都能恩将仇报设计陷害我们族人,就连雪丽他都不肯放过,这样的人,哪里还有良心可言?指望他说出真相倒不如让我一剑杀了他!” 沈若初完全可以明白阿斯尔的愤怒。 等他说完,她才再度开口。 “正是因为他害了雪丽,我才觉得,或许可以找到他,让他为自己犯下的罪过赎清罪孽。前提是,他还活着的话。” 阿斯尔刚要开口反驳,脑海中却忽然闪过那天知秋说过的话。 “她用她的死,给了自己和那个人最大的惩罚。” “她用这样的方式,在那个人的心上下了一道诅咒,也永远被人记住。” 他又想到那一日雪丽和那人对望时的眼神。 若是没有沈若初和陆逾白后来对那人身份的推测和怀疑,他从来都没有怀疑过他对雪丽的感情。 因为他看着雪丽被沙土一点一点掩埋的时候,眼神中的痛苦那样真切,怎么都不像是伪装出来的。 也正是因此,全族的人才从来都不曾怀疑过他。 会不会有一刻,他也真的假戏真做过,对雪丽动了心? 阿斯尔终于不再反对,却又提出另外一个问题。 “可是,时隔三年,我们又要上哪里找他?” 且不说他掌握了怡王和佟贵妃这么大的秘密,这些人会不会放过他,即便他还活着,也一定被人极为隐秘地藏了起来,又怎么会让他们这么轻易地就找到人? 这的确是个问题。 但沈若初一路走来遇到过的比这棘手的问题又何曾少过? “此事不能急于一时,你现在需要做的就是,尽可能地回忆起有关那人的一切细节,我们试着看,能不能从这中间找出一些线索来。” 阿斯尔也终于渐渐平静了下来。 三年多都等了,他又何妨再多等这一些时日呢? 然而,事情到了这里,进展得却很不顺利。 阿斯尔当时毕竟年少,又和雪丽男女有别,已然没有了太多交集,自然也就更无从得知有关那个男人的具体情况了。 除了知道他的名字叫做海东外,就连那人的相貌他也记得不是十分分明了。 按照他模糊的记忆,陆逾白找了画师来做了画像并秘密命人查访,可是一直到了年关将近,也并没有传来什么有用的消息。 倒是另一件事有了一些进展。 陆逾白答应了沈若初会帮她查清关于她的身世之迷,他没有食言,在那日之后,便派了人手前往江州。 此前沈若初派过去的人已经回来复了命。 沈志彬提醒得不错,那名姓郭的稳婆因为年事已高早在两年前就已经去世了。 事已至此,沈若初以为,有关自己身世的线索就这么断了。 可陆逾白派过去的人却查到,那稳婆在生前为人接生的时候有一个习惯。 她会将自己接生过的每一个孩子的情况都做下记录来保存起来。 而那些记录,应该都在她女儿那里。 她的女儿,女承母业,后来也做了稳婆。 对于母亲留下来的这些经验之谈,她理应不会丢弃才是。 然而问题是,郭稳婆的女儿在她去世之后,便随着丈夫一家搬了家,至于去了哪里,一时还没有着落。 不管怎么样,沈若初总算又看到了一线希望。 和阿斯尔此刻的心情一样,离真相越来越近,她反而也没那么急了。 已经等了这么多年,如今的她反而有一种近乡情怯的感觉了。 在每个人的翘首以盼中,这一年的元辰节又到了。 沈老夫人的身子也愈加虚弱。 正月初一的早上,沈若初去给她拜年的时候,沈老夫人已经躺在床上,下不了地了。 知秋在进了腊月之后,就告诉过沈若初,老夫人可能等不到来年开春了。 但能陪着她再过一个年节,沈若初心中总归是有了些安慰。 也不知是因为她如今在皇上那里得了赏识,还是心中有愧疚,晌午的时候,沈志彬特地派人来请她去主院与他和寇氏一道用餐。 若是放在两年前,沈若初定然十分欢喜欣然前往。 可如今的她,却早已没了这份心境。 她找了个理由谢绝了沈志彬的邀请,亲自下厨做了清淡温补的汤菜,端到了老夫人的院子,陪着她一道用饭。 坐在沈老夫人的床边,沈若初一勺一勺地喂着面前憔悴虚弱的老人,每隔几口便细心地为她擦拭着嘴角的饭渍,尽最大可能地维持着这位老人的体面。 沈老夫人拉着她的手,絮絮叨叨说了许多的话,无外乎是照顾好自己之类的,听起来竟像是已经对自己的归期有了预感。 沈若初忍着眼泪一一答应下来。 一直陪着老夫人午后睡着,沈若初才蹑手蹑脚地离开,还没走到隐月阁便见知秋神色匆匆地朝她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