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的花竟是妖尊,她还要带我修仙》 第一章 残魂附身,被迫移居 花馥栀意识刚清醒的时候,并不记得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过了许久,她才一点点想起来。 她是妖尊花馥栀,在渡劫成神的时候遭人暗算,身死道消。 幸好她那时已经熬过了八万道雷劫,有了半阶神格,神魂才没有湮灭在这无穷宇宙间。 她的一缕残魂附到了一株未开灵智的花草上。 花馥栀汇聚起体内微弱的灵力查探四周,努力了半天,最后发现这是一个灵气匮乏的世界,而她长在一处石缝里,前后左右都是坚硬的石块,只有那一丁点儿积尘的缝隙是她的立足之地。 唉…… 她免不得叹了一口气,在这里修炼,不知要多少年才能化形,化形之后又不知要多久才能恢复修为。 但事已至此,多想无益。 花馥栀只分神了片刻,便开始努力汲取这方天地间的稀薄灵气,引气入体,淬炼魂体。 “欸?奇了怪了,下了一夜雨,这里怎么就冒出来一根草了?” 一道尖细的男声在近旁响起,花馥栀吓了一个激灵。 竟然有人? 她还以为自己长在荒郊野外的戈壁滩呢。 花馥栀有些担忧,要是有人那变数可就多了。 很快她的担忧就得到了证实。 脚步声在向她靠近,那声音又说:“长在这里有碍观瞻,老奴去把它拔了。” “不要!” 花馥栀在心里呐喊,然而现在的她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甚至连抖一抖叶子都做不到。 她托生于这株草,若被连根拔起,植株生机耗尽,那她就会神魂剥离,又不知道要飘荡到何处。 好不容易度过漫长的开智期,一切又要重新来过。 一只手已经掐到了她的茎杆上,花馥栀认命地想:希望下次投个好胎。 正当花馥栀满心绝望之际,又一道稚嫩的声音响起:“栗公公,别拔了,就让它长着吧。” 这句话对花馥栀来说无异于天籁。 那只手离开了方寸,但那人似乎还想劝告:“殿下,这野草也不好看,老奴怕它碍到你的眼。” “没关系”,另一道轻缓了许多的脚步声踱到花馥栀身边,“昨天孙太傅教我一首诗,‘ 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这棵小草有石中竹的风骨,我喜欢,以后就让它长在这里。” “是。” “也跟其他人打声招呼,以后注意点,咳咳、咳,别踩到它。” “是,老奴会去说的,殿下,风大了,您回屋吧。” 说话声脚步声远去,花馥栀松了口气。 之后一段时间里,身边总有人来人往和人声,她一边修炼,一边留意着周遭的动静。 她逐渐了解到,她长在一处叫“松寿轩”的宫殿后院里,这里住着大夏国的九皇子。 她这是到了人间啊,难怪灵气这么少。 九皇子好像身体不太好,花馥栀三天两头听到那个栗公公扯着喊嗓子喊:“快去请太医!” 随后有人应了声“是”,从花馥栀身边匆匆跑过,没多久,又有人从另一边赶来,栗公公出门迎接:“袁太医,快请进来,殿下他难受得很。” 又过一阵,栗公公把人送出门去,花馥栀总能听到差不多的对话。 “袁太医,殿下他身体还好吧?” “老毛病,估计是吹了点冷风引起的,不碍事,吃几天汤药就好了。” “那就好,那就好……” 花馥栀那时总在想,就吹点冷风就要病一场还喝几天药,这个小孩儿是多娇弱啊。 直到某一天,九皇子好像病得有些重,皇上跟着太医一起来了,还来了一个说话温言细语的女人,栗公公喊她“皇后”。 皇后问袁太医:“玄儿他真的活不过十八吗?” “回皇后娘娘,下官无能,九殿下能活到十八已是尽太医院所有人毕生之力。” “可是本宫答应了妹妹要照顾好他的……” 低低的啜泣声传来,花馥栀也跟着难过了一下。 当然,她是为了自己难过。 因为那个小孩儿的一个命令,她才能好好地长在这里,可若是那个小孩儿活不过十八,只怕等他一死,那些人又要把她当成野草拔了扔掉。 上次听那九皇子的声音,他应该才六七岁的样子,离死还有十年左右,这点时间,花馥栀是无论如何也修炼不到能化形的阶段的。 真是前路漫漫坎坷啊! 花馥栀感慨不已,这才是真正的“渡劫”吧,比被天雷劈艰难多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对修道之人而言,千百年亦在弹指一挥间。 但或许是因为到了人间,花馥栀每天听着人声,感受着日出月落,短短半年,竟觉得岁月有些悠长。 花馥栀以为她还能安稳地在这石缝间待上十年,但不曾想,第二年就出了变故。 起因是这一年京城下了一场大雪。 鹅毛般的雪花洒落身上并把她埋住时,花馥栀兴奋不已。 雪花自天而降,带有灵气,这一场雪能让她修为精进不少。 花馥栀正专心致志吸纳雪花中的灵力,两道脚步声踩着雪走到她身边,蓬松的雪花被踩得“嘎吱”响。 “殿下,太冷了,进屋吧。”栗公公声音听起来十分担心。 花馥栀突然感觉自己周围的雪都被拨开了,然后一只手捏着了她的茎秆,把她连根拔起! “栗公公,去找个花盆把它养起来吧,这雪太大了,它估计会被冻死。” 花馥栀被人捏在手上,听到这话气得想吐血。 不要多管闲事啊!她好得很! 可惜无人能听见她内心的嘶吼,栗公公只埋怨着:“这点小事您吩咐一声让老奴来做就行了,何必非要自己走一遭,天寒地冻的,您这身子骨……” “在屋里待太久了,我也想出来透口气,栗公公你别担心,我这就回去。” 就这样,花馥栀被那个九皇子带进了他的寝殿。殿内烧着炭,暖烘烘的。 没过一会儿,栗公公找来一个琉璃花盆,装了大半的土。 “这是老奴去上林苑找的腐殖土,养花草最好,虽然不知道这个草是个什么玩意儿,但既然入了殿下的眼,那就好好养着吧。” 花馥栀已经没有什么想法了,时也命也,她认了。 她能感受到自己到了另一个人的手上,那人把她的根须埋进了柔软的土里,然后压实,又给她浇了点水。 “殿下,把它放哪里?” “嗯……就留在我这里吧。” 等栗公公离开,那个九皇子不知道把她端到了哪里放下,然后……竟然拿出帕子擦她叶子! 花馥栀的神识多集中于叶片上,叶子被丝绸擦拭着,她感觉自己神魂颤了颤,想不明白这小孩儿为什么手这么欠。 “你长在石缝里都能挣扎求生,比我厉害多了……” 悠悠的叹息声在殿中轻轻响起。 第二章 纯阳之血,妖魂初显 花馥栀就这样住进了一年四季都温暖的宫殿,风吹不着,雨打不着,太阳晒不着,还有人定期浇水。 若她是株普通的的植株,这日子应该是很美好的。 可她是个妖怪。 对于靠吸取天地灵气修炼的妖怪来说,比死了还难受。 那个九皇子把她放到了靠近窗台的一张案几上,本来也是能晒晒太阳的,可这个小孩儿身子弱,怕吹风,一天之中,也就挑那么一两个时辰开开窗,其余时候都是关闭的。 本来这个世界灵气就稀薄,再接触不到自然,花馥栀哪怕天资再优越,修炼之路也崎岖无比,过了七八年,也才堪堪从炼体一阶修炼到炼体二阶。 而这几年里,这个九皇子身体每况愈下。 花馥栀最开始还能听见他读书写字的动静,到后来,这个人气息越来越微弱,说一句话都要咳上半天。 他应该是要死了。花馥栀想。 要是自己在修为再上一个大境界,倒是可以念着他那一份好心帮帮他,只可惜她现在有心无力。 又到了一年冬天,九皇子已经缠绵病榻半个多月了,每天殿内的汤药都没有断过,皇上皇后还有他的那个太子哥哥都来看望过好几轮,无不唉声叹气。 “玄儿,姨母对不起你,对不起你母妃……” 皇后呜呜咽咽地哭着,说的又是这句话,花馥栀感觉自己听了有一百遍了。 这些年松寿轩人来人往,以花馥栀的修为,她能听到方圆一里之内的所有声音。 她已经知道了,这个九皇子叫司银玄,生母是馨妃,皇后亲妹妹,死于难产。 而司银玄天生病弱,太医断言活不过十八,今年他十四,已经是一副半死不活苟延残喘的模样了。 花馥栀听到那个袁太医跟皇后说,九殿下怕是连这个冬天都熬不过去了。 唉…… 花馥栀跟着皇后一起叹了一口气,也不知道司银玄死了,她会被扔到哪里。 虚浮的脚步声在向她靠近,没一会儿,小半杯清水倒进了她所在的花盆中。 花馥栀有些诧异,这个人居然起床了,还跑过来给她浇水。 “我应该要死了,咳咳、咳!以后不能给你浇水了。” 有气无力的声音自上而下传来,花馥栀感觉自己叶子被人屈指弹了一下。 “养了你咳、八年了,怎么就一点变化都咳咳、没有?” 另一片叶子又被人轻轻拽了下:“这么多年还是只有两片叶子……” 花馥栀要是能说话,肯定会告诉他:“你要是当年不把我从雪里刨出来,我现在应该能有四片叶子。” 但一想到这小孩儿也是好心办坏事,花馥栀这种大妖怪自然不会跟他计较。 更何况这人都要死了。 “是不是因为跟我这个将死之人待一块儿,你才咳咳咳……” 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声在室内响起,花馥栀都担心他下一刻就会断气。 司银玄弓着身子咳了好一会儿,那口气终于顺了一点,他接着自言自语:“待会儿我让咳、栗公公把你挪到咳咳、后院去,你离我远些,肯定可以长得好咳咳咳……” 少年的声音已经咳得沙哑了,花馥栀真想告诉他,别说话了,回去躺着吧。 “咳咳咳……” 有温热的液体滴落到花馥栀的叶子上,她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是这小孩儿咳出血了。 然而下一瞬,花馥栀感到一股精纯的灵力渗入体内,她经脉内游丝般的灵气开始游移、冲撞,她的修为在短短几息之间突破到了炼体期五阶! 从二阶到五阶,直接跨越了三个小境界! 是纯阳之血! 这个司银玄是纯阳之体! 花馥栀震惊了须臾,连忙收敛心神,运起体内灵力巩固境界。 司银玄死死捂着嘴,然而血腥还是涌上喉头,并顺着指缝溢出。 他看着那刺眼的红色落到翠绿的叶子上,从怀中掏出帕子打算擦一擦叶片,然而一晃眼,那叶片上的鲜红血迹消失得一干二净,他似乎还能其上有莹莹白光在浮动。 司银玄疑心自己花了眼,定睛一看,那叶片竟然抖了抖,紧接着褐绿色的茎秆上抽出两片嫩绿,并在他眼下一点点从绿豆大小长到指甲盖那么大。 这番诡异变故震得司银玄说不出话,他又难以自抑地咳了两声,撑着桌沿一动不动盯着这小小植株看了许久。 莹白的光仍在叶面上浮动,像是蒙上了一层月色,但却比月光更神秘圣洁。 司银玄想了想,终是按耐不住好奇心,缓缓将手伸向了那叶片。 就在指尖与那叶片只有分毫之距时,司银玄脑中突然响起了一声喝止。 “别动。” 他动作闻声而止,手僵住了,眼睛也僵住了,只知道死死地盯着那株草,不敢有丝毫动弹。 “咳咳!咳……” 然而咳嗽是压抑不住的,司银玄感觉自己的肺部像是一个四处透风的破屋子,寒风不断侵入,破屋风中摇摇欲坠,几欲撕裂。 司银玄咳得眼前一阵阵发黑,恍然间,他仿若瞥见那叶片上的白光汇聚到一处,倏地升空而起,他抬头向上望去,却被眼前的景象震惊得双目圆睁。 只见那虚空之中,漂浮着一个妙龄女子,她轻敛眉目,盘腿而坐,双手搭膝,纤长的手指好似掐着什么法诀。 这女子并无实体,像是光影错乱交杂而生,身上拢着如纱一般的清辉,司银玄甚至能透过她看到她身后的槅门。 司银玄咽下一口带着血腥味的唾沫,仰着头,内心惊疑不定。 偏巧这时,房门“嘎吱”一声被人推开,栗公公端着汤药,一只脚已经踏进了殿内。 "别进来!" 司银玄厉声阻止,他下意识地不想让别人看到这一切。 栗公公端着药碗先是被吓了一跳,继而不退反进,顾不得主子的命令,匆匆走进屋内。 他听出来这声音不是从床榻边发出来的。 “殿下,您怎么下床了?快些躺下啊,别吹了寒风……” 栗公公将药碗放在桌上,走到案几旁,一张苍老的脸上布满了皱纹,那皱纹的沟壑间全是一眼可见的担忧:“您——” 他刚说了一个字,司银玄捂在嘴上的沾染了血迹的手映入眼帘,栗公公瞳孔猛地一缩,整个身体开始轻颤:“殿下,您……吐血了。” 这话也是颤抖着的,颤抖中掺杂着哽咽,话一说完,浑浊的老眼涌出两行清泪,在那饱经风霜的脸上蜿蜒。 司银玄仍旧仰着头看向那光影处,听到栗公公带着哭腔的声音,他迟疑着回头看了一眼,却见老太监眼中只有对他的深切痛惜,好似并没有看见这诡异的一幕。 第三章 将死之人,人妖相识 “殿下,快回床上躺着,老奴这就去给您请太医。” 司银玄无法拒绝这老太监的哀求,压下满心惊异,任由他搀扶着回了床榻。 栗公公给人掖好了被子,抬起袖子囫囵擦了一把脸,把桌上药碗端来放到了床边的矮凳上,随后一言不发又奔出了房门。 槅门打开又关上,虽然只有一眨眼的功夫,但还是将屋外的寒风送进来了一阵。 司银玄又咳了两回,掀开了被子撑着身体下了床,再度移到了案几旁,仰起头看着半空中那个岿然不动的虚幻人影。 “您是……仙人吗?” 司银玄发问之后,忐忑地等待着,尚未等出一个结果,房门又被推开。 “唉!殿下!您又下床做什么?” 栗公公端着一盆热水,看司银玄不在床上,又气又急。把水盆放到床边另一张矮凳上,他大步走过来,轻轻扯着人袖子往床边拉。 “您这是要急死老奴吗?本来就身子不好,今天还……” 栗公公视线落到司银玄手掌和下巴处干涸的血迹上,眼睛像被烫了一下,又漫上一层泪。 他重重叹了一口气,把人按到床榻上靠坐着,自己伸手向那盆热水,捞起里面的帕子拧干水,动作轻缓地帮司银玄擦干了下颌处血迹。 “栗公公,你别哭。” 少年看着这个老太监泪眼朦胧,心里泛起一阵阵酸楚。 “老奴,老奴……”栗公公哽咽着,神情无比凄哀,继而又开始愤恨,“太医院的都是一群废物!一点用都没有!没用!废物!” 栗公公咬牙切齿地骂着,手上动作却轻得不能再轻。等门外响起宫女明桃的通报声,说太医到了,他立马变了副面孔,跟抓到救命稻草一样奔至门边。 “袁太医,李太医,快请来看看殿下!” 司银玄听着这恭顺的祈求,无奈地闭了闭眼,心中的苦涩像一望无垠的海。 或许早点死了也好,省得让旁人牵肠挂肚。 袁太医照旧把了脉,接着掰开司银玄眼皮看他瞳仁,再让他吐舌头细观其舌苔之色。 等做完这一套,他沉默着退开身,换李太医再来重复一遍。 最后两个经验丰富的太医视线在空中一碰,一如既往是那套说辞。 “殿下好生歇息休养,不要劳累,莫吹冷风,再辅以汤药,假以时日身子定会松快几分的。” 栗公公把人恭恭敬敬送出去,待一关上房门,又抹着眼泪怒骂:“庸医!庸医!就会说这些什劳子!连我都会背了!” 他走回床边,却见司银玄趴在床上,歪着头在案几那一处看。 “殿下,您在看什么?快好好躺着吧。” 栗公公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那一片空空荡荡,他只当是司银玄在屋里关太久了,想看看窗外的风景。 栗公公又心疼起来,拍了拍少年没什么肉的肩膀,装作轻松开口:“这鬼老天,这几天老刮风,真是不让人好过!” 司银玄笑了笑,自己躺回去,拉上被子:“栗公公,我困了,你也去休息吧。” 栗公公点头,放下挡光的床帘,走到床边几步外的白云铜盆边上,拿起炭钳又往里面加了几块银炭,随后端起已经凉掉药碗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门边传来“吱”的一声轻响,司银玄睁开眼,这次他没有选择下床,而是撩起床帘一角,仍然裹着被子,把身子歪出去,偏着头看向那案几上方悬浮的人影。 花馥栀当然知道那小孩儿一直在看着她,只是她现在无暇顾及。 那一口纯阳血之于她无异于雪中送炭,花馥栀在运气淬体之际,已经计划好了之后的修炼之路。 灵力在全身经脉运转三十六个大周天后,修为稳稳巩固在炼体期五阶。 花馥栀收了势,缓缓睁开眼,看向了往这边探着头的司银玄。 十四岁的小孩儿面容稚气未脱,常年卧病在床导致他肤色看起来十分苍白,嘴唇都只有浅淡的红色,隐隐透着点乌紫,脸上也没多少肉,但能看得出来五官很优越,若是个健康的孩子,必定是惊世翩翩少年郎。 司银玄发现花馥栀睁开了眼在看着他,情不自禁吞了口口水,想缩回帘子中去,但好奇心又让他维持着动作没变。 这个人类的小孩儿,胆子倒是不小。 花馥栀原以为他看见她显出魂形会吓得鬼喊鬼叫,她当时已经做好了给他施一个禁言咒的准备。没想到这小孩儿不吵不闹,还想拦着那个栗公公不让旁人发现她,甚至还大着胆子来跟她搭话。 想到此处,花馥栀眼中划过赞赏神色,冲着床边招了招手:“小孩儿,过来。” 司银玄愣了一下,眼珠子转了转,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掀开被子下了床,向着案几处挪了过去。 反正他都要死了,还有什么好怕的? 司银玄这么想着,心里那点对未知的惧意消失得无隐无踪。 他站到案几前,那个虚影不再像之前一样盘腿端正坐着,反而是支着头斜卧着身子躺到了桌上,伸出手指在拨弄着琉璃花盆中那新长出来的两片嫩绿。 “您是咳咳、仙人吗?咳咳咳……” 司银玄又用力地咳了起来,他捂着嘴,垂下了头,打算把这口气咳顺些,面前却忽然移过来一只手。 那只手并不真实,司银玄看着它探出一根食指,指尖凝聚着一点莹白微光。下一瞬,那根纤长的手指虚虚地点在他的眉心。 有什么东西从眉心处钻进了他的身体,丝丝缕缕的,顺着四肢百骸延伸至全身各处。 因为剧烈咳嗽而有撕裂般疼痛的肺部和喉咙感受最为明显,荧光流窜而过,那些伤痛被一一抚平,像是一片干涸许久的土壤终于迎来了一场甘霖。 司银玄止住了咳嗽声,也察觉到了自己身体的变化,他这一副病体残躯久违地涌现出了蓬勃生机,他感到自己身体充盈着力量。 “小孩儿,记住了,本座是妖尊,花馥栀。” 那根手指撤离了他的眉心,司银玄听到这声音愕然抬眸,却见花馥栀像是困倦至极地阖上了眼,她的下半身也在他的视线里一点点消散。 “别高兴太早,只能维持七日。” 给这个小孩儿渡灵养体对于如今的花馥栀而言,实在是太过勉强,她已经无力维持魂形了,只能抓紧时间交代:“七日之后,你还是会跟以前一样病弱不堪……” 司银玄眼睁睁看着那个幻影如泡沫一般在空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妖尊?”他向着空荡的四周大喊一声。 回应他的是门外当值的小太监谭春和宫女明杏。二人听到动静立马推门而入,一脸关切:“殿下,您怎么了?” “出去!把门关上,任何人不许进来。”司银玄冷冷地把人打发走。 “是。”二人对视一眼,连忙退了出去,谭春出了房门就往偏殿走去。 “妖尊?”司银玄在殿内张望了一圈,最后把目光落到了案几上那株绿植上。 妖尊…… 妖…… 那个人是妖怪! 是草妖吗? 司银玄慢慢把手伸向了那叶片,在距离不过半寸时,脑中闪过一声轻喝:“别动。” 是这个声音! 司银玄验证了自己的猜测,唇边漾起一抹笑。 第四章 交易达成,原是人祸 花馥栀阻止了司银玄摸她叶子之后,就听见那小孩儿开口说道:“妖尊——” “叫尊者。”花馥栀纠正他。 “尊者!”司银玄从善如流,接着无比真挚地道谢,“尊者,谢谢您,哪怕只有七天我也很满足了,至少这七天我能做个正常人。” 心性倒是可以! 花馥栀心里夸了一句,一边吸纳灵气,一边分出一缕神魂和他对话:“那你想不想以一副健康无虞的身躯多活几年?” 司银玄盯着那翠绿的叶片,没有丝毫犹豫:“想!” 健康无虞的身体,对于世间多数人来说都是天生拥有的,他们不以为意,却不知这是司银玄渴求了十多年而未能如愿的。 他活了十四年,从有记忆以来,就一直没离开过这个皇宫。 这么多年,他是泡在药罐子里长大的,身上一股挥之不去的苦涩药味,他一度怀疑这药渗透进了他的骨头缝里,哪怕把他烧成灰,也是跟药渣一个味儿。 他想摆脱这一切,想去看看皇宫外面的天空,想在雪中漫步,想在风雨中奔跑……哪怕感染了风寒,一碗姜汤喝下去蒙着被子睡一觉,第二天起床还是生龙活虎。 花馥栀的话勾起了司银玄内心最深处的渴望,他单是幻想着这些事,眼眶都有些发烫。 “尊者,真的可以吗?”少年小心翼翼地询问着。 “可以。” 花馥栀笃定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司银玄一颗心怦怦直跳,又听她继续说道:“但本座不是慈悲心肠,从不做对自己没有任何好处的事。” “尊者想让我做什么?” 司银玄问出这句话,眼底神色晦暗难辨。在他听过读过的书里,妖怪都是坏的,狐妖、蛇妖、黑熊精之类的,无一例外都是要害人的,要么吸取活人阳气,要么挖心生吃进补,总之没一个好的。 这个草妖会不会也是在打这些主意? 司银玄惴惴不安,决定先把话说清楚:“尊者,我绝不会做伤天害理的事。” 但得到了人家的好处,总要付出代价,司银玄明白这个道理,接着补充:“您给了我七天健康的躯体,我受了您的恩情,如果之后您要吸我阳气或者要吃了我,我也不会有怨言。” 吸阳气?吃人? 花馥栀听了这番宣言,沉默了一瞬:“……本座不是那种妖。” “那尊者……” 怕这小孩儿又说出些有的没的来,花馥栀截住他的话头,欲把事情一口气说清:“本座——” 刚说了个自称,花馥栀忽然想到,自称“本座”是她在万花妖域为了震慑群妖端的架子,跟这个人类小孩儿没必要搞这一套,彼此隔阂少一些或许更好沟通。 想清楚这一点,花馥栀重新开口:“我现在的修为并不能清除你体内的毒,顶多用灵力帮你压制一段时间。因此我需要你的血助我修行,这于你于我,该是互惠互利的好事。” “我体内的毒?”司银玄不可置信呢喃着这几个字。 “嗯,你不知道吗?你体弱是因为胎毒,就是你还在娘胎里的时候,你母亲中了毒,母子以脐带胎盘相连,血脉共通,所以你生下来就是个毒婴,注定是个短命鬼。” 室内一阵死寂,只有银炭在白云铜盆里燃烧时发出的轻微“哔啵”声。 司银玄死死地盯着眼前那株约莫三寸高的绿植,两手紧紧握成了拳。 他的声音不可遏制地在发颤:“太医说我活不过十八,但我感觉自己活不过这个冬天……” “确实,你气数将尽。但那还不是因为你乱吃药?你近半年喝的药,于常人而言大补,但对你这个精血亏空的人来说,虚不受补,只会反噬其身,让你死得更快。” 司银玄身形晃了晃,一时间只觉得天旋地转。 一直以来,他只当自己命不好,出生丧母,生而有疾,偶尔心有不甘也只是骂老天爷,却从未想过一切皆是人祸。 花馥栀不知自己这番话给司银玄心底掀起了怎样的惊涛骇浪,她只觉得自己说了一堆废话,把话题都扯远了,这时言归正传:“总之,我要你的血。作为交换,在我成丹之前,我可以保证你平安无事。” “好,好,好……”司银玄慌乱地应着,抓起案上一柄剪刀,撸起袖子把纤瘦的手腕悬到了琉璃花盆上方,“尊者,您要多少血?我现在就给。” “急什么?现在不要。”花馥栀语气很是淡漠,“七日之后,正好是月圆之夜,你需要在那一夜子正时分放血给我。” “好!” 司银玄一口答应下来,心潮激荡难以平静,总想做些什么转移一下注意力,他试探性发问:“尊者,要不要再给您浇点水?亦或是,您需要粪肥吗?我让人去上林苑给您弄点来?” 花馥栀经他一提醒才想起来,自己原本在石缝里长得好好的。 “不要。”她拒绝了这些没用的提议,“你把我抱到屋外去。还有,以后不许碰我叶子。” 司银玄连声应着,心里带着几分恭谨,端起琉璃花盆就往门边走。 房门这时被人从外向内推开,栗公公那张挤满了担忧的脸闯进视线,司银玄知道自己又要被说道了。 “唉!殿下!小祖宗啊!” 栗公公手里端着红木托盘,其上放着一碗冒着热气的药,一张老脸皱成一团。在他身后,谭春和明杏眼疾手快地关上了门,不让室外的寒风掺进温暖的殿中。 “您这是做什么啊?为什么不好好躺着呢?抱着这棵破草做什么?” 栗公公把托盘放到桌上,伸手想去接过他手里的花盆,不料司银玄往后退了一步,避开了他的手。 “栗公公,别这么说它,它不是破草。”司银玄瞥了一眼那白瓷小碗中漆黑的药汁,眸光冷了几分,“你就在此处等着,我待会儿有话要跟你说。” 司银玄抬脚就往门边走去,栗公公见状大惊失色:“殿下,您要出门?可万万不能啊!太医说了……” “你不是说太医院的都是一群废物吗?既然是废物,又何必听他们的话。” 司银玄头也不回,说完就走。 只是刚踏出一步,身后传来“咚”的一声,竟是那年过半百的老太监冲着他泪流满面地跪下了。 “殿下,外面风大,老奴求您爱惜自己身体……您这样作践自己,老奴,老奴死后无颜面见馨妃娘娘啊……” 司银玄终究是停下了,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回身把这位任劳任怨照顾了他十四年的老太监扶起,按坐到凳子上。 这宫里所有人都值得怀疑,但栗公公例外,司银玄只相信他。 “栗公公,你没有发现,你进屋这么久,我都没有咳一声吗?”司银玄声音压得很低,近乎是耳语。 栗公公陡然反应过来,察觉到事情有异,一双眼睛蓦地瞪大,想说什么,司银玄又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等我回来。” 这一次,司银玄终于走出了这间近半年没有离开过的寝殿。 而寝殿内,栗公公顾不得擦脸上的泪痕,焦急地在桌边踱来踱去,想到司银玄刚才那句话,眼底燃起了希冀的光。 第五章 忠心太监,学医之始 司银玄抱着花盆踏出寝殿,门外当值的谭春和明杏吓了一跳。 “殿下安康!” 二人稍一愣神,接着跪下行礼,头垂得低低的。 宫内这些主子当中,只有见到司银玄才独独跪喊“安康”,这是皇上皇后给的恩典,因为这位九皇子是众所周知的“不安康”。 “起咳咳、起来吧。” 司银玄视线从他们头顶一扫而过,装着咳了两声,自己拖着步子往寝殿外的空旷大院走去。 时值严冬,寒风凛冽。 司银玄站在屋檐下感受着那扑面而来的冷意,心里生出难以言说的满足快意。 这是浩渺天地的气息,是自在的气息,而不是那一年四季温暖如春亦如牢笼的寝殿的气息。 司银玄在廊下站了许久,他期望着这冬日的朔风吹散他身上的病气死气,也吹走他身上的药味儿。 良久,司银玄抱着花盆走到了花馥栀最初长的那一处石缝周边,低声询问:“尊者,把您放这里行吗?” 花馥栀修为长进之后,神识较先前敏锐许多,她凝神往四周查探了一番,发觉西南方向灵气是最为浓郁的:“往西南方向走。” 司银玄步子一转,向着她说的方向走去,一直走到院内西南角。 “就这里吧。” 花馥栀发了话,司银玄蹲下身,把花盆安置到了红色宫墙之下,但没有马上离开。 “尊者,我之后让人把这一片圈起来,不让他们扰您清静,您且安心修炼。” 花馥栀“嗯”了声,心想这小孩儿还挺有心。 司银玄离开片刻,又带着谭春回来,他抬手往左右两边各一指:“这一角咳、钉下木桩设障,以后任何人不得咳咳咳、踏入其内半步。” “奴才记下了,一定办妥!”谭春急忙应下,见司银玄又咳了起来,学着栗公公忧心忡忡地劝说,“殿下,快回屋吧,您这样栗公公看到又要心疼了。” 司银玄点头,自己一边咳着,一边慢腾腾挪回了寝殿。 “殿下!” 栗公公心急如焚,片刻都坐不住,人一直站在门边听着动静。 因此司银玄刚一走近,房门就从内打开,栗公公窜了出来,急切地把人迎了进去,而后又谨慎地掩上了门。 司银玄进屋后,栗公公视线片刻没有从他脸上移开过。 他日日照顾着这位主子,此刻目光如炬,一打量就发觉司银玄脸色虽然仍然苍白,但已经不再是之前那种死灰惨白,唇色也没了那种病态的乌紫,反而透露出健康的浅粉。 最为关键的是,他一声都没有咳过! 栗公公看着看着,眼睛逐渐发烫。 司银玄察觉到老太监的打量,无声地冲他扬了扬唇,然后把人按到桌边坐下,自己端起那装着药汁的白瓷小碗向屏风后走去。 几块宽大的蜀绣屏风在寝殿内一角圈出一个“茅房”,屏风下放了四个小香炉焚香驱臭。司银玄端着药碗走过去,掀开恭桶直接把药倒了进去。 等他再度回到桌边,栗公公眼神跟见了鬼一样粘在药碗上,眼里是藏不住的惊恐。 司银玄忽然好起来了,还倒掉了自己的药,栗公公好歹也在这宫里呆了几十年,哪里还能想不明白这其中的弯弯绕绕? “殿下,有人要害您?”栗公公声音颤抖地不像话。 司银玄点点头。 栗公公眼底几乎要喷出火来:“是谁?” “不知道。”司银玄竖起一根手指置于唇上,示意他小点声。 室内沉寂片刻,过了一会儿,才响起栗公公低声的问询:“殿下,您之前都是装的吗?” 司银玄一愣,想了下还是点了点头。 他先前就在思考,该怎么跟栗公公解释自己突然痊愈的事,反正是绝对不能告诉旁人关于花馥栀的事的。 没想到栗公公自己瞎猜,倒是给了他一个理由。 “但也不全是装的,我只是还没有病得那么厉害,但确实是病了。” 司银玄点头之后又找补一句,毕竟太医院的人三天两头来把脉,他总不能什么毛病都没有就把人骗过去了吧? 栗公公听到这话眼中又漫上一层泪,心里那点喜悦消失得一干二净。 “栗公公,先别难过,听我说。”司银玄拉着他粗糙如老树皮一般的手,“我身上有毒,是胎毒,就是我母妃怀着我的时候被人暗害了,所以我天生体弱多病,活不久。” “怎么会……馨妃娘娘……”栗公公怔怔地瞪大了眼,神情如遭雷劈,他嗫嚅着追问,“殿下是从何而知?” “莫问。”司银玄摇了摇头,“栗公公信我便是。这偌大的皇宫里,我也只信任你。” 栗公公喉头一哽,两只手将司银玄的手紧紧握住:“殿下……老奴能为您做什么?” 司银玄听到这话,唇边泛起一点苦涩,敌在暗他在明,他又因为这一身病多年来只想着活命,这下子想做事了,才发现手头无可用之人。 但事在人为,有些事不能不做。 司银玄伸手在药碗碗沿上轻轻敲了几下:“先从太医院着手吧,看看背后之人是谁。” 之后几日,司银玄还是装着病弱不堪的模样闭门不出,栗公公照旧送药,贴身服侍,其余人并不曾见到他的面。毕竟凡事都要有个过程,变得太快容易让人生疑。 此外,栗公公带着明桃、明杏和谭春去了太医院,搬回来一大箱医书。 “九殿下近来卧床过于无聊,一时兴起,想看看医书。嗨,老奴总不能不答应吧,各位太医且放心,之后会完好无损送回来的。” 那时栗公公满脸堆着无奈的笑,冲着那一干太医恭敬又抱歉地欠身。 几个太医连连摆手大方回应:“哎,没事没事,几本书而已,九殿下想看就看。” 等松寿轩这一伙人一走,一个声音幽幽响起,既像感慨,又像讽刺:“九殿下真是病入膏肓了,不会真的信了那句‘久病成良医’了吧?” “随他折腾吧,反正也就这样了……”另一个人接了话,众人循声看去,原来是这些年一直往松寿轩跑的袁春华。 那一箱医书进了司银玄的寝殿,栗公公只以为他是为了借口学医不再吃药,但没想到司银玄拿着那本叫《百草经略》的古籍翻看得颇为认真。 栗公公笑着问:“殿下,您还真要学医术啊?” 司银玄翻书的动作顿了下,他只是想知道花馥栀是什么草而已。 但这话不能说,于是司银玄“嗯”了一声,算是承认了。 没想到两天之后,他的松寿轩来了两个鸡皮鹤发身穿道袍背负桃木剑的老头。 “这是陆大夫,这是欧阳大夫。”栗公公把人引进了寝殿给司银玄介绍。 “老朽见过九殿下,殿下安康!” 两位老大夫要行礼,司银玄看他们都步履蹒跚了,连忙上前把人搀扶住:“不用行礼。” 二老道了谢,垂着手站着。 司银玄疑惑地望向栗公公,不懂这一出是何意。 栗公公上前一步,小声附在他耳边:“殿下,您不是想学医术吗?光看医书哪能够啊?这二人都是有经验的老大夫,老奴特意请来教您的。” 司银玄倒是不抵触学医术,只是他有顾虑。 “松寿轩来了两位老大夫,那些害我的人知道了,那岂不是打草惊蛇?”司银玄把栗公公拉到一边悄声问道。 “殿下不必忧心。”栗公公显然已经想好了对策,“这二人进宫来,是装作道士来的,老奴向李大总管报备过了,宫里有心人一打听就知道。老奴也会置办好祭台祭器掩人耳目,不叫旁人发现端倪。” “道士……”司银玄呢喃着,脑海中忽然灵光一闪,“栗公公,给我也准备几身道袍,然后有意无意透露出去,我要修道问仙。” 栗公公虽不解其意,但一一照做。 第六章 话语交锋,越桃栀子 司银玄知道,松寿轩不派人去太医院叫太医,肯定会有人沉不住气自己找上门来。 不出所料,来的还是那两个人,袁春华和李秀堂。 只不过二人这次并没有见到司银玄的面。 以前对他们恭恭敬敬的栗公公把人拦在了院外,脸上皮笑肉不笑:“两位太医,真是对不住,现在院中在设祭坛做法事呢,不方便不方便,二位请回吧。” 袁春华和李秀堂目光绕过他往院中一看,里面确实摆着一张宽大祭台,台面上放着铜铃,道鼓,香炉,桃木剑和一把明黄符纸。 两个身穿道袍,头戴黑纱道巾的老头,臂抱拂尘,坐在祭台前的蒲团上闭着眼,嘴里念念有词。 袁春华和李秀堂不约而同想起这几日宫中关于九殿下要修道的传闻,目光在空中一碰,彼此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荒谬”二字。 “栗公公,怎可如此胡闹?”袁春华面色一沉,“殿下的身体你最清楚,距离上次看诊已过七日……” 栗公公脸上笑意收敛了几分,打断了他的话:“袁太医说笑了,老奴只是奴才,只懂得伺候主子,殿下的身体状况,还是你们这些太医比较清楚。” “可松寿轩已经七日没人派人来喊我们了,我等亦是担忧不已,这才不请自来。还请栗公公通传一声,让我们给殿下把个脉,也好放心……”李秀堂看袁春华碰了个钉子,自己试图接过话茬。 栗公公面上又浮起笑,不过细看却是冷笑:“松寿轩没有人往太医院跑难道不是好消息吗?这不正说明咱殿下身体康健,无病无虞吗?难不成二位是盼着殿下不好了天天把你们往松寿轩喊吗?” “栗公公!你在说什么?这宫里无人不盼着殿下安康,我等日夜劳心费神,一片诚心,天地可鉴。”袁春华受不了这老太监的阴阳怪气,脸色隐约有点发青。 表完忠心,袁春华又话锋一转:“如今你阻拦我们给殿下把脉问安,殿下身子若出了什么三长两短,你担待得起吗?” “殿下身份何等尊贵,老奴自然担待不起。”栗公公丝毫不受挑拨,刻意拖长了调子装腔作势,“不过殿下说了,他吃了十多年的药,药吃够了,身子却越吃越虚,命都快吃没了。倒不如试试两位道长的符水,说不定还有点用。” 这话就差指着二人的鼻子骂庸医了,袁春华和李秀堂面色铁青,胸口不停地起伏着,但又不好发作,对望一眼后,一言不发甩袖离开。 “老阉狗!” 袁春华走出几步,往路旁啐了一口,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栗公公听见。 “二位慢走!” 栗公公笑眯眯地对着他们的背影躬了躬身,随后向着某处招了招手。 谭春探头探脑地从树后走出来,对着栗公公点了下头,提着一个盒子佯装做活,跟上了那二人。 栗公公又站在远处看了两眼,施施然回了院子。 两位老大夫仍闭着眼装道士作法,栗公公见此情形,真心实意地露出点笑容,快步走过去把二人扶起:“辛苦二位了,戏唱够了,快去歇息吧。” 所有宫女太监都被以“不得干扰道长作法”的理由赶到外院,栗公公这时去把人喊进院来收拾祭台,自己走进寝殿去找司银玄,却发现殿内空无一人。 “有谁看到殿下了?”栗公公抱着狐裘披风出来,问那干活的一干人等。 “栗公公,殿下在那边。”明杏抬手往西南角指了一下。 栗公公大致明白了,“嗯”了一声就往那一处走去。 松寿轩西南角原本是种着几株海棠的,大冬天的,叶子掉光了,没什么稀罕的。 可偏偏前几日司银玄下令把这一处圈起来,不许任何人踏入,这反而引起了众人的好奇心。宫女太监们走过路过,免不得瞅上几眼,但左看右看又看不出什么稀奇的,最后只能感叹一句:“九殿下的心思真难猜!估计只有栗公公知道是为什么了。” 栗公公其实也半知半解,他站在木桩圈外朝里一看,除了那个琉璃花盆,里面没别的东西。 也许是殿下养那株草养了八年,天天浇水也没见它长大,就想着把它放外面来了。 栗公公这么想着,不免为司银玄的小孩子心性感到有几分好笑。 尚未走到西南角,栗公公便远远地瞧见了那道身影。大冬天的,那清瘦的少年穿着一身宽大道袍,衣袂飘飘,晃一看去竟有仙风道骨的意味。 司银玄站在木桩圈外,手里拿着一本泛黄的《百草记》,目光一下子落到书页上,一下子又望向那角落里的琉璃花盆,来来回回地,像是在比对着什么。 “殿下。”栗公公轻唤一声,然后抖开臂弯中的狐裘,从身后给司银玄披上,又绕到前方去替他系好了带子,“这株破草——” 栗公公话未说完就被司银玄阻止:“别这么说它。” “好好好!它是仙草,是仙草。”栗公公忙不迭地改了口。 “它不是草。” 司银玄语气淡淡的,垂下眼,看向手中的书卷,那上面画了一棵低矮植株,旁边墨字仔细标注了名称——越桃,别称“栀子”。 底下还有几行字写明了它的色、形、气、生养环境、是否可入药、是否有毒等信息。 “它是一株咳咳、咳栀子花。”司银玄握拳掩唇轻咳了两声,颇为认真地跟栗公公讲解。 栗公公一听他咳,哪里还管什么花不花,草不草的,当即就把人往寝殿里拽:“唉哟!殿下,好不容易这几天身子见了好,就不该让您出门吹冷风,这下又咳起来了,快随老奴回去烤烤炭火去去寒气……” 司银玄也确实察觉到自己身体在一点点变得虚弱,几日前那种半死不活的感觉又回来了。 今日就是第七日,花馥栀七日前在他眉心点的那一下,其上的法力今日就该散了。 司银玄跟着栗公公走到寝殿门口,谭春正好回来,小跑着上前来,行了个礼之后,停在五六步之外。 栗公公不等司银玄发话,把人喊进了寝殿,关上门后,他伺候着司银玄解了狐裘,又倒了一杯热茶塞到他手里,这才低声向谭春发问:“有发现什么吗?” 谭春同样压低了声音:“奴才跟着他们走了一段,袁、李两位太医在经过莲花池时分别。奴才看李太医走的方向是回太医院,便只跟着袁太医,最后看他走进了坤宁宫,奴才就回来了。” 坤宁宫,皇后的宫殿。 司银玄捧着茶杯啜了一口,神色莫测。 栗公公将人打发走了,脸上有些失望:“袁太医去找皇后娘娘是应该的,毕竟娘娘是殿下亲姨母,宫里人都知道她最关心您的身体,袁太医怕出岔子担责任,去说一声合情合理。” 司银玄却放下茶杯,微微一笑:“谁知道呢?再看看吧。” 他现在除了栗公公,谁也不信。 第七章 月圆之夜,坦诚相告 天色越来越暗了,司银玄也咳得越来越厉害了。 栗公公急得要死,这几天司银玄跟个没事人一样能吃能睡的,他都快忘了这个人是个体弱多病的了,谁知道今天出门一趟,一切都变回了原样。 栗公公自责不已:“都怪老奴这几日大意了,殿下,要不然去喊那两位老大夫来看看您?” 司银玄摆了摆手,等一口气咳顺了才开口:“栗公公,你去休息吧,今夜咳咳、殿外也不用安排人值夜,你放心,我睡一觉就会好的。” 栗公公哪里放得下心,眉头紧紧皱着,想说什么,司银玄撑着桌面起身往床榻走去:“照我咳咳……说的做。” “哎!好好好,老奴都听您的!” 栗公公连声应着,跟过去宽衣脱靴,给他把被子盖得严严实实的,又把炭盆拖到离床更近的地方,随后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听到“吱”的一声关门响动,司银玄睁开眼,看着床顶的帷幔,喉咙处又泛起压抑不住的咳意。 体会过正常人的生活后,再次变回病秧子,这种落差真的是让人绝望。 幸好只需要再等待两个时辰就好了。 司银玄闭上眼,睡意全无,就这么直挺挺地躺着,等待着时间流逝。 子时三刻,万籁俱寂。 司银玄披好狐裘推开门,殿外的寒风呼啸到脸上,让他一下子如坠冰窖。 “咳咳、咳……” 院中寂寥一片,黑沉沉的天幕上一轮惨白的圆月高悬,清辉笼罩四野。 司银玄抬头望了一眼,想起花馥栀说的子正时分,慢慢向着西南角走去。 “尊者,我来了。” 司银玄蹲在院墙边,垂眸望着那株小小的栀子花,语气十分恭敬。 溶溶月色下,翠绿的椭圆形叶片上浮动着一层白光,既神秘又圣洁。 司银玄看着看着,鬼使神差地探出手指,往那叶片上伸去。 只不过指尖在距离叶片还有一寸时便再也不能前进分毫。 司银玄想收回手,却发现不止是手指,他全身都不能动,像一个木雕一样僵在了原地。 “你这小孩儿,手怎么这么欠?” 脑中刚响起这个声音,下一刻一个光点从那植株上飞出。 司银玄目光紧紧追随着那个点,见它在花盆侧面消散,而后花馥栀虚幻的人影显现了出来。 冷月辉光下,花馥栀盘腿而坐,半敛着眸子往司银玄这边轻轻瞥去,语调懒懒的:“下次再敢摸我叶子,我就剁了你的爪子。” 司银玄眼睛瞪大了些,想唤一声“尊者”,但声音也发不出来。 喉咙处又传来痒意,他想咳却咳不出来,一张脸涨得通红。 花馥栀视线在他脸上转了一圈,见人教训得差不多了,搭在膝上的手几不可察地动了动。 禁锢在身上的那种无形的力量瞬间消失,司银玄捂着嘴,弓着身子咳得惊天动地。 花馥栀没管他,手上掐了法诀,引导体内灵气冲击丹田,为待会儿吸纳纯阳之血做准备。 “尊者……” 少年有些沙哑的声音在一旁响起,花馥栀目光轻飘飘地投过去,就见他满脸歉意地望着她,纤长浓密的睫毛上还挂着因为咳嗽而逼出来泪水。 “对不起。”司银玄真心实意地道歉,“我以后不会了。” 花馥栀是花妖,他大概猜到摸叶子对于她来说是一种冒犯了。 花馥栀“嗯”了一声,闭上眼继续做着刚才的事。 司银玄也不再说话,把身上的狐裘拢了拢,蹲在花馥栀旁边,时不时咳几声,等待着她下达指令。 月圆夜子正时分,阴阳交汇,天地间气运倒转。 花馥栀睁开眼,看向司银玄:“划破指尖,把血滴到叶片上。” 司银玄毫不犹豫摸出袖筒中的剪刀,把刀尖对着自己左手食指指腹上用力扎去。 血珠成串滴落,但一触即那泛着光的叶片就消弭于无形。 司银玄这一次亲眼见到了这玄妙的场景,心里忍不住啧啧称奇。 他又往旁边花馥栀的虚影处看去,那个并无实体的人影此刻闭着眼,像是入了定,只是凝成她的影像的那些光束在像水波一样流动,并闪烁着细碎的光。 风越来越大了,司银玄感觉自己胸口被人挖了个洞,塞了一把冰渣子。他每每吸气,吸入的都是寒风,寒风顺着鼻腔钻进肺里,和胸腔里的冰渣子狼狈为奸,让他肺部连同胸腔都有一种撕裂般的疼痛。 太痛苦了,他想。 这才半天他就要受不了了,真不知道以前他是怎么熬过来的。 司银玄定定地望着花馥栀,耐心地等待着。 在约莫一刻钟后,他终于看到花馥栀收了势,随后睁开眼,如同上次一般,指尖凝着一点荧光虚虚地点在他眉心。 伤痛眨眼间被抚平,司银玄感觉自己胸口那个大洞被填上了,吸气吸进来的寒风也变成了温暖的气流,慰贴着五脏六腑。 “多谢尊者。”司银玄笑着道谢。 花馥栀看着他眼中的笑意,被这小孩儿的单纯心思引得勾了勾唇角:“谢我做什么?不过是互相利用,各取所需而已。” 司银玄脸上笑意不减,语气更加郑重:“多谢尊者。” 花馥栀认真看了他一眼,另一只手抬了一下,一缕轻烟从她指尖溢出,飘向了司银玄扎破手指的伤口。 司银玄感到丝丝微凉从伤口进入体内,垂眼一看,那个被剪刀扎破的血口子已然恢复如初。 花馥栀这时也收回了点在他眉心的手:“这次能维持一个月,一月之后,同样是月圆子正时分,你再来吧。” 司银玄听得出这话是在打发他离开,连忙急切出声:“尊者,我还有几个问题。” “嗯?”花馥栀好整以暇望向他。 “敢问尊者,您需要的是人血还是我的血?”司银玄先是这么问了一句。 这个问题在花馥栀意料之外,她不答反问:“你问这个做什么?” 司银玄实话实话:“尊者之于我不可或缺,而我却不知道自己的血对您而言有没有什么特殊意义。我想弄清楚,在这场交易中,我手上握着多少筹码。” “有意思!”花馥栀这下是真的对这小孩儿有几分另眼相看了。 说他聪明吧,一点弯都不绕就把自己心思抖得明明白白。 说他愚蠢吧,他能猜测自己的血跟别人的血有不同之处,又能坦然地跟她这个妖怪谈着交易和筹码。 真是有意思! 司银玄不懂花馥栀那句“有意思”是褒还是贬,他望向她,眼中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执拗:“烦请尊者告知。” “我需要的是你的血。” 司银玄坦然,花馥栀亦坦然。 司银玄并不知道自己身上流淌的纯阳之血对修行的人和妖来说意味着什么,他也想象不到纯阳之体在修仙界是多么稀缺和珍贵。 但是在人界,他肉体凡胎,只是个普通人而已,因此花馥栀不会多费唇舌解释这些。 司银玄眼下也无暇不去深究他的血到底有什么特殊之处,他问了花馥栀另一个问题:“尊者,您需要我的血,需要多久?” “十年左右。”花馥栀已经猜到他会问这个问题。 有了司银玄提供的纯阳之血,此处灵气稀缺的弊端得以补偿。 她现在是炼体期五阶,估计两年之后便能进入成丹期。只要她修炼到成丹中期,由于她具有半阶神格,她可以提前化形。 届时她化出人形,便可挣脱本体束缚,离开此地,设法回到她原来在的那个世界。 只不过这里到底跟万花妖域不一样,因此花馥栀也无法确切地说出时间,只能给一个大概。 “我这一身病,不靠法术靠医术,能治愈吗?”司银玄又问。 “靠你们人间的医术,不能。”花馥栀神色淡漠,“你尚在母体五脏六腑就已被侵蚀,底子早就亏空了。我在此处,能护你十年周全。这十年间,若是你好好调养,不再喝那些乱七八糟的药,等我走后,你也还能活几年,但总归活不过三十。” 司银玄脸上黯然着苦涩一笑,花馥栀看他这样,不甚理解:“你们人本来就只能活个几十年,够了吧?下辈子投个好胎就行了。再说这个时间,完全够你成婚生子了。” “我没有别的问题了,多谢尊者解惑。”司银玄只道了谢,没说别的。 “哦。”花馥栀最后看了他一眼,魂形化作流光回到了本体内修炼。 其实司银玄想治病想长寿都简单得很,以他纯阳体的天赋,洗筋伐髓,踏入仙途,若无意外,最差也能是个元婴修士,享千年寿元。 但花馥栀不会跟他说这些。 把凡人带入仙途,这份因果太重了,她不想跟他牵扯这么多。 再者,人心易变,现在这小孩儿为了活命对她恭敬客气,谁知道他成为修士之后会不会为了增进修为把主意打到她身上来? 现在这样就挺好,司银玄以血助她修行,她给司银玄灵力续命,两不相欠。 第八章 过往真相,迷雾重重 司银玄离开了花馥栀所在的西南角,并不着急回屋。 明月高悬,清辉洒落,把这个庭院照得亮堂堂的。 他踩着自己的影子慢吞吞地走着,走出了院子,拐向一条不长不短的回廊,在廊下望向另一座宫殿。 那宫殿廊檐下挂着几盏精致宫灯,殿内却黑漆漆的一片,在月下静默的矗立着。 这里才是松寿轩的主殿,他母亲馨妃生前住的地方。 松寿轩其实原来也不叫松寿轩,叫兰馨殿,是在他出生后,太医断言他活不过十八,他父皇大手一挥才改了这个吉利的名字。 司银玄这些年一直住在松寿轩的偏殿里,这个主殿他从未踏足过。 一则“母亲”二字对他而言过于陌生,二则此处被他父皇下令,外人不得接近。 司银玄虽不在“外人”之列,可他也体恤他父皇对他母妃的哀思之情,因此自觉避让。 而此时此刻,他站在这里,望着这座宫殿,心中思绪万千,昔日里栗公公那些话似乎又在耳边回响。 “殿下,您是不知道,馨妃娘娘是多么风华绝代的一个女子。当年还是沈妃的皇后娘娘怀孕无聊,邀她进宫说说话,碰巧见了皇上。皇上对其一见钟情,当场就封了她为‘馨妃’,赐兰馨殿,之后便是荣宠不衰。” “这兰馨殿可是除了皇后的坤宁宫外,离皇上的乾清宫最近的宫殿了,足见圣上恩宠之甚。” “可惜老天不开眼啊,娘娘她红颜薄命,在她死后,陛下三月都不曾踏入后宫一步,之后更是时时独自流连于馨妃娘娘的寝殿,睹物思人呐!” 以前司银玄每每想到他那个素未谋面的母亲只觉得遗憾,他生,她死,像是某种不可违抗的宿命。 如今他知晓这背后藏着他人的歹毒祸心,司银玄开始冷静下来思考:一个宠冠六宫的妃子,到底是什么人能在她孕期时下毒?一个注定活不过十八岁的病弱皇子,又是怎么惹到了旁人,非要让他提前死在这个冬天? 又有另一些声音在脑中盘桓。 “皇后娘娘和馨妃娘娘一母同胞,姐妹情深,当年馨妃娘娘怀着您的时候,一不小心惊了胎,都是皇后亲手侍奉汤药的。” “说起来陛下对馨妃娘娘的情意可谓感人肺腑!娘娘仙逝,殿下嗷嗷待哺,陛下直接力排众议将沈妃娘娘立为皇后,就是为了给您找个靠山,不让任何人有机会欺负您!” “这些年,皇后娘娘待殿下比自己的亲生孩子还亲。老奴还记得,殿下四岁时高烧不退,皇后娘娘为了照顾您,几天几夜都没合眼呢……” 寒意悄然爬上脊背,司银玄不想把人心想得那么坏。他再次深深地望了一眼那座宫殿,拢了拢狐裘,踏着月色回到了自己的偏殿里。 不要着急,司银玄告诉自己,他现在有的是时间去慢慢找出真相。 翌日,司银玄尚在睡梦中,栗公公轻手轻脚地走进了寝殿。 昨夜司银玄那一副病殃殃的模样着实把这个老太监吓得不轻,他一夜辗转,忧心忡忡,直到此时站在床边,轻轻掀开帘子往里一看,那沉睡的少年面色红润,呼吸均匀,看着再健康不过,他这才放下了心。 司银玄睡到一定时候悠悠转醒,醒来发觉栗公公一脸慈爱地坐在床边矮凳上,心里先是一暖,而后又漫上一层酸涩:“栗公公,你年纪大了,以后别来守着我了,我没事的。” “殿下,您操心老奴干嘛?您好了老奴就好了。”栗公公自己没睡好,声音里有明显的疲倦,语调中却透着轻快。 司银玄沉沉地“嗯”了一声。 栗公公拿起外袍打算伺候着司银玄穿上,却被他叫住:“我要披道袍,穿十方鞋,盘道髻。” 栗公公拿着那件金丝滚边月牙白绣花袍子愣住了。 “再把我这寝殿也布置成道馆模样,什么桃木剑,香炉,太上老君画像,该摆上的都摆上。” 栗公公听他这么说,渐渐回过味儿来了:“殿下您这是要拿修道做文章?” 昨日借着这个由头,他把两位太医拦在了院外,如今看来,司银玄还有其他打算。 司银玄眼底冰凉一片:“若是我因为醉心修道而不再喝太医院开得药,却又活过了这个冬天,不知道会不会戳到某些人的心窝子肺管子。” “以静制动,引蛇出洞,确实是个妙招。”栗公公肯定地点点头。 “另外,松寿轩内多半有别人的耳目,栗公公你需要留意一下。”司银玄又谨慎地叮嘱道。 栗公公再度颔首,面色跟着凝重起来。 按照宫制,松寿轩内有六名宫女,四名太监。能接触到司银玄的无外乎明杏、明桃、谭春和他四人。而栗公公信任谭春,因此他把目光都落到了明杏和明桃身上。 “你以后多留意明杏和明桃。” 谭春是个机灵的小太监,一听栗公公这么说,立马郑重地应下:“干爹,您放心!” 松寿轩内祭台又架起来了,所有宫女和太监都能看到这样一幅场景:司银玄一身宽袍大袖的道士装扮,每日花两刻钟坐在蒲团上,名曰“坐忘”。 那两个老道士玄乎其玄地解释说:“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同,此谓坐忘。九殿下是有大慧根的,问道心诚,定能得道!” 袁春华和李秀堂再一次来松寿轩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样的场面。 “二位太医咳咳咳、请回吧。”司银玄注意到他们的视线,虚弱着嗓音开口,“本宫咳咳、现在能吃能睡咳咳咳……能跑能跳,不劳二位费心了咳咳咳……” 司银玄没封王,还是皇子,遂自称“本宫”。 袁春华和李秀堂看他说这两句话,咳得身子身子都躬下去了,不动声色对望一眼,彼此都觉得荒唐得有些可笑。 栗公公恰逢其时地出现在他们身侧,笑呵呵地做了个“请”的手势,摆明了送客的架势,这二人明白,这个脉他们是把不了了。 “臣告退。”二人识趣离开,却不知自己身后多了一条尾巴。 等司银玄回到寝殿换了身衣服后,栗公公进了门,俯身在他耳边:“殿下,袁春华又去了坤宁宫。” “姨母前几日就知道我不看大夫不吃药,按道理来说早该亲自来劝我了,但如今过了这么久,她一点动静都没有,只有两个太医来看情况……”司银玄说到这里勾起了唇角,眼中却没有丁点笑意。 “殿下您……怀疑皇后?”栗公公是看着司银玄长大的,对他了如指掌,看他表情立刻猜到他的心思。 司银玄没有否认,只问他:“若我母妃当年未死,又诞下皇子,她有机会做皇后吗?” “有。”栗公公回忆了一下当年的情况,“当时后宫中就馨妃和淑妃二人是皇上赐了封号的,连皇后娘娘也只是以姓氏封妃。” 司银玄当即抓住了话里的关键:“也就是说,若没有我母妃,淑妃娘娘其实比我姨母更有可能成为皇后?” “是。淑妃娘娘母家比沈家更强盛,且淑妃本人也比其他后妃更得盛宠,再加上她生了大皇子和三皇子,若不是有了馨妃娘娘这个变故,皇后之位多半是她的。” “沈家……”司银玄屈指一下又一下规律地点着桌面,沉默许久,方才意味深长开口,“为什么这么多年,沈家人都不来看我呢?我的外祖母、外祖父,就当我这个外孙死了一样,难道我母妃不是他们的女儿吗?” 栗公公一怔,他先前倒是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 千头万绪,扑朔迷离,司银玄抬手挥了挥:“栗公公,你去休息吧,先别想那么多,好好过个年。” 等到殿内只剩下司银玄一个人时,他走到案几后坐下,挑了一支犀角狼毫蘸了墨,在空白的金粟纸上依次写下:皇后,馨妃,淑妃,坤宁宫,太医院,松寿轩,沈家。 “沈家”二字上被他额外画了一个浓黑的墨圈。 第九章 杀身之谜,青春探讨 松寿轩在小年前两天迎来了大夏国最尊贵的三个人:皇上,皇后,太子。 司银玄和栗公公并不意外,因为以往也是这样。 司银玄因为身体原因,已经五六年没有离开过这松寿轩了,皇后平均每月来看望他一次,皇上则两三月来一次,只要皇上在,皇后和太子必然也在。 三人带着踏入殿内,身后跟着袁春华和李秀堂两名太医,几人齐刷刷地被这殿内如同道观一般的布置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司银玄彼时正在太上老君画像前的蒲团上打坐,视线从他们面上一一扫过,看得出来除了他父皇,其余人早已心知肚明,不过是在装模作样罢了。 “玄儿,你这是?” 皇上看向那一身道士打扮的少年,眼中既有迷惑又有惊诧。 司银玄悠悠然起身,对着几人行了个道士礼,口称“无量天尊”。 皇上眼中迷惘更甚。 “父皇,孩儿偶然接触‘道’之一说,发觉其间玄妙无限,广含生、老、病、死无穷奥义,亦有天地万物无穷真理,遂决定潜心修道。” 司银玄一说完,就发现太子面上飞快闪过一丝讥笑。 “玄儿的气色看着确实好了很多。”皇后满脸欣慰,冲那两个太医抬了抬下巴,“去给九殿下把把脉。” 司银玄配合地撸起袖子露出手腕,袁春华率先上前搭上手指,眼底那几分漫不经心在摸到脉象后消失得一干二净。 时促时缓,时浮时沉,时涩时顺,既似奇脉,又似滑脉,下一刻又兼有紧脉和濡脉之相,再下一刻又成了洪脉和数脉杂糅。 好诡异的脉象! 袁春华像是见了鬼,定了定神,深吸一口气,再次摸上去,结果并无二致。 司银玄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眼中不自觉带了点笑意。 他先前早已找那两个老大夫切过脉,那经验丰富的两位老人第一次摸到他的脉象,神情亦是惊惧交加,都说从未接触过这种脉象。 “这不可能!不可能!一个人怎么能有这么多种脉象,还变化得如此之快?”欧阳大夫那时惊讶得嘴都合不拢。 “匪夷所思!匪夷所思!”陆大夫摸着下巴处的白胡子,眼中全是对自己医术的怀疑。 司银玄听他们这么说,大概猜到是花馥栀的法术的原因。 因此他并不担心让袁春华和李秀堂把脉,反正他们什么都看不出来,他随便扯个慌就过去了。 “殿下近来可是服食了别的药物?” 袁春华问了个问题,自己退开了些,让李秀堂再上前来把脉。 “没有。”司银玄一口咬定。 李秀堂一摸脉象,那双眯缝眼顿时瞪大了,他可算明白袁春华把脉把那么久的原因了。 “这是怎么了?有什么问题?”皇上看出了些许端倪。 皇后也关切地问道:“袁太医,李太医,玄儿身体还好吗?” “嗯……”袁春华沉吟片刻,还是如实相告,“殿下的脉象太过怪异了,臣等,臣等……” 皇上眉头一皱,面带愠怒之色:“所以你们两个看不出他的身体状况,是吗?” 司银玄淡定接话:“父皇,孩儿已修道心,象受心引,脉象自然不与常人相同,二位太医看不出来属实正常。” “九弟,修道可否能治你这一身顽疾?”太子问得有些急切。 “修道修的是心,我这病体残躯是好不了了咳咳咳……” 司银玄捂着嘴咳得弯下了腰,没有看到皇后和太子二人眼中那抹暗色。 司银玄装模作样咳了一会儿继续说:“生死有命,我已经看开了咳咳咳……父皇姨母,这些年劳你们费心了,以后不必再牵挂了,让我安心修道就是了咳咳咳……” 皇上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后还是叹了口气,点了点头,没说什么旁的。 对于这个儿子,他没有过多要求。这是他宠妃拼死生下来的孩子,一出生却注定活不过十八。如今司银玄已经十四了,没几年活头了,只要不太出格,想修道就修道吧。 “玄儿,那你修道之后,可还能娶妻?” 皇后这时温温柔柔地笑着发问,但司银玄仔细看去,总觉得她这笑容里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怎能不娶妻呢?”司银玄还没说话,皇上开了口,语气不容置喙,身上那一国之君掌控天下的独断显了出来,“待你年满十六,朕会为你选个贤良女子,赐下一门亲事。” 这个儿子既然活不久,那就早点娶妻纳妾,生个一男半女,留下一条血脉吧。 这是皇上早就设想好了的“慈父心肠”。 皇上说这话时,司银玄就感到一道怨毒的目光像针一样射到了他身上,尽管那目光的主人顷刻间就挪开了视线,司银玄还是捕捉到了。 是太子! 司银玄眸光闪了下,改变了原本想说的话:“多谢父皇。不知道父皇预备给孩儿指定哪家的姑娘?” “你舅舅沈抚忧的三女儿,沈楚楚,小你两月。” 那道怨毒的目光又在他身上剜了一眼,司银玄轻轻笑着,装作感兴趣的模样:“沈楚楚?孩儿久居深宫,跟外祖家没什么来往,都不知道自己还有这个表妹。父皇为何要将楚楚表妹指给我?” “因为楚楚是个有福气的姑娘,她出生时,红霞满天,喜鹊绕梁,老人们都说这是祥瑞之兆。”皇后脸上笑意端庄又得体,说到这里先是仰慕地看了皇上一眼,而后语气变得语重心长,“玄儿,你父皇的良苦用心,你应该明白吧。” “明白。”司银玄点头,冲着皇上深深一拜,“多谢父皇。” 确实是用心良苦了,司银玄不用想也知道,沈楚楚这样天生就带“福瑞”的姑娘,又生在沈家,只怕从小到大都是按照做皇后的标准培养的。 结果他父皇却把这位“准太子妃”弄来嫁给他。 难怪他今年病情直转急下,原来是“夺妻之恨”,所以他这个病秧子不能活到十六,该死得越早越好。 之后又是一堆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问候,司银玄好不容易应付完了,把人送出了寝殿,脑中传来一声命令:“小孩儿,过来一趟。” 又想要他的血了? 司银玄原地驻足了片刻,拿上剪刀出了门,把所有宫女太监都赶出了内院,自己向着西南角走去。 “尊者,我来了,您唤我何事?” 司银玄蹲在那琉璃花盆旁边,有了上次的教训,这次他半点儿都不敢乱动。 一点荧光自翠绿叶面上浮,到半空化作虚影。 花馥栀显出魂形,轻轻瞥了他一眼,语调懒洋洋的,说出来的话却让司银玄面红耳赤:“你现在这身体,跟女子交欢,就是找死。哪怕过两年你十六了,也不行。” “尊、尊者,我没有!”司银玄红着脸辩解。 花馥栀不信:“我亲耳听到的,你还狡辩?” 她刚才突破了炼体期六阶,打算测试一下自己的神识能查探多远距离,正好听到皇帝跟这小孩儿说什么娶妻的事。 她现在需要司银玄的纯阳之血,因此想了想,还是把人叫过来提醒了一两句,免得这小孩儿把自己作死了。 “我也不是说你不能娶妻,只不过这几年不行。”花馥栀在心里估算了一下,“再过四五年,可以。” “哦哦,我记下了。”司银玄连连点头,只想快点把这个话题扯过去,“尊者,你要不要血?” “不要。”花馥栀看他这么主动地上供,心情好了点,又多嘱咐了两句,“除了不能和女子欢好,你最好也不要泄露精元,对你身体不好。” 司银玄感觉自己整张脸皮都烧起来了:“可是……我看医书上说,好像到了一定年纪,做梦就会……控制不住的……” “梦遗是吧?”花馥栀面不改色。 司银玄咬咬牙,点头,垂下眼根本不敢看花馥栀。 虽然这是个妖怪,但她怎么说也是个女的。若不是花馥栀是为了他好,司银玄只想扭头就跑。 “这个好办,我给你施一层禁咒就好了。” 那只虚幻的手伸了过来,司银玄看着她食指指尖凝出一点微光,朝他眉心一点,那个光点就倏地钻进了他体内。 “可以了。”花馥栀收回手,“以后只要你自己克制住不自渎,就不会有事。” “嗯,多谢尊者。”司银玄飞快地道了谢,跟逃似地离开了这一角。 第十章 势单力薄,雪夜交谈 司银玄回到寝殿,栗公公正在等候。 “殿下,又去看您的栀子花了?” 栗公公和蔼地笑着,注意到司银玄的脸色后,眼中浮现出担忧,“殿下,您脸怎么这么红?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热的,我没事。”司银玄走到窗边,把槅窗推开了一条小缝。 窗外的寒风灌进来扑到脸上,他吐出一口气,脸上的燥意褪下,神色也凝重了起来:“栗公公,我大概知道背后的人是谁了。” “真的是皇后吗?” 栗公公嘴唇嗫嚅着,还是觉得难以置信。 “皇后,太子,或许还有沈家。”司银玄关上窗户,慢慢走到桌边坐下,“我母妃怀孕之时,负责她保胎安胎的也是袁春华和李秀堂吧?” “是,一直都是这两位太医。”栗公公给司银玄倒了杯水,回忆着当年的情况,“馨妃娘娘当年独得盛宠,怀上殿下后,就是这二位太医日日请平安脉,半月一副安胎药。后来馨妃娘娘惊了胎,也是他们在保胎,皇后也是那时过来兰馨殿亲自照顾娘娘的……” “惊了胎是怎么回事?”司银玄啜了口茶水后问。 “是在怀孕三月之时,某日皇后也就是当年的沈妃来了,两姐妹去御花园闲逛聊天,娘娘忽然晕倒了,太医诊断就是惊了胎,之后就一直喝药,喝到了殿下出生。” “她们聊了什么?”司银玄皱了皱眉。 “老奴和其他太监宫女都是远远跟着的,没有听见,不过……” 栗公公顿了顿,司银玄询问的目光看了过来:“不过什么?” “后来皇上问起,皇后说是她跟娘娘讲了几句边关将士的事,吓着她了,娘娘自己醒了也这么说。”栗公公叹了口气,“娘娘自那以后就没有开心笑过,老奴时常见她一人独自垂泪,不知何故,但她从不在外人面前哭……” “看来真的有很多秘密啊!”司银玄幽幽感慨一句。 “殿下,您有何打算?”栗公公显得忧心忡忡,“您未封王,只是皇子,在这深宫中无权无势,无论是皇后、太子还是沈家,您都动不了分毫。您唯一能依仗的只有皇上,可他们是国母、储君和国丈,势力盘根错节,稍有不慎动乱朝纲,皇上也不会为了您……” 司银玄盯着那茶碗中淡绿色的茶水出神,不否认这番话:“你说得对,我现在能保全自己就已经是万幸了。” 栗公公脸上浮现出浓重的凄哀,他慢腾腾地在司银玄脚边跪下了:“殿下。” “栗公公!”司银玄连忙放下茶碗,伸手想把这老太监扶起来,“好好的下跪做什么,快起来!” 栗公公很坚决地跪着,声音里满是祈求:“殿下,老奴求您,不要涉险,一定要保证自己平安无事。老奴相信,若是馨妃娘娘在天有灵,她也一定是这么想的。” “我知道,栗公公,你放心!”司银玄郑重地点头,手上用力把人搀了起来,“我心里有数,不会以卵击石的。” 他现在势单力薄,什么都做不了。不过…… “或许淑妃娘娘可以助我们一臂之力。”司银玄说出了自己心里的打算,“她母家强势,自己又有两个皇子,想来不不甘心屈居人下的吧?” 栗公公眼睛一亮,明白了司银玄的打算:“殿下,老奴和淑妃娘娘宫里的大太监是一同进宫的,还有几分交情,或许可以去套套近乎。” 司银玄点点头:“嗯,不过不用心急,栗公公你以后多多留意一下后宫内的动静,我们要等一个时机。”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他注定短命,但就算要死,也要把这些害他的人一起带走! “对了栗公公,把两位大夫送走,让他们走得远远的,最好离开京城。”司银玄忽然想起这一茬。 “为什么啊?殿下您不学习医术了吗?”栗公公对于这个命令很费解,“再说您现在装的要修道,把他们送走了以后谁来扮道士?” “我学会施针和切脉就够了,其他的药理药性我看书就行。但他们不走会有危险。”司银玄看得明白,“只要我一直没死,还慢慢好起来了,皇后太子肯定会以为修道真的能续我的命,到时候他们就会把注意力放到两个老大夫身上。” 栗公公听明白了:“好,老奴明天就扯个谎送他们出宫。” 大年三十这天,皇城又下了一场大雪。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在傍晚时分从天而降,司银玄洗漱完出来,往窗外瞥了一眼,披上衣服就要往外走。 “殿下,您去哪儿?在下大雪呢。”栗公公赶紧拿上狐裘追上去。 司银玄自己接过披风抖开披上:“栗公公,今日宫里热闹呢,你也该跟他们一起出去看看烟火的。” “老奴一把年纪了,对这些不感兴趣了。”栗公公笑眯眯地上前为司银玄系好了扣子,“再说殿下你今天发慈悲给所有人都免了差事,让他们自己去玩,这松寿轩就剩下老奴了。若老奴也走了,殿下您没个使唤的。” “我没什么要使唤的,栗公公,你自己去休息吧,不用管我。”司银玄笑了笑,拉着栗公公的袖子把他带出了寝殿,又把他朝一边推了推,“去吧,栗公公你去休息吧,不用守着我。” 好说歹说,终于把栗公公劝动了。司银玄站在廊下,看着他离去。 老太监不放心频频回头,司银玄笑着冲他摆摆手,直到那有些佝偻的背影走过月门消失不见,他才带上兜帽,向着西南角走去。 雪下得很大,这才一会儿的功夫,地上已经积了一指厚的雪了。 司银玄脚步匆匆,奔到西南角时,往花馥栀那里一看,果不其然,那个琉璃花盆已经被雪埋住了,只有一个不显眼的小雪堆。 “尊者!”司银玄心里一紧,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那雪堆处蹲下,伸手就要把花馥栀从雪里挖出来。 只不过他的手才堪堪碰到雪堆就被迫停下。 又是跟上次一模一样的定身咒,司银玄一动不动地僵在原地,余光里看到了花馥栀虚幻的人影。 “你干什么?又想摸我?” 花馥栀语气有点冷,手指点了下,让这个小孩儿能开口说话。 司银玄生怕花馥栀误会,忙不迭解释:“没没没!我没想摸您的叶子,我只是想把您刨出来。” “把我,刨出来?”花馥栀语调拔高了些,对于这个说辞有些意外。 “是。下雪了,我见尊者被雪埋了,怕您……怕您,被冻死。”司银玄越说声音越小,不知为何总有些没底气。 “呵!有意思!” 花馥栀轻笑一声,想起了自己八年前被栽进花盆的经历,抬手解了司银玄身上的定身咒。 司银玄发觉自己能动了,但却不敢乱动,他抬头看向花馥栀,眼中带着询问:“尊者,要我把您刨出来吗?这雪估计要下一晚上,之后凝成冰会把您冻成一坨……” “闭嘴!”花馥栀打断司银玄的话,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质问,“你把我当成凡间这些娇弱的花草了是吧?本座是妖尊,少操心这些有的没的!” 因为抬头的动作,司银玄戴着的兜帽滑落,少年那张苍白却精致的脸在漫天飞雪中显出几分无辜的意味。 雪花落到少年的乌发上,长长的睫毛上也挂了细碎的白渣。不远处廊檐下的灯笼映出的红光投射到他身上,让他的脸半明半暗。 花馥栀发现她话一说完,司银玄就垂下了眼,神情中隐隐透着点委屈和沮丧。 算了,他还是个小孩儿,而且也是好心。 花馥栀在心里告诉自己,她这个大妖怪不应该跟个小孩儿一般见识。 “回去吧,没事别来打扰我修炼。”花馥栀语气缓和了些,魂形在消散之前往司银玄身上抛了一道法术。 司银玄低低地“哦”了一声,再看了一眼那个雪堆,自己站起来转身往寝殿走去。 只是刚走两步,他就察觉到了不对劲。 他没带兜帽没撑伞,竟然一点都不觉得冷,那些自天而降的雪花好像都绕开了他,没有落到他身上。 司银玄迟疑着伸出手去,雪花落到掌心,却是虚虚地浮在上面,并没有碰着他的肌肤。 他整个身体外都包裹了一层无形的屏障,寒风冷雪都被隔绝在外。 “尊者!”司银玄回头看着那个雪堆,雀跃的声音在雪天里响起,“多谢了!” 脑中传来回答,还是那个懒洋洋的声调:“嗯,只管一天。” “知道了,多谢尊者!”司银玄再次道谢。 这声音里的欢喜不加掩饰,花馥栀收回神识,勾了下唇角。 还挺有礼貌的,她想。 第十一章 烧炭意外,忠仆失踪 司银玄脚步轻快地回到了寝殿,解了狐裘,脱下外衣和鞋袜,穿着合身的蚕丝里衣钻进了被窝。 到底是少年心性,司银玄想到自己身上那层无形的屏障,心情有些亢奋,翻来覆去根本睡不着。 他又从床上爬了起来,走到外间端进来一盏烛台放到了桌上,然后慢慢把手伸向了那明亮的烛火。 纤长的手指从火焰中穿过,却一点都不觉得灼热。 司银玄验证了自己的猜想,无声地笑了笑,不禁在心中啧啧称奇,同时也对花馥栀所在的那个玄妙的世界充满了好奇。 那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世界? 除了花馥栀,还有很多其他妖怪吧?是不是还有仙人? 他们都会法术吗?都要像花馥栀一样天天修炼吗? 司银玄忽然很想跑到那个角落去问花馥栀这些问题,但理智告诉他,还是别问为好。 整个屋子静悄悄的,司银玄思考着这些天马行空的问题,手指在烛火上来来回回晃动着,等玩够了,才慢腾腾起身,打算吹灭烛台上床睡觉。 “咳、咳咳!” 司银玄没忍住干咳了两声,皱了皱眉。 跟先前那种撕心裂肺的咳嗽不一样,司银玄这次是被浓烟呛的。 可是这屋内哪来的“浓烟”? 他脑中警觉起来,端着烛台走到屏风下。 那里放着一个硕大的白云铜盆,里面烧着通红的银炭,散发着暖意,驱散殿内的寒气。炭盆边上放了几个小水盆,据有经验的人说,烧炭容易死人,需在旁边放上水。 “咳咳咳……” 司银玄越走近屏风咳得越厉害,甚至连眼睛都被熏得有些刺痛,他已经确定,这股呛人的浓烟就是从那个白云铜盆里飘散出来的。 但是怎么可能呢? 他是皇子,用的炭是最好的银炭,“外覆白霜,无烟难燃不易熄”,根本不可能有这种烟味。 司银玄放下烛台蹲下身,拿起一边的炭钳往铜盆边沿翻找那些还未烧着的炭。 幽幽的烛火下,他夹起一块灰黑的炭仔细辨认,最后确定了,这不是银炭,是墨炭。 是很廉价且劣质的墨炭,一般是宫内的太监宫女们用的炭,燃烧时有烟,最重要的是,用这种炭一不小心就会出人命。 “唉,最近又有几个内侍烧炭忘记开窗户透气了,第二天有人找他们去干活,打开门一看,唉,全死了,脸都是紫的,跟中毒一样,死得无声无息的,造孽啊!” 栗公公之前的话语在耳边回响,司银玄吞了吞口水,持着烛台绕着自己寝殿走了一圈,发现所有门窗都是紧紧关着的。 这是不应该的。 即使烧的是银炭,离床最远的那两扇窗户也该是开着的,这是栗公公千叮咛万嘱咐的。 “烧炭的时候若门窗紧闭,是会产生毒气的,每年冬天,宫里都有人因为烧炭而死。殿下啊,您两扇窗户您可千万别关上,虽说银炭无烟,但终归是炭,还是要透风的,老奴在这里放个屏风,您放心,寒风吹不着您的……” 司银玄静静地伫立在窗边,寒意从脚底往身上爬,让他感觉自己仿佛赤身裸体站在冰天雪地里。他看了那两扇紧闭的槅窗许久,最后扯了扯唇角。 有人要杀他! 换了他的炭,关了他的窗,让他死于烧炭的“意外”。 真是个天衣无缝的好计划! 若不是有花馥栀给他施的那一层法术,挡绝了那些无色无味的毒烟,只怕他等不到被浓烟呛到发现异常,就已经昏死过去了。明日一早,九皇子殒命的消息就会传遍皇宫。 司银玄推开窗,窗外的寒风扑面而来,吹散了室内的暖意。他回到炭盆旁边,端起一旁的清水,倒进盆中。 “滋滋~” 红彤彤的炭被水一浇,冒出滚滚白烟,呛得司银玄又咳了几声。 能换炭,能关窗,这个人就藏在松寿轩内! 到底是谁? 司银玄躺在床上睡意全无。松寿轩内的事都是栗公公在管,等到明天,找栗公公商量一下,一定要把这个人揪出来! 但司银玄没有等到栗公公,他再也没有等到栗公公了。 栗公公不见了。 他房间内被子叠得整整齐齐,东西也都还在,人就是不见了。 司银玄没吃没喝,跟着谭春把松寿轩找了个遍,没找到。问那些宫女太监,都说昨晚出去看烟花了,没见过栗公公。 “殿下,怎么办?都找不到栗公公……”谭春满脸焦急,拿不定主意,只能看向司银玄。 “去敬事房。”司银玄一颗心止不住地往下沉,“让他们帮忙在宫里找。” 敬事房是宫内管所有太监和宫女的衙署,司银玄带着谭春踏进门,那里正在忙着今年选秀的事。 敬事房总管赵福友穿着一身大红的一品内官服饰,坐在一把黄花梨木交椅上,端着茶盏慢条斯理地喝着。在他面前站了上百个青衣太监和宫女,一个个低眉顺眼的,大气不敢喘,都在等着他训话。 “咱家也是这宫里的老人了……” 赵福友摆足了架势,才慢悠悠地起了个头,就见司银玄带着谭春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哎哟!九殿下安康!” 赵福友跟被烫到了一样从椅子上弹起来,满脸堆着笑,躬着身子冲司银玄点了下头,一掀袍子就要跪下。 “免礼,都起来!” 司银玄跑得急,气还没喘匀。他上前一步,看着赵福友迫不及待地说出自己的来意:“赵总管,本宫有事请你帮忙,麻烦你把所有得闲的人都派出去,找松寿轩的大太监栗公公。” “栗公公?” 赵福友一愣,还在思考这是怎么回事,司银玄催促道:“快去!” “是是是!”赵福友忙不迭应下,转头看向中庭内这百十号人,“都听见了?去找松寿轩的栗公公,找到了人立马回来禀告。” “是。”整齐的回答声在敬事房衙内响起。 “找仔细些,昨晚下了大雪,那些雪堆,池塘都看看,还有没人去的冷宫……”司银玄眼睛有些发红,他听见自己说,“那些枯井也都要打着灯笼照照看。” 赵福友愕然回头,却见司银玄交代完这番话,整个人像被抽了脊梁,一下子跌坐在他先前坐的那张黄花梨木交椅上。 少年脸色苍白如纸,眼眶红红的,嘴唇哆嗦着,眼中满是无助和害怕。 “快去!仔仔细细地找!一寸一寸地找!一定要找到栗公公!” 赵福友扯着嗓子冲呆立的人群大喊,一堆青衣宫人喏喏应“是”,随后鱼贯而出,向着这偌大的皇宫四散而去。 “殿下,要不您先回去?”谭春眼中蓄着泪,蹲在司银玄脚边仰头看着他,“您还没用膳呢,奴才一个人留在这里就是了,一有消息,肯定立马回松寿轩通知您。” “你也去找,把松寿轩的人都带出去找。”司银玄垂着头,声音有气无力的,“不要管我,我就在这里等。” 此刻天空中还飘着细雪,赵福友当了一辈子宦官,最会察言观色。 他叫来两个小太监为司银玄撑着伞,又搬来一张小桌,桌上有个炉子,炉子上有个陶罐,里面用炭火煨着燕窝。 “殿下,饿了的话就吃点吧,身子最重要。” 赵福友说完这句也不多言,安安静静站立一旁。 司银玄置若罔闻,他痛苦地闭上了眼,心已经沉到了谷底,但又抱着一丝侥幸。 万一呢? 万一栗公公只是觉得松寿轩太闷了,去其他地方走走了,那样就最好了。 第十二章 葬身莲池,虚情假意 栗公公最后是在莲池中被找到的。 司银玄被谭春搀扶过去时,他已经被打捞起来了,放到了一块木板上,脸上盖着一块白布。 一堆青衣宫人围在莲池旁边,见到司银玄来了,低低地喊了声“九殿下安康”,作势要跪,赵福友大手一挥做了主:“都退开些,别在这儿碍眼。”说着自己也往边上走去,退开了十来步,把这一处留给了司银玄和谭春。 司银玄远远地看见了那个躺着的人影,心口传来一阵阵绞痛,脑子里也嗡嗡的发懵,浑身的力气都像是被抽干了。若不是谭春一直紧紧拉住他胳膊,他估计要瘫坐在地上。 “殿下……节哀!” 谭春哽咽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司银玄感觉自己脑子好像清醒了些。 “扶我,过去。”他一开口才发觉自己声音沙哑得不像话,像是有人掐住了他脖子发出来的。 昨夜的大雪在地上积了厚厚一层,莲池中还浮着一团团白絮,水面上有一层薄冰。 司银玄越走越近,能清楚地看见栗公公头发间的冰渣。 天地寂寥无声,耳边只有寒风呼啸,司银玄终于走到了栗公公身边。这短短几十步,他走完像是用了几十年。 他缓缓蹲下身,向着那块白帕子伸出手去,然而手抖得不成样子。 司银玄就这样抖着手一点点靠近了那块白布,捏住了布料一角。他深吸一口气,扯下了帕子,栗公公那张被水泡得发白的脸就这样闯入视线。 那个慈眉善目的老太监,嘴微微张着,像是在呼唤着什么,嘴里也有冰渣。他眼睛瞪得大大的,只是眼中再也没有光了。 “栗……栗……”司银玄几度张嘴,却无法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不知何时,他眼前模糊一片,所有的事物都像隔着一层朦胧的水雾。直到他感受到脸上的凉意,他才发觉自己已是潸然泪下。 “干爹!”一旁传来无比哀戚的一声喊,谭春膝盖一弯,重重地跪倒在栗公公身边,腰杆弯了下去,额头触到了被踩实的雪面,久久地伏着。 赵福友这时眼含热泪走上前来,哭得如丧考妣。不知情的人看了,可能还以为他和栗公公有多深厚的交情呢。 但事实恰恰相反,他跟栗公公只是点头之交。 只不过此人历经两朝皇帝,稳坐大内总管之位,当了一辈子奴才,却是奴才中的万中无一的人物,心智超越旁人。 察言观色,拍马逢迎这些自不用说,赵福友最擅长的,是表“忠”。 何为“忠”? 乐主子之乐,忧主子之忧。 如今司银玄这么伤心,他定然要表现得悲痛万分才妥帖。 因此赵福友一开口便是声泪俱下:“殿下,您节哀啊!您身子骨弱,这大冷的天,别冻着您了。” 司银玄只看着栗公公那张惨白的脸一动不动。 那脸上有明显的惊恐之色,栗公公到底遭遇了什么,才会这般死不瞑目。 “是谁……”司银玄咬了咬牙,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是谁发现的尸体?” 赵福友立马回头质问:“是谁找到栗公公的?快过来把情况给殿下说一说!” 两个小太监小跑着上前,头垂得很低。 其中一个回答说:“奴才小明子,见过九殿下,殿下安康。” “快说!”赵福友拿着拂尘往他脑袋上用力一敲,显得十分心急。 小明子喏喏点头:“奴才走到莲池边上,看见台阶堆了雪,再一看那儿有一片衣角。奴才走过去扒开雪堆,就发现栗公公趴在那里,一半身子泡在水里,一半身子在台阶上。于是就喊了小黎子过来一起把尸体搬了上来。” 另一个小太监接话:“见过九殿下,赵总管。奴才小黎子,跟小明子把栗公公搬上来后,就去敬事房通知了。” 二人说完就垂手站着,赵福友腰弯得跟司银玄齐平:“殿下,您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司银玄摇了摇头。 赵福友挥了挥手,让两个太监退下,自己跟着蹲在栗公公尸体旁边:“殿下,这人死不能复生,您节哀。” “人死不能复生……”司银玄红着眼睛望向他,“可他不该死的,他不该死的!” “这……”赵福友也看得出这栗公公是死于非命,但宫闱之内,有多少人能寿终正寝呢? 他思忖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提议:“殿下,要不就让敬事房的人来处理栗公公的后事——” “咦?这是怎么了?” 赵福友话没说完,一道隐隐含笑的男声在不远处响起,所有人闻声看去,下一刻,宫人们都不约而同的跪拜下去,口中喊道:“太子殿下千岁千千岁!” 太子司银壬目光从一众宫人头上扫过,最后在满脸泪痕的司银玄身上停留了稍许。 “都起来吧!”司银壬不疾不徐地抬步走向那尸体旁边的少年,眼中闪过意味不明的笑意,“大年初一,你们一堆人聚在这里做什么?” 无人回答。 司银壬嘴角噙着笑,整个人看着温和又亲切。他绕过一堆宫女太监,走到司银玄十步之外,仿佛这时才看见了地上的尸首。 “呀!这是怎么了?”司银壬声调上扬,听起来很是诧异。 一双绣着四爪金蟒的锦靴走到了司银玄身边,他听到头顶传来司银壬不可置信的惊呼:“栗公公!怎么会是栗公公?” “九弟,这是怎么回事?”司银壬关切地问。 司银玄垂眸不语,眼中闪过浓烈的恨意,只觉得恶心至极。 他捡起那块白帕子,重新盖在栗公公脸上。 赵福友又贴心地凑了过来帮司银壬解惑:“太子殿下,九皇子在上午来敬事房要奴才帮忙寻人,找到这里就……” 其余话不必多说,现场情况一目了然。 “九弟。”司银玄肩膀上搭上来一只手,那只手拍了拍他,像是兄长的安慰,“节哀顺变。” 司银玄撑着膝盖起身,直直地盯着司银壬的眼睛:“多谢六哥关怀。” 司银壬是要比司银玄高一个头的,可眼前这少年抬着下巴,目光死死地锁着他,不知为何,司银壬总有些不敢看他,视线不自觉地撇到了他处。 可随即他又想到,自己是太子,一国储君,天底下除了皇上皇后之外身份最尊贵的人,司银玄一个未封王的皇子,他凭什么要怕? 念及此,司银壬坦然地直视着司银玄,看着他有些红肿的眼圈,不免觉得好笑。 他从怀中掏出一方锦帕,上前一步,动作轻柔地把司银玄脸上的泪水擦干:“九弟,莫要伤心了。为兄知道你与栗公公主仆情深,可你终究是个皇子,为了个奴才哭成这样,叫人瞧去了不免笑话。” “六哥说的是。”司银玄受教一般点了下头,“六哥觉得栗公公是怎么死的?松寿轩离莲池这么远,他怎么会死在这里?” 司银壬收起锦帕,却是用两根指头夹着,并没有放入袖中。他听到问话微微一笑,负手而立:“从松寿轩去城门处看烟花,走这里倒是可以省一段路。也许,天黑路滑,外加昨夜大雪纷飞,栗公公就这般不幸离世了。这都是命啊!” 司银玄看着他笑容里透出的漠然,眼睛周围又刺痛起来。 那方锦帕再次落到了他脸上,司银壬笑得愈发温柔:“九弟,节哀。就让敬事房的人把栗公公的尸首带走,替他操办后事吧。为兄会打好招呼,绝不让他们轻慢,也算成全了你们的主仆情分。” 这次司银壬没有再收起帕子,而是随手一扔,那方淡黄色的锦帕在半空中被寒风吹开,不偏不倚落到了栗公公胸口上。 司银玄看着那一抹淡黄,只觉得无比刺眼。他弯下腰去捡起那块帕子,同时嘴里拒绝着司银壬的提议:“多谢六哥好意,但不必了,我想自己安葬——” 司银玄动作僵住了,话说到一半也戛然而止。 而这一切都只是因为他看到了司银壬那块锦帕上的图案。 那上面绣了花,是象征着高洁淡泊的兰花。 但司银玄却借此想到了另一朵“花”。 “谭春!”司银玄呼吸急促起来,把退到几步之外的谭春叫了过来,“快,把栗公公背回松寿轩!快!” 在场所有人都懵了,不知司银玄这是何用意。 “九弟,你这是……”司银壬想问,但司银玄看也不看他,只催促着谭春背上栗公公的尸体,匆匆离开了此处。 司银壬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摸着下巴一脸若有所思。 “太子殿下,奴才可还要去松寿轩帮忙?”赵福友拿不定主意。 “赵总管去忙吧,九皇子有事自然会去找你们的。”司银壬随口说道。 赵福友点点头,恭敬地告退。他一走,这周围的青衣宫人也都跟着离开。转眼间,此处只剩下了司银壬和他的内侍宋方。 宋方见司银壬还在看着司银玄离去的方向,悄声走到他身后提醒:“殿下,娘娘还在坤宁宫等着。” 司银壬沉默了片刻,才轻轻“嗯”了声,抬脚向着坤宁宫走去。 快到坤宁宫门口时,宋方忽然听到司银壬叫了他:“宋方。” “奴才在。” “你有没有发现?刚刚本宫跟他说了那么久的话,他一声都没咳过。” 司银壬后知后觉回想起方才司银玄的模样,那哪里像一个快死的病秧子,分明健康得很。 “看来他修道还修出名堂了……”司银壬语气幽幽,眼神阴鸷,和方才那个温润如玉的太子判若两人。 第十三章 求助妖尊,宿命抉择 司银玄让谭春把栗公公的尸体背到了他的寝殿内,然后把人赶了出去。 “以后你就是松寿轩管事的,去院外守着,没有我的吩咐,不准任何人进来。” 司银玄郑重其事地吩咐着谭春,看着他把院中其他人都带出去了之后,立马向着西南角奔去。 他一夜没睡,又大半天没吃没喝,再加上因为栗公公的死讯深受打击,此刻他拖着步子奔走,身体已经有些支撑不住了。 他怀抱着一丝希望,跑得很急,在跨过那一排木桩时,却忘记了提起衣袍下摆,等他反应过来,整个人已经不受控制地扑了出去。 地上的积雪越靠越近,司银玄闭上眼,等待着自己摔倒,但却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将他的身体稳稳托起。 “尊者!” 司银玄一站稳就冲到了那个雪堆旁边,伸手就要把花馥栀从里面刨出来。 毫无意外地,他再次被施了定身咒。 “你三天两头来烦我,是不是觉得我脾气很好?” 花馥栀的声音在司银玄脑中响起,听起来冷冰冰的。 但对司银玄来说,花馥栀是一根救命稻草。他听着这声音,想到已经没有生机的栗公公,难以言说的悲伤和无助涌上心头,他感觉自己眼前又模糊了,有温热的液体在顺着脸颊滑落。 花馥栀刚一显现魂形看到的就是这幅场景:面色苍白的少年两眼通红,因为被她施了定身咒在默默垂泪,看起来跟受了天大的委屈一样。 “哎,你这小孩儿。”花馥栀连忙撤了法术,“本座可没欺负你啊!” 司银玄发觉自己能动了,二话不说就冲着花馥栀跪下:“尊者,求您帮帮我!” “帮你什么?” 花馥栀才问了一句,司银玄已经开始刨雪堆了。她动了动手指想阻拦,但一看那张眼泪汪汪又可怜巴巴的脸,想了想还是放弃了。 算了,不差这一天半天的。 天气还是很冷,因此雪没有化,还是蓬松的。司银玄担心碰着花馥栀的叶子,因此是从底下挖的,很快就挖出了那个琉璃花盆。 “你要把我抱到哪里去?”花馥栀看着自己的本体被司银玄抱着怀中离开了此处,不由得好奇一问。 “去我寝殿,马上就到。”司银玄飞快地答了一句,脚下步子越发匆忙。 花馥栀神识扫荡出去,很快就发现了在那寝殿内的尸体。 因此,司银玄把她放到房中的桌上时,还未开口,她便坦诚相告:“想让我帮你把栗公公死而复生?我做不到。” “做不到”三个字让司银玄眼中浮现出明显的慌乱,他急忙开口,甚至忘了对花馥栀是用敬语:“你不是妖尊吗?你的法力那么厉害,你肯定有办法是不是?” 司银玄红着眼睛望着她,眼中闪烁着希冀的光,接着补充道:“你要多少血都可以,尊者,我求求你,救救栗公公!” “就算我是妖尊,我也办不到。”花馥栀直截了当地把事实告诉他,“人死后,不到片刻,魂魄就会离体,最多在人间逗留七七四十九日,之后便要踏入轮回。若你在他刚死的时候来找我,我还能帮你,可他已经死了好几个时辰了,我无力回天。” 司银玄眼中的光一点点暗了下去,花馥栀看着他慢慢坐到了地上,抱着自己的膝盖,一动不动地望向栗公公那张死灰的脸。 他看了许久,最后颤抖着伸出手去,把那老太监瞪着的一双眼睛合上了。 “对不起,栗公公,对不起……”少年的低低的啜泣声在安静的室内响起,“是我害了你,都是我害了你……” 花馥栀想说“既然没事了,就把我放回去”,但话到嘴边还是咽下去了。自己安静地飘在一边,陪着这小孩儿难过。 当年司银玄把她连根拔起栽进了花盆中,之后养了她八年。在这八年里,花馥栀看得明白,这个老太监,虽然是个奴才,但对这小孩儿是掏心掏肺的,说是养育之恩也不为过。 司银玄那个当皇上的爹,和他当皇后的姨母虽然也关心他,但更像是走个过场,时不时来问候一两句而已。 只有栗公公,天冷了,天热了,起风了,下雨了……事无巨细事事关心,司银玄咳一声他都要忧心忡忡啰嗦半天。这么些年,一直陪在这小孩身边的,只有这一个人。 这老太监之于司银玄,是远胜于亲人的存在。 “尊者,人真的有魂魄这个东西吗?真的有转世轮回一说吗?”司银玄又抬起头询问着花馥栀。 “骗你干嘛?”花馥栀不懂他问这个做什么。 “你刚才说,人死后魂魄最多逗留七七四十九日。”司银玄目光灼灼地看着她,想要一个肯定的答案,“那你能让我再见一见栗公公吗?” 原来打的这个主意。 按花馥栀的性子,为了避免麻烦,她应该直接说“不能”。 可看那小孩儿一双精致的瑞凤眼都快哭得肿成了核桃,又想到他给自己浇了八年的水,最开始还拦住了栗公公没把她当成杂草拔掉,花馥栀到底还是变了心意。 “可以。”她说。 此言一出,原本坐在地上的人眼睛一亮,立马撑着地面变了姿势,向着她直直跪下:“求尊者让我再见栗公公一面。” “可以是可以,但你要付出代价。”花馥栀施了道法术,迫使司银玄站了起来,又坐到了椅子上,“我现在的妖力并不足以施展召魂之术,我需要你的血——” “我愿意,要我多少血都可以!”司银玄连忙表态,甚至想起身去拿刀,当场放血给花馥栀。 但他才一动作就被花馥栀按下了。 “别急,好好听我说完,等我说完你再考虑一下,到底要不要见这最后一面。” 司银玄乖乖点头,做出认真聆听的模样。尽管他心里知道,无论是怎样的条件,他都会答应的。 “我需要你的指尖血、舌尖血和心尖血。这三处的血分别对应你身上的三大经穴,你给了我,必定元气大伤。而你本来就身弱体虚,再经此一难,你会当场丧命。这样的话,我就算把栗公公的魂召回来了,你也已经死了,看不见他了。” 司银玄看着花馥栀,并没有说话。既然她说能让他见栗公公,那就代表一定还有其他办法。 花馥栀对他的淡定倒是有几分意外,简短的停顿后,才说出最关键的信息:“你需要跟我结下血契,我方能保你不死。之后你还要斩断尘缘,随我踏入仙界,听我差遣,为我所用。” 花馥栀现在还只是个炼体期六阶的小妖,要恢复到之前的修为,不知还要多少年月。她自己是很有耐心也等得起的,但她怕等她回去,那些暗算她的人早已耗尽寿元,身死道消了。 而司银玄是千年难得一遇的纯阳之体,跟他结了血契,修行起来也能事半功倍。 这个念头花馥栀是早就有了的,但她有顾虑。 且不论把一个人类的小孩儿带在身边会有多少麻烦事。她把凡人引入仙途,还跟她这个妖怪结血契,这中间的牵绊太深刻了,很有可能会出现无法掌控的意外。 利弊权衡之下,难以抉择。 如今出现了这么一个契机,花馥栀据实相告,把选择权交给了司银玄。 司银玄在花馥栀话音刚落之际就要开口作答。 花馥栀似乎猜到了他的答案,再次强调:“小孩儿,你要想清楚再回答。离开这个皇宫,你不再是九皇子,不再享受这些荣黄富贵,也没人会像栗公公一样伺候你……” 面前的少年忽然笑了,满眼坚定:“尊者,我明白,我愿意。求你再让我见栗公公一面!” 第十四章 忠仆之心,三处精血 司银玄在傍晚时分走出了院子。 谭春一直在院外守着,见他出来,立马迎了上来:“殿下,您是不是要吃东西?” 司银玄听他这么一说才反应过来,自己将近一天没吃了。他点了点头:“随便弄点吃的来吧。” “好好好,殿下您等着,奴才马上去膳房。”谭春说完不等司银玄反应,自己一溜烟儿地往另一边跑去。 司银玄只好回到屋内,等了不到半盏茶的功夫,谭春提着一个食盒走进来。 栗公公的尸首还摆在原处,谭春只看了一眼,眼中划过深深的悲伤。 他把热气腾腾的饭菜一一端出来摆到桌上,自己退到一边安静站着,等司银玄风卷残云地吃完了,才又上前去收拾碗筷。 “之前在莲池边,我听见你管栗公公叫‘干爹’。”司银玄掏出一块帕子擦了擦嘴,看着这个约莫二十多岁的年轻太监好奇地询问,“你是他认的干儿子?什么时候的事?” 谭春动作一顿,随后向司银玄颔首:“奴才人笨,刚进宫的时候被大太监欺负,十五岁那年,大冬天的被罚跪在雪地里,又冷又饿,差点儿死了……” 说到这里,谭春往地上的栗公公看了一眼:“是栗公公路过,见奴才可怜,就收下了奴才当干儿子,算是给了奴才一个依仗。之后他又把奴才弄到了松寿轩,他跟奴才说,‘我年纪大了,又有头疼肩疼腰疼腿疼膝盖疼的一堆毛病,说不准哪天就一觉不醒了。等我死了,你要好好伺候殿下,这样就算还了我救你一命的恩情了……’” 司银玄怔怔地望着地上那个老太监,他竟然从来都不知道,这个精心照顾了他十多年的人,自己也是病痛缠身。 “他是……什么时候有这些毛病的?”司银玄感到喉咙在一阵阵发紧,他听着自己的声音很怪异。 谭春把碗碟收拾好了,自己跪到地上:“栗公公说自己是年轻时落下的老毛病。反正每到阴雨天,他骨头缝就疼,有时候甚至疼得睡不着觉……” 司银玄感觉自己的心口被人捅了一刀,寒风从那个刀口吹进来,让他整颗心又冷又疼。 “殿下,在这世上,栗公公最牵挂的人就是您了,请您务必保重身体!”谭春弯下腰去,对着司银玄磕了一个头,“至于栗公公,就让奴才把他背到敬事房去吧,让他早日入土为安。” 谭春把栗公公的尸体背回来之后就在猜测,司银玄这么做估计是修道修入魔了,以为自己可以用那些玄之又玄的道法令栗公公起死回生。 司银玄听得出谭春的话外之音,他把人从地上拉了起来,告诉他:“你去准备一套寿衣,明日一早来给栗公公换上。然后吩咐下去,任何人不得靠近这个院子。” “殿下,您要和栗公公的尸首共处一夜吗?”谭春十分愕然。 司银玄皱了皱眉:“有什么问题吗?” “奴才听说,刚死之人夜间阴气重。殿下您年纪小,承受不住——” “不必说了。”谭春话没说完就被司银玄打断,“下去吧,不要让任何人靠近院子。” 谭春拎着食盒离开了,司银玄透过窗户看了一眼渐渐暗下来的天色,走到床边把自己的被子扯了下来,平铺到地上,然后开始搬动栗公公身体。 尸体已经僵硬,跟石雕一样,司银玄身量没长开,力气不够,又怕磕着碰着栗公公的遗体,因此搬得很费力。 “你别折腾了。” 花馥栀虚幻的人影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边,微微动了动手指,栗公公的身体立刻腾空而起,然后稳稳地落到那床被子上。 “多谢尊者。”司银玄有气无力地道了谢,然后蹲坐在栗公公身边,把他皱皱巴巴的衣服扯平整。 刚才主仆二人的对话花馥栀一字不落地听了个全,眼下看着这小孩儿脸上难掩的哀痛,倒是能理解他的心情。 花馥栀慢慢飘到了窗边,看着天色由浅灰色一点点变得黑沉。天幕上无星无月,却在戌时飘起来细雪。 房内司银玄枯坐着,守在栗公公身边,静静等待着花馥栀说的那个最佳时机的来临。 “可以结契了,把我抱出去吧。” 在临近子时之际,花馥栀扭头看向司银玄说道。虽然她能施法让花盆飘出去,不过能省一分力就省一分力,使唤这小孩儿挺好的。 “好!”司银玄当即起身,走到案几处端起那个琉璃花盆跟着花馥栀出了门,来到空旷的院子里。 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司银玄视线里只能看到他那间亮着烛光的寝殿,以及花馥栀那个虚幻的光影。 在黑暗中,花馥栀的魂形更像是月华凝成的辉光,司银玄能清楚地看到雪花穿过她的身体,被照亮的瞬间,像一只只萤火虫,但没停留,最终飘落到地上。 “就是这里。”花馥栀向一处指了指,“把我放在这里,然后你站在旁边就好。” 司银玄依言照做。 他看见花馥栀在他五步之外闭上了眼,两手手心向上,掐着法诀。 片刻后,只听她轻声念着“精血融汇,血契自成”,一道白色微光如一卷轻纱扫向他身侧的花盆,那棵五寸高的栀子花被笼罩着,微光化作千丝万缕的银线在植株外缠绕。 银线越绕越快,到最后司银玄已经看不见植株也看不见线了,只能看到一个发光的球状物。 但却在某一个时刻,那些飞速旋转的银线骤然停了下来,变成了一个个亮晶晶的光点漂浮在栀子花周围。紧接着,一个碧绿的蚕豆大小的绿色小球从植株内飞了出来,停浮在半空中。 司银玄盯着那个小球目不转睛,却发现它不是小球,是会流动的液体。 结合方才那句“精血融汇”,他猜测,这是花馥栀的血。 因为是花妖,所以是绿色的血吗? 司银玄还在愣神,忽然指尖传来刺痛。他低头一看,那些银线在他左手食指上缠绕,随后一滴血从他指尖溢出,同样飘到了空中,跟花馥栀的血只有两寸距离。 指尖血取到之后,银线又汇聚成一道光向着司银玄脸上袭来。他知道这是要取他舌尖血,十分配合地张开了嘴。 须臾后,像是几百根针一齐扎到了舌尖上,司银玄皱了皱眉,双手在身侧紧紧握成了拳,强忍着没动,直到舌尖血也飘了出来,跟他的指尖血融到了一起。 “心尖血是最疼的,忍一下。”花馥栀早已睁开了眼,看着司银玄提醒了一句,让他有个心理准备。 司银玄点点头:“没事,来吧。” 只要能再见栗公公一面,身体上这点疼痛算得了什么。 但司银玄确实没想到会这么疼。银线钻进身体那一刻,他只感觉自己胸口被人活生生扯开一个大洞,随后心脏被人用力地攥在了手里狠狠地揉捏着。 痛!太痛了! 几乎是让人难忍的剧痛,他全身的力气在瞬间被抽干,整个人无力地瘫坐到了地上。 司银玄死死咬着牙才没让自己叫出声来,饶是如此,这种剜心之痛还是让他不受控制地全身颤抖,浸出了一身的冷汗。 等那一滴心尖血取出来了,司银玄本该当场殒命,但花馥栀往他身上抛下一道法术,维持了他片刻生机,能支撑到结成血契。 疼痛随之消失,他宛若溺水之人终于呼吸到了新鲜空气一般,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只感觉自己重新活过来了。 “你还挺能忍的。”花馥栀看着从地上爬起来的司银玄,眼中闪过一丝赞赏。 她都做好了司银玄鬼叫然后给他施一个禁言咒的准备了,没想到这小孩儿一声不吭忍下来了。 司银玄擦了一把脸上的冷汗,语气分外平静:“我知道尊者不喜欢吵闹的人。” 花馥栀倒是有些意外,她轻笑一声:“很懂事啊,我喜欢。” 第十五章 血契已成,召魂之术 司银玄身上取出来的三滴血已经融合到了一起,也成了一个蚕豆大小的血团。 事不宜迟,花馥栀闭上了眼,手上再度掐着法诀,随后挥出两道灵力,分别向着那空中一红一绿的两个精血团探去。 两个血团在空中交汇,混为一体,最后显现出赤金色的光辉。 头顶黑沉沉的天幕似有所感,云层聚集到一处,缓慢地在这一方空间内有规律地移动着,翻涌着,到最后竟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像是要把世间万物都吞噬进去一般。 此时,皇宫外北侧的观星楼上,夜观天象的钦天监监正副手孙舟,看着这般天色眼睛越瞪越大。 “这是……这是……”他喃喃自语,见着这从未见过的天象,拿着的笔都忘了记录,任由浓黑墨汁滴落到他的锦靴上,晕出一团刺眼的脏污。 他茫然转头,想要像以往一样呼唤监正、监副、主簿等人,可环视一周看着空空荡荡的阁楼,他才反应过来,年关休沐,长官都回家了,只有他这个去年科举入仕的新人值守着这偌大的观星楼。 片刻后,孙舟极力稳住心神,重新提笔蘸了墨,化掉了原先写好的“一切如常”四字,写下:子时一刻,天象异变,云聚涌呈漩涡状…… 松寿轩内,司银玄无暇顾及天空的变化,他眼睛紧紧盯着那个发着光的小点,看着它一分为二,分别飞向了他身边的植株和他。 花馥栀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地方随风送进了他耳中:“闭上眼睛,不要抗拒,接纳它。” 司银玄刚想闭眼,此方天地骤然明亮了一瞬间,强光刺入眼帘,他愕然抬头,发觉是一道百余丈的闪电如一条巨蟒从天而降,把漆黑的夜空都照得亮堂了。 “咔嚓!轰!” 闪电稍纵即逝,它的声音却姗姗来迟,在天地重新陷入黑暗后才传到人间。 观星楼上的孙舟被吓得手一抖,墨笔在纸上画出一条长横。 他吞了一口口水,仰头望着天幕,只觉得自己渺小得仿佛沧海一粟。 他再度提笔写下:须臾后,惊雷骤至,光亮如白昼,声如巨钟…… 震耳欲聋的声响,仿佛引起了大地的颤动,让司银玄感觉自己心房都在跟着震颤不止。 “别管,闭眼。”花馥栀的声音再次传来。 司银玄稳了稳心神,听话照做。 奇怪的是,他闭上眼本该什么都看不见,可此刻他居然能看见那个赤金色的点钻进了他的眉心。 “咔嚓!”又是一道闪电劈下。 司银玄正在思考什么时候可以睁开眼,忽然感觉自己被包裹住了。 但并不是身体被包裹住了,是他的魂魄。 他只觉得自己像是漂浮在某一处,四周都是黑的,身上漂浮着数不清的银线。那些线牵引着他,让他不由自主向着一个地方飘过去。 “咔嚓!” 第三道惊雷声从遥远的天际传来,司银玄看清了,所有的银线汇聚成一条细丝,而那条细丝系在了一个盘腿而坐双眼紧闭的年轻女子手腕上。 她是? 花馥栀! 这是司银玄第一次见到花馥栀的容貌,不同于以往虚幻的难以看清五官的魂形,现在这个人的模样清清楚楚地映入他眼帘,美得出尘绝艳,周身气质清丽脱俗,让人一看便知她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天上客。 “契成。” 脑中传来花馥栀的声音,司银玄猛地睁开眼,银线不见了,那个花馥栀也不见了,他仍然站在自己的院子中,头顶是浓黑的平静的天空,细雪仍在下。 司银玄还沉浸在刚才的惊鸿一照中,他举目四望,却发现连花馥栀的魂形都消失了。 倒是他脚边的花盆中,那株低矮的栀子花又发生了变化。 原本只有一根黄豆芽粗细的茎秆现在有筷子头那么粗了,而且还长出了分枝,又多了几片叶子。 “尊者。”司银玄对着花盆轻轻唤了一声,“快子时了。” 他记得花馥栀跟他说过,召魂之术需在子时进行,而如今距离子时还有不到一刻钟的时间,他不免有些担心。 “别吵。”花馥栀只回了他两个字。 因为司银玄的三处精血融入了体内,花馥栀修为暴涨,她需要巩固修为。 炼体期七阶,炼体期八阶,炼体期九阶,成丹! 花馥栀一早就预料到了这个结果。 对于拥有纯阳之血的司银玄来说,他身上的血,离心最近越珍贵,对修炼之人效果越好。 这次司银玄指尖血、舌尖血和心尖血一齐给了她,其间蕴含的灵力足以让她一举脱离炼体期,直接跨入成丹期的大境界。 花馥栀运起经脉内的灵力,一点点冲击着丹田。在她丹田内,原本空空荡荡的地方此刻已经显现出一枚妖丹雏形。 那是一枚碧绿的妖丹,跟她死之前修炼的一样。不过也有些许不同,这一枚妖丹外,萦绕着赤金色的细丝状灵气。 她知道这种异常是由她和司银玄的血契引起的。 司银玄蹲在花盆边,随着时间流逝,心里越来越焦急。他忍不住出声打扰:“尊者,马上就是子时了。” 一点荧光自花盆腾空而起,花馥栀的魂形显现了出来,她轻轻瞥了一眼蹲在地上的少年,自己向着寝殿内飘然而去:“走吧,小孩儿,去见你的栗公公。” 因为修为大涨,花馥栀心情很不错,说这话时声音里带着明显的笑意。 “好!”司银玄连忙点头,伸手抱起花盆就跟了上去。 寝殿内,花馥栀抬手一挥,只听“砰砰砰”几声,所有的门窗洞开,寒风从四面八方吹了进来,其间还夹杂着细雪。 她飘至栗公公头顶,双手并掌置于身前,司银玄听到她轻声念道:“当当游魂,何处留存!三魂早将,七魄来临!” 霎时间,殿内阴风四起,冷意逼人。司银玄被这风吹得睁不开眼,只听得风声呼啸。他抬起袖子挡在脸前,却见那流云薄纱灯罩内的烛火东倒西歪,室内一时明明灭灭,场面有些瘆人。 “胎光!” 花馥栀左手下置,右手上覆,双手掌心相对,召唤三魂中的“天魂”,主宰生息。 “爽灵!” 这是三魂中的“地魂”,主宰意识。 “幽精!” 这是“人魂”,主宰灵性。 花馥栀轻喝一声:“三魂归来!” 随后她手上姿势瞬变,左手上覆,右手下置,仍是手心相对。 “臭肺!” “除秽!” “非毒!” “吞贼!” “雀阴!” “伏矢!” “尸狗!” 司银玄听着花馥栀一声声的唱喏,知道这是在引召“七魄”。他小心翼翼地屏住了呼吸,生怕惊扰了她。 “七魄归位!” 随着花馥栀这一声喊,殿内所有烛火都齐刷刷地灭了,司银玄陷入黑暗中,只能看到花馥栀散发着微光的魂形。 “呜~呜~呜~” 耳畔有诡异的声响,既像风吹过峡谷的呼号,又像是人的呜咽。 司银玄心跳开始加速,不是害怕,而是兴奋和期待。他知道栗公公的魂魄已经回来了,就在这里,只是他看不见而已。 “尊者……” 司银玄求助地看向花馥栀,一脸的殷切。 召魂之术施展完毕,花馥栀收起灵力,飘到司银玄面前,伸出食指在他的左右两只眼睛上虚虚点了一下。 “一刻钟后,栗公公的魂魄会直接踏入轮回,你抓紧时间吧。” 花馥栀说完这句,魂形进入本体,把这一处留给了司银玄和栗公公。 司银玄点点了头,看着花馥栀凭空消失后,正要寻找栗公公在何处,那无比熟悉的声音在他身侧响起。 “殿下!” 第十六章 人鬼相见,主仆情深 “殿下!” 那个声音凄凉又哀伤,似乎饱含着无限深情和不舍。 司银玄转头看去,栗公公还是那副模样,身上穿的还是他昨日见到的那一套衣服,仿佛这个人并没有死去,还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 但他知道这是一个鬼魂,因为栗公公的尸体就在他脚边。 “栗……”司银玄才张了张口,声音就已经哽咽了,眼睛也变得酸涩不已。 栗公公发现了司银玄在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急忙问道:“殿下,您能看到老奴?” 司银玄点了点头,却见那个鬼魂膝盖一弯,朝着他直直跪下,而后上半身伏地,像是诀别一般哭喊:“殿下,老奴给您磕头了!” “栗公公!” 司银玄眼前瞬间模糊一片,他慌乱地奔过去想把人扶起,脚下却一个踉跄向前扑去,最后从栗公公的鬼魂中穿过。 “殿下,您小心啊,别摔了。”栗公公听到动静抬起头来,关切地叮嘱。 司银玄顿时泪如雨下。 “殿下,您别哭,别哭……”栗公公看着坐在地上的少年,一脸心疼,习惯性地抬起袖子就想去给他擦眼泪。 等到他发现自己的手可以从司银玄脸上毫无阻碍地穿过,栗公公才猛然意识到,他已经死了,他现在是鬼,摸不着碰不着的鬼。 栗公公叹了口气,收回了手:“殿下,别哭了,老奴现在没法子给您擦眼泪了。” 司银玄听到这话,只觉得自己心痛得比刚才取心尖血还厉害。 他囫囵地擦了一把脸,深吸了几口气,努力让自己心情平静下来一些,问出了最重要的事:“栗公公,是谁害了你?是谁?” “是谁害了我?”栗公公重复了一遍这句话,眼中似乎有些迷茫,“是谁害了我,是谁害了谁……” 栗公公的鬼魂似乎陷入了一种混沌的状态,翻来覆去只念叨着这一句话,连司银玄叫他都没有任何反应。 “尊者!”司银玄察觉到异常,回头看着那个花盆急切地呼唤,“栗公公情况不对!你快出来看看!” “很正常啊。”花馥栀出现在栗公公身侧,不明所以地看向司银玄,“大多数枉死之人都会忘记自己是怎么死的,如果不忘,就可能带着仇恨成为厉鬼。” 司银玄神情怔愣,他当然知道栗公公是枉死的,而且多半还是因他而死。 “你是想让他记起来吗?”花馥栀猜测着司银玄心思。 “可以吗?”司银玄轻声问。 花馥栀答:“可以。”指尖上跳跃着一点荧光。 “会不会影响他投胎转世?”司银玄又问,“若是有影响的话,就不要弄了。” 他可以自己去查明真相,他一定不会让栗公公白死的。 花馥栀幽幽看了司银玄一眼,有些意外他能为栗公公考虑到这个程度,这主仆二人倒真是感情深厚。 “不会,放心好了。” 花馥栀不再看他,抬手将灵力从栗公公头顶的百会穴上注入进去:“灵台戚戚,魂清魄明!” 一直喃喃自语的鬼魂声音戛然而止,眼中的迷茫消退,重新变得清醒。 “抓紧时间问吧。”花馥栀远远地飘到了另一边,等司银玄问完,她还要再施法抹去栗公公的记忆。 司银玄冲花馥栀感激地点点头,随即看向面前的鬼魂询问:“栗公公,是谁害了你?” “殿下!快走快走,别回屋,他们要害人!”栗公公满脸惊恐地站起身,想要拉着司银玄往屋外走,“他们换了您的炭,还关了窗,他们想杀人,他们想杀您!” “栗公公,我没事,我没事,我好好的,别担心,别担心……”司银玄猜到栗公公是记忆有些混乱,连忙出声安抚。 栗公公这时看见了地上的尸体,动作停顿了下来,他一动不动地站了须臾,终是全部记起来了。 “殿下,您没事,真是太好了。”栗公公笑得亲和,话语里有说不出的感慨,“只要您没事,老奴死也瞑目了。” 司银玄感觉自己眼睛周围又刺痛起来:“栗公公,是谁害了你?” “是明杏和太子身边的一个内侍,叫汪志玉。”栗公公回忆着昨夜的经历,快速地讲述着。 “老奴昨晚回屋后,腿疼睡不着,想去厨房烧点热水泡泡,却看见明杏鬼鬼祟祟地从您的寝殿那边走了过来。 “那个时候,松寿轩的人都出去看烟花了,老奴想到您之前说过的,松寿轩内有别人的耳目,就悄悄跟了上去,想看看她是谁的人,结果发现她偷偷跟汪志玉见了面。 “结果老奴听到她说……”栗公公神情激动起来,声音都有些颤抖,“她说她已经暗中把殿下的银炭换成了墨炭,炭盆里还撒了毒粉,同时关上了透气的那两扇窗,要装出殿下烧炭意外身亡的假象。” “老奴心急啊,就想着快回来告诉殿下,没曾想老了,不中用了,一脚踩到雪上摔倒了,叫他们发现了……” 栗公公长长地叹了口气,没有继续说下去了,因为他面前的少年已经泪流满面。 “殿下,别哭。”栗公公抬起手,在司银玄脑袋上方轻抚几下,这是他在司银玄小时候经常对他做的一个动作。 “老奴一大把年纪,死了就死了,没什么可惜的。倒是您,这又是皇后又是太子的,您一个无权无势的皇子,以后在宫里的日子怎么过啊?” 栗公公愁容满面,眼底有着化不开的担忧:“老奴知道殿下是个聪明孩子,可您毕竟太小了,才十四岁,唉,老奴都不知道到了下边儿见着馨妃娘娘该怎么说……” “栗公公,你别担心我,我向你保证,我一定会没事的!”司银玄虚虚地抓住他头上那只无形的手,眼睛红红的,语气却分外坚定,“我会保护好自己,我也会让他们付出代价,你相信我!” 栗公公定定地看了司银玄一阵,欣慰地笑了:“老奴相信殿下。” 他低下头一看,自己的脚在慢慢消失,没时间了,他大概明白自己要离开了。 “殿下,老奴再给您磕个头吧!”栗公公笑得分外和蔼,不顾司银玄的阻拦跪下了。 “老奴福薄,不能看着殿下长大封王,出宫建府,成婚生子,磕这一个头,就当是老奴的祝语吧。” 栗公公的大腿以下的部位已经全部不见了,他深深望了司银玄一眼,虔诚地弯下腰,以额触地:“殿下安康!” “栗公公!不要!”司银玄大喊着伸出手去,想要挽留什么,但也只是徒劳。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跪伏在地上的鬼魂在他眼前消失,除了哭泣,别无他法。 飘在角落里的花馥栀在栗公公跪下去之时,五指成爪,收回了自己刚才施的法力,抹去了鬼魂死前的那段记忆。 做完这些,她听着司银玄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抽噎声,想了想,在栗公公魂魄消散的最后一瞬间,一丝灵力从她手心溢出,飞快地变成了一个细丝银环套到了鬼魂的手腕上。 第十七章 妖尊庇护,枯坐守灵 “栗公公……” 司银玄蹲坐在地上,把脸埋到膝上,整个人缩成了一团。 寝殿内的烛台被花馥栀施法点亮,洞开的门窗也被重新恢复了原样。 她飘到司银玄身边,知道他在难过,没有打扰,安静等了半天,等到他自己擦干了眼泪抬起头来,才告诉他:“我在他魂魄上施了一道魂咒,只要你以后好好修炼,还可以再见到他。” 司银玄扯了扯唇角,笑得有几分苦涩:“那是投胎转世后的他,已经不是同一个人了,世界上再也没有栗公公了……” 花馥栀歪了歪头,不太理解。 对她来说,只要魂魄没变,那就是同一个人。 就比如她自己,虽然她已经身死道消,但她神魂不灭,她就还是花馥栀。 有什么不同呢? 司银玄不知她所想,抬头看着花馥栀认真地道谢:“不过还是多谢尊者的好意了。” “哦,不用谢。”花馥栀随口回了一句,随后看着地上的尸首问他,“等你把栗公公安葬了,应该就算了断尘缘了吧?那我们就可以离开这里了?” 踏入仙途的凡人必须先斩断尘缘,不然日后修炼之时必定心魔丛生,走不远的。 司银玄却摇了摇头:“不行,我还要替栗公公报仇,替我母妃报仇,我还想弄清楚沈家、皇后和我母妃之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这么麻烦啊!”花馥栀有些诧异,“那要多久啊?拖久了你这身体就垮了,会死的。” “尊者你放心,最多一年,一切都会结束。”司银玄眼中闪过恨意,说得很是笃定,“况且我也等不了那么久。” “一年……这一年的时间借着你的血,也够我修炼到成丹期中阶,届时我便可化形,做事就方便多了。”花馥栀算了下,倒是十分满意这个结果。 司银玄连忙点头:“尊者,我都听你的。” “嗯,懂事!”花馥栀心情不错,“那我先回那个角落待着了,你有事再找我吧。” 魂形化作流光回到栀子花本体中,琉璃花盆腾空而起,眼见着就要往窗户飘出去,司银玄眼疾手快一把将其扣住,紧紧抱在了怀中:“尊者,你要留在我身边。” “为什么?”植株最上面两片叶子抖了抖,花盆在他手中挣扎。 司银玄更用力地抱住了花盆,赶紧解释:“尊者,你也听到了,昨晚就有人要杀我。如果不是你给我套的那一层能挡雪挡风挡毒烟的法术,我现在已经死了。” 花盆不动了,司银玄继续说:“现在他们杀我跟杀鸡一样简单,只有你能保护我了。” 司银玄等了一会儿,没听到花馥栀任何回答。 “尊者,你回到西南角是去修炼是吧?”司银玄看到叶片又动了下,知道花馥栀还在听,“你跟在我身边也可以修炼的,我没事不会打扰你的。” 花馥栀在思考,她去那个角落待着,不过是因为西南方向的灵气更充沛一点。 但总的来说,修为跨入成丹期后,那点灵气微不足道。她再修炼百年,也比不上司银玄给她一滴血的结果更好。 恰好在这时,司银玄开口承诺:“尊者,我可以每天都给你放血的。指尖血,舌尖血,心尖血,只要你要,我都给你。” 这小孩儿太有诚意了,比当年那个把叶子喂给她的人参精还有诚意。 花馥栀想,那她就委屈一下,就做一回保镖吧。 “尊者……” 司银玄还想说什么,眼前的叶子抖了抖:“行了,我答应你了。也不用每天放血,我需要的时候会找你要的。” “多谢尊者。”司银玄道了谢,又趁热打铁把条件提完,“之后可能还需要你帮我一点小忙。” “我可不会帮你杀人。”花馥栀一口回绝。 她是妖怪,牵扯凡人之间的是非会让自己沾染因果,百害而无一利。 “不是杀人。”司银玄把花盆举到眼前,像是在面对面跟花馥栀说话一般,“只需要尊者你施展一下那个让人不能说话不能动的法术就好。” “只是这样?” “只是这样。” “你不会是想趁人被定身了再捅他两刀吧?那这样我成了你杀人的帮凶了啊。”花馥栀很警惕,“你要是这样想的,我劝你打消这个念头。” “不会的,尊者。”司银玄现在不想多说什么,“过几天你就知道了。” 花馥栀不问了,反正这小孩儿不可能让她做她不愿意做的事,到时候再看情况做决定就是了。 她收敛神识,一边吸纳天地间的稀薄灵气,一边运起妖丹内的灵力游走经脉,巩固修为。 室内一时安静下来,司银玄抱着花盆沉默地坐在地上,面向着栗公公尸体的方向。 “你不去睡觉吗?一直在这里坐着做什么?” 花馥栀将体内灵力运行几个大周天后,发现司银玄还在一动不动地坐着,而此刻已经是丑时过半。 “等天亮,我要去敬事房找人为栗公公梳妆入殓。”少年的声音在寂静的深夜听起来有点沙哑,“之后再去求父皇,让他恩准我出宫一趟,我要亲自看着栗公公下葬。” “既然白天要做这么多事,为什么晚上还不好好休息养足精神呢?”花馥栀完全不懂司银玄在想什么。 “尊者,你是妖怪,想来你应该不懂人的风俗。” 司银玄已经两夜未睡了,很是疲倦。他低下头看着手中的花盆,一时忘了说话的分寸。 若他头脑清醒,他绝不会对着花馥栀说出“妖怪”二字。 好在花馥栀并不介意,反而虚心求教:“什么风俗?说来听听。” “人死后,入殓前是需要逝者的子女或亲友守灵的。”司银玄抬眼看着栗公公的尸首,声音很轻,“栗公公没有子女,他把所有心思都用在了照顾我这件事上,于情于理,我都该为他守灵。” 若是可以,司银玄其实还想设置灵堂,披麻戴孝,摔盆打幡,让这位老太监像世间千千万万人一样入土为安。 可他作为皇子,栗公公作为太监,他能为栗公公做的,除了讨一口棺材避免他像其他无名宫人一样一卷草席葬身荒冢,也就只有守灵了。 “你还挺重情意的。”花馥栀有些感慨,不由得想到了自己。 她作为妖尊,庇护着万花妖域里的群妖,也不知道她死了之后,会不会有小妖像司银玄这样为她难过。 第十八章 入殓受阻,偶遇淑妃 天渐渐亮了,殿中的烛台也燃尽。 司银玄坐了一夜,身子已经僵硬,稍微一动,他就听见自己骨头“咔咔”响。 他把花盆放到一边,自己撑着地面慢慢起身后,转了转脖子,揉了揉肩颈手腕,缓了好一阵身体才放松下来,然后打开房门向院外走去。 谭春已经在等着了,手里抱了个黑木盒子,是司银玄吩咐他找的寿衣。 “殿下。”谭春看见司银玄出来,上前唤了一声。 司银玄神色十分憔悴,谭春知道他肯定跟自己一样一夜未眠。 “你去把明杏叫过来,以后由她贴身服侍。”司银玄接过他手中的木盒往回走,“等我洗漱用膳后,你跟我去敬事房。” 司银玄回到房内,换了一身道袍,门外传来敲门声,紧接着一道女声响起:“殿下,奴婢明杏前来伺候。” “进来。”司银玄眼底一片晦暗,袖中的手不自觉捏成了拳。 明杏端着铜盆推门而入,一眼就看到地上的尸体,尽管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还是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她飞快地移开了视线,脸上有几分慌乱,随后低眉顺眼地走到床边,把铜盆放到盥洗木架上,自己站在一边恭敬开口:“殿下,请洗漱。” 司银玄幽幽看了这个宫女一眼,一言不发走到盥洗架旁,挽了挽袖子掬起一捧温水拍到脸上。 他昨晚哭得太多,眼睛已经肿了,温热的水碰到眼眶周围的肌肤,带来些许刺痛的同时,也让他感觉自己混沌的大脑更清醒了些。 洗完了脸,明杏及时递上一方干净的帕子。等司银玄擦完了,她端起铜盆福了福身放轻了步子地退下了。 “她是害死栗公公的元凶之一。” 脑中响起花馥栀的声音,司银玄面色缓和了些,看向桌上的花盆,轻声回答:“我知道。” 不多时,明杏跟着谭春一并回来了,一人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早膳和漱口的茶水。 司银玄吃过饭后,将明杏打发出去,自己带着谭春往敬事房走去。 “殿下,您抱着花盆做什么?”谭春看了几眼司银玄手里的花盆,到底还是把疑问问出了口。 司银玄随口答道:“我喜欢。” “那奴才替您抱着吧。”谭春本着为主子分忧的心思,向着司银玄伸出了手。 “不用。”司银玄侧了侧身,避开了,“我喜欢自己抱。” 谭春颔首称“是”,不再多言。 二人走进敬事房,中庭内忙活的宫人纷纷行礼。 不一会儿,赵福友听到通报匆匆赶来,给司银玄道了“殿下安康”后,不用他问,自己率先开了口:“殿下可是为了栗公公的后事来的?奴才已经叫人备好了棺木寿衣,修饰遗容的人也寻好了,即刻便可派人去松寿轩,把栗公公的尸首带过来入殓。” “赵总管做事很妥帖。”司银玄真心实意地夸赞。 “殿下过奖了。”赵福友脸上浮起恰到好处的笑,“可要现在就去?” 司银玄的回答却出乎了赵福友的意料。 他说:“找人把棺木抬进松寿轩,你说的修饰仪容的人也一并喊过来。” 赵福友瞪大了眼,诧异万分:“殿下您这是,要让栗公公从松寿轩出殡?” 司银玄点了点头。 “殿下啊,这于理不合!”赵福友向来喜欢装出一副从容冷静的模样,此刻却装不下去。 他用那太监特有尖锐的嗓音对司银玄苦口婆心:“您是皇子,栗公公再怎么也是一个奴才,哪有奴才从主子屋里出殡的?” “以前没有,现在就有了。”司银玄指甲无意识地刮着花盆侧壁,说得轻描淡写。 “哎哟,小祖宗,这不行啊!”赵福友连连摆手,一脸惊惶,“犯了大忌讳了,皇上皇后怪罪下来,奴才这颗脑袋就保不住了。” 司银玄沉默片刻,就当赵福友以为他改了心意之时,又听他问:“父皇此刻在乾清宫吗?” “是。”赵福友已经猜到了这位爷要干什么了。 司银玄果然转头就走,看样子就是往皇上的乾清宫去了。 “唉……”赵福友怔怔地看着司银玄的背影,自言自语一般,“当奴才能得主子这么惦记,这辈子也算值了……” “我原以为你会在出宫送殡那一步受阻,没想到收棺入殓就被卡住了。” 司银玄走在青砖铺成的宫道上,脑中忽然传来花馥栀的声音,同时手中的植株叶片抖了抖。 “我也没想到。”司银玄自然而然地接话。 不料谭春却以为司银玄是在跟他说话,毕竟这附近只有他们两个人。 “殿下,您说什么?奴才一时走神,没听见,望殿下恕罪。”谭春上前一步,弓着腰作出倾听模样。 “没什么,我自己瞎念叨呢。”司银玄步子加快了些,跟谭春拉开几步距离。 他把花盆往上端了端,自己也微微低下头,轻声接着刚才的话说:“确实是我疏忽了,我应该想到的。不过也没关系,反正都要去找父皇,干脆一并说了……” 快到乾清宫时,司银玄视线里出现了一道身着淡紫色宫装的身影。他抬眼看去,是一位长相美艳的妇人,身后跟着两个端着托盘的宫女,正袅袅娜娜地从一条侧道走到他这条道上来,看样子也是要去乾清宫。 司银玄停下步子,尚在思考这是哪个妃子,他身后的谭春已经半跪行礼:“淑妃娘娘金安。” 淑妃? 司银玄仔细打量了一下那个衣着华贵的女子,想起来了,确实是淑妃。这些年他身体不好,没离开过松寿轩,上次见她还是五六年前的中秋宴。 那边淑妃也看见了司银玄,她站在原处,目光在司银玄身上扫了一圈,通过那一身道袍确认了眼前少年的身份后,方才慢悠悠开口:“九皇子,好些年没见着你了,都长这么大了,我险些没认出你来。” “淑妃娘娘。”司银玄先是颔首致礼,而后神色十分真挚地恭维,“娘娘还是一如既往风华绝代。” “呵呵呵……”没有哪个女人不爱听这话,淑妃扬唇一笑,更显妩媚动人,礼尚往来地恭维回去,“九殿下亦是芝兰玉树,龙章风姿,过两年再长大些,定是无数闺阁女子的梦中人。” 司银玄仿佛被夸得心虚,他望着淑妃,语气分外诚恳:“都说‘儿子肖母’,以娘娘的容貌才情,只怕大哥和三哥才是担得起芝兰玉树龙章风姿这等夸赞的人。” 这话是说到了淑妃心坎上,旁人夸她家世显赫,夸她容貌倾城,夸她二十年恩宠不绝,她听了也就笑笑,却很少有人知道,她这一生最值得骄傲的就是她的两个儿子。 “九殿下你也不差的。”淑妃喜形于色,看着司银玄分外顺眼,“是要去找你父皇吧?走,咱俩一道。” “好。”司银玄乖乖地跟在淑妃身后,但始终落后她两步。 “我倒是没看出来,你这个小孩儿小小年纪就这么会骗女人。”花馥栀有些震惊。 她被司银玄养了八年,也算是看着他长大的吧,因此她很清楚司银玄这些年没怎么接触过外人。 而之前司银玄在她面前都是乖巧又有礼貌的,要不就是可怜兮兮掉眼泪的。但她实在是想不到,这小孩儿哄女人竟然这么顺手。 这难道就是一种天赋吗? 司银玄看着那抖得比先前厉害的叶子,连忙低声为自己辩解:“尊者,我从来没骗过你。” “哦,这我当然知道。” 司银玄松了一口,却听她接着说道:“因为我不是人,是妖怪。” “不是……” 司银玄只觉得百口莫辩,恰好这时淑妃回头,笑着问他:“你怎么在跟草说话?” “它不是草,是花。”司银玄一板一眼地回答,“是栀子花,很漂亮的一种花。” “呵!巧言令色。”花馥栀轻笑一声,并不领情,“你现在又开始哄妖怪了是吧?” 第十九章 跪求恩典,无功而返 直到跟着淑妃走到了乾清宫门口,司银玄都还在想花馥栀那句“巧言令色”是什么意思。 他确定花馥栀的物种时,那本泛黄的《百草记》上画了栀子花的样子,一旁还有注解:色白如瓷,香气馥郁。 他当时想象着花朵的模样,是真心觉得栀子花很漂亮的。 “九殿下,发什么呆啊?进去了。” 淑妃看着愣神的司银玄笑了下,随后不再管他,自己整了整衣服,又摸了摸头上的珠钗环饰,确定一切得当后,脸上扬起明媚笑容,莲步轻移,缓步走进了殿中。 司银玄转头对谭春说了句:“你先回松寿轩。”然后落后淑妃几步跟进了殿中。 “臣妾给皇上请安。” 淑妃款款福身,却并没有等到皇上亲自相扶。 “爱妃不必多礼。”皇上匆忙从她身侧走过,在司银玄面前站定,满眼关切,“玄儿你怎么来了?你身子不好,这大冷的天你还到处跑……” “父皇——”司银玄刚张嘴,还没来得及行礼,皇上一把拽着他胳膊把他从门口扯进温暖的内殿,“门口风大,进来说话。” 接着他又扭头朝一旁的近侍吩咐:“再烧一盆炭来。” 走进殿内,淑妃已经自己起身了,皇上指了指案前一把交椅,示意司银玄过去坐,而后自己坐到了御案后。 淑妃脸上挂着温婉笑意,无声走到皇上身后,抬着手不轻不重地在他肩颈处按着。 “玄儿,父皇早已说过,有什么事派人来说一声就好,何必亲自跑一趟?”皇上皱着眉,甚是不解。 连淑妃好奇地看了过来。 司银玄盯着二人的目光把花盆放到了椅子上,然后走到案前掀袍跪下,俯身以额触地:“孩儿是斗胆来求父皇恩典的。” 皇上对司银玄的印象还停留在那个说一句话要咳三回的病弱少年身上,见他下跪磕头,立马坐直了身体,看向一旁的贴身太监刘忠:“把九殿下扶起来。” 刘忠走到司银玄身侧,弯腰伸手要搀扶,却被推开。 “父皇,栗公公死了。”司银玄抬起头,眼圈又不知不觉地泛了红。 “朕知道,太子跟朕说了,他去看烟花不小心栽进了莲池中淹死了,你姨母还跟说过两天再给你宫里寻一个年轻力壮的管事呢。”皇上看着司银玄脸上深切的悲痛,忍不住皱了皱眉,“你就是为了这个死掉的太监来找朕的?” 司银玄袖中的手死死地捏成拳,他垂下眼,长而浓密的睫毛掩住了眼中的浓烈恨意。 他再度俯身拜首:“父皇,孩儿想亲自送栗公公的棺木出宫安葬,求父皇恩准。” 此话一出,殿内几人都惊了片刻,淑妃看着那少年跪地的身影,甚至忘了手上按肩的动作。 “荒唐!” 皇上猛地一拍桌面,殿内伺候的宫女太监都忙不迭地跪了下去,头几乎要垂到胸口。 “你是我大夏的九皇子,身份何等尊贵?现在你跟朕说,你要去给一个太监送殡?”皇上越说越气,胸口止不住地起伏,“荒唐!太荒唐了!” 淑妃见状立刻端起案上的茶盏递过去,并柔声安抚:“陛下息怒,九殿下还小,不懂事的。” 皇上接过茶,灌了两口,气顺了些,看司银玄还跪伏着,自己起身绕过案几走到他身边,沉声道:“起来,朕让刘忠送你回松寿轩,今日这些混账话朕就当没听见。” 司银玄不动,重复了一遍:“求父皇恩准。” “起来!” “求父皇恩准。” 皇上气极,他都亲自来给司银玄台阶下了,这孩子竟然这么执拗。 “刘忠,把他送回松寿轩!”皇上一甩袖又坐了回去。 刘忠对另一个太监使了个眼色,二人一人一边上前抓住司银玄的胳膊,强制把他拉了起来。 两个太监力气很大,司银玄挣扎不得,只能被迫被这二人带离了殿内。 “殿下,您莫乱动,奴才怕伤着您。”出了门后,刘忠赔着笑,好声好气地哄着司银玄。 “那你们放开我,我自己走!” 司银玄扭了扭胳膊,两个太监对视一眼,依言放开了他。 反正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他们笃定司银玄耍不了什么花招。 司银玄甩了甩胳膊,正觉得哪里不对劲,脑中响起花馥栀咬牙切齿的冷笑:“呵!小孩儿,你竟敢把本座忘了。” “我的花!” 司银玄心里一凛,扭头就要往殿内跑,还没迈出一步就被刘忠拦腰抱住。 “哎哟,小祖宗哎,别折腾了,咱乖乖回松寿轩吧……” “不是不是,我的花还在里面!”司银玄急忙揪着刘忠袖子大喊,“我的花还在里面,你去给我端出来!” 刘忠一开始以为司银玄是在撒谎为了再进殿内见皇上,可他朝他脸上看去,只看到了焦急神色,他一拍脑袋想起来了,司银玄进殿的时候,手上是端着花盆的。 “殿下别急,奴才这就去把您的花端出来。”刘忠拍了拍司银玄肩膀,睨了另一个太监一眼,示意他把人看好,自己进了殿。 片刻后,琉璃花盆回到了司银玄手中。 刘忠看着司银玄如同抱着什么失而复得的宝贝一样把花盆抱在怀中,又听他低着头诚恳地想着那棵植株道歉:“对不起,把你忘了,我不是故意的……” 九皇子一定是修道把脑子修坏了。刘忠想。 两个太监尽职尽责把司银玄送到了松寿轩后告退,谭春早已等候多时,凑上前来正欲询问,但司银玄看都没看他一眼,直接进了屋“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尊者,对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司银玄再次道歉,“他们抓我抓得太快了,我都没反应过来。” 司银玄等了一会儿,没听到任何动静。 “尊者?”司银玄把花盆举到眼前,轻轻晃了晃,声音放软了些,“你别生我气了……” 还是没有回应。 司银玄呆呆地坐在地上,一扭头看见栗公公的尸体,那张死灰的脸上已经泛起青黑。他再想到自己今天处处碰壁,一事无成,现在连花馥栀都不理他了,悲伤和委屈就一齐涌上心头。 花馥栀是有点生气的。她答应了司银玄要保护好他,天天被他抱着到处跑都没有一句怨言,结果这小孩儿竟然把她忘在了脑后! 她听到司银玄可怜兮兮的道歉,但她想故意冷这小孩儿一阵,给他长长记性。 但是…… 怎么下雨了? 这雨还是温热的? 她明明在司银玄的寝殿内啊,为什么会淋到雨? 花馥栀脑中倏地灵光一闪。她显出魂形一看,果不其然,司银玄又哭了。 “哭什么?”花馥栀有点头疼,这小孩儿怎么这么爱哭?这两天都哭多少回了,是水做的吗? “尊者……”司银玄泪眼朦胧地望着飘在半空中那个虚影,“我没用,我什么都做不好……” “坐在这儿哭才是最没用的。”花馥栀居高临下地看着司银玄,语气难得严厉,“至少你尽全力去做了,可以问心无愧。” 司银玄哭声渐渐止住,神情若有所思。 “一条道走不通就换一条,总得把所有可能都试一遍。”花馥栀话语里多了几分语重心长的味道,“像你这样,才受一点挫折就坐地上哭,以后不管做什么都难成气候。” “若是随我踏入仙途后,你还是这样的心性,绝不可能成为强者。你只会是别人修炼之路上的垫脚石,你会被那些居心叵测的人玩弄于股掌之中,早晚身死魂灭,” 司银玄怔怔地望着花馥栀,这一字一句如同一道道惊雷劈到了他头顶。 花馥栀其实能理解司银玄。这个人类的小孩儿真的是太小了,他做了十四年的病弱皇子,连皇宫都没出去过,一直在这方寸之间,在她出现之前,只想着怎么活得久一点而已。 如今突然遭逢一连串的事,会手足无措是很正常的。 只不过那个强者为尊的世界太过残酷,因此司银玄必须改变。 “想清楚了?”花馥栀看着从地上站起来的司银玄问道。 “尊者,我以后不会再哭了。” 司银玄眼神中透露着不可动摇的坚定。 他抬起袖子擦干了眼泪,把花盆抱在怀中,飞快地向着松寿轩外跑去。 孺子可教! 花馥栀欣慰地想着,往栗公公尸首上施了一道法术,确保他肉身七日不腐。 第二十章 求助淑妃,结成同盟 时值年关休沐,然而皇帝还没得歇息。 各地的折子像雪花一样堆到他的案上,多半是汇报辖区内一年民生情况,事关赋税、收支、天灾、匪乱……方方面面,无一马虎不得。 在司银玄胡闹一通后,淑妃温言细语伺候着皇上喝了她送的养身汤,随后叮嘱几句“保重龙体”、“切莫操劳”后,款款告了退。 天寒地冻的,淑妃走在宫道上,只想快点回到温暖的寝殿,不料快到寝宫时,耳边忽然响起一道声音:“淑妃娘娘。” 是少年嗓音,还莫名有些耳熟。 淑妃站住,循声望去,就见司银玄抱着花盆从丽水阁门口的一棵矮松后走出,礼貌地冲她笑了笑。 “九殿下?”淑妃很意外,“你来我丽水阁做什么?” 司银玄举起手中的琉璃花盆:“听闻淑妃娘娘心灵手巧善养花,恰好我也喜欢花花草草。但我这盆花养了八年都没开过,因此特来向娘娘讨教一二。” 淑妃美眸轻敛,探究的视线从司银玄脸上移到他手中的花上,最后又回到司银玄脸上。 “外边冷,九殿下进宫说吧。”淑妃意味不明地噙着笑,抬脚走进自己院内。 “就不会找别的理由吗?非要拿我做借口?”花馥栀的质问在脑中响起,“还说得这么轻浮!” 轻浮? 司银玄回想了一下,他说了什么“轻浮”的话。 想不出来,但……先道歉吧。 司银玄瞄了一眼前方的淑妃,低下头几乎是贴着栀子花的叶片讨好地轻语:“尊者,对不起,你大人有大量……” “我不是人。”花馥栀冷冷地打断他。 “唔……那你,大妖有大量,原谅我吧。”司银玄晃了晃花盆,“我还是小孩儿。” 花馥栀没再说话了,司银玄不知道有没有哄好这个妖尊,但他无暇细想了。因为淑妃在待客的厅内坐下后,指了指下首一张铺着兔皮的木椅招呼他:“九殿下请坐。” 司银玄略一颔首,端正地坐下,又听淑妃对她两个贴身宫女吩咐:“芙幽,去给九殿下端杯热参茶来。芙菘,去小厨房端几盘点心。” 等两个宫女都离开后,淑妃看着那边乖乖坐着的少年,轻轻笑了声:“九殿下,你不太会扯谎。我要是善饲花草,在乾清宫门口,就不会认不出你手里这盆栀子花了。” “娘娘聪慧,我没想过能骗到你。”司银玄看着她说得诚恳,“我就是很重要的话要跟娘娘说,在宫外不方便。” 那个叫芙幽的宫女端着两杯盏走进来,先在淑妃手边放了一盏,随后走到司银玄身边,把另一盏放到他椅子一侧的小几上。全程没发出半点声响。 淑妃端起茶盏浅浅抿了一口,没说话,只看着司银玄若有所思。 等芙菘进来把几样精致点心放在司银玄手边后,她挥了挥手,示意二人出去,说起了正事:“我很好奇,到底是什么事,能让你绕开你那个六宫之主,一国之后的姨母,来找我这个妃子?” 司银玄想了想,决定从栗公公说起。他问淑妃:“娘娘知不知道栗公公是怎么死的?” “栗公公?皇上不是说他是看烟花掉进莲池死的吗?”淑妃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 司银玄眼中闪过愤恨:“不是的,栗公公根本不会去看烟花,他死的那天夜里我是亲眼看着他回屋——” “九殿下。”淑妃却轻描淡写地打断了他的话,手指捏着茶盖上转动着,显出几分不耐烦来,“我不认识什么栗公公,我也不关心他怎么死的。你若是想让我替你去向皇上求情,准你出宫为这个太监送殡,那我也只能请你回松寿轩了。” 司银玄沉默了片刻,接着把所有事情一股脑儿地倒了出来。 “栗公公是被太子害死的,因为他发现了太子想杀我。而太子对我起杀心,则是因为父皇打算在我十六岁时,将沈家的沈楚楚嫁给我,我猜测沈楚楚应该是沈家选定的下一位皇后……” 淑妃半敛的眸子在听到第一句话时就瞪圆了,等司银玄说完这一段话,她眼中已是惊骇不已:“你姨母她知道吗?” 司银玄点头:“知道。去年我病情加重,就是因为袁春华和李秀堂两位太医给我开了药,让我活不过这个冬天。而袁春华在我修道拒医之后,每次都要去坤宁宫汇报情况。” 淑妃慢慢坐直了身体,却是皱着眉面露迟疑:“皇后不是一直将你视如己出吗?有一年你重病,她几天几夜没合眼照顾你,怎么会……” 淑妃看见面前的少年笑了,笑得满眼讽刺。他直视着她的眼:“若我告诉娘娘,我这一身病全是拜她所赐呢?” “你说什么?”淑妃声音陡然拔高,跟平时温温柔柔似水的嗓音全然不同,“你从何得知?” 司银玄没回答这个问题,只告诉她:“我生母馨妃,在孕期被人下毒,所以我带着胎毒降生,天生体弱,注定早夭。而我母妃怀孕期间,是皇后一直贴身照顾,那时候给她开药的太医,也是袁春华和李秀堂二人。” 淑妃怔怔地坐着,一言不发,显然还没有从这些骇人的信息中回过神来。 把前因后果交代清楚了,司银玄说出自己的目的:“我想揭露他们的真面目,我还想让皇后被废,东宫易主,但我势单力薄,仅凭我一个人做不到这些,因此我需要娘娘相助。” 淑妃听得出司银玄的弦外之音。 皇后被废之后,还有谁能比她更适合做皇后?而她成了皇后,她的大儿子既是长子,又是嫡子,东宫之位便是囊中之物。 而这一切,本来就该是她的。 若不是当年馨妃难产,皇上放心不下尚在襁褓中司银玄要给他找靠山,皇后之位怎么会落到沈栩茹头上? 淑妃想到此处,眼中划过不甘。她紧紧盯着司银玄的眼睛,似乎要把他看透一般。 “你为什么不直接去找你父皇说明——” 淑妃说到一半,自己掐断了话头,随后自嘲地笑了。 真是愚蠢啊,她在心里骂自己一声。 皇上怎么会为了一个死去多年的妃子,和一个命不久矣的皇子,去动皇后和太子呢?更何况背后还有沈家。这三者牵一发动全身,稍有不慎就会引起朝堂动乱,为了馨妃和司银玄,不值得。 若司银玄不管不顾冲到乾清宫把事情都抖出来,皇上再怎么念着馨妃的好,也最多让皇后禁足自省几月。 淑妃顷刻间想明白了司银玄来找她的合理之处。 馨妃之死可以成为一个引子,这个引子能让皇上与皇后之间心生嫌隙。 而太子残害手足又是另一个引子,能让皇上意识到,朝臣眼中那个温润如玉的太子殿下,并非如他所想那般仁慈博爱。 这两个引子捏在十四岁的司银玄手里不痛不痒,但到了她手里,凭借她强盛的母家、她两个不逊色于太子的儿子,和她在后宫内仅次于皇后的地位,这两个引子会变成最锋利的刀,捅向皇后、太子和沈家! 将一切捋顺之后,淑妃缓缓呼出一口气,又恢复了最开始那种从容神态:“九殿下,我会派人去查清你说的这些事的。” 话虽然这么说,但淑妃心里其实已经信了八九分。 她不紧不慢喝了一口参茶,继续说道:“现在我需要知道你的打算。” 司银玄心里紧绷的那根弦终于松了,他站起身,向着淑妃拱手作揖行了个晚辈礼:“娘娘,我打算先让栗公公入土为安,还望你助我一臂之力。” “你……”淑妃皱了皱眉,司银玄这是在跟她谈条件。 司银玄泰然地看着她,半是恭维半是诚心:“娘娘伴君二十余载,久得盛宠,此事对旁人来说是难于登天,对娘娘来说想必是轻而易举。” 淑妃眉头舒展了几分,眼中有一闪而过的得意:“不错,我确实知道怎么说服皇上同意你那荒唐的请求。” 司银玄趁热打铁:“娘娘帮我这一次,之后我一定对娘娘言听计从。” 淑妃看着面前言辞恳切的少年,飞快地在心里盘算着利弊得失。 片刻后,她扬唇一笑,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反而是抬起手往下压了两下,示意司银玄坐下:“快晌午了,九殿下在丽水阁将就一餐吧,正好今日你大皇兄也要过来。” “好,多谢娘娘了。”司银玄知道事情办妥了,坐回椅子上后,心情雀跃,抱着花盆弯起了嘴角。 淑妃看着他这般喜形于色,心里暗笑一声,到底还是少年心性,率真单纯得很。 第二十一章 殿前跪求,长子誉王 午后,司银玄又一次来到乾清宫门口。 殿外值守的太监远远地看见他了,想起这位九殿下早上被两个大太监拖出去的场景,头一转立马进了殿内,在外间冲内殿的刘忠做了个手势。 皇上正在全神贯注批阅奏折,最不喜人打扰。这个时候,刘忠作为贴身太监可以自行处理一些无关紧要的杂事,例如嫔妃求见,太医请安之类的,等皇上批完了折子再禀告。 那个通报信息的太监刚出现在外间,刘忠就眼尖地发现了,他悄无声息地离开原位,走出了殿门,扫了一眼殿前的空地,并没有发现异样。 “何事?”刘忠轻声问。 话音刚落,司银玄的身影出现在在宫门口,刘忠知道了。 他快步迎了上去,躬着身子对司银玄欠了欠身:“九殿下安康。” 司银玄停下步子,看着似有似无挡在他面前的人问:“刘公公,父皇还在忙吗?” “是,在批折子。”刘忠答完立马发问,“殿下您来可还是为了上午那事?” 司银玄点点头,绕开他往殿门外走去。 “哎哟!”刘忠赶紧挡住他去路,一脸愁容,“殿下,使不得使不得!陛下是不会同意的,您快回去吧,别为了一个奴才让陛下再动怒了。” 司银玄看了他一眼,不再言语,一掀衣袍直接向着殿门跪下。 “哎呀!”刘忠吓得脸一白,瞬间往旁边弹开。幸好动作快,没让司银玄跪他腿前。 “小祖宗啊!”刘忠惊魂未定,“您这是要干什么?” 司银玄抬起头眼巴巴望着他,说出的话带着几分小孩儿撒泼的诬赖口气:“父皇不答应我,我就不起来!” 刘忠懂了,这是要用苦肉计啊! “殿下,您这法子没用,陛下见多了。”刘忠蹲下身,有几分苦口婆心,“奴才跟了陛下这么多年,对圣心还是能揣摩几分的。您一个皇子给太监送殡,这太荒唐了,陛下是万万不能同意的……” 司银玄垂下眼,视线落到栀子花上,没接话,但表露出来的态度却是坚决的。 “唉!”刘忠叹了口气,不再劝了,自己扭头回到了殿内。 皇上一连批了四五个向他请安的折子,写得又臭又长,辞藻华丽堆砌,却没有半点实质性的内容,看得人心烦。 他放下朱笔,打算靠在椅背上歇一会儿,正好看见刘忠从门口走进来。 “怎么了?何人求见?”皇上随口一问,没怎么上心。 大过年的,不会有大臣这么不懂事,专挑这个时候来找他。 刘忠听到询问,赶忙小跑着到了案前恭谨回话:“回陛下,是九殿下。” “玄儿?”皇上诧异了一瞬,忽地想到什么,“他又是为了那个太监之事来的?” “是。九殿下现在跪在殿外,他说……”刘忠头低得更下去了些,“陛下不答应,他就不起来。” 皇上眉毛一抖,蹭的一下站起来,走到窗边一看,果然看见那道单薄的少年身影。 “为了个奴才!” 皇上咬牙切齿丢出半句话,沉着脸往门口走去。 刘忠连忙跟上,在心里想着,九殿下多半又要被拖回松寿轩,搞不好还要被禁足。 “父皇!”司银玄看着皇上走出来,两眼放光,想到淑妃的叮嘱,把手中的花盆放到了身后的地砖上。 皇上走到他跟前,尚未来得及说话,大腿就被紧紧抱住。 “父皇,求您了……” 那少年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仰头望着他,眉眼唇鼻都与那死去的绝代佳人分外相像,看得他有刹那的恍惚。 而那略显苍白的一张脸上,神情既悲伤又无助,可怜兮兮的像只被抛弃的小狗。 皇上看着这样的司银玄,出门时聚集在心底的怒气不知不觉消散了大半,原先准备好的厉声斥责也堵在了喉咙里。 “像什么样?”皇上虽是训斥,但语气十分和缓,“这事没得商量,朕让刘忠送你回宫。” “父皇!求您了!”司银玄用力把皇上抱得更紧了些,“栗公公尽心尽力照顾了孩儿十四年,为孩儿这病体残躯担惊受怕操碎了心,把孩儿的身体康健看得比他自己的命都重要,可明明他自己也是一身的毛病,却从未在孩儿面前透露过半分不适……” 司银玄说起这些,感觉鼻头有些发酸。但想起对花馥栀的承诺,他竭力压下了心中种种涩意,继续对皇上晓之以情:“父皇,栗公公早该出宫安享晚年的,是因为放心不下孩儿才一直逗留宫内。如今他意外亡故,孩儿若不送他最后一程,余生良心难安。” 皇上耐心听完司银玄的话,仍然不为所动:“你是主,他是仆,这些都是他该尽的本分。但看在你的面子上,朕会专程给敬事房的人打个招呼,让他们好好操办栗公公的后事。” 他伸手拍了拍司银玄的头,声音放轻了:“这样可以了吧?玄儿,乖,听话,回松寿轩去。”说着,他把司银玄抱在他腿上的手扯开,又朝刘忠瞟了一眼,然后转头回了殿内,继续批阅奏折。 刘忠会意,绕到司银玄身后,同时另一个太监也走了过来,二人合力把司银玄从地上拉了起来,半抱半拖地把人往宫门外带。 当然,这次刘忠没忘记把地上那个花盆也捎上。 “父皇!”司银玄想挣扎一二,但跟上午一样,面对两个年轻力壮的太监,他没有半点反抗余地。 “小祖宗,别闹了,再闹下去陛下真该生气了……”刘忠一边拖着司银玄走出乾清宫大门,一边好言相劝,“对栗公公来说这个结果已经够好了,您该知足了……”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一道低沉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两个太监不约而同地看过去,一个约摸二十五六的年轻男人从宫道那一头缓步走过来,此刻离他们十步之遥,面上带着疑惑神色。 “奴才见过誉王殿下。”二人躬身行礼,司银玄趁机把琉璃花盆夺过来抱在了怀中。 “免礼。”誉王司银弋淡淡说道,走到三人面前,扫了一眼司银玄,随后看着刘忠问,“你们抓着九皇子做什么?” “是陛下的吩咐。”刘忠脸上堆着笑,却不同于面对司银玄时的笑,这笑更显得恭敬尊重,细看还有一两分敬畏。 誉王司银弋,皇上长子,宠妃淑妃所出。文韬武略,不世之才。当今圣上刚一登基就给他封了王,如今在朝堂,他已是肱骨之臣,其建树不逊色于任何一位兄弟。 这样一个人物,刘忠面对他自然万分小心谨慎。 “哦?”司银弋挑了下眉梢,似乎很感兴趣。 他靠近刘忠,压低了嗓音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问:“怎么一回事?方便说来听听吗?” “方便,方便。”刘忠受宠若惊,给誉王卖一个人情,这是多好的事啊! 他瞄了一眼司银玄,见他还是抱着花盆低着头,没往这边看,彻底放心了,同样低声把事情给司银弋讲了一遍。 “哦,原来是这样啊!”司银弋装作恍然大悟,颇为感激地冲刘忠笑了下,“多谢刘公公告知。” “不敢不敢,王爷您言重了。”刘忠有些飘飘然忘乎所以。 司银弋又恢复了正常的说话声量:“那劳烦两位公公好生把九皇弟送到松寿轩,本王还有事要求见父皇,就不多耽搁二位时间了。” 司银弋说完,再次扫了一眼司银玄,二人视线在空中碰了一下,随即各自转身,走向两边。 第二十二章 静候佳音,誉王相助 司银玄再一次被两位太监送回了松寿轩。 “殿下,别再来了,真的,奴才不想再抓您了。” 刘忠苦口婆心,看着这个他一天来了两回的松寿轩,生怕还有第三回。 司银玄先是“哦”了声算作回应,而后礼貌地冲二人说了句“二位慢走”,自己向着谭春走去。 谭春在司银玄一个人跑出宫后就急得不行,此刻终于见到人回来了,立马上前询问:“殿下,您去哪儿了?奴才担心死了。” 司银玄瞥了一眼不远处在廊下洒扫的明杏明桃等人,低声回道:“别担心,没事。” “那殿下您吃过饭没有?可要用膳?”谭春又问。 司银玄跑出去大半天,谭春看到又是刘忠把他送回来的,就猜到他肯定是又去乾清宫找皇上了,就是怕他折腾了半天还没吃饭。 司银玄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对他说:“打清水来,我给栗公公换寿衣。” 言罢,司银玄抬脚走入殿内,他刚把花盆放到桌上,自己坐到栗公公身边,花馥栀显出魂形,飘在半空中问他:“你那个大皇兄能行吗?” “现在只有相信他了。”司银玄想起刘忠对他和司银弋截然不同的态度,声音闷闷的。 这些奴才最会看人下菜,面对他这个无权无势无所依仗的皇子,他们恭敬客气,却只把他当小孩儿哄着,并不怕他。而面对司银弋,很明显,他们是在心底里有所畏惧的。 “尊者,我突然觉得你说的那个强者为尊的世界,其实也挺好的。”司银玄语气无不感慨,“感觉很简单很直接,没这么多弯弯绕绕。” “那当然了!也就你们人类,明明人生只有短短几十载,却最喜欢搞这些明争暗斗阴谋算计。”花馥栀表示赞同,“我们这些活了几千年的老妖怪从来不搞这一套,只要你修为足够高,法力足够强大,就没人敢惹你……” 花馥栀说到这里住了口,因为她忽然想到,她来这个世界前,修为、法力都已经是云渺大世界的第一人,可还是有人把主意打到了她身上,在她渡劫成神之际用四方束灵阵法想要摄取她的神魂,禁锢她的躯体,逼得她身死道消。 心中浮起淡淡的杀意,花馥栀知道自己早晚会回去找那些人。 司银玄在帮栗公公脱掉外衫,并没有看见花馥栀的脸色变幻。只是他听见花馥栀说“活了几千年”,一时惊讶不已:“尊者,你多大年纪了啊?” “比你祖宗十八代加起来都大。”花馥栀没好气地回答。 “尊者?”司银玄听出了不对劲,抬头一看,花馥栀瞬间化作一点荧光回到了栀子花内。 “笃笃笃。” 槅门恰好在此刻被叩响,谭春声音在门外响起:“殿下。” “进来。” 司银玄看着谭春提着木桶推开门走了进来,臂上搭着几块干净的白布。 谭春把水桶放到栗公公尸首旁边,自己又回头去关上了门,而后在司银玄身边坐下:“殿下,奴才来帮您。” “嗯。”司银玄没有拒绝。 二人一起给栗公公擦了身,换上早已准备好的寿衣,谭春又端来一盆水,给栗公公净了面,洗了头,重新梳好发髻。 “殿下,干爹他何时能入土为安?”做完这一切,谭春到底还是忍不住发问。 司银玄叹了口气,给不了一个确切答案,只能说:“要是一切顺利的话,待会儿就会有敬事房的人前来禀告,应该明日就可以下葬了。” 一切都要看司银弋了。 乾清宫内,司银弋经由通报进殿后,只说自己是入宫来陪淑妃用膳,现在打算回自己的誉王府,再来给皇上请个安。 “弋儿有心了。”皇上看着这个无论是才学还是容貌都分外出众的大儿子,颇为欣慰,拿起桌上一道折子递给他,“正巧你来了,替朕出出主意。” 司银弋接过折子细看之际,皇上叹息一般开口:“昨夜子时三道惊雷你应该也听见看见了吧?” “儿臣那时已入睡,被雷声吵醒,但天寒地冻,并未查看。” “唉!一大早钦天监的监正前来禀告,说这是天怒之兆,预示我大夏将有祸事。果不其然,半个时辰后,这道折子就送到了朕面前。” 司银弋这时已看完奏折,事关年前渭水水患灾民安置问题。他眸光闪了闪,想起了不久前在丽水阁和司银玄的交谈,顷刻间有了主意。 “父皇,孩儿认为,此事可交由沈国舅去办。”司银弋面色如常,诚心建议。 “沈国舅?”皇上有些意外这个人选。 当今的朝堂,几乎是两派分庭抗礼。一边是有皇后和太子的习家,一边是有淑妃、誉王和三皇子琦王的许家。两家势力此消彼长,多年来相互制衡着,皇上也乐见其成。 毕竟没有哪个皇帝愿意看到臣子一家独大,他甚至是有意无意促成了这个局面。 处理渭水水患之事,牵扯到数万百姓,事关重大,皇上自然不可能真的让司银弋替他出主意。 处理水患,对两派来说都是一个扩展势力的绝好机会,皇上把折子递给他,不过是想探探口风,看看他们许家这一派近来重用的是哪些人而已。 却不料司银弋说出了沈国舅。 沈国舅,也就是皇后的大哥,太子的亲舅舅,沈抚忧。 沈家人心不足蛇吞象,出了一位皇后还想再出一位。皇上洞若观火,直接告诉皇后和太子,要把沈楚楚配给司银玄,绝了他们的心思,顺带敲打了一番。 只不过,皇上并不知道,自己这番算计给司银玄带来了杀身之祸。 司银弋感受到御案后投过来的探寻的视线,何尝不知道皇上是在试探他。 他站起身,双手拿着折子弯腰递了回去,面上有着深切怜悯:“父皇,数万灾民家毁人亡,流离失所,此事若不能妥善处理,恐失民心。” “前朝百年基业毁于一旦,不就是因为天灾之后,昏君庸臣无所作为,导致民怨四起,最后高祖皇帝揭竿而起,这才创下了我大夏稳固江山……” 皇上面色凝重起来,同时隐约有些愧疚。他作为一国之君,面对这等天灾,第一时间想的竟不是安顿百姓,挽救损失,当真是愧对先祖教诲。 “吾儿大义!”皇上坐直了身体,看向司银弋眼中有深深的赞赏,“那你就说一说为何沈国舅适合?” “是。”司银弋应声,接着便侃侃而谈。 他仿佛一心系民,无半点私心,认认真真分析了派沈抚忧处理水患的合理之处,听得皇上连连点头。 待他说完,皇上激动起身走到他跟前,如寻常父子一般拍着他肩膀,笑道:“大夏有誉王,是百姓之福!” “父皇谬赞了。”司银弋谦虚地低头颔首。 恰好这时刘忠从门外进来,皇上心情不错,和颜悦色:“把九殿下送回去了?” “回陛下,送回去了。” “他有没有再闹?” “没有。” 皇上心情又好了点,踱回了御案后坐下,就听到司银弋笑着开口:“儿臣好些年没见到九皇弟了,方才在殿外遇见,差点儿没认出来,儿臣还在想这是哪家的小公子。等走进了一瞧,那面容五官都分外像已故的馨妃娘娘,儿臣一下子就知道他是谁了。” “难得你还记得馨妃……”皇上看着司银弋既感慨又意外。 第二十三章 攻心话术,忠义陵园 馨妃死的时候,司银弋还是个十岁小孩儿。 “馨妃娘娘那样的绝代佳人,任谁见过一面都不会轻易忘记。”司银弋不疾不徐地说。 “是啊,她那样的人,朕这辈子都没有见过第二回”皇上眼神有几分空茫,像是被人扯进来往日的回忆里,“若把这宫里的女人比作花,皇后是端庄雍容的牡丹,你母妃是艳丽无双的海棠,那馨妃就是皑皑雪峰上的雪莲,仿佛谁也接近不了她……” 司银弋垂下眼,只说道:“皇弟很像她。” “毕竟是她的孩子,是她拼死生下来的孩子……”皇上眼中浮起一抹哀伤。 司银弋知道时机到了,该引出最关键的话了。他看着皇上的神色,像是不经意间提起:“中午和母妃用膳时,她也曾说起此事。不过母妃说,九皇弟虽然容貌像馨妃,但性子却像父皇。” “哦?怎么说?”皇上看过来,对这话似乎很感兴趣,示意他继续说。 “母妃告诉儿臣,父皇还是皇子时,身边有一位忠心耿耿的太监,姓宋。”司银弋见皇上眼睛睁大了些,眼中划过一丝笑意,知道事情已经成功大半。 “宋公公自父皇出生起就一直尽心服侍,后来父皇封了王,又随父皇去王府,继续侍奉左右。等到父皇登基,积劳成疾的宋公公却在一月后撒手人寰。” “儿臣听母妃说,宋公公去世后,父皇连着几天茶饭不思,人都瘦了一圈。后来父皇下旨将宋公公葬在皇陵所在的洺沽山下,还御笔为他提了碑文:天地浩荡,忠魂永存。” 皇上脸上已是怔愣的神情,眼中有着深切的怀念。 宋公公,他当然记得。 那个伺候了他一辈子的老太监,在尔虞我诈的深宫中,陪他吃了那么多苦,受了那么多罪,却没有享受到几天清福就一命归西。 那时候他刚刚登基,朝堂尚有几位兄弟的残余势力虎视眈眈,他每日殚精竭虑辗转腾挪,忙得心力交瘁。那垂垂老矣的老太监还一直伺候着他,闲暇之余陪他说说话,让他精神得以片刻松懈。 后来宋公公死了,他走到棺木旁边站了一会儿,心里空落落的,竟没忍住落下泪来。 他父皇去世他没哭,二儿子早夭离世他没哭,被亲生母亲当做弃子他没哭,和一母同胞的兄弟执剑相对他没哭,却唯独面对这个一心一意只盼着他好的老太监的尸体,自以为心冷如铁的年轻皇帝泣不成声。 “栗公公之于九皇弟,或许就像是宋公公之于父皇。”司银弋抛下这一句,下一刻就感到皇上的目光牢牢地钉在他脸上。 他不疾不徐,不动声色,又把话引了回去:“因此母妃才说,九皇弟性子像父皇,你们父子二人都是重情之人。” 皇上久久地沉默着,摸着自己的下巴若有所思。 司银弋也不再言语,耐心等待着他发话。 “你说……”许久后,皇上迟疑着看过来,“一个皇子出宫去给太监送殡,若让天下人知道了,会怎么议论?” 司银弋心中松了一口气,知道事情这是成了。 他微微一笑,对此早有应对:“天下人会夸这个皇子有情有义,亦会称颂父皇教子有方,心怀坦荡,且不囿于身份尊卑,深明大义!” 皇上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随即又染上一层担忧:“玄儿他身体不好,此前又从未出过皇宫,朕实在有些放心不下。” “嗯……”司银弋装作沉吟模样,忽地似想起来什么一样,“父皇,年宴那日银央跟我说近来闲得发慌,不如就让他护送九皇弟出宫吧。正好他武艺高强,在军营里又学过一些医术,这一路上能照料好九皇弟。” 皇上思索片刻,点头同意:“那就让央儿跑一趟吧。你和他的府邸挨得近,你回去正好告诉他,让他进宫来,直接去松寿轩,朕会另外派四个侍卫一并护送。” “是。”司银弋领命。 “去吧。”皇上摆了摆手。 “儿臣告退。” 司银弋退出房门时,又听到皇上对刘忠下令的声音:“你即刻去敬事房,传朕旨意……” 他笑了笑,缓步走出乾清宫。 头顶的天空灰沉沉的,像一只巨兽压在这座皇城上空,人看久了总会无端觉得压抑。 该变天了,他想。 而松寿轩内,司银玄和谭春替栗公公换好寿衣后,就坐在那床棉被上等待着。 二人简单交谈几句后,都没有再说话,彼此心里都明白,这是最后一段能陪栗公公的时间了。 约莫一个半时辰后,门外明桃通传,说琦王殿下到了。 司银玄眼睛一亮,琦王来了,就说明一切都办妥了。 他抱起花盆,带着谭春迎出去,在院外见到了那个身量颇高,身形健硕的三皇兄,以及他身后跟着的四个护卫。 “皇兄快请进!”司银玄站在廊下笑着看向司银央。 司银央身姿挺拔,面容刚毅。头发在脑后用黑色布条绑起,身上的衣着也较为轻便,没有任何环佩装饰,看打扮不像个王爷,倒像个江湖侠客。 他望了一眼廊下的少年,一边往司银玄走过来,一边用院内所有人都能听见的声音向他打招呼:“九皇弟,父皇命我护送你。” “有劳皇兄了。”司银玄知道这话是说给有心人听的。 他将人引向了客厅,不用吩咐,谭春已经带着宫女们上茶水点心了。 司银央跟在自己家里一样,率先挑了把椅子坐下,随后抬手往旁边点了点,示意司银玄坐那里。 司银玄从善如流。 “敬事房那边会在亥时把棺木送过来。”司银央不说废话,开门见山,“收尸入殓后,约莫亥时三刻,我们从西直门偏二小门出宫,那里已经备好了马车。” 大白天的,自然不可能抬着棺材在宫里招摇过市,因此司银玄对夜间送棺木这个事早有预料。 “要把栗公公葬在何处?”他比较关心这个问题。 栗公公家在离京城一百多里的一个村庄,家里虽然已经没有任何亲人了。但司银玄还是跟淑妃说,希望能让栗公公落叶归根,不要像其他宫人一样被拉到荒郊野外草草埋了。 “大哥办事你还不放心吗?”司银央借着喝茶的动作小声说了一句,见司银玄还眼巴巴看着他等答案,也不卖关子,直接告诉他,“是洺沽山。” “洺沽山?”司银玄又惊又喜。 洺沽山上是大夏国的先祖皇陵,而山脚下,则是“忠义陵园”,专门埋葬忠臣良将。死后能入陵园的,无不光宗耀祖,福荫后世,是天下人求都求不来的福分。 而忠义陵园自上而下分为十三陵,以“第一”、“第二”等数序命名,数字越小,距离皇陵越近,代表身份越尊贵。 以栗公公的身份,进入陵园,想必是最下层的第十三陵。 不过司银玄也很满足了。 栗公公会有一块墓碑,上面记载了他的生平,会有守陵人定期扫墓,不让他坟上杂草丛生。 这一切都比司银玄原先设想的要好太多了。 司银央看着面前喜形于色的司银玄,想起他大哥说过,这个弟弟多年来困于疾病,没怎么接触宫里的人情是非,心性比较单纯。 他不由得在心里感慨,大哥看人还是这么准。 “早点吃晚饭吧,吃完去睡一觉,到时间了我叫你。”司银央看他眼下的的青黑就知道,司银玄肯定两天没睡了,于是好心提醒一句。 “好,谢谢皇兄。”司银玄礼貌道谢。 之后他听从司银央的建议,早早地吃过晚饭回到了寝殿内,准备睡一觉养足精神。 “看来你找淑妃这步棋,还真是下对了。”花馥栀的声音在脑中幽幽响起。 司银玄心情很愉悦,脱了鞋爬上床,床上已经铺好了新的被子。 “尊者,等一切都结束,我就能跟你离开了。”司银玄把花盆放到床边的凳子上,侧着身子跟她说话。 “行,睡觉吧。”花馥栀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听不出情绪。 司银玄两夜没睡了,此刻栗公公的事情办妥,他心下放松,躺床上没一会儿就困意上涌,不到片刻就沉沉睡去。 花馥栀在他睡着后,叶片轻轻抖了下,而后像是叹气一般垂下。 她天生喜静,以前修炼的时候,几百年都待在同一个地方,敢打扰她清静的都被她收拾了。 不曾想,跟这个小孩儿结了血契,天天被他带着到处跑,没一刻安生的。短短一天的时间,仿佛比她在万花妖域修炼几十年都漫长,真让她有种度日如年的感觉。 花馥栀感到有点……心累。 只希望这里的一切快点结束吧。 第二十四章 起灵出宫,送棺夜行 司银玄仿佛落入了一片黑沉的深海中,海水从四面八方温柔地托起他的身躯,天地间寂寥无声,久违的心安让他沉湎其中。 直到某刻,耳旁响起轻声呼唤:“殿下,殿下,醒醒,亥时了。” 这声音模模糊糊的,像是从遥远的水面上传来的。 “殿下,殿下。” 他感到自己肩膀被人拍了拍,平静的海水开始动荡,他的身躯下沉触及到海底。 黑暗退散,司银玄睁开眼,发现是谭春在唤他。 “殿下,醒了啊。”室内烛火明明,谭春伸手把人扶起,“亥时了,敬事房的人抬着棺木到了。” 意识回笼,司银玄朝他身后看去,发现司银央也在屋内。 “皇兄,不好意思,一不小心睡死了。” 司银玄抱歉地冲司银央笑了笑,自己翻身下床,顺手拿起了床边的花盆。 “你是太累了,待会儿上了马车再接着睡吧。”司银央往殿外走去,对敬事房的几个太监吩咐着,“那就准备入殓吧。” “是。”门外传来整齐的回答。 司银玄还在整理衣服冠发,就见四个宫人走进屋内,直冲着地上锦被里的尸首而去。 他们配合默契,没有片刻停顿,平稳地抬着尸首走出房门,司银玄带着谭春跟出去时,栗公公已经入了棺。 两个太监在棺材两边摆弄着尸体,确保衣着平整。 司银玄从一个侍卫手中拿过火把,走到棺材上首站定,看向里面静静躺着的栗公公,心情一时感慨万分。 “殿下,可要现在封棺?”两个太监修饰好遗容后,不约而同地看向了司银玄。 “封吧。”司银玄退开了几步。 四人合力把棺盖慢慢抬起,口中轻喊“一、二、三”,随着“咚”的一声闷响,棺盖下落,不偏不倚。 那四人又拿来婴儿手臂粗的麻绳,分别绑在了棺材两头,系了一个活结。随后一根茶碗口那么粗的木棍从活结口穿进去,四个太监分别站到木棍一头,把棍子放到了肩上。 “一、二、三。” 四人低吼一声“起”,同时发力,棺木就被稳稳抬起,一点点向着松寿轩外走去。 司银玄把火把交回了侍卫手上,自己抱着花盆跟上他们。在他身后,司银央带着两个侍卫和谭春也不紧不慢地跟着。 棺材一路出了西直门,司银玄走出那道高迥的宫门时,没忍住回头望了一眼。 黑夜里,宫墙一望无际看不到尽头。 “这还是你第一次出宫吧?”司银央走上前来,站在他身侧,能看得清楚少年眼中的新奇。 “是,第一次。”司银玄收回目光,看向近旁的司银央,语气无不感慨,“我都没想到这座皇宫这么大,这宫墙竟然这么高。” “啧啧啧,怪可怜的。”司银央听着这话忽然觉得有点心酸,他伸手拍了拍少年单薄的肩膀:“走吧,这黑咕隆咚的没什么好看。去洺沽山这一路风景还行,你好好瞧瞧吧。反正再怎样,都比在宫里好看。” 那消失的两个侍卫原来是已经在马车上等候了。棺木一来,他们翻身下马,跟着四个抬棺的太监一起把棺材放到了其中一辆改造过的马车上。 而后一个太监从袖中拿出一卷纸恭敬递给司银玄:“殿下,这是敬事房为栗公公拟的碑文,您看看是否合适?” 司银玄展开看了两眼,前半部分撰写的是栗公公的生平,后半部分是在称颂他忠心。并没有多波澜壮阔的人生轨迹,只有一个太监一心事主的几句轻描淡写。 “到时候你还可以添几句。”司银央提醒他。 司银玄点点头,把纸折好,小心放入怀中,对那太监等他回答的太监说:“挺好的,替我谢谢赵总管。” “九殿下客气了,那奴才们这就回敬事房复命了。” 四个太监冲司银玄和司银央分别福了福身,而后向着宫门内走去,很快就消失在夜色中。 司银央带着司银玄往最前方的一辆马车走去,谭春则自觉爬上了装棺木的马车,跟其中一个侍卫一起坐在车辕上。 司银央撑着车壁轻轻一跃就跳上了马车,回头看着抱着花盆的司银玄,知道他不好使力,伸手拽着他胳膊一扯,直接把人扯了上来。 等司银玄在车内坐稳,马车缓缓前行后,司银央才问出自己心中的疑惑:“话说你这盆花什么讲究,怎么走哪儿都抱着?大哥也没跟我说……” 马车很宽阔,中间还有一个小方桌,上面摆着烛台。 司银玄在思考着栗公公的碑文,手指无意识地扣着花盆侧壁,随口敷衍:“没什么讲究,就是我比较喜欢而已。” “没什么讲究?”司银央不信,没有人会无缘无故把一样东西抱在怀中片刻不离手。 他瞄了两眼那盆花,认出来是栀子花。稀稀拉拉几片叶子,连花苞都见不到一个,并不好看也不稀奇。 司银央好奇心起来了,冲着司银玄伸手:“来,让我看看。” “你敢!” “不给!” 司银玄同时听到花馥栀的声音和他自己的声音,赶紧安抚一般在花盆侧壁屈指敲了两下。 这坚决的拒绝让司银央一愣,随后他更是看到司银玄抬起手挡在栀子花前面,连看都不让他看。 这么……小气吗? 司银央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这个弟弟真是奇奇怪怪。 “那我不看了。”司银央也不多纠缠,“你把手搁桌上,我给你把把脉。” 司银玄照做。 带着薄茧的手搭上了他的手腕,司银玄只低头看着怀中的栀子花,对把脉的结果早有预料。 司银玄自己会把脉,是栗公公找的那两个老大夫教的。 自从认识花馥栀以来,他无论何时给自己把脉,都是异常混乱的脉象,因此他丝毫不担心司银央能摸出什么来。 “你这脉象为何这般诡异?” 果然,片刻后,司银央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看着司银玄跟看怪物一样。 司银玄淡淡回了句“不知道”,想把手收回来,却被一把扣住。 “别动!我再仔细看看。”司银央神色十分认真,眉头紧紧皱着,“我还从来没见过这种脉象……” 司银玄听话地不动,等司银央终于接受了事实后,才收回手往后一靠:“皇兄,我困了,我先睡一会儿。” 司银央听到他这么说,想起什么似的,从坐垫下扯出来一个包袱,打开里面是一条纯绛色兔毛毯子。 他把毛毯抖开盖到司银玄身上,看着少年诧异的目光,笑了笑:“行了,睡吧。大哥让我照看好你呢,虽然是各有所图勾结在一起,但毕竟咱们也是兄弟。” 司银玄也跟着笑了下,随后闭上眼假寐养神。 兄弟。 皇家的兄弟。 司银玄想到这个词,心里五味杂陈。 他和太子司银壬的亲缘关系更近,他也曾真心实意把司银壬当做兄长,他们二人甚至像寻常百姓家的兄弟一般称呼“六哥”、“九弟”,结果却是一场虚情假意。 却不曾想,如今因为互相利用而走在一起的另外两个兄长,竟然能记得给他带一条毯子。 第二十五章 洺沽山下,碑文祝语 从皇宫到洺沽山,一路都是官道,路途很平坦。 司银玄并没有睡着,因为这也是他生平第一次坐马车。尽管车已经走得很平稳了,但他还是不习惯这种摇摇晃晃的环境,根本无法入睡。 而他对面的司银央,抱着胳膊靠着车壁,俨然一副熟睡模样。 小桌上的烛火幽幽,照亮这小小一方天地。司银玄看着手中的花盆,昏黄的烛光落在碧绿的叶片上,像是给它渡了一层暗金色的边。 此刻应该是丑时过半,距离天明还有两个多时辰。 车外有规律的马蹄踢踏声,还有马车行走时车轮碾过地面的轱辘声,但司银玄却觉得四周安静得出奇,他看着怀中的栀子花,忽然很想跟花馥栀说话。 但望了一眼熟睡的司银央,司银玄还是压下了这种不合时宜的想法,再次闭上眼,靠着车壁只打算养神,结果却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等他醒来,天光大亮,桌上的蜡烛已经燃尽,只留下一滩残泪。 “醒了啊?”司银央的声音在耳旁响起,司银玄脑子还不太清醒。 眼前递过来一个两面焦黄的比他脸还大的饼,他下意识接过,又听司银央说:“吃点东西垫垫肚子,我们申时便可到达洺沽山,已有一个侍卫快马先行,去通知那边的守陵官做好准备,棺木到了就可以直接下葬封土。” 司银玄“嗯嗯”一声,捏着大饼咬了一口。 好硬。 还没有馅儿。 他从来没吃过这种东西,嚼得牙酸。但腹中空空,他还是勉强啃了几口,让饥饿感消退了些。 “不吃了?这就饱了?”司银央看他吃了几口就放下了饼,对这种猫一样的饭量十分惊讶。 不是说半大小子吃死老子吗?这个年纪的人,怎么会只吃这一点点就够了? 他十四岁的时候,这个饼能吃下去六个。 司银玄不想显得自己娇生惯养的,只说:“我歇会儿再吃,现在没什么胃口。” “哦,这还差不多。”司银央说着又不知从哪儿摸出一个纸包扔桌上,打开,里面是两个一模一样的大饼,“这里还有,多吃点,你在长身体呢。” “谢谢皇兄,但……”司银玄迟疑着婉拒,“有点噎人,我吃不下。” “噎人啊,早说嘛。”司银央又扔了一个羊皮水囊到桌上,“这有水,就着吃吧。” “……好。” 盛情难却,司银玄只有又慢慢就着水吃了几口。 但司银央路上闲的没事,一看他停下不吃了,就劝他几句。 等到马车停在洺沽山下时,司银玄终于吃完了一整个大饼,外加喝了半肚子的水。 他本想打开车窗看看这沿途的景色,就因为这个饼,什么都没见着。 另外两个饼毫无疑问进了司银央的肚子。 “唉,难怪你弱不禁风的,我五岁时吃得都比你多。”司银央仍是不满意,苦口婆心劝了一路,也只让司银玄吃了一个饼,有点挫败。 司银玄不想解释什么,自己掀开车帘率先钻了出去。谭春已经站在了车外,见他出来,立马上前搀扶着他下了马车。 司银央紧随其后跳了下来。 二人刚下地,几步之外一个中年男人带着几个家丁齐齐跪下:“覃氏五代家主覃晓宇,见过琦王,见过九皇子。” 守陵官是世袭的,大夏国建国以来,守皇陵的一直是覃家。 司银央瞥了一眼正在好奇张望的司银玄,知道这个弟弟以前没见过大山,也不打扰,自己上前去交涉。 “免礼。”司银央走到覃晓宇身边开口道。 覃晓宇不等司银央发问,自己主动汇报情况:“王爷,下官接到通知,已带人在第十三陵挖好墓穴,随时可以落棺下葬。墓碑也已经备好,只需将碑文交与下官,两日后便可立碑。” “嗯,有劳覃家主了。”不用多费口舌,司银央对此非常满意。 那边,司银玄还在仰头看着云雾缭绕的山巅发呆,司银央不由得觉得好笑,走过去拍了下他肩膀:“别看了,之后有的是时间,你可以看个够。” 司银玄点了点头,收回了视线,跟着他一起走到了覃小宇面前。 “要即刻下葬吗?”司银央又问他,“还是说让他们卜一个适合下葬的时辰?” “不用了,就现在吧。”司银玄垂下眼,声音有些低落。 栗公公已经踏上了轮回之路,根本没有在天之灵一说了。 覃晓宇听到这话,颔首应了声“是”,他身后的家丁不用他说,已经自发走向后面装着棺木的马车。 司银玄伸手向怀中,把那张写着碑文的纸交给了覃晓宇:“碑文就照着这上面的写。” “是。”覃晓宇接过放入袖中。 “另外再加一句话。”司银玄低头在地上搜寻,想找块石头或木棍,没找到。 司银央看出他的意图,把自己袖中的匕首抽出来递给了他。 司银玄感激地看了他一眼,蹲下身,用刀尖在地上一笔一画刻下:百福齐臻,岁岁安康。 “就写这句吧。”司银玄站起身,看着地上的八个字轻声说道。 司银央拿回自己的匕首,扫了一眼地上的字,心中颇为意外。 撰写碑文按道理来讲是要称颂此人生平的,可司银玄写的这一句,丝毫不提今生,只祝来世。 怪哉!怪哉! 司银央越发看不懂这个弟弟了。 覃晓宇看到这加的一句碑文,也是一愣,不过还是冲司银玄恭敬拱手:“下官记下了,九殿下请放心。” 这时那几个家丁抬着棺木经过,径直向着上山那条道上走去。 司银玄带着谭春抬脚跟上,司银央和覃晓宇也跟了上去。 山上辟出了一条宽阔的石阶路,由青石铺成,从山脚一直铺到最上面的皇陵,一眼望去,像是登天长梯望不到头。 但第十三陵只在距山脚一里的地方,司银玄跟着抬棺的几人走了一会儿,就见他们步子一转,不再向上走,而是踏上了一条窄了许多的侧道。 两刻钟后,司银玄看到了那个新挖的墓穴。 山间雾霭重重,水汽中漂浮着泥土特有的腥气。 “一、二、三,落棺!” 四个健壮家丁齐心合力,把黑色棺木稳稳落进墓穴中,随后从旁边拿起早就准备好的铲子,开始填土。 第一铲土落到棺盖上时,谭春上前几步,扑通一声跪在了坟前:“干爹!一路走好!” 这一声哭嚎在山间显得无比凄厉,几个家丁动作顿了下,纷纷往司银玄这边看过来,见主子们没有多话,才继续填土。 家丁们挥汗如雨,棺材一点点被黄土掩埋,墓穴被填平,又在太阳落山之时被修成一个小小的坟包。 覃晓宇走到司银央和司银玄身后:“王爷,九皇子,落棺已成,天色渐晚,随下官去明夏庄吧。” 明夏庄,洺沽山内修建的皇家山庄。 按大夏祖制,每年太祖皇帝登基那一日,大夏国当朝皇帝需携皇后太子前来祭拜,偶尔还带上一两个极得圣心的臣子。 焚香沐浴,三跪九叩。感怀先辈筚路蓝缕,自省己身发奋图强。 一般头天来,当夜在明夏庄休息一晚,第二天便回宫。 而此次司银央和司银玄一并前来,圣上君父慈悲,恩赐两个儿子入住明夏庄,只不过是住在给臣子住的偏殿。 覃晓宇微微弯腰,在前侧方引路,司银央道了句“有劳”,回头招呼着司银玄跟上。 第二十六章 大夏西南,死士夜来 天色完全黑下来了。 司银玄跟司银央、覃晓宇一同吃过晚饭后,被侍女引着来到了这间陌生的寝房。谭春跟着覃家的家丁打来热水,等他洗漱完告退,眼下房中终于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尊者。”司银玄把花盆放到桌上轻唤了一声。 花馥栀的魂形顷刻间显现了出来,这次却没有飘到半空中,而是移到了窗边。 窗户被一股无形的力量从内打开,山间的寒风灌进来,一下子卷走了屋内烧炭产生的暖意,冻得司银玄一个哆嗦。 他从桌边起身,跟着走到窗边站在花馥栀身侧,却见花馥栀闭上眼,手掌抬着腰间,十根纤长手指像是在抚琴一般轻轻弹动着。 司银玄安静站着也不打扰,视线在花馥栀脸上和手上来回游移,只能猜到她在施法,却不知道她具体在做什么。 约莫一刻钟后,花馥栀放下手睁开眼,看向漆黑的窗外,声音里带着清浅笑意:“我果然没有猜错。” “尊者,猜什么啊?”司银玄凑了过来,满脸好奇。 花馥栀瞥了他一眼,见他发丝被吹得凌乱,皱了下眉,窗户“砰”的一声关上。 “一直往西南方向走,有什么?”花馥栀没有回答司银玄的问题,而是飘回桌边看着自己的本体问了他一个问题。 “西南方向?”司银玄重复一遍,想起之前身体尚好时刘太傅给他讲过的四海局势,“大夏国处于中原,西南方向是厘竺国,再向西南就是天下皆知的无还林。” “无还林是什么地方?”花馥栀觉得这个名字怪怪的,不像是一个国家。 “无还无还,顾名思义,入林者,无人生还。”司银玄见花馥栀望向他,似乎很感兴趣,便把自己知道的都说了,“无还林沿线长约五千余里,不知其占地多少。林中终年白雾弥漫,不见鸟兽。凡是入林之人,自古以来,从没有一个出来的,因此无还林也被叫做‘死地’。” 司银玄说完便紧接着追问了一句:“尊者,你之后要带我去那里吗?” 花馥栀不会无缘无故问起西南方向,而在松寿轩时,她也喜欢待在院内西南角。更巧的是,这洺沽山亦处于西南方位上。 “你这小孩儿,还挺聪明的。”花馥栀笑着夸了一句。 “尊者过奖了。”司银玄被夸得有点不好意思,又重新问起刚才的问题,“那你刚刚说的没有猜错是什么意思啊?” 花馥栀言简意赅地解释:“我先前猜测过,这是一个中世界,但创世之际人界仙界便被阵法分割开来,各据一方。那个阵法,应该就是你说的无还林。” “方才我用神识向西南方向查探,尽管我现在修为较低,神识只能扫出去千里,但我却发现,越向西南,灵力越浓郁。因此可以推断,人界这边的灵气全是来自于西南方。也就是说,无还林那边,就是我们要去的地方。” 司银玄眼睛不自觉地瞪大了些,什么“阵法”、“神识”、“灵气”,太多超脱常理认知的东西了。 “怎么了?哪里听不懂?”花馥栀心情颇好,倒是不介意为这个小孩儿多费点口舌。 “嗯……”司银玄把方才那几句回想了一下,只有一个疑问,“什么是中世界?是不是还有大世界和小世界?” 花馥栀真是有些意外了,她认真看了一会儿虚心求教的司银玄,觉得越看越顺眼:“小孩儿,你很不错,我最讨厌和蠢货说话了。” 来自妖尊的认可让司银玄眼中染上一层笑意。 花馥栀缓缓启唇:“所谓浩渺宇宙,三千世界——” 司银玄神情分外专注,打算好好记下花馥栀接下来说的话。 不料她才起了一个头,忽地面色一凛,声音便戛然而止,随即抬手五指成爪在虚空中一抓。 “咔咔、哗啦!” 伴随着木板断裂的声音和瓦片跌落在地的脆响,头顶的屋檐瞬间破了一个洞,一团黑影从中跌落摔在了司银玄面前。 他定睛一看,竟然是一个人! 是一个一身黑色夜行衣同时黑巾蒙面的人。 他重重摔在地上,却一声不吭,动也不动,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司银玄知道,肯定是花馥栀给他施了法术。 司银玄咽了口口水,想走过去扯下他面巾看看这人的真面目,之后在判断一下他的身份。 可他刚迈出一步,突然注意到那黑衣人手边有一个黑色的布袋子。因为下落时被剐蹭,那个布袋破了一个口子,里面装的东西在往外爬。 司银玄先看到了两只蝎子,随后又是一条婴儿手臂长的蜈蚣。正当他以为就这两样时,里面又爬出来一只腹部鼓鼓毛茸茸的花蜘蛛。 “尊、尊者!”眼看着那堆恶心玩意儿就要到处乱爬,司银玄头皮发麻,求助地看向花馥栀。 花馥栀不用他说,指尖一缕荧光闪过,那些蝎子蜈蚣蜘蛛当即被聚拢到一堆,重新塞回了布袋中。 司银玄不解地望向花馥栀。 “你三皇兄来了。”花馥栀只这么说了一句。 果然,她话音刚落,司银玄的房门被一脚踹开:“九皇弟!” 司银央一脸焦急,飞快扫了一眼房中情形,见司银玄好端端站着,松了一口气,把他扯到一边,安抚一般拍了拍他肩膀:“别怕,乖乖站一边。” 花馥栀趁司银央安慰人的时候,解了那个黑衣人身上的定身咒。 黑衣人发现自己能动了,立马奔向窗边打算跳窗逃走。 司银央虽然在跟司银央说话,但目光一直锁着他,发现他有逃脱意图,袖中匕首瞬间脱手而出,直直地插入那人小腿肉中。 “啊!” 那人嚎叫一声,栽倒在地,伤口处血流如注,在地板上洇湿了一大滩。 他咬着牙想挣扎着站起来,但司银央已经掠到他身边,飞快地往他身上两处穴位点去,让他无法动弹。 “还想跑?”司银央对上那双露在外面的眼睛,语气无不嘲讽,“遮得这么严实,我倒是好奇你的真面目。” 黑巾被扯下,一张平平无奇的脸暴露出来,属于丢进人堆里最不显眼的那种长相。 司银央看向司银玄:“你认识他吗?” 司银玄摇头:“从没见过。” 司银央回过头来仔细打量了一番这张脸,又往他怀中、袖中摸索,想要找出能证明身份的物件,只摸出了一把袖剑,一个火折子和一包药粉。 快摸到那个黑袋子时,司银玄不动声色提醒道:“皇兄,那个袋子看着不太对劲,你小心啊!” 司银央动作一顿,觉得很有道理,于是抽出那柄沾了血的匕首,挑起了那个袋子。 “哎,这袋子已经破了一个洞了,为什么——” 司银央话没说完,花馥栀撤掉了圈禁咒,那些蝎子、蜈蚣、蜘蛛一下子抖落出来,正好掉到他鞋子上。 “嘶!” 司银央倒吸一口凉气,脸色猛地一变,整个人几乎要跳起来。惊吓片刻后,他迅速冷静下来,看着那堆乱爬的玩意儿,抬起脚狠狠踩了上去,眨眼间就将那些毒虫碾成了烂泥。 心口还在砰砰直跳,司银央抬起手,泄愤似的一巴掌甩在了那个黑衣人脸上:“竟敢用这种下作手段来对付皇子,你们好大的胆子!” 这一巴掌用了十足十的力道,黑衣人被打得倒在了地上,嘴角溢出鲜血。 司银央放弃了搜身的念头,打算直接解了他的穴道逼问。手伸过去时,黑衣人那双死寂的眼睛忽然有了亮光,像是在期待着什么。 “你在想什么?”司银央敏锐地发现了他的神色异常,解穴的动作停了下来。 黑衣人自然无法回答他。 司银央想到某种可能,回头看向司银玄:“九皇弟,端一盏烛台过来。” “哦,好。”司银玄听话照做。 司银玄抬手捏住黑衣人的下巴,只听“咔嚓”一声,便让他下颌脱了臼,嘴被迫张开无法闭合。 烛光照进口中,司银玄和司银央清楚地看见,此人下槽牙左后方有一颗牙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黑色的小囊,正好卡在两颗牙中间。 “皇兄,这是……”司银玄好像猜到了什么。 “是毒囊。”司银央沉声说道,“这是一个死士。若我刚才解了他的穴道,他就会自尽。” 第二十七章 琦王夜离,草木无心 死士,即在任务失败后为避免泄露主人信息而自杀的人。 不同于侍卫和暗卫,死士因为太过危险且培养过程惨无人道,在大夏国是明令禁止的。 司银央神色很凝重,他小心翼翼地把手指伸入面前的死士口中,一点点扯出了那个毒囊。 豌豆大小的一个毒囊,里面装的是发作特别快的鸩毒。咬破之后,几乎是即刻毒发身亡,再妙手回春的大夫都救不回来。 “在天子脚下养死士,真是胆子够大的,估计也就只有……” 司银央语气幽森,却没有说完。随后他当着那死士的面把毒囊扔到地上,用脚碾了上去。 看着这一幕,那死士眼中的光在那瞬间完全湮灭,只留下一片死灰。因为他知道,自杀不成,等待他的就会是生不如死的酷刑。 “我知道,普通的逼问手段对你来说是不起作用的。”司银央冷笑一声,“但我会有办法让你开口的。” 司银玄端着烛台站在一边,看着司银央抬手往那死士颈后一劈,将人打晕,而后又将其衣服下摆撕下来一个长布条,绑到了那血流不止的伤口上方三寸处。 做完这一切,司银央呼出一口气,看了一眼地上被踩得稀烂的毒物尸体,还是没忍住皱了皱眉:“他们还挺会算计。山间本来就多虫子,用这种方式杀人,事后便可以说成是意外了。” 司银玄眸光暗了几分,他在看到这些东西的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这个。 谋杀皇子是株连九族的重罪,哪怕司银玄是个没什么用的废物皇子,皇上也一定会下令彻查,决不罢休。 雁过留痕,有些事哪怕处理得再干净总会百密一疏,露出破绽。 因此,将一切伪造成意外就简单多了。 栗公公死的那一夜,太子他们不就是想弄出他烧炭身亡的假象吗? “我要趁夜离开一趟。父皇派来的四个侍卫住在覃晓宇家,明日我回来带你去找他们,要让父皇知道暗处有人对你起了杀心。” 司银央踢了踢地上那个昏死的死士,接着说道:“牵一发动全身,敲山震虎,引蛇出洞。只要他们慌乱,就会露出马脚,以大哥的手段,一定会让他们脱一层皮。” 司银玄知道,想他死的的就那些人,无外乎习家、坤宁宫和东宫。恰好这三处利益是一体的,就看这次先动到谁的头上了。 司银央把地上的人提起来,正要离开,又看到那一滩血和一堆被踩得稀烂的毒虫尸体。他瞄了一眼乖乖站在一边举着烛台的司银玄,想了想对他说道:“这里脏了,你去我房中睡吧,免得膈应。” 司银玄心里一暖,认真道谢:“多谢皇兄,你自己小心。” “嗯,知道了。” 司银央应了声,随后带着人破窗而出,身形如鸿雁飘然而去,眨眼间就消失在司银玄视线里。 “走吧,尊者,我们换个地儿。” 司银玄抱起花盆走出门,向着走廊另一头的房间中走去,花馥栀的魂形就一直飘在他身边,但别人是看不到的。 司银央的房中没有烧炭,很冷,甚至窗户大开,寒风直往里灌,吹得灯罩里烛光都摇摇晃晃的。 “皇兄火气这么大吗?”司银玄说话时,呼出的气都变成了白雾。他把花盆放到桌上,正想去关窗,花馥栀一抬手,两扇槅窗“啪”的一声合上了。 “你很冷吗?”花馥栀转头看向他问。 司银玄本想说不冷,但他听见自己牙关战战之声,还是老实回答:“冷。” 一点荧光自花馥栀指尖溢出,司银玄看着那个光点钻进了自己体内,下一瞬,几乎要冻僵的身体一下子回暖,整个人好像沐浴在温暖和煦的春日阳光中。 “尊者好厉害!”司银玄看向花馥栀,眼睛亮晶晶的,一脸崇拜。 “没见识!这算什么厉害?”花馥栀轻轻瞥了司银玄一眼,神情有几分倨傲,“本座以前瞬行千里,移山分海,拨云蔽日,呼风唤雨……在云渺大世界,那些前来万花妖域挑衅的,什么宗门长老、天才修士,或是称霸一方的大能、大妖,都被本座打得跟孙子一样。” 司银玄虽然很好奇,作为妖尊的花馥栀为什么会来到这里,但心里有个声音告诉他,最好别在这时候发问。 因为他注意到,花馥栀说这些话时,手里那盆栀子花的叶片一直在轻轻晃动,没有停下来过。 “尊者,你很厉害。”司银玄按下心中的疑问,一心一意夸赞着,“你是我见过最厉害的妖!” “你见过几个妖?”花馥栀一点都不上当。 “呃。”司银玄被噎了下,“就你一个。” “所以你又在鬼话连篇哄骗我?”花馥栀飘到司银玄身前,与他只有一步之遥,一瞬不瞬地看向他。 “没有啊!”司银玄有点冤枉,“虽然我现在只见过你一个妖,但我敢肯定,以后无论见到多少妖,你都是我心里最厉害的那一个。” 花馥栀定定地看了这小孩儿一阵,忽地笑开了:“说得这么好听,不就是因为我救了你的命吗?” 司银玄还想说什么,却见花馥栀竖起一根手指放到他唇上,尽管没有实形,但司银玄还是噤了声。 随后他就看见花馥栀冲他眨了眨眼:“会说鬼话骗人也是一种本事,你不用改。只不过以后不要再跟我说这些了,我们结了血契,彼此休戚与共,还是坦诚一些比较好。” 花馥栀说完便收回魂形回到了本体内。 司银玄低下头看着手中的花盆,张了张嘴,想说“我从来没有骗过你”,想说“我说的都是真心话”,但话到嘴边还是咽下了,只说道:“尊者,我们认识的时间太短,日久见人心,以后你就知道我是什么人了。” “呵!你这小孩儿真是有趣。”脑中传来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我干嘛要知道你是什么人啊?我们不过是相互利用,你是忠是奸,是善是恶我都不在意的,只要你对我有用就行。” “只是相互利用吗?”司银玄的声音骤然间变得低落起来,“我们不是结了血契吗?你还说要带我去无还林……” “血契那不是因为你求我招栗公公的魂,要见他最后一面吗?带你去无还林是因为你答应了我要为我所用,听我差遣的啊?”花馥栀的声音里听起来有些迷惑,“为什么你说得好像我们谁欠了谁似的?” “那我对你没用了之后,你是不是就把我扔一边不管我了?”司银玄听着自己声音在轻颤。 “怎么说呢……”花馥栀以为司银玄是担心之后没人保护他了,“我们的血契会在你修为进入金丹期后自行解除,等你修炼到那个时候,就算我不管你,你也不会有事的,放心。” “而且,你会对我很有用的。”花馥栀语气笃定。 司银玄不再说话了,若花馥栀此刻显出魂形便会发现,他脸上是一览无余的难过。 司银玄垂眸看着手中的栀子花,他这时才恍然意识到,他不知不觉中,把花馥栀看做了一个可以信任可以依赖的朋友和长辈。 尤其是栗公公死了,在他最孤立无援的时候,只有花馥栀能帮他,在他软弱无能痛哭时给他讲道理,如今还一直保护着他,这一切让司银玄都忘记了他们本来只是合作关系。 原来是一厢情愿了啊。 草木本无心,风月不关情。 这句诗蓦地浮现在心间,司银玄扯了扯嘴角,压下心里那点失落,把花盆端到床边凳子上放好,自己爬上床睡觉。 花馥栀是花妖,草木无心,她没有人类的情感的。 司银玄在入睡前这般告诉自己。 第二十八章 幕后沈家,立碑缅怀 天欲破晓时,司银央如约归来,叫醒了还在睡梦中的司银玄。 他坐在桌边给自己倒了一杯凉透的茶水,一饮而尽后,看向穿戴整齐的司银玄,沉声道:“是沈家。” “这么快就招了?”司银玄并不惊讶于这个结果,而是惊讶于这个审问速度。 司银央点点头,又听司银玄问:“那是不是可以直接把他带到父皇面前去指认沈家?顺藤摸瓜,把皇后太子也一并扯出来?” 司银玄说完就见司银央唇边浮起一丝笑意,随即便听他说:“九皇弟,你久居深宫,未见人世,实在是太单纯了些。” 司银玄不解地看向他。 事情进展顺利,司银央眉目舒展,外加上此刻时辰尚早,倒是可以费点时间司银玄解释两句。 “培养死士是见不得光的,真正的主子绝不会把自己暴露在那些死士面前,即便是派手下人去训练,那也是戴着面具的,所以那个死士根本无法指认任何一个人。甚至死士在接受训练过程中,自己也是戴着面巾的,要不然就是在脸上涂了油墨,反正不能让其他人看清自己的真面目。” 司银玄懂了,这也就是说,他们抓的那个死士,既无法指认主谋,也无法指认同伴。 司银央又道:“退一万步说,就算他指名道姓说了沈家某个人,然后我去父皇面前说了沈家派人来杀你,你觉得结果会是如何?” 司银玄想了想,随后轻轻叹了一口气:“只怕圣心多疑,第一个怀疑的就是淑妃娘娘的许家,故意找了个人来栽赃嫁祸。” 他给自己也倒了一杯隔夜的茶水,冰凉的液体滑入喉咙,泡久了的茶苦涩味分外明显,在嘴里蔓延开来,心情有些低落。 “那是你们是如何得知那死士背后之人是沈家的?” 司银玄刚问完就自己想到了答案:“哦,我糊涂了。他就算不能指认任何人,但他杀了我总要回去向上级复命。” “确实如此,我们得到的有效信息就是一个地点。”司银央赞赏地看了他一眼,“他说自己是从在城北一处废弃荒宅出来的,并且完成任务后要回到那里去。那一带的地皮全部属于盛家,也就是你舅母盛氏的娘家。” 司银央说到此处微微凝眉:“那里地处偏僻,且常年闹鬼,周遭的百姓并不敢靠近,因此多年来无人发现端倪。而据那死士说,他们在那里挖了地宫,我已经派人去暗中查探了。” “不过这些你都不必知道。”司银央瞄了一眼窗外的天色,话锋一转,“我已经将人带回来了,待会儿就交给父皇派来的那四个侍卫。而你,因为遇刺受到惊吓,在回京的路上生了一场大病,情况危急,我会将你带到就近的京畿大营安置,过个一两月等你身子养好了再回宫。” “好”。司银玄不问缘由,直接应下。 其实也用不着问,前面司银央跟他说了那么多,他已经将他们的计划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把死士交给皇上,让皇上自己去查,撇开了淑妃娘娘这一派的嫌疑。 皇上拿到人不可能亲自审问,势必会把人关到天牢。而这之后,要么同样问出来一个跟沈家有关的地址,要么就是死士被杀人灭口。 司银玄不用想也知道,后面一种情况是最有可能发生的,也是司银弋和司银央最想看到的。 死士被杀,更加证明有人做贼心虚。皇上不可能善罢甘休,追查下去,京中有司银弋暗中动作,这把火一定会烧到沈家头上。 至于将他送到京畿大营,这想必是司银弋的主意。 皇宫内是皇后的势力范围,司银玄现在回去就是四面楚歌,危机四伏,许家也不见得能保护好他。而京畿大营应该是许家的势力,他去那里能保证性命无虞。 “对了,差点儿忘了。”司银央忽地想起一事,问司银玄道,“昨夜匆忙,忘记问你了,那个死士是怎么出现的?以他的身手怎么会无凭无故掉下来?” 这是司银央百思不得其解的一个问题。 他检查过那个死士身上的伤口,很明显就是从屋顶摔下来导致的,没有什么内伤,也没有被暗器打中的迹象。 因此他想不明白,一个训练有素的死士,能轻而易举绕开他摸到司银玄的房间方位,又怎么会自己从房顶上掉下来? 司银玄早就知道会有这个问题,心里已有对策。 “不知道啊。”司银玄满脸无辜地望着司银央,像是回想起了什么,脸上有着劫后余生的后怕,“幸好他自己掉下来弄出了动静把你引来了,要不然我已经是死人了。” 司银央仔细审视了一番司银玄说话时的神情,没发现什么端倪,暗道自己多心了,还是回去再审问一下那个死士吧。 “昨夜是我疏忽了,九皇弟,对不住,让你受惊了。”司银央声音里满是歉意,“之后我会派人保护好你的,你放心。” “嗯,多谢三皇兄。”司银玄道谢。 司银央交代完事情后自己走了,过了没多久,天色大亮,谭春跟着两位侍女来屋中伺候司银玄洗漱用膳,两名侍卫则一动不动守在门外,寸步不离。 “殿下,您怎么换房间了?”谭春等侍女走后才问出心中疑惑。 司银玄随口扯了个谎:“哦,昨夜有只老鼠进了那间房,把我吓了一跳,三皇兄就跟我换房间了。” 谭春信以为真,当即叫起来:“哎呀!竟然有老鼠!肯定是这里的下人打扫不仔细。” 司银玄“嗯嗯”敷衍两声,让他也退下后,自己百无聊赖地躺到了床上。 他先前还想着出去走走转转,可如今既然是“受了惊吓”,那自然要好好待在屋内才合理。 天光透过窗纸进入房中,将靠窗的那一带照亮。司银玄侧头看着仍然处于昏暗中的栀子花,思忖片刻后,翻身下床,把花盆端到了窗户旁边。 “尊……”司银玄习惯性地张嘴就要唤花馥栀,但想起昨夜二人的交谈,又闭上了嘴。 不必寒暄,不必闲谈。 他们不是朋友。 翌日一早,覃晓宇前来禀告,说栗公公的墓碑已经刻好,正要派人去立碑。 司银玄带着谭春往第十三陵走去,司银央和那两个侍卫也一路跟着。 栗公公的坟已经不再是那一个小土堆了,坟包外面砌了青砖,朝南方向用石料做成了像门一样的圆拱形,只是中间空余出来一方形凹槽,用来放置碑文,看起来和这里的其他坟墓一般无二。 覃家两个家丁抬着一块黑亮的大理石走到墓前,司银玄往那上面看了一眼,石料切割得光滑平整,上面三个大字格外显眼:栗安良。 墓碑严丝合缝地按进了那处凹槽,其中一个家丁从腰间解下一个布袋,里面是一个罐子。司银玄看着他从罐中挖了一团糊状的东西,然后仔细地抹到了墓碑和石板相接的缝隙上。 “这是做什么?”司银玄问一旁的覃晓宇。 覃晓宇立马恭敬回答:“回殿下,这是合缝土,能让墓碑牢牢粘在石板凹陷处。” “是用粘土、细沙、白泥膏和糯米汁做的。”司银央补充说道。 司银玄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家丁抹完了合缝土,从怀中拿出帕子把整块墓碑擦拭了一遍,之后退到一边等候吩咐。 司银玄这时望向司银央:“三皇兄,我想……” 不等他说完,司银央已经猜到了他所欲所想,提高了些声音:“都离开吧。” 覃晓宇带着家丁告了退,那两个皇上的侍卫不愿再失职,只往远处退开了些,让司银玄一直在他们二人视线内。 司银央最后一个离开,离开前他拍了拍司银玄肩膀,话语意味深长:“山间风大,莫要待久了,不然容易染上风寒。” “我明白了。”司银玄冲他笑了笑。 谭春早在立碑之时就已经跪在了墓前,司银玄等他们走后,将手中花盆暂时放到了一边,自己慢慢蹲在了墓碑前。 “栗公公,您安息吧。” 少年低低的声音在风中响起,他抬起眼望着面前的石碑,耳边又想起那个老太监昔日的叮嘱唠叨。 他知道这里面埋的只是一具肉身,没有什么“在天有灵”、“泉下有知”的说法,他纵有千言万语,说了也是自言自语罢了。 “干爹,您安心地上路吧。”谭春的声音在一旁响起,“儿子一定会照顾好殿下的,您老人家放心吧!” 言罢,谭春俯下身去,冲着墓碑磕了三个头。 “殿下,咱们走吧,这里风大,您别冻着了。”谭春起身后,看着还蹲在墓前的司银玄,一脸关切地说道。 司银玄听了这话,索性一掀衣袍坐在了地上:“没事,冻着就冻着,风寒便风寒,我再多陪陪栗公公。” “殿下——”谭春想劝。 “嘘!”司银玄示意他噤声,“让我安静一会儿。” 谭春无法,只能尽量站在风吹来的方向,用身体帮司银玄挡着风。 第二十九章 京畿大营,暂别皇宫 司银玄在栗公公墓前待了近两个时辰,下山的时候已经开始咳了。 等坐上了回京的马车,他更是咳得上气不接下气,把谭春急得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殿下,殿下,您这是怎么了?这段时间一直好好的,怎么说病就病了?” 司银玄装了半天,见时机差不多了,把花盆塞到谭春手里:“好好咳咳、抱着,不许乱咳咳、乱动!” 说完就闭上眼装作昏迷。 “殿下!殿下!您怎么了!” 谭春惊慌地叫喊起来,外面赶车的两个侍卫也胆战心惊地勒住了马。 司银央被大喊大叫的谭春吵得头疼,但他也知道就是要这样才显得正常。 他强忍着等谭春又叫喊了一阵,直到车外的侍卫战战兢兢询问时,才拉起司银玄的手腕,给他把脉,几息之后,又急切地冲车外大喊:“九殿下情况危急!需要尽快救治!快找一家医馆!快!” 两个侍卫脸色一白,互相看了一眼,彼此眼中都有大祸临头的恐慌。 “王爷,这附近都是山野,没有医馆,最近的医馆在皇城内,至少还要……四个时辰。”其中一个侍卫颤着声音回答说。 “四个时辰?来不及了!”司银央语气无比严厉,“两个时辰内必须给他煎药服下!” 谭春听得这话直接哭了出来:“殿下,都怪奴才,都怪奴才……” 坐在车架上的侍卫正急得满头大汗不知所措之时,司银央抱着人认出来了,足尖在车辕上轻轻一点便掠出去数丈。 谭春和那两侍卫只听得远远传来一句:“来京畿大营……”再往司银央离开之处瞧去,已不见人影。 司银玄被突然带走,谭春脸上还挂着泪珠,尚未反应过来,那两个侍卫已经扯动缰绳将马头转了个方向,朝着司银央离开的地方追上去了。 “京畿大营是什么地方?”谭春忍不住向两位侍卫发问。 “是军营,离这里二十里左右。”其中一人回答他,“军营里有军医,九殿下一定会没事的。” 那侍卫说完狠狠地舒了一口气。他们四个奉皇命护送司银玄,结果竟出了死士暗杀这等事,已经是难逃责罚了。若司银玄再有个三长两短,只怕他们几个凶多吉少。 另一个侍卫此刻脸上也是劫后余生的庆幸:“多亏琦王殿下机智。京畿大营离此地四十余里,以王爷的身手,片刻就到了,九殿下必然会安然无恙!” 谭春听到他们二人都这么说了,高高悬起的一颗心才终于放下了些许。 “栗公公,您在天有灵,可一定要保佑殿下啊……” 花馥栀听到这低声的祈求,不禁想着,之后要提醒司银玄一声,这个叫谭春的年轻太监对他也是忠心耿耿尽心尽力,因此也算他的尘缘之一。 司银玄在离开马车后不久就不装了,迎面的风刮得脸生疼。只是他一睁开眼就发觉周遭景色纷纷向后退去,被自己被带着在半空中极速前行,离地起码有一丈高,怪吓人的。 “三皇兄,慢点吧。”司银玄说着抓紧了司银央的衣服。 “慢不得,得快点去跟秦老对对说辞,免得露馅。”司银央看也不看他,提起运功,抱着个半大小子,却身轻如燕,在丛林间飞速地穿行着。 司银玄不再说话了,从他怀中探着头好奇地张望着四周,但都是荒郊野岭,没什么看头。 直到某个时刻,一阵阵激越的鼓声传入耳中,随之而来的还有接连不断的叫好声,司银玄似有所感,扭头往那边看去,入眼的就是一连串偌大的帐篷,还有一堆黑压压的人头。 司银央低头看了怀中扭着身子张望的人,淡淡说道:“闭眼,装病,让你醒你再醒。” 司银玄乖乖听话,撒开了抓着他衣服的手,头也无力垂下,像模像样地表演着不省人事。 他听到那些喧闹声越来越近,听到那些士兵们向司银央问好,又听到司银央焦急地喊着“快把秦军医找来!” 随后他被放到了一张床上,一只粗糙的手拉起了他的手腕,手指按到了他的脉搏上。 “欸?这是什么脉象?”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声音里满是惊奇。 “可以睁眼了。”司银央拍了拍他肩膀。 司银玄闻言张目,入眼的就是一把花白的山羊胡须,胡须长在一张清癯的脸上,古铜肤色,眉毛也是花白的,但眼睛炯炯有神。 此人就是京畿大营里的军医,秦向阳。 “欸?醒了?装的吗?”秦向阳看了看司银玄脸色,没发现异常,又望向了司银央。 “秦老,要劳你帮忙了。” 司银央跟他说话口气极为熟稔,随后三言两语将事情交代清楚了。 “哦,原来是这样。”秦向阳点头应允,又瞟了一眼司银玄,再次抓起了他的手腕,“不过九殿下你这脉象可真是奇怪,老夫这辈子都没见过呢。” 秦向阳摸了又摸,啧啧称奇。 司银央则是对司银玄说道:“待会儿那两个侍卫来,我会跟他们一起离开,你的那个太监就留着在这里伺候你。我会把一切打点好的,你安心住在军营里就是了。” 说完又转头看向秦向阳:“秦老,你去随便弄一副药来装个样子吧。” “哎,好。”秦向阳放下司银玄的手,起身掀开帐帘走出门去。 “这里是许家的势力范围,你很安全,这也是大哥的意思。”帐中只剩下兄弟二人,司银央不紧不慢的开了口。 “嗯,我知道大皇兄的用心。” 没过一会儿,秦向阳去而复返,手里端着小半碗漆黑药汁:“这是给我那徒弟治风寒的,我用药渣兑了点水,有个药味儿,看颜色不够黑,又往那里面加了点墨水,骗人是够了。” 他把那碗“药”放到床边,又一次抓上了司银玄的手:“哎,这个脉象我可真得研究研究,太奇怪了……” 司银玄看出来了,这个军医挺有探索精神的。 “你在军营要是无聊,也可以跟着秦老学学医术,他医术很好的,我就是他教出来的。” 司银央话音刚落,司银玄就看到秦向阳眉毛一抖,眼睛都瞪大了些:“谁教过你了?你别败坏我名声!” “好好好,我自学的,自学的。”司银央立马改口。 秦向阳瞪了他一眼,回过头来又拉着司银玄的手腕摸了好一阵脉象,终是认命一般叹了口气:“看不出来,这脉象老夫真是生平未见啊!” 又过了两刻钟,帐外兵士通传,那两个侍卫和谭春到了。 司银央给床上躺着的人使了个眼色,司银玄会意,闭上眼,紧接着就听见谭春担忧的问话声:“殿下喝了药了吗?怎么还没醒?”听声音谭春已经站到了他床边。 “殿下他本身身子弱,这一趟出门跋涉就实为不该,又遭受惊吓,还感染了风寒,陈疾新病一起发作,这下是得好好养一阵咯。” 说这话的是秦向阳,他故意夸大其词,就是说给那两个侍卫听的,不曾想把谭春吓得不轻。 “唉!”秦向阳叹了口气,“九殿下现在是经不起车马折腾了,最好在军营把身子养好了再回宫。” “那就先不回宫了,让殿下就待在军营吧。” 谭春身份低微,本不该说话的,可他一心牵挂着司银玄,一时忘了身份,等说完才反应过来。可话已出口,难以收回,只能忐忑地望向这里身份最尊贵的司银央。 好在司银央并没有责怪,反而是赞同地点了点头,脸上神情颇为自责:“本王奉父皇之命照料九皇弟,如今他病痛缠身,本王难辞其咎。” 那两个侍卫一听,眼中不约而同划过一丝惊喜。 司银央主动担了罪责,那他们身上的可就轻多了。 “那就让九皇弟留在军营吧。”司银央下了决定,话语坚定起来,又看向那暗自窃喜的两个侍卫,“你们随我一起回宫,如实向父皇禀告。” “是!”二人答得铿锵有力。 “你就留在军营里,好好照顾他。”司银央离开之际对谭春叮嘱道。 “是。”谭春忙不迭地点头,“多谢王爷!” 第三十章 营内布局,军营生活 司银玄在那几人走后,又躺了半盏茶的功夫才醒来。 “殿下!”谭春又惊又喜,“您醒了!” “嗯,我没事,别担心了。” 司银玄掀开被子坐起来,谭春想拦没拦住,就见他起身后抱起了桌上的花盆,有些紧张地问:“你没动它吧?” “没有没有!”谭春连连摆手,“奴才知道您宝贝这花,连片叶子都没碰着一下。” “那就好。”司银玄抱着花往帐外走去。 “殿下,您去哪儿呢?您还病着呢!”谭春急忙拦在司银玄身前,“躺下好好休息吧,别拿自个儿身子开玩笑。奴才刚刚都急死了,又急又怕,您别让奴才担心了。” 司银玄步子一顿,这些话太耳熟了,说话的腔调、语气,还有话里的关切之意,都很像栗公公。 “我没事,都是装的。我不想回宫,宫里太憋闷,就跟三皇兄串通了一下,来军营待一阵子。” 司银玄原本不想跟谭春多说什么,他最信任的只有栗公公,哪怕后来知道了谭春对他也是忠心耿耿,他也无法再像对待栗公公一样跟他知无不言了。 但如今谭春这与栗公公如出一辙的说话口吻,听得司银玄有片刻恍惚。 这也是一片赤诚真心,不该被辜负,所以他选择撒了个谎,不让谭春再为他忧虑。 “跟我出去转转吧,熟悉一下环境。”司银玄抬脚往外走去,“这里肯定比宫里好,没那么多规矩。” 帐外守着一个壮如牛虎的彪形大汉,一脸络腮胡,看着粗犷不堪,总让人觉着这是个中年人,但细看他面容又会发现,此人很年轻,年岁不会超过二十五。 司银玄和谭春刚走出帐篷就被一座小山一样的身板堵住了。 那汉子比司银玄高了一个头,身形几乎是他两倍宽,站他面前压迫感十足。 此刻他向下撇眼打量了几眼司银玄,忽地咧嘴一笑,拱手抱拳,神色倒是恭敬:“九殿下,下官叫蒋松明,是这营里的都虞候。王爷走前交代,让下官之后为您把一切安排妥当,不知您可有什么吩咐?” 司银玄在心里暗赞一声,他三皇兄办事真是面面俱到。 “那就劳烦蒋都虞随我在营中走走,给我大致介绍一下吧。” “没问题,殿下这边请。” 蒋松明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司银玄从那边走起,自己落后半步跟上。 按大夏编制,一个营有八百将士,其中有三个官衔:指挥使,副指挥使,都虞候。指挥使最大,一营一人,副指挥使次之,一营二人,最小的官衔便是都虞候,一营六人。 “指挥使和副指挥使在主帐,九殿下若是现在想见他们,下官可以带您过去。” 蒋松明遥遥地指了某一处,司银玄顺其所指望去,有一顶帐篷看起来格外的大,且帐篷顶上插有别处没有的旌旗,想必那就是主帐。 “不用了,他们应该在忙,我去了只会打扰,继续走吧。”司银玄收回目光,继续向前。 京畿营占地近八十亩,其中两个大练场占了近四十亩地,士兵们每日练习拳脚、刀剑、行兵布阵,或者是长官们训话责罚,上级官员巡视演练,亦或是公开处置有违军纪的士兵,都在里面进行。此外营里还有马场、射圃,供练习骑射。 再者就是一眼望不到头的几列帐篷,士兵们十人一帐,指挥使和副指挥使有自己单独的营帐,四个都虞候则是两人一帐。 “秦军医的营帐在何处?”司银玄比较关心这个问题。 “就在殿下的营帐不远处,可要下官带您过去?” 司银玄点头,等走到距离他营帐百步之处时,不用蒋松明多言,他已经看到了端着簸箕的秦向阳了。 “有劳蒋都虞一路相陪,你去忙吧。”司银玄转头望向蒋松明说道。 蒋松明也看到了秦向阳,知道司银玄用不着他引路了。 “九殿下若之后有什么吩咐,可直接派人来寻下官。若下官不在,找其他将士亦可。指挥使已向全营下令,除了在殿下营外值守的士兵,其余人不可靠近殿下营帐,以免打扰殿下清净。” 说完这些,蒋松明再度抱拳:“下官告退。” 司银玄冲他颔首致意,等人一走,便带着人直奔秦向阳。 “九殿下,来找老夫的吗?”秦向阳放下装满药材地簸箕,笑眯眯地抹了一把胡须。 “是。” “还带着盆栀子花来了。”秦向阳看着他怀中的花盆,习惯使然地说着:“栀子花好啊,性寒,味甘苦,能治肺热咳嗽、鼻衄,对血热、肠风下痢、疡疮肿毒亦有疗效……” 司银玄没接这话,扫了一眼他身边晒着的药草,于是顺理成章引开话题:“当归、冰片、醋香附、土鳖虫、三七、红花、络石藤……这是要做金疮药吗?” 秦向阳眼睛睁大了些:“九殿下,你还真认识药材懂药性啊?” “看过几本医书。”司银玄回答说。 实际上从太医院带回来的那一箱医书他都看完了且牢记于心,司银央估计也是那天看到了他寝殿内的医书,刚才才提议让他跟着秦向阳学医术的。 秦向阳哈哈一笑:“好好好,既如此,那殿下就随老夫来吧。” 司银玄带着谭春走进了那顶满是药味的营帐,刚一进去,谭春就被帐中间那个白森森的骷髅骨架吓得尖叫:“啊!” 太监的声音本就尖细,谭春又是在被吓得一点没控制音量,这异常尖锐刺耳的声音让秦向阳痛苦地皱起了眉头:“石头雕的,怕什么?” 司银玄赶紧拍了拍谭春肩膀:“你害怕就回我帐中去吧。” 谭春摇摇头,吞了口口水声音还有些发颤:“没事的殿下,奴才跟着您。” 帐中除了那骷髅,最显眼的便是两排架子,上面放满了瓶瓶罐罐,外侧贴着标签写明了药名。而架子最下面是一个木雕人形,身上穴位都用朱笔点了出来,外面涂了一层桐油防腐。 秦向阳把司银玄带到架子后面,原来这里放着几箱医书,还有一堆没切割的药材。 他自顾自在一个小板凳上坐下,拿着药杵开始捣药:“九殿下,想看书就看书,看得无聊了可以帮我整理一下药材。要是想拿木人练习扎针也可以,都随你。有什么不懂的问我就是了,不必客气。” 司银玄道了谢,自己也拖了一条小板凳坐到了装书的箱子旁边,把花盆放到了触手可及的架子上后,随手捡起来一本书翻看,有不解之处便向秦向阳发问,得到解答后又继续仔细研读。 谭春兀自站着,司银玄和秦向阳各忙各的,没人管他,他想了想走到那铡刀旁边坐下,拿起一把像树根一样的东西,仿着篮子中已切好的药材样子,把它一点点切成片。 秦向阳抽空瞥了一眼,发现他做的像模像样的,也不多说什么。 第三十一章 死士身亡,馨妃身世 司银央在第二日又来到了京畿大营,和他一起来的,还有皇上的近身内侍刘忠。 早就得到消息的司银玄躺在床上恹恹地装病,刘忠走近一瞧,尖着嗓子“哎哟”一声,一副心疼坏了的模样。 “九殿下,陛下让奴才来看看您。”刘忠弯着腰面向司银玄,“您现在好点了吗?” 司银玄点了点头没说话,一边的秦向阳适时地出声:“九殿下身子弱,这一趟出门遭了罪,不能再折腾了,需得静养一段时日才行。” 刘忠点头,喃喃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陛下也是让咱家来亲眼看看九殿下的状况,咱家回去给陛下回个话,也好让陛下安心。” “刘公公,替我跟父皇带个话。”司银玄半张脸埋在被子里,说话瓮声瓮气的,“就说孩儿不孝,让父皇担心了,等身子养好了回宫后,再向父皇请罪。” “哎哟!九殿下真是懂事得让人心疼呢。”刘忠伸手帮司银玄把被子角掖实了些,“您放心,奴才一定把话带到,您就安心住在军营里养身子,咱家带了圣上的口谕来的,已经告诉这里的指挥使了,差什么就问上面要,反正绝对不能亏待九殿下。” 刘忠又在床边站了一会儿,细细叮嘱了秦向阳几句,随后司银央喊来蒋松明把他送走。 “你们都出去,我跟九皇弟有事要谈。”司银央看向秦向阳和谭春。 等帐中只剩下他们兄弟二人时,司银玄翻身下床,听到司银央说的第一句话就是“那个死士死了”。 “怎么死的?”一切都跟他猜想的差不多,那个死士还是被灭口了。 “他有风疹之症,只要一吃螃蟹,就会全身起红斑,若不及时救治,之后便会红肿。”司银央轻轻笑了一声,满眼嘲讽,“他被关进京都刑狱当晚,饭菜里就有蟹肉,他吃了就发病,喉咙肿了无法呼吸,被活生生憋死的。” “大冬天的,刑狱大牢竟然给犯人吃螃蟹?”司银玄觉得可笑至极,“还有风疹之症,从发病到致死起码一个时辰,牢里的狱卒都没一个发现异常的吗?” “谁知道呢。”司银央耸了耸肩,看起来并不在意,“这个结果在大哥的意料之中,父皇也不是傻子,表面没说什么,实际上已经派自己的亲卫去查了。” “这个死士能发挥多少价值?”司银玄很好奇。 “最少可以把你舅母的盛家扯进来,让习家断一条胳膊。” 司银玄懂了,弃车保帅,查到最后,事情败露,沈家便会把盛家推出去顶罪。 “不过最重要的是,让父皇对沈家生疑。只要心里有了芥蒂,那我们之后的路就好走多了。” 司银央说到这里转头看向司银玄,面上似有犹豫不决之色。 “三皇兄,怎么了?有话不妨直说。”司银玄立即发现了他的异常。 “大哥在调查馨妃娘娘的时候,发现她的身世有点问题。” 司银玄心里一紧,接着便听司银央说道:“她不是皇后和国舅爷的胞妹,你的外祖母国丈夫人这一生只生过两个孩子。” “那她生母是谁?她是沈家女吗?”司银玄面色很平静。 司银央诧异地看向司银玄:“你好像并不怎么意外?” “我有过这个猜测。”司银玄如实相告,“我再怎么也是他们的外孙,自幼丧母,孤身一人,这些年他们却从来没想过来松寿轩看看我,这就很不合理。” “你真正的外祖母应该是一个江南的舞姬,是沈国丈养的外室。”司银央瞄了一眼少年的脸色,见其没什么变化,才不紧不慢把剩下的话说完了,“她在生下馨妃后被国丈夫人发现,想来是凶多吉少。幸好馨妃是个女儿身,官家的女儿是颗不错的棋子,这才幸免于难。” 司银玄有一点想不明白:“那她为什么要将我母妃当做自己的女儿来养?她应该很讨厌这个孩子才是,为什么还会给她嫡女身份?” “因为那时候崇明帝,也就是咱们的皇祖父,想要提拔沈家,就把他当成为官清廉的代表在朝堂上大夸特夸,夸他修身自检,德行崇优,还特意指出他和夫人伉俪情深,忠贞不二,清和长公主出嫁时,恩赐国丈夫人去当福夫人为她梳头祝词。” “原来如此。”司银玄笑了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他外祖父被皇上的夸奖架了起来,若他那时传出养外室的消息,那无异于打了皇上的脸。 所以为了保住前程,他的孩子只能是正妻生的。 “而且,大哥在查探过程中,找到了馨妃娘娘在沈家当三小姐时身边的一个丫鬟,知道了馨妃娘娘在入宫之前是有心上人的,她不是自愿入宫为妃的……”司银央又抛下一个消息。 “是不是某个将士?”司银玄突然插话问道。 “你知道?”司银央不可思议地望着他。 “我不知道,我猜的。”司银玄叹了口气,心绪有点复杂,“当年我母妃怀孕惊了胎,因此才让皇后有了伺候汤药的机会。而栗公公跟我说,皇后那时候是跟我母妃讲了些边关的事,而后我母妃常常独自垂泪,因此我才这般猜测。” “你猜的不错,馨妃娘娘的心上人是当时的兵部侍郎的一个庶子,名叫胡渊。胡渊后来战死沙场,死的时间,正好是馨妃娘娘怀上你的时候。” 司银玄听完脸上浮现出明显的难过神色,为他那个素未谋面的母亲感到难过。 “她一定是被骗进宫里的。” 许久之后,司银央听到面前的少年低声说道。 “我也问了我母妃当年的情况。”司银央缓缓开口,回忆起淑妃跟他说过的话,“当年还是沈妃的皇后怀孕之际,正好遇到选秀,宫里进了一批新人,沈妃已经有失宠的苗头了。” “所以他们把我母妃送进宫是为了……固宠?” 司银央不置可否,只接着刚才的话继续:“馨妃娘娘国色天香,连我母妃都说,她往那儿一站,真真是六宫粉黛无颜色。但她并不是选秀进的宫,而是皇后说自己怀孕了无聊,想找家里的小妹说说话,跟皇上求了恩典才让馨妃娘娘入宫小住一段时间。” “后来的事你也知道了,父皇见着了馨妃,一见倾心,色令智昏,当夜便顾不得礼法宠幸了她,第二日便封了妃。之后近两年时间,馨妃娘娘风头无两,连我母妃的丽水阁都冷落了。” “这期间一直有大臣上书让父皇立后,那时呼声最高的是我母妃。可父皇估计是怕许家一家独大外戚干政吧,又正好比较宠爱馨妃,就打算在馨妃生下皇子后立她为后,把沈家扶起来,让朝堂上沈许两家分庭抗礼。” “再后来馨妃仙逝,皇后之位落到了沈妃头上。但父皇对外给的理由却是……”司银央指了指司银玄,“说你丧母孤苦,让你姨母为后,你便能有一个靠山,在宫中不被人欺辱。” “确实是一个好依靠啊!我的姨母,我的六哥。”司银玄幽幽感慨着,“栗公公还说父皇对我母妃情深似海,却不知帝王之心,江山社稷才是摆在第一位的。” 司银央不知作何安慰,只能拍了拍他的肩:“大哥还在查,有什么别的信息我会及时来告知你的。” “嗯。” “两月后是你十五岁生辰,亦是馨妃娘娘的忌日,大哥的意思是让你在那时候回宫,把一切都抖落出来。而这两月时间,他会抓紧部署,查找证据,尽量一击即中。” 司银玄还是“嗯”了一声回应。 司银央看出来他兴致不高,没多说什么,自己离开了。 司银玄在他走后又自己坐了一会儿,然后抱起花盆轻轻晃了晃:“尊者。” 花馥栀魂形显现,询问的目光落到他身上。 司银玄一脸期盼地望着她:“你能让我见一面我的母妃吗?” “不能。”花馥栀毫不留情击碎他的幻想,“她都死了十四年了,早已踏入轮回,你何必执着?” “也是。”司银玄笑得有几分苦涩,“其实我也不是想跟她说话什么的,我就是想看看她长什么样子,想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想知道她这一生都经历了些什么……我就是,忽然很想了解她。” “要只是这样的话……” 花馥栀话才说了半截,司银玄听出了苗头,眼中重新燃起希望的光,一瞬不瞬地望着她。 “我倒是可以帮你。” 花馥栀慢悠悠说完后半句话,看着少年眼中在刹那间迸发出的光彩,莫名想到了万花妖域的璀璨星空。 第三十二章 荒山孤崖,再取心血 花馥栀朝司银玄勾了下手指,司银玄以为这是在唤他,正欲上前,手中捧着的花盆却脱手而出,悬浮在了花馥栀眼前。 “我可以施展溯洄之阵,让你看到某个地方曾经发生过的事,但——” 花馥栀话未说完,司银玄便抢过了话头:“要我的血是不是?可以的,我愿意。” “你还挺自觉。”花馥栀声音里带了点笑意。 司银玄勾了勾唇角,语气洒脱:“应该的,我们是互相利用的合作关系嘛,你帮我肯定要得好处的。” 其实,司银玄心里真正想的是,哪怕花馥栀什么都不做,问他要血,他也会愿意的。 只不过这种一厢情愿的话说出来太过孩子气,司银玄不想再听见她笑着说“你这个小孩儿真是有趣”。 花馥栀对司银玄的回答极为满意,她抬手一挥,将自己的本体放到了桌上:“这几日,你每到夜间子时,都需要将指尖血滴到我叶片上。等下一个月圆之夜,天地间灵气较为精纯之时,我要借着你的血提前化形。” 司银玄听到“化形”二字,脑中蓦地闪过结血契那日的惊鸿一瞥。 这个妖尊,要变成实实在在的人样了吗? “还有。”花馥栀郑重其事地叮嘱,“这几日一定不要动我本体。” 她之前那次化形,是修炼到了化形期后期,水到渠成炼化了本体化作人形。 这一次,她为了方便行事,早就打算在成丹期中期时,借助半阶神格和司银玄的纯阳之血提前化形。按照她原先的计划,她应该在半年后突破成丹中期的境界,顺利化形。 可如今,司银玄有事相求,契机到了,那再早一点也无妨,多做点准备就是了。 花馥栀交代完司银玄便回到本体内,封闭全部神识,一心汇聚灵气涤荡经脉。 司银玄看着花盆里的栀子花,轻手轻脚走过去,把桌上的茶壶、烛台等物件都移到了他处,心想着明日要告诫谭春,收拾东西时一定不要碰桌子。 此刻距离子时还有一个多时辰,司银玄不敢上床躺下,免得不小心睡了过去,但干坐着也挺难熬的,他思来想去,起身往营帐外走去。 “九殿下?您这么晚还要出去啊?” 帐外值守的两个侍卫十分诧异地看着司银玄。 “睡不着,去药帐拿几本书来看看。”司银玄随口敷衍着,走向秦向阳指药的那顶营帐。 那二人尽管心里感到奇怪,但还是亦步亦趋地跟着司银玄。 “药帐”就是那间堆满药材和各种药物的营帐,军医秦向阳和他徒弟白日里都会在营中坐诊,若有将士需要看病只管来此,但二人的寝帐却是在另一处。 此时夜深人静,药帐里黑黢黢,显然是没人。 其中一个侍卫从怀中掏出火折子,晃了两下晃出火星子,率先踏入帐内:“殿下稍等,小的先进去把烛台点上。” 片刻后,漆黑的帐中亮起幽幽烛火,司银玄带着另一个侍卫入帐,直接走到那两排架子后方,开始在书箱里挑选他没看过的古籍。 约莫半盏茶后,司银玄抱着四五本书起身,在离开之际,忽而又想起什么,把书塞到了侍卫手上,自己去那个木人旁边取了一套银针收入怀中。 回到自己营帐后,司银玄随意挑出一本书,坐在床头慢慢翻看着消磨时间。 子时,司银玄翻身下床,取出银针扎破手指,将鲜血滴到了栀子花叶片上。 碧绿的叶片在夜间显出深沉墨绿的颜色,血滴上去眨眼间就被吸收得一干二净。叶片轻轻抖了抖,其上似有似无地浮现一层月华般的朦胧微光。 司银玄看了一阵,又有点想摸。 但也只是想想。 夜已经深了,他吹了烛火,上床睡觉。 之后几日,司银玄牢记花馥栀的吩咐,就让花盆放在桌上,半点没动。连谭春想擦桌子都被他阻止了。而他自己则夜夜等到子时,在给她喂完血后才睡下。 终于到了十五这日,入夜之后,司银玄连书都看不进去,就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地望着那株栀子花。 临近子时,花馥栀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抱上花盆。” 司银玄连忙照做。 他抱着花盆,眼睛只盯着眼前的栀子花,等待花馥栀的下一步命令。 但为什么突然觉得冷嗖嗖的? 司银玄还没想明白,头上传来“嘎”的一声叫唤,还有翅膀扇动的声音。 他愕然抬头,看见的却不是帐篷顶的油帆布,而是一轮皎洁硕大的圆月。 寒风戚戚,四面而来,司银玄抱着花盆举目四顾,不见烛火,不见军帐,他站在一处高耸的山崖上,脚下踩着的是枯死的野草,头顶不时有野鸦飞过,月上中天,他的影子缩成小小一团。 花馥栀魂形方一显现便听见那小孩儿迫不及待地问:“尊者,这是哪儿啊?” “距离京畿大营两百多里的一处荒山”花馥栀如实回答,“我用神识查探,发现这里方圆几十里都没有人,是个化形的好地方。” 司银玄听到这话暗自咂舌,不过眨眼功夫,他竟然就被带到了两百里外,看来之前花馥栀说的瞬行千里、移山填海之类的本领当真没有夸大其词。 “我要化形了。”花馥栀望了一眼月亮,又转头看向司银玄,“要取你的心血,你做好准备了吗?” 尽管司银玄回想起那种万箭穿心的痛感,后背忍不住发凉,但花馥栀话音一落,他还是毫不犹豫地点头。 花馥栀向着他伸出手,司银玄怀中的花盆蓦地脱手而出,漂浮到半空中。 在月色清辉下,那株栀子花绽放出比月华更耀眼的莹白光晕,那个琉璃花盆被完全笼罩在期间,且光晕在缓缓外扩,渐渐从蹴鞠那么大的一个球状扩展成了五人合抱粗的纺锤状,看起来就像一个巨大的花苞。 司银玄凝目细看,看出那光晕其实是有数不清的银色细线缠绕而成。 当光晕不再外扩,司银玄听见了花馥栀有些缥缈的声音:“这次会很疼的……” 司银玄转头看去,花馥栀的虚影化作了一点流光汇入了光晕之中,紧接着一束银丝从那“花苞”中延伸出来,直直地向着他心口袭来。 司银玄呼出一口气,不闪不避,任由银丝入体。 “唔!” 一声痛呼自少年唇边溢出,他死死咬着牙,承受着胸腔内的难以忍受的痛楚。 太痛了! 比上次的痛感更甚! 司银玄一下子瘫坐在地上,双手撑在身侧,紧咬的牙关使得口中血腥味弥漫。 他低头往心口看去,那细如牛毛的银丝不知何时已经变成血红色,一端连着他,一端连着那个发光的“花苞”。 司银玄能感受到那束银丝扎进了他的心脏,在一点点吸取他的心血。 他浑身上下衣衫已被冷汗浸湿,连呼吸都变得痛不欲生。 疼痛让时间变得无比漫长,司银玄咬着牙熬着,仿佛度日如年。 等银丝终于被花馥栀收回,他立马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整个人像是重新活了过来。 银丝离体,司银玄抬头擦了一把脸上因疼痛而冒出的冷汗,而后抬头向着花馥栀望去。 那个巨大的“花苞”仍然悬浮在半空中,与之前不同的是,缠绕其外的无数银丝变得有些许透明,司银玄已经能透过那密不透风的丝线看到最里面正在发光的栀子花。 那棵巴掌长的植株,马上就要变成一个姿容绝色的美貌女子了吗? 司银玄心中有着浓烈的好奇,他紧紧盯着那处,不想错过任何其中的任何变化。 第三十三章 妖尊化形,意外变故 妖物化人形,要将本体炼化为血肉,需先化脏腑,再化丹田九窍,最后化四肢躯干。 花馥栀在吸了司银玄的血后,恰好是子正时分,天地间灵气最精纯之际。她运起全身灵力,全神贯注开始化形。 脏腑是人体内脏总称,脏有五脏,腑有六腑。 五脏,即心、肝、脾、胃、肾,储藏精气津液;六腑,即胆、胃、三焦、水府、受盛之官、传导之官,主出纳转输。 花馥栀最先化的是心。 心为君主之官,五行属火,主宰人之生机,是神之舍,血之主,脉之宗。 花馥栀用了将近两个时辰炼出那颗形似倒垂未开之莲蕊的心,而后依次化出肝、脾、胃、肾四脏,再接着化出六腑。 脏腑已成,凝丹田,存妖丹,通九窍,经脉肉皮骨,爪面唇毛发,目舌口鼻耳,泪汗涎涕唾…… 明明诸事皆顺,但不知道为什么,花馥栀总感觉哪里有点不对劲。 人形已成,花馥栀最后再给自己幻化出一套衣物,大功告成。 她终于不用再飘来飘去了,双脚实实在在踩到了地面的枯草上,山崖上的寒风拂面吹过,她吐纳几息,能嗅到湿润的空气中淡淡的草木清气,满心愉悦。 “尊、尊者?” 无比熟悉的声音自身侧传来,语气中的惊诧之意很是明显。 花馥栀循声回望,司银玄站在数十步之外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嘴微微张着,眼睛瞪着,一副见了鬼的表情。 这小孩儿难道是被这种妖怪化形的场面吓到了? 花馥栀凝眉细想,又觉得不应该。 召魂那天比这吓人多了,也没见他这副模样啊? 难道自己长得太丑了? 花馥栀还在胡思乱想,那边司银玄迈开了步子向她走过来。 月色下,少年一步步走近,花馥栀站在原地没动,一直在看着他走过来。只不过看着看着,忽然发现事情有些奇怪。 司银玄什么时候长这么高了? 等司银玄走到花馥栀身前,她目光平视,却只能看到司银玄的大腿和腰腹。 花馥栀仰起头看了司银玄一眼,她好像知道哪里不对劲了。 司银玄慢慢在她面前蹲下身,满眼惊奇地问:“尊者,你怎么这么小啊?” 花馥栀听到这话心里一凉,深吸一口气后,缓缓抬起了自己的手。 胳膊短短的,手指也短短的,一个巴掌还没有司银玄一根手指长。 这分明是一个三岁小孩儿的手! 花馥栀翻来覆去看了自己的手半天,然后不死心地低头一看,双脚小小的,双腿也短短的。 “该死!” 奶声奶气的怒骂声在空旷的天地间响起。 司银玄看着她脸上毫不掩饰的恼怒,大概猜到应该是出现了什么意外。 “尊者,你身体出什么问题了吗?”司银玄关切地问。 花馥栀闭上眼,灵力运转一个周天后,一切如常。 她睁开眼,发现司银玄还在满眼担忧地望着她。 “没什么问题,就是修为不够而已。” 花馥栀听着自己嫩声嫩气的童声皱起了眉头。 司银玄放下了心,见花馥栀咬着唇眉头紧锁,一脸怒容,又接着放柔了声音安慰:“没事的,尊者,小小的也很可爱。” 话音刚落,花馥栀眼神像刀一样扎了过来,咬牙切齿出声:“给本座闭嘴!” 好凶啊!司银玄心想。 只可惜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表现得再凶也没什么威慑力,只会让人觉得更可爱了。 司银玄努力压了压想向上弯起的嘴角,见花馥栀还在面色不善地盯着自己,赶紧移开了视线望向远处。 花馥栀化形拢共花了三个多时辰,此刻月已西沉,天边墨色褪去,隐约泛青,约莫半个时辰后就会天亮。 山间凉风习习,司银玄瞄了一眼身侧呆立静滞的花馥栀,唇边泛起浅浅笑意。 妖尊强大骄傲如斯,骤然间变成了小孩子,肯定要花点时间接受这个事实。 司银玄很懂事地不再说话,也不再看她,索性背对着她席地而坐。一条腿曲着支撑着手肘,而胳膊弯曲支撑着下巴,另一条腿则随意伸展着,姿态休闲神色悠然地望向日出方向。 天边渐渐浮现出一抹浅蓝,随着时间推移,蓝色中又孕育出橘红色的霞光,而其他地方的天幕却还是灰黑色的。 过了一会儿,天空变成了浅灰色,四周的山野涌起雾气,那一抹霞光在天边晕开,并且越来越亮,直到某个时刻,一个火红的圆弧从里面冒出了头。 日出夜尽,沉睡的世界即将苏醒。 司银玄看得目不转睛,满心喟叹。皇宫的墙太高了,他从未见过日出日落,从来都不知道旭日东升是这样壮阔的景象。 “尊者,你挑了一个看日出的好地方。” 司银玄忘记了花馥栀让他闭嘴的命令,兀自感慨着,眼底有着几分痴迷。 花馥栀看着他伸出手去,掌心向上,指节微弯,像是在用手托着那一轮初升的红日一般。 “看够了没有?” 花馥栀耐心等了一阵,等司银玄转头望向她才继续说道:“再过一刻钟,那个叫谭春的太监就要去帐篷找你了。” 司银玄知道该回去了,拍了拍裤腿上的草屑站起来,低头看着矮矮的花馥栀,又连忙蹲下,与之视线平齐:“尊者,我们回去吧。” 花馥栀“嗯”了声,刚要施法,司银玄突然打断:“等等!” 司银玄起身走到花馥栀化形那一处,弯腰捡起了那个只剩下土的琉璃花盆。 “你还要把这玩意儿带回去?”花馥栀不解。 “带着吧,毕竟也抱了这么多天呢。”司银玄笑了笑,再次在花馥栀面前蹲下,“尊者,走吧。” 司银玄只看到一只小手在他面前一晃,下一刻,他整个人就出现在黑漆漆的营帐内。 帐中的烛火早已熄灭,四周伸手不见五指。 “尊者,好黑啊。”司银玄什么都看不见,也不知道自己站在帐中哪个位置,只能抱着怀中的花盆茫然地站着。 黑暗中忽地出现了一片冷白色的光,照亮了他身前的一片区域。 司银玄往那光亮处看去,原来是花馥栀指尖上凝出了一点荧光。 “去点蜡烛。”花馥栀命令道。 “哦,好。” 司银玄借着这点光看清了自己站在桌子边,他顺手将花盆放到桌上,一旁的案几处,拿出火折子点燃了一支新的蜡烛。 幽幽烛火燃起,花馥栀收了手上法术,自顾自走到桌边,想坐到凳子上,但腿太短了,爬不上去。 “尊者,要不要我抱你?”司银玄看出她的窘境,热心地建议,同时人已经走了过来,作势就要俯身伸手。 “不要!”花馥栀斩钉截铁地拒绝。 堂堂妖尊,让人抱着上凳子,像什么话? 花馥栀收回扒在椅子腿上的小短手,转过身来双手抱胸,一脸倨傲地看了司银玄一眼。 司银玄只看到她身形蓦地消失不见,下一瞬就已经安安稳稳地坐在了凳子上,双腿悬空慢悠悠晃着,抬着下巴仰视着他:“我还用得着你抱吗?” “咳咳!” 司银玄当即握拳置于唇边,佯装轻咳了两声,这才没让自己笑出声来。 “用不着用不着,尊者最厉害了。”司银玄很识时务地夸赞。 “少说这些哄人的鬼话。”花馥栀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别以为我现在看着像个三岁小孩儿,就真把我当三岁小孩儿。” “不是三岁。”司银玄一本正经地纠正,用手在自己身侧比划了一下,“三岁的孩子应该这么高。而尊者你这个身量……” 司银玄伸出两根指头在花馥栀面前晃晃:“两岁半,不能再多了。” 花馥栀:“……” 重点是这个吗? 第三十四章 轻浮之语,轻浮之举 辰时六刻,谭春提着一桶热水进入营帐中。 “殿下今日起得挺早啊。”谭春看着坐在案几旁看书的司银玄,笑着开口道。 司银玄从他进来时就在观察他神色,见他一切如常,根本没察觉这桌边坐着一个人,这才完全信了花馥栀的话,放下了心。 他放下书本,起身走到盥洗架旁边,洗脸、净手、漱口。 “哎呀!” 谭春突然叫起来,司银玄还以为出了什么事,急忙回头,却发现他指着桌上的空花盆一脸惊慌失措:“殿下,您的花不见了!” 司银玄暗道:“没有不见,就好端端坐在你面前呢。” 一无所知的谭春愁容满面,他知道司银玄最宝贝那株栀子花了,走哪带哪,连睡觉都要放在床头,眼下这花不翼而飞,他该有多难过啊! “怎么就剩个花盆了啊?昨天还好好的,是哪个坏心眼的给您拔了啊……” “不是别人拔的,是我拔的。”司银玄拿起帕子擦干脸上的水,淡淡地打断他的话。 “啊?”谭春仿佛听见了天方夜谭,“为什么啊?殿下您不是最稀罕那栀子花了吗?” 司银玄有点后悔把这个花盆带回来了,但谭春都问了,总要给个说法。 “养了八年了都不开花,没意思,就拔了扔掉了。”司银玄随口敷衍着。 一直无所事事晃着腿的花馥栀忽然动作一顿,看着司银玄皱了皱眉。 谭春听到这合情合理的理由,不再多说什么,收拾好用过的热水和帕子又出去拿早膳了。 “小孩儿,两次了。”花馥栀在谭春离开后幽幽开口。 听到稚嫩的童音喊自己“小孩儿”,这种感觉真的非常怪异,以至于司银玄忽略了花馥栀冷下来的脸色,只是一脸茫然问她:“什么两次了?” “你说这种轻浮的话,两次了。”花馥栀沉声答道。 “轻浮?”司银玄吓了一跳,仔细回想了一下自己刚刚说过的话,想来想去,哪个字都跟“轻浮”不沾边吧? 司银玄又猛地想起,这好像是花馥栀第二次说他“轻浮”。 第一次是什么时候? 司银玄在脑中飞快地思索。 想起来了! 是他抱着花盆去丽水阁找淑妃时,花馥栀说他找的借口轻浮。 那时的借口是什么? 司银玄绞尽脑汁回忆当时的情景,他说的好像是:“听闻淑妃娘娘心灵手巧善养花,恰好我也喜欢花花草草。但我这盆花养了八年都没开过,因此特来向娘娘讨教一二。” 两次情景对比求同,司银玄渐渐反应过来,花馥栀说他“轻浮”,铁定跟“开花”一词有关。 为什么“开花”会轻浮? 司银玄瞄了一眼五官精致的小花妖,忽而想起一本叫《草本杂记》的书上说:植株开花寓意繁衍,花分雌雄,雄花产粉,雌花结胚,孕育后代…… 他心里一凛,自己果然轻浮! 花馥栀见司银玄先是不明所以,而后若有所思,最后恍然大悟,遂问道:“想明白自己哪里轻浮了吗?” 司银玄连连点头,满脸歉意:“尊者对不住,我先前不知道,以后绝对不会再乱说话了。” 花馥栀面色和缓了些:“就因为你不知道,所以我才忍着没跟你计较。你要是明知故犯,你的坟头草已经两尺高了。” “不愧是妖尊!”司银玄趴在桌边笑得灿烂,“不仅明辨是非,还大妖有大量!” 花馥栀睨了他一眼,没说话,因为谭春拎着早膳食盒掀开帐帘进来了。 谭春把几样膳食端出来一一摆到桌上,司银玄折腾了一夜早就饿了,闻到饭菜香气,立马端起碗埋头苦吃。 嚼了几口之后,司银玄感到一道目光一直黏在他身上,他一边咀嚼一边转头,发现花馥栀双臂交叠置于桌面,而上半身向前趴伏,头枕着自己胳膊,正在歪着脑袋看着他。 司银玄被盯得心里发毛,连忙咽下口中的食物,对站在桌边的谭春吩咐:“你先回自己营帐去,半个时辰后再来吧。” 谭春困惑不已,但还是应了声“是”,退下了。 等人一走,司银玄试探性地把装有包子的蒸屉往花馥栀面前推了推:“尊者,要吃吗?” 花馥栀看都没看那包子一眼,只盯着司银玄懒懒地拖长了调子答道:“不吃。” “不吃东西不会饿吗?还是说你想吃别的什么?”司银玄面有关切之色。 没办法,看着面前这个精致如璞玉雕成的小娃娃,他总是会下意识地忘记她是个妖怪,而把她当成一个人类小孩儿,就连跟她说话都不自觉放轻了声音。 “我不会饿,这些人类吃的东西,我吃进肚子里有害无益。”花馥栀眨眨眼,纤长浓密的睫毛像蝴蝶翅膀扑闪了几下,显出几分俏皮灵动,“你要是真担心我会饿,可以把胳膊伸过来给我咬一口。” 花馥栀本意是吓吓这小孩儿,让他别再管她。 谁知她话音刚落,一截白皙劲瘦的胳膊就横在了眼前。 “你咬吧。”司银玄将脸转到另一边,颇有几分以身饲虎的悲壮感。 他做好了心理准备,等着胳膊上传来牙齿刺穿皮肉的痛感,但等了半天毫无动静。 司银玄把头扭回去,却见花馥栀跟看傻子一样看着他。 “真够笨的!” 司银玄只听得花馥栀嘟囔一声,随后将脸偏向另一边,闭上眼不再理会他。 原来是逗他的。 司银玄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无声地笑了下,兀自收回手,安静地吃完了早膳。 等谭春进来收拾碗碟时,他压低了嗓音对他说道:“我昨夜没睡好,你去跟秦军医说一声,我今天就不去药帐了。” 谭春虽然想不明白为什么司银玄要这么鬼鬼祟祟地说话,但他还是听话地点头,同样低声回答:“奴才知道了,殿下您在帐中好生歇息便是。” 司银玄交代完了,自顾自走向床边,谭春提着食盒正要离开,余光里瞥到桌子边上那个空空的花盆,想了想顺手带出去了。 在入睡之前,司银玄撑着身体往桌边看了一眼,见花馥栀趴在桌上枕着自己胳膊,俨然一副要睡觉的架势。 但司银玄不会再傻乎乎问她要不要上床睡了,他比较关心的是另外一件事。 “尊者,你说的那个溯洄之阵让我见我母妃过往的事,我们什么时候去啊?” 花馥栀眼都没睁,扔给他两个字:“今晚。” 司银玄放心地躺平了。 既然今晚也要出去,那可一定得把精神养好。 于是乎,司银玄上午睡完了,中午起床吃了个饭,下午又接着睡,看得谭春忧心忡忡的。 “殿下,您是不是有哪儿不舒服啊?” 夜间用膳时,谭春终是忍不住发问。他目光紧紧锁着司银玄的脸,想看看他的面色有没有哪里不对。 司银玄也知道自己今日举止怪异了些,但又不能说什么,只能宽慰他:“我没事,别乱想。” 谭春又接着劝他去药帐找秦向阳看看脉象,司银玄颇为无奈:“我就是昨夜没睡好今天白天犯困而已,我自己的身体状况我很清楚,真的没事。” “那好吧,奴才去给您准备热水。”谭春稍微安下了心。 片刻后,两个杂役跟往日一样抬着浴桶进来,之后又一桶一桶的热水加冷水把水温调好。 擦身子的干毛巾和司银玄换洗的衣服,被谭春放到了浴桶旁边的架子上,他做完这一切躬身退了出去,等待着半个时辰后再带人进来收拾。 司银玄一边解着衣衫一边走向浴桶,走了两步忽然想起了这个地方还有一个人。 “尊者,我要脱衣洗浴了,你……要不要回避一下?”司银玄站在浴桶边,看着几步之外的花馥栀诚心建议。 虽然以前花馥栀也跟他共处一室,但那时她尚且还是栀子花的形态,因此司银玄不觉得有什么。 可如今她化形成了一个活生生的人,哪怕只是个小不点儿,但司银玄一想到在她面前袒胸露乳赤身洗浴,总觉得太不自在了。 花馥栀不知何时已经坐到了案几旁的草垫上,正百无聊赖地翻着桌上的一本泛黄的医书。 她听到司银玄的声音抬起头来,微微凝眉:“回避什么?你洗你的,我又不看你。” “这……不太好。”司银玄言语迟疑,“我心里别扭。” “你别扭……”花馥栀轻笑一声,支着下巴把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通,“你这小孩儿还挺有意思的。” 司银玄没说话,只是一瞬不瞬地望着她。 花馥栀“啪”的一声合上书,再抬眼人已经站到司银玄身前。 她仰着头,声音是脆生生的稚嫩童音,神情却似笑非笑,戏谑如成人:“我就算看了又怎么样?你会少块肉吗?” 司银玄哽了一下,思忖片刻蹲下身,直视着花馥栀的眼睛,神色很是认真。 “尊者,你别这样,太轻浮了。” 第三十五章 兰馨正殿,溯洄之门 司银玄洗漱完从浴桶中出来,擦干了身上的水,穿戴整齐后,立马看向案几处。 花馥栀坐在草垫上,小小的一团,眼前蒙着一块三指宽的黑色绸布,一手支着脑袋,一手玩似的捏着书的一角把它翻来翻去。 “尊者,我洗好了。”司银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笑意。 花馥栀翻书的动作一顿,紧接着眼前幻化出来的黑布消失不见。她面无表情看了司银玄一眼,收回视线继续捏着书角翻动着。 司银玄唇边笑容加深,真是没想到妖怪还这么讲道理。 片刻后,谭春带着两个杂役入帐,把浴桶和换洗衣物都收拾出去,临出门时回过头来看着司银玄叮嘱:“殿下,早点歇息吧,奴才告退。” 司银玄冲他点点头,等人出去后不紧不慢起身,走到桌边落座,拿起一本已经看过的书心不在焉地翻看,并时不时瞄一眼另一边的花馥栀。 他在等,等花馥栀带他回到松寿轩。 亥时过半,只听“啪”的一声,花馥栀把那本折腾了许久的书扔进案几另一侧的书堆中。一直观察着她的司银玄见状便知时机已到,连忙起身走到她跟前,一脸期待地望着她。 花馥栀从草垫上站起来,抬手一挥,司银玄眼前瞬间暗了下来,周遭陷入一片昏暗,只有身后有亮光。 他转身往光源处看去,看见的是一个个发光透亮的小方格子,他认出来这是他寝殿的槅门,门外想必是高悬的明月,月光照到窗纸上,才形成了这样的景象。 司银玄这时眼睛适应了环境地光线变化,能借着那隐约的月光看清身侧的花馥栀,见她指尖凝着荧光,似要施法,连忙阻拦:“尊者,不是这里,我母妃是住在正殿的。” 皇宫里,凡是被皇上宠幸过的女子都会有一个位份,低一点的,如更衣、采女、选侍等;稍高一点,如才人、贵人、良娣等;再高一点就是贵嫔、婕妤和妃;最高的毋庸置疑是皇后。 有了位份也要有住所,后宫佳丽三千,却不是每一个妃嫔都有一人一宫的殊荣。大多数时候都是好几个后妃共处一宫,各住一殿,由位份最高的那一个住正殿,其余人住偏殿。 当然,以馨妃当年的受宠程度,她必然是独占一宫的。 花馥栀又抬了下手,下一刻二人出现在司银玄寝殿外地院子中,皎洁的月色如水一般倾泻,把他们笼罩在其中。 “尊者,随我来。” 司银玄招呼了一声,率先迈开步子向着院外走去。 穿过一条不长不短的游廊后,司银玄指着那廊檐下挂着宫灯的宫殿告诉花馥栀:“就是这里,我母妃生前的寝殿。” 司银玄听见花馥栀轻轻“嗯”了一声,转眼间,月影清辉消失不见,他又陷身于黑暗之中。 鼻端能嗅到淡淡的馨香,像是某种香料的味道。而这馨香中又有着挥之不去的陈腐之气,想来是这一处太久没有活人居住,即便有宫人定时洒扫,却不可抑制地暗中滋生了腐朽和衰败。 只凭借着这些混杂的气息,司银玄已经可以肯定,他是被花馥栀带到了他母妃的寝宫,也就是曾经的兰馨宫正殿。 视线里突然出现了刺眼的白光,如盛夏炽阳一般,司银玄眯着眼看去,发现是花馥栀弄出来的。 她两手置于脸前,十指指尖相抵,两掌形成三角锥形,那无比耀眼的光芒就是从她两手之间散发出来的。 花馥栀对着那掌心处的光缓缓吹了口气,霎时间,那一团亮光化作无数星星点点的萤火,飘散至寝殿角角落落,原本幽暗的房间顿时亮如白昼,甚至连墙角的灰尘都看得一清二楚。 司银玄看得目瞪口呆叹为观止,等花馥栀收了势垂下手,他立刻蹲下身望着面前的小人儿满眼崇拜:“尊者好厉害!” “你这小孩儿真没见识,大惊小怪的。”花馥栀语气颇为不屑,但嘴角却是上扬的。 司银玄一点都不受打击,继续不吝夸赞之词:“太厉害了!不愧是妖尊!这等高深法术想来其他妖怪是一辈子都学不会——” “你快闭嘴吧。”花馥栀冷声打断他的话。 随便一个金丹修士都会的凝光术被夸成这样,花馥栀还没有那么厚的脸皮承受这份言过其实的恭维。 司银玄听话地噤了声,但仍然望着花馥栀眉眼弯弯。 “就在这里,别乱动。” 花馥栀起势准备施法,警告了司银玄一句,见他点头后,便不再理会他,接着举起右手,拇指指甲在食指指腹一划,一道血痕显现,鲜血涌出却不滴落,而是浮在指尖处。 司银玄一瞬不瞬地盯着花馥栀的动作,眼里充满了好奇。 花馥栀施展的一切法术,对司银玄来说都高深莫测,玄妙至极,有着极大的冲击力,他每见识一次,就对那个有仙有妖的世界多一分向往。 他有时甚至在想,要是花馥栀突然改了主意不带他去仙界了,他估计要抱着她的小短腿撒泼打滚地求她。 与此同时,司银玄对花馥栀这个人本身也有着极强的探究欲望。 通过相处,他知道花馥栀不是喜欢夸夸其谈之辈,那也就是说,她以前确实是妖尊,有无上法力,号令众妖俯首称臣那种。 那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她身上发生了什么事? 司银玄蹲在花馥栀身前,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指尖聚起一团精血后,花馥栀抬手在虚空以指代笔,以血为墨,画下一个繁复的符咒。 血红色的符咒如有实质,在空中悬浮着。 花馥栀先是抬起右手,掌心向上,五指张开呈托举状,那赤色的符咒像是感应到号召,慢慢移至她掌心上方。 她闭上眼,全神贯注,口中念道:“精血作引,溯洄流年,地支为循,玄机重现。” 司银玄不自觉屏住了呼吸,目光从花馥栀的脸上移到她手上,最后停留在她掌心那个以血化成的符咒上。 符咒在晃动,扭曲,渐渐地,赤字周边散发出莹润白光。 “溯洄一重门——子门。” 念出第一个字时,花馥栀猛地睁开眼,左手并指成诀,向着那符咒上方飞快掠过。 “开!” 随着这个字出口,符咒上血光一闪,像是有什么东西自其间飞出。 司银玄目光紧紧追随而去,发现在花馥栀正前方出现了一道门。 那门约莫九尺高,两尺宽,门边缠绕着一团团花枝,虚虚地立在前方,其上有一个“子”字。 “丑门,开!” 又是一声念咒自花馥栀口中溢出,又一道门立在了前方,紧挨着“子门”。 两道门几乎一模一样,只不过第二道上面的字是“丑”。 司银玄已经反应过来了,花馥栀最先念的那几句话里——地支为循,意思就是以十二地支为名,要召唤出这样的十二道门。 “寅门,开!” “卯门,开!” …… “亥门,开!” 最后一道门被召唤出来,司银玄环视一周,十二道门分立于十二个方位,将他和花馥栀围在中间,场面莫名威严肃穆,给人一种难以言说的压迫感。 司银玄呼出一口气,见花馥栀没有下一步动作,往她那里凑近了些:“尊者,这些门是什么啊?” “溯洄之门。”花馥栀声音听起来有些疲倦,“你走进子门,便可看到过去一年前这里发生的事,走进丑门,可看到两年前发生的事……” 司银玄举一反三:“子门对应去年,丑门对应前年,也就是说,最后那道亥门,对应的是十二年前。” 花馥栀点了点头。 “可是不对啊。”司银玄微微蹙起眉头,“我母妃是十七前入的宫,十五年前去世的,过往十二年,这里都没有她的踪迹。” “我知道。”花馥栀右手维持着托举符咒的动作不变,已经放下的左手这时又抬了起来,“这只是一重门,往溯十二年。我会再召出二重门,往溯二十四年。” “哇!”司银玄听得两眼放光,“尊者好厉——” “闭嘴!”花馥栀直接打断他毫无新意的拍马屁。 第三十六章 辰门回溯,再见故人 “溯洄二重门——子门,开!” 随着花馥栀这一声轻念,符咒上血光再次闪动,原本立在正前方的第一重子门慢慢龟裂破碎,另一道子门取而代之。 司银玄仔细对比着两道子门有何异同,看来看去却发现,二重门除了比一重门矮一些窄一些外,二者一模一样。 花馥栀依次召唤出溯洄二重门的十二道门后,轻轻呼出一口气,右手往上一抬,掌心处的符咒升至上空,高悬于二人头顶。 “可以了。”花馥栀轻声说道,听起来有几分虚弱。 司银玄原本在看着前侧方的辰门,听到花馥栀的声音后,敏锐地察觉到不对劲,回头一看,却见她脸色煞白,嘴唇也褪了色,仿佛遭受了什么重创。 “尊者,你怎么了?”司银玄急忙询问。 “没事。”花馥栀摇摇头,“就是耗费灵力过多,有点累而已。” “要血吗?”司银玄又问。 “不用。我化形之后,你的血对我来说就没有用了。” 花馥栀说完见司银玄还欲说什么,皱了皱眉抢在他之前开口:“别啰嗦了,办正事。”说着向前走了几步,站到了辰门前。 司银玄方才看的门就是辰门,通向十七年前的门。 花馥栀回身,看着站在她身后的司银玄,屈指一弹,一条由妖力化成的银色丝线自她手中穿出,直直地伸向司银玄,系到了他手腕上。 “跟上。”花馥栀只这么说了一句,随即一脚踏入辰门内,身影顿时消失不见。 司银玄抬起手,看了看自己手腕上的银丝,也跟着向门的方向迈了一步。 “动作麻利点!别偷懒!角角落落都给咱家打扫干净了,馨妃娘娘那般天仙一样的人物,她的寝宫可容不得一粒灰尘……” “崔管事,外面的花坛也要重新弄吗?那个水仙花开得挺好的。” “要!水仙长得再好也要拔了,现在这里叫兰馨宫,御赐的名儿,取馥郁兰馨之意,把水仙拔了种上兰花……” 耳畔传来嘈杂人声,眼前景象陡然变换。 司银玄先是顺着手腕上的银丝看了一眼身侧的花馥栀,而后便开始打量起四周来。 还是这一间寝殿,布局是一样的,只不过多了好些个太监和宫女,每个人都忙得脚不沾地的,洒扫的洒扫,擦地的擦地,摆花瓶的摆花瓶,扫蛛网的扫蛛网…… 司银玄和花馥栀就站在外间的桌子边,和游魂一般,看着那些宫人进进出出。 这一切都是十七年前发生的。 司银玄想到这个事实,心里升起了些物是人非的感慨。 原来松寿轩,亦或者说兰馨宫,还有过这样热闹的时候。 “小孩儿,看那边。” 手腕突然被丝线扯着拽了一下,司银玄垂眸看向花馥栀,又见她往一处抬了下下巴。 司银玄顺其所指望过去,在一个角落里看到了无比熟悉的人。 “栗公公……” 司银玄轻声呢喃着,眸光闪了闪,三步并作两步奔到了栗公公身前,又自言自语地唤了一声:“栗公公。” 栗公公面容看着年轻了许多,穿着从九品太监的青衣宫装,正蹲在地上擦拭槅门下方的灰尘。 司银玄在他面前蹲下,盯着栗公公看了许久,眼中充满了怀念。 栗公公将那一片地擦得一尘不染,直起身子吁了口气,刚要起身,一只脚重重地踹到他背上。他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去,脑袋“咚”的一声撞到门上,头上戴的太监的巧士冠被撞得歪向一边。 “你干什么!”司银玄怒气上涌一时间什么都忘了,捏起拳头就朝着身后那人脸上重重挥去。 拳头从那个被喊作“崔管事”的太监身体中间穿过,那张既刻薄又得意的脸上神情丝毫不变,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趴伏在地上的栗公公,眼中满是怨毒的笑意。 “懒骨头!又偷奸耍滑。”尖锐刺耳的怒骂声响起,那只脚又绷直了脚尖往趴伏在地上的栗公公的腹部踹上去,“难怪你进宫三十年还是个从九品,又懒又蠢的货色,别在这里碍眼了,以后你就在溷轩刷恭桶……” 栗公公一言不发承受着,神情麻木至极,像是已经习惯了。 周围的宫人眼观鼻鼻观心,仍旧各自做着手里的活计,仿若没注意到这一处的动静一般。 “又装聋作哑。”崔管事嫌恶地把鞋底在栗公公的袍子上蹭了蹭,居高临下施恩一般开口,“滚吧。” “该死!”司银玄咬牙切齿地站在原地,拳头死死捏着,胸口不停地起伏着,却也只能眼睁睁看着栗公公撑着身体从地上爬起,随后提着木桶走出门去。 司银玄想追出去,然而走到门口却被无形的屏障拦住,屏障外是一片茫然的白雾,什么都看不见。 “只能看见这间屋子。”花馥栀不知何时走到了司银玄身边站定,仰起头望着他劝告,“这都是过去发生的事,你改变不了的。” “我知道。”司银玄慢慢吐出一口气,仿佛要将心里的沉闷压抑全部吐出来,“我只是……有点难过。” 他说完又转头看向那个趾高气昂的崔管事,目光像刻刀一般一寸寸扫过他那张脸。 花馥栀看清楚了,司银玄眼中多了一种名叫“仇恨”的东西。 这个忠心耿耿的老太监,就是司银玄最难斩断的尘缘。 花馥栀想到这里,突然生了点好奇心:“看起来栗公公一直是个老实木讷、人人可欺的太监,那他后来怎么成为松寿轩的大太监的?” 司银玄声音低沉得如同叹息:“他没跟我细说过,他只说我母妃对他恩重如山,所以他一定要把我照顾好,不然枉为人一世。” “那应该是你母妃提拔了他,知遇之恩,以栗公公忠厚的性格,难怪要对你们母子二人肝脑涂地。” 花馥栀说话时,双手结印施法,一个莹白色的虚幻圆环显现在二人面前。 周遭人声戛然而止,司银玄环视一周,发现他们都跟被施了定身咒一样定在原地。他再定睛一看,发现被定住的不只是人,那被微风吹起来的纱幔也维持着上扬的姿态,凝固在半空中。 时光在此刻静止。 是因为那个发光的圆环吗? 司银玄朝圆环细细看去。那圆环硕大如同日晷,环上有十二道均匀分布的金色刻线,线下浮有小字,分别是:壬子、癸丑、甲寅、乙卯、丙辰、丁巳、戊午、己未、庚申、辛酉、壬戌、癸亥。 是十二月份。 司银玄心里隐约有猜测,出声求证:“尊者,这又是什么?是可以调时间的吗?” “溯洄月轮盘。”花馥栀眼中划过赞赏,“你猜的不错,确实是调时间的。十二刻线对应十二月份,你想看哪一月的,就看哪一月的。选定月份后,我会再召出一个溯洄日轮盘,能让你看某一天,之后还有溯洄时轮盘,具体到某一个时辰。” 司银玄越听眼睛越亮,忍不住惊叹:“太神奇了!这个阵法太神奇了!” 花馥栀只觉得他这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好笑:“少见多怪。” 司银玄半点不恼,在花馥栀面前蹲下,一脸殷勤,目光灼灼,顺着她的话说:“尊者说的是,我就是见识少了,只能劳烦尊者以后多带我见识见识了,千万不要丢下我。” “我什么时候说过要丢下你了?”花馥栀听出来这句话的关键。 “你刚才还说我的血对你没用了。”司银玄声音低了些。 花馥栀听到这话笑出了声,这小孩儿还真是单纯。 “但你这个人还有用。”花馥栀心情挺不错的,给他一个承诺,“放心好了,只要你以后乖乖听我的话,我不会丢下你的。” “妖尊应该不会骗小孩儿吧?”司银玄眼中浮现出明晃晃的笑意。 花馥栀眉梢轻挑,果断答道:“不会,本座言出必行。” 确认了自己不会被抛下,司银玄内心雀跃不已,顾不得分寸,伸手就抓上了花馥栀的袖子,扯着那不知道什么材质的衣服料子晃了晃:“尊者,你真是个好妖怪!” 花馥栀面无表情拽回自己的衣衫:“多谢夸奖。” 第三十七章 溯洄轮盘,初见生母 馨妃闺名沈婉嫣,是十七前元月入宫的。 那时候她的姐姐沈栩茹,也就是后来的皇后怀有身孕,对皇上说思念家中小妹,遂求了恩典,让沈婉嫣进了宫,住进了沈妃的繁花阁的偏殿。 沈婉嫣在入宫半月后被皇上临幸,封了妃位,赐了兰馨宫。 但皇上以兰馨宫尚未修葺为由,让她在乾清宫后殿住了几月,夜夜承宠。直到四月,馨妃才搬进了自己的宫殿。 因此,当花馥栀问司银玄想看哪个月份时,他回答说:“四月,我母妃是四月来这里的。” 花馥栀点点头,抬手往轮盘上施了一道法力。 轮盘缓缓转动,属于“乙卯”的那条刻线金光大盛,转动到正上方时停下后,轮盘前方又显现出一个小了一圈的莹白轮盘,上面均匀分布了三十条刻线。 “大概是四月什么时候?”花馥栀又问。 司银玄仔细在自己脑海里搜寻记忆,片刻后,确定自己答不上来:“不知道,栗公公只跟我说是四月。” “那就从四月一日开始吧。” 花馥栀再度抬手,第三个轮盘显现,其上十二道刻线,显有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十二字,分别对应十二个时辰。 “尊者,这样一日日看过去,会不会太耽搁时间了?”司银玄无不担忧,“天亮了若他们发现我不在营帐内……” “溯洄门内的时间与外面真实的时间不一样,你在这里无论待多久,出去也不过是瞬息,完全不会影响。” 花馥栀一边解释着,一边把拨弄轮盘,将时间定到了四月一日巳时。 房中场景陡然生变,所有太监和宫女都消失了,房门关着,春日的太阳透过半开的窗户照到地面上,空气中有亮晶晶的尘埃在飞舞。 “这时候没人。”花馥栀催动轮盘转向午时,“看看两个时辰后。” 房中还是空空荡荡,只不过日头高了,阳光没有再洒进屋内了。 溯洄时轮盘再次转动,从午时转向未时,又转向申时、酉时、戌时,司银玄都没有看到他想见的人。 他看着地上太阳影子越拖越长,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时间流逝。 “不是这一天,尊者,看四月二日吧。” 花馥栀轻声“嗯”了下,溯洄日轮盘转动,屋内日光隐匿,光线昏暗,看起来这一日是阴天。 馨妃还是没有出现。 接着是四月三日,四日,五日……溯洄轮盘一次次转动,直到在四月十九日这一天,屋里有了人。 “快点,把茶水、点心都摆上,馨妃娘娘的轿辇已经从乾清宫出发了!” 崔管事急匆匆踏入屋内,身后跟着两个端着托盘的宫女。 司银玄看着那张令人生厌的脸皱了皱眉。 又有一个小太监抱着一个半人高的花瓶进来,瓶内插满了怒放的百合。 “干爹,这花放哪儿呢?”那小太监哈着腰望向崔管事,一脸恭顺。 “这么大的花瓶当然是放那边的花架上,难不成放桌上碍眼吗?”崔管事抬手往那小太监背上拍了一下,力道不轻不重的,显出几分亲昵来,“这么简单的事还要我教你,蠢东西。” 小太监被呼了一巴掌脸上笑容反而更深了些,嘴里“哎哎哎”地应着,把花瓶放到了靠墙边的花架上。 “你再去把其他做活的人都喊到前庭候着,等着恭迎馨妃娘娘。”崔管事又吩咐了一句,接着自己也急急忙忙往外走,“咱家要去宫外迎接馨妃。” 眨眼间屋内又变得安静下来,司银玄忽然有些心绪难安,在门口处踱来踱去,不停地往外面张望,尽管什么都看不见。 “能不能稳重一点?”花馥栀看不下去了,“都这么大的人了。” “尊者。”花馥栀这一开口把司银玄注意力引过来了,他走回花馥栀身边蹲下,自顾自说着,“我马上要见到我母妃了。” 花馥栀沉默了一瞬,还是敷衍着接话:“知道了。” 司银玄又继续絮絮叨叨:“她生下我就撒手人寰了,我从来没见过她,我都不知道她长什么样,连做梦都梦不见。宫里人都说她美若天仙,风华绝代,这才使得我父皇对她多年念念不忘,栗公公也说我长得像她,但我就是想象不出来……” 花馥栀木然地听着,并不予以回应。 司银玄自言自语说了半天,心里反而越来越躁动,说到最后脑子和嘴分了家,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念叨些什么。 “……她有心上人的,她并不想当妃子,你说她会不会也并不想做我的母亲?如果她还活着,说不定她并不喜欢我……” “好了,可以了,不要再说了。”花馥栀终是忍不住打断他,“再说就烦了。” 司银玄原本要说的话一下子卡在喉咙里,他看着眼前小巧精致的花馥栀,鬼使神差地,有些话不经脑子脱口而出:“尊者,你有没有娘啊?” 花馥栀愣了一下,接着微微一笑,幽幽反问:“你觉得呢?” 司银玄后知后觉回过味来,神情讪讪的,刚想说点什么找补一下,花馥栀转头看向门口处,提醒他说“你娘来了”。 司银玄当即把多余念头抛诸脑后,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一处,连呼吸都不自觉放轻了。 最先出现在司银玄眼中的,是一只金丝绣线并蒂莲花双色缎鞋,随后是月白色绣兰花的浮光锦衣裙下摆。 “母妃。”他在心里喊了一声,慢慢站起身,看着习婉嫣走进视线。 年方十八的馨妃,身段窈窕婀娜,眉目冷艳如画。最让人见之难忘的是她那通身的气度,清丽出尘如高山雪莲,端端站在那里,却好似拒人于千里之外。 花馥栀仰起头看了看走进来的沈婉嫣,又扭头在司银玄脸上打量了一番,最后小声嘀咕一句:“是亲娘。” 谄媚至极的太监嗓音这时传入司银玄耳中:“娘娘,陛下早已下令将这兰馨宫里里外外收拾干净,如今这儿,除了这些砖瓦房柱换不得,别的都是新的,奴才亲眼盯着人换的。” 沈婉嫣“嗯”了声,神色淡淡的:“有劳崔公公了。” “哎哟!娘娘说的哪里话,都是奴才该做的。”崔管事立马叫唤起来,脸上受宠若惊的表情夸张得很,仿佛沈婉嫣这一句有劳对他而言是天大的殊荣一般。 沈婉嫣皱了皱眉,走到桌边坐下,两个宫女低眉顺眼地站到她身侧,崔管事又殷勤地上来倒茶,顺便邀功:“娘娘,陛下今夜要过来用晚膳,奴才已经吩咐了膳房备好膳食,娘娘可要亲自去看看?” 司银玄清楚地看到沈婉嫣眼中划过一丝厌恶,他心里一紧,原来他母妃对父皇竟是这般厌烦嫌弃。 “既然都吩咐好了,那还有什么可看的?”沈婉嫣满不在乎地说着,端起茶抿了一口,“都退下吧,本宫想安静待一会儿,没什么要紧的事别来打扰。” 崔管事连声喏喏,跟着两个宫女一齐告了退。 待人都走了,沈婉嫣将手中茶盏放下,闭上眼往椅背上靠去,整个人像是忽然垮了下来。 司银玄走到沈婉嫣身前,即使他从未感受过母亲给予的温情,但面对这个赐予他生命的女人,他心里不可遏制地生出亲近之意。 “母妃。”司银玄在沈婉嫣面前蹲下,迟疑着伸出手去,虚虚地抓上了她的袖子,“我终于见到你了。” 第三十八章 爱而不得,溯洄卯门 花馥栀没有再转动轮盘,司银玄亦没有再说话。他只是一动不动地望着沈婉嫣,满心满眼的孺慕之情,要将母亲的模样铭记于心。 室内静悄悄的,沈婉嫣在许久之后睁开眼,累极了一般呼出一口气,慢慢走到摆放着笔墨纸砚和一堆经义诗赋的案几后落座。 司银玄跟了过去,看着沈婉嫣翻开一本诗经,随后铺纸研墨,提笔在宣纸上一笔一画抄写着书上的诗句。 “她抄书做什么?”花馥栀好奇地凑过来,看了两眼甚是不解。 “打发时间。”司银玄看着那纸上的蝇头小楷,语气颇为感慨,“总要找点事做,不然人会疯的。” “说的也是。”花馥栀点头表示赞同。 沈婉嫣一直抄写到中午,崔管事带着宫女端着膳食进来。用完膳之后,她又上床小憩了半个时辰,醒来后继续抄写。 “你娘性格挺孤僻的。”花馥栀回想着沈婉嫣这一天的活动轨迹,微微凝眉,“她好像活得与世隔绝一样,这样下去哪怕没有难产而死,不出几年也会郁郁而终的。” “她不是孤僻,她是……”司银玄深吸了一口气,把心里的酸涩压了下去,“为情所困,爱而不得,哀莫大于心死。” 司银玄视线落到沈婉嫣正在抄写的那张纸上,他指着那几行字给花馥栀看:“她在写到这几句诗的时候,发了很久的呆,笔锋笔势也比之前杂乱,说明她心绪不宁,她一定是在思念那个人。” 花馥栀半信半疑看了他一眼,又去看他手指的那几行字,轻声念叨:“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这是一首情诗。”司银玄怕花馥栀不懂,给她解释一句,“表达的是对爱慕之人的至死不渝的感情。” 花馥栀眨了眨眼,干巴巴地“哦”了一声,并不能理解。 天色渐晚,房门被敲响,沈婉嫣放下笔,揉了揉手腕,看向门外。 在敲门声响起五次后,房门被人从外推开,两个宫女悄无声息地走进来,将房中烛台一一点亮。 “娘娘,陛下已经从乾清宫出发了。”其中一个宫女走到案几旁边躬着腰提醒。 另一个宫女也上前禀告:“饭菜都已备好,可要现在摆上桌?” 沈婉嫣眸光瞬间冷了下来,拿起自己抄写了一天的诗经,打开灯罩,将其点燃后扔进了旁边的洗笔盆中,而后转头对那宫女说道:“摆上来吧。”说着她起身朝门外走去。 司银玄看着盆中渐渐化作灰烬的纸,只觉得那跳动的火苗有些刺眼。 约莫一刻钟后,他看到了他年轻的父皇拉着沈婉嫣走进屋内。 “爱妃,在这兰馨宫住的可还习惯?”皇上情意绵绵地望着沈婉嫣,声音温柔又宠溺,“有什么不满意的,尽管派人去跟内务府的人说,朕已经吩咐过了,这里的布置都按你的心意来。” “一切都好,多谢陛下为臣妾费心”沈婉嫣浅浅笑了下,跟着皇上在饭桌边坐下,话语中透着不易察觉的淡漠。 “唉,你呀,总是这样对什么都不关心的样子。”皇上笑了笑,捏了下沈婉嫣的手,“朕就怕哪天你受欺负了都不说。” “这宫里有陛下和姐姐,臣妾怎么会受欺负呢?”沈婉嫣抽回自己的手,给皇上盛了一碗鸡汤,放到他面前,状似不经意间提起,“说起姐姐,昨日臣妾还去了一趟繁花阁,六皇子长大了不少呢,白白胖胖的,还会对臣妾笑,看着可招人喜欢了。” 皇上又伸手往沈婉嫣脸上摸去,脸上神情有几分无奈:“你又把朕往你姐姐那里推。” “那陛下会去吗?”沈婉嫣问。 司银玄忽地心里一痛,想起来司银央跟他说的,他母妃是为了给皇后固宠才进宫的。 而且,看起来沈婉嫣也是真的把皇后当成亲姐姐,却不知道人心隔肚皮,沈家根本没把她当成一家人,她从头到尾都只是一颗棋子罢了。 皇上定定地看着眼前的佳人,片刻后轻叹一声:“朕总是无法拒绝你,明日就去。” “臣妾多谢皇上。”沈婉嫣垂下眼,不再接话。 之后二人便开始用膳,宫女们早已识趣地退下,室内烛火幽幽,偶尔有一两句交谈,都是皇上先挑起话头,沈婉嫣不冷不热地应和着。 “明明心里有人,却只能跟一个自己不爱的人在一起,是不是每时每刻都很煎熬?”司银玄望着沈婉嫣轻声呢喃着。 “你在问我?”花馥栀歪了下头,有些不确定。 “那尊者你知道吗?”司银玄原本是自说自话,既然花馥栀接了话茬,那就顺势一问。 “我怎么会知道?什么情啊爱啊,不知道有什么意思。”花馥栀神情颇为不屑,“至于煎熬不煎熬什么的,反正谁让我不舒服,我就会让他更不舒服,绝对不吃亏。” 司银玄被这无比嚣张的话引得弯了弯唇角:“不愧是妖尊,跟我想的一样。” 等用完了晚膳,沈婉嫣尚且在拿起丝帕擦拭着嘴角,整个人突然被打横抱起。 “既然爱妃喜欢孩子,那你也替朕生一个吧。”皇上一边走向床榻,一边对怀中人笑着说道。 眼见着绯色床幔落下,司银玄赶紧回头看向花馥栀:“尊者,我们离开这道门吧。” 花馥栀不用他说,手已经抬起来了,朝着空中那三个轮盘方向屈指一抓,只听得“咔咔咔”几声清脆声响,周围场景瞬间变换,他们又回到了十七年后的时间里,被十二道溯洄之门围着。 “还想看哪一年的?”花馥栀望向前侧方,“卯门还是寅门?” 司银玄想了想说:“卯门。” 二人又一齐踏进了通往十六年前的卯门。 花馥栀再次召唤出三个轮盘,司银玄不等她问,指着月轮盘上的“癸午”那道刻线:“五月。” 轮盘转向五月初一巳时,司银玄看到了正在跟沈婉嫣说话的栗公公。 “娘娘,今年西南进贡的新料子,陛下说给宫里嫔位之上的妃子一人做两身衣裳,让您先挑。司衣局的孙管事已经带着花样来了,要让他现在进来吗?” 沈婉嫣是坐着的,栗公公跟她说话时,腰杆弯得很下去,神情分外恭敬。 “哦,看来栗公公的苦日子结束了。”花馥栀不知为何有点欣慰,“挺好的,苦尽甘来了。” “苦尽甘来?”司银玄摇了摇头,笑得很是苦涩,“他早该颐养天年的,却为了照顾我留在宫内,费心费力十几年,最后还因我枉死……” 花馥栀不知该说什么,只能把视线移向悬浮的三个轮盘,转移话题:“这一年的五月发生了什么?你想看什么?” 司银玄神色黯然,声音低了许多:“我母妃是在这一月有了喜脉,我想知道,她知道自己怀孕了是怎样的反应。” “知道了又能怎样呢?她喜欢你也好,厌恶你也罢,都是过去发生的事了,你什么都改变不了。”花馥栀真的是十分费解,不明白司银玄在想些什么,“难道你知道她不愿意生下你之后,就不给她报仇了吗?” “无论她对我是怎样的感情,她都是我母亲,我一定会给她报仇的!”司银玄语气是不容置疑的坚定。 花馥栀眼中迷惑更甚:“那你干嘛非要知道她怀孕后的反应呢?” “因为……”司银玄望着那边在挑选衣料的冷艳女子,眼中浮现出期待,“我还是希望,我母妃是喜欢我的。” “又是一道尘缘。”花馥栀颇为头疼,“小孩儿,你太重情了,以后你修行之路会很艰难的。” 司银玄不知道那是什么概念,无知而无畏,他自信满满地说道:“没关系,我能克服的。” 花馥栀勾唇一笑:“小儿狂妄。” 第三十九章 怀孕之始,口蜜腹剑 沈婉嫣是在太医来请平安脉时被告知怀孕的。 “你是说,本宫……怀孕了?” 沈婉嫣声音有明显的颤抖,她死死地盯着面前一直口称“恭喜”的太医,眼中是不可置信的神色。 “是。娘娘该是十多日前怀上龙嗣的,孕象明显,决计不会出错。” 太医一脸喜色,按照惯例,他一会儿就会得到一笔数目不小的“报喜钱”。 沈婉嫣怔愣了许久,久到连太医都忍不住抬起头偷偷觑着她的脸色,内心惊疑不定。 “娘娘。”栗公公适时地出声提醒了一句。 他脸上也是藏不住的欣喜,他是发自内心地为沈婉嫣感到高兴。在宫里的女人,红颜未老恩先断,眼下再多的圣宠都有可能转瞬成空,只有诞下龙嗣,有个一儿半女傍身,这辈子才算站稳脚跟了。 至于沈婉嫣这怪异的神情,栗公公只当是她太过兴奋激动,一时忘了作何反应罢了。 栗公公这一声轻唤拉回了沈婉嫣的思绪,她僵住的眼珠转了转,极其缓慢地呼出一口气,逼迫自己像往常一样平静地开口:“栗安良,送送太医。” “是”。栗公公连忙应下。 太医也喊着“下官告退”,跟着一并出去了。 等人走了,沈婉嫣呆呆地坐了许久,周身笼罩着难言的悲伤。 片刻后,栗公公去而复返,恭敬回禀:“娘娘,太医已经离开了,奴才按宫里的规矩给他了报喜钱。另外也派人去了乾清宫禀告。” 沈婉嫣一言不发,只无力地摆了摆手,示意他离开。 栗公公抬头看见了她发白的脸色,神色有些错愕,沈婉嫣的反应完全在他意料之外,竟没有半点高兴的意思。 他嘴唇嗫嚅着想说什么,但又想起这位主子是个不喜欢下人多嘴的,只能忧心忡忡地望了她一眼,随后自己退出了房门。 关门的轻响声传来,沈婉嫣终于卸下了所有伪装,抬手捂住了自己的脸,紧接着有泪水从指缝涌出,却是咬着唇的,没发出一点动静。 “哭了?”花馥栀诧异地看着这一幕,心直口快,“看来你娘不喜欢你。” 没人回答。 花馥栀仰头往司银玄脸上看去,却见他抿着唇垂着眼,脸上的难过一览无余,好似下一刻就要哭出来了。 司银玄察觉到她的目光,声音闷闷的,回应着她刚才那句话:“我知道了。” 花馥栀突然有点不知所措,正在思考要不要安慰他两句,又听他说:“尊者,去八月吧。” “哦哦,好。” 花馥栀这次不问缘由了,把轮盘转至八月一日后,索性一掀袍子席地而坐,专心掌控那两个掌控日期和时辰的轮盘。 这个时候沈婉嫣已经怀孕近三月,兰馨宫看起来热闹了很多,来的人也多了。 皇上自不必说,三天两头地来,“爱妃爱妃”地叫着,尽管沈婉嫣对他还是那副不冷不热的模样,但他一点不受打击,各种赏赐跟流水一样进了兰馨宫。 还有两个太医轮流来请脉,每次都说“一切安好,请娘娘放心”。 司银玄看着在沈婉嫣面前毕恭毕敬的袁春华和李秀堂,想到之后那一碗又一碗的“保胎药”,心间杀意涌现。 当然,来这里最多的还数沈婉嫣的姐姐,沈栩茹,也就是那时的沈妃。 “嫣儿,昨日睡得可好?” 一般沈栩茹见到沈婉嫣的第一句话就是问这个。 沈婉嫣点了点头,朝她浅浅一笑:“挺好的。倒是姐姐你啊,没必要天天来看望我,不如多陪陪六殿下。” “壬儿有奶娘照看呢。”沈栩茹温温柔柔地笑着,拉着她的手在榻上坐下,“你性子冷淡,又不爱走动,我怕我不来找你,你一天天就呆在这屋里,早晚得闷坏了。” 沈婉嫣脸上笑意深了些:“谢谢姐姐。” 那是面对皇上时从不曾有过的笑,是发自内心的笑。 司银玄看得心口有些刺痛,他的母妃是真情实感地把沈栩茹当成家人,一点都没有防备,根本不知道这些关怀是虚情假意,也不知道这张笑脸背后是阴谋算计。 “自家姐妹这么客气干嘛?”沈栩茹把人从榻上拉起来,指了指窗外,“多好的阳光啊,出去走走吧,怀孕了也要适当走动走动,到时候生孩子才更顺利。” 沈婉嫣轻声回道:“都听姐姐的。” 见二人一起走出门去,花馥栀刚想抬手拨弄轮盘却被司银玄叫住:“尊者,不要动,我想看这段时间。” 花馥栀想说“这空屋子连个鬼都没有,你看什么”,但看着司银玄尚且有些发红的眼尾,想到他不久前那句可怜兮兮的“我知道了”,花馥栀到底还是没说什么。 小半个时辰后,栗公公抱着昏迷的沈婉嫣惊慌地跑进屋来,两个宫女在其旁呼喊着“娘娘”,身后还跟着一脸焦急的沈栩茹。 沈栩茹走到床边,朝栗公公下命令:“快!把嫣儿放到床上,你快去门口看看太医来了没,再派个人去乾清宫禀告皇上。” “是,奴才这就去。”谭春轻手轻脚把沈婉嫣放到床上后,一溜烟儿就往门外跑去。 “你们两个也别愣着,去打水来,再准备参汤。”沈栩茹又看向那两个宫女。 司银玄站到了床边,花馥栀也跟了过来。 沈婉嫣面色苍白如纸,眉头紧锁,即使是昏迷不醒的,这副模样叫人一看便知她的痛苦。更何况,她眼中还在慢慢浸出泪水。晶莹的泪珠从眼角淌下,流进了乌黑的发间。 “还是这么喜欢他啊?”沈栩茹幽幽叹息着,坐到了床沿上,从怀中拿出一方绣着兰花的丝帕动作轻柔地擦拭着沈婉嫣的泪痕。 “呵呵……”沈栩茹轻声笑着,喃喃自语,“你们一人黄沙埋骨,一个深宫孤寂,真是一对苦命鸳鸯啊。我的好妹妹,想必你也是生不如死吧?” 门外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沈栩茹轻轻抚上那张倾国倾城的脸,语气变得森冷起来:“姐姐我一定会让你们尽快团聚的。” 司银玄听得背上一凉,往沈栩茹脸上看去,看到的是她眼中淬了毒的阴寒笑意,与先前那个温柔解意的姐姐判若两人。 第四十章 阴阳两隔,人祸天意 栗公公领着袁春华匆匆而来。 “见过沈妃娘娘。”袁春华见到坐在床边的沈栩茹,恭敬地弯腰拱手见礼。 沈栩茹站起身,脸上又是那副着急忙慌地神情:“快来看看嫣儿。” 袁春华点头应着,跪到床前,从药箱中拿出脉枕又掏出丝绢,开始给沈婉嫣把脉。 没一会儿,皇上也来了,屋内众人皆跪地行礼,沈栩茹跟着柔柔一拜:“臣妾参见皇上。” “都起来吧。”皇上看也不看旁人一眼,一进门就直扑床边,看着不省人事的沈婉嫣,眉头紧紧皱起,声音里含着愠怒,“馨妃怎么了?到底出了什么事?” 袁春华连忙俯身叩首:“回陛下,娘娘脉弦而涩,是血性不畅,肝郁气结之象,想来是受了刺激,一时气血上涌,才昏迷的。” 沈栩茹这时扑通一声跪倒在床边,眼含热泪,期期艾艾地说道:“都怪臣妾,都是臣妾的错……” 见皇上审视的目光落到她身上,沈栩茹一脸自责愧疚:“臣妾怕妹妹无聊,见今日天气不错,就带她去御花园走动,随后跟她聊了些有的没的。一时失言,聊到前些日子边关的事,想来是战场厮杀太过血腥残忍,妹妹生性善良,听见这些就吓得晕了过去。” “你一个妇道人家,竟妄议朝事?” 皇上向前一步,正欲发难,身后沈婉嫣适时醒来,急忙撑起身体拉住他的衣袍:“陛下,不关姐姐的事,是臣妾自己胆子太小了,想到战场血流成河的样子就……” 沈婉嫣声音哽咽着,眼中又漫上来一层泪。她深吸了一口气,望着皇上请求着:“总之,不关姐姐的事,还望陛下勿要怪罪姐姐。” 美人梨花带雨,神情凄切,皇上哪里还能拒绝,忙扶着人躺下:“好,朕不问了,不问了,你快躺下,别再想那些事了。” 给沈婉嫣盖好被子后,皇上又看向袁春华:“可有大碍?” 袁春华飞快地瞄了一眼沈栩茹,再度叩首:“陛下且放心,娘娘虽似有惊胎之状,但总体无碍,日后只需每半月煎服一帖保胎药即可。” 皇上松了口气:“如此便好,如此便好,你去煎药吧。” 袁春华领命告退,皇上又把屋内其余人都打发了,自己坐到床边,看着面色苍白的沈婉嫣,伸手想往她脸上抚去。 沈婉嫣翻了个身,自然而然地躲开了,神色平静如水:“陛下,臣妾困了。”说罢便闭上了眼,俨然一副要休憩的姿态。 “好,爱妃今日受惊了,好好休息,朕晚些再来看你。”皇上半点不恼,温声细语地哄着,抬起的手还是落到沈婉嫣头上,摸了摸她的发丝。 等到房中只剩下沈婉嫣一人,她翻身下床,已是满脸泪痕。 司银玄看着她跌跌撞撞地走向案几旁的柜子,想伸手去扶她,最后也只能眼睁睁看着沈婉嫣从他身体中穿过。 沈婉嫣打开了柜子门,从最里面取出一个小木盒。盖子打开,司银玄看清了,里面是一个巴掌大小的面人,白衣墨发,正在做舞剑的姿态。 那面人五官歪歪扭扭的,看得出来做它的人手艺并不精湛。沈婉嫣却是颤抖着手小心翼翼地把它从盒中取出,视若珍宝地用指尖碰了碰,而后瘫坐在地上,倚着柜子门,泪水大滴大滴地往下砸。 司银玄看着这一幕,心口像是压了一块大石头,沉甸甸的,又酸又涩。 “他应该就是你娘的心上人吧。”花馥栀叹了口气,有些唏嘘。 司银玄没回应她那句话,只低低地说了声:“尊者,我们走吧。” 轮盘破碎,二人又踏入了溯洄二重门里的寅门,去追寻那十五年前的过往。 “是想看二月十六那天吗?”花馥栀召唤出月、日、时三重溯洄轮盘后,问司银玄。 “是。”司银玄很是诧异,“尊者你怎么知道?” “因为那天是你生辰。” “你怎么知道?”司银玄更诧异了,他确定自己从来没有在花馥栀面前提起过这个事。 花馥栀轻飘飘地睨了他一眼,一边施法拨弄轮盘,一边解释:“你是纯阳之体,这种灵体必须是阳年阳月阳日阳时出生的人才有的,所以我很清楚你的生辰。” 司银玄瞬间反应过来:“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我的血才对你有用是吗?” “没错。”花馥栀坦然相告,“纯阳之体千年难得一遇,是极其难得的灵体,同时你的纯阳之血对修行的人和妖来说也弥足珍贵。” “千年难得一遇?”司银玄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那个时辰出生的不可能只有我一个吧?再说了,阳年阳月阳日阳时不至于千年一次吧?” “听起来很不可思议,但事实就是如此。”花馥栀将时轮盘转动至午时,回过头来看着司银玄继续说道:“至阳年六十年一巡,至阳月二十四年一巡,至阳日九年一巡,至阳时倒是不稀奇,三年就有一回,可难的是年、月、日、时同时为至阳,最少也要五六百年才能撞得到一次。” “那与我同一时刻出生的,都是纯阳之体吗?”司银玄又问。 “不一定。”花馥栀见他实在好奇,索性一次性给他讲个明白,“纯阳之体是天授灵体,不是一般命格能承受住的。多数都会胎死腹中,就算出生了,也多半会疾病缠身早夭或意外亡故。总之能健康长大成人的纯阳之体,说千年一遇半点不夸张。” “难道我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才注定活不过十八吗?” 司银玄忽然觉得事情有些荒谬了,好像冥冥之中有一种叫“宿命”的东西在操控着一切。 “你这个……算人祸吧?”花馥栀也不是很确定,“但或许也是天意?” 司银玄沉思了片刻,最后释然一笑:“这是人祸,我会为我和我母妃,还有枉死的栗公公讨一个公道的。” 花馥栀“嗯”了声,又见司银玄在她面前蹲下,望着她认真发问:“我和尊者的相遇,是天意吗?” 某些记忆在脑海中翻覆,花馥栀心中涌起杀意,冷笑一声道:“亦是人祸。” 第四十一章 临盆之日,难产血崩 馨妃临盆那日,天上黑云沉沉,怒雷滚滚,狂风大作,滂沱大雨自天而降,亮白闪电时不时劈下,带着毁天灭地的气息。 然而雷声风声雨声再大,都盖不住兰馨宫内鼎沸喧腾的人声。 “娘娘,深吸气,攒着一股劲用力,吸气,吸气……” “参汤呢?快再给娘娘灌一口参汤!快点!娘娘要没力气了……” 宽大的床榻上,沈婉嫣咬紧牙,死死拽着棉被一角,在承受着生产的巨大痛苦。 从破羊水到现在,已经有两个时辰了,孩子还没出来,这毫无疑问是难产。 两个稳婆坐在床上,四个宫女围在床边,大冷天的,每个人额头上都急出了汗,神色无不惶恐。 一个稳婆又掀开棉被看了一眼沈婉嫣身下,脸上忧虑更甚:“灌参汤!必须尽快让娘娘恢复力气!再不生出来羊水流干了孩子会被闷死的!” 两个宫女神色一凛,也坐上床头,嘴里说着“娘娘,奴婢得罪了”,随后一人抱着沈婉嫣的头,强硬地掰开她的嘴,另一人则端起一碗参汤,逼迫她喝了下去。 “人类生孩子还真是过鬼门关啊。”花馥栀幽幽感慨着,“太脆弱了,大人和小孩儿都太脆弱了。” “她本来不会有事的。”司银玄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握成了拳,指甲掐进了掌心,“都是皇后!是皇后让她惊了胎,让她喝了几个月有毒的汤药,她才会难产……” 花馥栀没说什么,瞄了一眼轮盘,知道还有两刻钟司银玄就会出生。 那一碗参汤一滴不漏地给习婉嫣灌了进去,两个稳婆轻轻拍打着被子,让她缓一缓,攒点力气。房门这时打开,沈栩茹带着个贴身宫女走了进来。 “沈妃娘娘!”屋里的几人正焦头烂额,见到习栩茹来了,跟看到救世主一样忙不迭叫了起来,“孩子出不来!” 沈栩茹走到床边往床上看了一眼,眉头紧紧皱起:“难产了吗?” 两个稳婆战战兢兢应了声“是”。 “怎么会这样?”沈栩茹满脸焦急,转头就对身边那宫女下了命令,“快去把太医喊进来!” 宫女领命退下,屋内的几人连忙放下床帘,把床上光景挡住,只让沈婉嫣伸出一截手腕来。 进来的毫无疑问是袁春华和李秀堂,二人轮番上前把了脉,皆诚惶诚恐。 袁春华先行回禀:“馨妃娘娘脉细而无力,气息微弱,生产多时,精疲力竭,羊水将尽,恐有……一尸两命之虞。” 李秀堂紧随其后:“眼下只有一个法子,那便是用催产药催生,将胎儿从母体中分离出来。但这样的法子,能保证孩子无虞,却有可能会让馨妃娘娘……” “还有没有其他两全其美的办法?”沈栩茹厉声质问。 袁春华和李秀堂双双低下了头,答案显而易见。 花馥栀看着这一幕很是费解:“这两个太医不早就被她收买了吗?她为什么还要装模作样一番?” “因为要做给其他人看。”司银玄心里难受得很,并不想说话,但花馥栀问了,他还是耐心解释着,“二月十五是大夏国开国皇帝登基之日,按照祖制,我父皇昨日去了洺沽山祭拜历代先祖,现在并不在宫里。但我父皇回来之后,总要有个合情合理的交代。” 司银玄指了指这里的稳婆的宫女,又指了指门外:“这里的六个人,和门外候着的我父皇的贴身内侍,届时都可以作证,我母妃之死,是意外,与她沈栩茹无关。” 花馥栀叹了口气:“阴谋算计,勾心斗角,人心真复杂。” 二人说话时,沈婉嫣因为那一碗参汤恢复了些许力气,她听见了沈栩茹和太医的对话,费力地抓住沈栩茹的衣袍唤道:“姐姐。” “嫣儿!”沈栩茹急忙回应,“怎么了?” “喂我催产药吧,我不想孩子有事。”窗外电闪雷鸣,沈婉嫣声音低不可闻,但她的话却清清楚楚传到了在场每个人的耳中,“先保全孩子。” “你娘还是喜欢你的。”花馥栀看向司银玄,“毕竟是怀胎十月,一点点在自己肚子里长大的,血浓于水,母亲喜欢孩子是天性。” 司银玄心间忽然涌起阵阵酸涩,低低地回了声:“我知道。” 袁春华和李秀堂退了出去,片刻后一碗漆黑的药汁端了进来。 喝下药不久,沈婉嫣的痛呼声在床间响起,稳婆则惊喜地大叫着:“开了开了,看到孩子的头了!娘娘再用力!吸气,攒一股劲儿,来……” 子正时分,一道惊雷劈下,屋内都被照得明亮了一瞬。须臾后,云消雨散,浓黑的云层被日光劈开,太阳重新照耀人间。 只不过这些都无人在意。 “出来了,出来了!” “是个男娃娃!咱大夏国的九皇子殿下!” “快快快,剪刀拿来!热水准备好,替娘娘擦身子……” 一个稳婆抱着刚出生的孩子往外间去了,另一个稳婆则出门向外头报喜,宫女们也欢欢喜喜地忙活着打算收拾干净沈婉嫣。 场面一派祥和,司银玄脸色却越来越难看,因为他看到沈栩茹眼中又露出了那种森冷阴毒的笑意。 “啊!”一个宫女突然尖叫起来,眼睛发直地盯着沈婉嫣身下的棉被,嘴唇哆嗦着,“出血了,大出血了……” 沈栩茹换上一副忧心又震惊的神色扑至床边,看着那大片刺眼的血色,身子像是承受不住一般晃了晃。 “把太医叫进来!快把太医叫进来!快点!”她宛若声嘶力竭一般朝那几个呆若木鸡的宫女吼着,话音刚落,已是泪流满面。 “是、是是。”宫女连声应着,跌跌撞撞奔出门外。 “嫣儿,你可千万不能有事。”沈栩茹隔着帘子握住沈婉嫣的手,声音哽咽着,像是在哀求,“千万不能有事啊……” “惺惺作态。”花馥栀越看这个女人越心烦,“真想一巴掌把她拍死。” 司银玄没有说话,只是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呆呆地望着床榻那边。 第四十二章 临终之际,歹毒心肠 司银玄看着那两个太医再次走进屋内,轮流上前把脉之后,跪地叩首,口中说了一大堆,最后来了句“下官无能”。 “怎么会?怎么会……”沈栩茹喃喃着,眼中又落下泪来。 “姐姐。”一声虚弱至极的轻唤从床幔间传出,随后一只苍白的手抓上了沈栩茹的裙摆。 “嫣儿!”沈栩茹连忙回神,紧紧握住那只手,“姐姐在呢,姐姐在呢。” 沈婉嫣说道:“让我看看孩子。” 司银玄听见这话,蓦地鼻头一酸。 “好好好。”沈栩茹连声应着,扭头冲外间大喊,“把孩子抱过来!” 两个太医默默退下,稳婆诚惶诚恐地抱着一个棉被裹紧的婴儿走进来,在场的宫女也将头垂得低低的,场面压抑得几乎让人喘不过气来。 “嗷哇——哇——” 婴儿细声细气地啼哭忽然在寂静的房中响起,沈婉嫣想要撑起身子,却被沈栩茹一把按住:“嫣儿,你别乱动了。” 沈栩茹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把床幔拢到床柱上的帐钩里,而后自己接过了那个襁褓放到沈婉嫣身边。 司银玄终于看见了沈婉嫣那张毫无血色的脸,还有她唇边的浅浅笑意。 “这是我的孩子。”沈婉嫣侧头扒着被子一角,望着那个哇哇大哭还未睁眼的婴儿,眼中漫上来一层泪水,声音哽咽着,“是我的孩子……” 她缓缓地伸出手去,小心翼翼地摸向下那张巴掌大的脸,在指尖触碰到那婴儿肌肤时,她泪水再也止不住:“乖孩子,对不起,对不起,娘不能看着你长大了……” “哇——呜哇——” 婴儿无知无觉地号哭,沈婉嫣生疏地拍着被子哄着,声音完全不似以往那般冷漠,温柔得仿佛要沁出水来:“乖,乖,乖啊……” 花馥栀侧头看去,只能看到司银玄垂在身侧的手死死地捏成了拳,手背青筋迸起,像是在极力克制着什么。 她似有所感,再仰头往司银玄脸上看去,果不其然看见了一双发红的眼睛。 终究还是个小孩儿,花馥栀这般想着,抬手拽了拽司银玄的衣袖,等人低头看过来时说道:“想哭就哭吧。” 司银玄定定地望了她一阵,沉默着摇了摇头,继续看向床榻上的沈婉嫣。 那个尚在襁褓中的司银玄被沈婉嫣一声声哄好了,同时她的气息却更微弱了,她能感受到自己生命在流逝。 “姐姐。”沈婉嫣又向着沈栩茹伸出手去。 沈栩茹坐到了床边,再次握住她的手回应着:“姐姐在呢。” “我死了,以后这个孩子就要劳烦姐姐多照顾了。”沈婉嫣说着,又往身侧看去,脸上是无尽的眷念和慈爱,“姐姐你不要教他朝堂权谋,就让他做个平庸的皇子吧。等他到年纪了,再让他出宫,当个闲散王爷,一辈子富贵清闲就好。” 沈栩茹点头,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些:“嫣儿你放心,这个孩子我一定视如己出,绝不会让他受半分委屈。” “多谢姐姐。”沈婉嫣已经是气若游丝了,脸上露出一抹笑,“再替我向爹娘说一声,女儿不孝了,下辈子再报答他们的养育之恩。” 沈栩茹微微俯下身,放轻了声音:“你已经报答了,你是沈家的好女儿,是我的好妹妹。” 沈婉嫣听不出这话里的深意,亦或者说到了这个时候,她已经思考不了这么多了。 眼前已经在发黑了,沈栩茹的脸在她看来已经模糊了,她拼着最后一口气哀求:“姐姐,我想再求你最后一件事。那边的柜子底下有一个木盒,求你,把它放进我的棺木中,让它随我下葬。” “好,我答应你。” 听到沈栩茹的承诺后,沈婉嫣脸上浮现出释然的笑容。她头歪向一边,深深地望着那个孩子,口中断断续续呢喃着:“乖孩子,一定要……健康平安地长大,长大以后……以后找一个心爱的姑娘,跟她白头偕老,共度一生……娘会保佑你的……” “嫣儿!” 沈栩茹看着闭上了眼睛的沈婉嫣,大声哭喊着。 屋内的稳婆和宫女们齐刷刷向着床铺方向跪下,呜咽着喊“馨妃娘娘”,襁褓中小小的司银玄像是被这动静吓到,也开始哭了。 花馥栀刚想往身侧看看司银玄的反应,却见他上前几步,走到床边,朝着沈婉嫣的方向直直地跪了下去,随后他弯腰俯首,一下又一下地磕着头。 唉…… 花馥栀无声地叹了口气。若是沈婉嫣知道她的孩子为了见她一面跨越十几年的时光,跪在她床前磕头,还想方设法要为她讨个公道,应该会很欣慰吧。 沈栩茹掩面哭了一阵,然后抱起孩子塞到稳婆手中,有条不紊地下达命令:“你把九殿下抱出去照看好,你去通知内务府,准备馨妃娘娘的后事,你们两个去准备清水来为馨妃娘娘擦洗身体……” 沈婉嫣的宫女被一一打发走了,殿内只余下沈栩茹和她的贴身宫女二人。 司银玄磕完九个头后,跪行到床边,伸手虚虚地拉着沈婉嫣的手,神色哀恸地唤着:“母妃……” 不料沈栩茹却走过来,朝床榻上瞥了一眼,然后放下了床幔,隔绝了司银玄的视线。 司银玄收回手站起身,仇恨的目光片刻不移地落在沈栩茹身上。 “明卉。”沈栩茹睫毛上还沾着泪珠,脸上的悲伤却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她吩咐着自己的贴身宫女,语气分外平静,“去看看那柜子下面有什么。” 那个叫名明卉的宫女应声而动,抱出来一个让司银玄和花馥栀都眼熟的木盒,恭敬地双手托着呈给了沈栩茹。 沈栩茹打开盒子,只往里面扫了一眼便轻笑出声,眼中是明晃晃的讥讽。 她伸手拿起那个面人,在手里随意掂了掂,望着床榻方向,幽幽笑道:“好妹妹,你还真是个痴情人呐!” 沈栩茹捏着那面人思忖了片刻,走到梳妆台边,拉开一个小格子,从中挑选出一块质地上乘的雕刻着兰花的玉佩。 那玉佩上的穗子是明黄色的,昭示着这块玉佩来自何人。 司银玄眼睛慢慢瞪大了,仿佛已经猜到了她要做什么。 沈栩茹将玉佩放入了盒中,重新盖好盖子,随后将那个面人丢给宫女明卉:“拿去烧掉吧。” 第四十三章 辗转难眠,过目不忘 “你该死!” 司银玄几乎是咬紧牙关说出这句话的。 花馥栀注意到,他看向沈栩茹的眼中,有着刻骨的恨意。 凡人在世,皆逃不过爱、恨、贪、嗔、痴,可偏偏这些都是修行路上的阻碍,也就是花馥栀希望司银玄在踏入仙途之前斩断的尘缘。 她有心想说点什么劝劝他,但一想到这只是一个尚未满十五岁的人类小孩儿,她又放弃了说教。 算了,来日方长,不必急于一时,以后慢慢教吧。花馥栀先这么劝着自己。 未及片刻,双目赤红泪流不止的栗公公领着内务府的人进来了,沈栩茹又快速地换上了一副哀戚悲痛的面孔,扶床痛苦哀嚎:“嫣儿!嫣儿!” 花馥栀勾了勾手指,牵动着司银玄手腕上的银丝,等他回头看向她时问他:“还要看吗?” 司银玄摇了摇头,声音有明显的沙哑:“不了。尊者,我们走吧。” 溯洄轮盘破碎,周遭人声退散,他们还站在同一个地方,只不过已是十五年后了。 司银玄环视一周,看着那十二道溯洄之门,再抬起头看着头顶上血红色的符咒,恍然间竟有几分恍若隔世的感觉。 花馥栀却没想这么多有的没的,直接抬手一挥,阵眼处的符咒瞬间破碎,紧接着十二道溯洄之门随之消散于无形。 她再度抬手起势,轻念一声“收”,散落在这间屋子里的万千微光从角角落落飞出来,聚拢于花馥栀的手心,她再轻轻一握,光影匿灭,屋中陷入了黑暗,只有一侧有些许光亮。 那是屋外的月光照到窗纸上,透过槅窗,形成了一个个方孔的光斑。 “走了。” 司银玄还在愣愣地望着那些方形的光,忽然听到花馥栀这么说了一句,再一抬眼,他已经回到了京畿大营的营帐内,桌上烛台还在燃烧,但只有半指长了,最多半盏茶的功夫就会燃尽。 他估摸了一下时辰,此刻应该是子时。而他们二人是在亥时过半之际离开的,也就是说,这一切发生才半个时辰左右。 “别傻站着了,睡觉吧。”花馥栀看着司银玄说了一句,随后自己向着案几处走去。 司银玄这时才有心思注意到她,却见她脸色还是那么煞白,嘴唇也没有血色,连忙关切地问道:“尊者,你还好吗?” “没事。”花馥栀在草垫上盘腿而坐,双手掐诀置于膝上,双眸轻敛,“只是现在修为太低了,施展溯洄之阵有些勉强,调理一阵就好了。” 司银玄自知帮不上忙,看了她一会儿后,安静地躺到了床上。 不多时,营帐外传来轻盈的脚步声,司银玄知道那是巡逻的士兵们发出来的。要是以往他根本不可能听见,可如今万籁俱寂,这点轻微声响就显得分外明显。 司银玄翻了个身, 脚步声已然远去,可他却无半点睡意。 不止是没有睡意,他只感觉自己心乱如麻,思绪纷扰,那些过往一幕幕在他脑海中浮现,尤其是沈婉嫣死前那双含泪望着襁褓的眼睛,彷如梦魇一般在他眼前挥之不去。 司银玄就这样直挺挺地躺了一夜,直到天亮。 谭春掀开帐门进来时,花馥栀还在打坐,仿佛入了定一般,司银玄草草用膳之际瞟了她几眼,见她脸色比昨夜红润了些,放下心来。 “殿下您在看什么?”谭春顺着司银玄的目光往案几那边看过去,空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不由得好奇一问。 “没看什么。”司银玄吞咽着最后一口饭,囫囵回答。 不等谭春多问,司银玄放下碗筷便端起茶水漱了口,随后直奔药帐而去。 辗转反侧一夜,司银玄想明白了,他不能事事倚靠淑妃母子,有些仇,他要亲自去报! “九殿下。” 司银玄刚一走进药帐就撞见了秦向阳的徒弟冯奎。 冯奎是个身材高壮却面相忠厚的汉子,自幼父母双亡,被秦向阳收养认作徒弟,从那以后就跟着他生活在军营里,帮着他做些采药、晒药草、研磨药粉、包扎等杂事。 见着司银玄来了,冯奎稀松平常地跟往常一样同他打招呼:“九殿下今日来得挺早,昨夜没睡好吧。唔,看起来忧思过重啊!” 做大夫的,善望闻问切,打个照面就足够看出许多东西了。 司银玄点点头,在冯奎关切的目光中走到药架后的书箱里,挑挑拣拣把所有有关穴位和施针的书都抱了出来。 “这里的书殿下不都看过了、记住了吗?”冯奎摸着头不解地望着他。 司银玄记性很好,是冯奎见过的脑子最聪明的人。那些医书,他初学时,看了十遍八遍都不一定记得住,全靠日积月累熟能生巧,才能做到了然于心。 但司银玄却能过目不忘,凡是他看过的,药草药性总能和书上写的说得一字不差。在他帮着做过几次金疮药和麻沸散后,冯奎更是发现,他对用药剂量把握得十分精准。 连秦向阳都夸赞着说:“九殿下这脑子真是活络,比他三皇兄好多了。” 但说完秦向阳又叹了口气,脸上有遗憾神色。冯奎知道,他师傅是在遗憾这样聪明的人物命不久矣。 司银玄并不知晓在这短短一瞬之间,冯奎就想了这么多杂七杂八的。 “闲来无事,我练练手。” 司银玄回答着,把书抱到那个刷了桐油的木人旁边,翻开其中一本摊在膝上,随后拈起银针照着那些穴位上逐一刺去。 谭春收拾完碗筷过来时,司银玄又吩咐他:“去找张羊皮或牛皮来。” 冯奎在药架后捣药,听到这声笑了笑:“九殿下果然聪慧,我师傅当年教我时也是在木人上覆羊皮,代替人肉肌理,以便练习掌控施针力度。” “不过嘛。”冯奎话锋一转,“九殿下玩玩就行了,要想真正学会运针的玄妙,还须得在人身上扎过几百回才行。” 司银玄眼中划过一丝冷意,声音也冷了下来:“会扎到人身上的。” 第四十四章 死穴之论,假死奇闻 人身上共计三百六十一个穴位,遍布全身各处。 所谓“穴”, 即经脉交汇之处,藏于皮下,内通腑脏。医者常以针刺、点按、艾熏等方式作用于不同穴上,引起麻、酸、胀、痒、痛等多种效果,亦或辅以各种汤药煎服,最终除病去疾。 “穴位也分为活穴和死穴,九殿下看了那么多书应该也记下了。不过死穴之间,亦有不同。”秦向阳讲到自己擅长的领域,神色无比严肃,“有的死穴就是死穴,如百会穴,居于头顶,俗称‘头顶心’,为手足三阳,督脉之会,被外力击打,轻则昏迷,重则死亡。若被银针刺入,则立即暴毙。” 秦向阳指点着木人头顶处的一个红点,用力点了三下,见司银玄认真地点了点头,他又指向其他穴位:“神庭穴,正月明穴,鸩尾穴,鹰窗穴……这些也是一样的,都是完完全全的死穴。” “但有些死穴又兼具活穴之性,就比如这太阳穴。”秦向阳指向木人的额头处,“经属奇穴,被击中则头晕眼黑耳鸣,稍重一点便会致死。加之此处无多少皮肉掩护,因此可以说是人身上最脆弱的穴位。” 冯奎一直低着头搓药丸,趁秦向阳换气时插了句嘴:“那些习武之人,练筋骨之时都要着重练练太阳穴周边的肌肉,因此他们在运功时,额上那一块都要比寻常人鼓一些。” 司银玄回想了一下司银央抱着他来这京畿大营时的场景,发觉确实如此。 秦向阳接着方才的话说:“但太阳穴却并非完全的死穴,此处可按压,也可施针,只不过需要慎之又慎。” 司银玄觉得这话模棱两可的,正要细问,秦向阳不知从哪里捧出来一堆发霉的书,塞到他怀中:“这是我师傅以前写的,你看看吧。” 他随手翻开一页,刺鼻的霉味扑面而来,书页中间还有一条小黑虫在爬。 秦向阳那张清癯的脸上露出了一抹无奈的笑,眼中也泛起深切的怀念:“我师傅是个怪老头,一辈子醉心研究医毒之道,我只跟他学了个五成,他就去周游四海了,也不知道最后埋骨哪个野岭了。” “说不定师公没死呢。”冯奎小声嘟囔着。 秦向阳摇了摇头,叹了口气,没接这话,只看向司银玄:“这里面除了有施针用药之法外,还写了许多听起来超脱常理的事,殿下别当真,也别去试,看看就得了。” “对对对,殿下可千万仔细了。”冯奎叫起来,“我就记得师公写了个什么‘银针刺穴,暂绝气息,呈假死之状’的,我以前好奇试了试,差点儿把命赔进去!” 秦向阳被他这憨劲儿逗笑了:“他老人家有时喝多了,就爱乱写无凭无据的东西。倒是这种一听就荒谬的事,你还敢照着做?算你命大。” “谁让师公写得有鼻子有眼的。”冯奎声音里透着点委屈,“他写的嘛,厘竺国一个妇人,在穿针时被自家调皮的孩子从身后扑了一下,针扎进了心口,当场气绝。家人将其入殓封棺,选定七日后入安葬。因那妇人生前爱看落霞,其夫将墓穴选在山上。不料落棺那天,山间下起小雨,一个抬棺的汉子一脚踩到青苔上崴了脚,棺木侧翻,竟将那妇人的尸体颠抖了出来,在地上滚了一身泥土。” “送殡的众人虽然奇怪为何这妇人的尸体不腐不臭,还跟刚死了一样,但也没多想,就七手八脚把尸体弄回了灵堂,打算给她换身干净衣服再入棺。可换衣服时却发现她心口那根绣花针冒出了一头。” “原来她死的时候,大家也知道她是被针扎进了心口,但由于那根针全根没入,若要硬取出来势必会破坏遗体,她的家人们就没管。谁知这一颠,绣花针自己冒出了头,于是给她换衣服的人就顺手把针拔了。” 冯奎见司银玄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越讲越来劲儿,跟茶馆说书的一样拿起搓药丸的木板猛地拍了一下,眉飞色舞的:“不曾想啊!那死了七天的妇人竟然‘哎’地一声叫了出来,活了!就这么活了!殿下你说奇不奇?” “奇你个鬼!”秦向阳早就忍不了了,一巴掌拍他膀子上,“少给殿下讲这些乱七八糟的,搓你的活血丸!” 冯奎讪讪地笑了下:“所以师傅你不能怪我,师公写得这么绘声绘色的,我那时年纪小,看得心痒也是正常的。” “心痒就拿自己的命去试?”秦向阳眉毛抖了抖,瞪了他一眼。 “嘿嘿……” 冯奎干笑两声,刚想说点什么,帐帘子被一个士兵掀开:“秦军医,我帐中两个兄弟好像吃坏肚子了,上吐下泻的,您老人家快去瞧瞧吧。” “好,马上。”秦向阳这里应着,冯奎已经手脚麻利地开始收拾药箱了。 那士兵这时才看到在另一边站着的司银玄,连忙拱手施礼:“卑职见过九殿下。” “嗯,不用多礼。” 司银玄在京畿营待了一个月了,上头的人怕亏待了这个皇子,对这个营多照看了几眼,连军饷都先发他们的,托了他的福,将士们日子跟着好了很多。 再加上司银玄也不仗着身份尊贵闹腾什么事,天天就往药帐跑。前段时间还自学针灸之术,帮好几个落枕的士兵扎了脖子。因此这里的将士们,上上下下都挺喜欢他的,对他十分恭敬。 见着冯奎背好药箱走过来,那士兵又再次拱手:“卑职告退。” 秦向阳师徒二人跟着那士兵匆匆离开,司银玄也抱起秦向阳给他的那堆发霉的书回到了自己营帐。 花馥栀还在案几旁打坐,自那夜从兰馨宫回来后,已经过了十多天了,司银玄这期间没跟她说过一句话。 不过看着她脸色已经恢复如常,司银玄也不担心什么。 司银玄坐到桌前,把那堆书放到桌上,一目十行的翻找着刚才冯奎说的那个故事,没一会儿就找到了。 故事跟冯奎说的八九不离十,不过司银玄在意的不是那个听起来离奇荒诞的故事,而是那‘银针刺穴,暂绝气息,呈假死之状’的方法。 “……以牛毛银针自膻中穴右三寸,巨阙穴上三寸,鸩尾穴下半寸斜刺,入针两寸,擦心尖而过,方可成效……” 司银玄轻声读着这几句话,低头朝自己心口看了一眼,神情若有所思。 他早在听到“假死”二字时就起了些念头,从今捧着这泛黄又发黑的旧书一读,某些念头就按耐不住了。 第四十五章 军营集结,欲知过往 “吾一生夙愿所求,无外乎穷尽医毒之理……” 粗粗看过一遍这些医书后,司银玄内心有些惊叹。秦向阳的那个师傅,当真是个怪才,一生都在孜孜不倦地研习药理,若有机会,他还真想当面请教他老人家。 “在看什么呢?”身侧突然响起嫩生生的童音,打断了司银玄的思绪。 他猛地一低头,果然看见花馥栀站在桌边,正仰头望着他。 司银玄当即把其他念头抛诸脑后,惊喜地蹲下身,眼睛亮晶晶的看着她,一时都忘了控制音量:“尊者!你好了呀!” “殿下,怎么了?”谭春刚好走到门边,听到司银玄的声音立马掀开帐帘进来。 进来一见司银玄蹲在地上,还以为他有哪里不舒服,谭春把手里的东西放到桌上,急急忙忙走过来:“殿下,你怎么蹲着?是不是身体不适?” “没事没事,我捡东西呢。”司银玄站起身,一眼就看到了桌上那盆盎然怒放的栀子花,还是用那个琉璃花盆装着的,一时间愣在那里,“这是……你弄的?” “是啊是啊。”谭春邀功一样把花盆塞到司银玄怀中,眉飞色舞的,“殿下不是说您先前那盆栀子花不开花——” “别说了!”司银玄赶紧打断他的话头,神色紧张地回望,果然看见花馥栀在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谭春面上喜色一收,有些迷惑:“怎么了?殿下,难道你不喜欢栀子花了吗?” 司银玄哽了一下,不知道该回答喜欢还是不喜欢。 “这花还是奴才托同帐的火头军帮忙找的。”谭春又恢复了笑嘻嘻的模样,指着那花给司银玄说着,“殿下您看这株花开得多好,又白又大又香,还有这么多花骨朵儿,比您之前抱来抱去的那株好多——唔唔!” “快别说了!” 看着花馥栀唇边泛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司银玄面色一僵,随手把花盆往桌上一搁,一个箭步上前捂着谭春的嘴把他往门外推:“自己去玩吧,啊,去玩吧……” 谭春被捂着嘴,一脸茫然地顺从着司银玄的力道后退,正要出门之际,不远处传来震耳欲聋号声。 “呜——呜——呜——呜——” 低沉的号角声响彻仿若自大地深处传来,引得人心都跟着震颤。 “三短一长?”司银玄听得心惊,甚至疑心自己听错了。 谭春脸色也变了变,没人不知道军营里的三短一长意味着什么。 将士集结,披甲执锐,出营对敌! “打、打仗了?”谭春吞了口口水,声音都有点发颤,“已经打到京城来了?怎么一点风声都没听见……” “也有可能是造反。”司银玄随口应着,当即就想往门外走去查看个究竟。 谭春原本木呆呆地站着,司银玄这一动,他立马反应过来了,忙不迭伸手把他拉住:“殿下,您别出去,说不准有危险呢。” “这还在营里呢,能有什么危险?”司银玄这时已经听到了嘈杂的脚步声了,他拨开谭春的手,步子向外移去,“我就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很快就回来。” “别去别去!”谭春实在怕得不行,顾不得主仆身份,强硬地拉着司银玄回来,让他按到了凳子上,“殿下,您就在帐内待着,奴才去打听,一打听到了马上回来禀告。” 司银玄看着谭春大步离开,自己也有些坐不住,在帐内慢慢踱步,脑中闪过许多猜测。 是谁造反了吗?还是有人逼宫?亦或者说……京畿营里的这些人就是叛军? 花馥栀看了他几眼,淡淡开口:“稳重一点好不好?” 司银玄停下步子,闻声看去,却见花馥栀坐到了他先前坐的位置上,正趴在桌上,两条小短腿在悬空晃荡着。 那盆栀子花几乎把她整张脸挡完了,他只能看到一只白白嫩嫩的小手在一下一下地戳着那些绿叶子。 “好。”司银玄应声,走到桌边另一侧坐下。 军号声已经停了,杂乱的脚步声也渐渐远去,四周忽然变得如夜间一般安静。司银玄深吸一口气,告诫自己稍安勿躁,不管是哪一种情况,都不至于牵扯到他这个没权没势的皇子。 更何况,他还有花馥栀呢。 “尊者,你会护着我的吧?”司银玄打算求证一下,讨个心安。 花馥栀也没让他失望,毫不犹豫地回答:“放心吧,绝不会让你死了的。” 司银玄嘴角还没来得及弯起,却又听她轻描淡写接了一句:“你还没发挥出利用价值呢,现在死了我就吃亏了。” 司银玄:“……” 妖尊说话真的很直接。 “尊者,你作为妖尊,是怎么笼络人心,让众妖对你俯首称臣的?”司银玄现在只好奇这一件事。 “笼络人心?”花馥栀轻笑一声,似在嘲笑司银玄的无知,“小孩儿,那个世界和这里不一样的,强者为尊,只要你足够强,再多的阴谋算计都是徒劳,再痛恨你的人也不敢在你面前放肆。” 花馥栀说到这里眼中划过一丝冷意,她也是因为修为差了一截,才没有挣脱那个四方束灵阵,落到了今天这样的地步。 这一次,她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了。 “所以,都是靠武力镇压吗?”司银玄很是意外,“你是不是把不服气的都揍了一遍?” 司银玄越想越觉得,花馥栀干得出来这种事。 “嗯……”花馥栀回想了一下以前的事,摇了摇头,“万花妖域里的小妖怪们应该都很服气吧?我当妖尊就是他们拥护的。原本我只想自己安静修炼的,是他们一直求我,我才勉为其难答应了的。” “还有这种事?”司银玄一听来劲儿了,一脸兴致勃勃,“尊者给我讲一下吧。” “讲什么?” “就讲讲你是怎么修炼的?又是怎么当上妖尊的?遇到了哪些妖怪哪些人?又是怎么来到这里的?还有还有,你说的那个万花妖域是什么?只要是你的事,我都想听。” 司银玄神色间是掩藏不住的兴奋,他对花馥栀这个妖怪的探究之心早就有了,只不过之前怕贸然询问惹恼了她,便一直压在心底。 如今聊天聊到这里了,时机正好,且看她心情似乎不错,司银玄终于能顺水推舟地问出了心里憋了许久的话了。 他实在是太想了解花馥栀的过往了。 第四十六章 灾民聚集,声讨檄文 绽放的栀子花色白如玉,尽态极妍,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栀子花的香气,馥郁满怀,馨香怡人。 司银玄却看都没往那花上看一眼,只目光灼灼地盯着花馥栀,眼中含着满满当当的期待。 “有什么好讲的?”花馥栀懒洋洋地瞥了他一眼,继续戳着叶子玩,不想浪费口舌。 “尊者,讲一下嘛。” 司银玄声音放轻了很多,像是在哄小孩子一样,调子也软绵绵的。 他学着花馥栀的样子趴到了桌上,把下巴搁在自己手背上,歪着头看向她,循循善诱:“我以后要为你办事,说起来也是你的手下了,我越了解你之前的事情,就越方便为你所用啊。” 花馥栀想了想,好像有点道理。 司银玄看着她眼中神色变换,知道事情有戏了,嘴角微微翘起。 “那好吧,我——” 谁知花馥栀才刚起了个头,谭春就从帐外风风火火跑进来:“殿下,问到了问到了!奴才问到了!” 花馥栀自然而然地住了口,司银玄有些遗憾地看了她几眼,也只得先应付谭春。 他刚直起身子准备问问是什么事,谭春已经噼里啪啦开始讲了:“殿下,不用担心了,不是敌军攻城,也不是叛乱。” 谭春显然很满意这样的结果,眉宇间都是轻松的笑意。 “那是什么情况?”司银玄想不出来其他能让京畿大营出动的缘由了。 谭春往门口处看了看,不由自主把腰弯得更下来了些,以便离司银玄更近点,同时压低了声音:“是灾民聚集城外,要强闯城关。” “什么灾民?”司银玄先前幽闭深宫,如今又深居军营,对天下事一无所知。 “是渭水水患的灾民。”谭春不等司银玄细问,把自己打探来的一股脑儿说了,“一个月前,渭水发生了水患,数万百姓流离失所。如今有上千灾民奔赴千里来到京城,据说要见皇上,告御状。他们已经把八个城门全堵死了,群情激奋,不见皇上誓不罢休,甚至还和守城军发生了拳脚。所以这京畿营的士兵才要去维持场面,他们离开时,指挥使说了,不得伤人。” 司银玄听得皱起了眉头,觉得这其间有太多的不合理了。 而最匪夷所思的一点就是,数千人的队伍浩浩荡荡奔皇城而来,这消息早该由沿途州府传到京城。按道理来说,这些人最多出走不过百里就会被驱散,怎么会一点风声都不漏,直接就到了皇城外? “对了!”谭春猛地一拍脑袋,想起了一件要紧事,眼中浮现出几分忧虑,“殿下,奴才还打听到,一个月前,皇上已经把处理渭水水患的事交给您的舅舅,也就是沈国舅去做了。” “我舅舅?”司银玄声调上扬,表情变得微妙起来。 “是啊。”谭春显得忧心忡忡的,“奴才虽然不懂朝堂之事,可想也知道,出了这种事,只怕沈国舅要遭难了。如今沈国丈年迈,沈国舅就是沈家的顶梁柱,他要是被问罪,整个沈家肯定伤筋动骨,皇后和太子也会受影响,搞不好连殿下您也会受牵连……” 司银玄摆摆手打断他,唇边泛起不易察觉的笑意:“不用担心,该干嘛就干嘛,之后记得多留心打听京城里的消息。” 把人打发走了,司银玄一回头,却被眼前的场面小小地震惊了一下。 只见桌上放着的茶壶盖子悬浮在空中,里面的清水像受到什么力量牵引,竟然在空中形成一道筷子头粗细的水线,而线的另一头,接到了琉璃花盆里。 司银玄再定睛一看,那株栀子花茎秆处沾有水珠,花盆里的泥土也微微湿润。 所以,这是……在浇花? 司银玄看了看花馥栀,又看了看那道水线,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妖尊总能让他大开眼界。 直到片刻后,水线从茶壶壶口处断开,盖子“嗒”地一声落回原位,这花才算浇完了。 “看什么看?没见识。”花馥栀睨了司银玄一眼,不咸不淡地说道。 司银玄已经不是一回两回听见这话了,他笑了笑,欣然接受:“这株花应该算尊者的同族晚辈吧?没想到尊者还这么有长者风范。” “想多了,我只是闲得无聊。”花馥栀勾了下唇角,“我们妖怪可不像你们人一样,讲究什么宗亲族里,血统传承。它在我眼中,跟外头那些随处可见的杂草并没有什么区别。” 司银玄沉默了一阵,最后还是无奈地笑了笑。 草木无心,他告诉自己,不要以人的思维去揣度一个花妖。 花馥栀说着又一个闪身回到了案几旁的草垫上,再度闭上眼,盘腿而坐,双手掐诀:“我方才给它浇水,也是为了顺便测试一下我现在的修为能将灵力控制到哪个程度。” “看来还是差点儿意思。”花馥栀最后说了这么一句,之后便不再言语。 司银玄原想接着问花馥栀过往之事,见她如此,只好将话咽下。 来日方长,他心想,反正他要跟花馥栀走,这辈子应该都跟她绑一块儿了,以后有的是机会询问。 之后几天,谭春陆陆续续给司银玄带回来许多消息。 原来灾民集结,领头的人是受灾之地的三个县丞。 县丞只是个九品小官,却是实实在在的地方父母官,在当地百姓中颇有威望,因此振臂一呼,能一呼百应,让那些蒙受灾祸的百姓们心甘情愿追随入京。 “法不责众,但却一定会杀鸡儆猴。”司银玄有些感慨,“这几个县丞是冒着株连九族的重罪在为民请命。” “是啊。”谭春一想到他们,心底敬佩之意油然而生,“他们还写了血书檄文,所有识字的都在其上签了姓名,不识字的按了手印,看样子真是抱着必死之心来的。” “檄文写的是什么?”司银玄问。 谭春神色紧张,声音压得很低很低:“声讨圣上昏庸无能,弃数万子民于不顾。” 司银玄瞬间瞪大了眼。 第四十七章 天灾人祸,生辰将近 当谭春说出檄文内容之时,司银玄就猜到这件事背后的推手是谁了。 九品地方小官,就算真的要为民请命,也不会公然指责朝廷,将矛头指向皇上,这样只会让自己没有一点退路。 可他们偏偏这么做了。 那就只有一个理由:要把事情闹大,闹得满城风雨,天下皆知,逼得皇上为了江山社稷稳固,为了自己明君的声誉,肃清严查其中猫腻,让所有真相事实大白于天下,才能堵住悠悠之口。 恰巧不巧,渭水水患是沈国舅负责的,司银玄相信,他那个足智多谋的大皇兄和他背后的许家,一定把所有结果都预料好了。 这一次,沈家必遭重创。 之后谭春带回来的消息也逐渐证实了司银玄的猜测。 “那些灾民说,朝廷不管他们的死活。水患之后,数万百姓房屋被毁,流离失所,而赈灾所施的米粥,却清可见底,一碗粥只有碗底一层米,根本无法果腹,好多人被饿死。” 司银玄听得一愣:“赈灾只施清粥?谁敢这样胆大包天?” 大夏律例早有规定,凡官府赈灾,公粥标准为一碗米六碗水,要能立筷不倒。 如今渭水这清粥,不知道其中少掉的米化作白银流进了谁的肚子。 谭春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不知道,又接着说道:“就连清粥里的米都不是赈灾所要求的良米,是发了霉蛀了虫的陈米。导致米粥煮出来都一股怪味,好些个肠胃弱的,腹部绞痛,呕吐不止,更有几十人,想来是身子骨比较弱,直接命丧黄泉。所以那些灾民都说朝廷给他们煮了毒粥,要让他们去死。” “简直丧尽天良!”司银玄内心震撼还未平息,谭春又给他抛下另一个惊雷。 “但这些跟后来的事比起来都算轻的了。”谭春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上神色既惊恐又愤恨,还有着深深的悲悯。 “殿下您知道吗?凡是水患,十有八九都会带来时疫,这次也不例外。染了时疫的人,先是高烧不退,头痛胸闷,咳嗽不止,过不了多久,人便会咳血而亡。身强力壮的汉子尚且能坚持个四五天,熬过去便不治而愈,娇弱的孩童,孱弱的老人几乎是染病必死。” “可那些染了病的灾民根本得不到救治,官府只派官兵把所有病患带到山坳处,让他们与世隔绝,自生自灭。到了后来,染病的人越来越多,尸体无处堆放,就直接挖了个大坑将其全部焚毁。” “甚至有人口述,有的病患在奄奄一息还未咽气之时,就被当做死尸一同推入尸坑,活生生被烧死。” “由此种种,亡魂过万。” “来京城的这些灾民,都是抱着必死之心来的。” 谭春幽幽地叹了口气,他只是听人转述自行想象,尚且这般难受不能自已,若真见到那人间炼狱一般的景象,他不知道自己会是什么心情。 司银玄也沉默着,觉得心口有些闷。水患固然是天灾,可天灾之后,那便是人祸。 这些百姓,成了政治斗争里最无辜的牺牲品。 “皇上派了太子殿下率朝廷正二品以上的大臣出城交涉,安抚人心,并下旨命令京师府开放粮仓,给所有灾民施粥。” “领头的三个县丞被带走,那道血书檄文也被皇上的贴身太监收走了,说会呈给陛下亲自过目。灾民们也被京畿营的人马约束着,暂时没有再闹,也没有堵着官道,就聚集在京郊外。” “这两天不知是谁说那三个县丞已经被杀了,灾民们又在闹,跪在城门前齐声大喊‘皇帝昏庸,大夏将亡’,还有十个气盛的一头撞死了在城门口。京畿营的将士去阻拦,又被抓又被挠又被锤又被咬,还有人被打破了头,秦军医都忙得焦头烂额的。” “太子殿下再次出城,马车竟被团团围住,寸步难行,只得下车,却有人朝他扔土块破鞋,幸好禁卫军一路护送,才让他能安然无恙回到宫中。” 司银玄听到这里忍不住弯了弯唇角,一想到他那个人前装得温润如玉的六哥如此狼狈,他心里就升起快意,甚至有点遗憾不能亲眼去看看。 谭春看着司银玄脸上的笑容,停下了讲述,神色有些疑惑:“殿下,您怎么看起来这么开心?您和太子殿下不是关系很好吗?” “咳。”司银玄连忙握拳轻咳一声,勉强掩饰一二,“就是忽然想起了高兴的事。你继续说。” 司银玄打定主意不会将这些事情告知谭春。尽管他知道谭春和栗公公一样值得信赖,但他不愿意再多卷一个人进来了。 一无所知,也是一种保护。 谭春半信半疑地看了他几眼,见他面色又恢复如先前的沉静如水,暗道自己多心了,殿下怎么可能是那种幸灾乐祸的人。 “那三个县丞在太子殿下出城的第二天早上,衣着光鲜出完好无损地回来了。他们跟众人说,已经面圣了,圣上会给渭水灾民一个交代,也会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灾民们又安静下来了,所有人都在等着那一个交代,但奴才总觉着事还得拖许久才能有个结果。” 说到这里,谭春望着司银玄叹了口气:“过两天便是殿下您的十五岁生辰了,这样一来,您今年不能在宫里过寿了。” 司银玄扬唇一笑,满不在乎:“一个生辰而已,过不过有什么区别。” 谭春无心感慨:“要是栗公公还在,他一定会给殿下煮一碗长寿面的。” 司银玄眸光瞬间黯淡下来。栗公公不止会给他煮长寿面,还会在那天夜里,等到夜深人静,带上香烛纸钱去松寿轩主殿祭拜习婉嫣。 他眼前又回想起了几年前那一幕:栗公公佝偻着身子跪在殿前,面前的火盆里燃烧着纸钱,火光照着他那张满是沟壑的脸,上面的泪痕却是晶亮的。 司银玄那时站在廊下,听着那老太监哽咽的声音随风传来:“馨妃娘娘,殿下又长大一岁了,您看到了的吗?殿下身子好像越来越差了,您在天有灵,一定要保佑殿下平安长大啊……” 猝不及防的回忆最是伤人,司银玄闭了闭眼,悲伤席卷上心头,谭春又说了什么他一个字都没听见,谭春什么时候离开的他也全然没有印象。 第四十八章 斩首示众,圣诏罪己 司银玄生辰那天,谭春给他端来了一碗长寿面,也带来了他最新打探到的消息。 “殿下,沈国舅入狱了。” 谭春这没有任何铺垫的一句话,险些让司银玄把长寿面都咬断。 “怎么回事?具体讲讲。”司银玄稳了稳心神,夹着那根装满了一碗的面条一点点吃着,语气平静得很。 “城门口贴了告示,揭露了沈国舅欺上瞒下,私吞灾款,中饱私囊的种种罪行,其中还牵扯出大大小小几十个官吏,都被关押入狱,且定于三日后在城门外斩首示众。京畿营的将士们已经过去搭建刑场和祭台了。” 司银玄嘴里嚼着面条,声调有些囫囵:“刑场用于砍头,祭台是干什么的?” “一是祭天。殿下可还记得大年初一那夜子时的三道惊雷?” 谭春虽然是疑问说法,但语气却是笃定的,他知道司银玄肯定记得。 因为那一天,他们在莲池找到了栗公公的尸首,司银玄更是让谭春把尸体背回来他的寝殿。 他都一夜未眠,更何况和尸体共处一室的司银玄呢? 果然,司银玄点点头:“记得。”说着,他又扭头朝案几旁花馥栀那处望去。 那三道惊雷,就是他和花馥栀结血契时劈下的。 “殿下,您看什么呢?”谭春顺着司银玄的视线看过去,那里除了一张案几,什么都没有啊? 司银玄咽下最后一口面,又喝了口面汤回答说:“没看什么,就脖子酸,转转。你继续说,三道惊雷怎么了?” 谭春不疑有他,接着讲述:“渭水水患就发生在大年初一,偏偏那夜又天降异象,便有传闻说这是上苍赐予我大夏国的警示。如今天怒而人怨,是以要搭台祭天,以那些贪官污吏的命,请求天恕,愿上天佑大夏基业千秋稳固。” 司银玄笑了笑,意味不明说了句:“这还真是凑巧了。” 他又看向谭春:“除了祭天,还有什么?” “一是祭天,二是祭祖。殿下也知道,按咱大夏的祖制,皇上太子要在开国的太祖皇帝登基那天,也就是昨日,二月十五,前去洺沽山祭拜。” “可这事闹得这般沸沸扬扬,天下人都看着呢,上万条人命,陛下再怎么也不会在这个节骨眼离开京城。因此,就借着这个机会,祭祀先祖,祈求历代皇帝的英灵护佑大夏长治久安,国泰民安。” “除此之外,还要祭奠在此次天灾中殒命的百姓。在那些人被砍头之前,会有渡尘寺的高僧前来念经送佛,意在超度亡魂,告慰他们的在天之灵。” 司银玄放下了筷子,安静地听着,神情若有所思。 沈抚忧被问斩,那沈家就被掏空了,这样一来,他应该很快就要回宫了。 “哎!对了!”谭春突然想起了一件要紧事,“陛下还要在三日之后颁布罪己诏。” 司银玄眉头一挑:“当真?” 谭春只道:“千真万确。” 罪己诏,顾名思义,罪责己身。没有哪个皇帝不想在史书上留下好名声,罪己诏这样的污点,不到万不得已,皇帝是绝不可能颁布的。 司银玄当真是诧异,没想到他父皇竟能被逼得下罪己诏。 不过这也恰恰说明,事情要远比谭春讲的那些更严重。从另一方面来讲,沈家这一次是被踩死了,绝无任何翻身可能。 谭春收拾着碗筷离开了,司银玄坐着思考一会儿,起身走到了花馥栀身边。 这十多天,花馥栀一直在闭目打坐,司银玄在帐内活动都不自觉放轻了动作,生怕打扰到她。 如今却不得不打扰了。 “尊者。”司银玄弯着腰,轻轻唤了一声。 没有任何反应。 司银玄等了一会儿,这次声音大了些:“尊者。” 面前的小娃娃还是岿然不动,坐在那里宛若一尊璞玉雕成的玉雕,司银玄甚至察觉不到她呼吸的痕迹。 司银玄忽然想起,以前花馥栀还在花盆里栽着的时候,好像都是一叫就出了来吧? 他心里升起了一点不安,又喊了一声“尊者”,同时下意识伸出手去想要抓住花馥栀的袖子,却被什么东西挡住了。 像是一堵墙,一堵无影无形的墙。 司银玄内心惊疑不定,他将手退开了些,又慢慢伸过去,在同一个位置,照样被那个东西挡住,不能再前进分毫。 他想了想,换了一个方向,从另一侧将手伸向花馥栀,结果也触碰到了那个东西。 “这是什么啊?”司银玄喃喃自语,好奇心起来了,压都压不住,直接双手齐上,开始绕着花馥栀四面八方试探。 经过片刻的摸索,司银玄弄明白了,花馥栀外头罩了一个神奇的“笼子”! 这个“笼子”是透明的,肉眼看不见,直径约莫三尺,像一个倒扣的大碗,将花馥栀完全笼罩在其中。 司银玄朝着花馥栀的方向用力吹了一口气,却见她头发丝都没有动一下。 “这么厉害吗?” 司银玄啧啧称奇赞叹着,下一刻干脆整个人都趴了上去,跟敲门一样往身下的“笼子”上拍去。 “尊者,尊者……”司银玄一下下拍打着,手掌明明触碰到了实质的东西,却没有听见任何声音。 他又侧了一下头,把耳朵贴了上去,正欲抬手再拍,那支撑着他身体的“笼子”陡然消失。 身体不受控制地往下沉,司银玄双手扑腾着想找个东西抓一把,四周却空空如也,他只能看着自己向花馥栀砸去。 不料那始终闭着眼的人这时却睁开了眼睛,眸中先是闪过讶异,而后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眼中的戏谑满满当当。 “笨蛋。” 司银玄只听得这一句,下一瞬那人便在他视线里隐匿不见,而他则结结实实在地上摔了个四仰八叉。 “嘶!” 脸先着地,左半边脸颧骨那一处在地上擦了一下,火辣辣地疼,下巴、肩膀和手肘也随之重重磕到地上,司银玄当即疼得龇牙咧嘴。 他撑起身子从地上爬起来,捂着脸往身后看去,看到了坐在凳子上优哉游哉晃着腿的花馥栀,一时间又委屈又气恼。 “尊者,你欺负人。” 第四十九章 妖尊生辰,银丝系门 早在司银玄触碰的结界之时,花馥栀就察觉到了。 只不过她那时筋脉内灵力尚在流转,她分不出心神来应答而已。 等她灵力归拢,撤了结界,却没想到司银玄竟是整个人趴在结界上的,结界一散,便不偏不倚朝她面门砸下来。 花馥栀真是哭笑不得,闪身躲避后,看着他摔了个结结实实,接着又听见这小孩儿委委屈屈地控诉她欺负人。 “呵!”花馥栀轻笑一声,身形一闪站到了司银玄面前,“谁让你趴在结界上方的?想干什么?” “叫你半天你不理人啊!”司银玄捂着脸回答着。 “哦,这样啊。”花馥栀点点头,语气颇为玩味,“倒成了我的不是了。” “我没——”司银玄还想说什么,却忽然发现一件了不得的事,眼中掠过惊喜神色,抬手从花馥栀头顶平滑而过,比到了自己身上,“尊者,你长高了哎!现在看着有三岁半了。” 花馥栀唇边泛起笑意:“我知道。” 司银玄也不计较自己被她害得摔了一跤的事了,照旧在她面前蹲下,望着她期待地问:“那你是不是很快就可以变成大人了?” “不能。”花馥栀笑意收敛了几分,“这个世界灵力匮乏,我修炼到这个程度已经是极限了。” 司银玄立马安慰:“尊者放心,这里的一切很快就能结束了,要不了多久我就能跟你离开了。” 这话让花馥栀心情好了点,看着司银玄颧骨和下颌处都擦破了皮,还浸出了细密的血珠,她指尖微动,丝丝缕缕的银色丝线溢出。 司银玄知道这些银丝是帮他疗伤的,乖乖待着没动。伤口处传来一点点冰凉,盖过了原本的痛意,等银丝被收回,他再摸了摸自己的脸,已经完好如初了。 “多谢尊者。”司银玄笑着道谢。 “不客气。”花馥栀看向他,“这么费尽心思叫我出来,到底什么事?” 司银玄这才想起了正事:“尊者,你能让其他人看不见你,应该也有办法让别人看不见我吧?” “嗯,可以。”这对她来说就是一个隐身咒的事情。 “太好了!”得到了肯定答案后,司银玄紧接着说明自己的意图,“三日后城门处有大事发生,尊者,咱们偷偷去看吧?” 花馥栀眉梢微动:“去凑热闹?” “不是。事情有点复杂,我说多了你估计也懒得听。”司银玄想了想该怎么说,“反正是会让沈家遭难的一件大事,对我母妃来说,也算报了一桩仇了,所以我想亲眼去看看。” 既然能让司银玄斩断尘缘的事,花馥栀必然不会拒绝:“行,我带你去。” “尊者,你人真好!”司银玄开心地抓上花馥栀的袖子晃了晃,眼中笑意满满当当。 在他看来,以前他求花馥栀办事,都是要血跟她换的,他们属于互相利用。 可这次花馥栀却什么都不要就帮他,看起来就像是朋友之间互帮互助一样。 “少嬉皮笑脸的。”花馥栀不喜欢跟人拉拉扯扯的,一把拽回自己的衣袖,“都十五岁了,稳重一点。” “我是今天才满的十五岁。”司银玄说到这里顿了下,念头一转问花馥栀,“尊者,你生辰是什么时候?” 花馥栀嘴角抽了一下,看他跟看傻子一样:“修行之人谁管这个啊?我们动辄千百年的寿命,多一岁少一岁都无所谓。只有你们这些人类,一辈子就活个几十年的,才把年年岁岁都看得那么重,每活过一年就要庆祝一下。” 司银玄仿佛没听懂她的意思一样,只问她:“那尊者是记不清自己的生辰了吗?” 花馥栀神色淡然:“记不得了,也不在意。再说了,我都不知道该怎么算自己的生辰。” 她应该算是活了两世了。作为妖怪,也不知是该从本体诞生那一日算起,还是从灵智初开那一日算起,又或者是从化为人形那一日算起?若不是司银玄问她,她从来不会去思考这个问题。 不料司银玄却给她一个答案。 “那尊者的生辰就算是腊月初八吧。”花馥栀听见那少年笑嘻嘻地说着,“以后我替你记着。” “腊月初八?”花馥栀有些意外,这个日子好像无凭无据的,跟什么事情都挨不着边。 司银玄看出她的疑惑,笑着解释道:“腊月初八,是我第一次认识你的日子。” 他现在还清楚地记得,第一次看见花馥栀时的那种震惊到无以复加的心情。 花馥栀沉默了一瞬,没有反驳,只盯着他眼睛问道:“非要给我弄个生辰,有什么意义?” 司银玄认真回应她:“对我来说,很有意义。” 少年一瞬不瞬地望着她,漆黑的瞳孔里倒映着她的身影,眸子亮晶晶的,像揉了一把细碎的光进去,花馥栀又莫名其妙地想起了万花妖域的星空。 良久,花馥栀轻轻叹了口气:“那你记着吧。” 之后两日,司银玄又从谭春那里听到了更详细的消息。 “祭台和刑场都设在北午门,当日皇上、皇后、太子、各位王爷和品阶高的大臣都会到场。渡尘寺的高僧会在前一天就赶到祭台前诵经,行刑则在当日午时,但巳时就会把犯人们押到刑场前的柱子上绑着,奴才估摸着,这一个时辰,这些罪臣肯定会被扔石头扔鞋子,这是故意给灾民们发泄怨气呢。” 司银玄笑了笑没说话,等谭春走了,才看向身侧的花馥栀:“尊者,我们明天早点去吧。” 花馥栀应允后,又听他自言自语:“还得想个法子掩人耳目,不能让其他人发现我不在营帐内。” “这个好办,不必担心。”花馥栀当即抬手,一根银丝自指尖穿出,横亘在帐篷门帘处,“只要有人进来,我就会察觉到,然后带你回来,这样就不会被发现了。” “哇!”司银玄顿时两眼放光,一脸真诚地夸赞,“尊者好厉害!” 而后,不出意外地换来花馥栀一句“没见识”。 第五十章 施粥苦心,民怨沸腾 二月十九这日,天色尚且一片灰黑,北午门外却早已站满了人。 原本五丈宽的官道上架起了一座九尺高的祭台,祭台四四方方,四个角落各放着一个大铜盆,盆里燃烧着熊熊火焰,明亮的火光照耀了这一方天地,让台下的人可以看见席地而坐的十多个和尚。 那些和尚从昨日起就在这里了,个个眉须皆白,慈眉善目,通身都是佛家慈悲之气。 他们身披袈裟,颈挂佛珠,上了祭台后,将木鱼放在身前便盘腿而坐,随后一手敲木鱼,一手做佛礼,闭目诵经一直到了现在。 祭台下方则是临时设立的刑场。 刑场很是简陋,没有监斩台,只用丛棘圈出来了一大块空地,但其中却立着一排两人高的木桩。 而刑场的丛棘外,每五步就有一个士兵。士兵们腰佩长剑,一手按在剑柄上,一手持着火把,面朝着那一堆面黄肌瘦的灾民们站着。 这些都是渭水水患的灾民,他们家破人亡,孤注一掷跋涉千里来到京城,今日就是朝廷给他们的交代。 此时此刻,所有人都沉默着,几千双眼睛齐刷刷望着祭台上的高僧,浩荡天地间,只有一声接一声的木鱼声混杂着低低的往生佛语传入众人耳中。 司银玄和花馥栀来到这里时,还差一刻钟便是辰时。 天色已经泛白,司银玄站在刑场内的空地里,透过丛棘看见了那些衣衫褴褛神情麻木的灾民。 一眼望去,灾民们都是些青壮年的男人,想来是妇孺承受不起长途跋涉的艰辛。 他们没有一个人身上是干净的,衣服是破破烂烂的,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胡子拉碴的,头发也打着绺披散着,且在这样呼气成白雾的天气里,十个有八个都没穿鞋,任由双脚裸露在空气中,好多人都生了冻疮,肌肤皲裂,干涸的血渍和泥沙粘满了脚趾缝。 司银玄看得难受,心里沉甸甸的,像压了一块大石头。 “咚咚咚!” 在官道左侧,突兀的锣声响起,灾民们开始朝着那一处涌去,司银玄踮着脚想看清是怎么回事,却只能看见一堆黑压压的人头。 好在花馥栀看出了他的意图,心念一动,二人顿时出现在祭台上,视线开阔起来,将底下一切场景都看得分别。 司银玄愣了一下,转头颇为感激地朝花馥栀看了一眼,而后举目向着锣声传来的地方望去。 却见那人头攒动的尽头放着几个大缸,每个大缸旁边是几摞大碗。此时正有士兵们挑着木桶走到大缸旁边,随后将桶里白花花的浓稠米粥倒入缸内,热气扑腾而起。 当几个大缸被装满,锣声停下,所有灾民都自觉排好了队,一个个走到缸前,从地上拿起一个碗,随后得到一碗热腾腾的有盐味的米粥。 上千人的聚集在一起,场面却井然有序丝毫不乱,一看便是这些日子训练出来的。 这一场施粥施了将近大半个时辰,在队尾的人喝上粥时,最开头的人早已经喝完了,便把碗放回了大缸旁边,供后来人使用。 “这碗都不洗一下吗?”花馥栀看得有些诧异,“万一谁有个痨病,不就全完了?” 司银玄想回答她,但又顾虑着离他们只有几步之遥的那个老和尚,于是蹲下身凑近她耳边低声回答:“这是因为——” 热气喷洒在耳边,花馥栀皱了皱眉,往后退了一步跟他拉开距离:“说话就说话,凑这么近干嘛?” 司银玄愣了下,无声地笑了笑,随后指了指几步之外正在专心致志敲木鱼诵经的和尚。 花馥栀顺其所指,懂了他的顾虑:“听不见的,现在除了我谁都听不见你的声音。” “这么厉害啊!”司银玄惊叹出声,见花馥栀木着一张脸看着他,立马接着回答她的问题,“这是因为以前官府施粥,都让灾民自己带碗去。可是却出现了一批并非是灾民的人,抱着占便宜的心思,混在队伍里去要粥,导致许多真正有需要的灾民得不到公粥。” 花馥栀听得眼睛都睁圆了:“还有这种人?这种便宜都占?” “有的,有些人就是觉得,便宜不占白不占。”司银玄语气有些无奈,“所以后来就规定,用这种循环使用的碗来施粥,且要求在官兵眼皮子底下喝完把碗放回来。真正的灾民只想着吃饱活命,是不会在意脏不脏的。而那些想占便宜的,却会在意。这样一来,公粥就能完全施给灾民。” 司银玄转头看向台下的那黑云一样人头,再看那大缸,白粥将要见底。他还想张望,忽然衣袖被人扯住,下一瞬,他已经站在了营帐内,谭春掀开帐帘提着热水走进来跟他打招呼:“殿下。” 司银玄飞快地扫了一眼花馥栀后,神色如常地洗漱、用膳,等再次回到北午门时,祭台上的僧人已经离开了,灾民们也都领完了公粥重新聚集到刑场外。 巳时,祭台后紧闭的城门在众人的目光中缓缓拉开,安静的人群瞬间躁动起来,一双双眼睛闪着愤怒的火光紧盯着那一处,司银玄听见一声高过一声的“来了”、“来了”。 马蹄哒哒,车轮滚滚,十多辆囚车向着刑场驶来,司银玄一眼就看到了最前方那辆车里的沈抚忧。 说起来,他已经好几年没见过沈家其他人了,而沈家人也从不进宫看望他。 上次相见,还是他身体尚好的时候,在小年宴上见到的。那时他的外祖父、外祖父和眼前这个舅舅都在,当着皇上的面,这些人表现得很关心他,对着他嘘寒问暖的,让他还感动了一阵。 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沈国舅,如今成了阶下囚,身穿破烂囚衣,手脚都缚有铁链镣铐,蹲坐在摇摇晃晃的囚车里,身子都无法展开,神情却意外的坦然从容,与其他或痛哭、或惊恐、或死寂、或麻木的官吏截然不同。 囚车驶向刑场,底下灾民们已经叫骂起来了。 “狗官!去死!去死!你们都该下地狱!” “沈老贼!沈狗官!你不得好死!” 群情激愤,灾民们踊跃着往刑场内挤,每个人眼中都带着仇恨,看起来似乎想把这些罪臣撕碎。 丛棘外五步一置的士兵这时解下了腰间的佩剑,横于身前,剑未出鞘,只做警示之用。 “退!”士兵们齐声怒喝,声音竟将这数千人闹哄哄的怒骂压过去了。 老百姓对官兵的畏惧是刻在骨子里的,这一声呵斥,让他们产生了怯意,场面又暂时稳了下来。 囚车被打开,驾车的官兵粗暴地把囚笼里的罪臣扯出来,而后拿起麻绳将其绑在了那一排木桩上。 好几个官员已经腿软得走不得路,是被硬拽着的。 而司银玄一直在观察着沈抚忧,却发现他十分配合,自己主动钻出囚车,又自己走向最中间那个木桩,云淡风轻的,宛若在自家庭院散步一样。 哪怕被五花大绑绑在了木桩上,他也是昂着头的,看向那群灾民的眼神中透露着轻蔑,宛若在看蝼蚁。 等所有囚犯被绑好后,士兵们小跑着离开了刑场。丛棘外站的官兵知道时机已到,放下了横于身前的长剑,将剑重新佩于腰间,随后便负手而立。 “狗官!”人群中传来一声嘶喊,随后一块硬邦邦的泥土被抛了进来,直直地砸向了沈抚忧的脸,砸得他偏过了头去。 其余人胆战心惊等了一会儿,见最先出头那一人没有收到任何处罚,纷纷紧随其后,弯腰捡起能摸到的东西,不管是石块还是土块,都对准了场中的木桩上砸去。 “狗官!” “去死吧!” 多日来积压在心底的怨恨在这一刻被释放出来,那些灾民们一个个双目猩红着往前挤,抡起胳膊用最大的力气往那些罪臣头上砸东西。 而丛棘外的官兵始终一动不动地站立着,他们现在的作用,只要维持着不让灾民把刑场冲垮了就行。 场内的犯人不到片刻就头破血流,而遭受攻击最多的就是沈抚忧。 他脸上已是血迹斑斑,一只眼睛被石头砸中高高肿起,嘴角也被砸破,血水混着涎水从唇边流下,瑟缩着身子想要躲避,再没有了方才的气定神闲。 第五十一章 午时斩首,罪己圣诏 大夏国的斩首示众定于午时三刻,据说这个时候阳气最重,杀了犯人不必担心他们化作厉鬼回来索命。 一般来说,被斩首的犯人会在头天夜里吃上最后一顿饭菜,断头饭,有酒有肉,吃饱喝足,等到第二天午时被拉到刑场,准备上路。 可这次不一样。 为了承受灾民的怒火和仇恨,这些渭水水患的罪臣早在巳时就被绑到了刑场的木桩上。 将近午时,所有罪臣都被石块土块砸得奄奄一息,堪堪只剩了最后一口气。 这时,刑场外负手而立的士兵们才故技重施,再次横剑于身前,冲灾民们喝道:“退!” 灾民们心中怨气已经散了大半,听闻喝止也不反抗,扔下了手中的东西,重新安静下来。 花馥栀和司银玄坐在祭台边上,往下一看,那些灾民脚下的土地都被抠得坑坑洼洼的。而木桩上绑着的罪臣,身边都散落了一层泥土和石块。 在一片寂静中,空荡的城门处传来铿锵有力的脚步声,司银玄知道是他父皇到了,回头看去,最看先到的是数十个身披银色玄甲的御林军。 他正要翘首以盼,衣袖又被人抓了一下,身下坐着的祭台陡然间消失不见,他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 “殿下?”谭春掀开帐帘就看到司银玄摔了一跤,忙不迭将手中食盒放到桌上,上前去把他扶起,“怎么好好的还能摔着呢?” 面对这样的疑问,司银玄往案几旁的罪魁祸首瞥了一眼,随后微微一笑,选择没听见。 因为担心错过北午门的好戏,司银玄不等谭春再说什么,自己拿过食盒,端出饭菜,顾不得斯文大口嚼着,急得像被人饿了三天。 谭春看得一愣一愣的,犹豫了好一会儿才把心里话问出口:“殿下,您很饿吗?” 司银玄吃得两颊鼓鼓,抬头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 等狼吞虎咽吃完这一餐后,司银玄见谭春还在发愣,索性自己动手把碗筷收拾好一股脑儿装进食盒中,又把食盒塞到谭春怀里,推着人往帐外走:“我困了,想快点吃完睡午觉而已,没事,别瞎想,去吧。” 谭春还想再说点什么,司银玄把他推出了门外,扭头就钻进了营帐。 当司银玄和花馥栀再次回到祭台上,皇上皇后已经站在台子中央了,太监刘忠弓着身子站在祭台边缘,手中捧着圣旨。 司银玄仗着有花馥栀的法术在,大摇大摆地走到了他父皇面前,仔仔细细地观察着他的脸色。 皇上脸上无悲无喜,风平浪静,微垂着眸子,望着台下那一群灾民,眼中似水一般平静。不过司银玄看他眼下那浓重的青黑便知道,他这些时日怕是没睡过一个安稳觉。 至于皇后沈栩茹,司银玄看着她垂在身侧捏得指节发白的手,以及那一直落到沈抚忧身上的视线,没忍住轻轻笑了声。 看着自己娘家的亲哥哥即将被砍头,这滋味想必不怎么好受。 更何况,沈家和皇后,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沈家自今日后就垮了,她这个皇后想必也没多少底气了。 “姨母,好日子还在后头呢。”司银玄轻声呢喃着,言罢走到花馥栀身旁,同样坐在了祭台边上。 而祭台下方,太子司银壬率领着一众官员按品阶站立,司银玄还看到了他身后看到了司银弋和司银央两兄弟。 在场明明数千人,这一时间却鸦雀无声,只有绑在木桩的一两个罪臣,在气若游丝地求饶:“陛下饶命……饶命……” 午时三刻,十几个御林军走入刑场内。长剑出鞘,锋芒毕露。他们动作如出一辙,先是一剑斩断罪臣身上的麻绳,待其脱离下滑时抬脚一踹,让其面朝灾民端正跪好。 御林军是皇上亲卫,让御林军来当刽子手,其意不言而喻。 随后,众人只见长剑缓缓高举,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花馥栀坐在祭台边,正无所事事地张望,一只手忽然遮到了眼前,隔绝了她的视线。 “嗯?”花馥栀回头看着司银玄,挑了下眉梢,“不让我看?” “我觉得会脏了你的眼。”司银玄自己也将脸转到了一边,尽量不去看台下血腥的场面。 二人说话间,御林军以剑作刀,横劈而下,利刃破空,头断血流。人头滚滚落下,无头身躯向前倒去,脖颈涌出的鲜血染红了一大片泥土。 在场死一般的沉寂,须臾后,不知是谁带头喊了个“好”,随后一传十十传百,场内一片叫好声,不难听出多数人声音都是嘶哑的,他们此刻的欢呼更像是一种宣泄。 在这样的嘈杂声中,司银玄看见花馥栀勾唇笑了下,望着他的眼中有着洞悉一切的了然。 “你是推己及人,自己害怕,就觉得我也害怕。”花馥栀叹息似地说道。 司银玄被说中了心思,眸光闪了下。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他朝台下望了一眼,入目一片刺眼的鲜红,滚落的人头沾满了鲜血和尘土,人头上眼睛瞪得像铜铃,让人看一眼就心里发憷。 司银玄飞快收回目光,望向花馥栀,语气低落了许多:“我是不是很没用?你会觉得我是个胆小鬼吗?” 花馥栀不置可否:“你还小,又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场面,情有可原。” 二人说话的时候,刘忠拿着圣旨走到了祭台最前方,众人皆知其意,自觉跪下,皇上和皇后也转身,向北而跪。 明黄的圣旨展开,刘忠沉了一口气,而后高亢尖锐传入所有人耳中: “宏元二十八年,岁次丙寅,二月乙丑朔十九日。大夏第七任国君司籍胤,昭天下曰: “朕受天命御极二十八年,荷皇天后土眷,钦承祖训,夙兴夜寐,殚精竭虑,躬耕勤恳,唯恐大夏百年基业毁于一旦,百年后无颜于洺沽山面见先祖。 “是故多方恭听,选贤举能,力图朝内文武并举,四邦安泰升平,百姓安居乐业,多年如是。 “朕拳拳爱民之心,天地可鉴,俯仰无愧。今年正月初一,新年伊始,天降三道惊雷以作警示,然朕久处深宫,居安而忘危,积习易溺,忽察天意,不知天怨,狂妄自大,最终酿成大祸。 “渭水水患之祸,皆罪在朕身。朕,为人君,负万民,识人不清,未能明辨忠奸善恶,令奸贼欺上瞒下,中饱私囊,为祸朝野社稷! “此祸事,致数万百姓流离失所,家破人亡,百年未遇之!朕察其情后,痛心疾首,悔恨交加。天谴于上而朕不寤,人怨于下而朕不知,上累于祖先,下负于蒸庶,永言愧悼,如坠泉谷。 “奸佞当权,以公谋私,置万民生死于不顾,实为朝廷之蠹虫,社稷之害马,江山之祸患!不死不足以平民怨,不死不足以告亡魂,不死不足以匡大义,不死不足以昭朕心! “故今日,朕诏令天下,斩奸臣,肃朝纲,荡邪气,濯世污,鉴后人。乾坤朗朗,律法昭昭。 “朕无心铸成大错,愧于万民! “若再有天罚,请降罪于朕一身,勿施于民众。 “惟天地昭鉴,愿先祖庇佑,许我大夏风调雨顺,万世太平,百王相承,江山永固。尚飨!” 这一道罪己诏刚一宣读完,祭台下直挺挺跪着的司银壬作为一国储君,率先表态。 他伏地深深跪拜,口中大喊:“天佑大夏,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话音刚落,一同前来的官员们紧随其后:“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再之后,场内分散在各处将士也一同呼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将士们一声接一声地高喊着,直到灾民也出声附和,几千人异口同声,让司银玄见识到了传闻中“山呼万岁”的奇观。 这一场戏落幕了,司银玄目光扫过近在咫尺的沈栩茹,又扫过台下跪伏的司银壬、司银弋和司银央,最后在震耳欲聋的呼声中扭头看向花馥栀:“尊者,我们回去吧。” 接下来的戏该他去唱了,需要好好准备一下才行。 第五十二章 归期在即,妖尊换装 洪元二十八年二月十九日,这是一个在大夏国史书上留下史官大量笔墨的日子,后世将其称之为“北午门之祭”。 而在北午门之祭后三天,司银玄在营帐内见到了司银央,并不感到意外。 “三皇兄,来接我回宫的吗?”司银玄放下手中的医书,起身迎接。 司银央“嗯”了声,随后上上下下打量将司银玄打量了一通,又将手按到他肩上捏了捏:“看来九皇弟这段时间在军营里过得不错,个头长高了些,身板也比之前壮实了很多。” 司银玄笑了下,随口敷衍着:“毕竟在这里不必提心吊胆,没有性命之虞。” 其实主要是因为花馥栀的妖力作用,他现在像个正常人一样能吃能睡的,自然不会再是之前那副羸弱不堪的病秧子模样了。 “你之后也不会有性命之虞的,因为父皇是不会把沈楚楚嫁给你了,她一个罪臣之女……” 司银央一边说着,一边在桌边落座,忽地瞥见桌子中间放的那一盆盎然怒放的栀子花,诧异地张了张嘴,指着那花问:“它怎么长得这么快?之前不是才只有几片叶子吗?我记得丑不拉几的——” 司银玄飞快地往案几处扫了一眼,见花馥栀正盯着这边,脸色不太好看,心里一凛,突然提高了声音打断他的话:“三皇兄!” 司银央被喊得一愣:“怎、怎么了?” “不是同一盆。”司银玄简单解释了一句,随后在司银央疑惑的目光中抱起花盆往营帐外走去,“你等等我,我去找谭春把这盆花安顿好。” “安顿?花?”司银央疑心自己听错了,跟着起身,却见司银玄头也不回得钻出了营帐。 独自被留在帐内的司银央,站在原地像个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喜欢这盆花带走不就行了吗?还要特意安顿一下?” 这个弟弟真是太奇怪了,司银央心想,完全理解不了他的想法。 而对司银玄而言,这盆谭春特意找来的栀子花,他是懒得再带回宫里去了。 但或许是因为它和花馥栀是同类的缘故,司银玄也不想把它随便扔在这里,因此他找到谭春,让他找个无人空地把花移出去,至于花盆,扔掉便是了。 等再回到营帐内,司银央看他两手空空,不再多问那些有的没的了,言简意赅说起了正事:“大哥说,如今正是你回去的最好时机。沈家这棵大树已经被掏空了,皇后太子在上面摇摇欲坠,只要你回去踹上最后一脚,这棵空心树就会倒下。” 司银玄沉吟片刻,点头应允:“今日有些晚了,那便明日就出发吧。” 司银央抬眸在帐内扫视一圈:“也好,你收拾收东西吧,明日一早我们就回宫。” 司银玄目送着他离开,手不由自主捏上了自己的袖口,厚实的衣料中藏着一根根尖锐的银针。 “终于是要结束了。”花馥栀不知何时走到了他身边,眉眼间难掩兴奋。 司银玄低头看着她脸上这罕见的如小孩子一般的情态,唇角弯了弯,竟有点想抬手揉揉她脑袋。 不过也只是想想。 司银玄在花馥栀面前蹲下,伸手抓上她的袖子晃了晃,没话找话一样:“尊者,我之前交代给你的事你可一定要记住啊!” “放心,一定会让你顺利报仇的。”花馥栀扯回自己的袖子,眉梢轻挑,半真半假地威胁,“你这一说话就动手动脚的毛病该改改了,保不准本座哪天心情不好,一巴掌就拍死你。” 司银玄哑然失笑,嘴里连声应着“好”,手上却死性不改,又抓了上去。 “不过尊者,我一直都想问你。”司银玄手指摩挲着手中珠白色的衣袖,“你的衣服是什么料子做的?非丝非麻非棉,又轻又薄,还滑溜溜的,摸起来冰冰凉凉的,像水一样……” “没见识。”花馥栀再次扯回自己的衣袖,“这是我自己灵力幻化而成的,不破不损,不脏不垢,当然跟你们这些凡间的布料不一样了。” “哇!”司银玄神色间有几分期待,“那是不是可以随着你的心意改变款式和颜色啊?” 花馥栀扬唇一笑:“当然。”随后当着司银玄的面施施然转了一圈,身上的衣服样式没变,颜色却由珠白色变成了浅绿色。 “好神奇啊,太厉害了!”司银玄啧啧称奇,怂恿着花馥栀,“尊者,再变一下。” 看着司银玄这没见过的世面的样子,花馥栀既有点无奈,又觉得好笑。 带着点哄小孩儿的心理,她又转了一圈,这次不光从浅绿色变为了粉色,原本广袖长裙的款式也变成了窄银袄配凤仙襦裙。 “尊者,这身好看!”司银玄看得两眼放光,感觉自己心里软软的,连说话声都放轻了,“太可爱了!像个小仙女……” 花馥栀闻言嘴角抽了下,又摇身一变,身上的衣衫变成干脆利落的黑衣劲装,眉眼间锐气难挡,再加上神色间掩藏不住的狂傲,看起来冷酷又飒爽。 “嗯……这个也好看。”司银玄有点迟疑,“就是,就是,看起来像三皇兄。” 花馥栀大大方方承认:“没错,我就是照着他那身衣服变的。” 说着,她身上衣裙再次变换,变成了明黄色绣着五爪金龙和祥云纹的龙袍。 司银玄脸色僵了一下:“你这是……照着我父皇变的?” “是啊。”花馥栀眉眼弯弯,甚至还学着皇上的样子喊了他一声“玄儿”。 被这软软糯糯的童音喊“玄儿”,司银玄总感觉自己被占便宜了。 司银玄收起多余心思,真心实意建议道:“尊者,我觉得还是第二身衣服比较适合你。” “第二身?”话音刚落,花馥栀身上的衣衫由龙袍变成了粉色凤仙襦裙,“这一套?” 司银玄点头如捣蒜:“对对对,这个好看!” 花馥栀低头打量了自己一番,嫌弃地撇了撇嘴:“太娇嫩了,我不喜欢。” 主要是娇滴滴的,没有气势,看起来很好欺负的样子。 花馥栀还是换回了最初那一身珠白色的广袖长裙,司银玄遗憾地唉声叹气:“可是真的很好看啊。” “你喜欢那身衣服?”花馥栀脸色变了变,看着司银玄的眼神有些怪异。 司银玄毫无察觉,还以为她要回心转意,立马应声:“喜欢,喜欢!” 花馥栀深吸一口气:“那好吧,满足你。” 司银玄还没来得及高兴,却见花馥栀朝他伸出手,指尖溢出一点荧光。 下一瞬,千万条银丝缠绕到他身上,他只感觉自己身上一凉,再一低头,他原本穿的衣服变成了脚下的一堆碎渣,而他身上则穿着粉色凤仙襦裙。 “满意了吧?”花馥栀感觉自己像一个溺爱的长辈,以包容和宠爱之心,满足了孩子的无理要求。 司银玄呆呆站着没说话,花馥栀又自顾自说道:“可以管一天呢。” “尊、尊者,我不是这个意思。”许久之后,司银玄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花馥栀眉头一皱:“那你是什么意思?不是喜欢这身衣服吗?” “我是喜欢看你穿。”司银玄欲哭无泪,手忙脚乱想把身上的衣服扯下来,可是灵力幻化的衣服好像长在了他身上一样,他根本扯不动。 “快给我脱下来,我不要穿这个!” 看司银玄急得脸都红了,花馥栀暗道一声“浪费灵力”,抬手虚空一抓。 帐外值守的两个士兵原本无所事事地在用脚踢着一块石子,忽地听见帐中传来一声惊喊,当即心头一凛,口中喊着“九殿下”,着急忙慌地冲了进去。 进去之后却并没有发现什么刺客,只是很奇怪为什么大白天的,九殿下要躺在床上把自己裹成一个蚕茧。 “殿下——” 其中一人正欲开口询问,却听见司银玄咬牙切齿的声音自被窝中传来:“出去,我没事。” 二人犹豫片刻,又对视一番,到底还是出去了。 等人走了,司银玄探出头来,朝着站在床边的花馥栀怒目而视。 花馥栀无辜地眨了眨眼:“我发誓,我什么都没看到。” 司银玄眼中恼意更甚:“骗傻子呢?” “好吧,我看到了。”花馥栀有些心虚地笑了下,“但我又不是故意的。” 司银玄裹着被子翻了个身,不想理人。 花馥栀自觉理亏,身形一闪,站到了床的另一边,好声好气地哄着:“好了,别生气了,真不是故意的,快起来把衣服穿好。” “那你走开,把眼蒙上。”司银玄瓮声瓮气地说了句。 他其实不是生气,就是当着花馥栀的面赤身裸体,实在羞愤难当。 “好。”花馥栀从善如流,立马闪到离床最远的距离,背过身去还不够,指尖微动,又幻化出三只宽的黑布蒙住了自己的眼睛。 司银玄这才别别扭扭裹着被子起身,重新拿了一身衣服换上。 第五十三章 启程回宫,父子对话 翌日一早,司银玄坐上了回宫的马车。 军医秦向阳和他徒弟冯奎还特意赶来相送,毕竟这两个月的时间里,司银玄和谭春多数时候都是待在药帐里,帮着干了不少活,几人已经很相熟了。 “九殿下聪慧,又有过目不忘之能,若非身份悬殊,我还真舍不得你走,非要把这一身医术传给你不可。”秦向阳拈着胡须,言罢自己又先哈哈大笑,“是我妄想了,九殿下就当我说胡话吧。” 一路话别,临上车时,秦向阳朝他们拱手说道:“九殿下,谭春公公,以后还请多多保重。” 冯奎跟着拱手说了句“保重”。 谭春和司银玄点点头。 车轮滚滚向前,扬起地上的尘土。司银玄撩起车帘,看着秦向阳和冯奎在视线中远去,直到转过一道弯,二人终于消失不见。 他放下帘子,心中无悲无喜,坐在他对面的司银央却误以为他在不舍,开口劝告:“京畿营确实比松寿轩自在些,也没人害你。不过你终究是要回去的,再不回去父皇都要起疑心了。等以后及冠了,封王出宫,有了自己的王府,那时便真的自在了。” 司银玄没有解释什么,语气颇为感慨:“等我及冠,我已经不在了。” 他及冠还需五年,那时他早已随花馥栀离开了,也不知道在那个世界会是怎样的光景。 但这话有明显的歧义,反正司银央一听就想岔了,脸上浮现出几分不忍的神色。他望着面前的少年叹了口气,随后不由分说抓过他的手腕,并指按上脉搏处。 司银玄的脉象还是那般诡异,司银央收回手,神色有些挫败,最后只能扯开话题说起别的事。 “大哥往太医院那边花了很多功夫去查,但时间过去太久,当年的药方和药渣留存都已经不见了。最后也只查到负责给馨妃娘娘保胎的那两个太医,袁春华和李秀堂,二人跟坤宁宫来往密切而已。可这并不能不能说明什么。” “这段时间皇后和太子的日子都不好过。皇后在祭祀回去后就借口称病,在坤宁宫内闭门不出,连后妃的晨昏定省都免了。而太子的势力在这次水患中损失了大半,昨日还被父皇以别的事情借机发难,当众斥责了一番……” 司银玄心不在焉地听着,偶尔应付一两声,心里却想着些有的没的。 从京畿营到皇城 按他们这马车的速度,估计要黄昏时分才能进宫。 而进了宫还要去乾清宫给他父皇请安。运气好的话,请完安就能回松寿轩,运气不好,还要被留下来吃饭,父慈子孝一番。 花馥栀说她先回松寿轩等他,也不知道这几个时辰,会不会让她等得不耐烦。 司银玄想到此处,眼中浮起淡淡的担忧。 随即他又想到,应该是他多虑了。这些天他们朝夕相处,一般都是他先挑起话头,花馥栀陪着聊两句,其余时候都自己安静地坐在草垫上,要不就是坐到凳子上晃着腿玩。 这样一个心性淡泊的妖怪,自己担心她会因为区区几个时辰的等待而不耐烦,好像有些杞人忧天了。 “九皇弟?九皇弟?” 一只手突然伸过来在他眼前晃了晃,司银玄骤然回神,却见司银央皱着眉盯着他:“你在想什么呢?这么入迷?跟你说话都没听见。” “没什么,就有点困了。”司银玄抱歉地笑了下。 司银央表示理解:“那就睡会儿吧,你身子弱,确实比常人更容易犯困。”说着,他从坐垫下拿出来一条毯子。 话已至此,司银玄只得恭敬不如从命,裹好毯子靠着车壁闭上了眼。他本以为自己睡不着的,谁知马车摇摇晃晃,勾起了睡意,这一觉倒是睡得香甜。 等醒来,已是申时。 司银央递给了他一个又干又硬的和上次一样的烙饼子:“吃点垫垫,还要一阵才能到。” 司银玄确实是饿了,也顾不得噎不噎人了,接过来一口接一口啃了一路。 马车在申时五刻之际自西直门驶入皇宫,在太和门前停下。 司银玄刚一下车,在一旁等候的太监便迎了上来,恭敬福身:“奴才王满福见过琦王殿下,见过九殿下。” “王公公,起来吧。”司银央显然和眼前这人打过许多照面,口气很熟稔,“可是父皇让你来接九皇弟的?” 王满福起身,满脸堆笑点头:“正是正是。” 司银玄这下看清了他的脸,也认出来他是谁了。他父皇的贴身太监之一,当日就是王满福和刘忠一起,把他从乾清宫拖回松寿轩的。 王满福这时又看向司银玄,一脸关切模样:“九殿下这一路受苦了,皇上一直记挂着殿下,知道您今日回宫,这不?早早地就让奴才在太和门候着了,就是要请您去乾清宫,让他老人家亲眼瞧瞧,这才好放心呢。” 司银玄略作颔首:“那有劳王公公带路了。” 说罢他又转头向身后垂手站着的谭春道:“你先回松寿轩吧。” 三人一并走向乾清宫,王满福替两位主子推开了门,自己留在门外值守。司银玄和司银央则踏入殿内,朝着御案后批阅奏折的皇上跪安:“儿臣给父皇请安。” “快起来,不必多礼。” 皇上从御案后走出来,拉起司银玄上上下下打量一通,见他面上没有病态,这才放下了心,伸手拍了拍他肩膀:“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司银玄满脸愧意:“孩儿不孝,让父皇担心了。” 司银央也跟着开口:“儿臣没能照顾好九皇弟,有负父皇所托,儿臣甘愿受罚。” “错不在你。”皇上面向司银央,不知想到了什么,面色一沉,“玄儿本来身子弱,这些年又好好待在宫里,哪里经得起那么大的惊吓。” 司银央和司银玄一听这话,都知道他是在说那个死士半夜刺杀之事。 二人皆默不作声,又听皇上又冲司银央说道:“你来回跑了一趟,也累了,早点回王府歇息去吧。” 司银央知道这是在打发他走了,从善如流应声:“是,儿臣告退。” 司银玄看司银央走了,也想告退,还没张嘴就被皇上截了胡:“玄儿你就留下来陪朕用个膳吧。” 司银玄心里一紧,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但也只得装作欣喜模样答应。 饭桌上,起初都是些关怀之语,司银玄一边吃一边应付着,场面倒也和睦,一派其乐融融。 直到皇上意味深长地开口:“玄儿,你十五了,不小了。” 司银玄咀嚼地动作顿了顿,不明所以地抬头看着皇上。 难道要给他封王把他赶出皇宫? 皇上举箸夹了一筷子燕窝鸡丝放到司银玄面前的碟子中,昏黄的烛光下,他这举手投足间显出几分慈父温情。 “之前父皇给你说过,等你十六岁,就把你舅舅的女儿沈楚楚嫁给你,现在看来是不行了。”皇上一边说着,一边瞧着仔细瞧着司银玄的神色,见他没什么意外的表情,顿时了然,“有些事想必你也知道了,她现在是罪臣之女,配不上你。” 司银玄愣愣地点了点头,也不知道他父皇说这些干嘛。 不会是要给他重新找一个吧? 这念头才冒出来,他就听见他父皇说:“朕替你选了另一个好姑娘,工部黄员外郎家的四女儿,年纪和你一般大,是个可人儿,知书达理,秀外慧中,你会喜欢的。” “不——”司银玄想说不用了,别耽误人家姑娘。 皇上又继续说道:“对了,有些人事你本来早该知晓了,但因为你之前身体太差,朕也就没让他们安排。如今你看着身体好了不少,是时候了。” 司银玄又想问什么人事,皇上却站起身,拍了拍他脑袋,笑容颇为慈爱:“朕还有些国事要处理。你慢慢吃,多吃点,吃好了让刘忠送你松寿轩。” 皇上说完就大步流星走了,留下司银玄提着筷子一头雾水。 第五十四章 询问往事,过往恩怨 司银玄满心疑惑地吃完了饭,由刘忠陪着回到了松寿轩。 一路上,刘忠始终站在司银玄侧后方,距离他一步之遥,提着灯笼的手却向前伸着,照亮他脚下的路。 司银玄好似闲聊一样侧头看向刘忠:“刘公公,你进宫多久了?” 刘忠忙不迭应声:“回殿下,奴才进宫二十四年了。” “这么久啊!”司银玄半真半假地惊叹。 “是挺久的。”刘忠貌似有些感慨,随即又笑了笑,“但也不值一提,宫里的老人多了去了。” “但能像刘公公一样当父皇身边大红人的,可没多少个。反正打从我记事起,父皇身边就一直有你,其他人换来换去的,我也记不住,就记得你了。” 这话明显的恭维,偏偏司银玄说得轻描淡写,语气又十分自然,刘忠暗自窃喜得意,朝他欠了欠身:“殿下抬举奴才了,奴才命好而已,能伺候陛下,是奴才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呐!” “哎,刘公公说这话就妄自菲薄了。”司银玄一本正经地纠正,“父皇英明神武,能留在他身边的人必定不是等闲之辈。” “哎呀哎呀!殿下这话着实让奴才羞愧啊!”话虽谦逊,刘忠眉梢眼角都是藏不住的喜色,神色愈发得意,连腰杆都不禁挺直了些。 司银玄将他身上的细微变化尽收眼底,语气更加真挚:“栗公公还在世时,就曾跟我说起过,说宫中之事,事无大小,只要你刘公公听了一耳朵,便一辈子不会忘;宫中之人,无论贵贱,只要你刘公公正眼瞧上一回,那就永远记得。” 刘忠又“哎呀哎呀”地叫起来,嘴角几乎咧到了耳后,连连摆手,嘴里喊着“哪里哪里,过奖了”,感觉走路步子都有些飘。 “哎,对了!”司银玄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微微皱起了眉,“说到栗公公,我倒是想跟你打听一个人,也是宫里的老人,不知道刘公公还记不记得……” 一堆高帽戴头上,如今听见司银玄的疑问,刘忠哪里忍得了,当即信誓旦旦拍着胸脯保证:“殿下您只管问,别说是宫里的老人了,只要在宫里待了一年以上的,奴才都认得。” 司银玄眼中没过一丝笑意,随即波澜不惊地开口:“栗公公说,以前松寿轩还叫兰馨宫的时候,管事太监另有其人——” 话未说完,刘忠已经抢着答了:“是,兰馨宫最先的管事太监是崔大山,彼时栗公公还是个从九品小太监,是在馨妃娘娘入宫后第二年,被提拔为管事太监的。” “栗公公果然没说错,刘公公的脑子比御史台的笔杆子都好使!”司银玄笑着夸了一句,见他眉飞色舞的,不动声色追问下去,“按理说这个崔公公也该在松寿轩的,为何我从未见过呢?” “这就有些说来话长了,这段往事宫里可没多少人知道。”刘忠装模作样起了个头,瞥见司银玄眼中的淡淡的佩服,顿时心满意足,开始慢慢讲述。 “崔大山和栗公公是同一批进宫的,又被一同分配到了御膳房。崔大山人机灵,嘴甜,攀上了御膳房的大太监的干儿子,认了他做干爹,靠着这份干孙子的关系,没两年就爬到了七品太监的位置。栗公公……” 刘忠讪讪一笑,知道这个太监在司银玄心中的分量,不敢妄言。 司银玄自己接过话茬,语气平淡:“栗公公为人木讷,甚至可以说有些呆笨,进宫多年都只是个从九品的小太监。” 刘忠赞同地看了他一眼,接着说道:“本来二人相安无事的。直到有次,崔大山带着御膳房的十几个小太监赌钱,被当时敬事房的总管太监抓了个正着,所有人都被打了二十板子,崔大山作为带头的,被打了四十板,被还扔到了司浣局做苦力。” “栗公公也在其中?”司银玄话虽这么问,可他心里并不觉得栗公公会参与其中。 果然,刘忠摇头:“没有。可就是因为御膳房的小太监都被罚了,就栗公公独善其身,便有人说是他告的密,因此崔大山就记恨上了他。” “崔大山这人也算有几分本事,去了司浣局也一路摸爬滚打,混成了四品太监,最后又成了兰馨宫的主管太监。而那些年,栗公公在御膳房,因为告密之事,处处受欺辱,品阶一直停留在从九品。” 栗公公在众目睽睽之下被辱骂踹倒的样子又浮现在眼前,司银玄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翻涌的酸涩。 “后来馨妃娘娘入了宫,崔大山眼睛尖,看得出来馨妃娘娘是个有福气的主儿,遂多方打点,来了兰馨宫做管事太监,还特意跟他干爹说了声,把栗公公也带到了兰馨宫,就是为了把人放他眼皮子底下折腾呢。” “崔大山想的不错,想跟着馨妃娘娘飞黄腾达,可惜馨妃娘娘性子冷,不喜欢多嘴多舌的,崔大山那些花言巧语只会让娘娘厌恶。后来娘娘又恰好撞见崔大山欺凌栗公公,娘娘心善又有侠义心肠,当场就免了他的职务,让他滚出兰馨宫。” “再后来,许是见栗公公沉默寡言,做事勤恳,馨妃娘娘就把他提拔到身边伺候,让他代替崔大山做了兰馨宫的大太监。” 刘忠说到这里笑眯眯地望向司银玄:“这也算是馨妃娘娘为殿下结的一份缘。” 松寿轩就在眼前,司银玄刻意放缓了步子,问出了他最想知道的信息:“崔大山现在在哪里?” “他呀。”刘忠面上划过不屑,“被馨妃娘娘赶出兰馨宫后,去到敬事房找他干爹。可那时馨妃娘娘风头无两,他干爹以为他得罪了娘娘,生怕连累自己,着急忙慌跟他断了个一干二净,最后把他扔到了司衣局做杂事太监。” 司银玄貌似很感兴趣一样:“现在也还在?他的年纪应该早就可以出宫了啊?” “还在呢。”刘忠看向司银玄,像是一个长者在看懵懂无知的孩童,话语中有意无意显出几分无奈之意,“殿下把事情想简单了。太监多半都是家里没什么人了或是穷得叮当响了,才来当太监的。一辈子都在宫里了,这把年纪出宫了,家人多半死完了。除非手头有很多钱,能买得起宅子仆人安度晚年,不然出宫就是活活饿死,在荒郊野外当孤魂野鬼,还不如就待在宫里呢。至少有口热饭,死后还能得一卷草席。” 他回想了一下,接着说道:“奴才上个月去司衣局办事还见过崔大山呢,腿脚好像不太利索了,据说有风寒湿痹症,就是一到冷天阴天雨天就疼,每天晚上都得喝几口烈酒才能睡着。” “烈酒……”司银玄轻声呢喃着,神情若有所思。 这时已走到松寿轩偏殿门口,谭春一直提着灯笼在等待,见他来了,小跑着上前:“殿下。” 又冲刘忠颔首示意:“刘公公。” 司银玄站定,面向刘忠:“刘公公,我到了,有劳相送。” “哎哟,殿下太客气了!”刘忠欠了欠身,笑意吟吟的,“那奴才这就回去给陛下复命了。” “刘公公慢走。”司银玄站在原地,目送着刘忠走出去一段距离后,才转头朝自己寝殿走去。 谭春跟在司银玄身后,边走边说:“殿下,奴才已经让他们又把您的寝殿收拾了一遍,现在是干净的。房中已经备好了热水,您看看还需要什么?” 明杏低头站在门前,见司银玄踏上台阶,连忙跪地行礼:“殿下安康。” 司银玄视线落到她身上,眼底一片冰凉。 不急,一个一个来,他在心里告诉自己,反正他们都得死。 司银玄神色如常,声音像是有几分困倦:“你们都下去吧,把内院的人都带走,以后都不必安排人值守,明日一早再来服侍就好。” 谭春和明杏一同告退,司银玄抬脚走进殿内,关上门后目光便开始四处搜寻。 “尊者?”他轻声喊道。 外厅没看到人,他正欲往里间走去,身后传来脆生生的童音:“在这里。” 司银玄闻声回头,看见站在灯台下的小花妖,心里积压的那些阴暗情绪在这一瞬间就消散了。 他走到花馥栀身边蹲下,抬手抓上她袖子,唇边泛起浅浅笑意:“尊者,跑哪里去了?跟我躲猫猫吗?” “说的什么傻话?还躲猫猫?真把本座当小娃娃了?”花馥栀扯回自己衣袖,“再说了,本座真想躲,你找得着吗?” “是是是,我犯傻了。”司银玄轻轻笑了声,又不依不饶抓上她袖子,“那尊者你去哪里了呀?” 花馥栀抬手往上指了指。 司银玄猜测着:“你去屋顶了?” 花馥栀“嗯”了声,又听他问:“去屋顶干嘛呀?” “看星星。”花馥栀想了想又补充一句,“待会儿有流星。” 司银玄顿时两眼放光,拽着她袖子晃了晃:“我也要看!” 第五十五章 屋面观星,星夜交谈 司银玄提出要看流星的要求后,不等花馥栀说什么,连忙钻进了屏风后。 “尊者,你等等,我洗漱完就跟你一起上屋顶看星星。” 花馥栀看他这猴急的样,轻声嘟囔了一句“没见识”。 司银玄在片刻后就钻出了屏风,衣服倒是穿整齐了,只是头发湿哒哒地贴在脸颊上,发尾还在滴水,一看就是刚从浴桶出来,还没来得及擦干。 他一脸欣喜地扯着花馥栀衣袖,口中催促着:“尊者,走走走,咱们去看星星。” 花馥栀总感觉哪里怪怪的,但又说不上来。等带着司银玄一起坐到了屋脊上,她才反应过来,他们不是相互利用吗?为什么要做一起看星星这种没有意义的事? 司银玄全然不知花馥栀所想,这还是他生平第一次爬到屋顶上,兴奋得左顾右盼,东张西望,外加夜间有风,头发上了水珠甩了花馥栀一脸。 花馥栀漠然抬起袖子擦了一把脸,声音有点冷,细听还有几分咬牙切齿的味道:“能不能稳重点?” 司银玄闻声回过头来,笑嘻嘻地喊了她一声“尊者”,对她的脸色毫无察觉,又死性不改继续扭来扭去。 花馥栀再次被甩了一脸水,忍不了了,一把扯住了他头发:“坐好,不然把你扔下去。” “嘶!”司银玄被抓得往后仰了下,侧头瞄了一眼花馥栀,见她眉眼冷冽,终于反应过来了,连忙讨饶,“好好好,我不动了,尊者你放手,这样扯别人头发太粗鲁了……” 花馥栀一动不动打量了他一阵,确定他真的识相了后,放开了手。 司银玄立马端正坐好,腰背挺直,手乖乖搭在膝上,不敢再乱动了。 已是二月下旬,黑沉的天幕上有一弯柳叶似的残月,并不显眼,倒是漫天明亮的星星点点,像无数散落在天空这张巨大棋盘上的一颗颗棋子。 司银玄抬起头仰望着夜空,看了一会儿便兴致缺缺,视线又不由自主地落到了花馥栀身上。 “尊者。”司银玄微微侧了下身,声音含着小心翼翼的期待,“流星什么时候出现啊?” 花馥栀转头轻飘飘瞥了他一眼,而后又将目光移向天际。 司银玄以为花馥栀这是不想搭理他的意思,心里刚升起了一点难过,却听到她说:“别急,就在一刻钟后。” 得到了回答,司银玄缓缓扬起唇角,他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一阵夜风吹过,他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寒颤。 这时他才后知后觉发现,自己背后衣衫被打湿了大半,湿衣服紧贴着肌肤,风吹过便如坠冰窟。 “尊者,有点冷啊。”司银玄抱着胳膊搓了搓,跟花馥栀商量着,“能不能让我下去拿件披风?” 花馥栀再次转过头,语气颇为无奈:“你为什么这么麻烦?” 面对这明晃晃的嫌弃,司银玄顿时委屈不已,闷闷答道:“那我不冷了。” 花馥栀被噎了一下,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过分了。 想来想去,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不过看着司银玄坐在一旁耷拉着眉眼,双手抱着胳膊,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花馥栀反省了一下,自己是个大妖怪,应该对这个人类的小孩儿多一点包容心和耐心。 唉,小孩儿真麻烦。 花馥栀无声地叹了口气,指尖微动,一点荧光钻进司银玄的眉心。 还在黯然神伤的司银玄突然察觉到身体中涌入一股暖意,尤其是冰冷的后背,霎时间变得暖烘烘的,仿佛在烤着炭火。 他反手一摸,衣服干了,头发也干了。随后他又发现,那些迎面吹来的冷风都绕开了他,他裸露在空气中的肌肤再也没有感受到一丝凉意。 这番变故来自何处,不言而喻。 司银玄心花怒放,立马挪了挪屁股,跟花馥栀腿挨着腿靠着,又抓着她袖子攥在手心:“尊者,你这人怎么口是心非啊?一边嫌弃我,一边对我好,差点儿弄得我真的伤心了……” “闭嘴,别得了便宜还卖乖。”花馥栀闪身与司银玄拉开了两人身的距离。 司银玄还想挪过去挨着花馥栀,刚动了一下,就听见她冷声警告:“再敢乱动,本座绝对会把你扔下去!” “好,听你的,我不动了。”司银玄笑得乖巧,一副好好听话的模样。 之后的时间,司银玄果真如他所说,再没有别的动作,也没有别的话。他双手交叠枕在脑后,身体向后靠仰躺着躺在了斜斜的屋脊上,就这样安安静静地望着天空。 花馥栀见他终于安分下来,不知为何,竟有一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时间一点点流逝,直到某个时刻,花馥栀出声提醒:“流星来了。” 话音刚落,一点亮光拖着一条长尾出现在司银玄眼中。 流星自东向西而坠,不过须臾,便消失不见。 万花妖域的星雨见多了,花馥栀并不觉得这东西有什么稀奇的。 她转头看向司银玄,本以为那没见过世面小孩儿必然目不转睛地盯着天空,就跟以前看她施展法术一样两眼放光,可她一转头,却对上司银玄看向她的目光。 花馥栀略微蹙了蹙眉,面带不解:“不是想看流星吗?看我做什么?” “看一眼就够了。”司银玄简短地回答了前一个问题,而后沉默了片刻,叹了口气,显出几分与年龄不合的深沉来,“尊者,我明天要去干坏事了。” 花馥栀扬了下眉,大概猜到是什么事了,眼中浮现出丝丝笑意:“你太高估自己了,你还没能力干坏事。” “可我就是要去干坏事了。” 司银玄声音低低的。 有些事他虽然下定了决心要去做,可心里总有个声音告诉他,做完之后,他再也不会是之前那个人了。 “对修行之人、妖而言,做坏事的方式太多了,夺人造化、抢人机缘、改人命格、毁人修为等等。而对于你们人而言,做坏事也不过是杀、盗、奸、叛、逆之类的。” 花馥栀注意到,她在说到“杀”字时,司银玄眸光闪了下。 她其实不喜欢跟人长篇大论讲道理,但因为对方是司银玄,她要把他带入仙途,她身上背负着这一份因果。 花馥栀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可这世上,善与恶并没有绝对的划分。就比如杀人这事,若你杀的是该死之人,那就不算作恶。” 司银玄半敛着眸子,眼中浮现出迷茫神色:“若那个人并没有做什么大奸大恶之事,若我只是为了一己私怨呢?” “呵!”花馥栀轻笑一声,“怨便是怨,何须分得清公与私?你只要问心无愧就好。” “问心无愧……”司银玄呢喃着这几个字,眼中迷茫渐渐退散。 是啊,他在顾虑什么? 栗公公那么掏心掏肺地对他,因他而死,甚至死了都还一直记挂着他。而崔大山却害栗公公吃了那么多年的苦,受了那么多年的罪,他若不能为他报仇,他余生必将良心难安。 “我明白了,尊者。”司银玄撑着瓦面爬起来,笑吟吟地看向花馥栀,真心实意道谢,“多谢尊者解惑。” “明白了就行。”花馥栀学着司银玄刚才的样子躺到了屋脊上,手指朝他的方向轻轻点了两下,“回去睡觉吧。” 司银玄只听得这一句,下一刻,身下硬邦邦的琉璃瓦变成了松软的棉被,他整个人已经躺在了自己的床上。 他勾了勾唇角,从床上起来,脱掉鞋子和外套后,掀开被子钻了进去。 在闭上眼之前,司银玄提高了些声音冲着屋顶喊道:“尊者,我睡了,明晚再来陪你看星星。” 屋面上,花馥栀听到这话,不由得撇了撇嘴,轻声自语:“自以为是,谁要你陪……” 第五十六章 莫名敬意,卑贱奴才 翌日一早,司银玄用过早膳后就带着谭春往司衣局走去。 走到院中时,他回头朝上方的屋面望去,然而飞檐高耸,阻绝了视线,什么都没看到。 “殿下,你在看什么?”谭春也跟着探头往屋顶上瞧。 “没什么。”司银玄笑了笑,抬脚往宫外走去。 天空中云层压得很低,乌蒙蒙的,连成一大片,天光就从其中的裂缝中透了出来。明明没有太阳,却让人看着有些睁不开眼。 “真是个好天气啊!”司银玄感叹着,唇边泛起浅浅笑意。 谭春疑惑地挠了挠头:“这也能叫好天气?看着天色估计傍晚时还会下雨呢……” 司银玄看向他,神色意味深长:“这还不算好天气吗?” 谭春走了一路都想不明白,冷风戚戚,乌云蔽日,怎么算好天气。 司衣局在皇宫东北角,是一座三进三出的宫殿,负责宫中所有人员的衣物服饰,如宫女太监的宫服鞋袜,后妃们的常服、礼服、冠饰、配饰,皇上的龙袍、冕旒等等。 司银玄带着谭春从正门走进去,门口的小太监并不认得他,但看他衣着举止便知是个贵人,心中虽然纳闷这贵人怎么来司衣局这种地方了,但脸上还是端着笑迎了上去。 谭春这时上前一步,代为开口:“这位公公,敢问如何称呼?” 那太监瞅见谭春腰牌,知他是正四品太监,神色恭谨了许多,忙颔首回道:“回公公的话,小的陆有才。” “原来是陆公公 ”谭春语气同样客气:“陆公公,我是松寿轩的管事谭春。” 陆有才闻言睁大了眼,朝他身后站着的司银玄看去,立马猜到了他的身份,仓皇下跪:“奴才见过九殿下。” “陆公公不必多礼,起来吧。”司银玄淡淡应声。 谭春上前把陆有才搀扶起来,脸上挂着和善笑意:“陆公公不必惊慌,咱们殿下人很好的。今日也没别的事,就是突发奇想,想来宫里做衣服的地方转转,劳你去给这里的孙管事传个话吧。” 陆有才愣愣地点头 ,口中应着“奴才这就去”,一溜烟儿地朝某一处跑去。 谭春见状,回到司银玄身后站定后,仰起头看了一眼宫门上写着“司衣局”三个大字的牌匾。 早上司银玄跟他说要来司衣局时,谭春也是发懵的,也不知道这个地方有什么好看的,不就是做衣服的吗? 但既然司银玄要来,他一个奴才,自然不会多说什么,就当是他家殿下年纪小,好奇心重罢了。 二人在司衣局门口站了没一会儿,一个矮矮胖胖的圆脸太监急匆匆跑出来,大口喘着气朝司银玄行礼:“奴才司衣局主事孙良顺,见过九皇子殿下,殿下安康。” 司银玄朝谭春看了一眼,谭春会意,笑眯眯地上前把人扶起:“孙管事快起来,殿下只是一时兴起来这里看看,希望没有误了你的正事才好呢。” “不误事不误事,殿下大驾光临,是司衣局的福气。”孙良顺朝着司银玄又点头又哈腰的,伸手做出“请”的动作,“殿下,请,奴才给您带路。” 司银玄定定地盯了孙良顺一会儿,对他这异常恭敬的态度感到诧异。 按道理来说,他一个无权无势的皇子,闲的没事干来司衣局转悠,并不能给孙良顺带来任何好处,只会让他浪费时间赔笑脸而已。 可他认真观察之后却发现,孙良顺对他的恭敬是真心实意的,这让他百思不得其解。 孙良顺发觉司银玄在看他,脸上笑容更加恭顺了些,眉眼间还有些不易察觉的敬意。 司银玄不知道的是,两月前,他为了栗公公去乾清宫跪求恩典的事早就在宫内传遍了。 宫中无人不知九殿下重情重义,待奴才如亲友,自己身子不好,却要坚持出宫送葬,甚至还为栗公公求来了忠义陵园的墓穴。 孙良顺听到这消息时,也跟绝大多数宫人的反应一样,长叹一声后,便沉默不语。 每一批太监进宫的第一天,就会有年长的太监来训话:“进了宫就是奴才了,懂吗?奴才就是要伺候好主子的,要听主子话的,主子让你跪你就跪,让你站你就站,别把自己当个人,别有自己的想法。” 孙良顺把这话牢牢记在心里,后来他一路摸爬滚打在宫里站稳了脚跟,他也是这么跟那些后来的小太监说的。 “奴才不是人”这个道理早就刻在孙良顺心上了,可司银玄的举动却告诉他,奴才也可以是人,死了也值得被人惦记。 也正因为如此,哪怕此前孙良顺从未和司银玄打过交道,但他心里对这个九殿下有一份敬重之意。 “殿下,请!”孙良顺腰弯得更下去了些。 司银玄想不出个所以然来,索性不再想了,冲他略一点头后,抬脚踏入大门,谭春落后他一步跟上,孙良顺则始终垂着手站在他右后侧方。 入门后,孙良顺抬手由近及远给司银玄介绍:“殿下,这一片倒座房是做宫人的衣衫的,较为简陋。西厢房是专供后宫的绣房,妃嫔、皇子和公主的衣服都是在这儿做。东厢房则是专供陛下的……” 司银玄顺其所指依次看去, 看到的都是拿着剪刀布尺针线等物件在做活的宫女,众人忙忙碌碌,时不时交谈一两句,场面看着倒也和睦。 他只看了两眼便收回了目光,思考着该怎么自然而然把崔大山找出来。 恰好这时,几个青衣太监抱着布匹从西厢房旁边的耳房走出来,孙良顺连忙喊住他们:“过来,见过九殿下。” 那几人动作齐刷刷一顿,飞快地瞄了一眼司银玄后,低着头小跑着往这边过来。 而队尾那一人,怀中抱着四卷湖蓝色的流光锦,头发斑白,动作有些迟缓,步子跟不上前面几人,被拉开了几步远的距离。 司银玄想看清他的模样,却被其他人挡住了视线,他只好耐心等着他们都走到他跟前来行礼。 “哎!” 忽地一声惊呼传来,原来是走在末尾那人着急追赶同伴,没注意脚下,踢到了一块略微凸起的地砖上。他身子一个踉跄,臂弯中一卷布匹被抛了出来,在地上滚了几圈。 身边的孙良顺当即横眉冷眼怒斥:“崔大山,你在干什么?” 司银玄幽幽转头看了孙良顺一眼,又看向那嘴里不住念着“奴才该死”的老太监,眼底深处一片冰凉。 他现在看清那个人的长相了。 尽管跟他在溯洄门里看见的那个人相比,面前的崔大山已经没了那种趾高气昂的姿态,也不再是那副嚣张跋扈的嘴脸,过了十多年,人也苍老了许多,但司银玄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那几个太监已经走到司银玄面前,正要下跪,他摆摆手:“免礼,自己忙去吧。” 几人不敢动弹,拿眼睛睃着孙良顺,见他朝东厢房方向努了努嘴,这才放了心,冲着司银玄欠了欠身,随后放轻了步子离开。 场内一时只剩下了崔大山一人。 孙良顺一脸不耐烦地催促:“快把东西捡起来离开,别在这儿碍眼。” “好好好,马上,马上……” 崔大山讪笑着,努力地把怀中的布匹都放到一侧腋下夹着,以便能空出一只手来捡起地上掉落的布匹。但那三卷布匹分量不轻,他放到一边后,重心不稳,弯腰时又险些栽倒,脚步踉跄几下,模样很是滑稽。 “哈哈哈……”孙良顺被他逗笑,一边笑一边跟司银玄搭话,“殿下,您看他这蠢样子,哈哈……” 司银玄心中嗤笑一声“风水轮流转”,上前几步,弯腰捡起了地上那卷流光锦,伸手拍了拍上面粘的灰。 孙良顺笑声戛然而止,又见司银玄怀中抱着布匹回过头来对他说:“孙管事,你也去忙吧,不用管我。” “可是殿下……” 孙良顺还要说什么,司银玄却微微凝眉:“你一直跟着我,是担心我在这司衣局里偷东西吗?” “没没没!奴才绝对没这个意思!”孙良顺大惊失色,慌忙解释,“奴才只是担心没把殿下招待好而已。” “本来就是我不请自来,哪里需要你来招待,我待一会儿就走了。”司银玄顿了顿,又继续说道,“你这样一直跟在我身边,我反而会觉得耽误了你的正事,心里过意不去啊。”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孙良顺也不勉强了,朝司银玄再度施了一礼:“那殿下请便,奴才这便告退了。以后这司衣局,随时恭候殿下大驾。” 孙良顺躬着身子退行了十几步,而后才走回东厢房去。 他确实还挺忙的,马上就要是春祭了,皇上的祭祀那天穿的礼服还没做好,他得去亲眼盯着,免得出岔子。 孙良顺一走,这中庭便只剩下司银玄、谭春和崔大山三人。 第五十七章 忠心之言,殿下赐茶 司银玄抱着布匹走到崔大山身前站定,在他惊疑不定之际,朝他笑了笑,一脸人畜无害的模样。 随后他摸着手中的流光锦,状似很感兴趣一般:“这是什么布料?挺好看的。” 崔大山连忙端起恭顺至极的笑意,哈着腰回答他:“回殿下,这是流光锦,丝绸制成,江淮府特供。因其在日光下流光溢彩,美艳夺目而得名,深受宫中各位娘娘喜爱。” “哦,这样啊。”司银玄一脸恍然大悟的神情,把手中布匹递给他,顺带夸赞一句,“公公懂得真多。” 崔大山接过布匹,谦虚一笑:“殿下过奖了。” 司银玄往那几个太监离开的方向望了一眼,发现不是送到绣房,而是拐进了旁边一座三层高的小阁楼,于是又问:“你们是要把这些布送到哪里去?” “送到丝楼存放的。”崔大山飞快抬头瞄了司银玄一眼,见他脸上明晃晃的好奇,眼珠子转了转,计上心头,脸上笑意更谄媚了些,“殿下要不要去丝楼瞧瞧?那里放了各式各样的丝绸棉麻,还有大夏国历代宫装款式花样例衣,连太祖皇帝登基时穿的那身龙袍都有呢。” “真的假的?”司银玄像是十分惊喜,连声音都提高了几分,急忙催促着,“走,去丝楼看看!” “好,殿下您请。”崔大山面上一喜,走到司银玄身侧,有意无意地把谭春挡着,让司银玄一转头就能看到他。 司银玄看出了这人想要套近乎的心思,把他的想法猜了个大概,回头看向谭春:“你年轻力壮的,帮这位崔公公分担一下。” 崔大山眼睛一亮,嘴里说着“不必不必”,等谭春应声上前,半推半就地把手中布匹全塞了过去,而后一脸感恩戴德,朝司银玄深深一拜:“殿下宅心仁厚,体恤奴才,奴才……” 崔大山声音竟有些哽咽,他抬起头来,望着司银玄两眼含泪,神色极为动容:“实不相瞒,奴才当年也是兰馨宫的人,也曾受过馨妃娘娘恩惠,原是想要一辈子伺候娘娘和殿下的,可惜……唉!” 见司银玄和谭春都因为这话一齐望向了他,崔大山重重地叹了口气,抬起袖子擦了擦眼角的泪珠,几乎是呜咽出声:“因此奴才见着殿下,才会这般失态,还望殿下恕罪!” 崔大山偷偷往司银玄脸上瞄,瞥见那少年眼中微微惊讶的神情,表演越发卖力,逐渐抽噎起来,泪水一股股往外流。 他要抓住这次机会! 他再也不想在这司衣局像一条狗一样被人呼来喝去了! 九殿下年纪小,心思单纯好哄骗,又重情重义,只要他能到了松寿轩,他相信自己可以成为第二个“栗公公”。 司银玄眼底掠过一丝讥讽,面上却丝毫不显,反而顺着崔大山的话问:“那崔公公你为何来了司衣局?” 崔大山拿衣袖按着眼睛,无人能看清他眼中的刻骨恨意。 司银玄和谭春只见他双膝一弯,“扑通”一声就跪倒在地,随即哀嚎道:“奴才福薄,在娘娘入住兰馨宫后不久就染了咳血病,被带到了寒鸦殿。” “寒鸦殿?”司银玄面露不解。 谭春见状凑上来,低声解释:“殿下,寒鸦殿是冷宫那一片的一处废弃宫殿。宫里凡是病重的宫人,都会送到那里去,等死了再草席一卷丢到乱葬岗去。” 说到这里,谭春敬佩地朝崔大山看了一眼:“能从寒鸦殿活着回来的人,挺厉害的。” 司银玄心中嗤笑一声,是挺厉害的,睁着眼睛说瞎话,撒谎不打草稿。不就是仗着当年兰馨宫的人都不在了,而他一个皇子也不至于去费心求证什么,因此没人能戳穿他的谎话吗? 崔大山这时又伏地深深一拜:“奴才后来病好了,可在寒鸦殿那个地方,身上到底沾染了晦气。馨妃娘娘圣眷正浓,奴才怎敢把这一身污秽带回兰馨宫去?于是奴才便自请来了这司衣局,日日夜夜铭记娘娘恩典,遥祝娘娘福寿安康,可哪知……哪知……” “娘娘仙逝后,奴才悲痛万分。每到娘娘诞辰忌日,奴才都要向着兰馨宫的方向磕头。后来听说殿下身子不好,奴才更是恨不得把自己的命拿出来,向老天爷换殿下身体康健,百岁无忧……” 司银玄冷眼看着他编了这一出“忠心护主”的戏,想起刘忠说的,“这个人有几分本事”,心中暗道果然如此,崔大山这份圆滑狡诈,是老实木讷的栗公公一辈子都学不会的。 “唉……”一无所知的谭春看着崔大山,想到了跟他一般大年纪的栗公公,轻轻叹了口气。 他看向司银玄,见他家殿下一动不动地盯着崔大山,神色复杂难辨,显然是被这番掏心掏肺的真挚言语打动了。 司银玄在谭春的注视下,弯下腰去亲手把崔大山搀扶起来了:“崔公公,地上冷,咱们进楼再说。” 说着,他拍了拍崔大山的胳膊,显出几分亲近之意。 “哎哎哎!好!”崔大山一边抬起袖子擦干脸上的泪水,一边囫囵应着,跟着司银玄进了丝楼。 司银玄来到司衣局的消息,已经被门口看守的小太监陆有才传遍了整个宫殿。方才主管太监孙良顺匆匆忙忙出去接待时,也跟众人打过招呼,让他们别东张西望,该做什么就做什么,等人走到跟前再行礼。 因此,丝楼一层的两个女官哪怕早已经看到了司银玄在朝这边走来,也站着没动,一直等到他们三人踏入了丝楼,才上前见礼:“奴婢见过九殿下,殿下安康。” “不必多礼。” 司银玄虚虚扶了一把,示意二人起身,自己则开始打量起这座小楼。 一层放了一条长长的案几,其上放着算盘、书册、纸笔等物件。而四周都是柜子,塞满了一卷一卷的青色的布料,靠右侧则有一条楼梯通向二层。 司银玄自顾自走到案几旁坐下,笑着看向谭春:“流光锦不是放在这一层的,你先跟着崔公公去把布匹放好吧,我坐着歇会儿。” “是。” 谭春抱着布匹,跟着崔大山一起上了楼。其中一个女官走到案几旁,朝司银玄福了福身,随后提笔蘸墨,翻开一本写着“宏元二十八”的蓝皮册子,在最新一页上写下一行字:“二月二十三日,流光锦四。” 在这人记录之际,另一个女官悄然从丝楼另一道门出去了,等谭春和崔大山下楼时,她端回来了一杯茶放在司银玄手边:“殿下请用茶。” 司银玄认真道谢:“多谢。” 那女官听见这郑重的语气,迅速抬头看了他一眼,心中纳罕,这九殿下未免太没架子了。 司银玄端起茶盏啜了几口后,便放在了一边,看着站在他面前垂手而立的崔大山,叹了口气,无不感慨:“若不是今日一时兴起,往这司衣局走了一趟,我怕是到死都不会知道,在这皇宫里,还有崔公公这样一心一意记挂着我的人……” 这话听得崔大山又扑通一声跪在了他脚边,他眼含着热泪,伸手抱住了司银玄的小腿,却没看到司银玄眼中一闪而过的厌恶。 崔大山声泪俱下:“奴才在司衣局这十多年,片刻不敢忘记馨妃娘娘的大恩大德。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奴才隔三差五就梦见自己回到了兰馨宫,跟在殿下身边伺候呢。可惜梦中就是梦,梦醒了一场空,奴才这辈子也就只能做做梦了……” 眼见着崔大山眼泪鼻涕都要擦他衣袍上了,司银玄“腾”地一下站起来,知道不能再陪他耗下去了,不然这个人不知道还要说出什么恶心人的话来。 “崔公公!”司银玄按着崔大山的肩膀,在他期待的目光中问出了那句话,“你现在还愿意回松寿轩吗?只要你愿意,我过两天就去跟父皇说。” “殿下!”崔大山大叫一声,往前一扑,又抱住了司银玄的腿,一副喜极而泣的模样,不住地点头,“奴才愿意,奴才愿意,能伺候殿下,奴才死而无憾了!死而无憾了!” 司银玄看到难逃一劫的衣袍下摆,感觉自己脸都青了,恨不得一脚踹开这个人。但也只能深吸几口气,尽量稳住心神,端过案几上那杯茶拿在手中:“崔公公,喝口茶吧。” 崔大山哭声一顿,仰起头看着司银玄手上那杯茶,眼中有明显的喜出望外。 在皇宫里,奴才是低贱的,决不能跟主子穿一样的衣服,吃一样的膳食,喝一样的茶水。 主子穿旧穿腻的衣服要丢掉,吃剩的饭菜要倒掉,喝不完的茶水要泼掉。 总之一句话,哪怕是主子不要的东西,也轮不到奴才享用。 可若是主子主动给奴才,那就意味着,这个奴才是极得主子心意的! 崔大山人还没出司衣局的门呢,就已经得到司银玄的“赐茶”了,这怎能不让他激动?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不久之后的好日子,双手颤抖着,举过头顶,看司银玄如看神只,一脸虔诚地接过那杯茶,声音颤抖着:“奴才谢殿下赏赐!” 言罢,崔大山将茶一饮而尽。 司银玄脸上露出了点真心实意的笑容,他伸手把人搀扶起来:“崔公公,走吧,带我看看这丝楼里的名堂。” 第五十八章 烈酒做局,得意忘形 司银玄跟着谭春一起,随崔大山上了丝楼的二层,将那些五花八门的布料看过一遍,又上三楼,看了大夏建国以来的各式宫装例衣,还着重看了所谓的太祖皇帝的龙袍例衣。 崔大山为讨好新主子,在一旁讲得唾沫横飞,司银玄兴致缺缺地应付着,费时将近一个半时辰,终于看完了,可以离开司衣局了。 崔大山殷切地把他们二人送到了司衣局外,又发表了一番肺腑之言后,眼巴巴地望着司银玄和谭春二人走远了,这才欢天喜地地回去了。 司银玄沿着一条青石铺就的宫道慢慢走着,谭春跟在他身后,还在不住地感慨着崔大山的忠心耿耿,并安排着崔大山来了松寿轩后的种种事宜,却全然没发现他家殿下心思已经飘到了九霄之外。 “想不到崔公公是如此重情之人,十多年了,还一直记挂着馨妃娘娘和殿下呢,唉……” “看样子他在司衣局过得并不好,若他当年没生那场大病,也不会落到今日这个地步了,真是造化弄人啊!” “等他来松寿轩了,奴才一定给宫里人打好招呼,再也不让他受欺辱了。” “唉,不知为何,看见这个崔公公,总让奴才想到干爹。他们看着年岁相仿,说起来干爹应该是见过他的——” 司银玄一直没有理会他,由着他自说自话,直到听他提起栗公公,才淡淡说道:“闭嘴,别拿他跟栗公公比。” 谭春正说到兴头上,一听这话忙不迭将剩下的话咽了下去,但心里也对司银玄这冷漠的态度升起了点疑惑。 不应该啊,谭春想,为什么他感觉司银玄并不怎么喜欢崔大山呢? 谭春不再说话了,他走在司银玄侧后方,偷偷观察着他的脸色,却见他面色沉静如水,叫人看不出他是什么想法。 然而在谭春看不见的是,在司银玄宽大的袖袍中,他右手手心里攥着一个骰子大小的小纸团。 谭春闭嘴之后,司银玄身边安静下来了。他仰起头,视线越过赭红色的宫墙看到了不远处灰蒙蒙大片云层,眼中晦暗一片。 片刻后,他收回视线,摊开手,看向掌心静静躺着的暗黄色纸团,耳边又响起当日在京畿营,秦向阳说过的话。 “这个药粉叫消淤散,是我师傅他老人家倒腾出来的。殿下想必也知道,受了外伤用药粉外敷,再用纱布包好,一不小心伤口是会红肿流脓的,严重点儿还会溃烂生蛆。而服下这个消淤散后,则不会出现这些后果。不过服用了消淤散后要切记,十二个时辰内一定不能饮酒,尤其是烈酒。” 那时司银玄问他:“喝了酒会怎样?” “会死。”秦向阳神情严肃,没有半分开玩笑的意思,“消淤散和酒相克相冲,二者相遇,快则半刻钟,慢则两个时辰,必定出现异常症状。若喝得很少,酒也不是那么烈的话,想想法子催吐,再用甘草煎水服下,还有得救。若喝的是烈酒,必死无疑。” 想到此处,司银玄唇边泛起一丝冰冷的笑意。 消淤散加酒,会让人面色酡红,死得无声无息,看起来像是饮酒过量致死的。崔大山现在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只要不是死得特别离奇,只需要司衣局往敬事房报一下,之后一卷草席把他带出宫扔到乱葬岗就行了。 司银玄将手中纸团塞到袖子里,回想着这半天发生的事,轻轻呼出一口气。 他的手法算不得高明,甚至可以说,很拙劣,刘忠在知道崔大山的死讯后,肯定想得到是他做的。 但是,无所谓。 刘忠是个聪明的老太监,把这事宣扬出去对他自己没有任何好处,反而是守口如瓶,还有可能从他这个九皇子这里捞点油水。 至于其他人,若是有心,也能查到。可现在皇后太子自顾不暇,淑妃一派也不会在意他杀不杀人。 结束了。 司银玄感觉自己步子轻快了许多,再次望了一眼天边翻涌的乌云,由衷地笑了笑:“真是个好天气啊!” 谭春闻言仰起头来,左看右看愣是没看出哪点好来,但也没反驳什么,只担忧地说着:“殿下,还是快些走吧,奴才觉着这天要下雨了。” “嗯,好。” 二人穿过大半个皇宫回到松寿轩时,天上果不其然开始飘起了细细的雨丝。 而这时的司衣局内,崔大山早已经回到直房,正坐在桌边摇头晃脑地哼着不成调的曲儿,桌上摆着一个酒坛,一个酒碗。 雨下起来了,骨头缝里像被人塞了一把冰渣子,绵绵密密地疼,崔大山用巴掌“啪啪啪”地拍打着膝盖那一块骨头,叹了口气,随即又笑着喃喃自语:“没事了,没事了,就疼这两天了。” 他这身体,一到冬天哪哪都不舒服,全靠喝几口烈酒,让身子暖和起来,晚上才能睡得着。 崔大山伸手拍着酒坛,快意地笑着。这酒是他费了好些功夫从司膳局弄来的,金贵得很,平时他只舍得喝一两口,但今天,他不再抠抠搜搜了,直接奢侈地倒了一碗,满满当当的。 “等我到了松寿轩,房中有炭火了,再也不冷了,也用不着喝酒了。”他端起酒碗咂了两口,畅快地笑了起来,“说不定殿下还会给我请太医来治治呢,哈哈哈……” 崔大山一边笑,一边喝,一不留神把自己呛得咳了起来,一张脸咳得通红。 “吱——” 房门这时被人从外推开,崔大山朝门口看去,看见是孙良顺黑着一张脸站在那里,身后还跟着陆有才。 “你这个时候就回房了?那你该干的活谁来做?” 孙良顺虽然人矮矮胖胖的,但说话时眼睛却像刀子一样往崔大山身上扎。崔大山花言巧语傍上了司银玄的事,他自然是已经知道了。 崔大山这些年在司衣局,对孙良顺的惧怕已经成了一种习惯。听他这么说,立马放下酒碗慌张地站起来,开口就要解释求饶,可话到嘴边,他又猛然反应过来,今时不同于往日了。 “呵呵呵……”崔大山望着孙良顺,皮笑肉不笑的,又慢吞吞坐下了,“孙管事,对不住,我老了,不中用了,这身子骨一到阴雨天就疼呐!” “所以呢?”孙良顺笑眯眯地问。 崔大山看见了他眼底深处的怨毒,心中嗤笑不已。 他理解孙良顺的心理。一直驯的服服帖帖的狗,突然来了脾气不听话了,还要去找新的主子,能不生气吗? 孙良顺现在的心情,估计就像当初他被馨妃赶出了兰馨宫,结果发现栗安良取代了他的位置一样,恨不得将他除之而后快。 崔大山态度愈发散漫,故意拖着调子吊儿郎当气他:“所以得休息啊,不然怎么养好精神去伺候九殿下呢?您也知道,九殿下是个身娇肉贵的主儿,陛下的心头肉呢。” 老杂种! 孙良顺看他这副小人得志的嘴脸,心中怒骂不止,面上却笑得更加和蔼:“说的也是。那你好好休息吧,伺候九殿下确实是头等的大事,司衣局里这些杂七杂八的事,哪能比呢?” “得咧!”崔大山爽快地应下,继续得寸进尺,“还要劳烦孙管事给这间房里的其他公公说一声,今晚找个别的地儿挤挤吧,我要一个人睡,不然睡不好。睡不好,精神就养不好,精神养不好——” “行了!”孙良顺不耐烦地打断他,脸上笑容终究是维持不住了,面色铁青,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在你去松寿轩之前,这屋里不会有别人。” “哎哟!”崔大山朝着孙良顺拱拱手,行了个平礼,“多谢孙管事深明大义!” 孙良顺定定地看着他,沉默不语,崔大山的视线也不躲不避迎了上去。 许久后,孙良顺又恢复了那副笑眯眯的模样,看向他的目光既讽刺又不屑,像是在看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头小子:“好歹你也在我这司衣局做了十多年的事了,我好心提醒你一句,莫要得意忘形!” 崔大山不以为意,仍嬉皮笑脸的:“孙管事,瞧您这话说的,我去松寿轩也只是个小太监而已,哪里能在您面前得意?” 孙良顺不接他的话,把话挑明了:“你攀上的是九皇子,不是太子,也不是哪个有权有势的王爷。说白了,你在松寿轩,做到顶了也最多成为栗公公,成不了赵公公,也成不了刘公公。” 赵公公指的是敬事房总管赵福友,刘公公自然是指陛下身边的大红人刘忠。这两个人,是他们这些太监一辈子遥不可及的存在。 孙良顺说完也不管崔大山是什么反应,自己转身走了。 跟他一起来的陆有才上前两步,朝坐着的崔大山笑了下,替他把门关好。 孙良顺的话确实让崔大山怔了怔,不过下一刻,他端起桌上的酒碗一饮而尽,随即放声大笑:“能成为栗安良也不错了哈哈哈……你们这些人,死了能埋进洺沽山吗?哈哈哈……” 酒意上涌,头脑昏涨。 崔大山放下碗,脚步虚浮地往那大通铺中间走去。走到铺前,他将那些不属于他的棉被扯到地上用力跺了几脚,口齿不清地嘟囔着:“我看以后谁还敢让我睡墙根!” 言罢,他转身朝后一仰,整个人呈“大”字倒在铺上,连鞋都来不及脱,便昏睡过去了。 第五十九章 欢喜佛像,春宵秘戏 司银玄和谭春回到松寿轩时,雨开始下大了,落在屋檐上沙沙作响,像是成百上千只春蚕在啃噬桑叶。 “殿下,快!” 谭春推开房门,催促着司银玄进去,自己则转身离开去了隔壁。 司银玄进屋后,在殿内环视一周,没看到花馥栀,又抬起头望着屋顶。 他自然不担心花馥栀被雨淋到,就是有点想知道,坐在雨里听雨是一种怎样的感觉。 要不待会儿让花馥栀把他也捞上去吧? 他正在想着这些有的没的,谭春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方干净的帕子,招呼着他:“殿下,来擦擦头发上的水吧,免得着凉。” 司银玄轻轻“嗯”了声,不用谭春代劳,自己拿过帕子,先囫囵擦了一把额上的雨水,而后摊开帕子,慢慢擦着头发。 谭春垂手站在一边,又继续说道:“奴才已经吩咐他们煮姜汤了,过会儿就送来。” 司银玄刚想说就这么几滴雨没必要这样小题大做,谭春又起了话头:“对了,明桃说,敬事房的张公公来过。” “张公公?”司银玄对这些宫人还真是不太熟悉。 “是宫殿监副侍总管之一,姓张名德。” “他来干什么的?” “奴才不知。但明桃说张公公见殿下不在就离开了,说是午后会再来。” 司银玄想了想,敬事房的人能来做什么,但想了半天一点头绪都没有。 算了,下午就知道了。 等到下午申时,张德果然又来了。他不是一个人来的,身后还跟着两个小太监,每个人手上都捧着盒子。 “奴才敬事房监副侍张德,见过殿下,殿下安康。” 张德进了门后,先是恭恭敬敬地朝司银玄见了礼,而后往身后招了招手,那两个太监上前来,将手中盒子放到了案几上。 “这是什么?”司银玄看着摆到面前的盒子,在案后坐着没动。 张德却笑而不答,只道:“殿下看过便知。” 司银玄警惕地盯了他一阵儿,看不出什么异常来。 不过转念一想,就算有人要害他,也不至于这么胆大包天。 想通了这点,司银玄放心大胆地向着盒子伸出手去,刚摸上盖子,却又被张德阻拦。 “殿下。”张德弯着腰上前,把手按到盒子上,面上笑呵呵的,“这里人多,不太方便,这东西还是您一个人在的时候看比较好。” 司银玄眉梢一挑:“这么神秘?” 张德意味深长地笑了两声,随后用安抚孩童一般的语气对他说道:“殿下莫心急,这是一等一的大事,需得慢慢来。” “嗯?什么大事?”司银玄越听越迷糊。 张德仍旧是那副表情,非但没给他一个准话,反而又说了些他听不懂的:“殿下,您今日先看着学学,之后的事,赵总管会安排的。” “什么啊……”司银玄一头雾水,想问安排什么,张德和他带来的两个小太监却朝他欠了欠身,行礼告退。 等那三人一走,司银玄看向身边的谭春和明杏:“你们也出去。” 他倒要看看这盒子里是什么东西! “奴婢告退。”明杏应声而动,率先出去了。 谭春不紧不慢的,上前给他添了一杯茶,见司银玄手已经摸上了盒子,他脸上闪过笑意。 司银玄敏锐地察觉到了谭春的神色,幽幽问道:“你好像知道这里面是什么?” 谭春不好意思地点点头,老实回答:“奴才知道。” “你怎么知道的?”司银玄更疑惑了,“你跟敬事房的人应该没什么来往啊?” 谭春“嘿嘿嘿”憨笑着,挠了挠头,也跟张德一样,说话模棱两可的:“奴才到底比殿下年长近十岁,见得多了,自然知道。” 见司银玄还要问什么,谭春急忙说道:“殿下您慢慢看好好学,奴才也告退了。” 司银玄被他们一个两个的弄得百爪挠心,等房中只剩下他一人,他迫不及待就要打开盒子,手边却拱出来一个小脑袋。 “欸?尊者?”司银玄一看到她心情就很好,也不急着开盒了,笑着问她,“你不是在屋顶吗?怎么下来了?” 花馥栀没看他,只看着那两个盒子:“我就是有点好奇,所谓的一等一的大事。” 当然,花馥栀也有点担心,就怕一不小心又给司银玄弄出一份尘缘来,耽搁了他们去仙界的计划。 司银玄听到这话,轻轻笑了声:“我也好奇呢。” 他拿起上面那个盒子放到花馥栀面前,大方地分享:“来,咱们一人一个,看看是什么东西。” 司银玄说着打开了自己那个盒子,却发现里面是一尊铜鎏金佛像。 但是…… 这佛像,貌似不太正经。 等司银玄看清那佛像全貌,人一瞬间僵在了原处,像被施了定身咒一样。 只因那佛像并不是他以前在书上所见的,兼具慈悲与庄严的金身佛陀,而是赤身裸体搂抱在一起呈交欢姿势的一男一女。 那男子又是佛陀模样,浓眉大眼,高鼻阔耳,额心点丹,腕上臂上都挂着佛珠,双手置于怀中女子臀下。 而那女子则展开双臂,攀着佛陀的脖颈,下颌抬起,闭着眼却微微张着嘴,脸上神情既似痛苦又似欢愉。 司银玄感觉自己脸皮一下子就烧了起来,他慌慌张张拿起盖子,正要盖上,偏偏这时花馥栀探了个头过来,扒着盒子往里一看,云淡风轻来了句:“哦,欢喜佛啊。” “欢、欢喜佛?”司银玄眼睛都不知道往哪里看,脸红得像是要滴血,“尊者,是什么啊?” 花馥栀脸上神色坦然,没有半点羞赧窘迫:“是佛门欲天宗的本尊神,男身代表法,女身代表智慧,二者结合,说是‘空乐双运’,‘以欲制欲’。不过多数佛修将其视为淫秽放荡的邪修,并不承认它属于佛门一支。” “哦哦。”听到花馥栀这一本正经的解释,司银玄脸上温度下去了些,装作若无其事地盖上盖子,起身打算把盒子放到墙角,边走边问她,“尊者,你那个盒子里是什么?” “是一堆木头人和一本书。” “木头人?书?”司银玄放下手中的盒子,隐约觉得不对,“什么书啊?” 花馥栀兴致缺缺的翻动着书页,懒懒答道:“讲男女双修的,叫《春宵秘戏图》,也不知道给你看这个做什么……” 春宵秘戏图! 司银玄眼睛蓦地瞪大了,忽然想起昨日他父皇那句“有些人事你本来早该知晓了”,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这话是什么意思了。 他整个人都像被人扔进了火里烤着,急急忙忙奔到案几处,一眼瞥见花馥栀正在翻看的那一页,男伏女仰,春情正浓,旁边还有一行字写着:春宫第七式——龙戏游凤。 “尊、尊者,别、别、别看了。” 司银玄说话结结巴巴的,手上动作却出奇地快。他一把抢过花馥栀手里的书扔进盒中,再盖上盖子,把这个盒子也扔到了墙角。 等做完这一切,他站在案几前,双手无意识地捏自己衣袖,窘迫得都不知道该把眼睛往哪里放。 花馥栀趴在桌边,见他脸红得跟个煮熟的虾一样,“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这么害羞做什么?” 司银玄闻言朝她望了一眼,看见她眼中明晃晃的戏谑,硬着头皮狡辩:“没、没害羞!” 花馥栀才不信,毫不留情地戳穿他:“那你脸这么红怎么回事?连脖子耳朵都红完了。” 司银玄迟疑了一瞬,接着声音小了些:“气的。” “哦?气什么呢?”花馥栀真想看看他会找什么借口。 不料司银玄义正词严:“气他们拿这种污秽东西给我看!我是要跟着尊者你踏入仙途的,岂能跟凡夫俗子一样堕于世俗红尘,耽于男女情爱?” “这么冰清玉洁啊?”花馥栀咬了咬唇,努力憋着笑,片刻后没忍住笑出了声,“你这小孩儿,说鬼话真是一套又一套的。” “尊者……”司银玄小声地委屈了一下。 花馥栀歪了下头,眉眼弯弯地看着他:“我在夸你呢。能说会道也是一种本事,尤其是在你还没有强大到能不跟别人说废话的时候。” 司银玄还想说点什么,花馥栀却伸了个懒腰,嘴里嘟囔着:“还以为是什么一等一的大事呢,就这点事。好了,我回屋顶待着了,有事再叫我吧。” 她话音一落人便消失不见,司银玄仰头往上瞧了一会儿,轻轻吐出一口气,又抬起手揉了揉自己脸颊,等摸着自己的脸不烫了,他才出门往谭春所在的直房走去。 第六十章 不速之客,蓄意引诱 谭春被板着一张脸的司银玄叫到房中时,人还是懵的。 谁知司银玄又把他领到墙角,指着地上那两个分外眼熟的盒子:“把这东西给敬事房送回去。” “啊?”谭春有点不可思议,“殿下你这么快就学完了?” 司银玄感觉自己耳根又开始发烫了,尽量让自己语气冷漠些:“学什么学?乱七八糟的,给他们送回去。” “殿下,这个事奴才可办不到。”谭春声音里有明显的笑意,见司银玄疑惑地望过来,他仔细解释给他听,“这是陛下的吩咐,敬事房的人也是听命办事。奴才把这些送回去,他们肯定以为是殿下不满意,估计会寻了别的东西送来。搞不好,还要寻几个老嬷嬷来亲自教您,就像之前七皇子一样。” 司银玄听得心里一凛,急忙改了口:“那不送回去了,你把它们丢到杂房去,别放我屋里。” 谭春垂手站着没动,开口劝道:“殿下,您这个年纪了,这些事是该懂的,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别废话。”谭春话没说完就被打断,司银玄弯腰抱起那两个盒子塞到他怀中,态度很坚决,“拿走。” “哎,好,奴才这就拿走,殿下别生气。”谭春见他面色不太好看,只当是他家殿下脸皮薄不好意思,好声好气哄着,抱起那两个盒子退出了房门。 司银玄这才狠狠松了一口气。 不多时,天色渐晚,司银玄用过晚膳后就朝着屏风后走去,想尽快洗漱完了去屋顶找花馥栀。 他刚脱了衣衫泡进浴桶中,忽然听到“嘎吱”一声,是房门被推开的声音。 “谭春?”司银玄朝屏风外喊了一声,却没人应答。 他皱了皱眉,察觉到有点不对劲。 他洗浴更衣这些事从来不用别人代劳,不管是栗公公还是谭春都很清楚,他们都不会在他沐浴之时进来。 而且昨天回宫后,因为顾虑着花馥栀的缘故,他已经交代下去了,用过晚膳后,只要备好热水就行,所有人都退出院子,等第二天一早再来收拾。 照理说,这个时间,是不会有人进他寝殿的。 那么,来人是谁呢? 司银玄心慢慢提了起来,听着脚步声一点点靠近,他伸手够到了脱在一旁木架上的衣服,摸到袖口处,取出一枚银针夹在指缝间,而后便盯着屏风那处。 应该是个女子,司银玄想,走路声音很轻。 等那人更走近些,烛光将她的身影投射到屏风上,司银玄确定了自己的猜想,确实是个女子。 他心里警惕丝毫不减,连呼吸都不自觉放轻了些,全神贯注地盯着那个人影,眼前却突兀地出现了一丝亮光。 注意力不可抑制地被分散,司银玄余光瞥见那是一根细如牛毛的银丝,从他眼前一闪而过,随后在他手腕处绕成了一个圆环。 银丝来自何处不言而喻,司银玄飞快地朝屋顶望了一眼,提着的心倏地放下了。 花馥栀一直在他身边,她会保护好他的,没人能伤害他。 这时,那个不速之客绕过屏风进入了司银玄的视线。 是一个未曾见过的陌生女子,约莫二八年华,容貌秀丽,身上穿着宫女服饰,却并未梳宫女发髻,长发一半挽起,一半披散在肩头,还插着一支金粉流苏发簪。 未等司银玄询问,那女子便朝着他盈盈一拜,一开口,嗓音软腻娇媚:“奴婢莺芳,拜见九殿下,殿下安康。” 司银玄嗅到甜腻的脂粉香气,再往她脸上一看,发现她描了眉点了唇,显然精心打扮过,顿时猜到了她的来意。 “敬事房的人让你来的?”司银玄只问了这一句。 莺芳柔柔一笑:“是,赵总管让奴婢来伺候您。” 她回答完便款款上前,却听到冷冰冰一声呵斥:“出去!” 莺芳动作僵住,疑心自己听错了,往司银玄脸上看去,却见那少年泡在浴桶中,五官精致无双,热气氤氲,他眉眼间却是一片冷冽。 “殿下……”莺芳声音放得更软了些,不退反进,又朝着浴桶边走了一步,垂着眼作出一副含羞带怯的模样。 做皇子的教习宫女,不仅能得到一大笔赏钱,而且之后她便是司银玄的房中人了,不用再像其他宫女一样去做杂事了。 若运气好点儿,她怀了孕,明年司银玄封了王,她最差也能当个夫人。 尽管宫中人人皆知九殿下是个短命鬼,但他皇子的身份是实打实的。也因此,这份差事敬事房的宫女都抢着做,要不是她跟赵总管的干儿子有几分私情,这个好事还真不一定能落到她头上。 哪怕抛开种种利益关系不谈,九皇子生得这般俊俏,能跟他春风一度,她本身也是极为愿意的。 想到这里,莺芳目光扫过司银玄那张虽然稍显稚嫩却面如冠玉的脸,双颊微红,张了张嘴,还要说什么,司银玄却完全没有了应付的耐心。 “滚。” 司银玄只扔给她一个字,同时搭在浴桶边的手蓄势待发。 只要这人再上前一步,那根针绝对会扎到她身上,让她立马昏死过去。 莺芳呆愣了在原地不敢动弹。当奴婢的,哪个不会察言观色,她当然看得出来,司银玄眼中抵触和厌恶不是装的。 让她这般回去定然是不可能的,可强留下来此处又招人烦,她心思急转,想起来时那些老嬷嬷的教导,立马福身一拜,默不作声地退出了屏风外。 司银玄看她离开了,缓缓吐出一口气,抬手揉了揉太阳穴。 他父皇怎么这么会折腾呢?日理万机还不够,还要来操心他干嘛? 司银玄无不头疼地想,看来还得适当装病,免得他父皇忘了自己是个半死不活的病秧子。 手放下时,司银玄又瞥见腕上那个细细的银环。 他伸手去触碰,手指毫无意外地从中间穿过。他再将手臂浸到水中,水波晃动,银光闪烁,烦躁的心情莫名就好了些。 司银玄如往日一般洗了澡擦干身体穿好衣服,走出屏风时,头发还湿哒哒的在滴水。 他尚且还在低着头整理腰带,余光里一道人影走近,随即是女子刻意杂糅着媚意的轻语:“殿下,让奴婢来服侍您吧。” 一双手向着司银玄腰间伸过来,他愕然后退两步避开,一抬眼却发觉那个叫莺芳的宫女不光没走,还脱掉了外衫,只穿着薄薄一层轻纱,里面的水粉色肚兜清晰可见,连胸脯都露出来了一部分。 “你怎么还没走?”司银玄脸上的嫌弃不加掩饰,但想到这女子多半也是听命行事身不由己,一时心软多说了两句,“你回去吧,明日我会让谭春去给赵总管说一声的,不会责罚于你。” 司银玄以为自己把话说清楚了,这个莺芳只要不是傻子都会自觉离开,可他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莺芳并不领这份情,这或许是她此生仅有的改变命运的机会,荣华富贵就在眼前,她岂会这般轻易放弃? 司银玄本着非礼勿视的君子之风转过了身去,背对着她说道:“把衣服穿上自己离开。”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他还当莺芳是在穿衣服,花馥栀的声音却在他脑中响起:“小孩儿,她在脱衣服。” 司银玄心里一惊,又听见花馥栀以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口吻补了一句:“快脱光了哦。” 脱光了还得了! 司银玄简直不敢细想之后可能发生的事,当机立断,指间捻起一枚银针,回头朝着那身上只剩了件肚兜的宫女颈侧一处穴位扎去,那人连叫都没来得及叫一声就软绵绵地倒地昏死了过去。 “呼……” 司银玄重重呼出一口气,随后头也不回地奔出门去,把刚准备睡下的谭春从房中拉了过来。 他只站在门外,并未进去,冷声命令道:“把里面的女人弄走。” 谭春一路上都忐忑地观察着司银玄的脸色,知道他现在在生气,半句话都不敢多说,毕竟今晚这事敬事房那边也是跟他通了气的,大伙儿都是好心好意要教司银玄懂人事,谁知道他这么……这么纯情,要搞守身如玉这一套。 不会真是当初修道那个把月,把身体修好了,却把脑子修坏了吧? 谭春一边腹诽,一边老老实实应了声“是”,自己进了屋。 等看到躺在地上几近赤裸的莺芳,无奈地叹了口气,找到她脱掉的衣衫,帮她穿好,随后跟扛麻袋一样把人扛到了肩上走出门去。 路过门口时,谭春承受着司银玄审视的目光,不禁缩了缩脖子,小声嗫嚅着:“殿、殿下,早点睡啊,奴才告退了。” 司银玄“嗯”了声,一脚踏入房门,谭春连忙帮他把门关上。 等扛着人走出院子,谭春站在拱门前有些迟疑。 他家殿下把人弄晕了,大晚上的,敬事房离松寿轩那么远,他扛过去不得累死? 再说万一路上碰着巡逻的禁卫军,搞不好还以为他是什么坏人呢。 谭春思来想去,最后步子一转,朝着西面明杏和明桃她们住的房间走去。 第六十一章 想 司银玄刚回到房中,就见花馥栀坐在桌边,一脸戏谑地看着他,眼中的笑意一览无余。 他再度抬手按了按自己太阳穴,语气满是无奈:“尊者,你看戏看够了,还要来当面嘲笑我一番吗?” “说的哪里话。”花馥栀朝他勾了勾手指,一点银光自司银玄手腕飞出,钻进了她体内。 司银玄垂眼往自己手腕上看去,那个银环已经消失不见了。 收回银丝后,花馥栀看着司银玄粲然一笑:“说起来你还要谢我呢。要不是我及时提醒你,说不定你现在已经被拉上床失了身了。” “那真是要多谢尊者守住了我的清白。”司银玄听出她在调侃,自己也应和着自嘲一般笑了笑。 他走到桌边,坐在花馥栀身侧,给自己倒了杯茶水,缓缓饮下,回想起这一日的荒唐经历,没忍住叹了口气。 “叹什么气啊?是不是又开始后悔了,拒绝了美人的投怀送抱?”花馥栀笑盈盈地问。 司银玄闻言放下茶盏,转头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神情若有所思。 “看我做什么?”花馥栀被盯得莫名其妙,“怪我坏了你的好事——” “尊者。”司银玄唇边泛起浅浅笑意,抓上她的袖子晃了晃,“你都学会打趣我了,那我是不是可以认为,我们现在不只是相互利用的合作关系,而是……” 司银玄顿了顿,在花馥栀疑惑的目光注视下,郑重说出那两个字:“朋友。” “朋友?”花馥栀眉梢一挑,有些意外这个词会用在他们之间。 司银玄却理解错了,以为花馥栀是不理解朋友二字的含义,认真向她解释:“朋友就是知己、知交的意思,是说两个人志趣相投,肝胆相照,不为所图,一切只为了一个‘义’字。” 花馥栀听得好笑,反问他:“你觉得我们是吗?” 司银玄面上笑容收敛了几分,又听她问:“你觉得我们志趣相投吗?还是说你觉得我现在耗费妖力给你续命不为所图?” 好像有一盆冷水兜头淋下,司银玄忽然觉得自己犯了蠢。 草木无心,他不该忘记的。 花馥栀看他愣愣的不说话,扯回自己被他拽住的衣袖,托着腮望向他,语重心长说道:“我说过了,你太重情了,这对你来说绝不是一件好事。” 司银玄闭了闭眼,轻声呢喃:“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他这一生困于深宫,与他有深刻羁绊的,无外乎他母妃、父皇、皇后、太子、栗公公和谭春六人。 母妃、父皇对他是舐犊之情,栗公公、谭春与他是主仆之谊,皇后和太子就不必说了,虚情假意,图谋不轨。 这其中没有属于朋友之间的知己之情,这些人都不是他的朋友。 他以为他和花馥栀认识了这么久,他们一起经历了那么多事,有了血契牵绊,还有一路同行的约定,花馥栀会是他的朋友,结果却是一厢情愿了。 司银玄一瞬不瞬地看了花馥栀半晌,最后缓缓吐出一口气,声音里说不出的落寞:“可我早就把你当朋友了……” 花馥栀看着他脸上受伤又挫败的神情,轻笑一声:“笨蛋。” 司银玄点点头,认了,随后笑了笑,状似云淡风轻地扯开话题:“不说这个了。尊者,我们一起去看星星吧。” “看星星?”花馥栀眉梢几不可察地扬了扬,“下雨了,云层很厚,看不到星星的。” 司银玄一怔,又听见她笑容灿烂地说了句:“笨蛋。” “那好吧。”司银玄觉得颇为遗憾,起身往床榻边走去,当着花馥栀的面上了床,在放下床幔时,对她微微一笑,“尊者,我睡觉了。” 床幔落下,隔绝了花馥栀的视线,她又在桌边静坐了片刻,方才回到了屋顶。 夜间微风习习,吹动她衣裙翻飞。她抬起头望向天空,只能看到浓黑似墨一般的夜色,没有半点星光月影。 她再抬眼望四周望去,偌大的皇宫此刻安安静静,一座座宫殿肃穆矗立,屋檐连成片向远处延伸而去,一眼望不到头。小小的松寿轩被包含在其中,微不足道。 一阵夜风吹过,松寿轩廊檐下的宫灯晃了晃,花馥栀看着那跳动的豆大一点烛光,不知为何,脑中闪过刚才司银玄问他们是不是朋友时,那双亮晶晶的眼睛。 “我早就把你当朋友了……” 司银玄说这句话时那副模样,又在脑海中闪过,花馥栀忽然觉得有点心绪不宁。 半晌后,一声无奈的轻叹在风中消散:“小孩儿真麻烦……” 司银玄睡下后,东想西想好不容易酝酿出睡意,正昏昏欲睡,突然肩膀被人用力推了几下。 “起来,别睡了。” 嫩声嫩气的童音在耳畔响起,司银玄迷迷糊糊睁开眼,却发现他的床笫间亮如白昼,就如同那日在他母妃寝殿一样。 而那说话之人,正坐在床沿看着他,手还搭在他肩上。 “尊者?”司银玄猛然清醒,连忙坐起,“你怎么跑到我床上来了?” 说话间,他稍一低头,又瞥见自己胸前衣襟敞开了一大片,正要伸手拢一下,不料花馥栀直接上手扯住他一边的衣领,将他往床榻上拽。 司银玄也没多挣扎,顺着她的力道侧躺而下,只不过心里有些惴惴不安,不知道她要干什么。 “不是想看星星吗?” 司银玄只听见花馥栀这么说一句,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见她也侧躺在床上,二人四目相对,距离近得呼吸相融。 “尊、尊者?”司银玄有点想后退。 太近了,他们距离太近了,近得他能清清楚楚看到花馥栀那一根根卷翘的睫毛,也能看到她漆黑的眸子倒映着的自己那张局促不安的脸。 偏偏他才一动,衣襟又被花馥栀抓住,甚至她还往他这边拱了一下,将额头贴上了他的。 触碰到花馥栀微凉的肌肤,看着她那双水润透亮的眸子,司银玄不由得屏住了呼吸,像被施了定身咒一样浑身动弹不得。 “闭眼。” 他听到她这么说,又看到她眼尾弯了弯,眼中荡开一抹笑意,眼波流转,似水柔情,让人不禁联想到微风吹过后平静的池水泛起的涟漪。 “好。” 司银玄虽不解其意,但依言照做。 不过闭眼之际,某个念头不受控制地钻了出来:星星再好看,能有花馥栀的眼睛好看吗? 他闭上眼,陷入黑暗,其他感官却被放大,他感受到另一个人轻缓的呼吸喷洒在他脸上,感受到他们额头相抵的那一块肌肤渐渐变成同一种温度。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闻到了很浅很浅的馨香。 是花香吗? 他正想着些有的没的,眼前骤然出现了些许光亮。借着这些光,他看见不远处绵延耸立的山峰。 “小孩儿,抬头,往天上看。” 一道略显清冷的声音在耳旁响起,司银玄下意识抬头,那浩瀚无垠的星海就这么猝不及防地闯入眼眸。 是星空。 璀璨的,广袤的,一望无际的星空。 每一颗星星都熠熠生辉,它们缀在夜空中,像是织成了一张巨网笼罩在这个世界,而星空之下,一切都显得渺小。 他极目眺望,天地浩荡,星海无涯。 “怎么样?是不是比你们人间的星星好看多了?” 先前那个声音又一次响起。清清泠泠的女声,如同玉珠落盘,清泉击石一般的嗓音,只听这声音便给人无端的联想,该是怎样的绝色佳人才能拥有这样动听的嗓音。 司银玄听出这不是三岁半的花馥栀的嗓音,他循声回望,看见的果然是约莫双十年华的花馥栀。 星光下,一袭珠白广袖长裙的花馥栀站在几步之外望着他,美艳无双的脸上有浅浅笑意,不知何处吹来的夜风撩起了她的发丝和衣裙,司银玄呆呆地看着她,霎时间明白了书里写的“佳人遗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是何意。 花馥栀看见司银玄眼中藏不住的惊艳神色,只当他是为美景醉心,并未多想。 又见他痴痴地望着她,也只当他是见到她突然长大被吓到了,遂开口解释:“这里是我的识海,你看到的一切,包括我在内,都是我过往的记忆。” 花馥栀说完,发现司银玄一点反应都没有,好像并没有听进去她的话。 “怎么不说话?哑巴了?” 她走到司银玄身前,盯着他眼睛问道。 司银玄看着她一步步走近,终于回过神来,移开视线,不再看她那张脸,抬眼四下里扫了一圈。夜间光线昏暗,他目之所及,三面是群山,一面是旷野,而他们,则站在断崖之上。 “尊者,这里是什么地方?” 他话虽然这么问,但心里有了一个答案。 花馥栀的话证实了他的猜想。 “万花妖域。” 第六十二章 摆 “万花妖域……” 司银玄轻声呢喃着这几个字,转头问花馥栀:“这里有很多妖怪吗?” “嗯,全是妖怪,不然怎么叫妖域呢?” 花馥栀笑着回了一句,而后朝他脚下踩得草地勾了勾手指,数十条小指粗细的藤蔓竟然破土而出,在空中自行延伸编织,眨眼间就形成了一张宽阔的躺椅。 她自顾自地往藤椅上一躺,双臂交叠枕在脑后,望着满天闪烁繁星,颇为感慨地喟叹一声:“这都是过去的光景了,也不知道我的万花妖域现在变成什么样了,那群小妖怪有没有被欺负……” 司银玄站在她身边,垂眸看着她,唇边不自觉泛起笑意。 花馥栀自言自语说了一阵儿,一转头发现司银玄还在专注地盯着他,不由得诧异:“你看我干嘛?看星星啊。” 司银玄没动,随口扯谎:“头仰久了脖子酸。” 花馥栀听得眉头一皱:“这里是我的识海,你不会脖子酸的。” 司银玄沉默片刻,找了个听起来合理的借口:“不想一直仰着头。” “哦,这样啊。” 花馥栀表示理解,心念一动,身下躺着的藤椅又蔓延出新的枝条。细细的藤蔓再次交织,将藤椅拓宽了一倍,像是一张床。 她往旁边挪了挪,让出来大半位置:“来,躺下吧。” 司银玄张了张嘴想拒绝,他受过的礼教告诉他男女七岁不同席,但话到嘴边又犹豫了。 他有点想靠近花馥栀。 “磨蹭什么?”花馥栀看他迟迟不动作,显出几分不耐烦,“这里的时间跟溯洄之门不一样,你在这里待多久,外面就过去了多久。早点看够了早点出去,还睡不睡觉了?” 这话促使司银玄下了决定,他顺从自己的心意,在藤椅另一侧躺下,与花馥栀隔了一臂长的距离。 “行了,好好看吧。”花馥栀不再看他,将视线投向夜空,“什么时候看腻了说一声,我带你出去。” 司银玄应了声“好”,学着她的样子将手枕在脑后,平躺着望向星空。 繁星璀璨,星海无边,这样绝非人间能有美景就在眼前,但司银玄却看得心不在焉。 他眼睛望着上方的星空,心思却千回百绕,总绕不开身边躺着的花馥栀。 他怀着一种做贼一般偷偷摸摸的心理,转头朝身侧望去,看见花馥栀恬静柔美的侧颜,忽然觉得头顶的星空不过如此。 “又看我干嘛?” 下一刻,花馥栀敏锐察觉到他的视线,转过头来问他。 偷看被抓了个正着,司银玄瞳孔一缩,显出几分慌乱,连忙没话找话:“尊者,你是怎么在万花妖域当上妖尊的?” “嗯?又问这个问题?”花馥栀有点意外。 司银玄镇定了些,借题发挥聊了下去:“上次问你,你都答应要告诉我了,结果被谭春打断了,我现在都还不知道呢。” 花馥栀看见他眼底的探究,想了想,告诉他也无妨。 “那好,我就跟你讲讲吧。” 她刚起了个头,就见司银玄伸了个手过来,抓上了她的袖子,朝她这边拱了拱,二人距离缩短到半臂长。 “你干嘛?” 花馥栀是真的搞不懂,这么宽的位置,司银玄挤过来挨着她做什么。 司银玄只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口中催促着:“尊者快讲嘛,我特别想听。” 花馥栀颇为无奈地应了声“好”,开始讲述她的过往。 她并不知今夕是何年,因此无法确切说出自己是什么时候生了灵智。 她只告诉司银玄,她是一株天生地养的栀子花,一直长在万花妖域里。 那时候,这个地方也不叫万花妖域,在云渺大世界西南方,灵气并不充裕,因此人迹罕至。 但不知何时,这里有了一条灵脉。 山水有灵,润泽万物,花馥栀就是在那时候生了灵智,而那条灵脉的聚灵中心,不偏不倚,就在她的根下。 “正因为如此,我修炼得比这里的所有妖怪都快。” 花馥栀话音刚落,司银玄立马笑着接话:“不止,肯定是尊者你天生就比别的妖怪更聪明,悟性更高,所以你最厉害!” “少拍马屁。”花馥栀神色淡淡回了一句,眼底却划过一丝笑意。 草木开了灵智,还不能被称为妖怪,只能被叫做精怪。因为它们有了灵智,能听能说,但大多数并没有思考能力,因此也就没有修炼的意识。 “但我好像跟它们不一样。”花馥栀回忆起自己最初的心路历程,语气中有几分不解,“我生了灵智成为精怪后,就一门心思想修炼,想成妖怪,然后渡劫飞升成神。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这是哪里来的这种执念……” 司银玄思忖了片刻,不太确定地说道:“也许是你天性如此,渴望力量,渴望成为强者。” “也许吧。” 花馥栀早就不纠结了,修行之人最忌讳有执念,可偏偏她的执念就是修炼。 阴差阳错,也算幸运,并没有给她造成什么心魔。 就这样,在根下有灵脉中心和她自己有意识地吸纳灵气入体的情况下,她仅仅用了一年时间就度过开智期,进入炼体期,成为了妖怪。 而其他精怪,渡过开智期最少也要用一百年。 花馥栀从未跟任何人或妖说过她那堪称恐怖的修炼速度,因为没什么好值得炫耀的。 不过此时此刻,看着司银玄那双亮晶晶的眼睛中明晃晃的崇拜神色,她勾了勾唇角,语气有几分得意:“知不知道妖怪从开智期修炼到化形期要多久?” 司银玄老老实实回答:“不知道。” “禽鸟走兽类妖怪,如果有上古神族血脉,大约三百年。而草木类妖怪,至少也要上千年。” 司银玄很上道,紧接着追问:“那尊者你用了多少年?” 她云淡风轻说道:“一百一十四年。” 司银玄不负所托,给予了她想要的反应:“哇!尊者果然是最厉害的!” 花馥栀眉梢轻挑,眼波流转间,司银玄在她眼里看到了星光,却不知道他自己眼中也有星光。 “那你是怎么成为妖尊的?这里又是怎么成为万花妖域的?你又遇到了什么事情,让你修为尽失重新变成了栀子花从头开始修炼?你是打算把我带到万花妖域吗?” 司银玄趁着她心情好,问题一个接一个,让花馥栀应接不暇。 “嗯……说来话长啊!”花馥栀叹了口气,回首过往,心中总有感慨。 若无意外,她应该一路顺风顺水地修炼到渡劫期,然后经历九万道天雷淬体,飞升成神。这个过程,应该在五百年左右。 只可惜,在她修炼到一百五十年时,这个地方来了一群不速之客。 “是一群修士,他们是追着绛茸过来的……” “绛茸是谁?”这是司银玄从花馥栀口中听到的第一个名字。 花馥栀答道:“一个人参精。” 人参本就属于天材地宝,更何况是长了一千多年的成了精的人参,他的血肉所能带来的功效比任何丹药都管用。 “他叫绛茸,几乎所有修士都想吃了他。”花馥栀想起绛茸当初那副狼狈模样,声音染上笑意,“他被一群修士围追堵截,修为又不高,还没化形,被什么符咒法器打得抱头鼠窜。幸好,人参也叫地精,会钻地,他一路逃窜,没被逮到,但却把祸水引到了我身边。” 花馥栀一心只想着修炼,只要别打扰到她,哪怕成千上万的人死在她面前她也不会管。 “但他们的法术打到我了。第一下我就忍了,给自己施了个结界,圈住了这一座山,并且出言警告,让他们滚。” 花馥栀说到这里顿了下,脸色骤然冷了下来:“结果他们不知死活,看上了滋养我的灵脉不说,还想把我抓去炼丹。” 司银玄见她面覆寒霜,又朝她那边挪了下,轻声安抚道:“尊者,别生气了。后来呢?” “都被我打死了。我那时候还没跟人打过架,下手不知轻重,也不知道他们这么没用,随便一动手,他们就跟个泥做的一样,连骨头渣渣都不剩。” 她刚一说完,就发现司银玄目光一滞,接着咽了口口水。 花馥栀看得好笑:“怎么?怕我了?” 司银玄听见问话纠结了一下,选择如实相告:“不怕,你又不会打我。我就是想到那个画面有点……瘆得慌。” “你就这么肯定我不会打你?”花馥栀好奇他这份自信来自何处。 “我肯定。”司银玄扯着她袖子点了点头,语气笃定,“我不会惹你生气,我一直都听你的话,你没有道理打我。” 花馥栀扑哧一笑,这小孩儿真是挺有意思的。 第六十三章 烂 “尊者,后来呢?”司银玄迫不及待地问。 “后来啊……”花馥栀想到那些事,眼中划过厌烦,“一堆麻烦事!” 她杀的那十多个修士里,有几个是宗门弟子。宗门都讲究脸面,弟子死了,肯定不能不管不顾,于是便派了人来寻仇。 来寻仇的人被她打退,可打退一批又来了一批更强的。 “我那时是合体初期的修为,整个云渺大世界修为在我之上的约莫有千人。起初来的那些臭鱼烂虾我都能抵挡,可渐渐地,来的人越来越强了,而且跟寻仇无关。” 花馥栀回想起那一段天天打打杀杀不得清静的糟心日子,眸光微冷。 “跟寻仇无关?那他们为什么要来找你麻烦?”司银玄不解。 “因为废物东西那些打不过我,但又咽不下那口气,就开始造谣生事,意图借刀杀人。” 花馥栀也是很久之后才知道,那几个小宗门放出了许多传闻。 他们先是说这个地方有妖怪祸乱四方,滥杀无辜,引得那些自恃侠义的修士,打着为天下除祸的名义前来诛杀她。 后来又说这里有极品灵脉,灵气十分浓郁且精纯,在此修炼,一日千里,只可惜被妖孽占据。 再后来,传言更甚,说这里曾是某个大能的修炼洞府,其间还有小秘境,里面天材地宝无数,更有无上高深心法秘籍。 此话一出,不论真假,大批修士趋之若鹜。 “那些混蛋,嘴皮子上下一磕,就引了一大群傻子过来。我那时候每天都在打架杀人,很累,也很烦。” 花馥栀缓缓举起手放到司银玄眼前,一根根银丝从她指尖钻出,在空气中漂浮着。 “就是用这些线杀的。”花馥栀笑了笑,“它能直接袭击魂魄,可以让人魂飞魄散却不见一点伤痕,不会弄得血淋淋的,我很喜欢。对了,他们还给这线取了个名字,叫缚魂妖丝,我觉得还挺不错的。” 司银玄看着这曾经几次三番钻进他身体的缚魂妖丝,内心惊骇不已,万万没想到,它竟有这般的杀伤力。 他想了想,慢慢探出手指想要去触碰那细密的丝线。 花馥栀却轻笑一声,将其收回。 “别傻了,缚魂妖丝无形,你摸不到的。” 司银玄本欲收回手,但鬼使神差的,他仍然伸手向前,触碰到了花馥栀的指尖。 识海之内,万般虚幻,无知无感,但他却感觉自己心跳漏了一拍。 “你干什么?”花馥栀没动,不理解他此举的用意。 听到问话,司银玄陡然回过神来,仿佛被烫到一般缩回手。 “我就是……就是……”他看着花馥栀那双略带疑惑的眼睛,稳住心神,为自己辩解,“我想确定一下你是不是无形的。” 花馥栀也不知信没信,微微一笑后,说了句“这样啊”,接着讲述她的那段时光。 “因为有缚魂妖丝的存在,跟我修为同等的人根本不是我的对手。至于那些修为比我低的,敢站到我面前就逃不过一个‘死’字。我甚至能跟合体后期的修士打斗而不落下风。” “可后来,他们不知道从哪儿请来了一个大乘期的糟老头子。大境界的实力差距太大了,我在他面前毫无还手的余地,那也是我离死最近的一次。” 司银玄听得心都揪了起来,又往她那边靠近了些,两人肩膀相隔只有一掌的距离。 “后来呢?”他轻声问道,声音里掩藏不住的担忧和心疼。 “快被打死的时候,那个人参精从地下钻出来把我带走了。” 花馥栀说到这里恨得牙痒痒:“那个混账东西,给我带来了这么多麻烦。结果我在外头跟人打得昏天黑地的,他竟然一直躲在灵脉里面吸灵气修炼!” 司银玄赶紧安抚:“尊者,别气别气,大妖有大量。后来呢?” 花馥栀深吸了一口气,心情平复了些继续说道:“他在我打架那段时间修炼出人形了。不知道该说他有良心还是说他聪明。我那时经脉尽断,奄奄一息,他拔了自己的叶子给我吃,把我那条命救了回来。” “然后他就开始哭哭啼啼求我,让我伤好了保护他,说什么大家都是妖怪,不容易,现在又惹上同一批人,应该互帮互助同舟共济才是。” 花馥栀说得咬牙切齿,司银玄却听得连连点头:“他说的很有道理。” “闭嘴!”花馥栀瞪了他一眼。 难得看到凶巴巴的妖尊,司银玄嘴角忍不住往上翘:“可你最后不也同意了吗?” 他听得出来,这个人参精后来应该是成了她的手下。 “我、没、同、意!”花馥栀一字一顿说道。 司银玄笑着望向她,并不相信。 “但他赖上我了。他知道我有抗衡那些修士的能力,于是把我带到某处灵潭,治好了我的伤。同时还耗损了几百年修为,以自己的血肉为引,制成了丹药让我吞下去,助我提升修为,让我一跃跨入合体后期。” 花馥栀不合时宜地感慨道:“难怪那么多人想吃了他!我那时候总算明白,他对于修士有多大的吸引力了。” 司银玄却想到另一个问题,伸手拽了拽她的袖子,等她看过来时认真问她:“尊者,他的血能让你修为提升,我的血也可以,那谁的更厉害一点啊?” 花馥栀一脸莫名其妙,跟看傻子一样看着他:“你比这个做什么?” 司银玄也觉得自己这问题问得有些傻,但问都问了,只得硬着头皮要个答案了:“就……好奇问问。” 花馥栀颇为无奈:“你现在只是个凡人,你的纯阳之血自然是比不过他的,毕竟他都活了快一万年了。不过等你以后修为高了,你的血也会越来越珍贵。” “那我以后一定好好修炼。” 司银玄闻言踌躇满志,花馥栀沉默片刻,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或许就是少年人奇怪的胜负欲吧,她想。 “尊者,再后来呢?”司银玄又催促她讲述。 已经讲了大半天了,他还不知道花馥栀是怎么当上妖尊的呢。 花馥栀也讲得有点累了,尽量言简意赅:“再后来,连大乘期的修士也打不过我了,而我也在云渺大世界恶名远扬。我为了图个清静,以此处为中心,向方圆百万里设下阵法禁制,凡是活人踏入,便会牵动缚魂妖丝,必死无疑!” “那时仙界人妖混杂,但人会抱团,有什么宗族世家之论,妖却各自为阵,因此妖修一直都是弱势的一方。” “再加上妖怪的妖丹对修行大有裨益,很多修士为走捷径专门杀妖取丹,或者捕捉妖怪强制结下主仆契约,让妖怪替他们卖命送死。” “所以在我设下这禁人不禁妖的禁制后,很多小妖怪都千里迢迢赶过来,寻求庇护,这里就成了妖域。” “我不想管他们的,我只想安心修炼。但他们一个个的,却把我当成救世主,非要让我跟那些人修一样建立个什么宗门。” 花馥栀现在想起来还觉得头疼:“他们整天围着我,左一个‘大王’,右一个‘老大’的,还动不动就献殷勤,给我送这送那的,打又不好打,毕竟对我又没有恶意……” 司银玄听得眉眼弯弯的,他就知道花馥栀吃软不吃硬。 花馥栀略过其间种种,直接告知他结果:“反正阴差阳错的,我就成了众妖之首。之后我将结界往外扩大,占据了云渺大世界差不多四分之一的陆地,收留了这个世界上将近八成的妖怪。这就是我这个妖尊的由来。” “我其实挺怕麻烦的,成了妖尊之后,便告诫群妖,尽量不要惹是生非,安心修炼即可。若不安分,就自己滚出去。若敢在万花妖域里残杀同类,我就杀了他。” “随后我精挑细选,挑了四个修为较高的妖怪,让他们成了护法,分别镇守万花妖域东南西北四个方位。先前那个人参,叫绛茸的,就是南护法。还有一只鸟,是东护法;一条蛇,是北护法;一个树妖,是西护法。” “今天就先跟你讲这么多吧,其余的,等我们去了仙界我再告诉你。” 司银玄早就听得入了迷,故事戛然而止,他沉浸其中意犹未尽,连忙扯了花馥栀袖子轻晃,像撒泼一样不依不饶:“尊者,别呀,一次讲完吧。” 花馥栀扯回自己衣袖,淡淡说道:“太晚了,你该睡觉了。” “我一点儿都不困!” “那你就看星星吧。” “我不想看星星,我想听你讲故事。” “不想看星星?” 司银玄见她勾了勾唇角,心中顿感不妙,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隐约听见她说“正好我也快坚持不住了”,整个人顿时陷入了一片黑暗。 他睁开眼,那个绝色无双的妖尊已经消失不见,他只看到了一张属于三岁小孩儿的脸。 他瞬间明白,他们回到了现实中。 第六十四章 了 已经将近子时。 司银玄看着面前这个三岁多的花馥栀,不由得叹了口气。 “尊者,真的不能现在跟我讲吗?”他不死心地又问了一遍。 二人还保持着侧躺的姿势,只不过花馥栀退开了些,没有挨着他。 她抬起眼望着司银玄,声调懒洋洋的,没有商量余地:“不能。我感觉我之前修炼的那一千年,都没有今天晚上说的话多。” 原来是说话说累了。 司银玄笑了笑,按耐住自己的好奇心,告诉自己来日方长,不再纠缠了。 花馥栀像是真累了,翻了个身,大喇喇地躺在床上,眸子半敛着,长长的睫毛垂下,叫人看不清眼中的神色。 司银玄裹着被子在一旁看了她半天,困意上涌,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怎么还不离开? 他想睡觉了。 司银玄又耐着性子等了一刻钟,花馥栀仍然一动不动。若不是他看清了她胸腹在有规律的微微起伏,他都要怀疑自己身边躺了个石雕。 “尊者,夜深了。” 他终是忍不住出声委婉地提醒,眼皮子已经在打架了。 花馥栀扭头看了他一眼,听出他的意思,但没动:“带你进识海很累的,比施展溯洄法阵累多了。” 她现在体内灵力所剩无几,堪堪能够维持住身上这身衣服,不能再动了,必须静止调整。 司银玄明显听出来她声音里的虚弱,连忙凑过来,盯着她脸瞧,果然发现她脸色苍白,唇色也浅淡了许多。 心里顿时冒出愧疚和自责,他放轻了声音满眼关切:“你没事吧?要不要我的血?” “没事,不要。” 花馥栀闭上了眼,利用妖丹内的灵力一点点充盈枯竭的经脉,调养生息。 与此同时,凝光术收回,床榻间的光亮霎那间消散,只有丁点儿昏黄烛光从床幔缝隙透进来。 “你睡你的,别管我。”司银玄又听见她说。 这还怎么睡? 他是男的,花馥栀是女的。 不行! 他呆愣地靠着床住坐着,思考着现在去把谭春喊过来在房中弄个小榻的可行性。 但稍一思量,他又否定了。 且不说大半夜把人叫醒折腾太过分了,就算谭春真的任劳任怨给他弄来了小榻,估计也是后半夜了。 司银玄又打了几个哈欠,体内的困意像洪水猛兽一阵阵袭来,挡都挡不住,眼皮几乎有千斤重。 真的熬不住了。 算了,他是修仙之人,虽然现在还不是,不能过分在意世俗。 他自暴自弃地安慰着自己,再说了,花馥栀才三岁半,他就是带个小娃娃睡觉而已。 对,小娃娃。 这么一想,心里的别扭少了大半。 司银玄裹紧被子往床里面滚,闭上眼正要睡去,迷迷糊糊又忽地想起了什么,扯开自己被子一角,慢慢移过来给花馥栀也盖上。 照顾一下小娃娃,很合理。 做完这一切,他终于心安理得地陷入了梦乡。 翌日,司银玄睡到自然醒。 刚醒时,眼睛半睁半闭地,脑子还不太清楚,他习惯性往床沿滚,打算去摸凳子上的衣服。 但刚滚了半圈,肩膀上传来一股力道,又把他甩了回去。 嗯?怎么回事? 他清醒了些,往身侧一看,看见面无表情盯着他的花馥栀,心头一凛,想起来了。 “尊者,你现在感觉怎么样?休息好了吗?” 司银玄连忙凑过去关心,可惜床榻间光线昏暗,他看不清她面色。 花馥栀声音有点冷:“本来快好了,但刚才差点儿被你压死。” “哎呀对不起嘛。”司银玄抓着她袖子讨好的笑了下,“我一个人睡习惯了,床上还有你了 。” 花馥栀有些危险地眯了眯眼,直直地盯着他质问:“你这是在怪我昨天睡了你的床?” 但凡司银玄表露出丁点儿这个意思,她以后绝对不会对他再有半分心软了。 还好,这小孩儿还算有良心,一听这话急得连连摆手,立马表忠心:“没有没有,我怎么会怪你?你想睡就睡,我一点都不介意的。真的,我可以把整张床都让给你,我打地铺都行……” 行吧,是个懂事的,花馥栀勾了勾唇角,不枉她耗尽灵力送给他一片璀璨星海。 花馥栀不再看他,再次闭上了眼。刚才灵力循回将要收势时被他翻身打断,如今需要再运行一次。 司银玄见状噤了声,绕开她轻手轻脚地下了床,穿戴整齐后,并未像以往一样挂起床帘。 他拉开房门,明杏正端着装满温水的铜盆等候在外,见他出来,作势要进屋,却被拦住。 “不必了,我就在这里洗。” 在明杏诧异的目光中,司银玄直接弯腰,就着她端盆的姿势洗了脸,又自己拿过她臂上搭的帕子擦干脸上的水,而后对她吩咐道:“可以了,去端早膳。” 他说完自顾自回了房,留下明杏站在原地一头雾水。 而这个时候,司衣局内,陆有才怀中抱着两身衣服,正站在直房门外朝着里面说话。 “崔公公,起了吗?” 陆有才屈指敲了敲门,问了这一声后等了片刻,里面没有任何动静。 但他肯定崔大山是醒了的。 做了几十年奴才的,何时睡何时醒,这事儿不由脑子控制,身体早就记得了。 他只当是崔大山在装腔作势故意让他等,心里闪过愤懑,但还是好声好气地说着话。 “崔公公,是孙总管让我来的。你这不是马上要去松寿轩了吗?他让我给你送两身儿新衣服来,干干净净体体面面地去松寿轩,也能给九殿下留个好印象不是?” 房中仍然安安静静的,没有半点声响。 陆有才等了又等,越等越气恼,没好气说道:“崔公公,咱都是奴才,我也没得罪过你,你为难我?这可就没意思了啊。” 他说着又站了将近一刻钟,其间好说歹说,都没有回应,最后怒上心头,忍不了了:“好好好!你不开门是吧?那我自己进来了。” 老杂种! 陆有才在心里学着孙良顺骂了他一句,一脚踹开房门,大步踏入。 他目光环视一周,却见崔大山四仰八叉躺在六人睡的通铺最中间,身上没有被子,反倒是地上堆了几床被子,还有几个显眼的脚印,叫人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 桌上摆着酒坛酒碗,他伸手把它们移到桌角,把手上的衣服鞋帽放到桌上,然后走到崔大山旁边看他。 崔大山面色酡红,却又隐约泛青,口眼紧闭,像是睡死了。 “烂酒鬼!喝点儿马尿就不知道东西南北!敢耽搁老子这么长时间……” 陆有才低声怒骂着,弯下腰去推他肩膀,想要把人唤醒:“别睡了,起来换好衣服,保不齐待会儿就有人来喊你去松寿轩——”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瞳孔一点点放大,只因他发现崔大山的身体是硬邦邦的,像一块冻僵的肉。 不会死了吧? “崔公公?”他喉咙有些发紧,声音听起来不像是自己发出来的。 他退开了些,让门外的光线照到崔大山身上,他盯着躺着那人的胸口看,没看到任何起伏。 他原地踟蹰着,做足了心理准备,小心翼翼探出一根手指放到崔大山鼻下。 这下确定了,真死了! “晦气!”陆有才咒骂一声,转头出了直房,去寻孙良顺了。 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孙良顺跟另外两个副手一并来了,几人站在屋内,这不大直房显得更加逼仄。 “……结果一进来他就是这样,小的没敢耽搁,立马就把几位公公喊来了。” 陆有才将前因后果讲了一遍,孙良顺“嗯”了声,自己上前探了探崔大山鼻息。 “呵!没那个享福的命!” 他收回手,嗤笑一声,脸上的讥讽不加掩饰。 “孙总管,那现在要怎么办?”其中一个副手问道。 若死的是旁人,直接跟敬事房那边说一声,名册上拿笔把名字一划,司冥局的人再趁夜拿草席把尸体一卷塞到马车里,拉出宫去就完事了。 可这崔大山却跟九皇子扯上了点渊源,这就麻烦了些。 孙良顺也在思考这个问题。 司银玄说要把崔大山弄到松寿轩去,眼下人却死了,这该如何是好? “先别动他。”孙良顺做了决定,又看向陆有才,“你,现在马上去松寿轩跟九殿下禀告此事,看看他怎么说。” “是。”陆有才领命离开。 孙良顺带着两个副手也跟着出了门,一人关上门后忍不住抱怨:“死得真不凑巧,怎么不去了松寿轩再死……” “我倒是觉得死得好。”另一个副手接话,他们都知道昨日崔大山得意忘形,把孙良顺得罪狠了,“要是他去了松寿轩,九皇子那般重情重义的,搞不好又得去乾清宫给他在忠义陵园求个位置。” “忠义陵园?栗公公做了什么?他又做了什么?”孙良顺满眼不屑,“他也配?” “崔大山确实不配。”二人连忙应和。 “下贱的东西,顶破天了能得一副棺材。”孙良顺冷哼一声,甩袖往东厢房走了。 第六十五章 报喜死讯,选妃画像 陆有才急急忙忙跑到松寿轩,经太监通传在院中见到了司银玄。 “九殿下!” 他扑通一声跪下,脸上有着几分哀恸,“崔公公死了!” 司银玄面色平静如水,倒是正弯着腰给他倒茶的谭春,闻言手一抖,将茶水撒了几滴。 “怎么回事?”司银玄端起茶盏饮了一口,掩住了唇边的笑意。 陆有才又把今早的经历讲了一遍,之后低着头装出伤心模样:“崔公公他本来就年纪大了。在得知能来松寿轩伺候殿下后,估计是太过欣喜,喝了不少酒,结果就……” “唉!以前奴才也听人讲过,很多老人都是睡着睡着就没了……” “孙总管不知道该如何处理崔公公的后事,特意让奴才来问问殿下的意见,想请殿下拿个主意。” 司银玄耐心听他说完,直到此刻才接话:“我拿主意?我又不管事,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一切都按司衣局的规矩来。” 陆有才和谭春听到这话都是一愣,不约而同抬起眼往司银玄脸上看去,竟没看到半点难过神色。 司银玄心情颇好,放下茶盏起身往屋内走去:“谭春,送送他。” 走了两步,他又顿住:“陆公公跑一趟不容易,记得请他喝杯茶。” 喝茶自然不是真的喝茶,这意思是让谭春给陆有才一笔赏钱。 毕竟人家跑了大半个皇宫来报喜,就这么两手空空回去太不像话了。 司银玄这般想着,迈着轻快的步子离开了院子。 谭春虽然不明所以,但还是应下。 陆有才则又是惊喜又是迷惑,头一回听到报丧还能得赏钱的。 司银玄不管他们作何反应,自己悠哉悠哉回到寝殿内。他走到床边撩起床幔往里看了看,花馥栀还睡在床上,面色较昨夜红润了些,唇瓣也有血色了,他心情顿时更好了点。 放下床幔,他刻意放轻步子走到桌边坐下,开始思考接下来的行动。 崔大山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小插曲,他要对付的是皇后和太子。而这母子二人中,按照他原先设想的计划,他要从联合淑妃在皇上面前揭露皇后的真面目。 可如今皇后闭门不出,该如何把她引出来了呢? 司银玄正在凝神细思,敲门声突兀地响起,扰乱了他的思绪。 他起身出门查看,发现是谭春。 “殿下,敬事房的赵总管来了,在院外等候求见。” 司银玄一听这话就皱起了眉头,他当然知道赵福友前来所为何事。 他昨夜扎晕了那个想要身体力行教导他知晓人事的宫女,那时他便知道这事儿还没完。敬事房的人受了他父皇旨意,此事不成不会罢休。 他原想装病躲过这一茬,但花馥栀睡在他床上,肯定不行了。 唉! 司银玄心里重重叹了口气,躲也躲不过去,那就走一步看一步吧,反正为了他这条命,他一定要守身如玉的。 赵福友在院外等候通传,身后还跟着个小太监,小太监手里捧着一堆纸。 为了避免吵到花馥栀,司银玄只让谭春把他们引到院中。 “殿下,这里说话会不会不太方便?” 赵福友行过礼后,看了眼谭春,又往几步之外在洒扫的宫女太监看去,意图很明显,他想进屋说话。 司银玄明白他是什么意思,转头看向谭春:“你们都退出院子。” 赵福友微微一怔,没想到这九皇子会反其道而行之。 谭春应声而动,把所有宫人都招呼走了,院内只剩下了司银玄和敬事房来的两人。 司银玄坐在石凳上,等着赵福友先开口。 “殿下。”赵福友躬着身子,脸上堆满了褶子,看起来和蔼无比,“今儿早莺芳回敬事房了,跟奴才讲了昨晚的事……” 司银玄还想了一下才想起来,“莺芳”是昨晚那个宫女的名字。 “肯定是她哪里做得不妥帖,招了殿下厌恶,奴才已经把她训了一顿了。”赵福友笑眯眯地说着,拿起茶壶给司银玄倒了杯茶递到他手边,“如今奴才再来亲自给殿下您赔个不是,还望殿下不要怪罪。” 赵福友这么一说反倒弄得司银玄不好接话,他接过茶浅浅啜了一口,朝他温和地笑了笑:“赵总管言重了,我没有放在心上。” “那就好,那就好,奴才就知道殿下是个心胸开阔又深明大义的。”赵福友半真半假恭维一句,打算说起正事。 他向后招了招手,跟他一起来的小太监上前,把手里的一沓纸放到了桌上。司银玄低头扫了一眼,最上面是一张女子的画像。 不会是要让他“选妃”吧? 司银玄刚这么想着,赵福友扭头对着身后的小太监命令道:“你去院外等候。” 等人一走,赵福友脸上堆起更灿烂的笑容面向司银玄:“那个莺芳没福气伺候殿下,您看看这一堆,有没有中意的?看好了奴才这次定找几个嬷嬷好好教教她规矩,保准儿让她把您伺候得舒舒服服的,让殿下明白个中美妙滋味……” 赵福友一边说着,一边拿起那叠画纸,一张张在司银玄眼前展示。 还真是让他“选妃”啊! 司银玄听他越说越离谱,连忙打断他:“我不要,你回去吧,以后别说这个事了。” 赵福友只当他是年纪小脸皮薄,好声好气地哄着他:“哎哟!殿下,这是好事情,您试过就知道了,妙不可言呐!” “你试过?”司银玄反问一句。 赵福友脸色变了变,喃喃道:“殿下真会戳人心窝子,奴才想试也没那个本事啊。” 司银玄哽了一下,赵福友又恢复如常,继续苦口婆心劝他:“奴才虽然没试过,但奴才活得久,见得多啊。这男女情事您没经历过不觉得有什么,可您一旦开了窍,您就明白了,那真是天下一等一的美事啊,是个男的都喜欢,要不怎么有人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呢……” 见司银玄木着一张脸不为所动,赵福友又给他举个例子,增加一下说服力:“其实敏王殿下之前也跟您一样,这不肯那不肯的,结果啊,开了荤后,嘿嘿……奴才听说——” “别废话了!”司银玄听烦了,抓起桌上的画像塞他怀里,“自己回去。” 他说完起身要回房,却被赵福友一把扯住袖子。 “唉!小祖宗啊,这可是陛下的吩咐。” 赵福友看出来了,这九殿下是王八吃称砣铁了心了,讲道理是讲不通了,必须把皇上搬出来了。 他就是奇怪,怎么会有男人对这种事避之唯恐不及呢,难不成是之前修道把脑子修坏了? 赵福友腹诽不止,面上还是笑着:“殿下,坐,坐,咱不生气,好好说。” 伸手不打笑脸人,司银玄不想为难赵福友,毕竟他也是听命办事,便依着他的意思重新坐下。 “父皇怎么说的?”司银玄问他。 “是刘公公传的陛下口谕,让敬事房将此事办妥。” 赵福友见他若有所思,想了想,还是开口道:“殿下,恕奴才多嘴。按宫里一直以来的规矩,皇子在十二岁时,敬事房便会送欢喜佛、春宫图和闺房木人,供其学习周公之礼。等到十四,便派教习宫女与之同房,引导其明白鱼水之欢。” “就不能拒绝吗?”司银玄烦躁不已。 也不知道是他司家哪个祖宗定的规矩,像有病一样! 赵福友将他面上的恼怒尽收眼底,再次将那一叠画像放到桌上,意味深长说道:“其他皇子可以拒绝,但殿下您,不行!您与他们都不同。” 司银玄刚张了张嘴,赵福友察言观色,不等他问,告诉他答案:“殿下,这是陛下的慈父之心,他希望您能尽快成婚生子,所以他很重视这事。” 这话说得隐晦,但司银玄听得明白。 简单点说就是,他父皇知道他死得早,想让他留个后。 司银玄深吸一口气,伸手把那叠画像拿到手中,装模作样翻看几下:“这太多了,我需要点时间好好挑一下。” 见他松了口,赵福友大喜过望:“好好好,殿下慢慢挑,挑好了派个人来告诉奴才,这右下角都写着她们的名字呢。” “嗯,好。” 赵福友也自知今日把司银玄烦到了,见事已办妥,自觉告退。 司银玄看着他走出院子,身形消失不见,端起凉掉的茶水灌了两口,起身回了房。 那堆画像被随手扔到了案几上,司银玄又走到床边拉开床幔往里看了眼。 花馥栀一如刚才模样,睡颜恬静安然。 司银玄看着看着,被赵福友惹出来的心烦不知不觉间一点点消散。 快点结束这里的一切吧,他告诉自己,他已经迫不及待想跟花馥栀离开去那一个世界了。 第六十六章 灵力耗损,活人试验 花馥栀在傍晚时候醒来时,司银玄正坐在案几后,手里拿着一块帕子,把他从秦向阳那里拿来的银针一根根擦拭着。 她无声无息闪到司银玄身边,还没开口,那人却笑着朝她看了过来。 “尊者。”司银玄拍了拍身侧的软垫,招呼她,“来,过来坐。” “你怎么知道我来了?”花馥栀坐下后不解地问。 司银玄一直低着头,在专心做自己的事,不可能看得到她。而她又可以肯定自己没发出声音。 “说不清楚。”司银玄想了想回答,“反正就是心里有那么一种感觉,你来了。我就抬头看了看,结果你真的来了。” 怎么听起来怪怪的? 花馥栀正这么想着,司银玄突然凑了过来,一双眼睛紧紧盯着她的脸。 “干什么?”她往后仰了仰,微微蹙眉。 司银玄一脸担忧:“尊者,你脸好白啊!” 花馥栀感到有些莫名其妙,摸了摸自己的脸,回了句“天生的”。 “不是。跟你以前不一样,看起来像生病了。”司银玄解释完后,又问她,“你是不是还没有完全恢复好?要不要再躺一阵儿?” 他记得花馥栀施展了溯洄法阵后也是这样,那时候她调养了差不多半个月。 这次情况看起来好像更严重,她才休养一天,必然是不够的。 “没事,别管我。”花馥栀浑不在意,“你在干什么?” “真的没事吗?”司银玄没有回答她的问题,满脸忧心忡忡。 “说没事就是没事,我只是灵力耗损过多而已。” 见司银玄不明所以,她通俗易懂解释道:“就跟你们人类过度劳累一样,暂时没有力气了,但休息一段时间就自己好了。” 司银玄懂了,但又不懂:“那你怎么不像在京畿大营里那一样,休息好了再醒来?” 花馥栀似笑非笑看他一眼,语气幽幽:“你这一天,掀帘子看了我十七次……” “十七”二字咬得有些重,仔细听还能听出说话之人的一两分怨念。 司银玄蓦地觉得脸有些发烫,像做亏心事被人抓到了一样,眼睛不自在地开始东瞟西望,就是不敢直视花馥栀。 花馥栀轻笑一声,虽然知道这小孩儿是在关心她,但这关心太过头了,她还真是不适应。 花馥栀看出他的窘迫,不再纠缠,主动转移话题:“你在做什么?” 案几上摆着笔墨纸砚,其中一张十寸左右大小的宣纸上,画了一个赤裸的成年男子的胸膛,每一个穴位都被特意点了出来。 说起正事,司银玄正色了些:“我准备找个人练练手,试一下秦军医他师傅书里写的那个能让人假死的法子。” 他说着将手中的银针插入袖口内侧,从外看不出一点端倪。 花馥栀眉梢一挑:“明杏?” 司银玄眼中笑意满满当当:“尊者好厉害啊!这都猜得到。” “这不是显而易见的事吗?贴身伺候你的就她和谭春,这种一不小心出人命的事,你再怎么也不会拿谭春练手。话说,你一不小心把她弄死了怎么办?” 司银玄此时正拿起一支细细的狼毫,蘸了蘸墨,在自己画的那幅经穴图上修正。 闻言,他动作丝毫没有停顿,声音满不在乎:“一个宫女而已,死了就死了,就算死在我房中,也不会有人来盘问我这个皇子的。” 花馥栀倒是有些诧异,很难想象一个重情的人,会说出这种冷漠无情的话来。 不过转念一想,明杏是害死栗公公的元凶之一,司银玄早在得知此事时,估计就对她动了杀心。 这样似乎也挺合理。 她不再纠结这些有的没的,凑到司银玄手边看他画画。 一张画表面皮肉,一张画骨骼内脏,一张画经穴脉络。 少年画得异常专注,骨节分明的手拿着筷子头粗细的青翠狼毫,在雪白宣纸上落下细如发丝的笔触。 外头的日光透过槅窗洒进屋内,他纤长的睫毛在眼下落下一片阴影。 偶尔停下笔凝神细思,他总是习惯性将笔拿在手上撑着脸,让笔头在他脸上压出一个小坑。 花馥栀看了一会儿,觉得无趣,瞥见桌角还放着一沓纸,貌似是一张人像。 她心念一动,那沓纸凭空消失,下一瞬又出现在她手上。 粗粗翻了两眼,全是年轻女子画像,右下角还写着名字。 花馥栀顿时猜到是怎么一回事了,联想到昨夜司银玄的遭遇,没忍住“扑哧”一声笑出声来。 司银玄正好将笔放到砚台上歇歇手,听见身侧响动,转头一看,见那小花妖拿着一堆画像笑得眉眼弯弯的,一时间又无奈又好笑:“尊者,你又取笑我?” “是啊!”花馥栀大大方方承认。 司银玄哽了一下,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偏偏花馥栀还兴致勃勃把那些画像都摆到他面前,问他:“你喜欢哪一个?” 司银玄颇为头疼地叹了口气:“不是你叫我别近女色吗?” 那次还大晚上把他叫出去专门叮嘱过呢。 “我知道啊。”花馥栀笑嘻嘻地回答着,“就问你喜欢哪一个而已,又不是真让你去和她们不清不白。” 司银玄没有半点犹豫:“都不喜欢。” 实际上那些画像他看都没看。 “都不喜欢?”花馥栀嘟囔着,“不应该啊,旃妩说你这个年纪该是情窦初开的时候……” “旃妩是谁?”司银玄只好奇这个从她口里说出来的名字。 “万花妖域的北护法,一条螣蛇。她在人间待过许久,对你们人类的习性很了解。” “哦。” 司银玄再次提起笔,打算重新画一张更细致的经穴脉络图。 花馥栀则抬手一挥,将所有画像悬于空中。 赵福友带来的画像一共二十四张,花馥栀将其排为三行八列,在案几上空形成了一堵纸墙。 司银玄余光看见她的动作,稍微惊讶了一下,又见她双手托腮,从左到右从上到下挨个儿打量,不由得弯了下唇角。 这架势还真像选妃。 第六十七章 三庭五眼,四高三低 司银玄往窗外看了眼,距离天黑还有约莫半个时辰了。 明杏会在酉时三刻进来掌灯,然后在酉时六刻和谭春一起送来晚膳。 时间紧迫,他不再看花馥栀,重新低下头,一笔一画描绘着那些细密的血管和经脉。 “膻中穴右三寸,巨阙穴上三寸,鸩尾穴下半寸……” 司银玄回忆着那本破旧医书上的记载,缓缓移笔,在纸上落下一个绿豆大小的墨点。 就是这里! 他盯着那一点,眸色晦暗。 此处毗邻三大死穴,按书中记载入针两寸,看起来就像是自寻死路。 他虽然很想利用这个假死之法做些文章,但也不敢贸然将针扎向自己。 拿明杏试验一下真假就是最好的选择。 想到此处,他轻轻吐出一口气,放下手中狼毫,再把案几上的笔墨纸砚收拾妥当。 做完这一切,他朝花馥栀那边看去,只见那些画像都被收回整齐叠放,只有两张,被她拿在手里,左看一眼右看一眼,像是在对比着什么。 “尊者,你选完了吗?”司银玄声音里带明显的笑意。 花馥栀煞有介事地点点头,一本正经说道:“这两个相貌最端正,都挺符合三庭五眼,四高三低的美人标准。但我看不出来哪一个更好。” “这是什么标准?”司银玄没听说。 “哦,是旃妩跟我讲的,是她以前待过的某个小世界国家的标准,那些官员在民间给皇帝选美人的时候就用这一套。” 司银玄听得好奇,往窗外看了眼,距离明杏来掌灯还有半刻钟的功夫。 他当即抓住花馥栀的袖子晃了晃:“尊者,给我讲讲吧,我想听。” 花馥栀左右无事,见他这么感兴趣,当即答应下来。 “所谓三庭。”花馥栀抬起手,在司银玄脸前虚虚画了两条横着的直线,“这两条线将人脸分为三部分。从发际到眉骨处为上部,从眉骨处到鼻翼为中部,而从鼻翼到下巴尖则是下部。” “若这上中下三部恰好各占整张脸的三分之一,则谓之‘三庭’。” 她话音刚落,就见司银玄伸手在她脸前比划,而后轻声念叨着:“果然如此!” 花馥栀嘴角抽了抽,一巴掌挥开他的手,接着说道:“所谓‘五眼’,就是以你的眼长为标,要求眼角外侧到同侧发际边沿为一个眼长,两眼之间为一个眼长,另一只眼睛到另一边发际为一个眼长。” 司银玄懂了,做了个简要概括:“也就是说,三庭竖着看,五眼横着看。” 花馥栀赞赏地看他一眼:“聪明!” “那四高三低又是什么?” “四高三低嘛。”花馥栀思忖了一下,突然朝着司银玄伸出手,掐住了他的下颌。 司银玄惊得眼都瞪大了些,眨了眨眼,神情有些无辜茫然,但还是乖乖任她掐着没动。 花馥栀手腕用力,将他的脸转了过去,然后松开他下颌,转而用食指点了点他的额头。 司银玄听见她说:“四高就是从侧面看,第一要额头饱满。” 那只白白嫩嫩的小手往下移,微凉的指腹碰了碰他的鼻尖。 “第二要鼻子挺翘。” 那根手指再往下移,来到他嘴唇处,轻轻戳了一下。 有点痒。 司银玄等那根手指离开后,抿了抿唇,又探出舌尖舔了舔被她戳过的那处,心底总觉得有些怪异。 “第三高指的就是唇珠。” 随后下巴处又被戳了一下。 “下巴尖是第四高。” 花馥栀说完,顺势钳住他下颌把他的脸转了过来。 “三低就简单了,第一是两只眼睛和鼻子交界处的凹陷,第二是鼻下唇上人中处的凹陷,第三是嘴唇下方的凹陷。” “这就是三庭五眼,四高三低的标准。” 司银玄连连点头表示自己听明白了,却见花馥栀戏谑的目光在他脸上扫了一圈,语气颇为玩味:“小孩儿,你也是个美人呢。说实话,你比那堆画像上的女人都好看许多。” 司银玄先是一愣,随即轻笑一声,坦然接下了这句“美人”的称赞:“多谢。” 他微微俯身,目光紧紧锁着花馥栀。 面前这张三岁孩童的脸虽然稚嫩,但粉雕玉琢没有半点瑕疵,已隐约可见长开后的倾城容颜。 无需什么“三庭五眼,四高三低”的标准判断,任何人见到这张脸,都会知道这是一张美人面,不折不扣的美人。 “尊者,你也是个小美人。”司银玄诚心诚意地说,脑中闪过那张美得惊心动魄让他失神的脸,他补了一句,“你是全天下最好看的。” “少拍马屁。”花馥栀只当这是恭维之语,“一副皮囊而已,我并不在意。” 司银玄眼睛弯了弯,刚想说点什么,花馥栀却指了指门外:“她来了。” 这个“她”自然是指的明杏。 “笃笃笃!” 房门被敲响,司银玄收敛了脸上的笑意,又提起笔,抽了张白纸,装作伏案书写模样。 不一会儿,明杏推门而入,如往常一般步子放得很轻。 她抬眼飞快在屋内扫了一眼,看见坐在案几后的司银玄,朝他福了福身却并未多言,随后从袖中拿出火折子,将烛台一一点亮。 殿中霎时明亮起来,烛光将明杏的影子投到地上,司银玄不必抬头,就能知道她端着一盏烛台向他走来。 “嗒!” 银制的烛台被搁到沉香案几一角,发出几不可闻的声响。 明杏低眉顺眼,放下烛台后就打算行礼退下,却听案几后传来吩咐声:“拿近一点。” “是。” 明杏应声而动,俯身拿起烛台,视线在桌面上扫过,正思考着要放在哪里。 司银玄屈指在身侧距离他半臂长的地方点了下:“放这里。” 桌面较宽,前方又摆了笔搁,明杏只得端着烛台绕到侧面。 她走到司银玄身侧两步之遥站定,而后弯下腰,小心地将烛台放到他刚才点的位置。 她正欲直起身子行礼告退,余光恍然看到那安静坐着的少年抬了抬手。 用银线绣着祥云纹的玄色衣袖在眼前一晃而过,她什么都来不及思考,身上的力气在瞬间被抽干,意识也在随之被拖入暗黑深渊。 在昏死过去的最后一刻,她听到模模糊糊的“咚”的一声,她知道那是自己摔倒在地上,脑袋和地面碰撞的声音。 第六十八章 因材施教,难辨人心 司银玄低头看了一眼倒在脚边的宫女,不疾不徐掏出一方帕子,仔仔细细擦拭着指间那根银针上的麻沸散。 “你到底从那个军医那里偷了多少药?” 花馥栀等他擦完了针,还是没忍住问了一句。 司银玄冲她灿然一笑:“凡事他营帐里有的,我都偷偷摸摸拿了一点。不过,这个麻沸散不是偷的,是我照着秦军医他师傅那本书里的药方,自己配置的。” 花馥栀不咸不淡“哦”了声,心想却着这小孩儿还挺有学医天赋的,要不以后去仙界了让他学学炼丹? 司银玄见她反应平淡,有点挫败,心里又生出些莫名其妙的较劲儿。 他拽了一下花馥栀的衣袖,不管她感不感兴趣,非要跟她讲一下其中的玄妙。 “尊者,秦军医配的麻沸散是一大碗又黑又苦的药汁,喝下后半个时辰才生效,只能让人全身麻痹感受不到痛楚。” “而我配着这个虽然也叫麻沸散,却无色无味,只要一点点,涂在针上刺破皮肉就能让人顷刻间昏迷不醒。” 花馥栀歪了歪头,不解地看着他,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分明在说“你跟我讲这些干什么,我根本不想知道”。 下一刻,司银玄一脸期待地望着她问:“尊者,你觉得我厉不厉害?” 花馥栀:“……” 见她不说话,司银玄轻车熟路抓着她袖子晃了晃,非要她给个评价:“尊者?” 花馥栀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小孩儿需要鼓励和认同,不能打击他的自信心。 “厉害!” 她听见自己这般说,话音一落便见司银玄眉眼含笑。 司银玄心满意足地撒开攥着花馥栀袖子的手,瞥了眼倒在地上的明杏,从袖口取出一枚细如牛毛的银针。 该做正事了。 花馥栀看着他起身走到明杏身边,指间夹着的银针在烛光照耀下折射出亮眼的光,忽然就在心里做了个决定。 既然司银玄有这份天赋,那她就因材施教,让他把这份天赋发挥到极致。 到了仙界,她要去各处搜罗医书丹方给这小孩儿看。如果可以的话,再抓几个医修来亲自教他。 教好了放人,教不好打死! 反正技多不压身,这小孩儿本事越多,在仙界便能更好立足,对她来说,利用起来就更趁手。 在花馥栀东想西想的时候,司银玄在明杏身边蹲下,伸手将蜷缩侧躺的人摆成仰面平躺的姿势。 “以牛毛银针自膻中穴右三寸,巨阙穴上三寸,鸩尾穴下半寸斜刺,入针两寸,擦心尖而过,方可成效。” 那泛黄书页上有些许模糊的墨字仿佛在眼前浮现,司银玄掐着针尾,目光牢牢锁住明杏心口那一点,银针刺入皮肉,没有半分迟疑。 “呃!” 双眸紧闭的人喉咙里突然发出一声怪异的声响,身体痉挛般僵直了一瞬,下颌仰起,脖颈绷得笔直,两脚无意识在地上蹬了一下,紧接着又陡然泄了力气,头一歪,脸上血色骤然褪散,生机荡然无存。 “死了吗?”花馥栀好奇地凑过来看,“没喘气了!” 司银玄回了声“不知道”,将手指搭上了明杏的手腕处。 没有脉动。 “看起来是气绝了。” 司银玄收回手,起身坐回垫子上,但目光仍然落在明杏身上。 “不把针拔出来吗?”花馥栀看他这架势,不解地问。 “不急,等一等。” 虽然现在人是死了,但不排除只是因为这枚针导致她气息暂绝而已。 人本来就是可以憋气一段时间的,他想验证的是,这种假死之法是否真的能像那书里写的那样,让人在不呼吸的情况下活七天。 因此他想等人死得再彻底一点。 七天自然是等不了了,他决定等两刻钟。 时间一点点流逝,时辰到了,司银玄走到明杏身边蹲下,伸手捏住针尾。 这期间他一直盯着明杏,确定她完全没有任何生命特征。若拔出针后她能醒来,便可证明此法有效,那他之后的计划便能顺利进行。 成败在此一举。 念及此,他一颗心渐渐提起,无端生出点紧张。 他慢慢吐出一口气,不再犹豫,一鼓作气将银针拔出,同时用手指按住明杏颈侧。 当皮肉下的轻微弹动被他捕捉到时,他眼睛一亮,冲一直望着他的花馥栀眨眨眼:“一切顺利。” 花馥栀回以一笑,又见他将银针收入袖中,之后抬起手,用大拇指指甲用力往明杏人中处掐去。 “咳!咳咳!” 昏死的人猛地咳了两声,皱着眉睁开眼,眼中满是迷茫。 司银玄立马惊喜出声:“你醒了啊!” “殿下?” 看着蹲在她身边的司银玄,明杏撑着地起身,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觉得脑后和鼻下人中处生疼。 她听见司银玄说:“你刚刚忽然就晕倒了,吓我一跳。我给你掐了半天人中,幸好是醒过来了。” 花馥栀看着这小孩儿说得像模像样的,不禁勾了勾唇角。 真是撒谎不打草稿,也不知道他这随口扯鬼话的本事哪里学来的。 她目光扫过明杏人中处,那处的指甲印格外明显,几乎快要掐出血印子,要说司银玄不是故意的,打死她都不信。 明杏却深信不疑,忙不迭福身行礼道谢:“多谢殿下。” “应该的。”司银玄摆摆手,看着她温和地笑着,眼底却是一片冰凉,“你忠心耿耿伺候我这么久,我怎么可能置你于不顾?” 明杏听到这话,头垂得低了些。 “想来你应该是最近过于劳累了,没休息好。”司银玄做戏做全套,努力扮演一个善解人意的好主子,“这样吧,之后两天你好好休息,换明桃来做你的活。” 殿下竟然关心她一个低贱的宫女! 明杏蓦地抬头,看着司银玄眼中闪过复杂情绪:“殿下,奴婢没那么娇贵……” 面前的少年却在烛光下朝她微微一笑:“没事的,好好歇息两天,身子最重要。” “殿下……” 她张了张嘴,想说点谢恩的话,司银玄却打断她,话语温柔而坚定:“好了,退下吧,把谭春叫来,我会跟他说让他这两天别给你安排活的。” 心头忽地翻涌起一阵酸涩,明杏怔愣片刻,膝盖一弯朝他直直跪下:“奴婢谢殿下恩典。” 花馥栀看清了明杏眼中的感激神色,待人走后,她转头看向司银玄,语气无不感慨:“差点儿被你弄死,结果她还谢谢你呢……” 真不可思议! 司银玄只当这是夸赞,欣然接受。 “看她刚才那模样,你说她会不会因为被你感动了,背叛皇后,为你所用?”花馥栀又问他。 司银玄眸光顿时冷了几分:“管她呢,反正她一定得死。” 花馥栀定定地看着他一阵,忽地笑了。 “挺好的。”她说。 这小孩儿虽然重情,但为人果决,恩怨是非分得清,倒是个优点。 司银玄不知她心中所想,也不知此言何意:“尊者,什么挺好的?” “没什么,夸你呢。”花馥栀从坐垫上起身,“我回屋顶了,有事再叫我。” 话音一落,她人便消失不见,动作快得司银玄都来不及说什么。 第六十九章 放风筝,畸异人 翌日,是个风和日丽的好日子。 谭春和明桃前来伺候时,就见司银玄站在窗边,朝外面伸着手,像是在感受着什么。 “殿下。”二人齐声唤道。 “来了啊。”司银玄缓缓踱步到盥洗架旁,边走边说,“今天天气好像不错。” 谭春这次表示认可:“是的,今日是个好天气。” 司银玄洗了把脸,一边拿帕子擦水一边说道:“待会儿去御花园转转吧。” 谭春立马建议:“那殿下换身厚实点的衣裳吧,今日还是有风的。” “有风啊。”司银玄动作顿了顿,像是心血来潮,“那你去给我找个风筝吧。” 谭春一愣,心想殿下什么时候这么童心未泯了,但还是答应下来。他交代明桃好生服侍司银玄用膳,自己转头出了房门,去寻风筝了。 于是乎,用过早膳,司银玄就带着谭春往御花园而去。 御花园说大不大,可说小也不小。 在走出松寿轩没多久,谭春瞅见一块宽阔空地,当即提议:“殿下,这个地儿开阔,要不就在这儿放吧?” 司银玄却步子不停:“我不喜欢这里。” 直到行至某处,一座精致的三层小阁楼闯入视线。 从他们站立的地方,只能看到那小楼最上面一层的光景。 四个飞挑的瑞兽屋角,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琉璃瓦,还有檐下随风轻晃的八角宫灯…… 谭春见司银玄站着不动,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见他似乎颇感兴趣,便出声解释:“殿下,那里是淑妃娘娘的丽水阁,那座画楼是陛下命人给她专门修建的。” 司银玄“嗯”了声,收回目光,回头看向他:“你就在这里放吧,我去亭子中歇会儿。” 谭春一脸懵,不是他想放风筝吗? “记得放高一点。”司银玄又叮嘱了一句,步子一转,走向几步之外的小亭。 谭春只得应声,一手拿着线轴,一手托着风筝支架,沿着宫道快速奔跑起来。 等司银玄在亭中找了个舒服位置坐好,风筝已经摇摇曳曳飞上了天。 谭春照他的吩咐,不停地放线,让风筝越飞越高,在视线里逐渐变小。 初春时节的阳光并不灼人,照到身上暖洋洋的,司银玄靠着栏杆坐下,看着扯着线走来走去的谭春,困意渐起。 “殿下。”谭春慢慢靠到他身边,“您不来放一阵吗?” 说着,他将缠线木轴往司银玄方向送了下,示意他接过。 “不感兴趣。”司银玄直接拒绝,“你放吧。” 谭春收回手,满心疑惑。 说要放风筝,结果又不感兴趣,难道是只喜欢看别人放? 司银玄看得出他脸上的困惑,微微一笑,并无多言。 这风筝不是放给他看的。 在回宫马车上,司银央就告诉他了,要是找他母妃,就在丽水阁外放个风筝,不要再像上次一样,莽莽撞撞地去她宫里找。 司银玄当时就明白,他一个皇子,因为特殊情况才住在后宫,而这本就于理不合。若叫人看到他出入后妃寝宫,只怕宫中闲言碎语,多生事端。 想到这里,他又抬眼看向丽水阁内的那座小楼,心里盘算着待会儿见到淑妃该说些什么。 日头渐渐高了,谭春放了快半个时辰的风筝,手臂都有些酸麻。又因为其间一直不停走动,额上浸出一层汗。 当司银玄看到他抬袖子擦了汗,接着又转了转手腕时,知道他累了,起身走出小亭,接过了他手里的线。 “你去亭中坐着吧。”他对谭春说。 “奴才站着就行。”谭春忙不迭答道,站到司银玄身后。 “站着做什么?坐着不比站着舒坦?” “嘿嘿,多谢殿下体恤奴才。”谭春憨笑两声,“但殿下您是主子,您都站着,奴才哪有坐着的道理?” 司银玄闻言回头,谭春见他望过来,立马颔首,眉眼间皆是恭敬。 看着他那张年轻的脸上露出这般神情,司银玄不可遏制地想起另一个人。 栗公公。 思绪在霎那间飘散,司银玄突然想起,谭春是栗公公认的干儿子,他说过要替代栗公公照顾好他。 “谭春。”司银玄忽然笑着喊了他一声。 谭春立马接话:“奴才在。” “你以后想做什么?” 谭春没有片刻迟疑:“一直伺候殿下。” “若我死了呢?你想干什么?” 司银玄语调轻松,谭春却脸色一白:“殿下,别说这种不吉利的话,您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什么吉利不吉利的,你该知道的,我是个短命鬼,活不过十八。” 司银玄满不在乎的说着,又问他一遍:“如果我死了,你想做什么?” 谭春眼睛蓦地红了,声音有些颤抖:“奴才……奴才为殿下守陵一辈子。” “守陵做什么?你还能把我守活了不成?” 司银玄轻笑一声,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别说傻话,好好想想。” 谭春眼中泛起泪花,情绪激动有些,胸口快速起伏着,神情异常执拗:“奴才不管,奴才就是要为殿下守陵一辈子!” 司银玄无声地叹了口气,转过头去,不再看他,等他平复一下心情再说。 片刻后,他瞥见余光谭春抬着袖子擦了擦眼角,又等了一会儿,他望着蓝天中的风筝若无其事开口:“谭春,若你没有进宫,没有当太监,你想做什么?” 谭春沉默着,司银玄耐心地等待着,过了半晌,他才听见身后传来闷闷的回答:“奴才不知道” “怎么会不知道呢?你小时候就没有想过吗?” 司银玄语气温柔无比,明明他比谭春小了近十岁,但此时此刻,他反而像个知心体贴的兄长,在温声细语地跟自家兄弟谈心。 谭春听到这话,目光明显涣散了,像是被勾回了某些回忆里。 “奴才如果没有当太监的话,就会成为一个畸异人,脖子上栓一根狗链,每天供人观摩取乐,苟延残喘地活着,也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命活着……” 司银玄在听到“畸异人”三个字的时候,心里“咯噔”一下,不可思议地朝谭春看去。 “殿下是不是不知道畸异人是什么?” 谭春苦笑着,用发颤的嗓音跟他讲述:“那些人,或者说那些乞丐头子,他们要么拐,要么骗,要么花点钱买,反正手段多得很,专挑几岁的小孩子,带回去,故意弄成畸形残疾模样,让人不忍直视的那种,然后丢到大街上,让他们乞讨挣钱。” “有的手脚被硬生生打断,然后用绑带换方向绑起来,像给丝瓜藤定型一样,让手脚长成一副奇怪模样。” “有的被砍掉大腿,或者干脆手也砍掉一只,只剩一只手,还要削掉手掌,让人只能像一条蛆一样在地上爬,用嘴叼着碗讨钱。” “有的被热油当头淋下,脸上皮肉全烂掉,没有耳朵没有鼻子,连嘴唇都没有。当然,嘴里也没有舌头,只有几颗黑乎乎的烂牙,让人看一眼就一辈子忘不掉……” 谭春的声音还在继续,司银玄却听得一颗心止不住地往下沉,和煦春光照到身上,却有透骨寒意从背后滋生。 司银玄是听说过畸异人的,他身体尚好时,孙太傅负责教他读书习字,有次在讲前朝历史时,就说到了这个词。 他也问过孙太傅畸异人是什么。 那时孙太傅胡须一抖一抖的,字字铿锵义愤填膺:“丐帮那群畜生丧尽天良!把好好的人弄成残废,让他们去利用别人的善心讨钱。” 想来是顾及他年幼,孙太傅并未细说,司银玄脑中理解的“畸异人”,也就是少个胳膊少条腿。 直到今日听见谭春讲述,他方才知道其中的惨烈。 第七十章 出宫安置,朝中局势 谭春像是陷入了某种梦魇之中,口中喃喃不断,双目失神,脸色发白,身体都在抖。 司银玄赶紧抓住他胳膊晃了下:“谭春!谭春!” 谭春骤然回神,看着司银玄脸上毫不掩饰的担忧,喉头哽咽:“殿下……” “奴才家很穷,爹好赌,娘嗜酒。他们生了三个孩子,却一个都不管,没钱了就打我们撒气,我们三兄妹都是在挨饿挨打中长大的。” “奴才的大哥,十二岁被他们卖给了镖局当打手,后来得病死了。” “奴才的二姐,才十一岁,他们为了三两银子,要把她嫁给镇上一个五十多的猪贩子,当第七房小妾。她不愿意,跳水死了。” “后来他们想把奴才卖给乞丐头子,就为了一百个铜板,就为了一百个铜板……” 谭春眼中有着明显的嘲讽,无论何时,他只要一想到亲生父母为了一百个铜板就让他去做畸异人这件事,他都会觉得,太可笑了。 真的是太可笑了! 谭春也的的确确笑了出来,笑得满目苍凉。 司银玄不知作何安慰,只能更用力地将手按在他肩上。 “后来是村长可怜奴才,告诉他们,把奴才送进宫,有二两银子拿,才让他们改了主意。” “就这样,奴才进了宫,做了太监,虽然被人欺负了一段时间,但也算命好,遇到了干爹。” 说到这里,谭春笑了,眼中却泛着泪光:“干爹救了奴才,他还把奴才弄到了松寿轩,让奴才遇到了您这么好的主子。就算没有干爹的交代,奴才也会一辈子好生伺候殿下的。” 司银玄听着这情真意切的肺腑之言,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话。 许久后,他沉声开口道:“但你并不能伺候我一辈子——” “九殿下?这不是巧了吗?” 话说一半,一道娇媚女声在不远处响起,强硬地介入正欲互诉衷肠的主仆二人之间。 司银玄闻声转头,看着十步之外言笑晏晏的艳丽宫装妇人,暗叹一声来得真不是时候。 谭春往来人处一看,飞快抹了一把脸,垂手躬身行礼:“见过淑妃娘娘。” 淑妃身后的两个宫女也朝司银玄福身:“见过九殿下。” “淑妃娘娘。”司银玄端起恰到好处的笑容,冲她略一点头,而后将手中线轴交给了谭春,低声说了句“把风筝收回来吧”。 “今儿天气不错,本宫就想着出门走走,没成想碰着九殿下了。昨日陛下还跟本宫念叨你呢,九殿下近来可好?” 淑妃像是随意寒暄,看着司银玄笑吟吟的,言语中有几分半真半假的关切。 “多谢娘娘关怀,一切都好。” 淑妃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浅笑道:“殿下身子看着是比之前壮实了些,也长了高许多,一表人才的,再过个一两年,必定是京中闺阁贵女的意中人。” “娘娘说笑了。” 二人攀谈着,步子却不约而同朝着一旁的小亭子走去。 谭春和那两个丽水阁的宫女自然是站在亭外等候。 “打算什么时候?” 进入亭内,淑妃忽地压低了声音。 “三日后。”司银玄同样低声答道。 淑妃脑中飞快地思索着具体时辰,须臾后说道:“申时三刻,我会把陛下引过来。” “好。” “她现在就在坤宁宫闭门不出,你有把握把她引来松寿啊?” “有。” “你能确保松寿轩内不会有人通传吗?” “能。” 听着这般斩钉截铁的笃定之语,淑妃往身侧看了一眼,却见那少年只垂着眼,看着亭下一株黄灿灿的迎春花。 事已谈妥,淑妃转身想走,却又被叫住:“娘娘等一下,还有件小事要劳你去做。” 司银玄这时抬起眼,用眼神示意她看看亭外拿着风筝安静等候的谭春。 “那个太监怎么了?”淑妃面露不解。 “把他送出宫,给他买一座宅子,再给他足够余生吃喝不愁的银子。” 这是司银玄能想到的对于谭春最好的安排。 他走了之后,谭春自然不可能真的去给他守陵。 不说别的,宫规就不允许。 而谭春留在宫内,必然是去伺候别的主子。 他其实跟栗公公很像,都做事仔细踏实,为人老实,没那么多心眼,也都不怎么会阿谀逢迎,溜须拍马。 司银玄不用想也知道,他这样的性子,在宫里多半讨不到好。 那便出宫去吧。 淑妃听到他的话,惊得搭在扶栏上的手用力一抓,差点撇断指甲,看向司银玄的眼中明晃晃显示着“荒谬”二字。 “你为什么非要对奴才这么好?先前那个栗公公也是,这一个也是……”淑妃感到十分诧异且费解。 司银玄却不愿多谈:“以娘娘的手段,这点小事应该不在话下,那便有劳了。” “呵呵!除了皇上,好久没有人用这种命令的口吻跟本宫说话了。”淑妃意味不明地干笑两声,反问他,“本宫为何要费时费力帮你?” 司银玄眸光闪了闪,静静地看着她。 淑妃强势了大半辈子,向来喜欢把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上,方才司银玄那般从容淡然地向她提要求,确实是让她心头不舒坦。 “九殿下或许还不清楚形势,那本宫就好心跟你讲讲。” 淑妃俯身折了一簇盎然怒放的迎春花枝,涂满艳红蔻丹的手掐着那娇嫩的花瓣将其一片片扯下来。 “沈家已倒,皇后和太子就像本宫手上这枝花儿一样,没了树根茎秆供给养分,枯萎掉是早晚的事。” “本宫跟你合作,只不过是想让他们死得更快一点而已。但九殿下若是以为自己可以就此拿捏本宫,提一堆无理要求,那本宫倒是不介意等一等,反正……” 她说到此处指下用力掐下一整朵花,眼中有盈盈笑意,动作却发了狠,将那朵迎春花攥在手心,捏了个稀烂。 “本宫等得起,不知道九殿下等不等得起?” 司银玄神色依旧平静,眸中没有半点波澜。 他同样折了一枝迎春花拿在手中,捻着花枝的茎秆随意转动着。 “娘娘的比喻不太恰当。” 淑妃听见他这般说,美眸微眯,紧盯着他:“哦?愿闻其详。” “沈家,许家,包括这朝中文武百官,说起来都不能算作‘树’,不过是树上的枝叶罢了。所有枝叶一起,组成了大夏国的朝廷,而真正决定枝叶生死的树根,是父皇。” “沈家虽死,但皇后和太子论起来却是属于皇家。他们结局如何,要全看父皇的心思。” “娘娘可能会想,沈家没了,以后许家一家独大,凤印和东宫还不是掌中之物?” 淑妃脸上笑意收敛了几分,她确实是这样想的。 “不过娘娘或许忘了一件事,九五之尊,帝王之心,又怎会容忍一家臣子权势滔天?许家已经权倾朝野了,若再出一位太子和皇后,到时候天下人谁还分得清,这大夏国到底姓司还是姓许呢?” 淑妃脸上最后一丝笑容也消失了,她直直盯着司银玄,声音有些冷:“你这话,跟我父亲还有我两个儿子说的一样。” 她自然是知道其中的利害关系的,也清楚她必须借助司银玄把皇后和太子尽快按死,若不然,皇上必定会拖着,直到他找到另一个可以代替沈家的势力。 春日祭在即,历来需要帝后及储君一同前往。若在此之前皇后太子被废,短时间内,皇上没有选择的余地,只能被迫立下新的皇后和太子。 因此,司银玄对她来说,至关重要。 淑妃想到这里自嘲地笑了下,她把司银玄想成无知小儿,故意贬低他的作用,想要像以往一样高高在上端着架子施恩,结果没曾想,聪明反被聪明误。 司银玄也不在意淑妃是怎么想他的,反正他清楚,现在谈条件的资格是在他手里。 “许太尉和两位皇兄既然早已经跟娘娘说清楚了,那我就不再多费口舌了。” 司银玄还是那般神色从容,他又看向亭外的谭春,言辞恭敬客气,语气却比刚才强硬了许多:“谭春的事,就交付给娘娘了。尽量这两日办妥吧,不然我不安心。” 淑妃听出来他态度转变,心中气结,却也知道这是自找的,咬咬牙深吸几口气,忍下了。 但到底还不甘心就这样吃瘪,她扔掉手中被薅秃了的迎春花,看着司银玄阴阳怪气:“本宫倒是没想到,殿下一个久居深宫的病弱皇子,竟然能把这些局势看得这样透彻,倒真是小瞧了你。” 司银玄勾了勾唇角:“我只是身体不好,又不是脑子不好。” 花馥栀还夸过他聪明呢。 他分了个神,那个小花妖现在应该躺在松寿轩的屋顶上晒太阳吧? 第七十一章 直白陷害,驱逐离宫 在司银玄分神想花馥栀的时候,淑妃听到他那句“脑子不好”,只当他在意有所指,又差点儿把指甲撇断。 她狠狠吐了几口气,在心里告诉自己要忍耐,等把他利用完了,再收拾也不迟。 “明日吧。”淑妃克制着情绪开口,“明日你找个理由,让那个太监来丽水阁。” “那便多谢娘娘了。” 司银玄朝她颔首致礼,随后转身走出了亭子。 淑妃看着他带着那个叫谭春的太监不疾不徐离开了,神情若有所思。 司银玄比他们想的要聪明许多,一个无权无势无所依仗的病弱皇子,在深宫养了十五年,从未接触过朝堂之事,却能洞悉各方利弊干系,看清各方势力纠缠。 这份心智,着实是令人心惊。 还好他活不久,还好他身后除了一个皇上再没有别的势力,淑妃无不庆幸地想。 她目光又落到司银玄身后那个青衣太监身上,唇边泛起一丝笑,似讥似嘲。 “可惜了……” 她轻叹一声,这九殿下脑子虽然好使,但好像有病,每次都是为了个奴才费尽心思。 上一次是栗公公,这一次成了谭春,下一次说不定是什么阿猫阿狗呢? 不过没有下一次了。 淑妃眯了眯眼,露出几分危险神情。 等她目的达成,九皇子也该“病逝”了。 毕竟,他知道得太多了。 察觉到一直落到身上的那道不善的目光移开了,司银玄步子微顿刹那后,若无其事继续向前。 “谭春。”他接着方才被打断的话聊说起,“你不可能伺候我一辈子的,我活不了多久,但你还有大半辈子——” “殿下!”谭春顾不得主仆规矩,直接出声打断了他,“奴才求您别说这样的话。” “听我说完。”司银玄走在前方,并未看他,自顾自说了下去,“栗公公死了,你就是我在这世上最放心不下的人,不把你安顿好,我会死不瞑目。” 虽然说“死不瞑目”有点夸张,但意思是这个意思。 在这个世界,真心真意关心他的也就只有谭春和他父皇了。 他父皇九五至尊,儿子女儿加起来快二十个了,少他一个没什么,他并不担心。 他只担心谭春。 谭春满脑子想的就是伺候好他,他要是跟花馥栀走了,保不准他留在宫里会受欺负。 “你可千万别想着给我守陵啊,你伺候我这么久,难道不知道我是个心肠软的吗?我要是知道你一直守在我坟边,估计都不好意思投胎转世了。” 司银玄语调轻松地说出这番话,而后笑着回头看去:“听到了没有?” 谭春泪水无声地滴落,将风筝上画的图案都浸湿晕开了。听到问话,他眼睛红通通的,哑着嗓子回答:“奴才听到了。” “这就对了。”司银玄拍了拍他肩膀,颇感欣慰。 等回到松寿轩,司银玄跟想起了什么似的:“对了,淑妃娘娘说要送一盆吊兰给我,明日上午你去丽水阁拿一下。” “是。” 谭春应下,在第二日服侍司银玄用完早膳后,便离开松寿轩朝着丽水阁而去。 他刚走到丽水阁偏门处,门后一个宫女便招呼他:“谭公公,这边请。” 他认出来这是昨日跟着淑妃的两个宫女的其中之一,冲她点点头:“多谢。” 二人并无多言,谭春跟在那宫女身后,穿过一片假山流水,走过一条抄手游廊,又踏上一座约莫五丈长的精致廊桥,来到了那座昭示着圣宠的画楼庭前,看到了正在悠然抚琴的淑妃。 那宫女回到淑妃身侧站定,独留谭春站在空旷庭中。 他不敢出声打扰淑妃雅兴,便缄默不语,打算等她弹完这一曲再开口。 这一曲弹得漫长,调子又软绵绵的,谭春站在暖洋洋的阳光下,忍下了想打哈欠的冲动。 “也不知道她还要弹多久?” 他正百无聊赖盼着琴声停下,却忽然看见地上一道影子在慢慢靠近。 人是从后来的,几乎没有脚步声。 谭春并未多想,后背却突然被猛地撞了一下,撞得他差点儿往前扑去。 “啊!” 他刚站稳,女子的惊呼声响起,随之而来一阵噼里啪啦的脆响,像是什么东西摔在了地上。 低头一看,脚边碎成三节的白玉如意映入眼帘,他心里倏地一惊。 又听得“咚”的一声,原来是那宫女在他身侧跪下了。 “娘娘饶命,都是这个太监后退,奴婢躲避不及,才摔了这御赐的玉如意……” 琴声戛然而止,淑妃单手支着头,看向谭春,红唇微启,说出来的话轻飘飘的,却让人不寒而栗。 “好大的胆子!这是陛下赏赐的玉如意,你打碎了,你有几个脑袋够砍的?” 一切变故发生在转瞬之间,谭春脑子顿时“嗡”的一声,像被人打了一闷棍。 他连忙跪下,为自己辩解:“娘娘明鉴,奴才根本没动,是她自己撞上来的!” “本宫看得清清楚楚,你还敢狡辩?去跟敬事房的人说吧。”淑妃嗤笑一声,没有分给他半个眼神。 “娘娘!奴才发誓绝对没有——唔!” 一团布强行塞入了口中,谭春的声音被堵得严严实实,他尚未看清是何人所为,两条胳膊又分别被人抓住,随后他整个人都被从地上扯了起来,硬生生被拖着往后走。 “唔!唔唔!” 他奋力挣扎,看清了抓他的是两个太监,想摆脱他们的桎梏。 可抓在他胳膊上的宛如钢筋铁骨,他半点动弹不得,只得眼睁睁看着自己被他们拖到了敬事房。 当谭春被反绑着双手双脚按在条凳上打板子的时候,他还没有反应过来,完全不知道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 他明明只是来丽水阁给司银玄拿那盆吊兰,为什么会被无故栽赃?又为什么来到这敬事房后,这里的人甚至不听他言语就对他动刑?他们会把他活活打死?之后会连累殿下吗? 谭春越想越发觉得悲从中来,全然没注意到落在他臀部的板子,力道跟玩似的。 “行了,差不多打够了。” 这场刑罚是敬事房总管亲自看着的,他坐在黄花梨木椅中,慢条斯理地捧着茶盏喝着,见打得差不多了,挥了挥手。 两个拿着扁头栗木廷杖的小太监立马停下手,退到了刑房门边。 赵福友慢腾腾放下茶盏,起身走到谭春身边。 “唉……” 他沉沉叹了口气,一双浑浊的昏花老眼中满是复杂情绪。 他蹲下身,谭春一看见他,立刻开始“唔唔唔”地摆头扭动,眼中有祈求神色。 “你进宫也这么多年了,规矩也都懂。打碎了御赐之物,是该死的。” 赵福友话音刚落,谭春疯狂摇头,眼中又怒又恨。 不是他!为什么要冤枉他!为什么不让他说话! 赵福友将他心思看得明白,暗叹一声傻人有傻福,接着把话说了下去。 “虽然你毛手毛脚犯了大错,但淑妃娘娘大人有大量,又乐意卖九殿下一个面子,就特意吩咐了,让敬事房给你一顿板子,叫你吃吃苦头。” 谭春扭动的身子一顿,心想着,若只是被打一顿,他就当是倒了大霉,认了。 谁知赵福友接下来的话却让他如坠冰窖。 “但你这样莽莽撞撞,九殿下又是那样娇贵的人,咱家如何还能放心让你伺候他?别说九殿下了,就是宫里头任何一位主子,都不乐意要你这样的蠢笨奴才。” 谭春瞪大了眼,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 “你没这个本事再当太监了,今晚就跟着司膳局送菜的马车滚出宫吧。你在花名册上的名字我会给你勾掉,奴籍契书也给你,以后你就当个平头老百姓。” 赵福友又是一声叹,起身往门边走去。 刚走两步,身后传来闷响,他回头看去,发现是谭春从条凳上滚下来了。 赵福友对上那双充满祈求的眼睛,想了想,还是伸手扯下了他口中的布团:“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我要见殿下!我要——唔!唔唔!” 嘴再次被堵上,谭春眼中几乎要喷火。 “你作为松寿轩的管事太监,犯下这样的错,能保一命就已经是极好的了,不要妄图通过九殿下改变什么。” “唔唔唔……” “不过敬事房肯定会派人去跟九殿下说一声的,按殿下那重情重义的性子,多半会来送送你。这半天时间,你就待在这里,好好想想到时候该怎么跟他道别吧。” 赵福友说罢踏出了房门,头也不回下达命令:“看好他,别让他跑了,也别让他做出什么自残的事来。” 交代完了,赵福友独自一人往中庭走去。 一路上遇到的宫女太监无不恭敬朝他行礼,一口一个“赵总管”。 往日他总会得意洋洋享受着众人的敬意,如今他却没了心情。 他一会儿想着谭春,一会儿又想着栗公公,一会儿又想到自己。想来想去,叹气连连。 “九殿下还真是个好主子啊……”他低声自语,唇边荡开一丝苦笑,“可惜我就没这个福分,我永远都是奴才……” 第七十二章 临别之语,相似诀别 谭春在天快黑被人塞进了一辆马车。 他的手脚仍然被绑着,口中也照样塞着布团,车内还有另一个太监守着他。 是敬事房的宫殿监副侍总管之一,张德,给司银玄送欢喜佛像和春宫图的就是他。 马蹄哒哒,车轮滚滚,驶向未知的远方。 谭春知道这是要送他出宫,于是从上马车那一刻起就在拼命地挣扎。 他双脚乱蹬,在车内扭动匍匐,想朝着车门处使劲儿爬去。 张德就一直看着他,等他快蠕动到车壁处时,再扯住他腿上的绳子把他拖了回来。 谭春朝他怒目而视,张德则和善地对他笑了笑。 “谭公公。”张德开口唤了一声,接着又一拍脑袋,“哦,差点儿忘了,你已经不是公公了,你现在是庶民谭春。” 谭春眼中怒意更甚,死死盯着他,想拿脚去踹他,又被轻松躲过。 “谭春,安静一点吧。你这乱滚乱爬,弄得灰头土脸的,待会儿见到九殿下怎么好意思?” 张德一说完,就见谭春眼睛一亮,随后便真的安静下来,躺在车板上一动不动。 果真是主仆情深! 张德心里止不住升了感慨,奴才一心牵挂着主子,主子也一门心思为奴才着想,当真是世间罕见。 马车在走了大半个时辰后停下,张德掀开帘子往外看了一眼,谭春听见他说:“九殿下您等等,奴才这就把他带出来。” “不用,你下来。”一道清润的少年嗓音随之传来。 听着这无比熟悉的声音,谭春鼻头一酸,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张德回了声“是”,下了马车,谭春赶紧扭头看向车门处,就见司银玄拎着一盏小宫灯臂间挂着一个包袱钻进了车内。 烛光透过纱纸显得有些惨白,司银玄就着这微弱的火光看清了谭春的满脸泪痕,当即把宫灯挂在车壁上,把包袱放到车凳上,然后扯掉了他口中堵着的布团。 “他们欺负你了吗?”司银玄眉头紧皱,一边帮他解手上腿上的绳索,一边关切地问询。 “殿下,奴、奴才、奴才……”谭春声音哽咽着,回想着这一天的经历,几乎是泣不成声。 委屈、恐惧、愤怒,种种情绪在心间酝酿了一天,此刻看着面前的司银玄,他心里蓦地安定了,想告状,想诉苦,但一时间却没出息地哭个不停。 “没事没事,不着急。”司银玄表示理解,安抚着拍拍他的背,耐心等他心情平复。 谭春哭了一阵,心头终于松快了些。 司银玄跟他一样坐在车板上,见他哭声止住,又抬起眼望过来,心里盘算着如何应对他可能会说的话。 不料,谭春却是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又捏了捏他的衣袖:“殿下,您怎么穿这么单薄啊?夜间冷,您这样容易风寒头疼。” 司银玄心中一暖,冲他笑了笑:“我又不是小孩儿了,穿什么衣服心里有数,别操心了。” 谭春“哦”了声:“奴才就是操心惯了,殿下——” “谭春,记着。”司银玄盯着他的眼睛,语气郑重,“你以后不是奴才了,你是庶民谭春,不用在我面前自称奴才。” 谭春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哗哗往下掉:“殿下,奴才是被冤枉的,奴才根本没有碰到那个宫女,是她自己撞上来的,他们还堵着奴才的嘴,不让奴才说话……” 之后一刻钟,司银玄静静听着谭春声泪俱下讲述他这一天的经历。他并未插嘴,只是在听到说敬事房打他板子的时候问了句“他们下手重吗”。 谭春往自己屁股上揉了一把,摇了摇头:“不重,可能是奴才衣服穿得厚,这板子打得没什么感觉。” 司银玄松了口气。 “殿下,您要相信奴才,奴才不会骗您!”谭春讲完了,又祈求地看着司银玄。 “嗯,我相信你。”司银玄坚定地说道。 谭春还没来得及高兴,司银玄又话锋一转:“但我觉得这样的结果挺好的,你出宫去吧,去做个庶民,过自己的日子,不用再伺候我了。” “殿……下……”谭春脸上血色尽褪,眼中泪光涟涟,一副深受打击的模样。 司银玄早知他会如此,并不意外。 “还记得我昨天跟你说过什么吗?”司银玄一字不差地复述了一遍,“栗公公死了,你就是我在这世上最放心不下的人,不把你安顿好,我会死不瞑目。” “这样挺好的,你现在出宫,总比我死了之后你不知道去哪儿好。” “殿下,奴才还想伺候您。”谭春泪流不止,“就算……就算殿下命不久矣,奴才也想把您这一辈子伺候完。” “没必要这么想。”司银玄神色淡淡,知道这时候该打击他一下了,“我再怎么也是个皇子,总会有人来伺候我的。别人伺候的,未必比你差。” 谭春一怔,说不出话来。 “你现在不是奴才了,是庶民谭春,知道吗?不要总想着伺候人了。” 司银玄语重心长说着,从车凳上拿过包袱塞到谭春怀中。 “我收拾了你的东西,这包袱里有废除你奴籍的官府文书,还有足够你下半生吃喝不愁的银票,和一个在京郊的宅子的房契。” 他又拍了拍谭春的肩膀,神色十分认真:“谭春,不要辜负我的苦心。” 谭春哪怕再傻现在也明白了。 为什么昨日司银玄会跟他说那些话? 为什么好端端的,淑妃要栽赃他? 为什么敬事房打了他几十板子他却一点事都没有? 一切早有预谋,是司银玄的预谋,就是为了把他送出宫!为了给他另一种人生! “殿下……”谭春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压在心口,让他几乎喘不上气来。 离别在即,司银玄心里也有些惆怅,只能最后再交代一两句。 “以后好好生活,别再想着宫里的事了。你要记着你不是奴才了,以后自称‘我’。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玩什么就玩什么,有事没事可以去听个曲儿看个戏,不喜欢那个房子的话,也可以卖了,去你想去的地方安家。但要注意别被人骗了……” 他说着说着忽然顿住,把自己说笑了:“唉,我好像说了一堆废话,你比我大十岁,这些事你都懂的,我不说了。” “不,殿下,您继续说。”谭春抬手擦了一把脸,声音哑得不成样子,“奴才……” 他见司银玄不赞成望过来,明白他是何意,深吸一口气后,改了口:“草民蠢笨,不如殿下聪明,还请殿下多教导一些。” 司银玄自然不会拒绝,把自己能想到的建议都说了。 “好好生活,不要吝惜钱财,但也不要挥霍无度。一定要远离赌坊和酒,这两样东西百害而无一利。” “之后与人交往,要多留个心眼,知人知面不知心,不要动不动就掏心掏肺,另外千万不要让人知道你的钱财。” “你还可以考虑收养个孩子,请夫子教他读书写字,好好把他养育成人,让他为你养老送终……” 说到底,司银玄自己也是个十五岁的小孩儿,一生困于深宫,他能想到也就这些了。 谭春边听边哭,不住地点头,等他说完,才问道:“殿下,您不让草民给您守陵,那草民可以在家中给您请一块牌位吗?” 司银玄本想说何必呢,但看谭春眼都已经哭肿了,改了主意:“可以。” 话已说尽,他最后亲昵地拍了拍谭春胳膊,温声道:“走吧,谭春。”说罢提着宫灯钻出了车厢。 明桃和张德都在车外等候,见他出来,立马上前搀扶。 “有劳张公公了。”司银玄客气地朝张德略一颔首,衣袍掩映下,一个鼓鼓囊囊的荷包塞到了他手中。 张德收起荷包,喜笑颜开:“哎呀!殿下说的哪里话,都是奴才分内之事。” 司银玄“嗯”了声,转身离开,明桃在侧后方提着灯笼照路。 走出几步,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嘶哑的喊叫:“殿下!” 他闻声回头,原来是谭春从车上爬了下来,朝着他的方向笔直地跪着。 他看见谭春深深弯下腰,以额触地,声音在夜风中听起来莫名凄哀。 “殿下安康!” 第七十三章 管事宫女,保胎药方 送别了谭春,司银玄回到松寿轩时,仿佛累极了一般将自己扔到了床上。 他外衫未褪,鞋也没脱,就这么直挺挺地躺着,一动不动地望着头顶的床幔望了许久。 半晌后,他从床上爬起,向着屋面唤了声:“尊者。” 花馥栀随即出现在眼前,询问的目光看向他。 司银玄唇边浮起浅浅笑意,走到她面前蹲下,照旧伸手抓住了她袖子晃了晃。 “没什么事,就是两天没见着你了,想叫你出来打个招呼。” 花馥栀顿时一脸“你是不是有病”的表情,一句话没说,转头就回了屋顶。 司银玄抓她袖子的手还维持着那个动作,见状轻笑一声,心底积压的那点离愁别绪终于消散了些许。 谭春离开了,松寿轩没了管事太监。 赵福友在第二日领来了五个太监站成一排,让司银玄看着挑一个接替谭春的位置。 “殿下,这位是王里仁王公公,进宫十八年了,在司珍局做过差事,伺候过魏婕妤,为人勤恳踏实,做事仔细周全……” “这位是周岩周公公,进宫十五年,以前是敏王殿下的大伴,识字能读书……” “这位是钱备钱公公,进宫八年了,别看年纪小,他干活麻利,人机灵,使唤起来趁手得很……” 赵福友从左到右挨个儿给司银玄介绍这五人,每说完一个,那人便一脸恭敬地跪地给他磕个头,口中喊道:“殿下安康。” 等起身后,无一例外,又都用炙热的目光注视着他,眼中的殷切神情甚至让司银玄觉得他是他们的再生父母。 等介绍完了,赵福友乐呵呵地走到他身边:“殿下,您觉着哪个合适?若都不满意,奴才再给您换一批,反正现在想来松寿轩的人多的是,这五个算是最拔尖儿的。” 司银玄有些摸不着头脑,他这松寿轩就这么好?个个都想来? 要知道当年馨妃死后,这宫里的人除了栗公公,其余的都挖空了心思往别处跑了。 这些年,除了谭春是被栗公公设法弄来的,剩下的宫女太监来松寿轩都属于混得差的了。 因此,看着面前这几个有资历的太监都想来松寿轩,司银玄不明所以一脸茫然。 赵福友在一旁安静等待他的决定,那五个公公也满怀期待地等待着。 现在宫里谁不知道九殿下是最好的主子?从不打骂责罚不说,还对奴才掏心掏肺。 栗公公死了能专门去跪求皇上给他赏赐忠义陵园的墓地,谭春犯了错被赶出皇宫他也亲自相送,还给了银钱,免了奴籍。 这样好的主子,跟着他,哪怕不能往上爬,这辈子也值了。 被五双目光灼灼的眼睛注视着,司银玄想了想,让赵福友走近些,压低了声音免得伤人心:“赵总管,让他们都回去吧。” 赵福友一愣:“那奴才给你换一批?” 司银玄眼中飞快划过一丝冷意:“不用,就把我这宫里的宫女明杏提上来,让她做管事宫女吧,她挺好的。” “可殿下这宫里人手不够了啊?”赵福友微微皱起了眉头。 按照宫制,松寿轩内该有六名宫女,四名太监。 六名宫女中,明杏明桃品阶最高,是能进殿贴身服侍的,属于内侍宫女。而剩下四人,几乎见不到司银玄的面,主要负责做杂活,属于外候宫女。 四名太监中,栗公公和谭春一个死一个走,现在就剩下两个杂役小太监。 赵福友接着说道:“再说了,那个叫明杏的宫女进宫没几年,年纪不大,奴才担心她担不起这管事宫女的职责。” “就这样吧,我这里又没有那么多事。”司银玄不愿多说,态度很坚决。 赵福友跟他打过几回交道,也多少知道这九殿下的性子,心底叹了口气后,不再说什么。 他冲那五人摆了摆手:“自己回去吧。” 五人霎时神情萎靡,看着场中华袍玉面的少年,一个个眼中都流露出委屈哀怨之色。 司银玄一对上他们的目光,突然觉得自己像个负心汉,心头一凛,赶紧移开了眼,抬头盯着廊下的宫灯看。 “殿下,他们都走了。”赵福友笑着凑过来。 司银玄闻言回头,不解地看着他,意思很明显:你怎么还不走? “嘿嘿!”赵福友一张老脸挤满了褶子,笑得颇为慈祥,“殿下,那些画像您也选了几天了,应该挑着中意的了吧?” 司银玄听他这么一说才想起来,还有“选妃”这事呢。 “嗯……怎么说呢……” 他有意想再拖点时间,正在思考如何措辞,赵福友却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殿下该不会是想一直拖着吧?” “呃……”司银玄一时语塞。 “唉,小祖宗啊,你在怕什么?” 赵福友一脸无奈,死活想不明白,怎么会有男人对这档子事避之唯恐不及呢? 司银玄在心里说道:“怕死。” 不过转念一想,就算不会死,他也不愿意。 花馥栀说了,那些女的还没他好看呢。 思绪不知不觉又发散出去,他脑子里正想着些杂七杂八的,赵福友在一旁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地劝他,叽叽喳喳说了半天,让他烦不胜烦。 “好了,赵总管,别念了。”司银玄头疼不已,为图个清净,只得睁眼说瞎话,“我已经选好了,你等着我去给你拿。” 赵福友一听,顿时喜笑颜开:“哎哎哎,好好好,奴才等着,殿下快去。” 司银玄回到屋内,随手拿了一张画像出来交给了他:“就是这个。” 赵福友接过一看,脸上笑意更甚:“哎呀殿下好眼光呢!这雪灵是长得最正的,奴才当时就觉得她是个有福的,果真是入了殿下的眼了!” 他原本还担心司银玄是忽悠他呢,但看到这画像上的人了,他放心了,这必然是认真挑了的! “是吗?呵呵呵……” 司银玄干笑两声,这画像他是从最上面拿的,花馥栀好像是给这二十四名女子按容貌排了个序,那时他们还探讨了一番“三庭五眼四高三低”什么的。 听到赵福友这么说,他生了点好奇,凑过去瞄了两眼画像。 两眼一鼻子一张嘴,还行吧,算不上多好看。 连花馥栀半根手指头都比不上。 赵福友揶揄地笑着,朝他挤眉弄眼:“殿下,嘿嘿,您放心,过两天奴才就把人给您送过来。” 司银玄面无表情回应:“不是说要请人好好教教规矩吗?两天怎么够?” “那……” “前几天那个可把我吓到了,我都差点儿做噩梦,这次不能这样了,多找几个嬷嬷,好好教,我不急的。毕竟我这辈子头一回呢,你得重视起来。” 司银玄说得一本正经,赵福友不疑有他,连忙拍着胸脯信誓旦旦:“殿下放心,奴才记下了!这次绝对把人教好!” “嗯,我相信赵总管,你去忙吧。” 终于是把人打发走了,司银玄松了口气。 他回到房中,在案几后落座,先把桌上那堆碍眼的画像烧了,然后铺纸研墨,开始写东西。 “黄芪,盐菟丝子,桑寄生,姜竹茹,陈皮,姜半夏,紫苏梗,砂仁……” 凡是有经验的大夫,一眼就能看出这是一副保胎药药方,但却很奇怪,没写明药物剂量。 他又蘸了蘸墨,却是换了种字体,在末尾又添了几味药——生蒲黄、荔枝核、茯神、盐小茴香、川芎。 司银玄放下笔,定定地看着他写下的那些字。 墨字在白纸上清晰分明,他看着看着,眼前却浮现出沈婉嫣难产当日的情形。 “乖孩子,一定要……健康平安地长大……” 沈婉嫣死前的呓语又在耳边回响,司银玄轻轻呼出一口气。 墨迹已经干了,他将纸对折两道,压在了砚台下。 第七十四章 误会举止,情为大忌 明杏在晚膳之前单独求见了司银玄。 她已经换上了四品管事宫女的衣服,腰间挂着对应的腰牌,见着司银玄后,二话不说便跪地伏身:“奴婢多谢殿下提拔。” “起来吧,不必多礼。”司银玄神色漠然,等她起身后脸上才露出一点笑,“这两天休息好了吗?身体怎么样?” 明杏心头一颤,蓦然抬头对上少年那双含着明显关切之意的眼睛,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握成了拳:“多谢殿下关心,奴婢很好。” “那就好。”司银玄冲她温和地笑了笑,“之后这松寿轩归你管了,若有什么难处,只管跟我说。” “奴婢明白。” 明杏听得出来自己声音在轻轻发颤,她看向那烛光中浅浅笑着的少年,有些尖锐的指甲掐进了手心里。 “那退下吧。” 司银玄不想再应付她了,等把皇后解决了,第一个杀的就是她! 不料明杏却站着没动,她纠结片刻,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殿下为何对奴婢这般好?” 先是在她晕倒后让她休息,现在又直接提拔她做了管事宫女,一副要为她撑腰的模样,还有时不时的关怀之语,桩桩件件,都是她想都不敢想的殊荣。 明明她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奴婢,何德何能? 她大着胆子直视着司银玄,忐忑地等待一个答案。全然不知道自己现在一脸欲说还休,眼中还有几分痴缠。 司银玄只觉得自己跟吃了苍蝇一样难受,努力维持住面上笑意,打算敷衍过去:“姑娘家被偏爱一些是正常的。退下吧。” 但这个人好似听不懂人话,竟然又追问一句:“明桃也是女子,为何殿下偏偏对奴婢不同?” 蠢货!人家明桃又没干坏事! 司银玄心里骂了一声,深吸一口气,按耐住情绪,声音已经有些冷了:“你们不一样。退下吧。” 明杏听得眼眶一热,深深望了他一眼后,低下了头:“奴婢告退。” 等人走后,司银玄气不打一处来,正想去桌上倒杯茶冷静一下,身侧传来清脆的笑声。 “尊者,你又专门下来笑话我了?” 司银玄看着笑得眉眼弯弯的花馥栀,满心无奈。 花馥栀笑吟吟坐到了他旁边的垫子上,神情十分戏谑:“我真没想到,你竟然会用美男计去勾引她,哈哈哈……” “我、没、有!”司银玄瞬间暴躁起来,几乎是咬牙切齿在说话,“我只是装模作样关心她一下,谁知道她那脑子怎么想的?” 花馥栀笑得更欢了:“可对她来说,你本来身份尊贵,突然关心她一个不起眼的小宫女,她受宠若惊会想歪也是情理之中。” “我管她怎么想。”司银玄厌恶地皱了皱眉。 “这是不是就叫‘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啊?”花馥栀支着下巴问他。 司银玄木着一张脸任她调侃,不想说话。 “哎,不过你这小孩儿真的挺会骗女人的。”花馥栀视线饶有兴趣地在他脸上扫了几圈,“你这副皮相不错,再加上你擅长花言巧语,以后身边肯定狂蜂浪蝶不计其数。” 说着她又担心起来,司银玄本身重情,要是为情所困误了事儿怎么办?要不然提前斩断他的情根?还是说以后让他修无心道?亦或者等他动情了给他塞一颗忘情丹? 她正想着些有的没的,忽然觉得眼前一暗,猛一回神,发觉是司银玄凑了过来,在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 “看什么看?又要说我脸白?”花馥栀微微凝眉,扯着垫子往后挪了挪。 司银玄退开了些,把她的话还给她:“尊者,你这样的容貌,不用说话身边也肯定狂蜂浪蝶不计其数。” “那你真是想错了。”花馥栀勾了勾唇,眼中闪过得意,“他们都怕我,不会有人或妖敢对我动这种心思的。” 看着这张稚嫩的脸上出现这样的神情,司银玄脑中不可遏制地回想起那夜他被拉进识海中看星空的景象。那时的花馥栀在给他讲自己修炼经历,也是这样张扬轻狂的模样。 那张倾国倾城风华无双的脸渐渐与眼前人的面庞重合,鬼使神差的,司银玄听见自己轻声问道:“尊者,那要是有人真的对你有了爱慕之心呢?” 花馥栀没有犹豫:“那就打死。” 不知为何,司银玄心里一紧,没忍住咽了口口水:“尊者果然厉害!” “那是当然!”花馥栀心安理得接下了这份夸赞,想了想又啰嗦了两句,“修行之人忌讳执念,而情易生痴,痴易生怨,怨易生恨,恨生执念,便是心魔。因此很多修士将‘情’字视为洪水猛兽,选择自断情根,断情绝爱,以求修成大道……” “为什么会这样?”司银玄有些怔愣。 人的情感在他看来是一样很珍贵的东西,就是因为有‘情’,他才觉得自己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唔……”花馥栀歪着头思索了一下,不太确定地说着,“或许是因为,人心易变?就像那些佛修说的那样: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因爱故生忧,因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司银玄沉默了一阵,问出了他很早就想问的问题:“人心易不易变我不好说,但我听说过草木无心。尊者,你有心吗?” “有啊!”花馥栀眉梢一挑,似乎很诧异他会问这个问题。 她指了指自己心口的位置:“在这里,跟你一样。” “那你有情吗?”司银玄又追问。 “我应该有吧?真正无情的修士我见过几个,就是永远冷冰冰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连他们同门死在眼前都无动于衷的。我做不到那样,我挺关心万花妖域那群小妖怪的。” 司银玄立马扯住她袖子晃了下,一脸期待:“那我呢那我呢?” “也关心你。”花馥栀坦坦荡荡承认,“就算不利用你了,跟你在一块儿这么久了,也多少有感情了。你要是死了,我会很难过的。” 虽然这话听着很奇怪,但司银玄还是按耐不住想要往上翘的嘴角。 “不过世间情多种,比如手足情,父子情,师徒情,还有你和栗公公、谭春之间的主仆情,这些都没什么需要顾忌的。在我看来,于修行不利的,只有一种……” 她顿了顿,语气郑重了些:“男女之情!这才是大忌。我希望你能铭记于心。” 花馥栀此刻像一个循循善诱语重心的长者,司银玄连连点头,一副虚心受教的模样:“我记下了,尊者,你放心,我以后肯定心如止水,洁身自好,守身如玉,绝不拈花惹草招惹是非!” “嗯,孺子可教。”花馥栀颇为欣慰笑了笑。 司银玄跟着笑了下,却又见她凑过来些,狡黠地朝他眨了眨眼,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说道:“不过你说晚了哦,你已经惹上桃花债了。” 眼前的小人儿在说完这句话后便消失不见,司银玄还没反应过来,门外响起了敲门声,明杏和明桃一同端着饭菜进来。 “殿下,该用晚膳了。”明杏声音听起来较以往更加轻柔,一双眼睛片刻不移落在他身上,眼中情意绵绵,让司银玄不寒而栗。 好歹毒的桃花债!司银玄心想。 他浑身僵硬地在桌边坐下后,明杏挤开明桃,先盛饭再盛汤,连筷子都递到他手上,甚至还想给他夹菜。 司银玄顶着她灼热的视线,第一次有了摔碗的冲动。 再想到花馥栀现在肯定在屋顶看热闹,他心里更加烦躁起来:“不用伺候,都出去,过会儿再来收拾。” 明桃当即福了福身,退下了,明杏则依依不舍站在原地,直到司银玄冷声又说了一遍“出去”,她才缓步离开。 看着房门关上,司银玄按了按太阳穴。 最多再忍她一天,他告诉自己。 第七十五章 生母画像,宫内祭祀 翌日天明,司银玄起了个大早。 他朝窗外看了看,阳光明媚,风和日丽,倒是个好日子。 他照常洗漱用膳,直到午后申时,将明杏叫到了房中。 “你去坤宁宫一趟吧,告诉姨母,我很久没见到她了,有些想念她。” 司银玄坐在案几后,正提着笔在纸上细细描绘,说这话时并未抬头。 明杏站在案前,离他约莫五步远,一直在试图看清他在画什么。 听到这话后,她眼中闪过一丝诧异,随即柔声回道:“殿下,皇后娘娘近来身体不适,一直在坤宁宫静养,既不见外人也不出门。” 司银玄抬头看了她一眼,语气幽幽:“你倒是知道得多。” 明杏心头一凛,眸光闪了下,她知道自己不该这么说。 正确的做法应该是她领命往坤宁宫走一趟,然后再回来告诉司银玄这些。 她急忙开口补救:“奴婢是听别人说的。” 司银玄扯了扯唇角,懒得戳穿她这拙劣的谎话。 他伸手移开砚台,取出先前写好的那张药方,展开,提笔在最上方写下一行字——母亡子病之谜,尽在其中。 待墨迹干透,他重新将纸折成巴掌大一块,又找了个荷包塞进去,然后看向明杏:“你把这个给姨母看,她自然会来。” 明杏上前,趁机看向司银玄身前的桌面,终于看清,他画的是一个女子,一个美貌又清冷的女子。 心间忽地涌起阵阵酸涩,她想起自己今日天还没亮就起身,描眉、扑粉、点唇、擦香膏,一遍遍把头发盘起又扯散,只为了梳一个更好看的发髻,戴上了平日里舍不得戴的玉钗、耳饰、手镯,连指甲都特意修整得更干净圆润些。 这一切在看到那张美人画像时,都显得无比可笑。 她只是个低微的宫女,长相平平的宫女,还比司银玄大几岁,她到底在痴心妄想些什么? 自卑像一条潜伏多年的蛇从心底钻了出来,明杏被它紧紧缠着,丝毫挣脱不了,一时间连主仆身份都忘了,任由司银玄维持了向她递荷包的动作而无动于衷。 “明杏?”司银玄看着站在他面前发呆的人,皱了皱眉。 又见她目光一直落在他娘的画像上,扯过一张纸盖在其上。 明杏进宫的年份,是不可能见过沈婉嫣的,这点他不担心,他就是心里不太舒服。 这女的脑子有病,谁知道她又在想些什么? “明杏!” 司银玄提高了些声音,却见她跟鬼上身了一样哆嗦了一下,朝他望过来的时候眼睛还发直。 “去坤宁宫,把这个荷包交给姨母,再告诉她我想她了,请她即刻来看看我。” 他耐着性子又说了一遍,明杏终于接过荷包,却小声嗫嚅着:“皇后娘娘不见外人。” “但她会见你。”司银玄语气笃定,细听还有几分讥讽之意。 明杏骇然抬头,一颗心砰砰直跳,却见他已经重新提笔伏案,口中轻描淡写:“你可是松寿轩的人,姨母一向疼我,一定会见你的。” 虚惊一场。 明杏咬了咬唇,不敢再多说什么,忙不迭告退。 等人走了,司银玄停下笔,揉了揉手腕,笑着看向屋顶:“尊者,要麻烦你了。” “知道了。”脑中即刻响起脆生生的童音。 他勾了勾唇角,继续用笔一点点勾勒沈婉嫣的画像。 明杏离开了松寿轩,径直朝着坤宁宫走去。 这些年,这一段路她不知道走了多少回,哪怕闭着眼,她都能毫无差错地从松寿轩走到坤宁宫。 以往她来,都是从西侧门进西苑,跟里面的一个从五品太监对接,多数时候是汇报司银玄的近况,偶尔也会听候差遣去做点什么事,比如在除夕那夜换了司银玄的炭火。 她连皇后身边的贴身宫女和大太监都见不着,更别提皇后本人了。 不过这次,她成了松寿轩的管事宫女,带着司银玄的命令来的,身份不一样了。 她选择直接走到坤宁宫正门,候门的太监不出所料伸手拦她。还未等那太监说话,明杏开口说道:“望公公通传一声,松寿轩明杏求见。” 那太监扫了一眼明杏的腰牌,又抬头看了看她,心中暗暗惊诧这妮子竟然做到了掌事宫女。他作了个礼,客气回答道:“娘娘近日身子不适,姑姑请回吧。” 明杏早知道是这套说辞,拿出袖中的荷包放到他眼前:“殿下让我把这样东西给娘娘。” 这下便不得不通传了。 那太监说了声“姑姑稍等”,转身往里去了,过了片刻方才出来,朝她作了个“请”的手势:“姑姑请,娘娘在东苑。” 明杏朝他点了点头,踏进了门内。 坤宁宫历来都是皇后住所,为彰显一国之母气度,构局恢弘大气,并不像其他妃子的寝宫那般讲究秀丽工美。 明杏入门后没走两步便遇上皇后身边的大宫女明卉,她恭敬福身唤了声“明卉姑姑”,明卉却并未未做任何回应,转头便走,只留下一句冷冰冰的命令:“跟上。” 二人一前一后在宫内穿行,明杏注意到,坤宁宫内的宫人,不管走路还是做事动作都放得很轻,当看到明卉走来,脸上都露出紧张不安的神色,连向明卉问好都是压着嗓子的,生怕声音大了点叫人听去。 明杏看着他们,一颗心无端提起。好像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压在坤宁宫上头,让所有人都战战兢兢。 跟松寿轩一点儿都不一样,明杏心想,是不是皇后太严厉了? 她正这么想着,走在她前面的明卉突然停下,随后回过头来盯着她,声音里有明显的警告:“进去之后记得管住自己的眼,出来之后记得管住自己的嘴。” 明杏连连点头,小声回了句:“奴婢知道,姑姑请放心。” 明卉走上台阶,将房门轻轻推开仅够一人通行的距离,轻声朝里面喊了声“娘娘”,然后自己站到门边,冲明杏抬了抬下巴,示意她进去。 明杏进屋以后才知道,为什么方才在门外会被警告。 屋内房梁上都挂着白底黑字的幡,四周都点着白惨惨的手臂粗的蜡烛,而屋子西头放着一张香案,上面放了几盘精致点心,一个香炉,还有一个黑木牌位。 明杏不识字,她不认得牌位上写的是什么,但她知道这个牌位必然属于那个在北午门被斩首的沈国舅,也就是,皇后的亲哥哥。 而她要找的皇后,正一身缟素跪在一个蒲团上,手上拿着一把明黄的纸钱,每次几张几张的丢到身前那个铜盆中。 一国之后,在自己寝宫摆桌祭拜罪臣! 明杏咽了咽口水,连忙垂下眼不敢乱看,向前走了几步后,跪在离沈栩茹五步远的地方:“奴婢明杏,见过皇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玄儿怎么说的?” 沈栩茹动作不停,说这话时有气无力的,像是困倦至极。 “殿下说,他许久未见娘娘,有些想念,想请娘娘去松寿轩看看他。” “想念我?倒是个懂事的乖孩子。”沈栩茹轻笑一声,接着声音低得像是叹息,“跟他娘一样,傻乎乎的,怪可爱的……” 明杏几乎要将头垂到胸口。她知道皇后对司银玄的真正态度,再听这话,自然而然联想到那个芳华早逝的馨妃娘娘。 馨妃是皇后的亲妹妹,据说当年宠冠后宫,难道…… 明杏不敢想下去了。 “不是说他还有个东西让你交给我吗?”沈栩茹适时出声打断了明杏的思绪。 “是。”明杏跪行至沈栩茹身边,双手托着那个荷包呈给她。 沈栩茹将手中纸钱一股脑儿全扔进了铜盆里,火光瞬时大亮。 她接过荷包捏了捏,摸出来里面是折叠的纸,不由得猜测:“该不会是什么宽慰我的话吧?” 沈栩茹想起以往每年她和太子生辰,司银玄哪怕卧病在床,都要亲手写祝寿词,也是这样装在荷包里让人送过来。 如今距离她的生辰尚有半年,想来应该是他回宫后听了些风言风语,知道她这个皇后现在处境不好,专门来安慰她。 “倒是有心了……”沈栩茹脸上浮起讽刺笑意。 纸条被一点点展开,最上面那行醒目的字映入眼帘,沈栩茹笑意顿时凝固在脸上。 第七十六章 送花之约,天生下贱 明杏正垂着头跪着,一只手突然揪住了她的衣襟,将她扯了过去。 她抬眼便看到皇后近在咫尺的脸,却不是她以往见到的那个端庄从容,时时刻刻都浅浅笑着的的皇后。 面前这个人,面容扭曲又狰狞,脸上的皮肉都在抖,眼睛瞪得像死鱼,活脱脱一副村里泼妇骂街骂急了眼的模样。 “这是他写的?”沈栩茹抓着明杏急切地问,胸口快速地起伏着。 “是、是!奴婢亲眼看着殿下——” 沈栩茹未等她说完,立马追问:“他这些天见过什么人?又有什么人来找过他?” 明杏注意到皇后呼吸越来越急促了,那双盯着她的眼睛里满是藏不住惊骇和愤怒。 “敬事房的张德、赵福友都来过,还有一个叫莺芳的宫女,来侍寝的。殿下还外出了两回,一次是去司衣局,一次是去御花园放风筝,但奴婢没有跟着,不知道他有没有见过什么人。” “你不知道?”沈栩茹声音陡然拔高,从蒲团上站起身,怒不可遏抬起手往明杏脸上扇了一巴掌,“没用的东西!” 明杏不敢躲避,被这力道十足十的一记掌掴打得偏过了头去,半张脸几乎痛得麻木,嘴里瞬间出现了血腥味。 “奴婢该死。” 她弯腰伏地,额头触碰到了冰凉的地板,一颗心止不住下沉。 司银玄到底给皇后看了什么?让她来送信是早就知道她能见到皇后吗?她今后的命运该何去何从? “明卉。”沈栩茹又朝着门外喊了一声。 明卉早已听到屋内的动静,沈栩茹话音一落,她便迫不及待推门而入。 “娘娘。”明卉惴惴不安地朝案前站着的沈栩茹脸上望去,却见她一脸怒容,双眼死死地盯着手头那张纸,眼底流露出深深的不安和恐惧。 “换衣服。”沈栩茹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几乎是一字一顿说道,“本宫要去松、寿、轩!” 而此时,丽水阁的画楼内,淑妃一曲终了,涂满蔻丹的纤长手指从琴弦上移开,拨弄了一下发髻上喜鹊衔花步摇,盈盈望向一旁的皇上,娇声问道:“陛下,臣妾这支曲子弹得如何?” 她说着款款起身,慢慢走到皇上身边,不出所料被一只大手揽住腰肢拉到了怀中。 “陛下!”淑妃嗔怪地瞪了皇上一眼。 皇上哈哈一笑,亲昵地掐了一把她的脸后,才回答她方才那个问题:“爱妃的琴技,宫中无人能出其右。” 淑妃轻哼一声转过了脸去:“陛下惯是会哄人的,只怕昨日在孙婕妤那里也是这般说的。” 皇上并未否认,笑着伸手钳住她下颌将那张脸又转了过来:“爱妃这是又吃醋了?” “才没有!” “那朕怎么闻着老大一股酸味呢?” “陛下!” “哈哈哈……爱妃这性子,这么多年就没变过。朕到现在都还记得你当年入府那会儿——” 皇上正欲追溯往昔,淑妃却忽然“哎”的叫了声,急急忙忙从他怀中挣脱。 “爱妃,你怎么了?”皇上不解地问。 “哎呀!臣妾忘记给九殿下送花去了!”淑妃神情有些懊恼。 “给玄儿送花?”皇上更迷惑了。 淑妃又坐到皇上身边,仔仔细细给他解释:“是啊,昨日臣妾在御花园散步,正好撞见九殿下,跟他随口聊了几句,说好了今日要给他送一盆花去的。” “那随便让个宫人去送就好了,何必你亲自跑一趟?” “陛下有所不知。”淑妃温温柔柔地笑着,看着皇上问他,“陛下还记不记得,九殿下之前有一盆很宝贝的花?就是他为了栗公公来乾清宫求您时,怀中抱着的那盆。” 皇上回想了一下,确有其事,遂点了点头。 “臣妾听央儿说,那盆花九殿下稀罕得不得了,走哪儿都抱着,可惜啊,唉!” 淑妃故意将话断在此处,引得皇上好奇不已:“可惜什么?” “央儿那个马虎大意的,在九殿下回京途中晕倒时,只顾着把人往京畿营送了,忘记把那盆花捎上。那花就这么丢了,九殿下昨日跟臣妾说起这事,臣妾看他都还没释怀呢。” 淑妃说得煞有介事,语气中还有淡淡的埋怨,皇上为此深信不疑。 “所以你这个做母亲的才要亲自去给玄儿送一盆花赔罪吗?哈哈哈……” 皇上不禁抚掌大笑,只觉得觉得司银玄和淑妃两个人为了盆花这么较真,跟小孩子一样,怪有趣的。 淑妃也笑了笑,接着站起身:“臣妾不跟您说了,这就去松寿轩送花去,免得九殿下说臣妾食言。” 皇上跟着起身:“那朕随爱妃一并去,看看玄儿,也顺便劝劝他,别跟他三皇兄置气,要给你这个淑妃娘娘面子。” 淑妃眸中飞快闪过一丝得逞笑意,掩唇轻笑,媚眼如丝:“臣妾遵旨。” 她唤宫人端来一盆早已准备好的栀子花,交给了皇上的贴身太监刘忠。 等快走到松寿轩时,又借口忘记拿花肥了,将刘忠支走,避免他高声通报“陛下驾到”坏了事。 二人踏入院内,正好看到皇后急匆匆走进司银玄寝殿。 “皇后?”皇上看着那个人影,皱起了眉头。 淑妃却紧张地盯着门口候着的两个宫女。 那个年轻的她不认识,那个年纪大的她却熟悉得很。 明卉。 皇后的贴身大宫女,随皇后一同入宫,跟了她二十多年。 这样一个对皇后忠心耿耿的人,司银玄到底有什么办法能保证她不出声? 正思索间,淑妃和皇上更走近了些,那两个宫女发现了,淑妃清楚地看到明卉张了嘴,指甲顿时掐入掌心。 该死! 这个病秧子做事这么不靠谱! 她知道那张嘴里喊出来“皇上驾到”,房门就会打开,沈婉嫣和司银玄一同出来行礼参见,然后功亏一篑。 可奇怪的是,明卉那张嘴张了张,随即却牢牢闭上,那两个宫女跟被定住了一样杵在原地,没有任何动作。 淑妃惊疑不定,却也不敢表现出来什么。 她跟着皇上又往前走了一段,踏上台阶,听见里面传出皇后的厉声质问:“到底是谁告诉你的?” 少年清润如风的嗓音随之响起:“姨母,来看看我画的我母妃的画像吧。也不知道你看了会不会做噩梦,毕竟……是你亲手杀了她!” 皇上的双脚被这话钉在了原地,瞳孔因为震惊而猛地一缩。 淑妃勾了勾唇角,这场好戏终于开演了。 好巧不巧,坐在屋顶上的花馥栀也是这么想的,这场好戏终于开演了。 看戏得近距离看,花馥栀这般想着,身形一闪,坐到了屋内的桌上。 为了避免小孩儿看见她影响发挥,她还贴心地施了个连他都看不见的隐身咒。 此时司银玄手里拿着那张他画了大半天的画像,而沈栩茹手里则攥着那张药方,脸色阴沉得可怕。 “黄芪,盐菟丝子,桑寄生,姜竹茹,陈皮,姜半夏,紫苏梗,砂仁……这几味药是保胎安胎的药。” 司银玄坐在桌后,慢条斯理一样样数落着,接着又幽幽说道:“可若是加上生蒲黄、荔枝核、茯神、盐小茴香、川芎这几味药,这便是一副能让母亲难产血崩、胎儿天生体弱的毒药。” 他说着身体微微向前倾,紧紧盯着沈栩茹,脸上虽是笑着的,眼底却是一片冰冷杀意:“姨母,你找的那两位太医,袁春华,李秀堂,真是找得好啊!” 沈栩茹这时已经冷静下来了,只沉声问道:“玄儿,告诉姨母,是谁跟你说这些的?” 司银玄笑着摇了摇头,知道要激怒她,让她承认。 他拿起沈婉嫣的画像,走到了沈栩茹面前,看看画像,又看看沈婉嫣,来回对比着:“果然,我母妃风华绝代,你远远比不上。” 沈栩茹呼吸一滞。 “任何人见了她,都会觉得她是天仙下凡来走一遭,难怪父皇这么多年对我母妃念念不忘。不像你,权欲熏心,永远在算计害人,一身沾满世俗恶臭,想装冰清玉洁都装不出来。” “玄儿,你到底在说什么?”沈栩茹狠狠咬了咬牙,极力压下心中怒火,“告诉姨母,到底是谁——” 司银玄拿着画像施施然绕着沈栩茹走了一圈,最后叹了口气,脸上浮现出明晃晃的讥讽,看她的目光充满了怜悯。 “姨母,你真是可怜啊!我母妃在世时,你要靠她固宠;我母妃去世了,你要靠她的孩子争皇后之位。我母妃死了这么多年,父皇都魂牵梦萦。而你想想,你的坤宁宫,有多久没接过御驾了?” “你就是永远都比不上我母妃,哪怕她是个死人,你都比不上!” “够了!”沈栩茹忍无可忍,一把抓过司银玄手上的画像,撕了个粉碎,再摔到了司银玄那张与沈婉嫣分外相似的脸上,“别再提那个贱人!” 司银玄眯了下眼,语调轻慢:“怎么?戳到你痛处了?知道自己比不过我母妃了?” “哈哈哈……我比不过她?我哪里不如她?”沈栩茹怒极反笑,已经顾不得什么了,“我不如她受宠不是因为这张脸,而是因为男人天生下贱,你懂吗?” “他看够了在他面前千依百顺,对他言听计从的女人,突然来了一个对他爱搭不理的,他就犯了贱,喜欢热脸去贴冷屁股,懂吗?” 花馥栀心中直呼精彩,并且非常想看看被皇后说“下贱”的男人现在是什么反应。 她闪身来到门外,果不其然,皇上现在脸很黑。 第七十七章 皇后之尊,帝王之心 司银玄看着面前这个一脸愤恨,咬牙切齿的沈栩茹,再没有了往日一国之母的端庄从容,他不禁勾了勾唇,满眼讥讽不加掩饰。 “你还真是可怜!这十多年,父皇予你皇后之尊,对你却无半分夫妻之情。不过也是,能对一母同胞的亲妹妹下毒手,你这样心思龌龊的人,不被人喜欢也是情理之中。” “住口!”沈栩茹怒极,抬手往司银玄脸上扇去。 司银玄眸光闪了下,没躲,任由那只手落到脸上。 “啪!” 清脆的巴掌声响起,花馥栀看着被打得偏过头去的司银玄,狠狠地皱了皱眉。 沈栩茹已经完全失了理智,她揪住司银玄的衣襟,双目已现疯癫的赤红:“你是不是觉得她沈婉嫣很委屈?是不是有人告诉你她若不死她便是皇后,而你是太子?” 司银玄半点不挣扎,轻轻笑着,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回了一句:“难道不是吗?” “哈哈哈……她也配?”沈栩茹满脸不屑,“你真以为她是我妹妹吗?蠢货!她只是一个低贱的舞姬生的杂种!沈家把她当嫡女养那么大,不是让她享福的!能用她那一条贱命助我得到皇后之位,是她的福分!” “为什么不干脆连我一起弄死?非要这么麻烦,留下我这个病秧子?” 司银玄说这话时仍是笑着的,像是在谈论别人的事。 “呵呵!”沈栩茹也望着他笑,笑意却冰冷令人后背生寒,“一尸两命倒是简单,可你活着用处更大。只有你活着,皇上才会因为思念佳人爱屋及乌对你分外怜爱,为了无依无靠的你找个靠山,让我这个亲姨母来当皇后。” “姨母真是好算计!”司银玄由衷夸赞道。 “还不止呢。”沈栩茹笑得得意又张狂,“你四岁时高烧不退,其实也是我做的。那时朝中有几人在上疏请立太子,结果却为了立嫡子和长子争论不休……” 沈栩茹说到这里眼中眼闪过浓烈恨意:“淑妃那个贱人!别的本事没有,就是会说些狐媚话迷惑皇上,让皇上真觉得她的儿子比本宫的儿子更好,有了立誉王为太子的想法。” “所以你就想起来利用我?” 司银玄眼中寒意彻骨,把花馥栀都看得一愣。 “殿下,您四岁那年生了一场大病,是皇后娘娘衣不解带守着您,几天几夜没合眼呢。那时候太子殿下还去了渡尘寺,为殿下在佛前磕了一千个头,亲手抄了一百遍佛经为您祈福。兴许是这份诚意感动了上苍,殿下后来果真好了起来……” 栗公公昔日的话在耳边回响,司银玄闭了闭眼,想到自己曾经那么真心实意地把他们当成家人,只觉得讽刺。 “哈哈哈……你知道为什么吗?”沈栩茹松开了抓他衣襟的手,笑得眼底都泛起了泪,“因为你父皇经历过手足相残哈哈哈……自己是踩着兄弟尸骨登上皇位的,却希望自己的儿子们能够兄友弟恭哈哈哈……” 她又伸手拍了拍司银玄的脸,语调亲昵无比:“多亏了你啊,好玄儿,让我儿子有表现仁爱良善的机会,坐稳了这个太子之位哈哈哈……” “哐当!” 房门被人一脚踹开,沈栩茹笑声一顿,回过头去,皇上那张阴沉骇人的脸赫然闯入眼帘。 像是瞬间被人扔进了数九寒冬里结着冰的水池里,沈栩茹只觉得寒意从脚底往上蹿,漫向四肢百骸,全身麻木到发疼。 “皇……”她费力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人死死卡住一样,没有一点声音。 花馥栀适时撤掉施加在明卉和明杏身上的定身咒,那二人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浑身抖如筛糠。 司银玄看着面色铁青的皇上,低低地喊了声“父皇”,而后垂下眼,微微侧了侧脸,将白皙的面颊上那个刺眼的掌印暴露在皇上眼中。 皇上盯着沈栩茹看了一阵,抬脚踏入屋内。而淑妃立在门外,眼中是藏不住的幸灾乐祸。 “皇……”沈栩茹嗫嚅着开口吐出了一个字,几乎榨干了胸腔内所有的气。 她懂了! 她全都懂了! 在看到皇上和淑妃之时,她便明白,她已经走进了这个精心为她准备的圈套。 想来也是,除了许家,还有谁有这个能力,能查到十五年前沈婉嫣的身死之谜。 沈栩茹看着皇上一步步走到她身前,一只手高高举起,再猛地落下,脸上的皮肉随之传来尖锐疼痛,身体被这巴掌带来的力道掼到了地上,摔倒在司银玄脚边。 “毒妇!” 她听见一道怒不可遏的声音,仰头望去,她的丈夫居高临下看着她,眼中是几乎想把她碎尸万段的滔天怒意。 伴君二十载,她都没见他这么失态过。 哦,不对。 之前见过一次。 沈婉嫣死的那一次。 心里的恐惧忽然如潮水般褪去,沈栩茹撑着地面爬起来,挂着血迹的嘴角却向上弯起。 她目光依次扫过皇上,淑妃,司银玄,又看向门口跪着的那两个宫女,最后又看向皇上,用与以往一般无二的语气说道:“陛下和淑妃妹妹今日真是好兴致,跟臣妾一样,想一块儿去了,不约而同齐聚松寿轩,倒是巧了……” 淑妃一听便知,沈栩茹这是自知自己在劫难逃,要把她扯下水。 她正欲说些什么,却见皇上又是一巴掌,打得沈栩茹头上的凤钗都歪了。 “毒妇!你竟如此歹毒!” 皇上呼吸声很沉,显然是愤怒到了极点。 淑妃想了想,咽下了为自己辩解的话,一言不发跪在了门口。 她刚跪下,被她支开去拿花肥的刘忠来了。这个老油条只一眼便看出情况不对,跟着跪在了台阶下。 “陛下为了一个死人打了臣妾两巴掌,此番情义当真是叫人感动啊!” 沈栩茹阴阳怪气的话又传进淑妃耳中,她内心嗤笑不已。 这是死到临头,无惧无畏了吗? 屋内的皇上听着这挑衅一般的话,怒气更甚。 他一把掐住沈栩茹的脖子将人拽至身前:“沈抚忧贪污受贿,结党营私,罪该万死;沈家仰仗皇恩,中饱私囊,当诛满门。你知不知道,这些日子请求废后废太子的折子有多少?” “但朕念在你多年恪守本分,从未逾矩,便告诉他们,你沈栩茹淑德贤良,静颐端庄,是母仪天下无二人选。可你呢?你却是一个毒妇!你害死了嫣儿!” 沈栩茹眼中荡开讥讽:“臣妾该谢主隆恩吗?多谢陛下力排众议保住了臣妾的皇后之位和壬儿的太子之位?” 她说着身子更往前凑了些:“可是……没有外家的皇后和太子,才是陛下真正想要的吧?” “你还不知悔改!”皇上手下用力,掐得沈栩茹几乎说不了话,“你真以为朕不敢废了你是吗?” “废了……我又……又如何?我……现在……本来就是……名存实亡的……皇后。” 沈栩茹艰难地挤出自己的声音,她已经出气多进气少了,眼前隐约发黑,皇上的面容都开始显得模糊。 在她感觉自己快要被掐死时,皇上厌恶地甩开了她。空气涌进肺部,她剧烈咳嗽起来,眼泪鼻涕不受控制流出,糊了一脸。 真狼狈啊!她想,之后等待她的是冷宫还是一条白绫呢? 她沈栩茹风光了一辈子,几时有过这样的时候?司银玄那个小杂种和淑妃那个贱人现在都在偷偷笑吧? 她这般想着,朝司银玄看去,正好撞上他望过来的视线。 “哈哈哈……”沈栩茹又一次从地上爬起,怨毒自心底而起,恨意铺天盖地。 “陛下,你知不知道你这么多年念念不忘的女人,其实心里装着——” 她不管不顾想把一切都抖落出来,腰间某处却传来一阵针扎般的刺痛,她突然发现自己舌头麻了,随后四肢开始麻痹,紧接着一个人把她砸到在地。 “玄儿!你怎么了?刘忠,喊太医来!” 她听见皇上焦急地大喊,便拼命转动还未完全麻痹的脖子看过去,只看到司银玄双眸紧闭倒在地上,眉头紧紧皱起,像是在承受着什么痛苦。 装得真像啊! 沈栩茹在心底怒骂不止,身体里的麻痹之感渐渐转化成难以抵挡的倦意,意识一点点涣散。 在这段不能说话不能动的时间里,她忍不住去想,事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脱离掌控的呢? 她没能想出个所以然来,便彻底昏迷了过去。 第七十八章 身不由己,莲池溺死 司银玄装昏迷装了一个多时辰。 刘忠从太医院喊来的老院首仍然摸不出他的脉象,在他父皇一声比一声更吓人的质问中,老院首只得战战兢兢猜测:“殿下恐是受惊吓过度,心缩肺窒,脑血不足,牵动脏腑血阻气滞导致的昏迷。” “可有大碍?”他听见他父皇这么问,声音里是浓浓的关切。 老院首“呃”“嗯”支吾着,最后硬着头皮回了个:“微臣定当竭尽所能!” 皇上又说:“等九殿下醒了,你来乾清宫知会一声。” 他猜测这是在跟明杏说话,果然,他听到明杏应了声“奴婢遵旨”。 等他父皇走后,老院首摸着他的脉象止不住唉声叹气,口中喃喃道:“怎么会有这种脉象?奇了怪了……” 这诡异的脉象弄得老院首不敢开药,不敢施针,只能一遍遍给他把脉,然后翻眼皮、看舌苔、试呼吸,甚至趴在他身上听他心跳。 司银玄一直忍着,直到那老院首试探性地用针扎了他两针,才悠悠转醒。 “欸?殿下您醒了?可有哪里不舒服?”老院首手上还捏着银针,看着司银玄满脸惊喜。 司银玄睁开眼,看到的是一个须、发、眉皆白的老头,估计年逾古稀,但精神倒是很好,一双眼睛炯炯有神,丝毫没有老人特有的那种浑浊。 他客气礼貌地回答了,随后费了点功夫将人打发走了。 正要翻身下床,却看到花馥栀趴在床边,像是等了很久。 “尊者。”司银玄笑着喊了她一声,伸手拽住她袖子,“今天多谢你了。” 花馥栀“嗯”了声,将自己用神识查探到的信息告诉了他:“皇后此刻在坤宁宫,还没醒。皇上回了乾清宫,召集了几个大臣,写了废后诏书,商量着明日早朝公之于众昭告天下。” “那两个太医,被带到诏狱审讯,承认了自己多年前给你娘下毒的事,也承认了去年冬天想用补药让你死的事。他们签了字画了押,皇上说把他们凌迟处死,已经送到了刑部大牢。” “还有明杏,从皇上离开后,就一直在院外跪着。” 司银玄神情若有所思,这些情况跟他猜测的大差不差。 花馥栀说完眯着眼睛盯着他看了会儿,忽然伸手往他脸上戳去,声音有些冷:“就这么蠢,见了巴掌不会躲?” 司银玄知道她戳的是沈栩茹打他留下的指印,朝她微微一笑:“这巴掌不是白挨的,是让父皇心疼我的。而且也没多疼,她一个女人能有多大力气?这指印过会儿就消了。倒是父皇甩给她的两巴掌力气比这大多了,她的脸肯定会肿。” “你还挺得意是吧?”花馥栀眉梢一挑,一把掐住他脸颊,把人揪得近了些,“这种要让自己受损的法子在任何时候都是下策,懂吗?” 司银玄嘴都被扯歪了,囫囵着回答:“懂懂懂!可我不是没办法嘛,形势所迫,只能出此下策了……” 花馥栀也知道这是实话,手下松了力,捏了他两下,借机告诫他:“所以以后要让自己强大起来。只要足够强,就用不着再花心思算计什么。谁惹了你,直接一巴掌把他拍死就行了。” 司银玄连连点头,又朝她凑过去了些,眼中笑意满满当当:“尊者,是不是心疼我了?” “少在我面前嬉皮笑脸!”花馥栀又用力掐住他,“我说的话记住没有?” “记住了!记住了!” 脸上的手终于移开,花馥栀身形一闪又消失不见。司银玄抬手揉了揉自己掐的地方,轻轻笑了声,心想着这小花妖力气还挺大。 他翻身下床,天已经快黑了。 想起明杏还跪在院外,他抬脚往外走去。 明杏见着他出来,眼中一下子涌出泪水,哽咽着喊了声“殿下”后,腰一弯,俯身叩首。 她知道,司银玄一定是知道了她这些年给坤宁宫通风报信的事,所以才会特意提拔了她做管事宫女,今日还让她去送信。 皇后已倒,她满心凄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能盼望着司银玄心善心软,体谅她身不由己。 “奴婢该死!奴婢是迫不得已,他们——” 司银玄眼中划过讥讽,出言却温和如常:“天都黑了,怎么不来掌灯?” 明杏怔怔地抬头,却见他已转身回了房间。 微黯天光下,她望着少年修长的身影,惶恐不安的心里滋生出几分劫后余生庆幸。 她忐忑起身,走进屋内,司银玄站在窗边仍然是背对她的。 烛台一盏盏点亮,司银玄一动不动,屋内一片死寂。 明杏垂手在他身后站了片刻,再次屈膝跪地:“殿下……” 司银玄再次打断她的话:“我饿了。” 明杏再度咽下口中的话,忙不迭起身去安排膳食。 这一顿饭司银玄吃得极慢,等放下筷子,天已黑尽,早已过了平日该睡觉的时辰。 等明杏把碗碟收拾好后,他又走到窗边,望着浓黑似墨的天空,轻声自语:“天好黑啊!” 明杏正要唤人提来热水供司银玄沐浴,他这时转身看向她:“明杏,陪我出去走走吧,你不是有话要对我说吗?” 明杏眸光闪了闪,低头应“是”,就这样提了一盏灯跟着司银玄走出了松寿轩。 “说吧。” 司银玄避着宫内巡逻的侍卫,挑着偏僻的小路,径直往某处而去。 明杏全无察觉,内心充满了感激,声泪俱下讲述自己的悲惨身世。 司银玄时不时“嗯”一声,或者意味不明说一句“原来是这样啊”,让她天真地以为她被原谅了。 直到某个时刻,司银玄停下步子,从她手里拿过了灯笼。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感觉司银玄的指甲刮了她手背一下,有些刺痛。 “明杏。” 她听见司银玄平静地喊出了她的名字,心里莫名“砰”地一跳,急忙擦了擦眼泪应道:“奴婢在。” 司银玄回过头来,将灯笼放在二人之间,随后冲她温柔地笑了笑:“栗公公死的那天,也是这样一个无星无月的夜晚吧?” 这话像一只无形手攥住了明杏的心脏,她骇然瞪大了眼,随即惊恐地发现,他们走到了莲池。 莲池! 栗公公的身亡之地! “殿……下……”她张了张嘴,却感觉舌头在发麻。 不对,不止舌头,是全身都在发麻! 司银玄那张脸忽地从视线里闪了出去,天地似乎在旋转,直到疼痛袭来,她意识到自己倒在了地上,如同一只待宰的羔羊。 “你有再多苦衷跟我有什么关系呢?你想杀我就算了,你还害死栗公公,真是……死不足惜!” 少年的嗓音还是那般温润,她甚至可以想象,他说话时弯起的嘴角和那双漂亮眼睛中的点点笑意。 饶了我!她在心里呐喊,饶了我吧! 可她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了,她只感到自己的眼泪在汹涌流出,顺着眼角流进了发丝中。 死亡的恐惧慢慢将她吞噬,她想挣扎想叫喊,但也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一脚踹进了池中。 “扑通!” 她听见自己落水的声音,下一瞬冰冷的池水灌进她口鼻,而她只能不断下沉,下沉…… 司银玄站在池边看了一会儿,轻轻吐出一口气,把灯笼也踢了下去。 第七十九章 太和殿外,朝堂见闻 翌日一大早,明桃慌慌张张跑来禀告司银玄,说明杏彻夜未归,房中也不见人。 司银玄神色淡淡:“哦,昨夜说了她两句,她气冲冲跑开了。没事,等她气消了会自己回来的。” 明桃将信将疑,她不觉得明杏有那个胆子,但司银玄又没有骗她的理由。 用过早膳,司银玄把明桃打发走,自己则慢条斯理赶往太和殿外。 就是今天,他要去“死”。 “你这次准备的又是什么药物?”花馥栀跟在他身后问。 虽然已经在明杏身上试验过了假死之法确实可行,但为了以防万一,花馥栀还是决定跟着他。如果出现什么意外,她还可以兜底。 司银玄步子放得很慢,特意配合着花馥栀。听到问话,他笑着回答道:“是百般娇。” “好奇怪的名字啊……”花馥栀嘟囔一声。 司银玄耐心给她解释:“百般娇是一种花的名字,厘竺国那边也叫迷罂花——” “迷罂!”花馥栀当即明白,“可以迷惑人是不是?让人情绪不受控制是不是?” 这下司银玄惊讶了:“尊者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啊?” “因为我以前遇到过一个迷罂花妖,他的能力就是可以制造极乐幻境和窥心幻境。极乐幻境会勾起人心中最隐秘的欲望,让人沉溺其中,泯灭人性人伦人道,变成只知道享乐的畜生;而窥心幻境则可以看到人内心最深处的恐惧,并将其无限放大,让人精神崩溃,失智离魂。” “那你有着了他的道吗?”司银玄连忙关切地问。 花馥栀摇了摇头:“没有。我没有那么多欲望,就一门心思想修炼,所以他的幻境根本对我不起作用。” “那就好。”司银玄大大松了口气,又注意到另一个问题,“尊者,你们妖都有独属于自己的能力吗?” “是啊,物种不同能力不同,只有一些基础法术,像什么定身咒、禁言咒、隐身咒、洁净咒这种,是相同的。” “这样啊。”司银玄又问,“也就是说,你之前施展的召魂之术和溯洄法阵,并不是每个人都会的?” “当然。召魂之术很多人修都会,但在妖怪里,除了我,彼岸花妖也会。”花馥栀顿了下,眼中闪过一丝得意,“但溯洄法阵,我还没遇到过会的。” “哇!尊者果然是最厉害的!” 司银玄轻车熟路地拍马屁,语气表情都很到位,花馥栀嘴角弯了下,表示受用。 “那尊者你是怎么学会的?自学成才吗?” “嗯……怎么说呢,不算学会的,好像是我天生就会的,这些东西自然而然就在我脑子里了。” 司银玄听得两眼放光,胸中莫名其妙生了些与有荣焉的骄傲。若不是已经走到了宫道上,身边时不时有宫人经过,他定要蹲下身抓着花馥栀的袖子再夸两句。 太和殿是上朝的地方,此时正在朝会,四道门皆有披甲执锐的御林军把守着,司银玄这个没官阶的闲散皇子自然是进不去的。 当然,他也不想进去。 他从门口望了一眼,只看到那传闻中的汉白玉御阶,以九为数,共二十三层,看起来气势恢宏,颇为壮阔。 他在心里快速计算了下,这些臣子每天上朝都要爬两百多级台阶,还真是够辛苦的。 把守的御林军见他驻足张望,警惕地看了过来,手握紧了刀柄。 司银玄心头一凛,和善地冲他们笑了笑,步子一转朝着太和殿外宫道走去。 不过花馥栀像是对太和殿很感兴趣,留下一句“我去看看”,一眨眼就闪了进去。 司银玄愣了下,随即想到没人能看到她,也不用担心她受伤害,便随她去了,自己走到距离太和殿约有两里的地方。 这里停着很多马车,是朝中从三品以上官员的马车,其中自然也包括太子的。 至于从三品以下的官员,是没有资格将马车停在这里的。 停在最前方的,毫无疑问就是太子司银壬的马车。 车架上坐着一个褐衣劲装的侍卫,司银玄眯着眼打量了他一番后,走到车边站定。 那侍卫显然是认得他的,当即翻身下马行礼:“参见九殿下,殿下安康!” 司银玄朝他抬了下手,等他起身后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那侍卫明显对这个问题感到意外,飞快抬头看了他一眼才道:“回九殿下,属下汪志玉,是太子殿下的近身侍卫。” “哦……汪、志、玉!”司银玄一字一顿念着这个名字,忽地笑了。 “栗公公,是谁害了你?” “是明杏和太子身边的一个内侍,叫汪志玉……” 司银玄轻轻吐出一口气,在汪志玉疑惑的目光中开口:“我找六哥有点事,我就在这里等他下朝。” 说着,他也不管汪志玉是何反应,抓着车壁就跳上了马车,直接掀开车帘钻了进去。 汪志玉站在车边皱着眉头,眸光微沉。 废后的消息昨日就传到了东宫,在打听之后,他们得知皇后是去了松寿轩撞上了皇上和淑妃,其中具体发生了什么不得而知,但可以肯定跟这个九皇子脱不了干系。 司银壬现在恨不得把他碎尸万段,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九皇子偏偏自己找上了门,到底意欲何为? 人已经钻进了车厢,其他大臣的马车上的侍卫都在有意无意地看向这边。 众目睽睽之下,汪志玉也不能伸手把司银玄抓出来。他咬了咬牙,往太和殿那边走了些,打算等司银壬下朝提前跟他说一声。 司银壬的马车从外看只比其他大臣的更宽阔些,然而司银玄钻进来才发现,里面真是别有洞天。 车板上、车凳上铺着极为珍贵的白狐皮,车箱顶部四角嵌着四颗婴儿拳头大小的夜明珠,散发出温润柔和的光,照得车内十分明亮。 车壁上还有精巧地设了一个木质机关,只要轻轻一按,便有黑纱盖住夜明珠,让其光彩隐匿,营造出适合小憩的幽暗环境。 此外,车中间放着一张用一整块玉做成的玉桌,桌上一个小巧精致的镂空攒金丝香炉,里面燃着价值万金的极品檀木香,有令人心静养神之效。 司银玄看得啧啧称奇,不禁想起他那个被砍了头的舅舅。 想必沈国舅贪污的银钱,也有一部分进了司银壬的肚子吧。 他心里暗自感慨了几句,瞥见那个小香炉,唇边泛起笑意。 有这个小玩意儿倒是更省事了。 他从袖中摸出一个小纸包,小心打开,里面是黑色的药粉。 百般娇。 据说是有人在吸食了这东西后,看见了一堆美人赤身裸体前赴后继地向他涌来,让那人飘飘欲仙,忘乎所以,之后便有了这个名字。 这个东西,会极大地刺激人的感官,让人模糊现实与想象,也会让人失去理智。 不过这种东西会让人上瘾,长期吸食必定令人五脏亏空,六腑尽损,精神萎靡直至麻木,到最后人便如同被抽了魂魄一般,像一团死肉一样苟延残喘。 而他只需要让司银壬失去理智就够了。 将药粉抖进了燃烧着的香炉中,片刻后,车内淡雅清浅的檀香气息里,混杂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甜。 司银玄大喇喇往柔软的狐皮宽凳上一躺,安静地等待着司银壬下朝,结果先等来了花馥栀。 “你这个哥哥倒是挺会享受的。” 花馥栀扫了一眼车内的布置后,也跟着躺到了司银玄身边,像是累极了一般吁了一口气。 司银玄往车壁挪了挪,给她留出来一大块空位置,免得挤着她,随后翻身朝向她:“尊者,你看什么去了?” “好奇你们人类上朝是怎么回事而已。” 花馥栀想起自己刚才看到的景象,撇了撇嘴,抱怨一般开口:“无聊死了。一堆人穿着几乎一样的衣服在那里傻站着,手上拿着一块白色的牌子,弯着腰,连头都不敢抬,就你父皇一个人坐着。 “下面的人每次要说点什么,都要从列队里出来跪到中间,大喊:‘启禀陛下,臣有本启奏’,然后皇帝说一声‘准奏’,那人再从怀中掏一个折子,太监再走下去把折子拿上来给皇帝。 “之后他开始噼里啪啦讲一堆,讲完了皇帝再问‘众爱卿对此事怎么看’,下面的人你看我我看你互相使眼色,过了一会儿才有人站出来,这人说同意,那人唱反调,说着说着跟吵架一样…… “明明几句话大家一块儿商量就能说清楚的一件事,非要搞得这么麻烦!东拉西扯半天,听得我头都大了!” 司银玄听着她的描述,眼中荡开深深笑意。 虽然他没见过上朝的画面,但也参加过不少宴会,自然可以想象那个画面。 第八十章 废后诏书,当众死亡 花馥栀说完呼出一口气,只感觉自己去看人类上朝真是自讨苦吃。 “那尊者你有没有听到废后的诏书?”司银玄又问她。 “听到了。”花馥栀知道他在意这个,努力回想着圣旨上的内容,“唔……皇后沈氏,天命不佑,失序无德,怀执怨怼,有狼虎之毒,而无仁爱之心,不可承宗庙、受天命、母仪天下。今废皇后为庶人,永居寒鸦殿。” “永居寒鸦殿?”司银玄沉吟片刻,释然一笑,“也好,她这种人,一直高高在上的,受惯了尊敬恭维,该去冷宫见识见识人情冷暖了。” 而且,他马上就要送她一份大礼了。 “为什么不顺便把太子也废了?”花馥栀不懂,“他母后、舅舅,包括沈家一家都不是什么好人,上梁不正下梁歪,不用想也知道他肯定也不是什么好货色。” 司银玄隐隐约约感觉自己被骂了,他身上也有沈家的血脉。 见花馥栀还在看着他,他抛去杂七杂八的念头给她认真解释:“因为在大夏,太子其实是一个比皇后更重要的位置,储君是国之根本,关系重大。父皇肯定是有废太子的心思的,但需要从长计议。目前太子没有犯下什么天怒人怨的大错,就没有理由废掉他。” “你们人类真麻烦!”花馥栀感慨道。 “不麻烦。”司银玄手指无意识绞着她的袖子,眼中闪过一丝暗色,“我会送父皇一个废太子的理由的,这也算我这个当儿子的尽的一份孝心。” “就靠这个什么……百般娇?”花馥栀坐起身,用手在香炉上扇了扇。 司银玄“嗯”了声,想起刚才二人的谈话,想着司银壬下朝估计还有一段时间,又兴致勃勃挑起话头:“尊者,你说的那个迷罂花妖听起来不像是好妖怪,他为什么会惹到你?” “他想跟我结成道侣。”花馥栀满不在意地说着。 司银玄不懂就问:“什么是道侣?” “就相当于你们人类的夫妻。” 她话音刚落,在香炉上的手就被一把抓住。那只属于少年人的骨节分明的手,将她那三岁小孩的手完全包裹住,很用力,捏得她有些难受。 “你没答应吧?”她听见司银玄急切地问。 “这不是废话吗?”花馥栀皱了皱眉,手腕一动,将自己的手从他掌心中挣脱出来,“我跟他结道侣,图什么?他修为又不如我,长得也不好看,心思还不单纯,就是看上了我万花妖域那条灵脉而已,我是有多蠢才会跟他结道侣。” “那你把他打死了吗?” “嗯,打死了。” 司银玄心里突然就舒服了,情不自禁开始傻笑:“对,尊者,就是要这样!以后再遇到这种事也要这样,千万不能手软,通通打死!” 花馥栀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我还用你教?你还是担心担心你自己吧……” 她忽然住了口,转头看向车门方向。 “太子来了。” 司银玄听见她小声说了一句,然后一转眼,车内就只剩了他一人。 “来了啊……”司银玄轻轻笑着,又好整以暇地躺到了柔软的狐皮宽凳上。 片刻后,车身轻晃,司银玄看到一脸阴鸷的司银壬掀开帘子钻了进来,脸上立刻扬起灿烂笑容:“六哥,好久不见,近来可好?” 下一瞬,他身前的衣襟就被人抓住,他整个人都被从凳上扯了起来。 怎么这母子俩,都喜欢扯人衣服呢? 司银玄不合时宜地分了个神。 “你很得意是不是?”司银壬阴恻恻地盯着他,眼中恨意滔天,看起来想把他生吞活剥了一般,“吃里爬外的蠢东西,你以为投靠了许家就能高枕无忧?” 司银玄被这句“吃里爬外”逗笑了:“不是,六哥,你骂我别的我不反驳,骂我吃里爬外过分了点吧?我吃什么了?还在娘胎里的时候吃了你们的毒药?” 司银壬被他这嬉皮笑脸的态度弄得更加怒火中烧,恶狠狠把他往车壁上一甩。 “嘶!” 司银玄后脑勺被撞了一下,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滚!” 他听见司银壬冷冰冰低吼,视线扫过玉桌上的香炉,笑嘻嘻答道:“不滚。六哥,带我去你的太子府做客吧,咱父皇不是最喜欢看兄友弟恭吗?你当初也是靠着唱这出戏坐稳太子之位的,不是吗?” “你!”司银壬双目狰狞,呼吸粗重,眼白处已现赤红血丝。 司银玄再接再励,继续气他:“你带我回去,好吃好喝伺候我,最好能亲力亲为,对外就说是为了给你那个失序无德的废后母亲赎罪。 “父皇听到了,一定会感念你这个太子的仁厚之心,等他日后想废太子的时候,兴许就念着你这一分好,犹豫一下,又让你继续当下去。 “你看我多为你着想,我的好六哥,是不是很感动?” “好!好得很!”司银壬胸口剧烈起伏着,像野兽一样在喘息,他凑近司银玄,声音因为极度的忍耐变得嘶哑,“司银玄,你今日给予我的羞辱,他日我会十倍百倍在你身上讨回来!滚!” “呵呵呵……”司银玄笑着摇了摇头,一脸嘲讽,看他仿佛在看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傻小子,“六哥,你真以为我今天来这一趟是为了说几句话气气你?别傻了。” “你想干什么?”司银壬咬牙切齿问道,感觉怒意已经要烧毁他的所有理智了。 司银玄整了整袖子,眸光森冷:“你把汪志玉叫进来,我就告诉你。” 若是平时,司银壬绝不会听司银玄的话,他不可能让局面掌握在别人手里。 可现在,他总觉得自己像一条咬了钩的鱼,被鱼线拖着,完全顺着钓鱼那人的心意在游动。 “汪志玉,进来。” 汪志玉为了避免其他人听见车内的谈话,原本是守在马车十步之外的地方。 突然听到司银壬叫他,心中忍不住猜测,该不会是太子殿下一怒之下把九皇子打死了要让他去收尸吧? 他惊疑不定地走过去,跳上车架,掀开帘子,刚探了半个身子进去,脖子上突然传来尖锐疼痛,眼前瞬间发黑,身上的力气顿时溃散。 他感到自己全身软绵绵地摔到了狐皮里,柔软的狐狸毛蹭着脸颊。 “你干什么!” 司银壬暴怒的吼声传进耳中,像是从遥远的天际传来的。 再然后,他的世界再也没有任何声音了…… 司银玄将银针夹在指缝中,看着去搀扶汪志玉的司银壬,幽幽说道:“他死了。” 司银壬愕然抬头,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少年。 司银玄凑近他耳边,压低了声音,宛如蛊惑一般开口:“六哥,看到了吗?我杀人不手软的。你以为你母后被废了就没事了吗?我早晚会找机会,杀、了、她!” “你敢!”司银壬眼底猩红一片。 “我有什么不敢的?”司银玄挑衅地朝他笑着,“我反正活不了几年了,我一定会杀了她!不光是她,还有你!我要让你们母子两个一起给我陪葬!你们都得——呃!” 一双手掐上了司银玄的脖子,将他剩下的话全部扼在喉咙里。 “那我就先杀了你!我杀了你!” 司银壬已经完全丧失了理智,大声嘶吼着,手上用尽了全力。 司银玄的话如同魔咒一样在耳边回荡,他再也无法压抑心中汹涌的杀意,忘记了这里是皇宫,忘记了车外有一堆下朝准备回家的大臣。 司银玄眼中闪过得逞的笑意,用银针往司银壬手臂处的麻筋上扎了一下,趁他脱力,口中喊着“救命”,跌跌撞撞地钻出了马车。 司银壬哪里肯放他走,立马追上去,再一次掐住了他脖子。 “我要杀了你!杀了你!” 他跟疯子一样,眼中全是癫狂神色,额上颈侧青筋暴起,手上死死掐住司银玄,心里只想着一件事:杀了他。 “啊!九殿下!” “快来了!快来人!” “太子殿下杀人了!杀人了!” “苏将军!胡尚书!快去拉住太子殿下!” …… 耳边是众人的惊呼声,司银玄已经感觉快要窒息了,他费力地侧头,当看到几个人朝这边涌来时,他缓缓勾起唇角,将那根银针全根扎进了自己心口。 他终于“死”了。 可以了无牵挂地跟花馥栀走了。 第八十一章 尘缘断(一卷完) 花馥栀看着几个官员一拥而上,将还在掐着司银玄的司银壬拉开。 “我杀了你!我杀了你……” 司银壬已经完全发了狂,双目赤红,满脸狰狞,哪怕被按着,也在拼命挣扎着扑向司银玄。 那几个官员一来顾忌他太子的身份不敢用全力,二来也没有料到一个丧失了理智的人会有这么大的劲儿,一时不慎竟然被他甩开。 司银壬跟饿狼扑食一样,向着躺在地上毫无动静的司银玄扑去。 花馥栀扫了眼那几个官员,暗骂一声没用的东西,指尖微动,一道看不见的气流倏地飞出。 司银壬感到向前迈的右脚像是被一支利箭穿过,剧痛瞬间袭来,他惨叫着失了力气,身体却由于惯性向前栽倒,以脸抢地。 等他撑着地爬起,花馥栀看到他摔了满脸血,牙还磕掉了一颗,当即笑出了声:“活该!” 给你掐一次演演戏,差不多得了。 还想掐第二次? 她心情愉悦地坐在马车顶上晃着腿,看着那几个废物官员抓住司银壬摔倒的机会,再次拥上来将他制住。 几人有了心理准备了,手上的劲儿大了许多,一人抱腰,两人按手,把司银壬牢牢锁住,任他如何都逃脱不得。 “嗯,这次学聪明了。”花馥栀淡淡点评道。 制服了司银壬后,另有官员打算去搀扶司银玄时,才发现他双眸紧闭一动不动,脖颈处的掐痕指印分外显眼。 “九殿下?九殿下?” 那官员推了推司银玄,心头浮现不好的预感。他咽了口口水,颤颤巍巍将一根手指伸到了司银玄鼻下。 在场众人,除了仍在叫喊的司银壬,都在屏息凝神地看着他动作。 “没有!”那个官员一下瘫坐在地上,目光扫了一圈盯着他的同僚们,深吸一口气,“没有呼吸!九殿下没有呼吸了!” “嘶!” 周围人无不倒吸一口凉气,纷纷转头看向司银壬,神色都是说不出的复杂。 沈氏才被废,这个没有后台的太子就当众残杀手足,这是疯了吗? “皇上驾到!” 一声尖利高亢的喊声突兀响起,花馥栀闻声看去,皇上急匆匆朝这边走来,身后跟着一个太监,几个臣子和一个御林军侍卫。 想必就是那侍卫去通风报信的。 她再低头一看,场内之人,都齐刷刷跪下了。司银壬好像也因为这声喊恢复了一点神智,表情木呆呆的,被那几个官员强压着跪下。 皇上一身怒火毫不掩饰,他下了朝正准备去往乾清宫跟几个心腹大臣单独议事,却听见有人来报,太子要杀司银玄!就在太和殿外!众目睽睽之下! 他听到这个消息时,只感觉胸中气血翻涌,险些晕了过去。 极力稳住心神,他着急忙慌往太和殿外赶来,对于司银玄的安危却是乐观的。 毕竟那么多人看着呢,肯定会阻止的。 等走到事发地,他抬眼一扫,除了那个狼狈司银壬,入眼的皆是头戴官帽身穿官服的臣子,并未看见那个半大少年。 “玄儿呢?可是受了惊?”皇上沉声问道。 众臣缄默不语,跪在司银玄身侧的几个臣子相互换了个眼神,往一侧挪了挪,将被他们身体挡住的司银玄暴露在皇上眼中。 皇上顿时呼吸一滞,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 “玄儿……怎么了?” 他抱着一丝侥幸,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这句话。 众人都沉默着着,答案不言而喻。 “该死!”皇上突然暴怒,走到司银壬面前一脚把他踹倒在地,“你这个畜生!畜生!怎么能对自己兄弟下毒手?” 这一脚力道十足,司银壬被踹得捂着胸口痛苦地闷哼,脑子却还是混混沌沌的。 皇上不解气地又踹了他几脚,直到他嘴角溢出鲜血,众臣才俯身叩首:“陛下息怒!” 一位年迈老臣直起身子,用苍老的声音进言:“万望陛下节哀,保重龙体。当务之急,需废太子。” 有了此人带头,其余臣子也紧随其后,说的话都大差不差一个意思。 司银壬已经如同一团烂泥趴在地上,唇边不停溢出鲜血,花馥栀知道皇上那用尽全力的几脚必然踹断了他的肋骨。 皇上终于在一声声“节哀”中停下动作,他缓缓走到司银玄身边蹲下,看着那少年全无生息地仰面躺在地上,脖子上还有殷红指印,霎时悲从中来。 “他才……十五岁!才十五岁!还未成婚,还未封王……” 他伸出手去,碰了碰少年的脸颊,看着这张与故人分外相似的脸,恍然想起,十五年前,那个风华绝代的佳人也是这般,在没有任何征兆之时,溘然长辞。 心中苦涩蔓延,他不忍再看,起身仰天长叹,眼中流露出浓重的哀伤。 手足相残,是皇家兄弟都逃不过的宿命吗? 他往司银壬那里看去,满脸厌恶开口,声音冷得令在场诸位臣子不自觉屏住了呼吸。 “传朕旨意,皇太子司银壬,多年庸碌无才,不思进取,且行事乖戾,性情残暴,藐视天威,尽丧人伦!岂可守成继统,承七庙之重。今定权宜褫夺皇太子位,废为庶人,永囚思过府,终不得出。” 花馥栀支着下巴想了想,这个思过府应该跟皇后住的寒鸦殿差不多。 之后她看着司银玄被带回松寿轩,换了一身衣服,放进了一口金丝楠木棺材。 第二天,他被封为安王。 第三日天未亮时,一支由十六个御林军和六个司礼局太监组成的送葬队伍从西直门出了宫。 花馥栀躺在司银玄棺材上,打算等他被埋了再把人掏出来,让他完完整整地把在人间的岁月过完。 刚走出皇宫不久,她突然听到一声无比凄哀地哭喊:“殿下!” 很熟悉的声音。 花馥栀坐起身,往声音来源处看去,果然是谭春。 谭春穿了一身素白,正跪在街上,朝着司银玄棺材弯下腰:“安王殿下!草民谭春给您磕头了!” 花馥栀看到他双目红肿,神情悲痛欲绝,想必是从昨日知道司银玄死讯后便一直在痛哭。 队伍很快走过,谭春从地上起身,跟着跑了几步,又朝着棺木跪下磕头,口中一声声“殿下”,听得人心头不忍。 在两侧护送的御林军看到谭春,内心皆疑惑不已。 这是何人?安王不是因病久居深宫吗?为何宫外会有人这么情真意切地来送他? 那几个太监却都知道是怎么回事,看着一路苦苦追随的谭春,万千感慨自心底生出,最后化作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 安王殿下是个好主子,几人不约而同地想。 司银玄被葬在渡尘寺。 渡尘寺是皇家寺院,占地广阔,自大夏建朝以来,除了有封地的和生前明确指定了安葬之地的,其余皇子王爷都葬在此处,因此这里也算是一处皇家陵园。 墓穴已经挖好了,司银玄的棺木被直接放了进去,却没有掩土。 一堆和尚围了墓穴打坐,手上敲打着木鱼,嘴里念着往生咒,一场超度法事做到了天黑。 花馥栀等了又等,躺在棺材板上昏昏欲睡。 直到暮色沉沉,和尚们散了,那些太监才指挥着修坟立碑。 花馥栀在第一锹泥土落下来时,钻进了棺材里。 棺材宽大,她又是个三岁小孩儿的身体,干脆把司银玄挤到一边,二人还能并排躺下。 但好像这棺材里有点硌人是怎么回事? 她施了个凝光术,这才看清,棺材里除了放着司银玄,还放了些杂七杂八的东西,玉佩、长剑、玉笔、画轴、金瑞兽、玉如意…… 花馥栀暗道一声瞎讲究,把这些东西刨到一边,伸手贴上司银玄心口,缚魂妖丝钻出,将他皮肉下那根银针拔了出来,随后耐心等待着。 司银玄在片刻后悠悠转醒。 他睁开眼,一时茫然,不知自己身在何方,只一动不动地看着头顶的木板。 花馥栀伸手戳了戳他胳膊,见他愣愣地转头,目光还是呆滞的,心头一凛,立马凑近紧张地问:“你不会变成傻子了吧?还认得我吗?” 真变成傻子了也要带走,花馥栀心想,大不了到了那边抓几个医修给他把脑子治好! 她正在心里做着最坏的打算,忽然察觉到自己袖子被人伸手抓住,再一抬眼,司银玄眉眼弯弯地望着她笑。 “妖尊,花馥栀。”司银玄笑着说道。 花馥栀把那根银针递给他,松了口气:“还好不是傻子。” 司银玄稍微打量了一下他们的处境,立马猜到了:“尊者,这是在我的棺材里吗?” “是的。”花馥栀抬手往棺材盖上指了指,“现在他们还在埋你。” 不知为何,司银玄听到这话有点想笑。 他又拽着花馥栀袖子晃了下,贴心地压低了声音,免得诈尸吓到外头的人:“尊者,给我讲讲我死了之后的事吧。” 花馥栀就知道有这个环节,直接把废太子的圣旨一字不落给他背了一遍。 “永囚思过府……”司银玄轻笑一声,对这个结果表示很满意。 “对了,你父皇还给你封了王。”花馥栀告诉他,“你现在不是九殿下了,是安王殿下。” 司银玄却看着她无比认真地说道:“我不是什么殿下了,我现在是妖尊花馥栀的跟班。” 花馥栀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你还挺自觉的嘛!” “我一向懂事。”司银玄一本正经说着,又引得花馥栀发笑。 司银玄专注地望着她,眼底亦有深深笑意:“尊者,我在此间,已无牵挂,带我离开吧。” 第八十二章 无还林,迷心阵 花馥栀早就在等着这一天了。 因此,司银玄话才一说完,只听得近在咫尺的花馥栀说了个“好”字,便骤然消失在他的视线里,而他也发觉自己从棺材里离开了,正躺在草地上。 司银玄一愣,从地上爬起来,发觉花馥栀背对她站在十步之外。 “尊者。”他喊了一声,一边走近她,一边打量着四周的环境。 天光昏暗,不见星月,却似有雾气弥漫,笼罩在茫茫狂野上。 “这里是哪里?无还林吗?怎么没见着树呢?”说话间,司银玄走到她身后。 没有回答。 “尊者?” 司银玄心里正觉得奇怪,那个小人儿身形纹丝不动,脖子却猛地扭过来,一张骇人的脸猝不及防闯入他的视线。 那人脸上没有皮肉,像是被什么东西啃噬了一般,只留下一些血红的肉丝附在骨架上,和一口白森森的牙。 两只眼睛大得诡异,几乎全是眼白,还有黑黑的虫子从眼眶中爬出。 “啊!” 司银玄乍然看到这一幕,心脏霎时紧缩,无法遏制大叫出声,连忙退了十几步步。 那个其状可怖的东西见自己吓到他了,顿时张开两排牙齿“嘎嘎嘎”叫起来,一条分叉舌头在露了出来,涎水顺着它下颌骨滴落在地。 司银玄咽了咽口水,他莫名觉得这东西是在笑,当机立断,拔腿就跑。 这是哪里?花馥栀呢?她不要他了吗? 恐惧之中,一个个问题接二连三从心底冒出来。 司银玄跑得气喘吁吁,前方又出现了一个人影。他定睛一看,立马认出来那是栗公公的背影。 但那绝对不是“栗公公”! 果然,下一瞬,“栗公公”也扭着脖子转了过来。 这张脸布满血迹,皮肉还在,却皮开肉绽,尤其是脸颊处,像是被人用钝刀砍了一刀,一大块肉耷拉着,只靠一层皮牵着。而它属于眼睛和嘴巴的地方,则是爬满了蛆虫的血洞。 它面朝着司银玄,忽地裂开嘴,同样“嘎嘎嘎”地叫着,身子左摇右晃,一团团蛆虫随着它的动作掉到了地上。 饶是司银玄已有心理准备,也被吓得不轻。 而他再一转头,先前那个“花馥栀”正在飞快向他靠过来,那条分叉的舌头越伸越长,几乎要拖到了地上。 与此同时,“栗公公”也抬起一双白骨森森的手移向他。 两个吓人的东西一前一后扑向他,司银玄步子一转往侧边跑去,可侧面也出现了一个“谭春”。 再然后,不管他往哪边逃,那条路上总会有一个怪物。 渐渐地,他身边围着“明杏”、“皇上”、“沈栩茹”、“司银壬”……甚至连“淑妃”、“赵福友”、“刘忠”都来了,每一个都长得恐怖又恶心。 这些怪物从四面八方向他靠拢,他逃无可逃,眼睁睁看着它们一点点逼近,只能扯着嗓子大喊:“尊者!尊者!救命啊!” 他喊得声嘶力竭,怪物们却叫得越来越欢,“嘎嘎嘎”的声音起起彼伏, 那个“花馥栀”离他最近,舌头已经抬起来了,带着浓重的腥臭味,朝他脖子处袭来。 司银玄环视一周,撞开看起来不那么吓人的“淑妃”逃出这个包围圈,那些怪物却好似看穿了他的心思,一拥而上,爪子分别抓住了他的手脚,将他死死按住。 “放开我!尊者救命啊!尊者!妖尊!花馥栀!救命啊!” 司银玄发现了,他越挣扎,这些怪物就越兴奋,“嘎嘎嘎”的声响几乎要贯穿他的耳膜。 他何时见过这种场面,整个人惊恐又无助,看着那条暗红的舌头袭向他,只得绝望地闭上了眼。 花馥栀匆忙赶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 一个锦衣华服的少年被一堆阴祟制住,脸上血色尽褪,认命一般闭上了眼。 “该死!” 她怒骂一声,当即催动灵力引出缚魂妖丝。 万千细密银丝自指尖穿出,密密麻麻袭向那群阴祟,顷刻间便将其化作一团团血雾。 花馥栀舒了口气,再探出一根银丝系到司银玄手腕上,将其带到阵法外的树林间。 “小孩儿,我来了,没事了,可以睁眼了。” 耳畔的尖利怪异叫声突然变成无比熟悉的童音,司银玄连忙睁开眼,怪物不见了,只有花馥栀在担忧地仰头看着他。 “你来了……” 花馥栀听见他轻声呢喃,点了点头,安抚一般朝他笑了笑:“我来了,是不是吓坏了?” 司银玄呆呆地望着她,心中并没有什么劫后余生的喜悦,只有满腹委屈无法言说。 “你怎么才来……” “我是——” 花馥栀想解释两句,却见司银玄直接坐到地上,没有半分犹豫,一把将她紧紧抱住。 更恰当的说,是司银玄挤进了她怀中。 他双手穿过她腰,脑袋靠在她肩上,额头抵着她下巴,把上半身重量都压在她身上。 花馥栀下意识就想挣脱,却听到他声音发颤的控诉:“你怎么才来啊?你怎么把我一个人扔在那里?我刚才都要吓死了你知不知道?我都以为自己要死在那里了。” 一番话说得她顿时愧疚起来,她低头看了一眼硬挤在她怀里的人,犹豫再三,到底还是生疏地抬手,拍了拍司银玄的肩:“我不是故意的,我没想到这里面会有迷心阵,我们一过来就被阵法分开了,我已经用了最快的速度在找你了……” “真的吗?”司银玄抬起眼认真地问她,“没骗我?” 花馥栀点点头:“真的,骗你干嘛?” “这还差不多……”司银玄轻声念叨着,心里的埋怨消退了大半,眼中浮现浅浅笑意。 “原谅我了是吧?”花馥栀也朝他笑了笑,“那可以放开我了吗?” “可以!” 司银玄立马撒开手,但想了想,又伸手抓住她袖子。 花馥栀疑惑地望着他。 “尊者,我在这里人生地不熟的,咱们还是不要分开好了,以后我都抓着你走吧。” 花馥栀:“……” 谁不是人生地不熟? 第八十三章 阴祟迷心,陪葬金器 花馥栀在司银玄假死的那两天,早就用神识将无还林细细查探过一遍。 无还林横贯于这个大陆西南方,沿线长约五千余里。或许因为是闻名天下的“死地”,因此离此将近百里都无人居住。 花馥栀查探之时便发现,此林中有瘴气,越往里走,毒性越强,这也就是为什么此处无人生还的原因。 她的神识向里延伸,在入林后五百里处受阻。 “我猜那是一个结界,为了不浪费时间,我就直接把你带到了那里。”花馥栀向司银玄解释说,“可惜我猜错了,那是一个迷心阵,我们一落地就被阵法分开了。” 迷心阵以阴祟幻化怪物吞噬人心,花馥栀自然不怕这种低端阵法。只不过她要找司银玄,却因为神识受阻而只能利用他们之间的血契感应,麻烦了许多,才耽搁了一些时间。 因为不知道无还林中还有哪些诡异之事,花馥栀为了稳妥起见,遂把人先从无还林带到一处普通山林间,打算等天亮了再进去。 “那我们是不是还要经过迷心阵?”司银玄问她,想起那些狰狞可怖的阴祟,没忍住皱了皱眉,“我还要看那些恶心东西一回吗?” “迷心阵,阴祟迷心。你只要一直往前走,不管看到什么都不要管它,不管听到什么都不要回头,一直走一直走,这个阵法就不会对你有任何影响。” 司银玄认真点了点头,表示自己记下了。 把事情说清楚了,花馥栀找了块大石头坐下,远远地眺望着那处黑越越的无还林,神情若有所思。 她可以肯定,这是一个中世界,这个无还林就是被人为创造出来的,强行将这个世界划分出一个只有人类的区域。 但为什么要这么做? 无还林这边有阻拦人类的瘴气林甚至是迷心阵,那另一边又是什么阻拦了那些修士过来? 更厉害的阵法?还是禁制结界? 花馥栀在脑中思索着这一个个问题时,司银玄就在她附近走来走去,像是对什么都好奇,这边瞅一眼,那边看一下。 只是夜已深,天幕中只有零星几颗星子和一弯柳叶似的月牙,他根本看不见什么。 花馥栀想着自己的事情,并没有管他。 直到某个时刻,司银玄坐到了她旁边,目不转睛盯着她,一脸欲言又止。 “怎么了?”花馥栀朝他看去。 司银玄抓着她袖子晃了下,小声说道:“尊者,我饿了。” 花馥栀想也没想就答道:“别饿。” 司银玄面色一僵,似乎不可置信:“你也没说跟着你连饭都吃不上啊?早知道这样,我就……就……” “就什么?” 花馥栀眯了下眼,要是敢说不跟她走,今晚就真的饿他一顿,让他长长记性! 司银玄字字铿锵:“我就自己准备好干粮!” 花馥栀咬了咬唇,还是没忍住笑出了声。 这小孩儿还真是挺有意思的! 她抬手指了指不远处一棵树:“那里有一条蛇,你吃吗?吃的话给你抓过来,本座还可以屈尊降贵帮你剥皮。不过没有火可以烤,你得委屈下,生吃。” 天太黑了,司银玄看不见花馥栀眼中的戏谑,听她说得一本正经,只当她是真有此意,连连摆手:“不要不要!我不吃蛇!” “不吃蛇啊……”花馥栀忍着笑,又朝另一边指了指,“那里有一只野兔子,要吃吗?” “兔子挺好吃的,可生吃我吃不下啊。”司银玄神色恹恹,扯了下她袖子,“尊者,给我找个什么野果子吧。” “会不会太委屈你了?”花馥栀轻轻笑着,“毕竟从小锦衣玉食的九殿下……” “不委屈。”司银玄笑着打断她的话,“只要饿不死,我都愿意跟着你!” “这么懂事啊!”花馥栀感慨一句,从石头上站起身,“那走吧!” 司银玄跟着站起,还以为是去摘果子,结果一眨眼,他们忽然站在了人来人往的集市里。 四周人声鼎沸,灯火煌煌。 他们二人在一堆穿着奇装异服男男女女之间格外显眼,不少人都看了过来,口中嘀咕着“异乡人”、“外来客”之类的话。 司银玄手中还抓着花馥栀的袖子,他呆愣片刻,随即把她拉到远离人群街角处。 “尊者,你把我带到哪里来了?” 花馥栀微微一笑:“不是饿了吗?带你来吃饭啊。这里是离无还林最近的一处有人聚集的地方。” 司银玄随即明白,这里是厘竺国。 一想到为了给他找口吃的,花馥栀这么专门把他带过来,司银玄感动不已:“尊者你怎么这么好啊!我其实吃野果子就行……” 花馥栀白了他一眼:“我又不是猴子,上哪儿给你找野果子去?” 在荒郊野岭找野果子可比找集市麻烦多了。 司银玄被噎了下,花馥栀又往那人堆中指了指:“就在这儿吃,吃饱了再打包几天的干粮带着。看吧,想吃什么?” 他顺其所指看去,喧嚣热闹处,人间烟火升腾。 在大夏这个时辰家家户户都已经睡了,但在这里,仿佛正到了这一天最精彩的时候。 面条、饺子、甜汤、烤饼、烤鸡、烤红薯、烤土豆、糖葫芦……每个小摊都忙得不亦乐乎,吆喝声此起彼伏。 当然,此时此刻最吸引司银玄的,是那个飘着肉香味的烤肉摊子。 他视线在那烤得滋滋冒油的肉串上久久停留,没出息地咽了几口口水,最后还是艰难移开眼。 “我什么都想吃。”他扭头看向花馥栀,却一脸愁容,“可我们没钱啊,总不能去抢吧。” 花馥栀只淡淡说了声“等着”,接着便消失在司银玄眼前,等她再出现时,手里捧了个跟她头一样大的纯金瑞兽。 她掂了掂手头的金瑞兽,嘀咕着:“这么一大坨实心的金子,这个应该挺值钱的。” 司银玄大惊失色,连忙拿袖子掩住她的手:“尊者,你在哪儿偷的?快给人放回去吧!” “你棺材里。”花馥栀面无表情回答他。 “嗯?哦哦哦,哈哈,原来是我的陪葬品,那没事了。”司银玄干笑两声,见花馥栀神色复杂地看着他,又忍不住为自己辩解了两句,“我就是怕这种事有辱你妖尊的威名,关心则乱。” “少说废话。”花馥栀把金瑞兽塞他手里,“去买吧。” “哦。”司银玄抱着沉甸甸的一坨金子就往烤肉摊子走,走了两步猛然回过神来。 不对! 人家用的都是铜板,他这钱是不是太多了? “愣着干什么?不早就嚷嚷着饿了吗?”花馥栀不解地停下步子的人。 司银玄又扯着她衣袖把她拽到一处无人的街角:“尊者,这钱太多了,不合适。” 他记得以前过年过节都要给宫里的人打赏金瓜子的,他最开始不懂为什么大伙儿拿到金瓜子会那么开心,后来问栗公公才知道,那一粒金瓜子相当于那些宫女们三个月月俸。 这一尊纯金瑞兽,不知道抵多少金瓜子,这么抱着去买东西,估计会被别人当成傻子。 “这样啊……”花馥栀思忖片刻,伸手掐住瑞兽一只耳朵,轻而易举掰了下来,举到他面前,“这个大小合适吗?” “合适合适!尊者好厉害!”司银玄一脸崇拜,“能不能再把它弄成瓜子模样?” “嗯,可以。” 她将那只金耳朵握在手心,心念一动,眨眼间就变成了一颗圆润饱满的金瓜子。 “多谢尊者!”司银玄欢天喜地地从她手心拿过金瓜子收入怀中,又把那缺了只耳朵的瑞兽放她眼前,“还有这个,也麻烦尊者全变成瓜子吧。” 花馥栀眉梢一挑:“得寸进尺是不是?” “不是。”司银玄弯下腰,盯着她那双漂亮的眼睛半真半假说着,“我这是恃宠而骄。” “你在说什么鬼话?”花馥栀眉头一皱,不明所以看着他。 司银玄眸光闪了下,脸上笑意不减,又举着那个金瑞兽在她面前晃了晃,声音放软了些:“尊者,帮帮忙吧。” 花馥栀定定地看了他一阵儿,最后随手一挥,那尊金瑞兽倏地就变成了一堆金灿灿的瓜子,噼里啪啦落到地上。 司银玄如愿以偿,笑嘻嘻道了谢,将金瓜子一粒粒捡起收入怀中。 第八十四章 不知物价,嘴硬心软 “老板,来二十,不对,三十串!” 一道清润嗓音传入耳中,忙得几乎晕头转向的小贩“哎”地应了声,脸上堆起笑,飞快抬眼扫了一眼,发现是个十五六左右少年。 那少年头戴玉冠,身着锦衣,一张脸白净又清俊,一看就是个富贵公子哥儿,站在这冒着油烟的烤肉摊子前显得格格不入。 不过送上门的生意哪有不做的道理? 小贩笑得灿烂:“小公子你找个位置坐,烤好了我婆娘给你送来。” 司银玄猛地咽了几口口水,眼睛几乎要粘到那肉上了:“我不坐,你烤好了给我就行。” 花馥栀还在街角等他呢。 小贩笑着应声“好”,猜想这小公子估计是嫌那些桌子板凳脏。 司银玄等了半盏茶功夫,一个系着襜巾的妇人走到他身边,笑眯眯说道:“小公子,你的肉快好了,一共十文钱。” 说罢,她朝着司银玄摊开手。 随即,她看到那少年伸手向怀中,摸出一颗金瓜子放到她手中。 司银玄看这老板娘愣愣地盯着自己掌心的金瓜子,半天不说话,不由得问了句:“怎么了?是不够吗?” “啊?”那妇人连忙回神,“够够够!就是太多了,我们这小摊没法找零。” “那不用找了。”司银玄从呆若木鸡的小贩手里接过两大把肉串,步子一转就往街角走去。 在他身后,那妇人双手一起小心翼翼地捧着那颗小小的金瓜子,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又扭头看向自家男人,还是一脸不可置信:“当家的,今儿撞着财神爷了啊!” 小贩抢过她手里的金瓜子,拿嘴里一咬,一个牙印赫然在目。 他也朝司银玄看了几眼,没忍住“嘿嘿嘿”憨笑起来:“这是哪家的傻儿子啊!” 司银玄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已经尽可能考虑物价了,但还是被当成了傻子。 不过他也没心思想这些,他实在是饿惨了,烤肉的香味往鼻子里钻,他片刻都等不了,一边朝花馥栀走去一边吃,等走到街角,已经七八串肉下肚了。 “尊者,我回来了……”司银玄嘴里嚼着东西,含含糊糊地跟她打了个招呼。 花馥栀“嗯”了声,耐心等他吃完才开口:“饱了吗?” 司银玄舔舔唇,一脸餍足:“饱了,但我想找个客栈洗澡。” “哪用得着这么麻烦?”花馥栀直接往他身上抛了个洁净咒,“不用洗了,你现在干净了。” 司银玄明显感觉到自己身体顿时轻快了许多,抬手搓了搓脸,吃肉弄上的油渍没了;又闻了闻自己的手,烤肉味儿也闻不到了。 “好神奇啊!”他两眼发光看着花馥栀,“尊者,这个法术到时候一定要教教我!” “以后会有人教你的。”花馥栀意味不明说了句,接着说道,“那现在去买干粮和水吧,明天天亮了我们再进无还林。” 司银玄却在她身前蹲下,抓着她袖子冲她笑了笑:“尊者,我想在这里停两天,我们反正不差这点时间对吧?” “我们是不差。”花馥栀回应一句,“但为什么要多耽搁两天?” 司银玄认真回答道:“因为我总觉得带干粮不太行,得想想别的法子解决我吃饭的问题。” “哪里不行?” “味道不行。” 花馥栀瞬间不淡定了,一把掐住他的脸皮:“你还想享受?要不要本座抓个厨子一路伺候你?殿下?” “不止这个原因,还有还有!”司银玄赶紧往后一仰,想挣脱她的手,却被掐得更用力了些。 脸颊生疼,他心里暗道这小花妖怎么这么大劲儿,嘴上飞快地吐着字开始说服她。 “尊者你想啊,我备干粮最多也只能备个七八天的,万一我们被什么东西困住个十天半个月或者更久,甚至情况更糟一点,我们分开了,那我不得活活饿死?” 脸上的手力道松了些,司银玄再接再励:“尊者,咱们就在这里留两天。这两天,我去找人学学生火做饭的手艺,到时候你再给我抓蛇抓兔子,我也有办法吃不是吗?” “这理由还差不多。”花馥栀施施然收回手。 司银玄揉了揉自己被揪疼的脸颊,内心感动不已,他就知道花馥栀是个能讲得通道理的好妖怪。 就这样,二人离开街角,去找客栈。 一路上,司银玄还不忘给自己叫屈:“尊者,干粮饼子味道是真不行,我从小就不爱吃面食,那个干巴巴的饼子我吃着难受。” 花馥栀:“……” “上次去洺沽山,三皇兄给我塞了一个,硬得跟石头一样,我吃完脸都酸了……” “而且我现在还在长身体,光吃饼子不吃肉长不高的……” 花馥栀忍无可忍:“闭嘴!” 司银玄老老实实住了口,一路安静如鸡到了客栈。 夜已深,客栈大堂内只有一桌客人还在划拳喝酒,几个店小二和掌柜的在一边打着哈欠。 司银玄和隐身的花馥栀走进门内,掌柜的一下来了精神,倏地从柜台后站起身,脸上扬起热情笑容。 只是他还没来得及说话,面前这个小公子就把一颗金瓜子放到了他面前。 “我要一间房。”司银玄看着他温声说道。 掌柜看着那金瓜子,眼睛都瞪大了,上下打量他一眼,得出了跟烤肉摊老板一样的结论:这是个有钱人家的傻儿子! 他立马唤来一个店小二:“这位公子的天字一号房,你仔细伺候着!” 天字一号?司银玄思忖着,听起来应该是最好的房间了吧。 不过等真的上了楼,他才发现这所谓的天字一号房,连他寝宫一半都比不上。 “客官可要弄点吃的来?”店小二站在门口满脸堆笑,“或者要别的?” “都不要,我要睡觉。” “那客官您好生歇息,有什么需要的,出来喊我们一声就行。” 店小二乐呵呵说完了词,帮他拉上门离开了。 花馥栀径直去了窗边一张小榻上坐着,司银玄看了她一眼,脱了鞋袜外衣爬上床。 上床之后才发现,这里的床没有床幔,房中烛火有些晃眼。 这床一粘上就不想起来,司银玄纠结了片刻,还是决定求助花馥栀试试:“尊者,能不能帮忙灭个灯?” “啧!” 他听到一声不耐烦的轻语,心头一凛,当即便从床上爬起,正要说“我自己来”,屋内霎时陷入一片黑暗。 “真麻烦!”又是一声抱怨传入耳中。 司银玄嘴角忍不住往上翘,抱着被子在床上滚了一圈后,无不感慨:“尊者,你真好啊!” “闭嘴!睡觉!” “好!” 第八十五章 无人生还,密林埋骨 两日后,司银玄背着一个包袱跟着花馥栀站在了无还林外。 此刻是正午时分,日光明媚,司银玄抬头往天空中望去,已经有些睁不开眼。 可即使这样,无还林内依旧如传闻一般,白雾茫茫,静寂无声。 他还在好奇张望,花馥栀这时回过头来看了一眼,一根细细的银丝自她指尖钻出,系到了他手腕上。 “进去吧。” 花馥栀拽了一下银丝,自己率先走向那片浓雾中。 司银玄连忙跟上,走在她身侧。 刚踏入林中,眼前陡然一暗,他便察觉到空气一下子湿润起来,像是沐浴时的那种水汽,密不透风地裹缠在周围。 地上没有杂草,只有厚厚一层的落叶,像是积攒了千百年,踩上去松松软软的。 “尊者,这些雾为什么不向外扩散?” 司银玄朝四周打量了一下,目之所及,只能看到三丈以内的东西。 一根根笔直又粗壮的树像一支支利箭插在地里,树皮漆黑皲裂,抬头只见浓雾,不见枝叶,不知道到底有多高。 花馥栀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朝他微微一笑,告诉了他一个不幸的消息:“这里方圆百里除了树,连只鸟都没有,你背的那一堆烤肉的调料派不上用场了。” “啊?” 司银玄听得一愣,摸了摸自己背的包袱。 这里面可是他用五颗金瓜子换来的,那个老板说的传了三代的独家秘制烤肉配方啊! 他还认认真真跟着老板学了烤肉流程,怎么生火,怎么穿肉,怎么撒料,什么时候算烤熟了,他都已经了然于心,感情忙活半天,这里连只鸟都没有? “那这里有蘑菇吗?”司银玄满怀希望地问。 烤蘑菇……也还行,他不挑食。 花馥栀当即从身旁一棵树上揪下来一个蘑菇。 血红的伞盖,乌青的伞柄,还长着一些密密麻麻针眼大小的黑色突刺,怎么看怎么奇怪。 “敢吃吗?”花馥栀笑着问他。 司银玄叹了口气,老老实实回答:“不敢。” “那就乖乖啃饼子。”花馥栀轻笑一声,继续放出神识往一百里之外查探。 司银玄恹恹地应了声“哦”,又走了两步,脚下突然踩到了个硬邦邦的东西。 这一路走来,地上都是落叶,连根树枝都没踩到。 司银玄觉得奇怪,低头一看,一块发黑的骨头赫然入目。 他一眼就认出,这是人骨,大腿上那一根。 无还林,无人生还。 脑中霎那间闪过这句话,他深吸一口气,用脚踢了踢前面的树叶,果然又看了一些大小不一的骨渣和一个完整的头骨。 花馥栀察觉到他停下,回头一眼,发现他盯着地上一副残骸发呆。 “怕什么?这人都死了六十多年了。” 她满不在意地说着,又抬手往几处指了指:“这里,这里,这里,还有那棵树下,都死过人。只不过他们死得太久,只剩下一点骨头渣渣了。” 司银玄咽了口口水,忽然觉得后背有点冷。 “这些凡人从入林之时就吸入瘴气,能走到这里便是极限了。” “那他们为什么不出去?”司银玄不解,“瘴气入体也不是立刻就暴毙的,人会先出现头晕恶心等症状,只要尽快离开,是能救回来的。但为什么千百年来,凡是进了无还林的,就没一个人能走出去的?” 花馥栀停下来,抬起手在空中轻轻挥动,像是在捕捉什么:“你刚才不是问我,为什么这些雾不往外扩散吗?” 雾散不出去,人也走不出去。 司银玄猜测着:“是有什么东西在阻拦着吗?” 花馥栀赞赏地看了他一眼,解释道:“阵法,这无还林本身就是一个阵法,人进来后会迷失方向,找不到出口的。当然,也不只是人,任何飞禽走兽都会被困死在其中。这也就是为什么这里连只鸟都没有的原因。” 司银玄听完,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腕上那条银线,明白了花馥栀的良苦用心。 “此处是入林二十里左右的地方,绝大多数人都死在了这里,仅有几个人死在更远一点的地方,但都不超过五十里。不过……” 花馥栀顿了顿,眼中有几许迷惑之色。 “不过什么啊?”司银玄好奇追问。 花馥栀看向前方的浓雾,语气中有难掩惊讶:“竟然有个人死在了四百里之外!” “四百里外……”司银玄思考了一下,“那也就是说,那个人至少在无还林中生存了十天!” “确实不可思议。”花馥栀拽了拽维系二人的银丝,“走吧,去看看。” 随着这话音落下,司银玄原地踉跄了一下,周遭景物看似一般无二,但他知道他已经被花馥栀带到了另一个地方。 这里雾气更浓了,几乎只能看到一丈之内的东西。 “小孩儿,看那里。” 花馥栀朝近旁一棵树指了指,司银玄往那边走了两步,看见树下放着一个被落叶掩埋了大半的竹编背篓。 他再走近些,走到背篓旁边伸手将其提起,堆积的树叶簌簌抖落,他看到了里面放着一把锈蚀严重的镰刀,此外还有几卷书册和炭条。 花馥栀也走了过来,视线往地上那堆枯叶扫了一圈,抬手一挥,一具尚且完整的骸骨露了出来:“这人是二十年前死的。” 司银玄听她这么说,也往那骸骨上瞧了一眼:“是个男人。他能走到这里,应该不是死于瘴气,很有可能是东西吃完了饿死的。” 花馥栀点点头表示同时,又瞥了一眼他手里那个背篓:“把那几卷书拿出来看看,说不定写着什么我们不知道的东西。” 司银玄正有此意,闻言便将背篓翻转,把里面的东西都倒到了地上。 书册已经发黑,稍微一用力就碎成了纸渣。司银玄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将其翻开,却在看清里面字迹之时僵在原地。 “怎么了?”花馥栀立马发现了他的不对劲。 她努力辨认了一下上面的内容,发现写的是某种草药的药性。 司银玄却一脸不可置信地转头看着那具骸骨,接着又求证似的再翻了几页,片刻后感慨一句:“居然会这么巧!” “到底怎么了?”花馥栀被他弄得满心疑惑,“你认识他?” “尊者,他是秦军医的师傅!”司银玄捧着那破损的书,神色有些激动,“那个假死之法就是他写的,我认得他的字迹。” “那还真是巧了。”花馥栀也回头看了看那堆骨头,“也确实有几分本事,这里瘴气这么浓郁,他还能活十多天。” “不过他一个大夏人,跑到厘竺国来做什么?还专门往无还林里钻?”花馥栀看着那个背篓猜测着,“来采药?” “唉!”司银玄放下书册站起身,看着枯叶间的骸骨,眼中既有敬佩又有惋惜,“这老人家是个怪才,一生夙愿所求,就是穷尽医毒之术。估计就是因为觉得这无还林不一般,才不远万里来了此处,想一探究竟。” “凡人之躯,能走到这里已经很不错了。” 花馥栀淡淡点评一句,随即却看到司银玄解下包袱,从中摸出了一把匕首,开始刨地。 “你这是做什么?要埋了他吗?” 司银玄“嗯”了声:“他勉强算我半个师傅,我既然遇到了,别的做不了,替他埋骨也是应该的。” 花馥栀皱了皱眉,想说点什么,到底还是咽下了。 算了,有仁义之心不算坏事,她也不想身边跟着个狼心狗肺冷血无情的人。 这般想着,花馥栀不再管他,探出神识,继续向更深处查探。 司银玄拿着那把烤肉摊老板忍痛割爱的,据说剥皮拆骨都十分利索的祖传匕首“吭哧吭哧”刨了大半天坑,累得气喘吁吁汗流浃背,总算挖出来一个像模像样的土坑。 他又从包袱里拿出来一张花了三颗金瓜子买的毯子,原本是打算夜间睡觉时拿来裹着的,现在没有别的选择,只好用掉了。 他仔仔细细将枯叶中的骸骨一块块捡到毯子中间包好,再把毯子放入挖好的土坑中,想了想,又将那几卷书册放到了里面。 “老人家,入土为安了。” 花馥栀听见那小孩儿喘着粗气这般说道,不禁勾了勾唇角。 爱憎分明,确实不错。 司银玄开始一点点填土,等把坑填完,又东跑西跑折腾半天,修了个小坟包出来。 终于做完了这一切,他长吁了一口气,累得差点儿直不起腰。 第八十六章 怪异无还林,再入迷心阵 花馥栀看着司银玄在一旁扶着树捶背,又听到他腹中“咕咕”声响,没忍住轻笑出声。 “抓紧时间吃饭,吃完我带你到迷心阵外,别再耽搁了。” 司银玄有气无力地应了声“好”,伸手去拿包袱,却发现手上全是泥。 他转头求助花馥栀:“尊者,帮我洗个澡嘛,我现在太脏了。” 花馥栀嘴角抽了一下,一边往他身上施法,一边纠正他的说辞:“这叫洁净咒。” 什么帮忙洗澡?听起来怪怪的。 咒法施身,司银玄顿时感觉神清气爽,他冲着花馥栀粲然一笑:“好,多谢尊者的洁净咒!” 道完了谢,他拿过包袱打开,看着那几大包秘制烤肉佐料,叹了口气后,认命地拿起一个饼子开始啃。 幸好啊,他边嚼边想,为了以防万一还是备上了几天的干粮,不然现在估计只能啃树皮了。 就着水勉强吃完了一个饼,司银玄把包袱重新收拾好背到肩上,随即看向花馥栀说道:“尊者,走吧。” 花馥栀点了下头,正要施展瞬行之术,想了想又回过头来认真交代他:“我们随时可能被阵法分开,你要记得我说的话,不要慌张,不要回头,一直往前走,知道吗?” 司银玄低头看了一眼系在手腕上的晶亮银丝:“记住了,放心吧。” “那走吧。”花馥栀勾了下手指,将人带到了无还林内五百里的地方。 这里雾气更加浓郁,周遭的树木不再像外面那么高大笔直,反倒是更像灌木丛,枝丫都扭曲着生长,其上还有小木刺,司银玄的衣服就被刮了好几条口子。 “尊者,这无还林很奇怪。”司银玄皱着眉这么说了一句。 花馥栀闻言勾了勾唇角:“说的什么废话。” “不是,是这些树很奇怪。”司银玄紧紧挨着花馥栀走,视线一直落在她头顶。 “哦?那你说来听听?” 反正闲着无事,花馥栀倒也不介意听他啰嗦两句。 少年的声音随之响起:“一般来说,有木成林,越靠近林中腹地的地方,树木长得越高越直。因为在密林中,空间有限,树木需要争夺日光、养分和水分,就必须朝着上方生长。 而在密林之外,过渡之地,则是以低矮丛棘为主。这些矮一点的树为了不被遮挡阳光,通常都会朝着远离腹地的方向歪着长,而且尽可能多生枝叶。” 花馥栀适时予以鼓励:“嗯,有道理,继续说。” “可是尊者,这无还林却恰恰相反。 “我们一路走来,最初入林的时候,那些树就特别直特别高,还长得特别密集。等你把我带到四百里处,我就发现那些树开始长歪了,而且我抬头能隐约看到叶子,说明它们并没有多高。” 花馥栀神情若有所思,侧头看着司银玄又一次被木刺挂住了包袱,帮他把话说完:“这里是五百里处,却出现了灌木丛。也就是说,本该长在腹地的树长在了边缘地带,而该长在边缘地带的灌木丛又长在了腹地……” “对!我就是这个意思!这就是我觉得——” 司银玄说着又感到自己袖子被枝条挂住了,他回头去扯,再转过头来,身侧空空如也。 耳边人声戛然而止,花馥栀顿住脚步,眸光在一霎那变得锐利如剑。 入阵了! 她原地站了一会儿,又抬脚向前。 相信他吧,她在心里告诉自己,如果连一个迷心阵都过不了,那也没必要带他去那边。 而另一边,司银玄发现花馥栀不见了之后,只愣了一瞬便迅速冷静下来。 “不要慌张,不要回头,一直往前走!” 他轻声念叨着花馥栀先前的交代,深吸一口气后,坚定地大步向前。 那些刮破了他衣服的灌木丛棘好像都不见了,他又来到了初入无还林那日的那片旷野,天地苍茫,雾气弥漫,他知道会有长相可怖的怪物出来。 果然,他这想法才一冒出来,前方就出现了一个矮矮小小的女童背影。 司银玄脚步片刻不停,就这么朝它走去,等离它还有十步之遥时,那怪物故技重施,转了半圈脖子来吓他。 还是那张没有皮肉的脸,还是那双几乎没有眼白且有黑色蛆虫从眼眶内爬出的眼睛,还是那条分叉的滴着恶臭涎水的猩红舌头……跟几天前一模一样,丝毫不差。 司银玄扫了它一眼,牢记花馥栀的叮嘱,径直向前。 那怪物似乎对他的无动于衷感到愤怒,张开那口白森森的牙,“嘎嘎”叫着,舌头一下子甩出来将近两尺,朝着司银玄扑过来。 有一说一,见到这场面,司银玄心里还是发憷的。 他感到喉咙有点发紧,费劲吞咽了一口口水,又想起花馥栀那天的话来。 “迷心阵,阴祟迷心。你只要一直往前走,不管看到什么都不要管它,不管听到什么都不要回头,一直走一直走,这个阵法就不会对你有任何影响。” 是了,这个阵法就是要“迷心”的! 不能被这个阴祟吓到! 花馥栀还在等他! 念及此,勇气顿生,司银玄狠狠瞪了那朝他扑过来的阴祟一眼:“丑八怪!长得真恶心!还敢打扮成她的模样,不要脸!” 他骂完就闭上眼,带着踏平山河的气势,昂首挺胸朝那阴祟撞过去。 想象中的碰撞并没有发生,司银玄闭着眼畅通无阻地走出了数十步,他知道自己赢了。 嘴角忍不住往上翘,他索性不再睁眼,就这么往前走去。 他迫不及待想快点走出这个迷心阵,想跟花馥栀汇合,便越走越快,越走越快,一路相安无事,直到某个时候,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无比哀切的“殿下”。 司银玄脚步倏地一顿,他听出来这是栗公公的声音。 “殿下,老奴给殿下磕头了!” 那个声音很近,就像是贴着他耳边说的,哀怨又凄切,饱含深情,跟召魂那天栗公公说的分毫不差。 “混蛋!” 司银玄心里骂了一声,又迈开腿快步走了起来。 “殿下……殿下……” 一声声“殿下”追在脑后,司银玄心中怒骂不止,脚下步子愈发快了。 不知走了多久,那个声音终于被甩开,他心里刚松了一口气,又一声悲切的“殿下”传入耳中。 这次是谭春的声音。 “殿下,奴才要给您守陵一辈子!” “殿下安康!” …… 司银玄咬了咬牙,又努力甩掉了这个声音。 正当他以为消停了的时候,一声中气十足又有些许慈爱的“玄儿”在身后响起。 是他父皇。 司银玄简直要被气笑了,还有完没完? 是不是要把他认识的每一个人都拉出来溜一遍才算完? 再之后,什么皇后、太子、淑妃全来了,司银玄听得麻木,人也走累了,只闭着眼睛一步步往前,任由身后怎么叫魂都不没有任何反应。 他感觉自己应该走了很久,肚子都走饿了,反手从包袱里掏出一个饼子,边啃边吃边走,脚步一点点慢了下来。 “小孩儿,可以了。” 期盼已久的童音响起,司银玄心头一喜,立马睁开眼睛,兴高采烈地回应:“尊者!” 前方是白茫茫的如云一般的浓雾,花馥栀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可以了,你已经走出迷心阵了。” 司银玄下意识就想回头看去,却忽然想到什么,顿时后背发凉。 这个阵法用了他熟悉的人来引诱他回头,有栗公公,有谭春,有他父皇……却没有花馥栀! 可现在,“花馥栀”不就来了吗? “你们这些混蛋!该死啊!” 司银玄没有片刻犹豫闭上眼,撒开腿朝前跑去。 “不能回头,不能停下,不能回头,不能停下……” 他不停地重复着这两句话,一遍遍警醒着自己。 他不知跑了多久,累得气喘吁吁。跑累了就走,走累了再跑,饿了就摸饼子吃,反正一直没睁开过眼睛。 在他精疲力尽实在想要停下来歇歇时,那个无比熟悉的声音又传入耳中。 “小孩儿,可以了,你已经走出迷心阵了。” 司银玄内心嗤笑一声,又来?第几回了? 他拖着沉甸甸的步子继续向前,但没走几步,手腕被什么东西扯住晃了下。 “没听见我说的话吗?” 司银玄因为过度劳累而迟钝的脑子总算意识到有什么不同,声音是从前面传来的! 他缓缓睁开眼,看到站在身前朝他安然浅笑的花馥栀。 再往自己手腕上看去,一条细细的银丝赫然入目。 “尊者!” 司银玄只感觉自己现在像个离家许久的游子,辗转千山万水,终于回到了阔别许久的故乡。 支撑他一直行走的那股劲儿在看到花馥栀那一刻消失得无隐无踪,他只感到自己腿一软,身体不受控制地往前扑去。 第八十七章 精血喂补,误入结界 司银玄看着自己脸朝下即将扑倒在地,但他懒得挣扎了。 身上一丝力气都没有了,双腿沉重得仿佛是两坨铁块,脚趾也又麻又疼,胸肺灼热好似火烧,他甚至觉得连喘气都累。 他再看了花馥栀一眼,随即闭上眼,任由自己像一摊烂泥一样砸向地面。 想象中与地面碰撞的痛感并没有来临,司银玄感觉自己的身体被一阵轻柔的风托起,那阵风还把他在空中翻了个面,随后他轻轻地落到了地上,一点都不疼。 再然后,他汗津津的身体变得干爽,汗湿的衣服和头发都跟刚沐浴完一样妥帖舒坦,他明白这是花馥栀给他施了个洁净咒。 司银玄感动不已,他就知道花馥栀是个好妖怪! 他很想睁开眼跟她道个谢,再说说话,可疲倦和困意像潮水一样从四面八方涌来,他的意识被一点点拉进深渊。 花馥栀看着司银玄沉沉睡去,撇了撇嘴,暗道一声“娇气”。 她坐到司银玄身边,想伸手推着他肩膀把他叫醒。却见他眉目舒展,呼吸平顺,睡得极其安稳。而且唇角还微微翘起,像是在做什么美梦。 花馥栀迟疑了一下,终是收回了手,与他并排躺下。 算了,不差这点时间。 这小孩儿以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这次一个人独自走了一天一夜走出了迷心阵,确实是吃了大苦头,就让他睡吧。 司银玄这一觉睡得很沉,直到饥饿感越来越明显,他才悠悠转醒。 他脑子还不甚清醒,潜意识里还觉得自己睡在松寿轩的寝殿里,因此一睁眼看到一片明晃晃的白,他心中满是诧异。 “醒了啊?”身侧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你还挺能睡的。” 他闻声转头,看到坐在草地上花馥栀,神情为之一怔,随即反应过来了。 手掌在身侧摸了摸,摸到了细软的青草,他再抬头看向天空,那里没有云层,没有太阳,就是一片白,叫人完全看不出时辰。 “尊者,什么时候了?” 他发觉自己声音有些哑,想来是太久没喝水的缘故。 在迷心阵中,他饿了只能闭着眼摸饼子嚼几口维持体力,一口水都不敢喝,就怕喝了水要上茅厕憋不住,导致被身后的阴祟追上。 如今终于走出来了,他又饿又渴,想撑着地面起身去拿包袱。 不过才稍微一动,腿上腰上的酸痛骤然袭来,他感觉自己像被乱拳打了一顿。 “嘶!” 司银玄痛得直吸气,立马又躺下了。 花馥栀看得诧异:“你还要睡?你都快睡了七个时辰了!” “不睡不睡。”司银玄哭丧着脸,恹恹地答道,“我就是全身都疼,我再躺一下缓缓。” “娇滴滴的……”花馥栀皱了皱眉。 这话在司银玄听来有埋怨意味,他顿时委屈起来:“你都不知道,我被阴祟追着跑了好久,我从来没走过这么远的路,感觉自己腿都要断了……” “好了好了!”花馥栀打断他的诉苦,眸中闪过些许纠结,最后下定决心,将手指伸到他嘴边,“张嘴!” “干什么?”司银玄不解地看着她。 “哪儿来这么多废话?”花馥栀一把掐住他的脸,有点生气地揪了一把,“本座还会害你不成?” 司银玄见状立马乖乖张了嘴,随即一根白白嫩嫩的手指探入他口中,他尚且来不及震惊,又察觉到有什么液体滴落在舌尖。 有点苦涩,却带着浓郁的香气。 好像是…… 栀子花的香味! 司银玄眼睛蓦地瞪大,意识到花馥栀在喂他血! “吞下去!”他听见花馥栀命令道。 喉头滚动,咽下一口馥郁浓香,司银玄霎时间感到某种神秘力量充盈五脏六腑,并涌向四肢百骸。 腰不酸了,腿不痛了,既不饿也不渴了,浑身上下都有劲儿了! 他甚至觉得自己可以再被阴祟追着跑个三天三夜! 司银玄腾地一下从地上爬起,双手抓住花馥栀退开的小手,感动得几乎要涕泪零落:“尊者,你怎么这么好啊!我无以为报,我……” 他本想像那些话本里报恩的狐狸精一样说“以身相许”,话到嘴边又觉得不妥。 花馥栀可是个讨厌言语轻浮的妖怪。 于是他话锋一转:“你以后把我带到万花妖域吧,我伺候你,我给你端茶倒水,暖床铺被。” 花馥栀木着一张脸抽回自己的手,眼中明明白白在说:你发什么疯? “我认真的啊!尊者!”司银玄怕她不信,又想去抓她的手表忠心。 花馥栀躲过侧身躲过,已经有点不耐烦了:“我不喝茶也不喝水,不睡觉也用不着你暖床铺被,别废话了!以后自然有用得到你的时候,起来!” 司银玄也是个会看脸色的,知道再说下去真要把她惹生气了,立马应着“好好好”站起身。 直到这时,他才有功夫打量他们的所处之地。 很奇怪的一个地方。 一侧是浓雾弥漫的密林,他认出那是无还林,而另一侧却什么都看不见。 脚下的草地和头顶纯白的天空都突兀地断裂,像是有什么屏障立在那天地间。 他们站在二者之间,仿佛站在一条一望无际的长廊上。 “发什么呆?跟紧我。” 手腕上忽然传来力道,司银玄回神,发觉花馥栀已经往另一边走了一大截,他连忙背上包袱跟上去。 “尊者,这是什么?”司银玄指着怪异的屏障问她。 “秘境的禁制结界。”花馥栀回答他的同时,指尖释放出缚魂妖丝向着结界探去,“穿过秘境,应该就是另一个世界了。” 花馥栀在看到这道结界是就明白了,这个秘境就是那边的修士过不来的原因。 司银玄还在迷心阵中时,她已经试探过了,这道结界,以她现在的修为,是无法穿过的。 万千条缚魂妖丝触及结界,慢慢向远处延伸而出,花馥栀闭目凝神,将灵力灌注其中,全神贯注开始查探。 她肯定这道结界上是有漏洞的,要不然这个世界就不会有稀薄的灵气。 见花馥栀闭上眼操控着缚魂妖丝在结界上织成了一张网,司银玄不敢打扰,安静地站在一旁等待着。 许久之后,花馥栀还是那副模样,只不过手中的银丝好像越来越多了。 司银玄不知道她在做什么,也不知道还要多久,无聊得打了个哈欠,把目光投向那道覆满了晶亮银丝的结界。 他记得花馥栀也施展过结界,在京畿大营的时候。 她的结界无色无形,相当于一个透明的笼子,他还可以透过结界看到里面的事物,那为什么这个结界不一样呢? 司银玄生了点探究心思,侧头看了花馥栀一眼,自顾自走到结界边上,伸手就朝结界上摸去。 手感不一样。 他在心里对比着两次摸到的结界的异同。 花馥栀的结界是硬邦邦的,像一堵墙,手指触碰到便不能再前进分毫。 这个却是软乎乎的,像一潭水,有些微阻力,手掌能轻而易举地穿过。 司银玄又往前走了一步,半截手臂都伸了进去,还是没有受阻,正当他想继续将手往前伸的时候,身后传来花馥栀惊讶的声音:“你在干什么?” 花馥栀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拼尽一身修为都无法撼动半分的结界,这小孩儿就这么把手伸进去了? 司银玄回头看着她脸上不可思议的表情,还以为自己坏了她的事,一边往回抽回手,一边嗫嚅着解释:“我就好奇摸摸……” 他脸色倏地一变。 手收不回来了! 而且还有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道把他往里面扯! 司银玄立马焦急大喊:“尊者!我——” 还未说完,他们之间相系的银丝断裂,他整个人瞬间消失在花馥栀眼前。 “小孩儿!” 花馥栀眼睁睁看着他被结界吞噬,毫不迟疑催动体内全部灵力,缚魂妖丝霎时袭向那一处,凌厉的攻击却被结界阻挡,甚至完全反噬到自己身上。 她只觉得心脉巨震,当即呕出一口血。 “该死!” 花馥栀随手抹了一把唇边的血渍,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结界阻拦了神识,她闭上眼,努力去感应二人之间的血契。 司银玄还活着。 活着就好。 她睁开眼,心里松了一口气,明白当务之急是赶紧找到这道结界上的漏洞,然后去那边找到司银玄。 但愿不要出事。 花馥栀面色凝重,再度引出缚魂妖丝,朝结界上探去。 第八十八章 孤身置洞府,遭遇三修士 司银玄一屁股摔到了地上,疼得龇牙咧嘴的。 “尊者?” 他忙不迭撑着地面爬起来,茫然四顾,没有看到花馥栀,心一下子就沉了谷底。 满心不安之际,他环顾四周,发现自己在一个洞穴里。 这洞穴约莫比他寝宫高阔三倍,岩壁嶙峋怪异,上面有密密麻麻的红色小斑点,耳畔不断有翅膀扇动的声音。 他定睛一看,发现那些红斑都是一只只眼睛,长在类似于蝙蝠的东西身上。 司银玄顿时放轻了呼吸,生怕惊扰到它们。 但不知为何,心里总有个声音告诉他,它们不会伤害他,这里的一切东西都不会伤害他。 他隐约觉得自己这想法怪异,但又说不上来。 洞内地面上长满了会发光的草,有点像狗尾巴草,散发着温润的浅紫色光芒,并不刺眼。 他被那个结界吸进来时,将其压到了一片,现在他衣服上和手上都在发着光。 还有两个洞口分别在洞穴两头,司银玄借着淡紫色的光能看清部分蜿蜒的山道。 他原地伫立了片刻,一掀衣袍就地坐下。 花馥栀肯定不会不管他的,他不能乱跑,他要等她来找他! 司银玄对花馥栀有绝对的信任,眼下安然无恙,他心里渐渐放松,不知枯等了多久,困意上涌。 正当他忖度着要不要睡一觉时,洞内那些“红眼蝙蝠”突然集体发出刺耳的尖叫,随后像受了什么刺激一样,一窝蜂朝着其中一个洞口飞去。 司银玄被这番变故吓得一个激灵,整个人瞬间清醒。 一群群“红眼蝙蝠”吱呀乱叫着从他头顶掠过,他这时才看清,它们体型不亚于老鹰,通体漆黑,身体无毛,两只爪子锋利无比,嘴里还有两排尖牙,白森森的,看着像能把人撕碎一样。 司银玄看得心惊,赶紧趴下,内心祈求着这玩意儿千万别找他麻烦。 “师兄!有赤眼隼!” 一道中气十足的男人声音在嘈杂的叫声中传入司银玄耳中,他忍不住抬头看去,发现几乎所有的“红眼蝙蝠”,哦,应该说是赤眼隼,都飞到了洞口处,怪叫声震耳欲聋。 “哼!有何可惧!” 另一道稍显沉稳的男声响起,下一瞬,司银玄就见不甚明亮的洞口处凭空亮起一团炙热火光。 那团火来得突兀却又极其迅猛,火势滔天,只一刹那就将那一群赤眼隼包裹在其中。 凄厉的叫声随之响起,司银玄心跟着一颤,鼻端嗅到了浓烈的烧焦味。 一只只赤眼隼在火光中如同掉了线的风筝一样跌落,司银玄又听到与先前两道声音都不同的第三道声音响起。 “师兄,这里有赤眼隼,说明看来那宝物离得不远了。”这声音里有明显的喜悦。 紧接着那个“师兄”训诫一般开口:“切勿急躁,小心为上。这秘境已存上千年,结界一直牢不可破,我们误打误撞进来了,也是机缘造化,还不知道这里面会有什么东西呢……” 司银玄听着这番话,确定自己就是被吸进了花馥栀说的那个秘境,走出秘境,就是另一个世界。 而这三个人,想必就是花馥栀说的“修士”。 他正想着自己会不会被他们发现时,洞口的火倏地灭了,狂风乍起,将那堆积了厚厚一层的赤眼隼尸体掀开,露出一条干净的路。 司银玄被这风迷了眼,他缩了缩脖子,将身体趴得更低,力求不被发现,但还是怕什么来什么。 “有人?” 他只听到这一声,紧接着眼前就出现了三双黑色鞋子。 “你是何人?” 他听见头顶一道冷声质问,避无可避,抬起头来,三个身穿灰衣的中年男子正居高临下盯着他,满眼警惕,站中间那人掌心还托着一团火,一副蓄势待发的模样。 看起来不是好人呐!司银玄心想,他不会也要被烧死吧? 他脑中飞快思索着该如何应对,可还未等他想出个所以然来,最左侧那个看起来年纪最大的人指着他叫嚷起来:“师兄,他身上有妖气!” 说话间,他袖中飞出一截细细的铁链,直直地向他袭来。 那铁链仿佛有自己的意识,他明明都趴在地上了,那链条像一条灵活的蛇从他身前身后穿过,眨眼间他就被绑了个严严实实,还被拽到了那三人面前。 “几位……大叔?” 司银玄想着伸手不打笑脸人,脸上扬起灿烂的微笑:“我是不小心——” 一只枯瘦的手扣到了他头顶,他顿时感到一阵头晕目眩,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师兄!他没有半分修为,是个凡人!”那人又惊讶出声。 随着“哗啦”一阵脆响,缠绕在他身上的铁链收回,司银玄一下子瘫倒在地,头晕得不行,眼前的一切事物仿佛都出现了重影。 “你是何人?为何出现在此处?身上为何有妖气?” 那个“师兄”收起了掌心的火焰,负手而立俯视着他沉声问道。 确定了司银玄对他们没有任何威胁后,三人都放下了戒备,探究心思更甚。 一个没有修为的小子,是如何出现在这个尘封了数千年的秘境内? 那些赤眼隼见人便攻击,为何他能毫发无伤? 他身上又为何有这样浓重的妖气? “快回答我师兄的话!” 最右侧那人一心念着这秘境中的宝物,不愿浪费时间,当即不耐烦地甩出一道风刃。 “唔!” 司银玄闷哼一声,感到背上有皮开肉绽的痛感袭来,忍不住想道:这三个果然不是好人! “我就是个凡人,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来到这里了,至于身上的妖气……”司银玄顿了顿,一脸认真地说道,“那是因为我认识一个妖怪,她很厉害!” 等她来了,我给她告状,你们这些欺负我的,一个都逃不掉。 司银玄在心里补了一句。 “什么妖怪?在哪里?”最中间那人皱了皱眉,一脸狐疑看着他。 “嗯……事情是这样的……” 司银玄正在思考该怎么胡说八道顺便拖延时间,先前拿铁链捆他那个人猛地凑到他身后,跟狗一样嗅了嗅,随后一把按到他伤口上。 “嘶!”司银玄痛得一抖,伤口处火辣辣的疼。 那人却把沾了血的手指放入口中吮吸,下一刻,司银玄看到他眼中冒出诡异的兴奋神色,心中暗道一声不妙。 “他是纯阳之体!他是纯阳之体!他是纯阳之体!哈哈哈……” 那人激动得重复了三遍,声音都在发抖,随后三双眼睛一齐落到他身上,眼中的狂热让司银玄不禁怀疑,自己下一瞬就会被他们生吞活剥。 尊者,快来救我啊! 他害怕得后退几步,在心中呐喊道。 第八十九章 尚无性命忧,被困乾坤袋 当时花馥栀跟司银玄说,他的纯阳之体千年难得一遇极其珍贵的时候,他还没有多大感受。 直到此时此刻,面前的三个修士两眼放光的盯着他,目光灼热得跟饿狼看到猎物一样,他终于相信花馥栀没有夸大其词。 “纯阳之体啊……” 最右边那人痴痴呢喃一声,像是被巨大的惊喜砸晕了一般,神色间显出癫狂,手已经朝着司银玄抬了起来。 司银玄看得心惊肉跳,瞄着另一个洞口,撒腿就跑。 “哼!想逃?” 身后传来一声冷哼,下一刻司银玄便发觉自己浑身上下都僵住,半点动不了,喉咙里也发不出声音。 这个法术他熟悉,是定身咒。 那条铁链又像蛇一样缠到他腰上,一把将他拽到了那三人面前。 “师兄,我要用他的心尖血,突破金丹期!” 那个把他打出血的男人屈指成爪,直直地朝他心口袭来。 司银玄只觉得心里凉嗖嗖的,无比悲伤地想:该不会要死在这里吧? “且慢!” “何争明!” 两道声音一前一后响起,那只袭向司银玄心口的手被那个师兄一把擒住。 与此同时,那个拽着铁链的人手上用力,将司银玄扯到了他身侧,之后再恶狠狠瞪了何争明一眼。 “师兄!卢群壹!你们这是干什么?为何阻拦我?”何争明收了攻势,一脸不解地看向二人,眼中还有埋怨之色,“你们知道的,我只差一步就能成丹。” “何师弟,莫要心急——”那师兄沉声开口,一如既往带着训诫意味,但只说了半句就被打断。 “我不急?我怎能不急?”何争明突然跟疯了一样吼叫起来,“我修为停滞不前多少年了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我再不踏入金丹期,寿元耗尽我就会死!” 他说着,那只枯瘦如柴的手又抬起,朝着司银玄心口迅猛抓来。 “嗤!” 司银玄只听得身侧那个叫卢群壹的修士嗤笑一声,他腰间铁链骤然发力,又把他往后扯了几步,再次避开了那只要置他于死地的爪子。 “卢、群、壹!”何争明满脸怒容,咬牙切齿地喊着他的名字,“你在做什么?你非要跟我作对是不是?” 卢群壹面上浮起明晃晃的嘲讽:“蠢材!” “你说什么!”何争明被激怒,当即施法掐诀,手中风刃蓄势待发,“别逼我跟你动手!” 洞中狂风乍起,司银玄眼睛被吹得生疼,心底却高兴地叫喊起来:打起来!打起来!最好能打个你死我活两败俱伤! “何师弟。”一只手按上何争明的肩,属于金丹修士的威压灌入经脉,顷刻间便卸下了他全部招式。 何正明回头看着邓亥,眼底晦暗不明:“师兄,我一向敬重你……” 邓亥眉头紧皱,一脸不赞成地看着他:“这是两回事……” 卢群壹像是看不下去了,直接插话:“何争明,你真是个不折不扣的蠢材!纯阳之体何其可贵,天生灵体,千百年可遇不可求。利用好了,你我成为元婴修士不在话下,甚至成为合体期大能都有可能!” 何争明怔了怔,似乎冷静下来了一些,神情若有所思。 司银玄听得心里直叹气,他还真是个香饽饽啊! 不过值得欣慰的是,他们想把他的利用价值发挥到最大,这样一来,至少现在没有性命之虞。 卢群壹又满脸讥讽地看着何争明:“而你,竟然只想着拿他来突破一个金丹期,真是鼠目寸光!” 邓亥也施施然收回按在他肩上的手,又恢复之前那般负手而立的从容姿态:“何师弟,卢师弟说话虽然难听,但句句在理。” 他说着朝司银玄伸手一抓,将人抓到身边,揪着他衣领细细端详,像是在审视一个物品,眼中满是贪婪和渴求:“这小子目前是个凡人,他的纯阳之血作用有限。可若是我们拿丹药喂养,强行将他的修为提升至金丹期,再将他炼化成丹药……” 邓亥单是一想到那个结果,便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何争明也想明白了其中的利害关系,当即朝二人拱手作揖,一脸歉意:“师兄,群壹,方才对不住,是我眼皮子太浅了。” 邓亥摆了摆手,表情很无所谓,反而宽慰他:“你修行受阻,心急如焚,一时没想到这么多也是正常的,不必介怀。” 卢群壹不屑地睨了何争明一眼,想再挖苦他两句,但看在邓亥的面子上,还是把话咽下了。 司银玄眼睁睁看着他们兄友弟恭和好如初,满心遗憾。 “师兄,群壹,那我们先把这小子装到乾坤袋里吧。”何争明又殷切地看向二人,想为自己方才的行为弥补点什么,“我们先去把这洞穴里的宝物拿到,等出了秘境,我就去搜罗丹药喂养他,如何?” 卢群壹没说话,邓亥点了点头,表示赞同:“如此甚好。” 何争明当即从腰间解下一个黑色的袋子,看着跟荷包大小。 他扯开袋子上系着的带铃铛的金色细绳,然后朝司银玄挥了下手,解了他身上的定身咒,再把人抓到身前恶声恶气地威胁一番:“要拉屎撒尿就跳起来撞里面的铃铛,敢把我袋子弄脏的话,我让你生不如死!听到没?” 司银玄很识时务,连连点头。 紧接着,他眼前一暗,发现自己进了一个无比幽暗且没有一点声音的地方。 地面是有些湿润的石板,光源来自于头顶那个拳头一样大小的金色铃铛。无论他往哪里走,金色铃铛都不偏不倚悬在他头顶,照亮他方圆三步距离之内的地面。而三步之外,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唉!” 司银玄沉沉叹了一口气,一掀衣袍就地坐下。 他反手摸了摸后背的伤口,摸到一手黏腻的血迹,疼得龇牙咧嘴的。 伤口约莫一尺长,从他右侧肋骨斜着横贯腰间,像被利剑划的,血已经止住了,就是疼得很。 他把右手举到眼前翻来覆去看了半天,又重重叹了口气:“我这手怎么这么欠呢?不乱摸结界不就好了……” 那样就不会跟花馥栀分开了,也不会受这一场无妄之灾了。 司银玄越想越气,抬起另一只手,用力给自己手背甩了一巴掌。 第九十章 结界漏洞,阵法威压 在司银玄被结界吞噬三个时辰后,花馥栀终于用缚魂妖丝找到了结界上的漏洞。 一个针眼那么大小的漏洞,丝丝缕缕的灵气从中泄出,边缘却没有任何破损,并不像她想象的那样是结界薄弱处产生的漏洞。 这很奇怪,就好像是设下这张结界的人故意留的漏洞。 但花馥栀来不及多想,因为一刻钟前,司银玄和她之间的血契感应骤然之间弱化了许多。 司银玄那里一定是出了什么事了! 念及此,花馥栀眸光微冷,放出缚魂妖丝探向结界漏洞,而后一点点施加法力,将那个针眼大小的洞慢慢扩张成可以容纳她穿过去的洞口。 此事说来容易,但对于如今只有成丹初期修为的花馥栀来说,做起来还是很吃力的。 她努力了半天,体内灵力耗损大半,外加不久前被结界反噬受了自己全力一击,此刻施法便觉得心脉处隐隐作痛。 许久之后,缚魂妖丝终于将结界扯开一个小洞,直径一尺左右,成人肯定是过不去的,但花馥栀现在是个三岁小娃娃,那就刚刚好。 穿过结界前,她没忘记把司银玄那个包袱带上。毕竟里面有那小孩儿花了重金买来的烤肉秘方,还一次都没用过呢,就这么丢了着实可惜。 她来到了一处空无一人的洞穴里,整个秘境内都有她无法突破的禁制,神识依旧无法使用。 她环顾四周,地上长满了散发着浅浅紫色荧光的草,洞口处堆着很多被烧焦的赤眼隼的尸体,空气中还有淡淡的血腥味。 花馥栀心里有个不好的猜测,她走到那一处干涸的血迹旁蹲下,探出手指沾了一点放到鼻端轻嗅,立即就辨认出来,这血属于司银玄。 她目前的修为,毫不夸张地说,几乎是靠司银玄的血喂养出来的,她绝不会认错! 心不可遏制地往下一沉,花馥栀深吸一口气,摒弃杂念,闭眸屏息凝神,全心全意感知他们之间的血契感应。 须臾,她睁开眼,眸中冷意森然。 找到了! 而此时,秘境另一端,三个修士正飞至半空中,合力抵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几乎要把他们碾碎的威压。 在抓到一个纯阳之体的小子后,师兄弟三人朝着灵气最浓郁的地方一路前行,最终在这个洞府里遇到了禁制。 这里有威压极强的阵法,刚一踏入便令人心神巨震。 三人毫无防备,齐刷刷被阵法震得吐血,随后又被一股不可抗拒之力扫荡出去。 但他们却丝毫不觉得受挫,反而异常兴奋。 禁制越强,昭示着施阵之人修为越高,那这里面的东西便绝非凡品! 三人调息片刻,便又迫不及待飞身进入阵中。 在邓亥指挥下,三人将灵力集中为一处,形成屏障覆蔽,共同抵御阵法威压。 这时他们才发现,这阵法形似九层同心圆环,而他们越往里走,威压愈甚。三人苦苦支撑了半个时辰,却也只在第九环上移动了七八步而已。 “师兄,我撑不住了……” 何争明艰难地说出这句话,随后“哇”地吐出一口鲜血,整个人宛如一只折翼的鹰隼坠落,身体撞上石壁,顿时眼冒金星,喉间再次涌上浓烈的血腥味。 阵中的邓亥和卢群壹本来也是强弩之末,何争明这一撤离,剩余二人顿感灭顶之重,用尽全身灵力形成的抵御屏障像张纸一样碎裂。 “噗!” 邓亥和卢群壹也被阵法击飞撞上石壁,齐齐喷出一口血,同何争明一起瘫坐在地上。 三人靠在石壁上剧烈喘息,不约而同望向那洞内,皆面色苍白,神情挫败,一时间无人说话。 “师兄,以我们的修为,是绝对过不去的。” 片刻后,卢群壹低声说出了这个三人都心知肚明的事实。 邓亥轻轻“嗯”了声,按了按自己被震伤的丹田,不甘心却也只能认命:“能有这种威压,这个秘境的主人修为绝对在合体期以上。难怪一千多年了,没有任何人能进来……” “那我们咳咳……”何争明又咳出一口血,气息已经有些紊乱了,神情异常激动,“我们就这么离开吗?这里面肯定有宝物!” “没人拦着你,你自己去拿啊!看你有没有那个本事!一个筑基修士,要不是有我和师兄两个金丹修士在,你一步都走不进去……”卢群壹心情极差,没好气地呛声。 “卢师弟!”邓亥不满地看他一眼,“别说这种话!” 卢群壹住了口,愤愤然转过身,召出铁链,泄愤一般用力往石壁上甩去。 何争明气不过他的冷嘲热讽,却也知道他说的都是事实,无从反驳,只能咬牙咽下。 气结于心,他也朝着石壁挥出几道风刃,宣泄着内心的愤恨。 邓亥等二人平息下来,方才幽幽开口:“走吧,想办法出去吧。” 像是缓和这凝重的气氛,也像是为了安慰自己,邓亥笑了笑,拿过何争明腰间的乾坤袋抛着掂了掂:“这一趟也不算白来,这个小子也是个宝物——” “这么着急走做什么?”一道稚嫩的童音突兀地响起。 三人皆是一惊,闻声看去,却见在他们前方十步之外,一个三岁多的小女娃抱着胳膊靠墙站着。 那女娃娃并没有看他们一眼,只认真把玩着掌心中几根发光的银色丝线。 三人对视几眼,眼中皆是如临大敌的警惕,手中掐诀,纷纷做好了打斗的准备。 他们也是修行多年的,不会因为她看着像个三岁小孩儿就真的把她三岁小孩儿,更何况她那一身毫不掩饰的凛冽杀意,已经宣告了来者不善。 卢群壹吸了吸鼻子,压低声音说道:“有妖气,她估计是妖。” 邓亥和何争明登时瞳孔微缩。 能化人形的妖,修为必定是在他们之上的。 更何况,如今他们师兄弟三人都为阵法所伤,该如何应对。 花馥栀听到了卢群壹那句低语,扭头朝他们看了一眼,见一人召风刃,一人托火球,一人执铁链,不由得嗤笑出声:“什么臭鱼烂虾!” 她视线在三人中间扫了一圈,瞄见了那个黑色系金线的乾坤袋,顿时明白了她和司银玄之间的血契感应变弱了的原因。 邓亥听到那句“臭鱼烂虾”便知道,他们与这妖怪之间的打斗避无可避。 他冲何争明和卢群壹使了个眼色,三人相识多年,默契无比,下一瞬便陡然发动了攻击,意欲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火球先行开路,风刃紧随其后,风助火势,火借风威,对方势必会仓惶躲避。铁链再趁机从风火中窜出,瞄准时机,一击即中。 这是三人配合了多年的招式,与元婴修为之下的人打斗还从未失手过。 只不过这一次,他们才稍微一动,便有无数银丝扎进体内。 那银丝仿佛贯穿皮肉直击魂魄,三人攻势被瞬间瓦解,毫无反抗之力,整个人如同被抽了骨头一样软绵倒地,甚至连话都说不出来,只能徒劳地瞪大了眼。 “臭鱼烂虾,也配跟本座动手!” 花馥栀不屑地轻笑一声,手指微动,一根银丝勾住乾坤袋,转眼间就落到了她手心。 她解开系带往里看了一眼,发现那小孩儿正躺在袋中睡得安稳。 她眯了下眼睛,思忖片刻,一把撕烂了乾坤袋。 司银玄睡得正香,突然感觉像房子塌了一样一阵动荡。他猛地睁开眼,身体被抖落到地上滚了一圈,触碰到背上的伤口,当即疼得直抽气,瞬间就清醒了。 还没想明白发生了什么,脸颊被人一把揪住,花馥栀的脸闯进视线。 “你怎么睡得着的!” 花馥栀这话说得有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 她为了这小孩儿担惊受怕,一路紧赶慢赶,生怕来晚了他有个三长两短。 结果这人却没心没肺地在这里呼呼大睡! 越想越觉得心里不平衡! 花馥栀冷着脸,手下又多用了点力。 司银玄看着她呆愣了一瞬,等脸上落下熟悉的疼痛,他明白这不是做梦。 巨大的喜悦漫上心间,司银玄在地上翻了个身,一把抱住她的一条小短腿,情真意切地叫喊:“尊者,你终于来了啊!我都被坏人欺负惨了!” “稳重点!别叫!蹭我一身灰!”花馥栀连忙闪开身给自己施了个洁净咒。 司银玄毫不在意她脸上的嫌弃,满心欢喜从地上爬起,又凑到她身边:“尊者,我也要洁净咒。” 第九十一章 煽风点火,搜魂之术 花馥栀往司银玄身上抛了个洁净咒,把人弄干净后,再探出缚魂妖丝系在他手腕间。 她想起方才在洞中看到的血迹,又问他:“哪儿受伤了?” 司银玄立马转过身,把后背给看她:“这里。” 一条狭长的伤口在破烂的衣衫间显现,花馥栀眼中闪过一道厉色,一边抬手释放灵力,一边问:“谁打的?” 丝丝缕缕的凉意从火辣辣的伤口处传来,司银玄察觉到痛感在慢慢抽离,嘴角一弯,指着几步之外倒地不起的何争明告状:“他,他想挖我心突破金丹期,还把我装进袋子里威胁我,说要让我生不如死。” 花馥栀轻轻“嗯”了声:“知道了。” 司银玄又指着另外两个人控诉:“这两个也不是好东西。这个人用链子捆我,还一起商量着要把我喂到金丹期然后拿去炼丹。” 花馥栀仍然不咸不淡说了句“知道了”。 “你别光说知道了啊。”司银玄不满了,回头扯着她袖子晃了两下,一脸义正词严,“他们敢这么欺负你的人,完全就是不把你这个妖尊放在眼里。” 躺在地上的三人听到“妖尊”一词心中皆是一震,再联想到此刻穿入他们身体的那些细密银丝,某些信息蓦地浮现在心头。 妖尊!缚魂妖丝!花馥栀! 三人惊恐地瞪大了眼,眼底满是绝望的死寂。 “少在这里煽风点火。”花馥栀轻轻笑着,把他那点小心思看得明白,半点不上当,“想让我给你出气就直说!” 司银玄眼睛一亮,一板一眼大声回答:“想让尊者给我出气!” 花馥栀被他逗笑:“放心吧,他们会死的。转过去,我给你把伤治好。” 司银玄满意了,乖乖转身蹲好。 背上的疼痛感渐渐消失,片刻后,司银玄听到一声“好了”,反手一摸,原本皮开肉绽的地方完好无损,一点都不疼。 “尊者,你这本事太厉害了!以后我跟在你身边是不是就不会死了?” 司银玄并不是第一次见识她治伤的手段,之前花馥栀帮他治疗过手指上的伤口和脸上的擦伤,他早就知道她有这个能力,只不过这一次感受尤为强烈。 “想多了。”花馥栀直接了当告诉他,“我只能医治一点普通皮肉伤,活死人肉白骨什么的,我可做不到。” “这样啊……”司银玄顿了顿,接着说道,“不过也很厉害了!” 花馥栀勾了勾唇,抬脚朝那三人走去:“别废话了,过来吧。” 司银玄跟过来,看着地上满眼恐惧的三人,想到不久前自己像块砧板上的肉一样被他们揉圆搓扁,如今却风水轮流转,忍不住感慨:“真是个强者为尊的世界啊!” “知道就好,以后好好修炼。”花馥栀借机告诫一句,又指挥他,“你去把他们手上的戒指和腰上的玉佩都取下来,身上也搜一下,有什么东西都拿出来。” 司银玄往三人手上腰上看去,戒指黑乎乎的,玉佩也没什么光泽,看起来就很不值钱。 “尊者,不要吧?”他不太愿意捡破烂,也不想去摸人搜身,“我身上还有金瓜子呢。” “让你去你就去!”花馥栀仰头瞪他一眼,“哪来这么多废话?” “我去我去!”司银玄连忙朝她讨好地笑笑,“别生气嘛。” 他走到三人旁边,依着花馥栀意思,从他们手上把戒指撸了下来,又取下了三块一模一样的青黑色玉佩。 把玉佩和戒指都捧到花馥栀身边后,他再回去,皱着眉头不情不愿地开始挨个儿搜身。 “欸?不对啊……” 花馥栀正在查看玉佩,听见他嘟囔,朝他看了一眼:“什么不对?” 司银玄只从邓亥怀中摸出来一个鸡蛋大小的椭圆形玉佩,他走回花馥栀身边,指着躺在最左边的卢群壹一脸疑惑:“我记得这个人身上有铁链的,但我没摸到。” 花馥栀将那三枚无用的身份令牌捏碎,耐着性子解释道:“那是他的本命法器,就跟我的缚魂妖丝一样,已经与神魂融为一体了,需要催动灵力才能召唤出来。” “哦,这样啊,我知道了,多谢尊者解惑。” 司银玄朝她粲然一笑,又见她将戒指放在两手之间,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这戒指应该不一般。 也是,尊者怎么会贪图钱财呢。 他刚这么想着,却见花馥栀冲他扬唇一笑:“咱们运气可以,这里面钱不少啊!” “……哈,哈哈!”司银玄干笑两声,见花馥栀奇怪地打量他,立马转移话题,“怎么看出来的啊?这戒指有什么玄妙之处吗?” “这是储物戒,里面可以装很多东西。你现在没有修为,自然什么都看不到。” 花馥栀说着,抬手抹去了其上的印记,将它们塞给了司银玄:“收好。” 她又去拿那块椭圆形的玉佩,查探一番后,倒是有些惊喜:“竟然是匿影玉佩!” “有什么用?”司银玄不懂就问。 “跟储物戒差不多,装东西的。不过储物戒只能装死物,匿影玉佩可以装活物……” “乾坤袋也可以装活物。”司银玄小声嘀咕着,意有所指。 花馥栀愣了下,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行了,知道了。” 她把匿影玉佩收入怀中,然后朝那三人抬了下手。 司银玄只看到无数银丝乍然一亮,那师兄弟三人双眼死死地瞪大,目眦欲裂,额上手上青筋暴起,似乎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下一瞬,银丝收回,他们身上便再也没有一处完整的皮肉,转眼间成了三团血肉模糊的血人,却没有死,胸口还在微微起伏,喉咙里也时不时溢出一两声嘶哑的哀嚎。 司银玄被这血腥的场面吓得一抖,连忙移开了眼。 花馥栀偏偏回过头来,笑着望向他:“满意了吗?” “满意满意!”司银玄连连点头,忽然觉得自己背上那道伤口真是微不足道,“尊者,还是直接杀了吧。” 花馥栀眉梢轻挑:“这就不生气了?” “不生气了。”司银玄如实回答。 还挺好哄的,花馥栀想着,眼中荡开笑意。 她再次抬起手,正欲了结了三人性命,忽地又想起了什么,掌中三条缚魂妖丝探出,从三人头顶中心的百会穴直直插入。 司银玄站在她身边,抬着头目不转睛地看向不远的石壁,只等着她杀完了人,二人再一起走出这个秘境。 不料衣服被人扯了一下,紧接着花馥栀命令的声音响起:“你蹲下。” “好。”司银玄不问缘由,立马照做。 花馥栀向他倾身靠过来,二人额心相抵,呼吸交缠。 司银玄眸光闪了闪,又听她认真交代:“闭眼,估计会有点头疼,忍着,别乱动。” “好。” 他自然是全心全意信任花馥栀的,不过听到有点疼还是下意识伸手将她的袖子攥在手心,随后听话地闭上了眼。 下一瞬,脑中突然传来针扎一样的尖锐刺痛,司银玄咬牙忍住,手中将花馥栀的衣袖抓得更紧了些。 疼痛在须臾后骤然消逝,但他脑中却走马观花一样涌进来许多未曾见过的画面。 “师尊在上,请受徒儿邓亥一拜……” “师兄,大世界是不是遍地都是金丹修士啊?那里肯定有更多的机缘,灵气也更充裕,我们要是去了大世界,修为肯定大涨……” “千年玄铁?太好了!我要拿它来做我的本命法器……” “为什么我就是突破不了金丹期?为什么?为什么……” “他是纯阳之体!他是纯阳之体!他是纯阳之体!” “什么臭鱼烂虾!” …… 脑子里挤满了东西,像是要爆炸一样,他难耐地闷哼一声,耳边又响起花馥栀的声音:“好了,可以睁眼了。” 司银玄闻声睁开眼,脑中那些光怪陆离的画面,在睁眼之后像水中的倒影被人搅散了一样。 “尊者,那是什么?”他按了按额角,头昏脑涨的,像被人照着太阳穴打了一拳。 花馥栀脸色有些发白:“搜魂之术。你看到的都是他们三个人的记忆,这样能帮助你我了解这个世界的基本信息。” “记忆……”司银玄轻声呢喃着,又见她随手一挥,地上三人都化作了血雾,没有留下半点残渣。 “原来我已经死了三百年了……”花馥栀这时幽幽叹息一声。 司银玄一怔,闭眼在脑中搜寻。 云渺大世界,妖尊花馥栀,三百年前渡劫成神之际未能熬过九万道淬体天雷,身死道消。 第九十二章 远古九环阵,神器巽宫针 花馥栀在那三人的记忆中翻找,很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信息:休冥中世界,无极宗,宗门大选,问心楼,极寒之地…… 她缓缓呼出一口气,还有两年,时间绰绰有余。 她转头往司银玄看去,却见那小孩儿蹲在地上,双手抱着头,闭着眼睛眉头紧皱,身体轻轻颤抖,一副很难受的模样。 花馥栀知道他为什么难受,但,爱莫能助。 这小孩儿现在只是个凡人,脑中骤然间多了那三个人加起来将近一千年的记忆,是需要一阵时间消化的。 不过这样也好,她可以省掉许多口舌去给他解释仙界种种,诸如修为等级、天道雷劫、符箓丹药等,之后他自己再修炼,也可以凭借这三人的记忆比别人更快入门。 花馥栀将视线从他身上移开,转而看向另一侧洞口。 那里就是这个秘境的中心,藏着那三个臭鱼烂虾口中的“宝物”。 花馥栀又看了司银玄一眼,见他还是那副模样,便抬脚往其中走去。 那三个修士的修为,原本是绝不可能进入这个秘境的。 可花馥栀探寻他们的记忆,却发现他们是在司银玄被结界吞噬之时,正好在秘境外试探,紧接着就进入了其中,连他们自己都说不清缘由。 念及此,花馥栀不禁在想:这个秘境的主人,是不是设下了什么要吞噬纯阳之体的法咒? 花馥栀一边思索着一边往前走,当她一脚踏入阵中,威压从四面八方浩荡而来,她收敛心神,运起灵力在自身之外形成了一个抵御结界。 九环阵,十大远古神阵之一,施阵之人修为至少也要达到合体中期,而这个秘境已存上千年,还有这般威力,可见施阵之人修为必定在大乘期之上。 但奇怪的是,这个休冥中世界受天道所限,所能允许的最高修为就是元婴初期,那个人是怎么做到避开天道禁制在这里设下九环阵的? 花馥栀走过第九环倒还游刃有余,踏入八环之内,便觉得有些勉强。 等进入第七环,抵御结界如同在狂风暴雨中的小船一样摇摇欲坠,她也感到自己心脉处传来阵阵隐痛。 极其艰难地走过第七环,在踏进第六环时,她清楚地听到“咔嚓”声,那是她抵御结界破碎的声音。 铺天盖地的威压自各处袭来,花馥栀一下子瘫软在地,喉咙间已经涌上血腥味,她用尽全身灵力抵挡,才没让自己被这九环阵扫荡出去。 在这样恐怖的威压下,若被甩出去,她十有八九会成为一滩烂泥。 她打算慢慢退到七环内,再撑起结界退出此阵,不料还未行动,身后却传来一声惊喊。 “尊者!” 花馥栀转头看去,心里陡然一惊。 司银玄一脸焦急与担忧,正在朝她飞快跑来。 “别——” 凡人之躯入神阵,只有一种结果:尸骨无存,魂飞魄散! 她刚一张嘴,却呕出一口鲜血,心脉处灼痛似火烧。 那刺眼的血色出现在苍白的脸上,形成强烈的对比,司银玄瞳孔猛地一缩,只感到心中一痛,气血上涌,脚下步子更加快速地奔向她。 花馥栀来不及阻止,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冲入九环阵中。 “别过来!” 花馥栀在心底大喊,满心绝望几乎要把她淹没。 但下一刻,她却惊骇地瞪大了眼,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 司银玄入了阵! 他没有被碾碎! 不仅如此,他好像一点都感受不到任何阻碍! 花馥栀躺在地上看着他跑过九环、八环、七环,脚下生风,越跑越快,忽然感觉自己又想吐血了。 “尊者!” 少年气喘吁吁跑到她身边,满眼心疼无措,动作轻柔地伸手把她从地上抱起揽入怀中。 “你怎么了?你不会要死了吧?别吓我啊,你死了我怎么办?谁来保护我啊?我肯定会被抓去炼丹的……” 九环阵的威压在她窝进司银玄怀中那一刹那消弭于无形,花馥栀正惊疑不定,思绪纷纷,耳边却喋喋不休让她不得清净。 “闭嘴!”花馥栀揪着他身前的衣服,恶狠狠瞪他一眼,“再废话我就把你拿去炼丹!” 少年悻悻地噤了声,却抬起手放到她脸侧,用大拇指擦拭着她唇边的血迹,眼中的担忧一览无余。 “没事儿,死不了。” 花馥栀挥开他的手,紧紧盯着他眼睛问道:“你有没有觉得那里不舒服?” 司银玄状似思考了一会儿,点点头,单手搂着她,另一只手先指了指自己脑袋,随后又指了指自己心口。 “你哑巴了?”花馥栀本来就急切地想知道答案,看他这样更来气,直接上手扯住他脸颊上的肉,“跟我瞎比划什么?说话啊!” 司银玄委委屈屈小声嘟囔:“你让我闭嘴的。” 花馥栀只觉得自己真要再吐一口血。 她深吸一口气,反复告诉自己大妖有大量,收回手,然后努力心平气和把那个问题再问了一遍:“你身体哪里不舒服?说话。” 司银玄从善如流,老实交代:“脑袋又涨又晕,还有点想吐。” “这个正常,过一会儿就好了。”花馥栀想起他刚才还指了指心口,又问,“心口怎么难受的?是不是那里有灼痛之感?” 该不会是跟她一样心脉受损吧? 花馥栀皱了皱眉,神色有些担忧。 却见司银玄抬手按上自己心外胸腔处,一瞬不瞬盯着她,语气分外认真:“我看见你吐血了,心里难受。” 花馥栀顿时呼吸一滞,思考着要不要给他一巴掌,一天天净说鬼话! “很难受。”司银玄再次强调,极尽所能描述着自己那一刻的感受,“就像被人又捏又揉又掐又扎又刺又捅然后砍成几瓣还扔在地上踩成肉渣一样难受。” 花馥栀蓦地被这说法逗笑:“真厉害!不愧是你!” 满嘴鬼话的小孩儿,真有意思! “我说真的!你别不信!”司银玄不满地抓着她胳膊晃了晃。 “好好好,我信了信了!”花馥栀敷衍着,神情若有所思。 用不着再问什么了,她已经确定,这个阵法就是对司银玄没有任何影响。 甚至司银玄入阵之后抱着她,还能庇护她。 “那尊者你是怎么了?为什么会受伤?”司银玄还没有得到这个问题的答案,心还是悬着的,“我一睁开眼就发现你不见了,一找过来又发现你像被人打了一样趴在地上,还吐血,吓死我了……” “别管那么多了。”花馥栀伸出自己的小短手搂住他脖子,“你把我抱着,往那里面走。” 司银玄愣了下,虽然觉得有些奇怪,但还是听话照做。 花馥栀在他怀中,看着他毫无阻碍依次走过六环、五环、四环…… 在司银玄踏入中心环时,四周银光大盛,极强的光芒刺得花馥栀眼睛生疼,眼泪唰地一下就流下来了。 她哪怕闭上眼,都感觉那亮光能透过眼皮刺痛她眼睛,无奈之下,她只得把头埋在司银玄颈窝。 司银玄诧异地看着怀中的花馥栀,刚想问她怎么哭了,却听她瓮声瓮气地开口。 “小孩儿,你能看见什么?” 司银玄往前面看了一眼,一边拿袖子帮她擦眼泪一边回答:“能看到一个球。” “什么球?长什么样?”花馥栀又问。 “莹白色的球,看着跟你脑袋一样大,在发光。” “球离你有多远?” “大概五丈距离。” “那你再往那边走走。”花馥栀说完又补充一句,“身体有什么不舒服的马上告诉我。” “嗯,好,放心吧。”司银玄低头看了她一眼,温声答道。 他已经猜到花馥栀的反常跟这个地方有关,但不知道为什么,他走进这个山洞,却总有一种故地重游的感觉。 他一步步朝那个球走近,等离它一丈远时,终于看清了:“尊者,那不是一个球。” “那是什么?”花馥栀急忙问道。 “是一根银针,两寸长。”司银玄微微凝眉,“在它周围有很多光线缠绕,有点像……” 他思考了一下该怎么形容,脑中忽然闪过花馥栀化形那天,那个发光的银色花苞。 “像什么?”花馥栀追问。 “像你的缚魂妖丝。” 司银玄说完,不等花馥栀吩咐,便抱着人走上前去。 他说不清楚自己此刻是什么感觉,他看着那枚银针,总觉得它散发着一股神奇的魔力,在吸引着他靠近。 “小孩儿,你再跟我详细描述一下……” “小孩儿?说话呀……” “小孩儿……” 耳畔花馥栀的声音似乎变得遥远,司银玄什么都听不见了,他跟入了魔一样走到那枚银针前,伸手朝它探去。 在指尖触碰到外面那层银色丝线时,那枚静静悬浮的银针开始剧烈颤动。 等他的指尖真正触及银针时,一个名字乍然浮现在心间:巽宫。 这枚针叫巽宫! 司银玄看着它化作了一点银光钻进了他眉心,而后便什么都看不见了。 魂魄像是被人抽离,他知道自己倒下了。 在意识完全陷入黑暗之中时,他恍惚听到了两个人在对话。 “你为何离开?” “得道飞升,理所当然。” “那你又为何回来?” “因为……我的花被人欺负了啊……” 第九十三章 秘境崩塌,命不该绝 当听到司银玄说那根针缠绕的光线像她的缚魂妖丝时,花馥栀感到有些诧异,但也没多想。 毕竟大千世界,那么多人修妖修,多的是和她的缚魂妖丝外形相似的法器。 不说别的,万花妖域中的蜘蛛精、天蚕精和莲花花妖,他们的法器就是银色丝线。 但花馥栀好奇那根所谓的银针。 如无意外,它便是这个秘境存在的原因。 因此她想要司银玄给她再详细描述一下他看到的东西,不料叫了几声,那小孩儿都置若罔闻。 “小孩儿?说话呀!” 她感知到司银玄还在往前走,但就是一声不吭,而她又无法睁开眼,全然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况。 “小孩儿!”花馥栀心里莫名有些慌,她伸手往他脸上摸去,用力扯住他脸颊上的肉,“怎么不说话?” 司银玄忽然停下了,正当花馥栀以为他要回答她时,搂在她肩膀的手移开了。 “你在干什么?” 花馥栀诧异地问了声,下一刻她却感到司银玄扶在她腰间的那只手也松开了,整个人无力地往地上倒去。 她的头被迫从他颈窝撤开,但双眼却没有遭受想象中的强光刺痛。 花馥栀当即睁开眼,释放出缚魂妖丝把司银玄的身体托住,让他缓慢倒地,避免受伤。 “小孩儿!你怎么了?你醒醒!” 花馥栀趴在他身上,拽着他的衣领把人晃了晃,眼底有着自己都不知道的慌乱。 司银玄却一直双眸紧闭,无论她怎么摇晃都没有半点反应。 “轰隆!” 头顶突然传来一声巨响,花馥栀心头跟着颤了颤。 她尚未来得及抬头,便察觉到整个地面开始剧烈晃动,司银玄躺下的地方骤然裂开了一道巴掌宽的口子,紧接着无数石块纷纷掉落,朝他们砸下来。 花馥栀心里一惊,立马撑起一个抵御结界,将她和司银玄护住。 地面的裂口在不断扩大,她仰头朝四周看去,并未见到司银玄说的银针和银丝,反而是这个洞府在摇摇欲坠。 花馥栀心中有了某种猜测,她试探性地放出神识,猜测立马得到了验证。 这里的禁制消失了! 她的神识能毫无阻碍地释放出来,直到触碰到那道在极速塌缩的结界。 这个秘境,即将崩塌! 花馥栀看着不省人事的司银玄,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伸手向怀中,打算拿出那枚匿影玉佩把人先安置好,等离开此处再做打算。 可她才刚一动,四肢百骸竟在乍然之间汇入一股强大精纯的灵力,丹田内安静的碧绿色妖丹霎时间迸发出极强光亮。 赤金色的光! 那是她和司银玄二人精血融汇形成的血契。 这也就说明,她体内的一切变故,都来自司银玄。 灵力冲撞各处经脉,带来一阵阵撕裂般的疼痛,她全身上下的皮肉都在止不住地颤抖。 “唔!” 花馥栀闷哼一声,强撑着从司银玄身上爬下来。 她很熟悉这种感觉,这是修为即将突破的征兆。 她现在应该做的事,是立马打坐调息,引导灵力在经脉内顺行,而后淬炼妖丹,突破境界。 可看着地上那越来越宽的裂缝,还有周遭越来越多的石块,花馥栀知道她没有那么多时间。 “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 她咬咬牙,竭力压下体内的灵力暴动,从怀中拿出匿影玉佩,把司银玄塞了进去。 她再探出神识,查探到离她最近的结界边缘,瞬行而至,没有片刻犹豫便释放出缚魂妖丝朝着一个点攻去。 结界在一寸寸地向内收缩,其状已经扭曲,,且速度越来越快。可花馥栀全力一击打上去却好像打在一团棉花上,缚魂妖丝一碰到结界就软绵绵地垂下,让她深切体会到一种蚍蜉撼树的无力感。 “该死啊!” 她怒骂一声,自然不甘心就这么等死,后退些许,再次出手,结果没有任何改变。 “混蛋!” 花馥栀又骂了一声,自己也不知道在骂谁,反正一肚子火憋得慌。 她还想运起灵力再试一次,可体内暴动的灵气已经压不住了。 她眼睛已经充血了,所有映入眼帘的东西都带上了朦胧的血色,皮肤上出现了密密麻麻针扎一样的血点。再不运转灵力跨境,不等被这秘境碾碎,她就会先爆体而亡。 但跨境岂是一时半刻就能结束的?且一旦开始就不能停下。 按这结界收缩的速度,她也会死。 横竖都是死路一条,花馥栀扯了扯嘴角,自嘲一笑。 亏她还雄心壮志打算回来报仇呢,结果连这个秘境都奈何不了,够可笑的。 有温热粘稠的液体从眼眶中滴落了,她抬手往自己脸上摸了一下,指尖粘上了鲜红的血迹。 她的眼睛已经在滴血了,血滴到她那灵力幻化的衣服上再滚落到地上,没有留下半点痕迹。 但她不在乎了。 不管是爆体而亡还是被随着这秘境一起湮灭,对她来说都一样。 她有半阶神格,神魂不灭,死的只是肉体而已。 她会再次变成一缕残魂附到这三千世界的另一株栀子花上,或许又要花三百年再生灵智,然后修炼,成丹,化形…… 想到这里,花馥栀的手不自觉摸上怀中的匿影玉佩,心中生出些许悲凉。 可惜了这么有趣的小孩儿了,挺对不起他的。 抛弃了锦衣玉食的生活,跟着她背井离乡来到这里,半点好处没捞到,就要死在这里了。 还是尸骨无存,魂飞魄散的死法,连来世都没有。 花馥栀沉沉叹了一口气,把玉佩拿出来,想看看那小孩儿醒了没,心想着他若醒了,跟他告个别。 她又往后退了一段距离,退到了九环阵中心,结界已经收缩到第八环了。 随后她往匿影玉佩中探出一丝灵力,看到了仍然处在昏迷中的司银玄。 电光火石之间,司银玄被结界吞噬的画面,和他在九环阵中向她跑来的画面在脑中一闪而过,花馥栀呼吸顿时急促起来。 心间突然燃起了希望的火焰,花馥栀急切地把司银玄从匿影玉佩中带了出来,随后扑到他怀中,双手死死地抱住他的腰。 眼前已经血红一片什么都看不见了,花馥栀探出神识,带着一种赌的心理,感应着结界一点点靠近。 第七环,第六环,第五环,第四环…… 结界在触碰到司银玄那一刹如同流水从他身侧绕过,花馥栀知道自己赌赢了。 耳畔传来禽鸟扇动翅膀的声音,湿润的带着泥土腥气和草木清香的空气涌入肺部,花馥栀无声地笑了笑。 还好,他们命不该绝。 再次将司银玄收入匿影玉佩,她给自己撑起结界,开始全神贯注运起灵力引导灵气跨境。 而就在花馥栀和司银玄从秘境中出来那一瞬间,某个幽暗的房间中,一盏早已熄灭的油灯蓦地亮起豆大的火光。 那火光不似寻常火焰那般呈橘黄色,它中心处是稍显暗淡的银白,外缘却是亮眼的赤金。两种颜色明明大相径庭,但交融在一起却分外和谐。 火光微晃,将一道人影映照到地上。 一只手轻轻颤着慢慢伸过来,似乎想触摸它,但最后还是蜷缩着手指放弃了。 “你终于来了……”叹息般的低语在房中回荡,“我就知道,你一定会为了她回来……” 第九十四章 境界突破,陌生敌人 花馥栀在秘境中耽搁太久,除了双眼流血失明外,细小经脉几乎全部断裂,身上血迹斑斑,像被人扔进血池中滚了一圈。 她在撑起结界时还想着,幸亏司银玄晕过去了,不然看见她这副模样,估计得吓死。 体内灵力愈发汹涌了,冲撞得让她差点儿呕出一口血,几乎已经到了要爆体的边缘。 早在秘境中时,花馥栀就已经察觉到了,这股突然涌现的灵力极为精纯且磅礴。以她现在的修为,若用一贯的法子慢慢引导其在经脉内顺行,循序渐进淬体炼气,实现跨境,至少需要三年。 但她等不了这么长时间。 司银玄还在匿影玉佩中呢,不知道何时会醒来。她若是这么慢悠悠的来,只怕会把那小孩儿活生生饿死。 花馥栀遂选择了另一种方法,更快速,却也更凶险。 她先是用灵力护住心脉,随后释放出妖丹内蕴藏的浩荡灵气,并不再压制经脉中的灵气,同时还施法掐诀源源不断地吸纳外界的灵气。 一时间,体内灵气如同山洪般迸发,花馥栀身上的皮肉寸寸破裂,几乎不成人形。 她死死咬着牙,任由三股灵力厮缠碰撞,硬生生忍受着犹如千刀万剐的极刑之痛。 万灵同宗,灵气与灵气之间哪怕来源天差地别,但接触久了总是会相融的。 花馥栀就是利用这一点,以自身经脉为容器,先让灵气融为一体,最后再将其引入丹田,存入妖丹,突破境界。 只不过这个过程太难熬了一点。 肌肤上是皮开肉绽之痛,经脉内是烈火灼烧之痛,就连肺部都像被针扎得千疮百孔,呼吸这种小事于她而言变得痛不欲生。 疼痛让时间变得无比漫长,她徒劳地等待着,只觉得度日如年。 不知过了多久,当那三股灵气彼此不再泾渭分明,开始慢慢汇融,她的痛苦才消减了许多。 等灵气完全融为一体,花馥栀缓缓吐出一口气,以自身灵力将其汇入丹田,再注入那枚碧绿的妖丹中。 随着经脉内灵气一点点收拢,她破烂的皮肉不药而愈。 与此同时,妖丹光芒大盛,比先前增大了近乎两倍,她的修为也从成丹初期跨越两个小境界,一跃来到成丹后期。 终于结束了。 花馥栀躺在地上,身心俱疲。 此刻天空中红日高照,阳光透过树林枝丫被分割成不规则的光斑,其中一块正好照到了她脸上。 她抬手欲挡,却在看到自己手的那一刻愣了一下。 手很脏,上面沾着一块块干涸的血渍,但能从血渍之间的缝隙看到嫩白如新生的肌肤。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 这不是三岁小娃娃的那种短短小小的手,是成人的手! 花馥栀赶紧站起身,给自己先施了个洁净咒,洗去一身血污,随后摸摸脸,摸摸脖子,再低头看看自己的胸脯、胳膊、腰腹、腿脚,越看嘴角翘得越高。 “终于长大了!”花馥栀扬唇轻笑,不枉她这一天一夜的煎熬。 若是那个小孩儿在,应该会抓着她袖子一脸崇拜地说“尊者真厉害”吧! 念及此,花馥栀从怀中拿出匿影玉佩,探出一缕神识进入查看。 匿影玉佩算是储物法器的一种,但比乾坤袋和储物戒等级高很多,地阶二品,在这个中世界属于有价无市那一类。 花馥栀从那个叫邓亥的修士记忆中得知,这匿影玉佩是他从干冶山庄一个弟子手中抢来的。 匿影玉佩其实也是一个空间,里面布局如何,全看锻造它的修士手艺如何。 手艺好的,造出琼楼玉宇瑶台银阙不在话下;手艺不好的,就比如花馥栀手里这个,只造了一间石屋,屋内除了一张石床,便再无他物。 而司银玄就躺在那张石床上,维持着花馥栀把他放进来的姿势,看样子一直没动过。 “怎么还没醒?”花馥栀皱了皱眉,神色间不免担忧。 这次她修为提升后,他们之间的血契感应更加强烈,她能感知到这小孩儿并没有任何受伤的迹象,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一直醒不过来。 司银玄的昏迷肯定跟那个秘境有关,但花馥栀想不出来有什么关联。 因此她想等这小孩儿醒了问问他,在她闭着眼什么都看不见那段时间里,他究竟看到了什么,又是为什么会晕过去。 花馥栀正在思考要不要进他识海去看看,一卷雪白轻纱带着凌厉攻势骤然袭向她的手。 有人! 她心中一紧,握紧玉佩闪身规避,同时召唤出缚魂妖丝迎了上去。 细密银丝撞上薄纱,花馥栀毫无应战准备,被震得后退几步。 此人修为在她之上! 她已是成丹后期,对应人修的金丹后期,而这个世界天道所限,所能允许的最高修为是元婴初期。 也就是说,这个人修为只比她高一个境界而已。 可以打! 花馥栀认清了形势,把匿影玉佩收入怀中,两掌指尖都释放出缚魂妖丝,眼中寒芒凌冽,做好了打斗准备。 她朝来人看去,是一个身着素白仙衣且以素纱掩面的女子,只露了一双眼睛在外面,看向她的目光中恨意掺杂着杀意,还有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花馥栀不认识这个人,在脑中搜寻一圈后,发现那三个修士记忆中也没有这个人物。 “我倒是没想到,你的修为竟然已经到了这个程度。”那女子忽然开了口,声音轻若叹息。 看来这人认识她啊,花馥栀在心间思忖,这是冲她来的?她的仇家? 那女子的视线紧紧锁着花馥栀,像是要把她看穿,却某一刻眼中乍然间显出怨毒,声音忽然变得尖利,还有几分气急败坏:“你竟敢跟他结下血契!你该死!” 花馥栀有点迷惑,怎么听起来她好像也认识司银玄呢? 算了,不想了,先打吧。 花馥栀抬手便攻了上去。 反正到时候对她用一下搜魂之术,什么情况就都知道了。 第九十五章 天蚕白练,神识受阻 花馥栀打架不喜欢说废话,也不喜欢听别人说废话,只要确定了对方来者不善,就可以直接动手了。 她催动灵力引出缚魂妖丝,铺天盖地地朝那蒙面女子攻去。 那女子看着骤然发难的花馥栀,眼中又恨又怒,杀意展露无遗。她心念一动,手中天蚕白练便如一条白蛇在周身盘桓,形成球状将她围住,抵挡着那四面八方袭来的缚魂妖丝。 两方灵力相撞,浩荡气流顿时震得方圆十里的草木尽断,鸟雀惊飞。 花馥栀勾了勾唇,十指轻动,所有缚魂妖丝霎时间集中为一处,如同利剑出鞘,势不可挡。 天蚕白练做成的屏障“咔嚓”地一声破了一个大洞,那女子猛退几步,眼中闪过震惊。 “这不可能……”她轻声喃喃,不敢相信这仙阶二品的天蚕白练会这么不堪一击,她明明记得缚魂妖丝没这种神力的。 这一愣神的功夫,万千银丝直袭面门,仓促之间,她来不及思考,下意识便施展溯月明辉术去挡。 极其亮眼的月白光辉将缚魂妖丝抵挡,花馥栀满脸诧异:“溯月明辉?你是无极宗的人?” 那女子眼中浮现懊恼神色,似乎在后悔自己的暴露。 花馥栀心思急转,某些念头在脑中飞快闪过,不等她回答便紧接着追问:“三百年前,万花妖域,四方束灵阵,是不是有你一份?” “呵!”那女子轻嗤一声,眼底流露出明显的不屑,直接承认,“是又怎么样?” “很、好!”花馥栀面覆寒霜,杀意凛冽,无数缚魂妖丝顿时如万箭齐发。 自己送上门来了,倒是省了许多功夫。 花馥栀攻势凶猛,那女子只好再次施展溯月明辉术与之抗衡。 这法术是无极宗的秘法之一,可以说是仙界首屈一指的抵御法术。花馥栀将全部灵力灌入银丝内,还是无法无法突破她的防守。 而那女子贸然前来,本就是想着趁她修为低杀了她,让她再次身死道消,而她则可以找到那个人将其带走,破除困扰她多年的心魔。 只是她没想到,才短短三百年,花馥栀修为已经到了成丹后期,且她的缚魂妖丝竟然比以前还要令人难以招架。 自知今日不可能在花馥栀手里讨到便宜,那女子眼中闪过不甘,在溯月明辉掩护中,双手掐诀,口中轻念:“混元无虚门,恣巡千百界……” 随着她开口,她身后空间渐渐扭曲,最后显现出一道虚幻的门。 “该死!” 花馥栀看着这一幕,她低声咒骂一句,直接祭出妖丹中的浩荡灵力,忍着灵力刹那暴涨带来的全身经脉各处的疼痛,让缚魂妖丝杀伤力比之前强悍了数十倍。 她不能让此人从无虚门离开! 这人不是休冥中世界的人,她一定来自云渺。而能召唤出无虚门就证明,她原有的修为必定在大乘期上。 感受到花馥栀想要把她留下的意图,那女子一脚踏入无虚门内,随即一声冷笑伴随着嘲讽传来:“你回云渺那一日,便是你的死期!” 言罢,她转身进入门内,身形消弭于无形。 溯月明辉乍然溃散,缚魂妖丝没了阻碍,浩浩荡荡飞出数百丈。 “该死!” 眼睁睁看着仇敌潇洒离去,却全然没有一点办法,花馥栀气急,怒火中烧无从宣泄,一巴掌挥向几丈之外那一排因她们打斗而失去树冠的树桩。 只听得“轰隆”一声,宛若山崩地裂一般,那排树桩登时化为齑粉,连带它们根下的土地都被砸出一个一个大坑。泥沙尘土漫天飞舞,昭示着花馥栀此刻想杀人的暴躁心情。 她原地伫立着,双手死死握拳,过了许久才勉强平复心绪。 此刻她所处的地方是这个休冥中间世界的大陆东北边缘,名叫灵峰渡,此地的管辖宗门为青阳宗,那三个修士就是青阳宗弟子。 花馥栀捡起那女子留下的破碎白练,扔进了匿影玉佩中,而后闪身到几百里外一处无人的溪边草地,把司银玄放了出来。 “你竟敢跟他结下血契!你该死!” 花馥栀盯着不省人事的司银玄,耳边又回想起那个女子说的这句话,不禁凝眉暗自思忖。 这小孩儿也算她看着长大的,这一世就是个凡人,毋庸置疑。 那就只能是前世了。 可人修在进入筑基期后,正式踏入仙途,三魂七魄便与天道所系,死了就魂飞魄散,哪里还有转世轮回? 难不成上辈子这小孩儿也是凡人,亦或者还没有进入筑基期就死了?然后在这个期间跟那女的有了什么牵连? 花馥栀想了半天想不出个所以然来,索性不想了,反正看着仇人还活着就放心了,以后总会回去找她的,到时候就什么都知道了。 她走到司银玄旁边站定,朝地面勾了勾手指,几十根筷子头粗细的藤蔓破土而出,在空中编织延伸,同时把司银玄的身体缓缓托起,直到跟她腰腹平齐。 花馥栀微微俯身,与司银玄额心相抵后闭上眼,放出神识,想弄清楚他没病没伤却昏迷不醒的原因。 大脑是人身上最重要的器官,构造精妙无比,其内有识海和灵台。识海存储着人的记忆,灵台主宰着人的生息灵智。若要入识海,需先经过灵台。 神识入侵识海,其实也是一种搜魂之术,但却温和许多。 她对那三个修士使用的搜魂之术,简单残暴,搜魂之后,那三人灵台尽毁,存活不了多久。 但就算用神识查探,稍有不慎也会损伤灵台,一不小心就会把人变成傻子。 因此花馥栀小心翼翼慎之又慎,连呼吸都不自觉放轻了。 她集中全部精力朝司银玄脑中探出一缕极细的神识,那缕神识又以极其缓慢的速度向他大脑深处探去。 不知过了多久,花馥栀感应到白茫茫一片,那就是司银玄的灵台。 她屏息凝神,操纵着神识正要穿过灵台去往识海,脑中却突然传来尖锐的疼痛,与此同时,她的神识像是触发什么禁制,竟被强势切断。 “嘶!” 花馥栀没忍住痛呼一声,当下头疼欲裂,眼冒金星,身体一下子失了力,砸到了司银玄身上。 第九十六章 银针入体,溯月明辉 司银玄一睁开眼就看到一轮明晃晃的太阳,烈日当空,骄阳似火,刺得他几乎睁不开眼。 他眯着眼睛,想转头避免直视天空,稍微一动,却惊讶地发现自己身上趴了个人。 一个大活人。 跟他脸贴着脸,肩抵着肩,二人上半身紧贴在一起,他甚至能感受到对方身前的绵软。 是个女的! 司银玄骇然睁大眼,来不及多想,按着那人肩膀一把将她推开,自己蹭地一下坐起身。 手掌按到凹凸不平的树枝状东西,他这才发现自己身下是一张藤床。 好像有点似曾相识…… 但司银玄眼下心思不在这里,他内心惊疑未定,坐在床边,盯着被他推倒到草地上还捂着脑袋的白衣女子,一脸警惕地质问:“你是什么——” 剩下的话卡在了喉咙里,因为那女子侧了侧身,司银玄看清了她的脸。 一张如描似画,净若琉璃,清丽出尘的脸,他绝对不会忘记的一张脸。 是花馥栀。 “尊者!”司银玄大惊失色,连忙从藤床上爬下来,扑到她身边。 见她捂着脑袋眉心紧蹙,像是在承受着什么痛苦,司银玄小心扶着她胳膊将她扶起,用自己身体支撑着她,眸中染上浓浓关切和担忧:“尊者,你怎么了?” 花馥栀没法回答,她现在头很疼,就好像有人拿斧子不停地在她脑中劈砍一样。 神识被硬生生切断,虽然不会对身体造成什么实质的伤害,但疼痛一阵是在所难免的,忍过去就好了。 “尊者,你到底怎么了?” 司银玄见她不答,心中越发着急,满眼无措慌张,却也不知道能做什么,只好动了动身体,让她靠在他怀中。 许久之后,花馥栀终于感到痛感消散,她从司银玄怀中挣开后,第一件事就是用力揪着他的脸恶声恶气地要讨个说法。 “敢把我推到地上?你好大的胆子!” “嘶!”司银玄疼得倒吸了一口凉气,连忙按着她的手讨饶,“我错了错了!尊者,轻点轻点!” 这人长大了手劲儿也大了这么多,司银玄忍不住想,脸都要被揪变形了。 见他认错态度还算良好,花馥栀松了几分力,但还是有点气恼:“为什么推我?我那时候正难受,让我趴一下会死吗?” “我刚醒,脑子还有点晕乎。”司银玄老老实实回答,声音却不知不觉小了些,“发现身上趴着个人,还以为是什么坏女人想对我干坏事呢……” “你——” 司银玄感觉自己脸皮又要遭殃,抓住机会从她手里挣脱出来,连忙后撤了一段距离,同时转移话题:“尊者,你为什么难受?刚才是怎么了?” “还不是因为你。”花馥栀瞪了他一眼,心中忽然想起更重要的事,不再追究这桩小事,立马问他,“你在昏迷过去之前发生了什么?” “发生了什么?我想想……”这一问把司银玄问得有点蒙,他总感觉自己那一段记忆模模糊糊的,连怎么晕去过的都不知道。 花馥栀一直目光灼灼地盯着他,耐心等了半天,却只听他不大确定地说道:“我好像看到了一个球……” “不是球,是一根针,外面有银丝缠绕。”花馥栀纠正他。 “哦,对!是一根针!”这一提醒让司银玄想起来了一些画面,“你还哭了,我还给你擦眼泪了!” 花馥栀微微一笑,放在膝上手捏成了拳,语气极尽可能地平和:“后来呢?” “后来……”司银玄按着自己太阳穴拼命回想,但脑中就像是一团浆糊,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一丁点儿东西。 半晌后,他神情沮丧地看向花馥栀:“尊者,我实在想不起来了。” “想不起来就算了。”花馥栀也知道不能勉强什么,只告诉他自己的猜测,“那根针应该是件品阶很高的法器,那个秘境就是因为它存在的。若我没有猜错,它进了你的身体里。” “在我身体里?”司银玄惊呆了。 “嗯。我修为突然提升就是因为你我之间的血契关联。还有我刚才难受,也是因为我想进你识海,但神识在经过你灵台时被切断。” 司银玄听到这话垂下眼,神情若有所思。 得益于那三个修士的记忆,他现在完全理解了“血契”存在的意义。 这是一种能使结契双方命格相连的天道誓约,精血融汇后,天降三道惊雷,以示契成。而契成之后,双方便是休戚与共的关系,彼此间神灵共通,一荣俱荣。 因此,在刚结下血契时,因为他纯阳之体,极其珍贵的天生灵体,花馥栀因血契受益,便修为大涨,一跃突破成丹期。 而如花馥栀所言,他现在体内有高阶法器,尽管他还没有任何灵力和修为,但血契感应到了,也会作用于花馥栀。 “对了,你昏迷这期间,我还跟一个女的打了一架。” 司银玄正在思考那个秘境的事,忽然又听到花馥栀这么说了一句,立刻接话问道:“什么女的?为什么要打架?” 花馥栀眼中闪过一丝杀意:“就是用四方束灵阵害我身死道消的那个人,她应该是来杀我的,说不定还想把你抓走。” 司银玄愣了一下:“你没能渡劫成神是人祸?” “当然是人祸。”花馥栀唇边泛起一丝冷笑,“四方束灵阵,上古十大神阵之一,束灵体囚神魂。我若不选择爆体而亡,现在不知道被囚禁在哪个黑漆漆的地下呢。” 司银玄眼底有着淡淡的心疼,又听她说道:“我想着死了把害我的人也带走,渡劫期修士爆体,威力毁天灭地,但他们却用溯月明辉术挡了下来……” 花馥栀说到这里眼底晦暗一片,司银玄却在脑中搜寻。 溯月明辉术,无极宗秘法,仙界第一抵御法术。 “害你的人是无极宗的?”司银玄向她求证。 花馥栀“嗯”了声,正想说什么,却又听到他肚子“咕咕”叫声。 “好像是有点饿了,哈哈。”见花馥栀盯着他肚子,司银玄莫名有些窘迫,尴尬地笑了两声,“尊者,给我找点吃的吧。” 第九十七章 佳人巧笑,极寒之地 司银玄又被花馥栀塞进了匿影玉佩中。 起因是他饿了,花馥栀打算把他带到青阳宗下的青阳城吃饭,可却忽然想起来他身上有妖气。 “我有妖气是因为跟你待久了吗?” 司银玄问了一句,问完又闻闻自己的手,闻闻自己的胳膊,但什么都没闻到。 那个叫卢群壹的青阳宗弟子是捉妖世家出来的,对妖气很敏锐。 但司银玄搜寻他的记忆,并没有找到关于妖气的具体描述,只大概知道跟妖怪的灵气有关。 花馥栀闻言,一双漂亮的眼睛微微眯起,语调幽幽似漫不经心:“嫌弃我了是不是?” “怎么会!”司银玄吓了一跳,连连摆手,“尊者你别这么冤枉我啊!太伤人心了!我就是好奇问问而已,我怎么会嫌弃你呢?你对我这么好……” “行了,闭嘴!”花馥栀听得头大,出声打断他,“我就说一句你回十句,哪来这么多废话?” 司银玄笑嘻嘻扯着她衣袖晃了晃:“这不是怕影响咱们之间的感情嘛……” “我跟你之间能有什么感情?”花馥栀嘴角抽了下,一脸嫌弃,“自作多情!” “有的!”司银玄立马大声反驳,言语间满是笃定,“你自己说过的,我要是死了,你会很伤心的。这就说明你在意我,你心里有我。” “那是因为……” 花馥栀想说“那是因为我还没有利用你,你死了我亏大了”,不过话到嘴边,看着面前少年那双亮晶晶含着暖暖笑意的眸子,她乍然想起在秘境中,当她以为司银玄会尸骨无存魂飞魄散时,她那满心的凄哀与不忍。 她闭了闭眼,轻轻吐出一口气,到底还是没有反驳什么。 这小孩儿说得对,她就是在意他。 司银玄看着忽然沉默下来的花馥栀,敏感地察觉到她情绪不对,正想问问她怎么了,却见她抬手向着他脸上伸过来。 他以为这又是来揪他的,下意识往后仰了仰。 “嗯?” 花馥栀眉梢一挑,眼波轻转,显露出几分似有似无的妖冶风情。 司银玄看着她这般神态,不知为何,心跳快了些许。 他上前一步,将自己的脸凑到花馥栀手边,小声说道:“尊者,轻点揪啊,别给我弄破相了,以后就不好看了……” “你还在意这个啊?” 花馥栀“扑哧”一笑,眼尾微微弯起,鸦羽般的长睫扑闪两下,灵动又狡黠。 司银玄脑中蓦地想起一句诗:佳人巧笑值千金。 就在他愣神这期间,那只素白纤长的落到脸颊上,想象中的疼痛却并没有传来。 那只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脸,同时他听见花馥栀轻笑道:“你说得对,我确实在意你。以后乖乖听我的话,我会护着你的,知道吗?” 心间乍然漫上巨大的欣喜,司银玄连连点头,一把将花馥栀的手按住紧紧贴在自己脸上:“听话听话,我一定听你的话!我一直都很听你的话的,不是吗?” “嗯……”花馥栀想了想,“这倒也是!” 司银玄笑得灿烂,还想再说点什么,肚中又一阵“咕咕”叫声传来。 “行了,别耽搁时间了,去吃饭吧。” 他只听见花馥栀笑着说了这一句,下一瞬,眼前的花馥栀不见了,溪水草地也不见了,他站在了一间没有门窗也没有屋顶的宽阔石屋中。 石屋内除了中间有一张宽大石床外,空无一物。 他知道这是匿影玉佩中的空间。 与乾坤袋中的阴暗潮湿的环境不同,匿影玉佩中的石屋干燥明亮,与现实世界没什么两样。他仰头能看到蓝天白云,甚至空气中还有不知从何处吹来的习习微风,让人觉得分外惬意。 不过最重要的是,匿影玉佩内隔绝气息,也能阻拦神识查探,这才是花馥栀把他塞进来的主要原因。 “你身上的浓郁妖气,是因为你现在的生机全是靠我的妖力在维持。而你毫无修为,不懂掩饰,稍微懂点的修士,自然一眼就能看出来你身上有妖气。” 脑中响起花馥栀的声音,司银玄知道这是在回答他最开始问的那个问题,回了一句“知道了”,走到石床边坐下,安静等待着吃饭。 花馥栀瞬行到青阳城外,知道这城中有阵法,便停下来做了些准备。 青阳宗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势力遍布整个灵峰渡,在这个中世界中能排进前二十。 而青阳城就在青阳宗下,属于中心辖地,管控自然要严密一些,整个城内都有阵法。 花馥栀朝城门处看去,能看到一道似水波一样的阵法结界。凡是有人走过城门,那结界上便有灵力波动,将讯息传至某一处。 不过这个阵法对于花馥栀来说,显得有点小儿科了。 她先是往自己身上施了一道掩息咒,如此一来,只要修为在元婴期之下的人,便不可能知道她是人是妖,更无法看穿她的修为道行。 随后她又用灵力幻化了一顶帷帽戴在头上,将整张脸遮得严严实实。 仙界中,多的是不想将自己真面目暴露的人。因此花馥栀这一身装扮,走在一堆戴着面具或直接在脸上施了个迷雾术的人中间,丝毫没有任何奇怪的地方。 她一脚踏进了青阳城门,寻着那三个青阳宗弟子的记忆,径直朝着城中最大的仙舍走去。 “尊者,那我们之后去哪里啊?去无极宗给你报仇吗?”司银玄的声音透过匿影玉佩传来,只有她一个人能听见。 “报仇?”花馥栀自嘲一笑,“我也就只能在这个中世界豪横一下,现在这点修为,站到人家面前,她随随便便动一下手指都够我死八百次了。” “那我们——” “去极寒之地呆两年。” “极寒之地?”司银玄声音中透露出诧异,“我们去那里做什么?” “极寒之地有上古灵潭,可以洗筋伐髓,锻造根骨。你去那里,可以完全除去你体内的胎毒,还能让你这弱不禁风的身体强健些,以后我就不用再耗费灵力维持你的生机,你身上也就没有妖气了。 “除此之外,你的纯阳之体至刚至阳,而极寒之地的灵潭却是至阴至寒。我到时候将灵潭中的阴寒之气引入你体内,可以暂时掩盖住你的灵体,这样就不会有人发现你是纯阳之体了,也省得你被人抓去炼丹。” 花馥栀话音刚落,就听他喟叹:“尊者你怎么这么好啊?为我考虑这么多,我真的要无以为报了。你把我带到万花妖域吧,我伺候你,给你端茶倒水,暖床铺被……” “闭嘴吧!现在是我在伺候你。”花馥栀不是第一回听见这些话了,眼中泛起浅浅笑意,“我现在天天管你吃管你喝,给你治伤,给你洗澡,还要操心你那病殃殃的身体……” “尊者,能遇见你是我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我下辈子还想遇见你,你给我手上也套一个银环吧,就是你给栗公公的鬼魂套的那个。万一我哪天死了,你记得要来找到我的投胎转世……” 少年人清越的嗓音传来,任谁都听得出话语里直白的欢喜和真挚。 花馥栀眸中笑意加深:“闭嘴!一天天净说鬼话!” 第九十八章 青阳仙舍,玄妙菜单 青阳城最大的仙舍就叫青阳仙舍,跟人间的客栈相似,主要是给城中来往的修士提供歇脚的地方,以及给那些尚未辟谷的修士提供带灵气的饭菜。 花馥栀刚走进青阳仙舍,脚下所踏之地便青光乍现,一枚青色月牙状灵玉缓缓浮现在她身前。 她伸手接过,耳边传来人声:“尊者仙途坦荡,妙缘恒昌!不知是居舍还是过堂?” 居舍便是要一间房住下,过堂则是直接吃饭不留宿。 花馥栀转头看去,是一个灰衣舍员,还是个炼气期二阶。她捏着手里的月牙灵玉菜单,想也没想便道:“居舍,要一品仙舍。” 那灰衣舍员当即朝她手中的月牙灵玉释放出一缕灵力,而后略颔首退至一边,嘴里说道:“尊者请!” 月牙灵玉上青光流动,指引着方向,花馥栀抬脚往楼上走去。 上楼时,她往大堂扫了一眼,看到了好几个青阳宗弟子,还有一堆外地修士。 她收回目光,径直上楼,走到一房门紧闭处,将手中月牙灵玉往房门上的凹槽上一放,青色光辉显现,房门随即打开。 一品仙舍,内有结界,可隔绝人声和神识查探。 花馥栀入门后,收起月牙灵玉,房门又自动关上。 她又在房中另外撑起了一个结界,这才把司银玄从匿影玉佩中放了出来。 “想吃什么?” 花馥栀坐在桌边,往月牙灵玉中探入一丝灵力,其上青光大亮,霎时间在空中形成一面虚幻光墙,墙上显示着各种各样的菜品样式,下面还标有菜品名字和价格,共计八十多道。 尽管已经在那三个修士的记忆中知道了这个世界的客栈的玄妙之处,但看着这份菜单,司银玄还是忍不住啧啧称奇:“仙界种种,真是妙不可言啊!” 花馥栀闻言轻笑:“没见识!” 过了一会儿,见他还在仰头看着菜单光墙,花馥栀有点不耐烦了,屈指在桌边敲了敲:“不是早就饿了吗?磨蹭什么呢?赶快!” “哦,好。”司银玄跟着坐到她旁边,指着最右下角那一碗白米饭,“来一碗白珠灵米。” 花馥栀抬了下手指,一道灵力挥出,光墙那一处霎时亮了些许,随即又恢复如常。 “还有呢?光吃白饭吗?” 她等了一会儿,迟迟没听见身边人说话,不由得朝他看去。却见那小孩儿拧着眉,望着那菜单光墙,满脸纠结神色。 “不知道吃什么?”花馥栀问道。 司银玄点点头,倒不是他多挑食,只是这一个个名字太奇怪了,什么太清烩灵鱼、青玄幽冥草、忘尘紫陌、无涯龙鳞、寒烟血灵……虽然配得有图片,除了那碗大米饭显而易见,其他的他都看不出那是什么东西做的。 偏巧,那三个修士每次来这青阳仙舍,都是谈事情,便只要一坛九曲灵阳酿,从不点别的菜,因此他真是不知道该吃什么好。 “那就每样都来一份。” 花馥栀财大气粗地替他做了决定,正要动手释放灵力,却被一把按住。 “尊者,别啊,太铺张浪费了。”司银玄不敢想象这间屋子里堆满了八十多道菜的模样,连忙朝光墙上随意指了三下,“我想好了,这个,这个,还有这个,就这些。” 管他是什么菜呢?反正总不至于吃死人。司银玄乐观地想。 事实证明,他所想不差,确实不至于吃死人,但卖相和味道却一言难尽。 饭菜是通过桌上的传送阵法送来的,司银玄看到的第一眼就沉默了。 他点的三道菜,一道是蓝紫色的菜糊糊,又涩又酸;一份像是人参炖鸡,汤油腻得不行,鸡肉又老又柴,还没什么味;还有一道是红色的果子炒白色的蛋,两者都圆滚滚又滑溜溜的,夹着都费劲儿,吃起来更是一嘴怪味。 花馥栀看他吃得一脸苦大仇深,没忍住发笑:“修仙之人不重口腹之欲,能果腹就行,你就别指望在这里吃到什么珍馐美馔了。” “我知道。”司银玄艰难咽下口中的一口鸡肉,极力说服自己,“我不挑食,能吃就行。” 花馥栀笑得停不下来,尽量安慰他:“换个角度想,这些饭菜虽然比不得你们人间的味道,但都是用有灵气的食材做的,修行之人吃了能增补灵力,凡夫俗子吃了也能延年益寿,若不是在仙界,你想吃都吃不着。” 司银玄立马用筷子扎了一个红果子递到她嘴边:“那尊者你来一口,补补灵力。” “我才不要。”花馥栀毫不犹豫地拒绝,“我又不差这一点半点的。” “唉!”司银玄重重叹了口气,把那红果子塞进了自己口中,边嚼边想他在厘竺国买的烤肉秘方。 怎么就弄丢了呢?真可惜! 极其痛苦地吃完一顿饭,司银玄往灵玉做成的床榻上一躺,却突然觉得后背冰凉。 他反手摸了摸,这才想起,自己背上被那个叫何争明的修士用风刃划拉了一条口子,虽然伤口被花馥栀治好了,但衣服一直是破烂的。 再加上经过无还林的荆棘丛时被木刺划烂的地方,他身上这身从棺材里带出来的衣服已经破破烂烂了。 想到这里,司银玄又从床上坐起。 花馥栀正站在桌边,将月牙灵玉放入桌角的凹槽里。传送阵法随即启动,桌上的所有碗筷瞬间消失,变得干干净净。 她转过身,发现司银玄坐在床边目光灼灼地看向她,便猜到这小孩儿又有事情。 果然,下一刻她就听见:“尊者,能去给我买几身衣服吗?” “这身衣服不是好好的吗?”花馥栀皱了皱眉,不甚理解。 要吃要喝要休息就算了,那是没办法的事,怎么还要打扮? “哪有啊?这衣服都烂了。”司银玄说着立马转过身,将自己后背衣衫那条一尺长的口子给她看,“你看,这里破了。” 玄黑的衣袍确实破了个大口子,花馥栀都能看到他背上白皙的肌肤。 “而且说起来,我这还是寿衣呢……”司银玄又嘟囔一声。 “行了,我去给你买。”花馥栀无奈应下,无声地叹了口气。 怎么感觉像是自己养了个娃啊?管吃管喝,还要给他买衣服? 小孩儿真麻烦! 第九十九章 天阶仙衣,仙界灵果 花馥栀又把司银玄塞到了匿影玉佩中,然后下楼退房结账。 仙界不似凡间以金银铜玉为媒介流通交易,这里的货币为灵石,灵玉和灵晶。 灵石价值最低,灵玉次之,灵晶毋庸置疑是三者之最。 而仙界交易场合中,一千灵石等值于一灵玉,一千灵玉等值于一灵晶。 花馥栀当时说那三个修士的储物戒中钱很多,其实总的加起来就是有将近五万的灵石,二十三块灵玉,还有五块灵晶,可以说是非常富足了。 她取出五十块灵石付了饭钱和房钱,把月牙灵玉交给了先前那个灰衣舍员,便径直朝着城中另一头的仙衣阁走去。 仙衣阁是青阳城中专门卖衣服的地方,其主人是青阳宗内一位颇有威望的长老,因此青阳宗弟子的衣服都是由此处供应。 仙衣说起来也算法器,法器之间亦有等级。大的等级分为神、仙、天、地、玄、黄六阶,而每一个大阶之中又分为上、中、下三品。 而这仙衣阁内,黄阶仙衣卖得最多,占了三层楼;玄阶仙衣与之大差不差,也占了两层;而地阶仙衣和天阶仙衣由于价格高昂,买的人少,各占一层;至于仙阶和神阶,这里根本做不出来。 花馥栀走到仙衣阁前,门前悬挂的灵玉珠帘自行向两侧打开,随后耳边响起女子清脆嗓音:“尊者仙途坦荡,妙缘恒昌!” 她循声看去,是一个看着二八年华的妙龄女子,一袭青翠罗裙,笑容亲和。 但花馥栀知道,这位炼气期二阶的姑娘,刚过六十大寿。 在她打量这位堂候女子时,余光里青光流动,又一块青色月牙灵玉浮现在眼前。 花馥栀伸手接过,熟门熟路地走到大堂中那块半圆形的灵石轮盘前,将月牙灵玉放到了刻着“天”字的凹槽里,同时还放上了一百灵石。 这是仙衣阁的规矩,为了避免客人只看不买,浪费时间,凡是上六楼和七楼,都要先交钱,美其名曰茶水钱。 霎时间,脚底青光大亮,传送阵法启动,她来到了仙衣阁第七层,卖天阶仙衣的地方。 “尊者仙途坦荡,妙缘恒昌!” 两道女子声音分别自两侧传来,比大堂那个听起来热情了很多。 花馥栀左右看了看,都是筑基初期。 左侧女子掐了个法诀,一把铺着柔软兽皮的宽大交椅在花馥栀身后出现。 花馥栀听她道了声“尊者请坐”,刚落座,身前又多了一张小案几,上面摆好了几碟水润透亮的仙果,还有一壶冒着热气的茶和一坛玉瓶装着的仙酿。 右侧女子笑着问她:“尊者是品茶还是饮酒?” 花馥栀心想这仙衣阁还挺会做生意的,可她不愿耽搁时间,想着快点把衣服买了完事,便开口道:“我买衣服。” 右侧女子含笑冲她点点头,一边弯腰倒茶,一边恭敬说道:“尊者,仙衣阁内目前一共有五套天阶三品仙衣,和一套天阶二品仙衣,不知尊者需要哪一种?” 花馥栀想也没想:“天阶二品。” 要买就买最好的,反正不差钱。 那二人面上都是一喜,忙不迭颔首:“尊者请稍等!”说罢便转身朝某一处走廊走去,偌大的七层楼中转眼便只剩了花馥栀一人。 说实话,花馥栀没买过衣服。她坐在椅子上等那二人回来时还在想,就那么一套不知道合不合身。不过转念一想,好歹也是个天阶二品的法器,应该不至于出现这种问题。 她往椅背上靠了靠,坐得更舒坦了些,目光扫过案几上那几盘仙果,忽地心念一动。 司银玄正坐在石床上等着穿新衣服,脑中忽然响起花馥栀的问话声:“小孩儿,吃果子吗?看着味道不错。” 他还没来得及回答,一个黄澄澄巴掌大小的东西悬浮在眼前。 他伸手接过,样子扁扁的,捏着软软的,皮很薄,上面有硬硬的叶梗,有点像人间的柿子。 那三个修士的记忆告诉他,这是竹曜果,竹曜树上结的,十年开花,十年结果,十年果熟。也就是说,这果子比他年纪大多了。 不过对于动辄千百年记事的仙界来说,这竹曜果没什么稀罕的,再加上其中蕴含的灵气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因此没多少人吃它。 浓郁的果香钻进鼻孔,司银玄虽然不饿,但想起自己刚才吃的那一顿难以下咽的饭,还是抱着竹曜果啃了一口。 牙齿刺破果皮,甘甜的汁水涌进口中,果肉绵软细腻,一口下去唇齿留香,比他在人间吃过的任何水果都美味。 司银玄吃得想哭,这才是人吃的东西!刚才那是什么猪食? “好吃吗?”花馥栀恰好在这时问他。 司银玄嘴里嚼着东西说不了话,连连点头,又突然想起花馥栀看不见,便囫囵着回答:“好吃的!比青阳仙舍的饭菜好吃多了……” “这样啊……”他恍然听见花馥栀轻笑一声,下一刻,一堆果子落在眼前。 竹曜果,璇笥木仙桃,荆冬凌心子,尘曦旬瓜……都是仙界常见的果子。 “好吃就多吃点。”花馥栀带着浅浅笑意的声音传来。 司银玄感动得几欲涕泪零落:“尊者,你真是个好妖怪!” 花馥栀听到这话,勾了勾唇角,还想跟他闲聊几句,那两个堂候女子小心翼翼地托着一匹布回来了。 “尊者,请看——”二人刚想介绍,看到案几上几个空盘子都愣了愣,但很快又恢复如常,接着说道,“这便是仙衣阁内唯一一件天阶二品的仙衣,价值五块灵晶,也就是五千灵玉,亦或者五百万灵石,缺一不可。” 意思就是谢绝还价了,但花馥栀本来也没想讲价。 她从未买过衣服,因此她靠着椅子打量着那块玄黑色的布,实在是看不出一点衣服的样子,下意识脑补一下司银玄裹着这块布的样子,顿时眉头紧皱。 衣不蔽体,袒胸露乳,太轻浮了! 左侧那女子像是猜到她在想什么,微微一笑,温声解释:“尊者,此仙衣乃是青阳宗墨机长老所制,整个灵峰渡仅此一件。仙衣上有认主禁制,尊者买回去之后,滴血认主,它便能随着尊者心意变换。” 右侧那女子也跟着接话,神色间流露出几分得意:“此外,这仙衣也是一件防御法器,隔水隔火自不必说,还刀枪不入,尊者穿上它,几乎可以说,在休冥中世界没有任何人能伤你分毫。” 花馥栀知道她在夸大其词,她能感受到这匹布上的灵力波动,也可以肯定自己的缚魂妖丝能不费吹灰之力就把它碎成渣渣。 不过给那小孩儿穿倒是够了。 花馥栀爽快地付了钱,让二人将其包好。 二人大喜过望,听命遵从,将仙衣用乾坤布裹好后,放入一枚储物戒中,客气地递给了花馥栀。 花馥栀伸手接过,正要起身离开,步子顿了顿,像是无意提起:“对了,你们这里的果子味道还不错,有多的吗?有的话卖我一点。” 二人自然不会拒绝,虽然她们也很奇怪,这位女修为什么会喜欢吃这种没什么灵气的果子。 就这样,花馥栀又花了将近一千灵石,将仙衣阁内储存的灵果都买空了。 那两个堂候女子还贴心找了一枚寒玉储物戒装果子,以确保果子始终新鲜,不会变质。 带着衣服和一堆灵果走出仙衣阁时,花馥栀也忍不住感慨:自己真是个好妖怪! 第一百章 奇妙仙衣,南玄狐族 花馥栀出了青阳城,瞬行回到溪边草地后,才把司银玄从匿影玉佩中放出来。 司银玄手上还捧着个竹曜果在啃,突然从玉佩中出来,有点不适应外面明晃晃的太阳。 “尊者。”司银玄跟她打了个招呼,三两口啃完果子,笑嘻嘻凑过去问,“我的新衣服呢?” 花馥栀看他手上还沾着橙色的汁液,给他身上抛了个洁净咒,然后从储物戒中把那个包袱拿出来递给了他。 “多谢尊者!”司银玄喜滋滋地接过,却在打开乾坤布包袱扯出一块布时脸上笑意僵住了,迟疑地看向花馥栀,“这是……衣服?” “没见识!”花馥栀就知道会有这一茬,装作很了然的样子现学现卖,“这是仙衣,滴血认主后,就可以随你心意变换了。” “哦,原来是这样啊,真神奇!”司银玄由衷感慨。 花馥栀几不可查地弯了弯唇角,又见他要把手指放入口中咬破,直接放出一根缚魂妖丝代劳。 银丝扎进指尖,只有些微刺痛,随后血珠滚落进布里,玄黑色的布匹上一阵似有似无的波纹闪动,司银玄顿时感到自己和这块布之间有了某种联系。 花馥栀看着这件认了主的仙衣,正想用灵力查验一下它能抵挡何种强度的袭击,面前的人却伸手戳了一下她胳膊:“尊者,我要换衣服了,你回避一下。” 她转过身去,听见身后窸窸窣窣的声响,过了一会儿,穿戴整齐的司银玄跑到她面前施施然转了一圈,笑着问她:“尊者,怎么样?” 少年一身玄色阔袖直襟长袍,腰间系有五指宽的同色腰带,袖口衣摆处是银线绣成的祥云纹,面容虽还有些稚嫩,却精致俊朗,再加上眉宇间难掩的贵气,这身衣服便衬得他神采奕奕,气度不凡。 “还不错。”花馥栀先是不咸不淡地点评了一句,随即却微微凝眉,“但你为什么要穿得跟在人间一模一样?” 这身衣服,不就是他还是九殿下的时候穿的吗? “穿习惯了嘛。”司银玄随口答了一句,一脸兴致勃勃地摸摸袖子,又扯了扯腰带,满心喟叹,“这块布真厉害,把鞋子、袜子、亵衣、亵裤,甚至腰带都变出来了,真是太方便了!而且我之前穿那一身还觉得有点热,现在却感觉一切刚刚好……” 花馥栀笑了下,随手挥出一道灵力,把他换下来的旧衣服化作齑粉。 “所以你现在肚子也吃饱了,衣服也换好了,还有别的事吗?”花馥栀问他。 “没有。”司银玄摇了摇头,抓着她袖子晃了晃,朝她笑得灿烂,“尊者,我们去极寒之地吧!” 极寒之地在这个大陆最南端,而灵峰渡却在东北边缘,要到那里,中途要经过十多个大大小小的宗门领域,也就意味着要穿过十多个城池结界,为了避免多生事端,司银玄自然是一直待在匿影玉佩中。 等花馥栀走到离极寒之地最近的南墉城时,已经过去了大半个月。 这段时间里,花馥栀在片刻不停地赶路,司银玄每天大部分时间则是躺在石床上。 他靠着那一千灵石买来的仙果充饥,吃饱了睡,睡醒了吃,时不时出来上个茅厕透个气。 玉佩中永无黑夜,因此他日子过得天昏地暗的,完全不知道今夕何夕,只觉得这段路途太过漫长了些。 等再一次被放出来,司银玄听到花馥栀说“到了”的时候,他心中第一反应就是:终于可以结束这坐牢一样的生活了! 花馥栀看着他脸上掩藏不住的兴奋激动神色,不由得轻笑出声:“这段时间闷坏了吧?” “是啊,感觉自己每天活得跟个猪一样,人都要变傻了。”司银玄神色恹恹,用力揉了一把自己的脸,赌气一般说道,“我再也不想进匿影玉佩了。” 花馥栀抬手轻轻掐了一下他的脸,眉眼间有着她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温柔笑意:“看来你是真变傻了,都开始说胡话了。” 司银玄认命般叹了口气。 他当然是在说胡话,就是想发发牢骚而已。他知道自己肯定还要再进去的,因为极寒之地也是万分凶险之地,他若不安安稳稳待在玉佩里,只会成为花馥栀的负累。 极寒之地其实是泛指的南墉城外那一片广阔无垠的雪原,那里终年大雪纷飞,寒意逼人。其中最高的雪峰在极寒之地中心,高逾万丈,直接长空,名叫触天山。 而他们要去的上古灵潭,就在其中触天山山脚下。 极寒之地有上古灵潭,而上古灵潭内灵气充裕,可以洗筋伐髓,此事整个休冥中世界无人不知。 但这里却无人敢踏足,只因他们惧怕这里的守山灵兽——南玄狐。 自洪荒初始,南玄狐便占据极寒之地。作为上古神兽后裔,南玄狐以族群聚集,领地意识强,内有狐王统率,精诚团结。 没人知道极寒之地到底有多少南玄狐,也没人知道南玄狐到底有何种法力,因为之前千万年,凡是闯入极寒之地的修士,就没有一个能活着出来的。 极寒之地,便是休冥中世界的“无还林”。 司银玄极目远眺,那皑皑雪原一眼望不到头,云雾缭绕间,能依稀辨认出那穿破苍穹的触天山。 “尊者,你以前跟南玄狐交过手吗?”司银玄无不担忧地问。 “没有。”花馥栀实话实话,“云渺大世界虽然也有南玄狐,但他们向来只喜欢在雪山、冰原、灵潭这些地方群居,与世无争,几乎不跟外界有什么联系。我只知道有这样一个物种,但根本没见过,更别提交手打斗了。” 这话说得司银玄忧心忡忡:“那你会不会打不过啊?” “不会。”花馥栀很笃定,“这个中世界天道所限,人修最高修为是元婴初期,妖修最高修为是化形期初期,无论哪一种,我都打得过。” “万一他们以多打少——” “好了,别说废话了。”花馥栀打断他的话,不等他再啰嗦,直接把人塞进了匿影玉佩中,“乖乖待着,瞎操心什么呢,本座可是妖尊。” 司银玄坐到石床上,听见她这么说,唇边不自觉泛起笑意,心里蓦地安定下来不少。 第一百一章 幻音迷心,南玄狐王 花馥栀虽然没有跟南玄狐打过交道,但遇到过不少狐妖,大概知道它们的习性:狡诈,残忍,无情,且大多擅长迷惑人心的幻术。 曾经万花妖域就有一只狐狸,在她面前百般谄媚讨好,阿谀逢迎,装得乖巧无害,背地里却阳奉阴违不顾她的禁令,偷偷吃了好几只兔子精,还妄想栽赃给其他妖怪。 花馥栀把那只狐妖打死之后,剥了它的皮扔到了其他猛禽兽妖面前,想着杀一儆百,不料却吓跑了一堆吃肉的妖怪。 不过自那以后,万花妖域里群妖就安分了,一直到她身死道消,都没出过什么乱子。 但就因为这件事,花馥栀对狐狸这个族群印象很差,因此她尚未走进极寒之地的感知结界,缚魂妖丝便已经召唤了出来,做好了打斗的准备。 雪花纷纷扬扬落下,花馥栀举目四望,入眼皆是刺眼的白芒。 结界就在眼前,花馥栀步子不停,径直闯入其中。 “咻——” 尖利的破空声在她穿过结界那一刻便自四面八方传来,她抬眼看去,指甲盖那么大小的雪花以极快的速度朝她飞来,每一片上都带有灵力,金丹修为以下的修士绝对会在瞬间被扎成筛子。 花馥栀像是没看到一样,继续向前,那些裹挟着浓重杀意的雪花来势汹汹,却在离她两寸之时骤然停下,像撞上了什么屏障一样,无论如何也突破不了防线,最后只能泄了力道轻飘飘落下。 走出数百步后,雪花在一瞬间消失,悠扬却诡异的笛声不知从何处响起,其间还夹杂着似有似无的欢快笑声,花馥栀顿时感到脑中一阵晕眩,连忙在自己身边撑起一个抵御结界。 按道理来说,她这个结界是完全隔绝声音的,可那两种声音竟然还能传进来,且越来越近,就像是在耳边回荡。 花馥栀停住步伐,眼前恍惚闪过一张张笑着白狐面孔,一个个张牙舞爪的,像是在跟她嬉笑打闹,但她定睛看去,却又发现都是虚幻之影,仿佛一切都是她的错觉。 狐面团团围住她,“咯咯咯”的笑声宛如魔音灌耳,她已经感到自己经脉内充盈的灵力开始变得阻滞,想必再过不久,灵力完全无法使用,她便会变成任人鱼肉的猎物。 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她正垂眸思考应对之策,一条比她腰身还粗的狐尾,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她自她颈侧横扫而来,其上灵力浩荡万钧,是要置她于死地的架势。 “砰!” 花馥栀闪身躲过,幻影一般的狐尾砸到覆盖着厚厚积雪的地面,砸出一个约莫直径五丈的大坑。 刹那间冰雪四溅,花馥栀虽未受伤,却被那狐尾带来的残余攻势斩断了一缕发丝。 “咯咯咯……” “咯咯咯……” 周围的笑声更欢快了,花馥栀看着雪地中自己的那缕头发,眸中寒意森森。 眼前又出现了千百张笑得恣意张狂的狐面,花馥栀闭眸凝神,单膝蹲下,右手五指张开放进雪里,在探出神识扫荡的同时,无数缚魂妖丝在积雪的掩盖下像一张罗网,以她为中心,朝各个方位延伸而去。 她在心里默数着:一,二,三,四……八十七,八十八。 很好! 花馥栀眼中闪过一丝笑意,埋在雪里手屈指成爪,缚魂妖丝被灌注灵力,登时形成索套,圈到那八十八只南玄狐脖子上。 耳边笑声、笛声都戛然而止,花馥栀却勾了勾唇,站起身,右手上晶亮银丝在雪地里折射出璀璨的光。 她五指微动,缚魂妖丝迅猛收回,几十团毛球像扯风筝一样,被银丝从各个雪堆里拽了出来,吱呀乱叫着摔成一团。 “嗷!疼疼疼!臭女人!你这个臭女人!” “放开我们!不然就让大王剥你的皮抽你的筋!” “大王!大王!快出打死她!这个臭女人欺负我们!呜呜呜……” 一只只狐狸口吐人言,对着花馥栀怒骂不止,冰蓝色的狐狸眼中满是怒火,死死瞪着她,龇牙咧嘴的,恨不得上来咬她,而两只爪子都无一例外往自己脖子上的银丝索套上扒拉,却怎么也撼动不了分毫。 “闭嘴!谁敢说一句我就剥了你们的狐狸皮!” 花馥栀冷声威胁着,将缚魂妖丝收紧了些,南玄狐们被勒得翻白眼,但也如她所愿噤了声,耳朵尾巴都蔫哒哒地垂下。 天地间一时鸦雀无声,花馥栀面覆寒霜,环顾四周,满眼戒备。 这里只有八十七只狐狸,而且修为最高的也不过是成丹中期,少了一只。 刚才用尾巴甩她的那一只,狐王! 能挣脱她的缚魂妖丝,修为应该在她之上。 花馥栀不愿再浪费时间,直接喊话:“你还不出来?等着我把这群小狐狸都杀光了再来为它们收尸吗?” 她话音刚落,便有一道柔媚婉转,却又难掩冰寒杀意的女声自身后传来:“你想做什么?” 花馥栀回头看去,一只高约两丈的巨大白狐,拖着一条长约九尺的狐尾一步步朝她走来。那白狐通体雪白,只脖子处有一线血红色,明明体格硕大,走在雪地里却没有半点声音。 她手里抓的那群小狐狸看着狐王出现,都跟看到救星一样,神色都激动起来,眼睛亮晶晶的,身后的雪白狐尾甩个不停,头上耷拉着的毛茸茸的耳朵蹭地一下就立起来了。 看来这狐王很有威望啊,花馥栀心想,这群小狐狸见着狐王的反应,跟那小孩儿受了欺负后看见她的反应简直一模一样。 花馥栀没忍住分了个神,狐王走近她身前五丈距离内停下,长长狐尾轻轻一晃,下一刻就变成了一个身穿白衣手持玉笛的美艳女子。 狐王亦有一双冰蓝色的眸子,她幽幽看了花馥栀一会儿,抬手摸向自己的脖子,白皙的肌肤上,一条细长的伤口分外显眼。 “你的本命法器很厉害,比本王见过的任何一个修士都厉害。” 花馥栀听见她这般说,笑着回了句“过奖”。 狐王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像是要把她看穿,半晌后启唇问道:“你是妖吗?” 第一百二章 狐王心计,自作聪明 花馥栀听见那狐王问她是不是妖,没有片刻迟疑便点头。 她也不愿再多说废话,直接告知来意:“我们来此处没有恶意,只是因为某些原因需要用两年灵潭,两年之后自会离开。” “我们?”狐王眯了眯眼,眸中闪过疑惑。 花馥栀从怀中拿出匿影玉佩,眼中浮起点点笑意:“还有一个人类的小孩儿,他胆子小,就先不叫他出来了,免得吓到他。咱们两个先把条件讲清楚,之后再介绍大家认识一下。” 狐王盯着她手里那块玉佩,又看向她右手中那些晶亮银丝,眼底一片幽暗:“灵潭可以给你们用,甚至本王还可以找一个山洞给你们住。你先把它们放了。” “这样啊。”花馥栀歪了歪头,状似认真思考模样,在狐王有些紧张的目光中,她轻笑一声,“那就这么说定了。” 她看到那双冰蓝色的媚眼中飞快闪过一抹暗色,明白这只狐狸是何打算。 对于喜欢自作聪明人或妖怪,一定要让她意识到自己的愚蠢,她才会心甘情愿认栽。 花馥栀这般想着,手指微动,圈住那八十七只狐狸的缚魂妖丝被悉数收回。 那群狐狸发现自己脖子上没了桎梏,瞬间三三两两闪身到她身边三十六个大小方位,朝她怒目而视,几乎是异口同声说道:“大王,用南玄灵阵,杀了这个臭女人!” 言罢,狐狸们纷纷仰头长啸,祭出自己的妖丹,一个阵法雏形在花馥栀脚下显现。 “还敢跟本王讲条件?”狐王也立马变脸,身后狐尾骤然甩出,同时也引颈望天,吐出了自己的妖丹,随后看着花馥栀,一身杀意凛然,“来极寒之地的,无论人和妖,都不可能活着走出去!” 花馥栀好整以暇地看着它们,脸上毫无惧意,还挂着浅浅笑意:“大王怎么说话不算话呢?” “哼!蠢东西!”狐王满脸讥讽,“我们是妖,妖怪就要有妖怪的样子,学什么人类的言而有信?” “说得真好!”花馥栀受教一般点点头,脸上嫣然笑意登时消失得一干二净,“我也是这么想的。” 此言一出,狐王尚未反应过来,周遭同族哀嚎声传入耳中。 她看着倒地不起且捂着脖子的同族,一时间惊怒交加,重新吞回妖丹后,朝着花馥栀厉声质问:“你对他们做了什么?” 花馥栀不答,只看着她勾了勾唇,眼中嘲讽之意不加掩饰,把刚才那句话还给了她:“蠢东西!” “你!”狐王气极,却也无可奈何,耳中全是同族的哭喊,她心急如焚,抓着离得最近的一只狐狸急切询问,“丙七,你怎么了?你们怎么了?” “大……王……”那只小狐狸痛苦地蜷缩成一团,声音像是从挤出来的,“脖子上……有……有东西,快要……喘不上……气……” 狐王扒开它的颈毛,看见一个细如发丝的银环,已经深深陷入了皮肉里,还在越收越紧。她急切伸手想去扯,却发现那银环并没有实体。 花馥栀手里把玩着匿影玉佩,看见她这番动作,无声笑了笑,还心情颇好地安抚了两句在玉佩里坐立不安的司银玄:“小孩儿,场面已经控制下来了,别担心。” “真的吗?”司银玄欢天喜地的声音紧接着传来,“尊者真厉害!” “那是当然!”花馥栀心安理得地接纳了这份称赞。 “那我可以出来了吗?”司银玄又迫不及待地问。 花馥栀看了一眼正死死瞪着她的狐王,想了想说道:“别急,再等等。” “放过他们!”狐王看向花馥栀,眼中闪过浓烈的杀意和不甘,片刻后还是认命般叹了口气,“我什么都听你的,别伤害他们。” 花馥栀扬唇一笑,又学着她刚才的话说:“妖怪就要有妖怪的样子,学什么人类的有情有义?” 狐王自嘲般笑了下,态度倒是坦荡:“是我错了,说了些蠢话,还望尊者不计前嫌。” 她顿了顿,又扫了一眼那些在雪地里哀嚎打滚的狐狸,面上有着深深的不忍:“尊者要灵潭也好,要极寒之地也罢,都随尊者心意,只求尊者莫要伤我同族性命。” 花馥栀垂眸思忖须臾,心中有了计较,笑吟吟问她:“如果我要你这条命呢?” 狐王愣了一下,随即斩钉截铁答道:“也可以!” 花馥栀掂了掂手里的匿影玉佩,云淡风轻开口:“那你自尽吧,我保证你死后,绝不伤这些小狐狸分毫。” 狐王应了声“好”,最后再依依不舍地看了同族一眼,手中便凝聚灵力,没有丝毫停顿悍然袭向自己丹田。 对于修为在成丹期之上的妖怪,毁妖丹便是自绝生机。 花馥栀见她如此行事,指尖微动,将那些套在南玄狐脖子上的银环放松了些。 “大王!”那群小狐狸听到这番对话早已泪流满面,突然发觉自己能动了,纷纷骇然扯着嗓子叫喊着,拼命朝狐王扑过来,“不要!大王不要死!” 狐王那自毁妖丹的一掌在最后关头被一张银丝编成的细网挡了下来,她猛然抬头朝花馥栀看去,眼中满是不可置信:“你不是要我的命吗?” 花馥栀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那群小狐狸已经扑到了狐王身边,一个个泪流不止:“大王!不要死!不要死!” “大王!咱们把这里让给她吧,我们换个地方生活,你不要死啊!” “大王别死!别死啊呜呜呜……” 背上、腰上、手上、腿上都挂满了哭泣不止的狐狸,狐王被围得密不透风,看着它们脖子上已经松了的银环,似乎明白了什么,望向花馥栀的眼中神色分外复杂:“你到底什么意思?” “你们倒是改变了我对于狐狸这个物种的一贯印象,虽然还是心眼多,爱耍诈,但却不自私,还挺重感情的。”花馥栀看着面前抱成一团的狐狸,笑着点评了几句。 见几十双冰蓝色的狐狸眼都朝她看了过来,她慢条斯理接着说道:“我一开始就说了,我们来这里没有任何恶意,只待两年,两年后就离开,现在咱们可以心平气和地好好聊聊了吗?” 狐王闭了闭眼,身上的杀意已经消弭于无形:“尊者请讲。” 第一百三章 相互介绍,编造新名 司银玄被从匿影玉佩中放出来时,一眼就看到雪地中挤成一团的白狐狸,像一大团棉花,它们脖子上都套着一个极其眼熟的细丝银环。 而那团棉花中间,夹了一个长相妖媚的白衣女子。 狐狸和那女子眼睛都是冰蓝色的,纯净得像结了冰的蔚蓝海水,司银玄当即明白过来,他们就是南玄狐族。 那几十双狐狸眼都水润润的,像哭过一样,探着些许探究在打量他,司银玄搞不清楚现在是个什么状况,下意识往花馥栀身边靠,伸手抓住了她袖子。 花馥栀察觉到他的小动作,悄声说了句“怕什么呢”,随即提高了声音看向那群狐狸:“这就是我说的那个小孩儿,他还没有修为,是个凡人,身子比较娇贵,以后劳烦各位注意一点。” 这话里的警告之意明显得连傻子都听得懂,几十只狐狸耳朵齐刷刷动了动。 狐王淡淡扫了一眼司银玄的脸,而后目光在他抓着花馥栀衣袖的手上停留了片刻,眼中划过了然神色。 嗯,男宠。 狐王在心里给司银玄的身份下了个定义。 随后她推开自己身上的一堆狐狸,低声说了句“站好”,那八十七只南玄狐齐声响亮回答:“是,大王!”狐尾一甩,便在她身前整整齐齐站成三排。 狐王又看向花馥栀:“既然以后我们要和平共处两年,那还是互相报个名字比较好,也方便称呼。” 花馥栀点了点头:“也好,你们先说。” “我们都姓胡。”狐王先是这么说了一句,随后自我介绍,“我叫胡白白,雪白的白。” 胡白白说完,坐在第一排最左侧的狐狸甩了甩尾巴,高声说道:“我叫胡甲一。” 它旁边的狐狸紧随其后发声:“我叫胡甲二。” 司银玄和花馥栀几乎是同时眉梢一挑,原来“胡白白”已经是最正常的名字了,同时他们差不多猜到了剩下那群狐狸叫什么。 “我叫胡甲三。” “我叫胡甲四。” …… “我叫胡甲十。” “我叫胡乙一。” …… 结果不出所料,除了胡白白之外,每个狐狸都是按天干加一到十的数字的规律取名。 司银玄看着那一群南玄狐,心想着其实没必要介绍,都长得差不多,谁认得出来啊。 等最后一只叫“胡辛七”的狐狸说完自己的名字,司银玄脑中忽然响起花馥栀的声音:“给我编一个名字。” 司银玄转头看了花馥栀一眼,无声做了个口型:“好”。他明白花馥栀的用意。 三千世界看似独立,但彼此并非完全隔绝,总有些通道、阵法亦或是秘境的存在,能让部分修士能穿梭其中。 而云渺大世界是九个大世界中最适合修行的,灵气充裕,机缘颇多,无天道限制,可修炼得道,渡劫成神。因此很多其他世界的修士都对其心向往之,会积极打探消息,想法子过去。 当然也部分在大世界混不下去了的修士,会选择来到中世界找个宗门当个长老,享受人上人的待遇。 正因如此,花馥栀这个在云渺大世界如雷贯耳的名字,在休冥中世界也被绝大多数修士记得。 如今她重回仙界,修为尚低,选择隐姓埋名,韬光养晦,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也是情理之中。 种种心思一念之间,司银玄看向那群狐狸,礼貌地笑了笑:“我叫司银玄,尊者叫……” 他顿了顿,眸光闪了下,眼底泛起深深笑意,一字一顿说道:“司、栀、栀!” 话音刚落,腰侧抓上来一只手,掐住了他的腰肉用力一拧,脑中传来咬牙切齿的声音:“取的什么烂名字?没读过书吗?” 司银玄疼得眼泪都快飚出来了,一把握住那只掐他的手,死死攥在手心,扭头朝花馥栀看去,神色分外委屈无辜。 花馥栀狠狠瞪了他一眼,抽回自己的手,抱着胳膊不想说话。 那边胡白白见二人打情骂俏还眉来眼去,眉头蹙起,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问司银玄:“你多大了?” 司银玄闻言一愣,虽然不明其意,但是还如实回答:“今年十五。” “才……十五?”胡白白喃喃道,又看向他身侧花馥栀,心情复杂到难以言说。 毛都还没长齐的人类小孩儿,就算脸长得俊,怎么下得去手的? 花馥栀接收到胡白白谴责的目光,一头雾水。 又见胡白白盯着司银玄看,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那双狐狸眼中有……同情? “十五岁!好小啊!”这时那群小狐狸叽叽喳喳讨论起来了,“比我都小六百三十岁呢!” “比我小六百五十岁!” “比我小八百四十一岁!” …… “好了,别吵了!”眼见他们又要挨个说一遍,胡白白连忙出声阻止,指着花馥栀,“以后管她叫司尊者。” “是,大王!”狐狸们用爪子扒拉了一下脖子上摸不着的细丝银环,不情不愿地朝花馥栀喊了一声,“司尊者。” 胡白白又指着司银玄:“管他叫……叫……叫什么好呢?” 她实在想不出来该怎么称呼这个小男宠。 郎君?侍君? 真是叫不出口啊! 单是一想想她都觉得好畜生,虽然她自己真的是个畜生。 “大王!叫小玄儿!”几只狐狸晃着尾巴提议,“他这么小,就叫小玄儿!” “好像也没有更好的了。”胡白白想了想,拍板定下,“好,就叫小玄儿!” 眼见着就这群狐狸就这么三言两语决定了他未来两年的名字,还叫得这么亲昵,司银玄想为自己发声。 他刚张了张嘴,想说“大家不要这么不见外,直接叫我司银玄就好”,却听身侧的花馥栀轻声念叨:“小玄儿……呵,这群狐妖还挺有意思的!” “小玄儿”三个字好像在唇齿间打转,司银玄鬼使神差地听出了一点缠绵悱恻的意味,到了嘴边的话就这么咽下。 互相介绍了名字确定了称谓后,花馥栀又跟胡白白商量一下之后的相处事宜。 最终的结果就是:胡白白分给他们一个山洞,方便司银玄休息,也能让花馥栀修炼。 而司银玄每日需要占用两个时辰的灵潭,在这期间,狐狸们不得靠近。 此外,为了确保狐狸们不再使什么坏心眼,在这两年时间里,花馥栀都不会取下他们脖子上的银环。 胡白白面色不虞,冷笑一声:“也就是说,这两年,我同族的性命都要捏在你手上?” “不然呢?”花馥栀笑着反问,“你们有过出尔反尔的经历,我又怎么会完全信任你们?” 胡白白沉默,知道如今的形势,由不得她讲条件。 花馥栀见她似乎想明白了,接着安慰一句:“不过你放心好了,只要你们没有什么不该有的想法,这个环就不会对你们造成任何伤害。” “知道了。”胡白白缓缓吐出一口气,压下心里的不满,随后看向身前一只狐狸,“胡辛七,你带司尊者他们去山洞。” “是,大王!”一只圆滚滚的狐狸应了声,倏地窜到花馥栀和司银玄面前,“司尊者,小玄儿,跟我走吧。” 第一百四章 妄自菲薄,大王万岁 阳光照射到雪原上,折射出刺眼的白芒。 茫茫雪域中,一只通体雪白的蓝眼狐狸,在地形复杂的雪山之中慢悠悠地跑,还时不时扭头朝身后那一黑一白的两道身影望去。 又绕过一座雪峰,狐狸听见后边传来少年疑惑的声音:“尊者,为什么感觉这个地方我们走过一遍了?” 狐狸当即扭头,语气无不得意:“这是我们大王设的障眼法阵!触天山外一共有七十二座雪峰,看起来都长得一模一样,外头的人进来,没有我们带路,肯定会晕头转向找不着北的!” “原来是这样!”少年声音温润,朝着它认真道谢,“多谢胡辛七前辈解惑!” 狐狸尾巴一甩,眸中神情如人一般活灵活现:“小玄儿不客气!” 被叫做“小玄儿”的司银玄愣了下,随即轻轻笑了声,还是有些不太适应这个称呼。 那只狐狸,也就是胡辛七,带着司银玄和花馥栀穿过了障眼法阵后,便进入了极寒之地的中心地带。 崎岖难行的山谷小路陡然变成一望无际的雪原,刺骨的寒风夹杂着细雪呼呼作响,吹得司银玄衣袍翻飞,乌黑的发丝上瞬间凝了一层白霜。 若不是身上那件仙衣,他估计自己会被直接冻成冰雕。 “那里就是触天山了。”走在前面的胡辛七这时停了下来,伸着毛茸茸的爪子往前指了指,“大王给你们的山洞就在那里。” 司银玄和花馥栀顺其所指看过去,一座无比巍峨的雪山矗立在天地间,浓密云层环绕其上,与雪色交相辉映,几乎融为一体,让人根本分不清何处是山体,何处是云层。 胡辛七说了这一句,撒欢一样往前跑去:“快跟上快跟上!就快到了!” 司银玄下意识追着它跑,可惜两条肉体凡胎的腿注定跑不过这四只爪子的南玄狐。只一眨眼他就被甩开,天地悠悠,除了雪地上有几个爪印,哪里还有狐狸影子? 他只好回头看向花馥栀:“尊者,我们要追吗?” “不用。”花馥栀不疾不徐走着,宛若在自己庭院散步一般悠哉,边走边打量着四周,“别着急,熟悉一下环境,毕竟要在这里待两年。” 司银玄一听也是,遂跟她并肩慢慢走着,同时问道:“两年后我们去哪里?” 他知道花馥栀一定早就把计划安排好了,只是没有全部告诉他。 花馥栀也不瞒他:“甚梼宛。” “甚梼宛?”司银玄稍稍有些诧异,随即将所有信息在脑中联系起来,却又反应过来,“你是想要让我去参加休冥无极宗的宗门大选吗?” 花馥栀眼中闪过赞赏神色,冲他微微一笑:“小玄儿真聪明!” 司银玄继续问:“你是不是还打算,让我通过十二年后的宗门大试,进入云渺大世界的无极宗?” 花馥栀点了点头,又夸了一声“聪明”。 无极宗是仙界第一大宗门,总宗设在云渺大世界,同时在各个中世界也设有分宗。 在休冥中世界的无极宗亦是首屈一指的宗门,位于甚梼宛,每十年一度进行宗门大选,专门对没有修为没有修仙世家背景的凡人开放,只要通过了问心楼试炼,便能成为外门弟子。 他刚来到仙界遇到的那三个修士,一开始也是想拜入无极宗的,就是没有通过问心楼试炼,才退而求其次去了青阳宗。 而各个分宗每十年还会进行一次宗门大比试,对弟子进行实力排榜,实力前五的,便有资格能够进入云渺大世界的总宗修行。 两年后,就是休冥无极宗的宗门大选,问心楼再度开放之时。 也就是因为这个时间和地点太过明显,所以司银玄立马就能猜到花馥栀的意图。 “唉……”司银玄忽然重重叹了口气,“是我想错了。” “想错什么了?”花馥栀不解。 “我还以为会是你亲自教我呢。”司银玄声音闷闷的,眉眼间难掩失落,“我都已经想好了,以后改口管你叫师尊了……” “你怎么会这么想啊?”花馥栀被他逗笑,“我一个妖怪,我能教你什么?再说了,哪有人拜妖怪为师的?” “妖怪怎么了?”司银玄听到这话一脸不赞成地盯着她,“尊者,你不许妄自菲薄,你比所有人都好!” “好好好哈哈哈……知道了,我是个好妖怪!哈哈哈……” 花馥栀简直笑得停不下来,这小孩儿真是太有意思了! 司银玄沉默着,等她笑得差不多了,才接着问道:“那我进无极宗后——” 话未说完,前方突然传来响亮的喊声:“哎!你们怎么这么慢啊?” 二人一齐朝声源处看去,胡辛七正用狐尾挂在一颗晶莹剔透的树上,前爪还捧着个像冰块一样的球状物。 原来说话间,二人已经不知不觉走到了触天山脚下。 “我等了你们好久哇!”胡辛七淡淡地抱怨着,尾巴一荡又轻飘飘落地,啃了一口手里的东西,招呼着他们,“过来过来,站在这里,大声喊‘胡白白大王万岁’,传送阵法就会把你们送到山洞里。” 司银玄还没见过声音控制的阵法呢,就连那三个修士的记忆中也没有。他顿时来了兴致,依照胡辛七的指示走到那一处,字正腔圆大喊:“胡白白大王万岁!” 下一瞬,脚下白光一闪,他身形消失在原处。 胡辛七那双狐狸眼滴溜溜一转,满眼狡黠笑意,又看向花馥栀一本正经:“你也要喊胡白白大王——吱!” 脖子骤然被死死勒紧,胡辛七一张毛脸痛苦地皱成了一团,咚的一声栽倒在地,身体蜷缩着,颤抖不止。 花馥栀走到他身边蹲下,声音有些冷:“小孩儿单纯,没什么见识,以后不要再跟他开这种玩笑了,知道吗?” 胡辛七艰难地点头:“司……尊者,我……错……了,再也……不敢了……” “知道错了就好。”花馥栀站起身,朝传送阵走去。 在她起身后,胡辛七感到那股无形的力道瞬间消散。 “咳咳咳!” 胡辛七剧烈咳嗽两声,见她踏入传送阵后,才肚皮朝天瘫倒在地,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嘟囔着:“这个坏女人真坏啊!” 第一百五章 见识浅薄,姓名由来 花馥栀通过传送阵进入山洞后,发现司银玄正在仰头盯着洞中间一棵约莫五人高的晶莹剔透的树,满眼都是新奇赞叹。 察觉到她来了,司银玄回头看向她,一脸好奇:“尊者,这是什么树?” “不知道,之后可以问问那些狐狸。” 花馥栀走到树下,看着那冰雕般的枝叶间还有圆圆的果子一样的东西,想到刚才胡辛七抱着啃的模样,探出缚魂妖丝摘下来一个来,鼻端立马嗅到浅淡的香气。她再释放灵力查探,发现其中蕴含着丰富灵气。 “能吃吗?”司银玄凑过来问。 花馥栀顺手塞给他:“吃吧。” 司银玄捧着长得像坨冰,硬邦邦还冰冰凉的果子,犹犹豫豫地递到嘴边,心里做好了硌牙的准备。 “咔嚓!” 司银玄用力咬了一口,下一刻立马两眼放光:“好吃!” 果子脆脆沙沙的,完全没有他想象中那种石头一样的口感,奇异的果香充盈口腔,丝丝甜意在唇齿间回味,五脏六腑都莫名变得慰贴。司银玄三两口啃完,只觉得通体舒畅。 花馥栀笑着看了他一眼,转头认真打量这个山洞。 洞穴不大不小,总的来说像一个倒扣的大碗,纵深约莫六丈,高五丈,岩壁上都嵌满了细碎的月光石,散发着柔润的荧光,使得整个洞穴亮堂堂的。 洞中除了最中间那棵叫不出名字的果树,还有一大块光滑平整的圆形石头,像是一张床。 此外,另一侧岩壁上有一个一人高的洞口,不知道蜿蜒向何方。 司银玄吃完果子跟了过来,探头探脑往洞口里看。 花馥栀抓着他袖子把他往旁边扯了些:“别踩到传送阵了。” “传送阵?”司银玄一愣,低头看去,果然在地上看到了一处不太一样的地方。 那一处更凸起一些,像一个大圆盘,中间还放着一颗异常圆润的石头,他认出来这是启动阵法所需要的聚灵石。 司银玄仔细观察了一会儿,回头看着花馥栀,脸上有跃跃欲试的神情:“尊者,这个传送阵是不是也要喊‘胡白白大王万岁’啊?” 花馥栀本来都快忘记这一茬了,他一说又想起来,当即恨铁不成钢地揪住他的脸:“你这个傻子怎么这么好骗?哪有传送阵还要喊口号的?” “啊?”司银玄懵了,“胡辛七骗我的?” “是啊。”花馥栀瞪了他一眼,“笨死了!” “尊者……”司银玄委委屈屈嘟囔着,“我见识少嘛。” “你还喊得那么起劲儿!”花馥栀手下力道重了些,语气中有着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怨念,“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她狐子狐孙呢。” 司银玄敏锐地感知到花馥栀有点生气,不知为何心里竟有几分窃喜。他顾不得脸颊上的疼痛了,笑嘻嘻往花馥栀凑近了些,直直地盯着她眼睛,神情无比郑重:“司栀栀大王万岁!” “嘶!” 另一侧脸颊也惨遭妖尊毒手,司银玄感觉自己一张脸都快被扯成大饼了。 “你还敢提这个名字?”花馥栀咬牙切齿翻旧账,“取的什么烂名字?还不如王翠花呢!” “怎么能叫烂名字?”司银玄不服气,虽然两颊生疼,但还是据理力争,“明明是很好听的名字啊!比胡白白和那群狐狸的名字好听多了!” “我说烂就是烂!还敢跟我顶嘴?”花馥栀恶声恶气地威胁,“信不信我把你拿去炼丹?” 司银玄偏偏起了一身反骨,宁死不屈:“把我炼丹我也不会承认你的话,这就是好听的名字,尊者你要讲道理!” “你——”花馥栀气得呼吸一滞,怎么这小孩儿今天这么不听话? 司银玄趁机从她手里挣脱出来,怕她继续揪他,死死抓住她双手,同时试图说服她:“尊者,这名字真的很好听啊!栀栀,栀栀,一听就是个大美人的名字,跟你多般配啊!” “呵呵。”花馥栀抽回自己的手,选择冷笑回应。 恰在这时,悠扬的笛声从那个山洞口传来,司银玄转头看去,疑心自己听错了:“我怎么听到有人在吹笛子?” 花馥栀想到胡白白,又察觉到这笛声里有灵力波动,想去一探究竟,便不再管司银玄,自顾自抬脚往洞口走去。 “尊者,等等我。”司银玄连忙跟上。 山道内光线昏暗了许多,脚下路也不平,且越往里走,空气渐渐变得湿润起来。 司银玄紧紧挨着花馥栀,很担心自己一不小心踩到什么阵法或碰到什么结界的,便伸手想去抓她袖子,不料却被无情躲过。 看着自己空空的手,司银玄心头一凛,这还是花馥栀第一次躲他呢,看来真生气了! “尊者!”司银玄直接快走几步绕到她身前挡住去路,一脸真挚地道歉,“我错了!你大妖有大量,原谅我吧!” 花馥栀抱着胳臂面无表情看着他,没说话。 “尊者,别生气了,对身体不好。要不你再揪揪我的脸出出气?”司银玄说着把脸凑到她面前。 花馥栀嘴角一抽,抬手把他脸推开:“真生气了本座会扒了你的皮。” 司银玄顿时喜上眉梢,双手齐上,抓着她袖子晃了晃:“我就知道尊者是个心地善良心胸开阔宽宏大量豁达大度的好妖怪!绝对不会跟我这个小孩儿一般见识!” 一堆高帽子戴下来,花馥栀没忍住眼中泛起点点笑意:“少拍马屁!” “遵命!花馥栀大王!”司银玄高声答道。 “你真是……”花馥栀彻底被他逗笑,“好了,别挡路,一起去看看那群狐狸在做什么。” 司银玄喜滋滋让开路,站到她身边:“遵命!花馥栀大王!” 他抓住花馥栀袖子跟在她身边与她并排走着,忽然又想起另一个问题:“尊者,你‘花馥栀’这个名字是自己取的吗?” “问这个做什么?”花馥栀有点诧异。 “就随便问问,这个名字取得真好啊!”司银玄发自内心地感慨。 花……馥……栀……花……馥……栀…… 他在心里细细咀嚼着这三个字,脑中想象着一朵洁白如雪馥郁馨香的栀子花,花枝一晃,又变成花馥栀那张倾国倾城的脸,一时间心竟然跳得快了些许。 花馥栀不知他所想,只当这小孩儿又在找别的角度拍马屁,淡淡一笑后,开口解释:“不是我自己取的名字,但我也不知道是谁给我取的,又或许根本没人给我取名字……” 她说到这里眉心微蹙,眼中有困惑神色:“反正很奇怪,我开了灵智后,就知道自己叫花馥栀,这点跟别的妖怪都不同,我自己也想不明白。” 司银玄也没想到会是这个答案,稍微一愣之后,顺理成章猜测着:“会不会你缺失了一部分记忆啊?忘记了一段时间?” “不会。”花馥栀语气笃定,“我从开灵智到身死道消,再到现在,我所有记忆都是完整的。” “那怎么会不记得自己名字由来呢?”司银玄百思不得其解。 花馥栀倒是浑不在意:“算了,别想了,一个名字而已。” 第一百六章 感恩之心,肺腑之言 司银玄跟着花馥栀又走了一段,耳畔除了笛声,隐约还有吱吱呀呀的嘈杂叫声传来。 “胡丙三,你又欺负我!大王,胡丙三又欺负我呜呜呜……” “胡丁六,你又在装可怜!每次都这样……” “大王!大王!你也下来啊……” 前方洞口豁然大亮,水汽弥漫升腾。二人对视一眼,已经猜到了是什么情况。 司银玄和花馥栀走到洞口边沿,往下一看,一个雾气氤氲的灵潭赫然入目,潭水中还有几十只油光水滑的狐狸在嬉戏打闹,跟下饺子一样。 灵潭上空约莫五丈高的地方,胡白白凭空而立,正闭着眼睛在专心吹响手中玉笛。 像是察觉到他们的视线,胡白白睁开眼,仰头朝站在山壁上的二人看来:“不是说好了你们只要子时和丑时两个时辰吗?” 笛声戛然而止,潭水里的那群狐狸也纷纷抬头看来,听到胡白白的话后,连忙帮腔:“现在才刚刚申时呢!灵潭还是我们的!” “就是就是,司尊者不要说话不算话!”另有其他狐狸附和。 花馥栀懒得说话,掉头就往回走。 司银玄看了她一眼,再回头朝下面的一群狐狸礼貌地笑了笑:“大家别误会,我们就是听到声音好奇过来看看而已,你们继续,继续。” 他说完略一颔首,也转头追着花馥栀去了。 胡白白眯着眼睛盯着他们离去的背影,过了片刻才重新吹奏玉笛。 身后悠扬笛声又响起,司银玄追上花馥栀,好奇地问:“尊者,那群狐狸在干嘛?” “修炼。”花馥栀见他还想问,索性给他解释清楚,“灵潭下面有灵脉,南玄狐在灵潭里泡着,胡白白用笛声帮助他们吸纳灵气,淬炼经脉根骨,可以事半功倍。” “哦,这样啊。”司银玄点了下头,表示自己懂了,接着又感慨一句,“这个狐王对她同族还挺好的。” “确实。”花馥栀不得不承认,“比我这个妖尊做得好。” 她就从来没有管过万花妖域那群小妖怪的修炼,只给他们提供了一个安全的不受侵扰的场所而已。 “但尊者你对我更好!”司银玄嘴角高高翘起,语气中还有莫名的得意。 “不一样。胡白白这么做完全是出于她是狐王的使命感,她对于那群小狐狸无所图亦无所谋。”花馥栀话锋一转,语气分外平静,“但我却是存了要利用你的心思在做这些事,我对你有所图亦有所谋。” 花馥栀知道自己这话说得有些伤人心,她已经做好了从司银玄脸上看到受伤委屈神色的心理准备。 不料面前的少年却冲她粲然一笑,语气十分认真:“没关系!尊者,能对你有用,我很开心。” 花馥栀只觉得心头一震,她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司银玄,神情难掩错愕:“你说什么?” 司银玄以为她不信,再次斩钉截铁地强调:“真的没关系!如果不是你,我早就死了,还是跟我母妃一样,带着对仇人的感激死去。你让我多活了这么久,让我有机会亲手替我们母子报仇,还把我带到仙界让我见了世面,我早就死而无憾了。” “那都是因为……” 花馥栀张了张嘴,想说“那是因为我想用你的纯阳之血快速提升修为,我想让你去无极宗替我找到仇人,我就是想利用你,我没那么好心”,但她才说了几个字就被打断。 “不管因为什么,我永远对你心存感激!”少年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眼底是全心全意的信任和依赖,话语温柔却万分坚定,“所以我说,能对你有用,我很开心!” 花馥栀忽然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好像无形之中背负上了什么东西。 “而且……”司银玄上前一步,抓着她袖子冲她眨眨眼,“就算你真的要把我拿去炼丹,我也不怪你。不过你拿我炼丹得答应我一个条件,不然我死不瞑目。” 这句玩笑话让花馥栀轻轻笑了声,心头蓦地轻松了许多,她顺势一问:“什么条件?” 司银玄一本正经说道:“拿我炼出来的丹,只准你一个人吃,不许分给别人!” 花馥栀“噗嗤”一笑,心里那点沉重瞬间烟消云散。她抬手拍了拍司银玄的脸,笑着回道:“好!” 二人并肩回到山洞中,花馥栀用缚魂妖丝又给司银玄摘了几个果子,让他去一边坐着吃,自己则在那棵晶莹剔透的树下打坐修炼,等到了子时,再去灵潭。 因山下有灵脉,所以这山洞里的灵气比这个世界其他地方都浓郁。虽然跟她万花妖域那一条灵脉相比相去甚远,但已经算很好了。 只不过花馥栀心里明白,在这个世界,她要靠自己突破化形期,起码要一百年,所以只能把希望寄托到司银玄身上。 等司银玄开始修炼了,利用他们之间的血契相辅,她必定能在司银玄跨入金丹期的时候突破修为。 将近子时,花馥栀收势睁开眼,却司银玄正蹲在她面前,把几张树叶子撕成指甲盖那么大小的小渣渣。 花馥栀眉梢一挑:“你是不是闲得没事?” 司银玄连连点头,一脸愁苦:“之后两年,我除了每天泡两个时辰的灵潭,是不是都要待在这山洞里无所事事啊?” 他要保持凡人之躯进无极宗,便不能修炼,不能有任何修为,那他岂不是每天都要在这山洞里枯坐度日? “别担心。”花馥栀早就想好了对策,“我会给你找到事情做的。” “真的?”司银玄眼睛一亮,“什么事?” “你在人间的时候不是对医药之术很感兴趣吗?”花馥栀站起身,二人又一齐往灵潭那边走去,“等你今天泡完灵潭后,我就去南墉城给你找点仙界的炼丹制药的经卷秘法,你这两年就好好研究琢磨,看看能不能再多一份本事。” 南墉城内的南墉宗,是休冥中世界无人不知的药宗,宗门整体实力虽然不强,但颇受人尊重,这个世界几乎所有出名的医修都出自于此。 还在人间的时候,花馥栀见司银玄拿宫女明杏试验假死之法,那时她便发现这小孩儿很有这方面的天赋,已经打定了主意要让他学这方面的东西。 如今极寒之地和南墉城隔得这么近,正合她心意。 司银玄听得两眼放光,又激动又感动,一把抓住花馥栀袖子吐露肺腑之言:“尊者,你怎么这么好啊!无以为报,你带我回万花妖域吧,我伺候你,给你端茶倒水,暖床——” “闭嘴!”花馥栀听烦了,“下次换点词儿再说,我都快背下来了。” 第一百七章 误会深重,共入寒潭 花馥栀和司银玄走到山洞边上时,那群狐狸正三三两两从潭里跳出来,一个个摇头晃脑地在甩身上的水。 有几只狐狸率先发现了他们,立马叫了起来:“大家快点,司尊者和小玄儿来了!” 胡白白也朝他们看了一眼,淡淡开口催促:“快点,别磨蹭,回自己洞里去。” “是,大王!” 狐狸们齐声答道,而后噌噌噌地朝山壁四周爬上去,身形矫捷得像一道道流星,眨眼间就钻进了他们各自的洞里。 司银玄这才发现,原来这触天山底下是灵潭,山壁上则都是狐狸洞,这么一座顶天立地的山,底部几乎是空的。 灵潭虽说被喊作“潭”,但实际却像个湖泊那么大,其上水雾氤氲,看着像温泉一样,但司银玄知道水里面肯定是可以冻死人的温度。 花馥栀带着他从山壁上下来,站到潭水上的一圈石地上。 胡白白见小狐狸们都走了,自己也打算离开,不料却被花馥栀叫住:“大王请等一下。” “有事?”胡白白不自觉将手中玉笛握紧了些,警惕地看向她。 那些狐狸听到这话都从岩壁上探出头来,小心翼翼张望着,生怕她们又打起来。 花馥栀扫了一圈那些围观的狐狸,轻轻笑了声,提高了些声音:“没什么事,就是想问问我那个山洞里的那棵树是怎么回事?” “那是雪晶树,上面结的雪晶果可以吃的!” 胡白白还没回答,狐狸们已经七嘴八舌叫嚷起来了。 “果子吃完了你往树上灌输灵力,就又可以结出新的果子!” “我们一直都吃这个!不会害人的!” “而且雪晶果吃进肚子会被完全吸收没有残渣,都用不着上茅厕!” “我们每个洞里都有,不信你来看!” …… 花馥栀听到了答案,点了点头:“多谢各位解惑。” 说完,她便不再理会狐狸们,转头往潭水方向走了几步,而后看向身侧的司银玄轻描淡写说道:“脱衣服吧。” 正要飞在空中的胡白白听到这话差点儿一个趄趔摔下来。 这个司栀栀真畜生啊! 胡白白心里大骂,大费周章来极寒之地,就是为了抢灵潭跟她小男宠玩鸳鸯戏水! 还两个时辰! 这小屁孩儿经得起她这么玩弄吗? 她再抬头一看,发现自己的同族还一个个扒在洞口伸着脑袋好奇张望,立马大喝:“看什么看?回自己洞里去修炼!” 也不怕长针眼! “是,大王!”南玄狐们被吼得一哆嗦,忙不迭缩回自己洞里。 花馥栀还不知道自己被误会成色魔了,她只是看着面前扭扭捏捏的司银玄,觉得有些头疼。 “尊、尊者,非要脱光吗?” 那小孩儿按着自己衣襟,耳根红红的,声音小小的,目光也落在地上,看得花馥栀还以为自己做什么坏事。 “要脱光。”花馥栀耐着性子解释,“你身上这件仙衣对你有保护作用的,防火防寒,你不脱光进灵潭有什么用?” “哦,这样啊。”司银玄感觉自己脸更烫了些,看着一直盯着他的花馥栀,想了想,又跟她商量着,“那你能不能离开?我自己泡就行……” 花馥栀深吸一口气后,微微一笑:“我不在这里用灵力护住你奇经八脉,你一下水就会被冻死,懂吗?” “那你能不能把眼睛蒙住别看——嘶!”司银玄话没说完就被一把揪住了脸。 花馥栀耐心尽失,甚至有点气急败坏:“我就不懂了,你在害羞个什么劲儿?之前又不是没见过,毛都没长齐!” “你怎么能这么说?”司银玄不乐意了,梗着脖子控诉,“太过分了!” 太伤自尊了! “毛都没长齐”的司银玄如是想道。 花馥栀懒得废话,直接拽住他衣领:“脱不脱?不脱我帮你!” “我脱我脱!”司银玄连忙后退几步挣开她的手,脸红得几乎快要滴血,嘴里叽里咕噜说着些自己都不知道的话,“我没说不脱,急什么急。我从小受的礼教都是讲男女授受不亲,非礼勿言非礼勿视非礼勿动,这一下子变得这么突然,不得给点时间做下心理准备啊……” “你念经呢?”花馥栀眉头一皱,“一天天哪来这么多废话?快脱!” 司银玄委委屈屈噤了声,见花馥栀怒目而视,神色已经是极其不耐烦了,一副随时准备扑过来帮他脱衣服的架势。 他咬咬牙,索性眼一闭心一横,意念一动,身上的衣衫鞋袜顿时变成一块布落到脚边。 赤条条的司银玄还来不及羞涩,彻骨的寒意瞬间侵袭而来,只一刹那他就感觉自己快要冻僵了。 下一刻,手腕被另一只柔软的手扣住,一阵阵暖流从肌肤相触的地方传来,身体勉强回暖了些许。他睁开眼,看着抓着他手腕的花馥栀,哆哆嗦嗦喊了声“尊者”。 “走吧,下水吧。”花馥栀见他抖如筛糠,好心安慰了两句,“前面这段时间肯定要遭罪的,适应了就会好很多。” 司银玄牙关战战,僵硬地点了点头。 只听得“扑通”一声,他和花馥栀同时落进了水里,比刚才更甚的寒意自脚底升起,他所有知觉在顷刻间消失,肌肤上立马凝了一层白霜,连睫毛上都结了冰。 一只手贴上他心口,丝丝暖意自那一处向四肢百骸扩散,他脑中再也想不了什么男女之防,只遵循本能,将唯一的温暖死死抱住。 “喂!别抱这么紧,又不会死,勒死我了……” 花馥栀不习惯跟人搂搂抱抱的,一时间只觉得浑身难受,下意识想把他推开。 不过才退开一点,司银玄又扑了上来,把她抱得更紧。 “尊尊尊……尊者……”她听见他结结巴巴在她耳边开口,牙齿碰撞的声音比说话声更明显,“别别别……求求求求……你了……” 她转头看去,那张近在咫尺的脸上眉毛眼睫都挂满了细碎的冰晶,脸上毫无血色,嘴唇也变得乌紫,见她看过来,眼中流露出祈求的神色,继续磕磕巴巴吐着字:“求求、求……” “行了行了,闭嘴吧。”花馥栀无奈妥协了。 第一百八章 南墉药宗,妖尊生辰 这两个时辰对于司银玄来说无比痛苦亦无比漫长,等花馥栀把他带到岸上时,他只感觉自己像死了又活过来一回。 花馥栀给自己和他身上都扔了个洁净咒,然后捡起他那件仙衣递给他:“穿上吧。” 司银玄抖着手接过,心念一动,瞬间将其化作厚实的冬衣,起码五层,领口和袖口还有一圈毛。 花馥栀一时有些迷惑:“有必要穿成这样吗?” “我冷怕了。”司银玄说得一本正经,“感觉心里还冷。” 他说着,又给自己化了一件狐裘披风,戴上兜帽后,心里总算舒服点了。 花馥栀看得好笑:“你干脆直接把它变成一床被子裹身上算了。” 司银玄思考一会儿,摇头拒绝:“那不行,不好看。” 花馥栀眉梢一挑:“你现在穿得跟个球一样,能好看到哪里去?” 司银玄哽了一下,片刻后轻声嘟囔着:“不管你怎么说,我就要这么穿!” “好好好,随你随你。” 花馥栀懒得再废话,正好那些南玄狐已经出来了,一个个都站在山壁洞口处晃着尾巴盯着他们,她直接把人带回了山洞里。 “那我现在准备去南墉宗,你是要跟我一起还是——” 她还没说完司银玄就叫起来了:“当然跟你一起去啊!你放心把我一个人扔在这里吗?” “不放心。”花馥栀实话实说,“那走吧。” 花馥栀也是希望把司银玄随身带着,之所以多此一问,主要还是想着他之前说,再也不想进匿影玉佩了。 不过如果他真的不愿意跟她一起去也好办,她费点功夫在洞内设一个结界就好。 司银玄又一次进了匿影玉佩,他躺在石床上,担忧地叮嘱着花馥栀:“尊者,南墉宗外除了有阵法和结界,还有毒雾林,你一定要小心啊!” “你的担心有些多余了”花馥栀浑不在意,云渺大世界的医修都没能让她栽跟头,岂会怕这小小一个南墉宗? 事实证明也确实如此,她几乎没有任何阻碍就穿过了几道阵法和结界,来到毒雾林前,给自己体外套了个抵御结界,便轻而易举潜进了南墉宗。 跟其他喜欢建在山上的宗门不一样,南墉宗是建在沼泽湿地上的,宗门内随处可见各种奇花异草。 花馥栀不认路,也懒得挨个找过去,索性探出神识,往四面八方搜寻,各种各样的声音便接连传入耳中。 “师兄,你看看我这炼的丹为什么会这样……” “陆长老,您先歇会儿,让弟子来守着这炉丹吧……” “椹虾草一定要在最后放!说了多少次了……” 许久之后,花馥栀将南墉宗内的布局探得一清二楚,径直朝着东面的一座小楼走去。 那是南墉宗的习事楼,共十层,前五层都对宗门弟子开放,放着各种制药炼丹的玉简经卷,供弟子们查阅。还有一堆常见药材,可以随便取用练手。 花馥栀掐着隐身咒大摇大摆地走进来,见一层还有十多个弟子在孜孜不倦埋头苦读,她贴心地把他们都送入梦乡。 花馥栀随手拿起几枚像竹片一样翠绿玉简,探入灵气一查,发现记录药材药性、用途、生长之地等信息的。 她粗粗扫了一眼,这一层这样的玉简约莫几万枚,直接大手一挥,将其所有都装入了储物戒中。 她再去二楼,故技重施把这里的弟子也打晕。这一层的玉简写得一些基础药物的配比方法,不需要用丹炉炼,甚至不需要有修为,凡人也可以掌握剂量直接配置那种,她同样照单全收。 三楼则是二楼配置那些药物所需要的全部药材。药材全装在一个个巴掌大小四四方方的储物盒里,花馥栀也一股脑儿全卷走了。 “唉!”她看着三个塞的满满当当的储物戒叹了口气,没有选择再往上走。 那三个青阳宗弟子的储物戒等级太低,除了那个邓亥的是玄阶二品,其余两个的都是黄阶一品,装不了多少东西。 算了,这些也够司银玄消遣一段时间了。花馥栀纠结了一会儿想开了,大不了下次再来,反正路已经记熟了。 花馥栀并不知道,她这次造访,对于南墉宗来说是千年未有之大浩劫。 虽然严格意义上没有损失什么珍贵的东西,但整整三层楼被洗劫一空,但却没留下半点蛛丝马迹,这还是让南墉宗宗主和长老们后背生寒。 于是,在她离开后,南墉宗门外又多了几十个阵法和几片毒性更强的毒雾林,让本宗门弟子出入都麻烦了许多。 只可惜罪魁祸首并不在意他们的人心惶惶。花馥栀能猜到这些后果,但她没有什么想法,在强者为尊的世界里,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回到极寒之地的山洞里,花馥栀把司银玄放出来,把那三枚储物戒塞他手里:“东西全在这里了,我要修炼了。” 司银玄一脸懵:“可我拿不出来啊。” “哦,差点忘了。”花馥栀一拍脑袋想起来了,司银玄没有灵力,是无法打开储物戒,也无法阅读玉简的。 她把储物戒里的玉简倒了几千枚出来,“噼里啪啦”堆满了一整个角落,而后随手捡起一枚,放到司银玄手中,再往其中灌注灵力,司银玄立马就感觉自己脑海里浮现了青色的文字和图案。 “今天先看这个吧。”花馥栀做完这一切,走到雪晶树下坐下,闭上眼开始吸纳灵力,“看完了再找我。” 司银玄回了一句“好”,握着玉简走到那块光滑平整的大石头上躺下,单手曲肘枕在脑后,也开始慢慢阅读这玉简里的讯息。 二人在极寒之地的日子就这样安定下来。 花馥栀每天带司银玄泡两个时辰的灵潭,之后就自己修炼,并时不时抽空给他弄一下玉简,再用灵力养着那棵雪晶树保证他有的吃。 而司银玄每天除了泡灵潭和睡觉,剩下的时间都在学习仙界的医药之术。十几万枚玉简,饶是他能一目十行过目不忘,也花了将大半年的时间才全部看完。 与此同时,他体内的那些毒素也在灵潭的作用下被清除。 在几个月后的某一天,花馥栀告诉他,他现在身上没有妖气了,明天就可以把灵潭的阴寒之气引入他体内,暂时掩盖他纯阳之体的特性了。 花馥栀说话时,司银玄一直看着她,眼底有浓浓笑意,等她说完,才风马牛不相及地问了一句:“尊者,你记不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 “什么?”花馥栀愣了一下。 “今天是……”司银玄顿了下,语气突然变得郑重起来,“腊月初八。” 花馥栀只觉得莫名其妙。 “你果然忘了。”司银玄脸上失望神色一闪而过,不过随即又释然了,向她解释说,“我们之前不是说好了吗?腊月初八是你生辰。” 花馥栀怔了下,想起来了,是有这么回事。 当时还在人间,这小孩儿自己过生辰,就非要给她也弄一个,还说会帮她记着。 原来他还真记得啊! 第一百九章 生辰祝语,再去南墉 极寒之地一处山洞内,司银玄在雪晶树下席地而坐,望着面前的花馥栀眸中笑意深深。 “尊者,我们认识一整年了。”司银玄语气无不感慨,手上不自觉抓住她的袖子无意识地揉捏着,“明明才一年,但我总感觉过了好久好久……” 花馥栀闻言笑了笑,说实话,她也觉得这一年过得有些漫长,可能是因为发生了太多事了吧。 “但说来奇怪,在认识你之前那十四年,我回想起来总觉得像上辈子发生的事。而和你相处的这一年,你说的每个字我都记得,就好像……”司银玄弯了弯唇角,“我的人生是从遇见你才开始的。” “真的假的?”花馥栀眉梢微挑,有些不信,“那我和你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 司银玄没有半点犹豫:“是,‘小孩儿,过来’。” “错了。”花馥栀记得清楚,“明明是你摸我叶子,我警告你别动。” 司银玄不承认:“那不算。” “为什么不算?” 司银玄老老实实回答:“那时候你没有显出魂形,还是一盆花的样子,我听到那句话只觉得见了鬼了,并没有把你当个人看。” “好哇你!”花馥栀愤愤然往他脸上掐了一把,“当初竟然是这么想的!” “尊者讲讲道理。”司银玄握住她手腕,用了点力扯下来按住,“你自己想想,养了八年的花突然发光,抽芽,还开口说人话,谁能不被吓到?” “那还不是你没见识!”花馥栀瞪他一眼,收回了手。 “是,我没见识。”司银玄笑着点头承认,又觉得把话题扯远了,便回归正题,“尊者,今日既然是你生辰,那我该送你生辰礼物。” “哦?送我礼物?”花馥栀好整以暇望着他,唇边泛起浅浅笑意,“你能送我什么?” 司银玄神情一暗,蔫哒哒说道:“我什么都没有。” 他现在吃的穿的都是花馥栀给的,就连现在住的这个山洞,也是靠她才有的。 花馥栀本来也是随口一问,没指望真的收到什么礼物,见司银玄这么黯然神伤,没忍住轻轻一笑,抬手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脸:“没事,我什么都不缺,乖乖听我话,以后进了无极宗好好修炼就行了。” “不行。”司银玄握着她的手,态度很坚决,“要送的!我以后一定补给你!” “那好吧,以后给我。”花馥栀顺从他的心意,“这次我记着了。” 她说着想收回自己的手, 但却被司银玄紧紧握住。 “嗯?”花馥栀神色有些不解,不明白他要干什么。 司银玄却朝她粲然一笑:“尊者,那我今天先送你生辰祝语吧。” 花馥栀看着他垂下眼,另一只手的食指在她手心一笔一画认真写下:所得皆所愿,岁岁展欢颜。 少年骨节分明的手指在掌心轻触,指腹柔软,力道温柔无比,带来奇怪的痒意。 好像还有点烫。 花馥栀蜷缩了一下手指,忍着没动。 司银玄写完后,再将她的手包着握成了拳,随后望着她,眼中满是笑意:“好了,尊者,送给你了,只送给你一个。” 花馥栀抽回自己的手,撇了撇嘴,轻声嘀咕:“幼稚!” “不许嫌弃!”司银玄扯着她袖子就要无理取闹,“你要说你喜欢!” “不说!”花馥栀拍开他的手。 司银玄不依不饶缠上来:“尊者,说一下嘛,说一下嘛……” 花馥栀简直头疼,这小孩儿越来越不怕她了,她这个妖尊现在一点威严都没有。 哪像最开始刚认识那会儿啊,说话一口一个“您”的,还小心翼翼看她脸色,生怕得罪了她。 这一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 花馥栀还没想明白,司银玄已经转而扯着她胳膊摇晃了:“尊者,尊者,快说你喜欢,说嘛……” “好了好了,我喜欢我喜欢,我喜欢得很!” 花馥栀无奈回应,不知道第多少次在心里感叹:小孩儿真麻烦!真麻烦啊! 司银玄心满意足了,在一边笑得灿烂。 花馥栀瞥他一眼,想把他打发走:“去看玉简吧,我要修炼了。” “都看完了,都记住了。”司银玄立马答道,语气有几分得意,“我还把那些药材都制成了药方里的药,又装回了药盒里。” “这么厉害?”花馥栀很是诧异,实在没想到这小孩儿学医术的天赋这么好。 “那是当然了!”司银玄被夸得心花怒放,还不忘恭维花馥栀两句,“强将手下无弱兵,尊者你都这么厉害,我是你的人,我肯定也要有点本事才行。” “什么我的人?净说鬼话!”花馥栀扑哧一笑,站起身,“走吧,再去南墉宗一趟。” “好。”司银玄也跟着站起身,往她跟前凑,花馥栀顿时感觉眼前暗了许多。 在极寒之地这大半年,司银玄个子长高了不少,先前跟花馥栀差不多高的,现在比她高了小半个头。再加上身形不似往日羸弱,如今长手长脚肩宽腰窄的,已经是个翩翩少年郎了。 但花馥栀知道,他还没到十六岁,估计还要长一截。 一想到以后多半要仰着头跟司银玄说话,花馥栀心里就有点不开心。 掐他脸都不顺手了!心烦! 花馥栀正想着些有的没的,司银玄又开口催促:“尊者,快把我装进匿影玉佩啊。早去早回,免得耽误泡灵潭的时间。” “行了,知道了,别啰嗦。” 花馥栀回神,把人塞进玉佩中,熟门熟路地又摸进了南墉宗的习事楼。 这次她先把一层的弟子全打晕,把储物戒里的玉简和药盒倒了出来腾位置。 然后她潜上四、五层,跟上一次一样,将这里的东西都搜刮进了储物戒后,再飘然而去。 在她走后不久,南墉宗的弟子发现了习事楼又一次失窃,宗主和长老们得知后,气得几乎跳脚。 不到一年被贼大摇大摆连偷两次,却连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找到。 而比起被偷更气人的是这个贼的态度! 竟然还把第一次偷的玉简原封不动还了回来,还把药都配好了! 看着那一盒一盒的大力丸、饱腹丸、醒神丹、止血散、镇痛引……宗主和长老们后牙槽都要咬碎了。 “杀千刀的狗贼!这是把我们南墉宗当什么了?该死!真该死!”宗主大骂,骂完还不解气,又朝着几个长老下令,“再去多弄几片毒雾林!再敢来定叫他有去无回!” 第一百一十章 帮忙跨境,男宠传闻 再回到极寒之地,已是子时一刻了,花馥栀把司银玄从玉佩中放出来后,直接带他去了灵潭。本以为那里会空空如也,不料却在岸边看到一群狐狸。 司银玄和花馥栀对视一眼,都感到奇怪。 早在来极寒之地的第一天,他们就已经说清楚了,子时和丑时这两个时辰,灵潭属于他们。 而这大半年的时间里,南玄狐们也都自觉遵守约定,这两个时辰内,他们都会回到自己的洞穴里待着。 今天都过了子时了,这些狐狸却一反常态,还在灵潭边上。 花馥栀正想找胡白白问一下怎么回事,有狐狸看到他们了,立马紧张地解释:“司尊者,小玄儿,你们来了啊。我们不是故意待在这里不走的,主要是今天发生了一点意外,我们也没有想到,这个说来话长……” 旁边一只狐狸嫌他啰嗦,一尾巴把它卷起甩到一边,自己快言快语开始讲:“胡庚九要突破成丹期了,大王正在帮助他跨境,暂时打扰不得,还请司尊者和小玄儿理解一下。” 花馥栀和司银玄同时朝灵潭中看去,只见谭中一只白狐趴伏在水面上,一身毛发根根炸起,而胡白白则站在它面前,双手置于它头顶,像是在施法。 “要多久啊?”花馥栀问了一句。 “快则三日,慢则十日。”那只狐狸回答道。 “这么久?” 花馥栀有点意外,想当初她跨成丹期的时候,不到半个时辰就完了。 狐狸们以为她不满意,冰蓝色的眼中都流露出些许不安。 另一只狐狸小声说道:“大王说了,司尊者和小玄儿要是不介意,可以直接下去,反正灵潭这么大,只要……嗯……动静小点儿就行。” 花馥栀没想明白她和司银玄能弄出多大的动静,但她确实不介意,不过嘛…… “尊者,我介意。” 司银玄急忙开口,生怕晚了一点花馥栀就点头同意了。 开什么玩笑呢,他可不想自己脱得光溜溜的给别人看,哪怕那两个不是人。 花馥栀早就猜到这个结果,轻笑一声,安慰他:“知道了,放心吧。” 狐狸们见他们不同意,又拿出第二套说辞:“大王还说了,司尊者介意的话,烦请稍等几天,待胡庚九跨境成功后,之后一月,任何时间,灵潭都属于二位。亦或者二位想要在极寒之地多待三五个月,亦是可以的。” 态度倒是诚恳,花馥栀在心里淡淡点评一句。 她也不是蛮不讲理的人,但确实不想耽搁时间,思忖片刻后,她对司银玄说:“你在这里等一会儿,我去帮他们一把。” 说完花馥栀便闪身至胡白白身侧,在她诧异的目光中,运起灵力往胡庚九体内灌注,帮助它吸纳灵气,淬炼经脉。 “你做什么?”胡白白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你这个太慢了。”花馥栀神色淡漠,语气平静,“跨境我很有经验,听我的,最多两个时辰就能搞定。” 胡白白更震惊了:“你就这么迫不及待?一天都等不了?还非要在灵潭中搞?回山洞都不行吗?” “你在说什么?”花馥栀皱了皱眉,这狐狸说的是人话啊,她怎么听不懂呢? “你简直丧心病狂!”胡白白满脸谴责,义正词严。 花馥栀一头雾水,但也懒得费心思去想,只提醒她:“别浪费时间了,专心点!” 胡白白咬了咬牙,心里骂了句“畜生司栀栀”,也开始全神贯注施法。 而岸上的司银玄,看着花馥栀飞过去帮忙了,索性一掀衣袍就地坐下等她。 刚坐下没一会儿,一个软软的东西戳了戳他的肩膀,他扭头看去,一张毛茸茸的狐狸脸凑到眼前。 不知为何,司银玄从这张毛脸上看出了戏谑神情。 “小玄儿,司尊者对你真好!”那狐狸笑嘻嘻地说着,头顶的两只耳朵动了动,像是很兴奋的模样,“她都愿意为了你耗费灵力帮胡庚九跨境,她一定是特别喜欢你了!” 司银玄脸上不自觉露出笑容,刚想接话,另一边又传来说话声。 “胡辛三,你说的这不是废话吗?小玄儿是司尊者的男宠,司尊者肯定喜欢他呀!而且每天都要宠爱他的,一天都等不得,所以才会帮助胡庚九跨境。” 司银玄脸上笑意顿时僵住,整个人像被雷劈了似的。 他听见了什么? 男、男宠? 宠、宠爱? 一条白色的大尾巴又轻轻拍了拍司银玄后背,他僵硬地转过头去,十多只狐狸挤成一团满脸好奇地望着他,七嘴八舌地问他。 “小玄儿,司尊者还有别的男宠吗?你是不是最受宠的?” “小玄儿,你怎么一点修为都没有?是不是司尊者怕你跑了故意不让你修炼啊?” “小玄儿,大王说以色侍人,哦不对,以色侍妖都没有好下场的。你还是修炼一下吧,学学驻颜术,长生不老,免得以后年老色衰就失宠了。” “小玄儿……” “小玄儿……” 司银玄听着耳旁这些叽叽喳喳的叫声,从一开始目瞪口呆,到后面神情已然麻木。 他几度张嘴想要解释,但话才一出口就被狐狸的声音盖得严严实实,根本没有插话的机会。 “小玄儿你怎么不说话呀?”一条尾巴在他面前晃了晃,随后一张狐狸脸凑近了些盯着他,眼中含着担忧神情,“是不是司尊者规定你不许跟我们说话?” 此话一出,立马有接二连三的声音附和。 “司尊者占有欲好强啊!” “太霸道了!” “这么说,小玄儿好可怜啊!只能是她一个人的——” “够了!”司银玄再也忍不了了,直接站起身大声宣告,“我不是男宠!” 闹哄哄的狐狸群安静了一瞬,随即又像热油炸开了锅。 “啊?你不是男宠?难道司尊者对你只是玩玩,连男宠的名分都不给你一个吗?” “也有可能是司尊者骗他了,有的妖怪就是喜欢花言巧语诓骗人类了,就是为了吸他们的阳气,或者吃他们心肝。” “那这么说小玄儿更可怜了,才这么小……” “闭嘴!”司银玄气得想打人,面色铁青瞪着周围几十只狐狸,咬牙切齿说道,“我和尊者是朋友!朋友懂吗?我们之间清清白白!清清白白懂吗?” 一群臭狐狸!气死人了! 第一百一十一章 打探消息,觊觎美色 南玄狐们尾巴晃了晃,看着满脸怒容的司银玄,眼中流露出怀疑的神色:“你和司尊者是清清白白的……朋友?” 司银玄连忙点头:“对,我们就是朋友,以后不要再乱说了。” “咦?可大王说你们每天都在灵潭里玩鸳鸯戏水呀!”一只狐狸接话。 另一只狐狸紧接着开口:“就是就是,大王还说让我们别看,免得被司尊者挖了眼睛。” “胡说八道!”司银玄气得脸都红了,“我们那是在……” 他被气糊涂了,差点儿和盘托出,幸好还有几分理智,及时把话头止住。 “在什么?”南玄狐们却不依不饶,目光炯炯地盯着他。 司银玄冷着脸回答:“反正清白得很!不是你们想的那样,你们别问了!” 说完他便打算走到远离这群狐狸的地方坐着等花馥栀,不料步子才一动双腿便被狐尾缠住,一点都动弹不得。 “你们干什么?”司银玄想把自己的双腿扯出来,但用尽全力也撼动不了那些尾巴分毫。 他心里顿时有些慌张,瞄了一眼潭中的花馥栀,装作镇定地狐假虎威:“你们别以为我好欺负啊,尊者还在这里呢。你们敢动她的人,她一定会把你们狐狸皮都扒下来的。” 狐狸们听到这话都“吱吱吱”地笑成了一团:“小玄儿说的哪里话?我们才不会欺负你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娃娃呢。” “你才毛都没长齐!”司银玄最听不得这句话,想也没想就反驳,话说出口了才反应过来。 狐狸们的笑声更欢快了:“哈哈哈……小玄儿睁眼说瞎话,我们明明全身都是毛啊!” 说着,南玄狐们还特意把自己长满了毛的尾巴在司银玄眼前晃荡:“你看你看,我们好多毛的!而且又长又软又光滑,羡慕吗?是不是很想摸一下?” “并不——” 司银玄张了张嘴,刚想拒绝,手边挤过来一团毛茸茸的东西,他左右看了看,好几条大尾巴围着他手打转。 “看你这么羡慕,我们就勉为其难给你摸一下好了。”狐狸们大发慈悲一般说道。 司银玄木着一张脸,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这时束缚着他双腿的狐尾撤离了,司银玄拔腿欲走,腰上又缠上来一条尾巴将他猛地往后一拉,他身体霎时不受控制地朝地上摔去。 “哎——” 司银玄惊呼一声,本以为自己会一屁股摔倒坚硬的石板上,但身下却软绵绵的,像铺了一层厚垫子,一点都不疼。 司银玄低头一看,原来是狐狸们用尾巴在地上垫着,给他铺了一个狐尾坐椅,连靠背和扶手都有。 “你们干嘛不让我走?” 司银玄有点烦躁,这群狐狸到底要做什么? “难得有机会,小玄儿坐下聊聊嘛。”狐狸们把他里三层外三层团团围住,一双双冰蓝色的眼睛里满是好奇,“司尊者是什么妖怪啊?你们从哪里来的啊?你知不知道她修炼多久了?” 原来是来打探消息的。 司银玄没好气地答道:“你们死心吧,关于她的事,我一个字都不会旁人说的。” “哼!小气!不理你了!” 狐狸们气恼地瞪他,抽回了自己的尾巴跳开,司银玄一下子坐到了硬邦邦的地上。 他也不在意,不理他了正好,他可以自己安静坐会儿,省得被他们吵得头疼。 司银玄拍了拍衣袍重新坐好,屈膝曲肘支着下巴专注地盯着花馥栀。 只不过才盯了没一会儿,几张狐狸脸又出现在视线里,眼中还带着警惕。 “你一直看着我们大王做什么?”其中一只狐狸问他,语气不善。 “啊?”司银玄被问得一愣。 “你还边看边笑!”另一只狐狸愤愤然说着,尖锐的爪子露了出来,嘴边的尖牙也咧着,“你是不是觊觎我们大王的美色?” 司银玄:“……” 这群狐狸真有病! “小小年纪就这么好色,我都不敢想象你长大了会是个什么样!” “一定是个色中饿鬼!” “极品淫魔!” “采花大盗!” …… 司银玄本不想理会,奈何这群狐狸越说越过分,在他耳边喋喋不休就算了,还张牙舞爪挡着他看花馥栀。 “闭嘴!”他忍不了了,拳头捏得死死的,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我看的是尊者!不是你们大王!” “啊?你看的是司尊者?”几只狐狸齐刷刷回头往潭中望了一眼,又一脸迷惑,“你们天天形影不离,有什么好看的?” “我喜欢看!你们管得着吗?”司银玄气不打一处来。 狐狸们收起尖牙利爪,朝他嘻嘻笑:“原来你不是觊觎我们大王的美色,是觊觎司尊者的美色呀!” 司银玄呼吸一滞:“你们这群臭狐狸,脑子里就不能想点正常的吗?” “我们才不臭呢!”狐狸们当即反驳,而后又抬着下巴一本正经,“而且我们说的有道理。” “有个狗屁道理!”被气极了的司银玄连涵养都顾不得了,生平第一次骂了句脏。 “那你为什么目不转睛盯着她看?还笑得跟少女怀春一样?一定是见色起意!” “我——” 司银玄摸了摸自己的脸,心中惊疑不定,他真的笑得像“少女怀春”吗? 他答不上来,又一只狐狸言之凿凿说道:“一定是你在跟她朝夕相处的过程中日久生情了!你对司尊者起了爱慕之心!” 司银玄心里骤然一紧,根本不知道自己此刻神色有多慌乱。 他理应大声反驳,可张嘴之后,却是嗫嚅着说出“我没有”,低若蚊蝇的声音被狐狸们的叫声完全淹没。 “好哇好哇!”旁边的狐狸拍着爪子叫了起来,两眼闪着兴奋的光,“原来是小玄儿你自己想当司尊者的男宠!真是色胆包天啊!连司尊者那么凶的妖怪都敢起心思,太厉害了!话说司尊者知道吗?” 司银玄沉默片刻,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我没有,你们不要再乱说了……” 他这话说得极其缓慢,几乎是一字一顿,说完又长长地吐了口气,总算压下了脑中的纷飞思绪。 偏偏狐狸们不懂人心,还在继续闹腾:“我待会儿就问问司尊者,知不知道小玄儿爱慕她——” “臭狐狸,我跟你拼了!” 本来就心烦,听到这话,司银玄再也压不住火气了,捏着拳头就往说话那只狐狸身上扑去。 第一百一十二章 拳打嘴咬,妖尊撑腰 那只南玄狐名叫胡丁四,体长约等同于成人,一千二百年的道行,成丹初期的修为,但看着司银玄捏着拳头朝他扑过来时,还是吓了一跳。 他怎么都没想到,一个毫无修为的人类小孩儿敢来打他这个狐妖,还是用拳头这种朴素的方式。 其他狐狸差不多也是这么想的。 正因如此,狐狸们都没反应过来,还真让司银玄扑到了胡丁四身上。 眼见着少年带着怒火的拳头就要往胡丁四头上砸去,呆愣的狐狸们终于回了神,赶紧甩出尾巴把他双手缠住。但也不敢用多大力,生怕一不小心伤了他。 毕竟不看僧面看佛面,况且他们脖子上都还戴着随时能要命的细丝银环呢。 “小玄儿,别生气别生气!有话好好说嘛!” “就是就是,我们不逗你了,别生气啊!” “年轻人气性这么大不好,还是要心平气和对身体才好……” 狐狸们叽叽喳喳劝着,司银玄置若罔闻,只一想到身下这只狐狸说要去问花馥栀知不知道他的爱慕之心,他就想锤死他! “放开放开!”司银玄极力挣扎,但手上的狐尾把他缠的紧紧的,让他无论如何都挣不脱。 他胸中气血翻涌,手上动不了,便不管不顾低下头去,张嘴就往胡丁四颈侧厚实的皮毛上咬去。 “天呐!”胡丁四一双狐狸眼瞪得圆溜溜的,“小玄儿你是狗吗?” 他皮糙肉厚的,疼倒是不疼,就是十分震惊于司银玄的打架方式。 当然也不光是他,其他一众狐狸也被司银玄这番动作惊得说不出话来。 “啧,丢人!” 一片死寂之中,这充满嫌弃的声音传入众狐妖耳中。 他们闻声看去,花馥栀飘然而至,看着还趴在胡丁四身上的司银玄,眉头死死皱着。 胡白白和已经成功跨境的胡庚九站在她身后,看着眼前的场面,眸中都有淡淡的担忧。 花馥栀走到司银玄身边,直接伸手,一把揪着他后衣领,把他拽了起来。 “放开——” 啃了一嘴白毛的司银玄还以为是其他南玄狐在拉他,捏紧拳头扭头就要打,却在看清身后之人后瞳孔一缩,怒气瞬间烟消云散。 他垂下眼,低声轻唤:“尊者。” 花馥栀看着他嘴边沾着的一圈狐狸毛,眉头皱得更紧,连忙往他身上抛了个洁净咒。 把人收拾干净了,花馥栀无不心累地问他:“怎么回事?他们欺负你了?” 就这一会儿的功夫,她是真没想到司银玄能跟南玄狐们打起来,还是上嘴咬这种丢人的打架方式,几千年都没听说过了。 司银玄低下了头不说话。 那边南玄狐们见到胡白白都纷纷躲她身后,在看到花馥栀这兴师问罪的架势后,一个个立马神色紧张起来。 “司尊者,我们可没有欺负小玄儿啊!” “我们就是跟他聊了聊天,他就突然生气了,要打胡丁四呢。” 胡丁四委委屈屈地用爪子捂着自己脖子:“对啊,他要打我我都没还手呢,脖子上的毛还被他啃了一口……” 花馥栀没管他们,只看着司银玄问:“是这么回事吗?” 司银玄迟疑了片刻,点了点头。 花馥栀声音冷了些:“他们跟你说什么了?” 她了解司银玄,这小孩儿不可能无缘无故动手,肯定是这群狐狸激怒了他。 南玄狐们顿时如临大敌,朝胡白白那边挤去,开始慌张辩解:“司尊者,我们真没欺负小玄儿啊!就逗了他几句——” “闭嘴,没问你们。”花馥栀淡淡打断他们的话。 她担心司银玄有顾虑,便提高了些声音安慰他:“小孩儿,有什么说什么。别怕给我惹事,我都打得过。” 司银玄这时才抬起头来,却是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神色复杂难辨。 过了许久,在南玄狐们忐忑不已的时候,寂静的山底终于响起少年的声音:“没什么,就几句玩笑话。” 狐狸们都松了一口气,担惊受怕的心可算是放下了。 花馥栀却不信,非要刨根问底:“什么玩笑?” 司银玄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掐紧了自己手心,面上却云淡风轻地朝花馥栀笑了笑:“说来话长,我待会儿跟你慢慢说。我们先泡灵潭吧,今天耽搁太久了,我都快困了。”他说完还抬起手掩唇打了个哈欠。 花馥栀见他神色轻松,确实不像是受了欺负的样子。再者那群狐狸顾虑着她,也断然不敢欺负他,便也放下了心。 她回身看向狐狸们,微微一笑:“各位请回吧,以后灵潭的使用时间分配还和以往一样就行。” 话音刚落,狐狸们撒腿就跑,转眼间就只剩了胡白白一人。 胡白白还不知道自己的同族说了什么惹了这个小男宠生气,打算之后再去询问。如今稍作停留,是为了另一件事。 在花馥栀疑惑的目光中,胡白白上前几步,向她颔首:“今日多谢司尊者出手相助。” “好了,知道了,你也快走吧。”花馥栀摆摆手。 胡白白面色一僵,心想这司栀栀还真是迫不及待啊! 但人家今天也算帮了大忙,胡白白决定在心里暂时放弃对她的谴责,立马闪身离开。 等所有狐狸走完了,她才带着司银玄进去灵潭。 只是不知道怎么回事,她总感觉今天司银玄抱她,抱得比以往任何一天都要用力。 但花馥栀也没多想,一边引导灵潭的阴寒之气进入他体内,一边问他:“那些狐狸说什么了,能把你气成那样?” 脑中又闪过司银玄刚才一嘴狐狸毛的模样,花馥栀轻笑出声:“都上嘴咬了,看来是气得不轻。” 司银玄感受着她笑起来时身躯的微微颤动,明明浸在冰寒彻骨的潭水中,他竟然隐约觉得身体在发烫。 他尚且没想明白自己到底是什么心思,但也知道那些狐狸说的话不能告诉花馥栀。 司银玄思忖片刻,挑了个最无关紧要的事:“他们笑话我毛都没长齐。” 花馥栀眉梢一挑:“就这样?” 司银玄为了增加可信度,又多说了两句:“还炫耀自己全身都是毛,又长又软又光滑,拿着狐狸尾巴在我面前晃。” “你这小孩儿真是……”花馥栀伏在他怀中笑得停不下来。 一百一十三:少年情梦,爱意藏心(已修改) 司银玄明明记得他跟花馥栀回了山洞,还记得他在石床上睡下了,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又出现在了灵潭里。 山底空空荡荡,环顾四周,只有他一人赤身裸体站在谭中。潭面水雾升腾,将一切都显得朦胧。 他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尚未想明白,潭水波动的涟漪自身后传来,他还听见了人在水中行走时的“哗啦”声响。 司银玄回头看去,发现是花馥栀含笑朝他走来。 “尊者。”他笑着喊了一声,向她走去,在她面前站定,二人隔着一臂长的距离。 但花馥栀却步子不停,又朝他走了一步,将二人之间的距离缩短为半尺。 随后司银玄便见到她抬起一只手往他脸上伸过来,他不躲不避,只专注地望着眼前这人精致无双的面容。 水汽氤氲中,花馥栀唇边噙着浅浅笑意,那双如秋水般莹润的眸子幽幽望着他,眼波流转间,撩人心弦。 司银玄胸腔内的心不自觉跳动得快了些,又见她乌黑的发丝被打湿了,贴在白皙的脸颊上,发尾上还挂着小水珠,他脑中一霎那闪过一个画面:一朵沾满晨露的洁白栀子花,在风中摇曳着,盎然绽放。 一只柔若无骨的手落到他脸上,用极其轻缓的力道在抚摸他。 那只手有些凉,他却感到脸颊在发烫,不敢再直视花馥栀的眼睛,微微垂着眼,将视线落到她下半张脸上。 须臾后,那像花瓣一样的红唇轻启,吐露出魅惑人心的低语:“小玄儿,跟我回万花妖域吧。” 司银玄顿时眼睛一亮,抛却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连连点头:“好好好!我跟你回去,跟你回去!” 花馥栀又往前倾身,摸他脸的那只手搭在了他肩上,几乎是抵着他耳边轻声说道:“回去做我男宠,我会宠爱你的……” 司银玄眼睛蓦地瞪大,浑身僵硬动弹不得。 花馥栀另一只手也搭上了他的肩,随后一双手在他颈后交叠,环住了他的脖子。 气氛在瞬间变得暧昧起来,仿佛有什么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在空气中流动。 那张倾城绝色的面孔离他的脸只有两寸,说话时温热的气息喷洒在他脸上,司银玄下意识屏住了呼吸,只觉得心跳如鼓。 “你不说话,是不愿意吗?”怀中人娥眉轻蹙,眼中有丝丝埋怨,话语中也有些许嗔怪。 司银玄只感觉自己像是被扔进了烧开的热油里,浑身皮肉都滚烫,那颗心更像是要蹦出来了一般。 他感到四肢发麻,喉咙发紧,脑子里一团浆糊,心底却有什么东西要喷涌而出。 “你不愿意吗?”花馥栀又问了一遍,声音里流露出似有似无的哀怨,说着又朝他凑近了些,女子曼妙又柔软身躯紧紧贴着他,“你不喜欢我吗?” “我……愿意的。”司银玄听见自己这么说,声音颤抖得不像样子。 他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抬起,迟疑着环住怀中人纤细的腰肢,手臂用力一点点收紧,让二人身体之间再没有一点空隙。 “我、喜、欢!” 这句话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心跳声说出口,司银玄只觉得脑中似有一道惊雷劈下,他恍然间感知到了宿命的味道。 近在咫尺的眉眼突然一弯,他看见花馥栀眼中荡开笑意,忍不住心神恍惚。 下一瞬,那双眼睛长睫扑闪,而后轻轻闭上。颈后缠绕的双臂在施力,将他往前拉,那张粉嫩的樱唇离他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尊者要亲他吗? 司银玄感到口干舌燥,狠狠咽了口口水,身体好像更热了,全身都在一阵阵冒汗,呼吸都变得艰难起来…… “喂!小孩儿,醒醒!快醒醒!” 一道熟悉的声音恍若在耳边炸开,司银玄猛地睁开眼,所有旖旎斑斓登时溃散。 他正睡在山洞的石床上,猛然惊醒,大口大口喘着气,一身汗津津的。而眼前则是一脸关切地望着他的花馥栀。 原来是个梦! 司银玄闭了闭眼,察觉到自己身体某处挺立且胀痛难忍,一时间什么都明白了。 “你怎么了?”花馥栀坐在床边,担忧地看着他,“是身体不舒服还是做噩梦了?” 司银玄坐起来,避开她的视线,不动声色地拢了拢身上用来当被子的披风,将腿间盖得严严实实后,才低声回答:“尊者,你不该叫醒我的。至少,不该这么早叫醒我。” “这说的什么话?”花馥栀还以为司银玄是在抱怨她打扰了他睡觉,“你睡着睡着就开始浑身冒汗,面色潮红,呼吸急促,我这不是怕你出事吗?” 司银玄被她说得脸颊耳根又是通红一片,同时心中又因为她的关心不可抑制地滋生出喜悦之情。他连忙掩饰般轻咳了一声:“我没事,你别担心。” “真没事?”花馥栀还是放心不下,回想起他睡前的遭遇,不禁疑心,“该不会是你咬了那只狐狸,染上什么怪病了吧?” “没有的事。”司银玄断然否定。 “那你是怎么了?”花馥栀非要问。 司银玄知道今日一定要给个理由了,思忖稍许后,他抬起眼,看着她认真说道:“我做噩梦了。” “做噩梦?”花馥栀果然如他所想追问下去,“梦见什么了?被人抓去炼丹了?” “梦见……”司银玄眸光闪了下,直直地盯着花馥栀的眼睛,“梦见你找了个道侣,然后不要我了。” “什么?”花馥栀眉头一皱,只觉得匪夷所思。 司银玄视线在她唇上轻飘飘地快速扫过,接着说道:“你的道侣见我跟了你这么久,怀疑我们之间有奸情。他因妒生恨,要杀了我,你也不管我了。我就被他天涯海角到处追杀,每天提心吊胆东躲西藏地生活,所以才……大汗淋漓,面红耳赤,气喘吁吁。” 花馥栀听完沉默了,她实在想不通,为什么这小孩儿做个梦,可以这么不着边际? 司银玄瞄着她的脸色,忐忑地凑近了些,小心翼翼地问:“尊者,你不会不要我吧?” “不会。”花馥栀答得干脆,见他神色似乎有些紧张,以为他在患得患失,干脆把话说清楚,“我也不会找道侣,我就专心修炼,放心吧!不会发生你梦里那种事的。你乖乖跟着我,我会护着你的。” 司银玄一听这话立马着急起来,伸手扯住她袖子纠正:“尊者,不是说不让你找道侣啊!道侣还是很有必要找的,只不过要慎之又慎,不能随随便便!” “嗯?”花馥栀不解地望向他,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尊者,你找道侣一定要擦亮眼睛!”司银玄则一本正经地强调,“要找听话的,聪明的,长得好看的,能对你修行有所裨益的,最好还要知根知底的!” “你在说什么鬼话呢?”花馥栀神色更加困惑,“我说不找就不找。” “尊者——” 司银玄还想劝两句,但花馥栀没耐心了:“闭嘴!你睡觉吧,我接着修炼了。” 她说着想回到雪晶树下修炼,刚站起身,袖子又被拽住。 “还有事?”她看着司银玄问。 司银玄没事,只不过不想她离开,才下意识做了这样的动作。 见花馥栀疑惑地望过来,司银玄朝她笑了下,神色无比自然:“有点饿了,尊者给我摘个雪晶果吧。” 花馥栀二话不说就探出缚魂妖丝,将一枚晶莹剔透的雪晶果摘下来递给他:“吃吧,吃了睡觉。” 司银玄捧着雪晶果,怔愣了片刻,随后抬眼深深地看着她:“尊者,一直以来,你都对我太好了……” 他在心里把剩下的话说完:“所以我喜欢上你,是理所当然。” 花馥栀勾了勾唇,对他这时不时的感慨早已习惯:“是不是又要说,无以为报,让我带你回万花妖域,然后你伺候我,给我端茶倒水,暖床铺被?” “行了,我替你说完了,你就别啰嗦了。”花馥栀扬唇一笑,在雪晶树下坐下,“早点睡觉吧。” “好。” 司银玄回了一声,然后一口口将雪晶果吃完,再侧身躺下。 身体的躁动已然平息,可他望着花馥栀,满腔爱意却汹涌澎湃。 梦中的场景一遍遍在脑海中浮现,司银玄扯了扯唇角,自嘲一笑。 真是鬼迷心窍,他竟然连花馥栀的每根头发丝都能回忆得清清楚楚。 这不只是一场心血来潮的梦,是不知何时在心里埋下的一颗种子,在这个看似平凡普通的日子里,因为那些南玄狐嘻嘻哈哈的玩笑话,一不小心就破壳发了芽。 他对花馥栀不是朋友之谊,是爱慕之情! 司银玄闭上了眼,心口处又在隐隐发烫,往昔二人相处的点点滴滴也在脑中一一闪过。 “尊者,那要是有人真的对你有了爱慕之心呢?” “那就打死。” “男女之情!这才是大忌。我希望你能铭记于心。” “我跟他结道侣,图什么?他修为又不如我,长得也不好看,心思还不单纯,就是看上了我万花妖域那条灵脉而已……” 司银玄想到这里,无声地叹了口气,忽然觉得前路漫漫坎坷。 以后一定得好好修炼啊!司银玄在睡过去之前告诉自己,等到未来某一天,他跟花馥栀坦露心迹之时,就不奢望能打过她了,至少能在被她打死之前多说几句话。 当然,在此之前,这份心思还是捂得严严实实比较好。 一百一十四:两年已至,翩翩少年 时间一晃而过,转眼间,司银玄和花馥栀就在极寒之地过了两年。 离开的那一天,花馥栀按照约定,将所有南玄狐脖子上的缚魂妖丝都取了下来。 狐狸们摸着自己空溜溜的脖子,一个个摇头晃脑地甩着尾巴,神色间都激动不已。 “各位,这两年多有打扰,这就告辞了。” 花馥栀说完这句,便带着司银玄转身朝极寒之地外走去。 “司尊者,小玄儿,告辞告辞!” “后会有期!啊,不对,后会无期!” “嘻嘻嘻……又可以天天泡灵潭了!” 狐狸们欢叫声响起,花馥栀和司银玄相视一笑,他们这两个不速之客离开了,极寒之地又完全属于了南玄狐族。 漫天大雪飞舞,身后传来笛音,花馥栀和司银玄在南玄狐的注视下,头也不回地走出了结界领域。 踏出结界那一刻,飞雪消失,笛声止住。二人不约而同地回望,只能看到一片茫茫雪原。 花馥栀不由得轻笑出声:“这群南玄狐跟我认识的狐妖都不太一样!我昨天还担心要再打一架才能走出来呢。” “不会的。”少年清润的声音随之响起,“他们并不笨,知道打不过你,就不会故意来挑衅了。” 花馥栀闻言朝他看去,眼中泛起点点笑意。 十七岁的司银玄身长玉立,五官精致,俊朗非凡,和两年前相比褪去了稚嫩,嗓音不似昔日清脆,变沉了些,但很好听,像琴弦拨弄的悦耳声响。 和她说话时,他唇边一直挂着温和笑意,会望着她眼睛认真倾听她说的每一个字,眸光专注又深邃。 这一切都在表明,这个半大少年,正在向一个男人过渡。 恰有一阵清风吹拂,拂起他衣摆发丝,司银玄一身锦绣卓然而立,通身贵气展露无遗,当真是一个翩翩浊世少年郎。 花馥栀脑中蓦地想起第一次见他时,他躺在床上病殃殃的模样。她眼中笑意更甚,心头霎时滋生了莫名其妙的感慨:这个小孩儿,被她养得很好啊! “尊者一直看着我做什么?”司银玄笑着问她,面上有些许疑惑。 “没什么。”花馥栀笑了下,抬脚朝着南墉城方向走去,“走吧,先去南墉。” 如今司银玄身上胎毒已清,没有妖气,又被灵潭的阴寒之气暂时压住了纯阳之体的特性,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凡人,可以光明正大地出来走动了,便说什么也不肯再进匿影玉佩。 花馥栀也不勉强他,反正休冥无极宗的宗门大选在两月之后,有的是时间。趁这个机会,在这个中世界走走听听看看,也没坏处。 二人一齐走入南墉城,花馥栀照旧用灵力给自己幻化出一个帷帽,将脸挡得严严实实,随后又去给司银玄买了几身黄阶下品的衣裳。 “你身上这件仙衣对于这个世界来说,品阶太高了,大小也算个宝物,难免引人注目。作为没有背景的凡人,还是低调些比较好,免得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南墉城一间仙舍内,花馥栀拿着一个包袱对司银玄这般说道。 司银玄点点头,一副乖乖听话的模样,接过她手中的衣服鞋袜就打算换上:“尊者,回避一下。” 花馥栀依言转过身去背对着他,但还是有些迷惑:“有必要吗?这两年你的身体我看了多少次了……” “唔……尊者说得有道理。”含笑的声音在脑后响起。 下一刻,花馥栀感到一只手搭上她的肩,又把她转了过去,少年赤裸的身体就这么猝不及防闯入视线。 “那尊者想看就看吧。”司银玄朝她笑了笑,开始大大方方当着她的面换衣服。 花馥栀倏地移开了视线不去看他,神色间有些恼意:“我没说想看!你这理解能力是不是有问题?” 黄阶下品的衣服,其实跟他在人间穿的衣服差不多,甚至做工更粗糙一些。 司银玄一边窸窸窣窣换衣服,一边看着她,眼中是止不住的笑意。 换好了一身不起眼的灰衣后,司银玄看着花馥栀将其他衣物塞进储物戒,忽然又想起另一件事:“尊者,储物戒里那些属于南墉宗的玉简你挑个时间去还了吧。” “你都看完了?可你并没有试验过啊。” 花馥栀有些意外,她记得第二次去偷的玉简,里面都是需要法力才能施展的制药炼丹之术。 司银玄老实回答:“我都记下了,以后试验就行了。把玉简还给他们吧,免得放在储物戒里占地方,说不定还会埋下祸患。” 花馥栀一想也是,当夜便又去了一趟南墉宗,把东西一样不少的送了回去。 南墉宗弟子发现后,兴奋地跑去把宗主长老们都喊来了:“那个贼又把一年多以前偷的东西送回来了!” 宗主和长老却半点高兴不起来,急忙问:“那这次他又偷了什么?” “没偷没偷!”禀报的弟子眉飞色舞,“什么都没偷,弟子都清点过了,宗内东西一样没少,那个贼就是回来送东西的。” 宗主这才狠狠松了一口气。 二人离开了南墉城,一路向北,朝着休冥无极宗所在的甚梼宛而去。 甚梼宛处于这个世界中心地带,因无极宗是显赫大宗门,资历深厚,影响深远,占地广阔,所管辖的区域几乎等同于两个大夏国。 每到宗门大选,便有不计其数的人从四面八方涌来,将问心楼所在的那个黄桐坞挤得水泄不通。 花馥栀带着司银玄到黄桐坞时,距离问心楼试炼开放还有十天,放眼望去,人山人海,嘈杂人声沸反盈天,到处都在讨论宗门大选之事。 “怎么这么多人啊?”司银玄看得咂舌,感觉一辈子没见过这么多人。 花馥栀头疼地按了按额角,按照那三个青阳宗修士的记忆,找到一处因价格高昂而人少的仙舍,又花了重金要了一品仙舍。进入房中后,她撑起隔音结界,耳边终于清静下来了。 司银玄站在窗边,拿着两年前在青阳城买的果子啃,望着楼下黑压压的人头,心中不免生了点担忧:“尊者,我能通过问心楼试炼吗?” 他们倒是计划得好好的,可万一他出师未捷,直接卡在了这一步,连无极宗都进不去,那该怎么办? 一百一十五:问心试炼,传音法器 花馥栀听到问话,也走到窗边,与他并肩而立,垂眸看着楼下熙攘的街道。 “对自己没信心吗?”花馥栀笑着问。 “确实心里没底……”司银玄顿了顿,实话实说,“我怕会让你失望。” 每次无极宗的宗门大选,入问心楼的凡人多如过江之鲫,少则七八万,多则上十万,但能通过试炼的不过三四百人。由此可见,其选拔条件何等苛刻。 问心楼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法器,无人知道里面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些没有通过试验的人在出楼后都没有这一段记忆。 包括那些被无极宗遣退的弟子,在下山时会被抹去关于宗门种种记忆,其中就包括问心楼。 司银玄在那三个青阳宗弟子的记忆中翻找,他们三人关于问心楼内发生的事也没有任何印象。 “尊者,我要是没通过问心楼试炼怎么办?”司银玄转头看向身侧的花馥栀,越发心慌,“万一我没有任何修炼天赋怎么办?” 花馥栀嘴角几不可查地抽了下,纯阳之体担心自己没有修炼天赋,说出去估计会让那帮修士心梗。 “尊者?”司银玄见她不说话,又伸手戳了戳她胳膊。 “别担心,你肯定可以的。”花馥栀鼓励了一句,想了想又说道,“他们要是这么没眼光敢不收你,我就把这里的问心楼拆了,然后咱们想办法换一个中世界,再去找另一个无极宗。八十一个中世界,八十一个无极宗,我就不信找不到要你的。” 司银玄忍不住发笑,心里蓦地轻松了不少:“妖尊真霸气啊!” “别妄自菲薄,知道吗?”花馥栀见他神色放松下来,轻轻笑了声,“我挑的人,怎么可能会被一座小小的问心楼拦住?” “是。”司银玄认真回应,“花馥栀的人不会被问心楼拦住!” 花馥栀微微凝眉,总感觉司银玄这话有点怪怪的,还没想明白,却又听他问:“尊者,我去无极宗了,你跟着我一起吗?” “当然不会。”花馥栀眉梢一挑,有些诧异他会问这个问题,“我一个妖怪,进去干什么?一不小心被发现了多麻烦。再说了,无极宗可不比南墉宗,宗门内有五六个元婴期修士,山门阵法的威力想必也强大许多,我想悄无声息地进去估计会费很多功夫。” “用匿影玉佩呢?”司银玄眼中有期盼神色,“匿影玉佩内隔绝气息,也能阻拦神识查探,应该能让你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去吧?” “可以倒是可以……”花馥栀见司银玄眼睛一亮,立马泼了他一盆冷水,“但我可不想一直在里面待着不出来,我还要修炼呢。” 司银玄垂下眼,脸上的黯然一览无余,声音也明显变得低沉:“尊者,我们还没分开过呢……” “这有什么呢?”花馥栀不以为意,抬手拍了拍的脸,语重心长地劝告,“别太依赖我了,你也长大了,要学会独立。” 司银玄握住那只手,按到自己脸颊上,神情分外固执:“可我就是想一直跟着你,一辈子都跟着你,一天都不想跟你分开。” “净说傻话!”花馥栀抽回自己的手,被他这孩子气的话逗笑了。 不过看他心情这么低落,花馥栀思忖片刻,还是安慰道:“这些宗门都有让弟子下山历练的机会,你只要抓紧时间修炼,把修为提上去,相信很快我们就会再见面的。” 司银玄闷闷地点了点头,一瞬不瞬地盯着她,满心苦涩无法言说,最后提议道:“那我们去买传音符吧,见不到你人了,我想跟你说话。” “有什么话好说的?”花馥栀嫌麻烦,“你进了无极宗里面自然会有人管你吃喝穿住,教你修行,你只要安心修炼就行了。” 司银玄哽了下,随即换了个说辞:“万一有人欺负我了,我能及时跟你告状。” “嗯……这倒是啊。”花馥栀被说服了,“那走吧,去买传音符。” 绝大多数传音符都是黄阶三品,属于最低阶的那一类法器,几乎是每个炼器修士的入门练手必做法器,只用一次就报废。因此每个仙器店里都会有,且是要多少有多少那种,一点儿都不稀罕。 但等司银玄真的跟花馥栀站在黄桐坞最大的仙器店里,看着堂候拿出一沓黄底红符的符纸时,他才猛然意识到一个重要问题:没有修为,用不了传音符。 传音符再怎么也是一个法器,需要灵力催动,但等他学会引气入体迈入炼气期,不知道还要多久。这段时间不能跟花馥栀说话,他会憋死的。 堂候是个炼气期三阶的中年男人,一眼就看出司银玄是个凡人,也看得出花馥栀是修为远在他之上的修者。再加上二人在这个时候来买传音符,轻而易举就猜到是这个少年要去问心楼。 他朝着花馥栀略颔首,态度不卑不亢:“传音符三块灵石一张,五块灵石两张,买得越多越便宜,买一百张则只需两百灵石。不知尊者想要多少?” 花馥栀正在盘算自己手头有多少钱,身侧的司银玄却开口问那堂候:“有没有不需要灵力也能用的?就是凡人也能用的?” 堂侯一愣,下意识恭维:“小公子一看就天资聪颖,根骨奇佳,进了无极宗,估计只需两三年便能引气入体,届时就可以使用传音符了。” “两三年……”司银玄微微一笑,“你别咒我了。” 他可不允许自己这么久才学会引气入体,那得何年何月才能再见到花馥栀。 堂候被他这话说得一头雾水,能在两三年内学会引气入体,跨入炼气期,已经是人中龙凤了,他自己都花了十二年呢,怎么能说是“咒”呢? 花馥栀闻言,勾了勾唇角,不理会那堂候的错愕神情,只接着司银玄刚才的话问:“有没有他说的那种,凡人也能用的传音法器?” “有!但价格高昂。”堂候立马回神,用手比了个“七”,“需要七万灵石。” 司银玄听到这话,凑到花馥栀身边自以为小声地说悄悄话:“尊者,咱们有这么多钱吗?” 堂候显然是听见了,也支棱着耳朵在听。 花馥栀无奈地看了他一眼,用正常音量回答:“有。” 堂候面上顿时展开笑容,抬手朝二人做了个“请”的手势:“二位请从此传送阵上五楼,上面会有人接待的。” 一百一十六:传音玉佩,人心赌局 最后司银玄如愿以偿地买到了一对传音玉佩。 传音玉佩鸡蛋大小,通体莹白,看着就像一块普普通通的圆形玉石,但中间有一个小凹槽。 他和花馥栀一人分了一块,将自己的血滴到那凹槽上后,白玉上光影浮动,显示出淡淡的血光,玉佩便认了主。 “这传音玉佩是一玉而成,一分为二,各认其主,但又能贯通二主。”五楼的堂候乐呵呵地朝二人介绍,“之后二位想跟对方传音,无需耗费灵力,只要将自己的血滴到玉石上,在血被玉石完全吸收之前,说的话就可以传到对方那里。” 花馥栀撇了撇嘴,满脸嫌弃。 这么麻烦,每次说句话都得出个血,这还不如传音符呢。 不过司银玄倒是稀罕得不得了,拿着玉佩翻来覆去爱不释手,脸上笑意灿烂。 花馥栀看了他一眼,无声叹了口气。 算了,就当哄小孩儿了。 她付了账,拿着玉佩穿过人潮涌动的街道回到仙舍,而后清点了一下储物戒里的钱财,发现那三个修士的万贯家财都被她霍霍完了,现在只剩下不到三千的灵石了。 养小孩儿真能花钱啊!花馥栀忍不住感慨,这么多钱,她自己一分没花,全用在司银玄身上了。 她正思考着要不要去哪里弄点钱,以备不时之需,屋中一角突然传来少年刻意压低的声音:“花馥栀大王万岁。” 花馥栀一愣,下一刻她感应到怀中传音玉佩有异动,手刚一碰上去,脑中紧接着响起少年的声音:“花馥栀大王万岁。” 她转头看去,司银玄站在角落里,指尖还在滴血,笑着看向她:“尊者,你能听到吗?” 花馥栀顿时眉头一皱,走到他身边,释放出灵力帮他治伤:“你在犯什么傻?嫌自己血多吗?” “我就是想试一下这个玉佩管不管用。”司银玄笑着解释了一下自己的意图,又问她,“尊者,你能听到吗?” “能听到。”花馥栀没好气地回答,又瞪他一眼,“花了我这么多钱,要是不管用,我肯定把他店拆了!” 司银玄嘴角高高翘起:“又让尊者为我破费了,无以为报,你以后带我回万花——” “闭嘴!听烦了!”花馥栀懒得听那一段她都能背下来的词儿。 司银玄眸中笑意更深,将传音玉佩收入怀中后,打趣一般说道:“那我不说这些陈词滥调了,我换一换。” “哦?”花馥栀眉梢轻挑,倒是有了几分兴趣,“说来听听。” 司银玄微微低下了头,直直地盯着她眼睛,神色无比认真,语气却还是轻松惬意:“等你报完了仇,我想……永远追随你,不管是碧落还是黄泉,我都想一辈子跟在你身边。” 在花馥栀没看到的地方,司银玄指甲又掐进了手心,他怀着满心忐忑和期待,又问了一句:“可以吗?尊者。” 花馥栀心头微怔,看着面前轻易许下一辈子誓言的少年,总感觉她若是点头答应,他们之间就有了一种比血契更深厚的牵绊。 “嗯……人心易变。”迟疑片刻后,花馥栀还是选择了坦诚相告,“你现在年纪太小了,又见过什么世面,你还没有体会到无上修为、无尽寿命给人带来的极致诱惑,也没有感受过生杀予夺、呼风唤雨给人带来的极乐快感。换言之,你现在很单纯,说不定以后你就不会这么想了。” “尊者,你在轻视我的感情。”司银玄眸中的光瞬间暗淡下来,面上有些许受伤的神情,“我能保证自己这颗心永远不会变。” “你不能保证。”花馥栀斩钉截铁地告诉他,“我相信你现在说的都是肺腑之言,但你不能为以后的那个你作保证。五年,十年,二十年,或者更久,那个时候的你跟现在的你一定是两个人!” 司银玄扯了下唇角,脸上露出一抹苦笑:“你就因为‘人心易变’四个字,就这么否定我,这对我太不公平了。” 花馥栀却坚持自己的观点:“人心本来就易变,不然也不会有那么多修士心魔丛生了,都是因为那颗变了的‘心’,起了贪念、执念、妄念、歹念。” 司银玄知道说服不了她,思忖片刻后,干脆换了个方式:“那我们打个赌。” 他抬手指了指自己心口:“就赌我这颗心,十年后会不会变,如何?” 花馥栀眯了下眼睛没说话,神情若有所思。 “怎么了?尊者你不敢吗?”司银玄朝她笑了笑,有几分挑衅意味。 “激将法是吧?”花馥栀轻轻一笑,将他的心思看得明白。 “是。”司银玄承认,继续问她,“尊者敢跟我赌吗?” “我有什么不敢的。”花馥栀听得好笑,“赌就赌,但不赌十年之约……” “那要多久?二十年?三十年?五十年?一百年?”司银玄越说越着急,“虽说日久见人心,但你这也太久了吧。” “怎么这么急?”花馥栀笑意收敛了几分,神色变得有些严肃,“不赌十年之约,赌你修为跨入金丹期之时。” 司银玄愣了下:“金丹期?为什么?” 花馥栀走到桌边坐下,一条条给他解释道:“第一,我们的血契会在你进入金丹期后自行解除,我们之间便少了一份联系。 “第二,修士的金丹期是一个分水岭。跨入金丹,你能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力量,甚至能依稀感知天道,那对你的心境会是一次猛烈的冲击。很多修士的心魔就是在金丹期产生的。 “第三,你修炼到金丹期的时间,应该正好可以验证‘日久见人心’这句话。” 花馥栀说完,笑盈盈地支着头望向他:“赌吗?” 司银玄坐到她身旁,没有片刻犹豫:“赌!” “很好!”花馥栀脸上笑意更甚,“那赌约有了,赌注呢?” “如果你赢了,也就是说我变心了,你可以直接杀了我,也可以把我拿去炼丹,反正任你处置。” “没有诚意。”花馥栀听完轻嗤一声,“你这是在赌我会对你心软。” “你会对我心软吗?”司银玄轻声问她,一颗心不自觉提起,有着不可见人的隐秘期盼。 “会啊!”花馥栀点点头,“毕竟也算看着你长大的,一起相处过那么久。哪怕你之后真的变得面目全非,要我亲手杀了你,也是会于心不忍的。” 心跳忽然变得剧烈,司银玄无声笑了笑,竭力压下满腔悸动,装作平静地开口:“那你就废了我一身修为,断我全身经脉,留我一条命苟延残喘吧,这对于一个变了心的人来说也算是个不错的惩罚。” 花馥栀想了想,同意了:“这样也好。那若你赌赢了,你想要什么?” “我要……” 花馥栀只听他说了这两个字,许久没有下文,正疑惑时,却发现面前的少年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眼中是她看不懂的炽热和渴求,还有势在必得的野心勃勃。 对上这样的目光,花馥栀有些错愕,她从来没见过司银玄这样的眼神。 就像…… 一头狼。 很陌生,甚至让她心里都生出了些许不安和惧意。 “你要什么?”花馥栀努力忽略掉心头的怪异,又问了一遍。 司银玄深吸了一口气,移开了眼看向窗外,尽量轻描淡写地说道:“我要你答应我三个条件。” “哪三个?” “没想好。”司银玄眸光闪了下,“但我肯定不会伤害你。” 没有明确限制的三个条件,其中变故太多,这样的赌注很不对等。若是旁人,花馥栀绝不可能答应。 不过想着司银玄的性子,若他那时心还没变,这三个条件无外乎也就是带他回万花妖域,让他永远跟着她之类。 念及此,花馥栀点了下头:“好。” 司银玄眼中飞快闪过一抹得逞的笑意,立马举起自己的右手:“那我们击掌为誓!” “可以。” 花馥栀也举起手,正要跟他击掌,却见他又突然把手往后缩了回去。 “尊者,还有一件事。”司银玄在她疑惑的目光中,一脸正色,一本正经,“在我们赌约期间,为了避免其他人或事影响赌局,你,不许找道侣,也不许找男宠。而我也向你保证,绝对洁身自好,守身如玉。” “啊?” 花馥栀听得瞠目结舌,道侣就算了,男宠是什么?这是什么鬼话? “就这么说定了!” 司银玄不等她再反应,举起手飞快地往她手上碰了三下,而后喜不自胜地朝她眨了眨眼:“赌约已成,尊者记得言出必行哦!” “行了行了,知道了!” 花馥栀无奈地应下,但总感觉自己像是上当了。 不过转念一想,这个个关于人心的赌局,她赢了只不过证明了,自己一直以来的想法是对的。 输了的话,好像也不是一件坏事。 花馥栀释然了。 一百一十七:入楼时机,问心楼现 问心楼试炼一共开放半个月,从六月十五正午持续到六月最后一日的正午。 司银玄和花馥栀却为了何时去问心楼的问题起了争执。 “早点去了,万一没通过,咱们也好早做打算不是吗?” 问心楼开放前一天,花馥栀坐在床边,看着用被子把自己裹成一个蚕蛹拒绝沟通的司银玄,头疼不已。 被子里传来瓮声瓮气的回答:“尊者,你前几天可不是这么说的,你说了我肯定过得了的。” 花馥栀被噎了一下,立马换了个理由:“早点去,熟悉熟悉环境,认识一下同门不好吗?干嘛非得等到最后一天?” “再说了,一般这些宗门新入门的弟子都会自行挑选屋舍,你去晚了,留给你的肯定就是漏风又漏雨的破屋子。你这娇滴滴的,能受得了吗?” “我不娇滴滴!”司银玄突然从被子里钻出来,义正词严地反驳,“我能吃苦!” “你吃什么苦了?”花馥栀听得好笑,“在人间锦衣玉食,来了这边我也没亏待过你,你吃的哪门子苦?” “我……” 司银玄张了张嘴,话到嘴边又咽下,在心里默默说道:“相思愁苦。” “那明天就去,别磨磨蹭蹭耽搁时间。” 花馥栀以为自己把他说服了,说完这句正要起身离开,却发现自己袖子被人扯住。 她回头看去,司银玄从被窝里伸了只手出来,抓住了她袖子,而后仰着头一脸委屈看着她:“你是不是早就嫌我烦了?才这么迫不及待想把我送到无极宗去?半个月的试炼,非要让我第一天就去……” “又无理取闹是不是?”花馥栀莫名其妙被冤枉,一脸茫然,“我不是跟你分析了早点去的好处了吗?” “但我就是想多跟你待一阵。”司银玄垂下眼,声音闷闷的,“我舍不得你。” 花馥栀心头忽地划过一丝异样,在愣神之际,司银玄又抓住了她一只手紧紧抱在怀中:“我想晚一点跟你分开……” “小孩子心思。”花馥栀无声地笑了笑,又坐回床边好声好气跟他讲话,眉眼间有着自己都不知道的温柔,“都这么大个人了,稳重点儿行不行?哪有修仙之人跟你一样婆婆妈妈的?” “我不管!我就要最后一天去!”司银玄开始撒泼打滚,“尊者,你就惯我这一次吧,尊者……” 花馥栀想抽回自己的手,但被抱得牢牢的,那小孩儿还用脸颊去蹭她手背,蹭了几下又仰头眼巴巴看着她,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架势。 “唉……”花馥栀暗叹一声小孩儿真是麻烦,无奈地妥协了,“行吧行吧,不管你了,你想什么时候去就什么时候去,行了吧?” 原本蔫头巴脑的人瞬间变脸,司银玄眉梢眼角都洋溢着喜悦:“好!那我就在问心楼关闭前半个时辰进去!” 花馥栀终于抽回了自己的手,也看开了:“行!你高兴就行!” 反正到时候住破屋子的不是我。她在心里补了一句。 进问心楼的时间就这么定了下来,司银玄喜滋滋的,一想到自己还可以跟花馥栀再相处半个月,脸上的笑容都没有停下来过。 翌日,六月十五,问心楼试验开放之日。 司银玄早早地搬了两把椅子放到窗边,还把花馥栀拉了过来。 他们住的仙舍,就在试炼之地的斜对面,不用去人流中拥挤,也能将街上发生的事看个一清二楚。 此时距离正午时分还有半个时辰,街上已是人头攒动,一眼望去,密密麻麻全是人头。除了从各地赶来参加试炼的人,黄桐坞本地的人也都涌上了大街,来看这十年一度的盛事。 司银玄往楼下众人扫了几眼,很快就分辨出来,哪些是要进问心楼试炼的,哪些是单纯来看热闹的。 看热闹的人脸上都有着明显的兴奋,嘴里也一直叽里呱啦讲个不停。而要去试炼的人,神色多半惶恐不安,要么低着头静默着,要么盯着不远处缥缈的仙山,总之面上是笑不出来的。 司银玄倒是优哉游哉,跟看热闹的人一个心态,手上捏着个竹曜果慢慢啃着,一双眼睛东看西看,兴致勃勃,还怂恿着花馥栀撤了房中的隔音结界,以便能听见外面的人声。 “不嫌吵吗?”花馥栀有点不愿意。 司银玄立马抓着她袖子晃了晃:“尊者,我还没见过这种世面呢,让我见识见识吧。” 花馥栀看了他两眼,心念一动,到底还是撤了结界。 喧嚣人声瞬间传入耳中,司银玄感动地望向她:“尊者,你真好!” 花馥栀勾了勾唇角,朝窗外指了指:“行了,专心看吧,他们要来了。” 这个“他们”指的自然是无极宗的人。 午时三刻,一道悠远的钟声响起,仿佛是从九天之上传来的,余音引得所有人心口都跟着颤了颤。 须臾,钟声止,平地狂风起,吹得地上人群发乱眼迷,几乎要站不住脚。 他们嘴里大喊着“仙人来了”、“仙人来了”,纷纷往外退让,顷刻间便空出一块径长约两百丈的圆形空地。 所有人都仰头往天边看去,司银玄也不例外。尽管他有那三个修士的记忆,知道是怎么回事,但还是想自己亲眼看看。 视线里,遥远的天际上突然出现了几个小黑点,司银玄眯了眯眼仔细打量,发现是几个御剑飞行的修士。 一共八人,五男三女。 为首之人是一个年近花甲的灰衣宽袍修士,面容清癯,目光平和。他双脚虚虚踩在一柄长剑上,负手而立,以极快的速度在御剑,发丝胡须却丝毫不乱,姿态分外从容。 在他之后,紧跟着七个年轻男女,从头到脚皆穿了一身白,年纪最大的看着大概三十五岁左右。几人的双手都置于胸前,正在掐着法诀。 片刻后,八人收剑落地,背对着司银玄的方向站立,场内一时鸦雀无声,个个都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 司银玄扭头看向花馥栀,笑道:“这出场方式跟我们人间话本里写的一样!很有气势!” “呵!”花馥栀轻嗤一声,“虚张声势!净是些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 “还是尊者最厉害!”司银玄立马真心实意夸赞,“他们还要御剑,你却能直接瞬行千万里,完全不是一个层次的。” 花馥栀眼中泛起点点笑意:“少拍马屁!” “怎么能是拍马屁呢?明明是真心话!”司银玄认真强调。 “行了。”花馥栀轻轻笑着,往窗外抬了下下巴,“继续见你的世面吧。” “遵命,花馥栀大王!”司银玄嬉皮笑脸回了一句,这才转头接着往窗外看。 却见那个灰衣修士将手探向袖中,不知道摸出了什么,随后往前一甩,大喝道:“起!” 只听得“轰”的一声,一座古朴精致却又透露着无上玄妙的七层塔楼凭空出现,稳稳矗立在空地上。此楼四面皆相同,一层四道一模一样的大门,门上画有八卦图文。一层之上,每层都无窗无门,完全封闭,其外却有四角飞檐,檐下都挂着一颗硕大铜铃。 周遭顿时“嘘”声一片,所有人都望着这楼满眼惊叹。 一百一十八:金丹之期,神君传闻 问心楼被召出来后,那个领头的灰衣修士摆了摆手,他身后的几个弟子便飞身进入楼内。 他自己则站在原地,闭目掐诀嘴唇翕动,似念念有词。 片刻后,他脚下金光浮现,八卦阵图案自地面缓缓升起,其大小恰好和人群隔出来的空地吻合。 八卦阵升至问心楼顶停下,霎时间,檐角下的铜铃齐声作响,震人心神,且整座楼都散发着似有似无的金色光芒,恍若仙阁琼楼。 做完这一切,那修士收了手势,一柄长剑蓦地出现在他脚下,使他腾空而起,径直飞向问心楼第七层,消失在众人眼中。 “这个人看起来修为很高深的样子……”司银玄看着这一幕,不禁轻声嘀咕。 “你这小孩儿真没见识!”花馥栀听着司银玄夸别人,心里莫名不舒坦,“这人修炼了三百多年才区区金丹,有什么可高深的?我单手就可以把他捏死!” “跟尊者你肯定比不了!”司银玄立马笑着恭维一句,可随即却又不知想到了什么,眸中染上一层忧虑,“尊者,你是说刚才那个金丹修士,已经三百多岁了吗?” “是啊,应该三百五十多,而且才突破金丹期没多久。” 花馥栀回答完,却见司银玄面上若有所思,眉眼间还有掩藏不住的担忧,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你在想什么?”花馥栀问他。 “在想我们的赌约。”司银玄如实回答,“我怕我也要三百多年才能修炼到金丹期,那我什么时候才能……” 他越说声音越低,视线不经意间在花馥栀脸上扫了一圈,又在她唇上多停留了一会儿才移开,最后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 在这个中世界,最高修为的元婴修士屈指可数,而比元婴低一个境界的金丹修士也不可多得。 大多数修士都需要两三百年才能跨入金丹境,除了刚才那个无极宗的修士,司银玄刚来到这个世界遇到的那三个修士中,卢群壹花了三百一十年,邓亥花了两百八十年。 而他翻遍三人记忆,发现这个世界所谓的天才,进入金丹期用时最少的,是两百多年前无极宗的一位弟子,用了一百三十年,现在那人已经去云渺大世界了。 司银玄想到这些真是无比心塞,难道他还要等这么久吗? 他再一想到刚才那个修士头发花白,长须飘飘的模样,心中顿时感到绝望。 等他进入金丹期,不会也变成了一个老头子了吧? 那还怎么配得上他那绝色无双的妖尊啊? 司银玄想着想着,几乎要哭出来。 “尊者……”司银玄凄凄哀哀地喊了她一声,满心愁苦让他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花馥栀看着他这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笑得停不下来:“你真是笨死了!是不是忘记自己是纯阳之体了?千年难得一遇的天生灵体,修炼速度岂是这些庸才可以比的。” 司银玄愣愣地看着她,眼睛逐渐亮了起来,连忙追问:“纯阳之体会快多少?我能在十年之内进入金丹期吗?” 花馥栀看他这么急切,微微笑了笑:“说实话我不清楚,你是我遇到过的唯一一个纯阳之体,之前的那些都是在传闻里。不过纯阳之体是唯一一种,血液里天生就带有灵气的灵体,修行起来,肯定比一般人快得多。” “到底能快多少啊?”司银玄迫切想要知道一个答案,“尊者,你给我讲讲你听过的纯阳之体的传闻吧。” “嗯,好。”花馥栀点头答应,开始仔细回忆,“我也只听过两个,一个是六百多年前鸣华剑宗的弟子,但他比较倒霉,还没修炼到金丹就被他师尊夺舍了,这个应该不具备参考价值。” “另一个,说另一个!”司银玄催促道。 “另一个是将近两千年前,无极宗的一个修士。” 花馥栀说起无极宗,眸中闪过一丝厌恶,但司银玄还眼巴巴望着她,只好继续说下去。 “那个人据说是天才中的天才,百世难遇。八岁炼气,十岁筑基,二十五金丹,五十岁元婴,百岁进入合体期,两百岁不到又跨入大乘期,在三百五十岁时,修为便达到渡劫巅峰,随时可以渡劫飞升。” 花馥栀说到这里皱了皱眉:“他是我听过的唯一一个,修炼速度比我还快的,真是怪物!” “所以他才修炼了三百多年就飞升了!”司银玄内心惊叹不已。 花馥栀却摇了摇头:“没有。不知道什么原因,他反正在仙界逗留了很久,然后在我开灵智前十年,飞升上界成为神君了。” 司银玄听得满心慨叹,又满眼期盼地看向花馥栀:“这种天才,从炼气到金丹花了十七年。尊者,你说我有没有可能跟他一样啊?” “都是纯阳之体,你还经过万年灵潭淬体,说不定你比他还快呢。” 花馥栀打趣一般回答他,但心里却并没有真的这么想。天才已是万里挑一,更遑论天才中的天才。这小孩儿看着傻乎乎的,感觉不像是那块料,他修炼到金丹,应该要五六十年左右吧。 司银玄并不知道花馥栀的真实想法,因此对她的话信以为真。 一想到自己最多还有十几年就能修炼到金丹期,然后赢下赌局,跟她袒露爱慕之意,还能提三个条件,他就激动得坐立难安。 花馥栀瞥了他一眼,见他兀自笑得灿烂,唇边也泛起一抹笑意。 只不过下一瞬,她搭在膝上的手就被一把抓住。 “嗯?”花馥栀挑眉看着他,不明白他是何意。 “尊者!”司银玄两手紧紧握住她的手,一脸信誓旦旦地承诺,“你放心,我进了无极宗后,一定会好好修炼的!绝对不让你久等!” “我久等什么?”花馥栀有些茫然,心想着是不是自己无形之中给这小孩儿太大压力了,便安慰他,“你不要急,慢慢来,一两百年我还是等得起的。” “我可等不起。”司银玄下意识回答,又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些。 “你等什么——” 花馥栀疑惑地问,只不过话未说完,窗外传来震颤人心的钟声将她的声音完全盖了过去。 二人转头朝楼下看去,原来说话间,已到正午时分,问心楼的大门正在徐徐打开。 一百一十九:开楼之时,入楼准备 “咚——” 悠长的钟声自问心楼中传出百里,浩浩荡荡响彻云霄,如天降圣音,让在场所有人心头一颤。 问心楼一层的四面高阔大门就在这钟声里缓缓打开,引得众人纷纷噤声,同时伸长了脖子朝那一处看。 只见那刻有八卦图的大门四四方方,高宽约五丈,完全打开后,门洞处光影浮动,门内的景象却是什么都看不到。 俄顷,钟声隐匿,铜铃继起。南北两面的门霎时散发出金色的光芒,而东西两面的门还是一如既往。 司银玄知道这便是可以入楼的讯号,试炼之人就从南北门入,未能通过的,便会从东西门被送出来。 他朝楼下看去,已经有一大群等不及的人朝着问心楼涌去,密密麻麻挤成一团,争先恐后的,好多人鞋都被踩掉了。 还有好几个人被挤倒在地,想挣扎着站起来又被其他人撞到,被踩到地上惨叫连连,只能抱着头蜷缩着往一边挪,然后被那群看热闹的人七手八脚扯出来,才幸免于难。 司银玄看得心有余悸,不由得转头望向花馥栀:“尊者,幸好我没今天去啊!” 花馥栀沉默了一会儿,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司银玄又继续往楼下看,问心楼的大门像一张能吞纳万物的大嘴,人只要一进去就消失。 最先进入的那些人,不到片刻就突然出现在出现在东西门口处,脸上先是茫然,而后便是挫败、悔恨、愤愤不平等种种情绪。 进楼的人越来越多,出楼的人也越来越多。司银玄看了半个时辰,都是同一个画面,眼都看酸了,便失了兴趣。 “尊者,我看够了。”司银玄笑着说道。 花馥栀轻轻“嗯”了声,指尖微动,隔音结界重新张开,房中恢复了寂静。 司银玄又把寒玉储物戒递给她,不必多言,花馥栀给他取了几枚果子出来。 “尊者,还剩多少啊?”司银玄边吃边问。 “嗯……”花馥栀探入灵力查探一番,“还剩五百多个竹曜果,一百多个璇笥木仙桃,三百个左右的荆冬凌心子,七八十个尘曦旬瓜……反正还够你吃两年。” “你买得太多了。”司银玄眼中浮起浅浅笑意,“当时怎么想的啊?” “还不是见你在青阳仙舍吃饭吃得跟受刑一样?”花馥栀轻飘飘瞥了他一眼,“正好你觉得这些果子味道还行,那我就都买了,还花了将近一千灵石呢。” “原来尊者心疼我啊!” 司银玄内心轻叹一声,眼底深处浓浓爱意流淌。他能想象到自己现在的目光有多炙热,为了避免被花馥栀察觉,他将视线转移到窗外,假装看着楼下人群,心口却烫得快要融化了一般。 “这些果子本来想着是你带到极寒之地去吃的,但没想到那里有雪晶果,也就用不上了。” 花馥栀说到这里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说实话,吃雪晶果对你来说好处更多。要不是那玩意儿离开极寒之地就不能保存,我还真想把那棵树都挖了带走……” “尊者,可以了。”司银玄笑着打断她,“你为我做的够多了。” 花馥栀不置可否,又拿着那个寒玉储物戒掂了掂:“你把这些储物戒都带到无极宗去吧。虽然暂时用不了,但等你学会引气入体进入炼气期就能用了。” “好。”司银玄应下,想了想又道,“尊者,我还想买点药粉和银针贴身带着,以备不时之需。” 花馥栀点头答应,又带着他出门一趟。先买了普通的银针,后来又去仙草阁,买回来一堆药材和制药的工具,把剩下那点灵石花得差不多了。 再回到仙舍内,司银玄将各种药材分门别类整理好,然后把银针仔细藏进了袖口里面。 花馥栀看着他这番动作,忽然想起来另一件事:“对了,你体内还有一根针。” 司银玄闻声看向她,知道她说的是他们刚来这个世界时,那个秘境里的针。 “那根针有什么问题吗?”他自己都快忘记这件事了,听花馥栀这么一说,面上浮现出淡淡的疑惑,“我一点都没有感知到它的存在。” “那是因为你现在还没有修为。”花馥栀说起正事,神情严肃了些,“等你以后修为上去了,你肯定能感应到它。” 司银玄不免担忧:“会影响我修炼吗?” “不知道。”花馥栀实话实说,“我不知道那个秘境的主人是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把给你这份传承。那根针是一件宝物,也是一份隐患。” 司银玄被她说得忧心忡忡。 秘境传承绝非无缘无故,接受者便是秘境之主选定的有缘人。而这个有缘人接受了传承,便相当于是与秘境之主签订了一份契约,必须替他完成他造下秘境的心愿。 如果只是传承某种独门功法还好,怕就怕会是什么天道诅咒,亦或者是什么血海深仇。 司银玄重重叹了口气,求助的目光望向花馥栀:“尊者,我有点怕,怎么办?” 花馥栀拍了拍他的脸安慰他:“别想这些有的没的了,先进无极宗好好修炼,船到桥头自然直。” “我本来都没想起来这个事。”司银玄语调颇为幽怨,“你让我想起来了,还让我担惊受怕,现在又让我别乱想……” 花馥栀:“……” 无言以为,好像确实是她的错。 司银玄又大度地摆摆手:“好了,我不跟你计较,你去打坐修炼吧,我要开始制药了。” 花馥栀心里一哽,总觉得自己这个妖尊太没有威严了一点。 之后十多天,司银玄将买来的一堆药材全部做成了药,瓶瓶罐罐塞满了大半个房间。 “难道你要背一个大包袱进问心楼吗?”花馥栀有点不敢想象那个场面。 “怎么会?”司银玄哑然失笑,把写有“麻筋散”、“大力丸”和“迷仙引”的三个药瓶捡起放入怀中,然后看向她,“剩下的劳烦尊者都帮我装进储物戒中吧。” “这还差不多。”花馥栀嘟囔一声,依言照做,而后提醒他,“这些对于筑基期以上的修士是没有作用的,你自己要注意。” “我知道。”司银玄朝她眨眨眼,“尊者放心吧!” 一百二十:入楼分别,修士尾随 在一切准备妥当后,时间也一晃而过,来到了六月三十,问心楼开放的最后一天。 “唉!” 距离午时越来越近,司银玄望着花馥栀,又一次沉沉叹气。 “第九十八次。”一直闭目打坐的人终于睁开了眼,看着面前愁眉不展的司银玄,声音有些冷,“你从睁眼开始就一直唉声叹气,搞得像我快要死了一样。” “尊者。”司银玄恹恹地坐到她身边,抬手抓上她袖子,“我舍不得你……” 花馥栀本想说“成熟点,别婆婆妈妈的”,但她转头对上司银玄那双充满了落寞和黯然的眸子,到底还是把话咽下去了。 她站起身,幻化出帷帽戴上,抬脚往屋外走去:“走吧,我送你到楼外。” 司银玄跟着她出了仙舍,径直走到问心楼外。 楼前已经没有什么人驻足围观了,这么多天,看热闹的也看够了,该入楼的也早就进去了,现在问心楼立在这里,路过的人也就打量几眼,便又做自己的事去了。 司银玄看着那道光影浮动的高阔大门,知道自己进去之后,将会很长一段时间都看不到花馥栀,顿时满心苦涩难以言说。 花馥栀刚想开口让他进去,却听他问:“尊者,之后你去哪里?” “找个灵气充足又安静的地方专心修炼。”花馥栀答道。 司银玄又问:“哪有这种地方?” “三角枫林。”花馥栀见他还要说什么,连忙打断他,“别磨磨蹭蹭了,快进去吧。” 她往司银玄背后推了一把,将人推出去四五步。 她看着那小孩儿一步步朝问心楼走去,心底升起怅惘,正要叹气,却见他忽然停下脚步,随即飞快转身向她奔来。 在花馥栀还没有反应过来时,她被司银玄紧紧抱入怀中。 十七岁的少年已经比她高了一个头,一只手在她脑后让她的头靠到他颈窝处,另一只手则穿过她腰间,把她的身体按进怀中。 她就这样被司银玄抱了个满怀。 花馥栀下意识想推开他,但少年却抵着她耳边轻唤了一声“尊者”,声音里的不舍和悲伤让她心头一颤,抬起的手终是迟疑着搂上了少年劲瘦紧实的腰。 头上的帷帽因为拥抱的动作有些碍事,花馥栀索性将其舍弃,随后无奈轻叹:“怎么这么粘人呢……” 司银玄把她抱得更紧了些,抓紧时间说最后的话:“我一定会好好修炼,争取早点下山来见你。” “好。” “你要记得我们的赌约,不要找道侣,也不要找男宠。” “……好。” “还有……”司银玄顿了顿,接着说道,“我曾经做过一个美梦,很美好很美好,但不小心被你弄碎了,以后你要补偿给我。” “什么——” 花馥栀微微蹙眉,面露不解,刚想问问什么梦什么时候,司银玄又突然松开了她,头也不回地跑进了问心楼。 看着少年的身影消失不见,花馥栀怔了怔,离别的伤感后知后觉地涌了上来。 入楼之人若不能通过试炼,会在半刻钟内被传送出来。 花馥栀在原地一动不动站了许久,直到确定司银玄真的进了无极宗,才欣慰地勾了勾唇角。 她正要转身离开,却发现有好几道目光落到她身上,带着似有似无的打量。 她回头看去,身后顿时一阵惊叹。 是几个凡人,眼中都带着毫不掩饰痴迷和惊艳,在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脸。 花馥栀皱了皱眉,面色微冷,心里忍不住埋怨司银玄给她惹麻烦,再次幻化出一顶帷帽遮住自己的脸,而后向着黄桐坞外走去。 那些人见她能凭空化物,都知道这美貌女子是修士,又见她一身冷冽面覆寒霜,也都识趣地移开了视线。 这样的绝色仙子,此生能看一眼已是大幸,哪敢再奢望什么? 但偏偏有两个人例外。 花馥栀步子不停,眸光逐渐变得森冷。 她往身后探出神识,发觉是两个筑基中期的修士在跟着她,大概猜得到他们的身份。 无极宗作为休冥中世界第一宗门,其弟子选拔条件也是最严苛的。好的修仙苗子都被挑走了,剩下那些小宗门只能退而求其次,从矮子里面拔高个。 因此每到无极宗宗门大选,总会有很多小宗门也派人过来,就是物色那些根骨还不错的人,游说他们去加入自己的宗门。 这两个修士想必就是哪个小宗门派来的。 花馥栀感知到身后令人不舒服的目光,杀意在心间浮现,加快了步子往黄桐坞外走去。 黄桐坞是无极宗的心腹之地,整个地界上都有结界,在这里动手会把无极宗的人引来,麻烦得很。 那两个修士是这么想的,花馥栀也是这么想的。 半个时辰后,她一脚踏出了黄桐坞的结界,缚魂妖丝已悄然在指尖缠绕。 她放缓了步伐,不疾不徐又朝着僻静之处。片刻后,两道人影闪至身前,拦住了她的去路。 “这位道友,看着道法高深精妙,不知是哪个门派的?” 二人穿得一身青衣,看起来倒是人模人样的,还朝花馥栀施了个修士礼。 只不过,他们的一双眼睛都死死盯着她脸前的纱幔,发现实在看不见那张脸后,又转而打量起她的身段,眼中闪动着淫邪的光。 “道友何故——” 那二人对视一眼,手上已经起了势,正要掐法诀。可惜尚未出手,细密银丝钻入体内,顷刻间便了断了生机,连自己怎么死的都没看清。 “臭鱼烂虾!” 花馥栀轻嗤一声,走到他们尸体旁边,把他们身上的储物戒都摸了出来,还找到一块玉牌,探入灵力后,发现这两个是无谬宗的弟子。 一个根本没听说过的宗门。 花馥栀指尖微动,将玉佩化作齑粉,随后又查探两个储物戒,发现里面一共有将近三万的灵石,和几件仙衣、几套功法玉简、几样低阶武器。 “还是两个穷嗖嗖的臭鱼烂虾!” 花馥栀不满地低骂一声,养小孩儿那么能花钱,一件衣服都五百万,买个玉佩又是七万,这点灵石够用什么? 她气恼地把储物戒里除灵石外的东西全掏了出来,然后抬手一挥,将那二人的尸体和那堆破烂全碾成了碎末。 做完这些,花馥栀收起储物戒,朝三角枫林奔去。 一百二十一:云时身份,问心炼心 司银玄踏进问心楼的上一刻还在想着花馥栀。 结果一穿过那道光影流动的大门,他就陡然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舒适得令人昏昏欲睡的温暖一下子包裹住他,让他刹那间感觉无比安心。 他身体好像也发生了些许变化,他原是直直站着的,却莫名变得蜷缩成一团。他想睁眼看看,又发现眼皮千斤重,无论如何都睁不开。 司银玄内心惊疑不定,努力想要挣扎,刚动了动脚,突然有一个惊喜的声音模模糊糊传来:“夫君!夫君!小家伙动了!他在踢我!他刚刚踢了我一脚!” 不会吧…… 司银玄有些不可置信,这无极宗的问心试炼是搞这种? 还不如跟迷心阵一样放几个阴祟来追他呢! “动了吗?” 一道温润的男声急切响起,司银玄猜测这估计就是他爹了。 “刚刚动了!真的!踢了我一脚!好有劲儿!”他娘声音里掩藏不住地欣喜。 “我摸摸!” 一双温暖的大手轻柔地摸上了孕肚,司银玄倒是隐约有察觉到,又听他爹娘欢喜地交谈。 “这孩子比他哥哥姐姐都安静,六个月了才第一次胎动,我还好一阵担心呢,现在终于是动了。” “大夫说了一切都好的,夫人切莫忧虑。孩子动得少说明他是个懂事的,知道心疼娘亲,不让你受累。” “我倒是不怕受累,我还挺希望孩子多动动的,让我知道他在慢慢长大……” 原来他才是个六个月大的胎盘! 司银玄心底叹了口气,又抬脚往四周踹了踹,既为了发泄,也为了哄他爹娘高兴。 “哎!夫君!他又动了!动了!你摸,你摸!” “我摸到了!摸到了!乖孩子!再动一动!再踢一下爹爹的手!” 司银玄心累得很,又敷衍着踢了一脚,精力完全耗尽,终是抵挡不住倦意沉沉睡去。 就这样,他待在他娘的肚子里,每天清醒一小会儿,伸伸胳膊伸伸腿,哄哄他爹娘,大部分时候都在昏睡。 不过这短暂地清醒的时间也足够他了解到一些情况。 他是云家三少爷,他爹是做生意的,家境殷实,和妻子很恩爱,已经生了一男一女,大哥叫云城,二姐叫云笙。 八个月的时候,他娘出门和一群闺中密友们赏花,有一个妇人来摸了摸他娘的肚子,信誓旦旦说道:“是个少爷!准不会错!” 他娘回家后跟他爹讲了,一家人开始给他想名字,最后给他定下“云时”这个名字。 “时,势也,希望孩子能够顺势随心,一生无忧。” 司银玄听见他爹的解释,忍不住想这倒是个好名字。 三个月后,他终于被生了出来。 他出生在大雪纷飞的腊月,脱离了母亲温热的身躯被强力挤出来时,只觉得冷得要死。 但还好,没冷一会儿,一床柔软的小毯子裹上了他新生的躯体,他精疲力尽正要睡去,却听他娘无不担忧地问:“时儿怎么没哭啊?” 因为我答应了尊者以后都不会再哭了。 司银玄没法说话,在心里接一句。 下一瞬他就被人拎着后腿倒提起来了,紧接着巴掌往他光溜溜的屁股上招呼,一下比一下更用力,他爹着急的声音和巴掌声一起传来:“时儿你快哭啊!你快哭啊!你别吓唬爹娘啊!” “时儿怎么了?夫君,时儿……” 司银玄:“……” 行吧,勉为其难哭一下吧,他爹娘都快急哭了。 尊者是个通情达理善解人意的好妖怪,一定可以理解的。 “哇呜——呜——”司银玄象征性嚎了两声。 “哎!哭了就好,哭了就好!”稳婆长长舒了一口气,可算能道喜了,“恭喜云老爷,恭喜云夫人,云家又添了一位小少爷!” “太好了!我的时儿……” 他娘虚弱的声音送入耳中,司银玄也感觉累得不行,再也支撑不住,便放任自己又昏睡过去。 就这样,他作为“云时”,在云家一天天长大了。 以十七岁的心态来看着自己从一个婴儿长大,其实是一种很奇妙的体验。 他重新体会着翻身坐爬牙牙学语的阶段,体会着所有人都把他当成小孩子宠爱逗弄的阶段。在这里,他有父母手足,家人和睦其乐融融。 时间久了,某一天他恍惚间想到,他是不是真的是云时?关于司银玄的记忆是不是在上一辈子发生的事?真的有什么休冥中世界和无极宗吗? 这些念头才刚刚浮现,一个名字突然在心间闪过——花馥栀! 司银玄惊出了一身冷汗,他猜到了问心楼试炼的真正意图。 问心,问心,问的是一颗修行之心! 这个所谓的试炼,就是要给他们这些入楼之人美满顺利的一生,让他们脱离自己原来的环境,变成另一个人,过另一种人生,然后再看看他们是否还能坚持求道修仙的初心。 想到这里,司银玄望着天叫了起来:“无……极……” “时儿在说什么?什么呜呜叽叽的啊?”抱着他的男人低头看了他一眼,把他掂了掂,脸上露出慈爱的笑容。 才九个月大的司银玄口齿不清,却执拗地要把话说完:“无、极、宗!” “哈哈哈……”他爹云隽岭放声大笑,伸手轻轻拍着他的背,“乖时儿,在哪里学来的怪声调,来,叫爹爹!” “爹!爹!爹!”司银玄响亮地叫了几声,又引得云隽岭发笑,不住地夸他乖。 司银玄被夸得有点得意,可随即又有些黯然,他不禁在想:如果花馥栀在这里就好了。 她肯定也会喜欢自己这种不哭不闹还听话的小孩儿。而且还能每天被她抱在怀里,就算他大着胆子往她脸上亲一口估计也不会被打死。 而此时,问心楼中,那八个修士听着尚在襁褓中的司银玄说出了“无极宗”三个字,一时都有些惊讶。 “守角师叔,这个少年好像发现了。”一名女子望向最前方的灰衣修士。 他们一行八人,原本是各自分散在问心楼中各司其职的。一到五层分别一人,六层两人,而领头的守角则在第七层统筹控制整个问心楼。 十五天的问心试炼,越到后面人越少,守在一层的赵羲和虽然意外这个少年会在最后半个时辰进来,但也没多想,照旧施放灵力,维持阵法运转。 所有入楼之人都会在离阵法还有百步之遥时被窥探识海,从而确定他们是否具备修行之心。 问心楼前五层,分别对应五毒之心中的贪、嗔、痴、慢、疑。 来人经过阵法问心,只要沾上一样,就会被即刻传送出楼,宣告试炼失败。 若过了五层,则可上六层,进行灵体资质测试。只要是中等灵体以上的,便可进入无极宗,以俗缘弟子的身份修行。 但赵羲和却意外地发现,这个少年与先前所有人都不一样,阵法根本进不去他的识海! 眼见他离问心楼越来越近,赵羲和只好传音给楼中众人:“情况有异,速来一层!” 其余七人顷刻间便来到一层,不必多言,只看着毫无响动的阵法和越跑越近的灰衣少年,便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 “师叔,为什么会这样?”几个弟子都是第一次参与宗门大选,还没有见过这种情况,一时间面面相觑,只能看着修为最高的守角。 守角也怔了下,随即快速冷静下来,自己闪身至一层巨大八卦阵图形上的天乾方位,看向七个弟子下令:“切换阵法,将问心阵变成八卦炼心阵。” “是!” 七人齐声应下,顿时分散至另外七个方位:风巽、水坎、山艮、地坤、雷震、火离、泽兑。 八人一齐释放灵力,金色法印浮动,造轮回,构虚妄,成幻境,炼凡心。 那个少年在八卦炼心阵启动须臾后闯入,魂魄直接就被送入了阵法虚构的幻象轮回,肉身则瘫倒在地,正好倒在赵羲和脚边。 赵羲和伸手扶了他一下,避免了他头撞地。把人摆成一个平躺的姿势后,他往那少年脸上看了两眼,看清他的脸后,情不自禁惊叹:“哎呀!这小子长得真好看!” 其他人正欲往这边瞧,守角轻声呵斥:“别分心。” 随后守角抬手一挥,阵法中间出现一道光墙,一个身怀六甲的妇人形象显现,正在激动地叫着:“夫君!夫君!小家伙动了!他在踢我!他刚刚踢了我一脚!” 众人又不约而同望向那光墙,知道这个少年的魂魄此刻正在那妇人肚中。 “有的人天生神魂之力便比较强悍,且灵台净明,就不会被人轻易查探识海。” 守角简单解释了一句为什么问心阵法对这个少年不起作用。 “师叔,这种人有多少啊?”其中一个女弟子问。 “很少,估计万里挑一。”守角想了想,脸上露出点笑意,“但也不是没有,所以这问心楼才有两套阵法,这不?叫我们遇上了一个!” 几人就这么看着那少年出生,长大,直到他九个月时望着天空喊出了“无极宗”。 当听到一个弟子说那少年好像发现了,守角微微一笑:“不急,还早呢。” 一百二十二:神君阵法,忍羞学习 司银玄作为云时长到一周岁时,云府给他操办了一场重大的周岁宴。 云家原本是京城里一家普通商户,但在云时出生几年前成了皇商。 究其原因,是因为宫里采买司的掌局官员是云家一个亲戚,落魄时受了云家恩惠,后来飞黄腾达了也念着这份恩情,做了云家的后台。 因着这一层关系,云家便攀上了皇家,将生意做大了,认识的人也多了。 这次云家小公子周岁宴,来的人几乎要把云府门槛踩烂。 司银玄被戴上虎头帽,两只胳膊上也套上金镯子,脖子上还挂了一个写着“平安喜乐”的金锁。随后又穿上虎头鞋,裹进红色的袄子里。 “小弟真乖!一点都不闹,不像丰婶婶家的那个小娃娃,天天哭。” 他十三岁的大哥云城站在他的小床边,看着他配合地被他娘和丫鬟们摆弄,忍不住夸赞。夸完还拿着个拨浪鼓在他面前晃着逗他,司银玄只好“咯咯咯”笑着应付一下。 他娘谢常宁点点头,也欣慰地看着他:“时儿确实是个乖孩子,真的从来没乱哭过,有什么事就嚎两声,人一过来立马就停,又乖又聪明!” “就只有一点不好。”他十岁的二姐云笙叹了口气,“不让人摸他脸,一摸就发脾气。” 云笙说着又试探性把手往那张肉嘟嘟的脸上伸来,原本咯咯笑着的小娃娃顿时收起了笑意,瞪了她一眼,还挥着小手挡在自己脸前。 不想让除了花馥栀以外的任何人碰他脸。 司银玄这般想着,又奶声奶气怒喝云笙:“走开!” “唉!”云笙收回手又叹气,“小弟怎么就这么护着他那张脸呢?” “谁知道呢?连我都要躲,你们爹爹也不例外。”谢常宁温柔地笑着,伸手把穿戴整齐的司银玄从小床上抱了起来,“走吧,客人都来了。” 司银玄被谢常宁抱到了前厅,又被云隽岭接了过去。 一堆人围着他说恭维话,各种逗他,他陪着笑了一会儿,最后精力耗尽在云隽岭的怀中睡去。 等再次被轻轻拍醒,他被放到了一张铺着长毛兔皮毯的大圆桌上,周围摆了一圈的东西,他明白这是要让自己抓周了。 家人们都在围着桌子期盼地唤着他引着他,司银玄扫了一眼那些东西,没有片刻犹豫径直爬向那柄镶满了宝石的小短剑。 “难道小弟以后想当个将军?”云城笑着问他。 司银玄却没有看他,而是仰头盯着虚空某一处,字正腔圆念道:“无、极、宗!” 问心楼内的几个弟子看着一幕都是一愣,那小娃娃黑亮亮的眼睛仿佛真的能看到他们一样。 “师叔……”赵羲和又看向守角,张口欲言,却被他抬手打断。 “不必担心。”守角神色淡淡,“你要相信,神君创造出来的阵法,绝对没那么简单。” 几个白衣弟子闻言脸上皆浮现出不可思议的神色:“这个阵法是神君创造的?” 在仙界,能被称作“神君”的,仅有那一人。 守角“嗯”了声,捻了一把胡须:“炼心阵肯定比问心阵难多了,但具体是什么情况,说实话我也没见过。如今正好有这个机会,咱们一起见识一下那位天才的作品吧。反正在阵法里面,哪怕过了千万年,外头也不过瞬息,不会耽误事的。” “这个特性就跟神君创造的溯洄法阵一模一样!”有人激动地说道。 “是啊!”紧跟着有人应和,“溯洄流年,玄机重现,简直神乎其神!只可惜失传了……” “好了,专心看。”守角出声打断还要兴致勃勃讨论的二人。 几人又一齐盯着光墙,看着那个小娃娃慢慢长大,能跑能跳能流利说话,看着他们一家子幸福美满,温馨和睦。 稍微长大一点的司银玄开始读书写字,故意装得跟小孩儿一样笨拙,没显出什么不同来。只不过会在无人时,一遍遍写下“司银玄”和“无极宗”几个字,写完再烧掉。 如此写了几个月之后,司银玄猜到了,这个阵法估计要让他完整地在这里过一辈子。 之后他便全心全意做起了“云时”,成为了一个有闲情雅致的富家公子,一天天摆弄琴棋书画,偶尔和一群同龄人打马游街,或斗蛐蛐,或听曲儿,日子过得十分悠哉。 司银玄就这么无忧无虑长到了十四岁,偶尔躺在院中晒太阳时,他也忍不住感慨万千。 他做皇子过的那十四年,虽然也锦衣玉食,但身子却病殃殃的,不能跑不能跳,吹两口冷风就要咳得惊天动地,老担心自己会死。 没想到进入这个阵法后,他相当于重新活了一世,竟然阴差阳错将那些年少时的遗憾都补齐了。身体是健康的,想淋雨就淋雨,想吹风就吹风,风寒了喝碗姜汤盖着被子捂一身汗就好。 此外他在皇宫没有感受过的父母慈爱,手足温情和朋友之谊,在这里都满足了。 家人都很好,每个人都爱他,还有那么多朋友,一起勾肩搭背嬉笑玩乐。 唯一不好的…… 他抬手按上自己心口,一个名字在心间缓缓流淌。 花馥栀。 他很想她。 想得要发疯! 可他不敢表露出丝毫,他怕被无极宗的人察觉。 数不清有多少次,他提起笔,想写她的名字,想画她的眉眼。 可一想到自己现在在试炼当中,一举一动都有可能在他人的目光之下,他便压下心中的思念,装作从容。 为免相思成疾,他甚至连路边的栀子花都不敢多看两眼。 “云时!” 司银玄正暗思佳人,一声熟悉的喊声传来,他听出这是他友人秦苏河的声音。 他从廊下长椅上坐起,循声看去,比他还小半岁的秦苏河紧紧捂着胸口衣衫,跟做贼一样东张西望溜到他身边,压低了嗓音却难掩兴奋:“快!进你屋!我有好东西给你看!” “干什么呢?”司银玄不解,看他笑容猥琐中带着放荡,不由得心里直打鼓。 “哎呀!别啰嗦了!快进屋进屋!”秦苏和直接上手拽住他袖子把他往房中拖,“嘿嘿!我是从我哥那儿顺来的。这种好东西,我敢肯定你绝对不知道!当你是兄弟才来跟你分享的,嘿嘿……” 司银玄被他笑得鸡皮疙瘩都快起来了,手不自觉捏住了袖中藏好的从他二姐那里拿来的绣花针,时刻准备着给秦苏河扎一下。 秦苏河把人拽进房中,又探头探脑往左右两边看,确定没人了才“哐当”一声关上门,又鬼鬼祟祟关上了窗。 做完这些,他才把司银玄拉到案几旁坐下,从怀中掏出一本还带着体温的书塞他手里:“快看快看!看完我再偷偷给我哥放回去。” 司银玄拿起那本一指宽的书一看,黄褐色封面上几个墨字赫然入目——春宵秘戏图。 下一刻,司银玄像是被烫到了一般把书丢开,眉间已现愠色:“你真是有病!给我看这个干什么?” 问心楼内几个弟子看着司银玄的反应都无声地笑了:“这小子还是个君子!小小年纪便懂得克制欲望,实属难得!” “怎、怎么了嘛?”秦苏河被骂得无辜又茫然,又有点不服气,拿起书册翻开一页硬怼到司银玄眼前,一脸理直气壮,“咱们是男人,看看这个怎么了?你不现在学一下,以后就会像个毛头小子一样在床上遭人嫌弃!被姑娘一脚踹下来都有可能!” “我——” 司银玄眸光闪了闪,想反驳的话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 脑中激烈斗争半晌后,他终是红着脸接过了,颤抖着手从第一页翻开。 就学习一下,学习一下…… 司银玄在心里疯狂安慰自己。 而问心楼内转眼间就被打脸的几人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呵!”片刻后,一个女弟子轻嗤一声,声音不大不小,反正叫所有人都能听见,“这些凡间男人都一副德行!好色之徒,也配入无极宗?” “齐瑶师妹,此言差矣!”赵羲和笑着反驳她,“人皆有七情六欲,这是很正常的事。修行也未必就要灭人欲……” 他话未说完便被齐瑶冷笑一声打断:“你们男人就是会帮男人说话!一丘之貉!” 赵羲和立马拔高了声音:“齐瑶师妹,你蛮不讲理,这怎么——” “别吵。”守角皱了皱眉头,制住了场面,然后看向齐瑶,沉声暗含警告,“既然这个人还没有被强制送出问心楼,就证明他的试炼没有结束。也就是说,他现在做的一切,都没有违反我们无极宗的规矩。” 齐瑶脸色变得难看了一些,但仍梗着脖子回答:“问心楼问贪、嗔、痴、慢、疑,他已经犯了贪色之条。” 守角被她顶撞一句,语气骤然变得讽刺:“你是觉得自己比神君还懂无极宗吗?” 赵羲和适时地落井下石笑出了声。 齐瑶再看了一眼光墙中捧着书看得面红耳赤的少年,眼中闪过怨恨。 她垂下眼,指甲深深掐进手心,深吸一口气说道:“弟子知错。” 一百二十三:青楼头牌,意外落水 司银玄猜测这个阵法应该不会那么简单,不至于大费周章,就是为了让他经历这样幸福美满的一生。 果然,在他成为云时第十六年时,一场意外变故让他的生活天翻地覆。 那是一个端午的夜晚,他被两个好友叫出去游玩。 一人是秦苏河,跟他同岁,小他六月;另一人是蒋籍,比他们都大两岁。 他们三人的家里有生意往来,父辈既是合作伙伴,也是多年好友。因此三人从小便认识,一起玩到大,感情跟亲兄弟一般深厚。 此次出行,是蒋籍撺掇。 “居瑶仙子今晚要在杨柳湖上赏灯,还会请人上湖心亭品茶弹琴,啧啧!”蒋籍激动得搓了搓手,转过头来看着两个弟弟,寻求认同,“是不是想想就坐不住了?” 秦苏河疯狂点头,司银玄默默摇头。 所谓的“居瑶仙子”,是天香阁的头牌清倌,卖艺不卖身的,在京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据说生得国色天香,貌若天仙,还精通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引得一堆纨绔子弟趋之若鹜,就为一睹芳容。 但司银玄对此嗤之以鼻。一来是他心有所属,真心觉得世上不会有比花馥栀更好看的人了。二来则是因为他大哥云城跟天香楼老板有交情,熟知这“头牌”背后的门道。 无非是选几个好苗子,从小教导,既让她们学大家闺秀的举止仪态,又让她们学青楼女子的勾人本事。等时机到了,花点儿钱找几个托儿各处宣扬其容貌才学,把一个妓女活生生捧成仙女,引得人来一探究竟。 偏偏还要故作姿态,高高在上,装作高不可攀的清冷模样,维持神秘感,吊足了人胃口。 偶尔出来露个面弹个琴,也要戴个面纱半遮半掩,烛光隔着纱幔,光影摇曳朦胧,原本五分的美人也叫人脑补遐想成了十分。 前几年当清倌,赚足了银子,等时候差不多了, 寻个主赎身再赚一笔大的,届时自会有另一个更年轻的“头牌”顶上。 但这些话不能告诉这两位好友,毕竟是人家的商业机密,更何况蒋籍是个嘴上没把门儿的。到时候嚷嚷得满京城的人都知道了,断人财路,估计会被天香楼老板拿刀追杀。 二人见司银玄摇头,不由分说一人往他一边肩膀上捶了一拳,蒋籍又勾着他脖子问:“云时你是不是男人?大美人啊!一点儿都不心动?” 司银玄推开他,神色平淡:“没见识。” 这个什么仙子但凡有花馥栀百分之一的美貌,他就把杨柳湖的水喝干! “嘿!你个臭小子!哥哥我今天……” 蒋籍听得来气,撸了撸袖子,又要来捶他,秦苏河挤到二人中间,一左一右拉住他们胳膊,大步流星往前走:“快别啰嗦了!去看居瑶仙子!在这儿废什么话呢?” 秦苏河急不可耐地拖着人往杨柳湖走去,岸边已经占了一圈人,湖里也有十多条精致游船绕着湖心亭在缓缓划动。 司银玄个头高,往湖中看去,只见水面有一小亭,亭中尚且无人,桌上却有茶盏、点心、香炉和一把瑶琴。 小亭四面都挂有纱幔,其中一面以一条走廊连接着灯火通明的天香楼。 蒋籍走到岸边,让他们原地稍等,自己扭头不知道往哪里钻去了。过了没一会儿,他出现在湖岸边,身后停了一条画船,朝着二人招呼:“云时,苏河,快来!” 司银玄不想去,但拗不过秦苏河,只好不情不愿地被拖上了船。 蒋籍自己站船头撑船,他和秦苏河则进了船舱内,里面有张小木桌,也摆好了茶水糕点,此外还有一支翠绿玉笛。 小船晃晃悠悠也划到了湖心亭的四周,加入了那一堆翘首以盼的画船中。 蒋籍收起撑杆,钻进船舱,拿起那支玉笛就往司银玄手里塞。 司银玄不明所以,却见他脸上挂着讨好的笑,而后连喊了他好几声“好弟弟”。 “你要干嘛?”司银玄被他弄得心里发毛,“有事说事,别叫得这么腻歪!” “嘿嘿!”蒋籍摸了摸头,脸上露出点不好意思的神情,“好弟弟啊,你看这儿这么多船,咱要想脱颖而出就得引人注目!你精通音律,待会儿居瑶仙子来了,你就吹笛子,让她能一眼就相中咱们这条船,如何?” 司银玄木着一张脸不想说话,他这些年把琴、筝、笛、箫、瑟、埙学了个遍,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吹给花馥栀听的,并不想拿来勾搭一个妓女。 “好弟弟!好弟弟!哥这辈子没求过人,就求你这一回,求你了求你了……” 蒋籍不依不饶地抓着他胳膊晃,同时朝一边傻愣着的秦苏河挤挤眼。 秦苏河心领神会,一把抱住司银玄另一条胳膊嗷嗷嚎叫:“云时哥哥!我的好哥哥!你就吹个笛子吧!求你了!求你了……” 一边喊“弟弟”,一边喊“哥哥”,耳朵里闹哄哄的,脑袋都大了一圈。两个人还抓着他晃来晃去,脑浆都要给他摇匀了,司银玄感觉自己要吐了,只好咬牙答应:“行了行了!别烦我了!” “哎!好!” 两人眉开眼笑,一齐松了手,而后走到船头站着,整了整衣服,正了正发冠,朝着那天香楼方向望眼欲穿。 蒋籍不知从哪里摸出来一柄折扇,拿在手心里掂,装得一派潇洒从容。 秦苏河两手空空,瞬间感觉自己被比下去了,恶狠狠瞪了他一眼,选择负手而立。 司银玄看着这两人,暗叹一声“没出息”,将玉笛拿在手里把玩似地转了转,抽空又开始想念花馥栀。 这是他不知何时养成的习惯。 这个阵法里岁月悠长,他怕自己会在“云时”这个身份中遗忘过往,所以只要一有空,他就开始回想和花馥栀相处的那三年时光。 从他们相识到分别,一天一天地想。 问心楼中,赵羲和看着光墙中垂眸含笑的的少年,终是忍不住向守角提出自己的疑问。 “师叔,这小子不会脑子出了点毛病吧?他现在只要一个人待着就会傻笑……” 守角不咸不淡瞥他一眼:“只要他的试炼还没结束,你管他呢?” 司银玄正陷在美好回忆里,船身晃了晃,蒋籍压低的声音立时传来:“云时,快!居瑶仙子来了!” 唉…… 他轻叹一声,收敛思绪,横笛于唇边,吹响一曲《长相思》。 笛声悠扬悦耳,曲调婉转,曲声清越,像是带着无尽的思念和哀伤,在湖面荡开。 司银玄只专心扮演一个“乐师”的角色,无心不去管外面发生了什么,只隐约听到两位好友与一柔声女子在交谈,还有其他船只上传来的喊声。 须臾后,一曲罢,他正想向船头上的二人问问要不要继续吹,蒋籍钻了进来,一脸愤愤不平地瞪他,声音咬牙切齿的:“你小子好福气!我自作聪明,反倒是便宜你了!” 司银玄一脸茫然,却见他飞快地朝他扑过来,抓着他胳膊把他往船头上拉,声音压得很低:“居瑶仙子邀你进湖心亭一同饮茶弹琴,快去!” “谁稀罕?我不去!”司银玄眉头死死皱着,一把拍开了他的手。 “你是傻子吗?”蒋籍恨铁不成钢地吼他,又去扯他胳膊,“多少人梦寐以求呢,这周围的船上好几家都是官家公子,有权又有势的,人家居瑶仙子都没看上,就请你了,这天大的福分,你还不去?” 司银玄态度很坚决:“我就是不去!” “哎!你——”蒋籍被他这犟脾气气得说不出话来,使劲儿揉了揉自己太阳穴才缓下来。 “行吧,云时,败给你了。”蒋籍也不劝了,一屁股在舱内坐下,“那你出去给居瑶仙子亲口说一下吧,人家还等着呢,你一个男人不至于这点风度都没有吧?” 司银玄这倒是不介意,遂钻出了船舱站在船头。这才发现他们这艘船已经划到了走廊的台阶处,只要他往前跨一步,便可拾阶而上,进入亭中。 秦苏河没听到舱内的交谈,见他出来了,揶揄地冲他笑了笑,随后朝亭中拱了拱手,自己回了舱内。 司银玄感到有很多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或嫉恨或羡慕,他无暇去想,往亭中看去,纱幔已经垂下,能看到一坐一站两个女子的身影。 他亦朝亭中拱手:“多谢居瑶姑娘相邀,只是在下……” “砰!” 话未说完,脚下的船只被撞得猛烈一歪,司银玄站在船头,毫无防备,身形一晃就跌进了水里。 湖水一下子灌进口鼻,他呛了一口,但没多担心,他小时候也被大哥和父亲带着玩过水,并不是旱鸭子,水性挺好的。 他快速调整身体,摆动手脚,很快浮出了水面,却发现湖心亭周围的船只都挤在一起,相互碰撞倾斜,一片惊叫连天,让他一时认不清蒋籍所在的那艘船。 “呼!” 脑后骤然传来凌厉风声,司银玄下意识想躲,但还是没躲过。 一阵剧痛袭来,他顿感天旋地转,所有力气转眼之间被抽离,意识溃散,整个人无力地向水里沉下去。 一百二十四:突遭厄难,炼心之道 司银玄是被疼醒的,有人在用力踹他肚子。 “唔!” 他不受控制地痛呼一声。眼睛被蒙上了黑布,什么都看不见,手脚也被麻绳绑住,动弹不得,他只能尽力蜷缩着身子,躲避那只脚。 脑后被击打的伤口传来一阵阵钝痛,身上的衣服还是湿哒哒的,鼻端闻到腐朽发霉的味道,手指摸到了灰尘和枯草。 司银玄知道自己这是被绑架了,稳住心神,平静开口:“你们是谁?为何绑我?” “臭小子!什么东西?呸!” 一个粗哑的声音响起,没有回答他的话,反而又朝他腹部狠狠踹了一脚,之后那只脚又直接踩到他脸上。 司银玄身体因痛轻轻颤抖着,努力回想自己在哪里得罪了人,亦或者是他们云家有什么对头。 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那个声音又说话了:“爷?怎么处理这小子?” 司银玄听到了脚步声,绕着他慢条斯理走了一圈,一颗心不由地提起。 “不是爱吹笛子吗?先砍了他一只手!”一个阴恻恻的声音这般说道。 司银玄顿时明白自己受了无妄之灾,拼命挣扎起来:“别别别!有话好好说,我没想去湖心亭的……” 脚上好像碰到了什么东西,下一刻他又听到一声命令:“还敢踹我?再把他这条腿也砍了!” “是!” 司银玄听到应声,浑身汗毛直竖,一只手已经抓上了他胳膊。 “有话好说有话好说!我真没想去湖心亭,我根本不喜欢那个居瑶——唔!” 那人像是嫌他啰嗦,一拳打在他太阳穴上,力道控制得不错,不至于让他暴毙,却能让他浑身失力。 手上的麻绳被解开,他感到自己右手被拽出来踩住,随即一阵剧痛自胳膊处出来,他听到了刀刃砍断骨头的声响。 浓重的血腥味钻进鼻腔,司银玄几乎要痛得昏死过去。 再然后,他腿上也传来相似的疼痛,他连叫都没力气叫了。 他只觉得自己要痛死过去,意识渐渐模糊。迷迷糊糊中,似乎又听到那人说:“一副小白脸模样,呸!把他脸也划了……” 在昏死过去的最后一刻,他忍不住在心里大骂:这个阵法,到底是哪个王八犊子想出来的? 问心楼中的几个弟子,看着这血腥的一幕都忍不住皱着眉头移开了眼。 守角看着那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的少年,抹了一把胡须,幽幽道:“看来是要开始炼心了,估计还不止于此……” 司银玄是在自己卧室的床上醒来的。 他刚一睁眼,耳边就爆出压抑不住的哭声。 “时儿,我的时儿!” 一个人扑到了他身上,伏在他肩头痛哭不止,他认出这是他娘谢常宁。 “娘,怎么了?” 司银玄下意识想抬手拍拍她的肩膀,稍微一动才发现,他没有右手了。 钻心的疼痛从手脚上传来,记忆瞬间回笼,他朝床边看去,一家人都在,他父亲和大哥两个大男人双目通红,一脸悲痛。 他那早就嫁了人的二姐云笙也回来了,眼睛已经哭肿了。见他望来,云笙哽咽着唤了一声“小弟”,便再也说不出话来,转头将脸埋进了自己丈夫的胸膛,浑身颤抖不止,呜咽之声在屋中传开。 谢常宁的泪水已经浸湿了他的衣衫,司银玄抬起另一只手按上她的肩,声音温和无比:“娘,没事,我还活着呢,别伤心了。” “时儿……”谢常宁泪水更凶猛了,几乎要哭得晕厥,“你以后可怎么办?你还这么年轻,你才十六岁……” “没事的。一只手也能做很多事,一条腿也能拄拐走,”司银玄认真安慰她,说到这里顿了下,眼中泛起笑意,语调仿佛打趣一般,“就是有点可惜我这张脸。” 司银玄无不庆幸地想:幸好没让花馥栀看见他这个丑样子。 不过他计划着以后把这些遭遇完完整整讲给花馥栀听,让她心疼一下。 就这样,司银玄作为“云时”所拥有的快意风光的生活,在一夕之间被摧毁,他成了一个断手断脚还面容丑陋可怖的人。 幸福和睦的云家因为他的事蒙上了一层悲伤的阴影。有那么将近半年的时间,他娘一看见他就哭,他爹和他大哥也数不清红了多少次眼眶。 他自己反倒看得开,找了个面具把脸盖住,免得吓到人,又花了点时间,把左手练得跟右手一样好用,还拒绝了他爹让他坐轮椅的提议,杵着拐杖一天天绕着院子蹦跶几十圈,让自己仅剩的那条腿更加强健。 “这个少年,心性倒是坚韧!” 问心楼内,守角看着正在单手穿衣的司银玄,眼中划过一丝赞赏。 赵羲和瞄了一眼躺在地上那个没有灵魂的肉体,面上也不禁露出敬佩之意:“突遭厄难,却能不怨不憎,从容应对,坦然受之,真是难得!” 另一个弟子接话,声音里又淡淡的不解:“师尊说过,对修行之人而言,最重要的是维稳道心。我感觉这个人已经做得很好了,应该可以通过试炼了吧?” “我也觉得他已经合格了。”守角点头表示认同,随即话锋一转,“可这是神君的阵法,估计还不会这么简单。我们且看吧。” 事情果然如守角所料。 仅在两年后,云家出事了。 原因是云家在采买司的那个靠山被弹劾贪污受贿,牵连下来后,云家背上了欺君罔上、侵吞国款的罪名。 云家被抄家,一家子都被赶了出来,暂住在京外破庙。 家主云隽岭和其长子云城被收监关押,签下认罪状书后,被廷杖而死。 二人的尸体被衙役扔到京畿府尹大门口时,云城的妻子鲁氏悲痛欲绝,口中大喊着“冤枉”,一头撞死在了门口的石狮子上。 鲁家前来收了女儿尸,顺带将云城的两个孩子接走了。 与此同时,云家二小姐的夫家唯恐被连累,以二人的孩子做要挟,让她签下和离书,把她赶出了府。 云笙心如死灰,走到荒郊野外上吊自尽了。 偌大一个云家,转眼间便只剩下了司银玄和谢常宁相依为命。 二人身无分文,司银玄想到昔日好友,先后去了秦家和蒋家,结果连秦苏河和蒋籍的面都没见到,便被家丁乱棍打了出来。 “真是人心凉薄啊!”赵羲和看得既气愤又无奈,“之前还哥哥弟弟地叫那么亲热,现在出事了,就避之唯恐不及,唉!” 他们看得清楚,那些家丁拿棍棒驱赶云时的时候,他那两位好友就在院中站着,对一切情况心知肚明。 也就是说,家丁的行为都是他们默认的。 守角轻飘飘看了他一眼,面上露出高深莫测的笑容:“炼心之道,就在其中。” 一百二十五:相依为命,残疾神医 司银玄带着谢常宁离开了京城。 一来此处是个伤心地,谢常宁在此只会触景伤怀,积郁于心;二来则是因为,这里真的容不下他们了。 云家是富商,没出事前在京中也是有头有脸的,生意做得大,认识的人也多。 如今一夕之间家破人亡,母子二人将人情冷暖体会了个遍。 从前受了他们云家恩惠的,逢年过节大包小包前来拜访的,想要跟他们攀亲带故的,一个个都变了嘴脸。 恭敬变成了倨傲,和善变成了刻薄。 但谢常宁病了,岌岌可危,需要银钱医治,司银玄只能厚着脸皮挨家挨户地找了过去,在一声声充满讥讽和怜悯的“三少爷”中,不卑不亢地叙述他们曾经欠下的云家的人情。 多数时候,他都会招来一顿打。但总有一两个还有那么一点良心,亦或者说是好面子,会像打发叫花子一样扔给他几块碎银子,让他快滚。 司银玄就拿着这近乎乞讨得来的钱财,先买药把谢常宁的病治好了,然后买了一辆破马车,还买了干粮和水。一切准备妥当后,母子二人在一个清晨离开,带着三个骨灰坛,往云家祖宅所在的沣苋郡而去。 “时儿,伤口还疼吗?”谢常宁一边赶着马车,一边担忧地回头往车内的司银玄望去。 这段时日云家的惊天变故,已经让这个养尊处优半辈子的云夫人变得沧桑无比。她大病一场,病好后,面容瘦削了,头发花白了,一身罗绮换成了粗布麻衣,眉眼间有着化不去的悲苦哀愁。 丈夫死了,儿子儿媳和二女儿也死了,所有美好幸福的生活转瞬间成了泡影,只留下无穷无尽的哀恸。 她也想去死。 她躺在破庙中烧得迷迷糊糊之时就在想,就这么死了也好,一家人也算团聚了。 她可那个残废的小儿子,竟然拖着一副残躯去各处讨要银子,她买来了药,央求她振作起来,好好活下去。 谢常宁那时哭得不能自已,不敢想象他遭受了多少白眼,奚落,辱骂,殴打才要来了这些钱,她单是想想觉得心如刀割。 女本柔弱,为母则刚。 谢常宁听着小儿子的恳求,将泪水混合着苦涩的药汁大口咽下,同时也咽下了命运给予的所有痛苦。 她要活下去! 为了她仅剩的小儿子云时,千难万难,她都要活下去! 有了生存的念头,她在服用了两碗药后身体便恢复了。 当听到她小儿子说要离开京城找一个地方好好生活时,谢常宁毫不犹豫点头答应了。 如今二人踏上了离京的路,谢常宁总担心马车颠簸,会扯到他身上的伤口,不由得有此一问。 司银玄听到问话,伸手摸了摸腰侧,火辣辣的疼痛袭来,让他身体瞬间绷直。 那是前几日去一家丝绸铺子讨钱弄的。那商铺老板在最走投无路时,他爹借了钱,助他渡过难关后,也只要回了本金,并未收利息。 司银玄昨日就是去要这笔利息的。 他杵着拐站在店门口,只朝里面喊了几声“程叔”,引得人侧目纷纷后,便有店小二出来撵他。 他撒泼一般就地躺下,几个小二先是用脚踹他,踹不动又拿棍子打他。 司银玄不管不顾,提高了声音,继续朝里面喊,还高声讲述当年他与云家种种牵扯,并说明要钱的来意,半晌后终于喊出来了一个面色阴沉的中年人。 那人直接把将一张五十两的银票塞他手里,低声怒吼:“快滚!别挡着老子做生意!” 司银玄目的达成,见好就收,忍着痛从地上爬起,去药铺买了药回到了破庙中。 谢常宁在服药之后清醒了,也终于知道他这些时日做了什么,哭得几乎肝肠寸断。 司银玄耐着性子安慰了她好一阵,才把人安慰好,随后商量着离京,他娘也一口答应下来。 这便是二人驾车去沣苋郡的第一天。 “娘,我没事。”司银玄声音温和地回答她方才的问题,眸中还带着浅浅笑意。 “怎么会没事?”谢常宁不信,她知道小儿子说这话只是为了安慰她,心间顿时泛起浓烈的酸楚,“都怪娘没用……” “娘!”司银玄打断她的话,故意夸张地表现惊讶,“真想不到你还会驾马车,我还以为你是那种十指不沾阳春水阳春水的大小姐呢。” 谢常宁看出他的心思,勉强扯了扯唇角,遂了他的意,聊起别的:“我还是姑娘的时候,骑马可厉害了,好多男人都追不上我呢,驾个车算什么。” “这么厉害啊?”司银玄笑着应和,“多亏了有你在,咱们不用再花雇车夫的钱了。” 谢常宁眼底蓦地一热,她知道她小儿子这句话是在不动声色地回应她方才那句“没用”。 她的这个孩子,从生下来就比别人更懂事更聪明,学什么都快,样样都好,可就是命太苦了! 她目光依次扫过少年脸上的面具、空荡荡的袖管和裤腿、手边的拐杖,视线又变得模糊了起来,连忙转开了眼,深吸几口气才压下想哭的冲动。 司银玄看着他娘这番动作,何尝不知她在想什么,只能在心底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这个试炼,真的太折磨人心了! 他哪怕告诉自己这一切都是假的,可他却真真实实地过了十八年,他的感情是真的。 他在这里,就是云时! 是云家三少爷,是云隽岭和谢常宁的儿子,是云城和云笙的小弟。 每一个家人的离世,都让他体会到跟当年栗公公遇害一样的心情。 所以他不能再看着谢常宁死去,那是他的母亲,他要拼尽一切救活她! “师叔,如果他不管这个娘,家人全死完了,这个试炼是不是能早点结束?” 问心楼内,赵羲和看着驾车赶路的母子二人,向守角问出自己心中的疑惑。 守角摇了摇头,却不是否定,而是说:“我也不知。不过可以肯定的是,此人不光心性坚韧,而且极其重情!” 话音刚落,一声轻嗤传来,众人寻声看去,发现是齐瑶,并不奇怪。 齐瑶见几人看向她,想起被守角教训失了面子的事,撇了撇嘴不服气地嘟囔:“修行之人重情就是愚蠢!” “啊对对对!”赵羲和立马呛声,“齐瑶师妹断情绝爱,想必是修成大道了吧?打算几时飞升呢?” 其余人都开始低着头“哧哧”地笑,谁不知道这个齐瑶心比天高,看不上这个看不上那个,偏偏自己也是个没本事的,这里七个弟子,就她修为最低。 齐瑶脸色先是气得涨红,后又变得铁青,恶狠狠瞪着赵羲和义正词严指责道:“你作为泽兑殿大师兄,为了个凡人挖苦讥笑同门,你不觉得自己太过分了吗?” 她又转头看向守角,一副告状的语气:“师叔,赵师兄排挤同门!” 弟子之间的斗争,守角作为长老并不想参与,本在装聋作哑,奈何被点到,只能假意训诫一二:“羲和,以后不可如此。” 赵羲和看不惯齐瑶这样的伎俩,但也要给守角面子,便乖乖点头应“是”。 “师叔——” 齐瑶却显然对这样的结果并不满意,只是刚开口就被守角冷声打断:“别再废话了,专心看阵法。” 炼心八卦阵的光墙中,司银玄带着谢常宁回了沣苋郡击觅镇上的云家祖宅,靠着身上剩的银子安顿了下来。 再之后,谢常宁去一家成衣铺子找到了一份做刺绣的活,司银玄则开始摆摊给人免费把脉,告知是否有疾,若有疾,当用哪些药。 “这小子还会医术啊!”赵羲和啧啧称奇,“真没看出来!” 守角轻咳一声,再次沉声说了句:“勿多言,专心。” 击觅镇上的人来来往往,也并没有谁觉得,这个断手断脚还用面具遮着脸的小子真会医术。 但反正不要钱,让他把个脉试试也不吃亏。 好多人就是抱着这样的心态,来到了司银玄的摊子前。 结果却不得了,他们发现这小子真的有几下子,谁头疼,谁失眠,谁不举,谁好饮酒,谁肝火旺,谁有不孕之症……只要那少年手指轻轻一搭上去,便能将来人的情况抖落个一清二楚,分毫不差。随后还给他们开了药方,让他们自己去药铺比这方子抓药吃。 人们半信半疑去了药铺抓了药,回家煎服饮下,头疼、失眠这种小毛病几乎是立竿见影,就连不举的汉子都在吃了几帖药后变得龙精虎壮。 不到半月,击觅镇上就传遍了,东头柳树下来了一个残疾神医! 一月后,司银玄被镇上最大的药铺恭恭敬敬请了去坐堂问诊,从此每月有了三两银子的月钱,够他和谢常宁衣食无忧。 “哎!这小子真机灵!脑瓜子真灵光!”赵羲和忍不住称赞,夸完又看向守角提议道,“师叔,这是个人才。等他过了试炼,想办法把他弄到咱们泽兑殿来吧。” 守角还没说话,齐瑶好了伤疤忘了疼,又一脸不屑开口讥讽:“你可别什么阿猫阿狗都往泽兑殿招。他能不能过试炼还不一定呢,就算过了试炼也只是俗缘弟子,离殿门弟子还早得很。” “贬低别人显得你能耐是吧?”赵羲和毫不客气反唇相讥。 “你——”齐瑶脸色难看至极。 “别吵!”守角眼见着二人又要争执,及时出声压住场面,“再吵就去望天崖面壁一年。” 二人同时身形一颤,急忙噤了声,低头安静如鸡。 一百二十六:云氏药房,试炼结束 就当问心楼中众人以为司银玄就要这么过一辈子时,他在两年后从药铺请辞,拿着这两年积攒的银钱,自己开了一家药铺,名字就叫“云氏药房”。 他的神医之名早已传遍沣苋郡,因此云氏药房一开张,便没有缺过生意。 他头脑灵活,擅长经营,不到一年,击觅镇上其他药铺都开不下去了,被他低价收购,成了云氏药房的分铺,他就此垄断了整个击觅镇的医药生意。 再过两年,他成了击觅镇首富,买了宅子、婢女、奴仆,让谢常宁又过上了跟在京城一样的富裕日子。 “时儿!”搬进新家的那一天,谢常宁看着跟云府一般无二的布置,不禁潸然泪下,“娘的好孩子!这些年苦了你了!” 她不知道自己的小儿子从哪里学了一身行医看病的本领,但他这两年是怎么起早贪黑挣钱谋生的,她却全都看在眼里。 她劝过,哭过,可她那懂事得让人心疼的小儿子只有一句话回答她。 他说:“娘,我想让你过好日子。” 谢常宁听到这句话,再也忍不住伏在他肩头放声大哭。 她何德何能,能生下这样一个孩子? 新的“云府”在击觅镇落成后,司银玄又带着谢常宁回了京城一趟,那里还有云家的三个孩子,他知道这是他娘放不下的思念。 他们先去了云城妻子的娘家鲁家,见到了云城的一儿一女,十四岁的云明和十岁的云琴。 两个小孩儿被外祖家养得很好,见到司银玄和谢常宁,都哭着扑上来,嘴里“小叔”、“祖母”喊个不停,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 时隔四年,再次见到自己的孙子孙女,谢常宁也是哭肿了一双眼。 鲁家人看着这感人的一幕,也纷纷红了眼睛,可又担心他们这次回来,是要把两个孩子带走的,眼中总有些警惕。 司银玄将鲁家人的心思看得分明,趁无人时告诉他亡嫂的父亲:“鲁叔,且放宽心,我们就是回来看看。看着云明和云琴过得好,我们也就能安心了。孩子们在京城,肯定比在击觅镇好。” 而后几人约定,每过个两三年,就让云明和云琴去击觅镇小住一段时间。 离开鲁家后,母子二人又去了冯家,云笙的夫家。 司银玄和谢常宁走到冯家门口时,面色都变得难看起来。 患难见真情,冯家在云家遭难时,第一时间想的就是撇清关系,为此还逼死了云笙。 若不是为了云笙唯一的孩子冯念柯,谢常宁一辈子都不想再跟这家人扯上半点关系。 其实司银玄早有预感,按照冯家人这样薄情寡义的性子,冯念柯的日子应该是不好过的。 事实证明,他的预料是正确的。 他那个姐夫早就另娶了夫人,还纳了两房小妾,四年时间,生了三个儿子和两个女儿。 而冯念柯作为嫡长子,却因为是云笙所生,竟被以身份晦气,影响冯府运势的荒唐理由,赶到了京郊的一个破茅屋里让他自生自灭。 谢常宁气得直掉眼泪,恨不能拿一把刀捅死她那个从前衣冠楚楚的女婿。 司银玄听到这消息也是气得胸中气血翻涌。 按照他真实的性子,他这个姐夫,早在他把云笙逼死的时候,就已经是个死人了。 可一想到这是在试炼之中,司银玄竭力劝说自己隐忍,没有哪个宗门会想要一个杀人不手软的弟子。 他已经在这里待了这么久了,他不能功亏一篑,他还有花馥栀。 母子二人跟冯家表示要带走冯念柯,冯家求之不得,立马答应,还让他们发誓永远不把人送回来。 二人在京郊的茅草屋中见到冯念柯时,神色都是一怔。 和衣着干净、健康活泼、举止大方的云明云琴截然相反,冯念柯衣衫褴褛,又干又瘦,看人怯生生的,目光闪躲,总是一副受了惊吓的模样。 见到司银玄和谢常宁,冯念柯愣了一下,随即豆大的眼泪沿着脸颊滚落:“外祖母,小舅舅……” 谢常宁哭得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只一个劲儿地搂着冯念柯哭喊着:“念柯……念柯……” 司银玄心中也是难掩酸涩,他爱怜地摸着那孩子瘦削的肩膀,对他说道:“念柯,跟我们走吧,以后不会再吃苦了。” 冯念柯流着泪连连点头。 再次回到击觅镇上时,云家多了一个人。 司银玄在征求了冯念柯意见后,给他改了名字,叫“云遂”,取自顺遂之意。 至此,他的生活彻底安定下来。 一晃三十多年过去,谢常宁走入生命尽头。 临终之际,云明、云琴都带着家人和孩子从京城赶来,同样已经娶妻生子的云遂也守在床前。 谢常宁跟他们简单话别了几句,将所有人都赶出了屋,只留下了司银玄。 “时儿,坐过来些。” 已经卧床了大半个月的谢常宁今日一反常态,精神好得很,司银玄和她都知道,这是回光返照。 司银玄依着她的意思坐过去了些,看她抬起手,立马握住:“娘,我在呢。” 他已经是一个年近花甲的老人了,头发白完了,声音变得苍老,却更加温和,带着安抚人心的魔力。 “把面具取下来吧,让娘最后再好好看看你。”谢常宁看着笑,满眼慈爱。 司银玄有些犹豫:“娘,我长得丑……” “胡说!”谢常宁抬手往他手背上拍了一下,“我儿子是天底下长得最俊的!” 司银玄被她逗笑,便也不再顾及什么,取下了面具,露出了一张布满刀痕的狰狞面孔。 谢常宁眼中登时蓄满了泪,满脸都是掩藏不住的心疼,抬起手颤颤巍巍地朝他脸上摸来。 司银玄下意识避了一下。 这动作引得谢常宁破涕而笑,又缩回了手作罢:“你这孩子,以前你二姐就说,你什么都好,就是没人碰得了你的脸,一碰就瞪人发脾气。” 司银玄笑了下,想了想还是抓起谢常宁那只枯瘦的手,放到了自己脸上:“我这身骨肉都是娘给的,娘当然碰得。” “臭小子!”谢常宁笑着骂了他一句。 这是在司银玄未出事之前经常听到的一句话,如今隔了四十多年再听见,一时间只觉得恍若隔世。 谢常宁骂完这句,气息迅速衰弱下来,面上的红光、眼中的神采都在以一个惊人的速度消失。 她自己也察觉到了,摸了摸司银玄的脸,最后交代:“时儿,乖孩子,记得……把我和你爹……葬在一起……” 司银玄点了点头,谢常宁眼中彻底失去了光彩,头一歪,便闭上了眼往后倒去。 在谢常宁死后第十八年,司银玄也感知到自己大限将至。 他已经是一个古稀老人了,一身医术尽数传给了云遂,云氏药房的生意也早就交给他了,自己则天天躺在家晒晒太阳弹弹琴,安心等死。 当他感觉自己快死的这一天,他久违地坐着轮椅让丫鬟把他推出了门。 门外墙根处蹲着一个拿着破碗一身脏兮兮的乞丐,一双眼睛藏在打着绺的凌乱发丝后,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眸光分外锐利。 司银玄似有所感,朝他望去。 “云神医,你要到哪里去?”那乞丐忽地沉声开口。 司银玄冲他略颔首,而后微微一笑,一字一顿恭敬答道:“无、极、宗!” 他话音刚落,意识便被无边无际的黑暗吞噬。 他死了。 他的试炼,终于结束了。 一百二十七:仙鹤来迎,挑选房屋 司银玄仿佛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当他睁开眼时,一时竟有些分不清今夕何夕。 “你醒了?”一只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一个男人有些欣喜的声音随之响起,“司银玄是吧?你是今年第二百八十六个通过问心楼试炼的人,恭喜!你已经是无极宗的俗缘弟子了!” 司银玄闻声看去,说话之人是一个从头到脚穿了一身白的青年,相貌端正,笑容亲和,正蹲在他身边低头看着他。 他记得这张脸,是无极宗那八个修士之一。 所有记忆瞬间涌入脑海,他想起来了,他刚刚才和花馥栀分别,然后跑进了问心楼,参加了一场长达七十多年的试炼。 在那场试炼中,他成了另一个人,度过了完整的一生。 如今再回想,关于“云时”的所有记忆他都记得,但那些情感却随着试炼结束消失得一干二净。他变回了十七岁的司银玄,那些经历都仿佛是别人的故事。 司银玄从地上坐起,这才发现无极宗的八个修士都在看着他。 他想着要不要打个招呼,给众人留个好印象,为首那灰衣修士却朝他抬袖一挥,他只听到一声“去吧”,下一瞬,脚下一个踉跄,他整个人骤然便出现在白雾茫茫的山间。 “嗬——” 不远处突然传来高亢的鸣叫,司银玄仰头看去,是一只雪白仙鹤张开双翼朝他这边飞来。 那仙鹤体型硕大,羽毛根根油亮,闪烁着熠熠光泽,一双翅膀几乎有三个成年男子体长,曲颈修长优雅,尖利长喙漆黑油亮,是全身上下唯一一抹异色。 仙鹤飞行速度极快,振翅掀起阵阵狂风,吹得司银玄发丝凌乱衣袂翻飞。 他总觉得这玩意儿是冲他来的,眯了眯眼,正要再细细打量,仙鹤却在离他还有约莫五丈远停顿下来。 “嗬!” 一声清脆的鹤唳在天地间响起,霎时,一道金色结界在司银玄眼前缓缓浮现。 待结界完全显露之后,他在那仙鹤上头看到了一块巨大的光影交织形成的碑,上书三个飘逸隽永的大字——无极宗。 司银玄懂了,他原来站在无极宗大门外,这只仙鹤应该就是来引路的。 果然,那仙鹤又动了,径直朝他飞来,振翅带来的风扑到身上愈加猛烈,他眼都睁不开了,不得已转过身去背对着它。 “嘿!新来的!” 须臾,风声止人声起,司银玄听到呼唤声立马回头,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笑意。 一个看着二十出头的青年从仙鹤背上一跃而下,冲他招了招手:“你是第二百八十六个,估计也是最后一个,来的真晚。” 司银玄走到他身边站定,笑着问道:“不知师兄如何称呼?” “夏侯御。”那青年随口答了,不等司银玄再说什么,伸手抓着他胳膊纵身一跃,二人便一齐坐到了仙鹤宽阔的背上。 “抓紧了。”夏侯御朝司银玄招呼一声,而后拍了拍身下的羽毛,朗声道,“耘渑,走吧。” “嗬——” 那只叫耘渑高声引吭,霎时间乘风而起,扶摇直上,直入云端。 司银玄毫无准备,身形一晃,险些跌落,急忙抓紧了夏侯御的胳膊。 “哎!”夏侯御皱了皱眉,耸了耸肩把他手抖开,指着身下的仙鹤,“让你抓耘渑,抓我干嘛?” “夏侯师兄,不好意思。”司银玄从善如流道了歉,微微俯身,抓住了仙鹤的羽毛。 仙鹤飞得很高,离地最少百丈,云雾都在身侧缭绕,当真是腾云驾雾之感。 司银玄死死揪着几根鹤羽,不免提心吊胆,却听见夏侯御自顾自地开了口。 “你过了问心试炼,从今以后,就是无极宗的俗缘弟子了。 “此时距离问心楼关楼还有小半个时辰,我先带你去外山门,你自己挑个住处。 “等守角长老他们回来,你们这些新来的再一起去泽兑殿,点魂灯,领道衣,挂玉牌,受规训。” 司银玄应了声“好”,他本想再多问点情况,但仙鹤飞得太快,他一张嘴就灌了一肚子的冷风。 片刻后,仙鹤飞到某一处停下,司银玄看着夏侯御探头往下望,跟着往下看去,看到了一排排整齐屋舍鳞次栉比,还有三三两两的人站一堆在交谈。 看他们衣着各不相同,司银玄便猜到他们也跟自己一样,是今年刚入门的弟子。 他心想着自己也要住在这里,眼睛便不由自主往最远端瞟去,希望能住到最靠边的位置,图个清净。 夏侯御却在这时轻声嘀咕:“欸?怎么全满了?” 司银玄心里一紧,又见夏侯御从怀中拿出一张传音符纸,并指在其上画了几下,便朝着符纸说话:“浩风,百运山没地方了吗?我这里还有一个新来的弟子需要安置。” 符纸上闪过一道白光,没一会儿,司银玄听见了另一个人的声音。 “夏侯师兄,整个外山门除了冲幽山,都没有空闲的居舍了。” 话音落,符纸灰飞烟灭,随风消散。 夏侯御回过头来,看着司银玄叹了口气:“俗缘弟子一般都住在百运山,但你来得太晚了,这里没你可以住的地方了,你只好去冲幽山了。” 司银玄一听这话心里直打鼓,不由得猜测这个冲幽山里的住处,是不是就是花馥栀说的漏雨又漏风的破屋子。 仙鹤再度展翅,向着另一个地方飞去,不久后停在一个矮矮小小的山头上,山脚下便是十多间长得一模一样的竹屋。 司银玄从仙鹤翅膀的缝隙往下一看,提着的心瞬间放下。 这些屋子只看屋面门窗,一点都不破,甚至自成小院,不像百运山那边只有一间屋子。 最重要的是,这些小院彼此之间相隔甚远,环境绝对安静,不会被人打扰。 司银玄已经在兴致勃勃地挑选心仪的院子了,却没注意到夏侯御神色有些紧张地在朝最北面那个院子张望,等确定那里没人后,他才松了一口气,拍着仙鹤的颈羽:“耘渑,下去吧。” 仙鹤将他们带到了地面,夏侯御拽着司银玄胳膊帮助他从鹤背上下来,而后大步朝最南边的那个小院走去。 “你以后就住这里吧。” 夏侯御站在院门口,正要推门而入,教他使用院中传送阵,却听他疑惑发问。 “夏侯师兄,这里好像都是空房子吧?不是说可以挑选吗?” 司银玄已经看好了北边那里的一个院子,那儿看着更宽阔些,还有一处山崖,景色更好。 夏侯御闻言回头,看着他欲言又止,最后只说道:“听我一句劝,你住这里最好。” 司银玄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这个冲幽山估计不同寻常。 他心里有些没底,试探性问了句:“夏侯师兄,能不能具体说说?” 夏侯御本不想多说,但看少年眸光清澈甚至有几分无辜,他思忖片刻还是据实相告。 “冲幽山除了你,还有另外一个人住。他是个……嗯……”夏侯御思考了一下,用词极其委婉,“他反正脾气不好,不怎么好相处。” “他不会要打我吧?”司银玄脸色变了变,已经脑补出,自己被一个五大三粗,膀大腰圆的大汉,揍得鼻青脸肿的场景,顿感修行之路艰难坎坷。 夏侯御沉默了一瞬,没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只用安慰的口气告诉他:“反正你离他远点就行了,然后平时尽量不要弄出动静来,应该不会有事的。” 司银玄听得更害怕了。 夏侯御却不再管他,把人带进院子,走到墙边,并让他也过来。 地上有一个直径七尺左右的圆盘阵法,中心处放着一块拳头大小的灵石,整个阵法由几道金色刻线划出了八个方位。 “这是传送阵,八个方位分别对应无极宗大八殿。”夏侯御耐心跟他解释,“正北为天乾殿,东北为风巽殿,正东为水坎殿,东南为山垦殿,正南为地坤殿,西南为雷震殿,正西为火离殿,西北为泽兑殿。 “宗门大选由八大殿轮流操持,今年就轮到我们泽兑殿了。所以你半个时辰后要去的地方就是泽兑殿,只需将这块阵心石放到阵法西北方位,传送阵自会启动,将你送到泽兑殿外。” 司银玄频频点头,在心间将这番话牢牢记下。 夏侯御交代完就乘着仙鹤走了,司银玄看着仙鹤飞进了云端,慢慢在视线里变成了一个小点,直到再也看不见,才吐出一口气,坐在了院中的石凳上。 四周静悄悄的,他感到一种夹杂着茫然和无措的情绪在慢慢侵蚀着他。 他知道这是为什么。 他和花馥栀形影不离太久了,他很依赖她。 在他心里,花馥栀强大到无所不能。不管什么样的困难,只要有她在,他就会觉得安心。 如今一朝分别,他要一个人去面对未知的环境,他不可否认,自己心里有些畏惧。 他伸手向怀中,摸出传音玉佩,而后取出袖中银针往自己指尖扎去。 鲜红血珠滚落到白玉上,司银玄语调轻松地开口:“尊者,我进无极宗了!” 血珠转眼间被白玉吸收,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司银玄想了想,眉眼间闪过纠结,到底还是又扎了自己一下。 “我……想你了。” 一百二十八:思念之语,玄凤翎羽 怀中玉佩传来异动时,花馥栀正在穿过思涯城去往三角枫林。 她走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头戴帷帽,步履匆匆。 察觉到传音玉佩有讯息传来,她伸手探入怀中。 指尖刚一触即,脑中便响起少年含笑的声音:“尊者,我进无极宗了。” 花馥栀唇边泛起笑意,正欲继续向前,又听见少年明显低落了许多的声音。 “我……想你了。” 花馥栀步子一顿,眼中闪过一丝无奈。 他们才分别一个时辰而已,这小孩儿未免太粘人了。 若只有前一句话,花馥栀并没有打算回应。 可如今他说想她。 唉…… 花馥栀心里叹了口气,步子一转,想找一无人街角处给他回个话。但走了半天却发现,这个鬼地方跟人间的集会一样,到处都是人,哪里都闹哄哄的。 不过她仔细一想,这思涯城在休冥中世界的性质,还真是跟集市一样。 此地毗邻三角枫林,没有任何一方宗门管辖,只有王、鲁、原三大世家势力盘踞,是休冥中世界最大的交易市场。 城中随处可见各种店铺,丹药、符箓、功法、法器……应有尽有。 此外这里最出名的 就是三大世家的联手打造的拍卖行,休冥中世界最大的拍卖行——思涯苑。 花馥栀隐约猜到,今日这城中这么多人,估计是拍卖行要开放了。 她不打算去凑热闹,只想快点找个安静的地儿给那小孩儿回句话,然后去三角枫林。 花馥栀又走了半晌,终于在快要走出思涯城时寻到了一个僻静小巷,当即身形一闪就钻了进去。 一滴鲜血滚落到玉佩之上,花馥栀飞快交代:“好好修炼,被欺负了就跟我说。” 不过片刻,玉佩上再次传来灵力波动,她听到司银玄铿锵有力的回答:“遵命!花馥栀大王!” 花馥栀轻轻笑了声,收起玉佩,走出小巷,心情颇好。 眼见着她就要出城,却在跟几个修士擦肩而过时蓦地停住脚步。 原因无他,只因她从几人口中听到了“玄凤翎羽”几个字。 玄凤,上古神兽凤凰的后裔一脉,本身就极其稀有,外加上难以繁衍,如今世间所存不超过十只。 恰好她万花妖域的东护法,就是其中之一。 花馥栀想了想,还是转头回了城里。 她留心观察街上人流涌动,随着着他们来到了思涯苑——一个可同时容纳数万人的拍卖场地。 思涯苑进门就要花灵石买位置,且每个位置价格还不一样。 最便宜的五百灵石的位置,无遮无蔽亦无茶水,离展台将近六十丈,连拍卖的东西是什么都看不见。 而最贵的四万灵石的位置,在展台四周的包厢里,内有拍卖行雇佣的美貌女候贴身伺候茶水、一一介绍拍卖物件的来历好处,不光能将底下所有情况看得一清二楚,拍卖下东西后还会有专门通道离开,确保不会被追踪尾随。 花馥栀想着自己手里刚得来的三万灵石,花了五百,买了最便宜的座位。 在位置上落座后,她再一次盘点了身上所有的灵石,一共两万八千七百三十二。 她有些想不明白,为什么给司银玄花五百万买件衣服她能眼都不眨,自己就花五百还觉得有点心疼呢? 不多时,她四周的空位上都坐满了人,几乎都跟她一样,用各种各样的法子遮着脸。 花馥栀收敛心神,耐心等待。 半晌后,场中展台光芒大放,一着红裙的娇媚女子传送而来,朝四周宾客款款福身,这场为期三天的拍卖会终于拉开了序幕。 花馥栀知道越珍贵的东西越在后头,因此丝毫不关心台上卖的是什么。 反正她现在很穷,什么都买不起,她进来也不是为了买什么的。 整个场地内不出意料有阵法限制,任何灵力波动都会被捕捉到。 花馥栀倒是有那个本事生抢,但一想到抢完了会惹来一堆麻烦,她还是放弃了。 她只要找到买玄凤翎羽的那个人就行,等出了门再抢。 在拍卖会进行到第三天时,众人期盼已久的玄凤翎羽压轴出场,原本沉寂的场内顿时喧腾起来,像一滴水滴进了热油里。 花馥栀注意到,她身边那些兴致缺缺闭眼假寐的人都睁眼抬头,伸长了脖子往展台上望。 看来都是冲着这玄凤翎羽来的。 花馥栀勾了勾唇,心想着跟她一样啊。 玄凤翎羽说白了就一片羽毛,本身没有什么可稀罕的,既不能入药,也不能炼器。 它珍贵的地方在于,可以凭它作引,感召玄凤一族。 玄凤作为神鸟,其价值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清楚的。 不说别的,只要能跟玄凤结下血契,他们的修为就会大涨。而若是能结下主仆魂契,将玄凤收作自己的契约灵兽,那一个金丹修士便具有了挑战合体修士的资本。 在花馥栀思量间,台上的拍卖师介绍完了玄凤翎羽的妙处,宣布一块灵晶起拍,每次加价一百灵玉。 一块灵晶即一百万灵石,一百灵玉即十万灵石。 花馥栀听着这价格突然有点难过,自己真的好穷啊! 场内已经开始叫价了,当然不是凡间那种扯着嗓子喊我出多少我再出多少的模式。每个人位置上都有一个小阵法,想要跟拍,直接往上释放出一道灵力,台上的女子自然会知道谁在加价。 没一会儿,这玄凤翎羽已经被加价到三百万了。 但都是坐在展台下的人在竞价,那些包厢里的人还纹丝不动。 花馥栀知道,这些不差钱的主,肯定要等竞价差不多快结束时再出手,为避免浪费时间,直接把价格拉到一个让所有人望而生畏的地步,一举拿下。 场面异常火热,台上的红衣女子报价语速飞快,花馥栀环顾四周,几乎每个人都眼神炙热,一道道灵力往跟拍小阵法上释放。 她等的就是这个时候! 花馥栀也朝阵法上施了一道灵力,混在众人中竞了一次价,手却没有收回,缚魂妖丝悄然探出,顺着阵法灵力牵引,延伸至展台上的阵法中心,而后再向场内所有小阵法辐射。 须臾后,在无人可见的地方,缚魂妖丝如同一张天罗地网在场内展开,所有人的加价竞拍情况,花馥栀都了如指掌。 一百二十九:天价成交,妖尊打劫 玄凤翎羽在被竞价到七百万时,加价的人越来越少,场内逐渐安静了下来。 花馥栀藏在袖中的手把玩着那块传音玉佩,目光不自觉往上瞟,看向那些关着门的包厢。 这些人该出手了,她想。 果然,她这念头才一浮现,玄凤翎羽的竞拍价一下子从七百三十万飙升到一千万,场内顿时嘘声一片。 展台上的红衣拍卖师情绪高亢,声音都有些尖锐:“有尊者出价十块灵晶!一千万灵石!还有更高的吗?” 花馥栀感知到缚魂妖丝上传来灵力波动,是另一个包厢的人喊了价。那人不像台下这些修士一般十万十万地喊,直接在十块灵晶的价格上再追了两块灵晶,将价格提到了一千二百万。 这还只是一个开始,再之后,一千五百万,一千八百万,两千万,两千五百万,三千万…… 这些不差钱的一斗起来,场内众人都明白自己没有机会了,失落归失落,该服气还是得服气。 他们大抵都明白,这包厢里的,肯定是大世家或宗门的人,财力雄厚,不是他们这些普通修士比得起的。 众人顷刻间换了心态,由参与者变成看客,一个个都十分好奇,这玄凤翎羽最后会以怎样的天价成交。 花馥栀也在等,等了半天,终于等到了结果。 “九千三百万一次……九千三百万两次……九千三百万三次……成交!” 随着拍卖师一锤定音,玄凤翎羽最终以九千三百万灵石的价格交易成功。 花馥栀目光幽幽地看向其中一个包厢,缓缓勾起了唇角。 她收回多余缚魂妖丝,只留下那一个包厢的。 房中一共四人,两个金丹中期的修士,一个炼气期五层的修士,还有一个是没有半点灵力的凡人。 花馥栀小心翼翼操纵着缚魂妖丝,给他们每个人脚上都套上了无影无形的细丝银环,就像当初给南玄狐们套的那种,而后起身离开了这个待了三天的思涯苑。 她捏紧手中传音玉佩,脚步有些匆忙。 这三天时间里,司银玄又给她传了好几次音,但在思涯苑里被阵法阻隔,她并不知道传音的具体内容。 如今出来了,花馥栀总担心司银玄是不是在无极宗被人欺负了,赶紧闪身至无人之处,想听听那小孩儿这几天跟她说了什么。 “尊者,这里的饭好难吃,像猪食。” 少年抱怨的声音在脑中响起,花馥栀瞬间被气笑了,只觉得白瞎了自己操的心。 她接着往下听,是两句低语,听着委屈巴巴的。 “尊者,我睡不着。” “我习惯了你在我身边。” 花馥栀无奈地扯了扯唇角,这小孩儿真是太粘人了。 “尊者,为什么不理我?” “尊者,你是不是嫌我话多了?” “尊者,你到三角枫林了吗?” “你是不是已经开始闭关修炼了?” …… “我想你了。” 一共十三句,意味着他取了十三次血。 花馥栀不禁有些心疼,那么珍贵的纯阳之血,这小孩儿就拿来说些废话糟蹋了。 要是拿到这思涯苑来拍卖,估计也能卖个几百万吧。 花馥栀心里叹了口气,决定等下次司银玄再给她传音的时候说他几句,现在先办正事。 她感知到她套出去的四个环,有一个留在了思涯苑内,而另外三个则在朝着思涯城外离开,看来玄凤翎羽就在那三人身上。 心念一动,花馥栀收回了思涯苑内那个细丝银环,而后朝着那三人追去。 宽阔的道路上,一辆外形普通的马车在疾驰。 赶车的是一个黑袍中年男子,一双眼睛如鹰隼般锐利,他的神识从出城那一刻就向方圆五十里外探去,面上一直保持着警惕神色。 而车架上坐着的男子则跟他恰恰相反。他长得白白胖胖,穿一身褐黄布衫,脑袋肚子都圆滚滚的,脸上又一直挂着和蔼的笑容,活像个弥勒佛。 “齐长老,有了这玄凤翎羽,我们真的能找到玄凤吗?” 车内传出一道娇俏女声,话音里有着明晃晃的期待。 那胖子闻言立马接话:“当然,五小姐且放宽心。玄凤一族都有血脉感召,任何一只玄凤身上的东西,不管是翎羽也好,冠羽也罢,哪怕是出生时候的蛋壳碎片,我们都可以拿来施阵,跟所有玄凤传讯,把它们骗过来捉住。” “太好了!”那女子声音里洋溢着喜悦,“到时候我要跟修为最高的那一只玄凤结下主仆魂契。玄凤是神鸟,那样的话,我不用修炼也可以不老不死了!” “呵呵呵……”那胖子笑得脸上的肉挤成了一团,声音听起来分外亲和,眼底却是透骨的嘲讽和不屑。 马车离思涯城越来越远,周围已经没什么人了。 那驾车的黑袍男子回过头来,视线与那胖子碰了一下,随后缰绳往一侧拨弄,拉车的骏马受训良好,立马转了步子离开大道,向着不远处的山林走去。 那女子还沉浸在兴奋中,对此一无所知:“齐长老,你知道哪只玄凤最厉害吗?” 胖子乐呵呵的,答得没有半点犹豫:“当然是云渺大世界的东域妖王赤璃。” “就是从前万花妖域的东护法吗?” “对。” “太好了!”那女子激动得声音都有些发抖,“齐长老,我们就抓赤璃吧!” 那胖子神色已经隐约不耐烦了,但嘴上还是应和着:“好,就抓赤璃。” 花馥栀在马车后不远不近地跟着,听到这番话快要笑死了。 就凭这两个臭鱼烂虾,还抓赤璃? 她本来想着一出城就抢的,但没想到这城外也挺多人,就跟着了一段路,打算挑个没人的地方再动手,将风险降到最低。 哪知道会听到这样的对话?害得她差点儿笑出了声。 不过…… 她看向那两个金丹修士,这二人应该是这个小姐家里养的护家长老,看起来已生异心,只可惜这小姐还傻乎乎的什么都不知道。 花馥栀也不愿多管闲事,这二人要往偏僻山林走,正好遂了她的意。 马车内那小姐叽叽喳喳说了一路,那个胖子都敷衍地回应着。 过了一会儿,马车驶进山林腹地中停下,那傻子还在问:“欸?齐长老,怎么突然停下来了?” 花馥栀正要动手,没想到那两个修士比她还快,直接一伸手就把一个豆蔻年华的少女从车内扯了出来,用力惯到地上,半点没有怜香惜玉。 “啊!” 那小姐娇生惯养,被拽出来时胳膊在车壁上撞了一下,当即痛呼出声,眼中霎时便蓄满了泪。 “齐长老!你干什么?” 那小姐捂着胳膊从地上爬起,一双杏眼瞪得圆溜溜的,脸上满是怒火,说话时习惯性地带着颐指气使的调子,显然是被娇惯着长大的。 那胖子仍然“呵呵”笑着,视线在她身上如有实质地打量几下后,短短胖胖的手抓向她脖子。 花馥栀还以为他要掐死那个小姐,却不料听得“嘶啦”一声,那小丫头的衣衫被撕碎,大半个肩膀和胸脯就这么赤裸地暴露。 “啊——” 女子尖叫声响彻山林,她捂着胸口后退几步,却因为实在害怕,面色苍白如纸,不知不觉间眼泪已经糊了整张脸,一副楚楚可怜柔弱可欺的模样。 “五小姐,我们不准备带你回去了。”那胖子搓了搓手,眼中闪动着淫邪的欲光,“反正你都要死了,还是个雏儿,让我们爽爽吧!” 那黑袍修士虽然没说话,但手上已经开始解裤腰了。 “真晦气啊!” 花馥栀低声骂了一句,不再犹豫,指尖缚魂妖丝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袭向二人。 那两人什么都来不及看见,身体的力量就被抽干,像一坨死肉一样倒在地上,只能徒劳地望着那些并不茂密地树杈枝叶。 耳边传来“喀喀”的细微响动,是脚踩在落叶上发出的声响。他们知道是第四个人走进了这片山林,却连转动眼珠都做不到。 花馥栀走到那被吓傻了的小姐面前蹲下,直截了当开口:“打劫,把玄凤翎羽交出来。” 那小姐愣愣地看着面前从天而降的神秘女子,再看向地上两个被瞬间制服的意欲对她图谋不轨的畜生,心间无限悲凉,又夹杂着劫后余生喜悦,悲、喜、惊、惧交加,便再也难以压抑情绪,一下子瘫坐在地,抱着自己膝盖嚎啕大哭。 花馥栀沉默了,难得打劫一次,这是什么情况? 一百三十:瞬间暴富,交易达成 花馥栀不是个富有同情心的妖怪,她知道面前这小姑娘险些被玷污,情绪崩溃是情理之中,但她根本不在意。 她只想把玄凤翎羽抢了,然后走人。 可看着这小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她脑中蓦地闪过许久之前,司银玄因为栗公公去世哭得不能自已的模样。 那时候十四岁的司银玄,也是个爱哭鬼,一天能哭好几回,哭得让她都怀疑他是水做的。 就因为这一分联想,心冷如铁的妖尊动了点恻隐之心,决定等着这小姐哭完再打劫。 那小姐从一开始嚎啕大哭,哭哑了嗓子,哭肿了眼,到后面变成抽抽搭搭地哭,最后呜呜咽咽的,动静可算小了下来。 花馥栀看时机差不多了,再次淡淡开口:“打劫,把玄凤翎羽交出来。” 小姑娘听到这话,从膝上缓缓抬头,睁着一双朦胧泪眼看着她,用力点了点头,结结巴巴回应:“在、在车上,我、我去给您拿。” 花馥栀轻轻“嗯”了声,看着她捂着衣服从地上起身,兴许是坐着哭太久腿麻了,走路腿哆哆嗦嗦的,短短十几步路,走了老半天才走到。 小姑娘抓着车架慢腾腾地爬了上去,花馥栀听见她在里面窸窸窣窣地翻找着什么,过了一会儿见她出来了,手上拎着一个包袱,包袱里看着像几个盒子,“噔噔噔”地碰在一起发出沉闷声响。 花馥栀有点疑惑,拍卖行就算会提供储物盒,那一根玄凤翎羽装一个盒子就够了吧?难不成还能分成几节分开装? 却见小姑娘走到她跟前,怯怯地望了她一眼,打开临时用桌布做成的包袱,露出了里面一模一样的六个盒子。 她拿起其中一个,恭敬地双手递给花馥栀,声音微微发颤:“尊者,这就是玄凤翎羽。” 花馥栀接过,发现确实是个储物盒,探入灵力查探,在里面看到了那根雪白的五寸长的羽毛。 灵力再朝着那根羽毛探去,刚一触即就感到丝丝灼热气息。花馥栀勾了勾唇,确实是玄凤翎羽,不过这只玄凤比较年轻,才两百岁左右,不是赤璃。 她将储物盒塞进匿影玉佩中,正准备杀了躺地上的两个修士离开,那小姑娘把整个包袱打开放她眼前。 “尊者,这里还有五万年的雪髓玉莲,干冶山庄炼制天阶三品的照妖镜和捆妖绳,南墉宗炼制的地阶二品洗髓丹,一枚成丹后期的狼妖妖丹。” 她把那些东西往花馥栀面前递,声音里染上哭腔:“全都给您,别杀我好吗?” 花馥栀嘴角抽了一下,她本来也没想杀一个没有修为的凡人。 不过历来截货和杀人都是一块儿出现的,这小姑娘会这么想也正常。 这时那小姑娘又看向地上两个修士,眼中闪过浓烈恨意:“尊者,他们两个都是金丹修士,您可以挖了他们的金丹进补。” “想让我帮你杀人?”花馥栀笑了下,目光扫过面前这堆东西,伸手把雪髓玉莲捡了出来,“我对什么金丹妖丹洗髓丹不感兴趣,这个倒是可以。” 五万年的雪髓玉莲应该是很珍贵的药材,正好可以给司银玄。 花馥栀这么想着,把那个盒子也放入了匿影玉佩。 那小姑娘以为花馥栀就要这么离开,急得眼泪都要掉出来了:“尊者,求您了,把他们杀了吧,您要什么我都可以给您。” 花馥栀眉梢轻挑,看着面前这个人傻钱多的小姑娘,想到自己囊中羞涩,倒是动了点心思:“我要钱。” 小姑娘眼睛一亮,点头如捣蒜:“我有钱,我有很多钱,求您杀了他们。” “嗯……那我要……”花馥栀想了想自己做杀手该是个什么价,可不能太便宜显得掉价,“五块灵晶?有吗?” “有有有!”小姑娘立马回答,转头往马车跑去,没一会儿拿出来一个储物戒递给她,“这里有十块灵晶,请尊者出手。” “真有钱啊!” 花馥栀忍不住感慨,第一反应就是,又可以给司银玄买东西了。 她把钱收了,在那小姑娘期待的目光中朝那两个修士抬起了手。 她本意是想直接将二人碾成血雾的,但看着他们手上戴的储物戒,动作稍顿,又回头使唤那小姐:“去,把他们身上的东西都搜罗出来给我。” 蚊子腿上也是肉,不能浪费了。花馥栀告诉自己。 小姑娘十分厌恶地看着那两个人面兽心的畜生,眼中还是有些害怕,但她更怕惹恼花馥栀。 她咽了咽口水,走到那二人身边,依言在二人身上搜寻了一番,然后把几个储物戒都交给了那个神秘女修。 花馥栀囊中就又多了将近一百万。 赚了大钱的妖尊心情很好,甚至生出了些服务意识。她扭头看向自己的雇主,笑着问她:“想让他们怎么死?是要我一巴掌把他们拍成渣渣,还是要挖了他们金丹让他们受一阵折磨再死?” “挖金丹!”小姑娘毫不犹豫选择第二种。 花馥栀应了声“好”,在二人惊恐万分的目光中,缚魂妖丝朝他们丹田袭出,再收回时,两颗鹅蛋大小金丹被取了出来。 随手拿起那个装照妖镜的储物盒,花馥栀把金丹塞了进去,然后递给那小姐:“喏,收好。” 小姑娘愣愣地接过,眼中充满了诧异,又听她说:“他们二人会在半个时辰内死去,这段时间对于他们来说,时时刻刻都是生不如死的折磨。” 她转头朝那地上二人看去,那二人此刻活像一团死肉,只张着嘴喘气,出气多进气少,脸上全是冷汗,没有任何血色,手上额上颈上青筋全都爆起,一看就是在忍受着巨大的痛苦。 “两个畜生!活该!”小姑娘眼中闪过快意,咬牙切齿说出这句话。 花馥栀站在一边安静等待,等那二人彻底咽气了,才抬手一挥,将其化作血雾,尸骨无存。 那小姑娘估计看出她要离开,又急切地开了口:“尊者,您能不能送我回荣家堡?” 这荒郊野外的,她没有半点修为,现在还衣衫不整,家又在千里之外,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求助眼前这个看起来不那么坏的女修。 花馥栀想都没想就拒绝,转头就走:“做梦!我是来打劫的!” “十块灵晶!”小姑娘连忙大喊。 她看着那女修步子一顿,正忐忑不安之际,见她折返回来,伸手提着她后衣领跟扯小鸡崽儿一样把她扯到了马车上。 “成交。”她听见那女修没有什么情绪地吐出这两个字,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了。 赶着马车往荣家堡走去的路上,花馥栀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她也不想给人做保镖的,可这小姐给的实在太多了。 一百三十一:荣家小姐,满腹疑心 花馥栀在听到“荣家堡”三个字时,就猜到这小姑娘的身份了。 休冥中世界数一数二的修仙世家,跟几大宗门都交好,根基稳固,实力雄厚,护家长老都养了几百个,也难怪会这么挥金如土。 那小姑娘坐上了马车,许是突遭变故,内心戚惶难以安定,想找人倾诉,便大着胆子跟花馥栀搭话:“尊者,我叫荣盈月,是荣家堡的五小姐。” 花馥栀懒得搭理她,只觉得这个人脑子不太好,跟一个打劫的套什么近乎?直接告知自己身份,得亏遇到的是她这个只要钱的,但凡是其他有点歹念的修士,这荣盈月都是在引狼入室。 荣盈月却自顾自开始跟她讲述,说自己从小娇生惯养,不想吃修行的苦,被两个护家长老忽悠着偷偷从家里跑出来,想买玄凤翎羽找到玄凤结下主仆魂契,以此来达到不老不死的目的,没想到会遇到这种事…… 花馥栀一直面无表情听着,直到听到这里,没忍住笑出了声:“就你们还想抓玄凤结魂契?还想抓赤璃?” 荣盈月说起这些遭遇,本来眼泪就已经在眼眶打转了,花馥栀这讥笑的话一出,她便再也忍不住落下泪来。 “省省吧。”花馥栀不喜欢跟别人多说废话,但毕竟拿了人家一大笔钱,还是好心规劝了两句,“少找这些歪门邪道的路子,想长生不老就踏踏实实修炼。” “嗯,我知道了。”荣盈月抽噎着回了声。 之后二人一路无话,只有马蹄哒哒,车轮滚滚。 这拉车的马也不是凡间的马,自小灵草丹药喂养神行驹,日行千里不在话下。因此,半日之后,花馥栀就带着那位荣家五小姐回到了荣家堡。 “去拿钱吧,我在这里等你。” 花馥栀将车停在那如城门一样宽阔的荣家堡大门前,回过头去对车中的荣盈月这般说道。 “好,尊者请稍等。” 荣盈月扯下车帘裹在身上,掩住自己赤裸的肩膀,而后抓着车壁爬下去。 “不要耍花招,不然你会死得很惨。”花馥栀见她即将踏入门口的阵法,半是威胁半是提醒。 荣盈月身形一颤,回头看着她一脸真挚:“我家不差这点钱的。” 花馥栀哽了一下,这人脑子真的不太好,这只是钱不钱的问题吗?她这不是担心她叫人出来抓她这个打劫的吗? 虽然花馥栀不怕跟人打架,但毕竟浪费时间,能少一回事何必多一回事呢? 荣盈月还在看着她,脸上有明显的畏惧。虽然是在自己家门口,但她见识过这人手段,两个金丹中期的修士在她面前毫无还手之力,她知道这个女修的修为一定很高,要杀她肯定就跟杀鸡一样。 “我家真的不差这点钱的。”荣盈月怕她不信,再次强调。 花馥栀已经不想跟她说话了,冲她摆了摆手:“快去快去!” 跟笨的人说话真累,还是司银玄那个小孩儿聪明。 花馥栀忍不住在心里吐槽一句。 荣盈月回了声“好”,转身踏进阵法,下一刻两个侍女模样的人一脸着急忙慌地迎了出来,口中喊着“五小姐”,拉着她关切地询问:“小姐您去哪里了?家主都急死了……欸?您衣服怎么破了?” “我……没事,先回房吧。”荣盈月拢了拢身上的车帘,把自己遮得更严实些,而后三人走进大门,身形消失不见。 花馥栀收回视线,手伸向怀中摸出匿影玉佩,眸中若有所思。 她耽搁这些时日拿到这玄凤翎羽,自然是想把赤璃召过来。 但她不确定,该不该这么做。 上一世她在万花妖域设下的那道结界禁制,一开始只阻绝人类,对任何妖怪都是开放的。 后来随着万花妖域完全建立,为了避免再发生类似狐妖吞食兔子精的事件,她便修改了禁制,使得那道结界会阻拦所有人类和妖怪。 如果有妖域外的妖怪想进来寻求庇护,需要查明来历,确认性情是否凶残,而后还要立下誓言,绝不残害同类,才能入内。 而能够打开结界放人进来的,除了她本人,也就只有那四位护法。 当年她渡劫之际,那些无极宗的修士能悄悄潜入设下四方束灵阵,一定是有一个护法给他们打开了结界。 有人背叛了她。 花馥栀想到这里轻轻呼出一口气。 所以司银玄说了那么多次,让她带他回万花妖域,她都没正面答应过,就是因为她不知道现在的万花妖域,还是不是她记忆中的那个万花妖域。 那四个护法,到底是谁生了异心?只有一个吗? 会是赤璃吗? 现在把赤璃召过来,假装示弱,确实是可以试出她的真心。 如果真的是她,那就逼问出当年参与四方束灵阵的所有人的身份信息,然后再杀了她。 可如果不是呢? 会不会打草惊蛇惊动真正的叛徒? 花馥栀脑中思绪纷纷,死死捏紧了匿影玉佩,眸光越发幽暗,细看眼底还有森冷杀意。 恰在这时,怀中传音玉佩灵力波动,拉回了她飘远的神思。 司银玄又给她传音了。 花馥栀轻轻勾起唇角,并没有意识到自己身上的冷冽在眨眼之间便冰雪消融,连眼底的冰寒杀意也荡然无存,只剩下浅浅温软笑意。 她指尖触及玉佩,下一瞬,少年熟悉的嗓音在脑中响起:“尊者,我又想你了。” “啧!”花馥栀眼睛不自觉弯了下,轻声自语难掩嫌弃,“又说废话。” 她往荣家堡大门处看了一眼,随后感知了一下荣盈月脚踝上套的缚魂妖丝,发现她在某个位置待着没动,心想着这小姐估计要换身衣服,便从怀中拿出传音玉佩。 指尖微动,一根细细的银丝探出,刺向另一只手的食指指腹,不多不少正好逼出一滴鲜血。 花馥栀将血珠低落到白玉中间凹陷处,血光微闪,她略低头凑近,声音戏谑又轻慢,有几分漫不经心的调笑意味:“谁让你想我的?不准想!” 一百三十二:泽兑羊殿,弟子区别 “……不准想!” 带着些许霸道蛮横的女声在脑中响起,司银玄没想到还能得到花馥栀的回应,一时间喜出望外,兴奋得从台阶上起身,嘴角高高翘起压都压不住。 他急忙拿起银针再次朝自己指尖扎去,声音里满是急不可耐:“尊者,你这几天在干嘛呀?” 稍微等了一会儿,他听见花馥栀说:“在赚钱。” 语调微微上扬,听起来她心情很好的样子。 司银玄被她感染,眸中笑意加深,正要再问,又听她说:“别一天天浪费自己的血,好好修炼,不许再跟我说这些废话了!” 语速奇快无比,很显然花馥栀是想将那一滴血物尽其用。 司银玄笑了下,收起银针顺了她的意,自言自语般向着玉佩说道:“遵命,花馥栀大王……” 他知道,不管他怎么倾诉思念,花馥栀都只会把他当成一个粘人的小孩儿。 她根本不会想到,他对她起了心思,男人对女人的心思。 司银玄轻轻呼出一口气,看了眼即将暗下来的天色,把传音玉佩也收入怀中,转身向房中走去。 这是他进入无极宗的第三天,他已经渐渐开始适应了这个陌生的环境。 三日前未时,他们这批刚入门的二百八十六个俗缘弟子,纷纷通过自己房中的传送阵进入了泽兑殿,司银玄看到了泽兑殿的众人,其中包括问心楼里的八个修士。 在八卦之中,每一卦都有其对应兽类:乾为马,巽为鸡,坎为豕,艮为狗,坤为牛,震为龙,离为雉,兑为羊。 因此,泽兑殿处处可见羊身图案。 那座恢弘无比的宫殿,屋脊上是硕大昂扬的羊头,殿门上是两对羊角,走入殿内,铺满月光石的地面上,也有一个巨大的散发着金光羚羊图案。 泽兑殿的三十六名殿门弟子分列大殿两侧,从头到脚皆穿得一身白。大殿上首,有四位衣着各异的修士坐着,而最中间也是位置最高的那一把椅子却是空着的。 他们这些新来的进了殿后都规规矩矩站着,不敢妄动,不敢妄语,安静得像等候发落的犯人。 司银玄那时站在人群最后方,微微低着头盯着脚下的发光的羊脚,还一门心思沉浸在与花馥栀分别的淡淡哀愁中,忽然听到一道苍老的声音响起:“人都到齐了,那就传讯吧。” 那声音明明很低,按道理来说他该听不见的,可却像是从头顶传来,硬生生往他耳朵里钻。 他闻声抬头,仗着身量高,从一堆人头上方往前看去,坐在最左侧那个眉、须、发尽白的褐衣修士抬起了他枯瘦的手,掌心向上托举,一个方方正正的金色玉牌在他手心显现。 随即那修士一声轻喝:“去!”数道金色流光溢出,倏地钻进殿内俗缘弟子的眉心。 司银玄自然也接收到了其中一道,脑中闪过瞬间轻微刺痛,他皱了皱眉,下一刻脑海里居然出现了许许多多的杂七杂八的讯息。 有无极宗的宗门布局和规训,泽兑殿的人员信息,他们从凡人进入炼气期的修行指引,日常起居住行的管理条例…… 司银玄再抬头望那四位修士看去,在心里默默对应上了他们的名字:治孤、飞镇、守角、挂角。 是泽兑殿的四位长老,而中间那个位置,就是属于殿主天元尊者的。只是天元已经闭关三十余年,区区一个宗门大选,让四位长老帮忙操持就行了。 “今年入问心楼的一共十三万七千二百零六人。”飞镇见众人都接受了传讯,慢条斯理开了口,“各位能进无极宗,也算千里挑一了。” 他说完便双手施印,两掌之间浮现出一个金色的宝塔。 司银玄立时反应过来,那是泽兑殿的魂灯塔,要替他们点燃魂灯。 就像是凡间的官府户籍登记一般,人活灯亮,人死灯灭,这盏魂灯便是他们成为无极宗弟子的标志。 治孤在飞镇召唤出魂灯塔后又抬起手,朝着他们的方向虚虚一抓握,司银玄便看到方才没入眉心的金光又一出,径直飞进了飞镇手中的魂灯塔。 “魂灯已亮,诸位在接下来十年间,便是我无极宗的俗缘弟子了。”飞镇收起魂灯塔,看向他们缓缓说道。 守角拈着自己胡须,紧随其后开口:“修行之道已经传授给你们了,此路无捷径,唯有潜心苦修,方能成其大道。望诸位日后勤加修炼,争取早日成为山门弟子。” 司银玄听到“山门弟子”几个字时,眸光闪了下,心不由得跳动得快了些。 无极宗的弟子分为三大类:俗缘弟子,山门弟子,殿门弟子。 俗缘弟子就是像他们这样的,身后没有世家,是个普通凡人,通过问心楼遴选大浪淘沙选出来,在宗门内等级算是最低的,统一服饰为灰衣。 山门弟子则是包括两种人,一种是那些修仙世家出来弟子,一种则是由俗缘弟子修炼到筑基期转化而成的,统一服饰为青衫。 而殿门弟子则是弟子中的佼佼者,由山门弟子跃升而来,每个殿只有三十六人,整个宗门一共二百八十八人,很好辨认,从头到脚穿一身白,在宗门内备受尊重。 司银玄并不在意自己在无极宗是什么身份,但他想尽快成为山门弟子。 山门弟子便可以下山做任务了,也就意味着,他能再见花馥栀。 司银玄一想到这里,顿时心肠澎湃起来,恨不得立马回自己小院,开始打坐修炼。 偏偏几位长老话没讲完,他只能耐着性子继续听下去。 守角又沉声唤道:“赵羲和,夏侯御。” “弟子在。”为首的两个弟子站了出来,面向他们而站。 守角向众人介绍:“赵羲和是泽兑殿大师兄,夏侯御是二师兄。之后你们若有什么问题,可以向他们二人讨教。大家同为无极宗弟子,守望相助也是应当。” 赵羲和与夏侯御朝众人略颔首,司银玄便随着众人一道抱拳:“弟子谨遵教诲。” 再然后,司银玄就见那个一直闭着眼,从头到尾没有说过话的挂角长老睁开了眼,声音无悲无喜平静得没有丝毫起伏:“既已结束,那便散了吧。” 他话音刚落,司银玄就感到四周场景陡然变换,他在刹那间被传送阵法又送回了自己的小院。 一百三十三:修为境界,邻居恶名 回到冲幽山小院中的司银玄满腔热血,一心就想着修炼。 他直接一掀衣袍席地而坐,脑中开始思索着方才在泽兑殿接受的传讯,闭目凝神,专心练习吐纳。 对人修而言,正式踏入仙途是在筑基期。 进入筑基期,神魂与天道相系,脱离轮回,死后魂飞魄散,湮灭于三界之外。 而在筑基期之前有一个从凡人到修者的过渡阶段,叫做炼气期。 炼气期要做的,是感受天地灵气,引气入体,淬炼躯体,通九窍,贯九脉,扩丹田,将自己的身体锻造成一个可以容纳灵气的容器。 司银玄总觉得这个炼气期跟人间那些习武之人练习的武学很相似,只不过凡人练内力,而他练灵力。 炼气期一共分为九层,修为每上一层,寿元便多十年,因此仙界中人普遍长寿。 在炼气期后的修行阶段,包括筑基、金丹、元婴、合体、大乘和渡劫,都是以初、中、后期划分境界。 境界越高,仙法越强,寿元也就越长。 等到渡劫飞升上界成为神君,便可与天地同寿,永生不死。 这便是所有修士的梦想。 但司银玄现在没那么多想法,他只想快点进入筑基期,然后随便领个能下山的任务,去见花馥栀,去和她重逢。 他一动不动地坐在地上,摒弃所有杂念,慢吸缓吐,调动全身知觉,竭力去捕捉那顿悟的瞬间。 仙界修炼太过讲求天赋与缘法,尤其是最开始这引气入体的阶段,有的人只要两三年,有的人却要花十多年,更有甚者终其一生都摸不到法门。 可无极宗作为首屈一指的大宗门,对弟子也是有严格要求的。他们这些俗缘弟子,是有十年的考察期限的。若是在下一次宗门大选前还未进入炼气期,便会被遣散下山,逐出宗门。 司银玄不知道自己天赋到底如何,尽管花馥栀说过他的灵体千年难遇,修行速度绝对比其他人要快,但他自己心里还是有些忐忑。 他怕自己真的是个笨蛋,怕自己要花个两三年才学会引气入体,怕自己也要跟守角长老一样三百多岁才进入金丹…… 他怕会辜负花馥栀的期待。 他更怕自己是个废物,没有资格站到她面前向她倾诉爱意。 “嗬——” 一声嘹亮的鹤唳传来,司银玄被迫中断修炼,睁开眼往前看去,那只叫耘渑的仙鹤正在向着他院子飞来。 他眯了眯眼朝耘渑背上看去,发现来人是赵羲和。 司银玄拍了拍衣摆站起来,看着耘渑在山头停下,而后赵羲和翻身从它背上跳下来,足尖轻点,身似鸿雁,转眼间就到了他面前。 “司师弟。” 赵羲和笑容亲和,未等司银玄开口,率先跟他打了个招呼。 司银玄也笑着喊了声“大师兄”,态度不卑不亢,温和有礼。 这一届的宗门大选是由泽兑殿主持的,因此他们这一届的俗缘弟子的相关事宜都由泽兑殿接管,司银玄大概猜到,赵羲和是来给他送身份玉牌和仙衣的。 果然,赵羲和径直走向院中那张小石圆桌,接下腰间乾坤袋,从中取出了两套灰色衣衫和一块巴掌大小的白色玉牌,一并放到了桌上。 司银玄连忙道谢:“有劳师兄跑一趟了,多谢。” “嗨!不客气。”赵羲和摆了摆手,却是熟门熟路地在桌边坐下了,并没有想离开的意思,还反客为主指了指对面的位置,“司师弟,来,坐。” 司银玄有点疑惑,但还是依言落座,等着他开口。 “哎,司师弟,你知不知道,你是今年所有俗缘弟子中,最特别的一个?”赵羲和兴致勃勃地起了话头。 司银玄心里蓦地一惊,心想这到底是自己身上有妖气,还是自己和花馥栀结了血契被人察觉了。 “不知道,大师兄可否说得详细些?”他面上不动声色,藏在袖中的手却不自觉捏紧了一枚银针。 “你神魂之力强悍,灵台净明,问心楼的问心阵法根本进不去你的神识,所以你根本没参加问心试炼!”赵羲和语气有些激动。 司银玄猛地松了一口气,脸上浮起恰到好处的疑惑:“那我参加的是什么?我明明记得我成为了另一个人,在另一个世界过了七十八年……” “那是八卦炼心阵,今年就你一个人是参加的炼心阵。”赵羲和毫不迟疑地回答,并再次强调,“你跟他们都不一样。” “哦,原来是这样。”司银玄心里诧异了片刻,但还是不明白赵羲和专门跟他说这个是何用意。 幸好赵羲和立马就告诉他了。 赵羲和眼中有着淡淡的敬佩,看向他一脸真诚地说道:“司师弟,你在炼心阵中的表现我们都看在眼里,你心性坚韧且有情有义,连我都自愧不如。你以后一定大有作为,到时候可以考虑来我们泽兑殿当殿门弟子。” 原来打的这个主意。 司银玄笑了笑,放下了戒备,暗中将指间的银针放回了袖子里,回答格外礼貌客气:“大师兄谬赞了,我离殿门弟子还差得远。” “司师弟不必妄自菲薄,我看人还是准的。”赵羲和十分想为泽兑殿招贤纳士,见司银玄似乎不为所动,想了想便又开口,“在炼心阵中,我看你精通医术,想必你对丹药之术也感兴趣吧?” 司银玄稍作迟疑,到底还是点了点头:“我确实很感兴趣。” 赵羲和得到肯定回答,立马游说:“那你就更应该来我们泽兑殿了。你有所不知,我们泽兑殿的挂角长老,是休冥中世界一流的医修,还有自己的药山和药庐。宗门内的所有丹药,都是出于他之手。” 司银玄这下心动了,思忖片刻后,在赵羲和期待的目光中回应他:“多谢大师兄厚爱,若我能有资格成为殿门弟子,一定选择泽兑殿。” “太好了!哈哈哈……”赵羲和心愿达成,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随后站起身,打算告辞,“那我便先——” “大师兄,我还有一事请教。”司银玄起身,叫住他。 赵羲和看向他,眼中带着疑问。 司银玄却指了指北面:“夏侯师兄说了,冲幽山除了我,还有一个人住……” “哦,你说蔺槐序啊。”赵羲和当即反应过来他要问什么了,“是不是夏侯师弟跟你,这个人不好相处?你心里有点怕?” “是。”司银玄如实回答。 那个人叫蔺槐序? “蔺”这个姓很罕见,司银玄正想着,这人会不会和三年前那个被灭了全族的蔺家有关,又听见赵羲和安慰他。 “别担心,他半个月前因为殴打同门被罚关在望天崖思过一个月,你暂时不会遇到他的。” “殴打同门?”司银玄脸色僵了一下,这还怎么不担心? “放心好了,他如果之后打你了,你就跟我告状,再关他一个月就行,没事的。”赵羲和说得一本正经。 司银玄完全懂了,为什么冲幽山这块风水宝地,没有人来住。 他可不想挨打之后再去告状,急忙问赵羲和:“蔺槐序是什么修为?” “什么修为?”这把赵羲和问懵了,仔细想了半天才不确定地说,“炼气期七层还是八层来着?我记不太清楚了……” 司银玄这下放心了,只要还在炼气期,那事情就还在掌控之中。 “你问这个做什么?你不会想跟他硬碰硬吧?”赵羲和见他一脸气定神闲,下意识联想到这个可能。 “怎么会呢?”司银玄不想再多说什么,顺着他的意敷衍,“我会乖乖挨打的。” “哎,也不是这么说的……”赵羲和不知道怎么说,总感觉哪里怪怪的,但面前的少年目光澄澈清明,他也知道这人很聪明,便不再废话了,“那你自己把握分寸,他打你的时候护着点要害。等你被打了,我也会尽量帮你,让他在望天崖多关一阵。” “多谢大师兄。”司银玄笑着道谢。 话说完了,赵羲和跟来时一样,几个跳跃翻身踏上仙鹤背部,被仙鹤带着飞远了。 眼看着他身形消失不见,司银玄拿起桌上的衣服进屋换上,又将玉牌挂在腰间,彻底打扮成俗缘弟子的模样,而后再次打坐修炼。 等到酉时四刻,司银玄睁开眼,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神情难掩挫败。 一无所获。 反倒是坐了一下午把腿坐麻了,稍微动一下就又麻又酸又疼,缓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不过他也没气馁,这才第一天呢,来日方长。 司银玄走到小院中的石桌旁坐下,等待着开饭。 这个石桌上也有阵法,连通的是膳堂——专门给宗门内未辟谷的弟子们提供吃食的地方。 每日卯时三刻、午时四刻和酉时六刻,膳堂那边就会把准备好的食物通过阵法传送过来。在半个时辰内吃完后,将碗筷再放到石桌上,阵法又会自行启动把碗筷收回去。 总之听起来十分方便。 但司银玄对这里饭菜并不抱期待。 他来仙界后,只在青阳城吃过一餐,那一顿饭的滋味他恐怕终生难忘。 幸好花馥栀是个绝世好妖怪,知道心疼人,之后两年都是让他吃各种灵果,没再受这份折磨。 如今花馥栀不在身边,寒玉储物戒里虽然有各种可口的果子,可他没办法拿出来,一个都吃不着,只能在心里期盼着,无极宗这种大宗门能把饭做好吃点。 一百三十四:糟糕饭菜,终有回响 但司银玄的期盼注定落空,因为修行之人真的一点都不注重口腹之欲,他们吃东西就一个目的——把命吊着。 酉时六刻,司银玄怀着略微忐忑的心情,眼睁睁看着一个平平无奇的石盅出现在桌面上。 “先上一道汤啊!”司银玄轻声嘀咕着,“还挺讲究。” 他心里升起了一点期待,耐心等待着之后的饭菜,然而左等右等,传送阵再也没有任何动静。 “不会吧?” 司银玄心里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伸手把那个六寸左右大小的石盅端到身前。 盖子打开,一种难以形容的味道瞬间钻了出来,他皱了皱眉,往里一看,看到了大半碗灰扑扑黏糊糊冒着热气的奇怪东西,就好像是把锅底灰拌进了米糊糊里。 司银玄不知道自己沉默了多久,久到腹中传来“咕咕”声响,提醒他确实该吃东西了。 “唉!” 司银玄仰天长叹一声,在心里劝说自己,吃了不会死人,但不吃肯定会被饿死。 不能娇气! 司银玄用力握了握拳,深吸一口气,眼一闭心一横,带着壮士断腕的决心,端起石盅,将里面的不知道是什么玩意儿的东西一股脑儿往嘴里倒。 还别说,这东西虽然卖相丑陋,但……它味道也特别差啊! 酸、涩、苦、辣、麻……就像一堆调料打翻在了一起,难以分辨哪个味道更胜一筹,甚至比在青阳城吃的那一顿饭更差。 司银玄吃得眉头紧皱,用了极大的毅力将其吞咽入肚。 他严重怀疑,无极宗把饭做这么难吃,就是为了激励弟子们努力修炼,争取早日进入筑基期辟谷。 “咚!” 司银玄重重放下石盅,盖上盖子,口中还残留着奇怪的味道,满腹委屈油然而生。 他立马从怀中掏出传音玉佩,拈起银针就往自己指尖扎去,恹恹地跟花馥栀诉苦:“尊者,这里的饭好难吃,像猪食。” 只可惜那时花馥栀还在思涯苑参加拍卖会,并没有听到他的抱怨。 司银玄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回应,也没多想,只当她有事在身。 戌时,桌上传送阵法再次启动,将石盅收回。 司银玄叹了口气,抬脚往院外走去。 无极宗内各处都是山,而山下都有活水流过,便于那些还不会用洁净咒的弟子们日常洗漱。 司银玄出了院门,走了一段路就听到了潺潺流水声。 那水流介于溪与河之间,清澈见底,很明显是特意开凿出来的,河底铺满了整块整块的月光石,在微暗的天色里散发着莹润的光。 司银玄忽然有些庆幸这冲幽山只有他一个人,这样他就不用麻烦地把水打回屋里去,可以直接在河边洗漱。 河水应当是比较冰凉的,但他这两年都泡在极寒之地的灵潭里,体内还有花馥栀刻意引导进去的阴寒之气,这点冷意他可以完全察觉不到,甚至还觉得有些温暖。 洗漱完后,他回到房中,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四周寂静得可怕,没有任何声音,因此显得他自己的呼吸声都比较明显。 房中的地面和墙壁上稀稀拉拉地镶嵌着月光石,映得房中亮堂堂的。 司银玄见此情景,不免想起极寒之地那个永远明亮的山洞,想起一直坐在雪晶树下修炼的花馥栀。 思念无声蔓延。 他又在想她。 “真的是……”司银玄低低笑了声。 “鬼迷心窍。”他骂自己。 脱掉鞋袜上了床,司银玄打算早点入睡,明日起个大早来修炼。 因为那个叫邓亥的青阳宗弟子的记忆告诉他,天未亮的时候,人的脑子是最清醒的,修行起来事半功倍。 而且他和卢群壹都是在清晨时分顿悟到了那一丝玄机,成功引气入体,进入了炼气期。 司银玄想得好好的,可他偏偏睡不着。 完全陌生的环境,没有花馥栀的环境。 他就这么清醒着挨到了子时,最后实在忍不住又拿起了传音玉佩。 “尊者,我睡不着。” 他其实想说,我很想你。 玉佩安安静静,仍然没有回应。 司银玄倒没有太失望,又继续传音:“我习惯了你在我身边。” 他们朝夕相处了那么多个日夜,花馥栀永远在他目之所及之处,这还真是头一回分别。 就这样,司银玄在无极宗过的第一个夜晚就经历了失眠。 他躺到了卯时起身,去河边洗了把脸清醒了一下,等到卯时三刻,照旧在院中桌边吃下了一盅跟昨天一般无二的早膳。 天边泛起了云肚白,熹微晨光里,他想起从昨晚开始就没有得到回应的话,又不禁拿起玉佩传音:“尊者,为什么不理我?” 某些别扭的情绪上来了,他听见自己像个使性子的孩童一样撒泼又刁蛮:“尊者,你是不是嫌我话多了?” 他目光紧紧盯着玉佩,在一片沉寂中,指尖上被针扎的细小伤口开始没由来的疼。 许久后,他将玉佩收入怀中,暗骂自己一声没出息。 同时也有些感慨,他这也算尝到了相思苦楚吧? 司银玄猜想花馥栀应该是到了三角枫林,或许跟那里的妖怪打了一架没顾得上他,又或许在那里如愿找到了她想要的灵气充裕的洞府已经开始闭关修炼了。 这般想着,他也收敛心神,全心全意投入他的修炼之中。 只不过在吃饭睡觉的空闲时间,总会忍不住通过玉佩给她传一两条音。 他没想过会再得到回应,在他说出“我想你了”之后,花馥栀告诉他“不准想”。 那无比熟悉的声音里含着浅浅笑意,瞬间就安抚了他那颗饱受相思之苦的心。 司银玄喜出望外,刚想和她互诉衷肠,却又听快言快语:“别一天天浪费自己的血,好好修炼,不许再跟我说这些废话了!” 他听到这句话,唇角不自觉翘起,脑中甚至能想象出她说这句话时的表情。 虽然很想问问她说的“在赚钱”是什么意思,但他想了想还是作罢。 有些话,可以留着以后见面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