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公公的科举之路》 第0章 楔子 大庆乾嘉四年冬,白雪悄然覆盖了京城上下。 才将将到戌时,整个苏府已完全被夜色笼罩,蝉噪鸟鸣早已悄然隐退,严寒间隐隐弥漫着肃杀之气。 一白发老者拢着狐裘,脚边是御赐的银霜炭,拿着一卷话本看得正入迷。书房外突然传来老仆苏忠的声音, “老爷,崔公公来了!” 苏惟生眉头一皱,这个时辰,崔顺不是应该在当值么? “请他进来!” 老仆应声退下,片刻后一个面白无须手持拂尘,眸中闪烁着精光的中年太监笑吟吟地走了进来,另一只手上还拎着食盒。 “师父,太后吩咐徒儿来看看您!” “多谢娘娘想着奴才!” 苏惟生起身朝皇宫的方向拱了拱手,才回到书案后重新落座。 崔顺笑吟吟地打开手中的食盒,端出三样热菜一样糕点,还有一壶白玉瓷瓶装的贡酒。 “师父,今日六皇子生辰,宫中刚开宴,太后就想起您好这一口极品竹叶青,特地让徒儿备了几样小菜,让带给您品一品!” 苏惟生面色如常,“我告老多年,难为娘娘还记得,可见太后仁德。你在宫中可要多留心,别让那起子偷奸耍滑的疏忽了娘娘的身子。但也要谨记,万事多听多看,慎言慎行。” “是!”崔顺满脸堆笑,“多谢师父提点。您先尝尝合不合口味,徒儿回去也好复命!” 苏惟生是先帝庆隆帝的首领大太监,自从内书堂出来,就分到了还是皇子的庆隆帝府上,主仆相伴五十余载,颇受各宫看重。 当今太后乃先帝晚年封的贵妃,乾嘉帝是她亲子,在庆隆帝诸皇子中排行第四。因与太后颇有渊源,当今陛下是他看着长大的,在诸子争位时,他也跟着出了不少力。 先帝驾崩后苏惟生本想去皇陵守墓,太后却极尽挽留,还另赐了一所宅邸给他养老,平日里也多有赏赐。如今日这般赐饭赐酒更是常事。 乾嘉帝继位四年,厚待各宫太妃亲王,对老臣也多有优容,在朝中深得人心。 苏惟生起初还担心自己知道得太多,难逃被灭口的命运,日子一久,见新帝仁厚亲善不似作假,太后一心吃斋念佛不理外事,也渐渐安了心。 岂料崔顺走后不到一刻钟,苏惟生便觉腹痛如绞,喉中随之冒出一股异样的腥甜,他脑中一翁,一手紧紧捂住腹部,一手急忙往喉中抠去, “来人……来……来人” 可不过瞬息之间,却连呼救都没了力气。 黑血缓缓从眼角、鼻间、嘴角溢出,一滴滴落在那本志怪话本上。案几上的碧玉瓷盘早被打翻,如意卷和金鱼鸭掌落了一地。 苏惟生挣扎着爬到门边,手指深深抠进门里,“来……人……” 气息越来越弱,仆人却久久不至,书房外更无半点动静。苏惟生手一松,软软滑落至地上。 “呵!”到了此时,他的唇角竟浮上一丝笑意,“飞鸟尽,良弓藏……果然……最毒妇人心哪!” 第1章 苏家有子 好热!全身像着了火,身边似乎有人在说话,还有人在哭! 苏惟生用力想睁开眼,一连串不属于自己的记忆涌入脑海,惊骇交加之下,整个脑袋愈发胀痛难忍,几欲炸开。 最终胸口袭来一阵剧痛,他彻底昏了过去。 再睁眼明显已是夜晚,摇曳的烛光下,一个黄瘦干瘪,满脸泪痕的妇人立即凑上前,“长生,长生,你终于醒了!” 苏惟生只觉得全身上下都泡在了汗水里,想伸手却无法动弹,被子潮乎乎的,裹得他愈发难受。 看着眼前的妇人,嗫嚅半晌才艰难开口,“你……” “别动,你才刚退烧呢,好好歇着,身上还疼吗?”妇人忙给他掖了掖被角,又抬起袖子擦了擦眼角,才小声朝另一边道,“他爹……” 苏惟生这才发现床边还站着一个男人,三十左右,身着皂色短打,也是满脸菜色——这是新记忆里的“爹”。 男人身后是两个瘦巴巴的小姑娘,相貌有七八分相似,只是一个面带怯懦,另一个眉眼间却透着几分倔强。 几人的衣着发饰都不是他见过的模样,苏惟生心下一惊,难不成已改朝换代了?可他来不及细想,只能打起精神先面对眼前的情况。 那男子似是松了一口气,却默然不语。怯懦些的小姑娘见床上的人嘴唇干涩得都起了皮,忙去外头端了一碗水进屋,仔细将枕头垫在他身后,才扶着他坐起来, “长生,先喝口水。” “都是爹娘没用,事实摆在眼前,也无法为你讨个公道……”挪到床尾的妇人又抹起了泪。 苏惟生心下一叹。他也没想到,身死之后竟还能在一个五岁小童身上重获新生,这小童还与他同名同姓。 眼前这男子是原身的爹,苏家次子苏正德,女子是原身的娘周氏。 按照脑中的记忆,这次他是在三天前被亲堂兄推进了村口的河里。 原身自生下来便身体羸弱,三天两头生病,磕磕绊绊地养到五岁,天气一凉也还要病几回的。这回寒冬腊月的在河里泡了许久,烧了两天就撒手人寰,反倒便宜了他这个年近花甲的阉人。 苏惟生垂眸轻声道,“不会就这么算了的。” 自己借这孩子的身子活过来,也就意味着他的至亲永远都无法得知独子小小年纪就没了性命,少不得要为原身讨个公道。 苏正德觉得自己一定是产生了错觉,才会从儿子稚嫩的童声中听出一丝阴狠,忙甩甩头,小心翼翼地问道, “长生……你说什么?” “没什么,爹,我头还有些晕。”此时不宜说太多,以免引起原主父母的怀疑,讨公道的事也只能徐徐图之,毕竟自己这小胳膊小腿的,稍不注意说不定就随原身去了。 他只是没想到,不过一个小小苏家,竟也有不少牛鬼蛇神。 五岁孩子的记忆十分零碎,因自幼身体不好,多是被养在家里,没什么玩伴,仅有的记忆便仅限于自己身边。为了日后好过,苏惟生自然要把新家的情况理清楚。 苏家目前的当家人乃原身的祖父苏老头,今年五十一,是清水村一普通农夫,祖母赵氏,比苏老头小一岁,生有两子一女。 长子苏正宗三十有三,是一名童生,娶了同岁的钱氏,育有一子一女。 儿子便是推他下河的苏惟智,年方十岁,自幼聪明伶俐,如今在镇上的一家私塾念书,据说颇得夫子看重,深受全家、尤其是当家人苏老爷子的宠爱,在苏家可谓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女儿小名三丫,跟原身同岁,借着哥哥的得宠,也颇有几分刁蛮,经常欺负原身跟姐姐。 “这样一个人,为何要跟懵懂羸弱的小堂弟过不去?”苏惟生自言自语。 他只记得姐姐跑过去看人捞鱼,吩咐自己不要乱动。原身自然听话,正坐在另一头玩泥巴,苏惟智忽然靠了过来,对着他轻轻一笑,便将他一脚踢下了河。 苏惟生摇摇头,继续思量。 次子便是他现在的爹苏正德,二十九岁,与周氏生了二女一子,前头两个女儿是一对双胞胎,大丫二丫,今年七岁,两年后又得了独子,也就是原身。 原身自生下来就病怏怏的,大夫都说活不长,所以即便是个儿子,也不受长辈重视,反倒因时常生病要花钱抓药,不太受人待见。 苏正德夫妻对独子倒颇为看顾,不过他二人自己在老爷子跟前也没几分体面,至多平日有口好吃的都偷偷留给儿子罢了。 苏正德还有个妹妹,嫁给了县城一个年纪很大的男子,自出嫁后便极少跟娘家来往,小长生从未见过。 苏老爷子自来偏爱长子,又受族长影响,在苏正宗刚满六岁时就倾全家之力送他去了镇上念书,二十六岁那年吊车尾中了个童生,此后再无寸进。 但对苏老头来说,长子已经是改换门庭的功臣,自然更是一门心思帮扶苏正宗一家。苏正宗精明算计,钱氏初进门时嘴甜会说话,苏老爷子满意得不得了,唯一的遗憾,大概就是长子没能中个秀才了。 而对于次子苏正德却百般不待见,念书识字的待遇是没有的,从小便要下地干活,长大后又笨嘴拙舌不会讨人喜欢,直到二十岁才勉强给他娶了外村已年逾十八的周氏。 不过这些事苏惟生目前并不是很在意,他在意的是—— “这回是独子,就算身子弱了些,应该也不会被卖去做太监了吧?” 前世小时候的事他已经记不太清楚,只记得家中七个儿子,个个活蹦乱跳,后来遇到灾年活不下去,刚巧遇上宫中遴选太监,父母便二两银子把自己卖了。 若是还要重复那样的命运,重来一世又有何意义? 那会儿跟在皇上身边,后宫妃嫔、前朝重臣哪个不给自己几分面子?风光是风光了,可谁能明白阉人的苦呢? 不能娶妻生子也就罢了,最难堪的是失禁,后来做了首领太监,倒有机会多拾掇一下,总不能在伺候贵人时带着满身的屎尿味儿。 做杂役时哪有这等便利,拉了尿了只能憋着,或者拿帕子稍微清理清理,等到活儿干完了,才能回去冲洗。 况且,若不是身在内宫,知晓太多宫闱秘事,他又怎会落得那样的下场? 苏惟生叹息一声,转而又贼眉鼠眼地瞄了一眼早已睡熟的苏正德夫妻,暗戳戳探手往自己腿间摸了两把,心内涌上一阵狂喜——他也能做回正常人了! 第2章 听闻 休养了两天,苏家的人见了个遍,苏惟生也将这家的情况和各人的性子摸了个七七八八。 在原身的记忆中,苏家二房跟大房虽住在同一个院子里,过的却是截然不同的两种生活。 大房一家不用下地,穿长衫的大伯可以经常往镇上跑,每次回来都会给家里人带东西,有时是头花脂粉,有时是布料纸笔。祖父祖母,大伯母和小堂妹都笑得合不拢嘴。 堂兄可以去镇上读书,小长生五岁还没启蒙。 自己的爹娘每天都要去田里干活,累得腰酸背痛,农闲时爹爹还要去镇上或县城打零工,两个姐姐也要去山上捡柴禾,挖野菜。 苏家老两口对二房毫无慈爱之心,稍有不慎便非打即骂,连苏正德也曾因在饭桌上给原身夹了块肉,就被罚在寒风中跪了两个时辰。 苏惟生直想摇头,“在这种威压下生活一辈子?我可没那么好的耐性!” 这会儿他也无暇多想,主要是腹中空空,五脏六腑都在叫嚣着一个字——“饿!” 苏正德夫妻下地去了,两个姐姐也早早出了门,唯有他因为生病留在家中,一直睡到大天亮。 想他纵横深宫几十年,自得势后何曾有过如此饥饿之时?上辈子就是死,咱家也是吃饱喝足的呀! 苏惟生从床上爬起来,感觉脑中的钝重已有所减退,顿时大松一口气,这才有心思打量起眼前的屋子。 两张床中间隔了一条窄窄的过道,只堪堪够一个成年人容身,一张布帘子将小屋隔成里外两间,外间摆着一张缺了一条腿的木桌,底下有一根木柴勉强撑着。 桌上放着一个碗,碗里是半碗清得能照见人影的高粱稀粥,应该是周氏给他留的。 腹中又咕咕叫起来,他端起碗三两下将稀粥吞下肚,胃里这才稍微好受了些,精神也好了许多。半碗稀粥便满足至此,上辈子尝遍山珍海味的苏惟生只觉得无比讽刺。 院子里传来“哗啦啦”的声响,苏惟生踮起脚尖朝旁边那扇露着寒风的小窗户望去,却见瘦巴巴的大丫正在清理头发和衣服上的草屑,脚边还放着一担柴,显然是刚从山上背回来的。 待把柴禾整整齐齐地摆放在墙根,大丫才揉了揉肚子往屋子的方向走来。 苏惟生急忙跑回床上坐好,拉起满是补丁的被子盖在腿上。没过多久,大丫就掀开帘子进来了。 她先往桌上扫了一眼,发现碗已经空了,才满意地点点头,见苏惟生睁着大眼睛好奇地看着自己,便摸了摸弟弟的额头, “不烫了,张大夫的药果然有效。怎么样,头还疼吗?” 许是因为长期干活的缘故,额上小小的手掌略显粗糙,冰凉的触感让苏惟生有些恍惚,愣愣地摇了摇头。 大丫把被子扯上来将苏惟生裹得严严实实,只剩个脑袋在外面,旋即又问,“可还有哪里不舒坦?喉咙疼不疼?腿疼不疼?” 苏惟生眼睁睁看着自己被裹成了个粽子,哭笑不得地眨了眨眼,“不疼了,大姐。二姐怎么没回来?” “还在山上砍柴呢,别掀被子,才刚退烧,可别又受凉了。”大丫说完又从怀里掏出几个热乎乎的鸟蛋塞到苏惟生手里。 “哪来的?你跟二姐吃过了吗?” “爹偷空去树上掏的,娘说你身子弱,又刚刚大病了一场,得好好补补。长生,这次你可把咱们吓坏了,以后别再靠近大哥了,他……”大丫嗫嚅半晌,却没再说什么。 苏惟生明白她的未尽之言——苏惟智是大房的命根子,他们惹不起。可难道二房就该认命吗?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偏生还分出三六九等,难道小长生就该死?凭什么? 但想到苏家如今的现状,也不好说什么,只暗地里蹙了蹙眉。 “我先回山上去了,你……趁热吃,吃完好好歇着,别乱跑。等养好了身子,就可以去村里的私塾念书了。”大丫叮嘱两句便躬身快步走了出去。 捏着手里还冒着热气的鸟蛋,苏惟生有片刻茫然。前世活到五十多,上头赏的、下头孝敬的珠宝财物数不胜数,似这等粗陋之物,他多少年没看上一眼了? 可这已经是苏家二房能拿出来的最好的东西了,方才大丫避而不答,想必是一口也没机会尝的。 至于念书,他只以为这是苏家孙辈的惯例,也没多想。毕竟皇家子弟三岁启蒙,他如今都五岁,已经算晚的了。 但是听话不乱跑?那是不可能的。苏惟生可不是那等坐以待毙的人。 前世小小年纪成了阉人,孤身一人还能挣扎出一片天,成为庆隆帝最信任的内侍。如今带着前世几十年的记忆,难道反而要忍气吞声,窝囊一辈子?他要改变现状,一刻都不想多等。 瞧着院子里没人,苏惟生便轻手轻脚地出了门。 冬日严寒,只要外头没事,多数人都会窝在家里烤火,因此他往西走了差不多一刻钟,长长的泥土路上也没见一个人影。屋舍参差不齐,新旧不一,与钟鸣山相连的村落显得陌生又寂静。 “这是造了什么孽哟,苏家老二就这么一个独苗苗,三灾五病的好容易养这么大,竟被自个儿亲人害得丢了半条命!” “都是亲孙子,一个捧在心尖儿上,另一个却踩到泥土里,苏家四叔也真做得出来!那周氏也是个蠢的,自己两口子当牛做马也就算了,亲骨肉一个两个都让人如此作践,却连声儿都不敢吭一下!” 村西口是一片荒地,在原身的记忆中,这些日子苏正德夫妻都在这里开荒种菜。 隆冬时节,玉米和水稻早收完了,苏家老两口跟大房在家围着炭火猫冬,二房的人却仍在耕种劳作——忙着在这片荒地里种上萝卜白菜。收获之后由苏正宗拿到镇上或者二十里外的县城去卖,换来的钱都要上交给苏老爷子,二房一个子儿都别想落下。 苏惟生刚出村口,行至带走原身性命的清水河边,就听到几个在桥下洗衣的妇人在絮絮叨叨地说话。 苏家四叔?周氏?苏惟生立刻停住了脚步。 第3章 杨家 苏家是清水村的大族,能称一声“苏家四叔”的,只有他的便宜祖父。苏老头单名一个信字,在族中排行第四,外姓的晚辈都如此唤他。 这妇人口中的“苏家老二”,自然也非苏正德莫属了。 另一个年长些的声音接道,“苏信家哪里由得二房做主?你是没瞧见,那日两口子膝盖都要跪烂了,只求给儿子讨个公道,那老家伙正眼也没给一个,反说智哥儿受了惊吓,给那小子做了一身新衣,今日穿着上学去了!” “唉,嫡亲的堂兄弟,一个被宠上了天,另一个却要搭上亲姐姐才能有个识字的机会!真是……”先前那妇人压低嗓子, “我们家铁蛋看得清清楚楚,就是智哥儿把人踢下河的。婶子,你说他小小年纪就如此歹毒,就是真考上秀才当官,怕也只能当个草菅人命的贪官吧?” “嘘……小声点!让钱氏那个泼妇听到了又是一桩事!就是可惜了大丫那孩子……” 年长的说到这里忽然一顿,随即高声道, “长生,你身子大好了?不在家好好躺着,跑到河边来做什么?” 苏惟生暗道可惜,面上却腼腆一笑,“陈阿婆,我来找爹娘!” 陈婆子就住在苏家左侧,离得不过几步远,对傲气十足的苏老头跟苏正宗一家十分看不惯,连带着对苏正德几个都多了几分同情。 见苏惟生独自一人跑出来,便直接起身从桥下爬上来, “你这孩子,大冷的天来河边干啥,上次还没长够教训?要是再出什么事,可叫你爹娘怎么活?赶紧回去吧!” 一边说一边轻轻拉着他朝苏家的方向走了几步。 “诶,您别拉了,我这就回家!” 苏惟生也是无奈,陈婆子的好意他明白,可想到刚才偷听到的话,心头涌上狐疑,便不肯再往前走, “陈阿婆,什么叫搭上亲姐姐?我大姐出什么事了吗?” 陈婆子叹了口气,“说了你又能怎么办,这么小个人儿,连自己都顾不上呢!只有以后出息了多记着些,才不枉她今日待你的情分!” 苏惟生拽着陈婆子的衣角摇了摇,“阿婆,您就告诉长生吧!” 言毕自己都觉得一阵恶寒,毕竟他的芯子可比陈婆子大多了,却还要做出小儿撒娇卖痴的样子,实在是……太难为人了! 陈婆子目中充满怜悯, “罢了,你早晚也得知道。我也是前日无意间听到你家上房吵架,这才晓得的。你爹娘觉得你身子骨弱,长大了也干不了地里的活,趁你这次吃了大亏,便想着讨个补偿,让你读两年书,日后就是去镇上做个账房,也算有了生计……” 苏惟生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路上,陈婆子的话一字一句回荡在脑海里,让他胸口的酸涩愈发强烈。 “你祖父跟苏童生都不同意,说供不起,你眼看着大了,就该早早学着干活。你爹娘苦苦哀求,最后你大伯娘提了个主意——把大丫送到镇上的杨员外家做童养媳,杨家愿意给五十两银子的聘礼……你大姐自己同意了。你祖父发了话,你爹娘就是再不愿意,又能怎么办?” 按理说农户家的孙女能嫁进员外家当少奶奶,是求也求不来的福气,哪怕是个童养媳,一辈子也算有了着落。 杨家是镇上大户,据说家财万贯,富得流油,县城有整整两条街都是他家的铺子。借着银钱开路,年年孝敬,就是在县太爷跟前,也很有几分体面。 杨少爷是家中独子,可自生下来就是个傻子,寻遍名医都没能治好,如今都八岁了,还时常尿裤子。 这也还罢了。可最重要的是,听在镇上做工的村民说,杨家侧门每个月都要抬出五六具女童尸体,都是十岁左右的年纪。曾有人偷偷去看过,全身上下都没一块好肉了,全是鞭痕和蜡油灼烧的痕迹。 杨家下人都说是病死的丫鬟,可这几年杨家年年都要给儿子寻童养媳,一个个小姑娘进了门就再没了消息。久而久之,也传出一些风声出来。 原来送进杨家的女童并不是要照顾杨家少爷,从小培养感情,而是……都伺候了杨员外。 此人广纳妾室就为了再生个儿子,谁知折腾好几年却连个女儿都没生出来,久而久之,便连后宅也少去了。 可不知何时转了爱好,不爱二八少女,就喜欢十岁上下的女童,还特地要求只要良家子。借着给儿子寻童养媳的机会,不知残害了多少女儿家。对外却道只是病死的,或者说杨家少爷不知事,脾气急爱打人。 杨家虽住在镇上,却听说是宫里哪位贵人的同族,跟府城一位同知也有些关联。因此即便苏家族长看不过眼找了县令好几次,都没能有个结果,杨员外依然我行我素。 进了杨家门就是杨家人,人家非说是病死的,苦主也认了,民不举官不究,旁人能有什么法子? 能送女儿当童养媳的人家能有多疼爱女儿?说是苦主,其实事前拿了聘礼,事后又有封口费,更有油滑些的借机跟杨家有了往来,得了不少好处。 大丫进了这样的人家,还能有活路吗?可她竟然自己愿意? 亲人?父母把自己卖了,一手提拔的徒弟亲手送他上西天,叫他如何敢再相信亲人? 苏正德夫妻眼睁睁看着苏老头做主把女儿送进那样的人家却不知反抗,他心中十分鄙夷。 但大丫同意的根源是弟弟,这丫头得有多傻?即便这份关怀爱护给的是原身,可原身已经不在了,自己成了实实在在的受益者。 苏惟生忍住骂娘的冲动,狠狠踢飞路边的一颗石子, “拿亲姐的命换银子,我这张老脸还要不要了?苏正德跟周氏也是,愚孝,迂腐,不拿女儿当人看!” 最过分的是苏老头和苏家大房——再是农家也不至于饿肚子吧?竟能做出卖儿卖女的丑事,吃相如此难看!他就不信苏家竟艰难到了这个地步! 这事儿要真成了,以后他还怎么做人? 别说他本就识字,四书五经都是通读过的,就是真的目不识丁,也不能为这把亲姐姐推进火坑啊!堂堂男子汉,怎能靠家中女子谋求富贵! 苏惟生咬牙,“你们同意了,大爷我可没同意!还有苏家上房,老子非得撕开你们的遮羞布不可!” 第4章 鸟蛋引发的血案 回家后苏惟生便躺在床上胡思乱想,不知不觉又睡了过去,直到被饿醒。 躺了好几天都没怎么吃过东西,半碗稀粥能顶什么事儿?可苏家一日两餐,晌午吃过之后,得等到酉时,周氏才会从地里回来带着两个女儿做饭。 五脏六腑都在叫嚣。糕点小食那是想也不必想的,苏惟生实在躺不住,刚掀开被子坐起来,目光就落在床边早已冷掉的鸟蛋上。 “吃一个吧,不,就两个!剩下的都给她们留着!”苏惟生做好心理建设,便小心翼翼地剥开了蛋皮。 谁知一个人突然从门外窜进来,抢过他手里的鸟蛋就往外跑。 苏惟生急忙起身,跑到院子里才把人揪住,原来是大房的三丫。 大丫和二丫从小就要烧火做饭、上山砍柴,三丫却仗着父母的脸面,连衣服都是两个堂姐洗的。 长得白白胖胖,不过五岁就学着她娘涂脂抹粉,整天在村里闲逛。不是炫耀身上崭新的小褂子,就是手里知味斋新出炉的糕点。 外头门没关,布帘白天也是掀起来的,也不知这丫头是不是躲在门外悄悄看见了。 “还给我!”苏惟生沉下脸冷声道。 “不给!病秧子配吃什么好东西!”说完把两只手往后一背就准备回屋。 换作以前,苏惟生绝不会跟个小丫头计较,更不会把两个鸟蛋放在眼里。可这会儿正对大丫心存内疚,自个儿都忍了半天才只舍得动两个,竟还有人来抢,还是早有恶感的大房的人! 苏惟生顾不得自己的小身板,伸手扯开三丫的手用力一掰,就把鸟蛋抢回手里,再顺手把人一推,还面带嫌弃地将手往裤子上蹭了蹭。 三丫被推得后退两步摔倒在地,登时就红了眼眶,一边哭一边扬起小脸朝外面喊道,“娘!病秧子抢我的东西,还打我!” “什么!反了天了他!”肥壮敦实的钱氏立刻出现在院子里,对坐在地上大哭的女儿竟看也不看一眼,撸起袖子就直接冲过来,劈手就扇了苏惟生一个耳光。 “臭小子,敢欺负我女儿,我弄死你!” 苏惟生直接懵了,完全没想到这人根本没打算讲道理,上来就动手,猝不及防之下硬生生挨了这一下,嘴角立刻涌出一股热流。 抬手一抹,猩红的颜色瞬间刺痛了他的双眼。那个时候……也是这样的红……苏惟生心中一痛,前世今生的恨意与不甘齐齐涌上心头,也顾不得对面是个成人,扑上前对着钱氏便是一阵拳打脚踢, “弄死我?看谁弄死谁!” 原身才五岁,又常年病弱,营养不良,按理说是没几分力气的。但耐不住苏惟生前世年轻时就跟着武监学过些拳脚功夫,告老之后又日日练着五禽戏,寻常对上两个成年男子都绰绰有余。 如今身形力气虽不占优,收拾人的技巧却还在,握着拳头只管往受不住疼又不方便察看的地方招呼,直把个五大三粗的钱氏打得哭爹喊娘,嚎得跟杀猪一样。 赵氏听见喊声从屋里出来,见苏惟生红着眼不要命的疯魔样,也吓得不敢上前,只在门口斥骂,“小畜生,怎么能打你大伯娘!” 在里屋歇息的苏老头也被惊动了,出门一见,便厉声喝道,“住手!” 苏惟生置若罔闻,送上门的机会,他怎会轻易罢手?仍然使出吃奶的力气往钱氏的胸前、小腹、后腰和腋下招呼,心想大房干的恶心事儿多了去了,先收点利息怎么了! 钱氏平日好吃懒做,家务农活全推给二房,自己除了在二老跟前讨巧卖乖,就是东家长西家短。生了三丫之后,身材更是一直往横向发展,个头也不矮,身量足足能抵三个苏惟生。 奈何全身脆弱之处接连被击打,一波接一波的疼痛让她完全没了还手之力,只能抱头缩成一团,除了喊救命一时竟别无他法。 平静的村庄被钱氏颇具穿透力的哭嚎声打破,猫在家里的、路上行走的村民纷纷涌了过来,对着几人指指点点,还有的伸着脑袋朝宅子里张望。 “瞧瞧都把人逼成什么样了,否则长生那么老实个孩子,身子又弱,怎么会出手打人呢!” “命都差点没了,再不立起来,一家五口还不被人生吃了!” “好歹是自己的亲骨肉,怎么就忍心呢!听说大丫还要定给镇上杨家,这辈子都毁了!实在不待见,把人分出去也行啊,怎能如此作践!” “这你可就不懂了,大的是任劳任怨的老黄牛,小的就是丫鬟下人,还能卖了换钱,换了你,你舍得把人分出去?” 苏老头面色发沉,大儿媳这两年越来越不像样,在村里名声都坏透了,他本就已十分不满。再会讨巧,能讨到他这个公公头上去?要不是看在她肚子争气,生了个聪明伶俐的儿子,早叫老大把她休了,还轮得到她吵了东家打西家! 本待甩手进屋,可见外头的人议论纷纷,脸上也挂不住了。当即大步上前拎起苏惟生的领子往地上一摔,反手就是一个耳光打过去, “罔顾人伦的东西,连长辈都敢打,白养了你这么多年!” 苏老头虽已到了知天命之年,但身体一向硬朗,力气自然不是钱氏可比的。 苏惟生又只惦记着收拾钱氏,完全没留意身后,待察觉到掌风时躲闪已来不及。 虽然摔在地上的时候借着巧劲儿卸了几分力道,落在脸上的巴掌却还是痛得他眼冒金星。 他实在不甘心就此罢休,可打了钱氏倒还好说,对方风评本就不好,又隔着房,算不得多正经的长辈,说出去他也占理。 但若对苏老头动了手,便是忤逆不孝,在这清水村里就别想做人了! 他才五岁,空有满脑子计量,若不容于族人亲眷,又背着不孝的名声,还不知要流落至何等地步,总不能出去做乞儿吧?可是,难道就这么算了? 心念一转,便暗暗掐了一把大腿,挤出两滴眼泪,梗着脖子满面委屈地道, “兄长不顾手足之情,不明不白要我性命,长辈不慈,连小辈的裹腹之物都要抢,祖父袒护这等恶人,恕长生难以心服!” 苏老头气得鼻子都歪了,“你还敢顶嘴!”说罢扬起巴掌再次扇了过去。 苏惟生开口时便已料到这个结果,见状也不闪躲,反而顺势迎上去轻轻挨了一下掌风,便翻了个白眼,在众目睽睽之下,软软地倒了下去。 苏正德,你好歹是一家之主,若对子女还有两分疼惜,就让我看看你能做到什么地步! 苏老头愕然抬起手掌看了又看,也愣在了当场。 第5章 美妙的误会 “打死人了!”缩在角落的三丫惊呼道。 众人顿时哗然,教训儿孙在村里是常事,可真的一下子把人给打死了,苏老爷子就是再有理也说不过去。 见势不对,有人急急去请了大夫,还有人慌慌张张地去了地里通知苏正德夫妻。 “长生!”大丫二丫背着柴禾回来,见自家院子前围了这么多人还在纳闷呢。 谁知转眼便听见里头的呼声,当即把柴禾一丢,刚跑进院子就瞧见苏惟生倒下去的小小身影,顿时目眦欲裂地扑上前,一个探鼻息,一个检查苏惟生脸上的伤, “长生!长生你醒醒!” 见喊了半天也没反应,姐妹俩都跪倒在地,崩溃大哭。 冬日风大,地上又凉,两人想把人先抬进屋,可都吓的手脚发软,根本使不出力气,试了几次也没把人抬起来。 苏惟生却趁二丫抱住他的脑袋时,极力压低嗓子,飞快地吐出几个字,“去找族长!”说完便闭上眼再不肯动弹。 二丫一愣,转而一咬牙转身面向众人重新跪倒,“求各位大叔大婶帮帮忙,我去找爹娘回来!”说完便急匆匆跑掉了。 人群中的陈婆子赶紧上前抱起苏惟生就往屋里跑,村民中有那心善的,也扶着大丫跟了进去。 一看里头家徒四壁的模样,再想想苏家老两口跟大房住的宽宅大院,一个个心里都变了味儿。 “一个娘生的,差别待遇也太明显了吧?” “听说赵氏生苏老二时难产,痛了三天三夜,所以才生下来两口子就不待见。这不,成了亲就给撵到旁边的老宅了!” 说是老宅,其实不过是个草棚改建的,一家五口就住在这么个鸟笼大的破屋子里,连身子都转不开。再看旁边的宅子,高大宽敞又明亮,连三丫这么个小丫头都有自己的房间。 “虎毒还不食子呢,苛待次子这些年,连这么小的长生都被打得出气多进气少!这一家子心可真硬,平日里还道貌岸然的……” 一番讨论之后,众人看向苏老爷子和赵氏的目光愈发鄙夷。 这会儿收到消息的苏正德夫妻也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大家心中十分同情,自发地让出一条道。 “快去看看长生吧……” “陈家小子已经去请张大夫了!” 两人只看到苏惟生仰面躺在床上,面色惨白如纸,双目紧闭,唇边还有干涸的血迹,周氏一下子扑倒在床边,哭得几欲断气。 “我的儿……” 待看到一旁哎哟连天的钱氏,周氏一咬牙,抄起倚在墙角的扁担就冲了上去,“我跟你拼了!” 可怜钱氏刚坐下,还没缓过劲来,身上就又添了新伤。站在前头的几个妇人趁着拉架的功夫绊住了钱氏的手脚,叫她被素来老实木讷的周氏给打了个满头包! 苏正德跪倒在苏老头面前,双目赤红,“爹,长生纵有千般不是,也是我的独子,您的亲孙子,他才五岁!又刚遭了那么大的罪……有什么不满的您冲我来,为何要对长生下手!” 七尺男儿声泪俱下,围观的人无不动容。 苏老头气急,“你敢如此对我说话!” 赵氏也配合地哭嚎起来,“不孝子!为了个活不长的病秧子忤逆爹娘,你就不怕天打雷劈吗!”说罢躬下身子对着苏正德又抓又挠,很快就见了血。 苏正德不躲不闪,待赵氏发泄完,才一个头磕在地上,咬牙切齿道, “儿子不敢责备爹娘,可若长生有个万一,我就是死,也要让智哥儿跟钱氏给他陪葬!” 这时张大夫提着药箱急匆匆赶了过来,苏惟生听见动静连忙屏住呼吸,一动也不敢动。 他倒不担心装死被发现,一个素来胆小怯懦的孩子,怎么会装死呢?不过是被两巴掌拍晕了,“打死人”是三丫喊出来的,管他什么事儿! 只是怎么说也硬挨了一下,他苏公公多少年没吃过这种亏了?暗戳戳地记在了小本本上,盘算着日后找补回来。 不过对于原身吃亏成性的老黄牛父母的反应,苏惟生还算满意,总算不是无可救药,日后且慢慢调教吧! 岂料把脉之后,张大夫沉默了一会儿才道,“这孩子……怕是有些不好。” 苏惟生心里一突——不会吧?老子才活过来多久,这么快就又不行了? 他的心声自然没人听见。 揍完钱氏被邻居们扶着坐在椅子上歇息的周氏一听这话,蓦地转头直直望向苏老头,眼中都能淬出毒来。 苏老头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周氏却身子一软,晕了过去。 守在床前的大丫也是如遭雷击,凄然喊道,“长生!娘!” 苏正德更如疯了一般,拨开人群一把搂住苏惟生,“长生!长生!爹对不起你,都是爹害了你!爹要杀了他们,杀了他们给我可怜的儿子陪葬!” 苏老头见事情闹到这个地步也有些悔意,却不是后悔打死了这小兔崽子,而是后悔先前没把事情捂好,坏了苏家、尤其是长孙的名声。 苏惟智那次动手,河边不少孩子都看见了,不友不悌,村里的人看他的眼神都变了。 这回更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哪怕苏惟生是他亲孙子,真被打死了,官府不会治罪,却难免落个不慈的名声,整个苏家都要被人诟病。就是日后孙子考上秀才,也是后患无穷。 想到这里,便对苏家二房更添了几分厌恶,当初若直接把老二溺毙,哪来如今这么多破事! “你要杀谁?不孝的东西,难道还要杀了你老子,给这小兔崽子赔命不成!” 面对苏老头的逼视,苏正德近三十年来头一次挺直脊梁,“儿子不敢,可是旁人,我就是死也不会放过他们!”说着扫了一眼钱氏和大房所居住的方向。 张大夫板着脸喝道,“吵什么吵,闲杂人等都出去,老夫要施针!” 这老苏家近来的事可真不少,他都跑了好几趟了。 长生这孩子原本只是胎里带来的弱症,好好养几年就好了,以苏家的家境,也不至于养不起。可每回孩子病了他过来一探脉息,都会发现症候越来越重,身子都虚透了! 唉,不可说,不可说哟! 第6章 能做主的来了 陈婆子挥手赶着面带同情的众人退了出去,只留下张大夫和苏家二房的人。 张大夫取出一排又粗又长的针,对着苏惟生扎了下去。 苏惟生早有准备,琢磨着就是再疼也不能露出任何表情,谁知针一入肉,却发现痛感并不强烈,不禁暗叹这位大夫医者仁心。 趁着留针的功夫,张大夫吩咐大丫给他磨墨,思忖着写了一张药方,拿出去冲院子里的苏老头道, “这几年都是正德家的去镇上当了陪嫁付的药钱。前两日智哥儿造了孽,你才出钱请了老夫来,这一次,苏老头你怎么说?” 苏老头来不及答话,赵氏就嚷嚷道, “凭什么让我家花钱,我还没说小兔崽子把他祖父气坏了呢,老婆子我也吓得心口疼!大丫不是要许给杨家了吗,杨家大把的银子还能缺了你一副药钱?” 苏老头暗道不好,苏正德猛地大步走出来, “娘,你的意思是我不算苏家人,还是长生不算苏家人?我们一家勤勤恳恳这么多年,还不值一副药?大丫的事是大嫂提的,我跟孩子她娘可都没同意!” 嗯?苏正德没同意?难道是陈婆子听错了?苏惟生心中好奇,却想起自己还在装晕,只好竖起耳朵细听外头的动静。 钱氏刚恢复了点精神,就不忘煽风点火,“这可是大丫自己愿意的,就为了给她弟弟攒钱念书。” 随后又小声嘀咕道,“病秧子都没几年好活了,念什么书?那么些银子与其打了水漂,还不如给我家智哥儿添些纸笔……” 大丫老实,在里屋听到了也只能偏过头含泪不语。 二丫却在这时赶了回来,刚冲进院子就听到这番话,她性情本就泼辣些,闻言直接指着钱氏的鼻子骂道, “脏心烂肺的毒妇!你就巴不得长生早死,我家绝了后,好一门心思替你家卖命是吧?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暗地里商量的时候我都听到了,就因为我爹娘提出想让长生上蒙学,苏惟智那个混蛋才会推他下河,没了半条命!” 说到这里,二丫愈发悲从中来,含泪道, “杨家的亲事你们早打算好了,我姐就是不同意你们也会偷偷把人弄走,就等着卖了我大姐数银子呢!知味斋的点心,韵衣坊的料子,翰墨轩的砚台,家里还要添几亩地,就等着留给我爹娘累死累活地种!老天若是有眼,就该劈死你们这些丧尽天良的东西!呸!不配为人!” 众人齐齐咋舌,谁都没想到二丫不声不响地,一张口就爆了个大雷,看向苏老头夫妻和钱氏的目光更加复杂。 原本杨家的事只有那么少数几个人知道,这下是彻底传开了。亲孙女、亲侄女,也狠心往死路上逼,连人家的卖身钱都盘算好怎么花了! 赵氏见势不对,眼一瞪就扯着嗓子喊道,“胡说八道!个死丫头,还不闭嘴!” 苏正德嘴唇都在哆嗦,“二丫……你……说的可是真的?” 二丫瑟缩了一下才点头,“是,前几日我打理菜园子的时候,在大伯家窗户下面亲耳听到的。我……爹娘那么听祖父的话,我说了也没用啊!谁把咱家的人放在眼里呀!” 说着便直接蹲在地上嚎啕大哭。 张大夫摇着头回屋取针,却见已经醒来的周氏伏在桌上无声痛哭,大丫流着泪在安慰。苏惟生已经睁开眼,面上一片冷然,眸中黑沉沉的,看不出一丝情绪。 外头的苏正德如五雷轰顶,呆呆地问,“你大姐……可知道?” 二丫抽抽搭搭地道,“大姐说……既然是她的卖身钱,怎么也能留下几两给爹娘和长生……等她进了杨家,就有钱了,到时也好接济弟弟。她说她命大,在家被祖母跟大伯娘教训惯了的,没那么容易死,死不了……还有银子拿……值了……哇!” 待取完针,苏惟生就再也躺不住,他两世为人,就没见过这么傻的人!牺牲自己成全弟弟,只要弟弟长大出息,自己就算送了命也觉得值? 值个屁!人都成了一坡黄土,谁还记得你的付出?别人只会一边花着你的卖命钱,一边笑你蠢! 亲情这玩意儿苏惟生上辈子就忘了个干干净净,一心想着往上爬,再往上爬。如今整颗心却仿佛被泡在了温水里,软得一塌糊涂,又忍不住鼻头发酸——这他娘的,这家人到底是咋回事儿啊? 张大夫见他坐了起来,才点点头,“你这娃儿,倒有几分机灵。” 苏惟生拱了拱手,“方才多谢张大夫。” “不必谢我,这是医者本分。你爹娘那里……罢了!你且去吧!” 苏惟生整理了一下衣服,绷着脸朝院子里走去。 刚出小屋的门,院子外就传来一个苍老却精气十足的声音,“是谁要打杀我苏家子嗣,卖我苏家女儿?” 苏家院子被村民里三层外三层地围得水泄不通,听到这个声音却纷纷让到一边,“苏老爷跟村长来了!” “苏老爷,村长,这事儿您二位可得管管,人命关天哪!” “可不是,现下小长生已经这样了,大丫要真进了杨家也是死路一条,再折腾下去,二房这五口人怕是一个都活不下来!” “咱们清水村向来安宁和睦,何曾出过人命?这要是传出去,以后村里的姑娘小子嫁娶都得受影响,尤其是苏家的小辈!” 听到村民七嘴八舌的讨论,苏老爷的脸已经黑成了锅底,村长面上也是乌云密布。 清水村人口不过六七十户,面积也不算大,在十里八乡却是有口皆碑,全因这位苏家族长……他儿子。 苏老爷六十六岁的人了,自己是个白身,长子苏正良却是整个清河县二十多年来唯一的进士。二十五岁那年中了个同进士,兢兢业业二十三年,也熬成了一地知府,位居四品,虽远在洛阳,本地官员县府也会给上几分薄面。 次子苏正文,二十岁中秀才,考了十多年却没能再进一步,索性在县城开了私塾,教书育人。收的束修不算高,却教出了好几个童生秀才,八九年下来也颇积攒了些名望。 三子苏正武好武事,只可惜未能得遇明师,只跟着走镖的学了些拳脚,这些年不知在外头做什么营生。但性情豪爽交游广阔,三班六房、贩夫走卒中与他交情好的不在少数,导致清水村的人交粮纳税都少受了许多刁难。 第7章 处置 有子如此,苏老爷治家严谨,在清水村的威望自不必说,连村长都不敢轻易得罪。 长子苏正良得官回乡之后,又出钱请了一位老童生住在村里,为村中子弟启蒙。 二十多年来,虽说没几个人取得功名,在外头却都能寻得生计,使得整个村子的经济条件都比别村强上许多。村民们走出去都特别有底气,对村里的名声自然愈发看重。 如今自家族人却心狠手辣,虐待亲孙、逼孙女卖身,让苏老爷的脸往哪里放? 因着苏惟智自幼便有才名,三岁能文,五岁能诗,是个好苗子,苏老爷作为族长也有几分看重。 谁知小小年纪竟如此狠毒,苏老爷都怀疑自己是不是老眼昏花,才没看出这小子的本性! 苏老爷怒极之下,自然顾不得再给苏老头留体面,当即一个巴掌打在苏老头脸上, “一把年纪都活到狗身上去了,上梁不正下梁歪,养出一家子败类!我还没死呢,苏家族人的命还轮不到你作主!” 苏老头懵了,捂着脸不可置信地望着苏老爷,“老哥哥……” 苏老头与苏老爷是同辈,小上十岁左右,虽是同村同族,却没什么交情。也是近几年看重苏惟智的资质,苏老头又刻意巴结,两家这才亲近了几分。 可就是从前再没交情,苏老爷也没对他动过手啊!当着几乎全村人的面,日后他有何脸面做人? 看热闹的村民却无一不暗中叫好。 苏老爷出了一口气反而平静下来, “你的家事我本不想多管,十个手指头都有长短,你偏爱长房,苛待二房,这些年我可有多说一句?可你不该把好好的智哥儿教得如此心胸狭隘,更不该纵容他草菅人命,事后还当没事人一样高高挂起!我苏家子弟,纵使目不识丁,为农为工,也都是响当当的汉子,容不得这等阴险小人!” 村民们面面相觑,这是要……除族? 苏老头大惊失色,连老哥哥都不敢再喊, “族长!我知道错了!我再也不敢了!您想想智哥儿,他天资胜过常人十倍,要是被除族,这辈子就毁了!苏家……对,苏家也会白白损失一个出息的族人!” 苏正德欲言又止,苏老头若被除族,他们二房又能有什么前程可言?就是在乡下种地,也会被人看不起,“族长……” 陈村长也面露忧色,“苏老哥,这处罚……是否太过严重了?” 苏老爷摆摆手,冷哼一声, “我可没这老小子心狠。除族之事事关重大,我只是告诉你苏家的底线!这次就算了,若有下次,我绝不姑息!” 苏家众人刚松了口气,却听苏老爷接着道, “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你身为一家之主,为尊不慈,想必是舒服日子过久了,忘了年轻时的艰辛。我看正德年年服役也是辛苦,明年的劳役就你跟正宗去吧!陈老弟,这事儿就拜托你了!” 陈村长自然点头应下。 村里年年都要服劳役,或是修路、或是做河工,自来选的都是青壮年。 苏老头家老大年年都花钱买断,老二却没这个福利。明年倒轮到一把年纪的苏老头带着宝贝大儿子亲自上阵,怎不叫人拍手称快! 苏老头跟赵氏倒吸一口凉气,但这还没完, “至于苏惟智,谋害亲弟,不友不悌……” 钱氏惊呼一声,“族长!智儿他才十岁!” 苏老爷置若罔闻,“苏信,我看你这家,确实该好好管管了,族中大事,怎容得一介蠢妇插嘴!” 说罢看着唯唯诺诺的苏老头,继续道, “前些日子你跟我说的那件事不必再提,先让智哥儿学会做人吧!另外,今日下学,让他先去祠堂跪上三日,好好向列祖列宗忏悔,跪完再亲口向长生道歉!” 苏老头只得应是,心头却泛起浓浓的不甘,对二房的恨意又深了几分,连带着对苏老爷也有些不满。 前些日子到族长家拜访时,他趁机提了件事——送智哥儿去苏正文的私塾念书。 苏正文怎么也是个秀才,又在县城经营多年,若得了他的赏识,再介绍个举人老爷给孙子当先生想必也不是难事。 苏老爷并未当场拒绝,只说要考虑几日。当时他察言观色,觉得还是有几分希望的。谁知一着不慎,天大的好事泡了汤不说,还对自家存了坏印象! 这都怪谁?都怪不孝子苏正德跟那个小兔崽子!想到这里,暗中扫向二房的老眼中满是怨毒。 处理完族务,苏老爷正待离去,身后却传来稚嫩的童声,“族长爷爷,长生还有一事相求!” 苏老爷转过身,严肃端方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长生醒了?可还有大碍?” 说罢想了想又看向苏老头,“把诊费给张大夫!” 苏老头看了一眼赵氏,后者磨磨蹭蹭地进了屋。 苏老爷望着苏惟生单薄的身子皱了皱眉,“回去好好歇着,有什么事回头再说!” 苏惟生咳嗽两声,脸上泛起了不正常的红晕,闻言摇了摇头,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族长爷爷,长生有事相求!” 苏老爷暗忖,难道是对结果不满意?这番处置他已衡量再三,毕竟张大夫已经表示长生性命无忧,若真除族难以服众不说,对二房也并非好事。 再说,难道这孩子也早坏了心性?太过睚眦必报可不好! 苏惟生郑重磕了个头,才挺直身子道,“请族长爷爷作主,把长生分出去单过吧!” 此话一出,众人无不瞠目结舌,二房这是……要分家? 苏老头更是气得七窍生烟,“臭小子,你胡说什么!” 二房众人见苏惟生出来俱是一喜,正要上前便听他说了这样一句话,又是一惊,急忙扑过去齐齐跪倒在他身旁, “长生你怎么样了?” “还有哪里疼?” “赶紧回床上歇着!” 后头围观的村民议论声也越来越大。 苏老爷被吵得脑仁疼,对苏惟生的几分怜惜大部分化作了不满,“闭嘴!” 待众人安静下来后,才直视苏惟生,“我来问你,你可是对老夫的处置不满意,才要闹着要分家另过?” 第8章 再挑众怒 这是苏惟生在门后偷听时权衡利弊做出的打算。 若是整个二房都能分出去,自然是最好。目前他对这家人还算满意,一家子齐心协力,总能有个奔头,再不济也比在苏家处处受气好。 当然,倘若苏正德夫妻愚昧不堪,继续念着“父母在不分家”的规矩不肯离开,他也不会再管他们——不慈的亲长与尚未长成的儿女,总要选一个。 苏家这位族长素有贤名,对贫富悬殊看得不重,更不会坐视族人被欺辱,即便端肃了些,也算是个好人。 清水村民风淳朴,只要分家之后自家不作妖,面上功夫做得到位,村民也不会刻意为难。如此一来,再加上自己前世五十多年的阅历,何愁日子不好过? 况且就算分家不成,也要先解决大丫进杨家的事,这才是当务之急! 苏惟生并未躲闪,“长生不敢,” 说着偷偷看了苏老头一眼,迎上对方要吃人的目光,身子立刻抖了抖,神色中还露出一丝惧意。 看在旁人眼里,就是苏惟生对这位祖父的恐惧已到了极点,也不知道平日里还遭了些什么罪。 见着众人的反应,苏惟生才转头对苏老爷道,“长生的意思是,把我一个人分出去单过,长生……长生不想再拖累爹娘和姐姐们了!” 说到后头眼眶都红了,还带着哭腔。 “长生!”二房众人大惊,苏正德正色道,“你这孩子说什么胡话,就算真有拖累,那人也不是你……” 说罢垂下头,面上一片黯然,心中却沉思起来——分家?是啊,早就该分了! 苏老爷没理会他们,四下扫了一眼,眉头一挑,“哦?此话何意?” 六十多岁的人了,站了这半天自然腰酸背痛,可恨这苏信家的院子,连把椅子都没有! 苏惟生何等眼力,当即捏了捏二丫的手,朝里屋使了个眼色。二丫也是个机灵的,立刻跑回自家搬了一把椅子放在苏老爷身后,扶着他缓缓坐下。 苏老爷自然没错过姐弟二人的小动作,满意地点了点头,不错,还算有几分眼色! “说吧!” 苏惟生又小心翼翼地朝苏老头那边望了一眼,才开口道, “族长爷爷,长生自幼体弱,这几年银钱没少花,却始终没个起色,若继续留在家里,少不得要让一家子操心。爹娘与姐姐也是因我之故,才会受到亲长责难,长年累月地干活,有时却连半碗稀粥都喝不上,身子都垮了……” 说到这里,苏惟生抬手抹了一把眼角——这次不是装的,是真的! 算计了一辈子,好容易熬成人上人,转眼却被老天爷扔到这个鬼地方,连顿饱饭都没有,年纪小辈分低,见谁都要跪!要知道,上辈子就是在庆隆帝跟前,他也没怎么跪过呀! 这也罢了,还要调教改造一家子软骨头,他老人家是真的很心酸、很想大哭一场好不好! 村民们顺着他的话看到瘦骨嶙峋的二房人,再想想大房的白胖精神,纷纷摇头叹息。 苏惟生接着愤然道,“如今为了我,大姐都要卖身了!长生宁愿一辈子不念书,宁愿独自一人出去饿死,也不能让大姐去当童养媳,稍有不慎便没了性命!更不能让爹娘为了我成日受人白眼!” 苏老爷这才想起进门时听到的话,脸色一正,“可将婚事定下了?” “不曾,”苏惟生欲言又止地看向二丫。 二丫会意,立刻将自己那日听到的话又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 “胡闹!你……苏信,给我滚过来!” 苏老头战战兢兢地站在苏老爷跟前躬身听训,老爷子喘了口气,拐杖跺得咚咚响, “我苏家自前朝搬至此地已有百余年,何曾有过卖儿卖女的丑事!还童养媳,当真是猪油蒙了心,利欲熏心哪!那杨家……呸,说出来我都嫌脏了嘴!今日我把话放在这里,谁要敢跟杨家捻三搞四,就别当我苏家人!” “可是杨家那里……怎么交代?”苏老头面露难色。 “不是说婚事还没定吗?” “我家老大今日,就是去办这事了,还带了大丫的庚帖,族长你看……” “好!好得很哪!”苏老爷怒极反笑,腾的站起身,抄起拐杖直接对着苏老头的双腿打了下去。 后者吃痛,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苏老爷侧了侧身,他无官无职,可不敢受平辈的跪拜,但对于苏信此人的厌恶,也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仿佛多看一眼都嫌恶心。思忖片刻后看向苏正德, “你怎么说?” 苏正德抬头朝苏老头的方向望了一眼,迟疑着道,“晚辈从未想过卖女求荣,现在这样也……也挺好的。” 苏惟生都要气笑了,儿女的命都保不住,还挺好的?那怎样才叫不好? “族长爷爷,婚事自古以来便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何时轮到伯父作主?要嫁,就让三丫嫁去!” “你休想!”钱氏正顶着一张猪头脸看戏呢,闻言直接跳了起来, “凭什么推我女儿入火坑?此时怕是庚帖都换过了,你想反悔都没用!” 周氏也红着双眼直起身子,大着胆子喊道,“就你女儿的命是命,别人家的孩子就活该去死?” 苏惟生状似无意地喃喃道,“如今苏惟智还只是个平头百姓,你们就敢如此跋扈,卖侄女求好处。若哪天他得了势,岂不是整个清水村的女儿家都没了活路?” 这下村民们坐不住了,“就是!当自己是天皇老子呢,说卖谁就卖谁!” “这苏正宗一家子就没个好东西,害完这个算计那个,当咱们清水村无人了吗?” “苏老爷,村长,这等先例不能开啊!若让他们得了手,民众纷纷效仿,今天你家卖儿子,明天他家卖女儿,咱们这村子还能有宁日吗?”一位族老拄着拐杖痛心疾首。 苏老爷摆手示意众人安静,又转头看向陈村长,“陈老弟,你说呢?” 陈村长斟酌着道, “按理说各家儿女亲事轮不到咱们管,可那杨家,风评实在太差。正德一家子都不同意,就算没分家,正宗也没有越过大丫正经爹娘插手的道理……规矩不能乱,咱们清水村安居乐业这么多年,不能因此事坏了风气。” 第9章 教导 苏老爷点点头,“我与杨建棠也打过几回交道,此人行事虽龌龊,却也不是随意得罪人的性子。有正良的面子在,想来他也不会故意与我这个老头子作对……” 说来这杨建棠也是可笑,分明是买了幼女回去糟蹋,却非要掩耳盗铃地拿他那傻儿子做筏子。这些年杨家少爷换庚帖的次数,怕是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了。 沉吟片刻后又道,“先找他说明情由,若能安安生生地要回庚帖,也不会影响大丫的名声。若是不能……再想别的法子。” 苏老爷点了头,陈村长便唤来自家大儿子, “涛子,你跟正德置办些土产,再带上二十个青壮去杨家,看能不能把庚帖要回来。至于苏正宗……绑也要给我绑回村里!” 陈涛领了命就拉着苏正德下去找人了。 苏老爷这才回头看向苏老头一家, “回去好好待着,镇上的人回来前不许出门!诊费呢?” 在后头胆战心惊等了半天的赵氏这才走出来,从钱袋里数出两百文钱,不情不愿地递给张大夫。 张大夫看她抠抠索索的样子,冷笑一声接过铜板,吩咐了大丫跟着去抓药,便提着药箱走了。 闹了这么久,已经到了晚饭时分,村民们也各自准备散去了。 这事儿眼下还完不了呢,虽与自家并无太大关系,但平静已久的村子里闹出这么一场风波,路上三三两两的也自有一番讨论。 苏老头今日丢尽了脸,又担心长子回来后自家还会面临更严重的处罚,也灰溜溜地回了房,连苏老爷都忘了招呼一声。 当然,谁都没想起来这场闹剧的起因只是两颗鸟蛋。 周氏跟两个女儿正围着苏惟生嘘寒问暖,后者眼尖,见苏老爷已行至院门口,忙小跑着追上去道了声谢。 他自不会在这时候再提分家的事——得先等镇上的消息。 苏老爷细细打量了苏惟生两眼,见他虽然面色苍白,脸上还有些肿,精神倒还好,板正的脸上也露出一丝笑意, “小长生,可愿送老夫一程?” 这明显是有话要说,苏惟生自然无有不应,向周氏母女打了声招呼,便扶着苏老爷朝村东的苏家大宅走去。 一路上老爷子却沉默良久,苏惟生心下明白这是故意晾着自己,面上便配合地露出几分忐忑——五岁小儿刚算计完人,面对威严的长辈岂有不惧的道理?表现得太过无畏,只会让人心生戒备。 “这下知道怕了?”苏老爷嗤笑道,“小小年纪心计倒是不少,全村人都被你玩弄于股掌之间!” 他活了这么多年,自然早看出今日之事的不对劲,苏信虽偏心又混账,却鲜少对孙辈动手,怎会突然变得如此冲动? 钱氏母女之事或许只是意外,但接下来先激得苏信下狠手,再以自身为饵,勾起村民同情,将舆论、苏正德夫妻全引到自己一边。 随后找来自己这个“嫉恶如仇”的名声响彻全镇的族长,再借机点出大丫的事。又口齿伶俐地将家中私事映射到全村的风气与利益,激起众人义愤,逼得他与村长不得不亲口发话,处理大丫进杨家的事。 环环相扣,借力打力,对人心的利用实在让人惊心啊! 当然,其中也不是毫无错漏。“若我这个族长为了阖族声誉,或者看重智哥儿的资质不肯为你作主,你又待如何?” “晚辈听说过一桩旧事。” 据陈婆子说,十年前苏三老爷家出了位神童,年仅十八便中了举人,前途不可限量。 不想在那之后不久,便看上了邻村葛家的女儿,想纳为妾室。葛家不愿女儿做小,不肯攀高枝,便拒了这门亲事。 岂料苏举人心高气傲,深以为耻,又色欲熏心,转头便寻机将那姑娘奸污,还将人送还给了葛家。那女子当夜便投缳自尽了。 葛家父母告到官府,当时的县令大人与族伯苏正良有旧交,见被告是苏家炙手可热的举人,原想按下此事,让苏举人赔点银子了事。 正是面前这位苏老爷,亲自上门要求严惩,最后那位姓苏的举人被夺去功名除了族,前途尽毁。 见苏老爷面沉如水,苏惟生又道,“苏惟智资质再好,比之当日的苏举人又如何?族长爷爷嫉恶如仇,刚正不阿,连外村的人都肯赐还公道,又怎会不为晚辈一家作主呢?” 说到最后,还小小地拍了一记马屁。 老爷子见他这谄媚样反而绷不住了,叹了口气, “世人只赞我大公无私,却又如何知道我的为难?你正良大伯在外独木难支,我何尝不想族中多有几个出息的子弟,也好给他帮把手?可苏正贤刚中举人就敢为祸乡里,这样的人若进了官场,全身都是把柄,稍有不慎就会连累全族,我又如何敢冒险?苏家虽不算名门望族,却素来看重人品胜过才学,这一点,你也要谨记。” 看到眼前小儿稚嫩的脸庞,苏老爷心下激赏之余又浮上几缕担忧,目中透出严厉, “你为了保全亲姐性命才出此下策,老夫自然不会怪你。但谋算人心有失磊落,岂能长久?老夫看你有几分聪明,但切不可因此便目中无人。需知一山还有一山高,再精于算计总有百密一疏的时候。我不知将来你会做什么,可不管种地、从商还是为官,骄傲自满都是大忌。老夫不想见你浪费了这份机灵,更怕你因此而吃大亏。” 老人语气严肃,话中的教导之意却不是作假。 自己如今不过是个旁支小童,苏老爷却并未轻视,反而字字关切,厚意拳拳,苏惟生也只能感叹老爷子厚道仁慈了。 晚间赵氏依旧骂骂咧咧,钱氏躺在床上哼哼,连饭食都是让大丫端进去的。 苏惟智一回家就被族长叫人送去了祠堂,苏老头全程一言不发,但苏惟生没有错过他目中的怨毒之色。 苏正德亥时才到家,二房的人惦记庚帖的事,也都还没睡。 一进门周氏便急急问道,“怎么样了!” 第10章 夜话 大丫端上一碗水,再把省下来的半张饼子递给苏正德——指望赵氏给留饭是不可能的,不骂人就不错了! 苏正德狼吞虎咽地啃完饼子,才回道,“庚帖要回来了,大哥被带去了村长家,天色已晚,明日再说吧!” 临睡前苏正德罕见地过来替苏惟生掖被角,却摸着他的额头长长叹了一口气。 苏惟生心中一动,暗暗留意起了一帘相隔的苏正德夫妻的动静。 悉悉索索的声音过后,周氏压低嗓子,“都睡了?” “嗯。” 见丈夫就这么一个字,周氏也不在意,犹豫半晌才道, “你有没有觉得……长生近来有些不同?平日里见着他祖父大气都不敢出,有外人在时更是恨不得缩到角落里,今日怎的……” 自己生的儿子,有没有变化她还不知道么?其实自退烧醒来儿子就有些不一样,她只当是大病一场受了惊吓,还没缓过劲来。 可今日的长生变化实在太大了,跟从前相比完全是两个人。周氏倒没想到借尸还魂上去,只寻思着是不是冲撞了什么。 苏正德心里有事,闻言不在意地道, “有什么不同的,还不是咱儿子。短短几天就往鬼门关走了两遭,再不长长脾气,以后难道就像我这样窝囊一辈子不成?” 周氏默然片刻,“你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就是爹娘那里……” 她不好当着丈夫说公婆的不是,只好将话题又转回儿子身上, “可是长生真的太……你说会不会是在河里撞见了不干净的东西?那河里也不是没死过人。” 苏正德险些被妻子逗笑。 今日儿子变化是有些大,不过比起以前那个唯唯诺诺的‘翻版苏正德’,今天白天的长生才是他梦想中的样子,自然是满心欢喜,哪有怀疑的道理。 况且对于神鬼之事他向来是不信的,只哭笑不得地道, “你见过谁家不干净的东西如此懂事,惦记着他姐姐的事,还生怕连累了咱们?要真有,我还巴不得多撞见几回呢!” “呸呸呸!”周氏吓得急忙捂住丈夫的嘴,“什么撞见不撞见的,真是嘴上没把门!” 苏正德捏住妻子的手,“小孩子受了刺激,变一变性子也是常事,若是长生真的从此立起来,也算因祸得福。怪不得我见你后来没怎么出声,原来是惦记这个,别胡思乱想了,咱儿子好着呢!” 周氏想想也对,谁家撞客能撞得这样乖巧伶俐?心下对儿子倒起了几分愧疚, “长生是命不好,才投生到我肚子里……近来也不似从前黏我了,也不知是不是埋怨咱们不能替他讨个公道呢!这一回回的,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苏正德拍了拍她的手,“是我们没用,长生就是有怨言也是应该的,若不是有妹妹……” 说到这里顿了顿,又试探着问道,“你觉得……分家怎么样?” 周氏眼前一亮,紧接着又黯淡下来, “这些年你又不是没提过,哪回不是撞得头破血流?爹娘跟大哥一家都不同意,咱们又如何走得了呢?” 苏正德沉默半晌,“也罢,我再想想。”夫妻俩自去休息不提。 苏惟生却辗转反侧,想到苏老爷的教导,再想想苏正德夫妻的谈话,有些无言以对——脸好疼! 亏得自己以为能瞒天过海,却险些在呆笨似隐形人的周氏手上露了马脚,还是太过大意了,以后得更谨慎才行。 不过苏正德口中的“妹妹”,难道是传闻中十几年没回过娘家的苏慧?她在苏家又扮演了什么角色? 听苏正德的语气,似乎也有了分家的念头,难道是被近日苏家人的态度寒了心?如此,倒也是一桩好事。 苏家二房各有思量,上房的人也不轻松。 旁边的草棚刚有动静这边就知道了,深夜还聚在上房商议。 不过各人关心的又不一样,赵氏见苏正德回来了,大儿子却不见踪影,一时忧心如焚地看向自家老头子,“正宗呢?” 苏老头并不意外,“想来不是在祠堂,就是在村长家。” 赵氏松了口气,随即又担忧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也不知道有没有厚被子盖,这天多冷啊!” 苏老头皱紧眉头,妇人就是妇人,整天只知惦记这些小事,他关心的是杨家那边的结果,还有明日族中的态度。 经此一事,也不知族长何时才能消气,答应给智哥儿引荐名师。还有自己一家……又会面对什么样的处罚? 想到今日苏正德的态度,又自言自语道,“小兔崽子有些不听话了。” 赵氏不知苏老头心底纠结,闻言脸色一沉, “吃老娘的喝老娘的,他敢不听话,老娘就去告他不孝!周氏那个闷葫芦也是,平日多老实都是装的,你看对老大媳妇下手多狠哪!”说着又嘀咕道,“不是亲……” “闭嘴!”苏老头神色一厉,“这么大把年纪,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还不清楚吗!” 赵氏想到方才差点脱口而出的话,也急忙捂住嘴,讷讷不敢再言。 苏老头这才重新开口,“等这件事过去,你好好管管这个家,尤其是老二家那几个崽子,给我盯紧了!绝不能让他们出头!” 赵氏急忙点头,“我知道!小畜生让咱家吃了这么大个亏,我记着呢!” 苏老头背过身去,不想再跟这蠢老婆子说话! 翌日辰时,刚用完早食,族里就来人了,一行人跟着去了苏家祠堂。 说是祠堂,不过是间小院。门上的牌匾上是颜体题的三个大字“永正堂”,进院便是三间青砖房,一明两暗,放眼一看,正厅两侧已经坐满了人。 女眷只能在外头院子里候着,苏惟生便与苏正德跟在苏老头身后走了进去。 左侧第一位便是苏家族长苏老爷,往下依次是苏二老爷,苏五老爷,右侧第一位是陈村长,后面的则是三位德高望重的村老。 苏惟智已经跪在了堂前。 陈村长见人已到齐,便沉声道,“把人带上来!” 第11章 不齿 陈涛跟一名青壮推着一个被五花大绑的人走了进来,正是苏正宗。 绳子一解开,苏正宗就软倒在地,满屋的人纷纷捂住鼻子。满身酒气,又被关在柴房一整晚,味道实在不咋地。 “昨日的事如何了?” 带头的陈涛鄙夷地看了一眼苏正宗,便将昨日去镇上的事一五一十讲了出来。 众人先去杨家,却被告知苏童生早已离去,在镇上找了半天,才在一间花楼里找到人,彼时苏正宗正搂着个花娘喝得酩酊大醉呢! 几人当即把人拽出来,拉到巷子里泼了两大盆冷水。如今已进了十一月,苏正宗被浇了个透心凉,一个激灵酒劲就去了大半。 待得知他已收了银子,将庚帖给了杨家,一向老实木讷的苏正德当场就给了他一顿拳脚。最后还是陈涛惦记着大事,二十多人商讨一番才重新去了杨家。 杨员外自是没见到的,处理这事儿的是他家的管家。 杨管家见二十来个汉子守在家门口并不敢大意,听得众人的来意也十分惊讶, “苏童生家里还没商议好?” 那你急吼吼地跑来送什么庚帖?杨家可没缺人到这个地步,还童生呢,办事一点不牢靠! 不过杨管家知道自家老爷行事素来谨慎,抬进门的大姑娘小姑娘都是正经花钱写了契约的,倒从不会威逼强抢,否则这么多年早就闹大了,哪还能如此安生享乐。 况且那丫头老爷见都没见过,能上什么心?不过看在苏正宗好歹是个童生,才多给了点银子,否则寻常买个农家姑娘哪里用得着五十两? 见人家正经的爹都不愿意,族中又重视,苏家在整个清和镇都是有些名声的,禀明杨员外后便退回了庚帖。 五十两银子的聘礼自然同样要还给杨家。 可苏正宗拿到银子就去花楼找了老相好,已经花了十八两,清水村众人急着出门拿人,又能带多少银钱?七拼八凑地也才凑了二两银子,最后只好让苏正宗写下字据按了手印,回头再送过去。 一行人这才押着人趁夜回了村。 “岂有此理,竟做出此等羞人之事,败坏门风!败坏门风啊!” 苏二老爷把椅子把手拍得啪啪响。上首的族老和村老脸色也都不好看,小声议论了起来,对这个曾经寄予厚望的童生后辈愈发看不上眼。 立在堂前的苏老头羞得面红耳赤,他也没想到,长子去镇上除了喝酒吃肉,还能,还能……那个啥啊! 富户家里三妻四妾啊去花楼啊啥的是常事,寻常农家这种事是真少,沾上了谁都得说一句不检点。 再说你要自己有银子,去找找乐子也不算啥,可关键是,你特么花的是侄女的卖命钱啊! 苏老爷都想捂脸,“拿了人家的银子是事实,苏信,回去之后把银子准备好送去杨家,大伙凑的二两银子也还给各家,你可有二话?” 苏老头能怎么答?儿子去嫖妓,还让各家乡邻凑钱,自己敢赖账吗?好在家中还有些积蓄,只好咬牙答应下来。 陈村长也道,“好在那家虽不是正经人,行事倒没太过跋扈,否则这件事还真不好收场!但苏正宗素行无忌,德行不检,实在无法轻恕!” 说罢看向众人,“各位怎么说?” 苏二老爷摇头,“如此作为理当重罚,笞二十如何?” 大家纷纷点头,犯错的本就是苏家人,自然以他们的意见为主。况且村中没个掌刑的人,多是由力气大的小伙子动手,二十下,已经是很严重的处罚了。 便是当年的苏正贤,也不过笞三十再除族。 苏老头急忙拱手求饶,“正宗年轻不知事,就请各位高抬贵手,饶了他这一次吧!” 苏五老爷嗤笑一声,“都三十多了还不知事,难不成要等到七老八十?养不教父之过,你还有脸求情?” 说罢看向苏正德父子,“你二人是苦主,可有何要说的?” 苏老头与苏正宗父子满怀期待地看向苏正德。 后者有些动容,可一想到儿子的惨状,便低下头瓮声瓮气地说,“我听各位长辈的。” 苏惟生眼珠子一转,“祖父与大伯长年辛劳,身子弱,怕是受不住刑,还请各位长辈多多斟酌。” 苏惟智全身一震,不可置信地望向苏惟生,眸中满是恨色。 哟?不愧是深受器重的长孙,一下子就明白了!苏惟生回了亲亲堂兄一个大大的笑容。 苏五老爷与苏老头早年便有些不合,闻言冷笑道, “长年辛劳?正德十四过后,四哥就没下过地,正宗嘛,怕是连自家田地长啥样都不知道。身子弱倒有力气逛花楼,四体不勤只知享乐,怪不得把脑子都养坏了!二十鞭太轻了,加十鞭!等此间事了,四哥跟大侄子也该要多活动活动筋骨!” 苏老爷意味深长地看了苏惟生一眼,后者忙低头作恭顺状。 陈村长见无人反对,立刻吩咐人搬了张长凳子放到院子里,片刻后,又有两个汉子手持小孩拳头粗的荆条站上前来。 苏老头大惊,苏正宗更是吓得面无人色,“不要!不要!我知道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随后又上来两个人,仿佛没看到苏正宗正痛哭流涕似的,一把将他抬起丢在长凳上,按住了他的四肢。 钱氏与赵氏见这阵势齐齐冲过来,“这是要干什么!干什么!” 赵氏更是直接扑到苏正宗身上,“别打我儿子,要打就打我!” 陈村长皱眉,“拖一边去!” 祠堂外这会儿已经围了不少人,陈涛的媳妇儿沈氏闻言便带着几个膀大腰圆的妇人把赵氏婆媳连拖带拽地弄到了人群中,牢牢地抓住。 苏老爷跟陈村长等人商议完毕也行至门口。苏老头、苏惟智跪到了院子里,苏正德父子本是受害者,但苏老头还跪着,他们自然没有站着的道理,也随之跪在了后面。 苏老爷一点头,陈村长便朗声道, “苏正宗蓄意卖嫡亲侄女为婢,纵容其子谋害亲侄,是为不仁;罔顾手足之情,是为不义;贪图女色累及亲父,是为不孝!” 嗯?女色?钱氏傻了眼,随即便怒从心起,要不是还被几个妇人拉着,都想扑上去把苏正宗挠个满脸花! 无论何时何地,桃色事件都是最劲爆的,村民们也哄然议论起来。男人们挤眉弄眼,妇人们看向钱氏的目光鄙夷中又夹杂了几分同情。 既然能做出这种下流事,还要什么脸面? 陈村长决定当众宣布苏正宗罪名时便已料到这个场面,镇定地接着道, “经苏家族里与村中共同商议决定,三罪并罚,徭役十年内不可赎买、不可找人替代,另,笞三十,以儆效尤!苏信治家不严教子无方,罚跪祠堂七日,徭役例同苏正宗!” 说着看向持荆条的二人,“动手吧。” 第12章 再提分家 还未打到二十下,苏正宗就晕了过去,待打完三十鞭,后背的衣物早已破烂不堪,露出血肉模糊的狰狞伤处。 赵氏婆媳扑上去号啕大哭,一个唤“我的儿!”一个唤“相公!”哭天抢地地跟着抬人的小伙子回了家,又忙着去找大夫。 至于嫖妓的事,钱氏已经忘得干干净净了。 苏惟智却跪在原地没有动,只转头死死地盯着苏惟生。 苏惟生不由一抖,哎哟,小狼崽子眼神怎的如此瘆人,吓死本公……啊不,吓死老子了! 众人正要各自散去,苏惟生却小跑着追上去跪在最前面的苏老爷与陈村长面前,“族长爷爷,村长爷爷……” 苏老爷一甩袖子,“你还不满意?” “不……不是!”苏惟生喘着气道,这具身体太不经事了,不过跑两步就喘成这样,“晚辈昨日说想分……” “长生!”苏正德带着周氏母女过来,一家人齐齐跪倒, “族长,是晚辈有事相求!晚辈恳求族里作主,允许我们分家另过!” “什么!” 咦?此言一出,还没走的人全都愣在了原地,老实人爆发了? 苏惟生也是心中一动,这是……不想让自己再出头,以免惹得族中厌烦?也罢,苏正德才是一家之主,这些事本就该让他操心,先看看再说吧。 苏老头眼睛都快瞪出眼眶了,老脸涨得通红。他怎么也想不到,一向任劳任怨、对自己言听计从的苏正德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提分家,还不是跟他提,而是跟族里提,还求他们作主! “我不同意!” 苏老爷有些犹豫,“这本是老四自家的事……” “族长!各位叔伯!晚辈求你们了!爹,儿子求您了!”苏正德带着妻儿重重磕在地上,不一会儿额头就沁出了血。 苏五老爷老神在在,“老头子我倒是有空闲,听一听你的理由也无妨。” 苏惟生暗道,原来真正的帮手在这儿呐! 其余人琢磨着左右无事,倒也没反对,便都回到祠堂内,落座的落座,该跪的跪着。 “说吧!”苏五老爷往椅子上一靠,漫不经心地道。 “父母俱在,晚辈本该侍奉身侧,可是……可是晚辈实在害怕前次与昨日的事再发生一次。长生是晚辈独子,接连两次遭逢大难,大夫说……会影响寿元,晚辈实在不想白发人送黑发人!” 苏二老爷蹙眉,“今日之后,想来老四不会再苛待你们二房,何至于闹到分家的地步?” 苏老头忙对众人道,“我知道以往多有不妥,” 随后又转向苏正德,“你不相信爹?还是在你眼中,爹就是那等心狠手辣、连亲孙也会下毒手之人?” 苏惟生倒想点头,可苏正德面对堂上众人灼灼的目光,如何能当面指责生父? 况且这两日苏老头劳心费神,脸上的皱纹都多了不少,看起来苍老了许多,这可是自己的亲生父亲!他实在于心不忍, “晚辈……晚辈……” 苏老头见状便抹了把眼角,眼眶瞬间红了, “平日不过对你严厉了些,竟叫你生出怨怼之心来!罢了,也是我这个当爹的不好,太过看重光耀门楣的事,反倒忽视了你。正德啊,以后爹会尽量做到一碗水端平,爹半只脚都踏进棺材了,最后的日子就想看着儿孙满堂啊!” 苏惟生暗道不妙,这是哀兵之计啊,便宜爹怕是要反水! 果然,苏正德胸怀大恸,“爹,我……” 他想说不分家算了,可一转眼看见儿子瘦弱的身躯,苍白的面色和期待的眼神,又实在难以说出口。 见苏正德余光瞥向了苏惟生,苏老头立刻扑向后方,想一把握住后者的肩膀,“长生…… 苏惟生一眼便看出这老头子眸中狠意,无奈便宜爹是个孝子,如何能抵抗这番唱念做打。正以为今日分家希望要成空,却没想到死老头自己撞过来了。 心念一转,便顺着他的力道重重往地上一倒,看在堂上众人的眼里,就是苏老头冲上去把人直接扑倒了。何况他体型健硕,这一扑倒便把豆芽菜似的苏惟生遮了个严严实实。 “祖……”苏老头被苏惟生的反应弄得发懵,苏惟生却趁势抓住他的双手用尽全力往自己脖子上按了下去,随即双腿乱蹬作挣扎状,“放……开……” 堂上诸人见此变故纷纷惊得站了起来。 苏五老爷双眼一眯,“四哥!你竟对个孩子下这等狠手!” 随即目光如电望向苏正德,“还不把人拉开,等着看你儿子被人活活掐死吗!” “爹!你做什么!” 苏正德方才被惊呆了,闻言立刻惊醒过来,转身将扑倒在苏惟生身上“扼着亲孙脖子不放”的苏老头用力抱起来扯到一边。 再看自家儿子,脖子上一道醒目的淤痕,双眼翻白,连咳嗽都似乎没了力气,眼看是出气多进气少了,忙把人扶起来抱在怀里顺气,“长生……长生你怎么样了!” “爹……咳……”苏惟生揪着苏正德的衣襟靠在他怀里,惨白的小脸上挂着两行泪珠,怯生生地道, “祖父为何……咳……如此容不下我?” 苏正德轻轻抚上儿子脖子上的淤痕,喃喃道, “不是容不下你,是容不下我啊!都是爹不好,天生不讨人喜欢,才累得我儿三番四次差点没了性命!” 说罢转向苏老头,目中一片血红,“爹!您若想要儿子这条命,儿子还给您就是了,何苦接连对长生下手,他才五岁啊!” 苏老头怒不可遏,哪里还记得先前的慈父模样,“不孝子,你是瞎了眼吗?分明是那小畜生陷害于我!” “哈哈……哈哈哈哈……”苏正德蓦地仰天大笑,笑得眼角都沁出泪水,才深吸一口气,指着苏惟生道, “长生自来体弱,连把扫帚都扛不动,如何能使出这般力气,弄出这等伤痕!再说您当人人都是苏惟智那混账,能大逆不道处心积虑陷害自己祖父吗?” 见苏惟生一听见苏老头的声音便满面惊恐,直往自己怀里缩,心下更是悲愤交加, “打小您就不喜欢我,四岁那年您还把我带进深山,我记性再好,也是走了一天一夜才找回家。当时我不懂您的意思,后来渐渐长大,也就懂了……可我没想到,连我的儿女在您眼里也是命如草芥,有您这么做爹的吗!” 第13章 出户 “正德!慎言!” 苏老爷蹙眉呵斥了一声,心下却已掀起惊涛骇浪。 在座诸人也俱是骇然,当初苏老头次子失踪之事惊动了整个村子,却谁也没想到还有这样的内情。 把一个四岁的孩子丢进深山,心思是昭然若揭啊!虎毒不食子,苏老四对苏正德竟早已厌恶至此! “胡说!分明是你自己馋肉吃才非闹着要进山,跟我有什么关系!” 苏老头万万没想到,二十多年前的事苏正德竟然记得如此清楚,一下子慌了神,竟口不择言起来。 是啊,四岁的孩子馋肉吃,你就把人丢进深山不管了,可真是慈父心肠啊! 苏老爷气极,“老四,你此等行径……与禽兽何异!你啊你……” 苏正德抹了一把脸反倒平静下来,低声问苏惟生,“长生,咱们搬出去好不好?只是恐怕日后要过些苦日子,智哥儿有的,爹也许一辈子都给不了你……” 苏惟生心道,本来就没我的份,却捂住胸口,喘着粗气道,“有爹娘……咳……跟姐姐在,长生不怕!” 苏正德闻言大松一口气,望向面面相觑的苏老爷等人。 苏二老爷道,“罢了,老四,你们父子缘分浅,若隔得远些,兴许还能保住些情分。分了吧!” 苏老头仍是不愿,指着苏正德把人骂了个狗血淋头,口口声声指责他“忤逆!” “不孝!”见后者面露苦笑却始终一声不吭,竟直接上前狠狠一脚踢在他胸口。 苏正德往后一倒,却又挣扎着爬起来跪好,上半身挺得笔直,连哼也没哼一声。 苏老爷神色一厉,“够了!还要闹到何时?非要正德彻底跟你离心才肯罢休吗?” 几位村老也纷纷上前把人拉住,不许他再动手。 苏老头见大势已去,一口唾沫啐在苏正德脸上, “养了三十年就养出这么个白眼狼来!要自立门户是吧?老子告诉你,要分家,现在就滚,立刻从老子家里搬出去!一文钱都别想要!我看你拿什么养那几个小杂种!” 村老们都面面相觑。 苏家次子多年来勤勤恳恳,为家里做牛做马,如今分家却要光身出门,未免也太过了!可这本就是别人自家的事,他们强令苏老四分家已是不妥,如何能再插手他家如何分产? 苏正德却大松了一口气,郑重地向苏老头磕了一个头,“多谢爹成全!” 苏老头重重哼了一声,“分了家,你也还是我儿子,逢年过节的孝敬怎么说?” 苏二老爷不可置信地道,“无田无产,如何过活都成问题,你还有心思提这个!” “那又与我何干?”苏老头怒目圆睁,显出几分狰狞之色,“既然翅膀硬了……每年三两银子,今年的现在就给!” 众人顿时哗然,在座除了苏老爷与苏五老爷,其余都是普通庄户人家。年景好的时候,加上家中小辈做学徒、打零工的收入,每年也不过攒上七八两,苏老头一开口就是三两,完全是不给人活路啊! 这下就是有先前觉得苏正德言辞太过激烈的,也纷纷摇头叹息。 苏正德整个身子都佝偻了下去,怆然喊道,“爹!” 苏惟生也再顾不得许多,虽然他向来不把银钱看在眼里,可也不是半点俗物都不通的。 虽不知如今是何年月,可对于普通农家来讲,尤其是目前净身出户的苏家二房,每年三两银子的孝敬无异于雪上加霜。 即便他自信将来能挣一百个、一千个三两,可凭什么要便宜苏家那群猪狗不如的东西?只要一想到苏家大房拿着自家辛辛苦苦挣的银子大鱼大肉买纸买笔,苏惟生就觉得比杀了他还难受。 当然,他还记得自己“有伤在身”,便爬起来半靠在苏正德身上, “祖父可别忘了……咳……大伯父纵子行凶,我的好堂兄蓄意谋杀,若是告上官府,即使不获死罪,今后的功名之路……怕也不太好走。” 他不知如今是何朝代,更不知当朝律法,但若是背上谋害同族亲眷的名声,纵是平民都不会好过,更遑论想走仕途的人了。 此前这事只在清水村中传开,有族长与村长规肃,风声还不曾传到外头去。想必是族长念及苏惟智年龄尚幼,又的确有几分才学,不忍毁了这颗好苗子。 若他们真告上衙门,少不得要得罪族长,就是在族人与村民眼里,此举也太过苛责,有悖人伦。自家根基尚浅,不能不畏惧人言,所以才没敢怂恿苏正德夫妻这么干。可现在……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侧目,苏老头更是目眦欲裂,“你敢!” 苏惟生摩挲着脖子上的青痕,青白的脸上透着几分戾气,“我有什么不敢?反正也没了活路,不如鱼死网破,谁也别想好!” 苏老头到底心中有顾及——这小崽子大难不死之后就性情大变,他也有些捉摸不透,说不定还真能干得出来。一时竟不知如何张口,只强忍着怒火,憋得脖子都粗了一大圈。 谁也不想村中的事闹上公堂,虽说以苏正德素日的脾性不至于此,但兔子急了还会咬人呢,谁敢拿全村的颜面与阖族的名声冒险? 大伙便两边劝和,最终苏老头也借驴下坡。议定分家不断亲,每年孝敬二老一百文钱,从明年开始给。节礼等全凭苏正德自个儿心意,允许二房带走衣物被褥,至于田地粮食,苏老头是寸步不让。 众人也无法,好在苏正德父子对此并无异议,便写了文书,在全村的见证下正式分了家。 苏惟生也没办法,不论何时何地,不赡养老人都会叫人非议。 苏老头做得越绝,二房就越要面面俱到,不落人口实。而经过前头的事,二房做到这个地步已是仁至义尽,任谁也说不出个不是来。 明明被净身出户,苏正德的神情却前所未有的轻松。纵然下一顿的饭食还没个着落,眸中也带着几分对未来的希冀与向往。 第14章 搬家与生计 苏正德抱着苏惟生,带着一家人回屋收拾完东西,便匆匆搬到了村口一处荒芜多年的空屋子。 这原本是苏家族中一位孤寡老人的住处。七八年前老人过世之后,族中替他处理完后事,屋子也归进了族里,现下正好借给苏家二房暂住。 待苏正德一家找到营生,再补齐每年二十文的借住费用,当然,买下来也行。 这屋子久未住人,苏正德等人站在外头一看,杂草都长得有三尺高,四面院墙都塌了一半。 苏惟生顿时有些头疼,“咱们……以后就住这儿?” 周氏却不在意,“回头好好收拾收拾就能住,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总比……好。” 大丫二丫也跟着点头,二丫更是恨恨地扯了一把手边的杂草,“分了家,看他们以后还怎么欺负人!” 罢了,一家人齐齐整整的比什么都强。 言谈间苏老爷已打发人送了钥匙过来,一同送来的还有一套锅碗瓢盆,十斤大米,五十斤红薯,外加二两银子。 其余几位族老没送东西,却叫了家中小辈过来帮忙收拾房屋,苏正德一家感激涕零,接受了众人的好意。 只是那铁锁多年未用,早就锈死了,陈涛找了个铁榔头用力敲了好几下,才把门推开。 一行人帮忙提着东西跟了进去。 拨开院中半人高的残草败叶,入目便是三间泥草屋,木制门框已有些腐朽,一扇扇窗户也早破了洞。好在桌椅床铺都还齐整,只是铺着厚厚一层灰,屋角结了几张大大的蛛网。 苏五老爷的次子苏正全皱眉道,“早年伯祖父便让人把这宅子封存,谁知还是破败成了这样!窗户门框都破了,大冬天的如何住人?我回去找些木块来钉一钉!” 说完不等人回话,便转身出去了。 其余人商议一番,也跟着动作起来。清理完屋前屋后的野草,又帮忙把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这才告辞回家。 苏正德夫妻原想留饭的,但苏家二房如今一穷二白,大伙谁不知道,只说过了眼前这难关再好好喝两盅,便各自离去了。 待到申时左右,日子宽裕些的还送了些红薯高粱玉米面过来,苏惟生一家道谢的同时,也把情分记在了心里。 新家除了茅厕灶房,就只有三间屋子,中间那间做了堂屋,便只余两间卧室。苏正德夫妻一间,大丫姐妹跟苏惟生共用一间,用一道布帘子隔开两张床。 苏正德与周氏原想带着儿子一道住,无奈苏惟生上辈子伺候贵人过夜几十年,实在不想再听人家夫妻床角,便只好先跟两个姐姐凑合了。 对付着用完晚饭,一家子便坐在一起商量生计。 苏正德早有打算,“我明日便去县城码头做工。” 平宁县是大县,得名于京南大运河的支流平宁河,为便于南北运输,早前便兴建了码头,三年来来往船只颇多。 周边村镇的乡民迫于生计,便会守在码头做脚夫,一有船只靠岸便上前揽活,运气好的话每日也能得个七八文钱,其中辛苦自不必说。 如今虽是冬日里,但平宁县地处南方,河流宽阔水流湍急并未结冰,商船客船也还是不少的。 苏正德这几年每到农闲便被苏老头打发去做工,每日寅时便要起床,走上一个时辰到县城,归家时已近亥时。 平日吃也吃不饱,还不到而立之年便时常腰酸背痛。如今好容易分了家,却反倒要更加劳累。 可家中没有半分进项,五张嘴等着要吃饭,周氏只抹着泪道,“可是相公,你腰上的毛病……” 苏正德浑不在意,“总得先把眼前支应过去,待过几年买上几亩地,我就不做了!” 大丫担忧道,“爹,我们可以去山上摘野果,挖野菜,总不至于饿死!前些日子您还痛成那样呢,若不好好养着,日后落下病根儿可怎么好?” 苏正德却执意不肯——总不能把养家重任放在妇孺身上吧?自己除了有把子力气也不会别的,如今家中连田地都没了,除了做工,他还能做什么呢? 母女三个苦劝无果,只得先作罢。 苏惟生暗忖,怪不得这几日见苏正德偶尔会扶着腰,原来是落下了这个毛病! 心下不禁摇头,他活了大半辈子,深知养好身体的重要,身子都垮了,日后还能有什么盼头? 苏惟生满脑子糕点小食秘方,美容养颜秘方,宫廷珍馐秘方,还有满肚子筹谋,可叹对外界一无所知,竟不知从何处入手。 不过既然有码头,可见平宁县不至于太过贫穷。无论如何也得先去看看,脑中的东西总能找到用武之地。 “爹,明日能不能也带我去县城?” “可是你的身子……”自家儿子长这么大连镇上都没去过,更别说县城了。苏正德见得他目中浓浓的渴望,心下着实不忍,但此去二十多里路,这孩子吃得消吗? 苏惟生狡黠一笑,“走不动了就让爹爹背!” “码头上龙蛇混杂的,万一磕着碰着可怎么好?”周氏担心的是另一回事。 苏惟生凑过去晃着周氏的胳膊,“娘,我保证跟着爹爹,绝不乱跑。您要是不放心,就让姐姐们也跟着去!” 周氏把个病怏怏的肉团子养到这么大,真是捧在手里怕飞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只是原身性子怯懦寡言,何曾有过如此笑呵呵撒娇的时候?周氏被摇得心都快化了, “去!去!让你爹带你去,大丫二丫也去!” 大丫自来最会替人考虑,想着若是都去了,家里一大摊子可不都要落在娘一个人身上?况且一去便是四个人,不说别的,单是一顿饭食都不知要花多少银钱,便低声道, “我就不去了,让二丫跟着去吧。” 二丫犹豫着看了一眼大丫,又见苏惟生满脸希冀,还是点了点头,“我去,有我看着长生,爹也好专心做活!” 自己去了,路上还能帮着背一背弟弟。至于能不能背动?二丫鄙视地扫了一眼苏惟生,表示完全没问题——就那豆芽菜似的小身板,还没两担柴重呢! 苏惟生:??? 第15章 县城 翌日天色未亮,苏惟生三人便出了门。苏正德还背着个褡裢,里面装着周氏用玉米面摊的几个薄饼,那是他们中午的口粮。 这具身子实在太弱,又长年卧病缺乏锻炼,走了不到一刻钟便气喘吁吁,腿软乏力,引得二丫好一阵鄙视,嘲笑完却躬下身子就要背苏惟生。 后者哪里肯让二丫一个小姑娘背,三两下就爬到苏正德背上,还不忘扔给二丫一个白眼。 饶是半背半走,到县城时苏惟生也是满头大汗,素日苍白的面色却红扑扑的,多了几分生气。 二丫暗自嘀咕,“看来以后还是得让这小子多动动!” 苏惟生自然不知日后难逃二丫的魔爪,拉着苏正德叽叽喳喳问得正欢呢! 此时不过卯时,平宁码头却已十分热闹。小商贩沿街叫卖,两边的食铺也都已开了门,热气腾腾的包子馒头面条的香味已散发开来。 码头边停着一条两层的商船,迎风飘扬的白帆上写着“远宁号”三个大字,已有不少脚夫争先恐后地涌了上去,帮忙卸货。 苏正德犹豫了一下,从袖中掏出两文钱递给二丫,“去买两个包子跟弟弟分着吃,别走太远,爹先过去了!” 他准备去找熟悉的主事人安排活计。 二丫把人叫住,“爹,你等等!” 说完便小跑着在路边叫卖的商贩手里买了两个素包,一个递给苏惟生,另一个掰成两半,直接塞了半个到苏正德嘴里。 苏正德怔忡片刻,三两口将包子吞下肚,摸了摸二丫的头,“乖,好好照顾弟弟!”便转身走了。 苏惟生捏着另一个包子,却怎么也咬不下去了。 二丫见状便笑着道,“发什么愣,赶紧吃,吃完咱们四处看看去!当心饿着肚子走不动,到时又要我背!” 迎着二丫取笑的目光,苏惟生哑口无言,只得愤愤地咬着包子,活像咬的是几辈子的大仇人。 姐弟俩跟苏正德招呼一声,便慢悠悠地逛了起来,大房口中的知味斋、韵衣坊都在平宁县。 苏惟生前世在京都见过多少百年老字号,自然看不上小小县城的两家铺子,见二丫目露歆羡,一本正经地承诺, “以后都会有的。到时候让他们送上门让你们随便挑!” 二丫嗤笑,“得了吧,人家肯开门让你进去就不错了,就说知味斋,那可是县城独一家的老字号,还能让咱们随便挑!” “独一家?”苏惟生心中一动,“咱们进去看看!” 说完抬脚就走了进去,二丫大急,姐弟俩身无分文,进去能干嘛,岂不是平白招人耻笑? 可苏惟生小小的身影眼看就不见了,偷眼看了一下四周,见天色尚早,店里也就稀稀落落的几个人,门口连个招呼的伙计都没有,才低头快步追了进去。 入店便闻得一阵浓郁的甜香,苏惟生情不自禁吞了口唾沫,摇摇头大方地看了起来。 店内陈设倒与他前世见过的不同,左右两边竟是两排琉璃柜,内里是一水的青釉印花瓷盘,上面分门别类地摆放着十几样糕点,常见的桂花糕、绿豆糕、马蹄酥、糯米糍等赫然在列。 只苏惟生记忆中最得各宫娘娘喜好的春兰秋菊、八珍糕、桃酥补血糕等却没见到。有些还是他当年为了讨好庆隆帝的宠妃,四处搜罗来的,方子虽记得不甚清楚,大致的配料与做法还是能想起来的。 也不知这家掌柜是否有意添加点品类? 但想到这里,苏惟生就垮下了脸——原身长到五岁,大多时候都足不出户。就是出门,也多是跟着两个姐姐去河边或者山上,没个玩伴,又大字不识,真拿出这方子来,他怎么解释得清啊? “走吧,去书店看看。”说罢便板着脸拉着二丫往城西走去。 路上他早向苏正德打听过了,食铺酒楼在城东,城西则因为有两家私塾的缘故,笔墨铺子、书铺比较多。 二丫也是莫名其妙,见自家弟弟从不以为然到面露欢喜,接着又满脸惆怅,只以为他是吃不着糕点不高兴了,忙紧走几步跟了上去。 “去书铺做什么?咱们都不识字啊!” “闻闻油墨书香,先熏陶熏陶,日后进了学说不定就能一日千里呢!”苏惟生颇有些促狭。 “你就浑说吧!”二丫白了他一眼,紧接着却叹了口气,“长生,你这进学……也不知要等到何时了,家里如今的情况你也不是没看见。” “我知道。” 村中的蒙学虽不收银钱,却也要给先生备一份束修,单说小小的六礼,也不是如今的家里能承受的。苏老爷确实给了二两银子,但总不能全砸在他念书这事儿上,一家人都不过日子了吧? 何况要不是急于给自己会的东西找个名头,他对进学的想法也不是很大。至于今后的出路,他还没想好,无论如何也要把身旁的事理清楚再说。 “我也不想再给爹娘增加负担。” 两人一路沉默着到了西大街,苏惟生眼尖地看到书铺斜对面有一家衣料铺子,店面不大,里头只有一名女子,应该是老板娘。 正好自己要去找书,未免被二丫看出端倪,还是把人支开比较稳妥。 “二姐,咱娘跟大姐手都巧,要不你去问问,那家铺子收不收帕子络子什么的?” 二丫眼前一亮,“那你好好在书铺待着,等我来找你。” 这家书铺名为“致远斋”,苏惟生进去时,伙计只懒懒扫了一眼,并不因他穿着寒酸就赶人。 时人向学之心尤甚,书本又贵,似这等念不起书的贫家子抱着倾慕之心进书坊看看是常有的事。掌柜的也交代过,只要不弄坏书籍、打扰旁人,便不必理会。 谁知这孩子转了一圈,便开始在一排书架前蹦蹦跳跳,旁边已经有几人望了过来,伙计实在看不下去了, “你在做什么?不要打扰旁人看书。” 苏惟生红着脸磨蹭了半天, “我想拿那本《大魏朝史鉴》,可是……可是……” 太羞耻了,他竟然连书架的第三层都够不着! 苏惟生这些日子已经了解到,当朝国号为“魏”,如今是大魏熙和九年。可大庆呢?是如从前那些朝代一样淹没在了历史洪流中,还是从不曾出现过?若是后者,那自己前生的几十年又算什么呢? 伙计这下就很吃惊了,上下打量他一番才问道,“你……识字?” 苏惟生羞赧地点头。 伙计将信将疑地把书拿下来递给他,“当心些,要是扯坏了我可保不住你。” 第16章 原来 苏惟生道过谢,便迫不及待地翻开了书,迎面而来的字眼让他瞳孔猛地一缩: “大庆哀帝九年,赤炎部落攻入京城,挟帝为俘。太子章南迁金陵,让‘蓟州、河间、莫州’三地,奉金百万两、银千万两以赎。帝归,横征暴敛,民不聊生。哀帝十一年,太祖揭竿而起,反之,杀之,灭之……” 飞快翻完《大魏朝史鉴》,苏惟生想了想,又在某个角落里找到了一本布满灰尘的《庆朝秘事录》。 “……乾嘉三十三年,帝崩,皇八子淼继位,是为惠帝,太皇太后盛氏与承恩公……” 夜间,苏惟生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不知该喜还是该悲。原来距他被毒杀,已过去了一百六十多年。 自乾嘉帝后不过四代,大庆便日渐衰微,最终不复存在。害他身死之人,也早已化作一堆白骨,让他想恨,都不知再去恨谁。连生养他的家国,也早灰飞烟灭。 灭国之仇?谈不上。若非被卖入宫,他也只是一介草民而已,后来做了阉人,一生效忠庆隆帝,却被他的子孙夺去性命。国仇?别傻了,若是他重生在太祖起事之时,说不定还会寻机报仇呢! “罢了罢了,既已重获新生,何必留连旧事,还是想想怎么摆脱眼下困境吧。如今我也是拖家带口的人了,不容易啊,唉!” 长叹一口气,苏惟生又将思绪转到白日的见闻上。 魏太祖萧成康建国至今,将将传至第三代,当今熙和帝乃太祖亲孙。 这位太祖属实是一代明君,英明睿智之余又不乏奇思妙想。今日在知味斋中所见的琉璃柜,便是他老人家发明的——应该说是玻璃才对,太祖亲自命名。 据说太祖二十五岁就成了蜀地名商,涉及行船、制糖、玻璃制造、样式精巧的肥皂等新奇暴利行业,富可敌国。 当时满朝文武正为给赤炎部落的贡银焦头烂额,既然萧家如此豪富,岂有放过的道理?便处心积虑想要谋财害命,甚至一把火烧死了太祖的父母。 太祖如何能忍?又见赋税逐年增加,官员贪暴刻毒,民间不满愈演愈烈,便借着手中钱财招兵买马广招义士,用了五年多时间,直接把庆朝给灭掉了。 当然,在这其中,太祖发明的两样武器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火枪与火弹。前朝军队被打得溃不成军,太祖不费吹灰之力便攻破京城,以牙还牙一把火烧掉了大庆皇宫。 登基之后轻徭薄赋,北征赤炎、南驱倭寇,开海禁,改革科举,创造了前所未有的“明曙之治”。 在位四十一年,大魏海晏河清、百姓安居乐业,被人称颂为“千古明君。” 只是这位明君也做了不少为人诟病之事,遭到群臣抵制。比如允许女子当官,提高商人地位,为此崩逝之前还在与百官拉锯。 苏惟生暗叹,“想不到明君也有这等异想天开的时候……” 太祖光辉太盛,后两代帝王就没那么出彩了,不过也算得上守成之君,因此大魏的百姓日子还算好过。 也因皇家乃商贾起家,如今从商之人甚多,商家子弟也可参加科举,只官员本人不得为官、与民争利。 苏惟生在想以后的出路。 士农工商。考科举为官?不行,前世便死于权利斗争,好不容易脱身,怎能再入官场漩涡? 务农?不行,他可不想面朝黄土背朝天,温饱全凭老天赏饭。 做工?不行,他没有一技之长,况且工乃贱籍,虽因太祖之故地位有所提升,但除了国手大拿,依旧会被人看不起。 那就只有从商了,可纵观史上历代名商大贾,有几个有好下场?空有钱财而无权势,便如小儿抱金行于闹事,稍有不慎便会家破人亡。 “算了算了,多思无益,走一步看一步吧!明日还要去山上采药呢!”苏惟生只想扶额叹息,这日子真的太难了! 白日从致远斋出来后,他与二丫又去了附近的药铺,得知一些常见草药都能收,便决定跟周氏母女先走走这条路子。 没办法,会的东西不能拿出来,卖方子的路行不通,只有找别的营生了。 好在当初爱看杂书,似《本草集》、《本草经注》等古籍他都有正经看过,寻常的草药图样还能记起来。为了不露馅,还装模作样地请教了药铺伙计一番,就等着摩拳擦掌挣第一桶金呢。 钟鸣山长年苍翠,即便在冬月里,大部分树梢上仍挂着葱葱绿叶。 周氏跟二丫拿着木柴在前方开路,小心翼翼地拨开路面被狂风折下来的枝条和野草,苏惟生在中间,大丫走在最后头。 “长生,这山里的草药真能卖钱?”大丫有些不信。 “当然是真的,昨天药铺的伙计亲口说的!”二丫抢着道,只是她还有另外的担忧,“长生,那些草药的模样,你真的记清楚了?别到时候拔一大堆杂草回去!” 苏惟生翻了个白眼,“那也没办法,谁让你死活记不住。” 二丫一跺脚,抓了把野草就朝身后扔去,却被苏惟生灵活地躲开了。 周氏听到动静哭笑不得,“二丫,怎么老欺负弟弟!” 二丫没好气地道,“谁敢欺负咱家的小祖宗,娘你就惯着他吧!” “等等!”苏惟生突然瞥见一串紫黑色浆果,再看那灰褐色树皮、对生的椭圆叶片,可不就是女贞么! 《本草集》有云,“此木凌冬青翠,皮灰、表有孔、熟果呈黑,气味俱阴,养肝明目,乃入肾除热补精之要品。” 苏惟生小心翼翼地采下一串浆果,喜滋滋地看了又看,才示意周氏把背上的竹篓取下来。又摘了不少叶子将底部厚厚铺了一层,才将女真轻轻放了进去。 进山不到半个时辰就发现了要找的东西,周氏等人也喜形于色,都照着苏惟生的模样慎重地摘起果子来。 四人在山上转了一整天,背上的篓子装得满满当当,连苏惟生手里提着的篮子都放满了草药,除了女贞,还有忍冬和白术。 原本苏惟生还发现了其他草药,奈何四人只带了三个篓子,就这三样,山里还多得很呢! 第17章 打算 回到家已过酉时,众人都累得不轻,待苏正德从县城回来,一家人便早早歇息了。 到了第二日,四人清早便爬起来,花了一上午的时间把采来的草药去完枝叶、除完杂草污渍,清理干净才背去县城的药铺。 伙计一看,“哟,来得还挺快!不过要是成色不好,咱们铺子可不收!” 说完叫另一个学徒在外头看着,自己带着几人去了后院。 院子里摆满了木架子,上头层层叠叠地晾晒着各种药材,苏惟生一看,有丹棘、龙胆、白芨…… 掌柜从每个筐子里抓出一点摸了摸,还放在嘴里尝了一口,沉吟道, “清理得不错,也没混装坏了药性,不过没有晒干炮制,这价钱嘛……不会太高。” 周氏忙道,“您看着给就行,家里也没人懂这些!” 苏惟生半晌无语,你把底都露光了,人家不使劲压价才怪! 但前日他去了好几家药铺,只有这一家明言可以收乡下送来的草药。伙计还细细给他讲了如何采收、如何保存,想必掌柜的也不会太过奸滑。 至于炮制,整个村子会这一手的怕是只有张大夫一家,且又不是多轻省的活计,他哪好意思去劳烦别人。而晾晒太费时间,冬日里又颇费工夫,还不如直接送药铺,让他们自己处理。 除了苏惟生,一家子都忐忑不安地等着掌柜发话。 “女贞和忍冬五文钱一斤,白术七文,几位觉得如何?” 掌柜见周氏母女立刻面露欣喜,暗叹可真老实,要不是遇上自己,指不定被压成什么样呢!便多解释了几句, “晾晒过的自然要高一些,前者十二文,后者十五文,你们要是愿意多花些工夫,价钱自然就上去了。” 母女三个连连点头,“您说的是。” 掌柜也不多言,吩咐伙计,“小宁,过来称一下!” 称完女贞和忍冬加起来八十七斤,白术有四十六斤,一共是七百五十七文钱。 结完账从药铺出来,周氏母女仍是满脸的不可置信, “这……不过两天工夫,就得了这么多钱,要是长期做下去……” 只是三人算了半天,也没算出每个月能赚多少。 “每月能得十两左右。娘,咱把这好消息告诉爹吧,让他别再去码头做工了!有爹帮忙,每次能多卖多少斤啊!况且药材再重能有卸货搬货辛苦?您也不必再担心爹的腰伤了!”苏惟生实在看不下去,便插话道。 “对!对!”周氏忙不迭点头,“长生,你怎么算出来的?” 苏惟生毫不犹豫把锅推到了伙计身上,“方才宁大哥教了我些简单的算法。” “长生可真聪明,一学就会了!”周氏摸着苏惟生的头,毫不吝啬地夸道。大丫姐妹连声附和。 眼看又要在“长生聪慧绝顶”的话题上一去不返,苏惟生急忙制止,“娘,买斤肉回去吧,算是庆祝咱家找到了生财之道。” 周氏有些犹豫,一斤肉要七文钱,可抵得上一斤白术了,她实在舍不得。 今日从清水村到县城,她跟两个女儿每人背着几十斤的东西走了多久啊,长生也是自己走过来的!她都看见了,三个孩子这会儿走路姿势还不太正常,说不定都起了好几个水泡! 如此辛苦挣来的银钱,怎能耽于口腹之欲? 苏惟生见状劝道, “娘,你跟爹平日劳心劳力,姐姐们也没个闲下来的时候,每日进食也就是稀粥咸菜,长此以往,如何受得住?还是该多补补才是,身子垮了就什么都没了!长生还想长长久久地孝顺你们呢!” 周氏一抬眼,见两个女儿都低下头,似乎在掩饰心中的渴望,也有些不忍。再一想,一家子都大半年没沾过荤腥了,便一咬牙,“买!买两斤!回头炖着萝卜土豆慢慢吃!” 说完见儿女都情不自禁地露出欢喜之色,顿时觉得也没那么肉疼了。转头便买了两斤肥猪肉,兴高采烈地回了村。 当晚苏正德回家后听到消息也是惊喜不已,虽有些犹豫,在家人的劝说下还是决定明日去辞工,至于草药能采多久,苏惟生表示: “春有龙胆苍术,夏有远志半莲,秋有知母红花,草药之多数不胜数,只要这钟鸣山不荒,药材是无论如何也采不绝的。” 当然,他老人家也没打算长期做这辛苦营生,只是过渡一下,日后他自然还有别的打算。 苏正德思忖片刻郑重道,“我看,还是得让孩子念书识字。单说这次,若不是识得草药,我们如何能知晓漫山遍野的野草也能卖银子呢?” 周氏很赞同,“不错,今日那位姓宁的小哥儿教长生算学,长生学一遍就会了!可见咱儿子资质极好,不比那智哥儿差什么!” 说到大房,一家子都沉默良久,还是二丫捏着小拳头恨恨地说,“只要咱家这营生稳定,长生就去念书,考秀才,考举人,气死那起子坏心眼的贱人!” 大丫素来寡言,但听得二丫的话,目中也露出一丝期待。 苏惟生心道,你当秀才举人是大白菜呢,随便考考就成了? 再说前生心惊肉跳、步步为营的日子他早过够了,如今仇人也死光光了,他只想安安稳稳做点小生意。 挣了银子当个小地主,再娶个美娇娘生七八个儿子,岂不逍遥? 苏正德看着儿子稚嫩的小脸叹了口气, “爹不求你考出多大个名堂,也不必非要跟谁比。人从书里乖,哪怕多学点东西当个大夫、账房,也比在土里刨食强!若是眼下的营生不出岔子,待过完年,咱们手里应该也能攒下几两银子,到时就送你去识字!” 苏惟生自然明白家人的良苦用心,许多事也必须有了“从书中看到的”当托词,才能慢慢筹谋,便也配合着玩笑道, “待我识了字,第一件事便是给姐姐们起名字!大丫二丫的难听死了,站在村口一叫,指不定有七八个姑娘家应声呢!” 面上还作出苦恼的样子。 二丫顿时羞恼不已,“好啊你,自个儿还大字不识就敢取笑我跟大姐,看我怎么收拾你!” 说罢扑过去冲着苏惟生的腋窝就是一通挠,可怜苏惟生手无缚鸡之力,只能一边躲一边求饶,眼泪都快笑出来了。 大丫温柔惯了的,只在一旁抿嘴笑着看二人打闹。 苏正德夫妻见儿子一日比一日活泼,再不复从前那死气沉沉、随时都要闭过气去的模样,高兴都来不及,哪里还会阻止?只悄悄把桌椅搬开,以免孩子们磕着碰着。 一家五口都有了前所未有的精神气。 第18章 各怀心思 卖草药之事苏惟生自然叮嘱了家人不要往外说。就是下山时,最上面也盖了薄薄一层野草,村民见了,只当是弄回去烧火的,也没人多说。 他倒不是把钟鸣山上的草药全当成了自家的,想要护食。只是大房近日虽没什么动静,他却知道这消停只是暂时的。 那边吃了这么大的亏,说是结仇也不为过了,怎可能轻易罢休?因此苏惟生不得不小心再小心,以免眼下唯一的财路都被人给断了。 翌日苏正德去码头结算完工钱,便跟着去山上采药,有了他这个壮劳力的加入,采的草药成倍增加。 周氏还将他从码头上捡回来的麻袋洗得干干净净,用来装药材,如此每次送去药铺的量也多了好几倍。 一个月后,吃罢晚饭,一家人看着铜钱换成的近二十两碎银,脸上都笑开了花。 “明年开春再抱两只猪崽回来养着,不光年底吃肉,也能多一笔进项!”周氏眉头都舒展开来。 “我跟大姐负责猪草,长生负责再去找宁大哥和王掌柜多识些草药!”二丫笑得像只偷了腥的猫。 “都是好人!自分家以来,咱家可受了大伙不少照顾,”苏正德叹道,“我跟长生去族长家把银子还了吧!回头再买些肉跟白面,大丫二丫跟着你们娘多做点包子,一家送上几个,也算是一份心意。” 这倒是,当初乡亲族人送粮的送粮,出人的出人,对他们确实没话说。如今有了条件,自然也要表表心意。 “五叔那里……怎么办?”周氏迟疑着道。 苏正德闻言也沉默了,苏五老爷与苏老头素来不和,对他们这些小辈也从来没啥好脸色。 可分家时,苏五老爷替他们说过话,苏正全也是实打实来帮过忙的,就连门窗上那些细碎的木板,都是人家从家里拿来的呢。 苏惟生不以为然,“什么怎么办?帮了就是帮了,五爷爷是长辈,爹送点东西孝敬孝敬,有何不妥?” 苏正德吞吞吐吐,“你祖父……怕是要不高兴。” 二丫没好气地说,“不高兴就不高兴,又不指着他吃饭!那种人也配当祖父……” “二丫!”苏正德陡然厉声一喝,“怎么说话的!那是你亲祖父!你爹我的命都是他给的,怎能如此无礼!” 苏正德从未对儿女如此疾言厉色过,大家都吓了一跳,担忧地看向二丫。 后者并不觉得自己说错了,又不敢跟父亲顶嘴,只好愤愤地偏过头不说话。 “二丫,你别这么说……”大丫嗫嚅着劝了一句,见二丫仍梗着脖子不搭话,有些无措地看向周氏。 后者嗔了苏正德一眼,“好了,二丫还小,你凶她干什么?看看都把孩子们吓成什么样了!” 苏正德仍然皱紧眉头,“我不是凶她,我是……”想了半天,却不知那句话该怎么说。 “爹是怕二姐心怀怨愤,日后长成个偏激的性子,更怕咱们在外头言辞不慎落人口实,平白无故背上不孝的名声!”苏惟生知道苏正德其实是有些怪二丫对苏老头不敬的,但他偏不顺着他的话说。 许是见日子有了奔头,苏正德对苏老头的埋怨似乎也渐渐淡了。他本就是个孝子,这些日子回想起当时强硬分家,便隐有愧疚之意,更是时常提起苏老头爱喝两口,就差明言要给那死老头子买酒买肉赔罪了。 在苏惟生看来,人家此时只怕恨不得吃你的肉喝你的血,还想送上门让人作践,这不是犯贱是什么? 苏正德喉中一窒,竟想不出话来反驳,难道要他说,“你祖父生我养我,你们就该孝顺他,就算要你们的命,你们也只能受着!” 他何尝不知妻儿对苏老头怨恨颇深,可那毕竟是他亲爹,总不能不认吧! 苏惟生懒得跟他多说,自己起身拉着大丫哄二丫去了。 正如苏惟生所想,大房确实恨不得吃其肉啖其骨。 这段时间,二房是一派欣欣向荣,大房那边则是一片愁云惨淡。 苏正宗养了一个多月,虽还不能从床上爬起来,精神却好了许多,只时不时便冲钱氏发火,屋里的物件都被砸了不少,看得钱氏直呼肉痛,可也不敢多言。 无他,如今她在家的地位,同以往的周氏也差不了多少。 二房跑了,家里的活儿没人干了,赵氏摆着婆婆的款,怎肯亲自动手?成日骂骂咧咧地吩咐钱氏去做饭打扫院子,还要伺候受伤的苏正宗。可她多年不操持家事,手早就生了, “做的饭不是夹生就是糊了,烧的菜不是比白水还淡,就是咸得齁人,喂个猪倒弄得自己一身馊味,连衣服也洗不干净,要么就是洗破了!要你有什么用?” 赵氏也顾不上心疼这个往常最宠爱的儿媳妇,一天三顿变着法儿地骂钱氏,苏惟智与三丫却是充耳不闻。 如此一来,钱氏整个人肉眼可见地瘦了下来,愈发显出几分刻薄相。对着家里的人不敢发泄,便将一腔怨恨全转移到了二房头上。 其他人对二房也是恨之入骨,只是先前家里乱成一团,没功夫理会罢了。如今缓过劲来,便琢磨着怎么给他们点颜色看看。 经过上一回的事,苏老头倒谨慎了许多,“若是那边告到族里,那帮老家伙怎么还肯轻易放过?” 苏正宗却咬牙道,“我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他这些日子虽在养伤,但因吃得好喝得好,反而白胖了几分,本来面相十分可亲,但此时额上青筋直跳,恨意凌然,看着反而有些可怕。 苏老头也咽不下,但那孽子有族里护着,他能怎么办? “眼下智哥儿羽翼未丰,不宜失去家族庇佑,日后再说吧!” “只要不是祖父和父亲动的手,族里还能硬把罪名栽给咱们不成?”苏惟智慢吞吞地道。 苏老头闭上眼往后一躺,“也好,不过别把人弄死了,省得不好收场。” 苏正宗父子对视一眼,双双垂下了头。 第19章 入学 “奇了怪了,今日祖母跟大伯娘竟没骂人,连句难听话都没有,笑得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送完年礼回来,苏惟生便百思不得其解。 “定是你祖父约束得好,毕竟是一家人,成日吵吵闹闹的也不像,平白让人看笑话!”苏正德认为,爹心里还是有自己的,从前……应该是恨铁不成钢吧?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二房赚了银子的事还是被人发现端倪,传了出去。不过因为已到年关,药铺已经发话暂时不收草药,钟鸣山才没被踏平。 况且虽是常见的药材,也不是人人都认识的,少不得要请教请教懂行的人。因此这段时间张大夫家门槛都快被踩破了,连苏惟生家每日也是人满为患。 苏老头自然也得到了消息,为此还把苏正德叫去和颜悦色地勉励了一番,叮嘱他好好过日子,尽显慈父情怀。 苏正宗还私底下向他赔了不是,苏正德从小到大何有过如此受重视的时候?回家时激动得面膛都多了几分光彩,直絮叨以往家里多不容易,自己有多没用。 苏惟生心道,“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这等傻蛋,就是让人剥皮拆骨的命!回头还是得把银钱握在手里,否则家底都得被他搬给他亲爹!” 好在苏正德还不算太昏头,一家人好酒好肉,安安生生地过完了年。 熙和十年正月十六一早,苏正德便带苏惟生去了宋夫子家,奉上了六礼。 宋夫子是外村人,在清水村执教一年后便举家搬了过来,他家离苏家祠堂并不远。 这是一间白墙灰瓦的小院,庭前种了一棵高大的柿子树,屋后还有一丛绿竹。前院本是三间正房加左右厢房,堂屋左侧是书房,右侧的一间正房被辟出来作教学之用,家眷都住在后院。 宋夫子还不到五十岁,中等身材,两鬓斑白,肤色微黑,脸庞清瘦,胡须看得出来仔细修剪过,穿着家常的藏青色长衫,系着黑色腰带,神情温和。递给他一本手抄的《三字经》,交代明日卯时到学堂后,便让父子俩离开了。 苏惟生在致远斋问过,仅仅是《三字经》,雕版的一册就售价800文,手抄的也要500文,穷苦人家有几个舍得花这笔钱的?宋夫子这里却分文不取,实在宅心仁厚,苏老爷父子也真是用心良苦! 苏惟智早年在村中启蒙,是宋夫子的得意门生,原本苏惟生还担心宋夫子会对他不满,不想此行竟如此顺利。 这却是他想多了。宋夫子受苏正良所请,来清水村只为教授童子,苏家内斗与他有何干系?再有,苏正宗中童生之后,苏老爷都没有换掉他,让苏家人来当这个夫子,其中因由恐怕不便为人所知。 更何况,宋夫子欣赏的是苏惟智在读书上一点就通的灵性,可不是敢谋害嫡亲堂弟的狠绝,因此,他对苏惟生还真没什么恶感。 教舍内整齐地摆放着一张张条桌,学生们的年纪从五六岁到十三四岁的不等,各人面前都摊着一本书。年纪小的摇头晃脑地背诵,年纪大些的则对着书本念念有词。 苏惟生刚到门口,读书声就变成了窃窃私语,“苏家那个病秧子来了!” “听说年前差点死掉,是被他堂哥……” “我娘也说了,他爷爷跟大伯……” 苏惟生置若罔闻,径自在年纪小的那堆找了个空位坐下,边上的人立刻凑了过来,“长生,你大哥都去镇上了,你怎么不去?”这是铁蛋,他娘吴氏跟周氏关系还不错。 有个十一二岁的少年满脸不屑,“凭他也配去镇上私塾?以为人人都是智哥儿呢!” “也不知道在祠堂跪了三天的是谁,换了我,宁可笨些,也断断做不出来那等狼心狗肺之事!” 清水村不算大,这些日子苏惟生偶尔也会去田间逛逛,人也认得了大半。最先开口的铁蛋与他同龄。那十一二岁的少年是苏二老爷的孙子苏惟聪,与苏惟智关系最好,见到他不是臭着脸,就要冷嘲热讽地挖苦几句。最后那个义愤填膺的是陈村长的孙子陈谦,比他大两岁。 苏惟生冷冷看了苏惟聪一眼,才转头冲陈谦和铁蛋笑了笑,“我刚进学,去什么镇上呀?你们都会背了吗,能不能教教我?” “我教你!” “我教你!” 半大孩子谁还没个比较?平日大家学得都差不多,好容易来个新人,除了那等有嫌隙的,都是热心不已。见铁蛋也是刚来,便一起出手教导起两个师弟来。 宋夫子一进教舍,便瞧见这样一幅热闹场面,“咳!” 众人迅速安静下来。 “课业都会背了?”这句话威慑力十足,学生们纷纷低下头沉默不语。“陈谦!老夫看你说得最起劲,就你先来吧!” 陈谦涨红了脸,“恭惟鞠养,岂敢毁伤。女慕贞洁,男效才良,知过必改,得能……得能……” 宋夫子冷哼一声,“孙超,你来!” 年节里都玩疯了,哪还记得课业?一篇《千字文》,年长些的学生们都没几个能背全,更别说释义了。 宋夫子气得吹胡子瞪眼,当场便罚每人抄十遍,明日课前便要交上来,顿时教舍里哀嚎一片。 给老生们授完课,宋夫子才把注意力转移到新来的六个小童身上,“先跟我念一遍!”说罢便摇头晃脑地念起来,苏惟生也只能一遍一遍跟着读,至少面上态度做得挺足。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 不过半日时间,新来的几个就混熟了。 只是没过几日,苏惟生便不得不面对同窗们哀怨的目光——这人是新瓶装旧酒,学过一遍第二天便能全背诵出来,硬生生把小伙伴们全秒成了渣! 连宋夫子都啧啧称奇,“这苏四爷一家是吃了什么灵丹妙药,怎的两个孙子都如此天资卓绝?” 好在五六岁的孩童大多天真无邪,也没起什么嫉妒的心思,苏惟生的蒙学之旅还算太平。虽有个苏惟聪拉着好友时不时嘲讽几句,却也只是双方唇枪舌剑,并没闹出什么乱子。 第20章 资质与取名 “苏惟生!” 铁蛋忙用力往左边一捅,苏惟生龇牙咧嘴地站起来,“夫子。” “幼而学,壮而行,上致君,下泽民……何解?” “幼年时不断学习,成人后学以致用,才能为国效力,济世安民……” 宋夫子挥手让苏惟生坐下,对这个学生属实有些头疼。 倒不是朽木不可雕。不过一月便将《三字经》通读,释义从无错漏,字也能认全,无论如何都算得上天才了。 可他能看出来,这小子根本没用全力,回回上课都漫不经心,竟还能有如此进展,怎能不叫他心惊? 宋夫子怕自己耽误了一颗好苗子,更担心他自负太过,造成仲永之憾。 “课后且留一留。”宋夫子觉着自己得多督促着才行。 书房。 “可想过日后要做什么?” 做什么?苏惟生想了想,老老实实地答道,“做个富家翁。” 宋夫子险些喷出一口老血,“老夫当年,一本蒙书读上个千八百遍的才能背下来,释义更是磕磕绊绊久不得入其门,却仍三更起五更眠,日日勤学不坠,最后也考了个童生。你有此等天资,竟只想做个富家翁?” 真想掰开这臭小子的脑袋看看到底在想什么! 苏惟生奇道,“富家翁有什么不好?”赚点银子,提前过上养老生活,岂不逍遥? 暴殄天物! 宋夫子心下狂呼,却耐着性子道, “你就不想谋求更高的身份地位?有了身份,旁人才不会如苏惟聪那般看轻你,更不敢轻易算计!以你的聪慧,再找个名师教导,进士不敢说,秀才举人是绝对没问题的!” 苏惟生低头不语,多高才算高?举人?进士?前生跟着庆隆帝见过多少达官贵人,谁家不是养着一帮门生清客,大都是些穷举子。就是进士,没有强大的家族做后盾,还不是一样被人看轻! 就说苏正良吧,若苏家稍微有点门路,即便是同进士,也不至于熬了二十多年才从四品,还是个外放官。大魏又没有“同进士不上三品”的规矩。 所以当官有什么好的?汲汲营营一辈子,哪怕混上高位也凶险至极,为君者一句话,该死还得死。 说白了,他就是怕死,怎么了?有错吗? 宋夫子自然不知他心中所想,却把他的抗拒看得明明白白,想到他的家境,试探着道,“可是担心花费?” 苏惟生本想摇头,心念一转干脆顺势道,“学生家贫,科考花费甚巨不敢心生妄念。识几个字,学点算数,日后能做点小营生,让家人衣食无忧也就够了。” 这话倒是真的,入了蒙学不必买书,笔墨纸砚却是要自己备的。苏惟生前世在宫中锦衣玉食太久,民生之多艰如今才深有体会。 比如他现在用的最劣等的纸笔,一套也要五百多文钱。为了节省笔墨,除了夫子布置的课业,平日他都不敢多练字。亏得他本就会,换了真正的蒙童,还不知要耗费多少呢! 饶是如此,为了做出初学的样子,也写废了不少纸张,苏惟生想想都肉痛。 更不必说其他的花销。 据他所知,镇上的私塾光每年的学费就要三两,一套四书五经少说也要三四十两,有名士注解的更贵。 还有考试中途所需的食住行,一趟下来少说也要百八十两,没点家底的人家谁敢让自家孩子走科举一途?如今自家还连田地都没有呢! 光采药那点收入,去掉人口税和家中用度,于科举之路所需不过是杯水车薪。 苏惟生当然有办法改变境况,但没必要告诉宋夫子,这本就是他顺势认下来的借口罢了。 宋夫子也无法了。 想想苏惟智,想必苏四爷与苏童生早已安排妥当,一家子兄弟,怎的待遇就如此天差地别? 他空有惜才之心,奈何家无巨资,供养儿孙还算勉强,资助别人实在有心无力,只好叹息一声拍了拍苏惟生的肩膀,“你先回去吧!” 顿了顿又找出一本手抄的《百家姓》,“先拿去看看。” 他决定找苏老爷谈一谈。 苏惟生才不理会宋夫子的愁肠百结,拿着书慢悠悠地往家走,行至半途便遇上了提着灯的苏正德。 这是见他过了往日的时辰还没到家,特地来接的。此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周氏怕儿子看不清路摔跤,便催着丈夫过来了。 年后抓了两只猪和七八只小鸡仔养着,药铺那边没断过,周氏跟大丫还间或打几条络子、做几条帕子拿去镇上的衣料铺子里寄卖,每个月几处加起来,也有二十两左右的进项。 在苏惟生的强烈要求下,家里的伙食也提高了,每日桌上都有鸡蛋,隔几日也能吃上一回肉。 苏惟生趴在便宜爹宽阔的背上,披着便宜爹带着微薄汗味的外衣,暖呼呼地到了家。 晚间桌上除了高粱米饭,一碟咸菜,一盆土豆,一盆酸菜粉丝汤外,还有一盘炒鸡蛋。对普通农家来讲,这样的晚饭已经算丰盛了。 饭毕苏惟生便翻出一张写废的纸,在另一面写上几个字递给大丫姐妹。 “这是?”姐妹俩瞬间想到苏惟生说过的话,顿时有些不可置信,这才进学多久,就能起名字了? 苏正德拿过那张纸,面上有些激动,“长生,这几个字念什么?” 苏惟生道,“苏沁,苏澜。” 不待众人细问,便接着解释道,“爹说姐姐们行‘水’,我便择了这两个字。一泓清可沁诗脾*,‘沁’字寓意温和从容。‘澜’寓意波澜壮阔,大江翻澜神曳烟*。” “这个好!正合你两个姐姐的性子!”周氏抹着泪道,“长生真能干,都会给姐姐改名字了。” “大姐、二姐可满意?若不喜欢,弟弟再重新选过。” 姐妹俩齐齐点头,二丫更是道,“好听,明日我就告诉三丫去!” 大丫双眼也亮晶晶的,“我也去跟孙家姐姐说一声。” 村中女孩儿大多是“大丫二丫”地先叫着,临说亲的时候才会起个大名,记在族谱上,一般都是“贤”、“淑”、“惠”什么的。 大房那丫头说是在家如何受宠,不还“三丫三丫”的叫着嘛。姐妹俩得了与众不同的名字,自然要去炫耀一番的。 苏惟生却接着道,“明日大家就跟着我识字吧!” “识字?”大丫二丫顿时双眼瞪得溜圆。 第21章 安乐 不是二人大惊小怪,而是在农家,姑娘家基本没有识字的机会。都是从小学会家务女红,有的还要做地里的活计,十五六岁便说亲嫁人。 清水村即便有蒙学,念书的也都是男子,学上几年便终止学业,务农或出门找活干,倒没听说哪家兄弟回家还要教姐妹的。 小时候忙着逗猫遛狗,大了操持生计,谁有那闲工夫?苏惟智念了五六年书,三丫跟钱氏不还是大字不识么。 “嗯,”苏惟生点头道,“夫子说我可以学《百家姓》了,《三字经》上面的字我已经认全了,明日就开始教你们。” 说罢又看向苏正德夫妻,“爹娘也学一学吧,日后看看契书账目,也用得上。” 苏正德讶然,“我们也学?” 周氏忙摆手,“不行不行,都多大年纪了,学这个做什么,白白浪费笔墨。” 苏惟生正色道,“花甲之年考童生的还大有人在呢,娘你还不到三十,学一学可有什么?再说也不必担心字纸,爹可以做几个沙盘,先用那个练着。” 苏正德眼眶有些发红,背过身道, “学,咱们一家人都学!大丫二丫识几个字,以后也好说亲。我明日就做沙盘,做五个!” 他没想过读书么?幼时大哥背着书箱来往于城镇之间,自己不是不羡慕的,只是爹从没给过他机会。就连在大哥背书时偷偷听一听,被爹娘发现之后也会赶得远远的。 他们说,他不配。 苏惟生倒没想那么多,他就是只想当个富家翁,也不能事事亲力亲为吧?家人是他如今唯一能靠能用的,自然得培养起来,识字不过是第一步。 再说日后自己做了“苏老爷”,家人却目不识丁,说出去也不好听不是。 众人浑然不知以后会变成免费劳力,见苏惟生进学之后愈发懂事,对他更多了几分疼爱。 大丫迟疑着道,“会不会影响你自己的功课?” 是啊,苏惟生才是他们二房以后的依靠,自然要以他为主。 苏惟生心下微暖,“不会,我还能顺道再温习一遍。” 想到近日进山的人多了许多,苏惟生又问,“爹,最近药铺那边怎么样?” 苏正德正想提这个,“乡亲们多是拿到镇上去卖,王掌柜那边倒还好,如今还有别家药铺找我收药呢。说是这些不稀缺的药材也用不着大夫们亲自去采,咱家供货又比别家便宜。只是常去那半片山林都快被踩平了,我正琢磨着要不要往深山里去呢!” 周氏打络子的手一顿,“一个人进什么深山?你要有个好歹,可叫我们孤儿寡母的怎么办?”说着便又要抹泪。 那深山多的是猛兽,连族长家的老三有一回带着三四个人进去打猎,回来时都挂了彩。苏正德万一运气不好遇上猛虎恶狼,还能有命回来吗? 苏正德无奈道,“你别哭啊,我这不是……正跟你们商量嘛。” 周氏不哭了,把脸一沉,“这事儿没得商量。” 大丫二丫也齐声道,“爹,我们不同意!” 苏正德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把最后的希望放在了小儿子身上。他倒不觉得自己能有那么背,那会儿被苏老头丢进山里时才四岁,不也好端端的回来了么。 见苏惟生对上他期待的目光也跟着摇头,顿时有些气馁,“我就是想多攒点银子,日后盖个房子,买上几亩地。” 是啊,就这三间茅草屋还是族里的呢,周氏母女一时也没了话。 苏惟生道,“银子是要攒的,却也没必要进深山。我正想说呢,等过了这两个月青黄不接的时候,山上应该有不少野果吧?到时候咱们再换个别的营生。” 几人好奇心大起,“野果能做什么营生?” 苏惟生神秘兮兮地把食指竖在唇边,“先保密。” “你这孩子!”周氏笑着道,“不过只要熬过这个月,你爹也不必再想着进深山了。” 苏正德几人一想也是,便没那么迫切了。 苏惟生却一头雾水。 二丫白了他一眼,“瞧你那傻样!你忘啦?这个月下旬,大家就要开始种土豆了!” “哦……”苏惟生一拍脑袋,他怎么把这个给忘了? 每年三月皇后娘娘都要亲蚕,农家自然也要开始春耕了。 清水村有田地的人家都要忙地里的活计,哪还有时间去山上采药?对农民来说,土地才是根本。只有他们这等没有田地的人,才会指着别的营生过活。 想到这一节,一家子都放下心来。 趁还不到戌时,苏惟生干脆翻开《三字经》,先教大伙背一段。 此时也刚用过晚饭的苏老爷却迎来了一位客人。 “可是学堂有什么事?” 来人正是宋夫子,他摇摇头,便开门见山的说了自己的来意。 “长生啊,那孩子是有几分灵气!”苏老爷放下书本,“比智哥儿如何?” “天资胜过百倍。” 那就确实很了不起了,智哥儿的进度与正良幼时相差无几,所以当初他才会那般看重,为此甚至愿意与一向看不上的老四家往来,却没想到……不过眼下也不必操之过急。 “先看看吧,蒙学难度不大,若学四书时还有这般灵透,我自然不会不管。” 宋夫子欲言又止,苏老爷还有些纳闷,“怎么了?” “苏伯父,子言教的是蒙学,四书不在授课之列……” 宋夫子名坛,字子言。他能考上童生,四书五经自然都是熟的,但要说读得多通透,却是不敢认,否则早中秀才了。 苏正良父子当初设这个学堂也只为给村中子弟启蒙,因此这些年下来,教的都是“三、百、千”和《幼学琼林》等启蒙书籍,再加上一门简单的算数。 苏惟智也是在学完这些之后,便去了镇上的私塾学四书五经。 苏老爷一想也是,思忖片刻道,“不是说他学得快吗?你私下花点时间,待授完这些先把四书给他过一遍,再来找我,我自有安排。不过,切忌急于求成,须知——不积跬步何以至千里!” “我明白了,伯父。” 苏惟生第二日起便过上了水深火热的生活,每日下学还要多留一个时辰,由宋夫子单独教授后面的内容,为此还专程跟苏正德夫妻打过招呼,连晚饭都是留在宋家用的。 而且,苏惟生时常觉得脊背发凉,因为宋夫子看他的眼神越来越诡异,诡异到何种程度呢?——活像在看一头珍奇的神兽! 只是宋夫子的小灶并没能开多久。 第22章 山崩 这天午后,苏惟生正在上课,二丫就满脸惊慌地找了过来, “长生!爹出事了!” 头一日傍晚便有镇上回春堂的伙计找到家里,让苏正德过去商量收药之事。 苏正德今日去完县城便让周氏母女先回来,独自一人去了镇上。不想过了午时还未归家,周氏眼皮直跳,便打发二丫去镇上找。 寻到那家药铺,伙计却说人早就走了。 二丫只好满镇子打听,却听说有人在一条巷子里发现了一个半死不活的壮年男子,跟她形容的那个衣着有些像,已经送去了附近的小医馆。 二丫心里发慌,又急忙赶去了那家医馆。 那男子正是苏正德。 周氏听到消息就撅了过去,大丫也是六神无主,还是二丫想着弟弟聪明,才找来了宋家。 “你去族长爷爷家借牛车!”苏惟生当机立断,吩咐完二丫就先回了家,掐着周氏的人中把人弄醒,急匆匆翻出家里所有的银钱,才扶着周氏往外头走。 二丫已经回来了,同来的还有赶着牛车的程管家和五老爷家的苏正全。 苏正全显然是刚从外头回来,额头上还有一层薄汗, “长生,我跟你们一道去,让你娘跟大丫二丫在家等消息吧!二丫不是说人已经救回来了吗?” 也是,人去得再多也无用,周氏母女又帮不上忙。 苏惟生原本想着万一医馆晚上不让留人,那就得把人挪回来,自己又没什么力气,这才带着一家人过去。 如今有了程管家和苏正全,自然是更好。 “爹……”一进门厅,看到躺在门板上的人,苏惟生双腿便是一软,扶着门框才勉强站稳。 躺在床上毫无生气的人是苏正德吗?浑身血污,鼻青脸肿,鼻梁都塌了下去,四肢缠着厚厚的绷带,还隐隐渗出血迹来。 他是对这个便宜爹有些不满,不喜他日子稍微好过一点就惦记着那老头子,为人又太过憨懦,稍不留神就会被欺负。 可这个爹每日早出晚归赚银子供他念书,天色稍微暗一点都要去学堂接他,担心他走路不留神日日背着回家。桌上的鸡蛋和肉菜永远都只尝尝味道便不肯再碰,推说不爱吃。 谁会不爱吃肉啊?不过是想多留点给儿女罢了。 “爹……”苏惟生扑倒在门板边,情急之下竟将二丫说过的情况都全然忘了,想伸手亲自探一探鼻息,却抖着手半天没敢放上去。 这会儿医馆里还有几个病人,见状大为不忍,“孩子还这么小,以后可怎么办……” “是啊,也不知道得罪了什么人,被打成这样……” 硬扯着大夫过来的苏正全一把将苏惟生搂在怀里,“没事了,长生,你爹还活着,只是还没醒!” “大夫!大夫!我爹怎么样了?何时才能醒过来?”苏惟生忙挣扎着站起来拉住大夫的衣角。 “这……”那大夫看着还不及自己腰部的小童,目中满是同情,“他鼻梁断了,右手骨折,双腿都被打断,左手也伤得不轻,头部倒是没有伤。先前接骨时已经醒过一次,后来应该是痛晕过去的,晚些时候就能醒了。手上的伤倒还好说,只是这断了的双腿……” 苏正全忙道,“还能接好吗?” 大夫惋惜地摇头,“老夫医术有限,看这伤口……骨头都碎了大半,送来得太晚,日后怕是……” 苏惟生只觉脑中嗡嗡作响,狠狠咬了一下舌尖才让自己冷静下来,“就没别的办法了吗?用最好的药,我们有银子!” 大夫还是摇头,“用的药已经是店里最好的,眼下也只能不让伤口继续恶化,别的……老夫实在无能为力,除非……” 苏惟生又燃起了希望,“除非什么?” “除非能请到骨科圣手梁怀焘梁太医,只是那位大人在宫里供职……” 接下来的话不必再说,宫里的太医平民百姓见一面都难,要说请,更是难如登天。 围观的病人与家属都只能深深叹息。 苏正全道,“那大夫,你看眼下这……如何是好?” “老夫姓高。” “高大夫,您看……” “罢了,救人救到底,未免夜里起高热,还是先留一晚。”高大夫说完扬声吩咐,“梨子,去把你的房间收拾出来!” 一个学徒模样的少年应声掀帘去了后院。 苏惟生却还在想高大夫的话,骨科圣手梁怀焘他不认识,但前世宫里确实有位姓梁的太医,梁淳。 乾嘉帝八岁时从树上掉下来摔断了腿,就是他给接好的,一点后遗症都没留。 这位梁太医跟梁淳有没有关系?若是有,隔着十万八千里,又如何才能联系得上? “长生?长生?” “二叔,”苏惟生一惊,“怎么了?” 苏正全担忧道,“你这孩子,担心傻了?我说要不你先回去,今晚我留下来照顾你爹。” 苏惟生摇头,“我还是留下吧,回去也不放心,让程管家回去告诉我娘一声。程管家呢?” “堂少爷!”程管家扬声道,“救了德二爷的那位恩公还没走呢!” 苏惟生顺着程管家的声音一看,却险些亮瞎了双眼。 那是位十一二岁的少年,生得一张肉嘟嘟的圆脸,一身宝蓝色长衫,头系一顶明黄玉冠,颈间戴着个金项圈,上头镶了一颗成人拇指大的红宝石,腰间还挂着一枚玉佩,是成色上好的羊脂白玉,活像一只花枝招展的孔雀。 从衣着来看,此人非富即贵,如何会出现在这样一个偏僻的小镇上? 心思急转,苏惟生忙上前躬下身子深深一揖,“多谢公子救命之恩!” 高大夫在一旁道,“若不是这位公子先给了二十两诊金,老夫可不敢随意救治个伤势如此重的生人!前头来那丫头一转眼就没影儿了,连个谢字都没提过!” 苏惟生闻言感激的同时又有些羞愧,那华服少年闻言面上露出几分赧色,“举手之劳不必言谢,既然伤者家人已至,我就先走了!” “公子且慢!” 华服公子顿了顿却并未回身,“银子不用还了,本少爷不差钱!” “奉还诊金本是应当,小子请公子留步,是还有几句话想请教公子。” “哦?” 程管家忙掏出两锭银子双手递给华服公子,后者想了想,示意身后二十岁左右家仆模样的男子,“收下吧,反正出力的也是你!” 说罢又转回身看向苏惟生,“还有何事?” 苏惟生道,“不知公子有否看见行凶之人?” 第23章 探查 华服少年皱眉,“不曾。原本我们只是路过,并没打算进那条巷子,是允武闻到血腥味儿才过去查看的。允武,你去时可有见到旁人?” 那叫允武的侍从面无表情地回道,“空无一人。” 华服少年冲苏惟生扬了扬下巴,意思很明显。 苏惟生难掩失望,却知道再问下去也是枉然,便再次拱手道,“还望公子告知尊姓大名,小子日后必当报答。” 华服少年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嗤笑一声,“不必。”便带着允武走了。 梨子已经将房间收拾出来,苏正全与他合力将苏正德抬到床上安置好,这才问起刚打了一盆水端进来的苏惟生, “你爹近来可得罪过什么人?若无深仇大恨,怎会下此毒手?” 苏惟生拧干帕子,避开苏正德脸上的伤处,一点一点擦拭着血污,闻言苦笑道,“我爹的性子二叔您又不是不了解,他哪里会得罪人?若说结仇,也只有……” 苏正德性子平和,鲜少与人争执,就是受了委屈也只会哑忍。这次出了事,苏惟生首先怀疑的就是大房。 虽然这阵子苏老头与大房对自家算得上和颜悦色,偶尔还会送些吃食过来,他却从来不信那些人会突然良心发现转了性子。 可这只是他的直觉,证据呢?再说苏正宗一直在家养伤,这些日子出入镇上的只有一个苏惟智。 他一个十一岁的少年,如何能将正值壮年的苏正德伤成这样?若真是他,恐只有买凶一途了。 苏惟生怀疑大房,苏正全也联想到了两房的恩怨,可又有些不敢相信,“对外人凶狠些倒也罢了,同胞兄弟,不至于如此狠毒吧?” “我不知道,”苏惟生道,“只有等爹醒来,才能知晓行凶者是何人。” 程管家此时插话道,“全二爷,堂少爷,清和镇就这么大点地方,你们看要不要报官?临行前老爷特地让我带了大爷的帖子。” 二人对视一眼,苏惟生先开口,“不必,我自有打算。” 这几日在宋夫子的书房他也偷偷翻过两本刑律。 大魏律法有云:“斗殴、围殴致人伤残者,笞六十,罚赎金若干。” 六十大板,罚点银钱,就能抵消他父亲的断腿之仇、碎骨之痛了?血债是要血偿的,不将行凶之人千刀万剐,实在难消他心头之恨! 苏正全张了张嘴,最终却什么也没说。 苏惟生清洗完苏正德的脸部和颈部,接着擦拭手掌时,却发现他左手拳头紧握,无论如何也掰不开,定睛细看之下却猛地瞳孔一缩,“这是什么?” 苏正全与程管家迎面一看,苏正德黑厚的拳头中赫然露出一角深灰色布料,难道是从歹徒身上扯下来的? 这是一小块细棉布,并无任何花式纹样,看色泽还很新。这等成色的细棉布一尺也要三四十文钱,平民百姓寻常是不会买的,如清水村的村民,做衣服便大多用的麻布。 什么样的人会穿新衣出门行凶?只有不那么缺银钱的人!可是…… “二叔,程管家,你们可知这种棉布哪家绸缎庄有的卖?” 二人细看了片刻同时摇头,苏正全迟疑着道,“有些眼熟,但一时半会儿也想不起来。” 五房在清和镇有两间铺面,都赁出去了,苏正全时常过来收租,见过这种料子也不足为怪。 只是单凭一小块布料要找出凶手,无异于大海捞针,看来还是得等苏正德醒来再说。 叔侄俩要留下照顾苏正德,便交代程管家先回清水村,将此间事告知苏老爷与周氏母女。 苏惟生本想将诊金还给程管家,程管家却道,“老爷吩咐,先前的诊金药费以及后续用药都先记在苏老爷账上,月底会一并结清,大夫那边我也交代过了。堂少爷的意思,我会转告老爷。还是先顾着德二爷的伤要紧。” 反正欠这位族长爷爷的人情也不止这一件,苏惟生也不再推拒,准备回头再说。 当务之急自然是苏正德的伤,不过大夫已经说过他性命无碍,只要不发热便无大事。 苏惟生总觉得那药铺邀苏正德谈收药一事有些蹊跷,趁苏正全还在,便决定先过去问一问。 自从做了草药这门生意,米粮等都是顺道从县城带回家或者直接从村民手里买,若不是那药铺来请,恐怕苏正德好几年都不会出现在镇上。 所以收药之事会不会只是个诱饵,为的就是把人骗来清和镇? 苏正全不放心,本想自己去,却反被苏惟生劝服,“若爹醒了要如厕,侄子这小身板可扶不动,高大夫跟梨子哥也忙,还是我去吧。况且歹徒已经得手,一时半会儿估计不会再去那条巷子,不会有危险的。”说得头头是道。 况且这个小侄子尚不满六岁,家中刚刚遭逢大变,却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冷静下来做出计量,已十分令人刮目相看,苏正全考虑片刻便也没再坚持。 平安巷地处清河镇北,周边乡绅富人居多,距离邀苏正德谈收药之事的药铺回春堂也不远。收治苏正德的济生堂在巷口,回春堂则在巷尾。 “既开在富贵乡里,做的也多是富人的生意,这家药铺怎会贪一两文钱的便宜收些乡野草药?” 到得回春堂,一看这宽阔的门脸、雕着繁复花样的诊台和药柜,就知道这家店与济生堂完全不是一个路数。 此时已近酉时,富人们看病多是请大夫上门,极少亲自进药堂,因此铺子里冷冷清清的,并没什么人。 坐在柜台后打瞌睡的正是昨日去过苏家的伙计强子。 强子一见苏惟生便不耐烦地赶人,“有完没完?都说了你爹早走了,生意不成还要缠我家铺子一辈子不成?赶紧走,没看见!” 生意没成? 苏惟生也不恼,笑眯眯地掏出五枚铜钱踮起脚放在柜台上,“强子哥,我不是来找爹的,问你点别的事儿成不?这些……强子哥拿去喝杯茶。” 强子一把将铜钱抓在手里,“好说!好说!小弟弟,想问什么?” 苏惟生道,“我看贵店明窗华堂,甚为雅致,想必颇受镇上贵人青睐,药材定是不缺的,怎会想起往乡下收药?” 强子听得前头的话还面露得色,待听到后头的问题也是满心不悦,“这我哪知道,掌柜一时好一时歹的,今日人来了又不肯见,非让我把人赶走!白白让我大晚上往乡下跑一趟,真晦气!” 说着瞅见苏惟生的脸色,想到赶走的是眼前这人的亲爹,又堆笑道,“小公子,这……掌柜的意思,咱们做伙计的也不能不听,对吧?” “我没有怪你的意思,”苏惟生眉头都没皱一下,“那你可知,掌柜让你去清水村之前,可曾见过什么人?” 第24章 凶手 强子迟疑着道,“昨日午间……倒是有个人找到店里,说他家老爷做东请掌柜的喝酒,掌柜去了一趟,回来的时候还笑呵呵的。” 苏惟生急道,“是什么人?” 强子蹙眉想了半天,“我不认识。” 一走出回春堂,苏惟生的脸就沉了下来,强子在说谎! 回答最后一个问题时,语气虽坚定,眼角却朝下,五指略微曲起又张开,这是心虚的表现! 那么,掌柜见过的人,到底是谁家老爷?老实巴交的苏正德又是如何得罪了此人,才会让他下这等狠手? 再想起那块染血的细棉布,苏惟生着实有些不确定了——难道真与大房无关? 现在想来,能称作“老爷”的人自然不会穿棉布做的衣裳,可若是家丁护院呢? 如此一来就说得通了,大户人家每季都会给下人做衣裳,至少也会发些布匹,所以即便坏了也不会太过在意。那么,到底是什么人,能让强子如此忌惮? 回到济生堂时苏正德依旧未醒,屋内却多了一个人。 “二姐?” “大姐在家照顾娘,你这么小哪里会照顾病人,还是我来吧!”二丫眼眶红肿,显然是刚狠狠哭过一场,“爹的腿……真的没救了?” 苏惟生垂眸,“我会想办法的。二姐,这里有二叔和我,你还是回去吧。”说着把二丫拉到院子里,见四下无人,便凑在她耳边悄声说了几句话。 二丫顿时怒火中烧,却强自忍了下来,咬牙重重点头,“我这就去!” 苏惟生将回春堂伙计的反应告诉苏正全,“二叔,镇上势力大,风评又不好的都有哪些人?” 苏正全想也没想,“不就一个杨家吗?清和镇庙小,就这么一尊大佛就够咱们受的了,多来几家那还得了?其他几位乡绅都还过得去,不是那等随意欺压良民的人家。” 杨家?论起来跟他们家是有些纠葛,“可我听说杨员外除了祸害女儿家,在别的事情上倒不算横行无忌。既然当初还了大姐的庚帖,又怎会过了这么久再来计较?” 苏正全一哂,“杨家那么大,臭狗屎多了去了!比起杨家二老爷,那位杨员外都能算个好人!” 镇上的人都知道,杨二老爷杨建霖行事毫无底线,睚眦必报,奸淫掳掠无恶不作。 去年在茶楼听见几名书生议论他禽兽不如,当场是没说什么。回头那几名书生便一个个犯了事,有偷盗的,有逼奸民女的,全被投入大牢受尽酷刑,连舌头都被割掉了,死的死残的残。 那没死的回家一看,妻女都被人糟蹋了,已然上了吊,家破人亡名声尽毁,便干脆也寻了死。 “此等恶人,当官的就不管?” “管?上任县令胡大人倒是为官清正,最看不得这等污糟事,可人家有后台,又将证据抹得干干净净,半点把柄也抓不着,怎么管?次次往上报都听不到回音,久而久之胡大人心灰意冷,索性眼不见心不烦,寻个机会调走了。新上任的蒋大人与杨家沆瀣一气,次次偏袒,所以这镇上的人连报官都不敢,县太爷倒乐得清闲。”苏正全压低嗓子道,“若此事真是杨家所为,怕是……” 怕是什么?苏惟生知道,苏正全的意思是只能打落牙齿活血吞了。 不过一个同知的族人,便能如此一手遮天吗?可他能怎么办?连族长都无能为力,他一无财,二无势,如何对抗如日中天的杨家? 想到宋夫子的话,苏惟生握紧双拳,权势!无权无势只能任人鱼肉! 这时床上传来微弱的声音,“长……生……” “爹(二哥)!你怎么样?” 苏正德刚想抬手,双臂便传来尖锐的刺痛,只勉强动了动手指,那块细棉布从手中滑落。 “大夫!大夫!” “乱动什么?躺好!”高大夫进来检查了一遍伤处,又把了一次脉,“好好歇着吧,我让梨子把药端过来,伤药明日再换。”说完便长吁短叹地走了。 待苏正德喝完药,二人才问起心中疑惑。 原来苏正德被人从药铺赶出来后,心中虽不忿,却也无可奈何,又急着赶回清水村上山采药,便抄了近路。 谁知刚走到平安巷附近一条偏僻巷子的巷口,就被人捂着嘴拖了进去,紧接着铺天盖地的拳头如雨点般落下,最后骨节处传来剧痛。 两个家丁模样的人举起手臂粗的木棍狠狠往他的膝盖上砸了一下又一下,晕过去之前只迷迷糊糊听到几个字“……二老爷……复命……咱们杨家……” 杨家!果然是杨家! 苏惟生双目猩红,捏紧拳头,指甲深深陷入皮肉里,不过是拒绝卖女,便要遭到如此报复!好!好个杨家!好个杨建霖! 待苏正德重新睡下之后,苏正全把苏惟生拉到院子里,“此事不可冲动,杨家……倘若正良大哥在,兴许还能讨个公道,可单凭你我……听二叔一句话,算了吧。” 苏惟生默然不语,算是不可能算了的,不能绳之以法,总还有别的办法让他们付出代价,只是有些问题……还有待确认。 苏正全见他仍满脸倔强,也不再多劝,只长叹一声便跟着发起呆来。 是夜,清水村。 苏正宗倚在床头,笑得十分畅快,“两条腿,也勉强够偿还鞭笞之辱了,我儿这招借刀杀人,委实妙啊!” 苏惟智垂眸道,“杨家自封清和镇的土皇帝,杨员外自己不在意,二老爷却如何忍得有人拒婚还口出恶言?依我看,二叔还得谢谢爹,若不是有爹与二老爷的交情在,怎可能如此轻易了事?” 苏正宗更是得意,“通天的梯子都搭上了,他却不肯走这一步,如此也别怪我心狠了!” 苏老头也咧开嘴露出一丝笑意,“不知好歹的东西,非要兴师动众,闹得咱家颜面尽失!不就靠着族长那个迂腐的老东西吗?我倒要看看,这次那老家伙还能不能为他作主!” 待大房细语声渐渐褪去,烛火尽数熄灭,室内归于一片寂静之后,窗杦外的菜园子里,一道小小的身影揉了揉蹲麻的腿,站起来朝屋内深深看了一眼,蹑手蹑脚地离去了。 第25章 小丁 苏正德再度醒来之后得知自己成了废人,并未大吵大闹。 只是眼神愈发空洞,神色颓然,似是一下子丧失了所有的精神气,挪回清水村之前再没开口说过一个字。 平日交情好的人家得知苏正德遭此横祸,也纷纷带着米面鸡蛋等上门安慰,陈婆子拉着周氏的手劝道, “眼看日子就要过起来了,怎的偏偏……如今孩子们还小,这个家可得你撑着呢,不能再一味哭了!” 同来的几个妇人也七嘴八舌地劝,见周氏只知以泪洗面,出了门便感叹连连, “真是好人没好报!老天爷太不长眼了!” “以后正德兄弟家,就难了!” 当初村子里想跟风卖草药的人多,真正能识得的人却少。 张大夫家寻常除了看病,自家也有地里的活计要忙,能分得出多少时间教他们? 有人便厚着脸皮寻到了苏正德家。这一家人也不藏私,在山上遇到时还肯手把手地教如何区分、如何采收、如何清理。 村民们有好些在农忙之余跟着赚了银子,纵然每月不过多个一二两,都是淳朴的人,哪有不领情的呢? 如今见他家出了事,倒是幸灾乐祸的少,同情的居多。 只是家里顶梁柱倒了,日后养伤吃药哪里都要钱,周氏性情又太过软弱,也不知能不能带着几个孩子撑下去。 倒是苏老爷再三问过苏正德,得知确与杨家有关,又有那块染血的细棉布为证,不顾自己六十多的高龄,亲自拿着苏正良的帖子去了一趟杨家,找杨员外理论。 杨员外知道杨建霖的德性,自知理亏,素日又实在不愿得罪官员家眷,给自家白白树敌。便使人送了不少伤药,赔偿了花费的诊金药费,另又封了二百两银子。 苏惟生知道这已是极限。 若不是有苏正良这个从四品知府的面子,恐怕连这点公道都不会有。因此自己出人头地的心思愈发强烈。 可要如何出?贫民农户,自然只有科举一途了,但此事并非一日之功,只好先按下念头。 眼下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把苏正德接回清水村后,他依然没有去学堂,却日日早出晚归。周氏顾及丈夫的伤势,也无暇在意。 直到杨家送来赔偿的七八日后,苏惟生突然蹲在二丫身旁悄声问道,“二姐,你想不想替爹报仇?” 苏正德秉性温良,除了上一次,从不曾对子女说过重话,与村中许多动辄打骂的父亲形成鲜明对比,大丫二丫都敬重得很。 如今被人害成这样,二丫多看一眼都悲愤难当,每日做梦都梦见如何将仇人千刀万剐,哪有不想报仇的道理? 闻言剁猪草的手一顿,“怎么报?” 清和镇,后西街。 “阿姊头上边哟……头上桂花香……”一身着深灰短褐,戴着黑色小二帽的男子拎着一壶酒,一边哼唱着不堪入耳的曲调,一边踉踉跄跄地往街角一间稍显破旧的院子里走去。 这是小丁那死去的爹留给他唯一的家产,好在如今他有了正经差事,又颇受主家看重,日子也很过得去。 不当值时便回后西街的小房子里,自斟自酌地喝两口,躺倒一睡,倒比那逼仄的下人房里舒坦。 进了主屋踢开脚边的杂物,小丁刚坐下来把油灯点亮,脖子上就多了个冰凉的东西,斜着眼一瞥,竟是一把菜刀! 那刀刃可正对着他的脖子呐! “想活命就别出声!” 小丁吓得魂飞魄散,酒都醒了一半,“大……大侠饶命!小的……小的保证不……不出声!” 背后的人似是很满意,“嗯”了一声便不再说话。 随后另一人拿出早准备好的麻绳,将小丁结结实实地捆在了椅子上,顺道从地上捡起一只臭袜子塞进了他嘴里。 先前那人放下刀,走到他身后在绳结上又摆弄了一番。 待两人走到身前,小丁才看清,这哪是什么大侠,分明是两个毛头小子,身高还不及他胸口! 两张脸上蒙着布巾,唯一露出来的额头和手部也不知涂了什么,黑漆漆的一片,只有眼睛亮得吓人。穿得破破烂烂的,衣裳一看就不合身,松垮垮的,裤腿都遮到了脚底! 小丁顿时火冒三丈,自己这个二老爷身边的第一小厮,竟让两个乞儿给唬住了,说出去还不让人笑掉大牙! 登时也顾不得怕了,“呜呜”叫了半天,见始终挣不开束缚,目中便露出凶光来。 矮些的那个轻笑一声,“希望待会儿你还凶得起来!” 说罢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布包,慢悠悠地摊开来,赫然是一排粗细不一的银针! 那人将针一根根取出来,把发黑的那两根先放到了一边,头也不抬地对高一些的乞儿道,“哥,你先出去等我。” 后者犹豫了一下,才退到了堂屋。 “听说你很受杨二老爷器重?”苏惟生嫌弃地脱掉小丁的鞋袜,将两根最长的针缓缓推入他的脚后跟。 “唔……呜!”小丁双目泛白,鼻孔抽搐,额上渗出细密的汗水。 “这就受不住了?忍着吧,才刚开始呢!”苏惟生捏起一根细些的针,刺进了小丁大脚趾的指甲缝里,有些惋惜地自言自语道, “本来该刺手指的,不过……先凑合着吧,想必也够你好好享受了。” 小丁目眦欲裂,汗水涔涔而下,全身颤抖,看苏惟生的眼神活像在看一个恶魔,“呜……呜呜……” 待十根脚趾的指甲缝里都插满针,小丁已经晕了过去。 “呵!就这点能耐!”苏惟生踢了他一脚,自去厨房的木桶里打了一盆冷水,把手洗干净又直接泼在了小丁脸上。 此时还未出三月,冷水浇面的感觉可想而知,小丁立刻醒了过来。 苏惟生又从怀里掏出一枚黑漆漆的药丸,扯掉堵嘴的臭袜子,迎着对方惊恐的瞪视塞进了他嘴里,捂住他的嘴将下巴一台,“咕噜”一声,吞了进去。 小丁下意识想去抠喉咙,无奈双手仍被绑着,只好惊慌道,“你……你给我吃了什么!” “一点让你暂时听话的小东西,只要按我说的做,解药自然会给你。” 苏惟生拖了张矮凳坐下来,托着下巴笑吟吟地道,“胸口疼吗?嘴里苦吗?手心痒吗?” 第26章 以牙还牙 二丫在苏惟生出去打水时就走了进来,此时也沉声冷冷道, “这是家主独门秘制的断魂散,别处是查不出来的,若三日内不服食解药,便会肠穿肚烂而死!” 小丁咽了口唾沫,强自镇定地感觉了一下,只觉胸口刺痛无比,口中发苦,别说手心了,只觉得全身上下都奇痒难耐,他中毒了?要死了?顿时抖如糠筛,涕泗横流地求告道, “小爷……不……大爷!您饶了我,饶了我!让我做什么都行!” 苏惟生与二丫却只冷眼看着他,并不答话。 小丁挣扎着了半天,强忍着全身的痛楚,咚的一声连人带椅子摔倒在地,拖着绑在一起的椅子膝行几步到二人跟前,一边磕头一边哭着道,“大爷!大爷!真的,让我做什么都行!” 二丫看了苏惟生一眼,后者慢吞吞地道, “哦,那就明日未时,把杨二老爷带到此处吧。记住了,只能带他一人,若是多了……” 苏惟生瞥了一眼他脚后跟和脚趾上的针,“你知道后果。” 小丁傻了眼,“这……后西街是镇上最穷的地方,二老爷何等人,怎肯来此!” “那就要看你的本事了,”苏惟生漠然道, “明日未时,记住了!当然,你也可以带人埋伏在此,等我二人再出现时便一举拿下,逼我交出解药。不过,你来猜猜,我家主子会不会有后手?” 主子?小丁心念一转,两个乞儿如何买得起银针,还会用银针刺穴这等狠毒手段?他二人幕后定然还有人主使!二老爷惹了祸事,凭什么要自己赔上小命! “小的……尽力一试。” 苏惟生也不多言,不论人多人少,敌明我暗,他自有办法。 解开小丁身上绳索,收好银针,出门前还笑眯眯叮嘱了一句,“尽可找大夫看看……可有异样。” 此等威慑恐吓的法子,前世惩罚犯错宫人时不知用了多少,此时也不过雕虫小技而已。 只是出门后二丫面上有些复杂,“长生,为何我觉得……你的样子越来越陌生了?” 苏惟生一凛,“二姐,为人鱼肉的日子我过够了!” 二丫叹息一声,“是啊,如今的你,可比从前好多了。”言毕低语道,“家里门户始终要你撑起来的,是好是歹,又有什么要紧!” 没有听到回应,二丫也不在意,回到家倒头就睡,只等着第二日磨刀霍霍。 苏惟生却是兴致高昂,清早还拉着两个姐姐去山上采了些野枣,将其洗净、沥水、再细细挖去果仁,用细小的竹尖在上头戳了些小孔,加入少许盐浸泡不到一刻钟,便捞出来清洗晾干。 说是找到一本做蜜饯的孤本,等他去镇上买了所需材料,再另行烹制。 另一边,小丁找了五六名大夫都没看出什么名堂,周身的不适却愈发明显,心中的恐惧也愈演愈烈,索性心一横,找上了杨二老爷。 虽跟了杨建霖有两年之久,但这位主家性情暴烈,稍有不顺便对下人非打即骂,只在心情好时会多给些赏钱。 因此对于背叛杨二老爷,小丁并没挣扎太久,毕竟还是自己的命重要。 他知道杨二老爷不似杨员外喜好独特,自来荤素不忌、男女皆宜,最好人妻。 便声称寻摸到了一乡间绝色,只那妇人自被抓之后便开始绝食,自己实在无可奈何。 杨建霖见小丁将那妇人的姿色说得天上有地上无,便决定亲自去会一会。 只是小丁又觍着脸道,“老爷,报上您的名号之后,我看那女子已经有几分愿意了。只约莫是脸皮薄,不太喜欢见外人。您看这……” 这种事先前身边的人不是没做过,镇上敢与他家为敌的都清理干净了,杨建霖也不疑有他,只坏笑着道, “若那女子姿色平平,看我怎么收拾你!” 想着后西街虽简陋些,待成就好事,也算别有一番风味,便满面春风地独自一人跟着去了。 伏在墙后见到那个身着碧绿织锦长袍的三十五岁上下、神采奕奕的微胖男子,二丫眼里都快要喷出火来,气息也愈发重了。 苏惟生拍了拍她的背,悄声道,“冷静!” 待那两人进了屋,小丁慌张地扫了一眼昏暗的内室,“老……老爷,您先坐,小的这就去把人带来……关……关在柴房呢!” 杨二老爷皱眉,“怎能把美人关在那种地方?我与你一道去!” “不……不用了,老爷身份尊贵,如何……能去那种地方!”说着把椅子搬过来请杨二老爷坐下,自己头也不回地往院子里去了。 杨二老爷正嫌弃地望着破桌子上的茶具,脖子上就是一凉,有个朦朦胧胧的声音在耳边低语,“再动,可是要流血的!” 余光已经瞥见了脖子上粗壮的刀柄,那是……菜刀!刀刃就抵在脖子上,寒气逼人,杨二老爷心中狂跳,颤抖着问,“小……小丁呢?” “闭嘴!” 姐弟俩如法炮制,从背后将杨二老爷五花大绑,照旧塞了臭袜子堵住了嘴。小丁这才慢吞吞地从外头走进来,哭丧着脸道,“我已经照办了,解药呢?” 杨二老爷死死瞪着小丁,眸中都快喷出火来,后者不自在地偏过了头。 苏惟生推了他一把,拿起手中剩下的麻绳微微示意,“回头自然给你,否则万一你反水怎么办?” 小丁只好认命地再次让二人绑了,心里欲哭无泪,暗道,“都把人带来了,还捆我干啥!” 只是并无人理会他。 二丫握着那柄菜刀坐到井边“哼哧哼哧”地磨了起来,时不时还朝屋内望上一眼。 看在杨建霖眼里,便是那乞儿的眼神阴恻恻的,随时都能冲上来将自己一刀毙命,登时便尿了裤子。 苏惟生越发鄙夷,“就这等货色,若不是仗着家势,如何做得了远近闻名的恶霸?” 只是看这人锦衣华服,养尊处优,四肢健全,再想到苏正德躺在漏风的茅屋里,往日充满希望的黑瘦面庞布满绝望,双手耷拉着还未痊愈,双腿再也站不起来,恨意便升腾而起。 捻起两根通体墨黑的细小银针,毫不留情地从杨建霖的头顶刺了进去。 声名赫赫的杨二老爷呜咽声戛然而止,口角瞬时溢出白沫,全身抽搐几下,便头一歪,应是昏迷了过去。 这针浸泡了两日药水,是他冒险潜入钟鸣山腹部寻来的一种草药,名唤“乌隐。” 前朝一位得宠的才人便是被盛贵妃在饮食中无声无息掺入这种药汁,不过两日便四肢瘫痪、五感闭塞,形同痴儿。 《毒草述》有云,“乌者,隐也。其色如墨,其味无觉,形如甘草,将其碾碎捣汁,敷于患处,可祛湿寒,过量则风疾难消、五感尽失,严重者可丧命。”(我杜撰的,别深究) 一旁的小丁已吓得面无人色。 苏惟生轻笑道,“害怕了?跟着这畜牲两年,想必伤天害理之事也没少做,前几日之事,出力最大的就是你吧?手上又沾了多少无辜之人的鲜血?” 言毕回身关上堂屋大门,才不疾不徐地朝小丁走去,一边走一边哼唱,“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出自《离骚》) 院子里的二丫见大门砰然紧闭,猛然冲过去趴在了门缝边,始终没有往后退一步。 回村路上,二丫一直欲言又止。 苏惟生摊开依然白净无暇的双手,细细打量,“二姐,你怕我了么?” 二丫脚步一顿,随即却上前一个脑崩弹在苏惟生额头上,“臭小子,胆子愈发肥了,敢打趣你姐!” 苏惟生捂着额头,露出一抹傻笑。 天边的夕阳从钟鸣山上斜照而下,路边的野花野草都罩上了模糊的昏黄色泽。两道矮小的身影手拉着手,渐渐消失在氤氲的霞光深处。 第27章 独门小食 称霸清和镇十几年的杨建霖自然不会想到,不过一个胆小如鼠的贴身小厮,就能将自己陷于万劫不复之地。 自苏正德回村之后,苏惟生每逢白天便贴身穿着三四岁时的旧衣,到了清和镇边上把外衣藏好,将自己扮成个小乞丐,或穿街走巷、或隐藏行迹蹲守于杨家几处门外,打听“杨二老爷”的事。 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让他留意到了“小丁”这么个人,又费尽心思查到了他的住处与当值时间。 其实哪来的什么独门秘制毒药,不过是张大夫替苏惟生配置的山楂开胃丸罢了,只浸泡了些许荨麻。 那些症状虽确有其事,却远不如小丁想象的那般严重,大多只是特意提醒之下产生的心理作用罢了!谁知小丁就吓破了胆,转头就把自家主子给卖了呢? 用杨家的银子置办银针物什,换你杨二老爷变成个真正的废人,苏惟生倒真想问问鼎鼎大名的杨二老爷,心中是何滋味? 不出三日,清和镇便翻了天。 “你听说了吗?杨二老爷瘫了!” “你这消息早落后了,哪止瘫了呀,连舌头没了,四肢尽断,人也傻了!” “我听说啊,这二老爷他盯上了贴身小厮,追到后西街去用强,结果……”那人挤了挤眼睛, “嘿嘿……玩儿得太狠了,两个人舌头都被对方咬掉了,当场马上风,眼歪嘴斜的,大夫都说怕是要瘫一辈子喽!” 此时的杨二老爷的兄长杨员外却在廊下逗一只鹦鹉。 那鹦鹉扑棱着翅膀一声声嚷道,“死翘翘!死翘翘!” 杨管家擦着额头上的汗,“老爷,袁县丞那边来信,问您要不要细查二老爷之事……” 杨员外抓了一把鸟食摊开手掌,任鹦鹉欢天喜地地啄食, “死就死了,有什么好查的。靶子废了,再竖一个不就成了——我杨建棠还缺兄弟吗?不过……样子还是要做一做的。” 杨管家心领神会,回头便亲自送了些“土产”到县衙回了话。 镇上闹得沸反盈天,苏惟生家也正忙得热火朝天。 周氏母女按照他的嘱咐,将风干的野枣加糖熬制,待析出糖汁后再用慢火煮上两刻钟,捞出来挤干水分。 随后加糖和蜂蜜再熬煮时,苏惟生神神秘秘地打开一个小纸包,倒入了一些药粉,才让她们继续。 如此反复两遍之后,再沥干水分,放在太阳底下暴晒或者在阴凉处风干,特制的野枣蜜饯便成了。 “就叫蜜枣吧!”苏惟生道。 周氏尝了一口,倒与平日村妇们自己腌渍的大不一样——外表红得晶莹,入口甘甜,幽香酥软,却又不像寻常加了蜂蜜的点心那样腻口。 大丫好奇道,“长生,你后来放进去的是什么?” 苏惟生笑道,“就是些补身解腻的药材磨成的粉。明日拿到县城去试试,若卖得好,日后上山只须摘些野果,也不必日日背着几百斤草药走上二十多里路了。” 杨建霖刚出事,又有前头一桩事在,姓苏的最好暂时不要去镇上,省得碍了杨家人的眼。 虽说尾巴扫得干净,但万一呢?还是去了县城,杨家才会有所顾忌。 羽翼未丰便光明正大为敌?苏惟生还没傻到那个地步。 “那样赚钱的营生,就这么放弃了?”周氏对草药的生意有些不舍,每个月十来两呢! 眼下丈夫成了这样,日后用银钱的地方多了去了。杨家给的那二百两也不能花一辈子。 大丫二丫也深以为然地点头,“我们不怕辛苦,不就那点路嘛!” 苏惟生正色道,“娘跟姐姐们都是弱女子,整日上山采药、负重跋涉也不是长久之计,做些点心好歹轻省许多。再说,你们可别小看这点不起眼的蜜饯,做好了,比采药有前途得多。” 周氏母女都将信将疑,苏惟生但笑不语。 他早查探过了,就是平宁县最出名的糕点铺子知味斋里,也没有上好的蜜饯卖。干果铺子倒是有两家,他一一尝过,粗制滥造的,口味很是一般。 想必多是按照周氏所说的那种普通法子腌渍,用料也不讲究,成品自然也就那样了。 他家的蜜枣除了果子简陋了点,咳……用的是山上的野枣,但砂糖是上等,蜜也是从陈婆子家小儿子从钟鸣山上采的野生蜂蜜,当然,最重要的是那一包药粉。 那是他在前朝大内藏书阁里寻到的一本孤本,里头记载了无数小食秘方,当初靠着这些东西,可没少得赏赐。 想必太祖一把大火之后,那些孤本古籍也早已化作灰飞了吧? 这次他也是分了几家药铺,才将这些药材香料买齐,制成了独家的养身秘粉。 翌日一早,留下周氏在家照顾苏正德,大丫跟着同村的小姑娘上山去了,苏惟生与二丫背着做好的五十多斤蜜枣便去了县城。 苏惟生身板小,但分家后便把前世学过的拳脚练了起来,将近半年来也颇有成效。 二丫从小做活习惯了的,寻常挑上两担柴火不成问题。饶是如此,到了县城时姐弟俩也累得脸红脖子粗。 狠狠歇了口气才去往县衙后方的户房,交了五文钱市金,领了个牌子。随后找到知味斋,在右侧那棵大榕树下摆开了摊子,一见有人要进知味斋或者从里头出来,便示意二丫开口吆喝, “蜜枣!清甜可口的蜜枣!独门秘制,补气安神的蜜枣!” 行人见那油纸上摊开的蜜枣色若琥珀,晶莹欲滴,过来问价的还真不少。 这时苏惟生便会先拿一根细小的竹签,戳起切开的一小块蜜枣送给客人品尝。 苏公公的独门秘方所制,口味可比寻常干果铺子里的好上百倍,当然价格也不便宜就是了。 定价是二十二文一斤,比干果铺子要贵上五六文。 不过将摊子摆在知味斋旁边,好歹能蹭上不少人气,能买得起知味斋糕点的,纵不是大户也是中等人家,自然不会缺那几文钱差价。 第28章 思量 偶有那计较的,苏惟生也有话讲, “公子(姑娘),我家这蜜枣可是加了十几种药材熬制的,不信您细品,是不是有药香?补气安神可不是作假的。每日不必多,吃上五六粒便可,要是用上一个月还不见效果,各位尽管来找我!” 有个丫鬟打扮的姑娘狐疑道,“真有这等奇效?” 苏惟生笑着道,“试试又有何妨?我看这位姐姐天生丽质,只是气色稍显苍白,用上一个月,保您面色红润,容光焕发!” 若这话从一个年纪大些的男子口中说出来,难免有轻佻调戏之嫌。 但苏惟生不过是个六岁孩童,白白嫩嫩,瘦弱的身躯又给他平添了几分柔弱之感,众人便只觉得这孩子嘴甜会说话,对于多花的几文钱也更愿意了几分。 想着这蜜枣有没有那等功效还不一定,但味道口感确实算上佳,比那两家干果铺子的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掏钱买的便也不在少数。 一直卖到下午,看得知味斋门口那伙计脸都绿了。 可人家又没在你店门口摆摊,旁边那块空地也不是你家买下的。 苏惟生又将县衙发的那块写着“允”字的牌子立在竹筐上,他还真不好上前赶人。 一身着靛青色长袍,腰束祥云宽边锦带的中年男子从二楼下来,“云秋,怎的摆出这副脸色?客人都被你吓跑了!” 那叫云秋的伙计气呼呼地回道,“陶掌柜,还用得着我吓嘛!有那几个在外头杵着,客人都被抢走了大半!” “哦?”陶掌柜走到门边看了一会儿,含笑道,“倒是个聪明的!” 说罢竟直接走到小摊边上,尝了一小块便问起价来。 苏惟生瞥了一眼门口那一脸便秘的伙计,脸上露出大大的笑容,“二十二文一斤。” “还剩多少?我全要了!” 二丫眼睛一亮,“这位老爷,您可是说真的?” 苏惟生忙道,“知味斋的陶掌柜一言九鼎,怎会哄我们这等乡下人。二姐,过秤吧!” 除去送人品尝的和先前卖掉的,还剩二十三斤多。 苏惟生便道,“一共是五百一十六文,陶掌柜买得多,零头那六文就给您抹了,您尝尝鲜!” 言毕连带那铺了油纸的小筐子也送了出去。 陶掌柜深深看了他一眼,掏出钱袋数出半吊多铜钱递给二丫,笑呵呵地问,“明日可还来?”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便让云秋过来搬东西,自个儿不疾不徐地回店里去了。 云秋忿忿地瞪了苏惟生一眼,才拎起竹筐追了上去。 苏惟生也不恼,笑眯眯地喊二丫,“走,咱们回家!” 他选择在知味斋旁边卖蜜枣,自然不止是为了蹭那点客源,否则干果铺子旁边岂不是更好? 接下来,就看那位陶掌柜怎么做了。 这种主动权握在别人手里的滋味着实不好受,可谁让他苏惟生如今只是个一穷二白的农家小童呢? 原本他想的是直接卖点心方子,可卖来的银钱也有花光的时候,况且前朝宫内御制的糕点,有些珍稀的食材也不是那么好找的。 思来想去,还是先做些小食比较靠谱,若运作得当,倒也能当个长久的营生。 家中不再愁生计,他才能安下心来读书,认认真真走科举这条路。 虽然已经报了仇,到底用的是见不得光的手段。 势力更大、秉性更恶的人前世他见得太多,杨家不过是冰山一角。 若想日后不再被人肆意凌辱,必得手中有权,还得是光明正大得来的权力。 苏惟生叹了口气,心道,“我可真是操碎了心哪!” 二丫顿时莫名其妙,“五十多斤蜜枣都卖光了,你还叹什么气?” 苏惟生道,“今日是托陶掌柜的福,明日还不晓得能不能有这般好运呢!再说也不是为这个,我是在想——大房那边要怎么处理?” 二丫也沉默下来,过了半晌才道,“就不能也……”说着指了指身后的清和镇。 她自小便与家人受尽苏老头与赵氏等人的欺负,自然没有任何感情可言。后来又出了那么多事,亲爹都被整成了残废,对大房早已恨之入骨,就是那些人全死在面前,她也不会眨一下眼。 苏惟生白了她一眼,你当乌隐那么好寻呢?况且…… “爹娘并不知此事有大房的影子,若那家子全瘫了瘸了傻了,爹得多伤心?而且,那些人以后的生活又得落在谁头上?” 亲儿子亲兄弟还在,自然不能丢给族里,最后那担子也只会落在他们二房头上。 先前老宅的人害过他们不假,可毕竟是骨肉血亲,倘若那边落了难,他们却冷眼旁观,世人都是同情弱者的,届时面对众人的指责,他们一家又该如何自处? 何况苏惟生既已打算走仕途,就不能背个“凉薄冷血”的名声。 当初用来对付苏正宗父子的利器,如今也成了绑在他身上的一根枷锁。 二丫实在不甘心,“难道就这么算了?” “自然不会,你说……大房最在乎的是什么?” “还能有什么?”二丫不假思索地道,“不就是那个狼崽子!一家子心心念念,就盼着他能早早中个秀才改换门庭呢!” “二姐,你可知怎样的报复才是最狠的?” 二丫伸手作势往他脖子上一比划,“自然是这个!” 苏惟生微微一笑,没有说话,眸中却显出几分阴寒。 二姐还是太嫩了些,人死了便一了百了,哪算得上报复?要说最狠的么,自然是…… 毁掉他们最在意的东西。 前几日打听杨建霖时他在杨府外蹲守许久,倒是发现了一件有意思的事。 那位“嗜好幼女”的杨员外,似乎还有别的喜好。不过,这些就不必说出来污他家二姐的耳了,还是个小丫头呢。 “二姐,你能不能也动动脑子?再这么下去,我头发都要掉光了!” 二丫鄙视道,“毛都没长齐呢,有什么头发可掉的,也不怕风太大闪了牙!” 苏惟生无语望天…… 第29章 契约 见头一日还不到酉时,姐弟二人就回来了,竹筐还少了一个,周氏吓得差点没站住,还以为又出了什么事。 她本就是个软弱的性子,自苏正德受伤之后就更有些草木皆兵。 忙迎上前拉着一双儿女看了又看,发现没什么伤,还是有些不放心,急声问道, “怎的这么早就回来了?没遇上恶人吧?筐子呢,怎么少了一个?” 二丫哭笑不得,“恶人没遇上,倒是碰上了个大好人,这不,全给卖光了,筐子送人了!” 待把陶掌柜的事说了,周氏才大松一口气,“你们一走我就悬着一颗心,你爹也埋怨我,说不该让你们两个孩子单独去那么远的地方,可我这……”说着又要抹泪。 姐弟俩对视一眼。 二丫无奈道,“娘,这不好好的回来了嘛!对了,长生,今天一共卖了多少银子?” 苏惟生道,“急什么?等大姐回来一起数。” 大丫从来话不多,只知闷头做事,但既是一家人的辛苦,成果自然也要全家一起验收才好。 姐弟二人转头又去了钟鸣山,跟大丫一起背着满满两三筐子的野枣下山回家。 一家子用过晚饭,周氏才从箱子里取出褡裢,将一堆铜钱倒在苏正德床前的小桌子上,就着烛光数了起来。 “一共是1247文。”苏惟生将铜钱推到苏正德面前,让他用细麻绳慢慢串,自己接着道,“还没算本钱呢!” 苏正德一愣,随即将一枚铜钱握在掌中,宽大粗糙的手有些发抖。 再次感谢万能的魏太祖,若不是他改良了制糖之法,又弄出了前朝不曾见过的砂糖、晶糖,苏惟生是万万不敢走这一步的。 因为光凭前朝饴糖那骇人的价格,便足以令平民百姓望而却步。如今百姓家常用的砂糖,也不过十来文一斤,真可谓是造福千万家了。 除去买糖和蜂蜜、以及调制养身粉所需药材的本钱,今日利润还有两百多文。 这数字一出,原本喜形于色的众人都垮下了脸,比起先前采药的进项,这二百多文实在算不上多。 何况如今家里多了个时常吃药的人,苏惟生还要念书,日后的花费更是不小。 苏正德的手已经好了许多,顿时捂着脸道,“都是我拖累了你们!” 因这些日子都在屋里养伤,不见阳光,苏正德往日黑红的脸变得有些苍白,此时刚冒出来的精神气一褪,愈发显得颓丧。 “一家人,说什么拖累不拖累的!”周氏擦了擦眼角,握住了苏正德冰凉的手。 “我还没说完呢!”苏惟生相当无奈,“砂糖和晶糖还能用个两三次,剩下的养身粉起码能用上一个月!所以往后卖的钱,大部分都是纯利啦!” 此言一出,一家人的脸色又亮了起来。就是每日只能卖上三四十斤,那也不比采药的时候差了。 “而且,”苏惟生看向苏正德,“等爹的伤再养上大半年,日后在家也可以帮忙,就不会无事可做了。” 苏正德忙不迭点头,“对!那些我都会,搬张凳子坐着,弄一整天都不成问题!” 脸上前所未有地泛起了希望之光,伸手摸了摸苏惟生的脑袋,“长生,咱家多亏有你,否则……” “是啊!”其他三人也齐声附和。 采药、做蜜枣,哪条路子不是这个六岁的孩子费尽心思想出来的,也真是难为他了。 二丫知道得更多些,总之,一时间大伙眼里的感激都快要溢出来了。 苏惟生有些不自在,“说那些干什么,更好的日子还等着咱们呢!” “哟,还会害羞呢!”二丫见状打趣了一句。 “得赶紧去干活了!” 周氏赶忙拉着两个女儿,就着上午大丫采回来浸泡完晾着的枣子,一遍一遍重复昨日的工序,弄到接近子时,才把成品弄好晾在堂屋的架子上。 等翌日出门前再用油纸一层一层包好,放进从村民那儿新买的竹筐里。 接下来的五日,一到午时上下,陶掌柜都会包下他们没卖完的蜜枣,喜得二丫险些笑歪了嘴。 第五日中午,那名唤云秋的伙计付完钱也不走,等他们收拾好东西才道,“掌柜的请你们进去说话。” 苏惟生暗道,正头戏来了! 这几天时间,想必足够让陶掌柜将苏惟生家的情况查清楚,知道这个年方六岁的小童能作主,也足够让他明白,店里的糕点师傅做不出那独特的味道。 陶掌柜想用八十两银子买下苏家蜜枣的配方,二丫有些心动。 苏惟生却不愿意,反而提出寄卖的法子——知味斋收取两成利作为寄卖费用,或者以秘方入股。 陶掌柜自然不同意,两成利能做什么?利润空间太小了! 至于秘方入股分成,那更是不可能! 自家少东家的性子他最清楚,自小什么东西都要独一份,即便只是不起眼的县城这一家小小的糕点铺,也不会允许平白多出另一个老板来,半个都不行。 眼看谈判就要陷入僵局,苏惟生考虑片刻后问道, “那么,长期供货呢?陶掌柜若是要的足够多,价钱也好商量。” 陶掌柜身子一正,“每日最多能供多少斤?” 苏惟生微微一笑,“要多少有多少,就怕知味斋吃不下。” “你小子可别说大话!” 知味斋可不止平宁县一家,在周边各大小县城,甚至博阳府都有分店。 若是平宁县这家卖的好,纵然其他分店陆续上货,想来少东家也不会不允, “我是担心这招牌打出去了,万一你家供不上货,反倒影响我知味斋的声誉。” “陶掌柜不妨一试。” 经过一番拉锯,最终定下两日后一次性要蜜枣三百斤,每斤十七文,后日下午申时,知味斋自己上门去取。 若是两日后能正常交货,且成色口感不下降,再签订长期供货的契约。这次也签了个临时契书,苏惟生还收了三分之一的定金。 双方有言在先,若两日内交不出三百斤蜜枣,苏惟生也是要赔钱的。 二丫被两人的你来我往惊得目瞪口呆,连按指印时都没回过神来。 第30章 筹谋 一走出这家阖县闻名的糕点铺子,二丫面上便浮现一丝忧色, “长生,两天三百斤对咱们家来说就已经算勉强,再多怕是……” “做不了就请人,山里的果子不够就从村里收,怕什么?” 待回到家里告知这个消息,人人都喜出望外,苏正德夫妻也并未埋怨苏惟生自作主张,应了人家这么大的事。 自从苏正德倒下以后,苏惟生便隐隐有了当家做主的样子,谁也没反对。 这也没办法——周氏是个不顶事的,平日只会干活,遇事只会哭。大丫跟她娘一样老实,二丫虽泼辣,行事却不过脑子,这些日子有苏惟生带着才勉强好了些。 除了这个独子,谁还能担起顶门立户的担子呢? 至于不能如期交货会赔钱? 不可能的,一家子马上就开始干活,若是明日午时还没制好一半,便直接花上几文钱从村里请几个妇人,租用一下灶台,哪有干不成的! 一家人最怕的不是忙碌辛苦,而是无事可做。 云秋带人来拉货那天,整个清水村都轰动了! 那可是知味斋啊,平宁县最大最高档的糕点铺子!听说最便宜的糕点,一小盒也要好几百文! 苏童生家的三丫从前在村里提过好多次,哪回不撩拨得受宠的小子们回家撒泼打滚地闹?清水村众人早就久闻大名如雷贯耳了。 如今成了废人的苏正德家居然能同知味斋合作?原以为这家子日后会过得惨兮兮的村民们心里的复杂那是不用说的。 大多数只是羡慕,大房众人就有些不是滋味儿了。 待听得苏惟生还要请村长与苏家族长明日到县城做见证签个长期的文书,心头更如打翻了五味瓶一般。 “就会逞着这些不入流的玩意儿往上爬!天生下贱的东西!”赵氏一回到自家就张口骂了起来。 钱氏凑上来觍着脸道,“娘,二房可真够奸的,有那等挣钱的本事,在家时怎么不拿出来?这一分出去就又是采药、又是做蜜枣的,实在没把您跟咱爹放在眼里!要早知道他这么有能耐,咱们能提卖大丫的事儿嘛!” 苏老头跟苏正宗坐在堂上,那脸色也是十分精彩,却没有搭话。 赵氏越想越气,“吃着我的米长大,有了好处就把爹娘忘得精光,养不熟的白眼狼!” 当初听说杨家赔了二百两银子之后,她就找上门去要过几次,想涨养老钱,最后却被苏惟生请来族老叫人轰出去了,半点便宜也没占到。 如今眼看二房越来越出息,那心里就更加跟猫抓似的,难受得很。 “要不……还是让老二一家搬回来?”苏正宗道,“老二如今变成这样,有咱们帮着照顾,弟妹跟几个孩子也好安心挣银子养家。娘跟钱氏还能帮帮忙呢!” 苏老头闷头想了想,“回头我跟你娘去看看老二,他一向心软,若能回来,自然是最好的。” 多了这一大笔进项,老大跟智哥儿往后念书的花费就有了着落。至于二房一家,能供出个秀才老爷,也是他们的福气。 却不知自赵氏来家里闹过之后,苏惟生就有了搬家的打算。 再说,不搬离清水村,他还怕收拾完苏惟智后被那家子不要脸的缠上呢! 原本他还担心愚孝成性的父亲会舍不得,却不知在赵氏头一回上门,却问也没问一句苏正德的伤,只哭天抢地要银子的时候,他就彻底冷了心。 “有不离不弃的妻子,孝顺的儿女,我这辈子就很满足了,至于别的……不提也罢。只是要搬去哪里?搬走之后,又如何向知味斋供货?明日可就要签文书了。” 这个嘛,苏惟生也早想好了。 去县城赁个宅子,请村里的人帮忙收枣子运到家里,周氏母女只负责熬制就行了,村里有牛车的人家不少,一次运上几百斤完全不成问题。 若是知味斋那边日后加大购买量,也可以从村中请几个知根知底的妇人前来帮忙,从巳时做到酉时,当日来回也是能做到的。 他私底下算过了,每日花上几十文钱请人做工,也完全不影响自家的收益。 至于收枣子和运货的人选,苏正德倒提了两个人,“你觉得你吴家三叔和和陈家四叔怎么样?” 吴家三叔就是陈婆子家的小儿子,头一次做蜜枣时买蜂蜜的那家。 陈四叔是陈村长的小儿子,两人都是十五六岁的年纪,还没成亲,家里的田地自有兄嫂打理,正寻摸着找点别的事做呢。 两家本是姑表亲。陈婆子是陈村长的亲姐姐,嫁到了吴家。只是丈夫去的早,一个人养大三个儿子也是不容易,难得的是,经了这么多事心地却依旧纯善。 没分家时,几个小的暗地里都受了她不少照顾。 苏正德提这两家人也是有原因的,他担心大房那边不肯轻易撒手,日后还会找上新家去。 村中除了苏家,就是姓陈的最多,而苏家各房都有些家底,自有营生,不必在外头寻事情做。 再说族长年纪大了,怎能事事劳烦他老人家作主?何况同族之人,作为族长也不能次次偏袒他们一家。 陈家则不一样,有了利益牵扯,一旦有事,纵然不站在自家这边,也不会与他们作对。 苏正德不再死心眼,苏惟生高兴还来不及,哪有不应的道理? “爹作主吧!就是不知道他们看不看得上这点小活计。” 苏正德不以为然,“咱们乡下人能多个进项,还不用离家太远,有什么不愿意的?你定个章程,回头我就让大丫去叫那俩小子。” 苏惟生自然无有不应。 至于宅子的事他打算请陶掌柜帮忙留意,毕竟论起对县城的熟悉,还有谁能比过在平宁县经营多年的知味斋呢? 翌日晌午苏惟生便跟着苏老爷、陈村长去了县城,签订了长期供货的文书,拿到官府盖了印,又找了家酒楼做东请众人吃了顿午饭,这事儿就算完了。 找宅子的事陶掌柜也应下了,说是有了消息就让人去清水村送信。 第31章 考校 苏老爷这才知道苏正德一家打算搬走,但想想赵氏的恶形恶状,倒觉得离得远些也好,至少能落个清净,便没多说什么。 听说苏惟生还想继续念书,便吩咐他定了日子再往自家去一趟。 待陶掌柜打听到宅子的事着人送消息来时,已进了四月,留了大丫在家照看苏正德,苏惟生带周氏和二丫先去看了一眼。 宅子在城西,因县学和两家最大的私塾都坐落于此,书铺、笔墨铺子不少,很有些清雅幽静。 进门便是宽阔的庭院,因苏惟生特地叮嘱要大一点的,因此这座宅子颇为宽敞。 中间铺着几块大石板,路面还算光滑,两边能看出种过菜的痕迹,不过已经被人拔光了,如今只剩光秃秃的一片黄土。 迎面便是堂屋,正房三间,左右厢房各两间,其中一间堆了些残破的家具,应该是上一任住户扔下的。 厨房设在西南角,还有一道后门,直通外头的小巷。 那叫云冬的伙计笑着对苏惟生道, “掌柜的说您想寻个离私塾近的,就是这家了。还有间宅子就在斜对门,就是小了点,能住人的只有两间,您看…要不要过去瞧瞧?” 因最初卖货与签文书时作主的都是苏惟生,云冬并不敢小看,态度也很恭敬。 那自然是不用瞧了,周氏就直接摇头,“太小了,一家子如何住得下?” 苏惟生来年就要满七岁,就是亲姐弟,也该避讳些了。 况且搬到县城之后他是要继续念书的,总不能连个单独写字、招待同窗的地方都没有。 可这么大的宅子,一个月得花多少银子?周氏便犹豫着开口,“这赁金……?” 因去清水村拉了好几次货,跟苏家人已算熟悉,云冬便直接道,“八百文一个月,若是一次付上一年的,还能再少五十文。” 那就是每年九两银子。再算上中人费用、置办些家伙什,估摸着搬这一趟家少说也得花个十多两。 周氏暗暗咋舌,但见苏惟生与二丫都点头,想想如今自家的存银与已经算稳定的进项,倒也没反对。 云冬见几人都无异议,当即便去请了住在城西另一条街的房主过来签租契。房子定下来,收拾了两三日,便择了个吉日准备搬家。 在此期间苏老头与赵氏上过一次门,但见苏正德一家不为所动之后,便骂骂咧咧地回去了。 苏惟生走了一趟苏老爷家,后者只让他带封信给长年住在平宁县的苏正文,嘱咐一番“认真念书”之类的便让他离开了。 初十那日一大早,苏老爷便让程管家赶着牛车过来了。 苏正全跟吴三、陈四几个壮年男子小心翼翼地将苏正德抬上车,一行人便浩浩荡荡地去了平宁县。 待帮忙的族亲村民用过午饭回去之后,留了周氏等人在家安顿,程管家先带苏惟生去了苏正文家——正是城西穿柳巷最大的那家私塾。 住在这里的人显然富裕得多,左右一座座宅院都比他们在甜水巷的新家大好几倍。 “二爷家这宅子有三进,第一进用作私塾,第二进是二爷住的地方,第三进住的是后院女眷。” 作为苏老爷家的老人,程管家对苏正文自然是熟悉的,便将他的情况简单介绍了一下,还将一些需避讳的地方细细说了。 苏正文夫妻只有一个儿子,苏惟琛。 这位族兄今年二十有七,去年中举之后便被苏正良带在了身边,一面教导文章,一面帮着做些实事。只是苏老爷家教严,家中没有纳妾的风气,方氏也不忍儿媳年纪轻轻就与丈夫分隔两地,便让儿媳莫氏跟着去了。 莫氏也投桃报李,不顾苏正文夫妻的再三拒绝,硬将长子苏茂谦留在了平宁县,算是代父母承欢膝下。 苏惟生虽觉自己不过头一次前来拜访,日后打交道的时候不一定多,却还是用心记了下来。 门房通报后不久,他们就在书房见到了苏正文。 苏正文也是四十六岁的人了,却并不如宋夫子显老,兴许是肤色白皙的缘故。只是笑起来时眼角有明显的细纹,双眼炯炯有神,穿着一套灰白色衣袍,宽衣广袖,很有几分文秀清雅。 说起来,苏家人的皮相都不错,就是二房最恨的苏正宗父子,也是五官端正眉清目秀。 程管家恭恭敬敬地将苏老爷的信交给苏正文,“老爷说,请您先看信。” 苏正文快速看完后却沉默良久才严肃地盯着苏惟生,“你就是爹说的长生?” 苏惟生恭声应是。 “听说你天资卓绝,有过目不忘之能?” 苏惟生忙道不敢。 “能让宋兄跟爹都赞不绝口,你也不必谦虚太过。如此,就让老夫见识见识吧。”苏正文说着便从背后的书架上随意抽出一本书,“老夫念一遍,你试试能背多少,不必逞强。” 苏惟生心里隐隐有个猜测,却不太敢信,不过长辈要考校,他自然只能应下。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苏正文念完便抬了抬下巴,示意苏惟生开始。 “大学之道……之所先后,则近道矣。” 苏正文眼中闪过一丝惊喜,“可解其义?” 苏惟生摇头,“还未学过。” 苏正文若有所思,又取出另一本书…… 直到苏惟生的喉咙都快冒烟,苏正文才放下书,满意地说, “明日起就过来读书吧。四书五经还未学过……就先跟着你侄子念一念,茂谦比你大两岁,只是启蒙比较早。得空我再亲自教你。” 苏惟生大喜,要知道,城西的私塾只收有志科考的学生,蒙童是不收的,有苏正文私下指点,可省了大事了! 行过拜师礼后,苏正文便招来一个穿淡青色衣裳的男童,正是苏正文的长孙苏茂谦,替两人做过介绍之后,便让他们出去了,自己留下了程管家说话。 自第二天,苏惟生便正正经经地念起了书,这回他可要认真得多。便是休沐之时,也少有放下书本的时候,进度自然也很是喜人,时常让苏正文惊叹连连。 直到六月中旬,清水村来人了。 第32章 下落 三天前的酉时,清和镇杨府侧门。 “咚咚咚!”急促的敲门声响起。 守门的下人出去查看,却只见着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姑娘晕倒在门口,自己不敢作主,便去禀告了杨管家。 杨管家过来一看,嚯!正是老爷最喜欢的模样,见四下无人,问过门房之后,就把人弄了进去,喜滋滋地找杨员外讨赏去了。 杨员外见了人也是喜不自胜,这阵子买进来的货色一个不如一个,粗手粗脚的,他已许久没有尽兴了。 如今白得一个小姑娘,脸上肌肤吹弹可破,露出来的双手也是白皙修长,细腻柔滑,当即便把人抱着回了房。 谁知衣服扒光了,竟是个小子!可是……杨员外面上的笑容更深了些。 除了心腹下人,谁也不知道杨员外私底下真正的喜好——不是女儿家,而是童子。 只是童子难得,世人皆重男丁,谁会舍得将好生生的儿子送出来给人亵玩? 好容易寻着几个养在身边使唤,可个个资质愚笨,不堪入目。况且人总有贪新鲜的时候,杨员外便只能借着身形样貌都差不离的姑娘解解馋罢了。 “是谁给我送来这样一份大礼?”杨员外暗自琢磨,却也不准备细想。无论如何,美色当前,自然要先享用了再说。 又伸手从怀里掏出两枚泛着幽香的丹药,给床上的人喂了一颗,自己也吞了一颗…… 至于送大礼的人嘛——亲眼见着杨管家把人带了回去,苏惟生才找了个没人的角落去掉伪装,拍拍屁股回县城去了。 “既觉得攀上杨家是通天之路,那我就免费送你一架梯子,也算成全了咱们的兄弟情义!” 他原本也不知道姓杨的好这口,只是几个月前蹲守杨家时,发现杨员外贴身的小厮个个眉清目秀,言谈举止却太过阴柔,与前朝宫里的小太监如出一辙,这才暗暗留了心。 一留心吧,就发现了这个连许多杨家下人都不知道的小秘密。 苏惟生正为自家堂兄忧心前途呢,当时就眼前一亮,前途不就在这儿嘛! 只是那会儿他急于先解决杨建霖,才暂时按了下来。 何况自家当时还在清水村,若是苏惟智不见了,万一苏老头怕绝后,死活拖着自己回苏家承继香火可怎么办? 现下自己已经搬了出来,也有了些根基,自然也不会再怕他找上门。 那边苏惟智中途被痛醒,却是木已成舟,无法再挽回了! 模糊的视线中,隐约看见一个眼窝凹陷、皮肉松垮的中年男人正赤红着脸握着一根长长的鞭子朝自己走来。 “你是……谁?” 他强忍着疼痛,断断续续问出一句话, 那男子“嘿嘿”一笑,别有深意地道,“晚些时候,你自然会知道!” 说着便又狠狠给了苏惟智一鞭子,仿佛抽打的不是人,而是皮糙肉厚的老黄牛。 待那阵痒劲儿过去,杨员外又端起了烛台……瞬间痛得苏惟智死去活来 见他这般模样,杨员外眼中光芒更盛,心头更热了几分,“这小模样,可真是惹人爱怜!” 折腾到了凌晨,才召来一直侯在门口的杨管家,“弄到后院去,老规矩!” 杨管家有些迟疑,“这孩子毕竟不知来历……” 杨员外挥手,“只要不在县城闹,姓袁的有的是法子善后。这么个小玩意儿,皮肉虽好,却一看就不是大户人家出身,有什么好担心的!把人弄走!” 杨管家便不再多言,脱下外袍披在半死不活的苏惟智身上,抱着人便挑着僻静的小路去了靠近后院的一间小屋。 那里有个三十多岁的男子正在磨刀,见杨管家带人过来也不惊讶,反而在露出来的光腿上摸了一把,“嘿嘿”一笑,“可有些日子没进新人了,放着吧!” 杨管家忍下心头厌恶,把苏惟智放在男子身后的铁架子上,将四肢牢牢捆住,又拿了张帕子堵住他的嘴,便转身准备离开。 行至门口又回头叮嘱了一句,“老爷今日兴致不错,这个……悠着点!” 那男子无所谓地点了点头,便握着一把与镰刀有几分相似,只是更小些、略微弯曲的刀子站到了架子前。 苏惟智只觉头皮发麻,惊恐地拼命扭动身子挣扎,那男子的狞笑却丝毫未减,转眼间腿间便传来一阵剧痛,他双目圆睁,颤抖了片刻昏了过去…… 清水村来的人是程管家。 据说当日下学后苏惟智没回家,苏老头父子还当他去了哪个同窗家里,可第二日人也没回来,也没往家递个口信,一家子这才慌了神。 托着村民们和镇上的熟人把私塾、清和镇以及清水村都翻了个遍,却始终没找到半分踪迹,学里同窗也说他前日下学就回家了。 苏正宗转头就去报了官,却一样迟迟没有消息,只好求到苏老爷跟前,请在县城的苏正文代为留意。 其实他与苏老头都怀疑是二房暗中报复,但此话一出,就被苏老爷呵斥了一通, “长生日日跟着正文苦读,哪来的精力干别的事儿?何况就那三两斤肉的小身板,智哥儿都多大了,还能在他手上吃亏?正德如今还躺着起不来身呢,如何报复你们?再说,你又做了什么恶事,还能让人家暗中报复?去年的事我已经处置过,你以为正德一家子像你二人一样心胸狭隘?不知所谓的东西!” 父子俩有苦难言,总不能说是我家挑拨杨二老爷对苏正德下的手吧?只好唯唯诺诺地应下,自个儿回去继续找人。 赵氏跟钱氏也整日以泪洗面,哭哭啼啼,一个叫“我的儿!”一个喊“我的乖孙!” 闹得苏老头与苏正宗心力交瘁。 第33章 改变 五年后。 四月的阳光温和地洒进窗扉,为桌前正在伏案疾书的俊秀少年蒙上了一层柔光。 一身穿月白书生长衫、头戴纶巾的书生笑着走过来把书抽走,“惟生叔,不必着急,父亲说了这本书你可以拿回去慢慢看。” 另一身着布衣长衫、身材高大壮实的圆脸少年笑嘻嘻地道,“谁让惟生唯一的短板就是诗词呢!” 旁边一个脖子上挂着足金长命锁、面色有些苍白的细长眼少年闻言也暂时放开手中的书本,轻笑了一声。 苏惟生摸了摸鼻子,“你们尽管取笑吧,待把这本《古诗合解》弄明白,说不定就能有点长进呢!” 他也没想到,自己完全被前世那些穷举子的境遇还有宋夫子对他的期许给骗了! 考科举可没他想的那么简单,单单一个秀才,就要经历县试、府试和院试这三道大关,考的也绝不止四书五经,还有算学、诗赋、杂文和律法,还有策论! 前头两样倒好说,当年在前朝的内书堂学过,连《九章算术》,后来伺候为充盈国库耗尽心血的庆隆帝时,也钻研过一段时日。 可后几样,着实让他费了不少精力,好在他本就不是愚笨之人,又肯花心思,花了近两年时间,也吃透了大半,余下只需巩固就行。 诗赋在科考中占的比重虽不大,却也不乏有那等偏爱诗词的考官,奈何他在诗词上总缺根筋,连苏正文也很是头痛。只能费尽心思往各处找了不少《诗解》、《诗注》给他研读。 其实苏惟生觉着吧,阉人不擅诗赋这事儿真不奇怪。 试想,他们伺候的不是帝王后妃就是皇子公主。就这些人只要说一句想谈诗论词,上至朝中大儒,下至俊秀才子、美貌才女,谁不得排队候着,轮得到他们一群太监么?就是首领太监,那也只是下人罢了。所以么,咳咳……谁也不会往这处使劲。 从前苏惟生也是将大部分时间花在四书五经的注解释义上,可几日前苏正文突然允许甲班的学生明年下场,这才着急忙慌地抱一抱佛脚。 苏正文的私塾分甲乙两班,乙班是刚学完四书五经的学子。甲班则是近两年最有望中童生甚至秀才的学生,今年只剩下他们四人,苏惟生是前年才升进来的。 月白长衫那个是苏正文的孙子苏茂谦。 圆脸少年说来也不是外人,正是苏惟生那嫁到县城的小姑姑——苏慧的长子曹承沛,今年十五。不过是在他正式入学之后,两家才重新走动起来的。 面容苍白的是平宁县首富何家的独子何轩,自娘胎落下来便有不足之症,金尊玉贵地养到十四岁,也还瘦得跟个竹竿似的。春日里穿着夹衫一遇风还会发抖,就差围个狐裘了。 只他身为家中独子,自小便立志要改换门庭,平日里嗜书如命,只有实在被曹承沛聒噪得受不住的时候,才会停下来跟他们说两句话。寻常除了吃饭,更是动都不肯动一下的。 苏惟生无奈地摇头,将笔墨书本装进书箱,便挥别何轩,跟着苏茂谦与曹承沛往穿柳巷走去。 “惟生,你家厨娘那一手酸汁鱼片真是绝了,今日我可得好好吃一顿!”曹承沛垂涎欲滴的表情实在是不忍直视。 今日四月十九,是苏正德三十五岁生辰,三家这几年走得近,便纷纷过来替他庆祝一二。 “姑祖母前阵子还特地跟张妈学了一手,成日吃着也没见你厌烦,真是……!”苏茂谦辈分最低,这些年他也早习惯了,所以即便苏慧年不过三十三,也叫得毫无违和感。 曹承沛书读得一般,在饭量上却是无人能及,一顿要吃三大碗饭,苏惟生与苏茂谦都不得不服气。 曹承沛摆手,“我娘那手艺,能跟张妈比吗?”三人一路说笑着到了穿柳巷。 这座二进的宅子是苏正德家去年买下的,花了二百多两银子,距离私塾更近了些。 在这五年间,苏家与知味斋的合作愈发紧密。 除了蜜枣,苏惟生又捣鼓出了白糖杨梅、九制陈皮、山楂糕等十来种蜜饯,样样别具风味,又有养身之效,在整个平宁县乃至整个府城都已颇具名气。 知味斋早便加大了要货量,如此一来,家中进项也从起初的每年七八百两银子涨到了七八千两,甚至更多。 因此熙和十一年,苏惟生便作主在离县城不远的丰水村买了一片林地,经何轩的父亲牵线,从别处移栽了各种成熟的果树,又请了吴家三叔与当地村绅家的后生共同打理,如今已发展成平宁县颇有名气的果园。 县城地价比起府城实在算不得贵,上等肥田七两一亩,中等良田五两,山地林地盐碱地才不过三两。 前年家里便干脆又买了个带二百亩地的小田庄,佃给当地贫民耕种,收的租子比寻常的三七分要低一些,才两成。家中吃用够了不说,每年也能多几十两的收益。 因此如今的苏家在十里八乡的平民之中,也算是闻名的和善富户。 “回来了?先歇歇洗把脸,张妈说等两刻钟左右就能开席!”开门的正是大丫苏沁。 她如今不过十三,脸上脂粉未施,却已是眉眼如画,隐约可见日后的清丽之色,唇角笑容沉静,头上只简单戴了根梅花样式的银钗,一身天青色衣裙更为她平添了几分温婉。 曹承沛罕见地脸一红,讷讷道,“表妹……” 苏沁抿嘴笑了笑,算是回应。 全家都是白身,唯一的成年男子苏正德不良于行,家中还有两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家。苏惟生深知树大招风的道理,唯恐露了富太过惹眼,闹出诸多事端来无法收场。 因此并不敢大肆养奴蓄婢,家中只请了一个厨娘和两个帮工,原是母子三人。张家大儿子张小栓略懂穴位按摩,负责照顾苏正德,小儿子张小柱力气大,寻常便帮着家里做些杂事,签的也是活契而非死契。 门房是没有的,只因二丫苏澜要经常出门,才又另配了个壮实的丫鬟,是丰水村一孤女,名唤小麦。家中轻省的活计还是周氏母女自己在做。 正厅里此时已有不少人。 苏正德坐在上首一张榆木轮椅上,膝上搭着一张薄毯,正红光满面地与曹姑父、苏正文等人叙话。 这张轮椅是曹姑父亲手打的,他做的是木匠生意,在城南开了一家木器行。 得知苏正德的状况后,便为他量身打造了一张轮椅。如今苏正德除了双腿仍不能站立,在一些琐事上也能自理,偶尔还会代两个女儿去作坊巡视,或去田庄指点指点农事。 买了庄子之后,苏家就将熬制各类蜜饯的地方挪到了田庄上,做工的大都是丰水村与清水村老实本分的村妇,请了苏正全的妻子孙氏总管。 因配料秘方还掌握在自家人手里,苏沁苏澜两姐妹每日也都会过去看一看。 苏澜此时也笑盈盈地在与一绯色衣裙、身形微丰的俏丽妇人说话。 那妇人正是苏正德唯一的妹妹苏慧。 第34章 提议 说起这位小姑姑,苏惟生也要赞一句奇女子。 身为家中唯一的女儿,自小却从未得到一点偏爱,待遇与从前的苏沁苏澜相差无几。只是比起苏正德,好歹还能有顿饱饭吃,听说小时候还时常偷偷把吃的留出一半分给自家二哥。 等到十五岁说亲时,苏正宗便提了清和镇的一个老鳏夫。那人儿子都十八了,因对方聘礼给得多,苏老头夫妻便应下了。 后来苏慧托了苏正德偷摸去镇上打听,才知那老鳏夫不光年纪大,还爱打人,上任太太就是被活活打死的,镇上的人都知道。 苏慧便闹起了绝食,死也不肯嫁,哪知苏老头两口子铁了心,干脆把人关在了家里,还放了话, “就是死了,也要把你的尸体抬过去!” 兄妹俩苦求无果,眼看换了庚帖都要过礼了,苏正德便寻个机会偷偷把人放了。 苏慧一路逃到县城,正好被年纪比自己大七八岁的瘸子曹姑父给救了。 苏慧见这人忠厚老实又有一门手艺,便干脆以身相许,二人结为了夫妻。 曹姑父幼时贪玩受了重伤,左腿有些跛,又在十六岁时父母先后去世,街坊邻里都道他命犯天煞孤星,无人敢将女儿嫁给他,一来二去才耽误了终身大事。 二人成亲后也回过一趟清水村,却被苏老头拿大棒子赶了出去。 苏慧也硬气,从此再没回过娘家,只偶尔会私底下给去县城的苏正德送些银钱物什。 也是靠着这些,苏惟生每回病重时才能请大夫看诊抓药。对外都说是周氏当的嫁妆,其实周氏进门时不过一个小包袱,家中都由后娘把持,能有什么嫁妆?只是外人不知道罢了。 苏慧与曹姑父男主外女主内,十来年间生了两儿一女,经营起了一家木器行,日子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长生!”苏慧一眼就看见了个子最小的苏惟生,忙起身上前拉着他上下打量,“我听说前些日子苏正宗那混账又去找你了?可有对你动手?” “没事,”苏惟生笑道,“不过就是胡搅蛮缠罢了,我应付得过来。再说还有表哥跟茂谦在呢,吃不了亏!” “那起子不要脸的,”苏慧啐道,“也就敢找小孩子麻烦!哪天让我碰上了,非撕了他的嘴不可!” 堂上众人也都跟着笑笑,并不多说。 自从五年前苏惟智失踪,大房找了大半年无果之后,便也渐渐放弃了。 苏正宗不甘心绝后,便拉着钱氏想再生一个,可努力了三年,钱氏的肚子也没个动静。 他猜测是糟糠年纪大不能生了,便在外头养了个窑姐儿,不想过了一个多月,还真怀上了,便死活把人接了回去。 苏老头虽觉那窑姐儿出身不好,但也不忍长子年过而立膝下犹空,自己也没个后,就把人留了下来。反正就纳个妾,又不是正房,并没太放在心上。 钱氏自然是不肯的,可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手段都使了出来,家里也没个人替她说话。 找娘家兄弟撑腰吧,赵氏却道, “下不出蛋的老母鸡,谁爱要就领回去,我儿子一个童生,还怕娶不到黄花大闺女?” 钱氏怕真的被休,钱家兄弟几个有婆娘的枕头风,也不愿妹子被休弃影响自家儿女的婚事,放了两句狠话便不肯再管了。 钱氏无人撑腰,只好硬生生忍了下来,久而久之,堂堂正妻竟沦落成了伺候小妾的老妈子! 那窑姐儿在楼里好日子过久了,成天不是闹着要这个缎子,就是要那个珠钗,胭脂水粉也要镇上最好的。 苏正宗一露出不耐烦的神色,她就要捧着肚子一头撞死,万般无奈之下只好一一满足她的要求。 原本大房是有些家底的,可二房分出去后,家里十几亩地没人种,就佃了出去,一年的出息少了不少。后头为了找苏惟智,又搭钱搭物,家中存银都去了一大半。 放弃寻人之后,为那窑姐儿赎身又花去了一大笔。眼看小老婆怀了身子,苏正宗恨不得眼也不眨地在身边守着,往日说好的去别人家教蒙童的馆也不去了,又少了一笔进项。 他家又不是顶富裕的人家,哪经得起这番折腾?思来想去,便把主意打到了已然发家的二房头上。 在苏家做工的村民知道两房恩怨,并不肯透露苏正德家的住处,他便辗转打听到苏惟生在苏正文的私塾念书,可不就找上门了? 去年年初,那叫小莲的窑姐儿生了个大胖小子,腰杆子更硬了些,苏正宗来县城也就愈发频繁了,有时还会带着苏老头或赵氏一起。只是从未讨到过好处罢了。 曹姑父道,“总这么着也不算个事儿,长生明年可就要下场了,苏正宗日日来缠着,他怎么安心读书?” 苏正文摇头,“难,就是我父亲那里,也管不住人家的腿吧!总不能把人捆起来!” 苏正德迟疑着道,“要不……就把家里的住址告诉他,让他来找我跟你娘?如今有小栓小柱两兄弟在,我也吃不了亏。” 周氏也露出意动的神色,毕竟眼下儿子念书的事最要紧。 张妈一家是苏老爷的幼子苏正武几年前回乡时从路上救下的孤儿寡母,他一家子不喜累赘,便索性推给了苏正德家。兄弟俩都有点身手,为人也算老实可靠, 苏慧不赞同地说,“就那混账一个人倒好说,若是爹娘也跟着来,你们还能把人赶出去?” 可不是么,万一被扣上“不孝”的帽子,影响了二房的前程就得不偿失了。 苏惟生当初为何只收拾苏惟智而放过其他人?毁掉他们最在乎的东西只是其一,其二嘛,若苏正宗有个三长两短,作为唯一剩下的儿子,苏正德能不把那老两口接过来奉养么?他可不想日日对着那两张老脸。 若连苏老头一起动……他心里还有些疑问,或许只有那老头能解答,只能先留着了。 苏正文的妻子方氏奇道, “说起来……若是智哥儿还在倒好说,如今失踪好几年,必然是凶多吉少了。四叔不是成日惦记着光耀门楣么?眼下长生身子大好,在念书上也比当初的智哥儿灵光百倍,却从不见他多问一句,只一门心思为大房奔波,你们就不觉得奇怪吗?寻常人家有了这么个好苗子,疼着捧着还来不及呢,怎会如此对待?宁愿去捧着个……那样人生的儿子,也不曾提过让长生回家?” 对这个问题,众人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苏正德苦笑道,“听说娘生我时痛了三天三夜,险些丧命,这才对我百般厌恶……” 他不是没怀疑过自己不是亲生,但陈婆子信誓旦旦地说,亲眼看见稳婆从产房里把他抱出来的。苏正德便也只能暂且认为父子缘浅了。 苏正文道,“其实想与四叔家彻底撇开干系,也并不是没有法子。” 众人齐齐看向他,后者缓缓吐出两个字,“出继。” 第35章 决定 恰巧此时张妈过来说可以开席了,一行人便移步去了偏厅。 只是这顿精心烹制的生辰饭,真正吃下去的,大概只有曹承沛一人。 一出苏正德家的门,方氏便埋怨自家丈夫,“好端端的胡乱出什么主意!” 苏正文摸了摸鼻子,“我这也是看在长生的面子上,这孩子念书灵光不说,在人情世故上,也是小辈中顶尖的,比茂谦更适合走仕途。四叔是他嫡亲祖父,若因正德之故对他心生怨怼,一味拖后腿,对他的将来百害而无一利啊!” 还有些话,便是对着老妻,苏正文也不敢说。 这几年相处下来,即便长生隐藏得好,也被他看出一些端倪——他发现对于人命,这孩子说不看重都是轻的,甚至到了蔑视的地步,提起四叔一家时眼中偶尔闪过的冷光更是让他胆战心惊。 若任由他们这么闹下去,万一哪天长生忍不住…… 杀亲可是十恶不赦的大罪!若犯了这一条,更如突破了某一条底线,日后行事便会再无顾忌,倘因此而走上不归之路可如何是好?倒不如趁两边结怨还不深,远远隔开了事。 苏惟生聪明伶俐方氏承认,可要说胜过自家孙子,她就不乐意了,“有你大哥在,茂谦日后的前程还能差了?” 苏正文看了眼面色平静的苏茂谦,没有搭话。 苏宅。 “长生,我能进来吗?”苏惟生正握着一卷书出神,苏澜便找了过来。 苏正文一句话让苏正德心神不宁了一整晚,饭后草草说了两句便回房去了。 对于出继的事,他们姐弟俩自然是万分愿意,周氏与苏沁神色中也未见抗拒,唯一犹豫的,大概只有苏正德了。 苏澜一进门就将帕子用力往书案上一丢,“真不知道那种人还有什么好留恋的!气死我了!” 苏惟生揶揄道,“我这书案可没惹你!” 苏澜见他还一脸云淡风轻,顿时没好气道,“你还有心思说笑!” 苏惟生脸色一正,“爹不过心软些,念着生养之恩罢了。若是还犹豫不决……就只有再加把火了。” “你是说……” “当初断腿之仇,爹娘到如今都只知道一个杨建霖,寻个机会把大房的事告诉他们吧!祖父那里就不……” 门外立时响起碗碟碎裂之声。 “告诉我们什么!” 门被从外头推开,出现在眼前的赫然正是苏正德与周氏,地上还有一地的汤汤水水。 此时二人都是满脸震惊,苏正德更是连嘴唇都哆嗦了起来, “告诉我们……什么?你祖父那里……又还有什么!” 他与妻子商量了半晌,心中却始终有几分犹豫,想着这几年家中大事都是儿子在拿主意,索性便找了过来。 周氏担心儿子晚间没吃饱,还特地让张妈做了一碗面,亲手端了过来。哪知刚走到门口,就听到孩子这样一席话! 苏惟生叹息一声,“把大姐也叫来吧!” “我已经来了!” 缓步走来的苏沁还端着一碟知味斋近日新出的玉带糕,此时看向他与苏澜的眼中带着浓浓的担忧。 既然都听见了,还有什么可瞒的? 苏澜便把五年前苏正德出事当日,自己听从苏惟生的吩咐趴在大房的窗子外守了大半夜听到的话全说了。 只到最后看了苏惟生一眼,并没说自己二人报仇的事。 “原来是他……竟然是他!真是我的好大哥!也不知我那位亲爹……在其中又有何等功劳!” 一家人从未苏正德的脸上看到过如此神情,虎目圆睁,眼中似绝望又似痛恨,额头根根青筋暴起,面色惨白到发青,五官都有片刻扭曲,手中的轮椅把手“咔擦”作响,仿佛脆弱得不堪一击。 夜深人静之时,他也想过无数次,为何事情过了好几个月,那杨建霖还会前来报复!让他断掉一双腿,变成一个不能养家、反而会拖累妻儿的废人! 却原来,是他们啊!是他从小到大为之寻了多少借口的至亲之人! “爹(相公)……” 苏惟生吁出一口气,他一直叮嘱苏澜不要告诉苏正德,一是觉得此事并没什么大不了,左右他已经报过仇了,以牙还牙,说不说也没什么要紧。 二便是看出苏正德嘴上说得再好听,实则心里也对那老头子还有几分孺慕,一旦得知幕后实情,对他无异于剜心之痛。 本就遭逢大变成了废人,没心性大变已是他本性纯良,再知道其中有至亲之人的手笔,断腿加剜心刻骨,苏正德能不崩溃么? 如今苏正德已振作起来,想来也不会那般难受,他才想着把事透一透。 出继这个法子,他也从未想到过。既然苏正文提了出来,想必也会求苏老爷帮忙运作,那就有几分成算了。 唯一的阻碍,也就是苏正德对那两个老东西的眷恋与不舍。 若是早知道还能走这一步,他五年前就说了好不好?快刀斩乱麻,说不得更加痛快哩! 可见着苏正德的样子,他担心之下不禁又有些怨二姐莽撞,说说大房就行了,想必也足够让苏正德对那家人深恶痛绝,干嘛把老头子也扯出来,这不平白让爹伤心嘛!这可是亲爹! 苏正德从恍惚中醒过神,抹了一把满脸的泪水,终于缓下了脸色。随后垂眸兀自思索了足足半盏茶的时间,才抬起头定定地望着一双儿女没有说话。 周氏把嘴皮都咬出了血珠子,颤抖着道,“简直欺人太甚!亏得当初智哥儿失踪,我跟你爹还觉着他们可怜,却不想……真是天理昭昭报应不爽!这样的恶人就该断子绝孙!” 智哥儿?苏沁心念一动,细细想来,苏惟智失踪那天,弟弟正好休沐,可他跟二妹回家时都快到亥时了!她扫过苏惟生波澜不惊的脸,胸中已掀起了惊涛骇浪。 周氏素来只关心子女温饱,在其他方面并不曾多留意。 苏正德却不一样,自断腿之后有了大把时间,除了看书习字,对家中琐事倒比从前更加上心。苏沁能想到的,他自然也想到了。 心中苦涩之余又多了几分愧疚,白活了这么些年,竟错把仇人当亲人,还累得稚子为自己耗尽心思,这个爹当得有多不称职啊! 而自己的亲爹作为亲长,却让子孙恨之入骨,又算什么呢? “出继吧!”苏正德一字一句道。 苏老头毕竟给了他一条命,他总不能找上门去把人杀了,再说自己这副模样,真上了门,谁杀谁还不一定呢!难不成再让儿子女儿出头?一家人不说丢不丢脸的话,但儿子还这么小,怎能再为自己弄得满手血腥? 索性眼不见心不烦,不再做那人的儿子便是了! 第36章 明了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面露喜色,却又担心苏正德只是一时气话,便一个个都偷眼朝他脸上看。 苏正德却反而露出一丝轻松的笑意,“明日我就去找文二哥,此事,还得劳烦他与族长费心。” 说着看向苏惟生,“若不是看在长生的面子上,他二位可不会管这种闲事!” 提到族长,周氏不甘地道,“那老爷子跟大……苏正宗,难道就这么算了?” 苏正德如今对自己的腿也没那么在意了,干脆直言道,“你儿子弄掉人家一个儿子,回头老爷子也没了我这个儿子,细算下来,咱家还赚了呢!”他不愿再叫那人“爹”,只好以“老爷子”代替。 苏惟生并不吃惊,自己的行踪能瞒过外人,却糊弄不过家人。 此前不往那上头想,不过是因为他没有动机,如今有了这般情由,露馅只是迟早的事。 只是周氏自来胆小,会不会又以为他撞客了? 周氏半天没反应过来,还是苏沁在她耳边轻声说了几句,才恍然大悟,却并未露出惧怕之色,反而目露愤慨, “干得好!坏心眼儿的畜牲,他活该!”随即又迟疑着看向自家深藏不露的儿子,“长生……你……把人弄死了?” 苏惟生淡声道,“若是真弄死了呢?” 周氏与苏澜都没什么心眼儿,苏正德与苏沁却敏感地察觉到他整个人都有些紧绷。 不过在座的人都确实很好奇就是了,毕竟苏惟智的去向已成了清水村的一大谜团。 周氏想了想一咬牙,“若是让官府查了出来,大不了娘去抵命!” 说着擦了擦眼角,“难为你这孩子了,为着你爹,竟一个人去做这等危险的事,可有吓着?日后可不兴一个人去冒险,若是还要报仇,你……你带上娘!” 周氏虽胆小,却自有一本账。在她心里,丈夫儿女就是逆鳞,把她丈夫弄成这样,赔条命怎么了!她还嫌不够呢!竟丝毫没觉得六岁就敢杀人的儿子有多狠毒。 苏惟生不禁失笑,带上娘干什么?流一缸眼泪把人淹死么?心底却也着实松了口气,“没死,我可不想脏了自己的手。” 说着望向书案上骨节修长、洁白无瑕的手一时有些怔忡。 前世为庆隆帝处理前朝后宫的阴私事,手上不知沾染了多少人命。如今这双手尚且干干净净,正常人的生活得来不易,谁也休想破坏! 得知苏惟生把人弄晕打扮成个姑娘送进了杨家,除了苏澜,众人都是瞠目结舌。 对着儿女,周氏张了张口,艰涩地道,“那杨员外,竟就如此……”收用了? 苏惟生无所谓地道,“或许吧,否则清水村这么近,苏惟智为何过了五年也没回去呢?” 他自然不会说自己早知杨建棠性喜娈童,否则以他当时的年纪干出这种事,实在算得上阴毒了。 苏正德让周氏与苏沁先行离去,自己则留了下来,看着眼前面露忐忑的次女与独子,沉声道,“那杨二老爷……可也是你们干的?” 苏澜欲言又止,苏惟生则坦然道,“是。” 苏正德听说过杨建霖与小丁的下场,那等画面光想想都叫人难以启齿,“你们是如何……” 苏惟生微微一笑,“爹,既已得到想要的结果,何必太在意过程?” 想到那一晚趴在门缝边看到的场景,苏澜也畅快地道,“我还嫌便宜他了呢,好在老天有眼,趁早把人收了去!” 早在四年前,那杨建霖便一命呜呼了。杨家早放出了消息,只是不知,是长年瘫痪苦不堪言,还是因家中妻儿伺候得不够精心。 苏正德看着卓然而立的独子与明丽活泼的次女,长叹一声,吃力地转动轮椅到姐弟二人跟前,“我苏正德一生无能,竟累得两个稚子费心筹谋,实在是……爹以后不会再让你们失望了!” 翌日苏正德便带着全家郑重去苏正文家拜访,告知了自己的决定。 两家商议一番后,苏正文便着人送了自己的手书去清水村,过了五六日,程管家带着苏老爷的回信到了县城。 苏老爷为苏正德挑选的“新父亲”不是别人,正是分家时所住那几间破茅屋的主人,苏佑。 此人与苏老爷同辈,只比他小两岁,听说自幼父母双亡,全靠苏老爷的父亲——当时的族长接济养活,与苏老爷算是一同长大的。因他祖辈只是苏家老祖宗的义子,所以并未与苏老爷等人一同序齿。 苏佑十五岁便出门闯荡,从此了无音讯,七年后却遍体鳞伤地回了清水村,同行的还有个十八九岁的年轻姑娘,据说是他在外头娶的妻子。 两人都是灰头土脸,狼狈不堪,自此便在清水村重新定居下来,再未出过村。那姑娘不到三十就死了,也没生下一子半女,苏佑也未曾再娶,独自一人在茅屋里熬了二十多年,直到油尽灯枯。 这许多年来,年年清明或族中祭祀之时,苏老爷都是让幼子苏正武代为上香的。 念及幼时情分,原本也犹豫着是不是让幼子承继苏佑那一脉香火,只是老妻生前便不肯同意,临终前还心心念念着这桩事,逼他在床前发誓永不得出继幼子,这才作罢。 如今有了苏正德这一节,也算得上两全其美。 苏佑无儿无女,身后更无任何纠纷,只留下那三间茅屋和几亩田地。田地收回族里后已卖给了族人,苏正德家若是愿意花两个银钱买下茅屋,想来谁也不会再有二话。 毕竟说起来,只要一过继,那屋子本就该苏正德所有,如今人家肯另花银钱买下,里子面子都有了,族老们绝不会再多言。 只是苏老头那一关,怕是不太好过就是了。 “这好办,我跟爹去求一求五爷爷!”苏惟生眼珠子一转,露出一抹狡黠的笑意。 众人也齐齐失笑。 也是近几年跟苏正全家走得近了,苏惟生才知道苏五老爷与苏老头不合的原因。 说来也实在令人不齿。 原来当年五老爷的长子苏正显与苏正宗同时向清和镇冯秀才的女儿求亲,两人年纪差不多,都在镇上的私塾念书,长得也都是文质彬彬、一表人才。 奈何当时的苏五老爷家便已颇有产业,苏老头却只是个家有十亩田的农夫。苏五太太温良贤惠,赵氏却蛮横泼辣,这一看还用选吗? 眼看两家就要换庚帖,苏正宗不甘心,便买通冯姑娘的一个丫鬟偷了人家的小衣,声称两人有染,还买通了一个说书先生,将二人情事说得绘声绘色,如同亲眼所见。 冯秀才自有傲骨,说什么也不肯将女儿嫁给这样一个奸险小人。可冯姑娘名声已毁,两方男子又是同村同族,冯家如何还有颜面结亲?纵是恨苏正宗入骨,为着家中子女着想,教训苏正宗一顿后便举家搬去了外地。 自此苏五老爷家便深恨苏老头父子,处处与他们作对。 苏老头自知理亏,面对这个堂弟再没了底气,遇事都要让上几分的。时间久了不想让了,却仍一次也无法占上风。 族里看热闹的都忍不住暗自嘀咕,“哪里是苏信一家自知理亏?分明是心里知道斗不过,才只能忍气吞声罢了。” 第37章 同窗 只是就算事成,出继的事也只能等到年关再办,因此除了看顾产业,苏惟生一家大部分注意力都转移到了明年的县试上。 苏惟生正在攻克算学呢! 因《九章算术》他学得比较快,苏正文便又将《九章算术注》和《缀术》扔给了他,待学完这两本,差不多也够院试用了。 大魏朝开国之初,太祖十分重视算学,甚至增设了专门的明算科。 当时的官员们也发现,精于算数的人进了户部可发挥的作用着实不小,一时也引得士子们趋之若鹜。 可惜到了太祖晚年,因诸皇子夺位,朝中党争愈演愈烈,户部负责精算的官员常被上官拉去背黑锅。日子一长,人们谈“算”色变,明算科便渐渐没落下来。 即便太宗继位后肃清吏治,算学的地位也没能重新提高。在儒生们眼里,算学终究只是小道,四书五经才是正统。 到了如今熙和年间,明算科已彻底废除,只在科举考试中加入了一定的算学题目,表示不忘太祖遗志。 不过若是运气不好,遇上那等热衷此道的考官,加重算学在考题中的比例也不是不可能,因此苏正文也并不敢让弟子们掉以轻心。 似苏惟生这等受素喜精算的庆隆帝影响颇深、又掌管过帝王私库的人学起算学来并不费劲。不到两个月就已将后两本书吃透,苏茂谦几个就只能大呼头痛了。 “惟生,你这进度也太快了!单《九章》里就有246道题,我一看题目就眼晕!”何轩苦着脸道。 苏茂谦与曹承沛也纷纷附和。 苏惟生不禁失笑,“只是听起来多,不过九大类而已,依我看每个类别吃透几道,触类旁通便可,也不必每个问题都要通解。” 三人将信将疑地点头,苏惟生也不藏私,便将庆隆帝教授皇子时提到的方法技巧一一讲了出来。 几人试过一段时间后都深觉获益匪浅,也懂得投桃报李。 何轩把自己珍藏的《古今诗词解义》和《诗法校考》借给了苏惟生,“最多只能借十天,你可以先抄下来再精读——有的注解我也没看懂,还得好好研习一番。” 苏惟生握着两本已有些泛黄的书籍如获至宝,要知道,何轩可是四人中诗赋最佳的,若不是自己此次将算学注解说得详细,人家还不一定肯将宝贝贡献出来呢。 有点底蕴的人家向来把家中藏书看得比命还重,也不知道他是从何处搜罗来的这等难得的孤本。 何轩看了他一眼,又接着道,“罢了,你若是有不懂的可随时来问我。” 明年二月就要下场,如今苏正文自觉该教的都教了,便按照惯例改了授课时间。每日只留两个时辰答疑,其余时候都让他们自学,自己交流讨论也可,去别处请教也行。 毕竟对于四书五经的释义,每个人的观点都不一样,博采众长才能取得更好的效果。 况且就苏正文本身而言,诗赋也不是多出色,导致苏茂谦也就比苏惟生好那么一丁点,说起来也算“家学渊源”了。 见何轩如此上道,苏惟生也领情,看着他弱不禁风的模样皱了皱眉, “不是我说,何大哥,你这身子也太差了,入春就病了一场,到现在还没痊愈!明年县试可正是冷的时候,你打算怎么办?” 何轩咳嗽一声苦笑道,“胎里带来的弱症,这些年汤药不知灌了多少,仍旧没半分起色,我也没办法啊!” 曹承沛不赞同地道,“我看你就是在屋里待久了,闷的!惟生不也是自幼便有不足之症,如今你还看得出来吗?” 苏茂谦也道,“何兄你成日一坐就是两三个时辰,便是踏春也总不见人影,身子能好起来才怪了!” 何轩很是不解,“我一见到书就忍不住拿起来看,一看就不想动弹。大夫说过要多动,爹也多有敦促,可我实在改不过来啊!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为何要把时间浪费在别的事情上?” 苏惟生翻了个白眼,“书中就是有治病良方,也要你肯配合吃药才行!何大哥,以你眼下的身体状况,纵使能通过县试府试,院试可要在考场待足三日的,又是在盛夏八月,到时你撑得下来吗?夫子也不是没提过,你怎的就不肯放在心上?” 何轩讪讪道,“这个嘛,书中……” 见他说话间又拿起了一本书,曹承沛简直忍无可忍,“还看什么看!便是你有状元之才,也得先从考场爬出来啊!” 何轩面颊染上薄怒,心底却明白同窗的好意,又不好发作,只好颓丧地瘫坐在椅子上,“那你说该如何做?” “这……这个……”曹承沛从小就圆圆胖胖结实健壮,长到这个年纪都没生过几回大病,他哪知道该怎么办? 总不能让何轩跟自己似的,没事就满县城地瞎逛吧,偶尔还要抽时间帮忙扛一下家中的木具?想想那个画面他就忍不住牙根发痒,闻言只得求助地看向苏惟生。 苏惟生只好无奈地笑了笑,将自己这几年的养生之法悉数相告,心知这人惜时如命又着实不爱出门,便道, “前年便说过了,你总是不肯听——让伯父请一位老师傅教你练一练五禽戏,时日一长,一拳打死老虎是不可能,却实在有舒经通络,益气通病之良效。你看小弟我,这几年练下来,可还能看出一丝羸弱?” 说罢拍了拍自己的胸脯。他如今只是看起来瘦弱,虽不似曹承沛那样魁梧奇伟,也身长四尺有余,端的是神采奕奕红光满面,哪里还有五六年前那般病弱的模样? 何轩这人吧,相处几年了大家都了解得很。他不健谈,也不爱动,对谁都不冷不热。早年便被同窗过关心身体状况,因觉着下场还早,也从未上心。 可遇上求指教的乙班学生们,便是做不到倾囊相授,也会尽量解释详尽,苏惟生自己更是没少得好处。想到这里,便叹口气道, “此外我再教你一套养身拳吧,男女老幼皆宜,有五禽戏为基础,练起来更能事半功倍。” 五禽戏只是表面,这套拳法才是他身子变好的真正原因。 第38章 静烟寺 一听这话,连旁边的苏茂谦二人也是眼前一亮。 少年人谁还没个侠客情结?尤其是近年为了练字,几人都没少抄书,借此便利更是读了不少江湖话本,对武术早已心生神往,听得“拳法”二字哪有不心动的道理? 苏惟生却暗暗觉得好笑,哪有什么天下无敌的功夫拳法?不过是前世他告老之后闲来无事,软磨硬泡向太医梁淳学的养身之术而已,据说是从不外传的。 虽说是拳法,却是重在调养内息,于体弱之人是最有用的。 如今前朝的梁家早不知去了哪个犄角旮旯,教给同窗也没什么。 待多练上一段时日,那两个怕是要失望了。 几人各自钻研薄弱的科目不提,何轩在同窗们日日吵吵闹闹的比较之下,竟也将练拳脚的事坚持了下来。 过了小半年,连喝药的时候都少了许多,面上也多了些精神气。待入秋之后不但没像往年一样染上风寒,还跟着苏惟生几个去城外的净烟寺赏了一回菊。 “政缘在野有幽色,肯为无人减妙香。”*何轩深吸一口静烟寺后山清新的空气,掏出绣着一朵青莲的锦帕擦了一把额头的汗,“也不枉我等辛苦爬这一个时辰的山了!” 苏惟生三个不禁偷笑,就活该你累这一遭!谁让你成日憋在房里不出门,身子好些之后愈发没了顾忌,唬得何家伯父都亲自上门请他们几个把人拖出来了! 不过进了九月,寺庙的风光的确美妙,尤其是后山的菊花。 那一丛丛鹅黄柳绿在瑟瑟秋风中翩然绽开,待往中去,却又呈现出一抹乳白,愈发显得娟秀淡雅,风中飘着缕缕淡香,不似牡丹芍药浓烈,却更令人心旷神怡。 “不过何兄,这静烟寺的菊花可不是野菊,乃是寺中僧人精心养护的,听闻这一任方丈尤爱绿菊,视之如命,自然无人敢轻忽。” 苏茂谦逮着何轩诗中漏洞便调侃几句,后者只摇着折扇但笑不语。 因都是同窗,年龄又相差不大,虽苏茂谦与苏惟生和曹承沛有着辈分差异,平日却与兄弟差不多,所以叔侄二人都称何轩为兄,也并无人在意。 苏惟生笑着望向山下,却见有一身着浅紫裙装的女子隐没在缭绕的云雾之间,不过片刻便消失不见了。 他自恃目力不错,探头看去却也只见着帷帽后一层飘逸的白纱。“遇见仙女了不成?” “什么仙女?”曹承沛只听得后半句,顿时坏笑着道,“我说长生,毛还没长齐就会想姑娘啦?” “去你的!”苏惟生没好气地道,他不过是觉得那女子步伐较常人快上许多罢了,自己今年才十一,想什么姑娘? 四人说笑着赏完菊,附庸风雅地每人赋诗一首,又去寺里吃了一回斋菜,这才慢悠悠地往山下走。 行至半途,眼看离山下的集市不过五六里路,苏惟生却忽地顿住了脚步,“你们听,是不是有什么声音?” 苏茂谦等人同时一愣,凝神细听了片刻,正待摇头,却见苏惟生已径直朝东面的一方斜坡走去。 三人对视一眼,也急忙跟了上去。 男子的调笑声与女子惊恐的呼救声越来越清楚。 苏惟生快步上前绕过那面斜坡,就看见一名身形肥胖的男子正将一位姑娘压在地上,后者的外衣都已经被撕破了! 那姑娘脏污的脸上满是泪水,却倔强地死死咬住那只摸上她侧脸的粗砺肥厚的手掌。 男子面上的猥琐已转变为愤怒,另一只手当即一巴掌扇在女子脸上。 女子闷哼一声却仍旧没有松口。 “畜牲!”苏惟生怒火中烧,运起全身力气冲上前将那人一把从女子身上拉下来,重重两拳打在他小腹上。 随即又揪着那人的衣领,直接将人踢翻在地。那胖子虽高大,体态却太过笨拙,又在猝不及防之时挨了打,竟扑倒在地半天没缓过神。 苏惟生急忙脱下外衣遮住女子衣不蔽体的上半身。 那姑娘也是个奇人,借他的外衣裹住身子之后竟翻身坐起来,下意识地四下寻找。 随即眼前一亮,连滚带爬地跑到另一边捡起一根木棍便冲着那刚爬起来的男子劈头盖脸地打了下去,“叫你欺负我!叫你欺负我!” 苏惟生傻了眼,这……寻常姑娘家要遇到这种事,第一反应就算不是寻死觅活,也得找个地方躲起来先哭一场吧?这……这…… 不过那男子先前并未重伤,待反应过来便抢过木棍把女子往地上一推,气势汹汹地就冲着苏惟生来了,“乳臭未干的臭小子,也敢管老子的闲事!” 苏惟生躬身一躲,灵巧地闪至那胖子身后,顺势一脚狠狠踢在肥胖的屁股上。 那人往前一栽,面朝大地跌了个鼻青脸肿,正骂骂咧咧地准备爬起来,苏茂谦几个也到了。一看这场景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第一时间便七手八脚地把人制住,按在地上揍得那胖子发出了杀猪一般的嚎叫。 那女子好似这才反应过来,登时尖叫一声冲到了一棵大树后,还探出个脑袋警惕地望着四人。 苏惟生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这反应也太迟钝了吧?摇摇头无奈地背过身去,“姑娘,你可有家人在附近?” 今日是重阳,出游上香的人太多,山下小商小贩们还临时开了个小集市。 这女子衣衫不整,披着件男子的衣裳,倘让人看见闹大了去,这辈子可就彻底毁了。即便大魏民风再开放,女子的贞洁也是不容有失的。 女子咬着手指想了半天才小声回道,“山下应该有人在找我……我姓林。” 苏惟生便吩咐苏茂谦下山找人,其余人则在这里看着那死胖子,关系到人家姑娘的名声,自然得交给其家人处置。 苏茂谦一路小跑着下山,不到半个时辰便带着一顶轿子和一群丫鬟婆子回来了。 最前头的是个四十多岁的仆妇,身着玄色杭绸褙子,头上插了一根金钗,走得满头大汗,面中难掩焦急之色,那裙角却是纹丝不动。 苏惟生眉峰一动,平宁县还有这等人家?连一个仆妇的行止都如此讲究? “王妈妈!”树后的女子见着熟人,便直接冲出来扑进那仆妇怀里放声大哭,“铃儿都要吓死了,你们怎么才来呀!”声音颇为清灵悦耳。 王妈妈搂着女子安慰了许久,好说歹说把人送进轿子又问了一遍事情经过,这才上来屈身道谢,问起几人姓名家世。 苏惟生等人自然不肯说,不过是举手之劳,难道还指望人报答不成?再说这姑娘的家人也未必愿意旁人知晓自家女儿的身份。言谈之间便表示一定对今日之事守口如瓶。 那位王妈妈惦记自家小姐,也不再多言,再次道完谢便让人押着那胖子离开了。 第39章 答谢与出继 第二日吃晚饭时,苏惟生便听负责采买的张妈说, “有个胖墩墩的贼子,不晓得怎的偷偷钻到了韵衣坊的二楼,唐突了满屋子的贵人女眷!身上还搜出不少金银玉器,当场就被拿住,却发现是个哑巴!转头送到县衙打了板子,判了徒三年!” 韵衣坊?哑巴?苏惟生眉峰微动,却并未插言,只听周氏母女七嘴八舌地询问。 为这事儿苏茂谦与曹承沛还很不解来着,“照我说这种人就是打死都不为过,怎的就弄哑了,关上三年了事?” 他们自然猜到所谓的贼人就是昨日的登徒子。 苏惟生却与何轩对视一眼,后者含糊道,“到了牢里,出点意外是常事。” 两人也并不是笨人,略想一想就明白了,均有些不寒而栗。不过转念一想是那人咎由自取,倒也没落下什么心理负担,转眼就忘了个干净。 没想到几天后,一位姓杭的公子找来了苏家。 杭公子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却已经是一名秀才,据说是前年考上的。一身银白锦衣长袍,姿容秀雅神情温和,自称林小姐的表哥,是过来道谢的。 原来那日他陪同表妹出城游玩,却不想表妹无拘无束惯了,受不了身边围着一大堆人,干脆甩掉丫鬟婆子自己偷偷跑掉了。 杭公子那会儿与静烟寺方丈下棋入了迷,一时也没发现。却不想……若不是有苏惟生几人相救,后果实在不堪设想。 互相见礼之后,他再次郑重抱拳道,“那日表妹顽皮,在山上崴了脚,幸得苏公子一路护送……姑母让我带了些谢礼,还请务必收下。” 崴了脚?这个说法倒也不错,只是不知那林家是个什么情况,竟让个表亲上门致谢。何况出了这等事,林家竟不避讳身份,着实有些奇怪。 但这是别人的家事,苏惟生也不想多问。 见苏正德夫妻并无异议,又看停在门外的马车与同行的几个下人,知这家非富即贵,便也爽快地收下了。 杭公子见此笑意更深了几分,“我家在博阳府顺宁街,苏贤弟日后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来找我。” 苏惟生也拱手道,“若有机会去府城,必定上门拜访。” 两人又寒暄了几句,杭公子便告辞了。 待回头清点时,才发现这份谢礼送得颇为贴心:五十两银子,杭绸江绸各五匹,颜色花样也是适合女子的居多,另有知味斋的点心若干盒。此外还有两本书,一本《七言格律》、一本《全唐诗解读》,翻开一看,上面还有密密麻麻的注解,字虽小,却笔力遒劲、字走龙蛇,应该不是杭公子的笔迹,十五六岁的人不会有这等刚劲的笔力。 苏惟生不禁暗叹,“连我不擅诗赋这等小事都能打听出来,这林家与杭家,到底是什么来头啊?” 不过说到姓林的人家,平宁县确实有位姓林的举人,只是听说性情孤高目下无尘,与苏正文这个“小小的秀才”并无来往。 况且一个县城的举人之家,如何能调教出王妈妈那等有气度的仆妇?苏惟生略加思索,便把这事儿抛到了脑后。 一家人对苏惟生救人的事有些好奇,后者自不会讲出实情。只顺着杭公子的说法,说是那位姑娘在山上崴了脚,他们四个把人送了回去。 第二日到苏正文的私塾,才知道另外三家也都收到了谢礼,只是没有自己多。 最先听到动静的本就是苏惟生,苏茂谦等人也只是微微一笑,并不在意。 那位十五六岁便中秀才的杭公子让几人深受刺激,眼下都只想加倍努力,争取明年一举通过县试和府试。 如此到了年关,苏家又迎来了一件大事——出继。 用苏澜的话说,“怎么也得让长生先摆脱上房那个泥沼,干干净净地去考试!” 在此之前,苏老爷与苏五老爷双管齐下,又用了苏正宗新得那个儿子苏惟明长大后的前程利诱。 苏老头本就厌恶苏正德这个次子,哪怕苏惟生来年就要参加县试,他的怨憎之心也无半分消减,便答应了过继之事。 不过却提了个要求, “那畜牲再看不上我这个糟老头子,三十多年的生养之恩总不能不报吧?我也不贪心,五百两银子断了这门亲,从此两不相干。以后不论他要做谁的儿子孙子,都不必再认我!堂叔也不必叫了,我没有这样的晚辈!” 五百两断亲银子?可真敢开口啊!寻常农家一年用度不过三五两,若不出什么大事,五百两都够花一辈子了! 这死老头子到了这个时候还在为大房打算!可不是么,前程有了苏老爷作保,再拿上五百两银子,置上些田地,日后考学娶亲怕是都不用愁了! 再说,苏正德家是出息了,可这五年来对外宣称每年不过百八十两银子的进项,日子一向过得低调,田地买得也不多。 因此在各家眼里,也不过是比清水村村民过得好些罢了,林地田产宅子不要银钱的吗?真要拿出这五百两,可不得倾家荡产?苏惟生日后可还要科考的,处处都是花销,这老头子的心是真毒啊! 见二人目瞪口呆的样子,苏老头更是得意了几分, “那畜牲这几年买房置地,每年却只拿回一百文钱,把我这个做爹的当叫花子打发呢!” 既然脱离了掌控,那就最后再宰上一刀,也不枉那杂种吃了这么多年苏家饭! 苏五老爷嘿嘿笑道,“你自打你的主意,害的是你儿子,与我何干!做弟弟的只告诉你一件事,当年那冯家姑娘回来了!嫁的还是个六品百户,听说武夫脾气都不太好,若知晓了当年事,你的宝贝大儿子会怎么样?” 冯家应当不会将旧事尽数告知女婿,原本苏五老爷想着找个人偷偷捅到那百户面前,让苏信家吃个闷亏的。当年的冯家姑娘如今早已生儿育女,也不受有太大影响。 哪知道长生求到了跟前,他对这孩子一向欣赏,只好暂时放弃先前的打算,先助正德一家脱身了。 “你……你!你敢!”苏老头惊怒交加。 哪个男人受得了绿帽子,就是陈年的也不行!自家无权无势,若再失去族中庇佑,万一那人真报复起来…… 苏老爷在一旁闭目养神并不插嘴,看在苏老头眼里,就是不肯管的意思了。 苏五老爷嗤笑一声,“又报复不到我头上,我有何不敢?最好废了那心术不正的臭小子,那才叫大快人心呢!” 苏老头老眼中透出怨毒,死死盯了苏五老爷半晌,最后颓然低下了头。 消息传到县城,苏正德一家自然高兴。但为了不给人留话柄,还是在苏正文的建议下给了一笔断亲银子。 苏老头今年五十七,赵氏五十六,苏正德便决定按照每年一百文的养老钱,算上四十四年,合计四两四钱,一并给了苏老头。 随后双方签下了断亲文书,日后生老病死再不相干。按苏老头说的,过继之后,连“堂叔”也不必再叫了。 年三十那天一早,苏老爷便召集族人开了祠堂,将苏正德一家人的名字从“苏信”那一行划去,写到了“苏佑”的名下。 苏正德与苏惟生在灵前郑重磕完头上完香,以后便是苏佑的子孙了。 第40章 考前 时光如流水,一晃便到了次年二月,苏惟生也将迎来两辈子头一次的科考。 想成为秀才,得考过三关——县试、府试、院试。 大魏朝有规定:应试学子须先到本县礼房报名,填写姓名、籍贯、年岁、体貌特征、三代履历,并请本县廪生作保,以同考五人互结。 廪生认保是保证考生不冒籍、不藏匿、不替身、不假名,身家清白,非娼优皂隶之子孙,本身亦未犯案操贱业。 大魏的“贱业”并不包括行商。再说苏正德家也只是替大商家供货,户籍上写的还是“农”,纵有两百亩地,充其量只能算个小地主。 原本还有一条,过继者须写明本人亲生父母三代。 只因过继的是苏正德,并非考生本人苏惟生,所以不必将苏老头写上去。 苏惟生暗赞苏正文考虑周全的同时,心下也不禁道了一声“爽!” 每个县都设有考场,甲班四人本就居住在县城,倒省了许多事。互结需五人,苏正文便替他们找了方氏的侄孙,今年十八岁的方意真。 “咱们两家相交多年知根知底,真哥儿有那样的祖父,断断不会作弊连累你们几个,”这是苏正文的原话。 这人他们都是认识的,虽不大投脾气,却也不是不能接受。 作保的廪生苏正文便当仁不让了。 通常考生请廪生作保都要奉上五两银子的谢礼,原本此次参考的大多是自家小辈,苏正文是不准备收谢礼的。但苏惟生四人还是按规矩直接将各色礼品送到了苏正文家。 一出门曹承沛便拍着胸口道,“乖乖!四个人就是二十两,都快顶上我家一个月的进项了!” 曹姑父家的木器行做的不过小本生意,因此曹承沛在四人中家境算是最差的,只是他向来舒朗豁达,并不放在心上罢了。 苏惟生也深以为然,本县廪生不过三人,偌大的平宁县有多少学子?纵使找苏正文作保的不过三分之一,每年的收入也很可观了! 顿时便觉得,纵使不为权势,书读得好也算一条上好的生财之道了。 县试一共五场,每天一场,考棚就设在县衙礼房,主考官为本县县令。 考试的前几天,众人都闷头在家温习经义。曹承沛家在城南,离县衙有些远,这几日便住进了苏家,听说方意真也住到了苏正文家。 此时这位素来心大的表兄却明显有些坐立不安。每每安静看书不到一刻钟,便会站起来在书房来回踱步,时不时还会搓搓手,额头都沁出了细汗。 苏惟生才不理会他,自顾自默默背诵一番,再翻开书本查看有无错漏。虽然五年多来四书五经已倒背如流,但小心一点总归是没错的。 苏正文说过,县试最简单的,只要能熟悉背诵,通解经义,通过便很容易。 看完书又铺开纸张,一边磨墨一边心中默念这几日提前准备的几首诗词,准备开始练字。 前世在内书堂时太监们学的都是正楷。只是后来跟随庆隆帝久了,时常听那位帝王念叨,“群臣的奏章还不如举子们的考卷来得清晰明了!” 苏惟生便私底下偷偷练起了馆阁体。后来庆隆帝发现了,还赏了他一本沈大家的字帖。 不想当年的讨巧之举,今日竟能派上正经用场。 曹承沛终于忍不住凑过来道,“长生,你就不紧张吗?” 苏惟生白了他一眼,“夫子的话你都忘了?只要能熟背四书五经就没问题!” 曹承沛哀嚎一声,“可我只能勉强背诵而已啊!就这半吊子水平,夫子也太看得起我了!竟还能允许我今年下场!” 苏惟生笑道,“夫子可并不想允,是姑姑和姑父的意思。” 说着意味深长地打量了他一眼,“说起来,今年你都十六了,也到了说亲的年纪。” 苏慧估摸是想着万一撞了大运,就是先搏个童生,定亲时也能好看些,这才匆匆忙忙想让长子下场。 大魏规定男子十八、女子十七方可成婚。 根据《太祖逸事录》记载,当年为此事朝中争执了好长一段时日。 太祖原想将男子婚龄定至二十二,女子定为二十的,说是太过早婚不利子嗣。惹得半朝文武在太宸殿外跪了足足五日才肯收回成名。当时的户部尚书与礼部尚书还差点撞了柱子,最后才不得不妥协,改了旨意。 苏惟生看书时说起此事,连苏正德都摇头叹道,“也不知太祖他老人家哪来这么多奇思妙想,男子过了弱冠再成婚,农家会少多少壮劳力?咱们这些庶民的口粮又从何而来?” 纵观历朝历代,也没有将婚龄定得这么晚的,二十二岁,这不是坑人嘛! 苏惟生却觉得挺好,自家两个姐姐养了这些年,好不容易从面黄肌瘦的黄毛丫头长成如今亭亭玉立满腹诗书的漂亮姑娘,怎能轻易许人? 就是在家养一辈子都行,他又不是养不起!当然,也只能想想罢了。 曹承沛脑中迅速闪过一张温婉的面孔,脸上爆红,转眼又是一白,瞬间便低落下来,“说什么呐,眼下县试要紧!” 曹承沛在城南也算是炙手可热的女婿人选了。自身念了这些年书,心胸豁达相貌英武,苏慧爽利明理,曹姑父精明却不失厚道,曹家表妹善良活泼,承淳又还年幼。家里有间木器行,嫁过去便吃喝不愁,这样的人家谁不想早早定下? 苏惟生见表兄垂头丧气的样子,心下也不禁一叹。 以他的精明,自然早看出曹承沛对自家大姐有意。 无奈那位太祖陛下也不知是不是跟天下表姐表妹都有仇,在限定婚龄之时还加了一条“旁系三代以内血亲不得成婚”。 文武百官并不觉得这事有多大,倒也没反对。 天涯何处无芳草,又不是非得娶表妹!只要这位陛下不再作妖改《户婚律》,大家就谢天谢地了。 如此一来,曹承沛自然就悲剧了,多少王公贵族都不敢公然抗律,他能敢吗? 苏惟生想到这里,顿时也顾不得气他觊觎自己姐姐了,心里万分同情,拍了拍他的肩膀, “书中自有颜如玉,表哥,还是看书吧!” 美人得不到,功名还是能搏一搏的。 第41章 入场 到了县试这一天,苏惟生与曹承沛五更就起床了。 当日黎明前点名入场,天黑时结束,因只考一天,可以提前交卷,题做得快的话在考棚也待不了多久。 但为了以防万一,两人还是带了薄饼和清水,同笔墨纸砚等一起装在了考篮中。 互结五人汇合时天色还未亮,礼房外竖起了高高的火把,排在前面的已经有几十号人了。陪同的亲长、随从们则在另一边候着,有几名衙役在高声喊着维持秩序。 此时寅时还未过,卯时(5点——7点)才会开始检查,然后逐一入场。但不过片刻功夫,已经又陆陆续续来了不少学子。 平宁县是大县,历来文风颇盛,苏惟生粗略估计了一下,大约有上千人。 苏茂谦低声道,“祖父说今年参考人数还算少的!” 曹承沛等人齐齐咋舌,这还少?那多的时候能挤成什么样?考棚装得下嘛! 一旁的方意真冷哼一声,似是相当看不上他们这副没见识的样子。当然,也没人理会他就是了。 又等了大概半个时辰,衙役们忽然退到两边,一队士兵小跑着到了礼房外。两名士兵站到了最前方负责检查,其余人则负责暂时把守。 开始进场了! 轮到苏惟生时,他将身份文书和考引递给左边的士兵,又将手中的考篮递给了右边的那位。 考篮里放着两支毛笔、一块砚台、一块墨锭以及笔筒、笔架、笔洗、两只蜡烛和一块火石,此外还有装着清水的葫芦和油纸包着的薄饼。 文书上有他报考时礼房吏员画的画像、以及若干描述体貌特征的小字。 苏惟生偷偷瞄了一眼,发现除了脸圆了点、眼睛小了点、嘴巴大了点,倒也没有哪里不对。 只那几行文字让他有些发窘:面白无须、年十二、身材矮小。 天地良心,他如今身长四尺有九*,在同龄人中已经算是很正常的了好不好?可毕竟才十二,比起成年人来讲,可不就是矮小了么。 苏惟生摸了摸鼻子,顺着兵士的吩咐褪下棉袍棉衫和脚下的长靴,只穿着雪白的中衣和袜子站在地上。 此时不过二月,寒风依旧刺骨,许是看他年龄尚幼,穿着虽不是上佳,却面容俊秀神情坦荡,气质儒雅,不像会作弊的样子。士兵便也加快了速度,稍微摸索一阵就让他穿好衣服站到了作保的苏正文面前。 可即便冻得脸色发白,大部分考生心中也无比庆幸。 要知道在前朝的科考中,哪怕是个县试,也要在众目睽睽之下脱光衣服检查,馒头薄饼等食物也要一一撕开,看有没有夹带。 如此摆弄一番,稍微爱洁些的人都吃不下了,只能在考棚饿一整天。 新朝建立后,太祖他老人家怜惜学子辛苦,又口口声声“尊重人权”啥的,才改了几条较为严苛的规定。 否则即便在冬日里,学子们也是无法穿棉袍入场的。 苏正文朗声道,“平宁县学子苏惟生,廪生苏某作保!” 考棚门口的一位老者打量了他一眼,才微微颔首示意他进去。这应该是苏正文之前说过的,邻县县学的教谕。 许是因为历年参考学子众多,平宁县的礼房还算宽敞。进了正门便是一处三进大院,第一进是带着回廊的门厅,第二进是穿堂,堂上正中央挂着一幅圣人像。 此时前两进的屋舍中以及厅堂和回廊上都已摆满了小桌子,只在圣人像下首放着一张高大的案桌,供主考官就坐。 苏惟生在衙役的带领下找到了自己的座位“辰字六号”,好在虽没能进屋子,也还是在走廊上。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此时天边已微微发白,暗自嘀咕道,“也不知今日会不会下雨,要是天公不作美,院子里的学子们可就倒了大霉了!” 即便他自己身在回廊,也不是万无一失,倘若雨水飘进来打湿了考卷,那就只有明年再来了! 想到这里,不禁暗暗下定决心,考下一场时一定得带把雨伞,万一下次偏偏就被分到院子里呢? 这张考桌也不知是不是去年用过就封存了起来,上头积了厚厚的灰尘。 苏惟生只好来到回廊尽头,从葫芦里倒出一点清水打湿随身带的手帕,一点一点把桌面擦净。然后才把考篮里的东西一一拿出来摆正,只留了薄饼和清水已所剩无几的葫芦在里面。 斜对面一位三十多岁的学子准备得就比较充分了,竟还带了一块半干的抹布,想必是考了不止一次,比较有经验的。 见苏惟生诧异地望着自己,还友好的笑了笑,扬了扬手中的抹布做了个口型,“有备无患!” 学子入场完毕后,由县令、县丞、教谕等官员带着所有考生给孔圣人上香,拜了三拜后,教谕宣读完考场规则,县令便宣布开考。 没过多久,考卷就发了下来,有十来张考卷和两张空白纸张,后者是做稿纸用的。 苏惟生迅速浏览了一遍,发现并无错漏以及模糊不清的地方,才将考卷小心翼翼地卷起来放进考篮。不过他只是慢悠悠地磨墨,并未立即答题。 此时尚不到辰正,天光还未大亮,有许多考生已经点起蜡烛动起笔来。 苏惟生却不敢太过冒险,要知道,试卷上出现任何脏污之处,都会被视为废卷。 重新补发?那是不可能的!万一蜡油不小心滴到考卷上…… 正想着呢,前头的院子里就传来一声惊呼,“我的卷子!我的卷子!” 众人定睛一看,却见喧哗处白纸乱飞,一名十七八岁的考生正手忙脚乱地追着跑!原来是一阵大风把他的考卷给卷跑了,有的被他及时抓在了手中,有的落在了地上,有的被吹进了旁边的草地里。 “完了!”考场禁止喧哗,但学子们无不在心中叹息——试卷肯定沾上了污渍,就他手里抓着的几张也定然是皱巴巴的模样,这名考生今年是白来了! 也不知谁家养出这么个马大哈,竟能做出如此让人啼笑皆非的事! 院子里本就风大,就说稍微细心点的考生吧,在拿到试卷的第一时间,就算没带镇纸,也会拿别的东西压住,谁会像那名考生一样大咧咧地摆在桌面,生怕风吹不走呢! 巡场的士兵立刻赶过来,用布巾堵住那名考生的嘴,将人拖了出去。 第42章 县试 苏惟生暗叹一声,静下心来继续磨墨。 待过了辰时,回廊彻底明亮起来,才拿出考卷开始答题。 第一场考得比较简单,帖经、默义和一首试帖诗。 帖经,简而言之就是考察四书五经的背诵,共十二题。出题者取其中若干句印在考卷上,答题者填上与之相关的前后文,对于背得滚瓜烂熟的人来说自然是小菜一碟。 苏惟生取了张空白纸先写了一遍,确认没有任何问题,才细心地抄在了答卷上,又将答卷放在桌角晾干,拿出下一张考卷继续答题。 默义,也就是四书五经的释义,解释出考题中句子的含义即可,考察的同样是学子们的记忆与熟悉度,共十题。 这自然也难不倒苏惟生,顺利完成之后便将晾干的考卷一一卷起来放进考篮,以免不小心沾上墨汁弄脏。 此次的试帖诗还算简单,以“兰”为题做一首诗。 在县试前一个月,苏正文便提点过,如四季、常见花卉、明志等是最容易考到的,早就吩咐他们各自备上几首以备不时之需。 因此苏惟生这个不擅作诗的人大松了一口气,答得也算游刃有余。 因他对四书五经实在太过熟悉,答完所有题目又检查了三四遍,也还没过午时。 转头一看,周围的考生有的还在奋笔疾书,有的则拧紧眉头冥思苦想。 苏惟生正是长身体的年纪,到了平日的午饭时间腹中已经饥饿难忍,本想先吃两口薄饼再交卷。可啃了两口才想起来,清水已经用得差不多了,没有水就着,再美味的饼子也是干得难以下咽。 他便索性收拾好东西,第一个交了卷。 四周的学子见他这么快就起身,还以为他也同先前那名考生一样弄脏了考卷,不禁纷纷投来同情的目光。 毕竟一个才十一二岁的小子,谁也不会想到他对四书五经的熟悉程度会超过在场的大部分人。 主考官蒋县令也是同样的想法,见此还轻声安慰了一句,“你年纪还小,不必着急,明年当心些便是。” 苏惟生不动声色地打量了蒋大人一眼,见他虽板着脸,眸色却算得上温和,便拱手行了一礼,算是谢过他的好意。 本朝县试并无前朝分批放排的规定,他便抬脚出了考场。 心下却忍不住惊讶——他记得苏正全说过,这位县令大人与杨家来往颇密,因此心中的观感实在算不上好。 可一个贪官污吏怎会对一介普通学子如此和颜悦色?是这位大人表面功夫做得太好,还是其中有什么隐情? 其实报考前他心中还有些忐忑,毕竟他家与杨家还是有些不快的。 虽然明面上看来都是被杨家单方面欺压,但杨建霖毕竟落得了那样的下场——谁知道杨建棠会不会为了给兄弟出气,将所有得罪过杨建霖的人通通收拾一遍呢? 虽然这五六年家中还算顺利,万一蒋县令听说过他家与杨家的嫌隙,在科考中作梗,他的科举之路岂不是会就此断绝?至少在蒋县令任职期间,是绝无可能出头的! 苏正文听说之后只是摇头,取笑他杞人忧天,多的话却不肯说。难道这位县令与杨家,并无外间传言中那等深交? “店家,来碗馄饨!”寻思间看见县衙一里外的街面已经有不少商贩摆起了面摊,苏惟生便小跑过去坐了下来,边吃边等苏茂谦他们出来。 今日考题不算难,以苏茂谦与何轩的水平,应该也用不了多久。唯一需要费些工夫的,怕是只有曹承沛了,也不知他眼下是不是正抓耳挠腮呢! 殊不知考棚内的蒋县令也是满脸意外。 苏惟生离去之后,一时半刻并没有其他考生交卷,左右闲来无事,他便拿起苏惟生的考卷扫了两眼。 却发现卷面十分整洁、并无脏污。 再一瞧字迹,虽笔力尚有不足,却也是难得的工整有序,起落之间已颇具雍容平和之色,便愈发讶然,索性细细地看起内容来。 此次县试出题的是邻县县令,考题他事先并不知晓,也是在开考之后才看到的。 帖经题多出自四书,《中庸》与《大学》占了半壁江山,第一张考卷答得满满当当,该写字的地方没有一处空白,而且……一字未错! 蒋县令按捺住心中的震惊,翻开了第二卷默义,这才是县试中最难的部分。 譬如第一题。 问:瞽(gu,一声)子,父顽,母嚣,象傲,克谐。以孝烝烝,乂不格奸。何解? 答:(舜)身为乐官瞽瞍之子,其父为恶,其母奸滑,其弟名象者傲慢,舜却能与之睦交,以德行教化,使之弃恶从善、改邪为正,此等贤人可堪重任,治国务。(出自《尚书》尧典) 此等回答不可谓不精辟,等看到试卷末尾时,不由瞳孔一缩——全对! 说句实话,这次的默义题自他上任以来虽算不上最难,也是中等偏上了。 一个十二岁的童子竟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答得没有一丝错漏,蒋县令的欣赏之意已经溢于言表,抚着半白的胡须往椅背上轻轻一靠,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 苏惟生以为等不了多久,谁知到了未时何轩与苏茂谦两人才姗姗来迟。曹承沛与方意真更是酉正才出来,都是愁眉苦脸的模样——这会儿第一场都快结束了! “不会就我一个人觉得简单吧?”他心下嘀咕,“完蛋,如此一来风头可就出大了!” 五人并未讨论考题,便是午间吃了点东西,一个个半大少年也是饿得前胸贴后背,草草聊了几句便坐上小柱与苏正文家的许叔赶来的牛车,各自回家去了。 第一场放榜之后,才会进行第二场考试,通常来说都会在五日以内。 因此考生们还有几天时间歇息温书准备下一场。 第43章 放榜 苏惟生原以为要等上五日才能放榜,不想第三日下午,苏惟生与曹承沛正在温书的温书、习字的习字,苏茂谦与方意真就急匆匆地跑了过来, “惟生叔,放榜了!” 这么快?两人连衣服都来不及换,爬上牛车就往县衙去了。 “何兄那里呢?”行至半路苏惟生才发现少了一个人。 苏茂谦道,“祖父一得到消息就叫人过去了,不过何伯父那边应该也有叫下人守着,说不定比咱们还先知道呢!” 苏惟生想想也是,便不再多言。 他心里多少是有些紧张的,毕竟关系到一家子日后的命运,即便他自认为答得不错,也丝毫不敢大意。 县衙门口已是人山人海。曹承沛个子最高,一眼就发现了何轩的小厮长安等在不远处一间茶楼外,忙带着几人跑了过去。 一看到何轩,曹承沛还没等坐下就大声嚷道,“何兄,你看榜了吗?” 何家有马车下人无数,又不用等人,来得他们快也不足为奇。 茶楼里已经坐着不少人,看模样大部分都是家境不错的书生,自有亲眷下人帮着看榜,听见这一声大喊齐齐看了过来。 何轩窘得满脸通红,忙端起一杯茶掩饰尴尬,“小声点!” 抿了口茶又接着道,“人太多,长宁自发榜时便在榜下等着了,不必着急,三天前我便让他把你们的座号记下了。” 县试前两场放榜都是直接放座号,并不会直接写考生名字。考引在县试一个月前报考时便已发放,彼此的座号他们五人都是知道的。 众人顿时放下心来,也纷纷坐下来要了茶水安静等候。 过了足足半个时辰,长宁才满头大汗、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进茶楼,头上的家丁帽不见了,外衣皱巴巴的,连鞋子都掉了一只,可见战况之激烈! “中……了!少……爷!” 茶楼里的人纷纷竖起了耳朵,五人也俱是眼前一亮。 方意真忙问道,“只有你家少爷中了,还是咱们都中了?” 苏惟生倒了杯茶递过去,“你别急,喝口水慢慢说。” 长宁一只手接过茶水,另一只手捂着胸口喘了好几口气才缓过劲来, “多谢苏少爷!小的恭喜苏少爷,中了第一名,喜提今科县案首!我家少爷第六,茂谦少爷第十七,方少爷第一百六十八,曹少爷第二百五十九!” 在座诸人皆是大喜,唯有方意真笑容有些勉强,但还是率先开口道,“恭喜你,惟生!” 余下四人这才反应过来,何轩一拳锤在苏惟生肩上,“好啊你小子,不声不响就拿了个案首!” 苏惟生脸上也露出喜色,忙拱手道,“侥幸而已,侥幸而已!” 见他神色间并不算太过倨傲,方意真的脸色才好了许多。 苏惟生暗暗瞅了他一眼,也没太放在心上,一举拿了个县案首,连他自己都觉得意外,更别说旁人了。 毕竟他才十二岁,大约是此次考生中年纪最小的,有人不服也正常——没见茶楼里的书生们都交头接耳地议论半天了么。 不过众人只看穿着便知苏惟生并无过人家世,不可能提前知晓考题,倒也没有质疑之声,只惊叹几句“神童!”、“天资过人!”、“我等白活二十多年,竟还不如一介孩童!”之类的便也罢了。 曹承沛欢喜完之后又垮下脸,“这才头一场便落个两百多名,后面可怎么办啊!” 苏茂谦笑道,“明日的考试你应该也没问题,至于后面几场……反正还有时间,你与惟生叔住在一处,多请教请教不就行了,近水楼台先得月嘛!” 曹承沛一想,可不是嘛,自家表弟可是头名! 本县县试共分五场,第一场取七百人、第二场取五百,第三场三百,第四场两百,最后一场只取一百人,因此曹承沛才会对后三场如此担心。 这还多亏了平宁县是大县,换了别的小县,每年不过取五十人而已。 何轩又问,“惟生,那你后面几场……还要考吗?” 按礼部规定,头场头名不必参加县试后几场考试,到了时间可直接参加府试。 苏惟生思索片刻,“还是考吧,多见识见识也是好的。” 虽然县案首已是板上钉钉,但他应试的经验少得可怜,还是得积累积累。何况本朝能人辈出,借此多认识些学子也不是坏事。 此时榜前最热闹的时候已过去,不过县试第一场放榜,便仿佛已见了人生百态。 榜单前取中的喜形于色,落榜的捶胸顿足,更有那须发斑白的当场嚎啕大哭,想必是年事已高,明年已过了参考年龄。 “此翁白头真可怜,伊昔红颜美少年!”(唐.刘希夷《代悲白头翁》)苏惟生喃喃道,再望向榜单时却瞧见一张有几分熟悉的侧脸,不禁目中一凝——那是……苏惟智?可正待细看,那人却又被淹没在了人潮中。 回家时天色已暗了下来,苏正德等人都是喜出望外。已经有衙役敲锣打鼓地过来报过喜了,这是县案首才有的待遇,寻常也是要过了府试才会有衙役上门通知的。 周氏脸上的兴奋还未褪,“几个孩子都过了,咱们可得好好庆祝庆祝!” 苏惟生连忙阻止,“娘,眼下连个童生都不是呢,大肆庆祝岂不贻笑大方?况且明日还有考试,算了吧,待考完院试也不迟!” 院试三年两试,今年正好轮上。 周氏闻言,脸上不可避免地露出失望之色。 苏慧却道,“又不广邀宾客,就咱们两家人先庆贺一下,外人如何会知道?” 苏正德也连声附和,“对,让孩子们吃顿好的,明日也好再接再厉!” 当初净身出户时一穷二白,何曾想过能有今日?眼看儿子就要振翅高飞,他这心里真是又欣慰又心酸。 苏惟生与曹承沛对视一眼,只好无奈地应下了。 到了晚间,张妈果然置了一桌子好菜。苏正德与曹姑父饭后还喝了大半宿,第二日两名考生出门时都没能起得来。 他们自然不知道,在当晚戌时三刻,平宁县城即将关城门时,有人快马加鞭地送了一封信到县衙。 烛光将身着墨色常服的中年男子的面庞映得通红,上好的宣纸已化为灰烬。 蒋县令看着摇曳的火焰,半眯起眼冷笑了一声,“蠢货!” 第44章 县令 因第一场拿了头名,苏惟生提了坐堂号,后几场考试都在堂中离主考官最近的地方。苏茂谦与何轩都在前十之列,离得也并不远。 根据座号来看,第二名是个三十多岁的男子,入场时一见前后都是青葱少年,神色间便颇为愤懑,再瞧头名竟是个十一二岁的童子,脸就更黑了。 看得苏惟生几人闷笑不已。 反倒是蒋县令,后几场时看苏惟生的目光颇为古怪,但又不像有敌意的样子,后者便也没太放在心上。 到第四场时又遇到了试帖诗,好在这种程度的考试难度并不大。蒋县令似乎也不是特别爱诗的人,并未因苏惟生诗才平平便将他的名次降低。 至于曹承沛那边,苏惟生这些日子抓紧时间将四书五经的释义给他重新梳理了一遍。 理解文意之后,背诵起来果然事半功倍,虽不及苏茂谦与何轩吧,却也比之前好了一大截。到第三场放榜时已跳到了九十八名,险险超过了方意真。 从前倒不是没想过替他讲解,只是这小子从不上心而已。 对于苏惟生的疑问,曹承沛沉默半晌才道,“我想拿个好名次,以此为条件,请爹娘不要这么早为我定亲。至少……也要拖个一两年。” 苏惟生只能叹气,“你又是何苦呢?” 明知道不会有结果,又何必再执着?早早娶妻生子,说不定那点少年心事就能断了呢! 况且自家大姐向来端庄持重,他可没看出来她对这位表兄有半点不一样的心思。 县试考完最后一场,放榜时已是三月初,五人都进了前一百,只曹承沛的名次比较靠后,方意真更是吊车尾进的。 好在都过了,几家亲长都颇为欣慰。 只是放榜第二日,便有个衙役找来了苏家——蒋县令要见苏惟生。 苏正德在清和镇做工时便听说过县令与杨家沆瀣一气的传言,当时便有些慌神, “莫非是杨员外知道了杨建霖的事,请了县令大人报复咱家?” 苏惟生倒不这么看,“当初的事做得隐秘,只有我跟二姐知道,查出来是不大可能的。何况若真要报复,蒋大人早便在县试中做手脚了,如何会点我做案首?” 多说无益,一县之主要见他,他如今一介白身,有资格不见吗? 蒋县令就住在县衙后院,到了门口苏惟生便递上一个小小的荷包,门房面不改色地收下来,便进去禀报了。 过得片刻便带了个棕衣小厮出来,“大人在办公,请苏公子到偏厅等一等。” 苏惟生应了声“是”,便眼观鼻鼻观心地跟着小厮绕过影壁、穿过长廊,到了一间富丽堂皇的厅堂里。 看来这位大人家境挺殷实啊!苏惟生心中微哂,抿着下人送上来的茶水慢悠悠地等待。 大约过了两刻钟,蒋县令才姗姗来迟。挥退下人后便开门见山地问道,“你与清和镇杨家有何仇怨?” 苏惟生一凛,心知明面上的东西蒋县令要查到并不难。便索性也不隐瞒,将那门莫须有的亲事与苏正德断腿之事说了,又躬身应道, “大人明鉴,只是有过些许不快,仇怨倒谈不上。” 蒋县令探究地看了他一眼,“哦?你心中就没有怨恨?” 苏惟生苦笑一声,“学生家境平平,不敢心怀怨怼。” 是不敢,不是不想。 蒋县令自然听出来了,点点头又问,“你可认识一名唤杨智的家丁?” 杨智?名字里带了个“智”,难道是苏惟智?尽管如此猜测,苏惟生还是困惑地摇了摇头。 蒋县令状似无意地自言自语道,“既已银货两讫,以杨建棠素日的脾性,也不会再与一个小辈过不去。你一个读书人,又怎会与一介阿谀媚上的奴才结怨,想来是其中有什么误会吧。” 不过一个以色侍人的玩意儿,也敢扯着杨建棠的旗号命令他在科考中徇私,真当他蒋斌是杨家养的狗呢! 何况这苏惟生年方十二便得了案首,若在后头的考试中也能有所斩获,即便名次靠后,那也是神童!是活生生的政绩!他可不想与自己的仕途过不去! 想到这里,便又考校了苏惟生一番,叮嘱了些府试的注意事项,勉励了几句,便让他回去了。 从县衙出来,苏惟生思索了一路。 蒋县令的提点之意已经很明显,再想想在县衙前看到的那张脸,所谓的“杨智”纵然不是苏惟智,也一定与他交情不浅。 那位好堂兄讨了杨建棠的欢心,县试放榜之时不知从何得知他中了案首,便借势想要对付他。 也不知苏惟智是察觉了五年前的事有他的手笔在,还是纯粹心中不平,看不得他好过,才出此下策?不过这番成算并未奏效罢了。 怪不得后几场考试时蒋县令目光有异,原来症结在这里。 只是如此一来,这些日子以来的猜测也有了证实——蒋县令与杨家,果然不似传言中那般一团和气。 倒是苏惟智那里,当初自己费尽心思送他进杨家,虽说断了他的前途,却没想到也真的给了他一条向上爬的路子。 “要是那会儿直接把人弄死,哪还会有今日之事?”苏惟生摸着下巴,暗叹自己还是太过心慈手软。 只是府试在即,他确实无暇在别的事情上多费心思,却也不能就此放过。 “看来苏惟智如今过得太闲了,还是得给他找点事做。” 回到家时,一家子都在忧心忡忡地等待,连管着作坊事宜的苏澜也早早赶了回来,见苏惟生确实毫发无伤,这才大松了一口气。 听苏惟生说完见县令的经过后,四人面面相觑,一时都有些不敢相信。 “那智哥儿,竟借着杨家恶人来对付长生?”周氏没什么见识,只是担忧之色溢于言表。 苏澜神色一厉,“要不要干脆弄死他算了?反正留在世上也是个祸害!” 苏沁慢条斯理地道,“怎能动不动就喊打喊杀?蒋大人刚跟长生说完话,转头人就没了,说得过去吗?” 苏澜悻悻地闭上了嘴。 苏正德也正色道,“不错,再说那杨家在清和镇盘踞已久,连县令都不能掠其锋芒,想必是真有点势力的。纵然没人探查过,那府中的凶险也可想而知,断断不可为了些许不入流的东西把咱们自己人搭上去。” 说着望了一眼自家儿子,“你是怎么想的?” 苏惟生轻轻一笑,本有些稚气未脱的脸上现出一片粲然光华,仿佛整个屋子都亮堂了起来,看得周氏等人心神一颤, “爹怎么看?” 此时的他是发自内心的高兴,原本透露实情时的犹豫不安,此时全化作了欣慰——有什么比家人长进起来,与自己同心一志更让人欢喜的呢? 苏正德沉吟道,“智哥儿向来心性高,你断了他的前途,就跟要了他的命没什么两样。虽说他未必知晓实情,对咱家的敌意却不会有假。看来他如今在杨家过得太过顺遂,有些得意忘形了。眼下长生要专心科考,咱家不宜动作过大,却也不是毫无办法。”言毕轻声说了几句。 连周氏这等老实人都是眼前一亮,“就让他们窝里斗去,谁也别想影响我儿子的前程!” 第45章 重逢 苏正德翌日派了小柱去清和镇打听,并带回了一幅“杨智”的画像。 小柱这两年在苏家虽然识了字,画却是没学过的,画技自然谈不上,不过还是依稀有着苏惟智失踪前的轮廓。 苏正德喃喃自语,“看来这杨智,就是我的好侄儿无疑了!” “好侄儿”三字是咬牙切齿说出来的。 某日,在清水村逍遥度日的苏正宗一家突然收到一封信,信上说苏惟智原来并不是失踪,而是进了清和镇杨家,改名杨智。如今已是杨员外的心腹,就是县丞见了,也得给几分颜面。 一家人惊喜之后也俱是瞠目结舌,“智哥儿进杨家做什么?好好的书也不念了,还改了姓!咱家的前程可还指着他呢!” 指着他?那我儿子算什么!一旁哄着儿子的窑姐儿小莲听得赵氏的话垂下头,眸中露出一抹恨色。 转瞬却扬起笑脸细声细气地道,“那可好,杨家势大,整个清和镇谁不知道?有了这样的兄长,咱们明哥儿日后也有人照应了。” 钱氏狠狠瞪了她一眼,既然儿子出息了,自己也有了依靠,何须再看这狐狸精的脸色! 苏老头与苏正宗却并没有家中女人那么乐观。 好端端的,智哥儿为何会成了杨员外的心腹?以他当日的聪明机慧,考个童生秀才还不是手到擒来? 但无论如何,失踪多年的人有了消息,还是要上门去寻一寻的,若是能将人带回来继续读书,也可以压一压苏正德一家的气焰。 可在杨家角门见到的人却让苏老头父子大吃一惊。 原本的苏惟智虽说长得细皮嫩肉,但脸庞棱角分明,还是明显看得出是个男子的。 可如今呢?近六年过去,苏惟智却没怎么长高,肤若凝脂、眸含春水、媚气十足,端的是雌雄难辨。若不是五官还依稀有着旧时的模样,就是钱氏这个亲娘也不太敢认了。 “我的儿,你怎么变成这样了!”惊呼一声,便搂着失而复得的儿子嚎啕大哭。 苏惟智双拳紧握、脸色铁青,抑制生长的汤药顿顿不落,变成这样又有什么奇怪? 当初他清醒时便已成了阉人,杨员外问过他的来历之后也准许他告知家人自己的近况。可他如何还有脸面回家? 再说家人一直对他寄予厚望,他不是不知,可科考之路已然断绝,纵使回到苏家,也只会成为一枚弃子,在众人的嘲笑中惶惶不可终日。 既如此,还不如留在杨家。好在经营到如今,自己已成了老爷身边的第一人,连杨管家也有所不及。 “祖父,爹,娘,你们是从何处得知我在杨府的?”他的来历除了杨员外,府中并无任何人知晓。 况且他近几年也发现了杨家的一些秘密,原本打算混出头来再送信回家,不想家人这么快就得到了消息。 三人听着这阴柔细腻的声音更是满脸愕然。 不同于苏老头和钱氏的懵懂,苏正宗当初与杨建霖一同鬼混时,可是见过不少相公馆的小倌的,如今自家儿子也成了这样…… 苏正宗吞了口唾沫才不自在地道, “前日晚间我们正在用饭,就听到有人敲门。你娘出了院子,却只看到一封信,信上告知了你的消息。那信……不是你让人送的?” 苏惟智摇头,“信呢?” 苏正宗忙把信掏出来递给苏惟智。 苏老头关心的却是另一件事,“智哥儿,你怎么会进了杨家?这六年来怎么也不送个消息回去?还有,你……真的改姓杨了?那……那你还回家不?” 好好的长孙变成了别人家的人,素来看不上的小崽子却得了个案首。村民明里暗里地讥讽鄙夷,他的心气如何能平?只恨不得把孙子带回去也立刻考个功名才好! 苏惟智看了信,却没有发现一点痕迹。纸张笔墨是书铺最劣等的那种,字迹也是歪歪扭扭根本看不出笔风,不是识字不多的,就是用左手写的。 只有一点毋庸置疑——写信之人与送他进杨家之人绝对脱不了干系! 从前他最怀疑的就是二房,可杨建棠那癖好连府中大多人都不知晓,二房想必还没那个能耐打听到如此机密之事。 思及二房,苏惟智便又想到了前几日的事。这几年,年年县试放榜之时,他都会到榜前看一看,摸着榜单上头的一个个座号与名字——原本,他也可以是其中之一的啊! 今年他也照常去了,却听说此次案首年方十二,几个书生还说起那人姓苏。苏惟智便偷摸跟上去瞧了瞧,那五官模样,不是他那好堂弟还能是谁? 二房从来只是他家的佣人,他怎能容忍苏惟生出头?回到镇上思量许久,便借杨老爷之名写了封信送到县衙,谁知那县令不肯给他这个面子。 都怪送他进杨家之人!若不是那人,他怎会一辈子藏在见不得光的地方,眼睁睁看原本处处不如自己的人得意风光? 那么,到底是谁呢?如此龌龊阴毒,不把人找出来千刀万剐,如何能泄他心头之恨! 听得苏老头的话,他将此生最难忘那一日的事大致说了些,当然,隐瞒了成为娈童废人这一点。 只说杨员外发现自己是男儿身,又得知了自己的来历,便将自己留在身边教导,日后的前程也有了别的安排, “老爷那边离不得,暂时是回不去的,日后再说吧。对了,家里现在怎么样了?” 钱氏一听,当即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起来,“儿子,娘可糟了大罪了!你爹他领了个狐狸精回家……” 将小莲的事与自己如今的境况一说,愈发悲从中来,出门时那贱人特意送来的胭脂水粉糊了一脸。 连苏惟智这个亲儿子都有些看不过眼,咳嗽一声将头偏向了另一侧,但随之而来的寒意却让他心中冷笑——果然!父亲与祖父早便放弃了他! 但他在杨家倚仗的不过是杨老爷的宠爱,实在孤掌难鸣,家人虽愚笨,却也不是毫无用处。 只是那个小莲与新“弟弟”,却要先处理了——凭什么他只能屈辱地委身于一个荒淫无耻的老头子,那小奶娃却能在家里受尽宠爱,连前途都有了族中作保? 不过此事还需从长计议,只要自己永远都是父亲的独子,何愁家人不能为他所用? 苏惟智回去拿了两封银子和一些金银首饰交给钱氏,表明了自己对亲娘的看重,便打发他们先回去,还承诺在先, “弟弟承欢膝下,代我孝顺祖父与父亲,这份恩情我铭记在心,日后必不会亏待了他。” 钱氏虽有些不满,但如今儿子是她唯一的靠山,也只能暂且答应与小莲和睦相处。 苏惟智虽不能回家,但有了这个保证,苏老头父子也还算满意。 苏惟智心道,是啊!失踪六年的人,哪有近在眼前会笑会闹的儿子讨人喜欢呢?面上却是笑意盈盈,关怀备至。 因此,这一次时隔六年的亲人重逢也算是皆大欢喜。 至少,从明面上看是皆大欢喜。 第46章 出发府城 而苏惟生几个考生则正在为接下来的府试做准备。 府试在四月中旬,看似还有一个多月,时间充足。可他们不仅要温书,还得提前到博阳府打听主考官的脾性——比如是喜欢辞藻华丽的,还是文风朴实的?偏好经义还是诗赋? 况且从平宁县到府城,坐牛车也要整整一日,稍微行得慢些还不得不在途中住一夜,所以留给他们的时间还真没多少。 对于谁去陪考,一家子也有些争议。 苏正德不良于行,自然是去不了的。一路都是男子,周氏母女去也不合适。苏惟生则认为自己一个人没问题,苏正文与他家长随许叔也要跟着去呢! 苏正德等人却无论如何也不能放心,毕竟他才十二岁! 苏正文要兼做廪生,还要联系本县别的考生,许叔一个人既要帮苏正文办事,又要照顾苏茂谦,能有几分精力留给自家儿子? 家里人手紧,小栓每日要跟着苏正德,让拳脚不错的小柱去吧,苏惟生又放心不下家里。苏正德便想着找苏正全帮一下忙,毕竟这几年两家关系着实不错。 “全二叔几日前得了风寒,还未痊愈呢,婶子都快急疯了!”苏澜管着作坊里的事,与孙氏接触得更多些,对她家的情况也了解得比较清楚。 “那可怎么办?”周氏等人都是愁眉不展。 看得苏惟生好笑的同时又有些感动——毕竟几年前的事大家都知道了,也该明白他并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 可他们依旧把他当个孩子来爱护,得家人如此,夫复何求呢? 倒是苏茂谦听苏惟生略带炫耀的抱怨之后,望着私下里越来越幼稚的小族叔颇为无语。 “这事儿祖父已经托了三祖父,堂祖父与堂祖母可以放心了!” “哦?三伯回来了?”苏惟生大喜,这可解了燃眉之急了! 苏茂谦口中的三祖父正是苏正文的嫡亲弟弟,苏老爷的幼子苏正武。辈分虽高,其实今年也不过四十有六,因生性不愿受拘束,三十上才成亲,听说当年也是让苏老爷操碎了心。如今他家长子才十五岁,取名苏惟嘉。 苏正武的妻子胡氏据说是北边陇西那一带一家镖局的女儿,比苏正武小了八九岁,性情之豪爽却与丈夫如出一辙,一身外家拳很是出色。这些年夫唱妇随,走走镖,顺道游山玩水,颇为美满。 三年前一家子回来看望苏老爷,在清水村住了半个多月,还带了镖局里最好的外伤大夫过来给苏正德看伤,虽结果不尽如人意,苏惟生一家也领了这份情。 苏茂谦道,“前日就回来了,听祖父说,这次回来准备看着置办些产业,就不走了。” “那可好,族长爷爷总算可以放心了!” 苏老爷都是七十三岁的人了,在整个平宁县都算得上高寿。虽然平日里饮食起居都有人精心照料,苏惟生与族中其他小辈也时常回去看望他老人家,可儿女都不在身边,也难免寂寥。 苏正良游宦洛阳,幼子长年游历在外,只有次子苏正文离得最近,却也住在县城,离清水村不算近。 三家都不是没提过接老父一起生活。 苏老爷却道,“苏家的根在这里,老夫哪里都不去!我要为我儿子约束好族人,谁都不能拖我儿子的后腿!” 所以此次苏正武携家眷归来,应该是兄弟几个商量过,就近侍奉老父归老了。 苏老爷一生为家族呕心沥血,行事公正,从未有过偏颇,除了那起子歪心思的人,村中无人不敬,听闻这个消息,大伙都挺为他老人家高兴。 去府城前苏惟生还专程去拜访了苏老爷一回。 老爷子握住他的手,“好!好孩子,是个有出息的!好好考,给你爹娘争口气!” 苏惟生不觉心中一酸,六年过去了,老人家的须发已经全白,脸上手上都多了不少老人斑,虽眼神依旧锐利,眉眼间却多了几分疲态。 他将脸贴在苏老爷青筋毕露的手掌中,“长生一定给族长爷爷争气,不辜负您多年恩情!” 有了苏正武一家,苏惟生等人便放弃了原本找知味斋的商队同行的打算。 大魏虽然还算太平,但无论哪朝哪代,流寇盗匪都是屡禁不绝的。苏正武一家长年走镖,便是十五岁的苏惟嘉,一身功夫也不容小觑,对付普通的毛贼不过是小菜一碟,因此几家人都比较安心。 四月初一天还未大亮,几家人就在平宁县城门口碰了面,阵仗还不小。 苏茂谦那边去的有苏正文和许叔,何家因何伯父刚巧要去处理生意,便亲自陪同了一遭,带了长随忠伯与长安长宁两名小厮。 曹承沛有曹姑父带着,方意真身边也跟了一位三十多岁的男子,是他的父亲。 苏惟生这边则跟着苏正武一家三口人。 一共出动了四辆牛车两辆马车。 几家人都是疼孩子的,商量一番干脆让六个少年人分坐何家那两辆铺了软垫的舒适马车,将方家与苏惟生家的牛车挪出来放行李。 何父完全不似何轩那般文弱,长得又高又壮,年轻时又经常出远门跑商,与走南闯北的苏正武颇合得来,便干脆与苏正武夫妻骑着马在前方开路。 曹姑父去了苏正文的牛车上,余下两辆牛车便分给了两家的长随下人,一行人声势浩大地往府城进发。 见同行的都是各人亲族,苏惟生不禁叹道,“可怜天下父母心哪!” 曹承沛噗嗤一笑,“看长生那样子,跟个小老头似的!” 苏惟嘉也忍俊不禁,“可不是嘛,爹还常说长生少年老成,让我跟着学学呢!” 苏惟生无奈摇头,老头子我才不跟屁大的小孩儿计较! 第47章 看出 因三代皇帝励精图治,下头的官员也不敢马虎,因此从平宁县到博阳府的官道修得很是平坦。 不过再平坦的路也经不住长久待在车上,手脚都伸不开。 反正时日还算早,几家人悠哉悠哉地赶路,时不时还停下来看看风景歇歇脚。 眼见此处路面开阔行人也少,苏惟生干脆寻了个宽阔的地方,非拉着何轩练起了五禽戏, “都说了,日日都不能停的。今日出发得早,何兄想必还没时间练吧?快来快来,让小弟看看你近日有没有长进!” 何轩是个斯文公子,平日在家也是专门寻了僻静处练的,何曾在如此大庭广众之下做过大动作,顿时羞得脸都红了。只是他也明白苏惟生的好意,拒绝的话又说不出口,只好别别扭扭地跟着比划。 一时苏茂谦几个也跟着在旁边一手一脚地凑起了热闹。 何父倒是一脸欣慰地对苏正武夫妻道,“多亏了这几个孩子,否则以轩儿往日的身子,哪里能经得起舟车劳顿。” 苏正文点点头,“都是好孩子!少年相交的情谊自是难能可贵。” 练完五禽戏,苏惟生几个又练起了那套养生拳法。 胡氏见着当即眼前一亮,“这套拳法他们是从何处学来的?一招一式看似绵软,吐息纳气却正贴合七经八脉,又不如寻常的外家功夫那般损伤筋骨,比之五禽戏更适合体弱的年轻人修习!练上个三五年,便与常人无异了!” 何父大为诧异,“怎么?这套拳法不是苏兄与嫂夫人教的?” 自家儿子去年开始练时便说过,是苏家那位小公子所授。因苏正武好武之名在外,又有那样一位夫人,他自然以为是这夫妻俩教的。 最近这一年儿子的身体的确大有好转,不是有句老话说,吃水不忘挖井人嘛!所以他才会对苏家这般亲近来着。 苏正武的功夫都是野路子,自然比不得胡氏家学渊源眼光毒辣,“哦?难道比岳父家传的拳法还好?” 胡氏摇头道,“这怎能一样?一个是为杀敌,一个是为健体,一为外家,一为内家,如何能一同论之?爹身上有不少陈年旧伤,倒可练一练以保长寿。我倒曾听爹提过一户传承几百年的医学世家,姓梁的,据说直系子弟代代修习一种养生拳法,个个都能活到百岁高龄。只是连梁家旁支都学不到,外人就更是难求了!” 苏正文与曹姑父的目光也颇为奇异,这孩子会的东西还真不少,样样拿出来都叫人惊奇不已,也不知那脑子是怎么转的。 曹姑父道,“嫂子是说长生习的正是那梁家不外传的拳法?” 胡氏苦笑道,“既是不外传,常人又如何能得见?连我爹也只是久闻大名,无缘一观。长生这个,大概也只是有些异曲同工之妙罢了。” 何父可不管这些,这些年儿子的身体让他们夫妻愁白了头。他与妻子青梅竹马感情甚笃,也从没想过纳小。如今儿子康复有望,喜得险些笑歪了嘴,寻思着这天大的恩情,得好好谢谢苏家小子才行! 那边苏惟嘉见几人练得热闹,也凑过去耍起了拳脚,一群少年人嘻嘻哈哈,尽显朝气。 只方家父子不曾下车,一人拿着一卷书默默看着,与这边的热闹显得格格不入。 苏正文见状叹了口气,便继续与几人闲聊,不再往那处望上一眼。 却不知苏惟生几个也在讨论方家父子。 曹承沛笑嘻嘻地道,“那位方兄自从县试头场过后,脸色就没好过,自己学问不精,难不成还怨怪咱们超过了他不成?” 何轩意味深长地道,“倒不是怨这个,说不定是看惟生给你私下开小灶却没叫上他,所以心中不满。” 苏茂谦不以为然,“他自小得舅公教导,向来自恃才高,连我祖父都不大放在眼里,县试却排在最末,不气闷才怪了!” 他口中的“舅公”正是苏正文的大舅子,平宁县的方举人。 何轩道,“我看他后来倒是想找咱们夫子请教,只是拉不下脸。” 虽说背后不说人,但方家父子所作所为实在很难不让人诟病。 他们四个虽然更熟络些,平日交流学问却从没漏下过方意真,是他自己心高气傲看不上罢了,言谈之间没少说他祖父方举人如何如何。 这也还罢了。 方父更是不可理喻,明明是他父子俩上赶着与他们同行,态度却甚为倨傲,出发之前就抢白了苏正文好几次,仿佛大伙沾了他家多大的光似的。 苏正文与方举人虽是平辈,但后者比苏正文大了好几岁,中秀才也比他早一科。当年院试前苏正文还得过方举人的注解,实则有半师之谊,又有方氏的关系在,苏正文对方举人一家一向颇为礼待。 对于方父的态度,苏正文秉性温和,并不愿多计较,小辈们却早憋了一肚子气。 苏正文执教多年,深得学生们敬重,哪里容得了别人对他不敬? 再说苏正文纵然只是个秀才,比不得方举人精贵,却也比方父出息得多吧!三十多了还是个白身,脾气倒是不小,也不知方举人那等慈和的人怎会教出这样的后辈来。 苏惟生道,“算了,反正以后打交道的机会也不多,计较那些做什么。” 天外有天,不过被同龄人超越一两次便处处摆脸色,日后碰钉子的时候还多着呢,这种人注定走不长远。 苏惟嘉瞧瞧这个又看看那个,挠了挠头道,“读书人弯弯绕绕的就是多,哪有练拳脚来得痛快!” 苏惟生笑道,“可不能只顾自己痛快,论起拳脚你是行家,来,指点指点咱哥几个!” 一群半大小子又吵吵闹闹地动起手来。再次上路时几人干脆挤到了一辆马车上。 原本苏茂谦与何轩准备看看书,苏惟嘉却道与他外祖交好的大夫说过,马车虽稳,却还是有些晃动,在如此环境下看书对眼睛不好。 两人虽然将信将疑,却也不想年纪轻轻就成了眯眯眼,又见曹承沛与苏惟嘉聊得兴起,便干脆也放下书本,听苏惟嘉说起跟随父母走南闯北时的见闻来。 几人听得津津有味,只觉时间过得飞快,连赶路的枯燥也不翼而飞。 因走得慢,晚间一行人便免不了在途中的驿站借宿,借着唯一有功名的苏正文,才免了住大通铺的命运,各自交了费用后,便进了房舍安置。 牛马有专门的牲畜棚,有专人负责看守和喂养。 几人住的都是比通铺略好一等的下房,中房与上房都得留给有品级的官员与家眷。 当然,若是当日并无官员入住,空着也是空着,驿站吏员也会收取高价让别人居住。只是若后头有品级高的入住,前头的花了再多银子也只能把房间腾出来。 众人谁都不想平白多出许多麻烦事,便一起开了下房。 好在房间虽然小了些,却还算干净,除了方意真父子抱怨了几句,便是家中最为富庶的何家父子也没什么二话。 “长生,我跟你住一间房!”苏正武到府城是为了置办产业,却也没忘记苏正德的嘱托,便吩咐儿子与苏惟生住一间房,互相有个照应。 苏惟生自然应下。 赶了一天路,着实有些累,简单用过晚饭众人便早早歇息了。 第48章 何家 翌日下午,一行人便到了府城,许是因为他们青壮男子居多,一路还算太平。 博阳府城墙高耸,城门口人流商队络绎不绝,审查完路引、交完入城费用,便顺利进城了。 大魏有规定,离乡超过百里便要携带路引,标明户籍、身份,附近村镇的民众自有当地户房另行管理入城之事。 这样看来,府城比平宁县规则严明得多。 方家父子一进城便道有亲戚家可借住,直接告辞离去了。 苏正文知道方举人的太太原本就是府城人,便也不担心,只与他二人约定四月十五那日在府学门口相见,也方便届时作保。 苏家众人本待去找一家离府学近些的客栈,却被何父拦住了, “府试在即,来往考生也多,如今时日早还好说,再晚几日怕是喧闹得很,诸位小公子温书也多有不便。我家在府城有座宅子,离府学不算远,坐马车不过两刻钟。虽说小了点,挤一挤也住得下。” 众人自然百般推拒,奈何何家父子盛情难却。 何轩也道,“客栈的饭食再好,也不如自家的精心,咱们几个寒窗多年,要是坏在这一节,岂不是得不偿失?再说同住一处,咱们也好交流交流学问,省得还要跑大老远。” 这倒也是,苏正文想到自己当年考试时,也不是没见过考前吃坏肚子、不得不次年从头来过的考生。 且这两日相处下来,何父也着实不是那等虚情假意的商贾,便拍板应了下来,只是正色道, “既如此,老夫就却之不恭了。不过借宿之事咱们不与何老弟客气,每日饭食花费还请务必收下,否则我们是断断不敢上门叨扰的。” 他不是那等不理俗事的文人,每年有学生府试院试都会跟着过来,何父肯让他们借住,已经替他们省了一大笔开销了。 须知离府学稍近些的客栈,上房每日便要一两银子,中房也要500文,下房狭窄逼仄不说,即便与人合住,也要400文一晚,比平宁县足足高了两倍。 远些的自然没这么贵,但又会造成许多不便,来前大家银钱自然是带足了的,可若能省下来,孩子们又能多许多便利,何乐而不为呢? 何父本想说些许饭钱不算什么,但见大家都坚持,便也没再反对。反正这几日几个孩子也不能顿顿大鱼大肉,一日三餐也花不了几个钱,便琢磨着待考完再做东请大伙好好吃一顿。 苏正武一家没人考试,但此行要照应苏惟生,见二哥已做了决定,便也一家子跟了去。 况且何父对博阳府虽不及平宁县熟悉,却也有几家铺子在,置产之事也得劳烦他打听一二。 苏惟生见何父偏等方家父子走了才说这事,也知这位对那两个清高的也颇为看不上,不禁有些好笑,私底下与苏惟嘉等人道,“何伯父还真是个妙人!” 几个少年都深以为然地点头。 一进门前那条足以令两辆马车并行而过的巷子,苏家众人便知,何父真是太谦虚了!这哪是个小宅子,说是别院也不为过了! 因魏典有规定,平民百姓的门庭不得三间五架,也不得漆朱门。何家这两扇宽阔高大的乌头大门上便只镶嵌着几排古铜门钉,空白处贴了两张气派的门神,两边还挂着两个大红灯笼,上头画的是桂花图样。 宅子足有四进,别说苏曹两家这九口人,就是再来上数十个,也不会住不下。 何父敲开大门,在门房的带领下引着众人迈下台阶,穿过长而直的甬道朝正厅行去,神色间颇为自得, “自去年苏夫子允了轩儿参加县试,我便派人到了府城寻摸宅子,找了一个多月才买了这处,就为了府试时方便。今日迎来如此多的少年英才,也给我家院子添些文气!” 众人不禁失笑,但见何父一片爱子之心,也纷纷赞了几句。 因此次何家并无女眷同行,何家父子便索性也不去内院,陪着大家住进了第二进。 何父原想每家分一个院子住着,但宅子太大,光是第二进就有四五个小院,离得太远多有不便,便干脆只要了相邻的两个院子,几家人分开住下。 何父又每个院子分派了两个下人候着,用饭是每日大厨房一起送来。 苏惟生私下问过何轩,这处宅子加后期的修缮,足足花了三千多两。 当初他伺候庆隆帝时私下在京城置的宅子,前前后后也花了万两有余。 想想自家如今的家底,“看来要过上从前的日子,还真是任重而道远啊!” 不过有了这座府邸,他才算真正窥得了所谓“平宁县首富”财力的一角。 对于何家,苏惟生早就一肚子问号了。 这父子俩衣着用度从无奢靡,平宁县的宅子也不过三进,装饰甚至算得上简朴。便是何母,衣料虽好,头上却也不过两三样珠钗,实在不像一县首富的样子。 说来何父在县城经营多年,上下早已打点妥当,又有首富之名在外,如何会怕露富呢? 想着与何轩交情已经不浅,苏惟生便问了出来。 何轩苦笑一声,“我家虽比常人好过些,平宁县首富之名却实在不敢当。惟生,我问你,糖引与盐引,哪个更值钱?” 苏惟生不假思索,“自然是盐引。” 就是在前朝,制糖之法未得改进之时,糖业的利润与盐业也是不能比的,所以世人向来只知盐商富得流油,多少人提起过糖商? 本朝糖业也与盐业一样,掌握在朝廷手中,每年定量发放糖引给商人经营售卖。 平宁县大大小小的糖铺子都掌握在何家手里,这些年苏家办作坊制蜜饯,就是从他家买的糖。后来与何轩熟悉之后,何伯父还给他家打过折来着。 何轩道,“所以平宁县明明有盐商唐家,首富之名为何却落在了我家呢?” 是啊!这几年苏惟生一心念书,鲜少留心旁事,此时想来,其中猫腻可真不小啊!“难道……” 何轩黯然点头,“这是有人借这名头,诚心让我爹不好过。有钱无权,也只能当人家砧板上的鱼肉了。” 本朝吏治再清明,地位最低的商户又能得到几分好处?他爹这些年为家中生意耗尽心血,大部分钱财却仍然散给了平宁县城。 除了赋税之外,大到修桥修路,小到从县令到巡检这些有品级官员家里的每一场宴会,哪样不是他家出的大头?皆因这“首富”之名! 苏惟生顿觉牙疼,“多大仇啊,要这么整你们!”这是钝刀子割肉呢,偏偏平宁县各级官员还都挺配合!而且何轩说了,针对的就是何父! 县城官宦之家并不多,连县令都得给几分颜面的,更是一只手都数得过来。何家到底是得罪了谁呢? “现下还开罪不起。总之我家纵有首富之名,稍微过得好点,都是要惹人不快的。” 苏惟生目露怜悯,“怪不得你早年身体羸弱至此,也拼了命地想改换门庭呢!” 是啊,何轩心道,可不就得拼命么! 第49章 讯息 府试的主考官正是博阳府的知府杭越州大人。 听到“杭”这个姓氏时,四人都是心中一动——不知那位前来送谢礼的杭公子与这位知府大人只是碰巧同姓,还是有别的关系? 但只有一面之缘,多思无益,就算真有亲近的关系,杭知府也不会因此便泄露考题——这可是掉脑袋的大罪! 几人私下讨论一番,便将此事抛在脑后了。 离府试还有十来天,市面上关于知府大人喜好的流言已是满天飞,却是众说纷纭难有统一。 更有人绘声绘色地将人家有几位妾室都说了出来,听得几人瞠目结舌。 苏惟生见流言真假难辨,索性也不再纠结,便只找了府城最大的书铺,买了一份前几年的考卷和前十名的行文。 做书铺生意的都精得很,因每年前十名的考卷都会张贴在府衙前的公告栏上三日,便都早早抄了一份,就等着次年卖个好价钱呢! “长生,你买这个做什么?”曹承沛一时没转过弯来。 “笨,自然是拿回去分析主考官喜好了!”何轩一扇子敲在曹承沛脑门上,老神在在地道。 自从身子渐好,何轩人也越来越开朗,这些日子与三人关系突飞猛进,私下相处时愈发显出几分跳脱来,连苏茂谦都连连感叹, “真是白瞎了同窗那前几年了!” 几人惦记着试卷,也没什么心思在外闲逛,便回到何家宅子凑在一处分析了半日,差点连晚饭都忘了用。 “惟生叔,你运气可真好!”苏茂谦不由叹道。 纵观前三年的考题与取中的答卷,几人发现这位知府大人竟也不是个爱诗赋的。 每年三场,试帖诗竟只出现了一次,实在是苏惟生这等人的福音。也难怪连一向稳重的苏茂谦都忍不住心生羡慕了。 其实本朝太祖颇有诗才,曾写下不少名作流传于世。上有所好,下必甚焉,那些年科考中光试帖诗就占了极大一部分。后来太祖见官员学子只重诗赋少谈策论,这才急急叫停,遏制住了这股风气,否则苏惟生头疼的时候还多着呢! 苏惟生笑道,“咱们几个运气都不错。夫子一向务实,不喜花团锦簇的文章。你们看最后的杂文,哪个不是四平八稳言之有物?文风华丽的一篇都没有!” 何轩若有所思,“不过这样一来,要得考官青眼也就没那么容易了!” “青眼不青眼的,也就那样吧,只要能得个名次就万事大吉了!”曹承沛摆摆手,随即又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那有的才子可就要倒大霉了!” 三人皆无奈摇头,他们互结的五人中,不重文章内容,最爱堆砌辞藻的也就一个方意真。 苏茂谦迟疑了一下才问道,“你们说,这份考卷要不要送去给他看看?” 曹承沛道,“那家书斋都快卖疯了,方意真能不知道?说不定比咱们买得还早呢!” 何轩却摇头,“未必。程兄心高气傲,怕是不一定看得上旁人的答卷。” 曹承沛满脸不可思议,“那是一般人的答卷吗?那可是前十名的!前十名的!” 何轩翻了个白眼,也模仿着曹承沛的语气,“人家的祖父是一般人吗?那可是举人!举人!” 曹承沛不以为然,“举人怎么了,不也一个秀才没教出来!” 即便说的是自家舅公,苏茂谦也并不在意,扬了扬手中的卷子,“那到底要不要送?” 众人齐齐看向还没发言的苏惟生。 后者慢吞吞道,“你们知道人家住哪儿吗?” 三人一愣,是啊,自进城那日分别之后,方家可没送过一次消息来,热腾腾的心一下子就冷了下来。 苏惟生见状叹了口气,“问问夫子吧,若知道,便把考卷与咱们分析的结果送一份过去。好歹一个县出来的,方家与夫子毕竟是亲戚,往日寻摸来的书卷也没少承方举人的情,咱们五个又有互结的渊源,纵无法深交,也不必结怨。” 苏茂谦耷拉着脑袋找苏正文要了住址,将几人画了红圈的那份考卷与一封寥寥几笔的信笺密封好,翌日便让许叔送了过去。 许叔回来时带了方意真的回信,偌大的纸张上只有两个大字,“律法!” 想必是方家那亲戚打听到的消息,虽不知真假,但方意真的态度曹承沛与苏茂谦还算满意,前者更是笑呵呵地道, “看来这小子倒没我想的那么小肚鸡肠!” 苏惟生与何轩相视一笑,是否小肚鸡肠还得另说。 本朝裁撤掉了前朝的“州”,郡城之下只设府与县,博阳府地域辽阔,辖下足有二十五个县,大县有六,小县十九,府试考生加起来一千五百多,却只取一百人,竞争不可谓不激烈。 此人心胸狭窄,就是存了让他们分心温习律法、少读经义的心思,也不是不可能。 但即便存了防备之心,几人也还是将律法又温习了一遍,只每日早起了一个时辰而已,也不算耽误原本的计划。 后来四人也抽时间去附近的客栈茶楼与同届考生交流过几次,却发现不是会诗便是会文,着实没什么意思,便索性闭门不出了。 倒是何父,这些日子忙着铺子里的生意,又要替苏正武一家打听田庄铺面,倒还抽空捧了好多五花八门的“考题”回来,说是市面上卖得最热的。 闹得何轩哭笑不得,还好生劝了他爹几句,让别花这等冤枉钱。 何父不以为然,“万一就有押中的呢?儿子,别担心,你爹我有的是钱!” 几人目瞪口呆,何伯父这画风也变得太快了吧! 曹姑父没那么大手笔,却也没闲着。不知寻谁打听的,跑到府城各大寺庙求了七八样平安符,非让几人戴在身上,人都险些疯魔了。 曹承沛肉疼不已——平安符也是要银子的啊! 但无论如何,四月十五还是很快就到了。 第50章 考场 当日寅时三刻,几人起床用了些汤水少的早饭,便在亲长们的陪同下去了府学——历年府试的考场。 他们早便与方意真、以及平宁县其他考生约好了,卯初时分在离府学不远的那棵大槐树下碰面。 府试共考三场,前两场的流程与县试相差无几,一天一场,天黑前结束。只是作保的廪生需要两名,苏正文早按照往年的惯例与平宁县的另两位秀才约定好,共同为各自的学生们作保。 另外府试除了考引和银钱之外,什么东西都不能带。待每场放完榜,上了甲、乙两榜的人才有资格参加后面的考试。 待平宁县众人集结完毕,一行人才提着灯笼往府学门口走去。 府学门外并不算宽敞,考生加上送考的亲长仆役、作保的廪生以及维持秩序的衙役军士,一时人头攒动,说是摩肩接踵也不为过。 “我的天,人也太多了吧?”苏惟生几个头一次参加府试的都惊呆了,甚至有的为了从门口挤进来,帽子掉了,鞋子也掉了! 衣冠不整的人是无法入场的,好在有不少精明的小贩摆了这些小物件放在门外售卖,众人才松了一口气。 平宁县的另一名年轻学子拍着胸口有些庆幸,“还好咱们来得早!” 可不就得来早一点么,考试可不等人!万一耽误了入场时间,今年的县试就白考了。按礼部规定,过了府试的学子可称“童生”,六十岁以下的往届童生都能直接参加院试,府试却不一样,今年过不了,就得明年重新从县试开始考。 而且,每年府试都是按照地域入场,衙役叫到哪个县的名字,哪个县的考生便要迅速排队入场。再一个,时间有限,一旦喊了下一个县的名字,前一个县的考生便无法再进场。 按照先大后小的规矩,平宁县排在第二,几名廪生带着两个下人在前头开路,亲长和其余人垫后,将考生们护在中间朝里面走。 “平宁县众学子在此!”三名廪生将自己的身份文书递给学官查验,学子们则在后头排队。 府试的检查比县试时更严格,但因为考生们并未带什么东西,进度反而要快一些。 轮到苏惟生时,负责检查的兵士见着考引还惊异地扫了他一眼,“县案首?” 苏正文忙道,“对,正是今科平宁县案首苏惟生。” 既能在如此小的年纪得中案首,便是神童一般的人物,想来也没必要作弊,兵士随意检查了一下便示意他穿好衣服进去了。 门内有一衙役向他行了一礼,恭恭敬敬地领着他穿过院子和回廊里临时搭建的考棚,到了正厅正中的位置。 那里除了主考官的雕花案桌,还摆了二十多张考桌,两两之间由木板隔开。各县案首都集中在此,与主考官和其他几名考官面对面。 此时木板还未放下,厅内已零零散散地坐了几个人。 有个二十岁左右的男子向苏惟生一拱手,好奇地问道,“你也是县案首?” 苏惟生回了一礼,“在下平宁县案首苏惟生,请问你是?” 那男子一脸惊叹,“遥扬县李成义,敢问苏案首今年贵庚?” 这种眼光已经见得太多,苏惟生委实无奈,却只能照实回答,“十二了!” 厅内的案首们齐齐倒吸了一口凉气。 其实来前他们也听说过,周边有一大县今年出了个年仅十二的案首,但没人敢相信。都以为是讹传、或者平宁县官员故意弄出来的噱头罢了,却没想到就在这坐堂号里见到了真人! 而且,真的是如假包换的十二岁! 若不是县试前本县县令无法得知考题,又有别县教谕学官等监督,在座众人一定会怀疑这小孩儿作弊! 既不可能是作弊,那就只能是走了狗屎运了? 总之他们是绝不肯相信这么个小屁孩儿能凭真才实学考进来、与自己同一号房的! 众案首顿时纷纷下定决心,一定要将府案首收入囊中, “决不能让这小子再撞一回大运!” 天色亮起来没多久,外面就响起了云板声和锣声。 随后便有衙役进来放下了每张考桌旁边的木板,随后分别面无表情地守在了屋内四角,身着从四品官服的知府大人带着众考官落座。 大家都安静了下来。 宣读完考场规则后,便开始发放文房四宝,额……其实是用现银购买,说是为了防止考生作弊。 “太祖他老人家不愧为商贾出身,简直太会圈钱了!”苏惟生心下嘀咕了一句,认命地买了一套,拿在手中仔细检查。 好在笔头不松、砚台结实,墨虽然不如上等的那般细腻油润,却也算不上艰涩。 苏惟生心道,看来这位知府大人还不算贪! 要知道,府试时出售文房四宝和饭菜得来的银子,都会用来修缮府学以及维持其正常运转。 倘若运气不好,遇到贪墨成性的官员胥吏,科考时就算花了银子,也只能用最劣质的东西,写出来的字都能晕染纸张。 据说苏正文当年就遇到过这种事,考生们闹得沸沸扬扬,直接惊动了朝廷,到最后那一任博阳府官员从上都下都没得着好就是了。 苏惟生再翻开考卷,却发现上面一片空白,忙叫住路过的衙役,小声道,“这位大哥,考卷上没字啊!” 衙役头也不回,待笔墨发放完毕,才站在考官们下首朗声道, “按礼部新规,自今年起,府试一律不发考卷,考题稍后自会奉上。” 考场内立刻响起悉悉索索的声音,甚至有的人低低惊呼了一声。 知府大人一拍惊堂木,“肃静!” 众人又渐渐安静下来。 苏惟生倒也没太吃惊。因为据他所知,前朝科考就是不发试卷的。 大魏建国之后太祖定了新规,却不知为何今年又改回了旧例。再看了一下手中的纸张,一共五张,分两种,一种质地还不错,是中等的竹纸,作答卷用。次一些的应该是稿纸,便安下心边磨墨边等待。 第51章 府试 没过多久,就有一名衙役端着一块写着字的木板走过来,在第一位考生面前停留了大约半刻钟左右,又走向下一位考生。 苏惟生看清考题,认真记在了稿纸上。 这第一场考的也是经义,却与县试时大为不同,不过两道题。 出题官从四书五经中抽取一句,考生围绕这一句的出处、背景与上下文写一篇不少于三百字的杂文。 当然,字数也不能太多,约定俗成的是不能超过七百字,否则你洋洋洒洒一大篇写下去,几千张考卷,谁有那闲工夫细看? 第一题只有八个字,“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这句话出自《诗经》“桃夭”,原文是“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意思是桃花鲜美,枝叶茂密,德行美好的姑娘出嫁之后能使全家人和睦相处。 可知府大人会无聊到这个地步,让考生们讨论女子的品性? 苏惟生拧眉思索了半晌,忽的眼前一亮——不对,还有另外一个出处——《大学》中有一句: “《诗》云:‘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宜其家人,而后可以教国人。” 苏惟生当即冒出一身冷汗,原来陷阱在此处,若是破题出了错,后面也不必再考了。 阅卷官通常最为注重第一篇文章,若是头一题走歪,后面的题目答得再好也没用。 苏惟生嘘出一口气——德配其位,为君者及上位者自身德行无亏,齐其家人亲眷,而后才能教化百姓治理国家。既从这个角度出发,那就容易得多了。 苏惟生思量一番,便提笔蘸墨在稿纸上写了起来,“自天子以至于庶人,一是皆以修身为本。其本乱而末治者,否矣。” 以出处破题,点明全文要义,再顺着这一主旨往下写。 而且在作这篇文章时,不能再站在书生学子的立场,而是要把自己想象成一方主官,阐述如何约束豪强,治下安民。 至于这豪强么,或多或少都与博阳府的众官员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所以也不能太过激进。 杭知府放眼扫了一圈,大部分考生对上他的目光都不自在地低头继续思索,年纪最小的那个却在心无旁骛地奋笔疾书,连头也没抬一下,不禁心下诧异,索性起身巡视起来。 一群县案首愈发焦虑,有的甚至紧张之下连墨锭都掉在了地上。 杭知府忍不住摸上唇边的八字胡,“我长得有那么可怕吗?” 你长得倒是俊,却也不想想自己主考官的身份! 人家学子们好端端地思考问题,你冷不丁地出现在背后,目不转睛地盯着别人磨墨的手或者空白的卷子,谁能不紧张啊? 许多人都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 “难道我今日衣衫不整?” “难道知府大人嫌我进度太慢?” 这种情况之下自然压力倍增。 苏惟生倒没这个顾虑,他一口气将文章写完正待检查时,才发现身后多了一个人,回头一看竟是主考官大人。 考场之中禁止喧哗,便向他展颜一笑,便埋首于稿纸之上,稍微添减了一下,又思索起下一题来。 这时所有考生的稿纸都填满了大半,杭知府这才回到案桌后就坐,悠哉悠哉地端起了茶杯。 随着太阳渐渐升高,阳光照进窗杦,在地上投射出一个个斑驳的光影,苏惟生的肚子也适时地叫了起来。 这时第二题才刚写了一小段。 他无奈地搁下笔,将脑中的文章从头到尾过了一遍,才拉响木板边系着小铃铛的绳子。 没过多久,一名衙役走了过来。苏惟生拱了拱手,压低嗓子道, “烦请大哥为我拿一份饭菜。” 衙役以同样低的声音回道,“玉米面饼子二十文一张,白面的五十文,素菜加一碗米饭三钱银子,一荤一素六钱,两荤一素一两银子,米饭另加一碗五十文,公子你要哪种?” 苏惟生咋舌,早知考场饭食不便宜,却也没想到比外头生生高了好几倍。考科举还真是个烧钱的行当啊!当然,他老人家如今也不缺这点小钱,只是为更多的平民百姓叹息而已。 苏惟生掏出一两碎银和五十文铜钱递给衙役,“多谢大哥了。” 他眼下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当然得吃点好的,否则日后长成个五短身材,可不得让人笑掉大牙! 胥吏衙役在百姓眼里还算有地位,文人书生却多是不放在眼里的,见苏惟生如此有礼,那衙役心下多了几分好感,便提醒道, “清水五文钱一碗,公子你要吗?” 苏惟生犹豫了一下,虽有些担心上茅厕的事,却还是点头,“来一碗吧!”半日滴水未进的感觉也着实不太好受。 苏正文早前便告诫过他们,本朝考试时去茅厕不至于像前朝那样被盖“屎戳子”,但几千人共用那么一个茅厕,考试期间也不会有人特意清理,那臭烘烘的味道足以令人作呕。 若不想影响后续考试的心境、或者带一身臭味回到考场惹考官厌弃,能憋还是憋着吧。 就算到了第三场,也得尽量少去。 许是这会儿用饭的人少,等了两刻钟左右饭菜便送了上来,说是两荤一素,其实就是白菜萝卜里夹了少得可怜的几片肥肉和瘦肉,味道实在很一般。 不过苏惟生也不是没吃过苦的人,眼下自然是填饱肚子要紧,有什么可挑的。 三两下把两碗米饭扒得干干净净才放下碗筷,抿了两口清水润润喉,便唤来衙役把东西收走了。 旁边有年轻的考生也坐不住了,本来都正是能吃的时候,大伙都在闷声答题倒没什么。可饭菜一端上来,纵然油水再少,苏惟生也没发出什么声音,那肉香却还是有一点的。 饥肠辘辘之下谁还有心思答题?都准备先吃了再说。 杭知府见众考生吃得香,不禁失笑,索性吩咐衙役把考官们的例菜也送来,也算是与民同乐了一回。 第52章 放排 苏惟生心道,这位知府大人竟是个难得的平和之人,连官威也不摆一摆。心念不过一转,便提笔继续写第二篇文章。 用饭的热潮过去,就有考生摇铃上茅厕了,一次只能去一人,由一名衙役陪同。 待众人陆陆续续地回来,偌大的厅堂里味道就有些诡异了。 苏惟生素来爱洁,自搬到平宁县,家中境况日渐好转之后,茅厕是每日都要清理的,门口还放了几株花草除味,二姐都说了他好几次“穷讲究!” 因此这种味道他真的是……好几年没体会过了,一时被熏得头昏眼花,连写文章的劲头也去了大半。 试想一下,连环境最好的坐堂号都是如此,也不知道那些历年来抽到臭号的考生是如何熬过去的。臭号也就是紧挨茅厕的考号。 待过了这一阵,味道慢慢散去,苏惟生才沉下心来将文章写完。又细心检查有无错字漏字、有无需整改之处、有无君主、圣贤、尊长等需避讳之处,仔细看过三遍,确认没有任何问题之后,才拿过答卷开始誊抄。 墨迹干透时太阳已经偏西,他小心翼翼地卷好答卷,收拾好文房四宝,便拉响了铃铛,衙役过来之后,他便直接道,“交卷。” 衙役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便带着他去了案桌前,“大人,这位公子交卷。” 杭知府微一颔首,将视线挪到了苏惟生交上去的卷子上,粗略地扫了几眼,目中便露出一丝惊异,随后微笑道,“平宁县,苏惟生?” 本朝乡试之前的考试都是不糊名的,所以主考官一眼便能看到台头上的名字。 苏惟生躬身行了一礼,“正是学生。” “后生可畏啊!”叹了一句便让衙役领着他出去了。 场上顿时一阵轰动,“这么快就交卷了?”李成义暗暗叫苦,他第二篇才刚动笔呢! 纵使先前存了轻视之心,这些考生心里却明白,怎么说也是县案首,即便是撞了大运拿到头名,也不可能没半点才学,胡乱写几百字交卷的可能性是不存在的。 按照惯例,只要后头几场不是差得不堪入目,作为县案首,过府试和院试都不会有什么大问题,差别只在名次罢了。 所以此人绝不可能敷衍了事,将唾手可得的功名拒之门外。 因此大家不得不承认,这小屁孩儿做题就是比他们快,尤其听到杭知府那句话,便更明白这第一场他即便拿不到头名,也不会低到哪里去。 虽然心神被扰乱了片刻,但一县案首毕竟不是浪得虚名,大多数人还是迅速平复心绪,加快速度写起自己的文章来。 苏惟生在衙役的带领下去了趟茅厕,便到了第一进的门厅,那儿另有两名衙役守着。好在门厅还算宽敞,他便来回走了几圈,活动活动坐僵的四肢。 府试不比考完便可离场的县试,是要等“放排”的,交了头卷也必须等到凑足十人,待守门的衙役敲锣开门之后方可离去,这便是“放头排”,后面以此类推,称为“二排”、“三排”,直到所有人离场。 意思就是,苏惟生必须再等九个人交卷出来,跟他们一起出府学的大门。 不过一盏茶时间,衙役就领着一名十七八岁的少年过来了。 “咦?”苏惟生眼前一亮,这少年十六七岁的模样,长眉若柳,眸若寒星,肤色如玉,薄唇紧抿,显出几分清冷,目光却澄澈如一泓清水,一袭浅紫镶银边锦袍,端的是高贵清华,丰姿奇秀。 苏惟生暗道,“这是哪家的贵公子?” 那少年隔着七八步远的距离对他微一颔首,便静静立在了门厅下,身姿挺拔,恍若玉树。 苏惟生回了一笑,继续活动手脚,少年听见动静朝这边望了一眼,仍回过头去站得笔直。 两人就这样一个动一个静地共处了半晌,才有衙役领着另一个人过来。原来是那位打过招呼的李成义。 李成义一见苏惟生便奔过来一巴掌拍在他肩上,“你小子动作也太快了吧!看来此次案首也非你莫属了!” 旁边的少年眉峰几不可察地一动。 苏惟生暗想,这人也太口无遮拦了吧!谁不想得案首?可眼下是什么地方,这话是能随便说的吗?若传到考官耳朵里,还当自己是何等狂妄自大目中无人呢!若惹了考官厌恶,自己后头还用考吗?便皱眉道, “李案首慎言,这话我可不敢认。博阳府饱学之士何其多,在下不过是侥幸交了头卷,如何敢大言不惭自称案首!” 李成义话一出口便知不妥,也深悔失言,见苏惟生微露不悦,忙拱手道,“是在下莽撞了。” 苏惟生也不好太过计较,摇摇头便揭过不提。 李成义是个闲不住的,眼下为了打破尴尬,便转头看向另一边的少年,“这位兄台好风仪!不知是哪一县的案首?” 他当时就注意到了,在二十多个案首中,最显眼的就是这位,风采卓然气度翩翩,连俊雅文秀的苏惟生都稍有不及。 这也不奇怪,后者毕竟年纪太小,纵然也是面如冠玉,脸上却还带着些婴儿肥,稚气未脱,衣裳料子也只能算中等,如何能与这位比肩。 少年冷冷回道,“易曲县,岳西池。” “幸会!幸会!”李成义见他一脸生人勿近的模样,只好干笑两声,退回苏惟生身旁与他聊起别的事。 又等了足足半个时辰,十个人才凑齐。 片刻后大门从内打开,门外便响起了锣鼓唢呐声,有人高声喊道,“放头排了!” 众人按交卷次序鱼贯而出。 苏正武身量高大,一眼就看见了最前头的苏惟生,忙迎上前问了几句,见他精神尚好,便赶着牛车与他先回了何家休整。 府试前两场按规定是不点烛的,到天黑时不管有没有答完题,都得收卷。所以天色暗下来之前,何轩几个也陆陆续续地回了家。 第53章 阅卷 众考官在府试期间也不得归家,因此众人草草吃完饭,便跟随杭知府开始阅卷。 府学教授与训导先做筛查,将脏污卷、犯忌卷一律黜落,再对余下的试卷进行初步审阅,把选出来的优等答卷呈到知府面前由他做最后的定夺。 在此期间,还有两名师爷筛查废卷,以免出现疏漏。这些人都是举人出身,自知进士无望,便索性寻了差使,才学自然是够的。 即便经过筛选,最后送到杭知府案前的也还有上千份,他索性又分出一部分交给府学的几名教授,然后才开始紧锣密鼓地阅卷。 府试说是只取一百名,实则还是要按照每年具体的参考人数来定,因博阳府地方大,文风也盛,才会取到百人之上,其他小些的府城每次取六七十人都算多了。 因此别看一百名听起来多,实则第一场就直接去掉了一大半的考生,只剩五百多份卷子。 “大人,最优秀的二十份都在这里了。”言教授递上一叠试卷。 其余试卷名次都已排过,就剩下最后的甲乙两榜,得由知府来定。甲榜即前十名,排在后面的都在乙榜之上。 杭知府一一翻看过,从中细选了十份,“就这些吧。” 说着又单拎出两份考卷,“只是案首……这两位学子的文章在伯仲之间,本官实在难以抉择啊!” 其他人定睛一看,正是苏惟生与岳西池的卷子,这两人他们都有印象。 言教授奇道,“岳公子自小在京中长大,又有那样一位外祖,能作出让大人青眼的文章,下官并不奇怪。只是那苏惟生不过十二岁的年纪,且出生寒门,竟能与岳公子一较高下,实在难得。莫不是咱们博阳府又出了一个贵公子那样的神童?” 前年的案首正是杭知府的次子杭君诺,十六岁便得了“小三元”之名,是博阳府乃至整个南陵郡有名的少年才子。 言教授此话虽是赞苏惟生,恭维之意却也很明显。 当时为了避嫌,杭知府与西杭府知府换了地方主考,虽知其中多少看了自己的面子,杭知府还是眉头微展,露出一丝笑意。 转而却又拧在了一起,“你这话倒提醒我了,苏惟生出生寒门,那么按照惯例……” 当朝太祖出身太低,打江山那批老臣也是武将居多,本身对前朝那些偏居一隅的世族也无甚好感,当初为治国计,便在科举中大量提拔寒门士子。 岂料天长日久,当初的寒门经过三四代,能臣忠臣也渐渐成了新兴世家,为国效力的同时也多了几分私心。 皇帝只好继续提拔寒门,分薄新兴世族的势力,一个家族的兴起至少要经过三代,寒门士子却是取之不尽。 因此在科举考试中,便有了一条不成文的规定——士庶文章相差不大时,优先录出身贫寒者。 如此一来,杭知府就不必再纠结了。 另一位孙师爷见他面上仍带着几分愁色,便问道,“大人,可是这苏惟生有何不妥?” 杭知府摇头,“并无不妥,只是……他年纪太小了!答卷要公开张贴,他的文章也当得起,本官也不担心无法服众。可是……如此小的年纪便连夺两次案首,若生了骄矜之意,对此子的将来是遗祸无穷啊!” 齐教授道,“那……还是定岳公子?” 杭知府心下一哂,这位齐教授也太急切了些,何况岳家行伍出身,纵然巴结上了,难不成你齐教授还能立时弃文从武不成? “罢了,惯例如此,本官亦不想惹人非议,就定寒门仕子,把名录抄一下,明日张榜吧!” 第一场考完的第三日,苏惟生四人正在看书,长安便兴高采烈地冲进来高声喊道,“发榜了!发榜了!苏少爷又是头名!” 几人腾地站起来,曹承沛不可置信道,“这么快?” 苏茂谦道,“那我们几个呢?” 长安擦着额头上的汗,“长宁让小的先回来报信,他先挤过去看了!苏少爷的座号是寅字二号,小的也是听前头的人说了一嘴!” 也就是说,不一定就是头名呢,也可能是听错了。 何轩当机立断,“看看去!” 几人忙套了车往府学门口赶去,可到了地方才发现那榜单前头早被围得水泄不通,比进场那日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四人张望了一圈,也没发现方意真的影子。 其实也不奇怪,考完第二日苏正文便接到了方父送来的消息,方意真第一篇文章写的是“妇德”。 额……据说此次将题意理解成妇德的不在少数,若对四书五经不能做到倒背如流,融会贯通,的确很容易踩坑。 况且苏正文教学一向细致,下场前便要求门下学生,审题时至少将考题相关字句在脑中过十遍,找出最切合题意的那一种。因此即便是进度最差的曹承沛,也在冥思苦想许久之后找到了正确的方向。 而方意真一向心高气傲,说不定此前还以为题目太过简单,一直在沾沾自喜呢。 直到回到他祖母的娘家,经过明白人指点,这才醒过神来,可却为时已晚,只能明年再来了。 四人也不想过去挤,便照旧在外头等长宁,面前却忽地多出了几个人影。 苏惟生抬头一看,却正是那岳西池,旁边两个应该是他的小厮。见这人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看,顿感莫名其妙,警惕地退了一步才道, “岳公子有何贵干?” 岳西池似是发现自己有些失礼,咳嗽一声才回道,“苏惟生,我一定会超过你的!” 苏惟生:???啥玩意儿? 苏茂谦见自家小族叔满脸愕然,忍笑道,“这么说,惟生叔果然是头名了?” 岳西池臭着脸点头,“就是他!”眼神幽怨,活像苏惟生欠了他几百万两银子似的。 苏惟生这下就十分惊喜了,他可没想到,就自己那点本事,在人才济济的府试中也能得个头名,还以为最多能挤进前十呢! 想笑吧,顾忌着同窗们成绩还未知,想忍着吧,一时又实在忍不住,尚带着几分婴儿肥的俊脸不上不下地吊在那儿,憋得脸色通红。 何轩不由好笑,“得了,咱们谁跟谁,想笑就笑吧!” 第54章 岳西池 苏惟生这才咧开嘴,露出大大的笑容。 岳西池脸色更黑了,看得苏惟生乐不可支,原来这人如此有趣,初次见面时他还真以为这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世家公子呢! 这会儿喜悦的劲头也过了,忙拱手一揖,“多谢岳公子告知,未知岳公子……” 岳西池一甩袖子,“第二。” 苏茂谦几个顿觉不可思议。 曹承沛诧异道,“第二已经很不错了好吧,又没落榜,做什么一副怨气冲天的样子!” 岳西池瞪了他一眼,愤愤地偏过头去,不说话了。 他们自然不知道,岳西池是跟家里打了赌的,此次回乡若能从县试到院试都连得案首,家中便允许他独自出门去边关游历。 谁知县案首是拿到了,却在府试头一场就栽在了苏惟生手里,府案首已大半泡了汤,哪有不郁闷的道理。 况且贴出来的文章他也看过,的确与自己不相上下,想找茬都没有理由,自然愈发气闷了。 想他岳西池自小师从名满大魏的外祖,满以为别说小三元,就是日后连中六元也不在话下,谁知竟输给了一个比自己还小几岁的秀才之徒,真是没天理啊!连带着自信心受到了严重打击。 不过旁人的确不知道,苏惟生他是带外挂的呀!当年的内书堂虽说教的学生都是太监,先生却都不是普通人,而是在翰林院待了几十年的几位老翰林。 这些人才学是不必说的,只因不喜争权夺利,又脾性耿直得罪了上官,才只能多年埋首于各种典籍,后来更是被发配来教授一群小太监。 所以在苏正文私塾里的这几年,苏惟生最常做的不是背诵,而是查漏补缺。 这就说得远了,不过论起对书经的释义与理解,连苏正文也是远远不及的。这几年苏惟生时而说出的见解,便是作为夫子的苏正文,也时有茅塞顿开之感,所以才会对他那般器重。后头更没少让这个年纪最小、进学最晚、进度却最快的弟子为大家解疑答惑。 几人一时面面相觑,也不知说什么好了。 好在过得一会儿长宁也匆匆忙忙地带来了好消息,何轩在甲榜第四,苏茂谦与曹承沛均在乙榜前列。 既都上了榜,想必报喜的衙役已经按考前大家登记的住址去了何家,苏正文等人自会打赏,四人便也不急着回去。 倒是苏惟生想起一件事,见岳西池磨磨蹭蹭地跟在他们身边还未离去,便试探道,“岳公子,互结之人可都榜上有名?” 府试依旧需要五人互结的,方意真既然落榜,他们自然少了一人。 依苏惟生看,眼前的岳西池倒是个好人选,脾气虽古怪了些,但眼神清明,眉宇间颇有清贵之气,即便不知根底,也能看出家世不一般。想来不会靠作弊的手段谋取功名,总好过临时找个不认识的人凑数。 苏正文昨日便提过另找平宁县其他秀才门下的考生,但其实县城各私塾之间也不是没有竞争。勉强凑上未尝不可,不过既有了更好的人选,又何必退而求其次呢! 岳西池有些不自在,这就是他跟着几人不放的原因所在了。 他家世虽然不俗,一家子却都是从武的,且远在西屿关。此次科考就他与母亲二人低调回乡,并不愿借外祖与祖父的盛名行事,前次互结的考生还是他母亲宁氏找的岳家族中子弟。 但岳家几代从武,稍灵透些的都被祖父让人带去了军中,就连他自己,若不是在外祖跟前长大,此时应该也在边关练武了。 余下都是资质一般的,纵然他极力挽救,也不过勉强过了县试,一到府试头场就全被刷了下去,让他的脸往哪里搁? 苏惟生与何轩察言观色,自然看出来了,也发现这人比较傲娇,得顺毛捋,互相使了个眼色,何轩便笑着道, “岳公子,你也瞧见了,我们刚好差一人,不知公子是否愿意帮这个忙?” 苏惟生也笑嘻嘻道,“岳兄,帮个忙吧?” 岳西池心中一喜,却仍哼了一声,勉强道,“好吧,本……我就帮你们这个忙!” 事情说完也不好立时告辞,五人便又多留了一会儿,待榜前的人渐渐散去,又亲自去看了一回,这才各自慢悠悠地往家去。 期间岳西池对何轩等人言谈之间态度也和气,足可见修养不错,唯独面对苏惟生时有几分别扭。 后者也不介意,傲娇小公主嘛,就当是个小姑娘家,让一让也没什么。况且岳西池那张脸,就连他这个见过后宫三千佳丽的都不得不赞一声好颜色,那个啥……看着还挺养眼的! 回去后此话一出,苏茂谦几个险些喷了茶,不过……还真是如此啊! 岳西池要是知道苏惟生存了这个想法,非得气吐血不可。 不过玩笑归玩笑,众人还是得收心准备明日的第二场考试,原本苏惟生打算不考后两场的,纵使不去,也在名单之上,并不影响互结之事。 但后头见了岳西池的文章,他深感人外有人,觉得还是谨慎些为妙,否则这个府案首还真有可能飞了。虽然不在意这个名头,但既然有能力一争,又何必弃之不要呢? 本朝府试第一场的第一名虽也不必参加后两场考试便可直接视为通过,却并不算府案首。若是有人在后两场连夺两次头名,文采又确实出色,超过头场头名,也有可能被另定为府案首。 第二场人已少了大半,进场自然没那么拥挤了,府学比较大,容纳五百考生绰绰有余,连院中与回廊下的考棚也撤掉了,通通在室内考试。 曹承沛不禁叹道,“咱们运气可真好!” 第二日凌晨便下起了绵绵细雨,若是在院子和回廊里考,那风险可就要大得多。 历年雨中考试时,即便有雨伞,也无法将所有风雨隔绝在外,多的是考生卷子被雨水打湿,被风吹跑,只能扼腕叹息从头来过。 所以进场时见号房都设在室内,人人都大松了一口气。 第55章 题目 在第二场的考试中,除了一道经义题,还多了两道律法题和三道算学题,题量比较大。照旧由两名衙役分别举着两块牌子在考生面前停留一会儿,再走向下一名考生。 好在需要作文章的只有经义,其余两者给出答案即可,也花不了太多时间。 苏惟生一边做题一边还在纳闷,“怎的一次比一次简单?难道夫子的经验有误?”他抓紧时间做完题,便用完饭食离了考场,用时比上一场还少。 众考官都惊呆了,看过他的答卷之后,一个个俱是骇然,“这……” 心下纷纷道,“博阳府出了个神童,还是寒门出身的神童!” 若不是他们亲眼见知府大人出题密封,接到户部命令后又重新改了考题,自此与身边之人一步未踏出过府学,定会以为泄题了。实在是,苏惟生简直让人惊掉了下巴! 律法题倒也罢了,稍有些见识的先生夫子都会让学生早早研习,以备日后为官之用,毕竟哪怕补缺做个衙门书吏,也不能不熟知律法。 可算学呢?平日商家与账房学的那点理账本事,只能说是“账目学”,与科考和传统的算学并不可同日而语。 前段时间户部以“实用”为由,重新提出加大算学比重,熙和帝已经允了。杭知府自然也不能公然违背圣意,出题时便多加了两道算学题,去掉了原本准备的试帖诗。 只是自太祖崩逝后,算学便每况愈下,只有世家子弟,家中或有不忘太祖遗风的长辈深爱此道,传授给子孙。平民出身的学子,那水平比起出身好的可就差远了。 将试帖诗改成算学题时杭大人还为寒门学子担心来着。可……可这小子他……他居然全对! 苏惟生可不知道众考官的百般思量与疑虑,来到门口廊下时雨已经小了许多,原本让他活动手脚的地方还多了几排长凳,想必是给先交卷的考生们歇息用的。 苏惟生坐下来摸摸鼻头,“难不成是上回衙役大哥们觉得我走来走去,有碍观瞻?” 这回等了许久才有第二个考生出来,仍然是岳西池,只是比上回晚了许多。 这人看见他坐在那里百无聊赖的样子,顿时就跟见了鬼似的,“你出来多久了?” 苏惟生终于见着个能说话的人,顿时扬起笑脸满腔热忱地答道,“大概……一个时辰多一点吧!” “……”岳西池半晌无语,兀自沉默良久才艰难地开口,“那几道算学题,还是挺费工夫的。” “是吗?”苏惟生一头雾水,不就是把《九章》中的题目弯弯绕绕地改了个说法换了点数值,算法还是一样的,他一眼就看出来了,能费什么功夫? 去年看《缀术》时,他还与苏茂谦几个调侃过换汤不换药呢! 岳西池抬头望了望天,再看他一脸轻松的样子,只恨不得抓起地上湿答答的泥土一把糊在苏惟生脸上。 强自忍了半天才咬牙切齿地问道,“那你说,那三道题的答案是什么?” 苏惟生想了想,“一百九十六,二百五十步,四尺五寸五。” 岳西池立即得意地笑道,“让你小子大意,第三题错了吧?竹原高一丈,末折着地,去本三尺,竹还高几尺?一丈去掉三尺,自然剩七尺,怎会是四尺五寸五?” 这题原意是,一根一丈长的竹子,从中折断使其末端着地,此时末端距竹根部还有三尺,请问竹子如今高度是几尺。 苏惟生也懵了,深深怀疑自己眼光有误——这莫不是个傻子吧,谁会给你出个这么简单的加减题啊? 见他还一脸得瑟,似乎在为赢了自己一次感到欢喜,不由抚额道,“过来点,我画给你看。” 说着便捡起一根树枝,在湿润的泥土上画了一个垂直的三角,将竹根点设为甲,落地点设为乙,折断点设为丙, “甲乙之间距离三尺,简单的商高定理而已,如今,你还认为答案是七尺吗?”(勾股定理古代版哈。) 岳西池冷汗涔涔落下,“我……我……大意的原来是我!” 这时已陆续有人出来,岳西池心性并不坏,却爱面子,苏惟生自然不愿他在人前失态,便把他拉到一边,掏出帕子递给他,“喏,擦一擦吧。” 岳西池委屈得都快哭了,外祖父,你老人家怎的不给我多讲两道算学题啊啊啊! 见苏惟生面上有几分关切,便尴尬地别过脸,“这次算你厉害,下次我绝不会再输给你!”然后接过他的帕子胡乱擦掉了脸上的冷汗。 千里之外的京郊别院,一古稀老者狠狠打了个喷嚏,“莫不是小池子在思念老夫?” 放完头排便有各自家人打着雨伞将人接走了,四月里虽不至太凉,向来湿冷的江南在阴雨中也带着几分寒意。 这次何轩运气不好,座号刚巧在门口,即便这一年来身子好了许多,到底还是受了凉,回家之后便有些不适。 何父自下雨起便担忧独子的状况,趁早晨药铺一开门,便软磨硬泡地请了个大夫在家中等着。等考生们一回家,就把提前准备好的浓浓的姜汤给几人喝下去,又给何轩开了药,晚间狠狠发了一场汗,这才有所好转。 只是到第三场府试当天何轩仍有些咳嗽,何父虽看重功名,却还是觉得儿子更要紧,“轩儿,要不咱们明年再考吧?你年纪还小,也不差这一两年的。” 何轩却捂嘴咳嗽两声,“不要紧。”言毕轻轻推开何父的手上了马车,再未发一言。 何父略略背身擦拭眼角,“行,都听你的。” 若不是他出身不好,儿子何至于如此拼命。自己造的孽却要让独子承受后果,叫他于心何忍? 无怪何父如此担心,实在是府试第三场要连考两天,吃喝拉撒都在考场,若何轩并未生病倒也好说,如今风寒未愈,在场所有人都替他捏了一把冷汗。 曹承沛实在看不过他糟蹋自己的身子,刚想说话,却被苏惟生暗地里扯了一把,悻悻地住了嘴。 第56章 心思 何轩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就知道惟生最懂我。农商之家,再是衣食无忧,也难免遭人欺凌。茂谦有夫子与苏大人,不必知晓民间疾苦,承沛你素来宽宏豁达,纵有人言辞不善,也从不放在心上。只有惟生明白,为何我如此急于求成。” 说罢又咳了两声,握紧袖口的莲纹绣样,“终有一日我要让那些人知道,姓何的不是孬种!” 众人一时都不知说什么才好。 苏惟生思忖片刻道,“我的确明白,却不赞成。我向来认为,纵然此生一事无成,也要以保重自身为要。天下不平之事何其多,你我也只是艰难求存的芸芸众生之一而已。说句不好听的,若是出师未捷身先死,岂不令亲者痛仇者快?” 何轩苦笑着摇摇头,闭上眼仰面靠在车壁上,再未发一言。 俗话说一场秋雨一场寒,其实春雨也是凉的,大部分考生都换上了棉衣夹衣。如何轩这等体弱的,更是披了件裘衣,手上还拢了个套着青色罩子的手炉。 这一场经义题已经没有了,除了一道算学,便是几道杂文题,即给出一两个事例,让考生阐述自己对时政、农事以及民风的见解,考察的是学子的眼界与思想。 苏惟生好歹是农籍,如今家中的田地大多都是他与苏澜在管,对民风世情了解得还是比较多的。 私塾中放农忙假时,他甚至还会亲自下一下地,体会稼穑之艰难。因此在答题时斟酌着也提了一下牲口以及农具等对于收成的影响。 别看清水村大多数家中都有牛,那是因为清水村是远近闻名的富庶之村。 前朝牲口业务全由官府把持,借此牟取暴利,耕牛价格可想而知,没点门路的人有银子都买不到。 本朝因允许私人贩牛,耕牛的价格倒比前朝便宜得多,一头牛犊子却也要七八两银子,成年的就更贵了。 就说他家田庄所在的丰水村吧,离县城还不远呢,整个村几百户人家,就只有三头牛,当宝贝一样精心养着,秋收时一牲难求,大部分力气活都只能靠人力。 还是他家建了田庄之后又置了两头牛,寻常也愿意借给当地村民用一用,这才有所好转。 不过也仅限于此了。 他出身农家,于农事之上有些见解也说得过去,时政方面纵使有一肚子牢骚,也不敢随意发表意见。 毕竟他才十二,书读得好还可称一句“神童”,若是提出连积年老臣都拍案叫绝的策略方针,怕不是要被人当成妖怪了! 两场头名,府案首已是他囊中之物,最后一场即使表现得平凡一些,也不会有太大影响。 夜间风凉,号房又小,考生们都是缩在木板边和衣而眠。 “多久没这么睡过觉了啊?”苏惟生辗转反侧一晚上,早起用清水洗了把脸提提神,便强打起精神迅速答完题,早早交卷离去了。 何轩一出考场就倒下了,当夜便起了高热,何父直接拽着大夫在家里住下,自己亲自守在床边,也是两天两夜没合眼。 等何轩退烧,何父也肉眼可见地憔悴了下去,倒让何轩这个做儿子的惭愧不已。 “爹,我以后再也不任性了。” 何父怎么会与捧在手心的儿子计较?闻言笑呵呵摆手, “你这身子比起以前可好太多了,换作前两年,病一次没个十天半月地甭想起得来身!看来那拳脚还是得继续练着,你苏家三伯娘不是说了么,再坚持个几年,就能与常人无异了。” 何轩自然只能点头。 何父又接着道,“苏小公子对咱家可是天大的恩情!” 说着屏退左右,凑到自家儿子耳旁悄声道,“听说他家里有两个姐姐,爹替你讨一个来做媳妇儿怎么样?” 何轩顿时脸上爆红,自家爹可真能想一出是一出,“爹,苏家女儿才十四呢,也太小了吧!” 再说苏惟生那小子对两个姐姐可宝贝得紧,寻常曹承沛多问一句就要挨几个白眼的,要知道他爹起了这个心思,还不得把自己大牙打掉! “你连人家的年纪都知道,莫不是早动了心思?”何父原不过随口一提,可这一出口吧,就越想越觉得是门好亲事。 单看苏惟生那样貌,就知道他姐姐纵不是闭月羞花,也绝对丑不到哪儿去,虽家中条件比不上自家,那不是还有个会念书的兄弟吗? 再说苏家没钱,他家有啊!以后有了姻亲关系,也好名正言顺地出银子供惟生念书科举,那个啥……要再有什么独门的养生法子,也能多教教他儿子不是! 不过自家只是商户,苏小公子家即便是旁支,也有苏家族中为靠,与寻常的小户之家不可一并看待。看来还得指着儿子早日得个功名,他才好开口啊! 何父不顾眼底下的青黑,美滋滋地笑了。 简直不忍直视!何轩端起药一饮而尽,就当没看见亲爹老狐狸一样的嘴脸。 他已经十五,再过两三年便到婚龄,按说也到了知慕少艾的时候,只是一心读书从不在别处上心罢了。 苏家不是大户人家,苏惟生的姐姐们听说还管着家中庶务,这几年他们偶尔上门拜访,也是见过几回的。长得么,确实秀气可人,各有千秋。 可他早看出曹承沛对苏家大姑娘有意,纵然人家成不了,相交多年,也不能做那横刀夺爱之事啊!岂是君子所为! 苏惟生自不知何父的如意算盘,只觉得这位长辈看他的眼神越来越奇怪,心下颇有些莫名其妙。 这一次放榜倒要比前两场晚上两天,几人还没来得及去看榜,报喜的衙役便敲锣打鼓地来了。 众所周知,过了府试便可称“童生”,也算是有半个功名的人了,通常衙役都会上门报喜,顺道得点赏钱。 有那等巨富之家,还会装一箩筐铜钱往外洒呢,因此对衙役们来讲,报喜实在是一等一的好差事。 第57章 杭家 头一批自然是恭贺府案首的,苏惟生早将准备好的喜钱交给了何家下人,何父却抢着道,“这等喜事得让我来干才行!” 因此衙役一念喜报,他便笑眯眯地掏出几块碎银打赏给衙役,又发了些铜钱给一路跟来看热闹的人。 后头报喜的也陆续来了。 这次何轩因带病考试,精神不济,名次反倒不如苏茂谦,不过也得了第十六名,苏茂谦第八,曹承沛最末,八十九名,险而又险地得了个童生。 不过他已经很满足,若不是靠小表弟考前恶补和几位同窗的分析,凭他的资质,是别想过这府试的。 饶是如此,曹姑父也笑得合不拢嘴,当场便掏出两锭五两的银子赏给衙役们吃茶。当然,事后想起来也险些悔青肠子也就是了。 喜报要一路发送至县衙,想必家中得到消息也是望眼欲穿,众人便一致决定先回平宁县。 院试在八月,且还有一段时日呢。 谁知第二日大伙正在收拾东西,却有一名眼熟的青衣小厮送来帖子,请苏惟生几个到杭府一叙。 那小厮恭贺完四人,便伶俐地道,“我家少爷早便打听到几位公子参加了此次府试,因怕扰了公子们的清净,并不敢贸然相邀。眼下公子们都得了喜,少爷便让小的请各位去家里叙叙旧!” 这正是当初送谢礼那位杭公子的贴身小厮晴风,几人自然点头,约定明日上门拜访。 待晴风离去,曹承沛一翻开那张帖子便大吃一惊,“府衙?” 几人这才明了,杭公子选在放榜之后才请他们过府,不止是因为担心打扰他们温书,更是因为避嫌——这位杭君诺公子,正是杭知府的次子,前年的“小三元”! 翌日到了杭家,知府大人尚在前头办公,除了杭君诺,他们还见到了另两个意料之外的人。 一三十岁左右、容色倾城、风姿怡然却早生华发的妇人,以及一清灵少女,正是四人在静烟寺外救下的小姑娘——林铃。 杭氏恳切地向几人道谢后又连声吩咐林铃,“还不快向几位公子道谢!看你以后还敢不敢任性胡为!” 眼前的林铃可不是静烟寺外那蓬头垢面衣衫不整的模样了,今日一身粉红绫罗衣裙,纤弱的腰肢不盈一握,黑白分明的眼眸中带着不谙世事的天真懵懂,肤色雪白如凝脂雪莲,柔软饱满的红唇上鼻梁挺秀。 乖乖,那会儿没来得及细看,不想竟是个如此娇俏活泼的绝色小佳人! 林铃福身行了一礼,“多谢几位公子救命之恩!”声如黄莺出谷,动听至极。 谁料她一站起来便冲到苏惟生面前笑眯眯道,“惟生哥哥,我早想去看你啦,可惜娘跟表哥都不让,还把人家抓来了府城!有舅舅管着,更是出门都不易了!” 林铃年纪尚小,深受母亲宠爱,性子很有些天真,虽不懂男女之事,但前次的事到底让她受了不小的惊吓,没过两日,母亲就带她来了府城散心。 她素来心大,玩过这一阵便把当时的恐惧忘得精光,只记得苏惟生那解气的一顿踢,以及挥着棍子打得坏蛋满头包的痛快。 因此一见着他便觉十分亲近,直接将何轩几个忘在了脑后。 苏惟生尴尬地退后两步,避开林铃灿若星辰的目光,“林家姑娘,那个……不必多礼,不必多礼。” 他活了两辈子,可没被哪个女子如此看过,还真是全身都不自在! 杭氏嗔了林铃一眼,“姑娘家家怎的如此莽撞,也不怕吓着人!” 言毕歉意地看向几个小伙子,“铃儿被我宠坏了,还望几位见谅。” 几人自然忙道无碍,心下却早笑翻了,——这小姑娘不会是看上惟生了吧?否则怎会如此热情? 却不知杭氏对他们四人是真心感激。 大魏民风再开放,女儿身上发生的事若让人知晓半点风声,纵使不丢掉性命,下半辈子怕也只能青灯古佛,她如何能承受如此后果? 铃儿回家当日,家中那贱人便撺掇老爷一问究竟,若不是侄儿寻了崴脚摔跤的借口,又有几名少年的证言,还真说不好会如何收场呢! 饶是如此,在处置多嘴多舌的贱人时,那狗东西也是护得很,口口声声职责她“善妒!” “不贤!” 一气之下,杭氏索性带着女儿住到了哥哥家,那狗东西要敢上门,才有的他好看呢! 因此对于对眼前的几个少年人,杭氏也并没有避讳的意思。前次不过送了点谢礼,如何能偿还救命之恩? 事后她打听到几个少年都是书生,这才在府试结束后报上几人名讳,央求自家哥哥寻机指点一二。都是品行优良的好孩子,若能与侄儿相交,也算是一桩美事。 寒暄几句,又分别赠了一套上等的文房四宝,杭氏便拖着死活要“跟着惟生哥哥学功夫”的林铃回了内宅,让杭君诺带着几人往书房去了。 一路上想着那姑娘依依不舍的模样,不光何轩几个,连杭君诺都差点憋出内伤, “惟生不要介意,表妹原本不是这样的,只是经了那桩事后,便成日闹着要去找你学功夫,这好不容易见着人,一时热情些……咳……也是难免的。” 苏惟生能怎么说?前前后后活了六十多年,头一遭被个漂亮小姑娘如此亲近,说是不自在,其实心里还是有些隐隐的窃喜的, “无事,林姑娘质朴天然,若不嫌弃在下家境贫寒,在下自然也愿意拿她当个妹子看。” “什么当妹子看?”洪亮的声音响起,几人回头一看,却是连官服都没来得及换下的杭知府。 杭知府说是熙和六年的进士,实则不过三十七岁年纪,为官不过十年,便做到了从四品,与苏正良同级,日后的前程自是更加远大的。 此时这位大人身着绣孔雀纹的四品官服,头戴玄云官帽,颇具威严,然随后展目一笑,一双桃花眼竟显出几分潋滟风流来。 几人忙躬身行礼,“学生见过知府大人!” 杭知府抬手,“免礼。” 说罢敛了笑看向苏惟生四人,“既对本官妹子家有恩,可有想过要什么回报?” 四人一愣,暗地里对视一眼,苏惟生道,“谢礼已收,无须别的回报。” 杭知府深深看了他一眼,背着手走到案桌后才又开口道,“京城杭家的人情,尔等确定不要?” 第58章 知府 几人俱是大惊,杭家?但凡读书人,再重视四书五经,也或多或少要读一下史的。本朝开国三公五侯自然是听说过。 敢自称京城杭家的,除了五侯之一的扬威侯杭家别无他人!说起来,那确实算得上大魏数一数二的豪门,四代扬威侯皆任职大内禁军统领,深受帝王信任。 有此家族,无怪杭知府而立之年便有此成就,远超苏正良了。若得了杭家的赏识和提携,不说别的,在礼部为几人捐个功名,谋个职位,或者直接举荐入国子监,何须再寒窗苦读,一步一步走得如此辛苦。 不过……苏茂谦心道,这老狐狸! 别说这位知府大人能不能代表扬威侯,纵是能,也没有为还个人情就摆出如此大阵仗的道理,不过是借杭家之名试探他们而已。 面上却正气凛然道,“齐大非偶,学生们眼下不过小小童生,如何敢异想天开,肖想贵府的青睐?即便有报国之心,身为读书人,自当谨守本分以科举晋身,不敢妄生他念。” 何轩也道,“救人之事本是偶然,何况当日也是惟生听见动静率先出手,学生不敢居功。” 苏茂谦也跟着点头。 曹承沛咕哝道,“当初救了就救了,谁管这姑娘什么来历?咱可从来没想过报酬啊,再说那会儿不是都收了谢礼么,早就两清了。” 书房不大,声音再小杭知府还是听了个清清楚楚,心下不禁失笑,自己还真是,一大把年纪跟几个少年人耍什么心眼子? 不过小子们能放弃唾手可得的富贵,足可说明心是正的,如此一来,对于自家妹妹所求之事,心里也更愿意了几分, “苏大人亲弟教出来的学生,果然不错!” 他与苏正良同朝为官,虽年纪差了许多,回京述职之时也有过几面之缘。那位老大人板正严肃却素有清名,两子个个外放贫瘠之地却无一丝怨言,不想族人亦是如此出色,苏氏一族未来可期呀! 回头与父亲多提一句,让他老人家与即将调任京都的苏老大人多些来往也无不可。 思及此处便自顾落座,吩咐几人各自坐下来,又让杭君诺找出几份笔墨, “把你们府试时的文章默出来。” 他是主考官没错,可那么多份考卷,他能一一记清楚才怪了! 四人闻言俱是一喜,知府大人要亲自指点他们文章?这可比什么劳什子的杭家人情实惠多了! 借人声威总归是名不正言不顺,且难以长久。而且投入别家门下难道不要付出代价吗?说是还人情,可杭知府能做得了整个侯府的主么?一旦承了京城侯府的情,总免不了贴上他家的标签,日后行事便会多了掣肘,四人都是意气风发的少年才子,如何能受得了做别人的提线木偶? 得知府大人指点就不一样了,学问只要到了脑子里,就成了自己的东西,假以时日,何愁没有出头之日呢? 苏惟生心道,所以还是这样好,天长日久、潜移默化处出来的情分,比硬生生要来的“报恩”好处可大得多! 待默完文章,杭知府一一提出了意见,说苏惟生,“功底扎实,条理清楚,可你年纪轻轻,文章却是暮气沉沉、毫无年轻人的锐气,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个老掉牙的老头子写出来的文章呢!” 苏惟生默:老掉牙的老头子什么的…… 说何轩,“愤世嫉俗,锋芒太过!难不成天底下略有权势的都是你家仇人?要是放到会试上,满朝文武都让你得罪光了!回去多读一读《中庸》,学一学平和之道!” 说苏茂谦,“莫非你的志向是做个隐士不成?措辞如此隐晦,是想让以后的考官跟你猜谜玩儿么?” 至于曹承沛,杭知府直接捂脸,“基础太差,用词太过肤浅,若非尚算言之有物,早被黜落了!回去给我把四书五经从头到尾吃透嚼烂了再说其他,务必做到倒背如流!”得知他府试只在八十九名,又道, “你如今这情况,院试怕是不好说。” “意气风发的少年才子们”纷纷耷拉下脑袋,曹承沛面上更是难掩沮丧之色,杭君诺在一旁看得好笑。 不料杭知府斜睨他一眼,“好笑么?老子倾心教导十几年,也没见你有多出色,在场几个论文采学识哪个比你差了?不过仗着老子侥幸得了个案首,有什么好得意的!” 他家这小儿子,名师古卷资源样样不缺,却只堪堪与几个小县城出来的寒门小子比肩,怎不叫他心中郁卒。 杭君诺忙敛笑垂头作恭顺状,一面却不忘朝苏惟生几个挤了挤眼睛,“看吧看吧,又来了!” 自家亲爹一见着与他年纪相仿的少年才子,都要嫌弃亲儿子一番的,他早习惯了! 杭知府也板不住了,他本就不是多严肃的性子,在京城时便最受小辈喜欢,眼下不过做做威严的样子罢了。 博阳府出息的少年人多的是,寻常也到不了他跟前,倒让他少了许多乐趣。这几个既然入了妹子的眼,心性又还过得去,他花点时间调教调教也无不可。 待得知四人竟想回县城去,立时吹胡子瞪眼,“男子汉大丈夫做什么儿女情长之态?家中还离不得几个毛头小子不成?” 却仍然让他们先回去与家里商议——要不要在他身边待到院试之前,届时再直接去郡城。 院试在八月,于南陵郡举行。 几位亲长听说能得知府大人亲自指点,恨不得立刻把人打包送去,哪有不应的道理!苏正文早说过该教的都教了,也没什么好犹豫的。 至于他们自己,留下胡氏与苏惟嘉,其余人都决定先回县城,毕竟还有一大摊子事呢。 苏正武这些日子已经在城郊买了两个小田庄,除了几百亩地,屋宅都是现成的,虽简陋了些,他一家子行走江湖餐风露宿的时候多了,也不甚在意。 他还打算回头就是坑蒙拐骗,也要把老父接来住一段日子,七十多岁的人了,做什么万事都要操心,族中又不是没人了!纵有大事,不还有几位族老么,不说别人,单有五叔在,旁人也别想弄鬼! 第59章 喜乐 苏茂谦、苏惟生与曹承沛本想跟胡氏母子一起搬到田庄——住在族亲家里,总比非亲非故的何家来得名正言顺。 何家父子却苦苦挽留,“几个孩子每隔两日便要去杭大人府上的,住在庄子上每日一来一去的得费多少功夫?院试在即,有这时间还不如多看两本书呢!不妨就在家里住着,也就几个月,又不是住着就不走了!要实在过意不去,每家拿个二两银子当租金便可。” 又说苏正武, “瞎客气个什么劲儿?苏老哥不是打算接伯父过来住么?你自己倒皮糙肉厚,伯父那么大年纪了,能不细致些吗?屋子要不要修缮,家什要不要重新置办?一两日就能弄好么?再说人来人往的,嫂子纵再不拘小节,也不能不畏人言,倒不如让嫂子跟侄子也暂且住下,待修缮好了通通风,再一家子一起搬过去,岂不更和美?” 苏惟嘉这些日子跟苏惟生几个已经混熟了,也不太乐意自个儿搬去庄子上,闻言便期待地看着自家爹娘。 行吧,何父也算是把大伙都说的没了脾气,便索性答应下来,各家硬把租金与这些日子早算好的饭食费用都塞到何父手里,这才作罢。 与住客栈的巨大花销相比,二两银子着实不算什么了,何父也就是想让他们住个安心而已。 又领了这么大个情,苏正武都险些当场与何父结拜了。 待苏正文等人回了平宁县,胡氏母子忙着修缮田庄的宅子,苏惟生几个则又开始了埋头苦读。 说是苦读也不尽然,不过杭知府每过两日便要出个题目让他们与杭君诺一起做文章,每每被喷个狗血淋头,却也都是受益匪浅。 待过了些时日明显有了进益,便让他们与杭君诺一起,去了府衙的六房帮着做些杂事,美其名曰,“躬行文章之道。” 杭氏担心几人误会杭知府大材小用,还专程把他们叫去说了一番话, “别小看这三班六房,三哥初上任时,可费了不少心思收拢。吏员皆是本地人,在有的事情上,纵使你们杭大人亲至,也没他们说的话好使,略交好些也没坏处。” 这是自然,在此之前杭知府的师爷已向他们普及过:六房效仿朝廷六部,分为司吏、司户、司礼、司兵、司刑、司工,分管政令下达、辅助一地主官处理大量日常事务,民间土地、赋税、狱讼等都得与他们打交道。 俗话说“流水的官员铁打的吏员”,稍微软弱些的主官甚至会被架空,三班六房在百姓心中的地位可想而知。 杭知府打发他们过来,一来是学着做些实事,以免变成迂腐不通俗物的书呆子,二来也多看一些这其中的门门道道,日后无论办事还是为官,都不至于被下头的人蒙蔽。这番栽培委实算得上用心良苦了。 便是面上正人君子、实则最油滑不过的苏惟生,也说不出半个不字来。 几个少年无以为报,钱物什么的杭知府也不缺,思来想去,除了上门时带些糕点吃食,便两人轮流,每日清早去城郊的彦云山上取第一桶泉水,给杭知府烹茶用。 后者平生一大爱好便是煮茶,得了好水美滋滋道,“平生没收半个弟子,却提前享受了弟子的服侍,岂不美哉快哉!” 苏惟生几个没有不想正经拜师的,无奈杭知府不允, “可别当我没见过那等桃李满天下的名孺,哪个不是白发苍苍牙齿掉光!就如今这般偶尔用用心便把老子累个好歹,老子可不想未老先衰!” 嗯,大伙没听错,这就是杭知府的原话。 说来这位大人虽是文官,除了长相,那浑身上下就没半点文人的清高自持。也是熟悉之后才知道,这位私底下的散漫程度简直令人发指,便是后来指点他们文章时,也是能坐着绝不站着,能躺着绝不坐着。 寻常便爱躺在书房的软榻之上,触手可及的小案几上摆着茶水和四五样糕点,五个学生在一头绞尽脑汁,他在另一头捧着本杂记吃吃喝喝地倒悠哉得很,时不时还来一句, “咦,这法子不错,观言!观言!回头让家里厨子试一试!” 那叫观言的书童便推开门,迎着自家少爷和几位小公子敢怒不敢言的脸色抄了方子下去,晚间桌上便会多一道新菜。 说起在府衙的日子,除了杭大人间歇性的抽风,那日子也确实不错了。 林铃那小姑娘见家中陡然多了好几个熟面孔,登时欢喜得如同刚出笼子的麻雀,时不时便捧着几样糕点送来书房, “惟生哥哥,我这身裙子好不好看?胭脂会不会太浓啦?” “茂谦哥哥,这个牛乳茶好喝吗?我觉着还不够甜,偏偏几位兄长都嫌弃太腻!” “何轩哥哥,听说你每日都要练拳,你觉得我资质如何?” “承沛哥哥,听说你家做木器生意的,我近日觉着那张梳妆台有些老气,你能不能帮我想个别的花样?” “二表哥,舅妈跟婵儿姐姐什么时候才回来呀,上回说好一起调面脂的,再不弄桃花都要掉光啦!” 一口一个甜腻腻的“哥哥”,便是苏惟生这嫩壳老心的都招架不住,更别说苏茂谦几个真正生嫩的少年人了。 更何况那丫头虽说不过与苏惟生同年,身量却高挑,已初具少女窈窕之姿,更兼一张宜喜宜嗔的芙蓉面,时日一久,虽说不至于起什么心思吧,一个个地却都变成了妹子奴。 平日忙于功课杂事之余,还要陪着这丫头满大街的淘弄衣料脂粉,逛逛夜市。 后头林铃更是换了男装,大清早便随他们一起爬到彦云山取泉水。那么远的路程,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却从没喊过一声累,纵是最铁石心肠的曹承沛,不禁也多了两分怜惜, “罢了罢了,就当多个妹子!”一时连脸色也缓和了许多。 杭氏知女儿在家时即便有自己宠着,也少有这般无拘无束的时候,反而乐见其成,连换男装出门的主意,也是她出的。 杭知府也并不阻止,头一次面对曹承沛关于“男女大防”的论调时还振振有词, “送上门的伴读伴玩,不要白不要!就是可惜了,没个姑娘家……” 说罢看着曹承沛的眼光颇为意味深长,吓得后者一个激灵,此后再不敢多提一个字。 第60章 再次出发 一群人笑笑闹闹地到了七月中旬,过完中元节,苏正武才大包小包地回到府城。带的多是各家给带的东西,吃的穿的用的,银两自不必说。 平日几个少年住在何家花销虽少,进进出出却也或多或少要给下人些打赏,便是府衙和三班六房,虽有杭大人的面子在,也少不得要各处打点一二。 便是同来的苏老爷也笑道,“哪怕当个书吏书办,学问也大着呢,甭看你们一个个满脸聪明劲儿,办起杂事来却未必有人家周到。且多看着吧!” 他老人家近来看着却比前些日子精神得多,临行前还受了苏正文一通埋怨, “劝了这些年也没见您挪个步子在儿子家住一住,阿武一回来就跟着跑了!可见老话说得对,小儿子还真是您的命根子!” 偏苏正武还一脸得瑟,“城里宽门大院的,哪有庄子上自在!以后要是想爹,就只能劳烦二哥多往府城走一走了!” 苏正文也是知天命的人了,眼下身手却灵活得很,半点看不出平日持重的夫子样,抬脚就踹。苏正武顺势往老爹身后一躲,兄弟两个加起来都快到百岁,直绕着苏老爷你来我往,险没把老爷子骨头摇散架。 不过苏老爷见两个儿子这把年纪还为自己吃了一回醋,那心里也是很得意的。因此一路上红光满面,便是坐了近两日的车,也没见多疲倦。 苏正德一家与苏慧本以为儿子中了童生便要回去,谁知偏被留在了府城。不过纵然再没见识,也知道能得昔日进士老爷的教导对孩子们有多大好处。 因此即便心中牵挂,也只在信中叮嘱各自的儿子“注意身子”、“多听多看,少给知府大人添麻烦”云云,连家中事情都说得少,生怕儿子在外挂念。 苏老爷一来,便跟苏正武一家搬到了已修缮好的田庄上。苏惟生几个得空也时常过去请安,偶尔还带着杭君诺与林铃兄妹过去走一走,沉寂已久的庄子一下子就热闹了起来。 只是还没热闹几天便到了七月二十三,苏惟生几个童生出发去郡城的日子。 院试八月初三开考,大家都要提前过去张罗。 因这次同行的人多,一行亲长便只去了曹姑父与苏正文,另外忠伯带着何轩的两个小厮一路照料,苏茂谦身边跟了个许叔,连苏惟生也带了随苏正武一同过来的张小柱,加上先前便联系好的岳西池与博阳府众多童生,一起登上了去南陵郡的船。 没错,就是船。从博阳到南陵,若是走陆路,不眠不休也要三天三夜,众人便听从杭君诺的建议走了水路。 每年到此时都是船家的旺季,租船并不难,因此不必借用杭家的人脉,苏正武自个儿便找了家名声不错的船队,从中包下了一条客船,当然,这钱是众童生平摊的。 船队那管事的也会做人,心道,“一大船的童生秀才,哪怕日后能有一两个飞黄腾达,也算结了个善缘。”把船费便宜了一成,交代船工们不要怠慢。 岳西池上了船见到苏惟生几个,只淡淡哼了一声,便头也不回地便进了自己的船舱。 苏惟生目瞪口呆,“几个月前还不是这态度吧,我又哪儿得罪他了?” 这个苏茂谦倒是知道。 联系众考生包船这事儿拍板的是苏惟生与何轩,跑腿的却是他跟曹承沛,岳西池家那一片刚好由他负责。知道他们自府试后便一直待在博阳,那张俊脸当时就黑了。 苏茂谦又不是笨蛋,当然猜到一点原因,便咳嗽一声道,“那个……许是咱们一次也没去找过他,生气了。” 曹承沛颇觉不可思议,“这档子事也值得生气?又不是姑娘家,怎的如此小气!我们不去找他,他就不会来找我们吗?” 何轩只管闷笑,也不搭话。 苏惟生翻个白眼,“就这大小姐脾气,谁爱惯谁惯去。” 苏茂谦憋了半天,才吞吞吐吐地道,“你们……是不是忘了他给咱们递过帖子?” 帖子?苏惟生一拍脑袋,还真有这事儿! 府试放榜第二天,那叫文砚的小厮就送过帖子,说是自家少爷想上门拜访来着。 因前头已经说好了翌日要去杭君诺家,便让文砚回了岳西池,说明日不得空,待得闲再上门拜会。 可是后头被杭知府一压迫,就全给忘了。 啥?你说得闲的时候? 得闲的时候有铃儿妹妹陪着,谁还想得起来傲娇的少年郎啊?那张脸再养眼,毕竟是个大男人,哪里比得上娇娇软软嘴巴又甜的小妹妹啊! 说实话,若不是苏茂谦提起,恐怕到现在还想不起来呢。 那个……四人自知理亏,对视一眼,苏惟生干笑道,“走吧,给小池子道歉去!” 他们此次同行的考生就有三十多个,再加上各自带的族亲下人,人数也不少了。 租的这条客船有两层,原本便是专门用来载客的,隔成了一个个小房间,收拾得干净,桌椅床凳也是一应俱全。 白日下人们在房间伺候,晚间若要值夜,窗边也有张木榻,不值夜的便去下面一层与船工们同住。 岳西池正在自己与自己下棋,文砚百无聊赖地守在门口,见得苏惟生几个不由眼前一亮,也不问问自家少爷,连忙把人请了进去。 别看这小子脾气大,却也真不是太计较的人,听苏惟生解释完这些日子的忙碌,便瞬间缓了脸色,五人和好如初。 岳西池又问起他们打杂时的见闻来,四人自然知无不言。不过也不知是不是心虚,总之还是默契地没有提起漂亮可人的铃儿妹妹。 水路少了许多颠簸,也没什么尘土,除了少数几个晕船的,众人都是舒舒服服地待了一路。 又因江面平静无波,顺风行驶之下船速也快,本来近两日的路程缩短了一大截。 七月二十四下午,众童生便到了南陵码头。 曹姑父不禁道,“顺风顺水,天高云淡,真是个好兆头啊!” 第61章 南陵郡 众人闻言纷纷点头。虽说子不语怪力乱神,但对于玄而又玄的事,此时的大多人还是心怀敬畏的,见当日晴空万里碧波如洗,一张张脸上都露出几分憧憬之色来。 纵然已到申正,码头上也并不缺脚夫与拉客的车夫,各自付了银钱,便被一路拉去了一郡首府南陵城。 博阳府城也算雄伟了,但南陵城更显斑驳,便是城门经过好几次修缮,两边的城墙也仍留有数道刀枪剑痕,更似一位历经沧桑气魄不减的老将,雄浑凛冽不怒自威。 在它眼里,墙下的车水马龙恍然都成了微不足道的蝼蚁。 南陵与博阳在前朝其实都只算州府,直至太祖建国十来年后兴建码头,因南陵水路更为通达,交通更加便捷,才被钦点成一郡首府。经过近百年的发展,势头早已远超博阳,成了整个南陵郡最为发达的城市。 几个秀才交出身份文书带人进了城,一同行的童生忍不住道, “仅仅是人口数量与街面行商,也至少比咱博阳府繁华两倍!不知这客栈的价格是不是也同样高了数倍不止!” 旁边一人须发皆已染上霜色、衣衫俭朴的人闻言白了他一眼,“高就高,大不了再去城外寻个破庙住上半月!” 这两人所言也不算夸张,其实院试时还算好的。 听说历年秋闱之前,客栈价格都会暴涨,贫家子住破庙的实在不算少,每科因此误了考试的也不在少数。 曹姑父摇摇头,吩咐脚夫,“带我们去离学政衙署近一些的客栈。” 苏正文执教二十多年,时有学生过来考试,因此周边物价早已打听得清清楚楚,纵有变化,也差不了太多。 那脚夫也是个实诚人,见这一行人中肉眼可见富贵的不过两三位,便带他们去了离学政衙署走路不过两刻钟的街上。 打发了脚夫,众人便分别进了两边的客栈问价。 所幸此时的物价与前年并无太大差别:上房一日一两二钱,有一间卧室加待客用的小厅,由一扇画着山水画的屏风隔开;中房六百文,房间也不小,除了一张单人小床,还有一张比船舱木榻软和十倍的软榻,睡个成年男子也足够了;下房照旧四百文,大通铺,一间可容纳八到十人。 曹姑父松了口气,敢送儿子参加科举,家中自然是有积蓄的,但听得这价格,还是不禁咋舌,“定一间中房吧,咱们父子两个也够住了!” 又问苏惟生,“你怎么说?” 苏惟生本想定个上房,但想想往日赚银子的艰辛,与父亲残腿奔忙、二姐豆蔻之年却不能待在闺中安静享福,仍要每日出没于乡野的辛苦,那“要上房”的话就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也罢,反正中房也还算清净,眼下可还不到享受的时候呢! 要知道这一住少说也要十来天,上房那可是近二十两银子,苏惟生还真有些舍不得。 “我们也要中房。”苏正文祖孙也一样。 岳西池与何轩二人自然要的上房,同去的还有一十七八岁锦衣华服的少年,据说是西杭府的案首,姓白。 不那么差钱的干脆也住下了,有那囊中羞涩的同众人打了个招呼便结伴离去,应是找更远些的住处了。 苏惟生想了想对岳西池二人道,“岳兄,何兄,其实不必顾忌我们,若离衙署再近些,也能多不少便利。” 以这二人的家境,便是在离考场最近的三两银子一晚的客栈住上大半年,想来也不会缺银子。此时不过是将就他们三家罢了。 岳西池冷哼一声,“啰嗦!”便带着文砚去了上房。 何轩笑道,“惟生啊惟生,可知你最大的毛病就是想太多!”说完也跟着走了。 他们几个情分不比旁人,自然要共同进退,何况离考场最近又不代表能提前得知考题,不过省点路上的时间,本少爷差那一时半刻么? 其实苏惟生想的是,那边花的银子多,兴许后台大的考生也多啊,万一这俩少爷要去结交一下啥的……好吧,他承认自己遇事习惯性地想考虑得面面俱到,却没想过,一腔热忱的的少年人其实真不太需要这个。 可是,他老人家也着实想不到,上辈子身边七八岁的小孩儿都精明似鬼,今生交好的都是些赤子之心的人呐! “改!”苏惟生气闷,“我改还不行吗?” “少爷,您说什么?”小柱百思不得其解。 “没什么!”苏.老人家.惟生,板着脸进了自己的房间。 那边曹家父子见他这模样也深觉好笑。 回到房间后,曹姑父才边收拾东西便道, “你娘常说,你舅舅一家子的心眼儿都长在长生一人身上了,看来还真是不假!只是年纪轻轻便万事思虑太过,也并非幸事!” 曹承沛忙点头,“可不是嘛,就是杭大人也常说,别的不论,就说回答他老人家问题的时候,咱们这几个脑子里转上两三个念头的功夫,表弟那心里说不定早就九曲十八弯了!” “可不是个屁!”曹姑父瞬间沉下脸,“你要能得长生半分机灵,老子祖坟上就算冒青烟了!你表弟六岁稚龄就能顶门立户,你呢?十六了还只知道瞎吃瞎玩,这回要不考个秀才,看我回去不打断你的腿!” 曹承沛立马哭唧唧,“爹,表弟那是寻常人吗!你什么脑子自己不知道,儿子资质愚钝你至少得担一半的责任!还打断我的腿,你还不如要了我的命呢!” 曹姑父抓起手边的脸盆架子就要动手,曹承沛急忙抱头鼠窜…… 其实能住上云来客栈中房的,少说也得是薄有家资的小户人家了。 君不见最底下一层楼的下房都连夜都加了地铺,一间足能住上十来二十人。 这可不是夸张,是小柱亲眼所见,回来后还连比带划的, “就这么点大,连身子都转不开呢!” 所以有个中房住,真不能挑剔了。 第二日办完考引回来,还有人敲响了苏惟生的房门, “不知阁下可否腾出一间房来,在下愿出三倍银子!” 第62章 争执 苏惟生颇觉莫名其妙,毕竟他们也是主仆两个共住一间房的,哪来多余的房间? 只是他还来不及答话,小柱便诧异道,“腾出一间房?那让少爷跟我住哪儿去?” 每回院试时涌进城里的考生都不少,拼房其实也算常事,通常都是几个熟人凑钱分一间房,总好过去楼下的大通铺跟不认识的人挤。 不过口气大成这样,张嘴就要别人“腾出一间房”的,委实是少见。 那长得人高马大、面容接近而立之年的汉子满脸不以为然,“不知二位能否与同行之人将就一二?” 小柱嗤笑道,“那公子你怎的不与人将就一二?” 临行前太太小姐千叮万嘱让照顾好少爷,若真平白让人抢了房间去,他还有脸回去见东家吗? 这人不过见他家少爷年纪最小,衣裳料子都不是上等,自己也才十五六岁,才柿子挑软的捏罢了。 那汉子理所当然道,“你们两个身板小,随便找个地方也能待!”不过是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娃娃,还能真中秀才不成? 其实同来的博阳府考生不少,苏惟生这个“十二岁的府案首”之名早已传了出去。不过这人与同伴今日刚到,还没来得及探听消息罢了。 只是他们在中房这一层走了一圈,正好看见小胳膊小腿的苏惟生与他身侧看着也挺生嫩的小厮,仗着自己生得魁梧高大,可不就觉得有机可乘了嘛! 原本同伴还说另去别处住,可附近的客栈早住满了,有空房间的都离考场太远,届时一来一回得多费工夫? 好容易逮着个年纪小的奶油小生,这人便不顾同伴劝阻,直冲冲地就过来了。 (苏惟生:奶油小生?你确定?) 小柱一家子从陇西族中一路逃难至河中才被苏正武救下,途中不知见过多少人情冷暖,自然把那男子眼中那点不屑看得明明白白,顿时没好气道, “那公子你也随便找个地儿待吧,我看您身板挺硬实,便是餐风露宿想必也不会有什么影响。我家少爷身子弱,可经不起这个!少爷,您先进去吧!” 说完把苏惟生往屋里一推就要关门,压根没给他发言的机会。 后者也不想理会这等脑子有病的人,便点点头进去了。 谁料那人把房门一顶,挥着拳头道,“臭小子,别给脸不要脸!这房间你让是不让?” 如此喜欢逞凶斗狠的书生苏惟生倒真是头一回见。不过院试在即,他忙着温书,也担心造成不好的影响,并不想与这人多计较,否则少不得要教教他做人的道理。 闻言便头也不回地道,“小柱,把人请出去!” 见那男子还要胡搅蛮缠,小柱也没了耐性。 别看他黑瘦黑瘦的,却愣是扯着那人的衣领,轻轻松松地把个身形魁梧足有六尺高的汉子提着走出客栈大门,稳稳当当地放在了地上,还笑嘻嘻地拱了拱手,对眼前脸色涨得通红的汉子道, “我家少爷素来心慈,又看在同科院试的情面上才不愿过多计较,还请好自为之才是!若是不服,公子尽管来找,小的必定扫榻相迎!”说完便拍拍手回房去了。 若不是少爷说了“请”字,他就直接把人扔出去了! 不过因为临近院试,近来巡街的衙役都多了不少,他自然不能给自家少爷惹事,坏了少爷的名声。 满客栈的人惊疑不定地在原地窃窃私语, “那是谁家小厮,手上这劲儿也太大了吧?” “博阳府苏案首的人,哪里是手劲儿大,定是专程请的护卫!十二岁的案首,谁家不当眼珠子一样看着,就是砸锅卖铁,也得多请几个人手护得严严实实啊!” “砸锅卖铁倒不至于,我看苏案首家境也不算差,当时还纳闷儿怎么就带个半大少年出门呢,原来是深藏不露!那于童生还真是踢到了铁板!” 于童生,也就是那身形高大面容粗犷的汉子,名唤于大志的。 于大志这才知道自己眼中的毛头小子竟是一府案首,这样的人,只要院试发挥稳定,就没有不取中的道理,连院案首想必都有一争之力! 若是真得了小三元,再得了考官青眼,飞黄腾达更是指日可待! 自己不过侥幸过了府试,竟得罪了一个如此前程可期的人!见一群人围着自己指指点点,顿时又羞又惧,拿袖子挡住脸便灰溜溜地跑了。 苏茂谦几个听到动静过来时小柱已经把人弄走了。 曹承沛本想追过去教训那老小子一顿,却被众人拉住,何轩恨铁不成钢道, “若动起手来传到考官耳朵里,你这院试还要不要考!” 曹承沛只好作罢,却下定决心后面几天与苏惟生形影不离,谁也别想再欺负他家小表弟! 曹姑父本也正愧疚呢,闻言自然没有不应的道理。 却不知经此一事,苏惟生的名声一传十十传百,不过两三日,就传遍了整条街。 不过也因为小柱露了那一手,此后再没有人来找过麻烦,连小二与掌柜的神色都恭敬了不少。 当然,踢到铁板的于大志也跟着出名了,转头遭了同伴一通埋怨不说,还成了书生之间的笑柄。 可不是嘛,仗着自己生得壮实就逮着人家小孩儿欺负,却被人家的护卫拎小鸡一样赶了出去,面子里子都没了。 后头于大志总算去个远些的地方住了下来,却在众人的嘲笑声中,连着好几日也没敢出门,心中的愤懑自不必提。 客栈之内大多都是考生,自然也少不了相互交流。 苏惟生这才知道,这次争夺案首的热门人选有七八个,都是府案首。其中最有希望的是西杭府有名的才子白修竹,年十八,也就是跟岳西池同住云来客栈上房的那个。 为此城内还设了赌局,长宁还专程去看过,“苏少爷,您的赔率最高,是一赔十八!” “哈哈,你又被人小瞧了啊!”曹承沛顿时乐不可支。 其他人也不由失笑,还是因为年纪太小的缘故,没多少人看好。 岳西池却愤愤然瞅了苏惟生一眼,年纪小怎么了?明明还是个小娃娃,却又凶残又暴力,凭着脑子好,硬生生压下了博阳府所有考生!唉,对于这一点,谁能有他体会深呢! 第63章 号房 院试考场就设在南陵郡学政衙署,主考官并非总督或巡抚,而是本郡学政。 前朝学政之职并不固定,通常是在院试或者秋闱之前由朝廷委派的翰林学士、六部侍郎或郎中担任。 本朝立国后,太祖认为“文教乃国之根本”,专门在各郡单独设立了“学政”一职,掌一郡学校、士习、文风之政令,位居从二品,仅次于一郡总督。 南陵郡的学政据说是熙和三年的二榜进士贺亦孺,寒门出身,性格方正,同时也颇为守旧。 八月三日卯时初刻,考生们便开始入场了。 衙署门外即使排成好几条长队,也依然排到了几里之外。南陵郡辖下十七府,今年的新童生加上历年累积下来的,足有六七千之多,胥吏的工作量之大可想而知。 院试与府试的流程并无差别,只是众位案首没了坐堂号,全部打散分进了各考棚中。 办考引那日,苏惟生抽到的座号是曜字西十二号。 经过层层筛查进门之后,苏惟生便一路往西走去,考棚中的号房相对而立,中间的甬道仅够两人并肩而行。 看着越走越狭窄的甬道,苏惟生心中不祥的预感也越来越强烈。 到了巷道的最末端,他看了一眼上头的标注,再低头望着手中的号牌,整张脸直接皱成了苦瓜。 “大运撞多了,走背运的时候来了!”他竟然抽到了传说中的臭号! 号房再往后五六步远就是两间相对而立的茅厕! 其实茅厕考前刚刚清理过,按理说是没啥味道的,可苏惟生就是觉得有股子怪味道一阵阵地往鼻子里钻,但他总不能说,“小二,换个房间”吧? 只能做好心理建设,捏着鼻子进了号房。 这号房不过三尺宽四尺高,还不到苏惟生的鼻子,身量稍微高大些的,坐在里头估计连手脚都伸不开。进出时若不弯腰,也一准儿撞得满头包。 刚想到这里,身后就传来“啊”一声惨叫,回头一看,哟呵,巧了,还是个熟人呢! 于大志正捂着头龇牙咧嘴,一见苏惟生顿时连痛也顾不得了,皱眉道,“怎么是你?” 苏惟生也暗道晦气,不光抽了个臭号,还跟这么个没脑子的坐了个对面!不过他才懒得理会不相干的人,自顾进了号房收拾起来。 横板和凳子上都蒙了厚厚一层灰,卷起来的铺盖已经有些发黑,散发着阵阵馊味,也不知多少年没洗过了。 好在知道院试要考三天,他们都各自带了些艾叶制的香和粗麻布什么的进来,检查时衙役怕布上有字,还放在火面烘过、水里浸过,这会儿还没干呢! 苏惟生先就着湿麻布里里外外擦拭了一遍,又去茅厕旁的木桶边搓洗完抹布,回头却又看到了一张熟面孔, “李兄,真巧!” 李成义也是满脸惊喜,“是你呀,苏惟生!” 可转头看着自己的号房,又望一眼苏惟生的,不由垮下脸,“可不是巧嘛,难兄难弟!” 苏惟生也苦笑道,“你这中间好歹还隔了一个呢!” 是啊,他的号房在苏惟生隔壁,后者的可是紧挨茅厕,名副其实的臭号! 只是如今刚进八月,南方的天气依旧炎热,到时味道至少能飘到七八个号房,想一想,其实也没多大区别,不由苦着脸道,“唉!咱也算是臭味相投了!” 这位兄弟竟还有心思说笑,陆续进来的考生也都跟着笑了起来,其中正有一两个是同住云来客栈的,苏惟生一一打过招呼便继续收拾号房去了。 在此期间赶跑了虫蚁若干,蟑螂三两只,还有墙角的一只老鼠。 却不知外头早前便扬起笑脸准备同别的考生打招呼的于大志瞬间沉下脸,一直看着他们说笑完,才头也不回地进了号房,愤愤地用力往凳子上一坐。 可这一坐吧,号房顶上的灰尘就扑簌簌往下掉,还没来得及躲闪,那灰尘就兜头浇了满脸,于大志登时便咳嗽不止,差点连肺都咳出来了。 好不容易缓过神跑出去,就看见对面的苏惟生低着头,那肩膀却抖个不停。 “你笑什么!”附近有两名衙役,于大志也不敢太大声,毕竟扰乱考场秩序的都会被赶出去,便只能尽量压低嗓门咬牙切齿地吼了一句。 苏惟生笑得肚子都痛了,深呼吸好几次才平静下来,赏了于童生一枚俊俏的白眼,同样压低嗓子悄咪咪道,“笑天下可笑之人。” 本就没什么大过节,不过是没让你欺压成功罢了,干什么做出这副苦大仇深的样子,老子又不欠你银子! 说完便趴在横板上舒舒服服地补起觉来。外头那么多人,离入场完毕还早着呢,与其跟个丑八怪大眼瞪小眼,还不如先美美地睡一觉。 其实于童生虽生得粗犷了些,却也算不上丑,否则绝不会捞到参加县试的资格。只是这会儿灰头土脸又横眉竖目面色紫涨,实在有些不堪入目就是了。 于大志也不能冲过去把人弄醒,只好气哼哼地回去草草清理了一番“土窝”。 过了大半个时辰,天边已露出了鱼肚白,苏惟生才醒过来伸了个懒腰。 一列列士兵整齐有序地跑进甬道,两两在各号房中间面对面站得笔直。 紧接着卖文房四宝和饭菜的衙役也过来了,价格跟府试时差不多,除了这些,苏惟生还买了火石、蜡烛和几支蚊香。 虽说带了质量更好的艾香,但这个季节蚊子多,又紧挨茅厕,不一定够用来着。 李成义跟他买的一样,于大志没有买蚊香。 苏惟生心下“嘿嘿”一笑,“入了夜看蚊子咬不死你!” 待学政带着一行人对号房一一巡视之后,衙役便举着试题在考棚中走动起来。 第64章 院试 这次的题目是两文一诗,即两篇杂文,一首试帖诗。 第一题是:百姓足君孰与不足? 这句话出自《论语.颜渊》。 哀公问于有若曰:“年饥,用不足,如之何?”有若对曰:“盍彻乎?” 曰:“二,吾犹不足,如之何其彻也?”对曰:“百姓足,君孰与不足?百姓不足,君孰与足?” 意思是若百姓丰衣足食,皇帝又如何会不富足呢? 若皇帝或者一地主官重视“年饥,用不足”,即粮食用度不足的问题,从而大力发展农业生产,平民百姓自然能逐渐富足起来。 苏惟生自底层挣扎数年,虽本朝平民日子还算好过,冻死饿死的人少了许多,却也不是从未见过听过。 对于这个话题,他实在也有一肚子话说,根本不必搜肠刮肚地思索。因此脑中略略一过,便提笔在稿纸上写下第一句话, “民既富于下,君自富于上。” 以两句话破全题要义——下头的民众致富了,上头的国君自然也会富足,国库充裕。 接着写道,“盖君之富藏于民者也。民既富哉,君岂有独贫之理?”申明破题之意。 这种写法其实是前朝庆隆帝他爹在位时便时兴起来的八股文,专为科考之用。当时众多文臣皆称之为“制艺”,以为此种写作形式最为公平,也最能考察学子智力。 太祖建国之后曾致力于改变这种现象,认为“八股之害等于焚书,而败坏人材有甚于咸阳之郊”。(出自顾炎武) 但新的朝代是建立了,旧时的文风文习早已深入文人骨髓,太祖在位不过三十年,如何能轻易改变旧习? 太宗继位七八年后,在科考中作八股文的士子便有如过江之鲫,势头再也无法遏制。 其实照苏惟生看来,太宗也并不想遏制,不过做做样子便顺势而为了。 至于原因嘛,当年他在御前伺候时也听庆隆帝提过一嘴——“天下读书人若只顾研读经书,钻研八股之要义,自然不会再有闲情关注朕的私事!” 苏惟生从前只做帝王耳目时不知,如今却渐渐明白,不过是上位者怕了有识之士的口诛笔伐,防文人之口甚于防川,只想培养一批又一批只忠于皇家的臣子罢了。 尤其,据说这一形式的文章作法能最大程度地排除世家大族于科考经验上对子弟的深远影响,从而保证科举的公平性,为皇权反制经学世家对朝政的把持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 举凡做皇帝的,能不喜欢吗? 杭知府指点他们文章时,早便提过这位贺学政出身贫寒,科举之路也不太顺遂,是本朝八股文最坚定的拥护者。 因此那段日子在博阳府,杭知府要求他们作的全是八股文,为的就是投主考官所好。 其实苏正文之前也不是没教过……那个啥,毕竟水平有限,所以苏茂谦几个都只学了个皮毛,在杭知府手上才有了明显进益。 苏惟生就不说了,嫩壳老心,当年在御前不知看过多少前十名贡士的文章,对其中的门道大致是心中有数的,缺的只是实际写作罢了。 所以他们几个早就决定了,这次院试中所有的经义题都要用八股文的形式来写。 “照我说,用这种方式写文章更简单才对!”苏惟生暗道。 格式都是分明的,承题之后便是起讲、入题、起股、中股、后股、最后是束股。对他这种深受前朝荼毒的半个书生,无异于如鱼得水。 因此按这个步骤,他写得愈发顺畅, “有若深言君民一体之意,以告哀公,盖君之加赋,以用之不足也……” 对面的于大志磕磕绊绊地想出几句记在稿纸上就再也写不下去,那目光不知怎的就落在了苏惟生身上。 却见对面那小孩儿正伏案疾书,虽看不清纸上的文字,也能瞥见雪白的纸张上已是洋洋洒洒的一大篇,脸色顿时就黑了——这小子脑袋是怎么长的! 心思一乱,刚刚才有的一点头绪又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了,憋得满头大汗。 整整一个上午,过了午时于大志都没能再写出一个字,因此看向苏惟生的眼光也愈发不善。 其实这也是难免的。 你说你一个考生,不把心思放在自己的文章上,只动不动就往对面瞟,看人家写得越多,他就越急,越急脑子就越转不动,写得出来才怪了! 八股文说起来简单,但作完一篇再加上仔细检查了几遍,也用了大半天时间。 此时刚过未时三刻,大部分人都吃过饭挨个去了一趟茅厕。 至于苏.脑子好.惟生嘛,方才全神贯注时没察觉,这会儿心神一松,那恶臭就一股一股往鼻子里钻,熏得人几欲作呕,纵是再饥肠辘辘,也是连一滴水都喝不进去的。 “我宁愿种地也不想在茅厕边待足三天!” 苏惟生欲哭无泪地扯起衣袖掩住口鼻,找出自带的艾香点燃放在墙角,白烟袅袅,片刻间便弥漫了整个号房。 心中这才觉得好受许多,可饭也是真吃不下去的,便索性忍着饥饿先看下一题,等晚些时候臭味散了再说。 第二题是:不以规矩。 苏惟生略加思索,便想起来此句出自《孟子.离娄上》。 原文是“孟子曰:离娄之名,公输子之巧,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员……” 照旧先破题,“规矩而不以也,惟恃此明与巧矣。”通常不讲究规矩的人,无非是仗着自己的“明”和“巧”罢了。 然后是承题,“夫规也、矩也,不可不以者也;不可不以而不以焉,殆深恃此明与巧乎?……” 唉!好饿!写了一小段,腹中的饥饿感便愈发强烈。 苏惟生已是头昏眼花,觉得手腕都没了力气,只好暂时停笔,捂着肚子靠在横板上勉强休息了一会儿。 好在艾条制作的熏香味道比较大,不过两刻钟功夫便将异味祛了个干干净净。苏惟生这才拉铃唤来衙役,买了一份饭菜草草吃了两口,上了趟茅厕,便继续埋首写文章了。 明日天一黑便要交卷,留给考生的时间还算充裕。 但苏惟生并不想晚上点着蜡烛做题,号房就这么点大,万一不慎烧了卷子,他可真是哭都没处哭去。 纵然成了童生,下一科可直接参加院试,那也要等到后年去了,两年时间能做多少事,怎能白白浪费! 反正他做题一向快,便打算头一日的白天至少把两篇文章打好稿子,明日便只剩誊抄和一首试帖诗了。 所幸如今天色暗得还比较晚,苏惟生赶在暮色降临之前写完了第二篇文章。 只是这次并没有检查,趁上茅厕的热潮还未来临之际,又早早用了晚饭,便收好卷子,闭着眼睛靠在墙上回想第二篇的不足之处。 不知不觉便睡了过去,此时众多考生还在挑灯夜战。 不想半夜却被嘈杂的声音惊醒,“完了!我的卷子!” 第65章 事故 四周的号房也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还有考生惊慌道,“怎么回事!是不是走水了?” “哪里走水了?是咱们这间考棚吗?” “应当不是,巷头那边没见着火光!” “闭嘴!考场内不许喧哗,把头缩回去!” 靠着号房打盹儿的士兵们此时也全精神了起来,见有的人已经走出号房向外张望,便是还在号房内的,也都探头探脑地议论起来,当即便厉声喝止,把人赶了回去。 苏惟生与李成义号房中间的两个士兵对视一眼,一个留在原地继续维持秩序,另一个则匆匆跑到茅厕边拎起木桶就冲了出去。旁边的士兵也纷纷如法炮制,考棚的士兵瞬间少了一半。 苏惟生表面虽还淡定,这会儿却也睡不着了,万一火势蔓延到这边,他这条小命还要不要了! 担心这事儿的显然不止他一个,对面的于大志小心翼翼地看向号房边的士兵,“军爷,火何时才能扑灭?这时节天干物燥的,万一……” 那士兵见他已点起蜡烛,昏黄的火光将他额角的冷汗照得明明白白,便不屑道, “怕死还参加什么科考?别说院试,就是历年秋闱,哪年不抬出去几个人!老实待着,再开口就以扰乱考场秩序论处!” 他这话可不是吹牛。 院试与秋闱都在初秋,一考便是好几天,除了体弱的,到了夜里总还有些考生粗心大意,不是睡前忘了灭烛,就是毛手毛脚打翻蜡烛烧了卷子铺盖。所以对这种情况士兵们早已司空见惯,只要火灭得及时,并不会累及整个衙署。 只是那士兵也在暗戳戳地想,这人还真是,长得人高马大却是胆小如鼠,还不如他对面那小孩儿稳重,真是白瞎了这副身板! 对面那小孩儿——苏惟生正在闭目养神呢!再忧心也出不去,还不如先养好精神,明日可还要考试! 直到大半个时辰过去,士兵才一个个归位,考棚的书生们也全都松了口气,自顾拥着酸唧唧硬邦邦,还带着霉味儿的棉被慢慢睡去。 翌日,苏惟生直到天光大亮才醒过来,就着清水啃了两口薄饼,便投入到了考题中。再三检查确定没有任何问题,才认认真真地誊抄下来,放在一旁晾干。 此时还没过午,他干脆先摇铃用了饭上完茅厕,再重新坐下来,盯着稿纸上的题目陷入沉思。 试帖诗的题目是:黄花如散金。 苏惟生一愣,黄花是什么花? 《礼记.月令》有云:“季秋之月,菊有黄花。” 他咬着笔头暗自思索,“难道是菊花?”春兰秋菊他自有备用,就不必再搜肠刮肚地拼凑了。 “可真会这么简单吗?” 苏惟生虽不擅此道,但自去年便在诗词上下了不少功夫,历朝历代名诗、诗注孤本也读过不少。总觉得这句话好像在哪里听过,一时半会儿却想不起来。 一定要慎重!苏惟生提醒自己。 若是弄错方向,即便前头的文章作得再好,主考官对自己的印象也会大打折扣——谁会喜欢一个连题都审不清楚的学子呢? 他不由朝对面瞥了一眼,心道,“就算是个大傻子,说不定也有灵光的时候啊!”却见于大志正拧眉盯着自己,目中已不止是前几日的愤恨,更变成了不加掩饰的怨毒。 苏惟生吓了一跳,“这人又哪根筋不对了!”忙甩掉脑中的胡思乱想,一边磨墨,一边拧眉盯着“黄花如散金”几个字出神。 近半个时辰后……啊!苏惟生差点跳起来,他想起来了! “青条若总翠,黄花如散金!”出自西晋张翰的《杂诗三首》,赞美的并非菊花,而是油菜花! 只是比起梅兰竹菊,油菜花实在太冷门,别说他了,就是何轩跟岳西池,估计也没准备。不过那两个家伙素来有诗才,这题就是出得偏了些,也难不倒他们。 自己可就惨了,照平日作诗的进度,没个大半日,哪里理得出头绪! 苏惟生绞尽脑汁,直到申正才将将有了点主意,对好韵脚和平仄,绞尽脑汁作出了一首平平无奇的诗: 黄萼裳裳绿叶稠, 千村欣卜榨新油。 爱他生计资民用, 不是闲花野草流。* 誊抄完毕后,苏惟生擦了擦后背的汗,缩在墙角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直到被铜锣声惊醒,“停笔!收卷!” 科考时间有严格限制,收卷的锣声一响,不管你有没有答完题,都要立刻停笔,一个字都不能再写,否则便以作弊论处。 两边的士兵已目光如电地扫向众考生,发现没停笔的,便会从怀中掏出一枚小印重重盖在考卷上,上面只有一个醒目的大字——“弊”,意味着这张考卷作废。 虽不至于像真正作弊的人那样永久取消科考资格,此次也算白来了,并且三年内不得参加科举考试。 老童生都有经验,新童生大多也得过师长叮嘱,只要考前认真听过规则,自然不会犯这个错,因此迄今为止,被士兵用印的情况苏惟生并没见过。 收完卷,第一场便结束了。待众人用过晚饭,第二场的试题就发了下来,五道律法题,两道算学题。 苏惟生借着烛光大致看了看,题目并不难,只考察学子对律法的熟悉程度和实际运用而已。 对于在府衙做过一段时间杂事的苏惟生几个,更是再简单也没有了,一日时间绰绰有余,便就着自己衣裳上的汗味睡了过去。 第三日答完题时间还早,但艾香和蚊香都用光了,苏惟生只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是茅厕的味道,整个人都馊掉了,要不是明日一早便能出去,他真想直接晕过去算了! 但当排了半天队,真正走出考棚那一刻,耀眼的阳光斜射而下,苏惟生下意识抬手遮住眼睛,下一秒却又放了下来,懒懒一笑。 这一笑,是发自内心的。 第66章 讨论 他觉得自己陷入了某种玄妙的境地,身心俱疲,却又莫名的放松。 过了院试这关,他就是真正的秀才了,即便是最低一级的功名,也算正式踏入了“仕”的阶层,什么员外什么县太爷,都不会再轻易动他的家人! 而且,这不是靠媚上讨好、阴谋算计来的,而是六年寒窗苦读,正正经经得来的地位! “少爷!” 考棚外是一张张或焦急或期待的脸,声音嘈杂得厉害,吵得苏惟生头痛欲裂,差点腿一软直接倒下去。 好在小柱仗着身手灵活,个子又小,钻进人群找到他后便将他背在背上,径直去了一顶停在路边的小轿旁,将人扶上了轿子。 这是他早前便花大价钱雇好的,今日天一亮便在衙署外等着了。只是马车、牛车、驴车把官道塞得满满当当,轿子再小一时半会儿也出不去,只能先等衙役们疏通道路。 苏惟生往舒适的轿子上一坐,接过小柱从窗口递进来的水猛地喝了几大口,顿觉整个人都活了过来,暗道这小子还算机灵,随后才有心思问起几个同窗, “他们人呢?” 小柱垂手答道,“茂谦少爷跟何少爷都在前面的轿子上,表少爷还没出来,曹老爷还等着呢!” 苏惟生微微颔首,掀起轿帘向外望去,只是街面人头攒动,又有许多高头大马挡着,愣是没瞧见曹姑父的身影。 罢了,回去自然能见到。 刚放下帘子,却突然觉得芒刺在背,忙重新往外头一看,却只见着一个魁梧的身影消失在人海中。 苏惟生目光一凝,那人有些像……于大志! 想到在考棚时他目中的嫉恨,苏惟生莫名觉得有些不安,“小柱!” 小柱忙上前应道,“少爷,您哪里不舒服?” 他可听太太小姐们提过,自家少爷自小身子就不太好来着。虽然在苏家待的这两三年里,少爷都是活蹦乱跳的,可刚从考棚出来那会儿,那张小脸惨白惨白的,一丝血色也无,他正寻思着回头要不要去找个大夫呢! 苏惟生摆摆手,四下看了看,“你过来一点。”随后在小柱耳边悄声吩咐了几句。 后者脸色一下子凝重起来,“等您回了客栈小的就去!” 好容易等路通了,苏惟生回到客栈只想倒头就睡,啥也不管了,嗯,还得先把衣裳脱了,他自己闻一闻都觉得快要被熏晕过去,也不知道小柱背着他走了那么久,是如何忍下去的。 小柱却端了一碗肉粥搁在桌上,强硬地把他扶了起来,“少爷,您好歹喝碗粥再睡!在考场肯定吃不好睡不好,我看您人都瘦了一大圈,回去二小姐还不剥了我的皮!” 二姐啊?说起来,他还从未离家这么久过,也很是思念家人,见小柱哭丧着脸,心下又是一软,便靠在床头任他喂了两口。 过了一会儿觉得好歹恢复了几分力气,才自己端过碗,“去要些水过来,我要沐浴。” 小柱便下去叫人了。 好在客栈十分有经验,饭菜和热水早便备好了,苏惟生舒舒服服地泡了个澡,沾上枕头便沉沉睡去,再醒来时已到了第二天下午。 回想起考场那三天的情形,苏惟生觉得就跟做梦似的,但院试已考完是既定的事实,便忙爬起来快手快脚地穿好衣裳,准备出去找人,找人干什么?当然是——对答案! 小柱却听到房里的动静就下楼去了,这会儿已经端了饭菜上来摆在他面前,只有一小碟青菜和一碗肉粥, “文二老爷说这两日不宜太动荤腥,您先将就着用点吧,不用急着过去,茂谦少爷他们还睡着呢!” 苏惟生忍不住咕哝,“猪变的吧,睡这么久!”又问道,“一个都没醒?” 小柱忍笑,“岳公子醒了,方才文砚还来问过呢。” 苏惟生点点头,趁着他用饭的功夫,小柱想起来先前打听到的事,“少爷,那于大志……” 刚起个头,门外便传来“笃笃”的敲门声,主仆二人对视一眼,小柱忙过去开门, “岳公子!” 岳西池进门见苏惟生还在用饭,深觉自己来得不是时候,可见他似笑非笑的模样,又不好直接退走,一时竟进退维谷地愣在了当场。 好在苏惟生逗过便罢,上前踮起脚揽住岳西池的肩膀,“岳兄来了,可有要事?” 岳西池忙将他的手拍开,“先用饭!” 他自小学的规矩便是食不言寝不语,这小子吃到一半就上来动手动脚,实在有辱斯文! 苏惟生也不介意,三两下吃完让小柱收拾了,便与岳西池先去了楼下的大堂。 刚走到楼梯口,便听得一声惨嚎,“什么?那黄花如散金说的竟不是菊花,而是油菜花?” 此话一出,堂中便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惨叫声,“老天爷!把春景写成秋景,完了完了,怎么可能通过啊!” 审错题的人纷纷捶胸顿足。 却有一个声音轻蔑道,“《古今诗词解义》上早有记载,黄花就是指油菜花,学艺不精也有胆子参加院试,诸位还真是勇气可嘉!” 这话中嘲讽之意不要太明显,偌大的客栈大堂瞬间炸了锅,全都指责起那说话的人来。 连岳西池也抚额道,“这人嘴也太欠了!你若真知道,好好说出来不就成了,偏偏加上后头那两句,不是平白得罪人嘛!” 可不是!苏惟生赞同地点头。别以为这本诗词解义有多好找,就是苏惟生,也是托了何轩的福才能得一观。 须知在座大多都是寒门出身,平日研读儒学经典就已足够吃力,似这等正典之外的书籍,不光需要花费大多精力和金银,更需要足够的运气。 若不是亲自动手抄了一遍,又私下将里头的所有诗文都背了下来,苏惟生也完全可能按照《礼记》中那句话来答题的。 刚想到此节,耳边便传来一声尖叫,险些把苏惟生的耳朵给震聋了—— “真是油菜花?哎哟,真的是油菜花!我猜对了!哈哈哈哈……” 第67章 等待 苏惟生万般无奈地回头一看,却见自家表哥嘴角都快咧到耳畔了,本来还算大的眼睛直接眯成了一条缝。 跟在他身后的苏茂谦,也是急急捂住耳朵,眼疾手快地跳到了另一边。 岳西池伸出手指点了他一下,刚想说什么,余光却瞥见楼下众人的眼光已经投了过来,忙紧急后退几步,躲到了苏茂谦身后。 苏惟生恨铁不成钢,这表哥,也太会拉仇恨了!还有姓岳那小子,喂,你动作也太快了点吧! 自己也顾不得多想,上前扯着曹承沛就急匆匆奔回了自己房间。 曹承沛这会儿才反应过来,讪讪道,“那个,我就是太高兴了……” “高兴个屁,要不是苏惟生拉着你跑得快,说不定咱们几个都要遭人围攻!低调啊,什么是低调!”岳西池一张俊脸憋得通红—— 老天爷,没见楼下那些人的注意力都从姓白的身上转移到他们这边来了嘛,那一个个的眼神跟刀子似的,简直像要杀人!吓死他了! “你这两天少出门,否则说不得就要被人套麻袋!” 曹承沛抓抓脑袋,“至于嘛,不就答对一首诗!” 苏茂谦苦笑道,“关键是很多人都写成了菊花诗,小表叔,你这个风头出大了!” 后者只好苦着脸吞了口茶水,转头却眼前一亮,“不对呀,还有个人风头出得更大来着!” 众人皆是一愣,随即便齐声大笑起来。 还真是!最先出言讽刺的华服书生正是那日与岳西池他们一同入住上房的白修竹,西杭府的案首。据说此人父亲在京为正五品工部郎中,平日里架子倒是摆得挺足的,不想如此心大。 文砚鬼鬼祟祟出去打探了一下,片刻后方回来忍笑道,“白公子被大伙围攻了半日,方才收拾东西跑掉了。” 众人好笑之余又忍不住庆幸,人多就是力量大啊,连白修竹那等傲气十足的人都受不了溜之大吉了,还好他们跑得快。 正说着呢,何轩就过来了,待听了前头的事,也不禁失笑。 苏惟生三个当即向他道了谢,毕竟若不是那本《古今诗词解义》,他们完全有可能审错题来着。 何轩还有些不好意思,连连摆手,“都是巧合,巧合!” 交流完考题后,又问几人要不要出门逛逛。 离放榜还早着呢,总不能日日闷在客栈,南陵的繁华超出博阳好几条街,怎么也该去见识见识。少年人都是爱热闹的年纪,自然无有不应。 曹姑父自己去逛郡城的木器行了,让他们年轻人自己玩儿去。一行人这里买买,那里看看,直到宵禁时才尽兴而归。 当然,放下了心中大石,书生们之间也自有文会,几人选择性地参加了几场,大多是吟诗作对,交流学问,没几日众人便都没了兴趣。直到五六日后, “你说什么?去哪儿?”苏惟生眼睛瞪得溜圆,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苏茂谦耳根子都红了,“毕竟同是博阳府的考生,我也不好立时拒绝,只说回来找你们商量商量。” 何轩险喷出一口茶来,“茂谦,你看你家惟生叔这小胳膊小腿,人家花楼能让他进去吗?” 苏惟生白了他一眼,他才十二,小胳膊小腿怎么了! 曹承沛不由摸着下巴上上下下打量了苏茂谦良久,直看得后者毛骨悚然,才“啧啧”两声揽住他的肩膀, “这么早就思春啦?看来回头得跟夫子提一提,让他老人家早点给你说一门亲事。” 苏茂谦手忙脚乱地把人扒拉开,“谁思春啦?没个长辈样!” 那边岳西池冷着脸道,“我才不去,姑娘有什么好看的,还不如多读两本书!” 苏惟生坏笑道,“那倒也是,看看岳兄这张脸,上了花船,是他占别人便宜,还是别人占他便宜还说不准呢!得不偿失啊得不……” 话音未落,一个硬邦邦的迎枕便迎面飞来,饶是他眼疾手快一把接住,还是被撞得生疼,“哎呀,岳兄别生气,小弟错了错了!” 言毕对苏茂谦道,“回绝了吧,一来不是咱家的家风,信不信只要敢去,回头夫子就能打断咱们的腿?二来院试虽然考完了,榜却还未放,若传出不好的名声谁也别想捞到好处。” 见大伙都点头,苏茂谦便拉着何轩出去了。 后来听说白修竹倒是跟着去了,一群书生在花船上听了一夜的曲儿,第二日天色大亮才回来。 去过的人都将那曲那人说得天上有地上无,让许多没去的人悔青了肠子,苏惟生只是笑笑,并未发表意见。 因参考人数太多,等到放榜已是七八日之后。学政衙署昨日便在门口的告示栏贴了通知,第二日放榜,因此小柱文砚长宁几个天不亮就跑去告示栏前等着了。 苏惟生五人则在云来客栈的大堂一边喝茶,一边等消息。大堂内已经坐满了人,大多数都是神情焦灼,这还算沉得住气的,还有不少性子急的直接站到了门口。 这会儿大家的心思都在榜单上,说起话来都是前言不搭后语,到了最后谁都没了说话的兴致,便齐齐沉默下来。 苏惟生其实不太担心自己,他文章答得顺,试帖诗虽写得平平无奇,好歹也算对仗工整,纵然名次不会太高,应当……也不至于落榜吧……他担心的是曹承沛发挥失常。 临行前杭知府就说过,表哥的文章虽比起府试时大有进益,却仍旧不算太出彩,院试应该在两可之间。 想到这里,便忍不住抬眼观察了一下,却见曹承沛似是在看着门口,视线却没有焦距。 何轩目不转睛地盯着茶杯上的图案,仿佛那是什么稀世名作。 苏茂谦眉头微微皱起,手指无意识地轻敲着桌面。 就连岳西池,虽看着面无表情,桌下的双腿却在轻微晃动,显然也是有些紧张的。 苏惟生不禁干咳一声,四人齐刷刷朝他看来,反倒把他自己吓了一跳,天知道他只是觉得口中有些干,这才无意咳了一声而已,面对四双炯炯发亮的眼睛,只好没话找话, “那个……表哥,姑父有没有说急匆匆回县城是为了什么事?” 第68章 秀才 曹姑父与苏正文在他们考完第二天便离开了南陵。 曹承沛双眼无神地摇头,“不知道,爹没说。” “哦,”苏惟生也没话说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名身穿棕色布衣的小厮狂奔进来,“榜单出来了!榜单出来了!案首出来了!” 客栈内诡异的平静瞬间被打破,整个大堂轰然而动。 那小厮完全没发现自己已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径直走到一张桌子前,大声道,“少爷,案首是白修竹白公子!” 堂内一阵骚动,齐齐看向白修竹,只见他先是一愣,又是一喜,随即又摇了摇手中的折扇,下巴微微抬起,眉眼间满是傲然。 众人那叫一个羡慕嫉妒恨,却还是拱手道喜,“恭喜白公子连中小三元!” “恭喜白案首!” “恭喜白兄!” 白修竹也团团回礼,面上很是淡定地道,“一个院试而已,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这下众人皆是无语,你一个“小三元”还不值一提,叫后面的人怎么活? 不过人家确实有说这话的资本也就是了,只要他不懈怠,日后中举人已算是板上钉钉。 桌前那位二十多岁的书生顾不得眼红,忙不迭揪住自家小厮的衣领,“我呢?你家少爷我呢?” 那小厮笑嘻嘻地道,“小的看到啦,少爷您也在榜上,倒数第二名!” 那书生的脸上顿时精彩纷呈,让苏惟生来说,应该还是惊喜居多,毕竟就算最后一名,也算是正经秀才了。 那小厮又接着道,“因急着回来报信,小的也没看得太过仔细,第二名是苏惟生苏公子,最后一名是姓曹,名字……想不起来了。” 苏惟生是年纪最小的府案首,在考生中还是比较有名的,那小厮认识也不奇怪。 这下众人又忙转头恭喜苏惟生,后者连连回礼,虽极力保持淡定,目中还是露出了喜色。 大伙看得更加郁闷了——十二岁的秀才,那前途还用说吗,就是比起白修竹来也不逊色好不好! 听得最后一名姓曹时,曹承沛眼中有些期待,又有几分忐忑,毕竟在座姓曹的并不止他一个,所以也不好直接问是不是叫曹承沛。 旁人却没这个顾虑,那小厮周围的人一窝蜂拥上去七嘴八舌地询问,只把个小伙子问得满头大汗张口结舌,瞬间就被淹没在了人堆里。 五人继续紧紧盯着门口,直到长宁几个衣衫不整、头发散乱地冲到他们这张桌子前,因跑得太急,还险些收不住脚撞在桌子上,亏得岳西池跟何轩扶了一把。 小柱喜形于色,“少爷们都中了,都中了!” 大伙长长呼出一口气,对视一眼,这才觉得心脏又重新跳动了起来。 长宁这家伙还拎着一只鞋子,待三名小厮缓过劲来,苏茂谦几个这才知道各自的名次。 本次院试一共录取一百五十名,前十名为甲科,苏惟生第二,岳西池第三,两人都在甲榜,直接成为廪生,每月享有一两银子、三斗廪米的补贴。 何轩第十七名,苏茂谦第六十二,至于曹承沛么,正是榜上最后一名。 “我运气还真不错!”曹承沛完全没有当了孙山的苦恼,满脸傻笑,哪里像新出炉的少年秀才,活脱脱的一个傻呼呼的愣头青! 倒是岳西池气哼哼地道,“又被你小子压了一头!” “哈哈……”众人俱是闷笑。 岳西池自相识以来便致力于考过苏惟生,以报案首被夺、无法去边关游历之仇。谁知却始终不能如愿,每次差的也不多,刚好就那么一名,能不郁闷么。 不过这会儿大家都高兴着呢,笑一笑也就过了。 此时看榜的人也大多回来了,随着一个个名次的揭露,偌大的客栈大堂内真可谓是悲喜两重天。见着街边泪流不止的老童生,众人都是不胜唏嘘。 何轩似是想到了什么,转头问道,“你们准备好赏钱了吗?官府的报喜人应该待会儿就到了!” 这自然是准备好的,相信客栈里的大部分人随身都带着红封,谁都巴望着能给出去呢! 何轩也不过是怕他们忘了带,提醒一声罢了。 过得一时报喜人就到了,客栈的掌柜喜得团团转,仿佛中秀才的是他本人一样,忙引着衙役们往内走,“白案首在此!” 不过想想也不奇怪,他这家客栈今年可出了八九个秀才,吉利着呢,今后一整年的生意都不用愁了! 报喜人都是分批来的,待头一批离去,白修竹正接受众人恭贺时,第二批就到了。 掌柜的照样恭恭敬敬地把人领了过来,“苏秀才在此!报喜人按流程确认了一下,“可是博阳府平宁县苏惟生苏公子?” 苏惟生喉中有些发紧,暗暗喘了口气才点点头。 报喜人顿时笑开了花,忙拱手道,“恭喜苏公子上榜,位列第二!” 苏惟生笑道,“多谢,各位辛苦了!”说罢微微示意,小柱便喜笑颜开地掏出红封塞到了报喜人手里。 领头的那个不着痕迹地捏了两下,便知是碎银子,脸上的笑容更真切了几分,又说了好几句吉祥话,才带着人离去。 随后他便跟方才的白修竹一样,成为了众人瞩目的存在,只好不停揖手回礼,“客气了!客气了!” 这会儿上前簇拥着他说话的,多是心态不错的落榜童生,抱着结交的心思而来,自不会有什么不中听的话。纵然有妒忌的,也只会暗藏在心里,不至于在明面上得罪人。 苏惟生在这些事上是多少年的老油条了,心下虽高兴,却并未露出倨傲的神色,仍然保持着谦逊的态度,温和内敛,让人如沐春风。刚才受了白修竹奚落的童生们大大松了一口气,对苏惟生也更尊重了几分。 直到第三批报喜人过来恭贺岳西池,苏惟生才跟同伴们打了个招呼,脱身回了房间。 这时小柱过来低声道,“那个叫于大志的,刚躲在门口看了您好久,神色很是不善。” 苏惟生眉头一皱,“去盯着他!” 小柱应了一声便急匆匆出去了。 第69章 高兴 对于于大志,苏惟生也是百思不得其解,这人总盯着他干什么?难道还想伺机对他不利?又没有什么深仇大恨,何至于此! 他却不知道,于大志那日被小柱赶出去后受尽了耻笑,连同伴都不敢再与他同进同出,生怕也遭人鄙夷。 因此这人院试前几天一个字也没看进去,净想着怎么找机会也让苏惟生丢个大丑了。而且在院试时见他答得顺畅,只顾着盯人去了,自己的卷子都没答完呢! 于大志自知中秀才无望,却不思考自己的原因,反把账全算在了苏惟生头上。方才见他得了榜上第二名,风光无限,心中更是嫉恨难消——凭什么你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能中秀才,我年近而立却仍然是个童生? (苏惟生:怪我咯!) 总之,眼下的于大志是妒火中烧,再加上先前丢脸的恩怨,一下子说是恨苏惟生入骨也不为过了。 苏惟生现下可没空关注他,吩咐完小柱就把事情抛在了脑后。 苏正武把人带到府城时就说过,得知他中了童生,张妈一家便主动提出将活契转为了死契,因此许多事情倒也能放心交给小柱去办了。 倒是在他百无聊赖地在房间等同伴时,掌柜的带着小二找上了门。 苏惟生心中疑惑,“可是房钱有什么问题?” “没问题,没问题,”掌柜的态度比起先前又恭敬了不少,堆笑道,“是这样的,敝店已决定免除您在店内的一切费用,这是秀才公入住以来花费的银两,请您收下。” 说完后面的小二就端上一个托盘,上面是两锭五两的银子和一块碎银。他们住了十来天,客栈是包饭食的,算起来的确是花了十两多。 苏惟生挑眉,“哦?是所有中了秀才的都免掉一切花费?” 那当然不是,甲科前十才有这待遇呢。 苏惟生可不信天上能掉馅饼,琢磨了一会儿还是没个头绪,索性直接发问,“可还有什么要求?” 那掌柜见他不接银子也不说话,正心中忐忑呢,闻言忙回道,“也不用别的,请苏秀才留下一副墨宝就行。小店也不会拿去做别的,只是挂在墙上供人赏阅。” 虽然对如今的苏家来讲,十两银子不算多,但苏惟生是经历过一文钱都要精打细算的日子的,能省下来自然是最好,都能买上一匹上好的布料了呢! 说来如今他已有了正经功名,家中稍微过得好点也不必再怕人觊觎,前几日还买了好些绸布首饰,就等着回家送给娘和姐姐们来着。 想到大堂内挂着的字画,苏惟生觉着自己反正不是头一个,也不怕叫人说满身铜臭,便摸摸下巴,“写什么?” 掌柜的立刻让小二下去拿文房四宝,“不拘写什么,只要盖上您的私印就行。” 看着小二端上来的徽墨端砚澄心纸,苏惟生一愣,真是,多少年没用过这等好东西了啊! 心道自己真是堕落了,竟因这些身外之物产生了一丢丢兴奋的感觉,当下也不再犹豫,便挽起袖子写下了四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客似云来”,又盖上了自己的私印。 什么田黄石鸡血石是不用想了,相比起来,苏惟生的私印用的玉料实在再普通不过。 去年得知儿子要下场之后,苏正德便在平宁县最大的首饰铺子花三十两银子买了这块玉料,亲手刻了三个多月,作为生辰礼送给了他。 嗯,苏惟生的生辰正好在重阳的第二日,九月初十。 掌柜的还有些吃惊,历年中了秀才的才子们,正值春风得意之际,怎么也要卖弄一下诗文的,却不料这位小公子写了这么几个字。 不过作为云来客栈的掌柜,还有什么比“客似云来”四字更能让他高兴呢?当下便喜滋滋地让人好好收着,回头拿去装裱。 苏惟生收了银子也是心中暗喜——我也是能靠读书赚银子的人了呢! 待五人再度会合时,苏惟生才知道,除了岳西池的待遇跟他一样,其他几名新秀才也是从今日起便不再收费,直到离开,算是结个善缘。 “咱们去吃顿好的庆祝一下吧!”曹承沛兴冲冲地提议。 难得几人都中了秀才,长辈们又都提前离去,他活泛惯了的,哪里还憋得住。 “好!就去百味楼!”何轩头一个响应。 百味楼离云来客栈不远,走路不过一刻钟左右,来回也方便。 晚间聚会时几人都难掩喜色,还点了一壶酒,端在手里慢慢喝。 除了苏惟生,那几个都十五六岁,平日在家中饭桌上,也都是喝过的,因此并不算稀奇。曹承沛关心小表弟,还特意让小二备了一壶花茶。 苏惟生喝着甜滋滋的茶水,看着同伴们推杯换盏,顿时觉得嘴里的肉都没滋味了——他老人家当年也很爱喝两口的好不好! “惟生、承沛、茂谦!”酒兴正酣之时,何轩却举起杯子,郑重地开口,“我一定要敬你们一杯!” 三人齐齐挑眉。 何轩打了个酒嗝,脸上泛起红晕,,“若不是你们每日陪着练拳,以我从前的身子是绝不可能在号房里熬过三天的。我知道,” 见曹承沛动了动嘴,他连忙摆手,示意让自己继续说, “说什么对功夫有兴趣,那怎不见你们缠着苏家三叔和惟嘉呢?他们的功夫难道不更适合对敌吗?我就知道,你们都是为了我,怕我不能持之以恒,这才每隔几天就闹着要比试。说实话,要不是有你们陪着,我早放弃了!所以,我真的非常……嗝……感激你们,尤其是惟生,你……说是让我重获新生也不为过了!” 说罢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四人跟着举杯喝完。 “谁说是为了你?咱们明明都感兴趣得不得了,是吧,茂谦?”曹承沛嘴角高高翘起。 苏茂谦也忙跟着点头,“是啊,何兄,就你之前那副生人勿近、犟驴一样的性子,咱们可没这么好的交情!” 何轩闻言不由苦笑。 现在想起来,前几年那副苦大仇深的模样还真挺欠揍的,也亏得几个同窗脾气好,不跟他计较。只好拱手讪讪道, “多多包涵,多多包涵!” 第70章 酒后 苏惟生拍了拍他的肩膀,“得啦,事情都过去了,还提来做什么!喝酒喝酒!”说着便伸手去抓酒壶。 岳西池看着他们把酒言欢,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羡慕。 为什么就喜欢跟着这几个呢?一开始是不甘心被夺了府案首,就想看看那小屁孩儿有何过人之处,却不想见过他们热热闹闹的氛围,就再也不想走开了。 临行前外祖父的话犹然在耳, “少年时的情谊才是最真挚的,成人后各奔东西,经历人情冷暖,利益牵扯太多,当初的纯粹便再也找不回来了。池哥儿,你自小没与父兄相处过,又从不与京城贵族子弟相交,老夫实在担心,倘哪天我与你母亲走在了前头,日后你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孩子啊,趁年纪还轻,出去交交朋友吧!” 朋友?眼前这几个人之间,就是外祖父口中那种“纯粹的少年情谊”吧?那自己又算什么呢? 正失落的时候,余光却瞥见一只小爪子悄无声息地抓起酒壶就想往嘴里倒。 岳西池也不大喊大叫,就那么面无表情地看着某人,某人——苏惟生只好讪讪地提着酒壶给岳西池斟了满满一杯,“来,岳兄,喝酒,喝酒!” 何轩已有几分醉了,因从前身子不好,这还是他头一回畅饮来着,是真没啥酒量,借着酒意说完那番话便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苏茂谦两个这才想起方才有些忽略了岳西池。 见何轩睡了,曹承沛解下外衣披在他背上,有些好奇地问道,“岳兄,你怎么会想到去边关游历?” 岳西池也不隐瞒,“家中长辈、还有父亲和哥哥们都在西屿关,我想去看一看。”看看这些年,他们如何在漫天黄沙里操练兵士,奋勇杀敌。 他自幼被外祖父捧在手心里长大,惹得表兄弟们个个不满,每当被合起伙来欺负之时,都会想:若是父亲跟哥哥们在,会不会替他出头,打得表兄弟们满地找牙。 听母亲说,家中男儿个个身高腿长,英武不凡,他做梦都想见一见。 “西屿关……咦,难道你家……就是那个岳家?”苏茂谦一脸恍然大悟的样子。 曹承沛狐疑道,“哪个岳家?” 苏惟生十分无语,“表哥,你平日有空能不能多读一读史书?自然是平阳伯岳家。据说太宗登基之初,赤炎部落分支在新王元烈的带领下一路打到了同城。当时朝廷的援兵还在路上,同城被围了整整七日,粮草尽断。总兵、将军不是战死就是重伤,能守城的只剩下一位罗副将和岳参将。正是这位岳参将带着一队人马冒死抄密道出城,悄悄潜至敌军后方偷袭赤炎大营,一把火烧掉地方粮草,还杀了新王元烈,后被封平阳伯,世袭罔替。” 见曹承沛目瞪口呆,苏惟生舔了舔干涩的嘴唇望向岳西池,“没错吧?” 后者点头,“平阳伯正是家祖。” 三人倒吸一口凉气,万没想到平日不言不语的小子是这等出身啊! 不过岳家自太宗时便三代从武,镇守西屿关,为何岳西池却从了文呢? 苏惟生心知定然关系到人家家族秘辛,便也没多问。 曹承沛关心的却是另一件事,“你的意思是,平阳伯祖籍在博阳府?怎的从未听说过?” 岳西池摇头,“祖父自从军后便再未回过乡。” 岳家最初也只是乡间一个小的不能再小的家族,听说祖父少时投军,便是因为父母双亡,家无恒产,在军中熬到不惑之年才因军功封爵。 只是封爵后祭祖也不曾回过乡,只让长子,也就是岳西池的大伯父悄然回来添了不少祭田产业,阖族搬到了府城近郊,也不知是何缘由。 苏茂谦不由道,“我看岳兄也不必拘泥于家中赌约,令堂应是看你年纪小,又是独自一人,才不肯放你远行。等再过个几年,再约上几个同伴,想来就不会有此顾虑了。” 岳西池有些迟疑,“真的?可是……我又去哪里找同伴?” 曹承沛与苏惟生齐齐翻了个白眼,“同窗、同族、好友,不都行吗?” 岳西池罕见地露出一丝羞赧,“都……都不熟。” 曹承沛眼睛都快瞪出眶了,“那你这十多年怎么过的?” 岳西池不觉得有多奇怪,老老实实道,“跟着外祖父,读书。” 苏惟生也惊呆了,“就……就读书?” 岳西池点头。 三人齐齐向后一仰,一个小书呆还想游历边关,你怎么不上天啊!不过大伙却对这家伙多了几分同情,决定日后多带着他出去玩一玩,省得真成了个呆子。 四人说说笑笑地又吃喝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没喝酒的苏惟生提醒,“明日还要去拜见学政,早点回去吧。” 这才叫上在另一张桌子上用饭的许叔和几个小厮回客栈。 苏茂谦见少了个人,还有些纳闷,“小柱呢?” 许叔笑呵呵道,“说是肚子疼,先回去了。” 长宁在一旁嘀咕,“什么肚子疼,我看分明是不胜酒力,尿遁了!” 众人不禁失笑,回去之后先陪着何轩去了楼上,见他确实无碍,才各自回了房。 刚一进门,小柱就迎上前压低嗓子道,“少爷,那人果然出手了!” 苏惟生微微颔首,“东西呢?” 小柱犹豫了一下,方看向屋角的一个木匣子,吞吞吐吐道,“那个……小的实在找不到东西装……” 苏惟生瞬间无语,那是他用来装文房四宝的箱子!不过见笔墨纸砚都好端端地摆在桌子上,事急从权,他决定不跟这粗人一般见识! 见自家少爷虽没说话,却不像生气的样子,小柱才小心翼翼地开口, “这东西,少爷打算怎么处理?” 第71章 生死 苏惟生道,“是什么蛇?” 小柱握紧拳头,“五步蛇。小的亲眼看见他把蛇放在了床底!” 苏惟生嗤笑,“外表憨厚,手段倒挺毒辣!” 五步蛇是什么?只要被咬上那么小小的一口,又得不到及时救治,不出两个时辰必然会毙命。 试想一下,若苏惟生主仆二人从酒楼回来,好梦正酣之时却被无声无息爬出来的蛇咬了一口,后果会如何? 动手那人就是奔着要他命的念头来的! 动手那人是谁呢?苏惟生自来南陵后便深居简出,除了于大志从不曾与人结怨。不想不过是小小矛盾,那莽汉竟想致他于死地! “若不是少爷早有防范……”小柱瞥了一眼那木匣子,仍然心有余悸。 从考棚出来那日,苏惟生觉得于大志有些不对劲,便让小柱多留意了一下。 小柱这几日便换了衣裳,涂白了脸,得空便跟在于大志后头,亲眼见他出没了好几家药铺和酒楼,还以为那老小子要给自家少爷下毒呢。回头一打听,却发现他什么也没买。 直到今日放榜后,他才尾随于大志进了一条偏僻的小巷,有个戴着斗笠的农人正等在那里,面前还放了个篓子。 等于大志走近了,那人才掀开盖子。 小柱目力好,一眼便看清了篓子内的东西——半个身子蜷曲在里头,伸长的脖子足有童子的手腕粗,头呈三角,嘴一张一合,正直勾勾地对着那两人吐着信子,发出“嘶嘶”的声响。 小柱当即便是一惊——再没见识的人也知道,这种头型的蛇是有剧毒的! 那斗笠男子又把盖子盖上,“嘿嘿”笑道,“怎么样?这蛇够劲儿吧?花了我三天时间才寻到的。” 见于大志眼睛都直了,又上下打量他一番, “我说你小子胆子也真大,竟敢买活的毒蛇回去泡酒,别怪我没提醒你,可得保管好了,回去也要找个大夫问问,否则可是要出大事的!” 于大志忙不迭点头,吞了口唾沫才回道,“这是自然的。”说完便递给斗笠男子一个荷包。 后者拿出一锭银子咬了两下,便收好荷包,捏住蛇的七寸装进另一个小了一半的竹篓里,盖上有个小手指大的小洞的盖子,用麻绳捆了几道才递给了于大志,还不忘叮嘱, “杀蛇前几日千万别打开,每日倒些清水进去就行了,没那么容易饿死。” 于大志含糊地应了一声就提着篓子回了客栈。 苏惟生听了小柱的回报,也不确定那傻子买毒蛇是真为了泡酒,还是想害人,却还是留了个心眼。 今日晚间出门时故意没有关窗,吩咐小柱略坐一坐便回来盯着,却不想于大志真敢动手! 是啊,若不是早有防备,恐怕主仆二人早已命丧当场。 这几年苏惟生行事愈发讲究个光明磊落,便是平宁县打他家方子主意的商户,也是托了苏正文与何父说项,自己再没动过半点杀心。 可他心慈手软了,却有人想要他的命! 苏惟生摸了摸大拇指,那里早已没了昔年的和田玉扳指。 不过那又如何?既对自己起了杀念,就是他苏惟生不共戴天的生死大仇,这种人么,自然是要斩草除根的。 思及此处,便直直看向小柱,“你说,对于想要少爷我这条小命的人,该如何处置才好?” “少爷……”小柱心中一凛,眼前这个比自己还要小上几岁的少年明明嘴角还带着笑意,他却感到莫名的胆寒,迎着那双素来温和的眼睛,额头竟缓缓沁出了细汗。 少爷的意思是…… “嗯?” 声音不喜不怒,小柱却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想到来前自家便签了死契,此生都只能当苏家的人了。 少爷是苏家独子,少爷的荣辱自然便是他的荣辱。何况今日若不是少爷警醒,他的命在不在还两说呢!便咬牙道, “自然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苏惟生微微一笑,抬手让小柱起来,“哦?如何还?”说罢扫了一眼墙角的木匣子。 小柱会意,“无功不受禄,咱们可不好受于童生这份大礼,小的……这就还回去。” 苏惟生微不可察的点了点头。 小柱便抱着那匣子从窗户翻了出去。 于大志并不在附近,而是住在五里之外的悦来客栈。这人的情况小柱也早打听清楚了,与白修竹同是西杭府人,也是农家出身,依山而居。 只因自幼就生得高大,有几分蛮力,便拜了村中一老猎户为师,跟着卖些野物,也攒下不少银钱,置了田地。然后就在父母的安排下念起了书。 于大志虽开蒙晚,资质却不算太差,磕磕绊绊考了几次,今年刚巧擦边过了府试,便想着来考一考碰碰运气。想着纵不能中秀才,见识一下也是好的。却不料…… 于大志这会儿也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不能成眠——这些年不是没用这招收拾过得罪他的人,只是那会儿都是在乡下,这郡城人生地不熟的,不好收尾,心头难免发慌。 一时担心蛇太懒不肯动弹,那毛头小子死不了,一时又担心真死了官府查到自己头上,辗转半宿,直到三更才睡了过去。 一直等在窗外的小柱听到屋内雷鸣般的鼾声,透过戳开的小洞,见床上的人彻底没了动作,才悄悄推开窗户,万分小心地将匣子里头的东西倒了进去…… 嗯,这个窗户的窗栓嘛,是他前几日趁于大志出门时悄悄潜进来弄坏的,这段日子客栈忙上忙下,谁有功夫找人来修? 原本小柱是气不过这家伙欺负他家少爷,想着临走前找个机会过来套套麻袋,揍上一顿给少爷出气,却不想派上了这样的用场。 可又能怪谁呢?若不是他自己小肚鸡肠,生了歹毒的心思,最多挨上一顿打而已。 至于蛇放进去后会如何,小柱并没留下来看——他只负责还礼,是生是死全凭天意。 第二日用过早饭,苏惟生正在看书,房门就被敲响,是满面惊慌的客栈小二, “小苏秀才,还请您暂时移步大堂,掌柜的吩咐把每间房都里里外外清扫一遍!” 苏惟生面露不解,“这是为何?” 那小二左右看了看,才凑近了点低声道,“您不知道,就在昨夜,五里外的悦来客栈里有个书生被蛇咬死了!听说死状极惨,七窍流血,那眼睛瞪得老大,死不瞑目呢!” 苏惟生大吃一惊,“客栈里怎么会有蛇?这也太吓人了……死的是谁?” 小二叹息道,“据说是个落榜的童生,才二十八九呢,也太可惜了……” 第72章 议论 苏惟生作势抖了一抖,双手使劲抚着手臂,仿佛上头生了无数的鸡皮疙瘩,“赶紧清扫,哪个角落都不能放过!” 说罢不安地扫了一眼房间,“小柱,咱们下去!” 远远还传来这位风头正盛的秀才公的嘀咕声,“见完学政咱们就回府城去吧,这南陵也太危险了,住个客栈都能被蛇咬死……” 小二不禁失笑,也对,还是个孩子呢,听到这等骇人的事哪有不害怕的道理。他倒也没生什么看不起的心思,因为从上房叫到中房,这种反应都算得上稳重了。 还有好几个当场就要收拾东西回家的,把要见学政的事都忘了个精光! 可转念一想,被这事儿一闹,最近几日所有客栈的生意怕都要一落千丈,不由瞬间垮下了脸。 掌柜的倒是想瞒着这些贵客呢,可官府都介入了,哪里瞒得住哟!便干脆吩咐他们直言相告,至少能得个坦荡的名声。 到了大堂便见岳西池跟何轩朝这边挥手,苏惟生疾走几步,一屁股坐下来猛地灌了一大口水,随后捂着胸口, “吓死个人!你们也听说了吧?” 岳西池点头,整个客栈都在议论,他当然也听说了。见苏惟生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心说,这小子也有害怕的时候! 但看他稚气未脱的脸上一丝血色也无,又有些不忍,“不用怕,你这小厮有些身手,应付一条蛇应该没问题吧?” 后头的小柱昨晚已被苏惟生安抚了大半夜,现下倒是平静了下来,闻言立刻挺着胸脯道, “就是应付不了,也要誓死保护少爷!” 岳西池与何轩赞许地点头,又朝苏惟生扬了扬下巴。 后者露出一丝苦笑,没有说话。 没过多久曹承沛与苏茂谦也下来了,还没来得及开口,就有一人凑过来道, “小苏公子,连老天爷都站在你这边,为你报仇呢!” 报仇?五人刷地看向来人,正是一名落榜的童生,姓刘。 苏惟生忙道,“此话何解?” 刘童生诧异,“几位还不知道?” 岳西池皱眉,“我们该知道什么?” 刘童生砸吧砸吧嘴,“被蛇咬死的就是于大志于童生啊!” 什么!苏惟生当即惊得站了起来,失声道,“怎么会是他?” 边上又一书生走过来,却是李成义,他神神秘秘地道,“这你们就不知道了,这于童生纯粹是自己找死!” 李成义是个自来熟的性子,跟谁都能聊上几句,消息也一向灵通。今日大清早便有认识的人跑来跟他八卦了,嗯,顺便避难——那人刚巧跟于大志住同一家客栈,这会儿还在一旁瑟瑟发抖呢! 李成义见自己瞬间成了焦点,不禁有些得意,清了清嗓子才道,“那条蛇是他自己带进房间的!” 曹承沛大奇,“你怎么知道的?再说他无缘无故带条蛇干什么?” 李成义摆手,“嗐,原本于童生是跟同伴约好今日回乡的,他那同伴左等右等也不见人,敲门也没人应,后来几个人把门撞开才发现出事儿了,第一时间就报了官。仵作已验过了,说是中蛇毒死的,全身上下都是牙印呢!那个……对,说是咱们南陵郡深山里常见的五步蛇。那捕头在客栈问了,当时就有人说他昨日下午就带了个竹篓子回去。原本他们也不知道里头装的是蛇,还是有个书生与村里的捕蛇人相熟,闻过蛇的腥味,靠近于童生时闻出来的!” 一听这话,脸色紧绷的书生们都松了一口气,不是自己爬进去的就好。 众人面面相觑,刘童生道,“该不会是落榜了一时郁结难消,想自尽吧?” 这下大伙都绷不住了,白修竹眼睛一瞪,“你见过谁用毒蛇自尽的?不知所谓!” 额……虽然确实没听说过,但刘童生还是不服气,“那你说,他没事儿买毒蛇能干嘛?” 白修竹理所当然道,“毒蛇还能干什么?泡酒啊!”他祖父就有一坛蛇酒,是位老大夫送的,平时宝贝得不得了,碰都不肯让别人碰一下的。 一群书生就“带毒蛇回去的用途”争论了半天,吵得脸红脖子粗。 何轩咳嗽一声,“他们是不是忘了重点是死人了?” 苏惟生与岳西池也看得目瞪口呆,这路数谁看得懂啊? 直到刘童生实在无话可说,才以一句“还是等官府的告示吧!”结束话题。 这人委实不是个省心的,刚在那头争论完,转头就找上苏惟生把方才的话又说了一遍,“你看吧,苏秀才,老天爷都在为你报仇来着!” 此人当真可恶,看似巴结讨好,实则绵里藏针——于大志已死,只要他言语中有一丝不当之处,都难免会遭人诟病。 苏惟生皱眉道,“死者为大,刘公子说这话有些过了吧?何况我二人并无任何了不得的恩怨,不过些许小事,刘公子不提,在下早已忘了。于童生年纪轻轻便遭此横祸,我心中只有惋惜,并无他念。” 刘童生脸上有些挂不住,却还是悻悻地闭上了嘴。 因为他发现在场所有人看自己的眼神都有些鄙夷,不禁暗道,如此说一个死人的确不太厚道,可你们刚才一个个为毒蛇的用途争论不休的行为,又能好到哪里去? 倒是苏惟生一席话赢得了大部分人的好感,纷纷赞他“胸襟宽广,为人宽和”。 因还要去拜见学政,众人也没有多待,等小二过来告知清扫完毕,便各自回房换衣裳去了。 到了巳时三刻,新晋的一百五十名秀才都穿着崭新的青衫、头戴秀才才能佩戴的文生巾,到了学政衙署门口汇合,一起拜会学政贺亦孺。 认识的都互道恭喜,询问一下接下来的打算,气氛一派和睦。 第73章 结果 午时一到,大家便根据院试名次排着队鱼贯而入,进到衙署大堂,一排排站定。 一衙门的胥吏高声喊道,“新晋秀才一百五十名,向贺大人行礼!” 众秀才依言拱手,深深揖首行礼。 贺学政身着紫色绣孔雀纹样的从二品官服,五十多岁的模样,须发皆已半白,脸孔瘦削、面色微黑,眉色浅淡,一双眼却是精光闪烁,眉间两道深深的刻痕,一看就是时常皱眉的。 贺学政勉励众人几句后,便让其他人去拿秀才文书,只留下了前十名,他们的文书是学政亲自发放的。挨个考校了几个问题之后,就到了现场作诗环节。 不出意外,苏惟生的诗是前十名中最差的。见这位学政大人眼中露出明显的失望,苏惟生就知道,没戏了。 大伙都知道,学政单单留下前十,自然是为了考察资质收徒的。 原本见自己治下出了个十二岁的神童,院试时写的还是八股文,贺学政的主意已经定了一半了,见到现场作的诗,却是大失所望,心道, “原以为考卷上诗作平平是因为时间太过仓促,没想到却是真正不擅此道。文章如此精妙,诗词上却平庸至此有如朽木,若真收为弟子,日后到了一干老友面前,老夫的脸往哪里搁?” 当下便放弃原本的打算,将注意力转移到了别的秀才身上。 没错,这位贺大人虽然严肃板正不苟言笑,私底下却最爱钻研诗词一道,苏惟生那点水平自然无法入他的眼。 不过想到那两篇文章,贺学政还是回头温声道,“以你的年龄能考进前十,真才实学毋庸置疑。本官记得你的经义、律法和算学题答得都不错,只是诗词有益于修身养性,日后还是多下点功夫吧!” 苏惟生拜谢,“学生一定不忘大人的教诲。” 贺学政点点头,便转身让白修竹和岳西池二人上前讨论起诗词来。 不过岳西池那性子,别人说十句他通常只会回上一句。便是面对从二品学政,也只是问一句答一句,绝不主动开口,哪里比得上态度亲热、谈笑自若的白修竹呢? 最后不出意外,贺学政单独带着白修竹提前离开了,让其他人自便。 其余人面面相觑,也只略坐了坐,互相认识了一下,便也结伴回去了。 路上岳西池还安慰苏惟生,“不就一个老师,拜不了就拜不了,回头咱们找更好的!” 后者心下微暖,不过他其实并没有太失望,毕竟师徒二字代表的含义不一般。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位贺大人与他们说话时语气虽温和,却一看就是个性情执拗不好相与之人,换句话说就是脾气又臭又硬,死要面子,还不太肯听取旁人意见。 他再想拜得名师,也不愿一个这样的人日后名正言顺地插手自己的前途,甚至是私事。 便笑着附和,“对,咱慢慢找。” 回到客栈,几人便决定明日启程回家。 这次连他们五人在内,博阳府中秀才的一共有二十多人,加上少数几个落榜的童生,人数也不少了。 曹承沛便自告奋勇地去联系人,看有没有人愿意一起包船回去,还振振有词道, “坐船多舒服,我可不想在官道上颠簸整整三天!” 显然这么想的不在少数。 除了几个带了马车下人的富家子,其余人纵是走陆路也要雇车的,左右都要花银子,当然是坐船更舒服。 船是云来客栈的掌柜帮忙联系的,定下了后日出发。这位掌柜在南陵经营多年,对这些自然比外地的考生们熟悉,往年这种事也不是没做过。 这可是一船秀才,每年他老人家都是亲自做这事儿的,那点赏钱算什么,主要是面上有光啊! 苏茂谦见这掌柜一把年纪还乐滋滋地忙前忙后,不禁赞道,“可真会做生意!” 何轩道,“是会做人才对!”一行人也纷纷点头。 云来客栈的生意可是这条街上生意最好的,想来也与掌柜的态度不无关系。 而对于于大志之死,第二日官府便贴出了告示。 事情本就不难查,蛇是他自己买的,自己带进房间的,那间中房本就只有他一人居住,能怪到谁头上去? 前几日他进出药铺就是为了买毒蛇来着,伙计们都能作证。据说是想拿回家给父亲泡酒,毒性越强的越好。 只是药铺自身也要入药什么的呢,哪有多余的匀给他?不过后来经不住于大志的死缠烂打和银钱收买,其中有个伙计给介绍了乡下的捕蛇人。 这不,就把小命给丢了。 官方给出的死因是,于大志自己不小心打翻了竹篓,被放出来的毒蛇咬死。不过那捕蛇人还是被关了几天,罚了些银钱。 对此大家都唏嘘不已。 “直接到药铺买泡好的酒不成吗?放条毒蛇在房里就不瘆得慌?”这是苏茂谦。 何轩道,“兴许是仗着自己做过猎户,觉得能应付吧。” 能应付个鬼哟!曹承沛翻个白眼, “算了,人都死了,说这些有什么用。对了,听说明日于大志的同乡要扶棺回乡,李成义他们都说要去送一程,你们怎么说?” 岳西池看向苏惟生,后者点头,“去看看吧,不去未免显得太不合群。” 第二日一大早,住在云来客栈的童生秀才们便浩浩荡荡地去了城外一间寺庙。 悦来客栈不肯让于大志的棺木放在店内,嫌晦气,于大志的同乡只好雇人抬着棺材找到了这间破庙。 大些的庙宇不是没有,可都是要银钱的。几名同乡都出身小户之家,能凑钱买副薄棺已是仁至义尽,哪有多余银钱送进名气大的寺庙里? 你说白修竹?白修竹连名次仅次于他的苏惟生都从没放在眼里,又怎会为个五大三粗、还闹过大笑话的同乡出钱出力! 不过也是因着在破庙里,众人才能各自上了一柱香。 说实话,这年头交通不便,有志科考的人是免不了长途跋涉的,因此病死在途中的书生并不在少数。 所以纵然已经知道于大志是自己作死,在场大部分人也难免生了兔死狐悲之心,上香也上得诚心诚意。 苏惟生将三柱香插进临时找来充当香炉的破碗里,退至人群后默默道, “于大志,希望你早日投胎,不要怪我。毕竟,我这辈子最容不下的,就是想要我命的人!” 于大志的同乡见到苏惟生还有些尴尬,后者却并不在意,微微点头示意便跟同伴离去了。 其中一人还道,“这位苏秀才年纪虽小,心胸却委实豁达,为人也厚道,实在是个可交之人哪!” 余下的人纷纷点头,交口称赞。 第74章 商议 不过也有那精明之人心中暗想,厚道不厚道他们是看不明白,总之苏惟生小小年纪便能将表面功夫做得如此到位,城府委实不可小觑,日后一定不能轻易得罪就是了。 反正换成他们任何一个人当众被强迫让出房间,不管成没成吧,都绝不可能在人死后不露出半分快意,更不会来上这柱香。 回到客栈,五人又商议起今后的打算。 甲科十人都可以直接进入府学,排名在后的只能进县学。 府学南陵郡与博阳府都有,之所以郡城这个不叫郡学,一是因为太祖他老人家觉得不好听来着;二是因规格、教授、训导等的配置都相差无几。 当然,城中还有大大小小的私办书院,放榜后这几日,五人都接到不少邀约,尤其是位居前十的苏惟生和岳西池。 曹承沛不假思索地道,“我这名次,除了去县学也没别的法子,看来咱们要分道扬镳喽!” 何轩本身名次不算差,何伯父做生意多年有些门路,进府学应该不难。苏茂谦自然也一样。 他却是不成的,虽然这些日子也接到了几家书院的邀请,但曹家家底薄,走门路需要的银钱绝对少不了,另外除了学费,衣食住行等一应开销都不是小数目。家中还有弟弟妹妹呢,他作为长子,如何能这般自私,为家里增加负担? 所以进县学也挺好的,教谕不也是举人嘛。但即便心里都明白,想到就要与好友们分开,曹承沛语气中还是难掩失落。 苏惟生拍拍他的肩膀,“表哥不必急,回头咱们合计合计,看有没有别的办法。” 说着又看向另外三人,“你们想去南陵的府学,还是就留在博阳?我家的情况你们也知道,近几年都不会离得太远。” 是啊,苏家伯父既是那样的情况,苏惟生作为家中唯一的男丁,绝不可能抛下家人,一走就是好几年。 府城至少离平宁县比较近,回家也方便。 何轩沉吟道,“照我说两边府学其实差不多,唯一的区别就在于同窗了,家世不俗者不知凡几,但贵族子弟多了,纷争也就少不了。这几日你们没留心,我却让长宁去打听过。什么总督、巡抚家的公子,学政家的公子,还有什么参政、盐运使之类的,小小一间学堂就分了好几个派系。” 他自嘲地笑笑,“似你我这等小门小户出身的生员,若不投靠某方阵营,便会处处遭人排挤。乌烟瘴气的,委实不大适合安心读书,倒不如咱们府城的府学来得清净。而且你们别忘了,知府大人自任同知时起,就没少在府学上花功夫,如今整个南陵郡最大的藏书楼,可就在咱们博阳府。” 岳西池也跟着点头——他在京时便听外祖父提过,扬威侯家的三儿子到南陵上任后不久,就三天两头派人回来寻摸各类经史子集,据说是抄了不少书送到博阳,惹得许多家有藏书的文臣怨声载道。 不过外祖父也说了,“扬威侯府第二代里,就数这个老三最没私心!” 这评价着实算不得低了。 只母亲是打算等他考完院试就回京的,可现在,他有些不太想走。 整日在外祖父府中看着那几房人斗得跟乌鸡眼似的,哪有跟着朋友们鲜衣怒马来得快活!当然,鲜衣怒马有些夸大其词,只有布衣少年和几头慢悠悠的老牛。 岳西池清清嗓子,“我回去与家母商议后再做决定。”心里却暗下决心,一定要说服母亲让自己留下来! 苏茂谦却欲言又止。 苏惟生眼尖,“茂谦,你可是有什么异议?” 众人齐刷刷看向苏茂谦。 后者面露难色,“月前父亲来信说等考完院试就要接我去京城,所以……”怕是无法跟你们一起进府学了。 今年皇帝开了恩科,二月春闱,苏惟琛中了二榜进士,后又入选庶吉士,进了翰林院任职。待安顿好之后,便提出接父母与长子进京。 方氏当然思念儿子,但苏老爷年事已高,苏正文是无论如何也不肯在此时离乡的,便提出让苏茂谦先去。 苏茂谦不愿离开祖父祖母,可二老更不愿耽误他的前程。苏正文自觉学识有限,已没什么可教给孙子的了,博阳府再好,也比不过人才济济的京城啊,别的不说,多见见世面也是好的。 况且这孩子自小不在父母跟前长大,如今都十四了,以后说亲什么的,也得他亲爹亲娘作主呢,不送过去培养培养感情是不成的。 曹承沛更加黯然,“已经决定了?” 苏茂谦默默点头,“想必父亲的人已经在路上了。” 岳西池叹道,“没想到最先离开的竟然是你。” 他跟四人相处这么久,也早看明白了—— 何轩与苏惟生脑子最灵活,所以有什么事向来都指着他二人拿主意。曹承沛粗枝大叶性情豪爽,跟谁都处得来。苏茂谦不争不抢,也不爱出头,是四人中最没存在感的,性情也最为温和。 苏惟生虽看着也是温良的模样,却犹如一柄亟待出鞘的利剑,温和不过是层保护色而已,实则一肚子坏水。苏茂谦却是发自内心的宽厚良善,自己就纯洁得跟个小白兔似的,还总担心因为自己让别人吃了亏。 因此即便年纪最小的是苏惟生,平日里大家最担心的却是苏茂谦,生怕他一不留心就被人欺负了。 听闻他真的要走,大家都沉默了。 连苏惟生都有些不能接受,总有种自己羽翼下的崽子要飞走的感觉,可是…… “你与父母分别这么多年,也该去一家团聚了!” 十根手指头都有长短,他与苏茂谦从小一起长大,怎能忍心眼睁睁看自家侄子变成苏惟琛夫妻心里“最短”的那个呢? 不过见大伙情绪都不高,眼珠子一转便笑嘻嘻地道,“哭丧着脸干什么?咱们也最多分别三年而已。茂谦,三年后的乡试,你要不要下场?” 第75章 回乡 按礼部规定,地方官子嗣可在当地参加童试与乡试,在京官员子嗣则通通要回原籍考试,这也是岳西池明明身在京城,却要千里迢迢到博阳府考试的原因。虽说他爹在西屿关,可总不能让人家跑到边关去考试吧?所以也便回了祖籍。 苏茂谦眼前一亮,“当然要!” 苏惟生笑道,“那不就得啦,好男儿志在四方,多出去走走看看没什么不好,若不是脱不开身,我还想出门看看呢!” 曹承沛道,“那就三年后,南陵再见,击掌为誓!” 五个少年笑呵呵地击了掌,气氛这才活跃起来。 何轩坏笑着道,“承沛,那你这几年可得好好学,若是到时候连乡试的资格都拿不到,茂谦可是要怪你食言的!” 苏茂谦也笑眯眯地看向自家小表叔,“是啊,到时要是见不到你,我可是要哭鼻子的!” 曹承沛哭丧着脸,“我学!我认真学还不行吗?” “哈哈哈……”众人都乐不可支。 何轩口中的“乡试资格”确有其事,并不是所有秀才都能随意参加乡试的。 在秋闱之前,有意参考的秀才们要统一参加由学政主持的“科试”,成绩分为三等,前两等可一举获得乡试资格,第三等则要考第二次,称为“录科”,通过的话也能参加乡试。 若前三等成绩不理想,乡试当年的七月下旬还会举行一次补考,即“录遗”,取中之后也可参加乡试。 若这三次考试都无法通过,那就拜拜了您嘞,三年后再来吧! 曹承沛院试考了个最后一名,无怪何轩有此担心了。 翌日五人便拖着行李,与博阳府众书生一起上了回乡的客船。与来时不同,回博阳府是逆水而行,便慢了许多,用了两天半时间才到博阳码头。 岳西池想着留在博阳念书的事,一路上归心似箭,打了声招呼就急匆匆走了。留下四人面面相觑, “这小子是想娘了?” 苏惟生瞅自家表哥一眼,“我就不信你不想姑姑!”别说曹承沛,他自己也从没离家这么久过,实在惦记得很好不好。 见苏正武和忠伯都赶了车过来,苏茂谦歉意地道,“何兄,这次我们就不去你家了,明日在府衙门口见!” 他们都不曾往家中送信,但苏正文等人对院试后的流程都很清楚,也大概能算到他们归家的时间,想必是日日都叫了人在码头上等呢! “好!”从前几个月是事急从权,如今苏家长辈都在城郊,自然没有再住何家的道理。 另外在船上时四人就说好要去拜访杭知府,此次院试能如此顺利通过,还多亏了杭大人的指点,既得功名,哪有不“谢师”的道理? 何轩想了想又问苏正武,“苏伯父,夫子可在府城?” 既要谢师,怎能少得了苏夫子,若无夫子多年来的悉心教导,自己怕是连县试的门槛都摸不着,更遑论得中秀才了,那才是正经拜过师的! 苏正武看出何轩的意图,目露赞许,脸上的笑容更加真切,“二哥放不下他那帮学生,早就回县城去了,你要道谢只能再等等喽!先回去歇息吧,这一路也累得不轻。” 何轩只好谢过苏正武,便回头上了马车。 苏正武看着自家意气风发的小辈们,笑呵呵地打趣,“小秀才公们,回家去喽!” 还不到苏正武家的田庄,苏惟嘉远远看到坐在车辕上的曹承沛,就欢天喜地地往回跑,“回来了!他们回来了!” 等到了门口,刚下牛车,院子里就响起噼里啪啦的鞭炮声。 曹承沛目瞪口呆,“这阵仗也太大了吧!” “这算什么,你们是不知道,衙门送喜报来那天,附近的村子都轰动了!二伯父教出四个秀才,咱们家就占了三个,个个都才十来岁!要不是二伯溜得快,这院子的门槛都得被踩破,全都是想送孩子来拜师的!” 苏惟嘉一人锤了一拳,“好啊你们,真给咱苏家长脸!” 那倒也是,曹承沛即使姓曹,那也是苏家女儿生的啊!所以苏家这回在整个府城都出了一回名。 当然,最出名的并不是秀才苏正文,而是他那个年仅十二的族侄,阖府都知道的神童苏惟生。 三人听得瞠目结舌,苏惟嘉却还没闭嘴,挤眉弄眼道,“府城好多人家还找上门来,要给你说亲呢!想必德二叔那里更加热闹!” 苏惟生抚额,“怎的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家里恐怕早就闹翻天了,看来他得尽快回县城! 进得厅堂,便见苏老爷满面红光地坐在上首,仿佛整个人都年轻了好几岁! 三人齐齐拜倒,“族长爷爷(曾祖父)!” 按辈分,曹承沛本来该叫苏老爷一声“堂外祖父”的,不过听起来实在太拗口,便索性跟着苏惟生喊“族长爷爷”了。 “好!好!”苏老爷忙让几人起身,站起来拉着三个少年郎左看右看,欣慰道,“都是我苏家的好儿郎!” 说罢又拍拍苏惟生的手,“你爹娘终于熬出头了!”他亲眼看着这孩子五岁开始顶门立户,一步一步走到了今天,不容易呀! 苏惟生对老爷子是发自内心的尊敬与亲近,闻言不好意思地道,“若不是得您与夫子的栽培,哪有长生的今日!请族长爷爷受长生一拜!”说着便又跪下去,诚心诚意地磕了三个头。 从一开始的分家、到后来的搬家、念书,乃至年初时的过继,哪一桩少得了苏老爷的帮助?就是这些年的生意,若无族中庇护,也不会做得如此顺利,就连如今办事得力的小柱一家子,也是苏正武送来的呢! 说来,老爷子一家对他说是恩重如山也不为过,虽他如今能力有限无法报答,却是早便记在了心中,一刻也不敢忘。 待与胡氏等人见过礼,简单庆贺一番,众人便早早歇息了。 这个田庄不是很大,却也有十来间屋子,苏老爷来府城不过就带了两三名老仆,再加上苏正武一家子和两个粗使仆役,倒是完全够住。 第76章 私话 翌日因知道杭知府上午一向最忙,几人便约了下午过去拜访,还带了些从南陵买的精巧的珠花、衣裳料子以及茶叶,精巧的折扇什么的。 此外杭知府喜欢看游记,四人流连于南陵各大书坊,一人抄了一本。 倒不是不想送原本,是杭知府从不愿他们花这等冤枉钱,从前何家还送过重礼呢,结果人家不收不说,何轩还挨了一顿骂。 久而久之,四人也学乖了,不过这份礼物也实在很有心就是了,杭知府见了果然满意。 “既中了秀才,日后有何打算?”听几个年轻人说完之后,便从书案上抽出两个未封口的信封递给何轩与曹承沛,“打开看看!” 两人将信封中的东西抽出来一看,却是两张荐帖,只名字那一行是空白的,顿时一惊。 杭知府对小子们的反应还算满意,“博阳府学的荐帖,届时可直接去府学报名。” 说着看向苏茂谦,“你既要上京,荐帖是用不上了,就不给你了。” 苏茂谦想到即将离开,一时也低落下来,点点头便默默退到了一边。 见何轩张嘴要说什么,杭知府又摆手道,“放心,这点小事还算不上以权谋私,你二人与我非亲非故,本官不过是为府学举荐人才罢了。” 别以为府学中全是历年排名前十的秀才,就是童生也不在少数,都是些有头有脸的人仗着关系送进去的,他这也是随大流罢了。 再说他杭越州身为一府主官,积威甚重,博阳府虽有学差,府学他也是能做一做主的。别说他推荐了两个少年秀才,就是丢进去两个白身,府学也只能捏着鼻子收下。 何轩两个感动得一塌糊涂,当场便要行大礼拜师,杭知府利落地往旁边一跳,避如蛇蝎, “别介,老子才不收徒弟,一个两个的笨死了,何家小子,看你平日挺灵光的啊,怎的连个廪生都没中?还有你!” 指着曹承沛骂道,“榆木疙瘩,竟考了个最后一名,叫老子的脸往哪里搁!”好吧,两人刚冒出头的感激硬生生给咽了回去。 苏惟生叔侄与杭君诺正低头闷笑呢,转头火就烧过来了, “苏惟生,你行啊你!作的什么烂诗,还榨新油,你是不是就想做个卖油郎啊?苏茂谦,看看你那狗屁文章,既能想到节流,为何不能再进一步从开源上写?举国上下节衣缩食,像什么样子!” 说罢又指向杭君诺,把他前年院试时的文章也拎出来骂了一遍,总之在座五人全被喷得一无是处。 待出了书房,一个个都如打了霜的茄子,中秀才的喜悦瞬间褪了个干干净净。 直到林铃跑过来笑嘻嘻道,“又被舅舅训啦?走,我娘准备了好吃的!” “铃儿!”一张笑脸简直要把众少年的心都融化了,哪还记得先时的郁闷。 林铃乐不可支,上前拉住苏惟生的衣摆,“惟生哥哥,你送铃儿的珠花真好看!” 其余人脚步一顿——他们怎么忘了,有这臭小子在的地方,铃儿妹妹是素来看不到其他人的,只能耷拉着脑袋跟着两人往偏厅走去。 苏惟生还回头朝他们眨了眨眼,那欠揍的样子,直看得所有人拳头发痒。 离开府衙后曹承沛便吸了吸鼻子,“大人对咱们真是没得说!” 苏茂谦也跟着点头,杭知府对他们向来一视同仁,若不是自己要去京城,也一定少不了他那份。 “可是为什么呢?”何轩道,“纵有铃儿妹妹的事在先,也不必费心到如此地步吧?” 这封荐帖是真的解了他的燃眉之急。何家是富庶不假,但产业大多在平宁县,在府城的根基太浅了。送他入府学纵不是太大的事,也一定会耗费不少银钱与精力。 他不想父亲在旁人面前一次又一次地卑躬屈膝,不是怕丢脸,而是心中着实不忍。可如此大的恩情,他还得起么? 对此苏惟生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但自己几人出身寻常,杭知府即便有所图,也大可去找那出身名门的公子,比起他们,那些人才是名副其实的少年才子吧?得到的回报又岂止几盒茶叶、几本游记? “管他的!”曹承沛素来心宽,“知府大人对我们有恩是不争的事实,记在心里日后有机会再报答就行了,何必想那么多!” 苏惟生与何轩对视一眼,果然笨蛋的日子都比较快活!不过杭大人在四人中最喜欢曹承沛,其次是苏茂谦,焉知不是因为自己二人习惯多思多虑,有失少年的纯粹呢? 至于为什么如此费心么…… 杭知府处理完公事便跑到妹妹院子里,“怎么样?选好了吗?” 杭氏嗔道,“孩子们才多大,一时半会儿的哪里看得清!” 上完茶水的王妈妈笑着道,“哪里是看不清,我看太太分明是挑花了眼!” 王妈妈是杭氏乳娘的长女,自小在她身边伺候的,后来又做了陪嫁,在阖府上下一向有体面。也只有王妈妈,能在主子面前毫无顾忌地说出这句话了。 杭氏不由失笑,“你说得对,我只瞧着他们个个都好,实在拿不定主意。左右铃儿还小,倒也不必急在一时。三哥怎么看?” 杭知府道,“我不是说了么,曹家小子与苏家大点儿的那个性子最为纯善,资质虽不算上佳,却也有调教的余地。何家小子虽出身最低,自身才学却着实不错,说进士为时过早,中个举人是没问题的,就是听说自幼身子不太好,如今也不知如何了。苏家那个小的么……” 杭氏见他犹豫,不禁有些吃惊,“三哥不看好惟生?” 她却看出女儿对此子最为依赖,也不知是不是当时他头一个出现的缘故。倘若不是对苏惟生父母的为人不大了解,杭氏怕是就要拿定主意了。 杭知府一哂,“天资聪颖,前途不可限量,品性还算良善,就是心思太深,铃儿恐怕辖制不住。” 深得他都有些看不透呢,杭知府笑得颇有几分玩味。 第77章 相求 杭氏不以为然,“就铃儿那性子能辖制住谁?心思深?心思深才好呢,不容易吃亏。” 杭知府想想外甥女那性子,也是,否则妹妹何必如此费心,非要给铃儿找个简单的人家呢!找个身家清白,家世寻常的,受了委屈自己也能替她出头。 但若本事不够,又未必能将铃儿护好,想想林铃那张脸吧,女子生得太好可不一定是幸事。这也是兄妹两人迟迟下不了决定的原因之一。 没错,你道杭知府为何如此看重苏惟生四人? 救林铃只是其一,其二嘛,杭氏想为女儿提前选个小女婿来着。 林铃那事虽算不得失贞,万一将来传了出去,总归是不美。那登徒子虽已命归黄泉,当日丫鬟婆子一大堆,看到的却着实不少。 杭氏不是心狠之人,做不到将人全部灭口。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嫁给救命恩人,便是有个万一,传出去也是一件美谈。反正她从未想过将女儿嫁入高门。 可恩人有四个,且个个都是相貌堂堂的少年郎,杭氏可不就犯了难?还是杭知府提议,反正这几人品性都还不错,多接触接触再看吧。 至于府学荐帖一事,对曹、何二人是天大的恩情,于他自己不过举手之劳而已,杭大好人表示压根儿没放在心上。 对于妹妹的纠结,杭知府实在看不过眼,“早听我的把铃儿换个身份许给小诺子多好!看吧,眼下寻个外甥女婿,还要老子亲自调教!” 杭氏微微一笑,“三哥自小便疼我,此事除了三哥,妹妹还能托付给谁呢?” 侄子的品貌才学自然无话可说,却不是她女儿的良配。铃儿空有个举人爹,实则跟没爹的孩子没啥两样。 撇开律法不说,君诺少有才名,家世又不俗,她就不信嫂子不想在亲事上给幼子寻个助力,若真看中铃儿,早就想法子将亲事定下了,如何会等到现在? 况且杭家高门大户,是非从来不少,以女儿单纯的性子,如何应付得来?所以她从未提过。便是三哥有好几次笑言,也次次被她婉拒。如此一来,嫂子对她们母女果然更加亲近了。 杭氏从小在嫡母身边长大,最会看人眼色,自然不会平白惹了靠山的厌。 说来嫂子也不是什么坏人,来博阳之后更是没少护着她们母女,有什么好东西也从不会落了她们那一份。只是事关儿女,谁能没几分私心呢?此次回京久久不归,听三哥的口风,想必侄子的亲事也有了眉目。 “罢了,你想如何就如何吧,我跟你嫂子,总会站在你这边的。”杭知府看着妹妹发髻下半白的发丝,不觉心中一酸,那句“终归是家中对不住你”最终还是没能说出口。 知府衙门后院的兄妹谈话苏惟生几人自然不知道,一个个正乐滋滋地收拾东西准备回平宁县呢,这都离家多久了,半大少年哪有不思念亲人的。 苏老爷担心路上不安全,原想让苏正武送他们回去的,没想到胡氏自告奋勇,带着苏惟嘉跟侄子们一道上路了。 苏惟生还有些过意不去,“眼看就要到重阳,庄子上肯定事情不少,却还要劳烦三伯娘一路护送,晚辈实在汗颜!” 胡氏却爽朗一笑,“我最不耐烦那些琐事,左右有你三伯跟程管家,正好让我躲个懒。” 说着又眨眨眼,“其实我也是有件事想问问长生,前段日子你们不是忙着考试嘛,趁现下有空,可不得抓紧时间!” 苏惟嘉也笑着道,“是啊,万一再错过机会,还不知娘得悔成什么样儿呢!” 苏惟生被这母子俩说得一头雾水,“什么事如此要紧?” 苏惟嘉怪笑两声,“还不就是长生你那……”刚起个头就被胡氏赶到了何轩那辆车上。 待赶走了作怪的儿子,胡氏面上露出几分尴尬,“其实我是想问问长生你,教给何公子的那套拳法,能不能也教教我?” 苏惟生更奇怪了,“三伯娘习武多年还用强身?” 胡氏摇头,“是我爹,身上陈年旧伤不少,内息紊乱,严重时都起不来身。为人子女,既得医治之法,自然得讨上一讨。不过若你有为难之处,伯娘也不会强求。” 苏惟生摇头,“何兄我都能教,更何况自家人?只是那套拳法,果真有此奇效?” 胡氏闻言大为不解,“难道教你之人没有提过?我是观你的拳路及行气,看出可通五息、韧六腑,这才想到父亲的旧伤的。” 苏惟生是真的吃惊。 梁淳只说那是他家直系子弟才有资格习的拳法,体健之人可益气延年,体弱之人可强身健体,倒真没说过对内伤也有用。 若不是当年他手中握有天大的把柄,梁淳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教他的。当然,这些自然不能告诉胡氏,便只诧异道, “并无人教我。不瞒伯娘,那会儿家里刚分出来,见族中兄弟个个都能念书,心中很是渴望,就趁爹娘到县城卖草药时往书铺里逛,想着沾点文气也是好的。” 说到这里,面上适时露出一抹羞窘。 胡氏见此目中闪过一丝怜惜,虽不知他为何提起前事,却也并未打断,仍耐心听着。 苏惟生见状便接着道,“有一回在积满灰尘的角落里发现一本书,上头字不多,图像却不少,那一手一脚的倒像是什么功夫。伯娘你也知道,从前我家受过不少欺负,见着功夫哪有不想学的?书虽买不起,我记性倒还不错,就把那一招一式全记了下来。等后头有了银钱再去那家铺子,书却已经不见了,应该是被人买走了。” 胡氏惊奇不已,“这么说,你是全凭记忆自学?” 苏惟生点头,“过了几个月,我就发现身子越来越好,原本的不适渐渐都没有了,这才知道自己捡到宝了。” 胡氏叹了口气,“这也是你的机缘。” 说罢上下打量他一番,像在看什么稀世珍宝, “早听二哥说你有过目不忘之能,原以为有些言过其实,不想却是真的!” 苏惟生不好意思地垂眸,转而又抬头正色道, “三伯娘不如在我家住上一段日子,我把整套拳打给您看一看。另外胡家祖父那里……路途太过遥远,我抓紧时间将拳法画出来,再将拙见一一写下,三伯娘可请人送过去。若真对胡家祖父的旧伤有用,就再好不过了。” 胡氏大喜,“那可就拜托你了!” 第78章 惊喜 她原打算自己或者儿子学一学,待日后回娘家时再教给老父呢,不想这孩子竟考虑得如此周全,心中对苏惟生更添了几分喜欢。 想了想便把听说过的梁家之事对苏惟生讲了,又感叹道, “说来在一百多年前,梁家的直系子弟就被前朝皇帝杀了个干净,那传言中的秘术早便失传了,倘你这套拳法真与他家有关,倒成了世上独一份呢。不过那梁家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竟还敢进宫做太医,怕是对百年前的荣光念念不忘呢!” 太医?他可托苏茂谦找苏惟琛打听过,如今宫里姓梁的太医虽不止一位,却都是出自同一家的! 苏惟生忙道,“伯娘的意思是,如今宫中那位骨科圣手梁太医,正是前朝陇西梁家的后人?” 胡氏见他反应如此大,本还有些莫名其妙,随即心思一转,便想到了苏正德的腿伤,也跟着眼前一亮, “不是说你爹的腿只有那位骨科圣手能治吗?若你偶然得到的拳法真与梁家有关,也算与梁家有了渊源,也不知能不能以此相求,请他们来一趟县城。” 苏惟生也是激动不已,梁家直系子弟尽数被诛,这套拳法也早无人知晓,若以此为饵,说不定还真能把人弄过来,那他爹的腿不就有救了吗? 原以为要得官之后才能带苏正德上京求医,既有此节,就不用等那么久了!别人不知道,他心里却最清楚,这就是货真价实的梁家秘法啊! “我回去就修书一封,请琛堂兄转交给那位骨科圣手!纵使没有一个直系存活于世,作为梁家人,也绝对有法子辨识祖传的拳法!” 苏惟生恨不能仰天大笑——梁淳啊梁淳,当初传我秘法之时你百般不愿,却无论如何没想到会有今日吧?咱们两个老头子也算互相成全了,我替你传承家族秘法,换你家后人治我爹腿伤! 苏正良当年的面子不够,不足以让梁太医亲自出京,那你梁家失传百年的东西,够不够? 苏惟生自来稳重,鲜少如此喜形于色,胡氏见了不禁暗叹,“真是个孝顺的孩子!” 丈夫族中一向和睦,若苏正德这个一家之主有了重新站起来的希望,她自然也为他们高兴。只是……世上真有如此巧事?这拳法真的是梁家的不传之秘吗? 胡氏心中虽还有疑惑,想着待京中收到书信,一切自会有分晓,便也没在这档口泼冷水。 “少爷!” 刚到自家门口,苏惟生就听到了小麦惊喜的声音,“小麦?你知道我今日到家?” 否则怎会专程在门口等着? “不知道啊!”小麦眨巴眨巴眼,“太太让我送一送官媒来着!” 官媒?这…… 苏惟嘉刚下车就听到这一句,顿时挤眉弄眼道,“怎么样,我说得没错吧?长生,看来回头真得请德二叔把这门槛加固一番了!” 苏惟生哭笑不得,怎的闹成这样? 胡氏瞪一眼儿子,“胡说什么,没大没小!”转头又换上温和的笑脸对苏惟生道,“快进去吧,还不知你爹娘如何望眼欲穿呢!” 苏正德一家见到苏惟生自然喜出望外,待与胡氏见完礼,周氏便一把将苏惟生搂在怀里,含泪道, “瘦了!瘦了!也不知你在外头吃了多少苦!” 胡氏笑着道,“弟妹可不兴掉金豆子,长生中了秀才,该高兴才是呢!” 苏惟生自满了十岁就没再被母亲抱过,心里又是高兴又是羞窘,余光瞥见苏惟嘉揶揄的眼神,忙挣脱出来, “娘,儿子没瘦,还壮了不少呢!” 周氏拉着胡氏的手,“嫂子啊,让你见笑了,你不知道,长生离家这段日子,我这心就一直悬着,如今可算是能放下了!” 说着又看了一眼苏正德,“就是他爹,也没睡过一个好觉!” 后者脸上登时有些不自在。 胡氏与苏惟嘉只好低头憋笑。 苏惟生看向父亲,眼眶也有些发红,“儿子让爹娘担心了!” 苏正德忙道,“这不是回来了嘛,快去叫张妈准备饭食,嫂子跟两个孩子一路上肯定都没吃好!” 周氏擦了擦眼角,“叫什么张妈,我去!”说完便进厨房亲自准备晚饭去了。 张妈上完茶水点心,就奉命去替胡氏母子收拾院子。 苏惟生不见两个姐姐,心下纳闷,“爹,大姐二姐这么晚还没回来?” 说到此事苏正德也是满心无奈, “正准备让小麦去接呢!自你中秀才的消息传回来之后,咱家媒人就没断过,不是替你说亲,就是替你两个姐姐说亲,弄得家里闹哄哄的。她们就索性躲到了庄子上,不到天黑是不肯回家的。” 小麦正准备出门,闻言便接话道,“少爷,您是不知道,那些媒人看两位姑娘的眼神,活像在看两头大肥猪!” “噗!咳咳……”堂上的人都给呛着了。 苏惟生不禁瞪小麦一眼,这丫头,怎么说话的!“去去去,赶紧把小姐接回来!” 小麦吐了吐舌头,便拉着小栓套车接人去了,让小柱留在家歇息。 苏惟生本想跟着去,但周氏下厨去了,总不能让苏正德一个做小叔子的招待胡氏,只好留了下来。 等姐妹二人回来,自然又少不得一阵嘘寒问暖。 晚间替三人接过风,胡氏母子便自回了院子,留一家人说些私房话。 苏惟生略过于大志的事,将一路见闻细说了说,听得一家人大呼“长见识了!” 转头又商量起摆宴的事,因还要去拜谢夫子、制请帖什么的,便决定定在五日后。苏正德早看过了,是个好日子。 周氏原想着摆三天流水席,却被苏惟生劝住了,“摆一天就够了,还有别的事儿要忙呢!” 众人皆是不解,还能有什么事儿? 苏惟生道,“十月里我就要去府城上学,届时恐怕十天半月也回不了家,爹娘跟姐姐就放得下心?” 周氏急了,“都是秀才老爷了,怎么还要上学?”在周氏眼里,秀才老爷就已经很了不起了,万万没想到儿子还要离家念书去的。 苏沁这些年书读得多,也比周氏懂得多,“秀才上头还有举人、进士,长生才十二,自然是要往上考的。” 苏正德与苏澜也跟着点头,前者看向儿子,“那你的意思是?” 苏惟生道,“爹娘想不想搬到府城去?到时儿子能经常回家,爹娘就不用那么担心了。” 想了想又道,“以后让表哥住在家里,也能省去吃住的花销。” 一家子早习惯苏惟生作主,听他说了府城的房价与物价,苏正德与两个女儿算了一下家底,都觉着没什么问题。 只是家中产业怎么办呢?苏澜想到就问了出来。 第79章 合伙 苏惟生早便打算过,“我如今已有功名,田产放在那里,想来旁人也不敢作怪。干脆提个佃户当庄头,回头让他将每年的出息送过去也就是了。” 别小看秀才,虽说只是“仕”的最底层,除了三十亩田地的免税额度之外,还享有免除一丁徭役、见官不跪、不得用刑的权益。 就算县太爷要给他定什么罪,也并不是件容易的事,还得拿出证据证明确有其事,而后汇报朝廷革去功名之后才能成事。 此外秀才还能代当地平民向官府提出政见,地位可想而知。 所以别老说什么“穷秀才穷秀才”,寻常秀才家的日子与富豪大官自不能比,但只要没啥不良嗜好,是真不能算穷了。 就说此次苏惟生回来之前,苏家就收到了不少富户乡绅送来的贺礼,吃穿文墨样样不缺。 苏正德收礼收得颇为忐忑,还是苏正文道,“这些人只为交好,求的是别找他们麻烦,并无他意。” 他这才安下心,一一记录在册。 “那作坊呢?”苏沁问。 众人闻言都看向苏惟生,这可是家中进项的大头,总不能搬到了府城,还让两个丫头日日往县城跑吧! 后者笑道,“说来,在府城时杭家婶子就想跟咱家合伙开铺子来着!” 大家先前都听苏惟生提过,知道“杭婶子”是知府大人的妹妹。 周氏脸上一喜,还不待开口,苏正德便奇道,“你是说,把这蜜饯生意拿到府城去做,与人合伙开铺子?” 苏惟生摇头,“与知味斋有协议在先,咱家不能去府城卖蜜饯。” 苏澜是个急性子,“那还能开什么铺子,你倒是说啊!” 苏惟生无奈道,“二姐,你别急啊,听我慢慢说。” 原本杭氏听说闻名府城的蜜饯是他家的秘方,的确是想同他合伙开个蜜饯铺子的,想着他家中不宽裕,帮衬一把什么的。就连曹承沛那边,也让手下的掌柜牵线介绍了不少生意。 没办法,总不能将女儿嫁过去之后降低生活水准吧?纵然已知苏惟生家没表面那么穷,但离女儿平日的用度还是差距不小的。她可不想让女儿带着嫁妆到夫家养一家子人! 只是苏惟生念及与知味斋的协议,不肯违约,便只好作罢了。 后来在杭家不是偶尔会陪林铃调弄脂粉么,苏惟生就想到了前世宫里娘娘们常用的各种方子。若是当时没被太祖烧个干净,传承到如今,也称得上是百年秘方了,便撺掇着林铃弄来试一试。 虽把院子里的花摘得光秃秃的,挨了杭知府不少骂,做出来的面脂面膏效果却实在不错,连出身侯府见惯好东西的杭氏都大加赞赏。 说实话,苏惟生如今已中了秀才,又是为了与杭氏合伙,纵然真的违约,想来知味斋也不敢有怨言。不过苏惟生还是谨守承诺不愿借势压人,让杭家兄妹更加满意。 见他是个守信之人,又得了这些面脂面膏,杭氏合伙的心思就更强了,院试之前便提议过,让他以秘方入股,铺子人手都由她来出。 “我念着杭知府指点之恩,原想将秘方直接送给杭婶子的,”苏惟生摊手,“无奈人家不肯占咱家便宜。” 苏正德道,“这么说,咱们这回要与知府大人的妹子合伙做生意?” 那可是知府!与苏正良同级的大官! 若事情成真,在偌大的博阳府,谁还敢找他家铺子的麻烦啊! 当初在县城为何不直接开铺子?与知味斋合作在先是其一,最大的原因却是没有后台。 君不见如知味斋这样的大商铺,每年也要给县衙奉上两成利的,还不算其他各处的打点呢!苏正良虽也是从四品知府,毕竟离得远,要遇到什么麻烦也是鞭长莫及! 所以苏惟生家便只在田庄上开了个小作坊,背靠知味斋这棵大树也好乘凉。 眼下苏惟生有了功名在身,其实就算在县城开铺子,寻常也不会有人找他家麻烦。但比他家能耐的多了去了,所以还是上府城比较保险。 苏惟生摇头,“婶子那边铺面和人手都是现成的,原想让咱家再派个账房过去,但我们不是没人手嘛,就算了吧。只是我求了婶子两件事……” 苏澜忙问,“什么事?”说要去府城开铺子,自家人却一个用不上,她哪有不急的! 苏沁倒是真不急,她知道弟弟行事一向周全,必会安排妥当。也不知她这盲目的信任是从哪得来的。 苏惟生道,“爹如今识字理账都不成问题,就是没正经管过铺子里的事。我求了杭婶子,开了铺子以后让爹过去跟着掌柜的学一学,以后……” 苏正德愕然,“我?掌柜?可是长生,爹这腿……”他摸着自己的腿,意思已经不言而喻。 至于学打理生意什么的,这些年庄子和作坊的账目他都经过手,倒没太放在心上。 苏惟生没说梁家的事,省得有个万一空欢喜一场,只笑着道,“不是有小栓吗?让他继续贴身伺候您就是了,出门是不成问题的。倘有人不长眼欺到头上,只要占理,您也不必客气!” 他明白苏正德的意思,残疾之人在外是少不了被歧视的,他爹又不是会惹事的性子,自然不会不占理。 自己几年寒窗是为了什么?就是为了家人不被人鱼肉!当初本事不济之时都能料理了杨建霖,如今又怎会让父亲忍气吞声?小栓小柱两兄弟着实得用,他不介意培养培养。 “而且日后咱们家还得再添几个奴婢,娘和姐姐们就不用再自己干活了,平日有空看看书,做做针线就成。” 苏澜无精打采,“那得闲成什么样啊?娘跟大姐做针线没问题,我可坐不住!” 周氏嗔了女儿一眼,“我看长生说得不错,你是该磨磨性子了!”两个女儿明年便要及笈,也快到了说亲的年纪,成日往外跑也确实不太像样。 苏沁关心的却是另一件事,“还添奴婢?有张妈跟小麦,我跟娘平日都累不着,就不必再浪费银钱了吧!”比起六年前,如今的日子已是好得不能再好了! 苏惟生失笑,“大姐,看来你还是没明白咱家最根本的变化!” 第80章 门庭 最根本的变化?一家人均是一脸茫然。 管了好几年的事,怎的仍没有生出一丝野心?自己这些亲人还真是……苏惟生叹了口气, “当初爹娘和姐姐们上山下地,累死累活地挣银子,是为了什么?” 苏澜不假思索地道,“当然是为了争口气!”让看不起自家的人睁大眼睛瞧瞧,纵是净身出户,他们也能过得很好! 苏沁想了想,“一开始是为了生存,再后来么,就是供你念书了。” 苏惟生赞许道,“还有呢?” 苏正德沉声道,“为了改换门庭,再不被人肆意欺辱!” “不错,”苏惟生点点头,“后来家里作坊两头忙,人手紧,姐姐们本为弱女子,却要每日去庄子上忙碌,爹娘也少有闲下来的时候。姑姑看不过去,建议家里多买几房奴婢,爹为何不肯应?” 周氏咕哝道,“小小农户,使奴唤婢成什么样子?” 苏正德却似是有些明白过来,“一则农家露富恐遭人觊觎,二则未免名不正言不顺。” 不错,他家本是农户出身,这几年挣了些银子,要如寻常富户那样使奴唤婢并不是不可以,却难免招人口舌。读书人家不比商户,名声还是很重要的。 而且一家之主苏正德是那样的情况,周氏又懦弱,真买一大堆奴婢回来,就大姐二姐那点斤两,能压服得住么? 如今家中门庭已改,该有的排场立起来,旁人只会觉得理所当然,下人们也不敢轻易再动歪心思。 毕竟若是犯了事,即便主家仁慈不乱棍打死,苏惟生一张帖子送到官府,谁也别想有好果子吃。 所以自家最根本的变化,就是门庭。 “以后家中来往的人只会更多,总不能全靠爹一人支应,得有个管事帮衬。娘跟姐姐们同别的富户、秀才乃至举人之家的女眷交际,身边也得有一两个伺候、跑腿的人。你们不会以为日后还是只与农户平民相交吧?别的不说,看看夫子家就知道了。” 周氏母女顺着苏惟生的话一回想,还真是!苏正文家管事门房丫头小厮那是样样不缺的,方氏还有个贴身的嬷嬷呢! 周氏咋舌,“以后我就是方二嫂那样的当家太太了?” 苏惟生微微一笑,那是自然。便是两个姐姐,从前长得再好,识字再多,身份上也只是农女村姑。眼下么,大家闺秀还差得远,却也算是小家碧玉了。 苏澜却没半分喜悦,“说到底,不就是以后要做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内宅小姐么,真没意思!” 苏沁也深以为然,为家事奔波虽然辛苦,却也充实,她性子是安静,却也不想做笼中的金丝雀。 苏惟生闻言一愣,他又不是那等迂腐的人,何时想过把姐姐养成只会相夫教子的内宅女子—— “你们想哪儿去了?我是想着,姐姐们明年就要及笈,也该学着些掌家理事的事了,单单会理账是不行的,如何看人、用人、与人交际可都是门大学问。我是不懂的,日后你们跟着杭婶子学吧!” 以后即便结亲小户之家,也是要约束下人、打理嫁妆的,就田庄那点子小事能学出个什么来?周氏自身比两个女儿还不如呢,总不能让姐姐们嫁了人两眼一抹黑地被下人蒙蔽吧? “什么!”姐妹俩这下是真的吃惊了。 苏惟生打趣道,“这便是我向杭婶子求的第二件事,杭婶子产业不少,身边丫鬟婆子也多,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想都不要想!” 杭氏出身侯府,即便只是个庶女,那也是最受宠爱的庶女,嫁妆是真不少的。 回县城前杭氏已经答应,让苏沁苏澜到府城后跟在她身边,当然不是做端茶倒水的事,而是看她如何掌家用人。 对此苏正德夫妻自然只有高兴的道理。周氏有自知之明,让她下地、做饭什么的没问题,别的就不行了。 就说识字这事儿吧,好几年了也才堪堪认识一本《三字经》上的字,连《千字文》都还没学全呢,用她自己的话说, “我是真没念书那根筋,一看那黑乎乎的一团字儿就眼晕!” 如此看来,他们姐弟三个的脑子其实都随了苏正德,苏家人在念书这事儿上是真有灵性。 即便是开了外挂的苏惟生,也不得不承认,原身的资质本就算绝佳,至少过目不忘之能他前世是没有的。 “可是长生,说了半天,你也没说作坊怎么办啊?”作坊的事大部分时候都是苏澜在管,自然也最放心不下。 苏惟生看向苏正德,“爹,您看呢?” 既有别的路子,作坊对他们来讲已不是重中之重了,苏正德沉吟片刻, “这几年,庄子上的事你们全二婶帮了不少忙,全弟也是个能干的,不若交给他二人打理吧,分两成利出去,不能让他们白辛苦。半年对一次账,全弟应该也愿意跑这一趟。至于秘方,你们母女这些日子便辛苦些,带着张妈跟小麦,每样先制上一年的,明年人一多,就轻松了。” 这两人如今都是签了死契的,又在苏家做了好几年,人也可靠,不必担心秘方泄露。 苏惟生其实也这么打算来着,但他还要继续念书,家中庶务就只能交给苏正德,当然得让他慢慢学着拿主意。 如此也算周全,周氏母女都没异议。 只苏惟生想了想道,“利润给三成吧,咱家还欠着五爷爷的人情呢!” 众人一想也是,反正不会伤筋动骨,多给一成也没什么。 待商议完自家事,周氏又起了八卦之心,“那杭太太,就这么住在府城不回来了?” 苏惟生一怔,“回来前,婶子已经让人去收拾她陪嫁的宅子了。” 说到这事,连苏惟生都忍不住深深叹了口气。 你说杭氏,出身高门,秀外慧中,才貌双全,据说便是在十几年前的京都,也是难得一见的美人。这样的名门闺秀,如何就嫁了那样一户人家! 第81章 杭氏 好些事都是林铃私底下跟他说的。 林铃的父亲正是平宁县那位目下无尘的林举人,别看平日一副清高自持的样子,光家中有名分的妾室就有五六位,外头的红颜知己更是不计其数。 这如果不算什么,那么,若是林铃最年长的那位庶弟只比她小了两个月,庶妹也只小三个月呢? 对,杭氏孕中不足三月,那位林举人便遵从母命,接连纳了两名妾室。换了谁受得了啊?稍微讲究些的人家,就没有成亲一年内纳妾的! 杭氏生下林铃之后,林家老太太更没了顾忌,以“家中子嗣单薄”为由,三天两头给儿子房里送人,弄一屋子莺莺燕燕,成日争吵不休。 那群妾室仗着林举人的宠爱和林家老太太的偏颇,丝毫不将杭氏这个正室放在眼里。久而久之,杭氏也便冷了心,娘家又离得远,只守着嫁妆与女儿安稳度日。 还是后来杭知府外放到博阳府做了同知,对妹妹与外甥女多有回护,林家才有所收敛。那老虔婆刁蛮无理,听说好几次把杭知府的妻子万氏都气出个好歹呢! 他记得当时林铃那丫头一张俏脸黯然失色,“娘以为我不懂,其实我什么都知道。若不是为着我,娘大可听舅舅的话跟爹和离回京,哪里还用在家受那等闲气!” 上回林铃衣衫不整地回家,生了庶长子的那名妾室发现不对劲,便撺掇林举人处置自己的嫡长女,连带着杭氏,也想一并送去庙里呢。 别看杭氏平日一副与世无争的菩萨样,涉及到女儿,那是寸步不肯让的,忍也不忍了,当场大发雌威,命人把那妾室打了个屁股开花,收拾东西就走了,那林举人一次也没去接过。 咳……不过也有可能是被杭知府找上门揍了一顿,觉得没脸见人。 听杭氏的口风,大有在府城长住的意思。当然,这些都是杭氏的私事,苏惟生并未同旁人说过,便是家人,也是不便知晓的。 周氏关心的却不是这一节,“杭太太在府城都有陪嫁宅子啊?” 苏惟生一笑,“不止呢,就连咱们县城最有名的韵衣坊,也是她的产业,年前已经给了林姑娘练手。” 据说是杭氏嫁人之后执意要远走,扬威侯夫人便特意让三儿子在南陵郡各处给庶女重新置办的陪嫁。 这些还是林铃听她舅妈说的,至于远嫁的因由,怕是万氏都不一定清楚。不过杭氏不过三十许便有了半头白发,想来也经历过不少艰辛吧。 照苏惟生看来,杭婶子何等光风霁月之人,如林举人一家那样的臭狗屎,她放没放在眼里都不一定呢! 周氏叹道,“也不知将来咱家丫头出嫁,能办得起多少嫁妆!” 姐妹俩脸上一红,“娘,你说什么呢!” 苏惟生一哂,也就他家这样的小户能当着半大女儿的面直言亲事了,换成前朝那些大家小姐,怕是羞也羞死了。 不过想到姐姐日后不知要嫁给哪个臭男人,苏惟生这心里就极度不爽,知人知面不知心,万一遇上林举人那样的人渣…… 脑中刚想出上百种大刑,就听苏正德道,“好了,长生赶了那么久的路,定也累的不轻,还是早些歇息吧。等摆完宴,再安排别的事。” 儿子十月便要进府学,要忙的事还多着呢! 第二日一大早,苏惟生与何轩等人带着谢礼上苏正文家,一到门口便被车马堵了个严严实实,捧着各色礼品的人从正门排到了穿柳巷的大街外。 三人瞠目结舌,“这是什么情况!” 过了一会儿,得到门房禀报的许叔鬼鬼祟祟地出来,拉着他们进了角门,“公子们勿怪,老爷这几日是门都不敢出了!” 苏惟生哭笑不得,“外头那些人……不会都是来拜师的吧?” 许叔苦笑一声,“可不就是嘛,回回院试完都是门庭若市,可也没今年这么疯狂啊!”说着哀怨地瞅了三人一眼。 说来也是,苏正文执教十多年,确实教出了不少童生秀才,可哪次也没有今年这么轰动! 往年最多也就一名秀才加若干童生,可今年呢?平宁县一共中了六个秀才,苏正文门下就占了一多半,还有个十二岁的廪生,可不就闹翻天了么! 听说苏正文已经闭门谢客三日了! 三人面面相觑,跟着许叔进去拜谢完苏正文,说了些接下来的安排,才又同样鬼鬼祟祟地从角门出来。 中了秀才,几人家里都要摆宴的,一问日子,嚯,都在九月初二来着。没办法,十月前几名秀才就要去府城,再过几日又是重阳,族人亲眷之间的走礼也还有得忙呢。 曹承沛傻眼,“那你们家的宴我岂不是都去不了了?” 何轩笑道,“不过就是个秀才宴,索性咱们之前也庆祝过了,不在这一两日。就此别过吧,我还得回去看着我爹,别让他弄得太高调!” 苏惟生想想何父的脾性,若没何轩看着,别说三天,十天的流水席他都能摆出来。不由失笑,拱手道过别,三人就各自回家忙宴请的事去了。 除了亲眷邻里,师长同窗,那些送过礼的人家也要请一请的。苏惟生细点一回人数,再盘算盘算家里的人手,只觉得头都大了,回头就让人牙子带了一群丫头小子上门。 这回买的人不少,周氏母女每人身边添了两个丫鬟,苏正德父子各添了一个小厮,取名平春、平夏,另有粗使丫鬟、婆子、门房等等。这些人日后都要跟着去府城的,只有一个门房会留下来看着县城的宅子。 到了正式摆宴那一日,清水村的族人乡亲、衙门的胥吏乡绅、县里的童生秀才以及同窗家里都有人来。 因两位小苏秀才本出自一家,离得也不远,好些人家都是分头恭贺的——这家男主人去苏正文家,当家太太到苏惟生家,那家又反过来。至于何轩和曹承沛家的情况,二人就不得而知了。 因客人们的身份不同,还分了座次。没办法,若是多摆两日还能分开宴请,但如今时间紧,也只能凑一堂了。 好在宅子有两进,分了前后院招待,也算得上宾主尽欢。 第82章 重逢的连锁反应 因是大喜事,很少有不长眼的会说出不中听的话来,只有苏二老爷家的苏惟聪看着满堂热闹小声嘀咕,“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 不过转眼就被他爹苏正才呵斥几句,忿忿不平地闭了嘴。 苏惟聪说这话的原因,苏惟生是摆完宴那天晚上才知道的,这不最近几日都忙嘛,苏正德就忘了跟他说。 那会儿还在五月里,苏老爷都还没进府城呢! 苏惟智进了杨家还改了名的事,最终还是被村里人知道了。全家人都被苏惟智叮嘱过,不能将这事外传。可别忘了,家里还有个小莲呢,那十八般武艺一上,苏正宗哪还记得长子的话,一快活就把事情一股子倒给了美妾。 小莲心里可不就盘算开了么——“万一那大儿子回家来,那还有我跟儿子什么事?” 她进苏家之前便与苏正宗相熟已久,如何不知时时被他挂在嘴边的苏惟智当年是何等聪慧,如何被全家寄予厚望。 可那小子眼下已在杨家有了一席之地,将来儿子有了这样一位大哥的帮衬,何愁没有前途?一时只觉左右为难,只好先暂时按捺住,想着等日后看看再说。消息倒不是她传出去的,却也与她有着莫大的关系。 苏惟智没有小莲那等顾虑,早便琢磨好了。 自一家子重逢后,苏正宗便三不五时找上门与儿子重叙父子之情,苏惟智也极为配合。 没过几日,便给苏正宗在镇上又找了件差事——到一户姓李的乡绅家坐馆,负责给他家的小孙子启蒙,每月三两银子,此外还有四季节礼。 苏惟智是这么说的,“如今家中不比从前,虽有儿子在杨家支应,到底要瞒着外人,花起银子来也是诸多不便。倒不如爹应了这件事,一来家中进项有了正经来处,二来爹住在镇上,也可同儿子一起多结交些人脉,对弟弟以后不会有坏处。” 苏正宗自得了小儿子后,也多了为儿子打算的心思,并不想坐吃山空,每月三两银子的待遇着实算不错了。 他心知肚明,若不是苏惟智推荐,人家还不一定要他呢,毕竟这十里八乡的秀才童生还是不少的。 闻言自然欢欢喜喜地应下了,还赞儿子,“几年不见,我儿更加稳重了,连你弟弟的事也考虑得如此周全!” 苏惟智只腼腆道,“爹不怪儿子不能回家尽孝就好。” 尽孝?他苏正宗如今不缺儿子,就缺靠山,有长子在杨老爷跟前,何愁不能重新过上几年前的逍遥日子?说不得比当初还风光几分哩! 却没料到过了十来日,李家下人就着急忙慌地找到了清水村—— “原是小少爷身子不适,大夫开完方子正准备走呢,苏童生就咕咚一声倒地上了!眼下还在家里躺着呢,现下已是起了高热,您家里不拘太太还是奶奶的,总得去个人伺候,这要有个三长两短的……” 众人一听,哪里还顾得这下人说话好不好听,苏老头夫妻忙不迭的就带着钱氏去了清和镇。 小莲本也想去来着,可苏老头想着到了镇上少不得要苏惟智打点的,哪有不带人家亲娘,反带个妾室的道理? 到了李家,不光李家请的大夫在,苏惟智也早早带了杨家的府医等着了。 苏正宗脸色青白,汗水把身下的被单都浸湿了个透,头上还插着好几根银针。 赵氏当场就晕了过去,众人又手忙脚乱地把她扶起来放到了一边的软榻上。 大夫看过,只道是急火攻心,过得一时半刻自会醒来,苏老头这才放了心。 可转瞬那心又悬了起来,“大夫,我儿子到底是怎么了?”说着眼中一厉,狠狠地将在场所有人扫了个遍,尤其是李家老爷与李家大爷。 后者不耐烦道,“这可不是在我家出的事,要怪,就怪苏童生自己治家不严,否则哪来今日之祸?” 李大爷还嫌晦气呢,给自家病弱的小儿子找个启蒙先生,有杨家义子的面子在,童生也够用了,不料却闹出这等不体面的事,他找谁说理去? 苏老头气得直哆嗦,“这话是怎么说的,我好好的儿子进了你李家,才半个月就弄得不成人形,老头子我连问都不能问一句了?” “祖父……”眼看李家父子额上青筋都要冒出来了,苏惟智忙尴尬地开口, “这事真与李家无关,是……”嗫嚅了半晌,却一副难以启齿的样子,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还是那府医看不下去,接话道,“苏童生是长期服食雷公藤,如今身子受不住,这才爆发了出来……看这脉象,少说也用了三年以上了!” 雷公藤?那是什么东西? 苏惟智似是面露不忍,“祖父,府医说这药……有碍子嗣……” 苏老头只觉五雷轰顶,“这……这不能吧?你弟弟可是去年二月下生的!” 钱氏闻言却眼前一亮,“爹,要说这样还真有可能!您想想,那娼妇去年刚生了儿子,转头当家的就中了毒,这是诚心不让当家的再有后嗣啊!这毒定是那小贱人下的,为的就是让咱们全家供养她的儿子!” 苏老头心中一动,刚想说什么,那边李老爷就道, “老夫不管这毒是谁下的,总归与我家不相干!堂堂童生,竟闹出这等后宅不宁的丑事来,这样的先生老夫请不起!既与我家无关,就赶紧把人带走!” 说着向苏惟智一拱手,“杨少爷,别怪老夫不给你面子,实在是这事若闹了出去,有碍我孙子的名声,请恕老夫无礼了!” 说完便一甩袖子,带着儿子出去了。 “你……”苏老头正待发怒,却被苏惟智拉了一把, “祖父,在别人家里本就诸多不便,我在镇上有座小宅子,先把爹送过去吧!” 苏老头也不是没脑子的人,眼下自然是儿子的身子要紧,当下也不多做争执,只道,“那这个毒……” 苏惟智道,“有府医在,只是眼下看着凶险,并不是无法可解。” 见那府医点头,这才让钱氏收拾完苏正宗的东西,扶着赵氏,与苏惟智带来的两个小厮一起将人抬到了一辆马车上。 先前李家请来那大夫道,“老夫惭愧,竟连苏童生的病因都看不出来,多亏于大夫医术精湛见多识广,如此……也不留在此碍事了!” 向苏惟智行了一礼便提着药箱急匆匆跑掉了。 第83章 人命 苏惟智向那府医使了个眼色,后者忙躬身对瞠目结舌的苏老头道,“太爷放心,有老夫在,毒是必定能解的!” 苏老头点点头,便也上了马车去了苏惟智说的那间宅子,离杨府很近,走路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布置得也甚为清雅。 趁于府医出门抓药的功夫,苏惟智让人上了茶点,一家子守在苏正宗的病床前说话。 赵氏这会儿也醒了过来,只哭得肝肠寸断,待钱氏把先前那话一说,赵氏便咬牙切齿道, “定是那娼妇干的,那什么藤的,咱家里人不通药理,听都没听过,如何想得出来这等狠毒的招数!楼里出来的婊子,见多识广哪!” 说着转念一琢磨,又觉着有些不对,“大夫说服用至少三年了,那岂不是……在小莲进门前就用着了?于大夫有没有说,那药用了多久才会影响子嗣?” 苏惟智暗道,可算是想起来了,可见他娘那脑子连个老太婆都不如,面上却一片黯然,“说是用上半个月就会……” 余下三人齐齐一惊,“那岂不是……” 苏惟智却道,“不如等于大夫回来再细问一下吧,万不能冤枉了姨娘与弟弟……” “不过是个野种,算你哪门子的弟弟!”钱氏自是不甘的,只恨不得把小莲母子活剐了才好,怎肯听儿子说情。 苏老头夫妻原也觉得有理,怎奈听着苏惟智安抚钱氏,却越听越觉得上火,若不是苏正宗眼下情况还未明,说不定就立刻回清水村把人沉塘了! 于大夫回来之后只说那解药需要几种不常见的药材,得再等几日。而且经此一遭,苏正宗恐怕以后再不能有子嗣了。 言下之意,清水村的苏惟明就是苏老头最后的孙子,而若是小莲在跟苏正宗之前就有了身孕,那么…… 待苏正宗归家,已进了六月,彼时苏惟生几个还在府城呢,清水村却闹出了一件大事! 赵氏婆媳从小莲的床头箱子里搜出了未用完的雷公藤,这下罪证确凿,再也无从抵赖。小莲为证清白,当场便撞了柱子。 钱氏还道狐狸精装腔作势呢,苏老头夫妻也深恨小莲对儿子下药,外加让儿子当了绿头龟,连个大夫也没请。最后过了许久,还是三丫见人躺着一直没起来,哆哆嗦嗦地上前一看,才发现已经断气了。 清水村向来宁静祥和,多少年没闹出过人命了!即便是自家出身青楼的妾室,那也是条活生生的性命啊! 若是小莲不死,又犯错在先,应该是落不到什么好下场的。可如今人没了,还是为证清白撞柱而亡,谁心里没个疑虑啊? 村长族老们通通坐不住了,把苏老头一家关在祠堂审问了好几天,虽不至于动私刑,但最终胆子最小的钱氏和三丫还是没能顶住压力,把与苏惟智重逢之后的事一五一十地倒了出来。 嚯!还有那狼崽子的事儿呢? 原本那孩子失踪五年,村民们对苏老头一家不是没同情过的,连带着做过错事的苏惟智,似乎也被不知不觉地原谅了。 可这事一出,众人发现后头还有苏惟智的影子,原本的鄙夷便又冒了头——那可是年方十岁就敢亲自动手杀嫡亲堂弟的人哪! “智哥儿从小就歹毒,能容忍个窑姐儿霸占自己的家?照我说,下毒的事儿还指不定是谁干的呢!” “那什么藤的,说人家小莲楼子里出来的,懂得多,那智哥儿在杨家待了这么些年,什么龌龊玩意儿没见过,说不定懂得更多哩!” “你还别说,真有这可能!你们别忘了,那诊出毒来的大夫还是智哥儿从杨家带来的呢!” 村里的议论嘛,被关在祠堂的苏正宗一家不知道,族老村老们却是听得清清楚楚,大家也都不是傻子。 苏老爷让程管家和苏正全,再加上村长的儿子陈涛连夜去县城请了好几位名医回来,这才知道——什么三年啊!那毒也就中了一两个月而已,算算时间,可不正是找到苏惟智之后吗? 结果一出来,便是连早有猜测的精明些的村民们都傻了眼——谁能想到这小子当真如此心狠,连亲爹都能下毒啊! 苏老头夫妻与苏正宗脑中更是天崩地裂,那可是养了十年的孩子啊,说什么都不肯信,直嚷嚷着要去找苏惟智问个明白。 苏老爷让人去杨家叫苏惟智来着,苏惟智见事情败露,深恨家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他是想收拾小莲母子,可想的最多也就是父亲的冷落与厌弃罢了。 倒不是一条人命有多值钱,只是留着那母子俩,也并非全无用处。别的不说,苏惟明好歹与自己血脉最近,日后生个子嗣过继到自己名下,也算是给自己留后了。 他早让人查过,小莲自做了苏正宗的外室,就没有再见过旁的男子,家中那小崽子,十有八九就是苏正宗的种。 万万没想到,他这愚蠢的爹娘竟直接把人给弄死了! 不过事到眼前,他倒也没躲,坐着敞亮的马车带着几个家丁下人浩浩荡荡地来了, “我已是杨家人,与苏家并无任何关系,此次前来,一则是义父看着苏大人的面子,让我前来分说一二。二则是为我爹娘。那妾室是自己撞死的,便是上了公堂,也不能把这罪名强按在我爹娘身上!三则下毒之事,于大夫医术不精,义父已经将人赶出去了,却并不代表这口黑锅就得我来背!谁知道那妾室是不是怕我回家威胁到她与苏惟明的地位,这才铤而走险?雷公藤可是从她房里搜出来的,人一死就能百罪全消不成?” 苏老头父子是死也不肯相信苏惟智能对亲父下毒的,纵然心中仍有疑虑,但如今逼死了人身陷囹圄,自然要先脱身为要,闻言便只忙不迭地点头。 众人何曾听过如此厚颜无耻的狡辩之词?但苏惟智说的话也并不是没有道理。 本朝律法颇重人命,即便是签了死契的下人,若无缘无故被主家打死且证据确凿,被人报上了官府,也是要打上几板子的。 可小莲是自己撞死的,这罪还真不好定,众人又何尝想村里出个作奸犯科的人呢? 又说下毒之事,苏惟智口口声声“已是杨家人,与苏家再无关系”,据说连姓都改了,族里要追究,难道还能追究到杨家头上? 唯有苏五老爷目中掠过一缕精光,“你确定,你已是杨家人,与苏家再无关系?” 苏惟智一愣,转而冷哼一声,“是。” 苏家有什么好?族中是出了个官居四品的苏正良、一名新晋进士和一个秀才,旁人都高看一眼。可自己一家又何曾得到过半点好处?反而处处受限,日日苦读墨守清规,倒不若杨家自在。 至少如今他走到大街上,人人都得点头哈腰地尊称一句“杨大少爷!” 就在五月里,他因办事得力,已正式被杨老爷收为义子,比正经嫡出的那个傻子还有地位呢,如此,还要这苏家做什么? 何况苏家标榜如何庇佑族人,可在他被人挥刀断根之时又在何处?若失踪当日就能将他带回来,他又怎会落到如此地步? 说到底,苏惟智对整个苏家都是恨的,包括骨肉血亲的苏老头一家。不过这些人对他还有用,少不得要保一保罢了。 在场所有姓苏的听到这毫不拖泥带水的回答脸上都难掩怒气。 只有苏五老爷淡然一笑,望向缩在地上的苏老头一家,“你们也确定,要跟此人离开?” 不离开就得再受惩处,苏老头一家也着实受够了族人与乡邻的冷眼,听得这话便点头如捣蒜。 苏五老爷嗤笑道,“大哥,你看呢?” 苏老爷刚闭上眼平息完心中怒火,听得此问便猛然睁开,“可以,苏家从此再无苏信此人。” 言毕让人取来族谱,直接将一房人的名字全划掉了。 第84章 担忧 苏惟生是真的大吃一惊,“所以那人一家子全被除族了?他们竟也肯?” 苏澜嗤笑道,“倒是不想肯呢,哭天喊地地求饶,但这次他们非要跟苏惟智离开,惹了众怒,阖村上下就只有二爷爷求了两句情,可也得诸位长辈肯听啊!” 清水村有不少妇人在作坊做事,知道两房恩怨,说得那叫一个详细,苏澜比她爹娘知道的还多呢! 周氏叹了口气,“说来要不是你爹让人送的那封信,也不至于闹成这个地步。可咱们谁能想到那一家人竟能歹毒至此啊!” 还好自家早早爬出了那个泥潭,就是可惜了小莲,虽说出身不好,可到底还这么年轻呢! 苏沁与苏澜对视一眼,也颇有些后怕,倘若在那个家里继续待下去,还真不一定能落到什么下场。 苏正德见妻子菩萨心肠又犯了,忙轻声安慰道, “这如何能怪咱们?你素来心慈,自然想不到天性本恶之人能下作到何等地步,便是我,也是再没想到的。放宽心,啊,你要实在放心不下,回头寻个机会给那女子上两柱香便罢了,切不可因此自责,反倒伤及自身。” 苏惟生不禁好笑,别看这两口子自来唯唯诺诺没个主见,感情却着实不错,怪不得养出姐姐们那样宽厚的性子呢。 却听周氏叹气道,“对咱家倒影响不大,我就是担心妹妹。” 他们全家已然出继,即便苏老头被除族,官面上也无人会深究。 只是苏慧一介女流,倘让人知晓已是除族之女,不晓得要被多少人看轻呢!早年苏慧便对自家有恩,姑嫂二人向来和睦,周氏自然要为小姑子多考虑考虑。 苏惟生不以为然,“姑姑这么多年为曹家生儿育女,承沛表哥更是已经中了秀才,苏家不过姑姑娘家而已。既早已嫁人,看的便是丈夫与子女,旁人便是再有二话,顾着承沛表哥的颜面,也不敢说什么。况且姑姑这些年与没有娘家有何不同?只要日后咱们多来往些,也没人敢小瞧了她!” 苏正德思量片刻也道,“你们姑父与我相识多年,不是那等重家世的人,若是,当初就不会娶你们姑姑。只是除族之事一出,光咱家还不成,明日我去找一趟文二哥,有良大哥与惟琛的面子,自然比我们小门小户多几分体面。” 清水村苏家如今众所周知的已有两名进士,其实大伙只是没往深里想——苏正良两子三孙,除了最小的两个孙子,其他都已入了仕途。只是次子不曾中进士,只在洛阳某个县里谋了个主簿的职而已,却也是正经的官身了。 苏慧若有苏正文与方氏相护,自然无人再敢轻视。 只是念及清水村之事,苏惟生难免头疼——他是万万想不到,这几年将大房闹得天翻地覆的小莲竟被苏惟智抬抬手就收拾掉了!你好歹过过招啊,还号称楼子里混出来的聪明姑娘呢,也委实没用了些! 如今全家搬去了清和镇的苏老头等人必然对苏家一族恨之入骨,有杨老爷做靠山的苏惟智更如一条毒蛇,稍有不防便会扑上来咬上一口,这个局又该怎么破? 一家人也在想这事儿呢,苏沁沉吟道, “那人微末之时便不怀好意,如今有了倚仗,还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来明的倒不怕,就怕躲在暗处使阴招,那才叫防不胜防!” 苏澜瞅弟弟一眼,嘟囔道,“当初直接弄死多好,一了百了,何至于现在干什么事都悬着心!” 周氏不禁露出忧色。 苏惟生却着实无奈,二姐也不知跟谁学的这般血腥,怎能动不动就想着把人弄死!不过正如苏澜所说,他眼下也的确后悔莫及便是了。 六年前他刚捡来一条命,不愿再造杀孽,琢磨着断其根基更能让苏惟智痛不欲生,这才将人弄到了身边全是阉人的杨老爷身边。 实在没料到,那家伙真不是盏省油的灯,凭着一具残缺之躯,竟也能一步一步爬到现在,先是成了杨老爷的心腹,而今更是被收为义子。 虽说这名头不过说着好听,却也能给那人带来不小的便利,别的不说,眼下再想要苏惟智的命,怕就没那么容易了。 其实最好的办法莫过于釜底抽薪,直接把杨家摁死,反正他家恶名在外,即便全家死光光,百姓们也只会拍手称快。 可这家人是那么好动的吗?便是苏惟智,也早已不是从前那个能轻易被他从背后偷袭的小小童子了! 苏正德蹙眉道,“我们根基尚浅,怕是奈何不了他背后的杨家。从小柱上回带来的消息来看,此人疑心颇重,又向来惜命,但凡出门必定前呼后拥,动手委实不易。况且长生刚刚得了功名,万不能让人抓到把柄连累自身。” 还有句话他没说——杨家虽只是清和镇一豪绅,却与西杭府杨同知常有节礼往来,那位同知大人更听说是宫里某位贵人的亲父。 如此背景,即便有如今官居四品的苏正良亲至,也不一定能动其分毫,更何况他们这小小的秀才之家。 只是杨家既与嫡枝如此亲厚,又为何甘居于偏僻的清和镇上,一待就是几十年呢? 苏正德早不是以往的乡野村夫,只消动一动脑,便知其中必然有不得了的因由,又如何敢让儿子去鸡蛋碰石头! 苏惟生自然明白苏正德的未尽之意,对此他也有过诸多猜测,奈何以他如今的层次,还不够格了解太多官场之事。所以即便再想将这颗毒瘤彻底拔除,凭他一己之力,也是做不到的。 许多事一旦牵涉到皇家,稍有不慎便会祸及满门,有过前车之鉴的苏惟生是丝毫也不敢大意的。不过…… “回头我找知府大人打听打听那杨同知,纵然暂不能与之匹敌,也要知道些底细才好。” 苏正德点点头,“也只能这样了。虽然苏惟智的手暂时还伸不到县城,也还是要提醒文大哥小心为妙。长生你……更要多注意才是。” 苏惟生却不太担心,眼下那苏惟智,不对,该叫杨智了。眼下比起他家,那杨智一家怕是更恨族长家才是,毕竟除族可是奇耻大辱,与断他们的生路有何区别? 不过苏正文在县城经营多年,又岂是一个小小的杨智动得了的? 至于杨建棠,死了亲兄弟都能当没事人一样,会为一个挂名义子在明面上得罪势头正好的苏家么? 他们要防的,只是杨智借势使阴招而已。毕竟据镇上传来的消息,杨智自五月以来已俨然成了一条疯狗,就连几年前与他有过些许小矛盾的同窗,家里也大多遭了些报复。 家中的事交给苏正德,过了一日,苏惟生便带着小柱与新添的小厮平夏,同胡氏母子跟何家一道往府城去了。 第85章 宅子 苏惟生原想将找宅子的事托给留守在府城的何家老仆赵叔,自己先去找杭知府打听事情。 不想赵叔一听他要买宅子,便立即道,“可真是巧了,就这条巷子里就有两家卖宅子的,一家在咱家斜对门,另一家走路也只需一刻钟左右,并不远。” “哦?赵叔可知那两家原本是什么人?”苏惟生眼前一亮,他来府城头一件大事就是置房产,这么快就有了消息,当然很是惊喜了。 何家所在的这条巷子环境清幽,离府学也不远,却并不偏僻,从巷子背后穿过去,就是博阳府最热闹的街市,实在是个闹中取静的好地段。 赵叔笑呵呵道,“怨不得苏少爷这么小就能中秀才哩,果真是个有运道的。咱们这一片的人家,除非家道中落,否则断断不会卖宅子的,咱家这个,就是正巧赶上一户人家后代不成器,败了家业才有机会。苏少爷这个可不一样!” 赵叔竖起大拇指又恭维了一句,才接着道, “斜对门那户人家姓陆,陆家大爷两年前中了进士,做了翰林老爷,回头把他家老爷太太都接到了京里,只留了个门房看宅子。只是京都居大不易,就靠着那么点俸禄维持一大家子的生计也是艰难,听说现在还住着朝廷赁给官员的屋子呢!后来陆家老太太病了几场,日子愈发不好过,陆大人寻思老家的宅子空着好几年没人住,赁出去那点银子也不顶什么事儿,搞不齐越放越破败,这才送了信回来,让把宅子卖了,也能贴补些开销。” 赵叔砸吧砸吧嘴,“苏少爷要买了这处宅子,保不齐就能像陆大人一样回头就中了进士入朝为官呢,兆头是极好的!” 苏惟生与何轩闻言都点头,虽说家里有老人生病,但毕竟是上一科进士的宅子,寓意还真是不错,总比那败了家业卖房卖地的好。 苏惟生便问,“宅子有多大,作价几何?” 赵叔竖起三根手指,“三进,听说里头家什器具什么都是现成的,略收拾收拾就能住人,要价一千五百两。” 苏惟生咋舌,这价格虽比何家的房子便宜了近一半,比起县城可高了数倍,他们平宁县那处宅院才花了不到三百两呢!府城的物价委实骇人,不过他家也不是买不起。只是…… 何轩见此便问道,“那另一家呢?” 赵叔道,“另一家姓袁,与咱们何家一样是商户,做的是丝绸生意。只是家中兄弟多,袁老爷上个月刚去世,嫡子庶子的就斗成一团,还出了几条人命,后来闹到官府分了家。大头的铺子全给了嫡子袁大少爷,余下的庶子只得了些宅子现银什么的。分得这座宅子的袁家九少爷跟他姨娘就想搬到另一处小一点的屋子里住,将这处宅子卖了,当成本钱自个儿做别的营生。” 说着不等两位少爷发问,便接着道, “五进大宅,听说里头修缮得极好,亭台楼阁样样俱全,光屋子就有百来间,要价六千两。” 苏惟生奇道,“我还头一次听说把祖宅分给庶子的!” 赵叔摆手,“什么祖宅啊,袁家祖籍在遥扬县,后来做生意发了家,这才举家搬来府城的。大伙都说……” 他压低嗓子神神秘秘道,“说袁老爷死得不简单,所以九个儿子,人人都不肯要那宅子。苏少爷,您就是手上再宽裕,也别选那处,不吉利!” 苏惟生不禁失笑,这小老头! 不过赵叔如此建议是一片好心,近几个月就出了好几条人命,他还真有些嫌晦气,原想着买处大点的宅子,好好修缮修缮再入住的。 毕竟自家在府城怕还待得久呢。 秋闱不比院试,有府案首之名在前,只要不出大错必定能取中,在乡试上蹉跎好几届的秀才比比皆是,他可不敢夸口说下科必中。因此怎么也得住到他中了进士,朝廷派官之后。 这还不知要等多少年,自然得住得舒心。而且搬到府城之后,管事、管事媳妇儿这些下人也要一一配齐,也得添不少人手,自然大一点更好。六千两银子嘛,以他家目前的积蓄,拿出来也不会伤筋动骨。不过既是这么个情况,只能暂时作罢了。 何轩对他比较了解,知道这是不中意那处大的了,便吩咐赵叔,“回头跟陆大人家约个时间,我们先去看看房子。” 毕竟放了近三年,若太过破败,还得另外再找,早早去看了,也省得耽搁时间。一大家子搬过来,可有得忙呢! 赵叔领了苏惟生的赏银便下去了,到了晚间便来回道,“宅子少爷们明日上午便能去看,负责这事儿的是陆大人的一位族伯,就住在近郊的桃花村,赶过来只需一个时辰左右。” 苏惟生道,“那就明日吧,早些定下来给家里去封信,我也好忙别的事。” 何轩诧异,“还有什么事儿?”他还以为苏惟生就是来买宅子准备搬家的呢。 苏惟生也不瞒他,“还有与杭婶子开铺子的事……” 何轩在杭家也听他们闲谈过,“你运气倒不错,回回都能捡到宝贝。”这说的便是他回回拿来挡箭的“孤本”之说了。 苏惟生苦笑,“你是没过过一文钱都得掰成两半花的日子,若不在细微之处上心,家里如何能供得起我念书?” 也是,自家虽受了些许打压,吃喝还是不愁的。难为他小小年纪就要筹谋生计。 何轩想起初见时苏惟生那一身麻布做的新衣,顿时更多了几分佩服,便拍拍他的肩膀,“以后会越来越好的。” 第86章 偶然 当晚何父回家之后听说了宅子的事,还有些不放心,生怕他们年轻人愣头愣脑地遭了别人的蒙骗,便推了第二天的事情,要与二人同去。 宅子倒是不错,树木花草虽未如何打理,显得有些残败,屋舍门窗这些却都是好的,想来是门房照看得精心。 桌椅板凳乃至床、柜子这些都是一应俱全,还真如赵叔所说,略加收拾就能住人的。 待陆家族伯过来,何父又与他讨价还价半天,硬生生将房价砍到了一千二百两,连带着屋里的若干家具。 那族伯怕生意黄了,当即就拿着房契文书等要去府衙过户。 苏惟生与何轩在府衙六房帮过一段时间的忙,一到户房便有人热情接待, “哟!早听说几位公子都中了秀才,有些日子没见了,回头可得找个机会叙叙旧。”这位方头大脸的正是府衙的司户,姓王,瞧着四十来岁的模样。 何轩立刻笑道,“王大叔,叙什么旧啊,等惟生也搬过来,咱们几个晚辈蒙您关照的时候还多着呢,日后咱们天天上门叨扰,您可别嫌烦!” 王司户朗声道,“我哪敢嫌弃少年才子,回头有机会多指点指点我家那几个不成器的,大叔请你们吃酒!” 苏惟生也不觉一笑。说起来,皂房胥吏之家虽素来为正经书香门第看不起——觉着他们势利油滑,却也不乏性情豪爽之人,眼前的王司户便是其中之一。当然,也有可能是看知府大人的面子,至少他们几个在此地从未遇过冷脸。 日后自家在府城长住,与这些人打交道的时候还多着呢,他自然不会得罪,便也笑呵呵地寒暄起来。 王司户听说苏惟生家买了宅子,立时便唤人来盖了印办了红契,还热情地问道, “小苏公子何时备乔迁酒?到时我与内子定要来讨一杯水酒喝的!” 苏惟生笑吟吟道,“等定了日子,必然要给王大叔家送帖子的,大叔可别忘了早早备礼!” 王司户抚着唇上两撇小胡子,“好说好说!那我可就等着了!” 当然,等落完契书,苏惟生也没忘记奉上一点茶水钱。 就连何父,也托这两个小的的面子,得了王司户好一阵的恭维,回家的路上都是红光满面,“不想这么快就享到儿孙福了哩!” 何家在府城有几家铺子,与王司户这等人自然也有往来。只是往常他是求人办事的小商贾,眼下嘛,却是颇得知府大人看重的何秀才之父,身份自然是不一样的。 何父转头就派了几个下人去苏家新宅帮着清扫,自己则拉着苏惟生与何轩不无感慨地说起当年跑商时处处受人冷脸的不易。 说到十五六岁时跑遍平宁县辖下各村镇时,苏惟生不禁心中一动, “伯父,你可曾听过清和镇杨家?”行商之人,自然比他这两眼一抹黑的消息灵通许多。 何父一愣,喉中紧了紧才反问,“你打听他们家做什么?” 苏惟生便隐去几年前与杨家的纠葛,只将杨智一家被除族之事说了, “此人心胸狭隘,怕是因此对族中存了怨怼之心,如今又做了杨老爷的义子,我担心他借杨家之势对族中不利。” 何父叹了口气,“说来连轩儿也不知道,我们家与清和镇杨家也算是有几分渊源的。杨建棠我也只是听过,并无来往,只是此人并非善类,你们镇上的传言只是冰山一角,你既与他家义子有隙,还是小心为妙。” 苏惟生与何轩俱是一惊,“此话怎讲?” 何父道,“轩儿的娘与杨老爷那位深居简出的太太,原是同出一族的姐妹,” 说着看向何轩,“你娘原本,就是定给了这位杨建棠杨老爷!” 何父顾不得两个少年大惊失色的模样,自顾倒了一杯酒,说起了一桩陈年旧事。 何轩的母亲姓顾,原本出自平宁县顾家。 其实要说何父与顾氏青梅竹马,也不尽然。只是一深受宠爱的内宅小姐幼时顽皮,在上元节出门闲逛时被拐子打晕带到了一间臭烘烘的屋子里,随后一名机智的小哥哥带着她逃出来,并安安全全地送回了家。 那会儿还是太宗年间,顾氏七岁,何父十岁,只是县城一间杂货铺老板的儿子。 顾家原以为送过谢礼便银货两讫,却不想二人私底下有了往来,等顾二太太发现时已经过了好些年。 那会儿何父的双亲已接连病逝,何父不甘平凡,已在四处跑商,想着挣出一番家业才好上门提亲。 顾氏的父亲顾二爷自身虽不显,连个秀才功名都没考上,只留在老家打理庶务,一父一兄一弟却着实不凡,已算得上京中高门。 所以当年的顾氏,也不是一个穷小子配得上的,顾二太太便急忙给女儿定了一门亲事,想让二人就此断情。男方正是当时的县令杨大人一位亲近的族侄,年方十八便已有秀才功名的杨建棠。 苏惟生不解,“伯父,自来进士派官都得离乡至少三百里,那位杨县令既出身清和镇,又怎能在本地做父母官?” 何父面露讥诮,“你也说了是进士派官,杨县令当初连个同进士也不是,只有举人功名。他那官儿啊,是捐的!一开始不过是个小小的主簿,后来献出好几个女儿,其中有个伺候了先帝太宗,这才一步步做到了县令。” “原来如此!”苏惟生点点头,捐官品级不高,所以并不必遵守进士派官的规矩。 顾家起初想联姻的其实是杨县令,奈何杨县令家中适龄子嗣都已成亲或者定了亲,便极力推荐了与自家关系最近、家中也富庶的杨建棠。 当然,何父家受到打压是不可避免的,父母唯一留下来的杂货铺子也无奈之下关门。 只是二人并未就此退缩。 顾氏已有倾心相许的何父,如何肯另嫁他人?两人苦求无果之后便索性私奔了,顾家碍于名声只能遮遮掩掩地寻找,却找了半个月多月也没找到人。 第87章 旧事 而且两人已走了这么多天,即便找到,顾氏也会被认定失贞,无法再与杨家联姻。 顾家瞒住女儿失踪的消息,对外说顾氏患了恶疾,药石无灵,随后从族中旁支另选一位侄女嫁给了杨建棠。 就是如今清和镇人尽皆知的,生了个傻子的那个杨太太大顾氏。 苏惟生虽更想打听杨建棠的事,但听到长辈的旧事,也不由生起了好奇之心, “后来呢?您与伯母……是如何终成眷属的?” 何轩抿嘴不语,何父则露出一丝苦笑,“是终成眷属没错,却也付出了极惨烈的代价……” 他因心里存着别的心思,早把苏惟生当成了自家小辈,便也没打算瞒着。总不能真做了亲家再让人家知道这些纠葛,那不是骗婚么! 那时两人没有路引,根本跑不远,便只藏到了何父在太平县的一位好友家中。两个月后,那位好友辗转打听到顾二太太病重,即便不知真假,也只能如实相告。 顾氏挂念母亲,求着何父回了平宁县,却一进城门就被抓个正着,带回了顾家。 等待何父的是一顿好打,顾二爷早让家丁下人在院中摆好了阵仗,自己亲手拎起棍子打得毫不留情,言道要把人活生生打死。 顾氏求情无果,便只能趴在何父身上一同受着。 顾二爷与长子顾灿深恨顾氏辱没门风,原就准备弄死何父再处置她的,如何肯手下留情? 等到顾二太太收到消息赶过来,两人已奄奄一息地倒在了血泊中。 顾二太太目眦欲裂,当场拔出金钗抵在颈间以死相逼,这才保住了两人的小命。 顾二爷父子与顾氏断绝关系,不顾其满身伤痕,将人赶出了家门,只对外宣称顾氏已然病故。 顾二太太悄悄让人把女儿与何父送回何家,又匆忙找了大夫来看,这才发现顾氏已有了小半个月的身孕,却被顾二爷活生生打掉了。 两人皆是悲痛欲绝,却已无力回天,只能强忍着罢了。 何父望向何轩,“那次你娘的身子伤得太狠,过了许多年也没能调养过来。足足过了七年,你娘才拖着病弱之躯勉强生下了你。所以你的身体……” 父母早逝,妻子因自己之故才受了这么多年罪,何父当时便觉得,就是一辈子无儿无女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可妻子不忍他断后,见他死活也不肯纳妾,便拼了命替他怀了这一胎。夫妻俩早说好了,是男是女都认。 何轩眼眶通红,“我知道娘素有旧疾,却从未想过是这个缘故。可是这些年……那些人既与娘早断了关系,为何还要处处打压我们家?” 何父摇头道,“那件事之后不久,顾二爷的长子顾灿在秋闱中榜上有名,他们便处理掉县城的产业,举家搬去了京城。我养好伤后仍在继续跑商,因缘际会结识了府城糖商商会的一位副会长,这才踏入糖业一行,日子渐渐有了起色。” 何父神色有些恍惚,似是陷入了深深的回忆,“只是你外祖母放不下你娘,在那几年也常常悄悄让人给我们送些财物和珍稀的药材,可是……自你出生那年起,你外祖母就再未派过人来,我们家也是从那年开始,沦为了平宁县所有人的钱袋子。” 何轩喃喃道,“兴许……是被姓顾的发现了。”转而又纳闷道,“爹说二十多年前顾家便是京中高门,我却只知道娘的大哥如今已做了京兆尹,难道那顾家比三品京官还了不起?” 何父叹了口气,“此事,也是后来成亲之后你娘才告诉我的。原本我也以为,平宁县顾家只是普通乡绅而已,否则哪敢肖想他家的女儿。” 顾氏的祖父如今早已不在人世了,乃是太祖登基初期,明曙六年的进士,娶妻太祖胞弟安王之女昭阳郡主,历经三朝,在内阁首辅、一品太傅之位上致仕。如此背景,就是比起开国三公五侯,也不会逊色半分。 顾太傅与昭阳郡主育有三子,长子幼子都极为出色,只有居中的顾二爷爹不疼娘不爱,自身又连个秀才都考不上,才被发配到祖籍管理族务。 只顾二爷许是念念不忘京都繁华,见谁得势都想抱一抱大腿,这才想与当初的杨县令结亲的。如当初杨家那样的寒门小户,何父就不信京城顾家能看得上眼! 思及此处,何父苦笑一声,“大家族的事,我等升斗小民如何能知?”说罢看向苏惟生,话锋一转, “至于贤侄所问的杨建棠,也是我与轩儿他娘成婚之后方才有所了解。” 苏惟生正纳闷这位伯父怎的如此不见外,连家中秘事都肯直言相告,却听何父提到了杨家,忙竖起耳朵听了下去。 那是在顾家离开平宁县三年之后的事了。何家的日子渐渐好过,顾氏仍在养病,却已有余力关心旁事,便让何父去打听一下那位代她嫁入杨家的族姐过得如何了。 照她看来,杨建棠家虽远在清和镇,家中却颇有产业,自身是个少年秀才,又与杨县令未出五服,纵比不上顾家,日子也应该过得不错。 何父那会儿从商时日已不短,自有消息来路,这一打听吧…… “那杨建棠着实是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人渣!”何父狠狠一拳捶在桌上。 杨建棠自十五岁便开始流连花丛,后来更渐渐生了龙阳之好,行事龌蹉,为着那档子事无所不用其极,与当日的杨二老爷并无太大区别。清和镇上的相公馆与各大花楼无人不晓,只是他家中掩盖得好,一般人都不知道罢了。 而大顾氏嫁入杨家后,除了三日回门,便再未在人前露过面,据说整日缠绵病榻,不得起身。 何父道,“我想方设法买通杨家的下人,这才知道顾二爷一家离开之后,杨太太就被软禁了。说是缠绵病榻,实则杨建棠在外头那些手段,一样没对杨太太这个正室客气……轩儿他娘愧疚难当,我心里又何尝好过?阴差阳错之下,竟让杨太太承了这样的苦果。我那会儿人微力薄,只能辗转让人给顾家族里送了信,本以为能救杨太太出火海,却不料……” 苏惟生忙道,“难道顾家族里不肯管?” 何父抹了一把脸,“不料京中忽然来人送赏,杨县令那位进宫伺候了皇帝老爷的小女儿,生下了皇子,送赏的队伍声势浩大,整个县城无人不知……” 苏惟生心下一叹,后面的事不用说何父也明白了。 顾二爷既有联姻之意,必是早已得知杨家女颇得圣宠,他虽在顾太傅夫妻跟前不得脸,却终究有那样一对父母,谁能不忌惮? 而身在小小县城的余下顾氏族人,又如何敢违背嫡支的意思,与皇子母家作对?那位杨太太,怕是此生都不得出杨家了,除非死,或者杨家倒台。 苏惟生万万想不到,清和镇杨老爷竟与皇室外家未出五服,且自年轻时便与嫡枝交好。 这样的人家,如今的他如何能匹敌? 第88章 背景 顾氏娘家虽叫人吃惊,何轩却没有太过在意,只满脸不可思议, “可就算是皇子正经外家,也不能如此对待良家女儿吧?更何况只是一介旁支?那顾家就当真如此心狠,眼睁睁看着自家女儿在别人家受罪?” 苏惟生苦笑,“何兄,你真是天真!殊不知对某些一门心思往上爬的人来讲,父母亲人都能舍弃,一个女儿算什么?何况杨太太好歹还留了一条命呢!”这位同窗虽聪明,到底还是见的事太少。 何轩气愤难当,“如此苟延残喘,还不如死了!”说着又望向他爹,“难道就这么算了?” 何父也只能苦笑,“不算了还能如何,你别忘了,我们家只是商贾。只是我与你娘到底心怀愧疚,后来我足足用了五年时间,借着行商之际暗中搜集了不少杨县令收受贿赂、私和人命官司的事与杨建棠的劣迹。正巧遇上前一年太宗皇帝驾崩,新帝登基第二年便派了巡路御史到各郡府查访。我便借着府城那位恩人的便利,偷偷将证据送到了巡路御史手中。” 苏惟生不禁悚然一惊,在当时势头正盛的杨家眼皮子底下行这等事,可是冒了极大风险的。万一被察觉,顺着这条线一查,恐怕顾氏的身份也会暴露,届时定会迎来杨家的疯狂报复! 据他所知,这些年顾氏都对外称病,从不见外人!若不是他与苏茂谦几个是小辈,又都与当年之事无甚关系,想来也是无缘得见顾氏的。 何父看出他的想法,摆手道,“我虽没什么大见识,却也明白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的道理。杨太太因我与轩儿他娘才会掉进火坑,若是我们袖手旁观,与那杨家又有何异?” 苏惟生肃然起敬,“何伯父真不愧义商之名!” 何父自嘲地笑笑,“也是乡亲们不嫌弃我身份粗鄙罢了。” 何轩急道,“那后来呢?” 后来么……那位巡路御史倒将证据送上了朝廷,只是杨县令或许是因有贵人作保,只被调离平宁县,罚了些银钱,贬为一乡野小县的县丞。 连杨建棠,也只是被夺去功名,打了几板子,从此龟缩在了清和镇。 苏惟生暗暗一思量,便知道了杨家逃出生天的因由。 自来新帝登基,对皇室宗亲都只会有两种态度,一是对参与夺嫡之人以雷霆手段震慑惩处,二是对有功、或者无关大局之人封赏示恩。 他虽不知如今的萧家皇室是何等状况,但何伯父说过,杨家小女儿伺候的是太宗皇帝,算算时间,当今熙和帝登基时那位小皇子才四岁,自然不会是与新帝作对的那一拨,如此情形,自然只能示恩了。想必就是因此才对杨家网开一面。 这么说来,那位杨家女如今已做了太妃? 苏惟生牙疼,这可比皇子外家还要棘手! 何父见两个小的都在沉思,略等了一等便接着道, “只那顾家,确实是无情之辈,到了这个地步,仍旧对杨太太不闻不问。我只好托了人,以顾家远亲的身份去了一趟清和镇,想接杨太太归宁。可杨太太那会儿刚刚产子,又对家人心灰意冷,死也不肯离开。好在自被功名被夺之后,杨建棠也慢慢收敛,虽于女色之上仍有些不忌,却也再未做过欺男霸女之事,杨太太也恢复了自由,再未遭过作践。” 苏惟生道,“可我听说那位杨家少爷……”是个傻子。 何父叹了口气,“后来我只能暗中留意杨家的消息,想着若有什么事,也好及时相帮。不过许是因为生了嫡子,杨太太在杨建棠跟前也有了些体面。只是这女子实在命苦,杨家少爷如此,焉知不是杨家当年害的人命太多、有伤天和之故呢?我虽内疚,却从不后悔,若不是当初拼死带了轩儿他娘离开,如今深陷泥潭的……” 何轩闻言脊背发凉,一双手掌在袖子底下缩了半天,最终握成了拳。 苏惟生却又问道,“那位杨太太秉性如何?” 何父道,“你伯母在闺中时倒接触过,据说很是温婉贤淑,只是过了这么多年,怕是早已面目全非了吧!” 苏惟生一想也是,看来从这位杨太太身上入手的可能性不大。 何父想到苏惟生打听杨家的原因,正色道,“杨家少爷因脑疾无法承继家业,杨家族中闹过继之事闹了十几年都没能成功,如今却收了你原来的堂兄做义子,看来那个杨智,的确有过人之处啊!” 苏惟生心道,村民们都说他三岁能文五岁能诗,后来成了以色侍人的无根之人,无法为杨建棠承继子嗣,还能被收为义子,能没过人之处吗? 他虽知杨智得宠有些男色方面的原因,却绝不敢认为这是最大的原因。 何轩有些不解,“既有除族之事在前,那杨智更想报复的恐怕是苏家族长一家吧?长辈们应该自有打算,又何须你一个小辈奔忙?” 当然是因为心虚啊!那小子即便不是我亲手废的,也没啥差别,真要让他知道了,估计凌迟都是轻的! 不过苏惟生当然不能这么说,便只无奈道, “也不知为何,杨智对我家成见颇深,幼时还妄图害我性命,只是我命大,没能成功罢了。”将推下河的事讲了,又说起县试后蒋县令的提点, “原以为分家后各过各的,有什么怨气也该平息了,却不想他是真见不得我家好过,你说我能不上心嘛!” 何父肃然道,“能得杨建棠重视的人绝非善类,你与苏族长一家都要小心才是!” 说着看向何轩,“你平时也多留心。” 两人自然点头应下。 第89章 仆役 因何家父子早定下翌日要去拜访恩人、顺道打点各处重阳节礼,苏惟生便带着几家的节礼去了府衙。 谁知杭知府父子都不在家,说是去南陵郡拜访上官了,苏惟生只好留下东西,转道去了杭氏在顺安街的宅子。 府衙在顺宁街,名字只差一个字,却并不算近,坐牛车要走半个时辰左右。 “惟生哥哥!”刚进院子,一道火红的身影就扑了过来。 苏惟生手忙脚乱地把人接住,“慢点儿,别摔了!”少女的馨香蓦地钻入鼻尖,苏惟生耳根子一红,扯着林铃的袖子扶着她站稳,“婶子呢?” 林铃一嘟嘴,“怎的一来就问娘?这才几天,惟生哥哥就把铃儿忘在脑后啦?”那张小小的面孔如同清晨阳光下透明的露珠一般,让人见之忘忧。 苏惟生挥开脑中那抹恍惚,点了点林铃的鼻尖,“忘了谁也不能忘了咱们林大小姐呀,给你和婶子带了点东西!” 说着便让小柱与平夏把车上的东西搬下来,除了自家制的果干蜜饯,还有两套四季时令的绣帕。那是苏沁从书上找的绣样,自己一针一线绣出来的,说是送给杭氏母女,略表感谢。 林铃见了便爱不释手,绣工虽不算上佳,却胜在新颖别致,正合她的喜好。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厅堂,林铃兀自在一旁琢磨那套绣帕,杭氏见状无奈地摇摇头,笑着道, “惟生来了?正巧有事儿跟你说,你要再不来,我都得叫王妈妈回县城一趟了!” 苏惟生见过礼便在右首坐下来,奇道,“什么事儿这么急?” 杭氏微微一笑,“倒也不是什么大事,你父母可同意搬来府城了?” 苏惟生便将自家的决定和宅子的事说了。 杭氏道,“那可好!看来我这份贺礼可送得巧了!” 贺礼? 苏惟生正纳闷,就听杭氏对王妈妈道,“把人带过来吧!” 王妈妈在门外吩咐了一声,过得一时就有个丫鬟带着四个人过来了。 待四人行完礼规规矩矩地站好,杭氏便道,“你看这几人如何?” 苏惟生从几人进门时就留意了,周身干净利落,面相端正,行止有度,一看就是大户人家调教出来的有规矩的仆佣。 不由问道,“婶子这是?” 杭氏向王妈妈微一颔首,后者便上前道, “太太知道苏少爷家这回要添不少人,就跟奴婢说了,丫头杂役什么的好找,有经验的管事却不好寻,就让奴婢往各处打听打听。这不,正遇上一位学差调任,家中闲置了不少下人。冯学差家与大人有些往来,家里规矩是错不了的。奴婢就去挑了这一家四口,刘管事原是冯家外院的三管事,知根知底不说,人也老实本分。” 说完便奉上了一家四口的卖身契,上头的买家自然落的是苏家的名头。 苏惟生大喜,“婶子可真是及时雨!” 他本就为管事之事头疼呢,毕竟像这种出身大户、被调教好且正当年的管事,一般伢人手里都是没有的,纵偶尔能碰上,也大多是犯了错被发卖的。自家爹娘都是老实人,有前科的仆役他如何敢往家里带? 此次来找杭氏,本就打着请王妈妈帮忙的主意,不想杭氏竟想到了前头。而且杭氏考虑得也很周全,知道他家缺人,却并未从自家挑选,而是从外头寻摸。 外头买的人,自己家使唤起来自然能少些顾忌,毕竟两家门第还是有些差距的。 苏惟生接过身契向王妈妈道了谢,“王妈妈,不知花了多少银子?” 王妈妈心中赞许,却看了杭氏一眼才笑眯眯回道,“不多,也就十六两。” 哟!那可是真便宜,他家在县城买个丫鬟都要六七两呢,只怕是那家人半卖半送吧! 不过自家的下人,还是自己买下来才叫名正言顺。苏惟生当即掏出两张十两的银票递给王妈妈, “劳婶子与王妈妈费心了,我知道婶子不差这个,不过可不敢让婶子出力又贴钱!”剩下的自然是给王妈妈的赏钱。 后者与杭氏明白苏惟生的心意,倒也没推辞。 王妈妈还凑趣道,“回头奴婢就拿这银子去买花戴!” 说得三人都忍俊不禁。 随后又说起铺子的事,得知装潢人手等俱已安排妥当,杭氏还专门从庄子上僻了五亩地做花田,专门种植四季花草。 苏惟生不禁犹豫道,“按理说这花田应该我家出的,婶子怎的不等一等?” 杭氏笑看他一眼,“别忘了你还要忙搬家念书的事,总不能等你家搬过来,再四处寻摸着买田买地,那得等到什么时候?这铺子我可是要留给铃儿做嫁妆的,要是银子赚得少了,小心铃儿跟你急!” 正托着下巴望着二人的林铃听到“嫁妆”二字竟也不害羞,笑嘻嘻道, “我才不会跟惟生哥哥急,哥哥说什么就是什么!” 迎着小姑娘专注的目光,苏惟生出了一身大汗,这丫头不会对我有意思吧?才十二呢,也太小了! 他也不想想,如今他自己也是个毛头小子呢! 杭氏深深看了女儿一眼,直看得林铃满脸通红地低下头,才郑重对苏惟生道, “惟生也别与我客气,你本就是以秘方入股,别的事婶子多费些心思也是应该的,左右也只是交代一声的事罢了。你啊,忙完这头的事还是早些回去,早些把家搬过来,府学眼看就要开学,可不能耽误!” 搬过来才好跟你家常来常往,看看你家人的品性,也省得我这胳膊肘往外拐的女儿每日望眼欲穿! 苏惟生觉得杭氏的目光似有深意,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亲事上去的,琢磨了一会儿便不再多想,忙谢过杭氏的好意,又就占股之事拉扯了半天。 杭氏的提议是五五分,不过自家就出了个方子,苏惟生着实没那么厚的脸皮占这么大便宜,想着有个两三成就不错了,最后却实在拗不过杭氏,还是定了占四成。 两人正式签了契书,还在杭家用了午饭才告辞离去。 下午苏惟生便去苏正武的田庄上拜见了苏老爷,将从何父那里听来的消息告诉了苏正武。第二日又与何轩一起去看了岳西池,随后便留了新买的刘管事媳妇与一双儿女在府城整理宅子、置办家什,带着刘管事等人与何家一起回了县城。 到家时已是九月初八,第二日便是重阳了。 可刚一进门,门房牛伯便一拍大腿,“少爷,您可回来了!文二爷家出事了!” 第90章 伤亡 什么! 苏正文不光是族伯,还是倾心教导他整整六年的夫子!苏惟生顿时大惊,连家也顾不得回,拔腿就往私塾跑去。 “哎,少爷,我还没说完呢,出事的不是文二爷,是……”牛叔的声音越来越远。 苏惟生并未停下脚步——不是夫子也是别人,都是对他关怀备至的亲人! 一口气冲到私塾门口,见正门处并未挂白幡,苏惟生这才松了口气。 门房见着他便唉声叹气道,“惟生少爷来了?快去看看少爷吧,流了好多血,还有许叔……”说到这里眼眶便是一红。 苏惟生心头一震,茂谦和许叔!跑到第二进,便闻到了隐隐的血腥味,偌大厅堂正中央的木板上,赫然躺着四个一动不动的人。 苏惟生脑中嗡嗡作响,腿一软便直接跪倒在门边,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呐喊,“茂谦!” 追上来的门房与小柱忙把人扶起来,前者忙道,“不是少爷!不是少爷!是许叔和阿福他们……”说着眼泪便下来了, “少爷也伤得不轻!” 小柱扶着苏惟生的手微微用力,苏惟生吃痛才恢复清明,闻言心中却并没好受多少。 他紧走几步半跪在地上,看着木板上血肉模糊气息全无的许叔与阿福,落下泪来。阿福是许叔的孙子,与苏茂谦同年,也算是陪着他们长大的,原本在外院做事,早前便说好要陪苏茂谦上京的,谁知却…… 苏惟生强忍着悲痛擦了擦有些模糊的双眼,这才发现正厅里跪在一旁号啕大哭的只有许叔的妻子方妈妈。苏正文倒是在外头,眼角也是红的,苏家其他人却不见踪影。 苏惟生嘴唇抖了半天,才颤抖着问出一句,“茂谦呢?” 苏正文疲惫地招招手,正想说什么,却见苏正德等人都从内室出来了,应是被苏惟生那一声嚎给惊动的。 方氏抹着泪道,“长生啊,茂谦已经没事了,大夫说都是外伤,只是眼下还不能大动,多亏了老许跟……”说着已经泣不成声。 周氏却顾不得看别人,满脸惊慌地冲过来,拉着儿子从头到脚摸了个遍。确认没有半点伤痕,这才吁出一口气,手脚发凉地靠在背后的苏澜身上,“还好你没事!” 说完这句话,眼圈也红了,那双眼早已肿成了核桃,一看就是刚才没少哭。 苏惟生还是有些不放心,不忍地望向堂中的四具尸体,强忍着喉中的哽咽对方妈妈郑重行了一礼, “方妈妈,我……先去看看茂谦,再来陪……许叔跟阿福……”说完不等方妈妈回答便冲进了苏正文平日小憩用的内室。 大夫向他行了一礼便退了出去。 “惟生叔……我没事……”那个从小便活蹦乱跳的小子此时无力地躺在床上,面无血色,连唇边都有些发白,赤裸着上半身,胸腹处缠了一条厚厚的绷带,脸上与胳膊上也有无数处血痕。 应该也是听到他那一声大喊,苏茂谦勉强说了这句后似乎想笑一笑,嘴一咧却透出哭腔, “许叔跟阿福他们……都是为了救我……” 言毕两行清泪顺着眼角无声无息地浸入了枕巾。 苏惟生却是真正大松了一口气,不过想到许叔也难免心中酸楚,抬手想拍一拍他的肩膀,最终却只落在手背上,轻声道, “我都知道了……是不是很疼?伤口深么?” 苏茂谦摇头,“都怪我没用,否则……” 苏惟生轻言细语地安慰,“这怎能怪你?天降横祸谁能提前预知?这话虽有些无情,我却万分庆幸活下来的是你,倘你有个万一,可叫咱们怎么办呢?” 不止是他,恐怕所有苏家人都是这么想的。 见苏茂谦四肢俱全,伤势也不像太重的样子,苏惟生便冷静了许多。倘出事的是苏茂谦,许叔等人纵是活着回来,怕也是…… 护主不力,即便苏正文夫妻不要他们的命,他也不会轻易放过。 这就是人性,这些年他也受了许叔不少照顾,自然不想这位亦仆亦长的人惨死,但若非要他选一个,他仍然会毫不犹豫地选苏茂谦! “惟生叔,不是天降横祸,是有人想要我的命,许叔他们,都是受了我的连累……咳……咳咳!”苏茂谦挣扎着要坐起来,却无意间扯到伤口,又重重倒了下去。 苏惟生皱眉道,“你确定还撑得住?” 他想着苏茂谦经了这么大的事又受了伤,看样子失了不少血,原本想让他先休息一会儿,可见他神情如此激动,哪里像能安心歇息的样子! 不是天降横祸?自己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只是暂时不想让茂谦耗神而已。 蒋县令虽不是太有作为的官员,也算得上守成之人,前任胡县令调走之后他便上任了。在平宁县任职这十余年间,也将胡县令原本定制的政令原封不动地沿袭了下来,百姓并没有多难过,所以他这官才会当得如此安稳。 因此除了几家名声不大好的人家偶尔闹出点事,哦,就是杨家那种,平宁县已许久没有出过如此大的凶案了。 苏正文有为官的兄长做后盾,又在县城执教近二十年,纵是那几户人家,也多多少少会给他几分颜面。他又是个性情温和之人,纵被冒犯也只是一笑而过,这样一个人,谁会丧心病狂地杀他的孙子?除了杨智那条疯狗,苏惟生实在想不到其他人! 但他并不想就此草草给人定罪,万一有所疏漏呢?所以还是搞清楚到底怎么回事才好做计较。 不过让这小子平躺着抬着脖子说话估计也不太好受,苏惟生便招来大夫,确定不会有大影响之后,才与大夫一起将苏茂谦小心翼翼地扶起来半靠在软枕上, “你等一等。” 说完便走到门口,“夫子,爹,你们进来一下,”想了想又对已转为低声啜泣的方妈妈道, “方妈妈,你也来听一听吧。” 总该让逝者家人知道人是怎么没的。 第91章 经过 苏正文夫妻在县城来往的人家不少,临近重阳,各处走礼、回礼是少不了的,老家清水村那边就交给了苏茂谦。 想到苏正德的提醒,苏正文也有些不放心,刚巧前两日苏惟琛派来接儿子的下人也到了县城,便拨了两个壮实的——阿三和阿四,与许叔和阿福一起陪着苏茂谦回村送节礼。 要上从清和镇到平宁县的那条官道,必得经过一条小路。去的时候一路太平,返程途中就出了事。 主仆五人踏上那条小路后不久,就有二十来号人举着大刀从两边的林中冲了出来。 没错,就是二十多把大刀。 本朝因太祖发明了火枪火炮等杀伤力极大的武器,所以对诸如刀、剑、弓弩等冷兵器的管制并不严,平民家中只要不超过三把就不算违禁。也正是因此,苏正武夫妻才能携剑行走江湖,猎户每每进山都能收获不菲。 “那些人一冲出来就先砍伤了牛,车走不动了,我们只好弃车逃命,可没多久就被追上了……” 体力不支的许叔当先就挨了一刀,其他几个好歹年轻,苏茂谦还学过些拳脚,纵对方人数多,也勉强抵挡了一阵,带着受伤的许叔拼命往官道的方向跑。 可终究双拳难敌四手,对方又有兵器,最后许叔不愿再拖累众人,喘着粗气当机立断道,“你们先走,我留下来断后!” 他一个老人能断什么后,留下来也不过是刀下亡魂罢了。 阿三阿四对视一眼,默契地将三人往前一推,便回头迎上了匪徒的刀刃。 苏茂谦不肯走,许叔却红着眼眶喝道,“少爷!想想老爷跟夫人!”随后一咬牙将孙子阿福与苏茂谦往前推了几步,自己不肯再跑,气喘吁吁地留在了原地, “阿福,带少爷走!” “爷爷……”阿福嗫嚅着嘴唇,许叔远远望见阿三阿四未抵挡多久便被乱刀砍倒在地,心急如焚地吼道,“快走!” 阿福狠狠扇了自己一耳光,便扭头拖着兀自犹豫的苏茂谦跑了。 没过多久后头的人又追了上来,而此时离官道还有三四里远。小路上也偶有几个路过的行人,都是平民百姓,见到这阵仗逃命还来不及,哪里敢上去帮忙! 那二十多人也并不伤路人,只管追杀苏茂谦,后者这才明白,这些人就是冲自己来的! 眼看又要被追上,阿福……用自己的命为他争取时间跑到了官道上,“阿福!”在巡街的民兵赶上来之前,苏茂谦的胸口与腹部也各挨了一刀。 本朝县级以下乡里都设有民兵制。 太祖起于微末,想必是考虑到各县城衙役班房离有的村镇太远,若出了什么事怕是救援不及,这才下令在县级以下的各个镇上抽调青壮组建民兵队,在农忙之余巡视街巷,以应对各种突发情况。 民兵队由各县衙发放少量补助,统归当地县衙管理,虽然比不上衙门的正式捕快有地位,却也胜过一般的平民百姓。 不过这些民兵通常都在镇上巡视,应该是有好心的路人不敢招惹匪徒,却偷偷去通知了镇上的民兵。 那位民兵队长听说匪徒人多势众,还当场一边向其他街巷的民兵队求助,一边让人送信去了县衙。 后头提着刀的匪徒们见一下子涌上来二三十号带着武器的青壮,也顾不得再追杀苏茂谦,调头就跑,不过还是有三个跑得慢的被摁住了。 那位姓郭的民兵队长先找人给苏茂谦和几个受伤的下属处理了伤势,这才抬着几具尸体,押着三名匪徒一路到了县城。 “就是冲着我、冲着咱们苏家来的,若不是为了我,许叔他们何至于丢掉性命!”苏茂谦悲愤交加,一拳捶在床上。 “茂谦!” 方氏等人焦急地要上前将人按住,苏茂谦却轻轻将祖母的手推开,不顾用力时伤口传来的剧痛,挣扎着面朝方妈妈的方向跪在床头, “方妈妈,您打我吧,骂我吧,许叔跟阿福都是为了救我才……” 方妈妈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哭道,“少爷,奴婢当不起啊!奴婢不怪您,那是你许叔跟阿福的命啊……” 说到这里便拿帕子拼命捂着嘴,那眼泪却无论如何也止不住,一行行从满是皱纹的脸上滑落。 她不恨么?恨啊,恨老天不公,早早夺去儿子媳妇的性命,徒留他们老两口与孙子相依为命,如今丈夫与孙子一道去了,让她一个人怎么活啊? 对于唯独活下来的苏茂谦,她也是怨的,可这也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她能真的忍心让他去死吗?她与父母都是方家的家生子,她从小就跟着原本的方大小姐——如今的方氏一起长大,识文断字,并不是那等没见识的佣人! 就当时那种情况,许叔等人只有两个选择——一是留下来拖延时间,让苏茂谦离开,二是扔下苏茂谦自己逃命。 她了解丈夫跟孙子,苏茂谦是主子,是老爷一家的未来,更是他们眼里的小辈、玩伴,所以,祖孙俩能做那没良心的人,把少爷留下来送死吗? 便是换了她自己在场,大抵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况且,那是丈夫和孙子拿命护下来的人,她怎么舍得动一根手指头!所以她要恨,也只会恨那些贼人,恨不得吃他们的肉,喝他们的血! 在座众人能不动容吗?这种无声的痛哭比声嘶力竭的哭嚎更让人压抑、让人窒息,所有人都再次红了眼眶。 可方妈妈却收了泪,郑重向苏正文夫妻磕了一个头,咬牙道,“奴婢只求一件事,一定要把那些恶人抓回来,我要他们给老许跟阿福赔命!” 苏惟生背过身抹了把眼角,才轻声道,“那是自然的,四条人命,怎能如此轻易放过!” 许叔啊,初到县城时每逢下学都会送他回家,见他身形瘦弱,怕他饿着,路上还会自掏腰包给他买两串糖葫芦的许叔! 苏惟生闭上眼思量半晌才徐徐吐出一口气,“夫子,县衙那边问出什么来了?” 苏正文摇头,“还没传来消息,我这……担心茂谦,也没顾得上打发人去问。” 苏正德恨声道,“文二哥从不与人结怨,除了杨智,谁还能干出丧心病狂的事!谁还能有这等财力,找来如此多人为他卖命!” 第92章 惊怒 苏正文背在背后的手抖得厉害,“真能是他?可我们家与他……” 苏茂谦急于找到一个宣泄口,往日斯文儒雅的脸孔都有些扭曲,“我们家与他,从此不共戴天!” 苏正德看向儿子,“你怎么看?” 苏惟生心中已然恨急,面对众人的目光面上却愈发和缓,“无论如何也要等县衙送消息来再说。对了茂谦,你说民兵队郭队长来时似有酒意?” 苏茂谦不解地点头,“是,他一开口我就闻出来了!” 苏惟生道,“那就让小柱去打听打听,今日与郭队长喝酒的是什么人!”若不是在喝酒,怎会来得如此之慢! “长生,你的意思是……有人故意支走了民兵队长拖延救援时间?”苏正文有些不敢置信。 苏惟生点点头,眼中闪过一丝阴霾,“不能排除这个可能。另外,蒋大人那边加急审问,咱们自己也不能放松。小柱!” 等在室外的小柱躬身进来,“少爷!” 苏惟生下意识地抚上大拇指,“你与平夏一起去清和镇,看看杨智一家最近都与什么人有过往来。” 说着转向苏正文,“夫子,家中可还有能用之人?” 就在这时,外头的门房来报,“老爷,县衙来人了,是自称是袁县丞和周师爷!” 众人皆是不解,袁县丞怎么会亲自前来?一般对于与案情有关的人家,县令能叫个师爷来回话便已能表示看重,有品级的官员是很少派出来的,更别说官位仅次于县令的县丞。 苏正文忙道,“快请进来!” 苏惟生想了想道,“我随夫子去看看。” 苏正文知道弟子素来心细,比自己更有决断,便也没反对。 到了前院的正厅,正在吃茶的有两个人,一名五十多岁的老者,和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子。前者是周师爷,后者自然是袁县丞,坐在上首。 寒暄几句又问过苏茂谦的伤势之后,周师爷便进入了正题,“苏秀才,审问结果出来了!” 其实也没什么好审的,因为三名贼子一口咬定是为了劫财,用了大刑也没改口。 苏正文怒不可遏,“劫财?茂谦与我家下人早已弃车,财物都在牛车上,劫的是哪门子的财!” 再说重阳走礼之际路上不知有多少富户,纵是劫财,又怎会盯上一个小小的秀才之家,这是把他们当傻子耍呢! 周师爷也知道说不过去,面上带了几分尴尬,仍是道, “那贼子说……说府上少爷刚中秀才,必然极得家中重视,所以想将人绑了,那个……要些钱财,只是没想到下人护得紧,反倒伤了他们的人,一怒之下这才……起了杀心……” 苏正文冷笑道,“这么说,倒成了我家下人的不是了!” 周师爷讪笑,“不敢,不敢,县令大人当场就判了斩立决,五日后处斩,届时苏秀才家人可亲去查看。” 苏正文闻言又是一阵惊怒,苏惟生急忙偷偷拉了他一把, “周师爷的意思是,此案已结?那么主使者是何人?是哪里人士?又是从何处打听到茂谦的动向?再有,我记得凶徒共有二十余人,还有多名贼子没抓捕到案吧?那三名凶犯就没招供同伙的去向?当时目睹的行人不少,追捕的方向应该也不是大问题。” 周师爷擦了擦额头的汗,“这三人都是横行吴山村多年的恶霸,平日也都是偷鸡摸狗惯了的,做出此等事情来并不足为奇。” 苏惟生轻哼一声,“吴山村地处深山,离县城足有四五十里之遥,也难为他们跋山涉水,专程来县城打听好苏家之事,再跑到人生地不熟的小路上去埋伏。” “小苏秀才说笑了。”周师爷讷讷半晌,才回了这么一句。 一直自顾喝茶的袁县丞这才抬起头看了苏惟生一眼,“小苏秀才果然心细如发。” 说着又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才慢悠悠道, “结案如此匆忙,大人也是不得已。光天化日之下连杀四人,整个县城早已闹翻了天。正如小苏秀才所说,今日目睹的行人不少,百姓人人自危,若不尽早处理,如何能平息民怨?苏家既是平宁县望族,想来也定会顾全大局,明白大人所苦。” “你……”苏正文向来温和的脸涨得通红,却直接被将在了当场,不知该如何反驳。他总不能说我不要顾全大局,只想抓住所有贼人,再让他们一起为家中下人偿命吧! 要知道唯一有功名的苏茂谦伤得并不算重,死的都只是下人而已,连良民都算不上啊!再说那三名贼子已自认为首恶,后头的同伙即使抓到了,也不会再判处斩,最多杖责一百流放三千里罢了。 可是案子已结,官府真的还会全力追捕其他人吗? 苏惟生深吸一口气,“大人果真英明。” 当众处斩三人已足以平息民愤,其余凶徒能否抓到,除了苏家,又还有谁会在意呢?纵是苏家,死的不过是些下人,明面上也没了再追究的理由。 蒋县令派这两人走这一趟,已给足了苏家颜面,倘若坚持不肯立时结案,便会直接得罪蒋县令。苏家如今为官者是不少,可天高皇帝远,其余族人还要在平宁县混呢,能明晃晃地得罪一地主官吗? 袁县丞满意地颔首,“那就多谢苏秀才了。”说罢看向苏惟生,“苏家未来可期啊!” 他与蒋县令与苏家并无过节,眼看苏家一门三进士,族中小辈后继有力,已有兴旺之兆,自然也是想交好的,否则那三名贼子不会全数处斩。可其他的,就无能为力了。 袁县丞如何不知劫财之说太过牵强,中间有太多不合理之处,但此前杨家大少爷已亲自送来厚礼,深究下去于他二人也没什么好处。再说他们与从前的杨县令、如今的杨同知来往多年,清和镇杨家又向来出手大方,自然不愿意为苏家得罪杨家。 待二人离去之后,苏正文与苏惟生才回到第二进的厅堂。听完处置结果,众人都是惊怒交加。 第93章 安排 苏正文思索了一路,此时反倒冷静了下来,带着苏正德与苏惟生去了书房商议, “官府不肯再费心追捕,但若是咱们抓到贼人送上门,蒋大人应该也会乐意处置,只是这人……该往何处去寻?另外劫财一说委实可笑,定有幕后主使,若不把人找出来,我实在寝食难安!” 苏正德道,“二十多人目标并不小,要不要沿途去问一问?” 苏惟生点头,“问是要问的,只是希望渺茫,依我看,还是要从那三名贼子身上入手。” 苏正德急道,“可官府用了大刑他们也没吐口,如何会对咱们说?” 苏惟生犹豫了一下才道,“也不知他们可有家人……” 此话一出,苏正文便皱眉道,“这……牵连无辜是否有违君子之道……” 苏惟生哭笑不得,都这时候了还顾得上什么君子之道,夫子可真是…… “夫子,只吓唬吓唬那几名恶徒而已,我岂是那等轻易伤人性命之人?” 苏正文这才缓下神色,“既已判了斩刑,县衙此时想必已贴出了告示,我这就让人去看看他们姓甚名谁。” 苏惟生点头,“再去牢里看看那几人的样貌。” 苏正德讶然,“你是担心有人鱼目混珠?不至于吧,几个罪名已定的贼人,幕后之人怎会如此大费周章?” 苏惟生道,“也只是以防万一罢了。” 苏正文叫来另一名长随贵叔,嘱咐了几句便让他出门去了。 “吴山村就让小栓去吧,”苏惟生这才想起今日回来没见着小栓,“爹,小栓呢?” 苏正德道,“我打发他去府城报信了,此事不能不通知三哥。” 苏正文眼前一亮,“三弟交友广阔,日后找人之事还真得交给他!” 苏惟生顿时头疼,告诉苏正武自是应该的,后续还有很多事要他帮忙,可问题是眼下无人可用了啊。 苏正文家的仆役也不多,眼下一下子折去四个,真是……小门小户的就这点不好,一遇事便觉人手不足,而且这事必得可信之人亲去才行。 苏正文一拍脑袋,“我怎么把他们给忘了!惟琛那边来了六个人,阿三阿四没了,阿大他们也悲愤得很,就让他们去吧。” 苏惟生点头,“可以,他们可会骑马?” 苏正文也不知道啊,当即就把人叫来问了。 所幸这四人都会,苏正文便给了银钱,让苏正德跟前的平春带他们去了马行租马,等贵叔回来之后再出发。 近五十里路,快马加鞭的话三个时辰左右应该能到,不过几名囚犯若有家人,定也少不了妇孺的,回来时雇上一辆马车,明日下午应该也能抵达县城了。 贵叔回来时天色已有些发暗,将三人的情况说完,小柱与平夏就匆忙出了城,阿大等人也准备出发了。 临行前苏惟生叮嘱道,“若他们都有家人,阿大就带一名身子好些的快马先赶回来,不要拖延,其余人尽快赶路就是了。拿银子收买也好,用强也好,务必在明日凌晨之前把人弄上车,不要惊动当地村民……也不要伤人。” 阿大是苏惟琛身边旧人,办事一向得力,自然明白其中道理,点点头便带人走了。 明日便是重阳,后日又是苏惟生的生辰,但眼下出了这么大的事,谁还有心思过节? 只是这两日来看苏茂谦的人怕是不会少,苏正文夫妻还有的忙呢,派出去的人又一个都还没回来,说别的事也为时过早。 苏惟生又去看了一回苏茂谦,便与父母先行回家,又派了张妈与平春带了几个丫鬟过来帮忙。 第二日清早,小柱与平夏两个便回了县城,同行的还有苏正全和苏二老爷家的长子苏正才。后者与长子苏惟聪是与原本的苏正宗父子交好不假,但那点交情如何能与家族利益相提并论? 苏正才又不是傻子,眼看杨智已恨上了整个苏家,一出手又是如此狠辣,哪里还坐得住!况且长房如今蒸蒸日上,孰轻孰重,还用选吗? 只是苏惟生顾及杨智的脑残粉苏惟聪,并不敢向苏正才透露太多隐秘,便叮嘱苏正文只告诉了他一些不大重要的事。 二人离去之后,苏正全又找了个借口与苏正才分开,绕了一条远路回到苏正文家。 小柱两个这才将打听到的消息说出来。 “与郭队长喝酒之人正是苏正宗!”平夏道, “据他常去那家酒楼的小二说,近来苏正宗日日流连于店中,请了好几拨人吃酒。小二还有些纳闷,因为有好几次,苏正宗请的都是四五个穿着很寻常的壮汉。” 苏正文忙问,“可有王癞子三人?”王癞子正是被抓那三名凶徒中自认主使的那个。 平夏摇头,“没有,贵叔说过的话小的都记着呢!” 贵叔昨日去看过王癞子三人,陈二狗是个酒糟鼻,王癞子是个癞痢头,葛旺眉间长了个大痦子,特征如此明显,若有他们三个,那店小二不会毫无印象。 苏正德道,“他请的另外几拨是什么人?” “苏正宗一家自搬到镇上之后便闭门不出,也是最近才出现在人前,日日往酒楼去。除了那几名壮汉,便是与杨家交好的于、李两家,李家就是他原本坐馆的那家。于家做的是酒楼生意,苏正宗常去的那家醉仙楼就是于家开的,哦,还有咱们县城城北与城东两家店。” 平夏知道自家少爷素喜在细微之处留心,还特意寻镇上的平民打听过, “这两家在镇上风评都不错,没听说有什么恶行,寒冬腊月里还会设粥棚。只是听说养了不少家丁护院,人数仅次于杨家。小的还特意问过,王癞子三人并未在清和镇出现过。” 苏惟生点头,跟他猜测的相差不大,王癞子三人不过是替人背锅罢了,并非真正为首之人。想来是那些凶徒早有计量,若有万一,谁被抓谁认罪——头领定然是最先逃命的,又怎会如此轻易被抓? 只那幕后之人能让三人甘愿送命,给的好处怕是不会少。 至于那些凶徒到底是不是杨、于、李三家的下人,还有待查证。 “还有呢?” 第94章 行踪 平夏犹豫了一下,“除了酒楼,便只有花楼了。苏正宗是镇上花楼的常客,连做杂役的都认识。据他们所说,他这几日招待的也就是那些人。对了,那位民兵队的郭队长,苏正宗只在昨日午间请了那一次,就在醉仙楼。” 苏正全正色道,“郭兄与我有些往来,是个响当当的汉子,昨日……兴许是受了算计。我能如此快得到消息,也是昨晚他上门告知的。只是郭兄因喝酒误事,已被赶出了民兵队,现下正在家生闷气呢!” 苏正德也点头,“我在镇上做工时也听说过,郭队长是个热心人。说起来,他与三哥年少时便有来往,品性应该是过得去的。” 苏正武虽与三教九流都有结交,却自有分寸,最是看重人品,否则苏老爷不会任由他在外飘荡这么多年。 “如此,倒是我们连累了他,”苏正文自来心善,闻言颇为不忍,况且即便延误了时间,最终还是把孙子救下来了,他哪有不感激的道理, “要不回头请他做个护卫吧,日后就跟着茂谦,也不枉他相救一场。” 苏正全倒是有几分心动,苏惟生父子却对视一眼,苏正德开口道,“文二哥,此事以后再说吧,眼下也顾不上。” 说罢看向小柱,“那杨智呢?” “杨智自从被收为义子后,行事又高调了不少,前段时间找了不少人家的茬,惹得镇上怨声载道。后来还是有人求到于老爷面前,于家给杨老爷带了话,这才有所收敛。把苏正宗一家接到镇上没几天,杨智就出了趟门,去了哪里没人知道,不过两三日功夫就回了清和镇。去时只有一辆马车,回来时却变成了三辆,镇上的人都说不是装的重物、就是装了许多人。小的着意打听过,又问过平夏,算了算时间——正是在杨智那次回清和镇之后,苏正宗才开始了出门应酬。” 苏惟生若有所思,苏正文忙道,“没别的了?” 小柱回道,“此后杨智便只出没于杨宅与杨家的几间铺面,应是在处理杨家的生意,并没有做过别的事,连苏正宗请人吃酒也一次没去过。不过昨日上午,他去过县衙,听李捕头说是县丞大人亲自接待的。” 苏惟生问,“何时回的清和镇?” 小柱道,“午后便回了,他每次出行阵仗都不小,镇上的人都看见了。另外,小的买通了杨家一位族人的小厮,杨智贴身小厮中那个叫成源的,就是吴山村的人。” 苏正全将椅子扶手捏得咯咯作响, “果然与他有关!而且这消息来得如此容易,想必此人与苏正宗从未有过隐藏行迹的打算,这是明目张胆,根本就不怕咱们查啊!” 苏正德道,“有杨家那等恶犬做靠山,他自然敢肆无忌惮。况且他与苏家既已交恶,又何须怕咱们知道。只是要处理如今的杨智,实在有些棘手。” 苏正文叹了口气,“看今日袁县丞的态度,便是咱们找到了证据,蒋大人大抵也是不会管的。而且大哥早年在信上提过,胡县令调任之后,蒋大人到平宁县任职就是西杭府杨同知举荐的。咱们这位县令是个爱财的,想必这些年也得了杨家不少孝敬,便是真上了公堂,怕也只会偏向杨家。此事……难为啊!” 苏正全愤然道, “难道真就只能让他逍遥法外,明里暗里针对苏家吗?除了咱们几家,苏家还有不少族人,大多都在清和镇一带做营生。前些日子我还听到有人诉苦,说是大伙最近都不太顺利,长此以往他们还要不要生存?总不能阖族一起搬走吧!” 那自然是不能的,苏正文也很是头疼,原本听父亲说那位杨老爷行事还算谨慎,怎的认了个义子也不好好管束管束? “能不能约见一下杨老爷?纵不能让他将杨智处死,也好歹能约束几分吧?” “难,”苏惟生道, “依小柱所言,杨家在清和镇的生意如今都是杨智在打理,即便杨老爷发了话,也不可能面面俱到,管到下头的每一个人。杨智身为大少爷,只要稍加示意,为难苏家族人的小营生仍然是易如反掌。不解决杨智,在村里和镇上的苏家族人便不会有宁日。” 苏正全压低嗓子,“能不能私底下找人……”说着在脖子上比划了一下。 苏正文皱了皱眉,却并未出言反对,他性子再宽厚,也只是对常人而已。这杨智为难苏家族人在先,追杀他孙子在后,对非常之人,自然也可行非常之手段。只是…… 苏正德想到自家儿子几年前便暗算过杨智,也露出期待之色。 苏惟生却道,“既然每次出行阵仗都不小,身边一定少不了护卫,既已与咱们苏家交恶,防备必然更胜从前。我们是读书人家,家丁下人也大多斯文有礼,去哪儿找那么多会功夫的突破他身边的重重防卫?这条路不可行。” 单独把人引出来也是行不通的,杨智早不是当年的清水村少年书生,而是一条拥有一定势力的疯狗,这样的人刚害完人,警惕心只会更重,怎可能让自己落单? “那……”苏正全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无力地靠在了椅背上。 苏正文想到陪伴自己几十年的老仆和躺在床上的孙子,着实有些不甘,正想开口,却瞥见自家弟子面色殊为平静,半点不见着急,不由心中一动, “长生,你有别的主意?” 苏惟生点点头,“借刀杀人。” 苏正文一惊,“可刀从何来?杨家若真那么好动,当年的胡大人早便处理了,又怎会一走了之?而且清和镇杨家一旦出事,必然惊动西杭府杨同知,届时怕就无法善了了。这个杨德旺虽只是个同知,但有寿王与杨太妃在京为后盾,结交的朝中大员不在少数,我们苏家根基尚浅,怕是……” 苏正德道,“这也是最让我不解的地方。杨建棠不过一介乡绅,连个功名也没有,虽有些财力,但比起县城的富户也是有所不及的,却为何能如此得杨同知看重?节礼年年不落,这关系……也太亲近了些!” 苏正文摇头,“这一点,连大哥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苏惟生见状笑道,“夫子,我怎会在羽翼未丰之时公然与杨老爷、杨同知为敌?我的意思是,那杨智倚仗的不就是杨家吗?只要想点法子让杨家亲自出手对付他,咱们便可趁机痛打落水狗。” 第95章 杨家族人 苏正全迟疑道,“可杨建棠四十好几才收了这么一个义子,又怎会出手伤他?” 苏惟生微微一笑,“全二叔,您别忘了,清和镇杨家可不止杨建棠这一房人。” 他也是想起在府城时,何伯父说过的一句话——那杨家族人为过继之事闹了十几年都没能成功。既然如此,又怎会坐视杨智一个外人一家独大,在杨建棠百年之后掌管偌大的产业? 他不知道杨智为何会被收为义子,但有一点——绝不可能是为了传宗接代、继承家业。毕竟一个无根之人,再有能力,也不可能被杨建棠定为下一代家主。可他知道,别人不知道啊! 就让杨家人对付杨智去,他们苏家坐山观虎斗,顺便添把柴、加把火,岂不是更有趣?纵然闹出了人命,也是他杨家自己的事,牵扯不到旁人身上。 别看杨智如今在杨家混得风生水起,可难道那些名副其实的杨家人都是吃素的?还是那句话,杨智毕竟是个外人,根基能比得过那些族人么?一旦被群起而攻之…… 苏正文几个也不是笨人,先前不过是没往那方面想,苏惟生一提出来,也瞬间就反应过来了,皆是眼前一亮。 苏正全一拍大腿,“妙啊!让他们窝里斗,届时纵要不了他的命,也能让他分身乏术,无暇再为难咱家的族人!” 苏惟生心中一叹,苏家这几位族叔族伯还真是厚道人,心思也太浅了些。 苏正德看了自家儿子一眼,没有说话。芝麻包子一样的人,他可不信儿子一番筹谋只为让杨智分身乏术,既动了心思,又怎会给那人留后路? 苏惟生不防心思全被亲爹看穿,干笑两声偏过了头。 苏正文难得见弟子这般小儿状,心里倒亮堂了不少,“主意是没错,但如何让杨家人主动出手,还需从长计议。” 苏惟生笑道,“这就要看全二叔了!” 后者一头雾水,“这……我?长生啊,叔叔我脑子笨,你就别开玩笑了,有什么法子就说出来,二叔绝不推辞就是了。” 苏正德失笑,“正全,你误会了。长生的意思是,你长年在镇上,对杨家的情况了解得多,得劳烦你给咱们讲一讲。知己知彼嘛!” 苏正全松了口气,不让他动脑子就好,“这个我还真知道一点。” 西杭府杨同知家不必问,问了他也不知道。但清和镇杨家,镇上还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大伙说的县城有两条街都是杨家的铺子,还真不是作假。除了这个,清和镇上所有旺铺,也大都与杨家有关,自家经营的、赁出去的、还有占几成利的。 此外还有田产,十里八村,只有清水村的苏老爷看不上杨家,与之素无往来,其他村子以及镇郊,也都有大大小小的杨家田庄,富庶程度可想而知。这些产业并不归杨建棠一房独有,他家只是占了大头。 另外杨建棠这房在西杭府还有一家商行,名下好几条商船,苏正全也只是听说,离得太远,具体做的什么就不知道了。 除了杨建棠和上了西天的杨建霖,整个杨家还有五房人。其中只有那两个与嫡支血脉最近,其余都是旁支中的旁支,不过是按辈分序齿而已。 五个房头的当家人都与杨建霖,也就是当年的杨二老爷年纪差不多。 杨三老爷自诩为文人,平日就好个风雅,最喜古玩字画,为这每年都要花出去好些银子,不过许是学识有限,买回去的大多是赝品,为此闹过不少笑话。 膝下四个儿子,一嫡三庶,也没人出去干别的营生,就靠着祖上传下来的家业度日,也就是家中管事得力,才不至于坐吃山空。但饶是如此,也比不得杨三老爷他爹在世时的光景了。 杨四老爷性喜渔色,镇上那家最大的花楼就是他家的,其余小点的窑子什么的,也多多少少要分他一点利润。兴许是门下姑娘多,可以尽情享乐,倒是很少往家里抬人,不过良妾也是有三个的。 膝下六子三女,据说外头还有不少私生子,就去年还有女人挺着肚子跪在大门口求进门呢。俗话说上梁不正下梁歪,有爹如此,儿子自然有样学样,听说他家的几位少爷十四五岁就弄出过孩子,只是当时未至婚龄,那些庶子庶女什么的都是后来才上的族谱。 苏正文与苏正德听得目瞪口呆,后者咽了口唾沫,“这可真是……这可真是……”他是真无言以对。 苏正全嘿嘿一笑,“说这些也的确污了两位哥哥的耳,苏家有大伯主事,素来门风清正。便是做了大官的良大哥,这么多年也只有大嫂一个,咱们这一辈,除了苏正宗那狗东西,就没有对不住自家媳妇儿的人。那杨家可不一样,尤其是这位四老爷,什么脏的臭的都不嫌弃,不过这人有一点好,不往外去祸害好姑娘。” 苏正文叹道,“我是觉着这杨家,也太能生了,六子三女……” 苏家因不纳妾的传统,子嗣也一向不丰,如他爹苏老爷这样生了三个儿子的已是凤毛麟角。到了他们“正”字辈,更是几乎家家都只有一个儿子,也不知是何因由。 苏正全笑道,“文二哥,你还真说到点子上了,这杨家几兄弟就一个好处,能生!” 杨五老爷是个鲁莽人,家里家外,一言不合就要动手,家里五个儿子一个女儿都是在拳头上长大的。年轻时因为常常打伤人成了县衙的常客,也是在六年前杨建霖出事后才收了性子,据说只在家里发作了。长子与次子也爱逞凶斗狠,倒是排行小的几个要老实一点。 苏正全还听朋友说过一嘴,五老爷那位次子正想谋清和镇民兵队长的位子呢,不过人家不缺那几十文钱的俸禄,为的是威风。 杨六老爷倒是个斯文人,人家不像他三堂兄那样酸文假醋,是真的把心思全放在了书本上,立志考科举的。只是从少年考到中年,连个童生也没中过,也不知是不是脑子不好。 他家的产业多是笔墨书铺——就县城那家苏惟生以前常去的致远斋,就是他家的祖产。心地还不错,每家铺子的掌柜都得过东家交代,不许歧视穷人。 苏惟生叹道,“看来杨家也不是没好人。” 苏正全笑道,“不错,也算是歹竹出好笋,整个杨家算得上好人的,也就这个六房了。他那三个儿子为人也还行,寻常对谁都是笑脸相迎,就是跟他们爹一样老实,听说这些年没少被其他房的人欺负。好在四个女儿都嫁的好,有女婿们撑腰,倒也没吃太大的亏。” 苏正德愕然,“四个女儿,那不就是……” 是啊,这位杨六老爷再爱书本,也没耽误娶妻纳妾生孩子,那个,人丁也确实蛮兴旺就是了。 杨七老爷是个死抠,还爱占便宜,你说他家纵是没杨建棠富裕,比起镇上大多数人家也还是绰绰有余吧? 可他硬是把银子看得比命还重,家中妻儿一件衣裳要穿好几年,用的料子也一般。有次杨七太太带媳妇女儿出门应酬,衣裳都起了球,差点没让人笑掉大牙。 而且这位杨七老爷从小就有“雁过拔毛”的美名,不管到哪里买东西做客,都得顺点东西回去。偏人家回回都能把黑的说成白的,硬生生把别人家的东西变成了自家的。 苏正文还真从没听说过这等事,“这杨家,还真是能人辈出啊!” 众人哈哈大笑。 第96章 地牢 笑完苏正德便正色道,“如此看来,可运作的余地倒是不小。” 既有了方向,苏正全面色也不再阴沉, “对了,死去的杨二老爷也有七八个子女呢。这几房人都自有产业,但架不住儿子多,略分一分就不剩下什么了。除了杨六老爷,其余几房对杨建棠的家业就没有不眼红的,再加上他膝下就那么个傻儿子,这些年族里都没少闹着给他过继呢。人人都上赶着给杨建棠送儿子,如今却凭空冒出个义子杨智,谁咽得下这口气啊!” 苏正文道,“那么,除了那杨六老爷,余下杨家诸人都可用一用了。可是,该如何用呢?” 苏惟生狡黠一笑,“目前还用不了,虽说杨家族人已有些蠢蠢欲动,却都没撕破脸皮,咱们还得加把柴,让这火烧得更旺。” 三个做长辈的都是一喜,“如何加?” 苏惟生神神秘秘道,“此计,还得等三伯回来才能施行。” “这孩子!”苏正文几个皆是一笑。 下午申时三刻左右,阿大便带着王癞子的儿子回了平宁县,从侧门进了苏惟生家。 这是昨日便说好的,苏正文家这两日来探伤的人不少,未免人多口杂。阿二等人则会带那三名凶徒其余的家人去苏正文家郊外的庄子上。苏惟生家的田庄每日都有人做工,不大方便。 另外阿大还交给他一个玉镯子、一枚玉佩,“这是从葛旺的老娘和陈二狗的相好身上取来的,”又将那几人的形容细说了一遍。 苏惟生暗赞不愧是跟随琛堂兄多年的人,随手掏出几块碎银递给他,“劳烦阿大叔回去看着那些人,等忙过这阵必有重谢。” 阿大拱手,“小的也要多谢少爷筹谋,为兄弟们报仇。” 王赖子的儿子五六岁左右,塌鼻子小眼睛,瘦巴巴的,身上的衣裳也打了好几个补丁,让人一看就心生怜悯。 苏正德还以为自家儿子要打什么坏主意,怕他给长辈留下不好的印象,忙劝住苏正文兄弟,自己让平春推着跟了过去。 却不想苏惟生只是仔细打量了那孩子一番,画了幅画像,便让阿大把人送去了城外。 “长生,你这是……” 苏惟生笑道,“爹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就是再恨那些贼人,孩子却是无辜的。不过是借他们的身份一用而已。” 当然,先礼后兵,若牢中三人不知好歹,就少不得要使些手段了,否则实在不必将人绑来。 苏正德这才将悬着的心放下,主要是当年长生对付杨建霖的法子有些……不一般,他不想儿子变成嗜杀之人。 苏惟生笑着摇摇头,叫上小柱去了县衙的地牢,这是白日里朝定下来的。苏正文兄弟三个都想自己去,无奈自家小辈说得头头是道,也只好不情不愿地答应了—— “斩刑已是判了,许叔他们在常人眼里不过是下人,没人把他们的命放在心上,你们做大人的再去探监未免叫人生疑,换作我却不一样。众所周知,我与茂谦从小一起长大,去里头买通两个狱卒,让那几个犯人临死前多吃点苦头也是应有之义,少年人么,气性都大。便是蒋大人知道了也不会说什么。” 其实他是担心苏正文与苏正全在这种事上没经验,拿穷凶极恶之徒没有办法。苏正德么,腿伤未愈,也不适合去那等阴冷潮湿的地方。 其实苏惟生也是头一次进地牢,前世纵奉陛下之命宣读圣旨、或者接沉冤得雪的重臣出狱,去的也是天牢。那里关的不能说全是皇亲贵胄吧,至少也是有身份的人,因此平日里也算得上干净整洁。 地牢么,整个空间幽暗无比,只从墙上一扇小小的窗户里透出微弱的光线,两边的油灯被风一吹,便时明时灭,墙面还能看见斑驳的血迹,愈发显得阴森可怖。 味道也古怪,却有些莫名的熟悉,苏惟生回想了半晌才想起来——是腐朽的气息。与冷宫里一模一样,甚至更胜一筹。 死牢在地牢的尽头,关押的都是死刑犯,越往深处走,呜呜咽咽的哭声便越大,两边的牢房里探出骨瘦如柴的手, “我不想死啊!” “冤枉啊!” 冤不冤枉的苏惟生并不在意,世间最大的真理莫过于弱肉强食,他也只能勉强护住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哪有能力兼济天下呢? 狱卒收了银子,便举着油灯带着主仆二人停在一间牢房外,“苏公子,就是这间,等您说完话,我再带兄弟们来收拾这几个龟孙!” 苏惟生点头,“有劳了!” 狱卒满脸堆笑,“嗐,瞧您说的,祸害小少爷的王八蛋,不用您说咱也不能让他们好过。我二伯一家都种着苏秀才家的地呢,十里八乡谁不知道,你们苏家啊,都是大好人!” 眼看这狱卒就要说个没完,小柱赶紧附和几句把人劝走,自己退到了三间牢房外的距离守着。 面前这间牢房就关了王癞子三个,此时三人蓬头垢面地躺倒在角落的草堆上,听到动静只其中一个转头望了一眼,便又没动作了,脏污的白色囚服上还有干涸的血迹。 “王癞子、陈二狗、葛旺,”苏惟生缓缓开口。 没有人回应,苏惟生也不生气,过几日就要处斩,有点脾气很正常,对外头的任何事都没了兴趣也很正常,不过…… 他从袖中掏出那张画像,“王癞子,这是我给你儿子画的画像,你看看……像吗?”说罢将画像徐徐展开。 那癞痢头闻言坐了起来,面上却不见惊慌,只嗤笑道,“小混蛋蒙你爷爷呢!” 老大早说过,那位贵人给了几千两银子,不管谁有个万一,活下来的兄弟都会带着他们的家人远走高飞,换个地方过好日子。此时他儿子怕是早就在路上了,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也想来骗他,呸,做梦! “画像就在此,看看又何妨?这可是我亲眼看着你儿子,一笔一笔画下来的,倘觉得不像,我再回去画。实在不行,把他那六指剁下来,带给你辨认辨认,如何?” 苏惟生慢悠悠地说完便将画像从栅栏里塞了进去, “哦,对了,不剁手指,割耳朵也行。你说是割有痣的左耳还是没痣的右耳好?” 第97章 威胁 癞痢头原本还无动于衷,听到后头却再也忍不住,儿子的六指有不少人知道,左耳上的小痣却不显眼。 村里人向来避他如蛇蝎,从不让自家子女与他儿子玩耍,除了他跟妻子,谁能如此细心,注意到一颗隐蔽的小痣! 想到这里,王癞子便一骨碌爬起来捡起地上的画像拿在手里看了又看,嘴里念念有词,“不可能……不可能……” 随后瞳孔瞬间睁得老大,直接冲过去一手抓住栅栏,“你对我儿子做了什么!小畜生,敢动我儿子一根汗毛,老子做鬼也不放过你!” 苏惟生后退一步嫌弃地扇了扇鼻子,“动汗毛干什么,小爷还嫌臭呢,要动么,自然得动要紧的地方。你说是吧,王癞子?” 王癞子把栅栏摇晃得哗哗响,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你……敢!” “人在我手上,我有何不敢?不过你也知道我们书香门第的,不喜欢脏了手。要是你死活不肯配合,回头就把那娃儿手脚一剁、舌头一割、眼珠子一挖,扔去街上当乞儿如何?” 苏惟生煞有介事地摸着下巴自言自语, “嗯……不好不好,扔到街上未免有碍观瞻,还是扔到深山喂狼吧?虽然没几两肉,应该也够幼狼饱餐一顿了。如此一来,便是报到官府,也没我什么事儿啊!” “闭嘴!你闭嘴!” 苏惟生却置若罔闻,掏出镯子跟玉佩放在手中细细把玩, “还有你媳妇儿,生得倒是不错,卖进最低等的窑子怎么样?对了,陈二狗孤家寡人,倒是没什么,只是有个相好的寡妇,还怀着身子呢,也不知是不是你的种,要不回头把肚子剖开帮你验一验?葛旺,你家那瞎眼的老母亲上马车前还嚷嚷着要等儿子回家呢,你说一个老婆子,送去哪里最好?要不跟王癞子家那小崽子就个伴儿吧?” 慢悠悠地说完,便将玉佩和镯子顺着栅栏塞了进去。 其余两人忙把东西抓在手里打量了半天,随后便再也无法平静,均目眦欲裂地冲上前来用力捶打栅栏,恨不得把眼前这歹毒的少年生吞活剥。 那狱卒听见这头动静忙跑过来,却被小柱拦在了半路,只好高声喝道,“嚎什么嚎!嚎丧呢!都给我老实点儿!” 苏惟生充耳不闻,笑吟吟地看向脸色越来越白的三人,“怎么说?” 葛旺一屁股瘫坐在地上,“我娘,真在你手上?” “你猜。” 陈二狗与王癞子也俱是腿一软跪倒在地,后者将头抵在栅栏上,“你想让我们干什么?” 陈二狗大喝一声,“癞子!” 王癞子抹了把脸,“二狗,那是我儿子,亲儿子!唯一的儿子!这次我跟你们出来为的是什么?还不是为了儿子过上好日子,运气不好,栽了,老子认,可我不能让儿子也跟着下地狱!” 他王癞子不是啥好东西,从小偷鸡摸狗、偷抢打砸、偷看寡妇洗澡的事儿都没少干,可自从有了儿子,就收心了。只是攒的银子很快就花光了,他没本事,大字不识一个,名声又不好,做苦工都没人要,日子实在太难过了! 是老大叫上他们说最后干一票,然后拿着银子远走高飞,谁想到就被抓了呢! 陈二狗一咬牙,“说好带我们的家人一起走,却只顾自己逃命,没义气的东西,老子瞎了眼看错人了!左右都是死,能保住我那未出世的儿子,这买卖不亏!你说吧,要我干什么!” 葛旺垂着脑袋没有说话。 苏惟生道,“若我说,要你们翻供呢?” 葛旺登时冷笑道, “小王八羔子,把老子当枪使呢!眼下老子家人在你手上没错,可要是翻了供,你能保证将所有兄弟,还有那出银子的人全都绳之以法?我那老大对手下的情况了如指掌,但凡漏掉一个,我娘还是难逃一死!他、他!” 指了指王癞子与陈二狗, “他们的家人也一样!你有那能耐护住他们吗?”这些富户都是没心肝的,还能指望他们派人寸步不离地把人护好吗? 苏惟生叹了口气,他也只是试探而已,况且即便是翻供,蒋县令怕是也有法子遮掩过去。罢了, “那么,就说说你们知道的吧。跑掉的那些都是什么人、他们的去向、以及与幕后之人来往的所有细节。只要句句属实,我保证将人毫发无伤地送回去,再奉上一笔银子。” “我先说吧。”王癞子喘了好几口气,待平静下来才慢慢开口。 他们三个,另外还有七个兄弟,都是吴山村的闲汉,从小就不干好事儿的那种。 有一回劫道踢到了铁板,被一个人单枪匹马打了个落花流水,然后又被收作了小弟。那人就是他们口中的老大,龙哥。 此后有龙哥带着,专往那等偏僻的官道上蹲守富户,也得了不少银钱。 王癞子就是那会儿成亲的,如他所说,生了儿子之后就想积点德,不想再害人了,就退了下来。 可是后来日子难过,陈二狗他们都看在眼里。就这个月初,兄弟几个又找上他,因报酬实在丰厚,就答应了。 龙哥带他们踩过点,就在那条小路上动手,杀完人龙哥去找接头人取剩下的银子,其余人回村接上各自家人再一起离开。 “去哪里?” 王癞子想了想,“龙哥想带我们去北原郡,那里离他的家乡很近。穷乡僻壤的,南方的官府不会追到那么远,地价也便宜,说是用这些年攒下来的银子置上百十亩地,再娶个媳妇儿安生过日子。” 北原郡地处东北,距南陵千里之遥,这领头的确实会选地方。 “龙哥家乡在哪里?全名是什么?” 王癞子摇头,“不知道,龙哥没说过。不过我们几个私下猜测,他犯的事儿比起我们只多不少,定是早见过血的。”认这位老大之前,他们就是劫些钱财,并未害人性命,后来么…… “龙哥加上你们兄弟十个,别的同伙呢?” “龙哥带来的。我们没进过镇上,都住在十里外的破庙里,龙哥带着另外四个兄弟倒是去了不少次,每回都能带些好吃好喝的回来。另外的十三个人是龙哥昨天一大早带出来的,也没介绍名字,好像是雇主另找的人,会合之后就去那条路上埋伏了。不过那些人跟我们不一样,都有些身手,衣裳也都是上等的棉料子。” 那种料子王癞子在手头宽松的时候也穿过,自然一眼就能看出来。既然已松了口,他也没再藏着掖着,把原本几个兄弟的情况都交代了个清清楚楚,包括姓名长相。 第98章 大鱼 旁边的葛旺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有出言阻拦。 “这么说,雇主是什么人你也不知道了?” 王癞子不知道,陈二狗却晓得一点的——他不忿龙哥几个出去吃香喝辣,自己却要在破庙喂蚊子,悄悄跟去看了一回, “穿的是绸衫,三十七八的样子吧,长得人模狗样,跟个小白脸似的,名字好像是叫……什么童生,对,就是童生,姓啥我给忘了。不光去了酒楼,还逛了好几回窑子,我说龙哥他们怎么每次回来都神清气爽的,身上还带着脂粉味儿,为这我还跟老大吵了一架。” 谁会取个名字叫什么童生?不就是苏正宗么,想来是镇上那些人看杨智的面子,都唤一声“苏童生”,这陈二狗没见识,才以为那狗东西名叫童生的。 “龙哥后头带来的人中间,有没有特征明显比较好辨认的?” 王癞子摇头,“那会儿我心里也慌,没有留意。” 陈二狗眯着眼睛想了半晌,忽地一拍脑袋,“有!其中有个汉子,右手只有三根手指,拿刀都是用的左手!少的就是后头那两根手指!” 苏惟生眼前一亮,“果真?” 陈二狗苦笑, “小祖宗,我那相好跟未出世的儿子都在你手上,骗你有啥好处?知道的我都说了,你可要说话算话,把人好好儿的送回去,否则老子就是下了地狱也要日日诅咒你!” 狠话什么的,苏惟生从来不放在心上,他思来想去,觉得暂时也没什么好问的,便道, “那是自然,你们既然如此配合,我也不必再杀那几个老弱妇孺泄愤。不过你们家人的事若走漏半点风声,便是县太爷找上门,我也会在他找到人之前先料理了他们!” 三人背后一凉,“我们保证守口如瓶。” 苏惟生满意地点头,刚想离开却心中一动,“你说,你们跟了龙哥之后就专门在官道上蹲守富户?可曾害过人命?” 三人面面相觑,陈二狗心一横,“遇到不肯交出财物的,当然得杀,龙哥说了,有钱人都没心肝,杀了就当为民除害!” 苏惟生这下是真的万万没想到,竟无意间逮到一条大鱼! “把你们犯过的案子都说出来!左右都判了斩刑,说了也不会多死几次,对吧?” “吩咐那狱卒好好招呼他们!”离开前苏惟生对小柱道。 样子要做全,况且听那三人的话音,虽然不曾冲到最前面打头阵,许叔跟阿福身上的乱刀也少不了他们的份,临死前吃点苦头也是应该的。 小柱应了声“是”,便走到前头搭上那狱卒的肩叽里咕噜地说了几句。 回到苏正文家,苏惟生便将王癞子三人所说的情况拿笔记下来,又琢磨着画了八幅画像,准备明日拿去城外让王癞子的媳妇儿看一看——他那妻子是在外头娶的,不是什么大户人家,也没讲究个叔嫂避讳,跟他们兄弟几个也相处过一两年,算得上熟悉。 至于那地牢,他不便再去了。 “长生,你这画技是跟谁学的?”苏正文端详着画像大感诧异,他教学的重心大都在经义上,琴棋画什么的可没上过心。 苏惟生一愣,转而笑着道,“您那书架上不是有《画鉴》和《写像秘要》么,喏,就在那儿,” 说着指了指最上面一层靠右的角落,面上露出几分得意,“基础要义您都讲过,我就私底下琢磨了一下。怎么样,弟子这画技还能见人吧?”心下却捏了把汗,乖乖,差点就露馅了! 这画技当然不是苏正文教的,而是跟着前朝宫廷画师韩大家学的。那会儿他虽然还没当首领太监,却已颇得庆隆帝信重,风头正盛。宫里私底下对食之事不少,他就瞧中了淑妃的贴身宫女,送了不少金银玉器都没能讨佳人欢心。 后来才得知,那姑娘最爱人物丹青,便四处寻摸了一幅古画赠与韩大家,求他教上一教。 拿人手短,韩大家也教了他半年之久,只是后来……唉,不提也罢。 官府写像与宫廷人物画虽有区别,但苏惟生毕竟是学过基础笔法的,勉强也能画一画。 苏正文捋着胡须道,“不错,不错,果然天资聪颖,不愧是老夫的得意门生!” 苏惟生哭笑不得,“夫子,还是商量正事吧。” 苏正全道,“还有什么正事?” 苏惟生正色道, “这几人流窜南陵郡各府山路,害了不少人,回回作完案改头换面又成了穷困潦倒的乡间闲汉,怪不得官府次次都查不到人。案发地各衙门应该都有卷宗,这次咱们知道了他们的底细,只要报上官府,上头必然会发布海捕文书,抓捕起来应该会比咱们自己寻找容易得多。只是那位县太爷肯管这闲事吗?而且让他知晓我们苏家暗地里还在查这事,会不会心生不快?” 苏正德迟疑道,“能不能找杭知府……” 苏正文急道,“不可!蒋大人才是平宁县主官,此事就是有知府大人插手,也绝不可能越过他去,如此作为,必会让蒋县令心生不满。我们几家还算有家底,大不了一走了之,其他族人亲眷怎么办?” 苏惟生也道,“我原打算请三伯和三伯娘动用胡家祖父的人手追捕,只是抓到人之后如何处置也还没想好,总不能都杀了吧?所以还是得交给官府,就苏家这四条人命,杖一百、徒三千里也勉强能告慰许叔祖孙在天之灵。可如今呢?” 他看着纸上密密麻麻的字眼,稍微统计了一下,足有七八十人,还有好些王癞子等人根本记不起来到底死没死。即便算上家丁下人,也至少得十来户人家吧,如此凶暴残忍,怕是不死也得死了。 苏正文点头,“正是如此,哪怕抓到人咱们也不能动私刑,有伤天和。官府按律处置就不一样了,那是他们罪有应得!” 第99章 路匪 苏正全道,“不是说还有十三个人吗?” 苏惟生道,“我已让小柱去镇上打听右手只有三指之人了,等有消息再说吧。那蒋大人这边……” 苏正德沉吟片刻,“蒋大人不过是要护那幕后的杨智,咱们不提就是了,左右长生已有了法子解决。单说这三人犯下的大案,若真将凶手全部捉拿归案便是大功一件,但凡做官的,谁会将如此功劳拒之门外?只是咱们是将罪犯的家人握在手里才问出的消息,传出去会不会不大好?” 苏惟生微微一笑,“他们不敢。再说,就是传出去也没什么,咱又没害人,都好吃好喝供着呢,做个样子唬人而已。” 照蒋县令那唯利是图的性子,忙着追捕凶徒立功还来不及,哪有功夫关心那三人改变态度的原因?而且就算王癞子等人将他在地牢那番话全盘托出,也得有人信呐! 他苏惟生是什么人?平宁县有史以来年纪最小的秀才,若从苏正良那边论,也算是半个书香门第。平日斯文儒雅、温和有礼,在众人眼里也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剁手脚、挖眼珠子这样残忍的话,怎可能出自他的口中呢? “不过王癞子几个担心家人遭到报复,怕是不肯轻易翻供。” 苏正全不以为然,“送到官府保护起来不就行了,我就不信那些人还敢冲到县衙去杀人。” 苏惟生不禁苦笑,他就是不想把人交出去,一旦人进了官府,王癞子几个还会对他心存顾忌吗? 苏正德看出儿子的心思, “不如把那些人送进去见他们最后一面,当着他们的面承诺在所有凶徒归案之前把人留在苏家。海捕文书一发,凶犯们顾着逃命,无论如何也不会再回平宁县。纵是拼了命回来报复,也绝对想不到这几个老弱妇孺会身在苏家,毕竟在常人眼里,苏家与三名死囚可是有仇的!” 对啊!苏惟生眼前一亮,他怎就忘了怀柔呢?不过也是,那三个在自己眼里已与死人无异,按他惯常的思维来看,即便怀柔也得不到什么好处,便没往那处想。 心下暗道,天性善良的人才会主动站在别人的角度思考问题,而他自己这种人么,便是为非亲非故之人处处周全,也绝不是出自本心。 说起来,自己跟爹和茂谦他们,还真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呐,日后还得多多改正才是。 翌日是苏惟生的生辰,但因近来事情多,便只简单吃了一碗寿面就出门去了。连昨日的重阳节都是草草过了,一个生辰算什么呢? 到苏正文家时何轩与曹承沛已然在座,昨日晚间两人就来看过苏茂谦了,今日想必是来看看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不过苏家众人并不打算让二人参与其中,一来他们对许多细节并不知情,办起事来未免束手束脚,万一一个不小心帮了倒忙就不好了。二来么,苏家在此事上毕竟用了点不大光彩的手段,自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况且对于后面的事他们早已分工明确,并无二人插手的余地,还是陪着伤势未愈的苏茂谦吧,省得他闲在床上都要发霉了——这话是那小子自己说的,看着一家人忙前忙后,他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来着。 苏正文师徒俩带着葛旺的老娘和王癞子的妻儿去了地牢,具体说了什么苏惟生不知道,只是人一出来,王癞子三个就答应了翻供。 白脸苏惟生已经唱完了,好人还是得夫子这等人去做才更相得益彰。当然,光他们三个答应是不够的,还得苏正文师徒见了蒋县令再说。 蒋县令险些打翻茶杯,“果真是流窜南陵七八年的那伙路匪?” 苏正文递上王癞子等人说出来的犯案路段及所杀人数,“这是那三人亲口所述,大人若不信,提上来一问便知。” 蒋县令忙让周师爷把几张纸呈上来,拿在手里细看了一会儿,“墨言,去把熙和八年彦云道案的卷宗找出来!” 周师爷领命下去之后,蒋县令才道, “原来八年前彦云山下那桩惨无人道的凶案竟是这伙人干的!小苏秀才那会儿还小,应该不知道,大苏秀才想来是听说过的。那是本官上任三年来遇到的最骇人听闻的凶案,因此至今记忆犹新。当时的知府大人下令追查,却没有找到一丝痕迹,现场只找到一片随处可见的衣角,后来也就不了了之了。” 八年前?苏正文仔细回想了一会儿,“大人是说,八年前县城的卢家举家去府城探亲,结果在返程途中遭遇路匪,无一人生还的案子?” 蒋县令点头,“不错,正是当年县城有名的卢家,论财力与如今的何家相差无几。一家六口——卢元夫妻加上两双儿女全部被杀,还有八个下人,一共十四条人命。你们过来看。” 说罢指着第一张纸叫二人上前来。 那条陈就是苏惟生所写,不必看他也心中有数。 据王癞子所说,跟了龙哥之后第一次杀人,就是在平宁县到博阳府的官道上,那条路紧挨彦云山,平日人烟比较稀少。 就是在那里,他们杀了一家六口还有七八个下人。 因是头一回杀人,他们三个做了好几天噩梦,回回都梦见那家的小女儿临死前那双惊恐的眼睛,还有溅了他们满脸的腥红的鲜血。那血,黏黏糊糊的,似乎永远都洗不干净了。 苏惟生还知道点别的,那家最先死的都是男子,女子么……是龙哥带的头。 苏正文陷入了回忆,“卢家啊,当时卢老爷的两个儿子都在我那里念过书,记得都是极聪明伶俐的孩子,那些贼子如此惨无人道……当真该死!”说到这里已是咬牙切齿。 蒋县令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眼,才露出激动之色, “这里已是十四条人命!后来本官听闻,西杭府、西嘉府、凉台府等都发生过类似大案。南陵郡十七府,只有五六个得以幸免,那些案件也同当年的卢家之死一样,渐渐都被湮没了。若查证为实,本官会即刻启程拜见知府大人,请他出面向总督大人陈词,联合各府衙门全力追捕,势必要将这伙贼子缉拿归案!” 倘真能抓到人,即便首功被上头抢了去,今年吏部的考评也会往上挪,说不定这坐了十多年的县令之位,也能动一动了。 苏正文师徒对视一眼,“大人英明。” 第100章 回镇 蒋县令顾不得身份,一把握住苏正文的手,“苏兄此次查出为害南陵郡八年之久的路匪凶徒,实在是功不可没,功不可没啊!你放心,本官绝不会忘了你们的功劳!” 这……从大苏秀才变成了苏兄,苏正文半天没反应过来,还是被苏惟生暗地里拉了一把,才回过神拱手寒暄。 等周师爷拿来卷宗,蒋县令翻了两页,“对,就是这里!” 苏正文师徒忙凑上前,只见那陈旧的纸张上赫然写着: 死者卢元,身有刀伤十二处,腹部三刀为致命伤。其妻刘氏死前遭人凌辱,喉部一刀毙命…… 待看完之后蒋县令一拍桌子,胡子一翘一翘的,“传本官命令,立即重新提审王癞子、陈二狗、葛旺三名凶犯!” 从县衙出来后苏正文与苏惟生面面相觑,下一刻又齐齐露出苦笑,“这位大人还真是……” 不过蒋县令并未询问那三人改口的原因,也并未关心他们是否还在查九月初八之事,倒着实让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待苏正武夫妻回到县城已是九月十二上午。 让人没想到的是岳西池也跟来了。他花了好些时间软磨硬泡,终于在重阳那天说服母亲宁氏让自己留在博阳,就迫不及待地想告诉几人这个好消息。 想起分别前苏茂谦给过他苏正武田庄的地址,就一路寻了过去,刚巧遇上准备出门的苏家人。听说苏茂谦出了事,便匆匆忙忙回去收拾了两件衣裳就跟着过来了。 曹承沛一拳捶过去,“好小子,够意思!” 蒋县令前日提审完犯人后就赶在关城门之前亲自押送三名犯人连夜去了府城。有王癞子等人的证言,再调集各府卷宗,发布海捕文书已只是时间的问题,逃犯之事也无须再瞒着众人。 待听说那伙贼人兴许已逃往了北原郡,岳西池立即提议去外书房,要来笔墨便在纸上画起来, “北原郡地处东边极北之地,从南陵赶往北原,须得途经苏南、庐皖、河中、齐鲁、幽州、辽野、北江等郡。虽如你所说他们带着家人脚程不会太快,说不定没出苏南就被抓住了。可海捕文书少说也得等上五六日,况且都是穷凶极恶之徒,万一届时嫌弃家人累赘,半途上把人丢下自己逃命也不是不可能。听我娘说,家中四堂兄年前正好被祖父送到了武音关吴将军处历练,我这就修书一封,请母亲派人送往四堂兄处让他代为留意。想必堂兄也乐意为民除害。” 武音关位于河中、荆山两郡交界之处,历来为南北行师之要道,岳家四少爷只要发句话,下属略加留心也不是什么难事。虽有苏正武夫妻请江湖上的朋友帮忙寻找,但官面上多些助力总是好的。 苏惟生感激道,“多谢了,岳兄。” 岳西池有些别扭,“我可不是为了你,也不单单为茂谦。罪大恶极之人说从此洗心革面,难道真会就此收手不成?反正我是不信的,这些人留在世上一天,就不知又有多少人枉送性命,自然是早抓早好。” 苏惟生并未在意他的别扭,也跟着点了点头。他将事情毫无保留地交给官府,又何尝不是因为同样的原因呢?海捕文书一出,至少民众出行时都会多几分防备,也算是他们苏家做了一件好事。 “文宣!”岳西池写好信就唤来另一名小厮,让他即刻送信回府城。 何轩也让人送了口信给何父,让与自家有来往的商户注意自身安全的同时,也留意逃犯的下落。 苏正文家这几日人来人往未免不便,岳西池素来是比较爱清净的,苏惟生便邀请他住到了自己家的前院,免了冲撞女眷之嫌,过去看苏茂谦也方便。 苏惟生让曹承沛与何轩陪着岳西池去安置,自己则去了苏正文后院的书房,兄弟几个已经等了一阵子,胡氏则出门联系镖局的人脉去了。 苏正武有些迫不及待,“长生,二哥说你有法子彻底解决那杨智?” 苏惟生关心的却是另一件事,“三伯,族长爷爷那边……” 苏老爷年事已高,若突然得知县里的事急火攻心,伤了身子就不好了。 苏正武顿感欣慰,面上却虎着脸道,“你三伯我是那么不知分寸的人吗?便是你爹,打发小栓去府城时也嘱咐过,避开人与我私下说的,你族长爷爷并不知情。回县城也只说旧友有要事相求,这下放心了吧?” 苏惟生尴尬地摸摸鼻子,“是侄儿多虑了。” 几个长辈都觉着好笑,不过孩子将苏老爷的身体放在第一位,他们当然只有高兴的理,哪里会怪他。 待笑话了一回,众人才转到正题上。 苏惟生说了自己的想法,苏正文兄弟几个又周全了一二,便各自忙碌去了。 另一边出门已两三日的小柱也带回了消息——右手只有三指、又会拳脚的正是清和镇李家的一个护院丁威。那两指便是他少时与人斗殴被砍掉的,在那之后消失了五六年,再回来时已改用了左手使刀,不知怎的投身李家做了护院,还是护院头头。 “那么另外的十三人,就只有从这个丁威入手了,”苏惟生思忖着道。 如今在县城的苏家人里,除了他这个“不顶事的小辈”与苏正全,任谁回清和镇都会让人心生警惕。当然,苏正武自有办法隐藏行迹,他们两个么,就只有大摇大摆回去喽! 理由都是现成的,给民兵队那位前任队长郭原送谢礼! 这谢礼本来九月初八就该送来的,人家郭原大叔虽然当日被拉去喝酒,导致求救的路人寻了许久才寻到人,但最终还是把苏茂谦救了下来,苏家自然应当道谢。 前几日不是忙么,里里外外一团乱,如今得闲了还是得让人家知道,咱苏家可不是那等忘恩负义的白眼儿狼。 至于为什么苏正文自己家的人不来?人家孙子还在床上躺着呢,他这个与苏正文家关系最亲近的族侄自然得代劳喽! 第101章 暗地 牛车上, “长生,那日文二哥提议让郭兄弟做茂谦的护卫,你为何出言阻止?”苏正全打理庶务这么多年又不是个傻子,当时没觉得,后来一琢磨就回过味儿来了。 “我倒也不是反对,既能与您和三伯交好,品性自然是没问题的。不过您也说了,郭队长在民兵队一向尽职,万一过上一段日子又能回去呢?比起做某家的护院,想必他更愿意回民兵队吧?”否则苏正全怎的不早早将人举荐过来呢? 苏正全暗叹族侄聪明,护院虽算不得下人,却也要看主家脸色的,哪有在外头做个队长来得体面? “是我考虑不周了。” 苏惟生笑道,“二叔重义,侄儿心中只有佩服。” 二来么,那郭原家中是何情况还没打听清楚,万一日后有人利用他的家人威逼利诱,岂不是无异于在苏茂谦身边放了一颗定时炸弹? 到了镇上,苏惟生叔侄几个也没做别的,只是暗中动了点手脚而已。 一夜之间,一条流言悄然传遍了整个清和镇——杨老爷有意为义子杨智择一妻室。 镇上的媒人顿时闻风而动——整个清和镇谁不知道,自今年认亲之后,杨家在镇上的产业便大多都是这个义子在打理。 杨老爷膝下就那么一个傻儿子,又迟迟不肯过继族中子弟,那么等他百年之后,这偌大的家业会落在谁的手里还用说吗? 因此这两日杨家的门槛都快被踏破了!不过进了杨家,不管是杨老爷还是那位杨大少爷都没怎么接茬。问及原因吧,也都是模棱两可语焉不详,却又未曾明言拒绝。 几个进门时互相看不顺眼的媒婆一出门就放下成见,聚在一起议论了半天,最后还是一名官媒迟疑着道, “兴许是杨老爷重视大少爷,想为他娶个县里大户人家的姑娘呢!毕竟看眼下的态势,杨大少爷要照应那位二少爷,接管杨家家业,就更得找个贤内助了!” 另一个容长脸的媒婆不屑道,“不过是个被除族的乡下小子,咱们镇上的好姑娘不嫌弃他就不错了,有什么资格挑挑拣拣!” 官媒急忙“嘘”了一声, “那怎么一样?亲爹被除了族不还有个干爹吗,就这一个就顶十个苏童生了!杨大少爷深受信重,只要杨老爷肯费心思,就是娶个举人家的女儿也不是不可能!” 众媒人想到年节里西杭府送来的几大车礼物,一时都没了话说。 不过“杨老爷要为大少爷娶个大户人家的女儿”、“杨大少爷要继承杨家家业”的消息却就此传开,媒婆们说得绘声绘色,没两天就传到了杨家族人的耳朵里。 几个房头的主事人都坐不住了,商量了一番便叫上各自的儿孙冲到了杨建棠家里再次要求过继。 这次大伙也不执着于过继自家子孙了,也退了一步,说是无论哪家的都行,怎么说也是杨家血脉,总比外人来得亲近,可仍然被拒绝了。 杨老爷淡淡道,“不要听信外头的流言蜚语,我并无让杨智掌管家业之意。” “既无此意,就该将他手上的产业收回来,咱们杨家这么多人,哪个不比那小白脸有能耐?被除族的泥腿子,大哥你也不怕脏了杨家的地!”杨五老爷掷地有声,其他几人也纷纷附和,都要求杨老爷收回杨智管事的权力。 无奈杨老爷仍是不肯,却又不肯说明原因,只冷着脸道,“我自家的事自己作主,不劳你们操心!” 看在众人眼里,就是他誓要护着那杨智了,闹了半日也没得出个结果,反被失去耐心的杨老爷轰了出去。 一个个都气得七窍生烟,去了杨三老爷家商议。 杨五老爷自来就是个冲动的性子,捏着拳头道,“杨家的家业,怎能容外人染指!” 杨三老爷唉声叹气,“可是大堂兄主意已定,他又有族长撑腰,咱们能有什么法子!” 他才不信杨智会一心一意辅佐那傻子,届时大堂兄一去,怕是杨家几辈子的家业都得姓了苏。所以他们才不计前嫌,约定不论过继谁家子孙,都要分给其他人一份。 杨七老爷捂着胸口,“天可怜见,我的田产、宅子、铺子,珠宝!” 杨四老爷鄙夷地看了堂弟一眼,想起昨日楼里客人们的议论,眯起眼睛阴笑道,“命都没了,还拿什么染指杨家的财物?” 也不知那几名客人昨晚是不是喝多了,在他的地盘就说起杨家的事来,还口口声声“杨家那么多儿孙还不如个外来的软脚虾”、“换了我早把人弄死了”之类的。 他当时虽气愤,转头一想却又觉得有理——还是那句话,命都没了,还拿什么继承杨家家业?即便弄不死,断手断脚的也行啊,自家那五堂弟可最擅长这种事儿! 杨五老爷气呼呼地,“你以为我没想过?只那杨智胆小得很,但凡出门都带了至少七八个好手,不好下手啊!不然老子早把人废了!” 杨三老爷思索了半天才嘿嘿笑道, “再是好手,吃的也是我杨家的饭哪!近日下头寻摸到几件古物,花了我六千两白银!听说前几天才出过劫道的案子,不多加派点人手护送,我这心里着实不安哪!大堂兄不愿过继就算了,借几个人总成吧?” 杨四老爷会心一笑,“是啊,劫道之事一出,镇上人心惶惶,为兄也很为六堂弟担心呢!那可是几千两银子的好东西,怎么也得派上二十个护院!” 杨五老爷眸中掠过一丝凶光,“那就再好不过了。” 见杨三老爷去而复返,杨老爷颇觉不耐,“就是我今日死了,也还有顺儿继承家业,再要胡搅蛮缠,休怪我做兄长的不讲情面!” 杨三老爷连连摆手,一脸谄媚地说了借人之事, “大哥你也知道,我家里一屋子酒囊饭袋,哪里比得上你这里的护院勇武?大哥你行行好,那批古物可花了弟弟几千两银子,若真被人抢了去,岂不是要了弟弟的老命!” 架子上的鹦鹉立即嚷嚷,“老命!老命!” 见杨老爷沉默不语,杨三老爷又觍着脸道,“大哥,弟弟我就这点爱好,这辈子也改不了了!过继之事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发誓绝不再掺和,就这护院……” 罢了,总归是同族兄弟,“你要多少?” 杨三老爷大喜,“我听说前几日劫道的贼人就有二十多个,弟弟家也没养几个下人,大哥这里……派出四五十个也差不多了。” 杨老爷不怒反笑,“四五十个?总共就养了五十个,全派给你了家里怎么办?你哥哥我、还有你侄子还要不要出门?” 杨三老爷笑嘻嘻地,“这有什么,镇上是咱家的地盘,哪个不长眼的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说罢又垮下脸苦苦哀求,许诺将其中一幅《雁飞图》送给杨建棠,才得偿所愿地带着四十个护院走了。 第102章 殒命 晚间杨智一回府,就被告知身边的十个护院要抽八个留在府中保护老爷太太和小少爷,也就是说他日后出门,只有两人可带了。 得知都被杨三老爷借去护送古玩,杨智倒也没多想,毕竟也不是头一次,只是这次借的人最多而已。 这几年任他百般讨好,那几位老爷也从不将他放在眼里,杨智心中不是不恨。只是毕竟人家才是地地道道的杨家人,又各有势力,他也无可奈何, “呸!什么体面的三老爷,一有事还不是得仰仗大房,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只是早前便得了义父吩咐,明日要去那秘密之处走一趟,只带两个人未免……可事关杨家最大的秘密,倘带外人去一不小心泄了密,大伙都得没命,只好放弃了去李家借护院的打算,自己去见了杨老爷。 等了足足半个时辰,杨老爷才从房里出来,杨管家随后带着两个小厮捧着伤药进了房。 杨智知道,房中那女童怕是挨不了几日了,毕竟如他这种抱着滔天恨意、每次都能咬牙撑住最后一口气的,实在太少。 到了书房,杨智伺候杨老爷重新洗了手,“义父,那里……能不能改日再去?” “嗯?”杨智小心翼翼道,“杨管家说明日要抽调八个护卫留在府中,儿子怕路上不太平。” 杨老爷自顾抿了口茶,头也不抬道,“不太平不正是因为你么,怎么,怕遭报复?” 平静的话语如轰雷般在耳边炸响,杨智大惊失色,老爷知道了! 杨老爷这才抬起头来冷冷看了他一眼,“在这府中,什么事能瞒过老夫?别忘了,你身边的人都是我给的。胆子不小啊,在我眼皮子底下买凶杀人!” 说到这里抓起手中的茶杯重重朝杨智扔去,杨智不闪不避,额头瞬间就见了血。 “不说话了?老夫说过多少遍,杨家所行之事事关重大,稍有不慎便会阖族性命不保,万不可引人注目!你倒好,光天化日之下派人连杀四人,事后更是毫无遮掩,真当人家都是傻子,查不到你头上吗!” 杨智扑通跪地,“义父,我……可是那苏家欺人太甚,儿子一家都被除了族啊!” 杨老爷缓缓上前狠狠捏住杨智的下巴,“除族?那又与你何干?你早已是我杨家人,允许你奉养父祖已是老夫对你的格外恩宠,可你竟敢得寸进尺,为我杨家招祸!” 杨智忍痛道,“有寿王在,苏家岂敢与咱们杨家作对?” 杨老爷的手慢慢松开,从下巴游移到杨智细腻如白瓷的脸上,“小小苏家何足挂齿?只是……你又是我杨家的什么人?” 杨智脸色霎时变得惨白,杨老爷似笑非笑地将视线移至他的下身,“收你为义子,不过是为了行事方便。一介无根之人……难不成你真以为能翻身做主子?” 杨智急忙低头掩住眸中恨色,“奴婢不敢,奴婢此生都是杨家的奴才!” “蒋斌既肯为你遮掩,苏家的事便到此为止,下不为例!” 杨智还来不及露出喜色,便听杨老爷轻声道,“不过既是奴才,就不要违逆主子的心意。你可懂了?” 杨智忙道,“是,奴婢明日会照常去山上。” 杨老爷看着杨智离去的背影,想到几年前他在自己身下瑟瑟发抖的小模样,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好好的可人儿,做什么非要长大?人大了,心也大了……” 杨智担心得并没有错,翌日他刚出杨家大门,就被一队人马跟上了。 因办的是杨家秘事,杨智并不敢大摇大摆走官道,而是带着两名护院两名小厮抄小道绕到了吴山山下,也就是王癞子等人的老家,吴山村村后那个吴山。 然后,主仆三人被永远留在了这里,尸首也被就地掩埋,两个护院惊慌失措地逃了,但因怕被追责,并没有回杨家报信。 那一铲铲泥土落在身上时,杨智仍双目圆睁,眼中满是不甘。 他自然不知道,就在他离镇当日,当年那位冯姑娘的丈夫就找上苏正宗,拖到暗处灌了哑药,手筋也被挑断了。 这苏正宗的消息么,自然是苏正全友情提供的,也没花什么大功夫,不过是买通个乞儿送了封信给那位百户而已。 苏老头找上杨家求助,却得知杨智出门办事未归,只求了个大夫回去为苏正宗医治。但药已入喉多时,手筋已断,大夫也无力回天,苏正宗就这么成了个哑巴、废人,再也无法搬弄是非,也无法再请客吃酒了。 杨家是在杨智离镇四日后才发现他失踪的。因为他每次去吴山都要两三日,这次到了时间还没回清和镇禀报事情进展,苏老头每日都要上门,可见也没去私宅那边,杨老爷便另外派了人一路去找。 最后还是一个护院眼尖,在一棵老槐树下发现了一点暗红的血迹。 护院顿生不详之感,用刀尖小心翼翼地挑开那片泥土…… “有发现!都过来!”最后挖出三具尸体抬回了杨家。 杨老爷震怒,当即便让杨管家带人去查,不过两日时间,便查出杨智离镇那日,杨五老爷家的五个儿子带着不少家丁跟去了吴山村。 把杨五老爷叫来一问,后者大呼冤枉, “大哥,你可不能这样污蔑人,你再看不上我儿子,也不能把这要命的罪名往他们头上扣啊!杀人可是犯法的!” 杨老爷咬牙切齿,“非要我把杨彬几个送到官府严刑拷打吗!” 杨五老爷不以为然地嘀咕,“就算是你几个侄子干的,也犯不着送官吧?当初二哥死了你都无动于衷,何必为个奴才秧子大动肝火。大哥,别伤了您的身子才是!” 毕竟同出一族,他们这些旁支与嫡枝再不亲近,族伯杨同知也不会容忍大堂兄为了个外人把自家兄弟送去吃牢饭——族伯的官声还要不要了? 所以这回大堂兄不但不能追究,还要在明面上为他遮掩。当然,毕竟那小子这几年深受大哥宠爱,挨几句训斥是难免的。 “你懂什么!” 杨老爷气不打一处来,可又不好明言,杨建霖算什么?就是个又蠢又毒的纨绔草包,那会儿再让他胡作非为下去,早晚把他们杨家送到风口浪尖,死了就死了! 杨智虽自私又狠毒,却隐忍善谋,随着年龄增长,床第之间已经用不着他了,又是个无根之人,用来做些脏事最好不过,将来若有万一,有个义子的名头,顺势把人推出去顶罪就是了。 他计划得好好儿的,偏叫几个狗屁不懂的兄弟给坏了事,杨老爷气得老血都快喷出来了——怪不得族伯只将大事交给自己,对其他几房不曾透露分毫呢,实在是鼠目寸光,烂泥扶不上墙,为着眼前这点子蝇头小利就敢贸然出手! 可正如杨五老爷所想,他不可能为个上不得台面的奴才把族人送官法办,只能捏着鼻子给那群族人擦屁股,憋屈得险些去了半条老命。 第103章 府学 苏惟生对这个结果还算满意,将后面的事放手交给苏正武夫妻,自己先回了县城。 还要忙搬家呢,此时已是九月二十,家中已收拾得差不多了。苏茂谦虽能下地,却仍然无法长途跋涉,只能等伤势痊愈之后再上京。 几家人聚在一起吃了顿饯行宴,苏惟生一家便与曹承沛、岳西池一道去了府城。 岳西池自然是回家,曹承沛则是苏慧怕哥哥家人口少,初到府城忙不过来,提前送去帮忙的。当然,开学后也会继续住在苏正德家。 “其实刘管事很是得力,表哥大可留在县城多陪姑姑姑父几日,届时与何兄一道来也无不可。” 曹承沛白了苏惟生一眼,“我倒想呢!可爹娘不让我吃白食,非叫我过来跟着跑跑腿、搬搬东西啥的,我也没办法啊!” 跑跑腿就算了,还搬东西?姑姑可真想得出来! 花了两日时间安顿好家里,苏正德一家便去庄子上拜见苏老爷。 苏正武夫妻都还在清和镇,苏惟嘉每日清早便拉着苏老爷往田间走上两刻钟,闲时又一同琢磨各地吃食,祖孙俩倒是其乐融融。老爷子的精神一天比一天好,连儿子的行踪都懒得过问。 第二日苏惟生表兄弟俩又带着苏沁苏澜去了顺安街拜访杭氏。 这天姐妹俩都好生装扮了一番,苏沁身着素青绣百蝶度花罗裙,苏沁则是浅蓝散花绿叶裙,一个沉静一个活泼。 杭氏眼前一亮,当即便取下头上的两根簪子当见面礼,随后一手拉着一个笑着道, “都怪惟生,这么标致的姑娘藏到现在才带来见我,一路上累不累?到府城可还习惯?” 林铃也上前挽住苏沁的手,“苏姐姐,那套四时节气的绣帕真好看,有空能不能教教我?” 姐妹俩一见杭氏母女便惊为天人,却没想到两人如此亲和。来前想到一个是侯府闺秀,一个是举人家的女儿,心中还有些忐忑呢,见状便放下大半颗心,回答起问题也自在了许多。 杭氏见两人虽出身乡野,却是难得的大方,规矩也不错,脸上的笑意更深,对苏惟生所求之事也更愿意了几分, “我家就铃儿这么一个淘气的魔星,惟生已与你们说过了吧?明日便来给我帮帮忙,也与铃儿做个伴。” 姐妹俩自然连声答应,头一次见面双方都很满意,回家途中苏澜还有些意犹未尽, “我长这么大,头一次见杭婶子这么美的人,说是天仙下凡也不为过了!” 苏沁把玩着手中的宝顶桃花簪,深以为然地道,“难得的是不摆贵人架子,铃儿妹妹也是娇俏可人,让人喜欢得紧!” 苏惟生不知为何心头涌上一股自豪,“是吧?杭婶子对咱家是没得说的!” 一行人说说笑笑回了家。 九月二十九,苏惟生四人先往府学递了帖子,第二日便一道去了府学报名。 接待他们的是一位江训导,苏惟生与岳西池都是甲科前十,有文书作证,府学众教授也都见过榜单,做不得假。而曹承沛与何轩轩因有杭知府的帖子,也没人小觑,这个名倒是报得顺顺利利。 学费每年六两银子,苏惟生与岳西池头一年是不用交的,书本由学子拿着训导提供的书目自行购买,抄写也行,这个没限制。 交完费用办完手续,江训导就给了他们一本入学手册,想了想,又交代一名姓姚的斋夫带几人在府学里四处转转,明日正式入学。 姚斋夫见几人都不内宿,还有些奇怪,“几位公子都是府城人?” 何轩指了指岳西池,“就岳兄是,我们三个都是平宁县人,不过在府城有住处而已。姚斋夫怎的问起这个?” 姚斋夫笑着道,“这不是学里还空着好几间院子嘛,都是给外地的生员住的。” 空置的是六间上舍,每间一个月一钱银子,一年就是好几两呢!住的人多了,他们这些斋夫才能多得赏钱,因此姚斋夫颇为肉疼。 见四人都低头憋笑,姚斋夫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把心中所想说出了口,顿时面露尴尬, “那个……不说这个,我给几位公子说说府学的情况吧!” 苏惟生却不以为意,当即掏出个荷包递给他,“有劳姚斋夫费心了。” 后者顿时喜笑颜开,介绍起来也用心了许多。 本朝府学是官学,不设山长,共有正八品教授三名,从八品训导六名,都是正经的举人出身,平日由教授统管学中诸事,遇大事再禀告从六品学差。 另外学中还有两名地位特殊的夫子,一位姓曲,一位姓杜,都是六十多的高龄了,只因身有宿疾,才提前致仕回乡。 许是因为再无案牍之劳行,回乡后身子又奇迹般好了起来,闲得无聊,便索性应杭知府所请到了府学任教,虽无品级在身,却无人敢轻视。 曲夫子致仕前是东临郡从三品参政,教的是律法,杜夫子则是从四品国子监祭酒,教的是策论。如今二人的子孙都在外为官呢! 府学课程分两种,上午是经史子集,下午则是礼、乐、射、御、书、数等君子六艺,后者由学子自行选择要学哪一门,当然,不学也没人说你什么。 另外上八休二,即每上八天课就可休息两天,逢节庆也是要放假的,如清明中秋重阳等。此外每年五月及九月也有一个月的假期,民间通常称为“农忙假”。 “至于我们这些斋夫么,”姚斋夫说得口干舌燥,“负责清理教舍以及各公共区域的洒扫,学子们住的校舍由他们自行解决。” 府学内设有食堂,饭食价格有高有低,费用也由学子自行承担。廪生可将每月的廪米领了交给食堂,只花菜钱,能省下不少花销。 “不过咱们学里每个月都有统一考试,前十名有奖励,第一名十两,后面的以此类推。只是学堂里分为甲乙丙三班,诸位公子刚刚入学,都是在丙班。五月放假前有一次期考,若排名靠前,十月里入学就可往上升一升了。期考的奖励要多一些,前三十名都有奖励,头名可得银三十两。” 曹承沛咋舌,“月考和期考,都是三个班一起考试?” “对,”姚斋夫点头,“听别的公子们提过,考题都是一样的呢!” 曹承沛垮下脸,那奖励估计他是没份了。每个班三四十人,甲班更是有望参加秋闱的学子,就他那吊车尾的名次,能考得过才怪了! 第104章 公子 府学很大,校舍与教舍之间算不得远,却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个小小的花坛,坛中白菊、绿菊、凤尾兰竞相绽放,散发着幽幽暗香。 路面平整,两边的树木花草也修剪得十分整齐,颇为赏心悦目。姚斋夫一路介绍,这里是琴院、那里是棋院、画院什么的,再往前就是射箭骑马的场地,旁边的马棚里有五六匹马,稍远些的地方立着几个靶子,只是不见弓箭与箭支。 得了赏银,学中的洒扫这两日也完成的差不多了,姚斋夫便索性跟他们一起往回走。 见曹承沛有些沮丧便干笑两声, “诸位公子气度不凡,说不定明年就升到甲班了呢!” 尤其是这位苏公子,阖府闻名的神童,在整个府学中也是年纪最小的! “姚斋夫,你要捧臭脚也要看看那臭脚的斤两,明年入甲班?将咱们这些老生置于何地!”声音粗哑,话中的酸意却是谁都听得出来。 四人顺着声音一看,却见一名二十四五岁、身着暗紫色绸缎长衫的公子站在一张石桌后,正面带嘲讽地看向这边。 身边还有几位绸衣男子,将另一位身着湖蓝蜀锦长衫、二十岁左右的公子围在正中,呈众星拱月之势。 姚斋夫忙丢下苏惟生等人躬身上前行礼,“哟!曾公子来得真早!” 目光落在那蜀锦公子身上时,面上更多了几分恭谨,“曾少爷好,有什么需要但请吩咐!” 暗紫色衣裳的曾公子吊着眼睛道,“咱们怎么敢吩咐姚斋夫,你不是拍马屁拍得正起劲吗!” 蜀锦公子听到同伴粗俗的言辞微微皱了皱眉,却并未出言阻止。 姚斋夫暗暗叫苦,自己不过恭维两句,怎的就被这位最爱挑事儿的曾公子听了个正着!曾公子倒没什么,关键的是旁边那位曾少爷,那可是同知大人的独子,他哪里惹得起! “这……小的也是按江训导的吩咐……” 整个府学谁不知道,曾咏岱少爷入府学五年还在丙班徘徊,必是听到他方才的话生了不满之心。 那曾公子名唤曾咏峻,是曾咏岱的族兄,父亲不过是个秀才,平日里架子却比曾咏岱还大,谁碰上了都得加两分小心! “江训导怎么了?江训导还能……”曾咏峻话音未落,便被曾咏岱打断,“峻族兄!” 说着看了岳西池等人一眼,目中的轻视不加掩饰,“什么人也值得你计较,走吧,出门前父亲交代了今日早些回去!” 曾咏峻这才不情不愿地跟着几人离开了。 姚斋夫顶着一头冷汗急匆匆跑回来,“几位勿怪,那位是同知家的少爷,小的委实得罪不起!公子们日后入了学也得小心些,曾咏岱少爷还好说,那位曾咏峻公子,脾气实在不大好。” 随后便将二人的情况说给了四人听。 同知?看了一场戏的曹承沛惊讶道,“我看他的架子,倒比知府家的公子还大呢!” 何轩与苏惟生深以为然地点头。 姚斋夫面上一喜,“曹公子还认识杭公子?那倒确实是个斯文人,便是对咱们这些做粗活的,也一向和气。” “何止啊!”苏惟生暗地里朝岳西池眨了眨眼,“你可知面前这位岳公子是什么身份?” 姚斋夫一脸茫然,岳西池明白苏惟生的意思,也配合着板着脸将手背在身后,下巴微微抬起,做出一副“老子不好惹”的架势。 苏惟生忍笑道,“这位的祖父可是平阳伯,位居二品!” 本朝轻易不封爵,一旦封了,品级便不会低,伯爵是正二品,侯爵一品,公爵则是超品。 乖乖!姚斋夫登时目露惊叹,再看岳西池,也不觉得他装模作样了,这正是伯府公子该有的姿态啊! 曹承沛接着道,“是啊,要是岳公子吃了亏,小心平阳伯他老人家拎着五尺长的大刀追到博阳来砍你!” 姚斋夫想想那画面就是一抖。 岳西池却横了曹承沛一眼,什么五尺长的大刀!他岳家满门都是使枪的好不好! 何轩见姚斋夫还没回过神,对着苏、曹二人做了个口型,“狐、假、虎、威!” 岳西池憋不住了,噗嗤笑出了声。 两人倒没觉得有什么,扯着虎皮做大旗么,谁不会似的。自己不会仗着杭知府的势欺压别人,可也不能随意让人欺负了。小池子不是身份高么,拿出来用一用可有什么! 正好借着斋夫之口传出去,省得总有找茬的,耽误他们几个读书。 本来今日杭君诺是要陪他们来的,不料临时收到消息,他母亲万氏今日就要到博阳,便出城接人去了。 何轩咳嗽一声,“姚斋夫,这府学中还有什么脾性大的人,劳烦你给我们说一说。” 岳西池张了张口,最终却还是什么也没说。 他母亲宁氏过两日就要回京,见儿子执意留在博阳,便拜访了几户有名望的人家,万一儿子有什么事,也好及时出手。 另外还差人将博阳府学的官宦子弟查了个底朝天,列了个名录——她倒不是怕儿子得罪人,而是担心儿子被人冒犯了,自己找不到人报仇来着。 所以对于何轩所问之事,岳西池是清楚的,不过见姚斋夫说得起劲,便也没阻止。 一来他本不是多话之人,要他长篇大论地一一介绍博阳众公子哥,实在有些吃力。二来么,那个啥,苏惟生不是给了赏银么,嗯,物尽其用,不能浪费。 博阳府学其实正经的官宦子弟也没多少,至少比起南陵府学是远远不如的。 除了平民家中考出来的生员,也只有知府、同知、通判、督学和学差家的公子,教授们的公子,各县官员的公子,另外就是些富商乡绅的子嗣,以及各人推荐来的族中子弟。 姚斋夫说起这些来如数家珍,想来是私底下没少留意, “大多数秀才、童生相公们都只埋头读书,气性大些的么,首当其中就是那位曾咏峻公子了,前年中的秀才,名次不知道,如今在丙班,平日考试成绩倒是一般。督学和学差家的公子们待人也挺和气,另外就是齐教授的儿子齐宣文公子了,颇有些……” 话没说完,不过意思大家都明白,不大好相处就对了。 第105章 如鱼 回去的路上大家都颇为兴奋。 “六艺我要学骑马射箭,你们呢?”曹承沛想到广阔的马场与靶场,兴冲冲道。 “我就不用了,骑马我在京时已经学过,”岳西池道。外祖是文人,母亲却从没忘记他出身将门,得闲的时候都会带他去别院亲自教,学了这么多年早就会了。 “我选棋吧,外祖父喜欢下棋,我倒是不太精通。” 何轩想了想,“练字可修身养性,杭大人说我有些偏激,再学一门琴课,磨一磨性子。” 苏惟生其实对这些都没啥兴趣,他又不想当什么风流才子,琴棋书画什么的他会得少,但见得多呀,鉴赏力是有的,亲自上手就不必了,“我也学骑射吧,强身健体。” 要是遇到危险或者赶时间,骑马可比坐车快得多,射箭么,顺道学学也没什么。 曹承沛立即搭上苏惟生的肩膀,“正好,咱们兄弟俩做个伴!” 说到这里却低落下来,“可惜茂谦来不了。” 何轩笑道,“等他养好伤去到京城,自然有更广阔的天地,咱们总有再见之日,倒也不必惋惜。” 第二日四人辰时初刻就到了丙班教舍。 没办法,手册上写了,每日辰正开始上课,但辰时二刻是要点名签到的。下午和晚上就没人管了,随便你去哪里疯,只要早上准时到就行。 见进了不少新人,点完名教舍中就热闹起来,彼此认识过交流一番,就到了上课时间。 第一门课便是齐教授的经义课。上课期间,苏惟生倒是看出这位教授提问岳西池时目中隐有巴结之意,也不知是从姚斋夫口中得知了他的身份,还是自己早有所闻。 言教授和黄教授倒是对几个院试名次靠前的都不错。 府学的主要教学内容包括经义、律法、杂文、策论等四门,由三名教授轮流授课。 曲夫子和杜夫子来学堂并不频繁,八天里只排两节课,却每回都座无虚席,教舍外还有学子站着听。课后问问题的更能直接排到琴院那边,足可见这两位的金贵和受欢迎程度了。 进入府学,苏惟生才知道,所谓策论,其实也是有一定规则格式的文章,只是要求并无八股文那般严格。 听说是本朝某位大儒在八股文的基础上改进的,分为破题、接题、原题、小讲、大讲、结题等六个步骤,涉及政治、经济、文化、吏治等各方面。 杜夫子有言,“策论之上佳者,需针砭时弊、观点明确、言辞犀利,因其主要针对历史与现实的各种问题,所以最能考验学子的学问与见识。” 用何轩的话说,“不就是考验大家的处世能力和应变能力么!”苏惟生深以为然。 对于了解世情的苏惟生与何轩来讲,策论的入门并不算难,岳西池在京时便已接触过。曹承沛就学得比较费力了,但有几名同窗帮着辅导,过了一段时日也渐入佳境。 在府学读书是其一,其二便是交际了。 杭君诺已入了甲班,只是今年杭知府觉得他的文章火候未到,并未允他参加秋闱。开学之后也介绍了几名秀才给他们认识,言教授的儿子言巍,柳通判的孙子柳继茗。 只是这两人都已成亲了,又在府学待了好几年,平日大部分时间都向训导请了假,只在月考和期考时出现,额,还有拉人找乐子的时候。 这两个算是比较贪玩那一类,但品性还不错,至于其他的学子么,交情都一般,交流交流学问还行,倒鲜少一起玩耍。 这不,刚想到这两个,言巍就找到了靶场。 苏惟生与曹承沛跑了一圈马,正满头大汗, “苏惟生,曹承沛!晚上去百味楼喝酒怎么样?君诺已经答应了,再叫上岳西池跟何轩!” 哦,那两位还没下课呢! 苏惟生头摇得如拨浪鼓,“不去不去,回回都只能干看着不能喝,太难受了!” 曹承沛也面露难色,“今日黄教授讲的问题还没搞懂呢,我得回去好好研习,否则下次又得挨训!” 这只是其中一个原因,另一个嘛,就是花费问题了。他原以为进了府学只管念书就行,另外也就是在学堂用饭或者给夫子们送节礼时要花银子,哪里想到还有同窗之间的交际哟! 入学半个月,他也跟着出去玩了几回,银子没少花,却也没觉得有多大的好处,苏惟生倒想替他出银子,舅舅舅妈也没少给他零花钱。 但吃住都在舅舅家他心中已经够感激了,怎能可着别人家的银子使劲花呢?他脸皮真没厚到那个程度。 虽说就算不出银子,以好友们加后来几位同窗的性子应该也不会在乎,但他自己也不想回回占人家便宜。况且那吃喝玩乐的也确实耽误时间,还不如回家逮着小表弟多问几个问题,巩固巩固学识呢! 只要不出门,每天用完晚饭,两人都在书房看书习字。在这个时间段里,有什么问题他都可以向苏惟生请教,后者也会耐心解答,这开小灶的机会是他最为珍视的。 言巍垮下脸,“那岳西池他们肯定也不会去了!我说你们一个个的,年纪轻轻的这么拼命干嘛,乡试还早着呢!” 苏惟生眨了眨眼坏笑道,“我们不去,言兄与柳兄不是正好去兰香苑逛一逛嘛,省得每次都嫌弃小弟年纪小,误了两位夜会佳人!” 言巍当即眼前一亮,对呀,苏惟生才十二,自然不好跟着他们往青楼跑,说来自己已快半月没见着丁香姑娘的芳容了! 曹承沛见状指了指言巍的脖子,笑得颇有几分不怀好意, “只是言兄这回可要注意,莫要被嫂子发现了,否则……嘿嘿!” 言巍的脖子上还有两道抓痕,据说就是上回逛青楼被他家娘子发现,给挠的。 言巍面上却无一丝尴尬,摇着折扇无奈道,“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男子天性,等你们成亲之后就懂了!那个啥,你们不去,那我找别人去了啊!”说着就匆匆忙忙跑掉了。 苏惟生与曹承沛都忍俊不禁,后者更是道,“对啊,可不就是回回都得挨熊掌么!” 别看言巍与柳继茗二人比较年长,却最是喜好玩乐,开学才半月,下学后喝酒就叫了七八回,四人去了两三次便很少再应邀了。 苏惟生三人虽不担心花销,却觉得这类聚会委实没什么意思,还不如躲进藏书楼多看两本书实在。 杭君诺倒是常去,杭知府倒也从没说过什么。 用他老人家自己的话说, “趁着成亲前风流风流也没什么,只要不弄出事来,就当长见识了!成亲后再收心也不迟!” 由此可见,杭知府多年前应该也是位响当当的风流人物呐! 不过虽然宴请去得少,苏惟生四人抱团又抱得紧,在府学的人缘却不算差。 有岳西池和杭君诺的身份做后盾,何轩与苏惟生长袖善舞,曹承沛又是个热忱乐天的性子,连那惯爱找事的曾咏峻与齐宣文,也只会模棱两可地说两句酸话,不曾起过什么大冲突。 几人在学里的日子,也勉强算如鱼得水了。 第106章 十三人 而回府城之后,清和镇的事,都是苏正武与苏惟生叔侄俩借胡氏养的飞鸽传书商议的。 苏正武与胡氏在镇上待了几日,又找了几个朋友,总算逮到丁威休沐独自回家,在半道上把人绑了。 丁威吃不住打,将那日跟去的十二人悉数供了出来,都是李家的护院。 夫妻俩与帮手们将十三人一起绑了,折磨一番趁夜丢到了府衙后门。同时还扔了几张纸,上头还写了勾结江洋大盗以及欺压平民等数条罪状。当然,也没忘记告知都是清和镇李家的护院。 杭知府办案倒是雷厉风行,一到白天便开了堂,又提了王癞子三人上堂指认,“这些人你们可认识?” 这三个因牵扯到积年大案,已被改判了,要等着所有逃犯缉拿归案后一道处斩,所以此时还活着呢! 陈二狗一见那丁威便扯着嗓子道,“是他们!龙哥带来的人!” 边说边拖着镣铐抬手指了指丁威的右手,“还有他,断了两根手指,我绝不可能记错!” 丁威十三人被送上公堂后并未松绑,双手都被捆在背后,根本不可能被人一眼看到右手!若是真的,丁威等人勾结江洋大盗便是罪证确凿了! 杭知府示意一名衙役,“去看看!” 那名衙役走上前把丁威拖死狗一样拖上前,一脚踢翻在地,露出背后的双手。 众人定睛一看,果然断了两指! 杭知府一拍惊堂木,“九月初八清和官道杀人案,尔等还有什么可说的?” 有个胆小的当场就招了,把李家大爷派他们相助龙哥等人在半道杀人的事倒了个干净, “大人,人不是小人杀的,小人也就补了一两刀!前头两个壮汉是龙哥杀的,那老头子是丁威砍死的,与小人无关啊!” 口子一破,自认没有杀人的也纷纷叫嚷起来,“小人没杀人!是丁威!是龙哥他们干的!” 丁威一开始还紧咬牙关不肯开口,可他既连苏正武夫妻的手段都熬不过,又如何吃得住府衙的大刑呢?最终还是招了,说的与前头那胆小的差不多—— 奉李家大爷之命,与那个叫龙哥的人一起出城杀人,计划得好好的,退得也干净。 事后换衣裳时龙哥还斩钉截铁地说, “我那三个兄弟都讲义气,绝不会将你我供出来!再说就见过一面,连你们姓甚名谁都不知道,他们就是想供也没法儿供啊!” 丁威等人也便放了心,还回李家安安稳稳地做着护院,因此事还更受器重了呢!谁想到还是被认出来,抓到了官府。 杭知府微微颔首,旁边的孙师爷便道,“你等可知,那龙哥几人是流窜南陵数年、杀人无数的劫道路匪?总督衙门已下了海捕文书!” 什么!这话无异于一阵惊雷打在头上,十三人全都傻了眼,“不,不知道啊!李家大爷只让我们听他的吩咐,没说是什么人哪!” 海捕文书前日才贴出来,那会儿他们都被苏正武带人给抓去折磨了,后头又直接被送到了府城,所以是真的不知道。 人人心里都在想,完了!完了! 完是肯定的,杀了苏家几个仆人事小,将事情往外一推,最多丁威和龙哥得个斩刑,其余人好歹是能保命的。 可这……勾结杀人无数的要犯,这是能要命的罪过啊! 一个个慌头慌脑地被丢进了牢房。 府衙审问出结果,第一时间就派人去了清和镇李家拿人。别看李家大爷皮肉金贵,在牢里倒还撑了两三日。 杭知府心里门儿清,这是等着李家人替他活动呢!别看人家只是偏远镇上的小小富户,送上来的东西却着实不错,不光是他,下头的两个师爷那里都顾上了,连曾同知也上门来说情呢! 不过杭知府是什么出身?他像那等缺金银玉器名画古卷的人么?所以送过来的银票礼物啥的全数退了回去,这就导致曾同知来得更加频繁——一天来三回,两位师爷那里的礼也加重了。 杭知府警告了曾同知几句,转头便让师爷们把礼手下, “不就是让你们说说情么?说不说是你们的事,听不听就是本官的事了。李家既富庶,孝敬孝敬你们也没什么。” 又过了两日,李家大爷实在撑不下去,还是招了。 “什么江洋大盗的草民根本不认识啊!是杨家那位义子想在县城办船业,答应了让我们李家参一股,条件就是出几个护院替他除掉一个人!” 左右又不要他亲自动手,出几个护院而已,杨家少爷那边自己也有人手呢,李家大爷想也没想就答应了。哪晓得,就被牵连进来了。 又来个杨家大少爷! 杭知府牙疼,“小小一个清和镇,牛鬼蛇神还真是不少!” 累掉了好几根头发的杭知府又让人去杨家,却得知那杨智已经死了,当家的杨老爷到堂之后表示对此事并不知情, “智哥儿这孩子聪明能干,自五月里,我就把外头的事都交给了他,实在不知情啊!” 听到李家大爷口口声声说杨智是主谋,便满脸悲愤地道, “我那义子才去了多久,你就往他身上泼脏水,这是欺负死人不能说话是吧?什么在县城办船业,老夫听都没听过!智哥儿不过出趟门就死在了外头,谁知是不是你勾结那群盗匪把人害死的!” 好么,说到后头,连杨智的死也一并推到了李家大爷的头上。 杨家确实没出半个人手,杨智又没了,此事实在无法往杨家身上扯,最后杨老爷还是被放了回去。 丁威判了斩立决,同王癞子三人一道行刑,李家大爷与其余人等一并判了杖五十、一百不等和流放。李家也被查抄了好几家铺子,算上之前打点送出去的财物,也是伤筋动骨,再无往日荣光。 判决结果出来时苏惟生刚开学。 苏正武听到消息还专程来了一趟,“早知道就先把杨智留着了,还能顺道牵出杨家。” 苏惟生却不觉得,“此事出头的是苏正宗,就算真扯到杨智头上,杨家大不了丢卒保车把他推出去,自身并不会伤筋动骨。” 毕竟只是勾结恶匪,又不是谋反,没有牵连全族的道理。 “至于这位杨建棠杨老爷,三伯,你忘了咱们准备的大礼了么?” 苏正武把丁威等人丢到府衙门口就又去了清和镇办事,也不过昨日才回府城。 苏正武大乐,“是啊,杨老爷怕是过不了几日,就又要来府城了。” 第107章 公堂(一) 其实后来那几天苏正武也没做什么,只是按照小柱打听来的名单去找了一些人。 杨家收女童之事不过在得了杨智的头两年有所收敛,后头也是从没断过的。 原本苏惟生并不打算管,但他后头才想起来—— “杨智此次买凶,用的是杨家的银子啊!不行,还是得给个教训,真当他们杨家能在这清和镇只手遮天不成!” 况且如今他已熟知杭知府的为人,趁此机会为民除害也未尝不可。 杨建棠这些年祸害幼女无数,大多数人家是被银钱封了口,还有少部分人家,是因为离得远不知实情,真的以为女儿是做了童养媳、过好日子去了! 杨家那位小少爷今年才十五,养个八九岁的也说得过去。 待得知死讯、连尸体都被丢到乱葬岗之后那些人家并不是没闹过,只是每每报官都被压了下去,县令大人还说了, “银货两讫,生死都与尔等再无关系!再要闹就以扰乱公堂论处!” 苏正武夫妻东奔西跑找到了十来户这样的人家,带着人去乱葬岗翻出不少女童尸体。然后请可靠的人写了状子,教这些人背熟之后,又出钱出力把人送到府城义庄,指点了府衙的方向,便径自回了家。 是的,就是义庄。这些人家的女儿尸身虽已找不着,乱葬岗却有刚丢过去没多久、或者腐烂程度还不深的,就说是自家女儿。 苏正武办完这些转头告知苏惟生时还有些担心,后者却微微一笑, “咱们要的只是真正的苦主和被杨建棠凌虐至死的幼女尸身,是不是亲父女、亲母女,又有什么关系呢?难道衙门里还会一个一个滴血验亲不成?” 府城百姓这回看了场大热闹,平宁县辖下偏远山村的十几户村民抬着尸体跪在府衙门口,状告清和镇杨老爷 “以替其子娶童养媳为名,行逼奸、虐杀数名儿媳之实,十几年来残害幼女无数,罪行令人发指!” 浩浩荡荡的十几户声泪俱下的人家,加上十来具女童尸体,围观百姓同情之心大盛,多少人都看得落下泪来。 “那姓杨的还是人嘛,就是个披着人皮的畜牲!” “这么小的孩子,怎么下得去手啊!” “还挂着儿子童养媳的名头呢,逼奸十几个儿媳,罪大恶极啊!” 刚想歇口气的杭知府只好接着挽起袖子开堂。 问明情由之后,便看了这些人当初与杨家签的契书——上头虽写了银子数量,却实实在在标明了是“聘礼”,而非买人的“价银”。 也就是说,这些女童,果真是杨老爷名义上的儿媳,而不是下人! 随后又叫人把尸体抬到仵作那里验尸。 大部分尸身已有些腐烂,还有少数两三具却是近日才死的。 这一验吧,就发现尚且完好的尸身上有不少蜡油灼烫的痕迹,以及鞭痕,另外, “这些女童生前都被糟蹋了,连后庭也……没能幸免,撕裂伤很多,想必是……” 说出这些话,那老仵作的脸已涨得通红,一半是羞一半是怒—— “这他娘的,与禽兽何异啊!” 得知结果的亲人们更是悲痛欲绝, “可怜的女儿!是爹(娘)对不起你啊!”便是在家一辈子受穷,也好过这般惨死啊! 杭知府素来爱洁,此时却毫不避讳地进了停放尸体的房间,看着那一具具幼小的身子,整个人晃了晃,连嘴唇都在发抖, “畜牲!畜牲!来人,把那杨建棠一家都给我抓回来!抓回来!还有蒋斌那个混账,也一并带来!让他好好听一听,治下出了如此禽兽不如之人,他还有什么脸面为官!” 哦,忘了说,民告官是要挨板子的,苏正武怕这些人退缩,并未将蒋县令的名头写在状子上。 左右这位县令当了杨家多年的保护伞,无论如何也脱不了干系的。杭知府自有后台,作风一向强硬,可没有前任知府那么好说话。 杭知府当天就派人出发了,连蒋县令都没来得及收到消息。 于是,刚回镇没两天的杨老爷又来了府城,这一次可不像上次那么客气,他一家子以及杨管家等几个管事都戴了镣铐,被一路押到了府城。 升堂当日,府衙门口来了不少百姓,都是来看披着人皮的畜牲长什么样的。 杨家一家三口都跪在堂中,蒋县令也战战兢兢地坐在右边旁听。苦主因为人数太多,便只推举了两个代表,其余人都在堂外等着。 杨建棠拒不认罪,口口声声说是污蔑, “说不得就是家中下人不检点把人欺负了,大人明鉴,是小的治家不严哪!小人甘愿领罚!” 说着还回头狠狠瞪了一眼妻子杨太太,“顾氏,你是怎么管家的!” 杨太太大顾氏四十多岁却像花甲老妇,衣着俭朴,只两根银钗将隐可见银丝的长发随意挽了个髻,便是身在公堂之上也是神情安然,没有半点惧色。 听得杨老爷此言,大顾氏微微一笑,竟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来,想必年轻时也是个甜美的姑娘, “管家?我嫁入杨家近二十年,何曾管过家?有了顺儿之后,才勉强得到一点自由——此事,老爷与您身后的管事们,不是最清楚的么?我一个弱女子,能拿你们怎么办呢?” 说罢郑重向堂上苦主磕了三个头。 杨老爷顿生不详之感,还来不及反应,就见大顾氏抬起头来正色道, “大人,民妇状告眼前之人杨建霖,虐杀女童百余人,诱……诱奸亲子,阉割亲子,禽兽不如!对了,不是女童,是儿媳,契书上明明白白写着呢,此人罪大恶极,十恶不赦,民妇亲眼所见,句句属实!” 此言一出,堂上堂下尽皆哗然, “杀了他!” “杀了他!” “禽兽不如的东西,就该千刀万剐!” 大顾氏面色极为平静,仿佛说的是与自家无关的事,待外头安静下来,便接着道, “他那书房、内室有不少专门的器具,具体的东西,民妇实在羞于启齿。大人只管让人去搜,床后与书房都有暗格,就在那里头藏着。” 瞥见杨老爷惊慌的神情,大顾氏目中露出一丝快意, “此外后院靠近角门那里有间小屋子,里头养了个阴气森森的人,专为杨建棠做阉割男童之事。他身边年轻的家丁小厮,也大都是净身之人,大人将人带来一看便知。” 第108章 公堂(二) “一派胡言!大人,这蠢妇就是个疯子,万万不可听信她的话啊!” “是,我是疯子!在被你娶进门百般折辱之时就疯了!亲眼见你把那些手段用在年方七岁的儿子身上时就疯了!你以为我忍了这么多年为的是什么!我如何不知,蒋县令就是你族伯家养的一条狗,有他在,我就别想给儿子报仇!哈哈哈……” 大顾氏仰天大笑,目中却流出血泪, “终于让我等到了!清和镇杨老爷?哈哈哈哈……你这个道貌岸然、丧尽天良的畜牲,活该断子绝孙!你们杨家,比外头的窑子还不如呢!” 蒋县令听到大顾氏的话险些跳脚,“你胡说!” “闭嘴!”杨建棠一巴掌甩在大顾氏脸上,打得后者头一偏,嘴角立时沁出鲜血。 “阿鸳!”众人都被大顾氏的话惊得呆立当场,出声的却是一直低头不语的杨管家。 杭知府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发现此人目中大有怜惜之意。 大顾氏却只冷冷一笑,“我倒要看看,这次你如何逃出生天。” 杨管家喊了那一声之后便没再开口,被问到头上才只闷头道, “太太所说句句属实,那些事,老爷都是吩咐小人去办的。” 他帮着老爷害了这么多人,也是夜夜寝食难安,因此后来的大部分契书都被好好地保存了下来,就收在自己在外买的宅子里。 杨管家把藏东西的地方说了,捂着脸老泪纵横。 其实大顾氏说出来的许多事,都是他亲口告诉她的,连这几年契书上的“聘礼”二字,也是她求他改的,原本写的是“价银”。 自大顾氏嫁进杨家第一天起,杨管家便对她念念不忘,见她在府中日日煎熬,也曾无数次提过带她离开。可她谨守妇德不愿越雷池一步,他便只能一退再退。 可也是直至今日,他才知道她隐忍多年只是为了报仇,既如此,他帮她就是了。死又何惧? 只是有件事事关重大,他死也不能说。 杨管家这一吐口,后面的两个管事眼见无力回天,也跟着招了。 杨老爷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随后便瘫软在地,“冤枉,冤枉啊!” 大顾氏爬到仍旧呆呆流口水的傻儿子身边,一把将人抱在怀里,低声道,“顺儿乖,娘带你去个好地方好不好?” “嘿嘿,嘿嘿,娘……疼……” 大顾氏这才发现自己把儿子箍得太紧,眼泪簌簌落下,“乖,以后都不疼了。” 旁人见大顾氏如此,也纷纷动容,这也是个可怜人呐! 百姓们议论了好一会儿,也有人觉得杨太太明知丈夫作恶却不制止,很该同罪论处的,一时众说纷纭,争论之声越来越大。 杭知府心烦意乱地听了片刻才拍响惊堂木,众人的目光又转移到了他的脸上。 杭知府沉声道, “犯人杨建棠犯十恶之‘内乱’,逼奸儿媳、虐杀幼女、谋害亲子,管家杨忠助纣为虐!人证已确凿,物证尚不齐全,待本官着人取来,再行升堂!杨建棠之妻顾氏以妻告夫,徒……” 杨建棠如此恶贯满盈,杭知府侯府出身,如何不知被关在深宅大院、不受丈夫敬重的女子有多可怜,更何况,杨建棠连亲子也…… 他心中着实同情,但国法在上,谁也无法更改。 原本若杨建棠的罪行查证属实,作为妻子的大顾氏纵不知情,也要流放两千里的。 此时将罪名定为“以妻告夫”,将她从被告变成原告,只需徒两年,已是他法外开恩了。心里暗想回头叮嘱狱卒照顾着点,可视线落在杨太太脸上时,却渐渐凝固了。 只见堂下那妇人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抱着儿子,脸上不知何时已生出无数道紫斑,无力地倒在了地上,同时倒下的还有她那傻儿子杨顺。 杭知府惊得立时站了起来。 围观的百姓急急后退了几步,嚷道,“死人了!” “死人了!” 两边的衙役这才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冲上前查看,最后捕头禀报道,“大人,没气了!” 杭知府挥挥手,让人先将杨家众人收监,吩咐人收殓尸身之后,便草草宣布了退堂。 回到后头孙师爷才问,“大人,顾氏与其子之死,不查了么?” 杭知府一屁股跌坐进椅子里,抚着额头愣了半天神才道,“不用了。” 猜也能猜到是那妇人带着儿子一道上路了,如此也好,总好过活在世上被杨建棠又臭又烂的名声所累,便是徒几年或者流放至边关,怕也是落不到什么好下场的。 “你去查一查顾氏的娘家人住哪里,让他们来收尸吧。”顾氏对杨建棠恨之入骨,必是不想进杨家祖坟的,通融一二也未尝不可。 杭知府猜得没错,自发现杨建棠诱奸儿子的丑事之后,大顾氏便没有一日不想死。 她在院子里种了夹竹桃,每年都摘下大量叶子偷偷寻药铺制成药丸藏在身上,就等着哪日杨建棠倒台,好带着儿子一道离开这污糟的尘世呢! 她不是不想与杨建棠同归于尽,只是那畜牲对她的动向一清二楚,已好些年没踏进过她的院子了,根本无从下手! 昨日一听说府衙的捕快上门,大顾氏便趁机将药丸藏在了袖中——她毕竟是女子,罪名未定,捕快搜身时也要避嫌的,就这么蒙混了过去。 刚才也是趁抱住儿子的机会,将药丸喂进了儿子和自己的口中,没过多久便毒发身亡了。 “大……大人……”蒋县令面色惨白,抖如糠筛,“那个……顾……顾氏娘家就在……在县城……杨柳巷。” 呵!杭知府冷冷一笑,把这狗东西给忘了! 杨建棠是罪大恶极没错,眼前这位蒋县令却也逃不了干系,按顾氏的说法,蒋斌就是杨建棠在平宁县最大的靠山,那不就是最大的帮凶? “蒋大人,上百条人命,你夜里是如何安寝的?” “大人……下官……下官……” “罢了,”杭知府看他一眼都嫌脏了自己的眼,“你先回去吧!” 回头再把那些苦主叫来问问,可曾上平宁县县衙报过官,若有……他绝不会姑息! 第109章 败落 “大人……大人您帮帮我,我……”蒋斌直接扑通一声跪下拽住杭知府的衣角,“下官委实不知情啊!” “滚!” 杭知府想到那十来具尸体,心中就憋闷得透不过气来,偏此人还在聒噪不休,吵得他脑袋生疼,索性腾地站起来一脚将人踢开,自己气冲冲走了。 派去清和镇的人回来时,将大顾氏所说的器具、杨管家保存的契书以及杨建棠身边的小厮都带了过来,人证物证俱全,再也无从抵赖。 而且那契书,谁说只有百余张啊?厚厚的一叠,足有两三百之多。 据杨管家所说,这些还都是最近几年的,前头的早被销毁了! 杭知府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只恨不得亲自动手把人千刀万剐了才好!当然,他是不能动私刑的。但是…… 杭知府拍响惊堂木,咬牙切齿地道, “按大魏《刑律》,凡杀非死罪者三人以上,皆可凌迟处死!” 杨建棠被判凌迟,杨管家与另两名管事被判斩首、人头挂于城门之上示众七日,以警世人。只待刑部复核确认无误,便可行刑。 杨家名下家财尽数充公,杨建棠正室已死,其余妾室全都与奴才下人等一并发卖了。 官府告示一出,没两天就传回了清和镇,大毒瘤被铲除,平民百姓无不拍手称快。 至于蒋县令么,杭知府审判完杨家就回到后院写了折子,弹劾他“渎职、私和人命、贪墨”等十大条罪状,将折子与杨家几人的死刑令一并送去了京中。 杭知府都打算好了,“一次不成就弹劾两次,两次不行就三次!妈的,人面兽心的畜牲!老子就不信还能弄不过一个半老头子!” 而大顾氏母子的尸身,府衙通知了平宁县顾家之后,那边却并不愿前来。 此时清和镇杨家已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其余几房人深受牵连,作为杨建棠正经姻亲的平宁县顾家自然也是一样。 自当年顾二爷一家离开平宁县后,接管族务的人就成了大顾氏的亲生父亲,那位顾老爷子前些年过世以后,将担子交给了大顾氏的兄长。 这位代族长斩钉截铁,“杨门顾氏已被除族,不再是顾家族人!既已嫁进杨家,就让杨家人去收尸吧!” 大顾氏以妻告夫的事已经传了出来,这与背后捅了杨家一刀有何区别? 所以府衙的人找到杨家时,杨三老爷恨声道, “若不是这个贱妇,我杨家怎会落到如此地步!我家是不去的,要去你们去!” 他说出的是杨家众人的心声,所以另外几个房头里,也没一个人愿意为大顾氏母子收尸。 最后还是一直关注此事的苏惟生送信去了何家。何父与顾氏连夜赶来,替大顾氏母子俩找了个地方安葬,又在寺里为二人各自点了一盏长明灯。 清和镇杨家就此败落。 而早在杨建棠家倒台之前,苏老头家也乱成了一锅粥。 杨智死了!他们家唯一的后台没了! 尸体被送回当日,杨家的下人就说了,杨智是出门办事时遇上了流寇,说不得就是海捕文书上那些个逃犯干的! 杨家给了一百两银子的抚恤金,就拍拍屁股走人,杨智的后事也不肯管。连这些日子留在家中照料苏正宗的大夫,也被一并叫了回去。 一家人如遭雷击,赵氏与钱氏更是哭天喊地,可哪怕哭破天,杨智也不可能起死回生了。 更叫人意外的是,苏老头父子强忍着悲痛给杨智换衣裳时才发现,自己曾寄予厚望的儿子(孙子),竟是个无根的残缺之人!苏老头一家的天,塌了! “他爹,以后……咱们一家可怎么办?”处理完杨智的后事,赵氏颤抖着问出一句话。 怎么办?苏老头也在想这个问题,杨智一死,家中就没了进项。虽然这座宅子和从前送回家的财物杨家并没收回,但搬到镇上以后一家子花钱如流水,早不剩什么了。 苏正宗手废了,成了哑巴,空有个童生名头,不能再外出坐馆,反而成了个拖累。 清水村的房屋与田地早在随杨智出来时便卖给了村民,如今连回老家种田都做不到了。 而且因被除了族,杨智连苏家祖坟都进不去,现下还停放在义庄呢,眼下,他们一家人该何去何从? 所以杨智的后事也没怎么处理,不过就是买口薄棺、换了衣裳入殓而已。 事后苏老头不是没去杨家闹过,可去一次被轰一次,没了杨智,他一个糟老头子算哪根葱呢?等到杨家倒台,他就更不敢上门了。 目光落在苏正宗身上,又是一声叹息,后者自手筋断了后便不理外事,就是死了儿子,也是木呆呆的模样,连滴眼泪都没流——这个儿子,就这么废了! 钱氏因独子惨死,这几日已有些疯魔了,逢人便疯疯癫癫地抱着喊“智哥儿”,也不知何时能清醒过来。 家中下人愈发懒怠,家务都是赵氏与年仅十二的三丫撑起来的。 后者自几年前引以为傲的大哥失踪、小莲大着肚子进门后就懂事不少,如今看来,倒比她娘能扛事。 “祖父……”三丫吃力地抱着还不到两岁的苏惟明,怯生生地道,“听说长生弟弟中了秀才,能不能找二叔……” 她与苏惟生同年,比后者大两个月。 “什么二叔!人家早过继出去了!我没这个儿子,狼心狗肺的畜牲!”苏老头怎肯低头向早被赶出家门的次子服软! 赵氏却一拍大腿, “什么过继不过继,他再能耐,也是喝老娘的奶长大的,就该给我老婆子养老!秀才什么的老娘够不着,咱不求沾秀才老爷多大的光,分出几亩地总不成问题吧?手指缝里露出那么一点就够养活咱们一家子了。他爹,你可不能犟,明哥儿还小呢!” 看着白白胖胖的小孙子,苏老头也没了话讲。 第110章 下场 对苏惟明原本他不是不膈应,但小莲已经死了,这孩子的身份就成了谜。况且在苏正宗中毒一事中,苏老头对杨智也不是没有怀疑的,但一家子只能靠他过活,便只能将疑问硬生生咽下去。 现在杨智也没了,他便让苏正宗与那孩子滴血验亲,结果证明,苏惟明成了苏正宗唯一的血脉。所以无论如何也得好好养着! “那就去试一试!”苏老头下定了决心。 苏正宗心虚,不敢到苏家人面前露脸,死活也不肯出门。苏老头对劫杀之事并不知情,便拉着赵氏往县城去了。 如今苏惟生在县城已很有些名气,老两口到了县城不费吹灰之力便打听到了苏正德家的住址。 只是去了敲开门,才发现只有个门房守着,“老爷太太不在,早搬走了!” 苏老头忙道,“搬去哪里了?” 门房瞅一眼形容狼狈的老两口,口气有些生硬,“府城。” 问起府城的住址,门房却死也不肯说,反倒起了疑心,“你们是什么人?找我家老爷做什么?” 赵氏在门口瞅一眼宅子,立刻就动了心思,忙声称是苏正德的亲娘,要住进宅子里去。 门房是后头买来的,并不知主子以前的事,却早被张妈临行前耳提面命,自家老太爷老太太早就不在人世了,但凡找上门来自称老爷爹娘的,都是骗子。 “嘿,还真有骗子讹到秀才公家里来了!”门房当即就抄起扫把把人赶了出去。 苏老头夫妻无奈,又找到苏正文家想要苏正德在府城的地址。 苏正文全家上下都对苏老头一房人恨之入骨,哪里肯让他们进门,在门口拉扯了不到半刻钟,就见方妈妈挥着把菜刀追了出来,登时吓得屁滚尿流,急慌慌跑掉了。 “呸!”跑出老远去,赵氏才朝苏家的方向啐了一口,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咱们去府城,趁还手上还有些银两,怎的也要把那兔崽子找出来!” 苏老头想到小孙子,也顾不得脸面了。 不过他再没出过远门,也知道离乡百里要办路引的,否则到了府城连城门都进不去,便拉着老婆子去县衙户房办路引。 谁知县衙的司户不肯给他办,口中还振振有词, “一伙子江洋大盗还没抓到呢,县令大人有令,为了百姓安全,逃犯归案前所有人一律不得离乡!” 好么,平头百姓惹不起司户大爷,老两口只好灰溜溜回镇上去了。 就在他们走后,那司户咧嘴一笑, “嘿嘿,当老子不知道呢!苏小秀才的父亲早就出继了,这个劳什子的苏信,一个被除族的东西竟还自称人家祖父,也不怕风太大闪了牙!” 县令大人从没下令不许人出城,但只要有他在一日,祖籍在清和镇清水村,名叫苏信或者苏正宗的,就别想办这路引! 为什么?当然是受了苏家小秀才的托付啊,人家苏家在县太爷跟前都体面得很,自己还收了好处,那个啥,自然得上上心了。 这司户都琢磨好了, “要是死老头子再来,老子就给你办。不过什么时候能办下来呢……嗯……先等他个两三年的再说吧!” 苏老头自然不知司户的心声,回镇上之后便打算用剩余的银两置办些田地,好歹有个进项,以免坐吃山空。 可人家一听他们父子的名字,就不肯再卖田了,加价也不卖。 这倒不是因为苏惟生做了什么,而是……除族的后遗症来了。 前面说过了,苏家是清水村大族,在清和镇也是众所周知的好人家,这样的家族难得有被除族之人,镇上的人如何会不知道呢? 当初有杨智在,慑于杨家的威势,自然没人敢给他们脸色瞧,如今靠山倒了,再加上杨智在世时没少得罪人,他们在镇上能有好日子过么? 即便到街上买菜,也没人肯卖给他们, “一家子下作玩意儿也配买老娘种的菜?拿走拿走,老娘还怕那二两银钱脏了老娘的手呢!” 更有在镇上做营生的苏家族人找上门来, “除族之人有什么资格姓苏?趁早把名字改了去,省得丢了咱们苏家的颜面!” 不过人家死活不肯改,苏家族人也没法子。 可那间宅子的大门三天两头就被人泼粪水,仆人早已散尽,苏老头夫妻老胳膊老腿的抓不着人,镇上的民兵也不肯管,久而久之,苏老头一家在镇上待不下去了。 后头卖了宅子,举家不知搬到哪里去了,应该是某个穷乡僻囊吧,毕竟只要离清水村近一点,都是要遭人白眼的。 对了,听说把三丫也卖了。 “卖了?卖哪儿去了?”周氏大吃一惊。 苏正德想到苏正全寄来的信,对着儿女实在有些说不出口,“这……” 苏澜眼珠子一转,“总不会卖给谁家做小了吧?三丫可才十二,也太缺德了些!” 苏正德欲言又止,周氏罕见地心中一动,难以置信道,“不会是……花楼吧?” 苏正德只好点头。 他真的万万没想到,那一家人竟将嫡亲孙女卖进那样的脏地方,一想到自己身上还流着那人的血,就觉得跟吞了苍蝇一样恶心。 苏沁苏澜面面相觑,她二人年纪已不小,当然知道花楼是什么。虽然幼时没少被三丫欺负,但一想到那丫头就此流落到了此等地步,心里还是难免同情。 那老头子还真是回回能刷新他的下限! 苏惟生冷笑道,“嫡亲孙女也亲不过银子,卖到外头哪里有楼子里价高!” 听得这话,苏正德更加无地自容,仿佛做出龌龊事的是他自己。 周氏只觉心惊肉跳,一把抓住苏正德的手,“他爹,三丫比咱们女儿还小呢,不能就这么毁了!” 苏澜皱眉,“娘,你想干什么?” 同情归同情,她却不想发烂好心把人救出来,平白惹得一身骚。 苏正宗与杨智做了恶事,三丫身为他们的女儿(妹妹)先前享了福,现下说不得就是得了报应呢,这是老天爷的意思! 苏沁也有些不忍,“毕竟是一家子姐妹……” 苏正德看向儿子,“长生,你怎么看?” 第111章 命运 苏惟生能怎么看? 重获新生没几天就分了家,除了那次鸟蛋事件,他与三丫着实没什么交流,但有个画面他记得特别清楚。 那会儿他在那间雪洞一样的屋子里养病,突然听到一阵嬉笑,夹杂着零碎的哭声。 爬到凳子上,透过低矮的窗户向外一望,却见外头晾衣服的竿子下面散落着好几件衣裳,已经沾满了泥土,一看就知道白洗了。 苏沁姐妹俩含泪一件一件捡起来,却又被三丫打翻在地,打完还拍着手笑嘻嘻喊道, “奴才秧子!奴才秧子!” 钱氏听得动静过来瞧了一眼,见不是自家的衣裳便不肯管了,还笑呵呵地赞了一句, “我家闺女就是机灵!” 姐妹俩捡衣服的双手已经冻得通红,还是苏正德正巧回来见到,呵斥了几句,三丫才悻悻地退到她娘身后去了。 但苏正德也因此挨了赵氏一顿训斥。 那会儿三丫才多大呢?哦,也是五岁,可见有些人的恶就是娘胎里带来的。 他既在杨智身上吃过心慈手软的教训,又怎敢再随意发善心?三丫身上,可流着跟杨智一样的血! 想到这里,苏惟生漠然道,“要怪,就怪她没投个好胎!”言下之意,该受的就受着吧! 周氏哀声道,“可三丫还那么小,毕竟是你们嫡亲的堂姐妹啊!” 苏澜没好气道,“什么嫡亲?娘,别忘了咱们早出继了,与那家龌龊人没有半点关系!你忘了当初她仗着杨智得宠,是如何欺负我们一家子了吗?” 她就是记仇,怎么了? “可是……可是……”周氏嗫嚅半晌,却说不出别的话来,道理她都懂,就是……不忍心。 苏正德见状拍了拍妻子的手,“我也想把人捞出来,” 见儿子张口要说什么,忙摆手道, “却不是因为不忍。我知道那丫头不是什么好性子的,断断不敢把人弄回家来搅得家宅不宁。只是长生啊,若有一天你中了进士,骑着高头大马衣锦还乡,却突然有个楼子里的姑娘在人群中指着你说,‘那是我堂弟!’——你让别人怎么看你?不光是你,还有茂谦,乃至咱们苏家所有族人,倘若让人知道苏家女儿做了低贱的娼妓,你们脸上能好看吗?” 苏惟生不以为然,“除族之女,如何能称苏家女儿?” 苏正德摇头,“你啊,便是除族又如何?在旁人眼里,她毕竟是苏家出来的。此事就是让族长知道,也绝不会坐视不理!” 周氏连连点头,看向丈夫的眼里满是崇拜——是啊,她怎么就没想到呢? 族长爷爷?想到那位慈和的老人,苏惟生也沉默了——老爷子不会让家族的名声因此事有损,苏正德的话其实并不是没有道理。 只是昔日姐姐们生了冻疮的手一遍一遍浮现在眼前,让他觉得三丫不配过好日子,这才不肯松口罢了。 其实他自己,早不把小时候那点恩怨放在心上了。 “那爹以为该怎么办?” 苏正德叹了口气,“把人赎出来,找户人家远远嫁了吧!她如今才十二,也只能当个童养媳。” 苏澜嘀咕,“嫁了?她这样的嫁到谁家不是个祸害?” 苏惟生却没反驳,“那爹看着安排吧,只是别让咱们家的人出面。” “我省得。” 苏沁暗地里瞅了弟弟一眼,没有做声。 半月后平宁县通往太平县的山道上,一老汉赶着驴车慢悠悠地行进,车上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手脚都被绑着,嘴里还被塞了布巾。 行至一半,有个黑瘦黑瘦的少年人上来交涉了一番,老汉便连人带车一道交给了少年,自己乐呵呵地数着银子走了。 黑瘦少年掀开帘子确认了一下,便一言不发地开始赶车。 车中的小姑娘见换了人,还以为自己不用嫁进深山当童养媳了,目中顿时露出喜色,挣扎得愈发厉害,“呜呜……” 黑瘦少年却置若罔闻,快速驾着车到得一处荒僻的悬崖边,然后自行跳了车。 那驴与车,尽皆落入了悬崖。 苏惟生挥退回来复命的小柱,对着书本微微一笑, “既有可能让族人蒙羞,又何必再存活于世?” 至于苏老头与苏正宗等人,苏惟生并没有再管——两个老不死,一个废人一个疯婆子,日子能好过到哪里去? 除了杨家倒台与苏老头一家远走,十月下旬苏惟生家又迎来了另一件好事。 某日表兄弟二人刚下学回家,就听门房说家里来了客人。 门房牛叔一边往里走,一边道,“少爷,武三老爷说贵客是从京城来的,姓梁。” 姓梁?苏惟生与曹承沛大喜,忙疾步进了正厅。 八月底写信进京的时候自家还没买宅子,留的是苏正武家田庄的住址,所以苏正武夫妻把人带过来也并不奇怪。 苏惟生问过阿大,从京城到南陵得先走陆路再换水路,一般来说要走一月有余。算算时间,梁家应该是接到信没几天就出发了。 看来这祖传秘术的诱惑力着实不小! 正厅里除了苏正德、苏正武一家,还有四个生人,一位五十多岁的老者,一名十七八岁的少年,另外还有两个下人打扮的中年男子,都是生面孔,应当就是梁家人了。 “长生!”苏正武忙拉着苏惟生走到那老者跟前, “梁太医,这就是我那族侄苏惟生。信上所说的拳法正是他偶然发现的!长生,这位是太医院院判梁太医,旁边那位是他的孙子梁公子。” 见过礼之后,曹承沛便退到了苏惟嘉身边,两人叽叽咕咕不知在说什么。 梁院判原本还在旁若无人地饮茶,对苏正武兄弟也是爱搭不理的模样。可一听正主到了,顿时连谱都忘了摆,激动得直接站了起来, “苏公子,可否将信上所画之拳法完完整整地走一遍给老夫看?” 见苏惟生并未立即答应,才恍然大悟般地看了一眼坐在轮椅上的苏正德, “你放心,只要确认是我梁家拳法,你父亲的腿就包在老夫身上,治不好老夫就不走了!” 一脸信誓旦旦,就差拍胸脯保证了。 第112章 条件 苏惟生哭笑不得,他没有一口答应倒不是在犹豫什么,而是左看右看,这梁怀焘与梁淳也没有半点相似之处,心下有些感叹罢了—— 不过一百六十多年便已是沧海桑田,故人终究已成了故人,半点影子也找不到了。 不过…… 敢情你二人来了这大半天,还没看过我爹的腿啊,真是不见兔子不撒鹰! 算起来梁怀焘也算是自己的晚辈,苏惟生决定不跟他一般见识,左右这套拳法也不是看一遍就能学会的,其中门道多着呢! “请梁太医稍等,在下去换身衣服。” 本来该自称一声“晚辈”,但是一想到梁淳,那两个字就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苏惟生颇有些郁闷。 待换了身早晨练拳用的宽松衣裳,众人便一道去了正厅外的院子里。 梁怀焘越看越吃惊,梁家直系祖先在百多年前便已尽数亡故,自那之后,纵有别的养生秘方,梁家也再没有人能活到八九十。 祖传的那套秘术他们这些旁系后人也只在家族志和先人的手札中了解过一二,上头只有七零八落的三四套招式,连如何运气吐息都未曾言明。 毕竟关乎生死——试问世人谁不想长命百岁呢? 后来他这一系的父祖并非没想过补全,只是始终不得其法。 彼时见到苏翰林送来的信与图像,他立刻就发现其中一两个招式特别眼熟,找出先人手札一看,确认与之一般无二,这才急匆匆告假来了这小小的府城,结果果然没让他失望! 见过的那几招全在其中,且这少年的拳路还加上了运气,更显融会贯通,正如胡氏所说,通五息,韧六腑,不是他梁家的秘术还能是什么! 只是他实在没想到,让他梁家几代人呕心沥血的秘术竟真的流落到了乡野。 “好!”梁怀焘忍不住大喝一声,眼眶甚至隐隐有些湿润。 那位梁公子大为诧异,小声道,“祖父?” 他家祖父素来持重,何曾有过如此喜形于色的时候? 梁怀焘这才发现自己失态了,忙捋着胡须道,“见笑了,见笑了!” 态度已与刚来时判若两人,半分矜持也不见了,“苏公子,这套拳法……你可还有别的要求?” 苏惟生接过丫鬟白芷递来的帕子,“只要父亲的腿能恢复如初,在下必定倾囊相告。” 梁怀焘深深看了苏惟生一眼,“老夫尽力一试。” 他明白这少年话中之意,治得好就倾囊相授,治不好么……就有待商榷了。 可谁让秘法在人家手上呢,他不服软不行啊! 你说什么?以势相逼? 且不说他梁怀焘只是区区五品院判,苏正良年后就要提拔进京任国子监祭酒,不能不给几分面子。就算真的利用自己的医术委托更有权势的人家逼迫成功了,万一这小子传授拳法时在其中做上几分手脚,那岂不是得不偿失? 左右他已千里迢迢到了博阳,这少年能在机缘巧合之下得到秘术,也算是与梁家有缘。 那苏正德虽是个白身,却胜在有个好儿子,不过治个陈年腿伤,治就治吧。 思及此处,便立即挽起袖子,“来,苏贤侄把裤腿挽起来,老夫给你看看!” 他比苏正德大上二十多岁,叫声“贤侄”也说得过去。只是苏小子一下子变成了苏贤侄,连苏正武夫妻都忍俊不禁。 正主苏正德却还在愣神呢! 从梁太医祖孙进家门到现在,他仍旧没缓过神来,他是真的没想到,儿子竟给了自己这么大个惊喜——他的腿,有救了? 这个年仅十二的儿子,真的把堂堂太医请到了家里为自己治腿! “长生……我……” 苏惟生见状无奈道,“爹,是真的,梁大人与梁公子就是专程来给您看腿的!” 说罢看向梁怀焘歉然道,“梁大人见谅,家父的腿已伤了六年之久,原本早没抱希望了,乍听之下有些不敢相信,怠慢之处还请见谅。” “无妨,”梁太医笑得颇为亲切。 苏惟生想了想又道,“家父腿伤倒不急在这一时,梁大人与梁公子跋涉千里,未免舟车劳顿,还是先行歇息,明日再看吧。梁太医以为如何?” 这小老头毕竟不年轻了,面上难掩风霜,万一累出病来,耽搁的还是他爹的腿,等一个晚上可有什么。 梁太医激动的心情尚未平复,但被苏惟生一说,也觉出几分倦意,心中暗赞这少年会做人, “好吧,老夫也确实有些乏了。一桓,先回客栈吧。” 他们祖孙俩下午一到博阳就直奔苏正武的田庄,然后又急急忙忙赶来苏宅,还真是一刻也没休息过。 客栈?苏惟生一愣。 不过想想也不奇怪,梁家久居京都,又怎会在博阳有居住之所? “梁大人请留步!” 梁太医闻言回过头,“怎么,苏公子改主意了?” 苏惟生郑重道,“梁大人与梁公子若不嫌寒舍简陋,还请留下暂住。家中虽无法与府上相比,却比客栈舒适得多,也免了二位每日奔波之苦。” 住在客栈里,倘若治伤期间有什么突发情况,一来一去可不得耽误时间么! 些许吃用的花费算什么,即便有还秘法之事在前,他也没打算赖诊费——人家千里迢迢从京城赶来,管吃管住本就是应有之义。只要能治好他爹的腿,就是倾家荡产他也甘愿! 梁太医目中更添了几分满意,“既如此,老夫就却之不恭了!” 说完便让梁一桓带着两个下人去客栈退房搬东西,自己留下来与苏正德兄弟聊天,等着下人收拾院子。 晚间为梁太医祖孙接风之时,苏惟生又提起了苏茂谦的刀伤和年迈的苏老爷,委婉地请梁太医帮着看一看。 那个啥,物尽其用嘛。虽然从近日接到的信来看,苏茂谦的伤势已经大好,可县城的大夫如何比得上鼎鼎大名的骨科圣手梁太医呢? 梁家可是治外伤起家的,还得仔细瞧一瞧,确定不会留下任何后患他才能放心。 至于苏老爷么,梁家虽最擅长外伤,但一百多年前的陇西梁家于养生之道上也一向有心得。这梁怀焘既是梁家后人,怎么也有些养身子的祖传秘方吧? 至于那套拳法,苏老爷年事已高,练了也不会有什么效果。 苏惟生笑得像只小狐狸。 梁太医苦笑,“你这小子,原来在这儿等着老夫呢!” 不过民间有句俗话,一头羊是放,两头羊也是放。来都来了,举手之劳而已,看在苏家招待周全的份上,梁太医取笑几句也点头答应了。 第113章 准备 于是第二日大清早,苏正武就去庄子上好说歹说把老父请了过来,又亲自回县城接苏茂谦去了。 这下子苏宅彻底热闹了起来,好在家里少说也有四五十间房,苏正德自家主仆才十来个,住还是能住下的。 因要亲眼看着苏正德治腿,苏惟生向学里请了半个月的假。他平日的功课不错,训导也未曾为难,只叮嘱他月末考试时一定到场。 下学后岳西池跟何轩也来了一趟,带了课上的笔记。曹承沛也带了,但他向来有些粗心大意,岳、何二人都不大放心。 苏惟生自然心中感激,但听到二人问起苏正德的腿,他又有些不是滋味。 晌午梁太医就仔细摸过骨, “当时接骨接得不好,有些错位。而且你这腿,最初受伤时里面的骨头就碎了不少吧?” 苏正德想到断腿时的痛苦,默默点头。 梁太医肃然道, “接骨之人医术不精,有的碎骨已经坏死了,就如腐肉一般烂在里头,还会影响新生的骨髓。想来是你身边有懂穴位以及骨骼肌理之人日日按着,坏骨才没有太过靠近新生之骨。” 苏正德看向身后的小栓,“正是我身边这孩子日日不辞辛苦地按着,这双腿才不至于太过难熬,尤其是阴雨天。” 按的时候不疼么?也是疼的。 每一次,他都能感觉到膝盖里的骨头在互相磨蹭,不是剧痛,那隐隐约约的痛楚更似十爪挠心一般,钻得他苦不堪言。 小栓来之前的两三年里,大腿小腿上的肉都一寸一寸地有了萎缩之兆,渐渐使不上力了。 每逢阴雨天,他都能感受到冷风一阵一阵地钻进骨头缝里,犹如刀绞。 也是小栓进苏家之后,每日按摩不断,症状才有所缓解。 因治腿是大事,一家人都等围在房里,只在中间竖了一道屏风避男女之嫌。连苏老爷都在外间等着。 周氏听得这话,当场便泣不成声, “他爹,如此透骨之痛,你怎么从来没提过啊?” 前几年丈夫每天夜里辗转反侧,她知道是因腿伤,却也未曾想到能痛到如此地步啊! 偏每次问起此节,丈夫还笑着安慰她,说不疼。 苏惟生也不忍地偏过头,杨建霖与杨智已上了西天便罢了,始作俑者之一的苏正宗只断了手筋成了哑巴,苏老头还活得好好的,真是便宜了他们! 回头还得让全二叔打听打听,那家子人躲到何处去了! 苏正德却释然笑道,“我既还能忍,又何必说出来徒惹你们担心,后来有了小栓,不是好多了么,就更没说的必要了。” 那会儿全家都要忙生计,他作为一家之主既已帮不上忙,又如何能再让妻儿再添烦恼呢? 梁太医暗暗点头,心道此人虽出身乡野,却也是条汉子。 苏正德安抚了一番妻女,才望向梁太医,“大人,我这腿……可还有的治?” 梁太医有些迟疑,“并不是全无办法,只是……怕要吃点苦头。” 苏正德大喜,“只要能恢复如初,我不怕吃苦!” 苏沁却问道,“梁大人,是什么样的苦头?” 二女尚未及笈,梁太医年纪也不小了,倒也没觉得有什么需避讳的,闻言面露不忍, “其一,把腿剖开,将里头坏掉的碎骨尽数取出,这其二么……老夫先前说过,你这腿骨当初没接好,如今已有些长歪了。若想恢复如常,必得将腿骨敲断,再重新接一次才行。” 苏惟生瞳孔一缩,“断骨重续?” 梁太医点头,“不错。” 周氏母女都惊呆了,谁能想到,苏正德六年前已受过一次断骨之痛,眼下有了希望,却要再承受一次呢? “他爹,咱们不治了行不行?多疼啊!现在这样不也好好的吗?” 梁太医见状叹息道,“你们先商量吧,有了结果再告诉老夫一声。”说完便转身想先出去。 “等一等,梁大人,不必商量了,我治!” “爹(他爹)!” 苏正德却并未理会妻儿,坚定地对上梁太医惊讶的目光, “不管有多苦,我都要治!我要站起来,堂堂正正地做个男人!” 堂堂正正地为妻儿撑起一片天,而不是只能坐在小小的轮椅上,做一个进出都要人服侍的废人!不就是再断一次腿么,又不是没断过,至少这一次,他是自己乐意的! “那么,老夫就让人去准备东西了。” 虽然这么说,但梁太医的脸上还是难掩诧异——京中多少王公贵族子弟遇上这等大事都得犹豫个十天半月,这农家汉子却转眼就下定了决心——如此果决,实在让人刮目相看哪! 想到这一家子残的残弱的弱小的小,心里难免生了几番同情, “你放心,剖腿和断骨时老夫会配一剂睡圣散,服食之后便会沉沉睡去,感觉不到疼痛。不过人一醒,那彻骨之痛也非常人所能忍受的。止痛药老夫这里倒是有,只是那药过量易损心智,还是少用为妙,不用最好。睡圣散也是同样的道理。” 言下之意,药效一过,那痛最好是自己忍着。 “我明白,多谢梁大人。” 梁太医在京时就寻苏惟琛问过苏正德家的情况,知道多半是要治腿的,一些不好找的药材器具等也都带了,只有常见的药材需要就近购买。 这个倒是不难,当天下午苏惟生便与梁一桓带人去采买了,因此准备工作并没做多久。 苏家在第二进院子专门僻了一间房作为治疗之用,只是究竟弄成了什么样,一家子谁也没见着,都是梁一桓与他们身边的下人布置的。 因为梁太医不允。 怕他们误会,他还解释了两句,“是太祖起事那会儿传下来的规矩,太医院的人都知道!” 即在正式治疗前以及治疗途中,除了大夫本人和助手,其余人都不能进去,以免传播什么菌。 什么菌?梁太医表示他也不知道,皇家早有这样的惯例,他照着做了几十年,觉得效果也还不错。 苏家既然有这条件,对治疗的过程自然是百利而无一害。 第114章 难平 第二日晌午,除了回县城接人的苏正武,所有人都在偏厅里等着。 这天正好学里休沐,所以岳西池与何轩都赶了过来,前者还带了一根七八十年的参,也交给了梁太医,以备不时之需。 苏惟生一家都感激不已,治腿伤的确不需要用参,但后期的调养用得着啊。 梁太医说了,“经过这番折腾,苏贤侄必定元气大伤,能用上好的参汤徐徐温补最好不过!” 只是好参难寻,本朝皇室自太祖起就颇爱人参,连带着一些富贵人家都喜欢寻摸着收藏在家里,市面上短期内实在不好找。 梁太医只带了一根三十来年的,拿出来时还一脸肉疼呢! 昨日苏惟生与梁一桓把府城药铺都找遍了,才买到一根十年左右的,花了近百两银子。 既有了岳西池送来的,梁太医那个就让他自己留着吧!苏惟生光棍地想,他爹自然得用更好的! 一晃就过去了半个时辰,苏惟生实在坐不住,干脆去了病房外头的窗户旁边站着,好歹能听一听动静,省得心里没底。 可让他失望的是,除了梁太医祖孙偶尔的几声低语,别的什么也没听见。 直到又一个时辰过去,梁一桓才打开门,背着药箱,扶着似是精疲力尽的梁太医走了出来。 后者摆手道,“你爹用了睡圣散,这会儿还睡着呢!” 苏惟生忙道,“他怎么样了?我能进去看看吗?” “去吧,别碰伤口,一次也别进太多人。只要三日之内不起高热,后头也别忘用药,慢慢养着就成了……对了,房里的水和东西,让人收了吧。” 说完便让下人扶着回房休息了。 他这老胳膊老腿的劳累半天,委实有些受不住,便让梁一桓留下来守着,若有突发情况再去叫他。 苏沁忙让人打了热水,又送了些茶点过去。 苏惟生这才轻轻推开门,室内有一股淡淡的血腥味,里头另挂了几张帏幔,将床围得密不透风。 帏幔旁边还有两个大木盆,里头的温水已尽数变成了红色,想必血腥味就是从这里散出来的。 苏惟生掀开帏幔,见苏正德果然睡得很沉,只是面色白得吓人,应是失血过多的缘故,他心里狠狠一颤—— 断骨、剖腿再取骨,得失了多少血啊! 苏惟生小心翼翼地掀开被子,见两条腿都包扎得严严实实,便又把被子盖了回去,轻手轻脚地出了门。 “平春,让人进去把屋子收拾一下,” 转而又对众人道,“没事了,爹睡得好好的,看来没受什么罪。” 但醒来后的疼痛是难免的,有多痛?会不会痛过当初的鸠酒入喉? 苏惟生咬牙:苏信!苏正宗! 周氏母女与苏老爷也相继进去看了一眼,但见到下人抬出来的两大盆血水,周氏母女还是心疼得落下泪来,守在床前不愿再离开。 苏老爷出来后摸了摸苏惟生的头,“别担心,等熬过这一阵,就苦尽甘来了。” “长生知道,”苏惟生忍住心中酸楚,“谢谢族长爷爷。” 苏老爷摇头,“谢我做什么?要不是你这孩子争气……”你爹怕是要一辈子坐在轮椅上了。 见何轩等人面上也难掩担忧,苏惟生反而笑了, “别这样看着我,爹恢复有望是件大喜事,你们该为我高兴才是!” “是啊,的确是大喜事,”何轩笑道,“待伯父伤势大好,我可是要上门讨酒喝的!” 曹承沛与苏惟嘉也连声附和,就连没说话的岳西池,也露出了赞同之色, “近来你家里也忙,改日再来找你。” 苏惟生父亲的事对岳西池触动颇大,那次去县城见苏正德坐在轮椅上,他就有些吃惊。 待后头向何轩打听过,便多多少少明白了苏惟生这些年的不易,心中更多了几分佩服,原先的别扭早就没了,今日有了这等喜事,他自然也是为朋友高兴的。 苏惟生想了想也没挽留,来日方长,也不必急在这一时,另选个时间再请他们一顿就是了。 况且回头茂谦到了府城,这两个也是要过来的,“成,那就改天,请恕我失礼了!” 何、岳二人笑呵呵地摆手离去了。 苏惟生回到书房思量片刻便唤来小柱,“老爷这几日用不着你哥哥伺候,你们兄弟俩去一趟清和镇那一带,就是翻遍周边所有的村子,也要把人给我找出来!” 原想请苏正全帮忙的,不过这是自家的事,找到人之后难免得用点手段,还是用自己人比较放心。 小栓小柱都会拳脚,对付苏正宗一个书生和那老头子应该没问题。 小柱应下之后又问,“找到人之后呢?” 一个断了手筋的哑巴,一对老菜帮子,一个疯婆子再加个不到两岁的小儿,目标比较显眼,应该不难查。 苏惟生目中露出一丝狠色,刚想说直接处理了,想到躺在床上的苏正德心念又是一转, “女人孩子不用管,财物抢了自己收着,让他们自生自灭去——把那父子俩给我带回来!” 说着掏出一个荷包,“在城南那边找个偏僻的地方把人看好,再来告诉我。” 城南是府城最穷的地方,寻个空屋子安置两个人应该没问题。 “是,”小柱接过荷包便去找他哥了。 苏惟生刚踏出书房门,就听到一道苍老的声音,“你让那小子做什么去了?” 苏惟生转头一看,却见苏老爷挥开程管家的手,慢吞吞地踱了过来。目中的威严与几年前在清水村看破他算计苏老头时如出一辙。 也不知道老爷子听到了多少! “族长爷爷,我……” “你在外头等我,”苏老爷对程管家交代了一句,便看也不看苏惟生一眼,径自进了书房。 程管家朝苏惟生使了个眼色,后者回想了一下,好像确实没说什么要命的话,便摸摸鼻子跟了进去。 “你让人把那两个东西弄回来,难不成是想要他们的命?” 见苏惟生关上了门,苏老爷连坐都来不及坐,直接发问。 第115章 态度 那两个东西什么的……可见族长爷爷对苏正宗父子也确实不待见,苏惟生忙换上委屈的神色, “族长爷爷,长生可是在您跟前长大的,是那等心狠手辣的人嘛!” 见老爷子面上缓和了些,又接着道, “爹受了这么大的罪,都是拜谁所赐?一样的儿子,凭什么就不把我爹当个人?要是不把此事弄明白,长生是无论如何也咽不下这口气的!” 他对老爷子是发自内心的尊敬,甚至比对苏正德与苏正文还多了几分孺慕之心,好在先前没有吩咐小柱直接把人弄死,这会儿说起话来也比较坦荡。 苏老爷见他难得这般孩子气,不禁又好气又好笑,长生这几年即便搬到了县城,也没少与茂谦一起回村看他,着实是个有良心的好孩子,说是在自己跟前长大的,也确有几分道理。 年关出继之时,苏老爷发现苏正德的态度有些不对,还专程找苏惟生问过。后者隐瞒了一些细节,把苏正宗一家与他爹断腿大有关系的事说了。 苏老爷愤恨难言,那会儿就有了彻底处置那一家子的心思,只是事情已过去太久,实在找不到证据才暂时作罢。 也正是因此,六月里小莲和杨智的事一闹出来,他就当机立断把人除了族——苏家一族,决不能有如此品行恶劣的族人! 今日倒出去那两大盆血水苏老爷也是亲眼看见的,回去休息了一会儿,还是有些担心苏惟生心里不好受,这才拖着一把老骨头过来安慰,不想却在书房外听到那样一番话。 当时他还有些生气,但仔细回想,这孩子的确没说过以恶制恶要人性命的话,不禁又有些欣慰——不愧是他苏仁看重的后辈! “好了好了,都多大的人了,怎么还委屈上了!是族长爷爷误会你了!不过长生啊,你终究是要考功名正经走仕途的人,老夫就怕你一时激愤走岔了路啊!这番苦心,你应该能体会才是!” 这孩子自幼就比旁人多几分心思,天资又着实不凡,倘若真因这一时之气让人抓住了把柄,前途毁于一旦,岂不令人痛惜! “长生明白,”苏惟生扶着苏老爷坐下,又斟了一杯茶端上去, “族长爷爷,我爹真的是那人亲生的吗?若是,怎能忍心下此狠手!” 苏老爷对此也是万般不解, “从前我与苏信来往并不多,其中因由也委实想不透。你既有疑问,把人带来问个清楚也好!虎毒尚不食子,说实话,老夫活了这么多年,也实在没见过如此憎恨亲骨肉之人哪!” 说着又满脸严肃道,“问清楚之后,你打算把那两个畜牲怎么办?” 有老爷子你盯着,还能怎么办啊! 苏惟生欲哭无泪,只低声道,“哪儿来的送回哪儿去。” 苏老爷狐疑道,“真的?” 别以为他没看出见完苏正德后这小子眼中的愤恨,这是糊弄他老头子呢! 苏惟生干笑两声,“那个……最多把钱财都留下赏给下人,让他们光身回去。” 苏老爷勉强点头, “倒也可行。老夫不是可惜那两条人命,只是就算死,也不能由你亲自动手,与你有关的人也不行!让他们吃一吃你们一家子早年吃过的苦头……也好。” 钱氏虽然疯了,苏正宗也废了,苏信夫妻却有手有脚,怎么也不至于饿死吧?要是真死了,也怪不到长生头上,谁让他们自己无能呢! 苏老爷自己都想掐死那父子俩,尤其是在知道苏茂谦受伤一事之后,只是不想脏了自己的手罢了。 既要把人接过来,老爷子这里自然是瞒不下去了。 好在如今苏茂谦伤势已无大碍,除了那八名逃犯,其他人也都已解决。 苏正武徐徐告知之后,老爷子倒不至于急火攻心,慢慢也接受了,除了为许叔四人惋惜,对苏老头那一房的态度也由厌憎变成了痛恨。 苏正德快天黑时才醒过来,虽然极力忍着,那满头冷汗以及青筋暴起的拳头还是让家人看出了端倪,众人都极为不忍。 周氏更是好几次提出请梁太医再给开几副止痛药, “就像白日里那样睡着也行啊,这样痛下去怎么受得了?” 苏正德却不同意,“梁大人说过……那药不光有损心智,也容易上瘾,一旦形成依赖就一发不可收拾——我苏正德做了六年的废人……下半辈子若真成了个那样的药罐子,又与废人有何区别!” 疼是疼的,可这次受疼他乐意承受,只要熬过去,他就可以重新站起来了!苏正德苍白的脸上甚至浮现出强烈的希望之光。 正主坚持不肯,苏惟生等人能怎么办?只能时时过来陪着说说话,也能稍微替他转移一下注意力。 说来苏正德运气着实不错,六年前受伤和这次断骨之后都没起高热。 连梁太医也感叹连连,私下对孙子道,“这是个有后福的人哪!” 梁一桓笑道,“祖父能找回祖传秘法,岂不是更有福气?” 那倒是,苏惟生已经答应,等他爹的腿稍有好转,便将那套拳法毫无保留地教给他们祖孙。 梁太医无比庆幸秘法找回得及时,要是晚上五六年,等他过了六十岁,就是练下去,也不会有什么功效了。 因心中急切,照顾起苏正德来反而愈发用心,每日都要过去看一看,连梁一桓换药时也亲自盯着。 祖传的生骨膏更像不要钱似的往苏正德身上用,顺带着还把折磨苏正德多年的腰伤也给治好了。 不过想到苏正德的腰,梁太医又有些纳闷,“后腰上有块红云样式的胎记,怎么老觉得在哪里听过?” 可想了半天也没想出答案,便索性先抛在脑后了,嗯,应该是记错了。 待苏茂谦到来之后,梁太医也上上下下给人摸骨把脉,又给了祛疤的药膏。 嗯,苏茂谦伤虽然好了大半,却留下了一条长长的疤横贯于胸腹处,他自己虽然不在意,却还是乖乖地每日把药敷上了。 苏老爷那里也没闲着,梁太医贡献出了好几个养生方子,虽短期内没见到什么效果,这诚心诚意的态度大伙却都看在眼里。 因此在后头传授拳法时,苏惟生半点没藏私,将当年梁淳说的要点解释得极为详尽。 过了半个多月,苏正德的腿已经没那么痛了,苏惟生也回学里参加了月考。结果么,虽未进前十,却也没至于太落后,考了第四十九名,超过了半数学生。 “多亏有你们每日送来笔记外加讲解,否则这成绩还真不好说!”苏惟生大大松了口气。 何轩笑道,“得啦,难道换成我们家中有事,你会置之不理不成?” 岳西池和曹承沛也跟着点头。 四人相视一笑。 第116章 父子 这次小栓小柱兄弟隔了半个多月才回府城。 来回话的是小栓, “我们没有找民居。城南那边有一处荒僻的废宅,两个人都被绑在那里,听说……从前闹过鬼,没什么人敢去。小柱在那儿看着呢,少爷,您看……要不要换个地方?” 自家少爷是个读书人,读书人胆子都不大,万一吓着了…… 瞥见小栓小心翼翼的样子,苏惟生哭笑不得,“不必了,带我过去吧。” 鬼神之说么,便是从前不信,有了两世为人的经历,也不得不信了。不过能有什么好怕的呢?难道还能可怕过人心么? 兄弟俩知道自家少爷诚心折腾苏老头父子,便没将两人松绑。每日只喂些清水,饭也不给吃,寻常都把嘴堵着,如厕也是让他们就地解决。 所以苏惟生这一去,见到的就是两个蓬头垢面浑身恶臭的乞丐,不由哼笑一声, “你二人也有今天!” 苏老头跟苏正宗一见苏惟生就跟见了鬼似的,眼中的惊恐无论如何都掩饰不住。无奈嘴被堵着,只能“呜呜”、“呜呜”的,挣扎得更厉害了。 苏惟生嫌弃地皱了皱鼻子,示意小柱把塞嘴巴的布条拿开, “带你们来也不为别的,我只想问一件事——为何对我爹如此心狠,他到底是不是你亲生的!” 见苏老头的瞳孔下意识地放大,他心中一动, “老老实实说了,我自会送你们回去,若是还不识相……” 苏老头恶狠狠朝地上啐了一口, “小畜生还威胁起人来了!一家子不孝的东西!那畜牲就是老子的种,有本事你就杀了我这个老头子!杀了你的嫡亲祖父!狼心狗肺的白眼狼,活该当一辈子废人!活该断手断脚!当初我怎么就没把他扔进恭桶里溺死!” 只是他嘴里虽不干不净,紧紧盯着他的苏惟生还是捕捉到了这死老头子目中一闪而过的心虚,不由叹了口气, “既不肯说实话,那就别怪我无情了。”说罢向小柱点了点头。 后者会意,拎起一旁的苏正宗就是一阵拳打脚踢。 旁边的小栓也没闲着,他不是比较懂穴位么,还兴致勃勃地指点弟弟打哪些部位会更让人痛不欲生来着。 可怜苏正宗被苏老头捧在手心三十八年,除了断手筋之时,何曾吃过这样的苦?只是成了哑巴又发不出声音,连哭爹喊娘都做不到,那模样别提有多惨了! 看在苏老头眼里,只觉得心都要碎了!一边嚷着“住手”一边还不停地骂骂咧咧。 苏惟生见此人实在冥顽不灵,心中愈发不耐,面上却更加笑意盈盈, “既如此,就废一双腿吧,也勉强能偿还我爹这些年受的罪了——你们以为,我不知道当年杨建霖动手是何人在背后撺掇的?” 苏老头父子闻言均大惊失色。 小栓小柱却管不了那么多,不由分说便去院子里抱了两块大石头进来,一左一右站到了苏正宗的两边,作势便要砸下去。 苏老头目眦欲裂,“不要!我说!我说!” 小柱选的这个地方委实不错,乃是城南尽头一处荒废了十几年的空宅院,因闹鬼的传说,周边都没什么人居住。 两人又被绑在后院的一间内室,所以即便苏老头喊得再大声,想来也没什么人听得见的。 苏惟生这才满意地点头,让小栓兄弟先出去,又瞥了一眼地上口鼻都喷出血来的苏正宗, “说吧,若有不尽不实之处,后果你是知道的。” 苏老头向后一瘫,呆呆地开了口。 苏惟生越听越愤怒,到最后只恨不得把这老头子千刀万剐了才好! “好!好得很哪!” 苏惟生不怒反笑,本想就地把人弄死算了,转而一想,毕竟事关亲爹,还是要苏正德亲耳听一听才好,便吩咐小栓把车赶到角门处,提着苏老头的领子把人塞进麻袋放到了车上。 临走前他向留在废宅看守苏正宗的小柱使了个眼色。 待人一离开,小柱便抱起方才的石头,对着地上之人的膝盖狠狠砸了下去,屋内只有低得不能再低的几声闷哼…… 一家子还等着苏惟生吃饭呢! 他不动声色地吃饱喝足,又伺候着苏老爷回房休息了,才让小栓把没住人那间空屋子里的麻袋拎到了苏正德房里。 因腿还在治疗阶段,苏正德并未回后院住,周氏用过饭便过来陪着了。 苏正德还笑呢,“长生?又去哪儿给爹寻的大补之物?怎的还会动呢?不会是抓了一头熊吧?” 有梁太医祖孙精心照料着休养了半个多月,腿部的剧痛也褪了不少,此时的他脸色红润,心情也开朗许多,这些日子还有心思说笑了。 周氏也跟着乐呵呵地笑,她知道苏惟生这些日子没少四处搜罗好东西给丈夫用,深觉儿子贴心。 大补?苏惟生暗想,待会儿您不心神大恸就不错了。 本来可以等苏正德伤势好些再说这事,但他实在忍不下去,多看这老头子一眼都觉得恶心,还是早些将事情了结了比较好。 况且自家爹这是外伤,情绪再震动影响也不会很大,说不定解了多年心结,还能好得更快呢! “爹,你且等一等,待会儿别太激动,我已命人去叫姐姐们了。小栓,出去守着,除了二位小姐,谁也不许靠近!” “是,”小栓退出去守在了门口。 苏正德一头雾水,“激动啥?” 苏惟生把心一横,指了指麻袋,压低嗓子道,“这是苏信,方才吐了不少事出来。” 苏正德一惊,面上先是疑惑而后变成厌恶,最后恢复了平静,“他说了什么?” 自得知六年前的真相,他便彻底清醒了——自己这双腿都是拜眼前之人所赐,亲父?呵!仇人差不多! 苏惟生叹了口气,先打了个预防针, “事关虐待您的原因,等姐姐们到了,让这老头子自己说吧!” 周氏虽也惊讶,见丈夫眉头已经拧了起来,到底是担忧占了上风,便没有多问。 苏正德心中剧烈起伏,却还是耐心等着,两个女儿都因他之故受了多年的罪,自然没有瞒着的道理。 过得片刻,姐妹二人便来了。 门一关,苏惟生就解开麻袋露出个头发花白的脑袋,众人都是一惊,怎么变成这样了! 苏惟生却冷哼一声在床头的椅子上坐下,“把先前的话老老实实再说一遍,别耍花样。” 儿子还在这狼崽子手里呢!苏老头恨恨地瞪了苏惟生一眼,不情不愿地道, “苏正德不是我的儿子!” 说罢就当没看见苏正德一家勃然变色的脸,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第117章 根源 那是三十五年前的一个四月里。 赵氏怀着第二胎,已经八个月了,这一胎自怀上开始就百般不适,不是腹痛不止就是偶有见红。 但村里的稳婆看过了,说肚子尖尖,指定是个小子。 苏家子嗣向来不丰,虽已有了长子,夫妻俩对这胎却更加看重。 那天晚上赵氏非要吃糖葫芦,苏老头无奈, “这深更半夜的,去哪儿找糖葫芦?” 可赵氏仗着肚子里的儿子非逼着苏老头去找。 看在儿子的份上,苏老头只好爬起来挨家挨户地询问,可谁家买了吃的能放着当摆设啊?问了一圈也没问到。 回到家赵氏不肯依,又要苏老头去镇上那个货郎家去买。那货郎走街串巷多年,大伙都知道他家的住址。 苏老头无法,只好又着急忙慌地往镇上赶。 就在半路上遇着一个倒在路中间、怀里还抱着个婴儿的女子。 那女子打扮虽不如何华丽,通身的气度却一看就不是普通人,比镇上富户家的女眷强出十倍不止,只是面色惨白得很,脸上脏污,嘴角还有血迹。 那女子先前一见是个男子,还有些警惕,但看苏老头一副农人打扮,五官也端正,眼神清明不像坏人,这才放下心来求救。 苏老头原本是不想管的,可看到那婴儿就想到赵氏肚子里的孩子,不免生了几分同情,便上前看了一看。 这走近一看可不得了! 那女子手上身上全是血迹,连怀中婴儿的襁褓上都沾了不少,苏老头顿时吓得魂飞魄散。 他正打算离去,那女子却死死抓着他不肯松手, “求你,救救我家小少爷!” 小少爷?苏老头心中一动,有钱人家的少爷!面上却为难道, “我……这……如何救啊!” 那女子强撑着一口气, “家中遭变,劳烦好心人将这孩子养上一段时日。不出三月,老爷夫人必……会寻来,届时自有重谢……我家少爷出生才一个多月,是早产儿……姓淳于、名容,脖子上的金锁上刻着他的名字和生辰,后腰有块拳头大小的红云胎记,以此……为证。” 不待苏老头开口,又接着道, “我死之后,身上的财物好心人可尽数拿去,奴婢锦绣,在此叩谢了!” 锦绣从苏老头后来的神色,也看出此人并非真正的良善之辈。但她与丈夫一路将小少爷送至夫人所说的远亲家里,却反遭暗算。 丈夫已然送了命,她自己身中数剑,不过勉强撑着,一路逃到此地,已没命再等下一个好心人了。所以只能拿好处先吊着——她已在沿途留下记号,等老爷夫人脱险寻来,少爷自然能回归本家。 她也算,不负夫人所托了! “喂!你醒醒!你醒醒!我还没答应呢!” 可这女子转眼便咽了气,苏老头也没了办法。想到女子所说的谢礼,到底动了心,壮着胆子在那妇人身上摸索一番,最后搜出银票四百多两,还有几支珠钗和两个玉镯。 苏老头想了想,把尸身拖到了路边的草丛里,然后抱着婴儿回了家。 到家门口才想起来,妻子要的糖葫芦忘了买,苏老头一拍脑袋,还是兴冲冲地进了门。 这会儿赵氏闹腾过已经睡着了,年方三岁的长子苏正宗也好梦正酣。 苏老头发了笔横财,心里极为兴奋,索性把赵氏给推醒,将这一晚的见闻尽数告知。 赵氏一听还有这等好事,登时就笑歪了嘴,将银票放在一边,拿着珠钗和玉镯左看右看,爱不释手。 谁知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太过激动,肚子剧烈地痛起来,当场就见了红。 苏老头忙跑出门找住在村口的稳婆,等两人急匆匆回来时,床上的褥子都被染红了。 稳婆一见便知不好,吩咐苏老头去烧热水,自己褪下了赵氏的裙子。 苏老头那边热水还没烧好呢,稳婆就慌慌张张地跑出来,一双手上全是血, “不行了,孩子不行了啊!” 那孩子一出娘胎就夭折了。 赵氏一见儿子没了就晕了过去,还是找来大夫开了方子才止住血,把人弄醒。 醒来后她木呆呆地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夜,一动不动,滴米未进。 因床边还有个活生生的孩子,除了稳婆,后头来探病的妇人都以为那孩子是赵氏难产生下来的。 那会儿苏老头的爹还在世,问明因由后也没向外人解释,反而叮嘱了稳婆不要往外说,换了襁褓让来道喜的乡邻们看。 “你毕竟贪了些财物,那女子又死了,万一传了出去,旁人说你谋财害命可怎么好?” 如此一来,这婴儿的来历就不好解释,便索性暂时充作苏老头夫妻的次子,等淳于容的家人来接时再公布于众,或者直接说孩子没了都行。 赵氏清醒之后却对那婴儿恨之入骨,“这灾星一来就克死了咱们的儿子,留不得啊!” 当场就哭嚎着想把人掐死。 苏老头何尝没有同样的想法?他也不想想赵氏怀上这胎之后的反应,听着赵氏恶毒的诅咒,也把一腔怨恨转移到了婴儿身上。 但念着那女子留下来的银钱和承诺的好处,还是说服赵氏好歹留上几个月,等人走了就好了。 赵氏年轻时就是个贪财的,也只好忍住了,没再动过手。 等啊等啊,过了足足一年,仍旧没人找来,夫妻俩都有些失去耐心了。 而就在这一年里,接生的稳婆有天夜里喝醉酒,跌进清水河里淹死了,这件事就再没有人知道了。 夫妻俩又生了恶毒的念头,还是苏老头他爹说, “上天有好生之德,再说你既收了人家的钱财,就不能做无信之人。几百两银子养他一辈子都够了,切勿再起那等心思!你说那女子像是大户人家出身,咱们镇上没见过那等气派的人……那过两天,你就往县城那边打听打听,看有没有姓淳于的人家在找孩子。” 苏老头只好一趟一趟往县城跑,可始终没打听到有姓淳于的大户。有他爹看着,又不能把人弄死,只能按捺住心中的憎恨,暂时把人养在了家里。 第118章 怨恨 但夫妻俩实在怨恨难消,每逢不顺心之时便对孩子非打即骂。 苏老头他爹见儿子媳妇实在容不下这孩子,便把人抱到了自己身边养着。 满了周岁之后要上族谱,苏老头原想随意取个狗蛋之类的,他爹不肯, “二孙子没了,容哥儿刚巧到了咱家,这也是天赐的缘分。他的亲人久久未来,怕是难说了!如此,身世之事就不要再提,原本的名字也别用了!” 随后便作主把原本给苏老头的次子准备的名字安在淳于容身上,正正经经地把他当成了自己的孙子。 如此又过了三年,仍旧没人来寻。 赵氏生下苏慧后不久,苏老头他爹就因一场风寒去世,能辖制夫妻俩的人没有了。 但他在临终前逼着苏老头夫妻发下了毒誓—— “我要你们发誓,若害了正德性命,你二人便要肠穿肚烂、不得好死!” 夫妻俩顾忌誓言,都不敢亲自杀人,只敢从别处想法子。 那年将人带进深山就是赵氏的主意,后头还将苏正德丢去过县城、或者小路上什么的。 可苏正德次次都能自己找回来,他小时候很聪明,记性也好。 后来渐渐长到五岁,寻常的孩子都开始记事,夫妻俩就不敢再动手了。 苏正德被丢了好几次,也知道自己不受待见,平时在家便愈发沉默,人还没有灶台高,就开始学着砍柴、踩着凳子做饭,特别勤快。 “我看出那畜牲原本出身富贵,并不敢让他太引人注目,连他每次去县城都觉得胆战心惊。后来见他是真的老实,也没闹出什么事,才放下心来。” 苏惟生问,“那几百两银子,你是怎么花的?”看他们如今的形状,也知道早就花光了! “我没敢全部动用,只拿出几十两买了十五亩地,加上原来的三亩,日子就慢慢过起来了。剩下的都用来供正宗父子俩读书,过了这些年,早就一分不剩了!” 苏老头木然道,“家里多了这么多地,赵氏说,把人留下来吧,以后当个免费的劳力也行。我就同意了。” 苏惟生问,“那女子可说过自己是何方人士?” 苏老头看了他一眼,“没有。听口音不是咱们这地界的。” “金锁在哪里?” “三十年前就当掉了。” 苏惟生正待继续发问,却听到一阵凄凉的笑声。 “呵……哈哈……哈哈哈……”苏正德眼角都笑出泪来,“我果然不是亲生的!怪不得,怪不得啊……” 怪不得苏老头与赵氏对他如此痛恨,原来是怨他克死了真正的苏家次子!而他自己,竟连生辰八字都是用的别人的! 他不是没怀疑过,可陈婆子信誓旦旦地说,亲眼见稳婆把他从产房里抱出来的! 据苏老头方才所说,他那会儿才一个多月大,又是早产,个头应该大不到哪里去,怪不得村中无人怀疑! 苏老头一双老眼中满是怨毒, “你克死了我儿子,就活该为我家卖命!做牛做马都是应当的!苍天无眼呐,怎的就让你这野种出了头!” 苏澜怒声道, “不该我家出头,难道让你这等恶人出头不成?拿了银子还要虐待我爹,三番四次害我爹,你就是个没人性的畜牲!苍天要是有眼,就该趁早把你收了去!” 这会儿知道苏老头不是亲祖父,苏澜也不怕骂到自己头上了, “活该你断子绝孙,不得好死!” 苏沁也少有地露出恨色,“曾祖父在天有灵,也不知如何痛悔养出了你这么个不肖子孙呢。如今家破人亡,可不就是你一手促成么!” 若非当初分家后的断腿之仇,他们两家何至于闹到如此地步? 以爹的脾性,纵然知道自己不是亲生,也断断不会对名义上的父亲生出恨意。 苏正宗被废是另一段因果,杨智却绝不会被送进杨家,更不会被杨家族人害死。 苏沁起身一步步向前, “你的儿子,因你管教不严才会变成废人!你的孙子,也是因你们一家心狠手辣,才会进了杨家,年仅十七就曝尸荒野!一切都是因为你啊,我的好、祖、父!” 苏老头如遭雷击,“因为……我?” 周氏听了一半就开始抹泪,这会儿见苏老头神情呆滞,想到丈夫这些年吃过的苦头,当即便壮起胆子挽起袖子冲上前左右开弓扇了苏老头好几个耳光, “我让你害人!我让你害人!” 反正不是嫡亲公公,是害他们一家子的恶人,周氏啥顾忌都没了! 待打得气喘吁吁才停下来,却见顶着一张红肿老脸的苏老头半点反应也没有,周氏心里“咯噔”一下, “不会被我打傻了吧?” 满心忧愤的苏正德此时刚回过神来,就险些被妻子逗笑,再看向苏老头时便平静了许多, “如此,我就不欠你什么了。” 要欠,也是欠那位祖父的——若非有他相护,自己怕是早就没命了吧! 苏正德比常人记事早,那位慈祥的老人是他幼年时唯一的光。后来每逢挨打时也想过,为何祖父去得那么早,倘若他在,自己的日子应该要好过许多吧? 苏惟生冷笑道,“怕是被大姐说中痛处,正后悔莫及吧?” 说着踢了麻袋一脚,“那金锁在哪里当的?” 苏老头仍旧呆呆的,没有回答。 儿子孙子真的都是被自己害死的? 他想起苏正宗幼时,不是没想过带弟弟玩的。便是启蒙后,第一时间也想着要教苏正德认字。 是他跟老婆子一次又一次把儿子拉开,还说, “什么狗屁弟弟!不过是个小杂种,天生的灾星,小心把你克了!” 赵氏还道,“记住了,他这辈子只能为你做牛做马,当个下人都抬举了他!这是苏正德欠我们家的!” 时日一久,苏正宗也就变了态度,连带着后来娶的钱氏和生的儿子女儿,都没将这个苏家次子放在眼里过。哪怕苏正德稍微露出点聪明才智,也是要不满的。 在苏老头夫妻天长日久的耳提面命之下,他也彻底变成了他们手中的提线木偶。 第119章 苏老头 但苏老头也不蠢,转念便想到先前苏沁的话, “你的意思是,全因得罪了你家,我儿跟智哥儿才会落到如此地步?全因……得罪了这个畜牲?” 自己一家人何时得罪苏正德最狠?还不就是六年前撺掇了杨二老爷! 后来智哥儿失踪,杨二老爷瘫傻几年就没命了,再联想到苏惟生在废宅说的话——他们早就知道了! “是……你们?”苏老头须发蓬乱,布满皱纹的额头鼓起青筋,眼中满是怨毒, “是你们把智哥儿弄进了杨家!” 见他都猜到了,苏澜也不再遮遮掩掩,冷笑道, “是又如何?只许你们害人,就不许人反击了?有杨家做后盾又怎样?在那些人眼里,杨智不过是一条家养的狗,听说死了之后连个白幡都没挂呢!谁让你那孙子如此狠毒,竟敢对族人出手,当咱们苏家是吃素的吗?” 对族人出手?苏老头一愣,是了是了! 那段时间儿子跟孙子神神秘秘的,什么也不肯告诉他。后来才听采买的下人说城郊出了什么江洋大盗,伤了苏家的人,在那之后不久,儿子跟孙子就相继出事了! “是你们!竟然是你们!” 苏惟生并不担心秘密泄露,姐姐们既漏了口风,他就没打算让人活着回去,索性便让她们尽情发泄吧。 毕竟,憋屈了好多年呢! 苏老头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几十岁,目中的痛恨却渐渐褪去,颓然瘫倒在地上, “好!真是我养的好儿子啊!恩将仇报,害得我家破人亡啊!”说罢竟失声痛哭起来。 哭了一阵他又挣扎着想向苏正德扑去,无奈手脚被缚,又被装在麻袋里,实在动弹不得, “苏正德!我诅咒你!天打雷劈不得好死!不得好死啊你们!我可怜的宗哥儿,可怜的智哥儿!” 宗哥儿落在这样歹毒的一家人手里,还能有活路吗?没有了!没有了!就是有,怕也只会生不如死啊! 如此,他还留这条老命做什么! 母子四人都担忧地望着苏正德,后者勉强笑了笑,正想说什么,苏老头那边却没了动静。 苏正德朝正对的方向一看,眸中渐渐凝固了。 苏惟生几人见状急忙回头,却见苏老头口中已喷出大口大口的鲜血,转眼间就染红了衣襟——这死老头子竟咬舌自尽了! “我去叫大夫!”金锁的下落还没问出来呢,这会儿咬舌的时间并不久,还有得救! “长生,不必了!” “可是淳于家的下落,还有金锁……”苏惟生还是有些不甘心。 苏正德目中微露悲悯,“让他去吧!” 此人这会儿已恨毒了他们一家,又如何肯告知金锁下落、让他寻找亲生父母呢? 父子多年,他对苏老头还是了解的, “不必问了!我虽不想当此人的儿子,却庆幸做了苏家族人。家破人亡至此,活着也是艰难,让他痛痛快快地去吧!” 苏沁轻声道,“爹,你就不想知道亲生父母是什么人吗?” 苏正德摇头,“过了这么多年都没找来,要么是已遭不测,要么就是不想找了,总归是亲缘太浅,日后有机会再说吧。我有儿有女,有敬重的长辈,不缺亲人。” 况且听苏老头的形容,那位锦绣姑娘带他逃出来时便已身受重伤,什么样的仇家会连人家满月不久的儿子都不放过? 过了这么多年,仇家还在世吗?若在世,万一调查途中引起了仇人注意,自己这一家子怎么办? 家中刚有起色,他如何敢为一己之私惹上那等凶残的人? 虽是如此,苏正德却暗暗记下了三个字——淳于容。 苏惟生将苏正德眼中的犹豫与顾虑看得清清楚楚,暗暗下定决心,回头私底下找可靠的老人打听打听。 苏老头那两句诅咒声音太大,最终还是惊动了别的院子的人。 梁一桓本待出门查看,却被梁太医让人带回了房,“别人家的事,哪来这么大的好奇心!回屋睡觉去!” 梁一桓不肯,“可是祖父,你就不想知道……” 梁太医头连连摇头,“不想知道,啥也不想知道!老夫怎么教你的,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 梁一桓咕哝,“又不是在京里……就苏家这一眼就能望到底的小门小户,能出什么要命的事儿啊!” 梁太医恨铁不成钢, “小门小户怎么了?那苏正德瘸了这么多年,能从一个小小乡村混到博阳府城、还教出个十二岁的秀才,能是个简单的角色吗!老夫说了多少次了,谨言慎行!谨言慎行!不想睡是吧?不想睡去把药经背熟,明日老夫要考的!要是背不熟,回京之后就把家规给我抄上一千遍!” “不带这样的啊!” 可梁太医不为所动,既冷酷又无情。 梁一桓只好哭唧唧回了房,再也不敢理会别家私事了。 苏老爷却没这等顾忌,他是知道苏惟生寻人之事的,算算时间都过了半个多月,有信儿了也不奇怪。 老爷子怕少年人下手没个轻重,听到动静才不顾自己年老体迈,想着过来看着些。 到苏正德房门口时见苏惟生姐弟沉默着走出来,脸色便是一沉,“人呢?” 额……被抓包了!三人顿时吓出一头冷汗! 不过苏惟生转念一想,人又不是他们杀的,就是验尸也不会验出别的结果,便使了个眼色,示意姐姐们先回去。 自己扶着老爷子站定,低声道,“族长爷爷,那人……自尽了。” 瞒旁人还行,苏老爷既到了房门口,看样子是瞒不住了,还不如据实相告。 苏老爷有些不信,“苏信那样的人会自尽?被除了族都能兴风作浪呢……” “真的,这会儿人还在房里呢,不信您可以去看看。再说您就是不信我,也该相信我爹吧,以他那性子,能眼睁睁看着亲儿子杀人吗?” 苏老爷点点头,正德是个老实人,跟他家正文一样宽厚的性子,断断不可能手刃亲父,更不可能让这么小的长生动手。 “只是怎么就自尽了呢?”他虽痛恨苏信一家人,但听到人真的死了,心里还是有些复杂。 苏惟生盯着脚尖,“兴许是恨死了咱们苏家却又报仇无望,儿孙都废了,没了指望,万念俱灰呗!” 苏老爷顺着这话一想,也觉得有几分道理——以苏信往日的脾性,还真有可能这么想, “怎么死的?” 苏惟生道, “咬舌自尽,血流了一地,我正要叫人清理呢!族长爷爷您别去看了,当心吓着,爹也得换个房间住。爹他……心里不太好受!” 才搬进来多久就死了人,真晦气! 苏老爷想想那个画面也觉得瘆得慌,他毕竟年纪大了,对生死之事还是比较忌讳的, “那就不看了吧,等换了房间告诉我一声,我去看看你爹。对了,他虐待你爹的原因……说了吗?” 第120章 坦白 苏惟生叹了口气,“说了,不过此事爹想自己跟您讲。” 他不赞同苏正德将身世之事告诉苏家,毕竟是混淆血脉的大事,族里能容得下吗? 苏老爷为何如此维护自家?除了看中他的资质,更因为他是苏家族人。一旦知道了真相,族里能不心存芥蒂吗? 他们一家,此时可还不到脱离苏家自立门户的时候呢! 况且对于苏家这几位长辈,苏惟生是真心敬重,实在不想因此跟他们离心。左右他爹也不想寻亲,又何苦再节外生枝? 但这次苏正德前所未有地固执,周氏什么都听丈夫的,单他与两个姐姐,口水都说干了也没能劝服,便只能随他去了。 罢了,既承了苏家的好处,有什么后果他们一家人一起承担便是。 苏老爷一愣,“行,明日我自己问他。” 苏惟生笑着应好,送了苏老爷回房。 老爷子却还没操心完, “尸身如何处理?到底是你嫡亲的祖父,生前再对不住你们,死后还是留两分体面吧!” 他自然看出苏惟生对苏信之死没半点伤心——除了苏正德,怕是没人会伤心吧?只怕心里还在叫好呢! 可这能怪几个孩子吗?要不是苏信这个长辈把事情做得太绝,惹得苏家满门憎恨,何至于此! 为子不孝、为父不慈、为亲不仁,苏信这辈子啊,活个什么劲儿呢! 苏惟生道, “我跟爹商量过了,把人送回他们如今安家的那个小山村安葬。摔盆打幡什么的,不是还有个苏惟明么,年纪虽小,有他在却也够了。我爹这情况,还是算了吧!至于守孝之事……” 对于苏正宗却只字未提。 苏老爷想了想,“守什么孝?除族之人,连个正经长辈都算不上,你们家若有心,近来少参加宴饮便是了!” 按理说苏正德就算已经出继,亲生父亲身故也至少该服个齐衰的(守孝一年),但苏信既已被除族,连个苏家族亲都算不上,自然是没这个必要了。 苏惟生暗笑,看来族长爷爷对那老头子还真是深恶痛绝,不过此言正合他意,也乖巧地答应了。 第二日苏正德刚换完药,苏老爷就找了过去,问过伤势之后,苏老爷便安慰道, “苏信自己造孽,你也不要太难过了!” 苏正德愣了一下,“多谢堂伯,我……还好。”说到这里咬了咬牙,“堂伯,晚辈有要事跟您说。” 苏老爷见他神色前所未有的郑重,思忖片刻便挥退了下人,“说吧。” 待听完苏正德的身世,苏老爷却并未太过震惊, “如此才说得过去,毕竟老夫活了七十多年,也从未见过能对亲儿子下此等毒手之人哪!那你又是如何打算的?” 苏正德却大感意外,“族长,您不怪我?” 苏老爷嗤笑道,“苏信造的孽,怪你做什么?那会儿你只是个满月不久的婴儿,还能做得了自己的主不成……你可要寻回亲人?” 据苏信所言,那个叫“锦绣”的女子口中提的是“老爷夫人”,而不是“老爷太太”。 苏老爷虽是白身,却并不是没见识的人——二品以上的诰命才能称“夫人”!看来那淳于家来头不小,苏正德纵想回归本家,也是人之常情。 苏正德急忙摇头,“晚辈生来便得族中庇护,从来没想过离开苏家!只要族中不怪罪、不赶我走,我永远都是苏家的人!” 毕竟苏信一家才是真正的苏家族人,却因他之故落到了如此下场,族里老人能轻易放过吗? 苏老爷何等精明,闻言便道, “苏信父子多行不义,若放任不管迟早连累全族,并非全因你之故,你不必多想。老夫问你,你果真不想寻亲?就算你亲生父母是达官显贵,也不找吗?” 苏惟生昨夜便将什么诰命品级之类的跟苏正德说了,苏正德却想到了另一节——谁知是达官显贵还是乱臣贼子? 若是前者,迟迟未找来就是放弃了自己,他何苦厚着脸皮上门?因为这些年的经历,苏正德从不敢将自己看得太重。 而若是后者,他们一家才安生多久?比起素未谋面的亲人,到底还是自己的小家更重要。 “不瞒堂伯,晚辈昨晚想了一宿。我们小门小户的,还是守着本分安稳度日吧,什么达官显贵的,与咱们又有什么关系呢?若非苏家相护,晚辈如今还不知落到什么地步,饿死冻死,被豺狼叼走都有可能!苏家待我不薄,比起那些虚无缥缈的富贵,我更愿意做踏踏实实的做个农家子。便是富贵,我们也能凭自己的双手去挣!” 苏正德老老实实地说完,又忐忑道, “可是堂伯,事关苏家血脉,我们真的还能留在苏家吗?” 苏老爷听完,却上下打量了苏正德一番,仿佛头一回认识这个堂侄似的,过了半晌才赞许道, “好!不愧是我苏家的好儿郎!” 说着抿了口茶才接着道, “至于血脉……你别忘了,你族谱上的父亲苏佑本就不是苏家血脉,他祖上也只是老祖宗的义子而已!苏佑的儿子身上没有流着苏家的血,又有何奇怪?” 苏正德大喜,“那您的意思是,我还可以继续做苏家人?” 苏老爷点头,“即便哪日你寻到亲生父母回归本家,只要你愿意,也仍旧是苏家的至亲。” 把这人品与本事兼具的父子俩赶出苏家、与之交恶?他又不是傻子! “不过此事就不必再告诉其他人了,省得外头议论纷纷,扰了你们的清静。” 苏正德自然明白苏老爷的好意,闻言忙感激地应下来。 “淳于家那边,老夫私底下让人查一下,等有了确切消息,再由你自己做决定。” 见苏正德欲言又止,苏老爷摆手道, “正德啊,你还年轻,很多事想不开也正常。但这人哪,哪能不寻个根呢?起码要知道自己从哪里蹦出来的吧?而且你扪心自问,真的不想知道亲生父母是什么人吗?你放心,老夫不会露了行迹,便是最后查出来淳于家非良善之辈,老夫也不会因此看轻你们一家。你跟长生的品性,老夫信得过!” 另一边,小栓终于等到下学回家的苏惟生,“少爷,废宅那人怎么办?” 怎么办? 苏惟生轻笑道,“废宅里的自然是乞丐,与咱们有什么关系?你去把小柱叫回来吧。” 后者一愣,随后反应过来便退了下去——这是要把人丢在那里不管了! 等到了废宅一看,小栓不禁狠狠皱起了眉头,主要是……场面不大好看——地上好大两摊血,旁边还散落着许多碎渣,也不知是石渣还是碎肉。 他狠狠瞪了弟弟一眼,“走吧,少爷让你回家!” 小柱挠挠头,“那这人呢?” “什么人?这里有人吗?” 兄弟俩把苏正宗身上的绳子解下带走,欢欢喜喜地回家领赏去了。 口不能言、手不能提、更不能写字、两条腿废了,这宅子平日也没什么人来,喝着西北风能活多久,就要看苏正宗的造化了。 躺在地上的人被乱发挡住的双眼中布满绝望,伸出手“啊啊”地叫了两声,只是等了许久也没见人回来。 那双手,最终无力地垂下了。 第121章 淳于 苏正德最终还是决定私底下找一找淳于家——总不能将事情全托给年迈的老爷子吧? 据他所知,苏老爷回房不久就送了好几封信给他与苏正良的旧友。老爷子来府城这么久,可从来没麻烦过那些人什么事,此次却为了自己这个名义上的堂侄劳心费神,实在叫他心里愧得慌! 所以,苏正德也实在没办法干等着了。 不过他并未让苏惟生插手, “家中事情已了结大半,你不必再为此耽搁学业。左右我在家中养伤,闲着也是闲着,就让我这个做爹的自己想办法吧。倘有了消息,爹一定不瞒你就是!” 苏惟生见他爹眉目间已开朗了不少,便也没争,不过还是派了小柱回县城打听金锁之事,自己留了平夏在身边跑腿。 苏老头说过,县城没有姓淳于的大户,苏正德便同苏老爷一样,把视线转移到了府城。 至于那什么“诰命夫人”之说,他并未太放在心上——谁知锦绣是不是为了讨好主家或者迷惑苏老头,而故意称“夫人”呢? 他搬到府城不过一个多月,要论对府城的熟悉程度,怕还不如刘管事呢! 想到刘管事,苏正德立刻把人叫了过来。 “淳于?”刘管事回想了半晌,“小的随前任学差冯大人在博阳待了十三年,从没听说过姓淳于的乡绅大户!” “哦?” 刘管事想了想, “是真的,老爷。小的原本在冯家外院做三管事,寻常走礼的礼单都是小的与二管事先拟的。淳于家若真是博阳府的大户人家,无论是商贾、乡绅还是官宦,都绝不会不与学差往来。除非他们在我们来博阳之前就已搬走,或者……出了什么别的事。只是……小的也从没听本地人说起过。” 都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那会儿刘管事还不知在哪个地方呢,不知道也不足为奇。 难道不是府城人?亦或者……真的早已灰飞烟灭了? 苏正德转头又想到了另一个人——来看过自己好几次的何父。几个兄弟与自家儿子都提过,这是个可靠的人。 因何轩在府学念书,顾氏如今也不怕见人了,何家一个月里倒有大半时间会留在府城。 两家离得近,何父收到拜帖,想着苏正德还在养伤,就自己兴冲冲跑来了苏宅, “正德老弟打听这户人家做什么?” 对此苏正德与苏老爷早商量好了说辞, “三十多年前,族长受过一位淳于公子的恩惠,后来这些年操持族务,再没出过远门,派了下人也没有找到,淳于公子像是就此销声匿迹了。此次既来了府城,就想试着找一找,也偿了报恩的心愿。” 何父了然地点头,也没问为何不是苏正武寻自己打听, “三十多年前……那淳于公子如今年纪也不小了吧。苏伯父可曾提过他的家世样貌?” 苏正德摇头, “只说一看外貌便知是大户人家出身,连身边的丫头也气度不凡。不过那位淳于公子并未透漏家居何处,只是族长说,听口音并非县城人士。我想着既是大户人家,何大哥去过的地方多,或许听过也不一定!” 何父道,“我不曾听过,也可能是那会儿我还太小,要不回头我去问问恩公吧。若府城有过这么一户人家,他老人家不会不知道。” 何父当天晚上就来回了信, “博阳府没有出过姓淳于的大户。恩公说,便是在南陵郡也不曾有过,淳于这个姓氏极为少见,若真有这等人家,他年轻时跑遍大江南北,不会没听说。不过……” “不过什么?” 何父叹道, “你不知道,我那恩公与苏伯父差不多年纪。据他老人家所说,活了这么久,姓‘淳于’,又极为有名的,他只听过一家。是在他陪同一位族兄进京赶考时,偶然听说的。” 苏正德深觉诧异,“京城?” 何父点头,“不错。恩公,嗐,真他娘的拗口!我那恩公姓陶。陶伯父与他那位族兄进京时,户部尚书淳于锋被诛灭三族的事闹得沸沸扬扬,大街小巷都在谈论。” 苏正德瞳孔一缩,“诛三族!!!” 何父看了他一眼, “不错,陶伯父算了算时间,处刑时正是三十五年前的秋天,那会儿还是先帝太宗年间。淳于锋两个儿子都被一道处斩了,死的时候好像都挺年轻,也不知是不是对苏伯父有恩的那个……” 苏正德半天才回过神,“可知是什么罪名?他家里还有人吗?” 何父迟疑道,“倒卖军粮,通敌……叛国。” 苏正德倒吸一口凉气,“这……” 何父语重心长地道,“此事可大可小,你还是劝劝苏伯父,不要再查了!就算那位淳于公子并非出自京中,万一被外人察觉,再遭到有心人利用,对苏家也是得不偿失啊!” “我明白了!”苏正德勉强笑了笑,又叮嘱了何父不要外传。 送走何父之后,他在房里呆坐了足足两刻钟。 随后才唤平秋打水来擦洗完一身冷汗,又叫来了苏惟生。 后者听完也是脊背发凉,待冷静下来,却总觉得这个案子有些熟悉,似乎在哪里见过,“爹,你等一等!” 苏惟生急匆匆跑回自己的书房翻了大半个时辰,才捧着两本书过来,一本《大魏佞臣录》、一本《大魏名臣录》,都是从杭知府的书房里淘来的。 近段时间忙着学业,他也只匆匆浏览了一遍,并未细看, “爹,何伯父那位恩公并不知晓后来的事,否则当今圣上登基之初整理的《名臣录》上绝不可能有淳于锋的名字!” “什么意思?” 苏惟生素有过目不忘之能,即使只浏览过一遍也能记住大概的页目,他先翻到《佞臣录》居中的某一页, “您看这里,定元四年二月初一,户部尚书淳于锋勾结武音关守将,把军粮倒卖给大凉军队,导致魏军战败,被大凉连夺三城之事事发。就在当年九月,相关人员尽数被诛。淳于锋也因此被史官记入了佞臣录。” 定元是先帝的年号。 “是啊!”苏正德一把抓住儿子的手,“倘若爹真的出自那个淳于家,岂不是要连累苏家满门!” 窝藏罪臣之后,这么大的罪名苏家担得起吗? “是我害了你们,我……” 苏惟生无奈道,“爹,我还没说完呢!” 苏正德瘫软在轮椅上,“还有什么好说的?若是当初就死了,也不至于……” “爹!杭知府说过,这《佞臣录》是定元十年整理的,您再仔细想想,《名臣录》是当今登基之后重新修订的!” 苏正德眼前一亮,“所以……” 第122章 喜悲 “所以您再看这里,”苏惟生翻到《名臣录》第十七页,将上头的关键内容指给苏正德看, “定元二十一年,武音关军粮案就重审了!淳于大人一家是枉死的,全家都已得到先帝追封。淳于锋更被追封为一品太师,谥号‘忠毅’,配享太庙,被世人尊称为‘忠毅公’!” “那么,真正通敌卖国的究竟是谁?” 苏惟生挠头,“定元二十一年的重臣里,只有个欧阳次辅一家被斩首示众,原因么,史书上写得不甚清楚。我猜应该是他们。” 许是先帝错杀一次之后心中已有悔意,不敢再如从前一般大肆诛连,所以欧阳次辅并未被夷三族,只死了他本人、父母子女及妻室。 苏正德悬着的心终于放下,心里有些替淳于锋一家惋惜, “可是,我这么一个乡下汉子,也不可能是人家大官家的儿子啊!大魏地域辽阔,人口何其多,姓淳于的也不止这一家吧?” 苏惟生摸着下巴,“咱们找个京中的老人打听打听,淳于家有没有丢过孩子。” 苏正德头一个就想到了苏正良, “良大哥眼下还在洛阳,而且事发之时他才十八九岁,哪里知晓京城大事?更不可能知道淳于家有几口人!” 苏惟生想想也是,苏正良中同进士之后就去了地方上做官,翻案时兴许看过公文,但对京中旧事还真不一定清楚。 京城……京城…… “爹!咱们家里不就有个京里来的老人吗?” 梁太医今年五十六,事发以及平反之时他都不小了,一定会有印象!况且作为太医定然经常进出权贵之家,对于那些人家内宅中的事,怎么也会比苏正良了解得多! 父子俩对视一眼…… “忠毅公淳于大人?这个老夫知道!你们打听来做什么?” 苏正德忙将苏老爷报恩那套说辞又讲了一遍。 “倘若当年的淳于公子真是忠毅公的儿子,怎么也要私下祭奠一番的。” 梁太医叹道,“苏老爷是重义之人哪!当年淳于家在京中名声极好,两位公子也都是谦谦君子。二公子爱游历,要说游至南陵时碰巧帮过苏伯父,也不是不可能。可惜啊,都英年早逝了。” 他觉得脑中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却又没来得及抓住,只好先放下不提。 苏惟生问道,“那他们家可还剩下什么人?” “剩下……”梁太医仔细回想了一会儿, “忠毅公两子一女,长子幼子都随他一起被处斩了,次女嫁到了定国公府,正是如今的定国公太夫人。当年因是出嫁女,她才免于一死,被送进了庙里清修。但这位太夫人巾帼不让须眉,身处那等境地,竟还在暗地里收集证据,用十七年的时间替娘家翻了案,后被先帝另封为超品齐国夫人,享双俸。” 苏正德咋舌,“也太能耐了!一介弱女子,竟凭一己之力替娘家翻了这惊天大案!” 梁太医摇头,“这其中少不了宁国大长公主的帮助,便是军粮之案重审,也是如今的大长公主与太后求得先帝松了口。不过太夫人本身也当得起这份荣宠,她是由忠毅公亲自教养长大的,自然与众不同。” 苏惟生道,“淳于家就剩这么一位姑太太了吗?” “是啊!”梁太医咂吧咂吧嘴,“淳于二公子死时尚未成亲,大公子成亲六年,膝下也无一儿半女。淳于夫人与忠毅公一同被斩首,大少奶奶许氏在流放西北的旨意下达前就自尽了。” “淳于家当真可怜……”不知怎的,苏正德只觉得胸中透不过气来。 “是可怜。十七年后朝野上下才知道,淳于大人当年早就察觉军粮之事,一直在暗中查访。岂料调查过程中被前内阁次辅欧阳逆贼发现端倪,这才反遭陷害。他生前收集到一点微末证据,几年后经淳于家旧人之手交到了唯一幸存的定国公太夫人手里。也是借着这些线索,当年的淳于氏、如今的太夫人才接着查了下去,最终扳倒了真正通敌叛国的奸臣欧阳逆贼。所以淳于家才能得到追封。” 说到这里,梁太医惋惜道,“最可惜的就是那位大少奶奶,听说怀着身孕就……” “不对!”梁太医目中一凝,“不对!淳于大人应该还有个孙子!” “孙子?”苏正德父子齐齐张口。 梁太医站起身来回踱步, “是了!是了!淳于大少奶奶入狱前刚刚产下一子,只是那会儿外人不知道,都以为她小产了!还是在淳于家平反之后,太夫人才放出消息,四处寻找淳于小少爷的下落。这一找就是十几年,京城上下都认为那孩子早就没了。” 苏惟生忙问,“那位小少爷今年多大了?” “容我想想!” 梁太医满脑子都想着京都旧事,根本没留意为何这父子俩如此关心淳于家的后人, “据太夫人说,淳于小少爷是定元四年三月出生的,出娘胎不到三天就被忠毅公夫人交给世仆抱走了!算起来,今年刚好三十五,离家时脖子上有块金锁,刻着淳于小少爷的名字与生辰,那是尚且待罪家中的大公子淳于思匆忙之下亲手刻上去的!” 说到这里,梁太医突然灵光一闪,脑中那一丝原本呼之欲出的明光终于彻底冒了头。 他蓦地看向已经僵在原地的苏正德,眼中光芒越来越盛。 “那位小少爷,后腰也有一块拳头大小的红云胎记!正德,你今年多大?” 说完不等苏正德回答便去掀他的衣摆,后者已经完全懵掉了,苏惟生也半天没反应过来,倒是任由梁太医把那胎记看了个清清楚楚! 主要是,这事儿也太吓人了!他们都想过苏正德或许出身不错,却万万没想到,竟是如此不错——配享太庙的忠毅公之独孙,享双俸的超品齐国夫人、定国公太夫人的嫡亲侄子! 只是转念一想,淳于氏全家都含冤而死,便是后来得到追封又如何?人已是再也回不来了! 梁太医却仍激动不已,一把握住苏惟生的肩膀,“你爹今年多大?” 苏正德的年龄不是秘密,随便找个家里的下人都能问出来,苏惟生便照实说了。 梁太医不可置信地退后两步,喃喃道,“谁能想到淳于少爷竟然流落到了南陵的乡下,还断了一双腿……” 他这会儿已经看明白,“苏老爷报恩”之说不过是个借口,苏正德父子真正的目的是打听淳于家的旧事! 无缘无故为何要打听?再想想那块胎记——唯一的理由就是,苏正德知道自己根本不是真正的苏家人,也知道自己姓淳于! 此时梁太医已相信,苏正德十有八九就是淳于家仅存的后嗣了! “爹……”苏惟生担忧地望向苏正德,“您……不要太难过了。” “我没有难过,”苏正德闷声道,“我就是……”心里憋得慌! 不过随手查一查,淳于家的线索就冒了出来,就像冥冥之中有什么在指引着一样。 他是对亲生父母没什么感情,却也从没想过他们会去得那么早。锦绣带他逃出京城后仍然遭到追杀,当年的军粮之案,又该是何等腥风血雨? 短短几日功夫,得知自己不是亲生、养父自尽、查明身世、再知晓至亲早在自己出生那年便已亡故,对他的打击不可谓不大! “我这就给家里寄信,将此事告知定国公府!对了正德,你身上的金锁呢?”梁太医正要取笔墨,就被苏惟生喊住, “大人,能否等我爹考虑两日再说?另外……还请大人为我家保密,不要对外说。至于金锁,我们也是前两日才知道金锁的存在,只是早就弄丢了,现下还在找呢!” 梁太医这才发现苏正德面上悲喜莫辨,发热的脑袋瞬间冷却下来, “是啊,这么大的事,先冷静冷静吧。”顿了顿还是忍不住说了一句,“太夫人到现在还没放弃找侄子呢!” 主要是他家老婆子跟太夫人比较熟,所以嘛…… 苏惟生无奈地看了这老头子一眼,自己推着苏正德回房去了。 第123章 忧惧 翌日小柱就回到府城,带来了金锁的消息, “已经被人买走了!五年前就卖掉了,清和镇永安当铺的掌柜说,买主是位小公子,生得特别俊、特别气派,那会儿他刚调过去做掌柜,所以记得很清楚。” 自家少爷提过,苏信一辈子没出过平宁县,所以小柱就从县城的当铺查起,最后还是在清和镇发现了线索。 苏惟生点头,“这就奇怪了!若真是个气派公子,何至于买刻着旁人名字生辰的金锁?掌柜的有没有说买主是何方人士?” “说听口音像是北边的,当时掌柜还听那主仆二人讲,过几天就要登船,赶紧去码头什么的。” “坐船的话,踪迹就难寻了,少说也得在郡城,说不定更远……”苏惟生有些遗憾,苏正德真正的亲族皆已枉死,那块金锁就是他父母最后留下的东西,谁知道…… “你去歇着吧!” 苏惟生知道自家父亲从未想过隐瞒苏老爷,索性先将事情告诉了他,一来省得他老人家这么大把年纪还要继续费心查探,二来么,若能劝劝苏正德就最好不过了! 饶是以苏老爷七十多年的阅历,也依旧难掩震惊,“正德果真是名门之后!” 那会儿他一心盯着苏正良兄弟几个读书,鲜少理会外事,而且事情出在京都官场,委实太过遥远,他们这等乡野村夫又能从哪里听说呢? “那你爹可要认祖归宗?” 苏正德先前是说过不愿意寻亲,可如今得知自己是淳于家唯一的后嗣,就是改了主意也情有可原啊! 而且那位定国公太夫人,可找了侄子十几年呐,不定如何望眼欲穿呢,要是换了自己……想想就觉得心酸。 苏老爷一方面觉得苏正德应该回归本家承继香火,一方面又委实舍不得苏惟生这个天资过人的好苗子,一颗心前所未有地矛盾起来。 苏惟生轻声道,“不知道。爹今日亲手做了六个牌位,放进了偏院的灵堂。” 苏正德今日一整天都精神恍惚,只干了这么一件事。 那牌位分别是忠毅公夫妻、淳于思夫妻,也就是苏正德的亲生爹娘、淳于念、以及那名唤锦绣的忠仆,与苏佑夫妻的灵位摆在了一起。 “这是应该的,那……淳于家可还有什么人吗?旁支呢?两位夫人的娘家呢?” 这个苏惟生昨日晚间又找梁太医问过,忠毅公的父母在事发前几年就相继去世,倒没受牢狱之灾,可是别的人…… “忠毅公的本家、忠毅公母族秦家、妻族褚家全都没了,后两家的女眷当年要么流放,要么没入教坊司,有熬到定元二十一年的,也都在得知家族平反的消息后……自尽了。少奶奶许氏已被除族,许家据说风光过几年,现下也沉寂了下去。满门上下只有出嫁女逃过了一劫……可是当初娘家背上如此罪名,出嫁女又能有什么好下场呢?” 苏老爷长长一叹,“这冤案,委实……”后面的话他没说,难道让他指责先帝吗?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他如何敢出言不敬! 苏正德用了两天才缓过劲来,而后第一时间就让人把苏惟生从学里叫了回去, “长生!这科举,咱不考了行不行?” 苏惟生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来不及反问就听苏正德接着道, “这当官儿看着风光,却实在凶险难料啊!万一……”淳于家三族上上下下几百口人,全死了啊!他光是想想就吓得发抖! 苏惟生哭笑不得,“爹,您看儿子像贪赃枉法之人吗?” 苏正德咕哝道,“淳于家也没真的贪赃枉法,不还是被灭了门,即便最后罪名洗清了,又有什么用?”人都没了,再大的荣光也是枉然,不过是做给天下人看罢了! 苏惟生原以为这两天苏正德没一点精神头是因为伤心,如今看来,倒有一半是吓的, “良大伯做了几十年的官,不是好好的吗?可见淳于家之事只是官场个例,并不常见。况且不考功名了,咱们一家以后又该怎么办?” “不是有苏家吗?还有那个什么……公。” 苏惟生摇头, “爹,你想得太简单了!良大伯自有儿孙,能抽出多少精力来护着走得并不近的族人?忠毅公的确配享太庙,但留下的遗泽又能用多久?从梁大人的态度便可得知,若不是宁国公太夫人还健在,淳于家怕是早被人遗忘了。而太夫人年事已高,还有自家的事要管,京城贵人何其多,她有那个能力护住咱们全家吗?” 那位太夫人既找了侄子十几年,应该不会不认苏正德,对此知情的人都深表认同。 “我没想过去京城,咱们现在这样就挺好的。” “好,不去京城。身在京中的太夫人和良大伯更是鞭长莫及。即便有个杭知府,但杭知府会一辈子在博阳做官吗?迟早是要走的!当年杨家之事您忘了吗?若再有比杨家强百倍的人要害我们,又当如何?” 早在苏正德断腿、杨家却只送来二百两银子了事之后,他便在心里发誓,一定要出人头地,绝不能再任人鱼肉! 苏正德急道,“安生度日,又怎会有人来害我们!” “那么,若日后杭知府调任了,有贵人无缘无故打死咱家的人、或是强夺咱家的产业、或是看中姐姐们的姿色强娶,爹预备怎么办?忍气吞声,将产业与女儿双手奉上吗?” “那不行,那不行……”苏正德急忙摇头。 “到时候就算给京中去信,怕也来不及了!” 苏惟生前世见过多少不平事,若那等有权势之人真正起了歹心,又如何能容你报出信去?他如今,也不过是个小小的秀才而已啊! “那……” “寄希望于别人是不成的,只有自身拥有更高的地位,旁人才不敢轻易加害,这个道理,爹你如今还不懂吗?” 苏惟生心想,若非借了杭知府之手,清和镇杨家说不定还在蹦哒呢,可见权势的确是顶顶重要的东西! 苏正德沮丧地垂下头,“那还是考吧!” 苏惟生既好笑又心酸,“爹,有我在,不会有事的!”细细地安慰了自家父亲一会儿才问道,“对了,京城那边您有什么打算?” “啊……”苏正德有些茫然,“若太夫人认我,就当个亲戚走动。若不认就算了,反正咱也不图她什么。等那边有信儿了再说吧。” 好吧! 要换了旁人,还不得心心念念地想这攀这高枝啊,偏他爹在这种事上总是少根筋!苏惟生虽也有些盼望家中多个助力,但还是更重视亲爹的想法——“您开心就好。” 京城那边,梁太医第三天就去信说明了情况,对此一家人有期盼也有惶恐,但无论如何,日子还得照常过,身世也不必对旁人提——名门之后又如何?他们依旧是农家出身的寒门小户。 第124章 杂事 苏惟生在听律法课,经过最初的释义阶段,曲夫子已开始用条例结合案情讲课,学子们大都听得津津有味。 自九月以来,那伙江洋大盗的事不是闹得沸沸扬扬么?就被这位夫子拿来做了案例讲解。 不过那伙凶徒杀了那么多人,个个都是必死无疑的,这就是《刑律》中所说的“情节严重、案情属实、无须异议”的案件,在追捕途中若遇顽强反抗,可当场杀无赦的那种。 另还讲了勾结、窝藏之罪,比如清和镇李家以及丁威等十三个护院。 当然,如今这些人都没落到什么好下场。只是另外的八人仍在逃匿,也不知何时才能归案。 苏惟生想到这一点仍是难掩忧色。 不想就在当日下学后,杭知府就让人叫了他过去, “你看看这个!” 苏惟生狐疑地接过来,忍不住心中一喜,这是总督衙门发下来的公函: 命令杭知府立即着人押送相关人犯前往南陵——在逃的八名凶犯都抓到了,其中一个因顽抗拒捕已被当场诛杀,其余人都被押解上路了,不出十日便会抵达南陵郡。 “此事还多亏了岳千总!”岳千总正是岳西池提过的四堂兄。 苏惟生若有所思地点头,那八名逃犯都是在河中一带被捕的,虽有苏正武夫妻的江湖朋友提供消息,岳千总也的确出了不少力, “大人,可知死的是哪一个?” 杭知府摇头,“不知,不过领头那个叫什么龙的,总督大人联系上北原那边的官员,倒打听到了不少事。” “哦?龙哥是北原郡人?” “不是。” 却也不远,只是北原郡的官员来信说,十几年前东北那一带也出过一伙类似的山匪。 那些人与南陵郡这伙不一样,盘踞山林,专门打劫过路行人,奸淫掳掠无恶不作,后来被朝廷派兵剿灭了。清点人数时才发现逃了个最为凶残的二当家。 那位二当家有个绰号“过江龙”,只是他当时长年戴着面具,除了那帮山匪的大当家与三当家,谁也没见过他的模样。据说身形魁梧武艺非凡、以一挡十也不在话下。 那会儿大当家与三当家当场就被格杀,“过江龙”便就此失去了踪迹。 杭知府叹道,“如果真是那人,就不奇怪了。遇上这个龙哥,王癞子兄弟十个也真是倒了八辈子霉!” 原本只是劫点小财,到那位龙哥手里摇身一变,就成了无恶不作的凶残路匪,现下小命也快没了! 苏茂谦身上那两道蜈蚣一样狰狞的疤痕、许叔与阿福血肉模糊的尸体在脑中一闪而过,苏惟生漠然道, “路是自己选的,难道当初他们说不干,龙哥还能握着他们的手去挥刀杀人不成?” 杭知府失笑,难得温和地道,“你啊,人既已抓到了,处置不过是早晚的事,何必执着于此?年轻人还是把心放宽些。” 苏惟生也不禁一笑,“晚辈明白。” 若不是知道苏家关心这事,杭知府何必在百忙之中抽空告知呢?刚生出点感激之意,就听杭知府沉声道, “铃儿今日在你家用晚饭是吧?记得早些把人送回去!要是晚了,老子打断你的腿!” 得,感激啥呀,回家吃饭去! 苏沁苏澜两个跟在杭氏身边学理事,也是有休沐的,杭氏说了, “府学上八天都要休两天,你们姐妹俩是来帮婶子忙的,自然也不能一个劲儿地压榨使唤,咱们也跟府学一样,留两日回家歇一歇。” 每逢休沐,连林铃也会跟着过来,不待上一整日就不肯回家,气得杭氏常在私底下跟王妈妈抱怨,“儿大不由娘!” 林铃在苏家也不做别的,就是跟两个姐姐一道看看书,做做针线,亦或者去庄子和铺子里逛一逛。 有时周氏也会去,还别说,这丫头跟着周氏还认识了不少田间的作物,至少现在不会把韭菜认成兰花了。 林铃羡慕苏沁苏澜长得像,软磨硬泡地做了好几套款式花样相似的衣裳,姐妹三个穿着一道出门游玩。 旁人咋一看,还以为苏正德家有三个女儿呢! 胭脂铺子已开了两个多月,听苏沁说颇受府城大户人家女眷的追捧,盈利还不错,苏正德夫妻也渐渐安了心。 苏惟生打算好了,等苏正德的腿彻底痊愈,就再弄个糕点铺子什么的让他打理,那些方子装在脑子里这么多年,不用不是白瞎了么。总不能干等着京城那边的回信,自家就不过日子了吧? 对此苏正德十分乐意,“你爹我还年轻,可没到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地步!” 行吧,一家人商量一番,干脆又在城外买了个小庄子,田地不多,也就三百亩,统统交给他爹管着。 县城毕竟远了些,果子米粮这些倒好说,如白菜青菜这样寻常吃用的菜蔬,以及宰杀后的鸡鸭什么的,送过来已经不新鲜了。还是就近置些田地种着养着,总好过日日去外头采买。 虽然对如今的苏家来说,日常用度已不算什么大钱,但用周氏的话讲, “能省一文是一文,总不能乍然有了银子就大手大脚地花个精光吧,也忒暴发了些!再说以后长生娶媳妇儿、两个丫头的嫁妆哪样不要银子,多置些地,以后给丫头陪嫁也好啊!” 嗯,周氏没什么见识,说出来的话也浅显,道理却是不缺的,一家子都深以为然。 也正是因此,林铃对这个没什么长辈架子的婶子也很喜欢,时常在做针线的间隙跑到周氏跟前听她说古,讲一些乡间的趣事。 这就导致她一回家就是婶子长婶子短,听得杭氏心里更酸了,三天两头跑到自家嫂子面前抱怨。 万氏觉得好笑,“先前担心人家出身太差,与铃儿处不来,这会儿又来吃醋,哪有你这么当娘的!” 杭氏叹了口气,“这不是先前没想到么!眼见铃儿一颗心都挂在惟生身上,我真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 万氏笑道, “你三哥的眼光何曾有过出错的时候?就好好把心放在肚子里吧!不过有句话你说得没错,铃儿毕竟大了,这没名没分的成日往苏家跑也不像话,毕竟有两个半大小子在呢。要不还是早日把事情定下来吧?” 杭氏懵了,“定下来?可两个孩子翻年才满十三,要是传了出去,还当我们铃儿嫁不出去呢!” 万氏觉着也有道理, “那就两家先透透口风把事情说定,等铃儿及笈再正式定亲。苏家小子虽只是个旁支,自身却着实不错,府城里好些人家都动了心思在观望,见那孩子与君诺走得近,还有几位诰命把话递到我跟前,都被我回了。以他的年纪,就算十年之内中举也不算晚,许多人家还是愿意让庶女下嫁的。” 第125章 商定 杭氏的心思,回博阳第二天杭知府就跟万氏说过了。 照她看来,其实四个少年里论门第最合适的是苏茂谦,毕竟其父已入了翰林,是正经的官家子弟了。 何轩毕竟出身商贾,曹承沛倒是农籍,家底却太薄,资质也一般,若在科考中迟迟不能再进一步,终究还是要回县城的。林铃的亲爹还在那儿呢,万一被那家子缠上…… 万氏光想想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纯粹是恶心的。 可苏茂谦本身没什么问题,但受丈夫信中所托,她在京中就找人打听过苏翰林家。 除了这个长子,人家另外还有两儿一女,幼子幼女是一对龙凤胎,宠得跟眼珠子似的。 翰林太太莫氏据说也是个精明人,林铃那性子若真嫁了进去,还不知如何被捏圆搓扁呢! 关键苏茂谦也不像个有决断的人,将来怕是护不住妻子。 毕竟是疼了多年的孩子,万氏自然要为林铃考虑几分。 所以夫妻二人商议过后,还是挑中了苏惟生,一来林铃自己喜欢;二来苏惟生资质不凡,脑子灵活,日后必不会过得太差;三来家中条件过得去,家人好相处,苏惟生又是独子,不会有什么妯娌之间的争端。 至于掌家理事什么的,万氏表示:不是大问题,多陪嫁几个得力的嬷嬷丫鬟就成! 知府外甥女与少年秀才,最是般配不过。 想到丈夫,万氏又意味深长地提了一句,“别忘了,大嫂那边提过好几次让你们母女回京小住了!” “大嫂啊……”杭氏喃喃。 扬威侯世子夫人高氏,人如其姓,一向高高在上,在闺中时便不大将自己这个庶女放在眼里,如今三番两次让她们母女回京,还能有什么好事不成? 万氏许是因为长年跟丈夫在任上,同婆家大嫂的关系也算过得去。但是么,对于高氏总想与高门结亲的想法却向来不敢苟同。 扬威侯府实权在握,已算是京中数一数二的人家,再往上,便只有公府与皇家了。 公公婆婆不愿结亲皇室,高氏就把主意打到了旁支和亲戚家的女儿头上。 万氏回博阳之前,高氏已说服娘家送庶女进五皇子府做侧室。不过这位大嫂并不是不讲理的人,倘知林铃有了亲事在身,也不会再强求。 杭氏想到高氏,也是一阵心惊胆战,“那么,嫂子跟三哥提一提吧!”求亲之事,自然要男方主动的。“就不知道惟生那孩子愿不愿意?” 万氏不以为然,“有什么不愿意的,铃儿没爹,不还有个舅舅么!凭你的身份,也不至于辱没他一个农家子。” 杭氏讪讪,“嫂子还是这样直白……” 没爹什么的,私下说说就好了,那狗东西还活得好好的呢! 万氏冷笑一声,“实话实说罢了!等两个孩子的事定下来,再让你三哥通知姓林的一声就成了,我就不信他敢有异议!” 混账玩意儿还敢怨怪自家不肯提携! 眼下没半点能耐就敢欺负小姑子,倘哪天真发达了,岂不是要把人踩进泥坑里?丈夫说了,有他在一天,姓林的就别想出头! 所以到了下个休沐日,苏惟生又被拎到了府衙,杭知府从来就不是拐弯抹角的人,把儿子和下人全部赶出书房就直接问道, “家中可曾为你定下亲事?” 苏惟生还以为要说逃犯的事呢,听到这话一愣,“没有啊!” 当初家里过成那样,谁会跟个一穷二白的病秧子订娃娃亲哪! “那,你对自己的亲事可有什么想法?” 想法?苏惟生还从没往这上头想过,毕竟大魏男子十八才能成亲,自己还早着呢!又要读书又要操心家里的事,哪有功夫风花雪月。 “大人,晚辈还小呢!”杭知府怎会突然提起这个,难道…… “又不是要你立即成亲,若有合适的,先定下来也未尝不可。” 合适的? “大人是说……铃儿妹妹?”苏惟生颇有些小心翼翼。这位跟前不就一个林铃么,总不会是杭家庶女。 听杭君诺说过,他庶姐这次被老夫人留在京里,大抵就是要说亲事的。 杭知府桃花眼一瞪,两撇小胡子一翘一翘的,语气极为悲愤, “老子就知道你对铃儿没安好心!” 铃儿没个好爹,平日里最黏他这个舅舅。说句没良心的,杭知府把这个外甥女看得比自家庶女还重呢!如今要把人许出去,心里也不是很爽就对了。 苏惟生小声嘀咕,“不是您自己说的么!” 杭知府耳朵尖,“什么?你小子说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不过要真是铃儿妹妹,倒也不错。 性子单纯怎么了?单纯才好呢! 聪明的女子他见得还少么,哪个是省油的灯?想到前世深宫里不见任何刀光剑影却招招致命的厮杀,苏惟生不禁打了个寒颤, “若能得铃儿妹妹相守,晚辈必定待她如珠如宝!” 傻大妞自幼得杭氏教导,天真无邪却无半分骄矜,与娘和姐姐们都处得极好。纳入自己的羽翼下护上一辈子,似乎也不错。 见他神色郑重,杭知府也暂时放下心里的不爽,叹了口气道, “我也不瞒你,如此着急为铃儿定下亲事是有原因的,”他做事从来坦荡,便把京中大嫂送人进皇子府的事说了, “你杭婶子近来接到好几封催她带铃儿回京小住的信,一封比一封急,同辈的邀约倒还罢了,万一长辈发了话……有亲事在身好歹能让某些人多些顾忌。你杭婶子她,从未想过将铃儿嫁入高门。当然,本官也不是临时挑中你,她们母女俩对你怎么样,你自己心里最清楚。” 苏惟生点头,“晚辈明白,”临时挡枪什么的他并不介意,最后抱得美人归的不还是自己么! 与杭氏母女相识至今,到底谁对谁有恩早就成了一笔糊涂账,杭氏对自家的照顾是不争的事实。 况且,以林铃那张脸、那单纯的性子,他又如何忍心看她在高门大户的内墙中一日日凋零? 怪不得从中了秀才后杭婶子看自己的眼神就越来越古怪,原来是因为……想到那丫头在外任性恣意,对自己却言听计从的乖顺模样,他心里蓦地涌上一股喜意, “大人,我这就回去请媒人上门求亲!”说完不等杭知府答话就一溜烟儿跑了。 哈哈哈,他要定亲了!两辈子头一回! “喂!臭小子,老子还没说完呢!你给我回来!” 苏惟生已经跑出了院子,自然是听不见了。 等回到家,仍是一副春心荡漾的样子,看得一家子毛骨悚然。 晚间梁太医祖孙过来给苏正德换药,见他这副模样也是莫名其妙,“这小子吃错药了?” 待屋里只剩下自家人,苏惟生才正常了些,吞吞吐吐地说了请爹娘上门求亲的事。 一家人对林铃都没什么意见,长得好性子也好,周氏还仔细回想了一下,自言自语道, “身段也不错,应该是个好生养的。” 林铃属于多一分嫌胖、少一分嫌瘦那种,正是婆婆们最喜欢的身形,嗯,说白了就是好生养。 只有苏正德道,“会不会太早了?” 苏惟生含糊道,“早些定下来,省得被人抢了去!” 听得这孩子气的话,大伙都忍俊不禁。 苏惟生又道,“我们都还小,不是现在就定亲。我是想着请爹娘去探探口风,若婶子和知府大人同意的话,先交换个信物什么的,等铃儿妹妹及笈之后再正式下定。” 夫妻俩一想,觉得倒也不错,举人之女不说,那可是知府大人的外甥女,听说还是个什么猴的,不管儿子日后科举之路如何,都能多个正经的靠山了。 周氏小心翼翼地道,“只是杭太太那门第,能看得上咱们小门小户的吗?”说着还瞅了苏惟生一眼,生怕打击到他的自尊心。 即便以后认了京中那门亲,他们也没觉得多了不起,毕竟人家定国公姓夏不姓淳于,更不姓苏,做人还是本分些好。 苏沁道,“杭婶子不是那等人,”她就说怎的对自家如此照顾,想来是早就看中弟弟了吧! 苏澜笑道,“我看铃儿妹妹对长生紧张得很。” 夫妻俩对视一眼,还是同意了。 第126章 定下与送行 第二日依旧是休沐,苏惟生带着厚礼去了杜夫子家拜访,这位老人家对他们几个的文章一向欣赏。 苏惟生进门就直接说了请他做媒人之事,虽然不是正式定亲,但该有的程序还是要有的。 又不是通家之好,哪有男方父母直接大咧咧上门提亲的道理?苏惟生不想委屈自己未来的妻子。 杜夫子哈哈大笑,“这么小就知慕少艾了?” 他知道这个学生与杭知府家一向走得近,也猜到了自己这一趟不过走个过场,便笑着答应了, “如此大喜,老夫乐得喝一杯媒人酒!” 得了杜夫子的准信,苏正德便让刘管事和刘妈妈分别向府衙和林铃家递了拜帖。 刘管事回来说,“大人请老爷太太明日晌午直接去府衙,杭太太也会过去。” 自断骨以来已经一个多月,苏正德的腿虽未大好,像从前那样坐着轮椅出门却是不成问题的,所以苏惟生才敢提出让他爹去见杭知府。 结果自是不用说,两家选了个五天后的吉日,在杜夫子的见证下欢欢喜喜地交换了信物,约好待林铃及笈再正式下定。 杭家给的信物是一枚上好的羊脂玉佩,是杭氏从京城带来的陪嫁。 周氏则亲自给林铃戴上了一对玉镯,那是苏惟生刚中秀才那会儿县城一位富户送来的贺礼,原本是成人两个拳头大小的一整块玉料。 苏惟生托何父找了家相熟的铺子,花了些银钱请工匠加急打了这一对镯子,内侧刻了两个小小的字——“苏、林”。 林铃摩挲着那两个字,低低一笑,少有地露出郑重之色,“婶子,铃儿会好好收着的!” 回到家里苏正德还有些忐忑,“长生,这门亲事真不用通过林举人?那毕竟是林姑娘的亲生父亲!” 苏惟生道,“大人会亲自去信说明,眼下又没下定,就听他们的吧!等三年后正式定亲了,再去拜访也不迟。” 要是林举人真心疼爱铃儿,他倒也不介意多个岳父。可杭氏与林铃搬到府城已近半年,那位可是连面都没露过!礼数周全?那也要看对什么人呐! 林铃自己也很少提林举人,可见这父女之情有限得很! 这门亲事两家没刻意外传,却也没叮嘱保密,所以还是在小范围之内传开了。 最显而易见的结果就是——那位向来对寒门学子不假辞色的齐教授对苏惟生的态度一下子就好了起来,他儿子也一样。 每每下课后还会主动上前询问,“有什么不懂的随时可以来问我!” 说实话,苏惟生着实有些不大习惯。 下学后何轩还打趣过,“那位齐教授,焉何前倨而后恭?” 众人都忍俊不禁。 而在这之后杭知府又做了件叫人大跌眼镜的事——主动提出收曹承沛为弟子,正经的弟子! 曹承沛喜不自胜,苏正德夫妻一边着急忙慌地给苏慧夫妻送信,一边给外甥备拜师礼,一边还安慰自家儿子, “咱家与大人说来也算亲戚了,纵是不收你为徒,日后你上门请教,大人还能不教不成?” 苏惟生哭笑不得,“我怎会因这种小事不悦?” 苏惟生与何轩早就发现了,杭知府一向最喜欢曹承沛。他能拜杭知府为师,他们高兴还来不及呢,又怎会心生不满? 拜师礼过后,也到了苏茂谦离开的日子。 熙和十五年十一月二十六,宜出行。 博阳码头站了许多人。 梁太医望着阳光下波光粼粼的江面,感叹道,“霜轻未杀萋萋草,日暖初干漠漠沙。*也不知老夫有生之年,还有没有机会再观江南之美。” 他们祖孙是要与苏茂谦一道回京的。 苏正德道,“大人若得空,尽管来便是,晚辈一家必定扫榻相迎。” 苏正德虽然仍坐在轮椅上,但双腿的感觉已不可同日而语,若非眼前的梁太医,哪有今日的他?心中的感激自是不必说的。 梁太医笑道, “回了京,许多事就由不得老夫了!你这腿已没有太大问题,生骨膏继续用着,再过一段时间,便可试着走一走,不过刚开始走时不要勉强,半刻钟便可。毕竟久未行走,且慢慢习惯吧!余下的事王大夫便可操持,老夫就功成身退了!” 回想这一个多月的生活,竟比京中松快得多,也算是偷得浮生一月闲了! 王大夫是平宁县收药那家药铺的王掌柜的侄子,他家在府城也有药铺,梁太医祖孙一走,便将苏正德的腿交给了他照料。 苏正德自然一一应下。 “你真的不肯跟老夫上京?” 苏正德笑道,“家人在哪里,我就在哪里。京城对现在的我来说太过遥远,若日后长生有幸进京科考,再去也不迟。” 苏茂谦那边也在话别,该教的道理苏正文等人在家时已说得差不多,便将时间留给了年轻人。 苏惟生微微踮脚拢了拢苏茂谦的衣领,“京都天寒地冻,南方的冬衣是远远无法御寒的,等你到了那边,还得多做几件衣裳才是!” 曹承沛笑道,“表嫂应该早备好了吧,近十年未见过的儿子,捧在手心里疼着还来不及,哪里舍得茂谦冻着!” 苏茂谦腼腆地笑了笑,纵是再舍不得亲朋好友,也难免对远在京城的父母心生向往——他们,应该也很想自己吧? 何轩拍了拍他的肩膀,“去吧,一家团聚总归是喜事,夫子和师娘这里有我们呢!” 岳西池言简意赅,“有棘手之事可去平阳伯府找我母亲。” 他特意写了封信托苏茂谦带去平阳伯府给宁氏,信上除了写自己的日常生活,便是请她照顾苏茂谦一二。当然,若无他母亲出手的机会自然更好,至少说明苏茂谦一切顺利。 苏惟琛家中之事万氏没有瞒杭氏,杭氏转头就告诉了未来女婿,因此苏惟生并没有曹承沛那么乐观。 但毕竟血浓于水,想来那苏惟琛也不会太亏待自己的长子,不过苏惟生到底还是有些不放心,又拉着苏茂谦叮嘱了许多话。 何轩低声对岳西池道,“要不是看惟生这张嫩脸,我还以为他是茂谦的亲爹呢!” “我听见了!”苏惟生板着脸道。 众人都“噗噗”笑出了声。 “登船了!登船了!” 船工喊了两声,梁太医祖孙当先上了船,苏茂谦也带着方妈妈、阿大兄弟四个,依依不舍地跟了上去。 自许叔与阿福去后,方妈妈就把苏茂谦当成了自己的命根子,生怕他冷了饿了伤了。 苏正文夫妻一来对老仆心中有愧,二来也确实不放心孙子,便索性让方妈妈跟在了苏茂谦身边,以后就让苏茂谦给她养老了。离了平宁县这个伤心之地,方妈妈说不定还能好受些。 船已渐行渐远,苏正文却还在挥手,仿佛船上的孙子看得见似的。 第127章 案情 月末考试后的休沐日,苏惟生与曹承沛上杭知府家拜访,就得到了几个消息。 第一,逃犯已经全数押解到了南陵郡,罪证确凿,必死无疑。丁威也已在前两日被送去了郡城。 “总督衙门那边算过,加上苏家那四个,十一名匪徒共害人命八十七条,皆判了斩立决。明日告示就会贴出来,三日后处刑,巡抚大人与朝廷派来的钦差将在南陵菜市口亲自监斩。” 南陵郡连出两件惊天大案,惊动朝廷也是理所应当。 曹承沛愤然道,“就斩首,这也太便宜他们了!八十多条人命啊!” 杭知府叹道,“大魏自开国以来便以仁治天下,一次处死十余人,除了谋逆通敌之大案,也是几十年未有之事了。若不是死的人太多,王癞子几个甚至都不会被判斩刑。” 苏惟生心中一动,“杨家那案子,死的人更多啊!” 杭知府看了他一眼,气哼哼道,“当老子不知道你们两家的恩怨呢?但依本朝律法,非谋逆与叛国大罪不可诛连族人,所以那杨建棠犯的事再大,也只能处置他一家!西杭府杨同知是寿王外祖,可没那么好对付,你们苏家如今根基还浅,不与之为敌最好。而且,人家杨同知也没得罪过你吧?” 苏惟生没话说了,国法如此,他又能怎么办呢? 只是他们苏家在清和镇杨家覆灭一事上做的手脚并不难查到,那杨同知如此看重杨建棠,会善罢甘休么? 杭知府却又重重一拳打在书案上,“说到杨家老子就来火,你们当杨建棠的死刑令为何迟迟没下来?” 十月初送死刑令入京,本朝的死刑复核一向是八百里加急,算算时间,最迟十月下旬就该有结果了,可如今都快进腊月,也没能收到刑部政令,确实有些古怪。 不等三人答话,他便气冲冲道,“该死的杨同知!该死的寿王!族中出了如此禽兽不如之人,竟还有脸联络朝中官员为他说情!换了老子,早闭门不出,日日在家向祖宗磕头请罪了!” 杭君诺大感诧异,“照理说,族中出了如此十恶不赦之徒,杨同知应该第一时间将人除族,再为没有规束好族人上折子请罪才是吧?怎的还……” 杭知府满脸厌恶,“岂能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寿王是陛下当儿子养大的,感情非同一般,杨同知怕就是因此才有恃无恐!” 曹承沛大急,“那杨建棠不就死不成了?”十月初那案子可是轰动了整个博阳府,只要稍微有点良心的人,就没有不盼着杨建棠被千刀万剐的! 杭知府恨铁不成钢, “你这榆木脑袋何时才能开窍!别忘了,这天下姓萧不姓杨,文武百官难道都是聋子瞎子不成?如此惊天大案,若姓杨的还能保住那条狗命,朝廷如何对天下交代?杨建棠的死刑令刑部已经签发,待钦差大人处理完南陵的事,就会亲自前来!等着看吧,便是杨德旺那个老东西,这次就是不丢官,也得狠狠脱一层皮!” 苏惟生不禁一笑,寿王是熙和帝当儿子养大的?杨同知这等行为无异于把那位王爷朝阴沟里带,作为帝王能忍才怪了! “不过杨同知为杨建棠说情之事实在令人费解,寻常人就是对亲儿子,也做不到这个地步吧?我思来想去,也只想到一个可能!” 见三双眼睛齐刷刷扫向自己,苏惟生忙摆了摆手,“我也只是猜测而已——会不会是杨建棠手里握着什么致命的把柄,让杨同知不得不保他?” 曹承沛不大赞同,“顾氏恨姓杨的入骨,若真有要命的把柄,又怎会闭口不言?” 杭君诺道,“顾氏一介内宅女子,如何能得知外头的事?她又不受宠,便是真有什么要事,杨建棠也不会告诉她吧!” 是啊! 可到底是何等要命的把柄,能让杨同知冒着被弹劾、被牵连的风险出言说情呢? “罢了,多说无益,杨同知若有不法之事,迟早会露出来。你们几个小子不许偷偷插手,听到没有?” 有寿王这个外孙,即便是受弹劾的杨德旺,也不是几个小少年惹得起的! 三人对视一眼,答应了下来。 曹承沛又问,“那县令大人呢?” 杭知府嗤笑两声,“此次朝廷派来彻查此事的钦差乃是左都御史江大人,铁骨铮铮、最是刚正不阿,惹急了连陛下的面子都不肯给。蒋斌这次,怕是在劫难逃了!” 苏惟生道,“也未必吧,还有剿匪之功呢!” 凶匪当然不是蒋县令剿的,却是他最先查到,报上去的,这功劳可不小! 杭知府眉头都没皱一下, “你别忘了,出了匪徒的吴山村正是平宁县辖下,若非查案有功,蒋斌早就被追责了。而且他的罪名可不止包庇清和镇杨家这一条,功过无法相抵!官场之事对你们而言还太早,待过了乡试,本官再与你们细讲!” 说着似笑非笑地扫了儿子、刚收的弟子和未来的外甥女婿一眼,重重“哼”了一声, “倘若连个小小的乡试都过不了,就别说是我杭越州的后辈,老子丢不起这人!” 三人俱是一抖。 “何家小子与杜夫子相处得如何?”杭知府知道何轩资质不错,但因少时吃过大亏的缘故,并不是很喜欢脑子太灵活的年轻人。 所以在收下曹承沛后,便把何轩荐给了杜夫子。 杜夫子世代书香,性情温和,儿子们都身居要职,若能得他教导,何轩那骨子里的执拗或许能掰过来也说不定。如此,也不枉几个小子相识一场的情谊了! 杜夫子并未一口答应,只说要先看一看。所以杭知府才有此一问。 曹承沛忙抢着答道,“何兄最近三天两头就跑杜夫子家里忙前忙后,除了请教学问,还要帮着做些杂事,忙碌得很,老师您千万别怪他!” 杭知府白了他一眼,没好气道,“老子是那等小气的人吗?” 本就是他荐过去的好不好!若真成了才最好不过呢,省得小儿子成天抱怨他厚此薄彼! 第128章 行刑 南陵郡隔得太远,府城鲜少有人大老远跑去看处刑。 不过还是有从郡城回来的商户,将斩首之时的盛况讲得绘声绘色, “十一个人呐,菜市口刑场都被染红了!” “为首那个过江龙,长得凶神恶煞的,行刑之前眼里还冒着凶光呢!” “冒凶光有什么用?还不是得死,杀了这么多人老天爷看不过去,终究把人给收了,这才叫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呢!” “杀得好,否则以后咱们老百姓都不敢出门了!” 大快人心是真的,苏家却并没怎么关注,死了就行! 其实苏惟生在得到消息当日,就派人送信回了县城。 收到信的苏正文让下人去城外的庄子上问过王癞子三个的家人,要不要去郡城收尸,苏家可以出盘缠,总比被随意丢到乱葬岗好吧? 他是个恩怨分明的人,是这样说服妻子方氏的, “若非王癞子三人松口,抓到其余的逃犯也不会这么容易,就当为儿孙积德,好歹问一问吧!当初让他们翻供的条件便是照料他们的家人,如今不过多出几两银子,若那些老弱妇孺愿意去,收完尸便将人远远送走,也算履行诺言了!” 左右眼下时日已晚,送最后一程是不行了,除了收尸,还能干什么呢? 方氏听说要把人送走,立刻找来下人查问,确定那几人的家眷还算本分,这才不情不愿地答应了。 不过让人意外的是,那几人并不愿意前去。 葛旺的老娘当场便撞了柱子,临死前流出两行浊泪,“儿啊,是娘没把你教好……娘……先下去等你,你慢慢地来啊!下辈子……别再害人了!” 王癞子的媳妇抱着老太太的尸身沉默半晌,“早在他重新与龙哥联系上那一刻,我便知道会有今日。收什么尸啊,他们坏事做尽,本就是该死的!” 若是成亲前便知道王癞子干的勾当,她哪里会嫁给他!自己还有儿子要养活呢,儿子才五岁,断断不能让他知晓自己有个这样的爹! 陈二狗那相好的寡妇早在得知陈二狗被判斩刑当日,便求着庄子上的下人买了药将肚子里的孩子流掉了,当时作主的贵叔也没拒绝,“由她去,把人看好了,别让她死了就行!” 只是身在狱中的陈二狗不知道而已。 此时这面容尚有些苍白的寡妇也干脆道,“害得我险些丢了半条命,去什么去?不去!” 当初不过是见陈二狗出手大方才勾搭到一起,有了身孕也是意外之喜。陈二狗对她腹中胎儿十分看重,承诺这趟跑商回来就娶她的! 寡妇知道陈二狗手里银钱不少,觉得后半辈子能有这么个依靠也不错,这才答应了。 哪晓得他跑的竟是这么个商!寡妇后悔还来不及呢! 收到下人回禀的苏正文也没了话讲,草草安葬了那老婆子,便让人去问另外两个女人有什么打算。 得知二人不肯再回吴山村,就让贵叔将人送到了王癞子媳妇的一个远亲所在的村子,在偏远的石原县,离平宁县近三百里。 贵叔走前,给了王癞子媳妇和那寡妇每人五十两银子的安家费, “老爷说了,以后的日子就靠你们自己过了。” 二女并不是不知好歹的人,带着尚且懵懂的孩子跪下来朝平宁县的方向郑重磕了三个头,“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贵叔道,“没有什么恩德,这是先前说好的,老爷是守信之人!” 收到信的府城诸人也放下心来。 苏老爷欣慰道,“上天有好生之德,只要那孩子将来不走他爹的老路,就算我们苏家积德了!” 钦差江御史在监斩完当天就出发往博阳来了。 据杭知府说,那位大人到府城的第一时间便去见了杨建棠,查问杨家向蒋县令行贿之事。 杨建棠知道自己必死无疑,受尽苦刑也没有张口。 江御史无奈,便与杭知府商定了行刑日期,十二月初十,就在四天后。正是府学与众书院休沐的时候。 苏惟生本来不想去的,“有什么好看的,不就是一块一块割肉么!” 人已是必死无疑,他可不想亲眼看一个活生生的人被削成血肉模糊的骨架,不嫌恶心啊?而且前朝律法比本朝严苛得多,刑罚也残忍得多,他又不是没见过,那场面真是……总之能让他三个月内不敢见肉食! 曹承沛却拉着他,“去嘛去嘛,百年难得一见的禽兽被凌迟处死,多振奋人心啊!” 见何轩与岳西池都蠢蠢欲动、满脸好奇,苏惟生无奈地道,“这可是你们要去的!”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小子们! 行刑那天博阳府万人空巷,苏正全搓着手满脸兴奋,“镇上大半的人都来了,还有其他县城和村镇的人!都是来看这个畜牲被处死的!” 两边的街道挤满了人,衙役拿着刀剑高声喊着维持秩序,一行人押着几辆囚车从府衙往刑场去。 围观的百姓没有扔臭鸡蛋,扔的都是烂菜叶子和……一小块一小块的石子,还有拿大石块的,被衙役发现拦下了—— 笑话!要是这会儿把人砸死了,还行个屁的刑啊! 午时三刻一到,杨管家等三名管事便被处斩了,人头咕噜噜落地,鲜血喷涌而出,洒了刽子手满脸。 杨建棠的凌迟之行则放在了后头。 所谓凌迟,就是人们常说的“千刀万剐”,当然,本朝凌迟是七十二刀。 其实凌迟之刑虽早被写在了《大诰》中,但大魏开国这一百多年来,除了谋逆大罪,地方上还真的没人被判过此刑。 也就是杭知府这等实诚人,深恨杨建棠禽兽不如,又得了他犯十恶不赦之罪的实证,这才让他做了本朝“平民得凌迟之刑”的第一人。 “开始了!开始了!” 杨建棠被绑在刑场正中的木桩上,上半身赤裸,刽子手在其胸部割下了第一块肉,扔进了旁边的篓子里…… 行刑没到一半,曹承沛三人便冲到路边大吐特吐。 苏惟生跟过去一看,还瞧见了好些熟面孔,好像都是府学的学生,不由大汗, “看来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人还真不少啊!” 岳西池闻言掏出帕子擦掉嘴边秽物,“你怎么没事?” 苏惟生摊手,“你们看得太投入了,刽子手动第一刀的时候我就把眼睛蒙上了!” “你……” “喂!君子动口不动手!打我干嘛,你们自己要来的!” 其他书生苏惟生不知道,反正何轩与岳西池、曹承沛三人是接连做了好几天噩梦,被灌了不少安神汤……有段日子见到桌上的肉就想吐。 嗯……到底持续了多久呢? 第129章 见面 “小少爷!” 观完刑没几天,刚回家的岳西池就迎来了一位意料之外的访客。专程留在博阳照顾他的岳管家神神秘秘地道,“有位贵客在外书房等您!” 贵客?书房? 岳西池一头雾水,博阳府岳家的外书房虽然没有什么军事机密,却也不是一般外人能进的。他也只带苏惟生几个进来找过书看,但他们刚刚才分开啊!难道是哪位舅舅? 想到这个可能,岳西池面上一下子淡了下来,“我知道了。” 刚推开门,书案后一须发皆白的老者便抬起头来,原本威严的目光在触及少年青葱如玉般的脸上时瞬间柔和下来, “回来了?” “外祖父!”岳西池又惊又喜,忙跑上前行了一礼,“您什么时候来的博阳?” 宁老太爷气哼哼道,“家里闹得不成样子,老夫想清净清净!” 说着上下打量外孙子一番,“果然比在京都时精神了许多,看来是真交到了朋友,怪不得死活不肯回去了!” 岳西池不自在地低下头,讷讷道,“外祖父……” 宁老太爷不禁失笑,“老夫没有怪你的意思。听你母亲说几个小子都不错,左右时日还长,回头找个机会带来看看!” 岳西池大为不解,“外祖父,您要在博阳长住?那家里……” 宁老太爷冷笑一声,“老夫就把地方腾出来,看他们能闹到什么地步!怎么,你不欢迎?” 岳西池忙道,“孙子高兴还来不及呢,外祖父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至于宁老太爷口中提到的“闹腾”,他问都没问一句——在京城时就司空见惯了,没什么好问的。 “江南的气候宜人,最适合您老人家调养!外祖父要是不忙,索性住上个三年五载,正好让阿池尽尽孝心,府里大得很,您想住哪个院子都成!”说着就要扶老爷子去挑院子,欢喜之色溢于言表。 宁老太爷满意地拍拍宝贝外孙的手, “你的心意我明白。不过老夫再不济,也没有在女婿家长住的道理!阿满已先过来置下了宅子,只是有些东西还不齐全,听说离你念书的府学不远,过两日咱们一道搬过去!” “太好了!”岳西池丝毫不觉得宁老太爷的决定有哪里不对,毕竟他从小就是跟着外祖父长大的,一直在碧纱橱里住到七岁呢! “好了,不提这个。近一年未见,让老夫看看你的课业有没有退步!” 祖孙俩搬到新宅子时已是腊月十五。 就在前一天,何轩正式拜在了杜夫子门下,喜得何父合不拢嘴,若不是杜夫子不爱黄白之物,怕是恨不得连家底都送出去! “岳兄,老太爷真的要见我们?”曹承沛背着书箱,依旧满脸不可置信。 岳西池暗暗翻个白眼,“拐过这条巷子就到了,你说是真的还是假的!” 其实不止曹承沛,连苏惟生与何轩都觉得不可思议好吧? 岳西池虽常常把外祖父挂在嘴边,可也是直到前两天,他们才知道这位宁老太爷是个什么身份! 宁老太爷今年七十有四,致仕前为兵部尚书,内阁次辅,更是熙和帝当皇子时的老师,深受帝王敬重。致仕之后保留了一品太傅的虚衔,还时常被招进宫下下棋聊聊天什么的。 这样一位大人物,竟发话要见他们几个寒门秀才,怎不令人称奇! 岳西池闻言道,“那又怎么了,你们几个的长辈我也见过啊!别紧张,外祖父人很好的。” 都快到门口,紧张也没用了,硬着头皮上吧! 对于宝贝外孙难得交到的朋友,宁老太爷当然不会摆什么架子,不过他的身份摆在那里,有点威严是难免的。 老爷子先前已了解过三人的情况,各自考校了几个问题,留下几人近日作的文章,便让他们自己去赏园子了,临走前还道, “有空常来玩,老夫这里的藏书数量虽比不上你们博阳府学,市面上却也难寻。” 三人喜不自胜,比拿到当见面礼的文房四宝还高兴——太傅家里的书,那能是一般的书吗? 多少世家皆以藏书为荣,却从不肯借给外人看一看,书铺里多是常见的那几样,其余史册孤本,多少富贾重金苦求而不能得其一观! 宁老太爷如此,纵无法与杭知府兴建博阳府学藏书楼的功德相提并论,对他们也算是莫大的恩德了!但凡读书人,哪有不感激的道理? “你对农事有兴趣?” 宁老太爷扫了一眼苏惟生正在抄的《齐民要术》,目光落在圆润整齐的字体上,饶有兴致地拿起来看了一会儿,“你这馆阁体,临的是前朝沈大家的字帖?” 苏惟生忙站起来躬身行了一礼,“老太爷目光如炬。” “雍容平和,状如算子,已得其中五分真味,以你的年纪,委实难得!” 苏惟生笑道,“您过奖了!” 何轩被杜夫子叫走了,曹承沛也被绊在了杭家,唯有他念着苏正德爱看农书,趁这机会拉着岳西池过来抄书了。那小子不是说去看看晚上的菜式,怎的还不回来? 宁老太爷微微一笑,“老夫从不夸张,”说着又看向那本《齐民要术》, “但凡读书人,进了老夫的书房看的多是经史子集,你怎会选农书?” 苏惟生坦然道,“不瞒老太爷,家父农家出身,便是如今日子好过了些,也独爱农事一道。这本《要术》晚辈也只是听说过,外头的书铺和府学的藏书楼里都没有,前日在您这里看见了,就想着抄回去给父亲看一看。” 出身农家的学子宁老太爷不是没见过,其中半数要么愤世嫉俗,要么极度自卑,不是见世家如见仇人,就是对自己的出身讳莫如深,尤其在提及其父祖身份时,便是不当场拂袖而去,那脸色也不会太好看的。南陵郡那位学政贺亦孺就是一个典型。 可宁老太爷从不觉得出身有多重要,古人有云,“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只要人品过得去,就没什么好挑剔的。也正是因此,当年岳西池的父亲不过一参将之子,他仍给幼女定下了岳家的亲事。 京城的世家子弟从小就会比拼家世,便是外孙当年,也被某公府子弟嘲笑过祖父是泥腿子。如今这个十二稚龄的少年却不卑不亢,神情坦荡,实在难得!当然,那另外的两个小子也不错,所以他才说岳西池会交朋友。 “只听说你父亲不良于行,倒未曾听说也爱诗书。” 苏惟生一凛,听说?岳西池不是多话之人,这位宁老太爷,怕是早将他们几个查了个底朝天吧! 面上却汗颜道,“诗书谈不上,只是家父对于庄稼和农事一向上心,让老太爷见笑了!” “见笑?你也觉得你父亲区区农家却妄想摆弄书本,委实可笑么?” 苏惟生脸一沉,转而却肃然道,“老太爷慎言!农人爱书有何可笑?家父虽出身乡野,却给了我他能给的一切!晚辈以有这样的父母为荣!” 不良于行的农人怎么了,就算是乞丐,只要不离不弃,就是他苏惟生的亲爹! ——京城迟迟没有来人,他们一家子早把这个公那个公的抛在脑后了。 这老爷子说话也太尖刻了,因涉及最亲近的人,便是沉稳如苏惟生,也难免露出了两分怒色。 宁老太爷脸上的端凝却一扫而空,摸着胡子朗声大笑,“不错,是个好苗子!小池子没看错人!” 第130章 课业 苏惟生一愣,要是还看不出宁老太爷先前的试探之意,他两辈子就算白活了!“您……” 宁老太爷却不再多言,背着手笑眯眯地走了,“继续抄吧,老夫赏梅去喽!” 这老爷子! 苏惟生无奈摇头,继续埋头抄书,他爹自听说能有幸读一读这难得一见的孤本,在家里等得都快望眼欲穿了! 自苏正德腿伤渐愈之后,再无旁的杂事干扰,苏惟生总算把心思全都放回了书本上,一心将缺掉的课业补回来,一时沉迷于学习无法自拔,让本就看重他的几位师长更加满意。 师长都有谁呢?言教授和杭知府。杜夫子对他原本也颇为欣赏,但近来不是收了个新弟子何轩么,正热乎着呢,没多余的空闲理会他。 但饶是如此,苏惟生也陷入了水深火热之中。 除开日常功课要做的策论,言教授又给他列了一张长长的清单, “若想文章言之有物,光熟读四书五经是不行的,杂记、史书都要多看一看。这些书藏书楼里都有,期考前老夫要考你的!” 苏惟生看着密密麻麻的书目——《御制大诰》、《唐诗全解》、《易经新注》……洋洋洒洒十来本书,只觉得欲哭无泪。 更狠的是杭知府,一得空便将他与曹承沛、杭君诺拎到书房考校经义, “你们的经义其实已算熟练,背诵不成问题,但这还远远不够!只有倒背如流,将每个字眼烂熟于心,才可明白圣人的微言大义,在作文章时做到举一反三。” 来回抽查几遍后,便又让他们开始默经义,并不是简单的上下句,而是截搭的那种。 什么是截搭呢?经义课上府学的黄教授便讲过, “即用一句、数句甚至全章为题,割裂其中文句,再行截断牵搭而成的题目。” 用杭知府的话则是, “科举取士数百年,回回考的都是四书五经。这些书本少则数千字,多则万字,纵是死记硬背,几十年的水磨功夫也足够滚瓜烂熟,怎么也能磨出个秀才、举人来。功名要这么容易考,那还要考官做什么?” 所以为了防止考题重复,同时增加考题难度,考官们也随之奇招百出,想出了截搭题这一形式。什么长搭、短搭、有情搭、隔章搭、无情搭应有尽有,为了考察学子对经书的熟练程度,将四书五经切割得支离破碎。当然,也让可怜的学子们绞尽了脑汁。 这日下学结伴回家时,岳西池还有些奇怪,“你们几个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双眼无神,面色惨白,像几天几夜没睡好觉似的。 连苏惟生也是脸色发青,“别提了,都是被那劳什子的截搭题给弄的!” “是啊!”曹承沛也是一肚子苦水,“老师总把完全不相干的字句合在一起考校,看得我整个人都懵了!” 何轩与岳西池闻言皆露出苦笑,后者也苦着脸道, “我近日回家也老被外祖父逼着看这些。譬如‘其所逝矣岁’,你们知道出自何处么?” 何轩想了想, “这个我有点印象,出自《为政》篇‘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和《阳货》篇中的‘日月逝矣,岁不我于’。连我这等自认对经义比较熟练的都没反应过来,后来还是老师说,要先断句,而后拆分出三个关键词,才能答出出处与上下句。” 苏惟生哈哈大笑,“看来何兄你也未能幸免哪!” 岳西池笑过之后便正色道, “截搭题在历年乡试中占比都不小,无怪几位师长如此重视!我外祖父这次着人收集了周边各郡历年乡试的考题与前十名答卷,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果真?”几人眼前一亮。 杭知府虽未收何轩为徒,却也并没藏私,知道他们几个交情好,之前能找到的书卷也嘱咐曹承沛给岳、何二人各送了一份。不过只有南陵郡的,其他地区的没有寻到。 府学对这些虽也有教导,但毕竟学生大多都是成年人了,其实还是以自学为主。除了各人门下弟子或极看重的学生,教授们并不会花太多心思。 所以这些课堂外的资料文本,还是要靠学生们自己去找,至于有没有门路……那与他们有什么关系?如言教授那种,已经算非常尽职的了。 岳西池面露不解,“这还能有假?不过跟家里的藏书一样,外祖父不让外借。你们要看,就只能去宁府了!” 曹承沛激动得直接扑上前揪住岳西池的衣领,“你知不知道这东西有多贵重啊!就这么给我们看了,还分文不取!” 外头多少人捧着银子都没处找呢! 岳西池一巴掌把人拍开,后退几步不自在地道,“回头请我喝酒就行,一人一顿!” “行!”苏惟生揽住岳西池的肩膀,“别说一顿,请一个月都行!” “做什么拉拉扯扯的,不成样子!”前有狼后有虎,岳西池已经手忙脚乱了! 何轩噗嗤一笑,“惟生这是巴不得把你拉回家住上几个月呢!” 岳西池顺着何轩的话想到上回去平宁县,姓苏的臭小子把自己往家里一丢就跑了,那张俊脸顿时又黑了。 不过三人在宁家的书房也确实收获不小就是了,偶尔遇上宁老太爷,还能得几句指点,这可是旁人求也求不来的福气! 而且宁老太爷对次次都能压过自家外孙的苏惟生颇为好奇,经常让岳西池把人叫回来玩或者一起作文章。 要不是他老人家再三向外孙表明, “就是为了咱家小池子,你外祖父我也不可能收苏家小子当徒弟呀!否则不光名次,连辈分都得被人家压一头,那怎么成?” 说着却压低嗓子嘀咕道,“老夫怎么能想到,倾心教导十几年的外孙,竟连个寒门小子都考不过呢?” 岳西池都快被气哭了,看苏惟生的眼神越来越哀怨,活像个被欺负了的大姑娘! 可饶是如此,苏惟生与宁老太爷的关系还是肉眼可见的亲近起来——他内心其实并不想拜师,但对于任何栽培过自己的长辈都一样心存感激。 小年前老爷子偶感风寒,苏惟生跑前跑后,又是亲自看方子又是按肩膀按脑袋的,比岳西池这个亲外孙还体贴。 偏后者因幼年之事不习惯与人肢体接触,又实在不善言辞,便只能眼睁睁看着了,心里虽若有所悟,面上却愈发忿忿, “到底谁才是亲孙子!” 所以宁老太爷病情刚好,就连过年的事都撒手交给满叔,忙不迭地哄外孙去喽! 第131章 来客 熙和十五年腊月二十五,苏正德一家已经把淳于家忘得差不多,正乐呵呵地准备过小年的时候,有客自远方而来。 为首的是一三十多岁、锦帽貂裘的壮年男子,一十七八岁、鲜衣怒马的少年,加上三四个骑着马的护卫与长随,还有两个平头正脸的仆妇,一共三辆马车,将苏宅门口围得水泄不通,引得巷子里几户人家的下人纷纷过来看热闹。 壮年男子长得浓眉大眼,少年则是剑眉星目,气宇轩昂,目光淡淡扫过巷口时,颇具凛然之气。 只是那马车虽然宽敞华丽,却无任何世家的标志,为首的少年也只说是受人之托来探亲的,并不曾多言。 何家父子听到消息忙跑出来看,见不像找茬的,便带着满腔疑问回去了。 待下人把客人迎进正厅,那名五十多岁的圆脸仆妇一见苏正德眼泪就下来了,“像!太像了!” 随后便上前跪倒在地,“奴婢锦云,见过小少爷!” 那壮年男子还有些迟疑,“云嬷嬷,你确定?” 云妈妈转头道,“ 二爷,小少爷与您的外祖母长得有五分相似!您没见过,奴婢与太夫人从小一起长大,又怎会认错从前的主子?太夫人时常拿出来看的那幅画像,您忘了吗?”那画像是太夫人亲手所绘,上面正是太夫人的父母忠毅公夫妇! “不必多礼,不必多礼!”苏正德忙让云妈妈起身,听到“锦云”这个名字心下已有了猜测,却仍有些不敢相信,挥退下人后才试探道, “你们是……” 壮年男子的目光在轮椅上一扫而过,递上一块腰牌,“家母复姓淳于,在下夏义柏,这是我的侄子,定国公世子夏礼青。苏……贤弟,请恕在下失礼——可否容我们看一下后腰的胎记?” 定国公府! 人家找了十七年,事关血脉,谨慎些是应该的。有腰牌为证,苏正德也没生什么防备之心,与那叔侄二人、他们的贴身护卫和云嬷嬷一同去了内室。 云嬷嬷见着那胎记眼泪怎么也止不住, “果然是小少爷!奴婢原是太夫人的陪嫁丫鬟,出身淳于家!当年小少爷出生的时候,还是奴婢伺候的呢!” 锦云……锦绣…… “请问这位云嬷嬷与锦绣姑娘……” 云嬷嬷哽咽道,“小少爷还记得奴婢的堂姐……” 夏义柏掏出小半张宣纸,对着那胎记看了又看,随即一巴掌拍在苏正德右肩上, “梁太医说得没错,你果然是我那失散多年的表弟!母亲这下可以放心了!” 苏正德下意识抖了抖,云嬷嬷哭不下去了,“二爷……您……” 苏正德也伤感不下去了,“可是那金锁已不见了。” 夏义柏看了看自己的手掌,这才想起自己从小习武,力道非常人可比,干笑两声捅了捅身后的定国公世子, “阿青,把东西拿出来!” 定国公世子从怀中掏出一枚做工精致却有些褪色的金锁,双手递给苏正德,“表叔见谅,这是晚辈五年前买下的,您看是不是您当掉的那一块?” 苏正德颤抖着双手将金锁接过来端详了半晌,背面刻着两行潦草的小字——“淳于容,定元四年三月初六未时三刻。” 他将金锁紧紧握在手里,黯然道,“这金锁我也只是听说,从未亲眼见过。是与不是,两位只能自行定夺了。” 叔侄二人颇感诧异,云嬷嬷惊呼,“您没见过?怎会没见过?” 苏正德苦笑一声,“说来话长……总之,我也是今年十月才知道自己身世有异,金锁应该在三十五年前的四月里就被取下来了。” 夏义柏会意地点头,“有你这张脸和身上的胎记,便可确定是我那表弟无疑了,金锁倒是无关紧要。” 苏正德却自有疑问,“那金锁怎会在小……世子手上?” 夏礼青道, “五年前我便一路查到了平宁县,找遍附近的每一个镇,最后在清和镇发现了这块金锁。当时那当铺的掌柜是新来的,前任掌柜已然去世,线索就此断绝。我本待继续往下面的村子里查,无奈家中发生大事,只好折返,后来也派了下人来找,结果找错了好几个人,胎记根本不在对的地方,闹了不少乌龙。所以这次得到梁太医的确切消息,我们就赶了过来。” 梁太医是个细心人,那封信上还写了胎记的具体位置和大致的图样。 夏义柏补充道,“母亲本想亲自来接你们,可是接到消息太过激动引发了旧疾,直到母亲病情稳定,才打发了我跟阿青过来。” 说着又看向苏正德的腿,“看来你这些年过得殊为不易。” 苏正德想到那位老人家找了自己十几年,不由鼻头一酸,两个月未有音信的失落已然尽去, “是什么旧疾?现下可好些了?” 三人见他先问起太夫人的病情,心中都颇为满意。 夏义柏道,“多年的老毛病了,有梁家老太太照看,目前还算稳定,只是不能大悲大喜。” “那……” “爹!家里来客人了吗?” 苏惟生去给苏老爷送节礼,回到家就见院子里多了不少生面孔,刚暗自庆幸曹承沛回家过节去了,一听说苏正德跟几个陌生人进了偏厅,又忙不迭地闯了进来。 “长生,快见过夏二老爷和定国公世子,还有云嬷嬷!” 苏惟生行完礼一抬头就见着一张熟面孔,而且越看越眼熟。 拧眉想了一会儿,忽地眼前一亮,试探着望向夏礼青身后面无表情的护卫, “请问这位大哥……是不是叫允武?” 允武莫名其妙,怎么还扯到他头上来了?但还是恭恭敬敬地回道, “回表少爷,是。您……认识属下?”看样子这门亲是没寻错了,叫声表少爷是迟早的事! 苏惟生点头,“五年前平宁县清和镇平安巷。” 说罢心里算了算,又不动声色地打量了夏礼青片刻,才上前拱起双手,郑重鞠了一躬, “多谢世子救命之恩!” 夏礼青疑惑之下也顾不得失礼,目不转睛地盯着苏惟生的脸看了一会儿,“是有些眼熟……” 旁边的几人都是一头雾水,苏正德忙问,“长生,这是怎么回事?你跟世子早就认识?” 苏惟生道,“爹,您还记不记得五年前受伤之后是被何人所救?” 苏正德那会儿都晕过去了,能记得才怪!只是事后听儿子提过,是一对气度不凡的主仆,那位小公子才十一二岁的模样。十一二岁……五年前……清和镇…… “难道……!” “不错,”苏惟生感激地看了夏礼青主仆二人一眼,“过了好几年,世子愈发英武不凡,在下一时还真没认出来。允武大哥却没什么变化。” 那会儿夏礼青还是个圆嘟嘟的小胖子,哪有如今这丰神俊朗的模样! “啊!”允武失声道,“我想起来了,是你们!” 那个被打得半死的农家汉子! 第132章 意外 夏义柏皱眉,允武怎么回事,怎么一惊一乍的,也忒没规矩了! 夏礼青仍旧没反应过来,还是允武道,“世子,这就是咱们五年前在那条小巷子里救下的人哪,您忘了?”说着指了指自己的膝盖。 这么一说,夏礼青也有了印象,“这也太巧了!”那件事于他不过举手之劳,转头就忘了。 而且把人背进药铺的是允武,当时苏正德整张脸被打得看不出人样,大夫施救时他们都等在外头,并没进去看,自然不可能看到胎记。苏惟生又还只是个衣衫褴褛的小豆丁,他一时半会儿还真没认出来! 苏正德急忙抬手抱拳,“若不是世子相救,我这条命在不在还两说呢!实在是……不知该如何报答才好!” 他当时伤得那么重,若是被发现得再晚些,就是血流干了死在那里也不是不可能! 夏礼青下意识还了一礼,喃喃道,“原来上天早就把表叔一家送到了我面前,是我自己没留心……” 身受重伤的农人,风风火火的小丫头,面黄肌瘦的小童,竟然就是他们家一直在找的,祖母的亲人! “这到底怎么回事!”夏义柏是个急脾气,见无人理会自己,当下就急了。 “二爷,是这样的!”允武忙三言两语把五年前救人的事说了。 夏义柏越听眼睛越亮,“好啊!看来咱们是上天注定的亲人!” 因有了这回事,双方说说笑笑,隔阂倒是去了不少。 云嬷嬷却是脸一沉,“小少爷,您这腿是被何人所伤?” 旧主唯一的孙子、太夫人心心念念了几十年的侄子被人弄成这样,不把那人活剐了,如何对得起淳于一家在天之灵! 众人移步到了正厅,苏惟生便唤人上了茶点,又让刘管事夫妻带着其余人去安置。 随后父子俩才与夏家三人说起这些年的经历,当然,许多秘事并没有提。 至于打断苏正德腿的仇人么,苏正德含糊道,“已经被官府处置了。” 三人自然看出苏正德父子有所隐瞒,不过他们此行虽然轻车简从,带的人却绝不止明面上这几个。一进博阳府,夏礼青便叫人去打听苏家了。 出京前他们自然也查过苏家,但唯一在京中的苏翰林对苏正德父子知之甚少,苏茂谦说得也不多,只好亲自来博阳看了。毕竟以后若要常来常往,总该知道这家子是什么样的人。 说完旧事,苏正德又叫了周氏母女过来与夏家叔侄见礼。大魏民风开放,女子的地位并不低,所以女子见表亲并不用隔着屏风。 夏义柏满意地点点头,笑眯眯地给了表礼,“拿去玩吧!” 苏惟生得了成色上好的玉佩,苏沁姐妹一人得了满满一荷包的金瓜子。 二人却并未露出惊色,只不卑不亢地福身,“多谢夏二老爷。” 夏义柏目中闪过一丝诧异,这才留意到苏正德一家都没改称呼,随即朗声道,“叫什么老爷,叫表伯父!” 三人看了一眼苏正德,见他微微颔首,这才齐声道,“多谢表伯父!” 苏正德给夏礼青的见面礼却是一柄匕首,刀鞘上的花纹颇为古朴, “这是我一位族兄的岳家送来的,世子是习武之人,就拿着当个玩物吧!” 这匕首是苏正武的岳父胡老爷收到胡氏寄的拳谱后送来的谢礼之一,据苏正武说,是偶然得到的好东西,连苏惟嘉见了都眼馋不已! 夏礼青一愣,接过匕首道,“多谢表叔!表叔唤我阿青就好。” 苏正德含笑答应了。 晚间一起吃了小年饭过后,夏家叔侄二人对视一眼,去了苏家为夏义柏准备的院子。 “二叔,这表叔家……不简单哪!” 夏义柏点头,“撇开他三个子女的规矩不提,你看看这院子的摆设,屏风的配色,晚间用饭时那些碗碟的成色花样,再看看那些恭谨有礼的下人,哪里像是农家出身的寒门小户!” “那柄匕首也不是凡物,刃如秋霜,锋锐逼人。”夏礼青倒不是没见过好东西,实在是送出这东西的人……太出乎意料。 “五年前救下表叔时,一家子瘦得跟难民似的,身上的衣料我见都没见过!那会儿表弟说要报答,我还想呢,就他们家那情况,先养活自己再说吧!” 他摆弄着手中的匕首,“谁能想到,不过短短五年时间,就已置下这等家业!” 虽然远远无法与自家相提并论,但如今放眼一看,已超过街面上的半数平民了! 夏礼青又琢磨了一会儿,“态度也奇,平日谁见了咱们不得多加几分小心?偏他们家谈笑自若的,仿佛二叔与我都是寻常人似的……只有表婶看着有些紧张。” 夏义柏看着自小在锦绣堆里长大的侄子,不禁失笑,“大魏开国不过百年,除了文臣,往上数三代谁家不是泥腿子?倒也没什么好得意的,你也不要疑心太重。” 顿了顿继续道, “左右已经让人去查了,未成气候的小户人家,纵有天大的秘密,也瞒不过定国公府的暗卫!”他委实一动脑子就头疼! 夏礼青道,“如此也好,要真是个畏畏缩缩上不得台面的模样,祖母还不知该如何心疼呢!以后来往起来也别扭。” 他自幼在淳于氏跟前长大,比之旁人,对失散多年的表叔一家更多了几分期待,不过也正因如此,反而不敢贸然交心。 定国公兄弟二人对接苏正德一家进京并无异议——凭家里的实力,就算没有淳于家平反后上头赏下来的产业,养他们几辈子也足够了,便是为苏正德谋个差使也是轻而易举。 只是临行前定国公千叮万嘱,让他们多待些时日再回京,一定要查清楚这家人的品行——到底是长歪了还是品行端正。 若是前者,便要挖出把柄来将人握在手里,以免日后仗着自家的势惹出什么了不得的麻烦,若有必要……后者么,自然是当正经亲戚对待。 如今这样……夏礼青想挠头,有些看不明白啊! 苏家对初次见面的贵亲也自有一番讨论。 苏澜道,“那位表伯父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金瓜子她从前是没见过,但听杭婶子提过呀。 两家交换信物之后,杭婶子教导她们更用心了,什么木头香料、瓷器衣料、琴棋书画、礼仪规矩样样都要学的好不好! 杭婶子说了,“可以不精通,但至少要学会鉴别与鉴赏。” 周氏没看出今日见面礼那番机锋,“阿青那孩子长得可真好!夏二老爷也和气!” 她也不会说什么玉树临风英俊潇洒之类的,总之就是看着顺眼。见父子两个都不说话,还小心翼翼地看了儿子一眼, “当然,谁都没我们长生俊!”自己的儿子,当然是最好的。 众人皆哭笑不得。 唯有苏惟生笑眯眯道,“就知道娘最疼我!” 惹得苏澜非常不雅地做了个鬼脸。 第133章 底细 苏正德道,“太夫人兴许是真心认我,定国公府的其他人嘛,就未必了!” 苏沁叹了口气,“我看他们的态度,倒像把咱们当成了打秋风的穷亲戚。” 苏正德赞同道,“阿青倒还好,夏二老爷的态度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因为突然发现定国公世子就是五年前的救命恩人,且白日里夏礼青待自己一家更为亲热,他对这个天上掉下来的表侄的印象好得不得了。至于那位表兄么,虽然言语间颇为爽快,他总觉得对方眼里透着两分疏离。 苏惟生无奈——爹什么时候能改掉先入为主的毛病?难道他没看出那位定国公世子面上亲近、实则暗藏衡量与算计的目光吗?两家只是初见,夏二老爷那态度才是正常的好不好? 当然,夏礼青毕竟救过他爹的命。况且做了世子的人,多为定国公府考虑也是应有之义。 “夏家这时候来人,定然是要留下来过年的。左右您也没打算攀什么高枝,何必管他什么态度?只要将他们当寻常亲戚那般招待,不失礼就成,倒也不必太过小心。有什么目的,到最后自然会露出来!” 苏惟生知道这些贵人,你越阿谀谄媚,人家就越不会将你放在眼里,要是不卑不亢将之当做寻常亲眷,人家反而会高看一眼。 当然,如苏正德夫妻这样的人是不会故意反其道而行的——他们本就是无欲无求之人,管你多大的官儿,我又不求你办事,巴结个什么劲儿啊! 要是夏义柏听到这番话说不定得气死:什么目的?我进屋就说了好不好,合着你根本没听见啊? 第二日晌午,客人都歇息好了,云嬷嬷才把另一名仆妇带到周氏面前, “太太,这是太夫人专程送来伺候小……苏老爷的,做得一手好药膳。奴婢问过梁老太太,说可以吃一吃,有助于伤口的恢复。” 苏正德怎么说也是三十多的人了,“小少爷”三字听得实在有些……便劝着云嬷嬷改了称呼。 他念着这是太夫人身边的老人,亲堂姐又为自己送了命,原想让她直接叫自己名字的,无奈云嬷嬷死活不肯。只好退了一步,让她跟旁人一样喊“老爷”就成。 那仆妇虽姓严,脸上却时时带着笑,所以即便颧骨有些高,也没显出刻薄来, “见过太太。” 周氏知道药膳, “长生不知从哪里寻的方子,跟梁太医商讨过拟了一张食谱,张妈每天就照着那上头给老爷做呢!我是不懂的,严妈妈就跟张妈商量着办吧!” 严妈妈爽快道,“行,回头我与张妹妹合计合计!” 云嬷嬷大奇,“表少爷还懂这些?” 自家儿子啊?那必然是说不尽的好处!周氏笑意合不拢嘴, “我这儿子比闺女还贴心呢!他爹用的方子、药材,平日里再忙都要亲自过手的,不知往外头寻摸了多少东西回来,就为了给老爷补身子!” 严妈妈也凑趣道,“听说表少爷还是个秀才,年纪这么小的秀才当真少见!” “这孩子,从小就会念书……” 周氏这点斤两,在跟随太夫人几经生死的云嬷嬷面前根本不够看。云嬷嬷逮着苏惟生姐弟几个多夸几句,周氏就把自家的底泄了个干净! 好在她还没太昏头,几年前儿子女儿干那些好事,还是在肚子里藏得严严实实。 饶是如此,云嬷嬷也听得张口结舌,方子、作坊、田产、宅子、引梁太医上钩的拳法、杭家、平阳伯岳家、宁老太爷!——乖乖!这位表少爷是个人物啊! 云嬷嬷这边有收获,与苏正德父子交流了四天感情的夏义柏叔侄,也终于在除夕的前一天等回了调查苏家的人。 “属下等兵分三路,我去了清水村与清和镇,他们两个负责的是平宁县与博阳府。” 正如大多数人所说,这一眼望到底的小户人家并不难查。短短两日时间,苏正德这些年的生活便已了然于心。无非是受了近三十年的虐待,而后分家、断腿,出继,两次搬家。 “不过那些村民警惕得很,属下不过多问了句可有干过什么不好的事,就被个老太太叫人赶出了村子!想必最迟明天,苏家这边就能收到消息了!”若是清水村的人在他离开之后就出发,今天就能到也说不定! 丁卯也没想到,做了多年暗卫,调查的大事小事没有上千也有八百,竟险些在个小村子里栽了跟头! 要是苏惟生听到他的心声,一定会回他一枚俊俏的白眼:苏家经营了上百年的地盘,还能让你个外来人随意打探! 而且九月里路匪之事一出,村民们对生人更加警惕,你就算扮成个货郎进村,那也还是生面孔啊! 进了村子就逮着苏正德家的事问,借口仰慕小秀才也说得过去,可好奇归好奇,你不能问人家干过啥坏事啊!村民又不全是傻子! 如今村民眼里的苏正德一家早已不是当初的小可怜。 县城的产业都请了村里的人做工,半个村子都因此过得更好。后头苏惟生更是以十二岁稚龄中了秀才,可他们并未因此就看不起原来的乡邻。 单说苏正德家刚分家那会儿送过吃食的人家,到现在逢年过节还有礼收呢!这样有本事又不忘本的人,能不受人敬重么? 夏礼青微微一笑,“看来我这表叔能耐确实不小!” 夏义柏叹道,“是啊!难得的是受过苦却没长成偏激的性子,一朝发达也未曾忘记回馈乡里,颇有些达则兼济天下的意思——不愧是母亲的亲侄子!” 夏礼青瞥了一眼被父亲定义为“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二叔,没有作声——他可不是那意思! “伤表叔腿的杨家,可是今年震惊朝野的那个?寿王外祖的族侄?” “对,是被凌迟那个老畜牲的亲弟弟,几年前就死了!” 杨建棠的禽兽之行震惊天下,但凡有点良知的都看不惯,所以丁卯直接叫他“老畜牲”,叔侄二人也没说什么。 当初杨家那二百两银子是大张旗鼓送到苏正德家的,镇上和清水村的人都知道。 夏义柏冷哼一声,“算他死得早!怎么死的?” 第134章 调查 丁卯答道,“瘫傻了三年之后就没了。让属下奇怪的是,此人瘫傻的时间,就在表老爷断腿回村的几天后。而且这过程么……也不大光彩。” 夏义柏好奇,“怎么个不光彩法?” 丁卯将镇上的传言说了,叔侄二人都陷入了沉思。 半晌后夏礼青才道,“接着说。” 清和镇与今年博阳府两件最大的案子都有关联,丁卯着实查到了不少东西。再结合丁丑与丁亥在县城与府城的收获,仔细一捋…… 叔侄二人都不可避免地露出惊色。 夏义柏愕然道,“照你所说,南陵郡路匪落网、清和镇李家败落、杨家覆灭、都有苏家的手笔!我这表弟一家也有参与?” 夏礼青沉吟片刻,将所有线索串联了起来, “六月底,表叔的养父一家被除族。九月苏家族长的曾孙遭遇强盗,四死一伤。而后南陵郡总督衙门发布海捕文书,通缉流窜数年的路匪、李家被问罪,杨智身死、杨智父亲残废、清和镇杨家覆灭。如果我所料不错,所有的矛盾都是自苏家内部而起。” 他轻叩桌面,“就不知表叔一家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是主导还是只是帮嫡支的忙……” 夏义柏道,“主导不可能吧?表弟不良于行,看他的谈吐,也不像坐在轮椅上就能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外的人哪!而且那路匪与杨家为祸民间多年,一朝被除,我都得鼓掌叫好呢,有什么不对?” “为害于民的人的确该除,我没说不对。我就是好奇,表叔一家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夏礼青面对自家二叔颇有些无奈, “不会是表叔。表弟么,虽然机灵些,毕竟年纪还小,见识有限,想来也无法主导如此大事。那么,应该就是辅助嫡支,顺道为自己家出气罢了。不过能如此受苏家族长器重,可见我这表叔父子俩还是有些斤两的。对了,那苏信既已病逝,他的妻儿又去了何处?” 对苏信的死,苏正德父子以及苏老爷的意见达成一致,对外都说是病逝。而他的尸身则被小柱在外头雇了两个人,低调地送到赵氏所在的小山村埋掉了,连赵氏也没通知。 摔盆打幡、丧礼?想什么呢! ——苏惟生怎可能真的将尸身送回赵氏手里,让她得知是自己家把人弄走的! 而且因担心影响曹承沛的前程,在他过院试之后,苏老爷便作主将苏慧一同记到了苏佑名下,眼下与苏老头半毛钱关系都没有! 所以清水村的所有人都不知道苏老头的真正死因、葬在何处。丁卯自然也打听不到。 至于苏正宗么,要么饿死了,要么成了大街上随处可见的乞丐,便是钱氏见了也不一定能认出来。 丁卯就更不知道了——“搬走了,至于搬去了哪里,无人知晓。” 夏礼青看向夏义柏,“二叔,你有没有发现表叔说起他养父时颇为咬牙切齿?” 后者不以为然,“要换了我被虐待这么多年,一刀剁了他都是轻的!咬牙切齿怎么了?” “不,不对。丁卯,你把分家与过继中间的事再说一遍。” 丁卯会意,“分家之后,该给苏信的养老钱,表老爷一家都是按时给的,逢年过节的节礼也没断过,很是丰厚。可就在去年年底,表老爷就突然与苏信断亲,过继到了苏佑名下。” 夏礼青若有所思, “由此可见,表叔先前对苏信或许有埋怨,却还念着父子之情,否则给养老钱便罢了,不会再加四时节礼。突然断亲过继,中间必然还发生过一件大事,让表叔心灰意冷,并因此生了恨意。” 他看向夏义柏,“二叔,你觉得表叔为人如何?”二叔虽然不爱动脑子,但为人赤诚,直觉很准,看人很少出错。 夏义柏道,“是个朴实纯善的人,比你二叔我还没心眼儿!” 丁卯吞吞吐吐地插话,“有个村民说……表老爷原本是至孝之人……甚至可以说……愚孝……” 夏礼青道,“是啊,如此至孝之人,会因什么事而与亲爹反目,还帮着堪称外人的族长对付亲爹呢?表叔亲口所说,他是今年十月里才知道自己并非亲生。” 丁卯道,“可是表老爷家去年没发生过什么大事,他们原来的邻居、苏秀才家的下人,属下都试探过。” “那就只有从前的事了,从前的大事……”夏礼青福至心灵,“难道表叔断腿之事与他养父有关?被外人捅一刀同被至亲捅一刀,又如何能同等视之?” 夏义柏不解,“不是杨家人干的吗?” “若背后还有人鼓动呢?” “你的意思,是表弟的养父一家在背后煽风点火?” 夏礼青徐徐点头,“有可能。只是那报复的手段着实有些阴毒,不知是谁想出来的。” 夏义柏摆手,“不可能是表弟一家。当时他受伤才几天?铁定连动都没法儿动!而且他家那会儿没有可用之人,也不可能是授意家里下人干的。” “那长生表弟呢?据云嬷嬷、丁丑和丁亥得来的消息,表叔受伤之后,整个苏家说是他一手撑起来的也不为过!” 夏义柏失笑,“就算长生当年以稚龄撑起了门户,也只能说明他天资聪颖,而且你别忘了,还有苏家族里相助呢!阿青,文武双全之名响彻京都的你,六岁时知道断袖之癖吗?” 两个成年男子行房事时不光连舌头都咬断了,还近乎马上风成了傻子,四肢俱废! 夏礼青想了想,“我那会儿连男女之别都不太懂。” “所以连堪称神童的你都不懂男女之别,一个年方六岁、刚刚开始识字的农家子又怎可能想出那等法子?” 见侄子望向自己,夏义柏苦笑道, “我啊?我六岁的时候一边要跟你爹防着那贱人的算计,一边学武,一边还要偷偷摸摸跟着大长公主去栖霞庵看母亲。说来,你二叔我也是十三四岁才懂一点儿那上头的事!” 夏礼青没话说了,“确实不可能。而且要放倒两个成年人,单凭一个孩子的武力是绝对不够的,除非用药。” 夏义柏点头,“你六岁时懂药理吗?会用毒吗?” 夏礼青老老实实道,“只略知皮毛。” “所以你瞎怀疑个什么劲儿?别仗着自己聪明就看谁都像坏人。照我说,杨家那事儿只有两个可能!”夏义柏摸着下巴迅速得出结论。 咦?二叔也舍得动脑子了?夏礼青虚心求教,“是什么?” 夏义柏面露得色,“第一,那人有别的仇人,恨他入骨;第二,苏家族长派人做的。” 夏礼青觉得也有些道理,毕竟杨家干了那么多禽兽不如的事,有一两个生死大仇也不奇怪。 不过想想那人出事的时间,他倒觉得第二个猜测更为合理, “苏家族长护短之名在外,据说一向嫉恶如仇,私底下把人收拾了,也说得过去。表叔家与族长不是极为亲近么,苏家族长的三儿子是会武的,江湖中人用这等法子,也实在不足为奇!” 夏义柏深表赞同,“是啊!如此看来,这苏家族长倒有几分手段!不错不错,改天有机会得去认识一下!”马上风?好主意啊!当年他怎么就没想到呢! (苏老爷&苏正武:???关老子屁事!) 绕是以夏礼青的心思之缜密,也不知不觉被他二叔这一问一答给带歪了, “杨李两家之事,表叔一家纵然插过手,也不过是以直报怨,无可厚非。如此看来表叔一家果然是端人正士,咱们可以放心了!” 人家靠的是阳谋,用的是你自己留下的把柄,只许你家暗箭伤人,还不让人家光明正大反击了么?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被蚊子咬了,自然要反手将之一巴掌拍死,否则还要让它养精蓄锐,再来咬你一口不成? “这失散多年的表弟,不是软柿子啊!”夏义柏琢磨了一会儿,拍了拍侄子的肩膀,“定国公府看不上孬种!” 第135章 定国公府 正如丁卯所言,除夕这天一大清早,苏老爷家留守清水村的下人就送来了消息——有人去了村里打听苏家的事。 苏正德颇为无奈,“让他们查去,又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苏惟生也只是一笑,唯一一件见不得光的,就是当年处置杨建霖的事。但他收尾收得干净,除了老天爷,怕是没人能查出来。便是有所怀疑,也绝不会相信一个六岁的孩子能有那个能耐! 当然,定国公府担心他们家心术不正,他又何尝能放心这门天上掉下来的贵亲? 因此在让人把清水村来的报信人大包小包地送到苏正武家之后,他便准备去杭知府家。 南陵离京都太远,杭知府一家都没回京过年,衙门也封了印,除夕之日的晌午,那位大爷必然有空的。 苏正德叮嘱道,“这回他们带来了不少好东西,你再挑些送去给杭知府。其他几家我让刘管事派人去送。” 什么茶叶、燕窝、丹参、皮子、布匹啥的,装了三辆马车,连云嬷嬷与严妈妈都是一路挤着过来的。那么多东西,他们一家短期内如何用得完? “知道了,爹。” 一开国公府,一开国侯府,又都是武将,也没什么世仇,自然是有来往的。 杭知府还有些奇怪,“定国公府怎会与苏家有亲?在京时从未听人提起过啊!” 苏惟生光棍地道,“总之就是远得不能再远的亲戚,突然找上了门。您别问原因了,问了我也不能说。我爹娘都老实,万一不慎被人算计了怎么办?少不得要摸一摸底细!” “臭小子!”就你那个一穷二白的小家,有什么值得人家算计的! 不过谁家还没点自己的秘密,况且若苏家与夏家当真有亲,对外甥女也不会是坏事。杭知府并不打算追问,笑骂一句就将自己知道的都告诉了苏惟生。 第一代定国公夏铁柱是太祖的结义兄弟,原本是个小屠夫。 只是那会儿前朝暴政、民不聊生,百姓连烂菜叶子都没得啃,养个屁的猪啊,更别说杀猪了! 所以小屠夫拿起杀猪刀不过几年就因妻女皆被贪官害死而落草为寇,拉起一帮难民做了土匪。起初不过求一口饱饭吃,发展到后来,就专杀为富不仁的富户和贪官污吏。 太祖起事之初偶然遇见夏铁柱,见他良心未泯,便将这帮土匪收入了麾下。 “说起来,定国公麾下的绿林军还是太祖的第一支军队。” 夏铁柱就这样开始跟着太祖识字、学兵法、打天下、赴汤蹈火,数次救太祖于危难,被太祖视为唯一肝胆相照的异姓兄弟。 “大魏建国之后,太祖本想封夏将军为异姓王,夏将军推辞不受,只肯做个国公,因此更得信重。太祖还给了夏将军一块免死金牌。这些我记得《太祖本纪》上提过一些吧?” 苏惟生摇头,“定国公的出身、受封过程与免死金牌之事没有,其余的倒是看过。” 当时他还感叹第一代定国公如此知进退,怪不得太祖晚年朝中动荡成那样,最信任的也不过一个定国公与一个扬威侯呢! “您跟我说说上一任和现任定国公的事吧!” 杭知府颔首,“上一任定国公没什么好说的。” 先定国公夏仁鹏,明明年轻时也是人中龙凤,掌管五军都督府后却跟换了个人似的,大错不犯,小错不断,没少遭先帝责罚,后来差事也被卸了,全靠祖上荣光混日子。 “不过兴许也是受了姻亲的牵连,不得不故意如此行事。” 苏惟生不动声色,“姻亲?” “上一任定国公娶的是……忠毅公淳于大人的嫡长女。忠毅公的父亲也是开国功臣,原是太祖幕僚,致仕前是内阁五辅之一,与太祖同一年去世。忠毅公有父辈提携,自身也文韬武略,样样精通,不到五十就做了户部尚书,与定国公府一文一武,门当户对。” 可惜定元四年,淳于家背上了通敌的罪名,先帝震怒,举朝上下带头说情的都受到了牵连。所以最后淳于家被满门抄斩,作为淳于锋女婿的定国公、当时还只是定国公世子的夏仁鹏,也没少吃挂落。 “淳于氏离府清修之后,夏仁鹏扶了一名妾室当平妻,就此沉寂下来,变成了后来的样子。定元十三年,第二代定国公过世,夏仁鹏做了国公。” “上一任定国公竟然有平妻?”苏惟生有些诧异,本朝纳妾没有限制,盖因太祖本人性子就比较风流,但平妻…… 《户婚律》是不允许两头大的,太祖对正妻文睿皇后也一向敬重。 杭知府嗤笑道,“这天下是萧家的天下,连先帝都睁只眼闭只眼,其余人还敢追究么?那位的性子可不如当今温和!当时圣意如此明显,他又如何敢将罪臣之女淳于氏留在府中,惹帝王厌弃?” 苏惟生默然,没有休妻另娶,上任定国公已算得上情深义重了,太夫人没嫁错人。 “上一位定国公四子二女,长子次子为淳于氏所出,三子四子都是从那平妻肚子里爬出来的。三子夏义楠六岁就被封为世子。只是淳于氏娘家平反、重回定国公府后的第三年,也就是熙和元年,夏三爷因大不敬之罪被新帝褫夺世子之位,紧接着现任国公夏义松以嫡长子之身得封世子。熙和三年,上任定国公夏仁鹏在陪同圣上狩猎时遇上刺客,因救驾而重伤,过了十来天人就没了。如今的定国公就此上位。” “因救驾而死,定国公府想必更受宠了吧?” “不错。”杭知府叹道,“在先定国公手里丢掉的五军都督府中都督之职,又重新回到了现任定国公的手里。” 五军都督府,分为中军、左军、右军、前军、后军,由中军都督总领,直接对皇帝负责。 “其嫡亲弟弟夏义柏为五城兵马司南军右副统领,位居从三品。长子夏礼青五年前得封世子,并在世家子弟的大比中被钦点为御前侍卫。” “杖斧之臣,不外如是啊!”苏惟生叹息一声,“那定国公其他的兄弟呢?” 杭知府道,“成王败寇,你以为呢?” 苏惟生道,“无外乎夺权、软禁、送走这三种法子。” 杭知府点头, “定国公四岁失去外家与亲娘庇佑,还能护着亲弟在府里毫发无伤地长大,心机城府缺一不可。这样的人,是不会对庶出兄弟赶尽杀绝、授人以柄的。前世子夏义楠因大不敬已被流放南服荒岛,定国公府六爷夏义柯如今也在府里,只是鲜少露面。那两个庶女也早已出嫁,我不太了解。至于定国公府的小辈,我也是听你伯母说的。”夏六爷即先定国公第四子,在夏家族中排行第六。 定国公三子二女,其中长子夏礼青与幼子夏礼朱、幼女夏三小姐是嫡出,其余皆为庶出。 夏义柏一子二女,只有儿子是正室所出。另外,夏三爷与夏六爷的儿女也被定国公一同养在府里,照苏惟生看来,应该是为名声计。 第136章 开门见山 除夕之夜两家人热热闹闹地一起守了岁,到初一晚上,苏惟生才有空与家里人说起打听来的事情。 “嫡出庶出的,那府里头争端什么的定然少不了,咱知道就行了,别去趟那浑水。” 周氏虽羡慕定国公府满门煊赫,却一听庶出的老爷少爷姑娘小姐就傻了眼。 丈夫陡然变成了名门之后,又有如此显赫的亲戚,她一个普通的农妇,哪能不担心枕边人会不会变心呢——这万一日后走动多了,学坏了怎么办? “别瞎担心!”苏正德拍拍妻子的手,“我就是个庄稼人,儿子女儿都这么大了,纳什么妾!也不怕人笑话!” 周氏面上答应,心里到底还是存了事,接连几天起来眼底都是一片青黑。 姐弟几个见状坐不住了,私底下找周氏问明了原因。 周氏不安道,“你们说,京里那位贵人,会不会看我年纪大不能生了,非要老爷纳妾?毕竟……我也没给你们多生几个兄弟!而且我这身份……不般配啊!” “娘!你想想苏家上下,什么时候有过纳妾的人!”苏沁十分无奈。 “可你爹他不是真正的苏家人哪!” 苏澜道,“只要他一天是苏家人,就得守苏家的规矩!而且娘,你跟爹做了十几年夫妻,爹是那种人吗?” 周氏想了想,“你爹不会。可万一那位太夫人强逼,或者那两个表哥送人过来呢?” 她在府城也长了些见识,知道有些贵人家里是会互相送丫头的。而且不还有句话么——长者赐不敢辞。到时候丈夫拒绝得了吗?那可是找了他十几年的嫡亲姑母! “否则单单认个亲,哪里至于专门找人去村里打听咱家的事儿啊!” 说到底还是定国公府身份太过贵重,又迟迟不肯讲明目的,周氏一向胆子小,骨子里的自卑又冒了出来,就开始心慌了。 思来想去,就琢磨着他们是不是看不上自己的身份,想给丈夫换个出身好的妻子! 苏惟生一直没说话,沉思了一会儿才道, “明日我就找世子开门见山问一问,他们此次到底所为何来!娘说得对,不会是就认个亲那么简单!” 年都过了一半,也是时候打开天窗说亮话了! 在得出定论之后,夏义柏叔侄对苏家就真正亲近了起来,毕竟如果日后相处不好,伤心的还是太夫人。 但听到苏惟生问出口的话,夏礼青还是一脑门子官司:“小年那天二叔就说了,是来接你们进京的啊!” 他与二叔见这一家子迟迟不问何时出发,也没有收拾行李的迹象,还以为是在拿乔呢! 二叔还说,“那就让他们再摆摆架子,按理说五年前就该找到你表叔,白白让他们多吃了这么多苦,心里有怨言也情有可原。” 合着你们根本没听见啊!那他们叔侄暗地里琢磨个什么劲儿啊! 苏惟生眉心一跳,“进京?爹从未提过此事!” 夏礼青:…… 苏惟生摸摸鼻子,“这事我做不了主,得看爹的意思!”这个爹也真是,迟迟不说,害他凭空猜测了十来天,还真以为人家不怀好意呢! “算了,我去请二叔,一道去表叔那里商议商议!” “接我们进京?啥时候说的,我没注意……”苏正德颇有些讪讪。 “甭管啥时候说的!”夏义柏一时也无言以对,“你们把家里的产业归置归置,选个日子就出发吧,母亲还在家等着呢!说不定一见你,病就好了。” 大哥是说多观察观察,可他再愚钝,结合之前查到的那些消息,也明白这便宜表弟一家并非品行不端之辈,连侄子都下了定论,还有什么好观察的! 而且一来他也惦记太夫人,二来,京里还有差事呢! 苏正德下意识看向儿子。 苏惟生想了想,“请问二位,到了京城打算如何安置我们一家?” 夏义柏一愣,“还能怎么安置?就在家里住下呗!还能缺你们一口饭吃不成?” 夏礼青在心里翻个白眼,“表叔见谅,二叔不是那个意思。”顿了顿, “曾外祖家平反后,先帝另赏了一座五进宅院,两个百倾田庄以及一千两黄金。这些都是祖母在让人打理,等你们回京后,会想法子交到你们手里。淳于家的祖宅已与旁边的几座宅子合并,另建了公主府,无法归还了,所以……” 言下之意,即便身无分文,到了京城也不必担心无法生存。 夏义柏跳脚,“我怎么不知道?”他倒不是可惜那点财物,可是……母亲为何宁肯交代个毛头小子也不告诉他啊啊啊! 因为知道你不靠谱! 夏礼青没理会自家二叔,见苏正德父子仍然不为所动的样子,想了想又接着道, “表叔若不想闲着,等腿伤痊愈之后打理打理庶务、或者谋个差使都行,府里铺子庄子多的是。祖母说了,全看您自己的意思。只是表叔本身没有功名,谋的差事品级不会太高。” “至于表弟,父亲会想办法推举你入国子监。” 苏正德与苏惟生面面相觑,这一番安排面面俱到,不可谓不周全。 苏正德想到黄金和庄子有些心动,思量了半晌还是艰难地开口,“定国公府的好意我心领了,但那些东西我不能要。” “表弟(表叔)?”二人在苏宅住了十来天,也大致知道苏家的家底,虽说已超过大多数平民,但比起自家是远远不如的。 可这样白来的东西,苏正德居然不要! 苏正德闷声道,“若不是太夫人费尽心思为淳于家平反,现下我也不过是个罪臣之后罢了。当年没能与淳于家同生共死,事后又无半分贡献,我没脸继承那些产业。” 夏礼青喃喃道,“可表叔是曾外祖父唯一的后人,那些本就是您应得的啊!” “要不要的到时候你自己跟母亲说去,跟我们讲也没用!表弟,你就说何时上京吧!”这地方也太小了,连个马都跑不了,苏正德还在养伤又不能喝酒,夏义柏闲得都快长毛了! 见苏正德讷讷不言,苏惟生道,“表伯父,世子,这事有些突然,可否容我们一家商量一二?” 夏义柏不耐烦地挥手,“去吧去吧!” 出门前夏礼青状似无意地说了一句,“若是上了京,二位表妹的亲事也可更上一层楼啊……” 苏惟生心里好笑,这位世子是个十足的聪明人,必然是看出了苏正德眼底的挣扎。 他推着苏正德走出一段距离,停在了廊下,“爹,您不想去京城?” “长生,你说去了京城对咱家有什么好处?对定国公府又有什么好处?” 第137章 得失 好处么,苏惟生摸摸下巴,“爹不想要那些田产财物,那就只有谋差事和进国子监这两样好处了。” “我不太懂,你仔细说说。” “定国公府的人脉大多在军中,爹没有功名,也不会武艺,多半就是个兵士或者吏员。” “可你爹我除了种田和理账啥也不会啊!” 苏惟生明白里头的门道,“您就是只会吃饭睡觉,也能照样拿俸禄。” “那不是白拿工钱嘛!咱可不能干这种事!” 白拿工钱?京里不知养了多少这样的闲人,苏惟生不觉得有什么,但他爹又不是那种长袖善舞的人,就算进了某个衙门估计也不自在。 苏正德自己干什么都行,关键是儿子,“那国子监有什么好处?” “国子监里都是七品以上京官子弟,另外还有各地府学、县学推举上去的生员和举子。若进了国子监,可以结交不少贵族子弟,授课的先生也都是翰林。” “都是进士老爷啊!”苏正德咋舌,“那学上几年就能当官吗?” “哪儿啊!”苏惟生道,“本朝选官制度颇为严格。国子监生若想从文,一样得参加乡试,当然,捐官也可以,但若非科举晋身,捐的职位么也就那样。从武也得参加武举。便是家中有爵位的贵族子弟,也要参加军中或者陛下亲自主持的大比。” “那跟你现在走这条路有啥区别?” “区别啊,大概就是能认识不少权贵子弟吧!”苏惟生的经义原本就是前朝老翰林所授,今生又有杭知府、宁老太爷、杜夫子这些能人教导,对于进士老爷授课,确实没什么兴趣! 苏正德想到出来前夏礼青的话,“那你姐姐们的亲事,真能更上一层楼?” 两个女儿今年二月就要及笈,也是时候考虑亲事了。 苏惟生嗤笑一声,“论家世大概是的。兴许是某个大户人家的庶子,或者定国公手下的将领,嗯,穷举子也有可能。” “大户人家就算了,后两个倒还可行。不过我还是想给你姐姐定个人口简单,知根知底的人家。” 苏正德从来不缺自知之明,知道就算是儿子说的那几种可能,也是自家高攀。毕竟自己无权无势,儿子还只是个秀才,不过是仗着定国公府的势罢了。 日后万一女儿受了委屈,难道次次还能劳烦他们撑腰吗?换成他自己,烦都得烦死! “那我们去了,对定国公府又有什么好处?” “唯一的好处,大概就是亲人相见,太夫人会开心。” 苏正德喃喃道,“不劳而获……与打秋风的穷亲戚有什么区别?长生,你是怎么想的?” “我在想陛下的态度。”什么国子监、差事、亲事其实都是小事,帝王的心思才是最重要的。 “这又关皇帝老爷什么事?” “爹,淳于家是被先帝错杀的,错杀!就算后来平反,也掩盖不了先帝冤杀重臣家几百口人的事实。作为先帝的儿子,陛下真的能容忍淳于家的后人顶着忠毅公的名头在京城晃悠,日日提醒朝野上下他亲爹犯下的大错吗?这让皇上的脸往哪里搁?” 苏正德一惊,“这……不至于吧!都平反了,而且太夫人不是过得很好吗?” “太夫人是出嫁女,她的子嗣姓夏,便是百年之后,灵位上写的也是夏门淳于氏!您若是认祖归宗,姓的可是淳于!”说到这里,苏惟生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夏家叔侄是说要接他们进京,却从未提过“认祖归宗”四个字! 苏正德不可置信,“天下之主,会如此心胸狭隘?” “心胸狭隘算不上,皇帝虽是天子,可天子也是人,是人就会有私心。”苏惟生顿了顿, “太夫人一心把您找回去,等我们真的进了京,若是默默无闻便罢了。倘若大摆筵席,将我们以淳于家后人的身份介绍给世交圈子,后果会如何?”以那位老人家对娘家的重视,大摆筵席并不是不可能。 苏正德顺着儿子的话一想,“若我是参加宴席的客人,回到家里就会想起当年的淳于家是何等风光,又是如何没落……要是皇上真的心存芥蒂,会如何对我们?” 苏惟生道,“或许会明面上恩赏有加,私底下……也或许会直接无视。但无论是哪一种,我们都不会好过,也许还会连累苏家。” “可这也是你的猜测而已啊!” “十之八九。”苏惟生其实已经肯定了。 皇家若真有补偿之意,又怎会连淳于家的祖宅都不肯赐还?公主府是今上当政时下令建的,又不是先帝建的。 再有,忠毅公五服以内的族人都没了,还有五服以外的呢!为显天家恩德,无论如何也会挑个族人意思意思封个闲职吧?可据他所知,如今京里一个姓淳于的官员都没有! “你都能明白的事,太夫人会不明白?” 苏惟生叹了口气,“死的都是太夫人的血脉至亲,她对先帝能没怨言吗?这些年如此大张旗鼓地找您,是为了亲情,却又何尝不是借机在发泄自己的不满呢?” 他大致能猜到太夫人的想法——反正她年纪也大了,又是女流之辈,熙和帝看不惯就看不惯呗,总不会直接把她弄死!至于儿孙,有那块免死金牌和先定国公的救驾之功在前,最多被寻点错处,挨两句训斥,连官职都不会受什么大影响,不痛不痒的。 等苏正德认祖归宗,情形大抵会严重一点,却也不会伤筋动骨。 太夫人倒是可以任性,定国公府上下看在她老人家的份儿上,就是心里不痛快也会忍着。 可等她百年之后呢?这账还不是得落在他爹,或者他头上!到时候又能落个什么好下场? 苏正德听得脊背发凉,“那你的意思,不光不能上京,连这亲,咱们也不能认?” “能认啊,就是得低调些,我不是说了么,皇家注重颜面,要的是一个态度。只要不姓淳于,老老实实泯然于众,便是知道了爹的真实身份,皇帝也会睁只眼闭只眼,说不定还得赞咱们知情识趣。” 苏惟生腹诽,皇家就是重视这些表面功夫!想了想又接着道,“不能住淳于家的宅子,更不能以忠毅公后人的名义招摇过市。” 苏正德还是不放心,“可先帝杀了淳于家满门,就不担心咱们会心怀不轨、企图报复?” 苏惟生翻个白眼,“有什么好担心的!就凭我们父子俩,还能一个扛着锄头、一个握着笔杆子去跟千军万马干架?人家随便发句话就够咱们死无葬身之地了!就连太夫人的怨气,您当皇上看不出来?不过是觉着女子心胸本就窄些,不想同她计较罢了!毕竟定国公府又不会为个女子谋反!” 苏正德只觉得脑子一团乱,“可真是复杂!” “而且定国公府百年望族,难道就没一两个地位相当的政敌?一旦您的身份被人揭开,就是活生生的靶子,以那些人的身份地位,随便动动手指就能捏死我们一家,眼下咱们可还没那能耐自保。”苏惟生瞧着苏正德陡然变色的脸,又添了一句。 第138章 不愿 他倒不是不想要这门贵人亲戚。 实在是,一旦抛下在博阳府打下的根基、头也不回地进了京,便不得不依附定国公府而活。 到时候许多事情还由得了自己做主么?就连周氏担心的事,也不是没可能发生。 苏惟生想要的是助力,而不是头上多几个祖宗!先前那些话虽是故意吓唬他爹的,却并不是无的放矢。 说白了,苏惟生就是想借定国公府的势,却不想被人握在手里。 而且这借势,也得在关键的时候再借,依附他们生存大可不必——如今又不是六年前刚来那会儿食不果腹的光景! 等他中举之后再进京,才更为名正言顺——即便短期之内无法中进士,有个预备官员的举子身份,明有苏家相助,暗有定国公府为靠,也暂可高枕无忧了! “爹,您若放心不下太夫人,回头等腿彻底痊愈,亲自进京见一见她也无不可!” 嗯,顺便联络联络感情,不能就这么被人遗忘了。说到底太夫人重视的是苏正德这个亲侄子,他们这些子女么,都是顺带的。 “也只能这样了……”对于找了自己这么多年的老人,苏正德还是有些挂念的。 苏惟生眸中一闪,其实若做得再绝一点,完全可以让苏正德就顶着这双残腿同夏义柏二人进京。届时只怕太夫人会更加心生怜惜,连带着他们这些子女,也一定会更受疼惜。 只是如今他早已把苏正德当成自己的亲爹,万事还是要以他爹的身体为重,不能再如此算计。 若还像前世那般,为讨主子的喜欢无所不用其极,那今生的他,与从前又有何区别? “此事,我去与世子说吧!”夏义柏是个性情豪爽的武人,此次南陵之行明显是以世子夏礼青为主,这一点,他自然看得出来。 待苏惟生说完,夏礼青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面露赞赏,“我没想到,你小小年纪竟能想到此节。” 帝王的态度么,他在御前好几年,当然也看得明白。熙和帝对于太夫人大张旗鼓寻人之事的确有些不满。正如苏惟生所想,因太夫人是女子,又有大长公主和太后的情分在,圣上不好计较罢了。 “既然如此,国公与世子为何还要接我爹进京?” “自然是为了祖母。她老人家半生坎坷,这些年就这么一个心愿,作为儿孙又如何忍心阻止?今上乃先帝一手带大,父子情深,于先帝名声有损之事无异于陛下的逆鳞。但陛下性情温和,比之铁血强硬的太祖和先帝,完全是另一个极端。所以即便你们以淳于家后人的名义进京,也不会有性命之忧。” 苏惟生心道:是没有性命之忧,人家既然父子情深,在熙和帝有生之年,他自己,乃至整个苏家的臣子,都别想得到重用。 他已经听出来夏礼青话中深意,“所以你其实也不赞同我们此时入京?尤其是,不能顶着淳于家后人的名头入京!” 所以那什么淳于家的宅子产业,也不可能在明面上给自家,最多以定国公府的名义拨给他们等量的财物。 如此一来,在外人眼里,他们一家也就完全成了依附定国公府生存的远亲,若稍有违抗,就是忘恩负义! 夏礼青并不否认,“表弟如此聪慧,自然明白怎样才是对你们最好。” 苏惟生略一思忖,“令尊与二表伯父无异议,定国公府其他旁支想必反对之声不小。” 夏礼青目光悠远,“祖母与父亲不在意,我却不能让他们被族人埋怨。表弟应该明白,若真惹得夏家族中不满,对你们而言也并非幸事。”其他族人或许没有府里势大,但要捏死一小小的秀才之家,亦是轻而易举。 当年淳于家获罪,族中便有人提出将祖母休弃或者让她“病逝”,以保全夏家上下。只是祖父宁死也不肯,又有宁国大长公主的威势,那些人只好作罢。 这些年祖母一力寻回娘家侄子,触怒圣上,有祖父的救驾之功在前,他们这一支是没什么,旁系族人却挨了不少训斥,早已惹得族中怨声载道。 也正是因此,五年前,包括这一次,他才会主动请缨。来前他早已打算好,若是淳于家的后人不识相……只是没想到,这位表叔父子俩都是聪明人,既如此,他也不介意摊开来说。 “所以此次来南陵,我连扬威侯府的三爷都未曾拜见,二叔想去,也被我拦下了,论起两家的交情,倒是我这个做晚辈的失礼。说来你既与杭家五姑奶奶的女儿定了亲,两家就更不算外人了。” 扬威侯府的三爷指的是杭知府,杭家五姑奶奶自然是杭氏,她出嫁前在族中行五。 苏惟生如何看不出这位世子的试探之意?无奈形势比人强,况且夏礼青所虑也正是自己所担心的。 苏惟生苦笑一声, “世子放心,便是外人有所猜测,也绝不会猜到我爹的身世上去。连杭知府也只是诧异,为何苏家会与定国公府有亲。而我爹么,从得知太夫人想接他进京的那一刻起,就担心会因圣上的态度而拖累府上。” 定国公来人的事能瞒过府城大多数人,却绝对瞒不过对自家颇为关注的杭知府,想必那位此时也是一肚子问号呢! 有亲……夏礼青沉吟半晌,“就算你们不进京,祖母也不会不管表叔。依我看,倒不如实实在在地定下一个亲戚的名分,日后来往才更名正言顺。” “如何定?” “你两个姐姐今年就该及笈了吧?” 苏惟生一凛,“联姻?世子看中了何人?” 夏礼青思量片刻,“国法在前,怕是只能嫁旁支。” 苏惟生头摇得如同拨浪鼓,“不成,不能打我姐姐的主意!” 夏礼青大为不解,“为何?” “勋贵之家向来姬妾成群……”苏惟生不是小瞧自家姐姐,实在是,杭氏与万氏即便教导了她们不少东西,那也只限于管家和人情客往。 至于如何调理家中妾室?苏惟生估计那两位自己都不大会。 更何况前世他见过的脏事太多,除了皇家,最不守规矩的就是勋贵,一旦混账起来,就连长辈发话也顶不了什么用。即便被揍得屁股开花,伤一养好该怎么宠妾灭妻还怎么宠妾灭妻!所以就算学了,估计也没多大用处。 而且以自己眼下的能耐,万一姐姐们受了委屈,他还真没那本事出头。论混不吝,苏惟生自认为比不上那些个勋贵子弟,总不能全暗地里弄死或者阉了吧!那他姐姐还要不要过日子了? 至于让眼前这人出手?一来名不正言不顺,二来,两个姐姐一旦嫁进定国公府,两边都是亲人,这小子帮谁还不一定呢! “不行,绝对不行!” “这有什么!谁家还少得了姬妾?”便是夏礼青自己,虽未成亲,却也有了两个通房,在京中已是少有的洁身自好的少年郎了。 苏惟生道,“勋贵与守礼的文臣家怎能一样?”只要有心仕途的文人,好歹会顾个大面儿。 当然,也不能一棍子打死一船人。但以他们家明面上的身份,姐姐纵然嫁进定国公府,也只会是庶子。与其这样,还不如嫁个如苏家这样人口简单、家风清正的人家,便是门第低一点也没关系。 好像也是。 回想一番族中的叔伯兄弟,夏礼青无奈了,“那你可还有更好的办法?” 第139章 人选 更好的办法?苏惟生想不出来。 认干亲也是行不通的,太夫人找了这么多年侄子,突然不找了,还认回一个年纪差不多的干亲,当京城人都是傻子呢! 因此只有联姻最不会招人怀疑。 夏礼青想了想,“苏家似乎有适龄人选……”临行前他特地让人查过苏家。 苏惟生警惕地竖起耳朵,就听眼前之人一一细数, “苏祭酒的儿子年纪太大,孙辈么……苏家这一辈没有女儿,长孙次孙已经定亲了,三孙子随其父远在洛阳,听说也有亲事在身,四孙子年纪倒合适……”官府封印前调令便已下达,苏正良已是板上钉钉的国子监祭酒。 “等等!等等!世子!您家门第太高,我们苏家寒门出身,高攀不上啊!” 苏惟生委实无言以对,眼前这位怕是早就想好了吧,这会儿在他面前装个什么劲儿,当谁看不出来似的! 夏礼青却道,“你也知道苏家寒门出身根基浅薄,与定国公府联姻对他们百利而无一害!” 苏惟生嘀咕,“那也不能娶庶女,就算是庶女,也得是养在嫡母跟前的才行,嫡母的品性也不能差了!” 而且他根本不信夏礼青挑中的是苏正良的四孙子苏茂诚。 据他所知,苏茂诚是苏正良的幼子苏惟珺所出,苏惟珺只有秀才功名,目前在洛阳某县的县衙做了个文书,一边做实事一边念书。 苏茂诚今年十四,也就是个普通学子,至今还没下过场。 堂堂公府,就算女儿长得青面獠牙,想必也不愁嫁,如何能看上一个文书的白身儿子! 想到这里,苏惟生心中一动,“你看上的是茂谦!” 夏礼青坦然道, “苏家族长三子之中,与你们家最亲近的就是苏翰林之父苏老秀才。论身份,苏老秀才是苏祭酒的嫡亲弟弟,与他家联姻并不会太惹人生疑。论情分,他是你的恩师,长孙苏茂谦与你一同长大,亲如兄弟,否则你与表叔为何要掺和去年九月初八路匪之事?苏茂谦十四岁中秀才,也算年轻有为,不至于辱没定国公府的小姐。当然,若非因表叔之故,小小七品翰林之子怕是还没这福分!” 见苏惟生陷入深思,他又淡淡添了一句,“据我所知,你那族侄现如今还跟下人挤在一个院子里呢。” 苏惟琛如今住的是朝廷赁给新进官员的屋子没错,但要说连个小院子都挤不出来,那就实在荒谬了——另外那两子一女住得可宽敞得很! 饶是苏惟生知道夏礼青在故意激怒,心中也不由一沉——他担心的事成真了! 苏茂谦住的什么地方,去信一问便知,夏礼青没必要骗他。 想到上回收到的信,苏茂谦只说父亲如何重视、如何每日再忙也会考校功课、如何为他找地方念书,对于母亲莫氏与其余弟弟妹妹却只字未提。 苏茂谦是已有功名的长子,得苏惟琛重视是理所应当,但内宅之事由莫氏打理,有所轻忽也不是不可能啊!毕竟茂谦可不是在她跟前长大的! 即便苏惟琛对长子的居所有疑虑,也极有可能被莫氏三言两语忽悠过去。 如此看来,苏茂谦倒确实需要助力! 比起素未谋面的苏正良一家,他自然也更愿意将定国公府这门助力给苏茂谦。 心念急转只是片刻功夫,苏惟生面上恰到好处地闪过一丝慌乱,“可茂谦的婚事由堂兄堂嫂作主,爹与我不过旁支,如何插得了手?” 夏礼青满意道,“不用你插手,回头若由我母亲保媒,你认为他们会拒绝吗?” 不会!届时就算定国公夫人说的女子貌若无盐,只要出身公府,莫氏就一定不会拒绝!即便是苏惟琛,想必也会心动! “不知世子说的是哪位姑娘?” 夏礼青斜睨他一眼,“怎么,你还要亲自相看不成?” “那不至于……”苏惟生已经看出此人对自家并无恶意,便觎着他的脸色慢吞吞开口, “嫡女最好。当然,世子的亲妹咱是不敢肖想的,旁支的也行啊!性子得温和些,茂谦是个老实人;却也不能贤良太过,否则不成了一对软包子?最好是家中长女,够稳重。相貌也要过得去,我家茂谦文质彬彬,怎么也不能配个丑八怪吧!家世反倒是其次,不过得是你家五服以内的族人,与你家走得越近的越好!”越说越快,一口气说完,气儿都不带喘的! 夏礼青凉凉道,“你还知道什么叫客气吗?”语气听不出喜怒。 他原打算的是二叔的长女,定国公府庶长女配个小秀才,已经是抬举了苏茂谦,且大妹妹那唯唯诺诺的样子,最适合低嫁。 可瞧这样子,这便宜表弟居然还看不上,宁可要旁支的嫡女—— “就这么看不上庶女?你那未来岳母不也是庶出?” 苏惟生嘿嘿笑道,“若世子能给茂谦找个杭婶子那般品貌的庶女,咱们苏家哪个不得感激涕零?” 论脸皮厚,苏惟生认第二估计没人敢认第一, “世子既要保媒,听一听男方的要求可怎么了?难道偌大的定国公府,就真的找不出一位这样的姑娘?而且将来若是两人过不好,保媒的定国公夫人也会脸上无光吧!啧啧……” 他煞有介事地感叹了两声,“那可是堂堂公府的小姐!”把先前夏礼青的话又还给了人家。 苏惟生是没与莫氏接触过,但前几年没少听方氏念叨——方氏何等宽厚之人,连她也受不了的儿媳妇,可想而知是个什么性子了。 莫氏是临县莫举人的女儿,当年是方氏的嫂子保的媒,那一回他跟苏茂谦窝在方氏的东厢房里看书烤火,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醒来时迷迷糊糊之间听到方氏朝方妈妈抱怨, “阿琛这个媳妇儿真是娶糟了!那会儿看着文文静静的,不想却是个如此凉薄的人!儿子给了我们,自己就当没生过一样,问都不肯问一句!阿琛又是个除了念书万事不管的,茂谦这孩子以后可怎么办啊!” 所以怎么也得给茂谦找个靠得住的媳妇儿,至少也得让那莫氏在逞婆婆的威风时心存顾忌,否则以茂谦那软弱的性子,后宅还能有宁日吗! 夏礼青却并不如何生气,反而叹息一声,“你对苏家倒是尽心!” 见苏惟生只干笑不说话,又问道,“就不想为自己求点什么?” 苏惟生嘻嘻笑道,“父母俱全,衣食无忧,学业过得去,亲事也定了,我还真没什么想要的。不如世子替我想想?” 求官?求财?杀鸡焉用宰牛刀!好好经营这条关系,日后用处大着呢,何必急于一时! 夏礼青失笑,“知足者常乐,表叔与你都是乐天之人,倒是我着相了!你所提的要求,我会请母亲留意的。祖母那边……” 苏惟生会意,“我会请父亲修书一封,讲明不能上京的缘由,以太夫人的睿智,想必能体谅。” 若真是个只有一腔孤勇的妇人,如何能隐忍十七年之久?若他们一家只求吃喝不愁,此时进京也没什么,但若为前程计,太夫人不会不明白如此才是大善。 第140章 临行 二人回头就把商量出来的决定说了,当然,苏茂谦的事,苏惟生还得告知苏老爷,顺道为自己自作主张请个罪。 但苏老爷不会不明白其中好处,只要定国公夫人挑的女子身份性情都过得去,他老人家高兴还来不及呢,又怎会怪罪? 什么?过不去?苏茂谦今年才满十五,离婚龄还有三年多呢,若真不满意,到时候再想法子就是了,活人还能让尿给憋死? 而且,“淳于家的后人”,定国公府也会继续找,一直找到今上……那个啥。熙和帝与先帝父子情深,孙子可就不一定了。 据夏礼青所说,熙和帝今年都四十五了,还拖着不肯立太子,众皇子都斗成了乌鸡眼,拉拢朝臣还来不及,谁有功夫管死了十几年的先帝的颜面? 其实夏礼青只含糊地说了一句今上还未立太子,后面都是苏惟生自己猜出来的。想到前世诸皇子夺位时的混乱,他便觉得脊背发凉:定国公府满门煊赫,稍有不慎就得被卷入漩涡! 苏惟生不由更加庆幸自家决定暂缓入京之事——一旦去了,便是妥妥的炮灰! 苏正德与夏义柏听了两个晚辈商议的结果,也没了话讲。后者只是不愿意动脑,而不是没脑子。 可是……“母亲的身子,也不知能等多久。” 夏礼青想了想,“等定亲的日子确定,表叔一家可以同苏老秀才一道进京。表弟与苏家大少爷情分非比寻常,也说得过去。” 原本只是定亲而非成亲,苏正文这个做祖父的不去也没什么,但苏老爷既然是知情者,自会想办法促成。 苏惟生加了一句,“届时再引出五年前的救命之恩。” 夏礼青看了他一眼,意有所指地道,“是啊,说不定到时我与表弟还能再见如故。” 再见如故什么的……大伙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也噗嗤笑出声来。 笑完夏礼青才接着道,“这两日,表弟你寻个由头请苏家族长过来见一见吧。二叔与我要隐瞒身份,不便太招摇。但苏家庇护表叔多年,我们总得拿出个态度——至少要让苏家当家人知道,定国公府不是忘恩负义之人。” 苏正德讷讷道,“堂伯的恩情我都记着呢,我本就是苏家人,世子不必如此。” 夏礼青二人闻言也不介意——苏家养了苏正德几十年,他把自己当成苏家人也无可厚非。若是一朝得知身世就忘了原来的恩情,岂非太过凉薄?这样的人,他们也是看不上的! 夏义柏有些不放心,“那梁太医那里……” 夏礼青摆手,“梁太医是聪明人,回头我再提醒提醒,问题不大。”那老狐狸向来对别人家的秘事讳莫如深,说不定连他那亲孙子,也到现在还不知道表叔的身世呢! 苏老爷过来之后,对联姻之事倒没什么异议——定国公府简在帝心,便是许出个旁支庶女,其实也是苏茂谦高攀。若不是有苏正德的缘故,曾孙哪能有如此福气! “多谢夏二爷与世子费心!二位交代的事,老夫必会尽力而为。” 此时已是正月十一,夏家叔侄准备过完元宵就启程回京。 临行前一晚夏义柏找到苏正德父子,拿出几张地契和房契,见苏正德要推辞,忙将薄薄的契书塞进他手里, “先别拒绝,不是给你的!” 苏正德愕然,“啊?” 夏义柏道,“一间铺面算是母亲给弟妹的见面礼。另外两个五百亩地的小田庄加两间铺面,是大哥与我提前给两个侄女的添妆。眼看她们就要及笈,也不知日后定亲成亲的时候我们还能不能过来……这东西,你就代侄女们先收着吧!” 说着看向苏惟生,眨了眨眼,“你小子还早着呢,少不了你的,别醋啊!” 苏惟生心下好笑,又升起莫名的暖意,“那晚辈就等着表伯父的贺礼了!对了,世子那份儿也不能少,我记着呢!” “二表哥,这也太贵重了,我……我不能收!”苏正德手足无措,一定是前几日闲聊时得知自己打算再开个铺子,这叔侄二人才会送上这样一份厚礼。 可天地良心,他真的只是在他们问及日后打算时随口提了一句,没有求财的意思啊! “这铺子宅子,我们自己能买……” 夏义柏无奈摊手看向苏惟生,“看看你爹这老古板,你好好劝吧,我走了!” “哎……” “爹,算了,收下吧,这是他们的心意!”苏惟生明白,这算是对他们暂时不能认祖归宗的一点微末补偿,也是表明一个态度:定国公府不会就此不管他们家! 有些话不必说得太明白。 当然,夏家叔侄也没有空手回去。 除了周氏母女给太夫人做的衣裳、抹额跟鞋子,还有各色南方土产——时兴的布料绣品、能存放的吃食酒品、茶叶、以及瓷器泥人等小玩意儿,装了同样满满三大车,都是苏家的回礼。 另外苏惟生还抄写了一份养生食谱和几个养颜方子。 苏正德则在儿子的建议下,紧赶慢赶地抄了一本《地藏经》,交给云嬷嬷带回去在佛前供奉。本来应该先供奉再送人的,但夏家叔侄眼看就要走,根本没那时间,所以只好…… 大伙出发前,苏正德还在念叨,“太夫人别怪我才好!” 夏礼青面对眼前稚气未脱的小表弟,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有将心底的疑问说出口。 对于伤苏正德腿那杨家人的死法,他后来又琢磨了许久,心里始终有种直觉——直觉与看似文弱书生的苏惟生脱不了干系。 可想到与二叔的那番对答,却又觉得是自己想多了。但苏家族长他也见过了,不像心思阴狠的人哪! 骑马行在身侧的夏义柏见他眉头紧锁,便问道,“怎么了?” 夏礼青便将想法说了,夏义柏四下看了看,压低嗓子道,“阿青啊,叫我说你什么好?即便真是长生做的,你还能将他送官法办不成?” 夏礼青摇头,“不至于。但若他真是那等心狠手辣、阴狠刻毒之人,难道我们不该多加防范?”马上风、瘫傻也就算了,那二人舌头被割,眼珠被挖,手筋脚筋也全被挑断,正常人干得出来这种事吗? “苏家族长二叔你也见过,持重端严,委实不像有此等手段的人哪!” 夏义柏失笑,“那杨家残害过多少人?照我说受到何种报复都不为过,总归是为民除害罢了。再说那会儿长生还是个病秧子呢,能使出那等手段,除非恶鬼附身或者天神附体,这等神鬼莫测之事,你信吗?” 夏礼青继续摇头,“不信。” “那不就结了?”夏义柏耸了耸肩,“年轻人,疑心太重可不是好事……早日赶回家是正经!” 说着扬鞭朝夏礼青的马屁股一挥,一行人疾驰而去,扬起大片尘土。 后头马车上的云嬷嬷急忙放下车帘,“二爷又抽的什么风?” 第141章 及笈 熙和十六年二月十五。 苏宅的厅堂里已是济济一堂,除了清水村族亲,观礼席上还有杭氏、何轩的母亲顾氏及几位府城交好的太太。 清和镇杨家倒台之后,顾氏也开始出门与亲近的人家应酬,所以这次苏家二女的及笈礼,她也受邀出席了。 因苏沁与苏澜是双胞胎姐妹,同年同月同日出生,这及笈礼么,自然也只能一块儿办了。 吉时一到,苏正德便起身开礼。 自过了年关,他就在王大夫的建议下开始下地走动,经过一个多月的时间,也能杵着拐杖慢慢走几步。 女儿及笈是大事,他怎能允许自己失了体面?所以还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扶着小栓勉强站起之后才重新落座。 苏沁与苏澜走进来跪在席上。 二人年幼时还有七八分相似,长大之后许是因为性格迥异,相由心生,倒一眼就能看出不同了,今日都精心装扮过。 前者端秀如青莲,后者明艳如桃李,满堂宾客无不露出惊艳之色。 各自的赞者林铃与言巍的妹妹言五姑娘为她们梳头,身着四品诰命服的万氏与杜夫子的太太沈氏拿起漆盘上的蝶恋花金簪,在有司的协助下,挽起二女的发髻,插上发簪,三加三拜。 礼成之后,周氏借口更衣退到内室,抹着眼泪道, “两个丫头这么快就长大了,我还记得她们刚出生时瘦巴巴的模样呢!跟着我这个没用的娘,从小就吃尽了苦头,亏得长生争气,才有了如今的好日子。可这一及笈,过两年就要嫁人了,也不知道将来能许个什么样的人家!” 刘妈妈(刘管事的媳妇儿)忙恭维道,“太太何必伤心,这不是苦尽甘来了嘛!两位小姐聪明能干,依奴婢看,好日子还在后头呢!至于许人家的事,有老爷和少爷盯着,谁敢糊弄啊!您就把心放肚子里吧!” 想到儿子,周氏也破涕为笑,“左右我是不懂的,让他们爷俩操心去吧!刘妈妈,你看今日来的那几位太太,有没有特别和气的?” 刘妈妈不禁失笑,到底是亲骨肉,就算不懂交际往来,又如何能不上心呢? “倒是有几位……”低声细细地与周氏讨论了起来。 苏沁与苏澜担心周氏记不住宾客名单,未免在席上失礼,特地将从万氏那里打听来的众太太的身份脾性等告知过刘妈妈,所以对于这些人,刘妈妈比周氏清楚多了。 至于京城来的那位严妈妈,因得了夏礼青的叮嘱,平日只在厨房负责一日三餐,鲜少露面。 待午后客人们尽数散去,几家亲戚才坐在一处说了会儿话。苏慧和方氏都在帮着待客,也累得不轻,转头就各自歇息去了。 今日的宾客多是亲近之家的女眷,所以何轩与岳西池二人并没有来。 苏惟生莫名其妙地被曹承沛拉到自己房里,却等了半天也没等到自家表哥开口,“到底怎么了?你我兄弟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曹承沛目中闪过一丝狼狈,“三天前,老师问我可愿做他的半子……” 苏惟生十分意外,“可君诺不是说,他庶姐的亲事由京里那位老夫人作主吗?” 曹承沛摇头,“扬威侯夫人看中的那位公子,老师托人打听,才知道那人年不过十六,屋里就有七八个通房了!而且……好像那人的长辈做过什么不好的事,老师看不上,发了好大一通脾气——他已经着人去接杭姑娘回博阳了!” 苏惟生头疼,“那你是怎么想的?” 曹承沛闷声道,“老师不嫌弃我资质愚钝,对我倾心教导,恩重如山。我也知道,以我的身份,就算娶老师的庶女,也是名副其实的高攀,对我的将来绝无坏处。可是惟生,表妹那里……” 苏惟生叹了口气,“我早就说过,既明知不可能,就该早早放手,无须纠结。国法如此,你又能怎么办呢?” 自家爹的确不是苏家血脉,但以目前的情况,熙和帝有生之年,苏正德都不会认祖归宗,对此苏老爷也是认同的。 不论是苏正德夫妻,还是他们姐弟,都实实在在把自己当成了苏家人,并以此为荣,又怎会为了儿女亲事冒险呢? 况且在察觉曹承沛的心思之后,他便试探地问过自家大姐以后想嫁个什么样的男子。 当时苏沁是什么反应来着? 哦,——“聪明的,稳重的就行。” 曹承沛虽是家中长子,却是无论如何也算不上聪明稳重,是他们几个中最跳脱的,活脱脱一个虎头虎脑的傻小子,稳重个鬼哟! 而且自那之后,苏沁也不知是不是察觉了曹承沛的心思,寻常都是躲着这位表哥走的,实在是襄王有心神女无梦啊! 曹承沛的眼眶已经红了,苏惟生却全当没看见,硬起心肠道, “既然知道杭伯父是为了你好,就应了吧!君诺说过,那位杭姑娘虽是庶出,却是由万伯母亲自教养的,规矩礼仪相貌样样不差。听铃儿说,杭姑娘在博阳府也待过几年,性子是极温良的。” 曹承沛苦笑一声,“是啊,农家小子能娶到四品官的女儿,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苏惟生张了张嘴,曹承沛却抹了把脸,“表弟,我求你一件事!” “你说!” “我想私下见表妹一面,倘她对我有意,就是不走仕途,一辈子隐姓埋名我也要把她娶回家!若反之……我便收起所有心思,日后只一心一意对待未来的妻子。” 苏惟生心道,不走仕途,一辈子隐姓埋名?姑父不打断你的腿才怪! 但见自家表哥如此模样,他心中也实在有些不忍,反正大姐绝不可能让表哥这么做,便干脆地答应了, “行,我来安排!”安排好怎么让你死心! 苏惟生找了个姐妹俩不去杭氏那里的午后,安排二人在自己书房见了一面。 也不知说了什么,总之出来之后曹承沛便主动将杭知府的意思告知了曹姑父与苏慧。 夫妻俩大喜,去府衙拜访过一次之后便回来对周氏漏了口风——等杭姑娘到了博阳就正式定亲! 儿子先是拜了杭知府为师,又即将与他的女儿定亲,曹家祖坟是冒青烟了吧! 第142章 蒋斌 此次苏沁姐妹俩的及笈礼,苏正全的妻子孙氏也受邀前来了,带来的还有苏正全的一封信。 “西杭府杨同知竟然又派人去了清和镇,来的还是杨同知的嫡亲孙子!”苏正德拧起眉头, “这镇上到底有什么宝贝,竟能得杨家如此重视!” 苏惟生接过信扫了两眼,“对外说是代理族务,但我认为绝不可能这么简单!” 清和镇虽是杨家祖籍,杨同知一房经营多年的大本营却在西杭府。而且杨家又不是没人了,怎会让个小辈回来代理族务?当外人都是傻子呢! “爹,算了吧!”只要不来招惹自家,爱干什么干什么去!好奇心太盛可不是什么好事。 苏正德愣了一下,“是啊,咱们小门小户的,还是安生过自己的日子为妙!” 苏正全在信上说,杨家那位小少爷并未多置产业,只另外买了一处宅子住着,行事很是低调,府里的下人也极和气,怕是被杨建棠的死法吓破了胆。 对这个说法大部分苏家人都深以为然。 刚进三月,苏家就又收到了京中来信,除了些日常事宜,据说太夫人还亲口说了一句, “不就是等嘛,几十年都等过来了,再多个七八年,我就不信我等不起!” 与此同时,朝廷对蒋县令的处置结果也下来了,接替他的是一位姓陈的县令,原是出身寒门的翰林,会在两个月之内到任。这位陈翰林是苏惟琛的同科,交情还不错。 蒋县令的案子,钦差江御史与南陵下来的提刑按察使司亲自带人到平宁县调查了数月,查实蒋县令与袁县丞“徇私舞弊、贪赃枉法”,将调查结果送去了京城。 熙和帝御笔亲批——革职抄家,杀无赦! 平宁县的官场被彻底洗牌,连周师爷也没能幸免,被革去功名,徒七年。 二位大人从蒋县令与袁县丞家中抄出金银珠宝无数,另有一本私账记录着与原来的清和镇杨家、以及县城几家吃过官司的乡绅的所有金钱往来,光白银就有十万两之多。 据杭知府得到的消息,“除了杨家,蒋斌收受贿赂故意改判的案子就有十多起,委实是……要钱不要命啊!” 曹承沛附和道,“是啊,怪不得都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呢!” 杭知府拿起一颗蜜饯狠狠一扔…… “哎哟!” “噗……”杭君诺与苏惟生笑得打跌,“你说话能不能过过脑子!” 额……曹承沛捂着额头的手一顿,“那个,老师……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不是说你!”眼前这位可不就是知府么! “闭嘴!”他是上辈子造了什么孽,才收了个这样的徒弟,哦,还是内定的未来女婿,笨死了!杭知府深深为女儿以后的日子担忧。 苏惟生止住笑,想到第一次去蒋县令家里时那间富丽堂皇的正厅,“怪不得待了十几年不肯挪窝呢,合着都是为了银子啊!” 这蒋县令,哦不,该叫蒋斌了,是几辈子没见过银子啊?你要真穷怕了,自己想法子挣啊,干嘛非要做这等贪赃枉法的事,到头来自己人头不保不说,还连累了家眷。 (蒋斌:这就是本官挣银子的法子!) 蒋斌的儿子们都被流放,女眷则与杨家女眷下场一样,都被发卖了。 对于蒋斌这个人,苏惟生原本心里是有些复杂的——他并没忘记当初杨智想阻他功名之路时那声善意的提醒。 只是刚刚萌芽的感激也在许叔等人丧命、苏茂谦受伤时蒋斌对杨家的包庇中烟消云散了。 见几个小辈都默然不语,杭知府肃然道,“蒋斌并非大恶之人,得此下场皆因一个‘贪’字!穷并不代表你有理,出身寒门也并不代表起了贪念就是名正言顺!” 说着严厉地看着三人道,“我叫你们来是想告诉你们,将来若有幸为官,绝不能蔑视人命、残害百姓,绝不能做对不起自己良心的事!若是做了,就算是我的亲儿子,本官也绝不会手软!” “是”。三人对视一眼,郑重回答。 “父亲,我听说蒋斌到平宁县任职是杨同知举荐的,这回出事,寿王没保他?” 杭知府皱眉,“脑子怎么长的?怎么跟你师弟一样笨?”见苏惟生若有所思,便道,“你有何看法?” 苏惟生冲二人做个鬼脸才转向杭知府,“晚辈也不知说得对不对。” “但说无妨。” 杭知府先前给他们讲过蒋斌的履历——于先帝驾崩的头一年中了同进士,因没有门路也没有银子打点,连个最基本的县令职都没谋到,最后被打发到了博阳府辖下平宁县做了个微末的八品县丞,一做就是六年。 他自身能力并不突出,也不爱揽权,所以与两任县令相处得都不错。 就是在他做县丞的第五年,县令杨德旺被贬至西杭府,胡县令到任。但这位至今让平宁县众人交口称赞的胡县令却只任职一年多,便寻门路调走了。 而在这一年里,神通广大的杨德旺,只用了半年时间便借“剿匪”之功重新升回了县令之位,一得知老家胡县令有调任之意,便借寿王与杨太妃之力,向吏部举荐了蒋斌。 不过是个七品县令之职,吏部如何会不给深受熙和帝宠爱的寿王的面子?直接就应下了。 想到这里,苏惟生道, “杨同知,也就是当初的杨县令举荐蒋斌,怕就是看中了他的性子——有这样一位县令坐镇平宁县,清和镇杨家何愁不能安枕无忧?如今杨家倒了,蒋斌办事不力,又没有别的用处,倘要保他,说不定反会惹得自己一身臊,杨同知不会犯这样的错误。寿王或杨同知若真看重蒋斌,又怎会任其做了十一年县令而无动于衷?蒋斌此人,不过是枚弃子罢了。” “不错,”杭知府赞许地点了点头,“何况杨德旺刚因杨建棠之事被下旨申饬,短期内都得把脖子缩回去!事不过三,他要是再犯什么错,陛下可不会再手下留情了!不过……陛下也太仁厚了些……” 仁厚?苏惟生偷偷瞅了杭知府一眼,这位在心里还不知道怎么骂娘呢! 第143章 妾室 苏惟生“砰”地打翻茶盏,“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一屋子人都面面相觑,他们还是头一次见苏惟生发这么大火呢! “算了,”最后还是苏沁劝道,“娘又没答应,不碍事的。” 苏正德咬牙道,“我苏正德再无能,也不会让女儿去给人做妾!” 自从二女及笈之后,便有不少人家上门求亲,什么富商啦,秀才啦,哦,还有举人之家,应有尽有,都是门第相当的人家,不过苏家一个没应。 倒不是苏正德夫妻挑剔,实在是……回回苏惟生都能找出不是来,什么“张家公子好赌”、“李家公子是青楼常客”、“周家公子性情太暴躁”、“王家公子母亲太泼辣”。 如此在一个多月里拒了所有亲事之后,上门的就少了。 今日晌午却来了个官媒,说的是曾同知家的小少爷,也就是苏惟生的同窗曾咏岱, “这位小少爷是曾同知的独子,脑子灵光得很,几年前就中了童生,如今就在府学念书呢!跟你们家苏少爷是同窗,长得也是温文儒雅,才二十一,与府上大姑娘最是般配不过。” 周氏先前还喜形于色,待听到年龄就是一愣。一来是觉得年纪相差太大,若真成了,以女儿的年纪也还得等上两年才能成亲,那位曾公子既为家中独子,肩负绵延子嗣的重任,等得了这么久吗? 二来么…… “曾公子二十一了,还没娶妻?”不会是有啥毛病吧! 官媒一顿,“那自然不会,三年前就成亲了。” “那是……”周氏嘴上不好提,心里却泛起了嘀咕,难不成是妻子死了?要求娶自家女儿做继室? 官媒见她脸上神色变幻,索性笑着直言道,“曾公子啊,是想娶您家大姑娘做个如夫人!” 如夫人?周氏再没见识,也知道那是做小的意思,她家辛辛苦苦养大的女儿,凭什么送给人家做小,太欺负人了! 周氏气不打一处来,想发作吧,又想到毕竟是同知家请的媒人,万一言辞不谨把人得罪了,影响丈夫和儿子怎么办? 媒婆的嘴又没个把门,倘若到外头一通胡说坏了女儿的名声,她可哭都没地方哭去! 周氏忍了半天才强颜欢笑道,“不用了,我家女儿不与人做妾。” 官媒目中闪过一丝鄙夷,“做妾怎么了?大宅子住着,丫鬟婆子伺候着,享不尽的福气哩!要不是您家姑娘长得花容月貌,怕还入不了曾公子的眼呢!” 一听这轻视的话,周氏再好脾气的人也忍不住了,“有这福气你自己享受去吧,我家高攀不上。” 媒婆先前还当周氏拿乔,见她脸色真的冷了下来才狐疑道,“你确定?” 周氏二话不说端了茶,送客! 媒婆走前还在嘀咕呢,“一个小小秀才之家能与同知大人结亲,这么好的亲事还不知足,还想着攀更高的枝儿不成?” 苏澜听说后气呼呼道,“照我说娘就该让刘妈妈把人打出去,多大的脸呐,还想让大姐做妾!” 苏沁白了妹妹一眼,“与这等人有什么好计较的,拒了就算了。” 苏惟生平静下来思考了片刻便问道,“大姐,这事有些古怪。那媒婆又不曾见过你,如何得知你花容月貌?这些日子你们可遇见过什么人?” 两个姐姐到了府城之后,虽不至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来往的却也就那么几处,断断不会去三教九流之地,应该不至于叫那媒婆撞见才是。 苏沁拧眉想了一会儿,“难道是……他们?” 在座众人一惊,苏正德忙问,“什么他们?”总不会是女儿私下与人有了往来吧? 苏沁看向苏澜,“你还记不记得上巳节那天,在万伯母家的后花园……” 苏沁这么一说,苏澜也有了印象。 今年的三月三上巳节,大伙并没像从前那样出门踏春,而是都去了杭家。 万氏在府里办了个春宴,几个小辈都被叫过去帮忙待客了,苏家姐妹俩还跟着认识了好些人呢。 “那会儿我们陪着几位小姐在院子里赏花,铃儿招待着另外几位在偏厅投壶。有两个男子不知怎的从二门处闯了进来,其中一个还浑身酒气,醉醺醺的,大伙都吓了一跳。没醉的那个说是不认识路,走错了,后来大姐就指了白苓带他们去外院。”白苓是苏沁的贴身丫鬟。 苏澜三言两语将事情说了, “媒婆咱们的确没什么机会见到,不认识的外男,也就见过那两个啊!” 苏正德见两个女儿面上都多多少少有些羞窘,忙安慰道, “又不是什么大事,不必太过在意,只要咱们自家没那个心思,什么公子少爷的都别想打歪主意!你娘已经拒了,这事就过了,往后也别再提。” 行吧,苏惟生也无话可说,气归气,可曾家这事还真挑不出什么错来。 虽然因为杭知府的关系,府学众人多多少少会给点面子,但自家毕竟只是秀才门第,如何能与五品同知之家相提并论呢? 他是阖府年纪最小的秀才没错,但功名之路何其艰难,屡试不第的书生比比皆是,谁又能保证他将来就一定会中举人、中进士?曾家却已是五品门第! 所以被轻视再正常不过。 说到底还是自身无权无势,才会让人小瞧!罢了,还是悬梁刺股,争取早日过乡试吧,否则日后这样的事只会多不会少,谁让两个姐姐长得太好看呢! 苏家众人以为此事已告一段落,却没想到,第二天苏惟生上完课就被叫住了, “苏惟生,你是不是看不起我们曾家?”开口的并不是曾咏岱,而是曾咏峻。 苏惟生莫名其妙,“曾兄此言何解?曾家书香门第,在下敬仰还来不及,如何会有看不起之说?” 曾咏峻怒声道,“那为什么要拒绝广志的求亲?”广志是曾咏岱的字。 拒绝求亲?广志?那不就是……曾咏岱?正在整理书箱的众学子纷纷竖起了耳朵,还有的甚至已经开始暗地里打量矜持地坐在原处的曾咏岱了。 曾咏岱察觉到众人探究的目光,顿时气得脸色通红,这人到底是蠢还是故意的?求亲被拒传出去很好听吗? 苏惟生却看都没看他一眼,直视曾咏峻正色道, “苏家寒门小户,不敢高攀贵府,何况大庭广众之下谈论亲事,曾公子不觉得太过失礼了吗?恕在下无法奉陪。”说完绕过挡路的曾咏峻就朝教舍外走去。 曾咏峻恼怒不已,但这会儿曹承沛三人已靠了过来,跟在苏惟生身后出了门。 经过曾咏峻时,岳西池还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曾公子,自重!” “你们……” “好了!”曾咏岱这会儿才呵斥道,“还嫌不够丢人么!”只是望着四人背影的眼神愈发阴鸷, “回去吧!”说完便率先朝另一个方向走了。 “呸,不知好歹的东西!”曾咏峻狠狠啐了一口,才忙不迭地追了上去。 第144章 作弊 走出一段距离,何轩才问,“惟生,刚才怎么回事?” 虽然事关女儿家名节,但在此事中大姐并无逾礼之处,且这几个并不是多嘴的人,苏惟生便将曾家求亲的事说了。 “他们家怎么能这样!”曹承沛虽已将对苏沁的心思放下,但毕竟是嫡亲的表妹,怎可能不生气呢! 何轩的观察力一向敏锐,“今日出头的虽是曾咏峻,但绝对少不了曾咏岱的授意。方才也不知你们有没有注意到他的神色,怕是不会善罢甘休。” 岳西池虽不爱理会外头的事,但毕竟出身高门,对官宦之家通常的做法还是了解一点的, “求亲不成是小事,曾同知还不至于放在心上,就怕曾咏岱暗中使坏。苏惟生,你近日还是当心一点比较好。”背在身后的那只手却下意识地紧了紧。 苏惟生点头,“我明白。” 今日一进教舍他就发现曾咏岱看自己的眼神颇为愤恨,曾咏峻又把求亲被拒之事宣之于众,让他颜面尽失。 曾咏峻回去之后固然会受些责难,但如果不出所料,曾咏岱必然已将这笔账算到了苏家头上。此事,怕是无法善了了。 同窗近半年,对曾咏岱此人他也有了几分了解,心胸极其狭窄。 他们几个自入学之后回回考试名次都有所提升,已远远超过曾咏岱,眼看就要升入乙班甚至甲班,已经让他很不满了。曾咏峻言辞之间也越来越不客气,已在课后找过他好几次茬,只是都被他轻描淡写化解了而已。 说不定此番大姐的事,都是受了自己的连累。 苏惟生心知肚明,曾咏岱才是做主的那个,而他那位族兄么,不过是个狗腿子罢了。 何轩叹了口气,“咱们几个在丙班风头太盛,却要让你来承受后果。惟生你放心,我们不会坐视不理的,有什么需要你就开口。” 有几位能耐又睿智的师长,他们四个的学业说是一日千里也不为过,便是院试时吊车尾的曹承沛,上月考试也已蹿到了四十多名,不知碍了多少人的眼。只是碍于他们的身份,不敢表现出来而已。 当然,大部分人心还是正的,只私底下更努力了几分,另外少部分人的态度就比较有意思了,其中就包括齐教授的儿子齐宣文,和曾家那两兄弟。 何轩是个聪明人,如何会看不出来。 苏惟生拍了拍他的肩膀,半开玩笑道,“不遭人嫉是庸才,谁让咱们天资非凡呢!” 至于为何偏偏只招惹自己,不过是柿子挑软的捏罢了。 岳西池不必说,何轩是杜夫子的关门弟子,杜家一门四进士,杜夫子的长子已是大理寺少卿,曾家如何敢得罪? 至于曹承沛,杭知府派人进京接人之前就问过庶女对亲事的意见,杭晓婵亲笔回信说,她最相信父亲的眼光。 曹承沛与杭家小姐的亲事已在走礼,如今整个府城都知道,他是杭知府的亲传弟子兼未来女婿。 只有苏惟生,虽然也有个未来外甥女婿的名头,一来未曾正式定亲,二来外甥女毕竟隔了一层,算起来在四人中最为势弱。当然,也最好欺负。 苏家来过贵客那事只有学府巷附近的人知道,曾家住在城东,离得远着呢!而且那会儿府里上下都忙着各处应酬,哪有空腾出手来关注个小秀才的事? 所以,即便苏正良年初便已进京任了国子监祭酒,但毕竟天高皇帝远,在外人眼里,苏惟生的确只是个旁支出身的农家小子罢了。可不就是好欺负么! 不过那又如何?兵来将挡罢了。 回到家苏惟生就叫来了小柱,“去把曾家的事情打听清楚。”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苏惟生猜得不错,只过了三天,曾家的媒人便再次上了门,当然,毫不意外又被拒了。曾咏岱看他的眼神更加阴狠,苏惟生暗暗提高了警惕。 只是过了十来日也没见曾家有什么动静,反而一眨眼就又到了三月的月底,旬考之期。 苏惟生答完三张试卷,用镇纸压在旁边,刚打开第四张,后方就飞来一个小纸团,落在了他的书桌上。 苏惟生一惊,还没来得及反应,后方的曾咏峻就突然站起来大声道,“夫子,苏惟生作弊!” 黄教授立即起身朝这边走来,“怎么回事?”视线落在书桌的纸团上,目光瞬间一凝。 苏惟生不慌不忙地摊了摊手,一脸无辜,“不知从哪儿来的。” 众学生也都齐齐望向这边,何轩几个表情有些凝重。 黄教授打开纸团,瞳孔便是一缩,上面都是此次经义考题的答案! 三个教授私下出的题,怎会泄露? 他惊疑不定地扫了一眼苏惟生,这名学生进步极大,短短半年就冲到了前二十,课堂上回答问题也次次言之有物,自己与言教授都极为欣赏。 可此次不过小小的旬考,何至于用作弊这种旁门左道?总之黄教授是不太相信的。“你怎么说?” 曾咏峻不等苏惟生答话,便接着道,“夫子,学生亲眼看见他从袖口掏出来的!” 一个成日惹是生非,一个是学里出名的好学生,黄教授对谁印象更好还用说吗?“闭嘴!” 说着望向苏惟生,“你来说。” 苏惟生指了指纸团,满脸坦荡,“学生没有作弊。学生升入甲班已是板上钉钉,有这个必要么?至于那个,学生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我碰都没碰一下。” 黄教授点点头,刚想开口,却听曾咏峻阴阳怪气道,“升入甲班?口气倒是不小!谁知道你往日的名次是不是也靠作弊得来的?” 此言一出,大部分学生都小声议论了起来,毕竟苏惟生年纪实在太小,进学时间也短,进步却如此之快,要说作弊,也不是没可能啊! “你放屁!”曹承沛忍无可忍地站起来,“自己不求上进还要嫉妒旁人,你要不要脸?苏惟生绝不可能作弊!” “坐回去!当老夫是死的不成?”黄教授气急,指着苏惟生左手边的书生问,“你看见苏惟生从袖口掏东西了吗?” 那书生站起来拱了拱手,垂眸道,“学生在答题,不曾留意。” 黄教授又问了右边的书生,得到了同样的回答。 第145章 查证 这时苏惟生后面的柳继茗突然站起来道,“夫子,学生亲眼看见有个东西从后头飞了过来,不知道是不是那玩意儿。另外学生可以作证,苏惟生没有从袖口掏出任何东西!” 再后头一排的言巍也站了起来,“学生也可以作证。” 两人在学里人缘非常好,又各有身份,顿时后方又陆陆续续站起来五六个人,“我也看见有个东西飞了过去!” 坐在另一侧靠墙位置的何轩道,“学生什么都没看见,但以人品担保苏惟生绝不可能作弊。” 岳西池与曹承沛齐口同声道,“我们也能担保。” 黄教授也不信深得众夫子喜欢的苏惟生会作弊。再说次次作弊?他们监考的又不是瞎子! 反正考题已泄,这回旬考已经不能作数了,黄教授便索性随他们闹去,又叫了个书生去把另外几位教授夫子请过来。 何轩见状,忙使眼色让曹承沛跟了过去。 曾咏峻脸都快气歪了,“我亲眼所见,还能有假不成?” 这些人怎么会冒出来管这等闲事?平日也没见他们与姓苏的走得多近啊!尤其是柳继茗,那可是柳通判家的公子!还有,苏惟生几人蹿得太快,学里不是有很多人不满吗?怎么会这样? 何轩冷笑道,“你个子还没柳继茗高呢,他都没看见的事,你如何亲眼所见?” 苏惟生忙拱手向所有站起来的学生道谢,“多谢各位,”转而又回头看向曾咏峻, “你说我往日的名次都是靠作弊得来的。那么请问,难道在你眼里,夫子们都是品性低劣、可随意被收买之人吗?否则我每场考试作弊,他们如何会看不见?” 曾咏峻脸色一变,“你信口雌黄!” 苏惟生道,“既如此,我又如何作弊?” 此时曾咏岱方小声嘀咕了一句,“万一能提前得知考题呢?” 黄教授眸中闪过一丝怒色,然后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手中的纸团。 苏惟生却笑了,“众所周知,考题由众位夫子共同保管。曾公子的意思是,这府学里所有夫子都被一寒门出身的学子、也就是在下,给收买了?我苏惟生何德何能啊?况且何兄说得没错,有柳兄挡在前面,你是如何看到在下的?难道曾公子是有火眼金睛不成?” 柳通判是北方人,柳家的男子个头都不小,柳继茗更是身长六尺三寸,生得膀大腰圆,便是坐下来,也能将正前方尚未长成的苏惟生挡得严严实实。 众人哄堂大笑。 曾咏峻闻言涨红了脸咏峻气急败坏地道,“东西出现在你的桌子上,你就有作弊的嫌疑!” 苏惟生微微一笑,“若是我能证明自己没有作弊,曾公子又当如何?” 这会儿言教授、齐教授与曲、杜两位夫子也过来了,路上曹承沛已将事情的经过说了。 齐教授进门便道,“吵吵嚷嚷的成什么样子!实在有辱斯文!”说罢看向言教授,“还是去你书房说吧。” 后者却皱眉道,“去什么书房?事关学生清白,当然要在人前说清楚!” 旬考虽不是科举,但作弊向来是考场大忌,若苏惟生背上了这个名声,在博阳府便会声名狼藉,前途尽毁。 试问连一场旬考都能作弊,那在事关命运的科考考场上会如何,还用说吗?哪个考官会允许这样的人参加考试? 所以苏惟生要保住名声,就只能在所有人的见证下为自己洗清罪名。 想到这里,言教授望向教舍的学生们,“听说有人作证?” “是!”先前说过话的人都跟着柳继茗站了出来。 “很好。”言教授点点头,“曾咏峻,你现在还确定是亲眼所见吗?” 后者已是满头冷汗,暗地里看了曾咏岱一眼,却发现对方并未看自己,只好心一横,“是。” 说着指了指柳继茗与言巍,“他二人与苏惟生交好,自然会袒护他,学生认为这几人的证言不能作数!” 言教授见其中还有自己的长子,微不可察的皱了皱眉,看向曾咏峻的眼神中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厌恶。 想到进门前听到的话,言教授便道,“若查实苏惟生没有作弊,你就是污蔑,府学里容不下无中生有的学生!” 曾咏峻方才见这么多人站了出来就有些慌神,也是坐在自己后面的人都未曾开口,他才能勉强保持镇定,但想到纸团上的内容,还是咬牙道,“学生明白。” 言教授这才对苏惟生道,“你要如何证明?” 苏惟生从容道,“学生是与柳兄、言兄交好,但柳通判与言教授家的公子,又岂会公然袒护品行不端之人?再有,几位教授教出来的学生,难道个个都是非不分吗?所以几位同窗的证言是其一。” 众人闻言都露出满意的神色,尤其是站起来作证的那几人,胸脯挺得更直了——看吧,他们果真没看错人! 苏惟生继续道,“其二,纸团上一定有字吧?请问黄教授,那字可是学生的笔迹?” 黄教授摇头,“不是。” 曾咏峻道,“谁知道你会不会找别人帮忙抄写?家人下人都有可能。” 苏惟生笑道,“曾公子说得不错,是有这可能。黄夫子,纸团上都写了些什么?” 黄教授目带询问地看了一眼言教授,见后者颔首才回答,“是本次试题的答案。” 此言一处,教舍内外的考生尽皆哗然,考题泄露了?难怪夫子们会宣布考试中止! 苏惟生待场上安静下来才胸有成竹道,“那么,证据就在学生的试卷和稿纸上!诸位都知道我答题向来比较快,这会儿已经答完了算学题,只剩后面的策论与试帖诗。经义题我自信不会有半分错漏,律法和算学,就劳烦夫子们与各位兄台替我看一看了!” 言教授心中赞许,他已经明白了苏惟生的意思——经义题除了默背,还有释义解答,在这方面每个人的理解都不一样。 算学题就算结果与纸团上的答案一致,解题思路与过程每个人却各有出发点,这一点稿纸会体现得淋漓尽致。 律法题则更不必说,考的是断案,谁能判出千篇一律的结果?只要苏惟生卷子上的答案与纸团上的不一样,便可证明他没有作弊! 若辛辛苦苦做好了卷子得出答案只待誊抄,谁会冥思苦想再去想另外的解法,这不是脑子有病么! 几位夫子均点了头,“可行。” 先对比的是曲、杜两位夫子,再是三位教授,随后是上次旬考前十名的学子,杭君诺因与苏惟生交好,由后者自己要求换了人。 投票表决的时候,所有人都认为两份答案绝不可能是同一人做出来的。 曲夫子更是道,“无论释义还是判案,苏惟生的答卷明显更胜一筹,有理有据,比起老夫也不遑多让。这张纸上的答案么……”言下之意,就是枪手的水平也是一般般。 最后言教授宣布,“苏惟生作弊之说纯属污蔑!” 第146章 谁干的 与他有交情的都松了口气。 苏惟生先谢过众人,随后向言教授行了一礼, “还请夫子查清纸团的来源以及考题泄露的原因。否则以后但凡哪位同窗进步快一点,都要被如此诬陷,长此以往,恐怕人人自危,如何敢再求上进?府学风气与名声也会大受影响!” 是啊,若这样的事落到自己身上会如何? 众学子都坐不住了,齐声行礼道, “请夫子彻查此事!” 言教授无奈道,“急什么,老夫又没说不查!”说罢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曾咏峻,“你还有何话可说?” 方才大家的注意力都在苏惟生的试卷上,这会儿才想起来始作俑者还杵在那儿呢!苏惟生既然不是作弊,那么曾咏峻就是胡说八道了! 曾咏峻在几位夫子和学生们做对比时就已经傻了眼,此时见所有人都鄙夷地盯着自己,(你想多了,有的只是好奇)心里更加慌乱, “学生……学生……” 齐教授恨铁不成钢,“还不赶紧道歉!” 曾咏峻闻言忙上前拱手道,“苏公子,是……是我看错了,对……对不起!” 看错了?苏惟生笑得十分大方,“些许小事,曾公子不必放在心上。” 至于刚才言教授所说的“容不下”之类的话,却谁也没有提起。 言教授自己都似是忘了一般,只在离开前叫走了所有坐在曾咏峻后面的学生。 几位夫子一走,曹承沛就冲了过来,“惟生,难道就这么算了?” 苏惟生瞥了一眼一动不动坐在原地,神色复杂难辨的曾咏岱,没有回答。闹出事来的曾咏峻么,自然也被带走了。 此事并不难查,曾咏峻的座次在柳继茗的斜后方,扔纸团的动静绝不会小,难道就没人看见? 就是先前站出来作证的学子们也未必不知道,只是曾咏峻素来与曾咏岱亲近,身后站了个曾同知,一般人并不愿得罪罢了。 至于会不会是别人干的,苏惟生表示:不可能——以后面几排其余那些人的出身,不足以让与柳继茗交好的学子们忌惮。 结果十日后才出来:曾咏峻收买齐教授获知考题,嫁祸于同班学子苏惟生,被勒令退学。齐教授也被督学夺去任教资格,成了普通举人,再也无法进府学了。 消息一出来,大家都惊奇不已,私下里纷纷纳闷,“齐教授怎会如此……” 如此什么?自然是如此蠢了,竟能蠢到为陷害一个学生而自断前程! 经过此事,谁还敢让齐教授参与出题、保管试题? 要知道,教授除了教学,还负责在历年府试中协助主考官出题、阅卷。还是那个道理,谁知道你会不会在科考之前泄露考题? 科场舞弊,可是要掉脑袋的大罪,谁敢用一个有前科的教授当助手? 齐教授,哦不,已经是齐举人了,就算功名还在,一辈子的前途也没了! 连苏惟生自己都莫名其妙,“齐教授就这么恨我?我左思右想,也没想出在哪里得罪过他呀!” 齐教授虽然有些势利,但在苏惟生看来还真不是什么大恶人,最多面对寒门出身的学子时会摆摆架子罢了。自他与林铃的亲事说定,自己在学里的名次也稳步上升之后,齐教授每次见着他都是和颜悦色的,怎么会突然使出这么狠毒的招数?难道是被他儿子撺掇的? 但不管原因是什么,这些人既已联合起来出了手,就别怪他报复——来而不往非礼也,自己当然要还以颜色。 其实这事儿吧,齐举人委实有些冤枉,考题是他卖给曾咏峻的没错,但当时那小子是怎么说的来着? ——“我与广志在丙班已经待了四年有余,族叔先前发了话,若五月期考过后再无进益,就要让我们退学了,广志是心急如焚哪!齐夫子若肯通融,广志日后一定会在族叔面前替您说话,便是想为您家公子谋个什么职,也不是不可能!若是不肯……” 齐举人被灌了一耳朵的好话、许诺加暗藏的威胁,想着不过几次,最多再加上八月的期考,也不是什么大事,从前又不是没做过,就答应了。 谁知道曾咏峻他……他他他不按常理出牌啊!他拿这考题找人做出答案,然后搞栽赃陷害去了,关键是还没成功! 而且,你这……不管成不成吧,怎能在曲夫子三言两语之下就把我供出来了呢?你既然供了我,怎的又偏偏不供曾咏岱呢?要不是看这位少爷的面子,自己会把考题卖给你这么个穷乡僻壤出来的小子吗? 要是把曾咏岱拖下水,其余几位夫子怎么也会斟酌斟酌,绝不会直愣愣地把事情捅到学差和督学面前,他至于落到这个下场吗? 齐举人欲哭无泪,这是哪里来的蠢货,这回把自己坑大了啊! 被这么一闹吧,灰溜溜搬出府学时,齐举人心里最恨的绝对不是苏惟生,而是那个蠢笨如猪的曾咏峻! “臭小子,老夫跟你没完!” 齐举人如何苏惟生并不关心,他正在听小柱回话。 “曾同知出身寒门,祖籍庐皖,乡试后得到当地学政大人的赏识,举荐到国子监读书。而后结识了京城于家的五老爷,他的妻子于氏正是于五老爷的嫡亲妹子,夫妻俩育有三女一子,曾咏岱是最小的那个。上面三个女儿都嫁人了,长女嫁进了京都一世家。曾同知在石原县任过……” 苏惟生抬手,“京城于家?哪个于家?” 小柱道,“于家并没出过什么特别大的官,只是族人多,枝繁叶茂,在各部各地做小官的不少。于五老爷是位老翰林,喜好风雅,听说是当年在诗会上遇到了曾同知,这才引为知己。” 苏惟生摸了摸下巴,“听说?听谁说的?” 小柱讪讪道,“京城咱谁也没去过呀,小的就去找了严妈妈……” 苏惟生也没怪他,径自陷入了沉思。 第147章 曾家 他在杭知府家里倒是见过曾同知几面。 此人身量虽一般,但如今快到知天命之年,行止之间仍透着几分儒雅,可见年轻时也是极为英俊的。加上自身才学也不错,怪不得能以寒门之身娶到京中官宦人家的女儿呢! 不过小柱先前也说了,于家没什么大官,却子孙昌茂,仅有的几分政治资源连自家子弟都不一定顾得上,又如何能轮到于五老爷的女婿身上? 曾同知自身也没做出过什么政绩,所以都快五十岁了,也还只是个五品同知,比苏正良还不如呢! 想到这里他又问,“你刚才说曾一平夫妇只有三女一子,都是嫡出么?”曾一平是曾同知的名字。 小柱点头,“对,都是于氏所出。曾同知家中没有妾室。” “如此看来,这位大人倒是颇为洁身自好啊!” 小柱忍笑,“哪儿啊!纳妾之事,曾同知不是不想,而是不敢来着!那于氏十分善妒,连曾家老太太的面子都不给,曾同知偷一个丫鬟她卖一个,还闹出过人命,不仅如此,还要次次往娘家去信哭诉,久而久之,曾同知就……消停了!” 苏惟生差点把肚子笑痛——于氏养成这样的性子,可见在闺中时便极得宠爱。 于家族人多,谋官的能力或许有限,但这样的人家一旦齐心协力搞起破坏来,那威力也是不容小觑的,想来曾同知年轻时没少吃教训。 小柱等苏惟生笑完才接着道,“小的还打听到点别的东西——那曾同知在城南的如意巷……养了个外室。” 苏惟生眼前一亮,“果真?” 小柱点头,“老爷的八方斋里有个伙计小贾,他妹妹嫁的是曾同知的一个长随。每隔十天半月,曾同知都会去如意巷见那名外室,身边跟的就是这个长随。” 八方斋是苏正德与刘管事商量着开的糕点铺子,当然,方子是苏惟生出的。因材料做法都精细,专门做的贵人生意,万氏与杭氏没少带着府城的太太小姐们来捧场。开业已经一个多月了,反响还不错。 苏惟生沉吟道,“怎会这么巧?铺子里的伙计是曾家奴才的哥哥……这人可靠吗?他妹妹、妹夫为人如何?” “少爷您放心吧!我特意观察了一段时日,才设局将此人引到了铺子里做事。小贾人很机灵,办事也牢靠,他妹妹妹夫都是老实人,口风紧,所以他妹夫才会被曾同知带着去如意巷。” 小柱觎着苏惟生的脸色,“此事……是小的自作主张了。” 府学不能进下人,小柱每日都要赶车去接苏惟生,自然也知道自家少爷与曾咏岱不和。所以在八方斋开业之前就想方设法找到了这个人,以备不时之需。瞧,这不就用上了么! 主子待他们一家这么好,前些日子,太太还把二小姐身边的小麦许配给了他大哥,小柱自然想尽全力为少爷分忧。 苏惟生目露赞许,“做得不错。那么,曾咏岱那边呢?” “曾咏岱么,除了那张与曾同知相似的脸,浑身上下都只能用四个字形容——平平无奇。如今还是个童生呢,三年前过的府试,娶妻冯氏。冯氏的父亲是咱们博阳府前任学差,去年八月调任去了凉台府。另外还有两名良妾,其中那名姓董的良妾的哥哥,正是曾咏岱从前在府学的同窗……” “同窗?”苏惟生一哂,这人怎么专朝同窗家里下手? 至于冯学差,应该就是刘管事以前的主子。去年杭氏送仆人时提过一嘴。 “是,那人叫董方,也是个秀才,听说中秀才时才十七,进步非常快,很得夫子看重,说是念上一年就能进甲班的才子。只是三年前就退学了,不知去了哪里。” 苏惟生眉峰微动,“董秀才的妹子在曾家过得如何?” “病怏怏的,听说小……小产过好几次了,不过命还在。”小柱有些迟疑,主要是自家少爷年纪还小,也不知懂不懂“小产”是啥意思。 (作者君:说不定你家少爷见过的小产比你认识的人都多!) 苏惟生一窒,“实在可恨!” 董氏小产数次,作为兄长的董方失踪,也不知遭遇了什么!人的嫉妒之心竟能可怕到如此地步! 但凡自家生了一丝贪念,将大姐送进曾家,那等待她的会是什么? “曾咏岱娶妻三年,膝下却无一子半女,如此情形竟还能让妾室数次小产,也不知是意外还是人为……” 见自家少爷脸色殊为平静,小柱心中大奇,面上却不敢露出惊色,顿了顿才道,“他娘竟也不管管,这可是关乎子嗣的大事!” 谁家女子有了身子不得当个宝贝看着?不说别人,就他小时候见过的,老家村里那些农妇,平日再能干,一旦怀了孕,都得供起来呢,不说别的,重活那是再也不许干的。 当然,如自家老爷这样的除外。 可曾咏岱可是于氏亲生的,总不能因怀孕的是妾室,就不当个人看吧! 苏惟生冷笑一声,“以曾咏岱的心性,十之八九是人为,学业比不过,就拿人家妹子撒气,还真是个堂堂正正的好男儿!” “堂堂正正”四个字,他说得颇为咬牙切齿,“至于于氏,大家族向来看重嫡出,对于董氏的身子,看不看得上还不一定。说不定反而认为董氏三番四次小产,就是个没福气的人呢!” 小柱挠挠头,“也是。于氏自己就不肯让丈夫纳妾,看不上曾咏岱的妾室也说得过去。” 苏惟生摇头,这孩子,还是太年轻!后宅的婆媳斗法花样多着呢!曾咏岱的子嗣还是让他自己慢慢操心去吧,万一是他身子有问题。 “我知道了,回头你找人查一查董秀才……他的妹子也留意一下。” “是。” “小柱,我好像从来没问过你们一家的来历。” 会拳脚是小事,难得的是探听消息回回都不会空手而归,办事也灵活,且似乎很少留下痕迹。普通的农家子应该做不到吧? 苏惟生倒不是怀疑小柱一家的忠心,这一点他看得出来,只是不想日后因为他们的来历而让事情失去掌控,所以,自然要问清楚的。 原本因为是苏正武推荐的人,他用得也放心,但是……恐怕连三伯自己,也不知道小柱如此能耐吧? 第148章 小柱 小柱闻言一愣,随后却仿佛大大松了一口气,“少爷,我还以为您去年就会问了呢!” 说完沉默了片刻才道,“小的一家并无了不得的来历,只是我爹生前……做过大户人家的护院首领,这些事,原就是他做熟了的。” “哦?”苏惟生十分意外。 张父既做过大户人家的护院首领,必然明白里头水有多深、以及做下人的身不由己,张妈又怎会愿意带着两个儿子卖身为仆? 小柱看出苏惟生的意思,苦笑道,“我们一开始……其实是为了寻个庇护。” 张父在小柱兄弟俩的家乡陇西做了十几年护院,从不顶事的小喽啰一步一步做到了护院的首领。 兄弟俩的拳脚功夫都是跟张父学的,穴位肌理之类的,是张父一个朋友教的。只是小柱当时年纪还小,在这上头也无甚天份,学了两日就放弃了。小栓倒是坚持了下来。 “少爷所说的探听消息、查访人家这些事,我爹生前就做得驾轻就熟。” 许多事情张父不会往外说,却不会瞒着儿子,那里头的门门道道,小柱跟他哥哥小栓是从小听到大的。 只是小栓生性老实,对这种事不感兴趣,倒是年纪小些的小柱,把张父说的零零总总记了个八九不离十。 “原本日子过得还不错,直到八年前……”那会儿小柱才九岁,他哥小栓也才十一。 忽然有一天张父兴高采烈地回到家,宣布了一个好消息,“蒙主家器重,让我们一家都搬到府里去住,老爷说方便照顾我的家眷!” 全家人喜不自胜,用了两日时间就收拾完家当,搬进了主家前院的一个偏僻小院。 岂料搬过去不到一月,张父就遍体鳞伤地被人抬了回来,当天夜里就伤重不治,去世了。 处理完张父的后事,张妈便带着两个儿子又搬回了村里,想着有往日攒下的银钱,怎么着也能把孩子们养大。 谁知族人亲眷翻脸不认人,在听到张父去世的消息之后,便将他们母子的田地房宅悉数占了去。可怜孤儿寡母的,回了村竟连个容身之处都没有了。只能暂且住在从前的老宅里,其实就是一间四面漏风的小茅屋。 但最骇人的还不是这个。 就在他们搬回老宅的第五天夜里,几个黑衣人就摸黑闯进屋里,想要他们母子三人的命! “当时与我爹交情最好的一位徐叔不知从何处收到消息,带着人过来救了我们一命。徐叔说,兴许是爹无意间撞破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所以那些人才会连我们母子都不肯放过。他要我们立刻走,走得远远的,再也不要回陇西。还凑了十三两七钱零六十三文盘缠给娘。从那天起,我们一家就开始了逃亡……” 一路上也多亏小柱机灵,才设下不少陷阱躲过追杀,后来一路逃到河中,遇上了古道热肠的苏正武一家,被他们救了下来。 追杀他们的黑衣人许是见苏正武等人对他们护得紧,实在找不到下手的机会,这才作罢。 “那些人果真没再追来?” 小柱答道,“否则小的一家也不会偷得这几年安稳日子过。娘见胡太太出身镖局,原想投奔胡家的,但我认为同在陇西距离太近,胡家未必能护住我们,反而是跟着武三老爷回乡,离得远些,说不得会有一线生机。” 然后他们就跟着苏正武一家到了平宁县。得知他出身书香门第,嫡亲大哥还是做官的,小柱便起了投靠之意。 谁知苏正武一家都不喜欢身边跟太多人,觉得拘束,就将他们推荐给了苏正德家。这家小门小户,一开始小柱也提着心,直到过了两三年,仇人也没找上门,一家子才安下心来。 本来最开始签的是活契,母子三人随时可以脱身离去,但苏家待他们太好,大家都不想走了。刚巧那会儿苏惟生又中了童生,还是案首,三人商议一番,最终决定签了死契,一生效忠苏家。 苏惟生沉吟片刻,“你说,你爹是突然横死被抬回来的,那么在他过世前几天,可曾有什么异样?” “不曾,爹跟随主家出门几日都是常事,就是最后那一次,也没有特地交代过什么。” 小柱从前不明白,但帮着苏惟生做了这么多事,也渐渐想到了——想必他爹是牵扯进了人家大户人家的纠纷里,这才身死人亡。 苏惟生点点头,“三伯也不知你家的底细?” 小柱面含愧色,“娘只说是爹生前结下的仇家,武三老爷并未深究。” 苏正武夫妻是何等坦荡之人,以己度人,自然不会想到自己一家刚死里逃生还会有所隐瞒。 “那大户人家姓什么,是什么身份?” “姓易,家族庞大,光易家祖宅就占了整整一条街。易家当家人的儿子在京里做大官,具体是什么职位小的不清楚。” 见苏惟生沉默不语,小柱跪倒在地郑重磕了一个头,“少爷,若易家有朝一日找上门,小的一家绝不会连累你们。若是……若是少爷容不下,小的……” 苏家对他们恩重如山,他们兄弟俩如今尚算不错的拳脚功夫,多亏了武三老爷夫妻一路指点。他早打算好了,倘被那些贼人发现踪迹,便是拼了这条小命与之同归于尽,也绝不能连累苏家。 苏惟生看出小柱眼底的慌乱,无意识地轻叩桌面,“若是我容不下,你又当如何?” 小柱一咬牙,“小的这就让娘和哥哥收拾东西,离苏家远远的!” 想到要离开苏家,小柱眼圈都红了,最不舍的却不是苏惟生,而是苏正德。 刚到苏家时,他们兄弟俩仍旧惶惶不可终日,苏正德看出来后,得闲便将他们唤到身边,亲自教他们识字,那慈祥又耐心的神情,像极了他们早逝的爹。 苏惟生又沉默良久,直到外头传来平夏的敲门声,“少爷,该用晚饭了!” 苏惟生应了一声,便看向仍旧跪得笔挺的小柱,“罢了,以后记着你是苏家人便是,万万不可为家里招祸!眼下苏家还不显,日后若有机会,我再看能不能为你查清你爹的死因!下去吧!” “多谢少爷,少爷大恩大德,小的一家必定结草衔环!”小柱慌忙爬起来,将信将疑地朝门口走去,刚走了两步,身后却又传来一句话, “如此重要的事竟敢隐瞒主家,罚你一月月银,你可有话讲?” 小柱大喜,这下眉梢眼角都透出浓浓的喜意,“小的甘愿领罚!” 有赏有罚,他才算是真正的苏家下人! 第149章 齐举人 齐举人自被夺了差使之后便诸事不顺,俸禄没了,往日能常得的孝敬也不必再想。 虽然这些年攒下了些家底,但往日的风光还历历在目,如今落魄到连个私办书院的先生都做不了,他哪里肯甘心? 齐举人左思右想,再加上儿子听来的府学众人的议论,觉得这事儿还是得落在曾家头上, “老夫落到这个地步,全拜那两个小子所赐,想就此干净利落地抽身?没门儿!”转头就找到了曾同知府上。 府学那事儿郑督学早已知会过曾同知,罪证确凿,曾同知也无法为族侄开脱。尤其得知此事后头还有自家宝贝儿子的手笔,正有气没处撒呢,怎么肯见罪魁祸首的齐举人? “见什么见?但凡这老东西有半点师德,又如何会将考题卖给峻儿,闹出这么大的事来,连累得本官也成了博阳府的笑柄?给我打出去!” 自己就广志这么一个儿子,岳父家助力有限,日后怎能少得了族人帮衬? 曾咏峻是族中资质最好的子弟,十九岁就中了秀才,所以曾同知才会把人从老家接过来,推荐入府学读书,也顺道跟儿子培养感情。 这几年在学里表现虽一般,曾同知却看出来这是怕抢了广志的风头故意藏拙,心里还赞这个族侄识相呢!谁能想到这回一头栽下去,还险些连累了自己的宝贝儿子,曾同知有多气闷简直没法儿提。 所以齐举人连门都没进去,就被曾府的下人冷嘲热讽一番赶了出来。 齐举人也气呀,可他一个落魄举人,哪里敢正面跟正经五品官身的同知大人叫板?唯一想到的出气筒曾咏峻又似乎被关在家里闭门思过了,找不着人,只好灰溜溜地找了家酒馆,独自坐着喝闷酒。 后来他又去找了几次,却仍旧不得入其门。 如此过了半个多月,三番四次的纠缠终究惹怒了曾同知,知道齐举人又进了家小书院做先生后,就让人把他的差事给搅黄了。 其实这事儿吧,真不是曾同知干的。而是…… 苏惟生让小柱授意八方斋那伙计小贾,在他妹夫、也就是曾同知那长随面前说了几句似是而非的话,那长随觉着的确是为主子分忧,趁不当值的时候去找了那书院的院长一趟,打着曾同知的旗号把事情给办了。 这长随委实是个实诚人,办完事后还老老实实向曾同知坦白了。当然,没说自己是听了大舅子的提议。 曾同知不觉得有什么,还赞这长随机灵,“我正发愁该如何收拾这老东西呢!干得好,下去领赏吧!” 再次被书院赶出来的齐举人怒不可遏,却又无可奈何,只好又去了那家小酒馆借酒消愁。 这会儿不是饭点,酒馆里只有清清冷冷的两三桌人。 酒菜上来之后,齐举人刚喝了两口,就被旁边那桌的谈话吸引了注意力,不为别的,全因那两人提到了一个“曾”字。 两个都是平民打扮,其中一个身形壮实的正说得津津有味呢, “我真没撒谎!你知道我每隔三日就要往他们府上送肉的,送了一年多,在角门处撞见过那位曾大人好几回。我当时还纳闷儿呢,堂堂一位官老爷,怎的有正门不走,偏爱走这侧门!结果啊,有次刚回城南,就碰见他从如意巷后头出来了,你说这事儿奇不奇?” 另一个面皮白净的小子还是不肯相信,“那也不能证明人家养了外室啊!” 说着四下看了一眼,压低嗓子道,“我二姨父的堂侄的表姨妈就在同知太太的院子里做洒扫,听说那位同知大人……惧内得很,太太说东他不敢往西,如何敢在外头养小的?而且还是在如意巷那等穷地方!” 那壮实的小子喝了一大口酒,坏笑着道,“这你就不懂了!谁能想到似那等达官贵人,会把外室养在城南呢?你还真别不信,那个……我不是好奇么,得了空就在那巷子里等着,还真叫我给等着了!” 白净小子忙道,“你看见什么了?” 壮实小子一拍大腿, “我见过曾大人身边那个长随,亲眼见他把马车赶到了一处院子的后门。那院子就在巷尾第三间,门口挂了两个大红灯笼,旁的人家那灯笼早褪色了,就她家的还鲜亮得紧,跟新的一样!主仆两个都进去了,过了两个时辰才出来呢!出来的时候曾大人神清气爽的,我故意往他身边经过,还闻到一股子脂粉味儿!后头我专门留意了,那院子里就住着个十八九岁的姑娘跟个老妈子。你说那位官老爷十天半月地偷偷摸摸上一回门,总不会是去找个老妈子叙旧吧?而且那姑娘长得细皮嫩肉的,不是他养的外室,还能是认的女儿不成?我留意过了,这宅子已经置了两年多了!” 白净小子眼睛瞪得溜圆,“这胆子也太大了吧!那他……就不怕回去被太太看出端倪?据我那二姨父的堂侄的表姨妈说,同知太太厉害着呢,年轻时曾大人没少被打得满头包!” 壮实小子嘿嘿笑道,“你当人家做官的跟咱们一样没脑子呢!我仔细观察过,人家出门时穿的根本不是进院子的那件衣裳,想来是在马车上就收拾干净了!至于你说那位太太,我也听他们家的下人提过,善妒得很,寻常同知老爷多看了家里哪个丫鬟一眼,都要挨收拾的……” 说着余光一瞥,刚好瞧见竖起耳朵往自己这边偷瞄的齐举人,便忙惊慌地拉着白净小子起身, “算了算了,别人家的事有什么好说的,要被人听见了,咱俩都得吃不了兜着走……走了走了,回家去了!” 齐举人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眼珠子滴溜溜转了起来。 正面是得罪不起,可要是能让曾家后院起火,也能为自己出口恶气啊!而且这可不是自己设计的,而是姓曾的自己不检点! 四月下旬,苏惟生一边忙着准备旬考,一边往好友及几个要好的同窗家里递帖子,邀请他们五月放假后一道去平宁县游玩。 就在这时,小柱欢天喜地地跑来报信了,“少爷!如意巷闹起来了!” “怎么回事?” 第150章 起火 曾同知自曾咏峻被退学后就心不平气不顺。 想教训书念不好、只知道暗地里搞事的儿子吧,还没说上两句呢,护犊子的于氏就赶来劈头盖脸一顿骂,惹得他更加厌烦。索性借口衙门有要事,远远避了出去。 私底下却每日下了衙就跑去外宅厮混——家有河东狮,还不兴他找温柔乖巧的解语花寻求寻求慰藉么? 夫妻俩吵架是常事,曾同知吵不过就要躲出门去生闷气也是常事,所以于氏压根儿没当回事。 谁知这回曾同知走了没两天,刚处理完府中诸事的于氏就收到了一封匿名信,信上将那外室的住所、以及曾同知去的频率说得明明白白。 于氏一开始也不信哪, “老爷又不是长情之人,当初爱那个怀了孽种的丫鬟碧青爱得要死要活,还不是没过多久就忘了个一干二净!怎的会养个外室一养就是两年多?” 话虽如此,但对于这种事,于氏一向是宁肯错杀也不肯放过的,当下把那信撕得粉碎,叫来自己的陪房把事情说了, “去如意巷把那狐狸精给我带回来!” 陪房于妈妈带着几个壮实的丫鬟小子去了没多久,又两手空空地回来了,回话时满面惊恐, “太太,那姑娘长得……长得……” 于氏揪紧手中的帕子,“就是长得赛过天仙,也不至于吓成这样吧?活见鬼了不成!” 于妈妈扑通跪倒在地,“小姐,就是活见鬼了啊!那姑娘跟碧青长得一模一样!” “什么!” 当初就是因为给那丫头灌了红花任其小产而亡,弄得他们夫妻几乎决裂,姓曾的更是闹着要休妻。 若不是娘家得力把他压服住了,她眼下还不知在哪座庙里窝着呢! 曾同知偷了那么多丫鬟,最后却随着碧青的死而彻底老实了下来,所以于氏最恨的就是这个碧青! 如今这是做了鬼上门来报仇了、还是只是寻了个长得像的替身?还如珠如宝地藏着护着是吧? 于氏尚算清秀的脸都气歪了,“什么活见鬼!就算真做了鬼,我也要灭了她,让她永世不能超生!” 说罢什么官宦之家的体面、什么老爷的官声统统抛到了脑后,不顾于妈妈的劝阻,当下便亲自带人去了如意巷。 于妈妈先前来时并未惊动旁人,只自己借讨水之名进了院子先行查看,让其余人都在外头等着。 然后一见到那姑娘便吓了个好歹,忙带着人逃回来了,所以那院子里的主仆俩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于氏上门时,曾同知已经到了,正在屋里享受外室的温存小意呢,两人衣衫都褪得差不多了。 还是守在院子里的长随听得“咚咚咚”的砸门声,往门缝里看了一眼,瞧见自家主母怒气冲冲的脸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忙跑进去报信, “老爷!不好了!太太来了!” 曾同知一惊,头一个念头就是赶紧逃。 那长随急忙搬起墙角的梯子架在院墙上,示意他翻墙走! 曾同知慌忙套上中衣,抓起外裳就爬了上去,谁知立在墙头一望,却见下面已经围了好些看热闹的人,全是生面孔。 曾同知还以为是被于氏声势浩大的拍门声给惊动的,当下气急败坏地骂了声,“蠢妇!” 然后顺着梯子往回爬。 可刚一落地,就被于氏带来的人团团围住——原来于氏已找人将门撞开了! “把人看好了!” 于氏连大家闺秀的规矩也顾不得,提起裙子就冲进了里屋。 这一看还得了!那姑娘的中衣将落未落,藕粉色的鸳鸯肚兜都露了出来。 于氏气不打一处来,上前就是几个巴掌,打得那姑娘晕头转向,“我叫你偷人!我叫你偷人!” 曾同知不想让事情闹大,忙让长随去关门,别让人闯进来看见了。自己则慌里慌张地在于氏那几户陪房的看守下跟进了内室。 不服软不行,他此次是来会情人的,那个啥……身边就带了一个人。 这一进去,就瞧见自己的心上人被打成了个猪头,于氏的几个丫鬟还在往心上人身上招呼,原本欺霜赛雪的肌肤上全是红通通的巴掌印和青青紫紫的掐痕。 “住手!” 丫鬟们虽知自家老爷只是个纸老虎,但毕竟是主子,闻言还是停了手。 七年前碧青母子血淋淋的惨状在脑中一闪而过,曾同知急忙上前搂住外室,“云儿,你怎么样了?没事吧?” 查看一番见只是外伤,他才放下心来,转而怒声吼道,“于氏,你这个毒妇,到底想怎么样?” 原本于氏都想好了,只要丈夫像往常一样低声下气地赔礼道歉,将这狐狸精交给自己处置,她便既往不咎。没想到他却搂着那贱人嘘寒问暖,反而对自己口出恶言,顿时妒火中烧, “我想怎么样?” 说罢指着于妈妈怒声道,“把她的脸给我划烂,然后卖去最低等的窑子——不是喜欢勾引男人吗,我让你下半辈子都不缺男人!” “你敢!” 敢不敢的,于妈妈先前动手时就仔细看过了,说是一模一样,其实也就七八分相似,而且身上是温热的,不是鬼!便也放下心来。 听得于氏的命令,第一时间便与几个丫鬟上去拉人。 碧云立刻转头扑进曾同知的怀里,“平郎,救我,救我!” 一双翦水秋瞳里满是惊慌,如同受惊的小鹿,楚楚可怜的模样看得曾同知更加心疼,“毒妇!毒妇!我要休了你!” 几年前的一幕再次上演,于氏看着眼前之人怒目圆睁、眼底刻骨的恨意,气急的同时不知怎的心底涌上一股凉意, “休了我?好!好!既然如此,你这官儿也别做了!” 她不怒反笑,“方妈妈,把人绑了带回去!” “这……”于妈妈有些迟疑,老爷再不济,也是个主子,“太太……” “我说……都给我绑了!”于氏一字一顿,咬牙切齿地道,“连我的话都不听了吗?” 于妈妈不敢再劝,唤来守在院子里的壮仆,七手八脚将曾同知与碧云二人五花大绑,在众目睽睽之下塞进马车,一路回了曾家。 第151章 消息 苏惟生沉吟道,“此事闹得这样大,曾家怕是不大好收场。” 小柱笑道,“多亏少爷智计无双!” “你什么时候也学会拍马屁了?” 什么智计无双?不过就是紧盯着齐举人,而后借力打力、派了两个生面孔在他面前说了一番话罢了。 谋算人心最容易,却也最容易出变数,倘若齐举人慑于曾同知的官身不敢轻举妄动,或者反而上门提醒,这颗棋子就废了,少不得要另辟蹊径。 好在齐举人果如众人所说的那般心胸狭窄。观察了几日,发现曾同知置外室之事属实之后,就当机立断把于氏引了过去,这才为自己省了不少事。 当然,小柱也趁乱加了不少柴就是了。 否则小小一个院子外头,怎会突然之间就围了那么多人,还不顾人家家丁的阻拦,硬生生闯了进去呢? “你叮嘱一下平秋跟阿海,近期内别出门。” 刘阿海是刘管事的儿子,跟苏正德身边的平秋一样,很少在外头露面。所以这次在酒馆喝酒谈天的“送肉的”与同伴,小柱就选了他们两个。 “我省得。” “曾咏岱那个便宜小舅子董方,可有消息了?” “就跟人间蒸发了一样,原来的邻居、同窗都不知他去了何处,小的还去王司户那边问过,那人也没办过路引。” 小柱摇了摇头,接着道, “不过小的辗转找到了董方原来的住所,以及他退学前的一位好友,查到了一些董方家里的情况。那好友是府城一位陶姓富户的旁支族人,现下也早退学了,在城北帮他族兄打理一间茶楼。” 董方是石原县人,四年前中了秀才,还是个廪生,按惯例进了府学念书。他是与妹妹董氏一道搬来的,一到府城就在后面那条豆腐巷赁了宅子。 董方中秀才后没多久,他爹就死了,家中的二亩薄田也佃了出去,又挂了村民的二十八亩地在名下,每年拿些好处。 后来他便与妹妹相依为命,平日里靠着廪生的补贴、外加董氏做些针线,自己也抄抄书,日子也过得不错。 “可小的去那位陶公子所说的宅子,却发现那宅子不像被重新赁出去的样子,里头住的是一群大大小小的乞丐。小的想着,那位董秀才,会不会已经死了?” 苏惟生一惊,转而又平静下来,“曾咏岱会如此狠毒?学业超过他的同窗不知凡几,就此失踪的却就董方一个啊!” 小柱觎着他的脸色, “可是将妹子许给他为妾的,也就董方一个啊!据董方原来的好友说,董方此人虽出身贫寒,却颇有些恃才傲物,对曾咏岱没少出言讥讽,两人原本就互相看不惯的。后来董方的妹子进了曾家为妾,府学众人都吓了一跳,董方却未对此作任何解释。也不知是不是觉得没脸见人,没过两天就退了学,后来就不知所踪了。那宅子也就荒废了下来。那群乞丐见宅子许久无人进出,才搬了进去。昨日我又去找了一趟王司户,却发现那宅子登记的是董方的名字。” 苏惟生顿感诧异,“既出身贫寒,如何能买得起府城的宅子?” 豆腐巷离府学虽没有苏家所在的学府巷近,却也不是很远,那价格是便宜不到哪里去的。 便是一进的宅子,少说也要七八百两,“宅子有多大?” 小柱回想了一下,“跟咱们县城的家相差无几。” 那就是二进了,苏惟生若有所悟,“如此看来,那董方还有别的银钱来路……” 小柱一拍脑袋,“是啊!陶公子说最初与董方结交,就是因为他虽然出身贫寒,却半点不小家子气,出手大方得很!” “这就奇怪了,董方一介书生,除了抄书,还能有什么别的门路挣银子呢?小柱,董方在府学时最擅什么?” 擅什么?“这个……小的没问。” “你回头再去寻陶公子问一问董方擅长什么,另外他平时有没有什么怪异的地方——小心些,不要露了自己的身份。” 小柱挠挠头,“少爷放心,我不会自己去问的。” 苏惟生点头,“很好。对了,寻个机会把那群乞丐支开,你带人去董家院子里挖一挖……” 小柱一惊,“少爷是猜测……” 苏惟生不置可否,“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还有什么埋尸地会胜过董方自己的家呢?对了,曾家后面的事,你也留意着些。” 小柱登时恨不得生出三头六臂,“我让平夏去联系铺子里那伙计吧!” 苏惟生看小柱似乎更瘦更黑了,瞬间觉得自己是个周扒皮,“行!你好好带一带平夏跟阿海,日后也能腾出手来。” 其实最合适与小柱搭档的是小栓,不过那小子跟平秋都是爹身边的人,偶尔叫来帮帮忙还成,哪能成日支使,还有没有点规矩了! 小柱如蒙大赦,“好嘞!” 许是因曾同知夫妻不合的缘故,曾咏岱眉眼间也多了几分焦虑,翌日在学里见到他们几个时,连哼也没哼一声,想来是两边劝着,没什么精力。 何轩几个莫名其妙,苏惟生则暗爽不已——想断小爷的前途,小爷就让你家鸡犬不宁! 曾咏岱也确实是心力交瘁,昨天一得到家里的消息匆忙跑回去,就看见他爹娘大打出手。 确切地说,是他娘对他爹大打出手。 曾同知脸上脖子上都挂了彩不说,连头发也被扯掉了一大片,于氏通身上下没什么伤,但衣衫凌乱、双目赤红,看曾同知的眼光像要杀人! 曾咏岱两边劝服了半天,最后还被殃及池鱼挨了两下,才“哎哟哎哟”地装死,终于让夫妻二人消停了下来,不打了。 但曾同知当天夜里就让自己手下的人把碧云抢了回来。两人一起搬到了前院,大有跟于氏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 还跟曾管家吩咐,“明日把马车布置得舒适些!” 嗯,他打算日后上衙也把心上人带着,衙门进不去,在侧门处等着总行吧?再让族兄派个得力的人看着,就不信那泼妇还有机会下手! 第152章 来信 于氏那个气呀,这天曾咏岱刚下学回家,就被拉到一边抱怨。 后者自己就有好几房妾室,并不觉得他爹养外室是多大的事,还反过来劝于氏, “您就看整个博阳府大大小小的官员,哪家还没一两房妾室?便是一府主官杭大人,听说也有两房老妾呢!您如此闹腾,让爹的颜面何存?不过是个丫头,还能翻出天去不成?您忘了,七年前闹出个一尸两命,父亲足足一年没回正院,您这又是何苦!” 要换了自己娶了这么个妒妇,早把人给休了,就是不休,这辈子也别想再得宠,如他父亲曾同知这般,已经给足母亲正室的颜面了! 于氏本就在气头上,听得这话连宝贝儿子也怨怪上了, “连你也站在那老不羞那边?男人没一个好东西!何苦?他曾一平不过一介农家子,这些年要不是用了我的嫁妆上下打点,如何能有如今的地位、如何能到这富庶的南陵郡为官,说不定还在那个乡野之地苦熬呢!养一家上下便罢了,凭什么拿我的嫁妆银子去养别的狐狸精!爬床的都是贱人!跟我抢丈夫,就都得死!” 曾咏岱看他娘这疯魔样也吓一跳,只敢小声嘀咕,“可管束下人妾室本就是主母的职责……” 于氏气个倒仰,“给我滚出去!” 不过三日之间,如意巷的事便闹得沸沸扬扬,直接被从下人口中听来消息的柳通判捅到了杭知府那里。 曾同知不得不顶着满脸的指甲印见了上峰。 本朝官员养外室并不犯法,只是私德问题,杭知府也不可能因这点小事便上表弹劾,但还是狠狠训斥了曾同知一顿。 素来与他不合的柳通判更是当面冷嘲热讽,羞得他立时告了病,好几日没敢出门见人。 于氏那边却并未善罢甘休,见曾同知护碧云护得紧,愈发气急败坏,每日都要吵个七八回,时不时还要上手。 曾咏岱一来担心父母真打出个好歹,二来怕看到别人异样的目光,四月底期考之前就一直没敢去学里,苏惟生顿时觉得空气都清新了许多。 四月三十考完旬考,府学就放了一旬假,六月初一才会开学。 苏惟生一身轻松地在家休息了一天,随后参加了曹承沛的订亲宴、热热闹闹过完端午,又带上要好的同窗们回平宁县的果园附近痛痛快快地玩了四五天,做了不少诗词文章,才又回到府城。 就在他回来那天下午,府城苏家众人收到了京中的来信——九月十二,苏茂谦就要与定国公府旁支的一位小姐定亲了。 保媒的却并非定国公夫人柳氏,而是太夫人。 在信里,太夫人将苏茂谦未婚妻的事写得极为详细。 那位姑娘说是旁支,其实也是嫡支出身,盖因定国公府如今并未分宗。 她的祖父是太夫人的小叔子、现任定国公夏义松的嫡亲叔父。 其父夏义椿在族中排行第三,与夏义柏同年,人称夏三爷,如今担任锦衣卫都指挥佥事,位居正四品。官阶不高,却胜在实惠又体面。 “茂谦以后怕是什么歪心思也不敢动了!”苏惟生默默为亲亲族侄念了声佛。 锦衣卫是太祖建国之后新设的机构,历朝历代从未听闻,其职责是“掌直驾侍卫,巡查缉捕”。 简而言之就是负责侦查、逮捕、审讯等事宜,有些类似从前的绣衣使者、皇城司等机构,文武百官无不闻之色变。 苏澜白了弟弟一眼,“就茂谦那老实性子,能起什么歪心思?我看你倒适合找个这样的岳父,省得老憋着一肚子坏水,作弄铃儿妹妹!” 苏惟生还来不及开口,苏澜就快言快语道, “爹,娘,你们不知道,前几日打双陆,他跟曹家表哥弄鬼,设了套让铃儿妹妹跟婵姐姐钻,结果画了人家满脸的小乌龟。铃儿都快气哭了。让这臭小子一哄,就又跟没事儿人一样,气死我了!要换了我,早大耳刮子上去了,哪有这么捉弄未婚妻的!” 苏澜口中的婵姐姐是杭知府的庶女,曹承沛正经的未婚妻。 周氏瞪了苏惟生一眼,“你这孩子,小时候瞧着稳重,如今长大了,怎的反倒促狭起来?可不能仗着铃儿听话就老欺负人家!” 苏澜道,“还不是你们给惯的!” 苏惟生弱弱地嘀咕,“你也没少惯……” 苏澜柳眉一竖,“说什么呢?” “没有,没有,二姐说什么是什么,我保证再也不这么干了,行了吧?”苏惟生本想再挣扎一下,见苏澜作势要起身,忙护住耳朵认怂—— 这二姐也不知怎的养出这么个泼辣的脾气,也不知道谁消受得起! 苏澜冷哼一声,“这还差不多。” 周氏等人都觉得好笑,还是苏沁提醒了一句,“说正事吧。” 苏惟生感激地看了大姐一眼,继续往下看。 夏姑娘只比夏义柏的庶长女小几天,在族中行二,人称夏二姑娘。但人家是正四品武将的嫡长女,根正苗红的那种,因生母早逝,早早就担起了长女的职责。 据太夫人说,这位夏二姑娘可不是只能在继母手底下讨生活的小可怜——七月里才及笈的小姑娘,硬生生地让那继室母子在府中退了一舍之地,但也因此,不大得夏佥事的喜欢。 周氏咕哝,“亲爹再娶,若自己不泼辣些,还不被那后娘生吞了去!就得泼辣些才好!” 苏惟生道,“娘,能干并不等于泼辣,太夫人说,夏二姑娘平日里很是温婉,只是在继母面前不肯吃亏罢了。” 这时父女二人又同时开口,苏正德问,“夏二姑娘可有亲兄弟?”苏澜问,“长得怎么样?” 苏惟生说得口干舌燥,忙端起茶喝了一口,接着往下说。 夏二姑娘有两个亲弟弟,一个十三,一个十岁,只待她与苏家正式定亲,兄弟二人便会被接到定国公府教养。 “长得么,喏,太夫人说明眸皓齿、顾盼生辉,颇受京里中等人家的喜爱。” 第153章 亲事 安静听了许久的苏沁这会儿才道,“既如此受欢迎,又怎会愿意与茂谦定亲?我的意思是……琛堂兄毕竟只在七品……是不是太夫人强迫或者……” 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瑕疵?后面这句她没说出口。 “大姐真是愈发细致了!”苏惟生发自内心地赞了一句, “这件事太夫人先问的是夏二姑娘的父亲,夏佥事并未明言拒绝,转头就问了自家女儿。是夏二姑娘跑到太夫人面前打听了苏家和茂谦的情况后,自己愿意的。” 太夫人在信上还说呢,“夏老三那小子,还在老婆子面前弄鬼,当着我的面不好拒绝,转头就去找了小二,让她自己寻我拒了这门亲事。” 两家只隔了一堵墙,夏二姑娘自小没了生母,七岁上就爱往定国公府跑,与定国公夫人和嫡出的三小姐关系都不错,对太夫人的为人也了解一点,觉得这几位长辈不会害她,便亲自去寻了太夫人打听。 她已是及笈之年,亲事握在继室手里,若由得那人作主,谁知道自家那个色迷心窍的父亲会不会被撺掇着给她许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人家?而且,继母怕是巴不得她低嫁呢! 得知对方连个举人功名都没有,夏二姑娘原本不大愿意,但一听到苏家满门没有一个妾室,就有些心动,便说想私底下看一眼。 这对疼女儿的人家来说是常事,太夫人婆媳并未拒绝。 婆媳俩着人打听好苏茂谦的行踪,让云嬷嬷带她往下学的必经之路上偷偷看了一回。 这一看,夏二姑娘就肯了六七分。待太夫人与定国公许诺将两个弟弟接进府,日后再为他们谋差事,心里已是半分不甘也没有了。 穷就穷点吧,父亲虽不大喜欢她,却不至于克扣嫁妆,还有定国公府看着呢!再一想,自己是低嫁,婆婆无论如何也不敢给自己脸色瞧。 而且府里如此看重这苏家小秀才,其中定然有不为人知的原因,日后定不会不管自己,就答应了。 苏惟生道,“定国公府也不算乱点鸳鸯谱,夏佥事是正四品,从良大伯那边论,两家其实也差不离。”国子监祭酒是从四品,一文一武,也算般配。 苏茂谦虽是侄孙不是亲孙,那不是……苏正良家尚未定亲的孙子都没这个侄孙争气么! 苏正德闻言点头道,“茂谦性子有些文弱,耳根子也软,就得配个能干的姑娘。如此我也放心了,倘因我之故让那孩子以后夫妻不睦,我这心里如何能安?” 苏茂谦的信上也说了定亲之事,还特意提了一句——“我心甚喜”。 看到这句话,苏惟生笑嘻嘻道,“这小子,肯定见过真人了!” 周氏寻思片刻倒是想到一个问题,“这辈分,有些不对啊!” 苏正德顺着她的话一想,夏二姑娘论起来是太夫人的侄孙女,与自家儿子同辈,可茂谦比儿子还小一辈呢!“这……确实不对啊!” 要说辈分礼数,皇家是最讲究,也是最不讲究的,这点算什么!苏惟生见怪不怪, “苏家跟夏家又没血脉亲缘,有什么好介意的?” 苏正德讷讷道,“可这称呼……” 苏惟生满不在乎地道,“若日后爹真有机会认祖归宗,各论各的就是了。” 苏正德夫妻面面相觑,一时倒没了话讲。 苏惟生琢磨了一会儿又问,“那么,到时候爹跟夫子一道去京城?” 苏正德思量片刻,“都去。九月府学不是正好有一旬的假?你跟茂谦从小一起长大,去看看吧!” 周氏道,“去这么一大家子,琛哥儿媳妇不会当咱们是打秋风的吧?要不你们父子俩去就得了,我跟两个丫头留在家里。” 苏正德摇头,“太夫人说想见见我们全家。” “那就都去,八月里我再请假。”苏惟生其实也不放心他爹一人去,万一不慎被人算计了可怎么好? 第二天几个好友就聚到了一起,说了一会儿苏茂谦定亲的事,苏惟生坏笑着看向唯一两个没着落的, “何兄,岳兄,眼下可就你们两个光棍儿了!怎么样,伯父跟老太爷可有打算?” 岳西池有些不自在,“我在等母亲回信。” 咦?苏惟生踮起脚揽住他的脖子,“看上哪家姑娘了?” 岳西池下巴一扬,作高深莫测状。 何轩则偷偷看了他一眼,心虚地偏过了头,没敢搭话。 苏惟生觉得有些不对,却只当他是不好意思,没往深里想。 翌日晌午他就知道了原因——杜夫子上门为其关门弟子何轩求娶苏家二小姐苏澜。 另外,柳通判为其庶子、言教授为其嫡幼子求娶苏沁。几家就跟商量好的一样,同一日上了门。 苏正德夫妻如何纠结不说,苏惟生一听到消息就开始磨牙,“我把你们当兄弟,你们倒好,一个个都盯上了我姐姐!” 书箱一扔,就跑斜对门把何轩拉到一边, “你什么时候对我二姐起的心思?” 才思敏捷的何轩左顾右盼半晌,还是选择了坦白,“那个……爹去年府试前就有这打算,我……我也是愿意的。” 想到上巳节那天,在杭家门外无意中瞥见的那张鲜活明媚的笑颜,何轩不禁老脸一红,随后一咬牙, “惟生,我是什么人你最清楚,我爹娘什么性子你也不是不知道。你扪心自问,你姐姐及笈后,求娶的人不知凡几,我们也一起查过,旁人有我可靠吗?能有我知根知底吗?我知道你们家没表面上这么简单,但我……我也不会一辈子做个小秀才。” 见苏惟生面露犹豫,又接着道,“若你家肯许嫁,我……我保证像我爹一样,终身不染二色!” 苏惟生揉了揉额角,“可你也不能如此贸然……好歹先跟我说一声啊!” 何轩道,“就你平日把姐姐看得跟眼珠子那样,我哪里敢啊!还不得被你揍得三天起不来身!” 苏惟生斜睨他一眼,“现在怎么又敢了?” 何轩吞吞吐吐道, “等九月里,茂谦跟公府定亲的消息一传出来,苏家便会成为府城炙手可热的姻亲人选。苏族长家中没有女儿,你们家虽是旁支,却最受族长重视,家中又有两个适龄姑娘,门槛还不得被挤破!我爹知道叔父和婶子疼女儿,原想等明年再提亲事,此时也顾不得了——夜长梦多啊,万一被人捷足先登,我哭都没地儿哭去!” 说完心一横,把眼睛闭得死紧,“你打吧,打完记得回去替我说几句好话!” 第154章 求亲(一) 苏惟生气不打一处来,“你……怎的突然变得如此无赖!” 他何尝不知茂谦定亲一事对自家的影响! 偏偏何轩说得对,苏茂谦的亲生妹妹年方八岁,又远在京城,博阳的手伸不到那边去! 苏家这一代,只有他们家有两个适龄女子,自身才貌又都不错,二月的及笈宴,好些太太都见着了! 等九月一过,博阳府有门路的人得到消息,两个姐姐就会变成府城中等人家眼里的肥肉!便是南陵有攀附之意的上等人家,也不会介意拿个庶子来联姻。 夸张吗?一点不夸张。 君不见曹承沛与杭家小姐定亲的事传出来后,他年仅十一的妹妹曹承芳都有不少人求娶,县城府城的都不少。 想必此时苏茂谦家中弟妹的情形也差不多——千万别小瞧任何人往上爬的心思! 关系远怎么了?只要挨上一点关系,就不妨碍人家借着远亲之名狐假虎威! 届时他们拒得了一家两家、还能拒绝七家八家吗?就不怕把人全得罪光,反而让两个姐姐落下挑剔的名声?到时又如何是好? 所以唯一的办法,就是尽早把她们的亲事定下来,到时也好名正言顺地拒亲。倒不是说那些人家就一定差了,实在是……就如何轩所说,到底是知根知底的最好。 左右苏惟生从未想过靠姐姐嫁人为自己谋求什么,自己看着长大的姑娘,当然希望她们过得好。 “算了,让我好好想想!” 何轩欲言又止,最后还是眼睁睁地看着他离去了。 苏正德夫妻俩也在讨论,两人对何家没什么意见。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苏正德素来心宽,虽也有些不舍,却并没有生出苏惟生那等老父心肠, “何大哥虽是商贾,家里却清静,为人也仗义。何公子是长生的好友,平日里瞧着性子也不错,自身又是个秀才,还拜了杜夫子为师,不能与寻常的商家子弟等同视之!” 周氏只关心一件事,“我听说他早年身子有些弱……” 苏正德笑道,“他也来过家里不少次,你看看可还有半点羸弱之相?早就养好了,否则你以为何大哥为何待咱家如此亲近?” 想了想又道,“我看二丫头颇喜商事,日后一个打理家业一个一门心思读书,日子定不会太差。” 周氏觉着也有些道理,“回头再问问长生……” “问我什么?”苏惟生就听到最后一句。 周氏知道儿子不想两个丫头早嫁——早在前几个月处处挑求亲人家毛病的时候她就看出来了,遂小心翼翼地看了儿子一眼, “你姐姐们的婚事……” 婚事啊? 苏惟生回来前已经想了一路,“何兄不错,为人机敏知进退,学业好,身边也干净,从未进过秦楼楚馆。” 他不得不承认,何家确实是可靠的人家。至于终身不染二色什么的,他并未对父母说——光说没用,还得看何轩日后怎么做! 苏惟生前世见多了后宫争端,深知女子的嫉妒心能可怕到何等地步,自然希望姐姐们也能清净度日。端因后宅人一多,便成了乱家之源。 左右有自己在,何轩有种纳个妾试试?当然,他自己若能谨守诺言,自然最好不过。 而且就二姐那小辣椒,谁欺负谁还不一定呢! 所以对于两个姐姐,苏惟生最担心的还是苏沁——这丫头太过良善,稍不注意就得吃大亏! “那大姐呢?” 周氏抢先开口,“那庶子什么的就算了吧,嫁过去两重婆婆,日子怎会好过?” 苏惟生纠正,“是三重,柳兄说过,他祖母也健在。”而且婆媳二人这些年没少明争暗斗。 柳继茗七尺男儿,却是个大嘴巴,不单爱打听别人家的事,连自家的事也不曾放过。酒后抱怨了好几次,说他们父子成天在家受夹板气。 苏正德也没提柳家门第更高啥的,“那言小公子呢?你与言大公子相熟,应该见过吧?” 苏惟生对言巍那幼弟不大满意,主要是性子太跳脱,被言母宠得不成样子。十六岁的人了,还三天两头惹是生非。念书考功名什么的,人家更是从不放在心上,言巍没少给他收拾烂摊子, “这人不行!” 要是一辈子长不大,大姐不得累死? 再说凭苏沁的品貌,怎么也不至于嫁个连四书都念不完的二世祖吧?还是最低等的那种二世祖! 苏正德听完,也觉得有些不像话,“只是拒了这门亲事,言教授会不会对你……” 苏惟生摆手,“不会。” 言教授一心扑在教学和学问上,对家里的事并不如何上心,所以才养出三个性情迥异的儿子——言巍风流,言老二古板,言老三冲动。 言母想必是喜欢苏沁稳重,才想着娶进门规劝着些。 “如此……”苏正德道,“那就都放一放吧。何家那边,二丫头也不好越过她大姐先定亲,回头我与何大哥商量商量再说。” 苏惟生摆手,“先别答应,让何轩那家伙再着几天急!” 他家姐姐可没这么容易娶! 不过么……苏惟生倒是从何轩身上得到了启发——还有谁能比自己的同窗好友更知根知底? 杭君诺?不行,已经定亲了。 岳西池?咦,这个好像不错,性子虽冷清了些,人品却没得说。即便苏沁本身,似乎也不大喜欢曹承沛那种话多的。今年十七了,身边连个母蚊子都没有,就是门第有点高,不过也不是不能想想办法…… 苏惟生陷入了沉思。 还没等他想出办法,五月十七一大早,岳西池就跑来苏家,把他拉回房里屏退了所有下人,哼哧了半天才挤出一句话, “那个……我们家的事,你了解多少?” 苏惟生诧异地摇头,“不了解。” 他与岳西池最初相交就是因为这个人,并不知他出身平阳伯府,还是熟悉以后岳西池自己说出来的。 因此除了宁老太爷与平阳伯,他对岳西池其余的家人确实一无所知。 第155章 求亲(二) “我家祖籍易曲县,当然,现在族人都搬到了府城近郊。祖父已退居二线,大伯继任伯位,二伯父已战死沙场,父亲今年年初升任从三品怀远将军。加上堂兄一共有六个兄长、三个堂姐、一个堂妹,皆是嫡出,目前在西北军中任职。” 见苏惟生面露惊讶,岳西池又接着道, “我不会从武,所以也不会去边关长住,日后只会跟你一样走科举一途。父亲母亲感情甚笃,育有三子,家中无一妾室,大哥二哥均已成亲。母亲说,待我娶亲之后,她就会去边关照顾父亲。这两年母亲为我说过许多亲事,都被我拒了,” 说到这里,岳西池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我……我不想娶京中贵女。” 苏惟生心中一动,“无缘无故对我说这些干什么?” 岳西池难得吞吞吐吐地道,“我……我想向你大姐求亲。” 苏惟生纵使有心理准备,还是瞪大了眼睛——想瞌睡就送枕头,还有这等好事? 可是…… 可是岳西池你这沉默寡言的小子又是啥时候盯上我大姐的啊啊啊! 敢情交了好几个朋友,最后都成了引狼入室,个个都看上了自家姐姐! 见苏惟生沉着脸不说话,岳西池心里愈发紧张,忙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递给他, “我已问过母亲了,她……她同意的,外祖父也没意见。” 苏惟生深深吸了一口气,望着那封信,一时不知该接还是不该接。 宁老太爷与宁氏为何会同意?这二人可从未见过苏沁! 从三品武将之子、太傅之嫡亲外孙娶一个白身的女儿、秀才的姐姐,说出去你信吗? 就在掏空脑袋之前,苏惟生猛地想到,八方斋开业几天后,自己去拜访宁老太爷时他说过的一句话:“你爹铺子里的糕点有点儿意思!” 刚开业那几天,苏正德不放心,每日都要去铺子里看着——宁老太爷见过苏正德! 老爷子是京中旧人,七十多岁年纪,忠毅公一家冤死时他已年至不惑,同为开国功臣之后,怎会与淳于家毫无交集? 云嬷嬷说过,苏正德与忠毅公夫人有五分相似,再加上年前京中来人,宁府就在相邻那条扶花巷,又怎会从未听闻? 所以,难道宁老太爷同意的原因不是苏家,而是淳于家? 岳西池见他还不说话,顿时更加着急,索性把信往他怀里一塞, “你先看看再说!” 后者心念急转,面上却半分不露,“你又是什么时候动的心思?” 岳西池低下头,讷讷道,“去年……在你家住的时候。” 苏惟生:…… 去年九月份是名副其实的多事之秋,岳西池去县城探望苏茂谦,苏惟生把人领回家里,交代好生照顾之后就忙去了。 岳西池整天除了跟何、曹二人去看看苏茂谦,也就是百无聊赖地逛一逛。他本也不是爱热闹的人,逛了两天便索性不出门了。 那天他坐在前院的廊下观雨,却忽然听到一阵女子的声音。 刚想避到柱子后头,就见一名青衣女子打着伞急匆匆走到院子里的一棵桂花树下,不顾地面的雨水与脏污,小心翼翼地将一个小东西抱在了怀里。 这时一个丫鬟追了过来,“大小姐,都说了让奴婢来找,这么大的雨,您要是着凉了可怎么好?” 青衣女子温声道,“你出来干什么?伤好了?” 岳西池这才发现那丫鬟走路一瘸一拐,应该是脚受了伤。 见那丫鬟低下头不说话,青衣女子无奈地叹了口气,“叫你逞能!” 说着把伞交给丫鬟,自己一手抱着怀里的小东西,一手搀着小丫鬟,吃力地朝廊下走来。 岳西池也不好直接离开,等人走近,他才发现那青衣女子肤若凝脂、眉若远山,即便对着丫鬟说话,也是温言细语,神情温柔得不得了,心里当时便怦然而动。 他努力维持平静,与她见完礼寒暄了几句才回了房。 后来岳西池让文砚打听过才知道,那几日苏家事多,下人有的去了苏茂谦家帮忙,有的被派出去做事,有的跟着苏惟生去了镇上,才导致家中人手不足。 偏偏苏家大小姐身边留下的那个丫鬟又扭伤了脚。 那天下了大雨,苏沁在庄子上救下的一只小猫不知怎的偷偷溜了出来。因那只猫背上还有伤,苏沁不放心,这才独自一人冒雨出来寻找。 那道扶着丫鬟的身影就此留在了他的心里。 苏惟生挑眉,“所以你喜欢我大姐怜惜弱小?” 岳西池忙道,“不……不止因为这个。”说着觎着他的脸色,“后来还偶然碰见过几次。” “偶然?” 当然不是偶然。 岳西池留了心,便让文砚盯着苏沁出门的消息,跟着她去田庄、去苏茂谦家,看她耐心细致地安慰照顾方氏和方妈妈,那温柔的侧脸说不出的动人。 “到府城之后,我……我也会偷偷想办法在她去杭家的半路上看上一眼,那个……我没敢跟她说话。” “这么说,你是看上我姐姐的容貌?” 岳西池先摇头又点头,“她要是貌若无盐,我确实不一定动心,但这并不是主要原因。温婉善良,又稳重大方,我……” “那家世呢?” “你当我为何不愿娶京中贵女?” “为何?” 岳西池不禁想到一桩旧事。 五岁那年,大舅舅办寿宴那天,拜完寿出来,表兄表姐突然要拉他一起玩捉迷藏,他受宠若惊,没多想就答应了。 可他在宁府假山后面的石洞里藏了好久,也没人来找,等得不耐烦想出去的时候,却发现洞口被堵住了。 那时他力气小,推了半天也推不开,喊了半天也没人应,只好缩在洞口傻等。 等了没多久,忽然听到外头传来几声闷响,岳西池忙通过石头缝朝外望去,却见一个在宴席上沉静秀婉的闺秀拿着一根棍子对着地上的布袋狠狠捶打,袋中传来凄厉的猫叫声。 那闺秀是他表姐的闺中密友,常去宁家玩耍,对府里很是熟悉。 岳西池吓得在洞内大喊,“别打了!别打了!” 女子听到孩童的喊声,扔掉木棍就跑了,但那张狰狞扭曲的面孔,他至今难忘。 等晚间被外祖父找到带出石洞,他才发现已经死掉的猫正是表姐养的那只。 岳西池当然知道不能以偏概全,但有那女子和家中表姐表妹的例子在前,实在难以抛却心中的偏见。所以后来宁氏为他说了好几门亲,都被他暗地里搅黄了。 院试后留在博阳,一是为了交朋友,二来么,也是为了逃避亲事。宁氏因七岁那年的事对他心中有愧,也不会私底下给他定亲。 谁知道去了一趟平宁县,心里就种下了一颗种子,而后生了根,发了芽。 论容貌、性情,苏家大小姐或许并非最上等,但他就是想日日看着她,哪怕只有一眼也满足。 他因一只猫对许多女子存了偏见,也因一只猫对人改观,将另一名女子放进了心里。 第156章 缘由 苏惟生摊手,“所以怜惜弱小有之、貌若天仙也有之,你就这么……看上了?” 岳西池羞赧地点头。 “我想先见见宁老太爷!” 苏惟生捏了捏眉心——养女儿可真不容易,单婚事就能让人操碎心! (苏正德:……) “惟生来了?”宁老太爷招手,“过来看看老夫这幅字!” 苏惟生走上前,只见宣纸上赫然写着七个大字——“君子慎密而不出”。 这是在告诉自己,不会将所知之事告诉旁人? 宁老太爷微微一笑,“阿池,你先出去,让老夫跟惟生聊聊。” 岳西池惴惴不安地看了两人一眼,才迟疑着退了出去。 “坐,”宁老太爷示意苏惟生坐下,“想问什么?” 苏惟生道,“老太爷与宁淑人为何会同意岳兄向家姐求亲?” 宁老太爷摸着胡子,态度一如既往的和蔼,“老夫不信你不知道。” 苏惟生郑重拱手,“请恕晚辈愚钝。” “哈哈哈!”宁老太爷朗声大笑,“好个狡猾的小子。老夫也懒得再同你猜谜,真论起来,定国公太夫人还得叫我一声‘小叔父’!” 宁老太爷的父亲乃是太祖的启蒙恩师,请到家里坐馆、一对一教学的那种,在原来的萧家一住就是二十多年,跟随太祖起事的人,又岂会不认识太祖家的幕僚淳于先生? 只是宁老太爷是宁太公第五子,比忠毅公小了近二十岁。父辈政见不和,导致家中小辈也时有争执。 宁老太爷从记事起就把淳于锋当成了自己的假想敌,立志长大后要超过他。仗着自己年纪小,没少借机亲近、实则暗戳戳地搞破坏,只是次次都被淳于锋化解,反被收拾得服服帖帖。 后来宁老太爷确实心服口服,单方面认了淳于锋做大哥,一有空就缠着人家,自然也见过他的妻子褚氏。 宁老太爷长叹一声, “淳于家出事时我还在外地为官,收到消息便急匆匆告假赶回京城,谁知一进家门就被父亲和几位兄长下了药,在家里躺了半年多。我知道,先父素知我与忠毅公交好,怕我冲动之下连累家里,这才出此下策。等我能出门时,已尘埃落定,无力回天,只好忍了下来。” 后来宁老太爷冒着风险派人找过淳于氏,也就是如今的定国公太夫人,只是淳于氏或许是怕连累他、也或许是恨他父兄袖手旁观,不肯与宁家扯上半点关系。 直到定元二十一年,淳于家平反,宁老太爷的父兄也过世已久,两家才恢复了往来。 话说到这个地步,苏惟生明白否认也没什么用了,只喃喃道,“您果然与淳于家有旧……” 老爷子闻言仔细端详了苏惟生一会儿,“你跟你爹倒是不大像,否则我见你第一眼就该有所察觉了。” 苏惟生摸了摸自己的脸,“家里姐弟三个都随了我娘。” 周氏自小在后娘手底下讨生活,嫁人后又常年劳作,再好的姿色也被黑黄的脸色、粗糙的皮肤、愁苦的神情、枯瘦的身形给盖没了。也就是近几年过了点些日子,又靠着苏惟生的养颜方子,才养回几分,勉强有些美人样。 宁老太爷笑了笑,“那就难怪了。”感叹两句便转回正题,“去年年底你家来的贵客,就是定国公府的人吧?” 宁府与苏宅就隔了一条巷子,门房也只是听邻居家的下人说了一嘴,都以为是在京城做官的苏家人回来探亲,也没太放在心上。 直到二月底苏正德的八方斋开业,宁老太爷听说后,便想去瞧瞧能生出苏惟生这等惊才绝艳孩子的农家汉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一瞧吧,就觉得有些不对——那脸庞、那鼻子、那下巴,怎的如此像一位故人? 前面说了,苏正德原本也没过过什么好日子,气色身形等境况与周氏差不到哪里去。但这不是养了六七年了么,所以宁老太爷一眼就看出了不对。 “老夫心里极为震惊,回到家左思右想,想起了去年你家来的客人。便唤了那门房来问,那几位,到底是不是苏家族人。” 门房哪里知道?夏礼青叔侄行事太过低调,进了苏宅后就没出过门,门房只听旁人说是骑着高头大马,气派得紧。 骑马?宁老太爷琢磨了一会儿,觉出不对劲了。 旁人对京城的苏家不大了解,他却是从女儿宁氏嘴里听过的——岳西池要留在博阳跟人交朋友,做母亲的自然要查一查这家人的品性。 苏家是有会骑马的小辈没错,但一家子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回乡探亲又怎会冒着辛苦急匆匆地骑马赶陆路,而不是走更为舒适的水路? 宁老太爷自己就是从京城过来的,先坐马车到通州,在通州码头登船,便可一路直达博阳。而据门房打听来的消息,人家到苏宅门口时还赶了三辆马车,由此可见,来苏家的客人走的就是陆路! 苏惟生摸摸鼻子,“万一马车是来博阳之后现租的、人也不是从京城来的呢?” 宁老太爷笑得像只老狐狸,“小子,别忘了你家后头那批节礼!” 最初收到时他并未在意。 因为那茶叶的口味、纸张、皮子药材的成色与自己在京城时用的差不多,还私下跟外孙提了一句, “苏家甚是有心哪,也不枉老夫费心指点你那小朋友的文章了!” 打听完苏家来的贵客,宁老太爷就觉出不对了,忙找出还没喝完的茶叶。这才想起来那顾渚紫笋和君山银针成色是极品,乃是御茶,寻常只会赏赐给皇族以及最得帝宠的重臣。 这是小小苏家能随手拿出来送人的东西?怕是连身为国子监祭酒的苏正良,也少有机会品尝吧?还有那装药材的盒子,上头虽无任何标记,用的却是上好的黄花梨木! 苏惟生一拍脑袋,“大意了!” 他爹当时只想着自家用不完,怕放坏了,这才分出几样送到了几户亲近的人家,却没想到……因此被宁老太爷看出了破绽! 以他如今的身份,何曾有机会喝到御赐茶叶?便是知道顾渚紫笋是本朝贡品,也万万没想到,这定国公府随便一出手,送给乡下穷亲戚的会是御赐之物啊! 这…… 第157章 犹豫 宁老太爷猜到了,其他几家呢? 苏惟生心底陡然冒出一股寒意——苏老爷、曹家、杭家、杭婶子、何家……苏老爷本就是知情人,其余人从未见过御用的东西,倒不会生疑。 那就只剩杭家了。 杭知府么……定国公府之事就是找他打听的,心中纵然有疑问,也只会猜测苏正良、或者他苏惟生手眼通天,用什么别的手段搭上了定国公府。 毕竟,苏正德并非苏信亲生之事,只有少数几人知晓。而这几人,绝不会告诉杭家。 以杭知府的年纪,自然没机会见到忠毅公夫人,那么,谁会因一盒茶叶就怀疑到未来姻亲的身世呢? 苏惟生终于放下心来。 宁老太爷瞧着他脸色变来变去,不禁有些好笑, “杭家三小子少时虽有些桀骜,却最是光明磊落,因此与其父兄颇有些龃龉。即便有事,也不会对家里说。这一点你不必担心。” 紧接着又道,“后来我又寻人打听了你爹的年纪,与这些年定国公府一直在找的人对得上,便直接写信问了你姑祖母。” 三月底宁老太爷就收到了回信。 太夫人素知他为人,并未在故人面前否认,反而托他寻机教导教导苏惟生。 当然,若能再教一教苏正德,就再好不过了。在她看来,侄子还年轻,前些年已是耽误了,若能在下半辈子有个喜好、出息,也不枉活这一遭。 对此宁老太爷不置可否,这两个月以来他也去看过这个晚辈几次,得出的结论是“纯朴有余,机变不足,不如其子多矣!” 当然,他见识过苏惟生护短的模样,并未在这年轻人面前提起。 苏惟生却并未忘记岳西池的求亲,“那么,宁淑人也知道了?”否则如何能同意岳西池的婚事。 宁老太爷摇头,“但凡秘密,多一人知晓便多一份风险,今上虽秉性纯良,却也有自己的坚持。眼下太子之争太过激烈,京城风高浪急,连老夫也不得不避其锋芒。你爹的身世一旦被有心人利用,当成攻讦定国公府和苏家的工具,怕是难得善终。” 也正是因此,得到太夫人的确认,得知苏正德暂时并不打算认祖归宗时,他老人家才会更加高看此人一眼。 “知女莫若父,阿池母亲能松口,是我让阿池用了别的法子。你放心,以她的性子,既然答应了,日后就不会给你姐姐气受。当年老夫公务繁忙,有时难免照料不过来,让我这外孙幼时吃了不少苦头。所以但凡他合情合理之所求,我与他母亲都不会反对。” 杭知府与父兄有龃龉,岳西池幼年吃了不少苦头……苏惟生脑中的疑问更多了,不过事关长辈与好友家中隐秘,追究太过也不像样,何况他本也不是好奇心多重的人, “那晚辈回去问问爹娘的意思?” “可以漏个口风,明日我便请媒人上门提亲。”宁老太爷点头,“对了,池哥儿并不知晓你爹……” 苏惟生答道,“晚辈明白。” 他不愿探究宁老太爷到底是看重苏正德“淳于容”的身份,还是单纯看重自家大姐的品貌——只要岳西池是良配就成了,其余的东西,真的没那么重要。 左右他爹也不可能换个娘肚子重新投胎,太过纠结岂不是徒增烦恼? “岳公子向你大姐求亲?家里还答应了?”苏正德惊得险些打翻手边的茶盏,“这……这……我们小门小户的,如何能……” 他从前是没见识,在定国公府来过之后,便迅速让儿子普及了一下这方面的知识,当然知道有爵位意味着什么。 孩子是自家的好,两个女儿长得俊,托杭氏的福,如今规矩教养也不错,在府城行情好苏正德是知道的。 何家他想得通,毕竟两家本就交好。 可岳公子?这也太吓人了些!就是不提平阳伯,他也知道宁老太爷啊,那可是教过皇帝老子的! 周氏也有些担心,“门第也太高了,以后要是被婆家欺负了怎么办?” 苏惟生哭笑不得,忙把岳西池的话对父母讲了,得知二人成亲后宁氏便会去边关,夫妻俩才抛开岳家的门第,把重点放在他本人身上。 不得不说,岳西池那张脸、那通身的风仪,还是很让人喜欢的。更别说人家的学业也不错,回回都只差宝贝儿子一个名次,这样的女婿,谁要说看不上绝对是骗人的。 不过苏正德还有另一重担忧,“大丫头要是真嫁得这么高,二丫头心里会不会……” 其实依两个女儿的性子,他更希望高嫁的是苏澜,倒不是因为偏心啥的,主要是苏澜那脾气更不容易吃亏,到哪儿都能过好。苏沁么,性子太柔弱了。 “那就把人叫来问一问吧。”别说什么不合规矩,苏惟生知道,但凡疼女儿的人家,说亲时都会私底下问一问她们自己的意见。 虽然并不觉得苏澜会介意这个,但毕竟事关家庭和睦与她们自己的一生,不能不谨慎些。 待苏正德说完后,苏澜气得直跺脚,“爹,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不等众人出言安慰,就没好气道, “那岳公子家世再好,既不从武,日后也不过跟长生一样,一步一步往上考。他有人提携,我弟弟就没有么?所以有什么了不起的?再说高门大户什么的,我才不耐烦这个规矩那个规矩,前段时间听婵姐姐说过京城侯府的生活,要换了我,指定早闷死了!” “呸呸呸!”周氏上回亲眼见到苏老头死在面前,委实吓得不轻,导致现在一听死字就心慌, “好好说话!什么死不死的!” “行……不说……”苏澜做了个鬼脸,转而面上却泛起一丝红晕, “你们就没发现,姐姐的规矩比我学得好得多吗?杭婶子说起官宦之家的事情时她也听得津津有味,我……我根本坐不住好不好!” 哦,几人这下明白了,原来那脸是羞红的。 周氏向来不太关注这些,闻言狐疑地看向苏沁,“真的?” 什么真的假的?苏沁抿了抿唇,一时还真是无言以对,难道要她说,妹妹就是学得不如自己么? 苏澜与苏沁本就是双胞胎,说心有灵犀不至于,相伴十五年,大致的心思还是能看出来的,见状便道, “娘,你让大姐怎么回答?而且那何家,我觉得就不错,家里富裕,嫁过去就吃喝不愁,顾伯母也挺喜欢我的,每回来家里都要拉着我说好一会儿话。何公子么,长得斯斯文文的,自己是个秀才,又是长生的知交,日后还能对我差了?” 苏惟生默默为好兄弟念了声佛——自家二姐说起何轩时半分羞意都没有,这是根本没开窍啊! 就是定了亲,也还有的磨呢! 想到这里,他心里瞬间就痛快了! 第158章 心性 苏澜却还没说完,暼了一眼沉默不语的苏沁,小声嘀咕道,“你们与其担心岳家门第高,倒不如担心担心大姐跟岳公子怎么相处!两个闷葫芦……” 四人:…… 苏沁忍了半天才忍住收拾妹妹的冲动,望着苏正德夫妻郑重道,“爹,娘,女儿愿意嫁。” 那主仆俩自以为行踪隐秘,偷偷摸摸跟在车后头,当她不知道呢!就那张恍若谪仙的脸,走在哪里不是鹤立鸡群啊?白苓白英都看见了。 还有一次,走在大街上就有个姑娘朝他身上扑,那呆头鹅吓得慌忙后退,那姑娘直接扑倒在地上,两个丫鬟笑得前俯后仰,她又不是瞎子聋子! 但苏沁自觉不过蒲柳之姿,如何能配得上出身二品伯府的翩翩公子,原本以为今生已是无缘了,却没想到……他竟真的一声不响地说服家里,上门求亲了! 既然如此,她又怎会不愿意呢! 周氏蹙眉道,“可他家的门第,始终……” 苏沁的态度前所未有的坚定,“只要他敢娶,女儿就敢嫁!” 在场众人面面相觑。 苏惟生顿时痛心疾首——养了十几年的水灵灵的白菜终究还是让猪给拱了,还是最人模狗样的那头猪! 他磨了磨牙,回到自己房间就找出一张写废的稿纸,在岳西池那张俊脸上画了八十个猪头! 翌日晌午,宁老太爷请的媒人到了苏家——竟是杭知府夫妻! 不过想想也不奇怪,杭知府是博阳府主官,出身扬威侯府,万氏的父亲是刑部左侍郎,仅次于一部尚书。论及身份,整个博阳府无人能出其右。 请这二位做媒人,已是给足了苏家颜面。 自古求亲,除了通家之好,就没有一口答应的道理,苏家这边也说要考虑考虑。 三天后,苏家给了准信。 经过问名、纳吉之后,将与岳家、何家过礼下定的时间分别定在了七月初二和七月初六。没办法,岳西池要定亲,总不能不等人家的母亲宁氏吧? 当然,忙这些的同时,苏惟生也没忘记关注曾家的动向。 曾同知仍然把碧云护得跟眼珠子似的,便是回到家里,也是单独设了小厨房,杜绝了于氏暗中下药的可能。 小柱还抱怨呢,“这于氏也忒没用了些,曾同知上衙时那碧云不是进不了衙门吗?干嘛不在外头动手!” 不动手这两口子就这么僵持着,少爷如何报被陷害之仇呢? 他早便寻了个机会把那群乞丐忽悠走,与阿海去董方那废宅里挖了两天,最后只挖到一本薄薄的册子,也不知道是个什么东西。尸体却是没找到的,没法子,只能重新把注意力转回曾同知身上了。 苏惟生无语望天,“想什么呢?在大庭广众之下动手?除非于氏真的不想跟曾同知过了,否则怎的也会留两分体面。” 曾咏岱是在学里没错,但外人进不来,他总不能自己动手吧?府学不比外处,稍有动静就得让斋夫和同一个院子的学子听见,打老鼠伤玉瓶,为这么个东西搭上自己的前程,值吗? 不过嘛…… 那本册子上面的字迹与小柱寻来的董方旧日文稿上的对得上,而董方……擅算学。 再结合前两日张妈出门采买后随口提的那句话,苏惟生大致理出了一个轮廓—— 董方多年以来用替某些大商铺掌柜做账的手段敛财,三年前被曾家抓到把柄,只好答应曾咏岱的求亲,将妹妹董氏许给他为妾。 退学可能是主动,也可能是被逼。而后董方就被曾家囚禁在某个地方,专为曾同知做账。 而据小柱打听来的消息,去年小年前后,曾同知那位族兄带着曾家的下人,好像在找什么人…… 所以,董方应该是用什么法子跑了出来,却又担心凭一己之力无法扳倒曾家,只好将私底下记的秘账埋回原来的宅子里,自己逃命去了。 谁知那账册被小柱给挖了出来。 以账册纸张的新旧程度来看,只是稍有褶皱和破损,并未泛黄,不可能是几年前埋进去的。 有了这东西,董方的去向已无关紧要。 苏惟生思量片刻又问,“那外室跟了姓曾的这么久,怎的就没传出个喜讯?” 小柱莫名其妙,这他哪儿知道?不过想了想还是答道,“兴许是前头那个一尸两命太过惨烈,给吓怕了?” 苏惟生点头,发卖丫鬟什么的都是小打小闹,弄出人命来才是大事。 于氏就曾咏岱这么一个儿子,能容忍旁人生下庶子来夺他的家产和宠爱? 曾同知对这个儿子本就不太满意,要是再得个聪明伶俐的老来子,于氏不发疯才怪! 而有前事在前,曾同知真的能忍受于氏再次害死自己心爱之人吗?还同样是有孕的那种! “小柱,你这样……” 小柱听完,敬畏地看了自家少爷一眼,随后坏笑着办事去了——得罪谁都不能得罪自家少爷,真的! 齐举人暗戳戳地报复了曾同知一把,搅得他后院失火,心里别提有多爽快。 但他也不是傻的,这会儿曾同知是被家事闹得心力交瘁、无暇分身。等夫妻二人和好再腾出手来,必然会调查那封匿名信的来处,到时候自己可如何脱身? 思来想去,齐举人决定搬家——左右这府城也待不下去了,不如换个远些的地方,凭着身上的功名怎么也能再找个事做,官学是不必想了,大一点的私办书院还是有可能的。 下了决心,齐举人就给凉台府和西嘉府的好友去了信,托他们帮自己问问各大书院。 五月中旬就收到了回信——有两家大书院愿意请他任教,待遇也不错。 齐举人考虑了两日,决定还是去凉台府,毕竟离博阳更远,万一曾同知查出自己做的手脚想要报复,也是鞭长莫及。 他在博阳任教多年,还是置下了不少产业,光田庄铺子宅子就有好几处,处理起来颇费时日。 眼看过了五月二十还没处理完,齐宣文就说,“易云书院那边还等着呢,要不您跟母亲先过去,顺道给我请几天假,博阳这边就交给我好了。” 齐宣文是长子,明年就二十五了,平日也没少帮他支应家事,齐举人没多想就答应了。 不过想着儿子毕竟年轻,未免遭人蒙骗,便把齐管家留给了齐宣文,还叮嘱道, “齐管家是家里的老人,有什么事你多听听他的意见。” 而后自己与妻子带着另外几个下人先一步去了凉台府。 第159章 乱斗 可齐宣文不服气了,“父亲也太小看我了!” 父亲是举人,自己十九岁就中了秀才,去年又升到了甲班,最是心高气傲,原来在府学连教授的面子都不大给,又怎会发自内心尊重一个下人? 偏他父亲还认为自己不如这个下人! 逆反的心思一起,齐宣文看齐管家就有些不顺眼,样样都要自己作主,还让身边的小厮把事情瞒得死死的。 齐管家不想跟个年轻人计较,反正这是齐家的产业,又不是他自个儿的,卖亏了也怪不到自己头上,索性睁只眼闭只眼,由得他去! 可这一放任吧,就出事儿了。 齐举人走的第五天晌午,齐宣文去跟一个看中自家另一处宅子的人谈价钱,却直到傍晚还未归家。 齐管家正想派人去找,就有个书生找上门, “齐兄被人打伤了,现下还在我家附近的诊堂里躺着呢,大夫说不宜挪动,您快去看看吧!” 齐管家暗道不好,忙拿了银子套了车跟着那学子出门,“李公子,到底怎么回事?” 李秀才道,“我也不清楚……” 李秀才也是府学的学生,近来学里不是放假么,他就跟弟弟妹妹跑到乡下老家疯玩了半个多月。眼见就要开学,怕回学里后被夫子责罚,这才老老实实地窝在家里看书。 半个时辰前他们家刚用完晚饭,邻居家的婶子就来拍门,见到他好端端地坐在家里,才狠狠松了口气。 李秀才还有些纳闷,便顺嘴问了一句。 那婶子捂着胸口,“你们不知道,刚才醉仙楼的伙计小强回来给他娘送饭,半道上瞧着两个血淋淋的人躺在地上,差点魂儿都吓没了!走近了才发现还有气儿,这不,就找了你丁叔他们过去帮忙……说那受伤的年轻人是书生打扮,我还担心是生姜你来着!” 李秀才小名生姜。 他当时不是好奇么,就带着弟弟妹妹往人多的地方去,一直走到了巷子头的那间诊堂,外面已经围了许多看热闹的人。 听说受伤的主仆俩已经抬进去了。 李秀才挤过去一看,才发现竟是那个眼睛长在头顶上的齐宣文!那叫一个惨哟,鼻青脸肿的不说,那手脚上的血流得到处都是,就算救过来,日后还能不能恢复如常还得两说呢! 齐宣文平日在府学惯爱仗势欺人,似李秀才这等家境一般、学业一般的也没少受他奚落,但论深仇大恨,倒也谈不上。 见主仆两个落得这般田地,李秀才反倒有些同情,便找上门来报了信。 齐管家到了诊堂,一见那样子就眼前一黑,“我……我怎么跟老爷交代啊!” 自家老爷心胸不大开阔,先前曾同知后院起火那事儿,经手的就是齐管家,近段时间他心里也慌着呢! 现下齐宣文一出事,齐管家头一个怀疑的就是曾同知,可又实在没证据。只好一边给齐举人送信,一边派人探听曾家近两日的动向。 可巧,他派出去的人跟齐举人运气一样好,都遇上了之前那个,“往曾家送了一年多肉菜、家住城南”的壮实小子。 刘阿海摸着近来养得愈发圆润的脸,转头就给那人回了话, “我听曾家的下人讲,曾大人最近是想重新找个宅子养那姑娘来着,怎么,找上您家了?不是我说,您家老爷素来与曾家公子交好,这宅子往低里一卖,曾大人得更领齐家的情!” 那人暗道不妙,看着对面那啥也不懂的傻小子,仍是勉强笑道,“是啊,能把宅子卖给曾大人,也是齐家的福气……” 齐管家听到回信,险些一头晕过去——完了!完了!这定是找上门报复来了! 等齐举人着急忙慌地赶回来时,才发现自家长子手接好了、腿也接好了,就是脑子坏掉了,成了个傻子! 原来那会儿救人的阿强和丁叔等人都没大留意,还是那大夫往全身摸了一遍,才发现齐宣文后脑鼓了个拳头大的包,连滴血也没流。 大夫当时也没当多大回事,可等人一醒过来,众人才发现——完了! 齐举人原本是想避着曾同知的,可这下未及弱冠便考出功名来的长子让人废了,看着床上宛如三岁稚儿的齐宣文,他逃也不想逃了——逃个屁呀! 齐举人咬牙切齿,“不报此仇,我枉为人父!” 齐管家听得这话心惊胆战,可齐宣文虽然脾气不大好,却也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如今变成个傻子,就是他这个做管家的都不忍心,更何况齐举人这个亲生父亲呢? “老……爷,您想怎么做?” 齐举人恨声道,“自然是以牙还牙,他动了我儿子,我就让他儿子也落得同样的下场!” 他是只有这个儿子有功名,可底下还有三个儿子呢,嫡出庶出的,那不都是自己的种么! 曾同知就不一样了,就那么一个独子,要是变成了傻子……齐举人想到那场面,就不禁痛快地笑出了声! 齐管家两代人都在齐家为仆,自然与主子同仇敌忾,“那我去打听打听,看能否找到机会!” 可这一打听吧,才发现六月里刚开学,曾咏岱就搬进了府学内宿,因曾同知夫妻俩矛盾尚未解决,寻常都不肯回家的。 这府学,外人进不去呀! 而且不知是因心中烦闷还是手头紧,曾咏岱最近连青楼都去得少了,偶尔回家时身边都跟着一大堆人,护得严严实实的,齐管家一时半会儿着实找不到下手机会。 就在齐举人一筹莫展时,齐管家打听到一条意外的消息—— “姓曾的那外室已有了两个多月的身子。大夫把过脉,稳婆也看过了,都说是男胎,曾同知高兴得不得了,阖府上下都得了赏赐,只有于太太似乎不大开心!” “好!”齐举人眼神愈发阴鸷,“老来子?过上两日,我看你还能不能高兴得起来!” 心中愈发愤恨,齐举人反而更加谨慎了起来,怕被人抓到把柄,一应事宜都让齐管家联系了街面上的流氓闲人去做。 就在六月上旬的某个晌午,碧云照常等在衙门外头时,守在马车外面的两个下人突然拉起肚子来,一趟一趟往茅厕跑。 前几趟都没事,等他们跑完第五趟回来,赫然发现自家的马车和大人最宠爱的姨娘都不见了! 下人顾不得拉肚子,急匆匆跑到衙门找正在办公的曾同知报信,“老爷,不好了!” 第160章 死心 曾同知虎躯一震,立刻告假去外头寻人,让管家把府里能用的下人全派了出来,却找到天黑也没找能到。 站在微凉的晚风中,他忽的灵光一闪,咬牙道, “回府去!” 把曾家前院后院翻了个遍,最后在于氏的贴身陪房于妈妈房里找到了碧云……的尸身。 人当然是没了,下身浸出大片大片血迹,将装着尸身的箱子都染红了! 所有人都傻了眼。 曾同知目眦欲裂,“云儿!云儿!”也不嫌弃碧云浑身的血,将尸身抱在怀里泣不成声。 于氏见势不对,急忙示意于妈妈先退出去,自己小心翼翼抚上丈夫的肩膀,“老爷……” 曾同知猛地转头望向于氏,眼里都能淬出毒来,“贱人!贱人!” “老爷!不是我……” 于氏话还没说完,就被一耳光扇倒在地。 曾同知的双手止不住地颤抖,“贱人还有脸狡辩!我要休了你!休了你!” 于氏在真的弄死人之后尚且理直气壮,更何况这次委实觉得冤枉,登时不可置信地捂住脸,“你打我……为个贱人打我……” 夫妻近三十载,曾同知再混账也从没动过她一根手指头,这次却…… 只是还不等她细想,曾同知便扑上前,双手紧紧扼住她的喉咙,“我要你偿命!” 于氏下意识抓住曾同知的手,拼命挣扎,可曾同知从前不过是让着她,被打得满头包也没有还手,此时一怒急,哪里还有理智? “老爷!” “太太!” 下人们大惊失色,慌忙七手八脚地上前拉人,对着主子又不敢太用力,等到最后把人拉开时,于氏已出气多进气少了,见终于摆脱桎梏,心神一松,头一歪就晕死过去。 曾同知手脚都被人扯住,仍哆嗦着嘴唇道,“善妒不贤……心如蛇蝎……残害子嗣……若不是你这个毒妇,我曾一平膝下何至于如此荒凉!就连广志,也被你养成了个心性凉薄的败家子!悔不该娶于氏为妻啊!” 说完便命自己的人把扑倒在于氏身上哭嚎的于妈妈以及于氏的贴身丫鬟绑了,咬牙切齿地道, “拖到院子里,全部乱棍打死!没了这些爪牙,我看她还怎么逞凶!” 曾管家劝了几句,但见曾同知还在气头上,谁的话也不肯听,只好照做。 于妈妈和于氏身边的两个大丫鬟被打板子时,满院子的下人都被叫过去旁观,一个个吓得直发抖。 等于氏醒过来时才知道,连三人的家人也统统被发卖,自己身边的二等、三等丫鬟婆子也全被换掉了。 她翻了个身,默默落下泪来。 几日后的大清早,于氏梳洗打扮之后,便让院子里的粗使丫头去请曾同知。 请了三遍,人才姗姗来迟,见到她平静的模样,曾同知先是一愣,而后一甩袖子转身背对她, “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于氏轻笑一声,转身从枕头下拿出几张薄薄的纸张递给他,面上说不出的悲怆,“老爷看看吧!” 曾同知回过头狐疑地把纸接过去胡乱扫了两眼,顿时瞳孔一缩,“这不可能!” 于氏坐到梳妆台前,自己拿着脂粉一点一点木然往已生出细纹的脸上擦, “有什么不可能?若非觉得此女子身份有异,妾身为何会先留着她那条贱命?难道老爷真以为,妾身做了这么多年当家主母,还能连几个下人都使唤不动吗?再忠心耿耿的仆役,想必也不愿家人被尽数发卖、或者乱棍打死吧?” 她按兵不动,不过是不想七年前的事重演,又觉得碧云那贱人的相貌与碧青如此相似太过巧合,一直在让于妈妈的丈夫暗中查探,想找出证据来名正言顺地把人处置了,也省得再次被丈夫责怪。 谁知刚得出结果,那贱人就出事了。 如此也好,倒省得她亲自出手! 想报仇?若落到自己手上,可不会让她死得这么容易! 原来那碧云竟是碧青的亲妹妹,七年前她姐姐死后,碧云便跟随父母搬到了她娘的娘家,是个极偏远的乡村。 刚搬过去没多久,她娘便因伤心过度加旅途劳顿去世,没过几天,她爹也在干活时一头栽倒在田里,再也没能爬起来。 碧云那会儿才十一岁,就此被外家收养,但仇恨的种子却就这样种在了心里——若不是于氏善妒害死了姐姐碧青,她们一家何至于落到如此地步! 曾同知听得最后一句又是气不打一处来,“可你的手段未免也太过狠毒,即便云儿真是来报仇的,她肚子里怀的也是我的孩子!” 于氏根本懒得再解释,左右她也没打算让那贱人再活下去,手上未停,轻描淡写地道, “我狠毒?老爷一声不响地处置了服侍妾身几十年的人,又能良善到哪里去?不说这些年您的政敌和董家那兄妹俩,便是前些日子齐家小子的事,难道都是妾身的手笔?要说狠毒,妾身自愧不如啊!” 碧云气息全无的脸与七年前心爱之人一点点重合在一起,再听于氏提起于妈妈,曾同知刚平缓下来的心里再次怒火燎原, “那恶仆助纣为虐,手上不知沾了多少无辜女子的鲜血,死得正好,省得连累我曾家的名声!只可怜了云儿……” 于氏平静道,“云儿……您又忘了她是来报仇的。” “向谁报仇?云儿跟在我身边近三年,可从未害过我!青儿死得那么惨,作为妹妹找你报仇不是应该的么?你蛇蝎心肠,坏事做尽,怎么,现在知道怕了?” 于氏冷冷一笑,刚想张口,长随就来禀报,“大人,知府大人有请!” 于氏望着同床共枕近三十年的丈夫离去的背影,凄然一笑, “她从未害过你……我为你生儿育女、打理家务、讨好上峰妻女、将嫁妆双手奉上,又何曾害过你?不想过了这么多年,你心里……竟还装着那贱人,我这一生,何其可笑啊!” 曾同知匆匆换了官服,第一时间赶到了知府衙门。 “坐。”杭知府指着对面的椅子让曾同知坐下,又让下人上了茶,“这些日子过得不容易吧?” 这几日想的里全是于氏狰狞的面孔、独子得知峻哥儿被退学时无所谓的态度、碧青碧云浑身的鲜血、以及两个未出世的胎儿。 曾同知脑子里乱成一团,夜里也无法安眠,面色确实有几分憔悴,见杭知府态度还算温和,心里安定不少,笑着拱手道, “劳大人费心了。” 杭知府笑了笑,沉默片刻才开口,“有人告你不分青红皂白处死了三个下人,可有此事?” 第161章 询问 曾同知一惊,忙抬头看向杭知府,后者就那么静静地望着他,没有说话。 关于此事他问心无愧,但毕竟是家丑,自古家丑不可外扬…… 曾同知垂眸思量片刻才下定决心,红着眼眶道,“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说着再次看向杭知府,目光没有一丝躲闪, “大人想必也知道,下官已快到知天命之年,膝下却唯有一子。恶仆欺主害我妾室与麟儿,一尸两命,下官若不将人处置了,如何对得起我儿在天之灵!” 杭知府不置可否,伸手从书案上抽出一本薄薄的册子,“那么,你认识这个吗?” 曾同知瞥了一眼,见那沾了些泥垢的封面上一个字也没有,不解地摇了摇头,“不认识。” 杭知府悠然端起茶盏喝了一口,“打开看看。” 曾同知狐疑地翻开册子,第一行已有些晕染开的字眼便让他心头巨震: 同知衙门秘账:熙和十三年十一月,石原县大引供300斤,小引供200斤,共得银…… 这是……姓董那后生的字迹! 去年年底看管的下人来报,说董方跑了的时候,曾同知就觉得有些不妙,可翻遍了整个博阳也没找着人,他觉着一个小秀才大约翻不起什么风浪来,就没再继续找。 可他委实没料到,那小子手里竟留了这么一本要命的账册,还手眼通天地送到了杭知府手上! “这两年盐价大涨之事,本官也有所耳闻,对此你可有什么要解释的?” 杭知府语调不疾不徐,声音也不大,于曾同知却不亚于一声惊雷,他过了许久才压制住心里的波动, “盐价自来就有波动,待过些时日新盐运过来,自然便降下去了。” “本官听说,自前年开始,盐引的价格便上浮了一成。” 曾同知心头一慌,面上却不动声色,“盐课盐引向来归盐院田提司主管,下官鲜少过问,下官这就回去……” “回去彻查?”杭知府嗤笑一声,凝视了他半晌,却并未在这个问题上纠缠,反而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有位姓齐的举人,原本在府学任过教,你认不认识?” 曾同知一怔,脸色渐渐难看起来,若不是姓齐的发现他置外室,送信告知了于氏,后来的一系列事情怎么会发生? 齐举人倒是溜得快,拍拍屁股就去了凉台府,他自然得找那没来得及跑掉的人出口恶气! “认识,”齐举人原是府学教授,有过几面之缘并不奇怪,他干脆直认不讳,“齐举人是犬子原来的夫子,后来因泄露考题被卸职,下官有个不成器的族侄也牵涉其中。不过这是下官的家事与私事,同盐价之事无关。” 收拾齐举人的儿子这事他是交代曾管家在外头找人做的,便是查出来,也轮不到他来担责,因此曾同知并没有太过慌张。 “两天前,齐举人求见本官,状告你以权谋私,故意抬高盐引价格,致使盐价高涨,民怨沸腾。”杭知府微微起身将那本册子拿在手中翻了两下, “这账册上的记录,你作何解释?” 盐引向来由官府明码标价,得来的银子都归朝廷所有。这价格一高,盐商出的银子多了,铺子里的盐自然要涨价,否则他们还有什么赚头?如此一来,百姓要吃盐,当然也得花更多的银子! 见曾同知欲要反驳,杭知府伸手制止了他,“齐举人走后,本官已传唤了田提司以及你下属的知事,从他们口中得知,齐举人所言句句属实。” “盐政乃国之根本,同知衙门掌管盐、粮、糖等一应事宜,绝不可监守自盗,以权谋私。盐引之事,本官会秉公上报朝廷,只希望你莫再执迷不悟,为难提司知事等一众下官、以及齐举人一家。” 曾同知升任四年多,杭知府自认从未为难过此人,传他过来之前,杭知府便已调查清楚,是他威逼利诱令田提司提了盐引价格、再由两名知事私底下通知博阳辖下各盐商,致使府城及各县盐价高涨。 而每张盐引提高的那一成价银,早已全数收入他们几人囊中。 齐举人从何处得来的这本账册杭知府不甚在意,他只想让治下的百姓恢复正常的生活,至少不必再为区区几斤盐焦头烂额。 留下账册的秀才董方么,他自会让人继续找。是功是过,还得把人找出来才能下定论。但曾同知的罪行,已毋庸置疑。 曾同知彻底懵了,“大人……”他急忙起身连连拱手,“下官……” 杭知府摆手,“不必与本官分说。等朝廷来人调查之时,你再与他们解释吧!”就是可怜了上回来的江御史,想必回京之后屁股还没坐热呢,也不知道这次会不会又被派出来。 曾同知从府衙回来时,苏惟生还在学里上课,等到下学之后,小柱才来回话。 “少爷,您说曾同知此次能逃出生天吗?此次不过打他个出其不意,他毕竟混迹官场多年,要是等缓过劲来查到咱们头上,怕是……” 苏惟生轻笑一声反问,“查到什么?” 小柱顿觉牙疼,但还是立刻低眉顺眼道,“什么也差不到。” 齐举人送匿名信给于氏之事,是小柱辗转给曾同知送的消息。但在曾家那管家派人追出来后,他绕着府城转了两圈,最后故意消失在了齐家另一处宅子的后门处。便是那人跟了上来,也只会认为消息出自齐家,咳,主子下人都有可能嘛! 曾同知会报复齐举人,主仆俩都猜到了,但委实没想到对方一出手便如此狠辣,直接把人打傻了! 因为怕弄出人命,那几日小柱与平夏跟在齐宣文后头,亲眼见到那伙人是如何下手的。 说实话,自跟了苏惟生以来,小柱动手的次数就没少过,在这事上极有经验。 他看得清清楚楚,以那几人下手的方式、力道啥的,真不至于落下太重的伤,那手脚接好了,休养一段时日啥也不会耽误。 但他真没想到,齐宣文怎么就成了个傻子呢?那伙人没砸齐宣文的头啊! 第162章 求救 对此苏惟生是这样解释的, “兴许是摔下去的时候碰到了头。从前听一位老人说过,脑袋是人体最复杂的地方,有人被打得头破血流,伤养好了就跟没事人一样。而有的人不过就那么轻轻撞一下,便会立即毙命。” 当年梁淳就碰见过这样的病例,闲聊时还同他提起过,所以苏惟生并未太过在意。 不过事情发展到如此地步,齐举人对曾同知如何恨之入骨也可想而知,不用白不用么。 小柱不知道碧云是否当真有了身孕,但补身子的药却早在从药铺带回曾家之前就被他换成了另外的药。药方是自家少爷提供,足以以假乱真。无论碧云是否有孕,都会被诊出滑脉。 那两个下人是被齐家下人下了泻药,碧云是齐举人让人灌了大量堕胎药导致失血过多惨死没错,尸身原本却是在那辆马车上的。 只是被小柱想法子装进了于妈妈房中那口大箱子里。 就连那本账册,也是苏惟生让他暗中送到了齐举人手上,说明账册用途之后,留下了董方的名头——左右那册子是从董方的家里找出来的,董方又销声匿迹已久,借一借名头可有什么! “这一出鹬蚌相争……得利的到底是谁呢?”小柱琢磨了半天,最终还是只得出了原来那个结论——得罪谁都不能得罪自家少爷,否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另一边,曾同知在杭知府手底下干了好几年,素知这位的脾性,明白求他没有用,因此从府衙一出来就急匆匆回了家直奔内院, “阿琴!出事了!出大事了!你救救我啊!” 于氏在偏厅整理自己的嫁妆单子,闻言眼皮子都没抬一下,径自看向刚从庄子上提上来的另一个陪房,也是她年轻时的贴身丫鬟钟妈妈, “那幅张大家的《游春图》呢?” 钟妈妈叹了口气,“您忘了?早在十年前老爷任盐院提司时,就被他拿去送人了。” “这样啊……是了,当时还是紫苑找出来的。”紫苑是于妈妈的名字,后来年纪大了才改称了于妈妈。 钟妈妈鼻头一酸,别过头去没有说话。 曾同知就在此时冲过来挥退了下人,只留下一个钟妈妈守在门口。 他满脸惊慌道,“阿琴!盐引之事不知怎的让齐举人知道了,还拿到了董家小子不知何时私藏的账册,告到了杭大人处,杭大人要上折子弹劾我啊!你帮帮我!” 见她仍无动于衷,只好绞尽脑汁接着道, “你害死了我多少儿子妾室,我可有当真与你计较?那些都是不相干的人,唯有咱们是夫妻一体。我要是被贬官去职,你又能得到什么好处?连带着咱们的儿女,也得被人笑话!” 曾同知胆子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打着先试试水的主意,盐引价格只提了一成,至今不过弄了不到三年,不像前朝那些胆大包天的,一提价便不会少于三成,长年累月下来,获得的利润着实不菲。 而他所得的银两与下头的人一分,也没剩多少。 本朝太祖改善了晒盐之法,导致盐并不如前朝那般紧俏,且如今当政的熙和帝虽有些小家子气,处置官员时却从未失了“仁善”二字。 因此他如今犯下的事并不算太大,只要将非法所得全数退回,也不至于落个身死人亡的下场。但贬官去职是少不了的,严重的话甚至会被撸了差事,夺去功名永不叙用。 “笑话?”于氏嘲讽一笑,“养外室养丫头闹得人尽皆知时,怎不见你怕儿女被笑话?至于盐引么,你贪赃枉法得来的银子,我何曾见过分毫?” 一张盐引加价一成,就算让其余几人分了些,他占的也是大头。可银子都去哪儿了? 直至今日,府里用度还是用她的嫁妆养着呢!也只有儿子每月能从他手里抠点零用,剩下的,不是给了那些狐狸精就是给了他的族人,她这个做妻子的,还真是一文钱都没摸着过! 因此此时听到事发,于氏不光不着急,还隐隐冒出一丝痛快。 “阿琴!你就别说风凉话了!”曾同知太阳穴一炸一炸地疼, “还是快给几位舅兄去信,救救为夫吧!我答应你,日后再也不沾花惹草,就守着你跟儿子过日子!”说着还举起手像模像样地发了个誓。 “盐政之事何其要紧,我一个内宅妇人都明白,你会不知道?既如此记挂那两个狐狸精跟你未出世的儿子,就去烧香拜佛,求她们保佑保佑你吧!” 于氏说完便冷笑着起身回了内室,还扬声吩咐钟妈妈, “让人把门看好了!要是谁放了老爷进来,就别怪我不念主仆情分!” 钟妈妈服侍着于氏脱了鞋袜,“太太,真的不帮老爷吗?” 于氏捏着额角深深叹了口气,“你去取笔墨来,给嫂子们写封信。” 钟妈妈不解,“太太这是……” “我娘家有几分能耐你不是不清楚,作为外嫁女,即便再得宠,于家也不会把力气使在我身上。只有在威胁到嫂子们自己时,她们才会不遗余力地出手相帮,” 哥哥弟弟都娶了妻,与他们商议倒不如从嫂子们身上下手。于氏想了想, “就我自己而言,倒宁愿他被夺去功名,也只有这样,他才能彻底老实下来。你看看他这些年的嘴脸,要真让他爬出头,日后我怕是连个站的地方都没有!可岱哥儿还小,若有个罪臣父亲,这辈子可就毁了!” 钟妈妈沉默着取来纸笔,按于氏的意思写了几封信——先把曾同知干的事讲了,随后便闹着要和离。 说自己绝不能跟个罪臣过一辈子,等处置结果一下来,她就要搬回娘家,吃娘家的喝娘家的,还要大嫂把她娘家庶女许给曾咏岱做妾,保她儿子一辈子衣食无忧。 “这……”钟妈妈张口结舌,“这要是舅太太见了,不得……”不得气死! 京中和离的妇人不是没有,但除了那些皇家公主郡主,哪一个都免不了遭人白眼。于氏要真的和离归家,于家适龄女子的亲事怕是难了,还要吃她们的喝她们的,几位于太太谁能肯啊! 于氏脸上闪过一丝得意,“要是不想我和离,家里就得拿出个态度来,至少得保姓曾的一个功名,如此也不至于影响我儿子的前程!” 钟妈妈忍不住在心里吐槽:有这聪明劲儿不晓得花在丈夫身上,全用在自家人头上了,可见夫妻俩处得跟仇人似的,真不是老爷一个人的原因! 不过转念一想,但凡女子,谁又能真正容忍丈夫枕边另有他人呢?因爱生妒,反倒弄得自己面目全非。实在可悲可叹! 钟妈妈心里蓦地涌上一股怜惜,早年不得重视的怨气也褪了不少,一言不发地坐到于氏身边给她捶腿。 “那您以后有什么打算?” 第163章 落定 “打算啊?”于氏望向远方,“倘若他真被发配到穷山恶水之地或被永不叙用,我就带着儿子回京去。这些年嫁妆虽花了大半,京城却还有宅子和田产,有银子跟儿子,何愁日子不好过?” 说到这里还笑了笑,“再说大丫头不是在京里吗?女婿也是个能干的,有他二人照应,岱哥儿不会被欺负,旁人也不至于给我脸色看。姓曾的么,爱去哪儿去哪儿!” 经此一事她是真的想开了,何苦求什么一人心?那人根本就没有心! 您以前也这么说过来着!不过钟妈妈顾忌主子的直脾气,并未直接说出口,只委婉地问道,“万一老爷再纳妾生庶子……” “随他去!”于氏嗤之以鼻, “有博阳这个教训,给他十个胆子都不敢再大肆捞银子,回了老家又没个营生,凭那点子田地的微薄收入,要开销、要巴结这个靠山那个靠山寻机会东山再起,养自己都够呛,还养什么妾室?不过要真有个女子愿意跟他吃糠咽菜,我倒要祝贺他一声——又找到一个真爱!” 个个都是真爱,只有她这个正室面目可憎,委实可笑! 左右有娘家在,姓曾的也不敢休了她,顶着正妻的名头,回京安安生生地过点小日子,等自己死了,名下的财产都留给子女,有他曾一平什么事?老老实实在山沟里待着吧! 钟妈妈担忧道,“可少爷毕竟是老爷的独子,他会愿意跟您去京城吗?” 于氏笑道,“我那儿子是个聪明人。” 她已彻底冷了心,便再也不肯理会曾同知,冷眼看着他上窜下跳,心里愈发畅快。“于妈妈跟彩蝶彩莲的家人,找到了吗?” 钟妈妈忙回道,“所幸去得快,人伢子那边还没来得及卖,已经赎回来了,就安置在奴婢家里。” 于氏想了想,“把身契还给他们,再取三百两银子分了,让他们自去过活吧!” 钟妈妈诧异,“您不让他们回来伺候了?” 于氏叹道,“三人皆因我而死,再见也是徒惹伤心,算了吧。”当然,她也担心这些人心怀怨恨,日后做出什么不好的事来。主仆一场,落到那等地步反是不美。 曾同知见于氏竟真的袖手旁观,无奈之下只能以和离相胁,于氏却无动于衷,“和离、纳妾、娶平妻都随你。” 听得此话,他终于彻底慌了神,当即给自己的老师和几位好友分别去了信,只是贪鄙之事太过敏感,同为清流的文官若替他说情,会不会影响自己的名声?谁敢冒此大险? 好在他犯事的时日不长,经由老师的指点将银子全数退给了众盐商,又送出不少好处,少数几个答应了为他澄清。但也只是少数。 杭知府办事素来雷厉风行,一抓到曾同知的把柄,动作便十分迅速,不过十来天功夫,朝廷的责罚就下来了——罚没三千两白银、罢免同知之位,圣上亲笔御批:一月之内滚回老家思过。 也不知是不是于氏家中出了力,官职虽没了,二榜进士的功名却还在。 曾一平为官多年,将宅子田产、珍藏的古玩字画、珠宝玉石什么的卖一卖,几千两银子还是能拿出来的,但于氏不是嫁妆丰厚么,他就犹犹豫豫地又找了过去。 于氏却已打点好行装,“我跟儿子要回京了,此生不会再来博阳,宅子也没机会住了,我已卖掉了。你……好自为之吧。” 家里发生这么大的事,曾咏岱也早被叫回家了,无奈啥忙都帮不上,往日交好的同窗也个个避他如蛇蝎。只好呆坐在家中傻等。 于氏把自个儿的打算一说,曾咏岱根本没犹豫——天子脚下和没靠山的庐皖郡,还用选吗? 等到曾一平被罢官的旨意下来,最后那一丝惦念也没了,眼下正打起精神跟妻妾归置行李呢。 “你……你们不跟我回去?” 曾一平这辈子从未对于氏生过这么强烈的不舍之心——他还指望她消气后能求娘家帮帮自己呢!无奈百般苦求于氏也不肯松口,又要急着回老家奉旨思过,只好怏怏地收拾起行装来。 “一平,这次我就不跟你回去了,爹娘年事已高,不宜远行,我身为长子,应该留在身边侍奉。”来辞行的正是曾一平的族兄,也是曾咏峻的嫡亲大伯。 曾一平为官二十多年,外头的事除了管家,多是这位族兄在操持。 曾一平脸色很难看,“虎落平阳,连亲人也要弃我而去么?” “一平……”曾族兄拍了拍他的肩膀,长叹一声,“你刚做知县的时候去过多少偏远山区?那会儿的石原县多穷啊,你带着我跟师爷跑了多少村子,爬了多少山头,鞋子都走破好几双,脚上的水泡足有大拇指那么大,我可曾抱怨过一句?” 那会儿曾一平还跟他说,“看着这些村民,我就想起从前在老家的生活——大哥,我一定要让他们过上好日子!” 他们的老家在庐皖郡一个贫穷的山沟里,曾一平是举全族之力供养出来的、唯一一只金凤凰。 在他们的齐心协力之下,经过六年时间,县里的路修得四通八达,偏远山区的村子也好过了许多,曾一平做出政绩,也升到了府城做从六品学差。 谁知到了府城,人就开始变了。 曾族兄不是没劝过,可他劝得住吗?曾一平已是官身,刚刚做出了成绩,正是得意的时候,便是于氏说话不中听,也要动不动就甩脸子,他一个族兄能顶什么用? 一门心思地靠着妻子的嫁妆往上钻营,也没见钻出个什么名堂来,现在倒好,官儿做不好,儿子也养歪了,图个啥呀! 曾族兄长叹一声,“峻哥儿被繁华迷了眼,你顺道带他回去醒醒脑子。至于你的儿子,你自己看着办吧!” 曾一平心道,你是劝了,可好处也没少拿!否则把父母接过来奉养?你养得起么?这会儿不就是见我仕途没了指望,才迫不及待想逃开嘛! 面上却仍苦口婆心地劝,不过到底没能把人劝动,最后只带着曾管家、曾咏峻和其余几个家仆,踏上了崎岖的山路。 一路上曾一平怎么也想不明白,“不过就是为难了一个声名狼藉的举人,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 第164章 结束与进京 齐举人那边见曾一平被罢官,到底还是有些后怕,没两天就举家灰溜溜地搬去了凉台府。 而曾家虽然狠狠脱了一层皮,得罪苏惟生的曾咏岱却还好好的,小柱委实有些看不懂,“少爷,那曾咏岱……就这么算了?” “不算了还能如何?”从曾一平下手,自然是因为怕打了小的再来老的。 眼下曾一平倒了,苏惟生也不是没想过继续动曾咏岱。但自从齐宣文出事后,曾一平就派人把儿子接了回去,而后便闭门不出,他总不能闯进曾家去教训那小子吧? 此次于氏一行人回京阵仗不小,走的又是水路,就算小柱下手成功,怕是也无法全身而退,还是不要再冒险了。 “子债父偿,曾家付出的代价已经够了。” “可是,您就不担心以后他成长起来……” 苏惟生微微一笑,“他要恨也只会恨齐家,与我有何关系?” 与害他父亲被罢官相比,跟自己的恩怨不过是小节而已,但凡脑子里的坑小点,都不会盯着这点小事不放。 再说,就算曾咏岱报复,难道他就怕了? 苏惟生望着可并行八辆马车的宽阔官道,等着进城的各色马车排成的长龙似的队伍,微不可察的叹了一口气。 高达三丈的青砖城楼、身披银甲面容肃穆的守城士兵,他只觉得恍如隔世。 周氏掀开车帘一角,登时便双眼发直,“哎哟!可真威风!” 苏澜也愣愣地点头,“那城楼可太威武了,比咱们府城的还高!” 苏正德与苏沁虽未开口,却也是一副大开眼界的模样。 苏惟生不禁失笑,心中的怅惘也跟着一扫而空,“好在终于到了!” 周氏往后一靠,“再不到,我这把骨头都得散架喽!” 众人皆忍俊不禁。 七月里姐妹俩分别定了亲,宁氏特地从京城赶了过来,见她对苏沁虽不如顾氏对苏澜那般亲切,也没有故意刁难,大家都放了心。 随后一家人便同苏正文商量进京的事,因苏惟生与苏茂谦从小一起长大,定亲这么大的事,想去看看也在情理之中。 苏正德又不良于行这么多年,好不容易能走能跑了,迫不及待想出个远门儿,一家子跟去见识见识也说得通,苏家其他人倒没怀疑。 两家定了八月初六出发,为此苏惟生特意找了言教授说明情况请了假。 七月旬考他已排进了前十,等十月归来进甲班已是板上钉钉,几位夫子都没异议,言教授很爽快地答应了,只叮嘱他别忘了抽时间看书。 只是大伙都没想到,周氏她竟然晕船!在船上待了二十来天,整个人都瘦了一大圈,好不容易习惯了吧,又换陆路了,周氏想想都心累。 来接人的是苏茂谦和阿大他们,苏正德家的人多,他便陪着苏正文在前面的马车上。 苏正德握住妻子的手,“到时候回南陵也得坐船,辛苦你了。这段时间好生歇歇。”若不是为了陪自己见亲人,何至于受这份罪? 周氏下意识看向儿女,却发现三人不约而同地看向了车窗外,但嘴角都有些微微上扬,不由脸一红,忙把手抽出来,嗔了苏正德一眼。 后者干笑两声,心神又恍惚起来——近人情更怯,也不知道太夫人是个什么样的人。 一行人直接去了苏正良府上。因不知他们哪天到,叔侄二人便只吩咐了几个晚辈和下人们每日去码头盯着,所以今日苏正良与苏惟琛都在当差,还没回来。 接到人苏茂谦就让阿大先回来报了信,苏府中门大开,苏正良家的管家福伯与苏惟琛的次子苏茂诀都在门口等着。 福伯一见前头的苏正文就扑通跪倒在地,“小的见过二少爷!”真心实意地磕了三个头。 “快起来!快起来!”苏正文忙亲自上前把人扶起来,“福庆啊,多年不见,你变了许多!” 当年精神抖擞的调皮小子如今已白发苍苍,连背都佝偻了下去,苏正文如何能不心生感慨? 福伯擦了擦眼角,“难为二少爷还记得小的。” 苏正文摆手,“叫什么二少爷,当我还是那个上山下河打鸟摸鱼的年轻小子呢?” 想到少时的趣事,福伯也不禁破涕为笑,改口唤了声“二老爷”,才想起旁边的苏茂诀,“瞧我这喧宾夺主的,险些忘了您急着见孙子呢!” 说着看向苏正德一家,“小的见过堂老爷!” 即便近几年收到老太爷的信,得知这位堂老爷家与几年前已不可同日而语,福伯还是无法掩饰眼底的惊异,暗道这人变化也太大了。 若不是事先收到消息,他是绝不敢认的。上次他随自家老爷回乡探亲时,苏正德的女儿才刚刚出生,那会儿一脸苦相的乡下人竟变得如此相貌堂堂,虽然面皮还是不够白净,但通身的气派已不可同日而语,这是吃了什么灵丹妙药不成? 面皮不够白净……咳,先前苏正德不是被宁老太爷认出来了么? 这趟进京,虽然以他们的身份不至于见到太多积年老臣,老臣们也不至于个个都见过忠毅公夫人,但万一呢? 所以与苏正文会合之前,苏惟生便让苏沁用药汁把苏正德的脸涂得黑了些,还在鼻侧和正脸上点了两颗小痦子。 苏正文见到还有些纳闷,“怎么变成这样了?” 苏澜道,“爹腿一好就往庄子上跑,成天亲自下地帮忙,晒的。还长了俩痦子,大夫看了,说过段时间才能好。” 苏正文也就没有怀疑。 苏茂诀犹豫了一下才上前向苏正文行礼,眉眼间满是陌生,苏正文的手微微抬起又放下,心头的热情也凉下一半, “好,都是好孩子!” 众人一边寒暄一边跟着福伯进了门,入目便是玲珑精致的亭台楼阁,清幽秀丽的池馆水榭,古柏参天,青松郁郁,更有假山怪石点缀其间,显得古朴又大气。 周氏母女虽也是见过些场面的人,到了这里仍觉得眼睛不够看,只是毕竟是学过些规矩的,并未四处张望,失礼人前。 苏惟生么,以他前世的眼光来看,这宅子没个几万两下不来,看来这位族伯是发达了呀! 第165章 正院 苏正文与苏正良是亲兄弟,也没什么好顾忌的,想到就说了出来,“这宅子很是雅致。” 福伯见笑眯眯解释道,“这是老爷面圣之后,陛下亲自赏下来的,说家里人多,老爷年纪大了,住得宽敞些,心里也松快!” 苏正文摸着胡须点头道,“皇上圣明……大哥身子怎么样?” 苏正良三十年前中进士之后便外放为官,因路途遥远,期间只回过四次乡。最后一次,也是十多年前的事了,他们兄弟倒还有再见的机会,可家中老父呢?也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再见这个最出息的长子一面。 福伯叹了口气, “一忙起来就顾不上吃饭,原来年轻时倒不显,如今上了年纪,这样那样的毛病就冒了出来,偏还不肯听劝,事事都要亲力亲为。回头您可得好好劝劝老爷!” 经过两重院落,便有一行人迎了上来。 为首的是个五十多岁,身穿青缎团云纹褙子、面容慈和的老太太,算算年龄应该是苏正良的妻子何氏。 后面的圆脸妇人身着天蓝镂银百蝶穿花的大襟通袖裙,身形有些发福,满脸精明相,想来是苏茂谦那出了名的亲娘莫氏。 另有一对长得一模一样的小童,大眼睛高鼻梁,打扮也差不多,皆穿一身大红锦袍,脖子里挂着个金项圈,必然是苏茂谦那对“眼珠子”龙凤胎弟妹了。 丫鬟婆子就不必说了,几家人光是贴身伺候的加起来就有几十个。 论年纪辈分都是何氏最长,苏正文一行人先向她行了礼,而后又是莫氏这个做儿媳的见过公爹、堂叔堂婶、小叔子苏惟生拜见堂嫂……一间宽阔的厅堂里搁了三代人,大伙光行礼、给见面礼就用了半盏茶功夫,一时间好不热闹。 苏正文与苏正德又命贵叔和小栓带人去把车上的礼物搬了进来,都是些博阳府乃至清水村的特产,也不知道这两家人离乡多年,是否还吃得惯。 待众人认识加收礼完毕,何氏才温声把苏沁姐妹俩唤上前来,“好孩子,过来坐,” 说着便一手拉一个,坐到了自己主位的榻前,摸摸二女的头,又看着苏惟生几个,笑得合不拢嘴。 莫氏身前那女童,也就是苏茂谦那年方八岁的妹妹蓉姐儿撅着嘴道,“伯祖母见着两位姑姑就不疼蓉姐儿了!” 何氏膝下三子四孙,就是没个女孩儿,与苏惟琛一家同在洛阳多年,便对蓉姐儿很是疼爱,最初回京时也隔三差五就把人接过来住两天。 不过这一接过来吧,就发现近一年不见,这丫头似是有些被宠坏了,所以态度就没有从前热情,也不知蓉姐儿是不是感觉到了。 听得这话何氏哈哈大笑,打趣莫氏道,“瞧瞧你家丫头,这么小就会吃醋了!” 众人皆善意地笑起来,蓉姐儿却一跺脚就跑了出去。 大伙一愣,苏正文瞬间沉下脸,莫氏忙道,“伯祖母见谅,这孩子被我宠坏了,回头我教训她去!” 说着向身后的丫头使了个眼色。 那丫鬟立刻无声无息退了出去。 苏茂诀忙向众人拱了拱手,“我去看看妹妹!”说完也追过去了。 苏茂谦愣了愣,却没动,反而担忧地看向自家祖父,而在他没留意的地方,莫氏狠狠瞪了他一眼。 苏惟生却将一切尽收眼底,缓缓皱起了眉头。 “大嫂……对不住了。”苏正文着实没想到,蓉姐儿小小年纪竟养出这么大的脾气,心里不由把儿子骂了个狗血淋头。 但失礼的毕竟是自家孙女,他作为一家之长自然该向何氏赔罪。 何氏摆手,“自家人说这些干什么。” 顿了顿又道,“你们一路舟车劳顿,谦哥儿定亲在即,阿琛那边也忙乱。老爷的意思……是让你们就住这边,等正日子再一道过去。” “那就劳大嫂费心了!”苏正德没什么意见,住哪儿不是住,而且一家子对莫氏感观都不大好,也确实不想住过去看人脸色。 没见她之前向苏正德夫妻行礼时那副鼻孔朝天的模样么! 此次他们也没带多少人,就平日那两个贴身伺候的,比如苏正德身边的小栓和平秋,苏惟生跟前的小柱和平夏。 何氏点点头,“芸香!” 一名十五六岁,长相俏丽的丫鬟应声进来。 何氏道,“你派几个人,带这几位主子贴身伺候的去归置归置行李,房间怎么布置听他们的。” 芸香恭谨地应了一声便出正厅交代几句,另几个丫鬟婆子带着平夏白芷几人下去了。 何氏笑着道,“老爷对你们一家这些年的经历好奇得很,平日就没少夸,信上一句两句也说不清楚,还说得空要跟你们父子好好聊聊呢。” 说着又看向周氏母女,“弟妹跟两个侄女只管安心住着,有什么需要就吩咐芸香她们。” 四人皆笑着应了。 苏正文却觉得多年不见,后得的几个孙子孙女有些不像话,想住过去教训教训儿子,便推辞了几句。 何氏转向莫氏,“阿兰,你跟云檀去厨下看看晚间的菜式。” 莫氏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 苏惟生见状拉着两个姐姐对苏茂谦道,“这院子景致不错,你带我们逛一逛。” 长辈要说话,茂谦这小子怎的如此没眼色,才半年多不见,从前的机灵劲儿都去哪儿了? 想到莫氏那一脸蠢相,苏惟生暗道,莫非真是近墨者黑? 待小辈们都出去了,何氏才语重心长道, “二弟,儿孙自有儿孙福。茂谦都要定亲了,琛哥儿也早过了需要父亲做主的年纪,你我半截身子都要入土的人了,何必管那么多?” 儿媳妇没在,苏正文便也不再顾忌,“大嫂,你看看那几个孩子,都被教成什么样了?要是个个都像长生和茂谦那么懂事,我至于如此担心么!” 苏正德这些年与苏正文处得亲近,闻言便道,“龙生九子还个个不同呢,二哥你如何能指望儿孙都长成同样的性情!” 第166章 子孙 何氏道,“我看琛哥儿倒还好,侄媳妇那性子,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扭过来的。你是公爹不是婆婆,在这上头多有不便,要是弟妹来了兴许能压制一二。对了,弟妹呢?” 苏正文道,“她进了八月身子就有些不爽快,我没让她来。” 苏正德想了想,“二哥住在这里,琛哥儿孝顺,必定每日都要过来的,何愁没有说话的机会。” 周氏也附和道, “我也不懂什么大道理,但大嫂跟老爷说得对。二哥你在京城也待不了几天,到时候欢欢喜喜地参加茂谦的定亲宴就成,何必住过去讨人嫌!” 周氏在平宁县时与方氏走得最近,因她与莫氏年纪差不多,方氏私底下没少拿她与莫氏比较,平日里说起莫氏时也多多少少带了点怨气。 周氏自然是站在方氏那头的。 况且早年在清水村,莫氏每每跟苏惟琛回乡时都是一副眼睛长在头顶上的模样,先前见礼又不情不愿的样子,周氏又不是看不出来,早就心生不快了。 这会儿见官夫人何氏起了头,便暗戳戳想着怎么也得跟着踩两脚——看不起她丈夫,什么玩意儿! 这话说得直白,苏正文当即便是一愣,想到儿媳与几个孙辈眼底那一丝排斥与鄙夷,也不禁自嘲一笑, “枉我读书多年,竟不如弟妹一个内宅女子看得清楚。” 莫氏想必是认为,自己这个做公爹的不过一小小的秀才,生怕他在定亲宴上丢了她这翰林太太的脸吧?毕竟女方可是出自定国公府! 周氏见苏正文神色间难掩落寞,不禁有些紧张地看向苏正德——我没说错话吧? 苏正德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 主位上的何氏心下好笑,这位弟妹心思也太简单了些,也不知如何能养出那样三个出息的儿女—— “弟妹别紧张,让他自己好好想想。” 苏正文活了这么多年,到底是经过事的,不多时就缓过神来,“所以大哥大嫂才会把惟珺他们留在洛阳?” 何氏微微一笑,“我跟你大哥年纪大了,无法看顾小辈一辈子,以后的路走成什么样,还得看他们自己。” 苏正良的长子苏惟珏在晋中做通判,两个儿子都在那边念书。大儿子苏茂识今年十七,与苏惟生等人同一年中的秀才,如今也在准备乡试,小儿子苏茂谨今年下场,已过了府试,院试得等到明年再考。 次子苏惟璟在洛阳做主簿,独子苏茂询还未下过场。 三子苏惟珺跟他二哥在同一个衙门,因只有秀才功名,做的是文书,独子苏茂诚也还在念书。 苏正德诧异,“阿璟与阿珺才三十出头,就不往上考了?”他可听儿子说过,有些书生六十多了还在考童生考举人呢! 何氏摇头,“也不知是不是当年出生时太过孱弱,这兄弟俩在念书上总是缺了点灵性。就这点功名,还是你大哥跟阿珏费尽心思,又是押题又是日日补习给砸出来的。他们自己也不想再苦读,干脆随他们去。左右如今有了生计,也不必回乡种地。” 苏惟璟与苏惟珺是双胞胎,出生时加起来才七斤多一点,精心养到十五岁,体质才好歹赶上了同龄人。脑子笨点什么的,大家都不是很意外。 而且就是苏家人眼中的“笨一点”,也强过大多数常人了,可见苏家人这念书的筋委实不容小觑。 说了会儿话,收到府里报信的苏惟琛便赶了回来,连浅绿色的官服都没来得及换,见到鬓边已见霜色的苏正文激动之色溢于言表,当场撩起衣摆行了大礼, “爹!” 八年未见,苏正文又如何能不欢喜,但想到长孙先前受的委屈,又不想轻易放过。不过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也不好直接出口教训,只好忍住心中激荡,咳嗽一声,淡淡道, “起来吧,你已是官身,不必向为父一个秀才行此大礼。”到底还是刺了儿子一句。 苏惟琛一头雾水,“爹,您这是什么话……” 不应该啊!阔别多年,又逢茂谦定亲之喜,他爹应该喜笑颜开才对,怎么却好像不大高兴? “是不是累了?我先扶您去歇息?” 苏正文瞪儿子一眼,“不必了,先见过你堂叔一家吧!”回头再跟你算账! 苏惟琛一时摸不着头脑,行事便愈发添了几分小心,待苏正德夫妻也极为恭谨。 另一边,苏茂谦几个一出门,苏惟生便打趣道,“还有几日就要定亲了,感觉怎么样?” 苏茂谦的表情那叫一个一言难尽,“可别说了,累死我了!” 苏惟生不解,“怎么会累?” 近几个月他参加了三场订亲宴,下小定之事多由媒人或者女性长辈去完成,男方本人只需在家招呼招呼宾客,而定礼自有长辈准备,累从何来? 苏茂谦苦着脸,“前段时间,一下学阿绛就拉着我去家里,说要教我习武,伯父跟阿素那小子也跟着凑热闹!” 阿绛是夏佥事的长子,也是苏茂谦未婚妻的亲弟弟。 说着伸出三根手指,“足足练了三个月!进了九月才消停!” 每日练得腰酸背痛,那叫一个酸爽,而且未来岳父跟小舅子下手也太黑了,大腿上的淤青现在还没褪。要不是跟着惟生叔练过几年拳脚,躲闪还算灵活,还指不定多惨不忍睹呢! 苏惟生哈哈大笑,苏沁姐妹俩也忍俊不禁。 苏澜看了一眼自家弟弟,“当人姐夫可真不容易!” 那个啥,她跟大姐定亲之前,何轩跟岳西池也没少受苏惟生的刁难,不过人家那是文斗,苏茂谦这个么……就委实有点可怜了。 苏惟生冲自家大侄子挤了挤眼睛,“你就没去夏姑娘面前……卖个惨什么的?” 想到未婚妻,苏茂谦顿时耳根子都红了,“卖……卖什么惨?” 此话一出,连苏沁都傻了眼,可真是个呆子! 殊不知连岳公子那素来沉默寡言的,每回跟自家弟弟比试之后都会写信求安慰,更别说心眼灵活的何轩了,这……茂谦好歹跟她弟弟一起长大的,怎么连他半点心眼也没学到? “你送盆花写个信什么的,夏家应该不至于拦着吧?” 庚贴都换了,小定的日子也定下了,小儿女之间送个东西已不算私相授受,在里头夹张小纸条什么的更是再正常不过,连苏正德夫妻这样守规矩的人都会睁只眼闭只眼,意思意思检查一下就会放行。 夏佥事武将之家,就更不会如此墨守成规了。 第167章 宽厚 苏茂谦瞪大眼睛,“还能这样?我……只送过一回簪子,信……我从未……” 这个榆木疙瘩!苏惟生可算明白杭知府每次骂曹承沛时的感觉了,忙把人拉到一边,“我问你,你见过夏姑娘吗?” 苏茂谦点头,脸更红了,“见……见过。” “心里可满意?” “满……满意,”苏茂谦想到那丫鬟送来的伤药,还傻笑了两声。 苏惟生简直不忍直视,仔细问过才知道,这笨小子自从跟莫氏在报恩寺见过夏姑娘一面之后,就从没主动上过门! 满意你还从不捎个只言片语?都被小舅子拉进家门了也没想着去看看人家?你满意个屁啊! 就是身无长物的曹承沛,也知道打两支木簪配两首小酸诗送给杭家小姐好不好! 听林铃说,她家婵姐姐见着曹承沛亲手雕的木簪欢喜得不得了呢! 苏惟生拉着苏茂谦嘀咕半天,传授了许多讨好小姑娘的招数,听得后者连连点头,眼睛越来越亮,就差拿张纸记下来了。 等到说完,苏茂谦才嘿嘿笑道,“看来林姑娘对惟生叔你如此死心塌地,也不是没道理的呀!” 苏惟生气不打一处来,“说我干什么?说你呢!我问你,堂嫂待你到底如何?”还学会报喜不报忧了,长进了嘿! 苏茂谦讷讷道,“挺好的,” 见苏惟生蹙眉,忙摆摆手,“现在挺好的,真的。” 从前么,也不过就是住着后罩房,忘记给他做冬衣、发月钱,饭菜也不是他爱吃的口味,都是些小事。 苏茂谦虽有失落,却也真的没太放在心上,何必说来让远在天边的亲人担心呢? 而且自三月里定国公太夫人上门之后,母亲对他也极为重视,虽还比不上弟弟妹妹们,却比刚来那会儿好太多了,院子也重新安排了,吃穿用度也跟二弟齐平,过去的事就算了吧! 苏惟生冷笑一声,都要结亲公府了,能不好吗?对亲儿子都如此势利眼的,也真让他长了见识, “总归夫子是知道了,想来他老人家会叮嘱琛堂兄一二,以后堂嫂应该会尽量一碗水端平。” 苏正文怎么知道的?当然是方妈妈告的状,那个啥……苏惟生也没少添油加醋就对了。 苏正文夫妻俩收到信就气不打一处来,方氏更是袖子都挽好了,就等着来京里收拾儿子跟儿媳妇呢! 而名为族侄,实则亲如兄弟的苏茂谦受了这么大委屈,苏惟生能算了吗? 给他找个助力改变现状就完了?嘿嘿,这次也就是方氏没来,要是来了,才有莫氏好看呢! 苏惟生可撺掇着苏澜向方氏提了不少好建议,只可惜她老人家临行前染了风寒,无法长途跋涉。 对此姐弟俩都十分遗憾。 不过也并未遗憾太久,据太夫人说,苏茂谦那未婚妻可不是个软柿子,且让莫氏再逍遥几年,等儿媳妇进了门,你再抖威风试试! 估摸着长辈们话也说得差不多,几人正准备回正院,云檀便来报,“老太太有些乏,已经睡下了,让少爷小姐们也去歇息一下。” 苏惟生问,“我爹娘呢?” 云檀回道,“回堂少爷,六老爷跟六太太住在墨韵堂。” 正院在第四进,墨韵堂在第三进,有二十来间屋子,便被拨给了苏正德一家住,算上下人也尽够的。何氏还命人挑了几个粗使丫鬟婆子送过去。 这就叫上六老爷了?苏家族中并未序齿,但若按照“正”字辈的年龄算,苏正德的确排在第六。 除却苏正文三兄弟,前面还有苏二老爷和苏五老爷家的长子。 苏惟生觉着应该是何氏的意思,这位伯娘慈眉善目、观之可亲,待人也温厚,不像官太太,倒像个邻家长辈。 怪不得苏正良不过比曾一平大上五六岁,最初的境遇相差无几,结局却截然不同呢,想来也少不了这位贤内助的功劳。 他来京前听苏老爷提过,何氏出身京城何家,原是比于家略逊一筹的小官宦之家。 见两个姐姐和身后的丫鬟们面上都露出疲色,苏惟生也不再多想,“那你找个人带我们过去吧。” 又看向苏茂谦,“回头再说。” 后者点点头,云檀便指了个二等丫鬟,带姐弟三人穿过长廊水榭,往前面的墨韵堂走去。 苏惟生等人离去后,苏茂谦才问云檀,“我父亲还没回来吗?” 云檀想到自家老太太的猜测,忍笑回道,“回来了,被二老爷叫去房里说话了。” 说话?这丫头神色如此古怪……苏茂谦不禁一拍脑袋,“快带我去看看!” 他怎么忘了,方妈妈和惟生叔都向祖父告过状,这一回来就被叫走,还能是说什么话? 挨训呗! 云檀摇头,“谦少爷,您这会儿不该过去。” 开玩笑,老太太都叮嘱过了—— “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莫氏做妻子的失职,阿琛责任最大,就该好好教训。谦哥儿那孩子心软又实诚,别让他冒冒失失地闯了过去,万一正撞见阿琛挨训,父子俩都有失体面。” 所以云檀才会让那二等丫头给客人带路,自己得留下来盯着谦少爷,倒没想到,这人还真想去求情! 苏茂谦先是一愣,而后反应过来,“确实不能去。那我……我先回房了。” 苏正良夫妻儿孙一个都没在身边,平日闲时难免寂寞,苏惟琛好歹在他们跟前待了八年,便常带着家人过来请安。 苏正良见过苏茂谦几次,觉得还可堪造就,也会偶尔单独把人留下来指点指点学问,若是时间晚了,就让他住在苏府,何氏专门在前院给他留了个房间。 云檀不放心,亲眼看着苏茂谦进了房才回了正院。 苏正文父子俩说了什么没人知道,只是晚间接风时,众人都发现苏惟琛走路的姿势不大对。 第168章 见闻 也不知是不是苏正文父子俩的谈话起了作用,后面两天莫氏对苏茂谦亲热了许多,在苏正德一家面前也没敢再摆官太太的架子。 龙凤胎倒是继续我行我素,一言不合便要大吵大闹,连一向温和的何氏都发了脾气,直接吩咐莫氏, “回去好好准备定亲的事,这几日就不要过来了!” 莫氏,咳,带着龙凤胎灰溜溜地回了南郊,也就是新晋小官儿们统一租住的朝廷官邸所在地,老老实实准备订亲宴去了,定礼是早就备好的。 苏茂谦也没什么好忙的,趁正日子还有五六天工夫,又临重阳,便索性向学里告了假,趁这时间带着自家祖父和苏正德一家到处游玩。 苏惟生:“你确定不是在躲你未来岳父跟小舅子?” 苏茂谦急忙摇头,“真不是!上月伯父便说了,只要我不松懈,日后就不必再每日过去练拳了!” “哦。”苏惟生放下心来,看来这小子是过关了。 苏茂谦带着众人把城里城外大大小小的景点逛了个遍,九月初十那天早晨跑来苏府送了生辰贺礼,与苏惟生一道吃了寿面,便兴冲冲道, “祖父,惟生叔,今天下午青云楼有场举子们的文会,要不要去看看?” 文会?师徒二人惊喜地对视一眼,博阳府文会也不少,但府城举子有限,通常都会自矜身份,鲜少参加秀才童生们办的文会。就是去了也是当主持者,所以苏惟生几个去过几次就没兴趣了。 因此京城举子们的文会,无论是苏正文还是苏惟生,都表现出了强烈的兴趣。 青云楼在朱雀大街,那边有家极富盛名的酒楼一品居,三人商量一番,索性拉着苏正德父女俩一起,准备中午去尝尝。 周氏没跟着出来,倒不是不爱动弹,而是她都三十多的人了,哪好意思学两个女儿扮男装逛街?所以只好留在家逛逛园子,听丫鬟婆子们聊聊京城的风物,也当开开眼界了。 何氏自有交际,府里来客人时,也会带着周氏母女见一见,见完再私底下说一说这家太太是何人家眷,品性如何。 苏沁姐妹记得清楚,周氏过耳就忘,不过身边有个刘妈妈,万事都替她记着。 今日何氏回娘家去了,便没有带她。 苏惟生等人中午便是在一品居用的饭,包子、羊肉汤、糖饼、卤煮火烧等吃食应有尽有。 “听说太祖最爱这一口卤煮火烧,每回微服私访都要来尝一尝,连这一品居的牌匾,都是太祖亲笔题的。” 苏正文下意识想退出去看看牌匾上的字,见菜都上来了,只好暂时作罢。 苏澜低呼,“微服私访?” 苏茂谦压低嗓子,“听说太祖最爱微服私访,还带了不少美人回宫,连当年最受宠的那位兰贵妃,都是从乡间带回去的。” 苏正德听得有趣,“农家女也能做贵妃?” 苏沁轻声道,“不止农家女,史上宫女、商家女为妃的不计其数,前朝还有个浣衣局出身的宫女,后来做了太后。” 苏正文有些惊讶,“阿沁还知道这些?” 苏沁腼腆道,“书上有写的。” 苏正文点头,“不错,别信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多读书是好事,读书明理。” 苏澜笑道,“有您这句话,大……哥怕是更要捧着书本不撒手了,未来姐……嫂子知道她爱看书,就差把宁家书房双手奉上了。” 众人先时还没反应过来,想了半天才想起她口中的“嫂子”指的是岳西池,不由纷纷呛着了。 苏沁没好气地瞪了妹妹一眼,这才发现自家弟弟一直没出声,“长生,你怎么了?” “我在想,”苏惟生一本正经地回答,“未来嫂子岳姑娘。” “噗……” 见苏沁羞得满脸通红,苏正德忙掏出手帕擦了擦嘴,“这孩子,怎么也欺负起你姐……哥哥来,吃饭,吃饭。” 苏惟生并不是在想岳西池,而是想起了前世,庆隆帝当皇子时也喜欢来这一品居。不过最喜欢的不是卤煮火烧,而是那口羊肉汤,大夏天也是隔个三五日就要吃一回,常常吃得口舌生疮,他们这些伺候的没少挨罚。 庆隆帝去后,他每每想起这位主子时,也会命人买上一锅回去。 时移世易,没想到过了一百六十多年,这家店竟然还在。虽然换了地方,却一如既往地热闹,连味道似乎也未曾变过。 只是同他一起喝汤的人,都已经不在了。庆隆帝、苏忠,也不知入了多少次轮回,连他自己,也换了脸换了身份,再不复旧日模样。 苏惟生在心底长长一叹——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唐.王勃《滕王阁序》) 用完饭,苏正德就被苏澜姐妹拉着买东西去了,苏惟生三人径直去了青云楼。 青云楼不是京城最大的酒楼,却是最热闹的酒楼。 从太宗年间起,就有许多举子来这里交流学问,久而久之,就变成了本朝举子的聚集地之一。 这青云楼的东家也精明,二楼三楼照常做生意,却专门把一楼清空,只在墙上贴了不少字画诗作,中间摆了一排排长条桌和长凳,留给举子们时不时办一场文会,比一比书法、作画、吟诗作对啥的。 今日这场比的正好是作诗。 此时苏惟生大致看了一眼,参与的书生足有二三十个。主桌那里坐了三个人,应该是青云楼或者哪位举子邀来的主持者。 “那是什么人?” 苏茂谦挠头,“中间那个是南郊进士堂的杜大儒,左边的是国子监的邢博士,右边的是陆翰林。” “进士堂又是什么来头?” “进士堂是杜大儒开的,专门为有志会试的举子授课。惟生叔有所不知,这位杜大儒是京城闻名的大儒,不爱当官,偏喜欢教书育人,最爱才子。门下弟子就有三十多人,大都在各部各地为官,所以杜大儒虽无官职,威望却高。” 三十多个弟子!“进士堂的所有举子么?” “哪儿啊!”苏茂谦小声道,“那进士堂只要举子交了银子就能进去听课,弟子却是真正收入门下的,不一样,不一样。” 第169章 诗会 苏惟生暗忖,文人收徒向来慎重。如苏正良、曲夫子那样的,当了一辈子官也没说收个弟子,这杜大儒却一收就是三十多个,打的怕是名利双收的主意,着实是……所图不小。 “这里应该不全是外地来的举子吧?”否则如何能请到上面那三位主持者。 苏茂谦道,“不是,”说着朝左手边第一位身着湖蓝云纹团花云锦长袍、长得有些秀气的男子抬了抬下巴, “那位是赵尚书的长孙。” “赵尚书?”苏正文也讶异地偏过头。 “赵尚书是刑部尚书,也是咱们万伯母父亲的顶头上司。他的长孙赵公子,今年十八,是去年乡试北直隶的解元,也是下科会试最有希望中状元的才子。”说起这位,苏茂谦眸中难掩钦佩。 “解元啊?”苏惟生摸了摸下巴,出身高门,又有真才实学,这位解元前程可期啊!“他没参加今年的春闱?” 苏茂谦摇头,“没有,听说是想再磨三年。” 几个读书人顿时都明白,这定是奔着状元之位去的了。而频繁参加文会的原因么,自然是为了扬名。 苏正文放眼望去,目光却落在右手第三位一个二十岁左右的麻衣男子身上。 不为别的,实在是那人给人的感觉太熟悉了:瘦得像根麻杆儿,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紧抿的嘴唇已有些发青,眉头紧蹙,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似是有无穷的力量。 苏正文一见这人就想到了以前的何轩,只是何轩经过自己几年教导,又与苏惟生等人成了知交,身子也养好了,如今已愈发平和。 “那人是谁?” 苏茂谦与苏惟生顺着苏正文的视线看过去,也齐齐愣了一下,而后对视一眼,太像从前的何轩了! 后者暗道,好重的戾气!这副苦大仇深的模样,难道也遭受了哪家权贵的欺凌不成? 苏茂谦摇头,“这就不知道了,没听说过。” 就在这时,赵公子率先起身交了卷。 众人下意识抬头望一眼香炉,发现一炷香才燃了一小截。 这等比试当然是有时间限制的,否则让你叽叽歪歪半天还憋不出一个字来,那还比个啥呀,干脆让回家写好再来得了! 但此时时间尚未过半,赵公子就写好了,还是让围观的人大吃一惊。 杜大儒和颜悦色地伸手,“拿过来吧,我们先看看。” 此次赛诗的题目是: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乃是李太白的《月下独酌》,看似借明月表达知音难觅的寂寥,实则抒发壮志难酬的苦闷。 作明月诗并不难,难的是体会李太白作此诗时的心境。 参赛的书生有的仍在奋笔疾书,有的却望向了三位主持者,等着他们品评赵公子的诗作。 苏茂谦低声道,“赵怀瑾在京城一向有名气,十分善于用典,博士们都赞他的诗清新脱俗、灵秀隽永。” 苏正文不解,“他还在国子监?” 苏茂谦摇头晃脑道,“乡试完就不去了。只是人虽不在江湖,江湖却留下了他的传说,我等实在是望尘莫及啊!” 苏惟生暗暗丢给他一个白眼。 赵怀瑾也并未辜负自己的盛名,杜大儒一见便赞道,“生动鲜明,灵秀非凡,不错,不错!” 邢博士被他说得心痒难耐,立即接过纸张念了出来: 春游浩荡,是年年、寒食梨花时节。 白锦无纹香烂漫,玉树琼葩堆雪。 静夜沉沉,浮光霭霭,冷浸溶溶月。 人间天上,烂银霞照通彻……*( 念完便拍手称妙,“全诗引用岑嘉州(岑参)与庄子《逍遥游》中对姑射真人的描写两则典故,看似咏物,实则喻己,最是切题不过!妙极,妙极!” 举子与围观人群中的书生和一些下人也连声附和。 赵怀瑾却微微躬身行了个礼,目不斜视地回了座位,仿佛受此盛赞的并不是自己。 苏惟生心道,这人怕是早习以为常了。作为闻名京城的少年才子,得两句夸赞想来已是家常便饭,怪不得赵怀瑾一脸云淡风轻呢。 第二个交卷的却是那名身形羸弱的麻衣男子。 “咦,怎么是他?” 苏正文对那举子有些好奇,便望向声音的来处,却发现是个长得人高马大的布衣汉子,“这位兄台,你认识那位……” 那汉子也低声道, “认识啊,怎么不认识!这小子去年年底就住到了城外五里坡那间废弃的破庙里。我就是那附近村子的,有时候会去那庙里歇脚,一来二去就认识了。他姓王名栋,苏南郡人,说是家里只有个病老娘跟个小妹妹。” 说着砸吧砸吧嘴,“我还是头一回见着过得这么惨的举人老爷呢!” 寻常举子再怎么穷酸,一两件像样的衣裳还是置办得起的,这位嘛,那袖口还有补丁,下摆也破了个洞,也不知是怎么弄的。 苏南?那不就在……南陵的隔壁?苏正文正待细问,主桌那边就传来叫好声,竟是看起来最为内敛的陆翰林, “这首写得好!”神色比看到赵怀瑾的诗时还激动。 有多好?不止旁人好奇,连赵怀瑾也微微侧目。 陆翰林也并未令众人失望,一边将写着诗的纸张高高举起,一边高声念了出来: …… 李白能诗复能酒,我今百杯复千首。 我愧虽无李白才,料应月不嫌我丑。 我也不登天子船,我也不上长安眠。 姑苏城外一茅屋,万树桃花月满天。* (出自明.唐寅《把酒对月歌》) 邢博士白皙的面庞也涨得通红,“句句不离太白,却句句不离自我,倜傥不群、超然物外,好诗!好诗!” 苏正文轻声道,“虽有些狂妄,但其豪放飘逸的句调风格都酷似李太白,以其人之风还咏其人,此诗最妙之处,就在于古今同调啊!与之相比,那位赵公子的诗前面倒还好,后头几句,未免有谈道论教之嫌,有失大气。” 周围有的书生陷入深思,有的却不屑地朝这边看了一眼。 苏惟生对那位北直隶解元颇为好奇,便一直在留意他的动静,见王栋的诗得到两位主持者和大伙的高度赞扬,便下意识望了过去。 只见赵怀瑾先是闪过一丝讶色,转而却似是想到什么,微微一笑,再次露出了胸有成竹的神色。 第170章 得见 苏惟生拧眉仔细一想,便明白了其中缘由,王栋的诗才是毋庸置疑的,但是么…… 果然,正中的杜大儒皱眉看了一眼香炉,没有说话。邢博士与陆翰林见此,也若有所思地安静了下来。 时间一点点过去,后面的书生也陆陆续续将诗稿交了上去。三人审评完毕,由身边的书童小厮统计,纸上的圈越多,评语越多,排名就越靠前。 最后杜大儒宣布,“本次诗会第一名:赵怀瑾,第二名:易昭,第三名:王栋。” 诗会文会的前三名青云楼都会提供奖励,第一名是一套文房四宝,第二名是端砚,第三名则是两支湖笔。 王栋拿着湖笔张了张口,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苏正文却留意到他袖口下的拳头握得有些紧。 回去的路上,苏正文祖孙百思不得其解——为何王栋的诗明明写得比赵怀瑾好,最终却只得了个第三名? 苏正文狐疑道,“难道那几位都是趋炎附势之徒?” 苏惟生摇头道,“趋炎附势不至于,却也不是与此毫无干系。” 苏茂谦眼睛一亮,“惟生叔,快说说!”苏正文也望了过来。 苏惟生苦笑道,“王栋诗才的确不错,但那句‘我也不登天子船,我也不上长安眠’,有些不妥。” 虽然借用的是少陵野老的典故,但王栋毕竟只是个小小的举子,在天子脚下,公然在诗中表示不求功名利禄外加蔑视权贵,一来太过偏激、愤世嫉俗之心显露无遗,二来也会让许多人觉得虚伪——你既然不慕功名,又为何跑来考科举?为何不干脆回乡做个田舍翁? 所以能给王栋定在第三名,已是邢博士和陆翰林惜才了,至于那位杜大儒,苏惟生不想做评价。 赵怀瑾方才的反应,想来也是考虑到了这一点,这倒是个真正的聪明人! 苏正文祖孙心头剧震,他们都是心思恪纯之人,万万没想到不过一首诗便有如此多的弯弯绕绕,一时都没了话讲。 苏茂谦沉默半晌,“我只是觉得他与从前的何兄颇为相似,有些惋惜罢了。” 苏惟生不赞同,“只是表面相似而已,就是与几年前的何兄比,此人的心性也是远远不及,更遑论今日了。” 苏茂谦不由想起,去年自己受伤之后再到府城时,五人之间的促膝长谈,何轩那番话他记得特别清楚—— “亲眼见到许叔跟阿福他们的遗体和茂谦死里逃生的惨状,我才明白自己从前有多不懂事。愤世嫉俗、仇视权贵、自以为天资过人,不要命似的起早贪黑地读书,就想有朝一日扬眉吐气,让那些人后悔小瞧了我爹。殊不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在拼命的同时,爹娘心里又何尝好受呢?如今我也想开了,纵然没什么大出息,也得先保重自身,不能让我爹娘像方妈妈一样,白发人送黑发人。” 他若有所思,“是啊,何兄早已不是当初的何兄了。” 苏正文摸着胡须,“老夫从前也最担心何轩的心性,怕他一时激愤走岔了道,如今这样,我是老怀大慰啊!” 言毕笑着看向眼前的孙子和得意弟子,“益友诤友不外如是,你们要好好珍惜今日这份情谊才是。” 二人默默点头。 苏惟生暗道,若何轩还是以前那副死样子,他爹与何伯父交情再好,也不会同意将苏澜许配给何轩。自己就更不用说了! 转念又想到今日的诗会, “那位赵解元,倒实在是个聪明人。”这话他今日说了两遍。 才学自不必说,即便出身尚书府,能在十来岁的年纪便将诗文中的忌讳了然于心,也是不容易的。 当然,这会儿对赵怀瑾的智商表示高度认可的苏惟生绝对想不到,此人日后会成为自己最大的对手。 九月十二,宜嫁娶纳采下定。 大清早苏正文等人便去了南郊的苏宅,媒人已经到了。 媒人是谁?当然是定国公太夫人,别忘了,这桩婚事一开始就是她老人家保的媒。 按京城的风俗,定亲之日,媒人要先到男方家中取放在祖宗牌位前供奉过的小定礼和婚书,而后再送到女方家,到了吉时为女方插戴。 太夫人身份高,何氏便带着众人在二门处等着迎接。苏正良因还有些公事,要等到开宴时才会过来。 苏正文与苏惟琛则在偏院供神龛的地方等着,待到了巳时,再将定礼和婚书取出来交给莫氏,由莫氏交给太夫人送去夏家。 那道身影一下马车,苏正德喉头便是一紧,随大伙行完礼便偷偷望了过去。 太夫人五十多岁模样,修眉凤目,身形修长,一见便知年轻时必然是个美人。只是她面容有些消瘦,打扮颇为朴素,一身简单的姜黄缠枝莲纹褙子,头上只有两根白玉簪,脸上虽带着笑意,眸中却似乌木一般平静深沉,淡漠如一块冷冷清清的灰石。 触及到那双眼睛,苏正德不觉心中一酸。 “今日一过就不是外人了,何恭人不必如此多礼。”声音不疾不徐,清朗却自带威严,一听便知是久居高位之人,却又不显得咄咄逼人。云嬷嬷与四个绿衣丫鬟恭谨地跟在身后。 何氏含笑应了,一行人便朝正院走去,经过苏正德身边时,太夫人脚步微微一顿,而后继续目不斜视地朝前行去。 进门之后也不能立刻取定礼,何氏便请太夫人上座,命人上了茶点,又将面生的苏正德一家介绍给太夫人。 苏正德虽是外男,但太夫人年长了几十岁,倒也不必太过避讳。 行完礼太夫人淡淡点头,“苏……六老爷请坐。” 苏惟生敏感地察觉到她的声音有些发颤,云嬷嬷自然也发现了,忙捧起桌上的茶盏递到太夫人手里。 太夫人接过去抿了一口,随后望向何氏露出一抹淡笑, “你这侄子侄女倒是生得好样貌,多大了?可曾定亲了?” 何氏忙笑着道,“太夫人谬赞了,两个丫头是双生,二月里刚及笈,已经定亲了。生哥儿这孩子么,今年十三……”说着看了一眼周氏,心里却有些疑惑—— 这位是又起了说媒的心思?难不成上了年纪的人都爱保媒?自己怎么没这爱好? 第171章 小定 周氏忙站起来福了福身,“回太夫人,长……惟生还未正式定亲。”她的手脚都在发抖。 太夫人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又突然叹了口气,“坐吧,我又不吃人,怕什么!” 何氏面露惊异,周氏则是一抖,面带怯意地回头看了看丈夫,见他微微颔首,才慢吞吞地坐了回去。 太夫人满意地点点头,这才把苏惟生姐弟三人唤上前。 她牢牢握住姐妹俩的手,见一个清雅一个明艳,苏惟生亦是丰姿俊雅的翩翩少年,举手投足也颇有章法,余光再瞥见明显坐如针毡的苏正德,眼底一道水光倏忽而过。 随后褪下手腕上的两个羊脂白玉雕绞丝纹镯子放到姐妹俩手里, “今日出来得急,这是给你们的见面礼,” 说着又看向苏惟生,“你的,回头再让人送来,正好最近得了几块上好的松烟古墨,适合你们读书人用。” 那镯子一看就贵重,姐妹二人不敢收,何氏忙道,“太夫人,这可使不得……” 太夫人微微一笑,“这点东西不算什么。倘若传出去,让人知道老婆子见了小辈连个见面礼都拿不出来,岂不令人笑掉大牙?” 何氏一想也对,羊脂玉不易得,对定国公府来说却只是寻常物件,想到几个月前初次见蓉姐儿兄妹时,给的那对红翡滴珠耳坠也不是凡物,便放下心来含笑道, “还不谢过太夫人。” 姐妹俩这才将镯子握在手里,齐齐屈身道,“多谢太夫人!” 苏惟生也拱手,“多谢太夫人。” 余光一扫,却见龙凤胎面上甚是不平,蓉姐儿的目光死死钉在苏沁的手上,苏茂诀见状忙暗地里拽了她一把。 太夫人恍若未觉,轻轻颔首,“自去玩吧。”便不再理会他们,自顾听着何氏同云嬷嬷说话,偶尔接上一两句。 巳时一到,苏正文祖孙三个与莫氏便带着下人捧了东西进来,亲自交到云嬷嬷和另一个大丫鬟手里。 头一个托盘上放着戒指、镯子、耳环各一对、项圈一个,皆是纯金所制。 太夫人扫了一眼,“苏太太有心了。”这做功虽比不上内务府,却也算上等,应是在京城数一数二的首饰楼里打的。 莫氏满脸堆笑,“太夫人谬赞了,谬赞了。”这门亲事是太夫人保的媒,她就是想怠慢,丈夫也不肯哪! 虽然打这几样首饰费了不少银子,让她很是肉疼,但何氏说的不是没有道理——定国公府满意了,往后结亲高门还是难事吗?所以这份定礼莫氏准备得的确很有诚意。 后面的人捧的是大八件的点心,均装在红漆描金的捧盒里,看这样子,也是花了重金打造的。 太夫人与身后的下人们目中都多了几分满意——看来这苏翰林还是有些家底的。 苏家的确不缺银子,一百多年来,族长这一支子嗣不丰,又勤于经营,产业便代代相传,直到苏老爷这一代,才生了三个儿子。 苏正良中进士后,苏老爷便作主小规模分了一次家,即便长子占了大头,苏正文得到的产业也不容小觑。 苏惟琛之所以没在京城买宅子,是觉得早晚要外放,倘若像他大伯父那样一去就是三十年,买来放着干什么?赁出去?他们又不缺那点银子。 不过等苏茂谦定了亲,苏惟琛就准备让莫氏着手看宅子了——总不能三年后娶亲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吧? 太夫人一行人带着定礼离去,苏家人略坐了坐,便准备出门迎客了。 周氏略带担忧地看了丈夫一眼,“走吧,今日还有的忙呢!” 苏正德还有些愣神,“啊……那我跟长生……先出去了。” 苏茂谦是小辈,来参加定亲礼的除了何家这门姻亲,就只有苏惟琛夫妻的好友知交,以及苏正良夫妻友人家中的小辈,并不用苏正良兄弟几个做长辈的迎送,倒还轻松。 倒是苏惟生跟着苏正良,着实认识了不少人。 这位族伯五官与苏老爷有三分相似,看似不苟言笑,实则平易近人,言谈之间没少表示亲近之意。 苏惟生收了一圈表礼下来才发现,今日这定亲宴,怎么看怎么像是国子监和翰林院的聚会!来的不是翰林,就是苏正良的下属,国子监的博士、助教啥的。 听说他十二岁就中了秀才,几位博士纷纷出题考校,还是苏惟生念及今日的正主是苏茂谦,轻轻松松应答完就找了个借口想避出去。 但饶是如此,众小官儿看他的那个眼神也是如饥似渴,尤其是何氏娘家的一位兄长,翰林院侍读学士何大人,眼里都冒了绿光,恨不得立即把他抢回家那种。 老爷子摸着胡子笑眯眯地问,“阿生可定亲了?” 苏惟生着实有点尴尬,心道这种事他怎么好开口?当然得长辈来回答。 苏正良知道舅兄家里还有几个适龄孙女,不由抚额,“舅兄,惟生已有亲事在身。” 心中却在腹诽,当初就是在一场宴会上盯上了老夫,如今又盯上了老夫的侄子,舅兄你还敢不敢再鸡贼一点!除了苏正贤那个无耻之辈,这可是他们苏家三代以内天分最高的孩子! “这样啊……”何大人满脸遗憾地住了口。 看得连先前对苏惟生爱搭不理的苏茂诀也不敢再露出倨傲之色,回头对苏正德夫妻的态度都恭敬了许多。 苏惟生硬生生打了个寒颤,忙做出腼腆的模样借口更衣,退到外头的廊下坐下来,才狠狠松了口气,暗自嘀咕道, “乖乖,这京城人也忒热情了些!不就是个小秀才么!” “噗嗤……” 苏惟生循声回头,却是方才席间一位的一位少年公子,“陆公子怎的也出来了?” 这位正是前几日诗会上见过的那位陆翰林的次子,名唤陆彻,今年十六,也在国子监念书,与苏茂谦交情还不错。 陆彻相貌平平,同陆翰林不大相像,但一身温润的气质与其父如出一辙,闻言笑道,“傅兄他们拉着阿谦闹个没完,我出来醒醒酒。” 说着打趣道,“苏贤弟很受欢迎嘛!” 苏惟生讪讪一笑,“陆兄就别打趣我了。” 陆彻想起他先前的自言自语,摇头道,“苏贤弟莫要太过自谦。如你所说,对在场的大人们而言,秀才功名的确不算什么,但贤弟忘了你的年龄。” 十二岁中秀才,还是廪生,这天资放在整个大魏也得算上等。只要有名师指点,日后中进士是必然之事,再看苏祭酒的态度,对这个堂侄也极为重视,任其荒废学业是不可能的。 再从衣着上来看,家底应该也还不错,自身又稳重踏实、风度翩翩,过些年怎么也不至于长残吧?在家中女儿多的低阶官员眼里,这种小书生受欢迎着呢! 第172章 小道消息 苏惟生打了个哈哈,“如此,想来最迟明年,陆兄的好事也该近了。”先前听陆翰林提过,陆彻准备明年下场,这句话既是恭维,也是祝愿。 陆彻闻言笑容更加真切,“那就借贤弟吉言了!”想了想又问, “你家在博阳哪里?离府学远吗?” 苏惟生立刻想起来,方才苏惟琛提过,陆翰林的祖籍也是博阳府,“就在学府巷,离府学不过两刻钟。陆兄家住哪里?” 陆彻有些黯然,“我家原本也在学府巷,只是那宅子去年已经卖掉了。” 苏惟生心中一动,“不会这么巧吧?”他记得何轩家的门房赵叔提过,自家宅子原来的主人就姓陆,三年前中了进士,这…… 陆彻深以为然,“可不是,要是老宅子没卖,咱们还能算个邻居呢!” 苏惟生道,“不止邻居。” 苏茂谦跟两三个少年公子出来凑热闹,刚好听到这句话,“对啊,我怎么没想到?阿彻,你们家原来也在学府巷啊!” 陆彻不解,“啥意思?” 他仔细回想了片刻,去年父亲说买他家宅子的人家姓苏,是个十二岁的小秀才,那不就是…… “原来买主是你们家啊?这也太巧了!”他一拍脑袋,看苏惟生的眼神更亲近了。缘分啊! “这等巧事都让你们赶上了,怎么也得喝一杯!”接话的是傅公子,傅翰林的儿子。 苏茂谦无奈,只好喊住路过的丫鬟,“豆子,去备些酒菜,”指了指斜对面的石桌,“就放那儿去,对了,再拿一壶茶。” 豆子应声下去了,没一会儿就把自家少爷要的东西端了上来。 傅公子又开始起哄,“来来来,你俩有宅子的缘分,你俩先喝!” 苏惟生着实没想到还能遇上宅子旧主,且陆彻给他的感觉也不错,便倒了杯茶,“那我以茶代酒,先敬各位一杯!日后还请多多关照!” 几个少年都是平日在学里说得上话的,便笑呵呵地边吃边聊。 聊了会儿博阳风物,陆彻忽然道,“前两日青云楼的诗会,你们去看了没有?” 傅公子不感兴趣地摇头,“没去,这几年的文会,赵解元拿头名都拿到手软了吧?忒没意思!这次他又作了什么好诗?” 陆彻应该是听陆翰林提过,当场把那首诗背了一遍,见众人都露出钦佩之色,忙摆了摆手,“赵解元的才学大家有目共睹,我想说的另一个人。” 众人纷纷侧目,“谁啊?” 陆彻道,“一位姓王的举人。” 苏惟生与苏茂谦对视一眼,难道是王栋? 后者立即道,“你说的是王栋王举人?那天的诗会我们去看了。” 见陆彻点头,苏茂谦啧啧两声,“那位王举人的诗作的确让在场大部分人拍案叫绝,连陆叔也甚为欣赏。可惜只得了第三名。” 他知道有些家境贫寒却身负才学的举子都会借参加文会的机会扬名,最好的结果是得人赏识被收为弟子;其次便是被权贵看中收入门下当清客,在会试前结下点人脉;最差的一种么,也可得些财物,暂时缓解困境。 就不知道王栋是奔着哪种去的。 陆彻赞同地点头,随后面上又露出几分不满, “我父亲惜才,事后把他请到了家里,本想收他为徒,让他搬过去与我跟大哥一道念书,却被一口拒绝了。他连个托辞都没找,直接说不愿意,然后掉头走了。” 陆翰林自己不觉得有什么,但亲爹一片好心被人当成驴肝肺,作为儿子的陆彻却看不过眼。 陆家也是寒门出身,虽不至于家徒四壁,但京都居大不易,仅凭陆翰林一人的俸禄,养起一家老小来也颇为吃力。 尤其他祖母之前大病了一场,花了不少银钱,如今家里统共才三个下人。平白多一个人吃用和念书应酬的花销,自家都没说什么呢,没想到人家根本不领情。 苏惟生讶异,“若能拜令尊为师,王举人的境遇便可大大改善,为何还会拒绝?” 苏茂谦深以为然,“至少不用住破庙了吧,他还有什么不满的?” 当时杜大儒的嫌弃和邢博士的犹豫他们都看在眼里,是陆翰林据理力争,才险险给王栋保住了第三的名次,否则他连那两支湖笔都拿不到。 陆彻冷笑一声,刚想开口,另一位浓眉方脸的少年就插话道,“庙太小,人家看不上呗!” 见陆彻目中闪过一丝怒色,忙道,“阿彻,我不是说你!我的意思是……像咱们祖父、父亲这样的微末小官儿,人家看不上。那位王举人想要的,得是这个……”说着比出两根手指。 大伙看出是“二品大员”的意思,均大吃一惊,连苏惟生也不敢置信——这胃口也太大了吧? 方脸少年想了想又道,“如杜大儒那样桃李满天下的也行,不过杜大儒看不上他而已。”杜大儒门下弟子多,人脉广、威望高,听说三品以上的也有三五个,所以连京中许多世家子弟都趋之若鹜。 见大家都好奇地看了过来,他却自顾自地喝了口小酒,悠哉悠哉地卖起了关子。 陆彻闻言也不气了,“你又知道什么了?” 方脸少年姓包,是一位包博士的儿子。因他家在京城待得久,认识的人多,消息一向最灵通,在国子监还有个绰号“包打听”。 包打听把口中的菜咽下去才回道, “那位王举人去年甫一进京,就往几位尚书和阁老府上投了卷。他确实有几分才气,所以即便穿得再寒酸,也不是一无所获。范阁老、常尚书跟张学士等几位大人倒是先后让他进门说过话,只是最后都被请了出来。原因么,我就不知道了。” 而且人家今年的春闱也不是落榜,而是压根儿没考完。好像是住在城外的破庙里染了风寒,硬撑着去考试,当天就被抬了出来,养了几个月才好。 前两日那次是王栋头一次参加诗会,至于去年效仿古人投卷,打的应该也是拜师和结人脉的主意。 “后来就隐隐有些消息传出来,据说啊……”包打听四下看了看,压低嗓门儿道, “这位王举人是苏南郡王巡抚的外室子,亲娘得宠没几年就被抛在了脑后。几年前吧,他娘还带着他跟他妹妹,在王大人家门口跪着求进门呢,只是被赶走了。” 思忖片刻又接着道, “看看他的出身经历,能作出那首诗有什么好奇怪的?我估摸着,他就想找个比他生父官儿大、至少也是同级的靠山。可能是因为屡次被拒,才对权贵生了怨怼之心。” 第173章 胡同 傅公子不太信,“几年前的事,又远在苏南郡,你又是如何知晓的?” 包打听拍拍胸脯,“我是谁?除了那些家规严谨的大族,整个京里还有我不知道的事儿?” 见众人齐齐翻白眼,忙道,“嗐!学里又不是没有苏南郡的人,王举人在京城默默无闻,却也是去年苏南郡的经魁,略一打听就知道了。” 苏茂谦不解,“可他既然不喜达官贵人,又不是真的不慕功名,就不该拒绝陆叔的好意啊!” 在他看来,陆翰林与自家祖父一样崇尚中庸之道,最适合教导王栋这等心性偏激之人。 苏惟生暗想,傲呗!自恃才学,官低的他看不上,官高的看不上他,不这样不上不下地吊着,还能怎么样? 所以他看第一眼就知道,王栋目光短浅、不识时务,比何轩可差远了! 陆翰林虽是寒门出身,在翰林院名声却不错,脚踏实地与世无争,长子也与工部侍郎府定了亲,实在算不得无依无靠了。 若换了昔日的何轩,当场就能行拜大礼,诚心诚意地认下这个老师。 王栋却看不上,连委婉些寻个借口都不肯。陆翰林虽不一定往外处说,世上却没有不透风的墙,要是他这番态度传了出去,一个“恃才傲物”的名声是跑不掉的。 且等着吧,这性子要不改,还有他吃教训的时候呢!不过,这跟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呢? 陆彻叹了口气,“是陆家庙小,供不了这尊大佛。” 包打听嗤笑一声,“大伙儿半斤八两。算了,不说那些扫兴的事儿!我说阿谦啊,你这小子不声不响就跟定国公府的姑娘定了亲,手脚挺快啊!” 说着便反客为主地招呼起众人,“来来来,今日可不能轻易放过他!” 苏惟生含笑望着一群朝气蓬勃的少年郎,心道原来低阶文官家中也并不缺妙人! 想到这里,他又反应过来——叹个什么劲儿啊?自己眼下不也是个朝气蓬勃的少年郎么! 太夫人给夏二姑娘插戴之后,便带回了女方的定亲文书。礼成,苏夏两家正式成为姻亲。 苏正德与太夫人甫一见面,心中都是五味杂陈,但两人并未将这一面放在心上,因为他们知道,三日后还能再见。 九月十五,女方宴请男方亲眷。 其实南陵并无此风俗,通常是定亲那日双方各办一次宴就完了。三日后女方宴请是旧俗,许多年前就没这惯例了,这回又被定国公抬了出来,夏佥事与苏家都没反对。 苏惟生一家都知道,这是太夫人想见他们。毕竟,有什么地方能比定国公府更适合说话呢? 定国公府在皇城西侧的大时雍坊,拐进那条胡同,苏惟生就心头一跳——这好像是……前朝某位郡王的府邸! 旁边的苏茂诀见他目不转睛,还以为是被途经府邸的气势给震撼到了,不由暗暗好笑,转头便不无得意地介绍起来, “六叔祖父和惟生叔有所不知,定国公府原是前朝永平郡王的府邸。” 苏惟生瞥他一眼,“王府有这么小?” 当他瞎子呢?前朝的永平郡王府他又不是没去过,几乎占了一整条胡同,如今路过的这家占的这一块,就至少占了王府的一半,人家也不叫定国公府。 苏茂诀摆手,“我也是听阿绛哥说的。太祖建国后本待封第一代定国公府为异姓王……”把前因后果什么的说了, “最后只封了国公,但太祖不想委屈结义兄弟,说国公就国公吧,别的可不许你再推辞,然后把这王府赐给了夏老国公做府邸……” 夏老国公能安安生生做那么多年土匪头子,当然不可能是个傻的,也没因受宠就昏头——他一个国公住郡王规制的府邸,成什么样子? 不过嘛,帝王的好意也不能三番五次地拒绝,便索性出了个主意:卫国公朱家的府邸不是也没着落吗?这郡王府地方也大,干脆两家一人一半! 当然,夏老国公明白人家不是没着落,是早就盯上了这原来的永平郡王府,就等着向太祖讨呢,谁知还没来得及开口,府邸就要变成别人的了! 与定国公相比,卫国公还是有些来头的,前朝正经的将门之家,对屠夫土匪出身的定国公一向不大看得上,因此再眼馋这郡王府,也死活不肯跟他做邻居。 后来也不知怎的,还是被夏老国公软磨硬泡给办成了。 太祖也没意见,反而更喜结义兄弟知情识趣。 他老人家一高兴吧,就觉得一半还是小了点,配不上结义大哥的身份,不够夏老国公以后的子子孙孙居住。便大手一挥,又把定国公分得那一半东边一个四进两路的宅子赏给夏老国公,再把两边的花园打通,就成了后来的定国公府。 苏正德疑惑道,“定国公府不是分家好几次了吗?在先定国公那一代好像又分了一回。”族人都越分越远了。 苏茂诀奇道,“六叔祖父也知道?” 想到苏正德一家是“从乡下来的”,觉得他们是羡慕人家定国公府富贵,特地打听过,也没太放在心上,便接着道, “先定国公那一代就兄弟两个,感情极好,不欲离得太远。分家时便把太祖后来赐的那一块分给了二老太爷,也就是我大哥未来岳父家。只是把原本打通的那堵墙重新封上了,又在墙上开了一道小门。外头看着是两家,其实门一开,跟住在一起也没啥区别。” 苏惟生若有所思,“所以两府来往很方便。” 苏茂诀道,“不算吧,定国公府我们都没去过,那道小门有定国公的护卫守着呢,阿绛他们都过不去,只能走另外的侧门。” 苏惟生心道,小辈过不去,世子跟太夫人总能过去吧? 他掀开帘子看一眼外头的高墙,“那我们现在路过的,就是卫国公府了?” 满脸春心荡漾的苏茂谦这时才开口,“小声点,别让他家下人听到了!” 苏惟生诧异,“怎么?还不许人问了?” 苏茂谦脸上笑容一收,“别看两家是邻居,其实互相看不顺眼。我来京城还不到一年,就听说阿丹哥跟阿绛他们同朱家公子打了七八回架了!”阿丹是夏义柏的长子。 苏茂诀也凑上来,“何止!听伯祖父说,前几天要不是有人拉着,卫国公跟定国公在御前都差点打起来,结果两人都被罚了俸禄。” 苏惟生咋舌,“什么仇什么怨啊?在御前都能打起来!” 苏茂谦叹道,“左不过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夏家人不论干什么,卫国公都要挑刺儿。泥人还有三分土性呢,谁耐烦成天忍气吞声啊!” 想到自己与夏二姑娘定了亲,日后估计也少不了被找麻烦。不过找就找吧,真要撞见两边打架,他难道还能像从前一样,干站着看热闹不成? 可是打架……他不擅长啊!苏茂谦颇有些苦恼。 第174章 打架 看来苏茂诀也不是全无用处啊!苏惟生顺口问道,“定国公府还与哪些人家不和?明面上的。” 这些苏茂谦兄弟俩没少听夏礼丹兄弟几个提。 “深仇大恨什么的不知道,小恩小怨的倒是不少。比如武安侯,他家长子论文采、论骑射样样比不过定国公世子,没少私底下说小话,怨气挺大的。扬威侯府的二爷跟夏二伯也不对付,好像是有次争花魁没争得过……” 苏惟生牙疼,不过正如苏茂谦所说,都是些小恩小怨,鸡毛蒜皮,谁家还没两个不和的人家? 就说苏正良吧,性情之严肃板正与苏老爷如出一辙,因处事太刚正,连权贵之家的面子也不太给,估计也没少得罪人。 而且真正的大敌往往隐在幕后,不会如这几家这样闹得人尽皆知。 说得一会儿,男宾客的马车便径直驶过三间兽头朱漆大门,停在东侧的一个院落前,上书“夏宅”。 苏正良几人在前,苏惟生几个紧随其后进了正门。 周氏等女眷则在何氏的带领下,在垂花门前换了轿子,穿过花园到去了内院的宴息厅,喝喝茶,听听戏,认认人。 夏佥事家几十年前分家时的确只有四进两路,不过后头人口多了,又把后面一座三进两路的宅子买了下来,建造方面虽不敢违制,府里却着实宽敞。 一行人先去拜见了夏佥事的父亲夏老太爷。 嚯!苏惟生不禁叹自己少见多怪,可是除了皇家,单一个人的子子孙孙就能凑满这么一大间屋子的,他也真是许久没见过了啊! 无他,夏老太爷按辈分是老太爷不错,其实人家也就比苏正良大两三岁,还未至花甲之年。 苏正良三子四孙,在苏家已经算人丁兴旺,可这夏老太爷,他他他……他有七个儿子三个女儿! 更别提孙辈了,就是一家两个,加起来也有二十口。亏得女眷去了内院,否则苏惟生估摸着,这正院的花厅都不一定坐得下!更何况人家每家少说也有三四个孩子…… 苏正良是早就知道的,轮到苏正文与苏正德,不禁再次心下暗叹,“真能生啊!” 再加上定国公府那边的人,兄弟三个认人认得头昏眼花,又因夏家男子多粗犷,嗓子也亮堂,一人一句就跟吵架似的。 饶是以苏惟生的阅历之广、修养之深,最后也险些被闹得翻白眼。 等终于见完礼,长辈们留在屋里说话,一众小辈被赶了出来。 苏惟生和苏茂谦兄弟对视一眼,都是心有余悸的模样。 阿丹见状嘿嘿笑道,“让你们早跟我一道去吃个酒先认识认识,不听劝,这下眼花缭乱了吧!” 苏茂谦与苏茂诀齐齐苦下脸,后者哀怨地望向夏二姑娘的大弟弟阿绛,“你只说家里亲戚多,可没说如此之多啊!” 阿绛摊手,“怪我咯!” 说着转向苏惟生,“听说我未来姐夫的拳脚是小堂叔你教的?” 苏惟生眼前一黑,什么小堂叔,我是你表哥!也不晓得他爹被夏老太爷称兄道弟时心里是个啥滋味——他终于明白苏正德夫妻提出“辈分”这个问题时,那欲言又止的神情是什么意思了。 索性木着脸道,“大家年纪差不多,叫堂叔反而生分,还是喊名字吧!” 阿绛比苏惟生小两个月。 众少年闻言纷纷松了口气,对着个细胳膊细腿的同龄人喊叔叔,确实有些……拉不下脸,要是从小叫习惯了也没啥,这不是……刚认识么! 夏礼丹看了看天色,“大伯父跟大哥还没回来,离开宴还早,要不……去练练?”说着瞄了一眼苏惟生。 苏惟生乐了,“练就练,不过先说好,我这花拳绣腿在你们面前不过是班门弄斧,可得手下留情!” 阿绛手一伸,“啰嗦!”说完拖着苏惟生就跑了。 苏茂谦顾不得斯文体面,撩起衣摆就追,“阿绛,你慢点,惟生叔身子弱……” 夏宅算起来有七进,宅子宽敞是宽敞,如定国公府内那样正经的演武场也是没有的,只在前院的某个院子前僻出一大块空地略做修整,做了家中子弟习武的地方。 等定国公世子办完事回来,就看见夏佥事家的袖珍版演武场上横七竖八地倒了一大片,不由抚额, “连阿谦的好日子也不放过,一个个都皮痒了是吧?” 夏礼青是长兄,又正式封了世子,积威甚重,这些表弟堂弟的都怕他。 此话一出,众少年都讷讷地不敢答话,唯有苏惟生捂着手臂挑眉看了过来。 圆嘟嘟的小胖子阿朱(夏礼青的亲弟弟)扯了扯凌乱的衣衫,一溜烟儿冲上前,“大哥,韩表哥不讲规矩,趁阿丹哥他们切磋的时候下黑手!” 夏礼青脸一沉,“怎么回事?”指了指阿朱身后脸上还挂了块青紫的小厮,“汤圆,你来说。” 汤圆气呼呼地道,“世子,您可得管管,几位表少爷下手没个轻重,险些伤了小少爷!” 一开始苏惟生跟苏茂谦叔侄对上阿丹阿绛兄弟俩,前者看似绵软无力,实则后劲十足,后者刚猛有余,后劲却不足。 两边痛痛快快走了几十个回合,阿素跟阿朱两个小的看得津津有味,大声叫好。 谁知就在这时,阿绛那几个堂表兄弟趁机偷袭,挥着不知从哪里寻来的棍子就上来了。要不是阿丹眼尖,阿绛脑袋上都得挨两棍子!但即便躲得快,他跟阿绛背上也吃了几拳头。 “娘的,趁人之危!”这下谁还坐得住!转身就跟人打了起来,苏惟生叔侄与旁边观战的见势不好,也去拉架。 谁知那群人连劝架的都打,阿绛那表哥韩五少爷下手还挺黑,也不知跟谁学的,专往下三路招呼。 苏惟生险之又险地躲过一记扫阴腿,不禁怒从心起, “好不容易成个正常人,哪来的臭小子,竟敢动小爷的宝贝!”下手也不肯留情了。 就连苏茂谦个菩萨性子也被打出了火气。 小柱跟阿大等下人一见主子险些吃亏,顿时也一拥而上。 这不……就成了混战。 最后一群人打不动了,全都七扭八歪地倒在了地上。 韩五少爷那边主子六七个,苏惟生这边加了个苏茂诀,也才四个。可还有下人呢,因此这一躺下去吧,乍一看还挺可观。 汤圆还在说呢,“小的让饺子去二老太爷那边报信了,也不知怎的还没回来!” 夏礼青冷哼一声,要么根本没去,要么就是半道上被人截住了,还能怎么回事?二叔祖父家这群庶子庶女,也太无法无天了些! “允文,去把几位老爷跟姑老爷都请过来!”好在这群混账畏惧自家权势,没向阿朱动手,否则,他非得弄死他们! 允文忍笑应了一声,“世子,要不要请府医?” 夏礼青看一眼场上主主仆仆二十来号人,额上青筋直跳,“多请几个。” 第175章 啼笑皆非 还在里头吃酒谈天的长辈们听到消息全傻了眼。 夏佥事的三妹夫韩四爷直接跳了起来,“大哥,你就是这么待客的,妹夫我算是长见识了!” 韩四爷虽是庶子,却颇受他爹宠爱,同扬威侯府的二爷交情不错,如今在禁卫军里供职。 夏佥事方才受了六个庶弟加三个妹夫的前后夹击,心里正憋着火呢,闻言气笑了, “我家阿绛多大,你儿子多大?给那养你们的小娘留点儿脸吧!”说完瞪二老太爷一眼,甩袖子走了。 都怪这风流老鬼,管生不管教,养出一屋子祸害! 没错,那个啥,二老太爷子女虽多,但嫡出的就夏佥事一个,剩下的都是庶出。年纪差得也不大,最多就一两岁。所以这府里么,一向不怎么太平。 夏佥事的亲娘在世时就管不住丈夫,庶弟庶妹仗着亲娘一茬一茬地得宠,对他这个嫡出兄长也没啥敬畏之心。 几年前二老太太一去,就更不把他放在眼里了,近两年愈发同仇敌忾地对付起夏佥事来。 二老太爷府上并未分家,七个儿子都住在一处。嫡长女的好日子,夏佥事就是再看不惯这些庶出弟弟,也不可能不让他们出来露个脸。 三个庶出妹妹嘛,夏佥事夫妻是真没打算请,还是二老太爷说许久没见过外孙子了,非得让夏佥事的太太黄氏下了帖子。 这不,就全来了,一个没落,还挺齐整。 其实夏佥事该庆幸各家幼子啥的都没动手,否则就他家那演武场能不能装得下还真是个问题。 夏礼青这边吩咐完,就带着允武和另外几个护卫去查看众人的伤势。 先是阿朱,而后是阿丹阿绛几个,最后目光落在苏惟生脸上,闪过一丝诧异,“你没受伤?” 后者扬扬左手臂,“轻伤,不碍事。”有小柱跟平夏护着,确实没什么大碍。就这一下,还是躲韩五公子那记扫阴腿的时候挨的。 这些公子哥儿大都是些纨绔,平日不过仗着下人耀武扬威而已。只有阿丹阿绛有父辈盯着,日日不落地习武,所以即便他们这边人少,也没吃什么亏,都是点皮外伤。 倒是搞事的那几个伤得不轻,头一个就是阿绛的表兄韩五少爷跟郑二少爷,另几个是他堂兄堂弟的,夏礼什么玩意儿,苏惟生忘了。什么苍碧赫的,夏家礼字辈都是按颜色取的名字。无关紧要的人,他懒得记。 韩五少爷么,敢对他宝贝下手,自然得了点教训。这会儿以牙还牙显然会把事情闹大,苏惟生便没动这个心思。不过,不是有句话叫打人不打脸么?他就……专程打了他的脸,估计这会儿他亲娘看见也不一定能认出来。 阿朱又噔噔噔跑过来,“大哥,惟生叔跟阿谦哥好厉害!把韩家表哥揍成了个猪头!” 夏礼青一窒,“惟生……叔?” 阿丹揉着屁股慢腾腾走过来,“大哥,你还没见过吧?这是阿谦的小堂叔苏公子,论辈分,咱们也得……”说着向夏礼青眨了眨眼。 他是真没想到,这文弱书生打起架来也丝毫不逊色。嗯……怪不得祖母肯出面保这个媒,难道她老人家早知道这苏家虽为文人,却不失血性? 夏礼青可算明白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是个啥滋味了,表弟变长辈,他实在有些……接受不来。 二堂妹与苏惟生提的要求颇为相符,所以他们一家都没多想。辈分问题么,总归没血缘关系,倒不是那么重要。 况且也实在没别的人选了。主要是定国公家就是长房,作为长房长子的他还没成亲呢,去哪里找个更低一辈的女儿许给苏家?他母亲娘家倒是有,但有违他们与苏家联姻的初衷,不合适。 夏礼青张了张口,将手抵在唇边轻咳一声,见苏惟生直直盯着允武,“没事就好。苏……公子认识我这护卫?”至于其他人,先躺着吧,反正他都不熟。 想到先前在博阳商量好的事,夏礼青眼底闪过一丝笑意。 “有些……” “谁伤了我儿子!” 苏惟生刚起个话头,夏义柏跟夏佥事就来了,后头还跟着乌泱泱一大群人,老老少少无一不足。 得!苏惟生耸耸肩,打了小的来了老的,先解决眼前的事吧! 众人一来就各自奔向自己的儿子,夏义柏兄弟与苏正文等人见自家孩子都没受什么伤,只是脸上有些青肿,刚松了口气就听得一声惊呼, “阿斌!大夫呢?大夫呢?”韩五少爷单名一个斌字。 夏佥事的几个庶弟纷纷蹲下身查看自家儿子的伤势,韩四爷找了半天,才认出儿子出门那件衣裳,好在没缺胳膊断腿,只是一个个捂着脸捂着肚子的样子委实有些可怜。 韩五少爷哭嚎道,“父亲,我的脸,我的脸!” 苏惟生惊呆了,大伙谁脸上还没点伤,怎么哭得像死了爹娘似的? 阿绛见状幸灾乐祸地解释道,“他成日靠着那张油头粉面的脸勾搭丫鬟跟表姐表妹们,眼下成了个猪头,可不得哭爹喊娘!” 苏惟生满意地点点头,心道,看来打脸还打对了。可是——“勾搭表姐表妹?表亲不是不能成亲吗?” 阿丹满脸鄙夷,“不能成亲,能作妾啊!妾室娘家算什么姻亲?” 额……苏惟生竟无言以对。 最终事情也没怎么处理,少年人么,谁还没个打架的时候。 至于受伤最重的韩五少爷跟夏家六少爷……阿丹他们好好的在切磋,你俩带着人想打闷棍没成功,反被揍一顿就是活该。 关键是,你们主子加下人十来个没打过人家七八个,还好意思追究旁人的责任? 夏佥事的六个庶弟都觉得没眼看。 最后夏义柏冷笑道,“男子汉大丈夫,有能耐就真刀真枪地干一场!小小年纪就会背地里使阴招,与卑鄙小人有何区别?韩四爷跟几位弟弟最好把人带回去,好好儿学学规矩,别带出来丢人现眼!”言毕冷冷扫了几人一眼。 韩四爷几人对视一眼,当即点头如捣蒜。 他们不怕夏佥事,是因为有二老太爷压着。可定国公两兄弟因太夫人之事本就对二老太爷心存怨气,软硬都不吃,如今又简在帝心大权在握,谁惹得起啊! 谁能想到这大哥不声不响的,竟得了那府里的青眼,以后家里还有他们说话的份儿吗? 多思无益,两尊大佛在这里盯着呢,夏五爷只好拱了拱手,“那我们先下去了!” 见夏义柏与夏礼青点了头,便连大夫也来不及等,急匆匆拉着儿子回了自己院子,开宴时来不来都不一定呢! 至于韩五少爷么,因其哭得太惨,是被抬走的。 等不相干的人尽数离去,夏义柏才拍拍阿丹的肩膀,“好儿子,揍得好!” 说着又看向阿绛苏惟生几个,“下次再遇上这种事,照样给我狠狠地打,打坏了我兜着!” 众少年顿时露出大大的笑容。 苏正文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把未出口的劝说咽了回去。 第176章 相认 过得一时允文带着大夫过来,给一众打了胜仗的小子们上了药,夏礼青才似是想起了什么,看向苏惟生, “苏公子,你认识我这护卫?” 众人皆疑惑地望着二人。 苏惟生心下一乐,这便宜表哥上道! 面上作迷惑状,“觉得世子跟那位护卫大哥有些眼熟……请问世子,五年前可去过博阳府平宁县?” 夏礼青想了想,“去倒是去过,不知……”目中满是不解。 苏惟生脸上露出期待,“请问世子,可曾在清和镇一条小巷子里救过什么人?” “救人?”夏礼青和允武拧起眉头,似乎在努力回想,最后允武惊奇地“啊”了一声,“你是……” 嗯,苏正德父子和夏礼青主仆把去年年底那一幕重新演了一遍。 夏义柏还没来得及发挥,苏正文就惊喜道,“没想到咱们两家早已结缘!世子竟是我这堂弟的救命恩人!” 苏惟琛转向夏佥事,乐呵呵道,“看来阿谦跟令嫒是上天注定的缘分!” 夏佥事没想到有这等巧事,也笑着附和,“亲家此言有理!” 阿丹与苏茂谦几个听得目瞪口呆,经过方才一起打架的情谊,也不觉得生分了,一拥而上把苏惟生拉走,“快跟我们说说!” 苏惟生猜得没错。 到正式开宴时,夏五爷与韩三爷几个过来露了个面,就急匆匆回去了。苏夏两家总算落了个耳根清净。 听说几个夏氏还去二老太爷面前哭诉来着,只是反被骂了一顿,哭哭啼啼地回家照顾儿子去了。 至于亲爹回头会不会被一群妾室拉着诉苦外加许出不少好东西,夏佥事表示:尽管给,老子早晚加倍夺回来! 不过他寻思着,还是早点把家分了算了,女儿都献出去了,大哥二哥总不会让他吃亏吧? 今日太夫人称身子不适,定国公夫妇借口侍疾均未出席,苏惟生只见到了夏义柏的夫人许氏和夏佥事的继室黄氏。夏家的几位姑娘,他只匆匆扫了一眼,没留下什么印象。 许氏身量不高,体态丰腴,一脸和气。黄氏则有些盛气凌人的样子,脸上虽带着笑,举手投足间却无一不流露出高人一等的姿态。 苏惟生暗忖,抛开夫家出身定国公府不提,真不知道她这自信是从哪儿来的。 宴毕,夏义柏提出让苏家众人去定国公府认认门,“总不能来一趟时雍坊,连府里大门朝哪边儿开都不知道。” 大家都看向苏正良,后者正想拒绝,夏礼青便看向苏正德父子, “二叔说的是。正好,我也对苏家……六爷这些年的经历有些好奇。” 苏正良一想,六堂弟当初伤势极重,能恢复如常确实令人称奇,作为救命恩人的定国公世子略有关注也是人之常情,便看了一眼苏正德,点头道, “如此,那就却之不恭了。” 黄氏唤来下人抬了轿子把女眷们送过去,其余人则在夏义柏的带领下来到两府之间打通的那扇小门,慢悠悠地穿过定国公府的园子,其间山峦叠峰、藤萝掩映,十分雅致大方。 其他人是纯粹的好奇,唯有苏正德面色有些紧绷,苏正良见状温言道,“就当是串个门儿,看看景儿,不必紧张。” 苏正德暗地里握了握拳,“我明白,大哥。” 太夫人并未住正院,而是在正院北侧的荣安堂,云嬷嬷和两个碧衣丫鬟引着众人进了花厅。 老人家身着半新的石青缂金瓜莲纹褙子,头发照样梳成圆髻,满头只有两朵珊瑚绿松石蜜蜡的珠花,斜靠在半旧的青缎引枕上,神情闲适,姿态悠然,只是面色有些苍白。 她身侧站了一男一女。男子三十八九上下,身材高大挺拔、皮肤白皙、眉宇间是久居上位者独有的端凝冷肃。女子穿着香妃色底花卉刺绣撒花褙子、头戴赤金点翠头面,打扮得十分华贵。 苏惟生想,这便是定国公与定国公夫人无疑了。 太夫人见得众人进来,嘴角微微上扬,“来了?” 夏佥事笑呵呵地请了个安,“大伯母,身子可好些了?父亲让侄子来向您问个安。” 太夫人目中飞快闪过一丝讥诮,淡淡道,“且死不了呢,让他失望了。” 夏佥事一噎,面上就露出几分尴尬。 太夫人置若罔闻,与众人寒暄几句,让定国公夫妇与大家见了礼,留了苏家人用晚饭,便借口身子不适,让夏义柏夫妻自去招呼客人。 定国公去了书房,定国公夫人则去安排晚上的菜单了。 一出荣安堂,夏礼青便对苏惟生父子道,“故人重逢,二位可介意告知这些年的经历?” 二人自然说好,夏礼青便对其余人微微颔首,带两人朝荷香水榭走去。 夏义柏眼珠子一转,“苏大人,我近来得了一副棋子儿,偏偏那颜色不是常见的黑白色。阿青那小子说是什么上等玉石做的,我一个粗人也弄不清楚。苏大人学识渊博,不知可否为在下解惑?” 苏正良眼中一亮,“那老夫可要见识见识。” 苏正文父子也有些好奇,便跟着去了。 夏佥事想到晌午的打架事件,干脆拎着想开溜的儿子跟侄子们去了演武场,“得多教你们几招,万一再遇上那群狗东西,也省得吃亏!” 水榭在定国公府荷花池的西侧,三面环水,环境清幽,据说太夫人每逢盛夏都要过来住上一段时日。 踏上青石板铺就的小路,夏礼青才轻声道,“祖母和父亲在上面等我们。” 苏正德下意识点头。 苏惟生却环顾四周,见并没有别的入口,心想莫不是有什么密道? 夏礼青还以为他是担心有人闯过来,低声吐出两个字,“放心。” 苏惟生笑了笑,若有所思地扫了一眼两边郁郁葱葱的林木。 此处说是水榭,不如说是一排竹屋,屋前还种着一棵石榴树。 夏礼青道,“这棵树,原是祖父祖母成亲前,祖父亲手种下的,青竹院里也有。” 青竹院是太夫人成亲时住的院子,她少时最爱竹,闺中的院子后面也种了一丛绿竹。 先定国公顾忌母亲重子嗣,便只在青竹院种了石榴,而在这荷花池上为太夫人建了这一排竹楼。原本屋前屋后的绿竹也不少,三十多年前,被先定国公那位平妻下令连根拔掉了。 苏正德沉默片刻,“太夫人她……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夏礼青推开门轻声道,“您自己问吧。” 太夫人与方才见时又不一样,通身只穿了件鸦青色的居士袍,正与定国公对坐饮茶。 门一开,二人便齐齐望了过来。 太夫人瞬间就红了眼眶,哽咽着招手道,“阿容,过来让姑母看看。” 苏正德心头一酸,快步上前跪倒在地,“见过……太夫人。” 第177章 太夫人 苏惟生犹豫了一下,同定国公父子一起去了西侧的另一间小厅,听得隔间细碎的哭声,三人都有些沉默。 良久之后,定国公才开口,“听阿青说,你们家这些年……过得也不容易。” 苏惟生望向太夫人所在的方向,“再不容易,也不过是身体上受些罪,如何能与太夫人及定国公府卧薪尝胆十七年相提并论?” 苏正德是受了近三十年的虐待,但五岁之后,性命还是无忧的。若没有自己突然借尸还魂,使计分家激化矛盾,苏正德一家想来只会继续为苏信一家做牛做马。没有反抗,又何来断腿丢命之说呢? 就是可怜了原身,那么小就没了性命。可若非如此,他又如何能得此机缘?苏惟生觉着,自己这个儿子比原身称职多了,所以心里没有半点负担。 太夫人与定国公府则不同,平反之前,身在君王的眼皮子底下,稍有不慎便会再次祸及满门。否则,先定国公何必醉生梦死,屡次犯错导致被撤职呢? 父母兄弟俱亡、夫妻相别、骨肉分离,这半生煎熬,又岂是一句“平反”就可以抵消的?若不是儿孙孝顺,太夫人的晚年会如何还不一定呢! 定国公眼底闪过一丝意外,“怪不得阿青说你天资卓绝、心若玲珑。” 常人只看到定国公府简在帝心、富贵已极,又如何能体会那十几年的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苏惟生摇头,“世子过誉了,晚辈不过一平凡人尔。” 夏礼青笑道,“表叔多年不良于行,你以六岁稚龄顶门立户,自身也有了功名,实在不必过谦。” 苏惟生淡淡一笑,面上仍无半分傲色。 定国公心中更添了一丝满意,“不举家上京,也是你的主意?” 他这些年见过多少形形色色的人,自然从见苏正德的第一眼,便知此人忠厚有余,机敏不足。 这样的人往往重情重义,甫一得知尚有亲人存世,且找了他多年,不会避而不见,更不会在短短几日之内想到定国公府的态度与进京之后的处境。 苏惟生并未否认,“是。只是家父担心太夫人的身子,这才借茂谦定亲的机会前来探望。” 定国公道,“你父亲是至诚之人。” 若非得到二弟与长子再三确认,他不会任由母亲为一素未谋面的表弟如此费心筹谋。如今见了真人,自然更放心了几分。 “你既已是生员,准备何时参加乡试?” 苏惟生老老实实道,“看几位夫子和宁老太爷的意思。” “宁老太爷?”定国公听太夫人提过,“你大姐定给了宁老太爷的外孙?” 母亲说过,姓宁那老头子是千方百计要跟淳于家扯上点儿关系,当年外祖父没能甩掉,现下就更甩不掉了。 “如此也好,有他的威名在,至少在科举途中没人再敢给你使绊子。” 文有宁太傅与苏家、武有扬威侯府与平阳伯府,看似不起眼的寒门小户竟在不知不觉间结下了如此几门得力的姻亲,这家人的能耐委实不可小觑。 但苏正德夫妻他见过,不过是寻常资质而已,如何能教导出如此出色的儿女?况且这小小少年从未进过宫,却连帝王心思都能窥得一二,可见格局之深远,怪不得不愿依附定国公府过活呢! 思及此处,定国公府望向苏惟生的目光也愈发惊奇:难道淳于家的聪明才智都传到了这孩子一人身上? 苏惟生被看得一头雾水,心说我今儿个自进了夏家的门就老老实实没敢使半点心眼儿,难不成还是被看出了端倪? “父亲……”夏礼青试探着喊了一声,定国公这才回过神,凝神听了片刻, “走吧,时间紧,母亲还有话跟你们说。” 姑侄二人的双眼有些红肿,神色间却释然了许多。 见三人过来,太夫人擦了擦眼角,看向苏惟生,“你是叫长生吧?来,走近些,到姑祖母这儿来。” “是,”苏惟生缓步上前,礼还未行完就被一双冰凉的手扶了起来。 “好孩子,在姑祖母面前不必如此。”太夫人摸了摸苏惟生的头,长叹一声, “多亏你这孩子思虑周全。若真因我的任性妄为再次给淳于家酿成大祸,让我百年之后如何有颜面再见娘家人!” “母亲(祖母、姑母)……” 苏惟生轻声道,“太夫人再思亲心切,也不要出此等不祥之言。我们做晚辈的,还盼着您老长命百岁,日日指点呢!” 太夫人拍拍他的手,“不用紧张,只是说说罢了。”说着咬牙道,“我再不争气,也要熬过高氏那贱人,亲眼看着阿容认祖归宗!” 高氏?此话一出,不止苏惟生父子,连定国公与夏礼青也大感意外。 后者直接问道,“祖母所说的高氏,难道是怀恩公高家的什么人?”总不能是太后吧? 如今宫中有两位太后,嫡母皇太后江氏与圣母皇太后高氏。熙和帝登基时,晋了江家为承恩公,另封高家为怀恩公。 定国公目中一凝,“难道母亲同意继续隐瞒表弟的身世,并非因为陛下,而是因为……高太后和高家?” 他一直以为当今与先帝父子情深,担心再次伤及先帝英名才会对淳于家心存芥蒂,难道事实并非如此? 太夫人嗤笑一声,“萧延思那个又蠢又毒的软蛋,也配让我忌惮?” 苏正德惊呆了,委实没想到出身书香、嫁入公府的太夫人竟也会说出如此粗鄙的话。 定国公父子和苏惟生则大惊失色,迅速起身跑到门窗边检查了一遍,见云嬷嬷跟几个贴身护卫都好好守在外头,这才松了一口气。 再看一眼上首一脸云淡风轻的太夫人,三人回过头来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苏惟生恨不得叫太夫人一声祖宗——胆子也太大了,辱骂君王可是大不敬之罪! 你说你再看不上,像杭知府一样搁心里嘀咕几句就得了,说出来干嘛呢?好不容易捡来的命,他还没活够呢! 可要说怪她,苏惟生又确实不忍心。 未进十月便已冷若寒冰的手、细瘦的手背上根根凸起的青紫色血管、袖口那道狰狞的疤痕与大半头的白发,无一不在诉说几十年的痛苦与煎熬。 太夫人明年满六十,只比何氏大了四五岁,精神头却远远比不上后者。想来,即便重回定国公府后调养得再好,那些年的艰辛还是在她身上留下了不少痕迹。 而这位老人找了他爹十八年,连面都没见过便肯为他们一家苦心计量。苏惟生自认再唯利是图,也不是个没心的人,终究还是动容的。 他都如此,更何况其余三人,所以,室内一时又沉默了下来。 太夫人见状反而笑了笑,“慌什么!他要动我早就动了,何须等到今日?” 说着看向定国公,“几十年的秘事,阿松你不知道并不奇怪。都坐吧,我与你们说一说旧时的……恩怨。” 第178章 高家 那会儿还是太祖在位的明曙三十九年。 刚及弱冠的皇太孙萧延懋(mao,四声)率大军亲征安南,在大获全胜后的返程途中,被刺身亡。 定国公瞳孔猛缩,“皇太孙?” “不错,”太夫人点头, “都说如今这位陛下是先帝亲自教养,不过是他给自己脸上贴金罢了。昔日的皇太孙才是真正由太祖和先帝一手带大、全力培养的继位人选。能文能武,英明果决,性情爽朗,十五岁便被太祖亲封为皇太孙,是名副其实的天之骄子。” 夏礼青道,“可史书上不过寥寥数语……”皇太孙萧延懋,明曙三十四年得封太孙,明曙四十年薨,上追封为“昭和太子”。 太夫人冷冷道,“史书,也就用来骗骗年轻人而已。当年的文武百官,谁不仰慕昭和太子的风采?若非天妒英才,如何轮得到萧延思爬上皇位!” 萧延思正是熙和帝的名讳。 苏惟生道,“您说昭和太子弱冠之年出征,那么,他的死应该与当今无关吧?” 太夫人叹了口气,“萧延思的生辰,正是昭和太子的死忌。” 在座所有人都懂了——许多人都把萧延思当成了昭和太子的转世。 昭和太子被刺身亡,查来查去,最后却查到了早已臣服大魏的赤炎部落头上。 太祖震怒,派兵将赤炎部落首领那一脉尽数诛灭,而后一病不起,一年后撒手人寰。经过一番腥风血雨,先帝继位。 “而在太孙薨逝不久,先帝便将侧室高氏所出、还未满周岁的萧延思抱到了当时的太子妃宫中抚养。太子妃痛失爱子才不久,以己度人,不忍高氏与萧延思母子分离,从不阻拦他们相见。只是她未曾料到,萧延思会受他生母的影响如此之深。” 先帝继位时已四十六岁,因此甫一登基,便有朝臣奏请立太子。先帝以丧子之痛为由,敷衍了过去。但举朝上下都明白,先帝在等萧延思长大。 “昭和太子转世”之说,一夜之间便甚嚣尘上,有人嗤之以鼻,有人却深信不疑,就此入了心。 “先帝何等睿智之人,如何会相信这等无稽之谈?”先帝驾崩时定国公已经二十多,深知这位帝王英明神武,颇有汉武之风。 太夫人目露悲悯,“昭和太子是嫡长子,先帝与江太后一向爱若珍宝,要他们如何接受好好的儿子就这么没了?相信转世之说,好歹能得一点慰藉。” 苏惟生心中一动,觎了苏正德一眼,却见他拧紧眉头,似乎正在思考太夫人所说之事,不禁暗暗松了口气。 夏礼青忙问,“那后来呢?” “萧延思越长越大,先帝却发现无论长相还是智慧,他与昭和太子都无半点相似之处。三岁启蒙后,当时的顾太傅告诉先帝,皇十二子资质平庸。先帝是果决之人,立刻明白萧延思并非长子转世,一颗慈父之心便冷了下来。但当时江皇后养他三年,早已有了感情,或者说把萧延思当成了一种精神寄托,先帝怜惜发妻,便没有强行将他送回高氏宫里。” “太夫人所说的顾太傅,可是娶了昭阳郡主的那位?”苏惟生想到了何轩母亲的娘家,京城顾氏。 太夫人有些意外,“你知道他?”随即又恍然大悟,“是了,顾太傅祖籍博阳府平宁县,听说过也不足为怪。” 苏惟生点点头,心说,不止呢,他的曾外孙何轩还是我未来二姐夫。 当然,整个顾家除了原来那位顾二爷一家,怕是没人知道的。他寻思着回头找阿丹几个打听打听,回府城后告诉何家一声,让他们多加防范。 见众人都竖起耳朵,太夫人继续道, “定元三年,朝臣再次上书请立太子,立嫡派与立长派吵得不可开交。主张立嫡的,认为十二皇子萧延思自小长在皇后宫中,可充作嫡子。立长派认为主少国疑,且十二皇子年方五岁,日后如何还未可知,纷纷抛出了自己支持的皇子。” 定国公道,“难道外祖父主张立长?” 太夫人苦笑道,“要真这么简单就好了。” 淳于锋两边都不站。因为太祖活了七十多岁,他认为先帝还有得活呢,索性建议先看看再说,要真发现可堪重任的皇子,再慢慢调教也不迟。 可就在当年十月的一次宫宴上,出了件大事。 十二皇子趁九公主落单,将之推入御花园的流杯池,并令身边的太监将九公主的脑袋死死按在水中,被出来散心的淳于家大少奶奶许氏无意中瞧见了。 在座四人悚然一惊。许氏,就是苏正德的亲生母亲,而算算时间,那会儿许氏正怀着身孕。 太夫人长叹一声,“大嫂惊慌之下准备逃走时,踩到了树枝,被宫人发现。大丫鬟见势不妙,索性拉着大嫂直接跑,为保住性命,一路上将所见之事大声嚷嚷了出来,惊动了所有参加宫宴的人。” 后来她才知道,九公主的生母与高氏素来不合,想来高氏没少在十二皇子跟前哭诉,所以…… 九公主最终还是没能救过来,先帝不可能为了女儿让另一个儿子去死,只罚他闭门思过,将高氏从淑妃贬至贵人,连江皇后也跟着吃了挂落。 事情闹得人尽皆知,不必再为皇家遮丑,许氏与腹中胎儿当然保住了性命。但也因此,得罪了以高家为首的立嫡派。 俗话说三岁看老,经此一事,大部分朝臣都认为十二皇子心狠手辣,不可当大任。 淳于锋更是当庭上书,称“十二皇子有桀纣之相,断断不可为储为君。” 十二皇子、高氏与高家因此恨淳于家入骨,甚至迁怒到了淳于家的姻亲——定国公府、秦家、褚家和许家。 高氏生得貌美,又不缺心机城府,两个个月后便凭一手悔过血书复宠,立嫡之声虽然小了许多,却并未完全消失。 高家那会儿不过是个小家族,最大的官儿就是高氏的父亲,从五品礼部员外郎。再上窜下跳,淳于家也没人把他们放在心上。 “谁知……”太夫人怔怔地望着茶杯出神。 苏正德手一紧。 定国公看了二人一眼,忙接着道,“定元四年正月,北凉偷袭武音关,守军大败,二月里外祖父便被诬陷倒卖军粮,通敌叛国。” 第179章 阴影 “是啊!”太夫人喃喃道, “逆贼欧阳靖贼喊捉贼,高家联合数位官员落井下石,最有可能左右先帝念头的宁家与顾家袖手旁观。二月中旬,父亲就被下了昭狱,尚书府被锦衣卫和禁军包围,不许人出入。” 所有人仿佛置身于三十六年前风声鹤唳的情境之中,面色都凝重起来。 苏正德后怕过后又想了想,打破沉默,“不对呀,既不许人进出,我又是如何被送走的?” 定国公伸手抚额,苏惟生和夏礼青齐齐垂头看向自己的鞋子,太夫人没好气地瞪了侄子一眼。 苏正德左看看右看看,“我……我说错话了?” 太夫人面无表情,“没有,你问得对。”只是刚好把她心头喷涌而出的悲愤全扫光了而已。 太夫人痛心疾首,这是重点吗?重点不应该是那起子贱人如何集体挖坑埋了淳于家三族吗? 可苏正德从小在民间长大,缺乏政治敏锐度又能怪他吗?好歹是刚认回来的亲生侄子、娘家唯一的后人,她忍。 不过被苏正德这么一问,先前沉郁的氛围是真没有了,连太夫人也不再紧绷,定了定神,说起后来的事。 淳于家不许人进出,但有的人是可以的——皇家之人。 “我让锦云带着我的手书去找了宁国大长公主,当时她还是长公主。” 宁国大长公主是太祖幼女,比昭和太子小了七岁,生母难产而亡。因其生母生前颇受太祖宠爱,太祖极为怜惜这个女儿,便将她抱到了皇后宫中。 但那会儿文睿皇后年事已高,反倒是当时的太子妃,也就是后来的江皇后照顾得多。 宁国大长公主被两代帝王捧在手心里长大,却从不任性妄为,冰雪聪明又孝顺懂事,与昭和太子一样文武双全。 昭和太子被刺身亡之后,是她带着护卫千里迢迢去南方,亲自迎回了他的尸体。 淳于家正值墙倒众人推之际,求情的要么遭了训斥,要么一起被羁押,定国公府也是其中之一,再不敢贸然开口。连众皇子亲王也噤若寒蝉,只有她有资本、也敢冒这个险。 “但有通敌的罪名在前,我并不敢对公主抱多大的希望。甚至不知道,她到底肯不肯帮忙。” 谁知云嬷嬷到了公主府,就发现公主早已准备好了,不等云嬷嬷开口就带她去了淳于府。一月之间去了两趟。 第二趟已经进了三月,正巧遇上忧惧已久的许氏早产。 翌日下午,许氏产下一子,名字是忠毅公早就取好的,“淳于容”。 苏正德掏出怀里的金锁,怔怔地望着上面刚劲有力的字眼。“听说,这枚金锁是淳……父亲亲手所刻。” 太夫人起身接过金锁摩挲片刻,又还给苏正德, “云嬷嬷在家里待了三日,直到公主再次前来,告知形势不妙。武音关守将吕将军已被捉拿回京,对倒卖军粮一事供认不讳,声称一切都是父亲主使,并拿出了两边来往的一半账册与书信。” 苏惟生心下叹息,完了,那书信定是当时的户部尚书淳于锋的笔迹。 果不其然,太夫人赫然转身,目中淬出慑人的寒光, “公主辗转打听到,书信上的笔迹与父亲的很像,先帝正在令人核对。母亲与大哥知道不好,收到消息的当天,就让原本为阿容准备的乳娘锦绣带着阿容,扮作公主的亲信,出府后去南边一户远亲家里暂避。” 说着指了指苏正德手中的金锁, “大哥在这三天里,在那上面刻上了你的名字和生辰。云嬷嬷说,锦绣夫妻离开时,除了些许盘缠,也就这一个物件儿。” 锦绣与锦云都是淳于家的家生子,太夫人成亲时,锦云一家跟去做了陪房,锦绣一家则留在了府里。锦绣嫁人生子之后仍想回府里伺候,刚巧那会儿许氏有了身孕,便把她们母子接进府,想着回头做个乳娘。 谁知…… 苏正德摸着金锁,“诸位长辈临危之际尚且想方设法保住我的性命,只可惜……我却连他们长什么样都不知道……还有锦绣姑娘,也是因我而死……” 苏惟生无声站到了苏正德背后,却并未发一言。 太夫人闻言紧了紧搭在竹椅上的手,闭上眼沉默片刻才坐下来接着道, “云嬷嬷也被送回我身边,母亲严令,不准再派任何人探望。就在阿容被送走的当天夜里,锦衣卫从父亲书房的暗格中抄出了另一半账册和书信密函,另加五十万两银票……” 在座众人心中一寒,证据确凿,还能如何抵赖?至于那些东西,不是淳于家出了内鬼,就是锦衣卫中有他们的人。 淳于家已身在彀中,如何还能脱身? “四月二十五,各处便传来消息:先帝念及祖母在太祖征战期间尽心照料太祖各子女的恩情,又可惜大哥的才学,愿意让淳于家留下血脉,只让大哥跟三弟随女眷一道流放西北。” 宁国大长公主并未提及自己在此事中的作用,只说了江皇后的劝谏。 但太夫人如何不明白,纵观历朝历代,但凡与通敌叛国沾了边少说也要满门抄斩,又怎会容罪臣一家留下血脉? 她知道一定是公主跟江皇后一起陈词利弊,为淳于家求了情。 至于先帝惜才么,端因她大哥淳于思是太祖年间最后一位探花,事发之前,他已官至从五品中书舍人,在那一代年轻文官中,最得先帝器重。 如今想来,怕是也碍了不少人的眼。 苏正德握紧双拳,“既然如此,为何后来又变成了诛灭三族?” 太夫人目中血红,“是啊,明明母亲和大哥大嫂都可以活下来,为何到最后却变成了夷三族!” 指甲深深刺进皮肉,太夫人却浑然未觉, “旨意一出,连公主都傻了眼。后来我们多番打听过,那天廷议之后,先帝便独自一人待在御书房,到了夜里才招了高氏侍寝。在第二天的早朝上,先帝便下了按律处置的旨意——夷三族。那天晚上,只有高氏见过先帝,具体说了什么,只有他们二人知晓!” 圣意已决,到后来,宁国大长公主和江皇后的话,先帝也听不进去了。 太夫人却再次平静下来,轻声道,“前朝末年,祖父以进士之身进了萧家做幕僚,为太祖出谋划策,呕心沥血。太祖登基之初,派人去蜀中接皇后与众皇子皇女。途中遇袭,是祖母带着自己的子女假扮他们引开追兵。最后皇家人安全了,祖母却失去两子一女,自己腹部也受了伤,再也无法生育。若不是父亲还在襁褓之中,淳于家就要绝后了。” “谁曾想,父亲最终,还是死在了萧家人手里。我淳于家为萧家鞠躬尽瘁,到头来,却连一丝微末的信任都得不到。帝王之心,何其凉薄!” 第180章 再现 苏惟生心下长叹,天威难测,再重要的臣子,又如何能抵得过美人在怀,天长日久的耳旁风? 可既然按定国公所说,先帝颇有汉武之风,又如何会轻易被个女子的话打动?汉武帝可不是什么怜香惜玉的人哪!其中会不会还有别的因由? “太夫人可曾找当夜的司寝宫人打听过?”那种时候,除了先帝与高氏,有机会听到只言片语的也只有宫女太监了。其中门道苏惟生最清楚不过。 太夫人冷声道,“那些人五更时分便被处死,负责此事的正是先帝的首领太监和高氏宫里的掌事嬷嬷。” 苏惟生怔愣之后露出苦笑,知道得太多的人,大多是活不长的。 夏礼青仍有不解之处,“祖母就不曾怀疑过欧阳逆贼?” 太夫人冷笑一声,“欧阳靖何等奸狡之辈,怎可能看不出先帝的犹豫?他想要淳于家满门的命,在流放途中追杀不是更加容易?何必在先帝面前落下赶尽杀绝的印象!” 这些都是十七年后欧阳靖亲口所说,太夫人也查证过。 首告之后他为避嫌,便闭门不出,锦衣卫守在他家里,既为保护,也是监视。 在这期间,欧阳靖只偷偷做了一件事——暗中命人追杀从淳于府出来、打算远行的人。 但锦绣带着小主子装成个胖嬷嬷先去了公主府,欧阳靖的人找了许久才得到消息。 那会儿锦绣夫妻已经在公主的帮助下登上了去南陵的船,另还有她的几名亲卫扮成锦绣三人分别去了别的方向,以掩人耳目。 欧阳靖的人被公主这一招晃花了眼,只能四面八方地去找人,找了许多年,后来也渐渐放弃了。 “欧阳靖与父亲原本并无私怨,只因父亲追查军粮之事才要先下手为强。十七年后他自知必死无疑,也没必要再骗我们。” 苏惟生沉声道,“所以真正害死淳于家满门的,除了欧阳逆贼,还有如今的高太后以及她身后的高家,甚至……当今圣上!” 若真是如此,怪不得熙和帝对淳于家如此排斥,怪不得太夫人在第一时间就同意了暂不认亲!——一旦淳于家的后人现世,高太后等人说不定因心虚决定直接斩草除根! 太夫人嗤笑道,“不是我小看萧延思,毒是够毒,凭他那点斤两,还真干不成这事儿!从小耳根子就软,谁的话都听,想一出是一出,偏偏从害死九公主之后,整日嚷着九公主变成鬼来找他报仇了,足足一年才恢复正常。但自那之后,胆子倒愈发小了起来,年纪越大胆子越小,非必要绝不杀人,如此才有了如今这仁慈的名声!” 顿了顿又道,“但他同样忌惮所有姓淳于的人!因为大嫂撞破了他的丑事,闹得人尽皆知,就连父亲被冤杀的头几年,半数朝臣也因此事反对立他为太子,将他贬得一无是处。萧延思从小就记仇,当年父亲第一个上书说他有桀纣之相,多少年后还被其他皇子的党羽拿来攻讦,他怎可能忘记?若非仍旧芥蒂难消,他登基十六年以来,为何朝中从未出过姓淳于的官员!” 这些年她潜心礼佛,除了去宫宴上给那几位添一添堵,鲜少理会外事。找到侄子之后她欣喜若狂,更是什么都顾不得了,只想把人接回来认祖归宗,悉心培养,再现昔日淳于家的荣光,竟从未想过,为何京中从未出过与自己同姓的官员! 这个姓氏虽然稀少,却并非没有,单说昔日幸免于难那些旁支中的旁支,难道就没一个有资质的吗? 太夫人只觉后怕——若不是儿孙警醒,若贸然按她的心意行事,下场会如何? 有三弟屡次拒亲在前、大嫂撞破萧延思的丑事、父亲当廷上书导致高氏母子俩被嘲笑多年在后,以高氏往日的脾性,如何容得下她父亲的后人存活于世? 至于她么,一来有江太后、公主与定国公府相护,二来,也是因为那人想看昔日高高在上的淳于家大小姐苟延残喘的惨状罢了。 思及此处,太夫人只觉浑身发冷,“阿容,姑母一念之差,竟险些害了你们……”也不知是不是情绪太过激动,话没说完便猛烈地咳嗽起来。 众人急忙起身围过去,苏正德重新替太夫人斟了一杯茶双手递给太夫人,“当初若没有姑母,侄子早不在了,眼下我也好端端地站在这儿呢,姑母何须自责,反倒伤了身子。” 太夫人拍拍他的手,环视一眼面带关切的小辈们,“你们都是好孩子。” 待她脸色缓和下来,定国公才沉吟道,“母亲,有件事您不知道。十几年前,淳于家幸存的旁支中,有人来过京里。” “什么?!!!” 众人皆大吃一惊,连夏礼青也不例外。 太夫人忙问,“那人呢?” 见定国公府沉默不语,她缓缓靠回了引枕上,“想来,是没了吧。” 定国公默默点头,“进京一个月就没了,是……熙和三年腊月里的事。” 见太夫人与定国公父子面色都复杂起来,苏惟生略一回想,便也不好开口了—— 先定国公正是在熙和三年的春天救驾身亡,太夫人怕是正值哀痛之际,如何有心思关注外头的事?阖府上下都在闭门守孝,定国公能知道,怕也是听下人说的。 屋内沉寂半晌,定国公才肃然开口,“那人是个举子,名唤淳于复,来自岭南。当年十一月进京,是为参加第二年的春闱。” “岭南?”夏礼青先是一愣,而后若有所思地低下了头。 定国公道, “后来我暗中命人查过,淳于复这一支,是在定元四年的冬日里迁过去的。淳于复的高祖父,原是高外祖父出了五服的族弟,因其曾祖父幼时对曾外祖父有恩,大魏稳定下来之后,便举家被接到了京城。曾外祖父还替他儿子谋了个闲职。外祖父一家被冤杀之后,他们这一支便辞官远走了。所以淳于复,的确是淳于家幸存的旁支。” 第181章 前因 苏惟生注意的却是淳于复的名字,“复”者,返也,又有恢复、光复之意。 淳于复跋山涉水来到京城,怕也同样背负着再现淳于家昔日荣光的使命,却没想到还未来得及展翅,便死于非命了。 岭南地处偏远,自来被称为蛮荒之地。全族被杀了大半,这一支搬到那里,应是存了避世隐居的念头。后来想必是听见了平反的消息,又换了位天子,这才想着卷土重来。 定国公长叹一声,“淳于复是那一支最出众的后辈,进京时才十八岁,在一场文会中声名大噪。” 苏惟生默然片刻,“声名大噪,想必也是因此引起了许多人的注意。国公爷,他是怎么死的?” “死得很蹊跷。淳于复与陪同而来的另一名族人、以及所有的下人,都在赁来暂住的宅子里,被不知何处爬来的老鼠咬得面目全非。邻居发现时,满屋子鼠蚁还在啃食他们的尸身。在那之后,京城上下闻鼠色变,太医院担心是鼠疫,还戒备了好长一段时日。” 太夫人咬牙道,“鼠疫?好个鼠疫!查到是谁干的了吗?” 定国公摇头,“原本我并没在意,还是听说死的举子姓淳于,才起了查探的心思。只是那会儿已经过去了十来天,半点痕迹也没有了,什么也没查到。我只好换了个方向,从淳于复的来历上下手。” 果然让他发现端倪——那人与外祖父家并非全无关系。 “母亲那时还在病中,我就将这事瞒下了。” 当时定国公并不知高太后与淳于家的恩怨,便试着让人在京里放出了一点风声,说那名被老鼠咬死的举子是忠毅公幸存的族人,一来京便身死,定是欧阳逆贼的余孽干的云云。 谁知众官员不过谈论了忠毅公一两日,就被人压了下去。 苏惟生喃喃道,“如此雷厉风行,除了宫里,不会有旁人。” 定国公轻轻颔首,“带头肃清流言的是当时的锦衣卫指挥使吴通,陛下的心腹。” 他这才把目光转移到了熙和帝身上。那会儿因为先定国公的救驾之功,熙和帝待定国公府的态度已不同以往,在守孝期间也没少招他进宫说话,以示恩宠。 有次陪熙和帝下棋时,定国公故意在腰间挂了一块玉佩,那是太夫人的陪嫁,上面有淳于府的标记。下棋时打翻了茶盏,茶水淋在了玉佩之上,定国公忙不迭将玉佩取下来小心翼翼地擦拭,故意将有标记的那一面放在了熙和帝眼前。 “陛下当场就变了脸色,像是有些……厌恶、怨恨,还有隐隐的惧意。那时我便看出来,陛下对外祖父家……不大喜欢。” 定国公猜测是翻案之事有损皇家、尤其是先帝的颜面,所以才让熙和帝如此排斥、甚至连后来进京想报效朝廷的旁支后人也不肯放过。 他以为淳于复一行人的死是熙和帝动的手,当即便对这位温软之名在外的帝王生了忌惮之心。 苏惟生想到史书上记载的庆顺帝,也就是哀帝的老爹在位时的一位名臣田御史,不由问道, “国公爷,那位淳于举人身在岭南的族人,怎么样了?” 前朝顺帝不过是个傀儡,朝政由赵太后与其娘家把持。田御史不畏强权,在一次早朝上上书大骂赵太后牝鸡司晨、祸乱朝政,而后被赵太后记恨。没过多久田御史一家便被安了个罪名诛了三族。 朝臣本以为这事到此为止了,谁知过了两个月,连田家祖籍的远房族人所在的村落也遭了贼匪,全村上下,无一生还。 他这么一说,定国公也想到了前朝那件惨无人道的惊天大案,摇头道,“所幸,至今并未出现第二个赵太后。”所以岭南淳于家族人才能安然无恙。 但高太后虽不如前朝赵太后那般狠辣,却也从来不是善辈。 说完看向苏正德父子,“所以在二弟跟阿青去南陵接你们时,我才叮嘱他们低调行事,并决定违逆母亲的意思,暂且不让你们认祖归宗,只以别的身份进京。” 也吩咐了夏礼青,若发现这门亲戚心术不正,可使用非常手段。 此举大部分是为了定国公府的安稳——他不能让一家素不相识的人连累自家。只是他虽不是心慈手软之人,却也不会滥杀无辜,见表弟一家不是恶人又思虑深远,这才另眼相看了几分。 苏正德只听得心惊肉跳,“茂谦的定亲礼已过,姑母身体也无恙,我们过两日就回去。就不知道文二哥那边有什么打算。” 这京城、这贵人也太可怕了些!连旁支族人也不肯放过,更何况身为忠毅公嫡传血脉的他?他若是孤身一人就算了,可儿女还小呢,皇帝太后那等庞然大物,他们哪里惹得起哟! 苏惟生也觉得棘手,不过苏正德的身世所知者甚少,只要他们尽快离开,也不至于引起高处敌人的注意。 闻言便附和道,“那今晚回去咱们就向大伯父辞行吧,我也得尽早回去上学。夫子那边有亲兄长亲儿子在,怎么打算都行。” 太夫人面上有些不舍,却也并未提出异议,思量片刻望向定国公, “萧延思怕鬼怕得要死,淳于复之死,不一定是他所为。反而是高氏,后宫众人谁不知她心胸狭隘,行事狠毒,也就先帝那瞎子看不出来。如今连江太后都要让她三分,做出什么事来都不奇怪。” 说着哼笑道,“连肃清流言之事,说不定也是旁人的主意——萧延思耳根子软,人也糊涂,被人利用是常有的事。” 夏礼青在熙和帝身边待了好几年,委实难以相信那位性情温和的君王是这样的人, “陛下若当真如此不堪,又怎会被先帝定为继位之人?” 定国公插话道,“当今从未被立为太子。先帝自从为外祖父家平反之后,身子便一日不如一日,没过两年就驾崩了。” 那时他已从辽东回来,在御前供职,对很多事情看得很清楚——先帝驾崩前几年,都在为储君之事犹豫不决,朝中势大的,除了这位十二皇子,还有二皇子和四皇子。 太夫人抿了抿唇,神色莫辨。 第182章 疑问 定国公见太夫人没有说话的意思,只好接着讲下去, “江皇后温良贤德,九公主的事发生之后,她深感自责。十二皇子的惊惧之症略有好转,娘娘便将后宫诸事交给了陈贤妃,一心一意教导十二皇子,事无巨细,再也不准高氏接近。” 定元六年,江皇后求先帝指了刚刚外任回京、秉性纯善的宁家五子单独教授十二皇子。 十年时间倏忽而过,十二皇子已彻底摆脱旧事阴影,仁慈温厚,连只蚂蚁也舍不得踩死,在朝中的口碑也越来越好。 除了其余皇子的朋党和一两个刚直的老臣,再也无人提起九公主之事。日复一日,连先帝也对这个儿子改观了。 九公主的生母也早因屡次陷害与毒害高氏被打入冷宫,母女俩就此被大多数人遗忘。 善忘是人的本性,死的又不是自家女儿,连人家亲爹都不介意了,旁人再惦记有意思么? 高家一系却凭借先帝对高氏的宠爱,一步一步爬了上去。 定国公望向夏礼青,“你可觉出了什么?” 夏礼青明白他的考校之意,沉思片刻反问道,“先帝驾崩之前,高家位居何职?” 定国公目露赞许,“定元十八年,高氏之父入阁。” 夏礼青若有所思,定国公又转向苏惟生。 这个问题苏惟生根本不用费心想, “江皇后再仁德,有养育十二皇子二十余载的情分在先,也会更希望他当皇帝。想必江家与宁家也是一样,还有一个高家。有这几家联络朝臣,又勉强占了个‘嫡’字,其余皇子怕是难以招架。” 至于定国公所说的,江皇后不许高氏再见十二皇子之事,他并未放在心上。 高氏当年既然如此得宠,想避开江皇后见见儿子还不容易么?况且有了十二皇子这个共同利益在,两人怕是早就握手言和了。 “敢问国公爷,当今皇后是否出自将门?” 这个不必定国公回答,夏礼青正色道,“当今皇后姓宋,出自武安侯府。其父武安侯是……上一任五军都督府中军都督。” 因淳于家之事,先定国公失去了对五军都督府的掌控权。 定元十年,先帝撤掉先定国公,一番角逐之后,中军都督之位被有江、高、宁三家支持的武安侯收入囊中。 而在那之前,武安侯的嫡长女宋氏已被先帝指婚给了十二皇子萧延思。 定国公看了一眼太夫人,“父亲说,先帝那会儿不甚在意,想必是觉得事情不会脱离自己的控制。只是没想到,十一年后他会一病不起,就此对朝政失去掌控。皇后与贵妃高氏一联手,后宫也已落入她们的手中。” 而当时的高阁老又与顾家、卫国公府联姻,宁家娶了先帝亲叔安王之孙女。文臣武将、前朝后宫、再加上一个德高望重的皇家长辈,一时锐不可当。 当时掌管禁军的扬威侯说是只效忠圣上,却不知何故,为长子娶了怀恩公高家的女儿为世子夫人。整个京城内部的兵权,已尽皆握在十二皇子、或者高家的手中。 定国公府元气未复,纵然暗中支持了某位皇子,力量也太过微薄,无力回天。 苏惟生道,“其他皇子难道肯就此罢休?”那可是皇位! 夏礼青结合早年在宫中听过的传言,思忖着道,“先帝不想皇子们手足相残,便在驾崩的前一年分封了呼声最高的另外两位皇子,二皇子西王,四皇子辽王,命令他们即刻就藩,非诏不得入京。”也就是说,一离开封地,就是抗旨。 边关将领,也多因武音关守将之故对立储之事讳莫如深,保持中立。 定国公点头,又看了太夫人一眼,“多亏先帝英明,才没让京城血流成河。” 太夫人漠然道,“看我做什么?我再怨先帝,也不得不承认,他比如今龙椅上那位强得多。” 至少先帝敢直面自己犯下的错误,并冒着被天下人耻笑的风险下旨重审军粮之案。 而且,在栖霞庵那十几年,宁国大长公主带两个孩子来了那么多次,先帝当真一无所知吗? 那位原本对外杀伐果断、对内和蔼可亲的长辈,是不是也在后悔杀尽了亦兄亦友的淳于锋全家? 即便故事只听了一小部分,苏正德也难以消化。若不是定国公父子与自家儿子思虑周全,尽力隐瞒身份,等待他们的怕是……而在太夫人略过不提的那十七年里,她自己又是如何费尽心血、饱受煎熬? 苏惟生见状忙道,“太夫人,晚辈还有几个问题。” “你说。” “忠毅公夫人交代锦绣姑娘投奔的那位远亲,是何人?” 太夫人有些意外,她以为苏惟生父子更好奇的会是公主为何如此不遗余力地帮她。 “这个问题不必再问,”定国公道,“知道了对你并无半分益处。” 苏惟生下意识点头,云嬷嬷知道锦绣与淳于容的去处,淳于家平反之后,太夫人第一时间就派人去找了,到地方却没见着人,这…… 那么,那户人家不是早早搬走,就是被定国公府处理掉了。看定国公的态度,应该是后者。 夏礼青笑道,“下一个问题,是关于公主?” 苏惟生点头。 这位宁国大长公主在淳于家倾覆之时四处奔走,帮忙保住了唯一的血脉,听说连翻案之事也有她的参与。 如此倾囊相助,到底是为什么?总不能就因为跟少时的太夫人有交情吧?会不会有另外的图谋? 苏惟生倒不是为定国公府担心,主要是吧,万一这群人信任这位公主到了连他爹的身世也能和盘托出的地步,他们一家又该如何? 时移世易,宁国大长公主还会像当初一样义无反顾地站在太夫人这一边吗?毕竟如今坐在那把椅子上的,是高太后的亲生儿子! 届时,一旦这位公主稍微在高太后面前漏个口风,等待他们一家的会是什么? 太夫人望向窗外,“你年纪轻轻便如此谨慎,也是淳于家的福气。不过公主帮我,只因重情而已。几十年前风雨飘摇之时,我身上又有什么可图谋的呢?” 第183章 办法 宁国大长公主只比太夫人大一岁,后者七岁便进宫做了她的伴读,相交五十余载。从垂髫之年到白发苍苍。 在那些昏暗的岁月里,若是没有这位好友的金玉良言与鼎力相助,她真的不确定自己能不能熬过来。若连公主都能背弃她,这世上还有什么可期待的呢? 况且公主对大哥淳于思的心意,长眼的都看得出来。只是公主知道大哥被淳于家寄予厚望,这才不曾言明便黯然退步,另嫁他人罢了。 “不过你放心,公主并不知道阿容已经找到了。”如今这位皇帝跟先帝不同,太夫人不担心公主泄密,却担心她后来换上的亲卫中有皇帝的人,所以,还是不说为妙。 苏惟生有些汗颜,“是晚辈太过草木皆兵了。” 太夫人露出一抹浅笑,“小小年纪便要扛起家中重担,不多两分心思岂不是要叫人吞得连骨头都不剩?我很欣慰,淳于家能有你这样的后人。” 定国公望了一眼天色,决定尽快结束谈话,“其实要彻底保证表弟一家的安全,也不是没有办法。” 苏正德满含期待,“什么办法?” 定国公缓缓道,“李代桃僵。” 太夫人看了定国公一眼,没有说话。 苏惟生与夏礼青先是一惊,而后又沉默下来。 唯有苏正德满脸疑惑,“啥意思?” 夏礼青解释道,“父亲的意思,是另外找户人家,对外宣称是淳于家的后人,借此转移暗处敌人的注意力。” “那不就是……找替死鬼?”苏正德头摇得如同拨浪鼓,“不成不成!怎能让无辜的人替我受过!” 定国公道,“也不一定会死……” 苏正德肃然道,“可万一呢?国公爷忘了淳于复的下场吗?若是找来冒充的人因此而死,我这辈子良心都过不去啊!” 夏礼青道,“若那人本就不是好人呢?” 此时的苏正德脑子前所未有的灵光, “难道要让京城众人认为堂堂忠毅公的后人是鸡鸣狗盗、品行不端之辈吗?再说,倘若那人借你们的权势做出不法之事,不是一样会连累定国公府吗?况且,纵使品行不端,若只是小恶,也罪不至死啊!” 夏礼青没话说了。这表叔的脑子可真是……迂腐…… 定国公大感意外,思量片刻又看向苏惟生,“你认为呢?” 面对齐刷刷扫过来的视线,苏惟生没有立即开口。他当然知道这是目前最好的法子,从内心深处,他也是同意的 ——不相干的人死不死关他们什么事?重要的是自己一家能再无后顾之忧。可是,爹大概会很失望。再有,定国公此言真的只有表面上的意思么? 苏惟生怎么看怎么觉得是这位国公爷的又一次试探和考验。 他沉吟片刻道,“晚辈明白国公爷的好意,不过,爹说的话也有道理。不可牵连无辜,也不可让淳于这个姓氏背上污名……” 定国公目光灼灼,“那么,你也不同意?” 苏惟生摇头,“晚辈同意。”见定国公父子对视了一眼,心中一哂,又接着道,“但晚辈认为,不必用活人。” 其余人眼中一亮,苏正德一把拍在大腿上,“这法子可行!” 定国公深深看了苏惟生一眼,“不错。”言毕嘴角微微上扬,“不过此事不宜操之过急,你们就不用管了,我会让阿青斟酌着办。” 夏礼青忙点头应下。 太夫人面上又浮上一层忧色,“可对外说阿容已经不在了,这……”这不是诅咒侄子吗! 苏惟生讪讪地摸了摸鼻子,他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对这些忌讳压根没放在心上,所以一时还真没注意,忙看向苏正德,“爹,我……” 苏正德冲儿子安抚地笑笑,又看向太夫人,“姑母,只要能保家人无虞,我不在意这些。” 生死之事,经过这么多事他早看开了,只要能让孩子们好好长大,真让他去死都行。如今不过是背个名头,有什么好忌讳的! 比起这个,他反倒更担心太夫人——硬生生撕开几十年前的伤疤,也不知心里有多难受,“姑母,这里风大,要不先回去吧?” 太夫人看出侄子的关切之意,想到此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心里不禁一酸,上前紧紧握了握他的手, “诶!都听阿容的!” 太夫人与定国公要从密道走,夏礼青带着苏正德父子原路返回。 门关上的那一刻,苏惟生听到太夫人刻意压低的声音,“臭小子,从小就不老实,跟你表弟也玩心眼儿!”随后便是一阵含糊的辩解声。 他摸了摸袖口,微微一笑。 苏惟生其实还有不少疑问: 淳于家被诬陷之事,高家到底只是落井下石,还是本就参与其中?重审之时高家已经手握重权,欧阳逆贼到底是真正的主谋,还是又一个被推出来顶罪的冤大头? 他还记得去年梁太医说过的一句话——淳于家的旧人是几年后才找过去的。 那么,在太夫人被送去清修之后,所有的消息来源就只有一个宁国大长公主,包括“先帝下旨前一晚只招了高氏侍寝”这件事。 可公主所说的就一定是真的吗?皇家公主,真能如此义薄云天? 苏惟生只觉得脑子乱成一团。但京中有人对淳于家的后人心怀恶意,这一点是不容置疑的。 另外,他还有些担心定国公夫人嘴不严,可许多事情瞒别人还好,瞒枕边人却不大容易,况且有许多事也需要这位当家主母配合。再说,当着夏礼青的面怀疑人家母亲,他还没这么蠢,便忍住了没提。 不过他决定回头打听一下这位定国公夫人的为人。 怎么打听呢? 何氏出身京中,又比定国公夫人大了近二十岁,定然是有所耳闻的。两个姐姐近来不是都跟着何氏么,就让苏沁去问问。女儿家好奇也是常事,对吧? 看似说的事情多,实则从水榭出来时,也才过去一个时辰左右,苏正良与夏义柏那边棋都没下完,所以并无人起疑。毕竟五六年的经历嘛,可有的说呢! 夜间分别时,夏礼青还亲热地拍着苏惟生的肩膀,“有空多给我写信。” 苏惟生心下好笑,不就是要为日后的来往找个正经的由头么!便也配合道,“恩公放心。” 夏礼青嘴角一抽,恩公什么的……虽然也没什么不对,但总觉着哪里怪怪的。 第184章 叮嘱 回到苏家已是戌时三刻,众人应酬一天都累得不轻,梳洗完便早早歇下了。 翌日用过早饭,苏惟生陪同周氏母女出门买要带给各家的礼物,苏正德便与苏正文说了回南陵的事。 苏正文有些意外,“这么快就走?”他还想再盯儿子一段时间呢。 苏正德道,“长生只请了一月的假,学里先生再宽和,迟迟不归也是不美。况且这孩子心里挂念着学业呢!” 苏正文一想,年轻人知道以学业为重是好事,便也没多说什么,想了想又道,“我跟你们一起走吧!” 苏正德吃了一惊,“难得父子团聚,二哥为何不多留一段时日、享一享天伦之乐?阿琛应该也盼着多尽点孝心……吧?” 你这个“吧”是啥意思?苏正文知道这堂弟脑袋偶尔会少根筋,也没跟他计较,摆手道, “几十岁的人了,又不是没断奶的娃娃,再说有大哥看着,阿琛不至于行差踏错。如今茂谦有了好亲事,我也不担心他再受亏待。你嫂子还不知怎么样了呢,爹年事已高,离得太久我也不放心。” 苏正德又劝了几句,苏正文还是不肯改主意,只好暂时作罢。等苏正良叔侄下衙,苏正德便去辞行了。 登船的日子定在九月二十二,在离开的前两天,宁氏留在京中的一位杨嬷嬷过来给未来七少奶奶请了一回安。 除了送些京中时兴的小玩意儿,杨嬷嬷还奉命给苏沁普及了一下京中人物关系,先说的是平阳伯府,这第二个嘛,就是定国公府了。 苏沁也机灵,不动声色地从她口中问出了不少柳氏的事,而后就欢欢喜喜地回家啦! 九月二十二,城外十里亭。 苏惟琛父子似乎在听苏正文低声交代什么,苏正良在同苏正德说话,苏惟生则被阿丹跟阿绛拉到了一边。 有一起干过架的交情,这兄弟俩也来送了一回。夏礼青身为世子,一举一动太过惹眼,因此今日并未前来,只私下备了份礼,与定国公府的程仪一道送到了苏家。 阿绛哭唧唧道,“惟生,你可要早些考中那劳什子的举人,早些进京,不然我这日子真是没法儿过了!” 阿丹深以为然地点头。 也不为别的,阿绛跟弟弟阿素前几日就搬进了定国公府,定国公公务繁忙,就把这兄弟俩丢给了夏义柏和夏礼青。 叔侄俩虽也有各自的差事,却也没耽误为他二人制定了严格的计划表:每日五更就得起床,不光要习武,还得背四书五经加什么杂七杂八的史书,每日的任务完不成,还得受罚。 天地良心,从前在家里的时候,就是有个得宠的后娘也没这么惨啊! 可自从进了府,日子过得那叫一个水深火热! 至于阿丹么,做二哥的,要不要以身作则?功课也比从前多了好几倍。 三人不是没抗议过,夏礼青龇出一口白牙,“要不要我去问问苏祭酒,平日你们在学里是怎么混日子的?” 阿丹他们跟苏茂谦兄弟同在国子监念书,不过由于身份不同,前者是在国子学,后者是在太学,都隶属国子监。 本朝对官学进行了改制,两者都有外舍、中舍、内舍之分,级别由低到高。 几人之中,只有苏茂谦这个身上有秀才功名的考进了中舍,其余人都在外舍。只有过了乡试成了举人,才有资格向内舍考一考,内舍算是朝廷办的“进士堂”。 当然,如赵怀瑾那等才子,应该是有意拜别的名师,所以才未进内舍。 得,你是大哥你说了算!阿绛欲哭无泪。 阿丹琢磨着父亲跟大哥貌似对苏惟生比较另眼相看,就撺掇着阿绛过来说说,让他早点进京,日后常来常往的,也好替自己兄弟几个说说情,让他们松快松快,是吧? 苏惟生听完笑眯眯道,“行啊,回头我就给世子写信,请他再加一门药理课。” “嗷!不要!”阿绛惨叫一声败走。 这时苏茂谦与苏茂诀结伴过来,“惟生叔,你放心,后年我一定回去。” 乡试三年一次,下一次就在后年八月。 苏惟生笑道,“好,我在博阳等你。” 想了想又看向苏茂诀,“阿诀,你今年十二,也不小了,是非黑白想必也不用我说。你比茂谦机灵,平日里多看着他些,别让他被欺负了。” 苏茂诀讪讪,还有谁能欺负他大哥,不就是他娘跟弟弟妹妹嘛! 其实他与莫氏更加亲近,自然明白母亲并不是不喜欢大哥,只是心存愧疚,又不敢面对,便索性当个鸵鸟,缩着脖子当没这个人罢了。当然,这么多年没见,生疏些也是难免的。 不过现下大哥结了这样一门亲,他娘哄着还来不及呢,心里再别扭,怕是也不敢忽视了。 苏惟生对这种说法嗤之以鼻——愧疚?他只见过心存愧疚拼命补偿的,倒没见过视而不见给人委屈受的。若真是如此,莫氏那脑子的坑得有多大啊? 因此他全当没看见苏茂诀脸上的尴尬, “茂谦不善言辞,不代表心里不在意你这个弟弟。嫡亲兄弟,血浓于水,是要相互扶持一辈子的,你多帮帮他,他不会不领情。” 莫氏大概不敢再忽视茂谦没错,但在平日家里鸡毛蒜皮的小事上,让他受些小委屈却大有可能。毕竟面子情跟真心疼爱还是有差距的。 而苏茂诀若肯居中调和,自然又大不一样。当然,要不是这几日相处过,发现这小子没龙凤胎那样歪得彻底,还算有救,他才不会说这些话。罢了,总归是苏家人。 苏茂谦无奈,“惟生叔,我不是小孩子了。” 后者翻了个白眼,不是小孩子,是老好人,大傻子! 苏茂诀看着二人互动,眼底不自觉地闪过一丝羡慕,“惟生叔,我明白了。” 说完话的长辈们也过来了,苏正良望一眼等在路上的马车, “生哥儿,你是个稳重的孩子,多余的话老夫就不说了。只有一句,好好读书,苏家的未来还要看你们。” 苏惟生郑重应诺,“晚辈明白。” 苏正良点头,“去吧。” 第185章 夫人 回到博阳已是十月下旬,分派完给各家带的土产,一家人狠狠歇了两天。 出门在外,许多话也不方便说,等回到自己家里,一家五口才有空说起在京城的事。 何氏与莫氏是不必说的,大伙意见非常一致,前者慈蔼,后者么,就有些一言难尽了。 重点还是在定国公府。 周氏道,“那府里好生富贵,连个下人都气派得不得了。就有一点不好,地方太大,进了门还得坐轿子,还是咱自己家里舒坦。” 苏正德失笑,他哪是关心这个?主要是想着那家子人身份贵重,会不会给她们母女委屈受啥的。毕竟对于自己的身世,整个内院里知情的只有一个定国公夫人。 想起苏惟生交代的事,苏沁先说了一句,“长生,我觉得你担心的事情不会发生,夫人与娘家并不亲近。” 苏惟生挑眉,“何以见得?” 苏沁叹了口气,才将从何氏和杨嬷嬷那里听来的故事娓娓道来。 “定国公夫人姓柳,是这一任辽东总兵柳将军的嫡亲侄女。柳将军祖上原是第一代定国公的旧部,这些年也从没断过往来。” 柳氏三岁那年,其父柳二爷就在一场战事里牺牲,母亲带着嫁妆改嫁,她便被接到了柳家老夫人身边抚养。 “我的娘诶!”周氏不可置信道,“丈夫没了女儿还在呢,就这么不管不顾地嫁人了?” 苏惟生道,“娘,不是每个人都像您跟爹一样,把儿女看得重愈性命。”况且是女儿,又不是儿子。这一点他深有体会。 周氏想到老不死的亲爹,长叹一声,“阿沁,你接着说吧。” 苏沁点点头,“那时的辽东总兵还是柳家老太爷。契丹族时有侵扰,两边时常爆发小规模的战事。老夫人并非寻常闺中女子,经常帮着柳老太爷抚恤伤员,偶尔还要上战场,所以,柳家的中馈都是当时的大少奶奶,如今的柳夫人在打理。” 柳氏也因此被交给了柳夫人照管。柳总兵对弟弟唯一的血脉也还算看重。但他也要经常出关巡查,回家的次数少之又少,随着柳二爷去世的时间日久,感情也淡了。 寄人篱下的柳氏在后宅受些委屈是难免的。 柳氏却不是坐以待毙的性子,如此过了两年,五岁时就干脆央了柳老夫人,宁可跟着去军营也不愿再待在柳夫人身边。 所以,柳氏算起来是在军中长大的。一身武艺尽得柳老夫人真传。 柳氏十三岁那年陪同军中大夫之女出城采药时,正巧遇上契丹族扰关,机缘巧合之下救下了一小队身受重伤的大魏兵士。其中就有现在的这位定国公夏义松。 苏正德大感意外,“定国公还去过辽东?” 苏沁抿嘴笑了笑,“那也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大伯母说,定国公跟夫人的故事,京中好些老人都知道呢!” 苏澜最喜欢听这些,闻言急忙催促,“大姐,快说快说。” 淳于家平反之前,定国公世子另有其人,作为原配罪臣之女所出的长子,夏义松的处境颇为艰难。十二岁就拿着先定国公府的书信去了辽东柳总兵麾下历练,遇上柳氏时,夏义松才十五,从默默无闻的小卒做到了六品百户。 又过了两年,柳老夫人实在力不从心,便回了府里颐养天年,柳氏也跟了回去。 当然,同袍两年多,已足够她与夏义松相知相许,那会儿夏义松已做到了正五品千户,并向先定国公去信,求他向柳家提亲。 但当时的柳家收留夏义松、且从未贪过他的军功任其升官已是仁至义尽,就算与定国公府联姻,柳家也想把女儿嫁给那位平妻所出的世子,而不是如丧家之犬一般被放逐到辽东的夏义松。 柳家没有答应。 柳老夫人倒是同意,但无法改变全家上下一致的决定,只好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让夏义松再表现表现。 苏正德瞠目结舌,“这……这也太狗眼看人低了吧。” 苏惟生摇头,“为家族考虑无可厚非。以当时的情形,柳家嫁女给夏……国公爷没有任何好处,反而有可能会引起那位平妻和世子的不满,与下一任定国公交恶。非至诚至信之人,不会干这种傻事。” 柳家再念着几代人的交情,也不会不明白,那位平妻所出的世子,才是正正经经的定国公府继承人呢! 苏沁没有发表任何看法,接着说了下去。 两人没法子,只能继续不远不近地处着。又过了两年,柳氏已经十七了,柳夫人有意将她许给一个不成器的娘家侄子,柳老太爷漠不关心,柳总兵没意见。 柳老夫人无奈之下,只能趁家人不备,让自己的人跟夏义松的亲信把柳老太爷父子跟儿媳妇全都绑了,又让与柳氏交好的医女行针封住了几人的穴道,让三人口不能言,体不能动。 当天就让自己交好的、柳老太爷一位副将的夫人做媒人去衙门办了婚书,晚上就请了部下跟少数亲友做见证,在总兵府上拜堂入了洞房,直到第二天才把柳总兵等人放了。 倒不是柳老太爷等人的部下没用,无法从柳老夫人手里把人抢回来。 实在是,人家正主儿不是没发话嘛,就算有觉得不对劲的,也不敢吃了熊心豹子胆跟柳老夫人动手啊! 老夫人年轻时再能骑马射箭上阵杀敌,这会儿年纪也大了,万一伤着碰着,他们能讨得了好?所以,就只能干看着了。 好了,这下反对也没用了。 “噗嗤!”一家人哈哈大笑,苏澜更是道,“老夫人真是雷霆手段!这我得好好儿学学!” 这也学?想到她已经定了亲,苏惟生立刻举双手赞成,“学吧,学吧。柳老夫人女中豪杰,实在是当世女子楷模!” 至于好兄弟何轩以后的日子……嗯,自求多福吧。苏惟生想想就开心。 周氏白了苏澜一眼,又两眼放光地盯住苏沁,“后来呢?那柳家就这么算了?” 苏沁也刚笑完,“哪能算呀?” 好么,亲是成了,夏义松却因此得罪了柳家,后来在军中屡遭打压,整整一年里再身先士卒浴血奋战,也没能升官。 恰巧此时,夫妻俩收到了宁国大长公主的信,急匆匆回了京。第二年淳于家便被平反,太夫人回到了定国公府。 柳家只有老夫人为二人高兴,柳总兵夫妻照常与平妻那一系往来,对太夫人不曾有过只言片语,反而去信劝侄女帮那平妻对付太夫人跟夏义松。 柳氏因此与除柳老夫人之外的娘家人彻底离了心。 第186章 纠葛 后来前世子因大不敬之罪被褫夺封号、流放南孚荒岛,夏义松被改立为世子。柳夫人亲自上门祝贺,还曾提议让庶女给他做妾,被夫妻二人严词拒绝。 当然,夏义松夫妻也并未计较前事,照常与柳总兵当世交来往。但内里如何么,大伙心知肚明。 在那之后没多久,柳老夫人就旧伤复发,去世了。 苏沁说完便笑吟吟望向苏惟生,“如何?还担心么?” 苏惟生悬着的心终于放下,“到了这个地步,定国公夫人若还能与柳家亲密无间,骨头未免也太软了。这样的人教不出世子那样的儿子。” 夏礼青是在太夫人跟前长大的没错,可同在屋檐下,又岂能半点不受生母的影响?不过定国公夫人与娘家生疏,倒是再好不过,就是可惜了那位巾帼不让须眉的柳老夫人…… 周氏却不胜唏嘘,“定国公跟夫人经历如此多艰难险阻才能在一起,到头来却还是纳了妾,这男人啊……”说着瞥了苏正德一眼。 后者原本也在可惜柳老夫人,听得这一句瞬间傻了,反应过来急忙撇清,“他娘,我可不是那种人!你别这么看我,瘆得慌……” 姐弟三人忍俊不禁。 苏正德轻咳一声,“那你们在后院,没受啥气吧?” 苏沁道,“夫人很和气。八姑娘面上亲近,实则难掩傲气,颇有些高高在上的意味。” 八姑娘是定国公府唯一的嫡女。 苏沁何等心细之人,周氏束手束脚时,八姑娘眼底的那一丝鄙夷没有逃过她的眼睛。 苏澜道,“公府小姐嘛,有几分傲气挺正常,咱也不求她什么,一面之缘,日后来不来往还不一定呢。不过说来也怪,八姑娘怎的老爱缠着人作诗,投壶要作诗、赏花要作诗,连听个戏,四姑娘跟七姑娘也起哄让她作诗。脑子有病吧?” 苏沁没忍住,噗嗤笑道,“笛妹妹说,三姑娘最爱诗文,听说是……与一位名满京都的才子有关。”笛妹妹是苏茂谦的未婚妻,夏二姑娘,夏妙笛。 苏惟生心中一动,名满京都的才子,擅诗赋,除了赵怀瑾还能有谁?连苏正良也说过,论诗才,京中世家子弟无人能出其右。 原来一身傲骨的八姑娘竟对赵才子芳心暗许,就不知两家长辈肯不肯成全了。 苏澜颇也爱八卦,“娘,大姐,你们注意没有?茂谦那未来丈母娘,哦,就那位黄伯母,在咱们面前多得意来着?结果转头遇上笛妹妹,一个眼神儿她就噤声了。她那一双儿女,在笛妹妹面前也是服服帖帖的,比咱们长生听话多了。我看笛妹妹挺好的,对谁都笑盈盈的,说话也慢条斯理的,怎会让黄伯母如此忌惮?” 比我听话?苏惟生看了一眼苏澜系在腰间的小鞭子,敢怒不敢言。那是离京时定国公府送来的,夏义柏指名送给苏澜,顺道还送了本写鞭法的小册子,他家二姐爱不释手。 据夏管事说,夏义柏的原话是这样的——“这丫头一看就爽利,倒有几分我的风范。可惜我定国公府武将出身,全家却没一个肯习武的女儿。你这年纪,习武也晚了,拿着慢慢琢磨吧!” 苏澜她……她她就这么收下了,比得了两根漂亮簪子还高兴呢! 苏沁慢悠悠道,“真正厉害的人往往不动声色。若跟你一样整日咋咋呼呼,笛妹妹凭什么拿到夏家内院的管家权?” “也是哦,有句俗话怎么说来着——会咬人的狗不叫,”苏澜深以为然地点头,想了想又道,“我看大姐倒有些像……” 苏沁磨了磨牙,轻声道,“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苏澜下意识闭上了嘴。 大家都看得好笑,别看苏澜平日天不怕地不怕,嘴巴也厉害,实则苏沁脸一沉,她就得老实下来。可过不了多久吧,又忍不住去招惹两下子。 用苏惟生的话说,就像只小乌龟,围着人家探头探脑,逮着机会就毛手毛脚地试探,见势不对,就立刻把脑袋缩回去。 对此一家人深以为然。 不过为着这番话,苏惟生也没少被苏澜收拾就对了。 周氏想到大女儿刚才那句话,惊奇地睁大眼,“黄妹妹家是笛姐儿在管家?你怎么知道的?她们也没提过呀!” 苏沁道,“是没说过。不过那日下午在国公府听戏时,黄伯母家有个管事婆子急匆匆找了过来,管笛妹妹身边的大丫鬟要对牌。” 有突发事件要对牌很正常,可管事婆子找的不是黄氏这个主母,而是家里的小姐,这就能说明许多问题了。 苏惟生道,“看姐姐们的态度,茂谦那未婚妻还不错?” 苏沁微微一笑,“何止不错。笛妹妹秀外慧中,你不必再为茂谦担心了。” 苏惟生松了口气,大姐的眼光他信得过。 周氏一头雾水,苏正德无奈地低头跟妻子耐心解释。 想到趾高气扬的莫氏,苏澜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 周氏迟疑了一下,还是没有开口——她觉得太夫人好像对自己不大满意。 不过丈夫跟儿子都说,认祖归宗怕还有的等呢,她素来心宽,既然一时半会儿太夫人这半个婆婆还管不到自己头上,就不必杞人忧天了。 周氏虽不知太夫人跟苏正德父子说了什么,但回来之后她就看出二人眉宇间都有几分忧色,也不想再让他们担心。 高太后的事苏正德跟苏惟生商量了一下,并未告诉周氏,姐妹两个是知道的。 主要是周氏胆子太小了,见着态度还算平和的太夫人都能手脚发软,万一因此叫有心之人看出端倪,前面所有的筹谋就都白费了。 “对了,”苏沁突然想起一件事,“咱们府城原来的柳通判,是定国公夫人的族兄。不过已经出了五服。” 之所以说是原来的柳通判,是因为人家已经升职了,现下该叫一声柳同知。 苏惟生喃喃道,“如此,那就说得通了。” 第187章 文章 前任同知曾一平倒得太快,博阳官场许多人都没反应过来,合着原因在这儿呢——杭知府在替自己派系的人占位置! 杭知府外放八九年,从任同知时起,就与柳大人很是和睦,所以年中曾一平倒卖盐引的事情一揭出来,他就立刻向吏部举荐了柳通判暂代同知一职。 在苏家上京之前,正式的任命就下来了,柳通判正式升任正五品同知。 柳同知既有辽东柳家这一层关系,说不定连当时向自家提亲,也是提前得知了苏茂谦结亲定国公府的消息。 看来,这官场上的学问大着呢! 苏惟生第三天一大早就去找了言教授销假,途中遇上姚斋夫,对方告诉他学里新来了一位教授,姓莫,来自临县。 临县姓莫的举人只有两个,一个是莫氏她爹,一个是莫氏她哥,会是哪一个呢? 苏惟生暗忖,莫氏的兄长还不到四十,这些年一直在会试中屡败屡试,应该不会突然放弃科考。 但莫氏的父亲都快六十了,似乎也没必要谋这个缺吧?不过他听方氏提过,那父子俩都颇为爽朗大气,与莫氏截然不同,应该也不会出什么问题。至于到底是谁,明日上课不就知道了么! 言教授见到他,欣慰之余又有些惊讶,“怎的不多休息两天?” 前日他们几个夫子就收到了苏家送过去的一些小礼物,自然知道苏惟生回来了。 苏惟生正色道,“去了一趟京城才知天外有天,学生这点微末才学实在难登大雅之堂。业精于勤,不敢再有半点懈怠。” 这话倒是不假,自见了赵怀瑾,再得知高家之事后,他心里就升起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紧迫感。 当然,帝王与太后,即便中了举人进士,想必也无法抗衡。但站得越高,能做成的事情就越多,他虽对“淳于”这个姓氏没什么感觉,却也不想一辈子畏首畏尾、受人掣肘。 皇家怎么了?皇家就能为所欲为了吗?前世跟在庆隆帝身边几十年,他深知皇权的威严,却也没少见过帝王的妥协与无奈。 连帝王都如此,更何况深宫里的太后?高家并不是无所不能的,他们也是人。只要是人,就有弱点,就能一步一步被击垮。 言教授满意地点头,“如此,也不枉走这一趟了。”说完忘了一眼书案上的漏刻,“时间还早,你可有什么要事?” 苏惟生本打算去看看苏老爷跟杭知府的,想了想,觉得下午去也不耽误。至于他未来岳母么,听说就在他们走后没多久,林举人那老娘就开始称病,杭氏带着林铃回县城去了,至今未归。 虽未正式定亲,看在杭氏的面子上,留守府城的刘管事也备了些药材送过去。所以整个上午他都挺闲。 “学生并无要事,夫子有何吩咐?” 言教授露出一丝笑意,“那就作篇文章吧,让老夫看看你的学问退步了没有。” 苏惟生:…… “是。请夫子出题。” 言教授清了清嗓子,“《易经》有云:‘易之为书也,广大悉备,有天道焉,有人道焉,有地道焉。’以此为题,写篇文章来看看。” ……敢情是早就准备好了?好在自己在京城时没少在苏正良那里写文章,往返路上也没忘记看书,否则怎么也得挨上两戒尺。 苏惟生认命地拱了拱手,便转身去了右侧的案几旁,坐下来一边磨墨一边思考。 因明白言教授是想考察自己这段时间是否有所懈怠,苏惟生并未写八股文,而是用了最质朴常见的行文格式,老老实实地写了一篇文章——这种方式最能查验基本功。 题目的意思是《易经》这本书内容广博且详细完备,其中有上天之法则、做人之准则以及地之规律,讲的是天、地、人三者之间的关系。 苏惟生思考了一会儿,决定从这三者共同孕育的东西入手——庄稼。 理好文章脉络,他提笔在白纸上写下第一句话:“夫稼,为之者人也,生之者地也,养之者天也……” 先点明自己的主要论点,强调人的作用,将人的因素列为首位,给整篇文章奠定基调。引用的是《春秋》中的句子。 “晁错曰:‘粟米布帛,生于地,长于时,聚于力’。此力,即人力也。力之何聚?……合天时、地脉、物性之宜,而无所差失,则事半而功倍。”(明.农学家.马一龙)最后阐明,要使农民充分发挥其所长,因地制宜,才能事半功倍,增加粮食产量。 苏惟生写文章一向很快,这次没有打草稿,一炷香时间左右就把文章交给了言教授。 言教授看完神情有些凝重,“这文中的观点是你自己想的?” 苏惟生茫然,“是啊,怎么了?” 他委实觉得百姓一味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只卖苦力种地是没啥用的,也该多学些天时、土壤、作物种类方面的知识,如此才能更好地利用天时地利而已,额……有些出格了么? 这倒不是他天马行空,主要他爹苏正德不是农书杂书看得多么,今年春耕时就跟佃户提了一下,拿出一半田地用他从书上看到的法子堆肥、灌溉之类的,结果秋收时一看,嘿,产量还真的涨了不少! 苏惟生当真对他爹刮目相看,这才觉着,即便只会种地,这识字的跟不识字的也不一样,至少你能学到更多种地增产的办法,对吧? 这会儿言教授出题,他脑子一转就想到了。难道太过惊世骇俗? 言教授示意他坐下,“老夫是没想到,你在农事方面竟有如此新颖独到的见识。” 他知道苏惟生出身农家,但先不说府城的宅子,就从每次送的节礼,也知道这个学生家底颇丰。这年头但凡有志科举的学子,有几个会下地呢?大部分怕是连五谷都分不清,自家那几个儿子不就这样么? 苏惟生有些汗颜,“这也是从家父身上得到的启发。” “哦?”可苏惟生的父亲不是开点心铺子的吗? 苏惟生只好把他爹的做法说了,听得言教授赞不绝口。他虽不懂农事,但一个爱看书、且懂得学以致用的农人,也实在叫人刮目相看。 对于结亲未成之事,言教授这下是真的有些遗憾了。 “原来你这喜欢钻藏书楼的习惯竟是家学渊源!”不过苏家女儿亲事都定了,言教授就是再护短,也不得不承认岳西池比自家幼子出息得多,所以也没多说什么, “行,你先回去吧,这文章老夫再看看!” 第188章 卷子 下午去给苏老爷和杭知府请过安,苏惟生又把从苏正良那里搜罗来的国子监每月考试的卷子给找出来,给几个好友那里各自送了一份。 卷子有些多,包括近两年里中舍与内舍的所有考题,要是用抄的,手都能抄断。 最后还是苏惟琛见族弟跟两个儿子实在抄不过来,才带他去找了朝廷印书局那边的熟人,出了点银子印了几份。 因此苏惟生送卷子给好友们的时候相当得瑟,“这可是好不容易弄来的,怎么样,这份礼物满意吧?” 岳西池等人捧着厚厚一摞卷子欲哭无泪:在学里被夫子压榨、回到家被亲长或老师压榨、好不容易挤出点时间想放个风,好友又来凑热闹——这是什么命哟! 其实另外几家非要弄这考题也不是弄不到,只是谁也没往这上头想过,而且颇费功夫。 不说别的——要不要找人?要不要送礼?为这点卷子欠个人情划不划算?找的官员属于哪个派系,跟自家有没有利益冲突? 总之,就不是随便找个国子监里的教授博士拿份卷子的事儿,样样都得考虑,谁乐意费这心思? 苏惟生就没这顾虑,他们家与苏家早已密不可分,而且这些年,欠的人情还少吗?虱子多了不怕痒。苏惟生光棍儿地表示:大伯父就是我的亲伯父! 况且眼下谁能有苏正良方便?随口发个话,主簿就给他拿过来了,虽然没人这么干过,可也没有不合规矩之处,既然如此,谁不乐意讨上官一个好? 所以悲愤归悲愤,对苏惟生的好意大家还是都领情的。 宁老太爷跟杭知府对此大为赞赏,直夸苏惟生脑子灵活。 夸完又反应过来,“不对呀!弄这么多考题,小子们做完谁来阅卷?” 宁老太爷、杭知府、杜夫子:……&&& 另外么,苏惟生一向有仇报仇、有恩报恩。他并未忘记当日被诬陷时站出来为自己作证的人,所以这些考题,他真心诚意地也想给这些人一份。 不过前面说过了,言巍跟柳继茗的心思根本不在念书上,跟他们交好的那几个也差不多,一听“考卷”二字吓得直摇头,“苏贤弟,你饶了我们吧,这跟要我的命有啥区别?” 事情最后传到了言教授耳朵里。 这位夫子确实是一片苦心,商量过另外几位夫子以后,只找苏惟生要了一份中舍的考题,拿给学生们做一做。内舍的考题都是针对举子所出,对府学的大部分学子来说难度太大,言教授没要。 所以,言巍跟柳继茗最后还是没能逃掉做题的命运,看苏惟生的眼神颇为哀怨。 一开始言巍还不懂,“咱们府学也月月都考来着,有什么不一样?” 言教授恨铁不成钢,“你懂什么!也不看看出题的是什么人,从祭酒、司业到每旬去讲两次课的翰林,哪个不是两榜进士出身?就是博士跟教授,那也是有大学问的举人。而且如翰林院学士和国子监祭酒这等身份,说不得哪天就能被委任为会试或者秋闱的考官,提前熟悉他们的出题风格,对科考还能有坏处不成?” 这傻儿子哟!言教授两撇小胡子气得一翘一翘的。 八月期考苏惟生不在,岳西池三人也都进了前三十名,岳西池第一,杭君诺第二,何轩第五,曹承沛也跳到了第二十一名。苏惟生这一回去,进的当然也是甲班。 前十名的另外几个都是府学的老生,上一届乡试的落榜生员。其中三个出身寒门,两个官宦子弟。一个是严学正的长子严华,一个是俞督学的长子俞静凡,两人都在二十岁左右,因家里的关系,平日也多是形影不离。 杭君诺跟他俩关系也不错,但那两个都已成亲生子了,近来刚得了次子次女,欢喜得了不得,连讨论诗书时也动不动就说起自家新出炉的儿女,那叫一个滔滔不绝,听得他一脸懵。 还要拉着他回家看只会流口水的小婴儿,看了两回杭君诺就落荒而逃。 所以苏惟生几个一进甲班,他就迫不及待地投进了他们的怀抱。 对此苏惟生十分不解,“小娃娃多好看啊,我想看还看不着呢!” 唉!就他这小小年纪,啥时候才能成亲生娃啊!日后真要有了孩子,他巴不得成天抱着不松手! 杭君诺脸都皱成了苦瓜,“好看是好看,可他们会哭啊,耳朵都给我震聋了!对了,上回严华非要我抱抱他儿子,结果那奶娃娃一泡尿撒在我身上……真是……” 哦,杭君诺在某些方面深得他爹杭知府的真传,爱洁的程度令人发指,怪不得被吓成这样呢! 曹承沛上下打量他两眼,“师兄,你这么怕小孩儿,以后成亲生了儿子怎么办?”杭君诺明年便至婚龄,离成亲的日子的确也不远了。 杭君诺一摊手,“有我娘跟未来媳妇儿在,我乐的做个甩手掌柜。” 其余四人面面相觑,无话可说。 当然,说笑归说笑,一回到府学,苏惟生也紧锣密鼓地投入了学习当中。 除了学里的功课,宁老太爷还给他跟岳西池制定了另外的计划,每日练两篇字,每三日作一篇策论、一首试帖诗。此外,每逢休沐日,几个少年便要一起做一套从国子监拿回来的内舍考卷。中舍那个么,平日便让他们自己抽空做了。 对此,言教授发了话,“尽管按你们的进度来,不必在意学里。” 能将中舍考题对答如流,甚至有能力尝试内舍举子们做的卷子,又有名师指点,这几人的功底早已超出一般秀才,硬生生拖慢进度不是暴殄天物么!他可没那么迂腐! 几人被各自的师长压榨得头昏眼花,直到外头的鞭炮声响起才回过神——熙和十六年就这么过去了。 正月初一,天色还未大亮,苏惟生刚迷迷糊糊醒过来,就感觉亵裤上有些濡湿,当即大惊失色,“什么!!!我尿床了?!!!” 第189章 成长 外间值夜的小柱立刻惊醒,“少爷,怎么了?要喝水吗?” “你去给我……不,不用了,没事,你睡吧!” “哦。” 苏惟生一骨碌爬起来,蹑手蹑脚地走到箱笼边找亵裤——他突然想起前世,宫里的皇子十三四岁时就要安排姿色上乘的宫女伺候,不为别的,就是……让他们提前知晓人事。 还记得庆隆帝十来岁的时候,有一回也是突然要换亵裤,没过几天上头就赏了宫女。 所以他这个不是尿床,而是……那个啥……他长大了!可以娶亲了! 苏惟生又惊又喜,这等滋味,可是两辈子头一遭啊!去年他就觉着自己的声音有些不对,似乎变粗了许多,吓得他都不大敢说话,到了年底才恢复正常,如今又有了这回事,那接下来……是不是该长胡子了? 上辈子他声音尖细,连个胡渣都没冒过,弄湿亵裤也只会因为失禁,而现在……苏惟生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了不同——他是个真正的男子汉了!想到这里,险些喜极而泣。 接下来的几天,苏惟生都是红光满面。 连苏澜在院子里练鞭时不小心抽了他一下,他也不像往常一样哎哟哎哟地非要讨个荷包做补偿,反而笑呵呵的,发自内心地赞道, “二姐这鞭法又精进了!” 苏澜却吓了一跳,“怎么疯疯癫癫的?发烧了?” 苏惟生:……你才疯疯癫癫!我堂堂男子汉,不跟个小女子计较! 苏正德倒是看出点端倪,高兴的同时还跟周氏叮嘱了一番, “你跟刘妈妈说一声,别让家里的丫鬟老往儿子跟前凑!” 儿子明年就能定亲了,他们苏家不比杭家,可不能弄什么通房丫头的事! 主要是去年杭君诺就有了两个通房,杭知府本着不能厚此薄彼的态度,也私底下问了问自家弟子。曹承沛当时就懵了,转头就跑回来问苏正德。 苏正德自然好好教育了外甥一顿,小门小户的,学什么大户人家作派,弄一屋子女人在家干什么,膈应未来媳妇儿吗?外甥承了杭家这么大的情,怎能在这些事上给人家女儿添堵? 杭知府是习惯了的,自然不放在心上。 苏正德却知道,但凡女子,对这种事就没有不在乎的。别的不说,就看看他媳妇儿周氏吧,平日里乖顺得跟兔子似的,一遇到跟女人相关的事,那也是要亮一亮爪子的! 周氏没听明白,“怎么了?” 苏正德含糊道,“长生长大了。” 从去年年底,苏惟生脸上的圆润就渐渐褪去,露出的轮廓愈发清隽秀雅、翩翩如玉,平日里好多丫鬟都在偷偷看他,也就他自己没留意罢了。 好在苏惟生自己没动什么心思,身边仍由两个小厮伺候着,也没向周氏要过丫鬟,倒让苏正德放心不少。 周氏想到儿子那张俊脸却是欣喜居多,“行,回头我就吩咐刘妈妈。” 说完摸了摸自己的脸,又仔细端详了一阵丈夫的脸, “你说咱家孩子,怎么就这么会长呢?一个两个的,比咱们两个强了十倍不止,那叫什么来着……蓝从青里出来……还超过了青。” 苏正德无奈地看了一眼妻子,“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他虽然也得意于自家的几个孩子的出息,不过自己心里明白,若真论五官,姐弟三个其实只算中上。关键是气度不一样了。 若三人还像分家之前那样一个病怏怏、一个畏畏缩缩、一个满脸戾气,便是清水村的乡邻们都不一定看得上,更何况如今的几门姻亲? 现下嘛,大丫头温婉娴静,二丫头明丽爽直,小儿子才学出众,稳重大方,风度翩翩……唉,真是说不尽的好处啊! “对!”周氏望着丈夫,眼里尽是崇拜,“还是你厉害!” 崇拜丈夫的同时,周氏也没忘记吩咐刘妈妈。 后者毕竟是在前任学差家里待过的,一听这话就明白了自家主子的意思。这爬床的丫头她见得还少么? 刘妈妈琢磨了一会儿,转头就把家里的丫鬟们叫来耳提面命了一番,还绘声绘色地讲了不少大户人家丫头爬床、最后没落得好下场的故事。 嗯,这样一来,动心思的没动心思的都前所未有地老实了下来。 苏惟生可不知道亲爹还在担心自己年少无知,被不知名的野女人夺了贞操。走了几家拜了年,他就哪儿都不去了,待在家老老实实看书呢。 可第二天清早全家人一道练完拳,他顺口叫他娘的丫鬟白芷去打个水,那丫头竟然像见了鬼一样,仓皇后退几步然后撒丫子跑了! 跑了!!! 苏惟生:??? 年还没过完,博阳又收到了苏茂谦的来信,除了讲些日常生活,信上还提了一句——夏礼青告假去了湘楚郡寻找太夫人失散多年的侄子淳于容。 苏茂谦还说呢,“惟生叔,我觉得过了这么多年,找到的希望太渺茫了。” 苏惟生:对,你说的都对。 过了正月十五,苏惟生等人却没有立即回学里,而是冒着寒风,乘船去了南陵郡。 干什么呢?参加三年两次的岁考。 到南陵码头这天,还下着绵绵细雨。南方虽不似北方那般严寒,湿冷的凉风一缕一缕钻进脖子里,还是让人觉得透心凉。 小柱跟文砚等人去雇车了,苏惟生急忙上前把手炉递给苏正文,“夫子,再坚持一下,到了客栈就能歇息了。” 码头上人来人往,从船上下来的大多是来郡城参加岁考的秀才,个个头戴方巾,老老少少都有。 好在年轻人手脚快,没让主子们等多久,就带着几辆牛车过来了。 苏正文与熟悉的秀才们打过招呼,便在贵叔与苏惟生的搀扶下坐到车里,“我没事,不必担心。” 苏惟生见他只是手有些凉,面色却还好,这才放下心来。 “夫子,每次岁考都在二月吗?”那也太折磨人了,寒风陡峭,自己这等年轻人还好,如苏正文这等上了年纪的,每三年来上两次,如何受得住? 苏正文笑了笑,“也不一定,看学政大人定在什么时候吧。” 说着看向曹承沛,“你可要加把劲,争取得个廪生。” 苏惟生四人他是不担心的,本就有廪生的实力,曹承沛一向贪玩,他才多叮嘱一句。不过有杭知府的教导,想来问题也不大。 曹承沛点头,“放心吧,夫子。” 第190章 时光 岁考是由本郡城学政主持的考试,每个生员都要参加,只有两种情况例外。 一个是病得起不来床的,由所在县的县学教谕出具证明;一个是六十岁以上、又对廪生没什么想头的老秀才,花点银子得个三等就成。 岁考成绩总共分为六等,一等廪膳生,每个月可以领三斗廪米、一两银子的补助,二等为增广生,若一等有缺,则依次补充。 一二等皆有赏,三等如常,四等挞责,五等则廪、增降一等,离开府学、县学,只能入社学,六等黜革。 意思是,第四等要被打板子,五等除此之外,不得再入官学,只能进私办书院,第六等么,不好意思,革除功名。 所以,考上秀才并不代表就可以不读书了,就算苏惟生与岳西池、杭君诺三人的这个廪生,也是有时间限制的,要是岁考时成绩太差,一样得变回个白身。 即便春寒陡峭,也得硬着头皮参加,还不能考差了,三等是及格线。 岁考的地方同样定在学政衙门,至于贡院么,本朝规定只有乡试时才会开。 歇了两日就是岁考之日,好在天公作美,雨已经停了,云层里还有淡淡的光晕。 学政还算人性化,年纪大的先抽签,备的都是室内的考号。年轻人基本都在廊下或者院子里,没办法,十七个府的秀才,加起来足足有上千人,室内根本坐不开。 岁考的难度与院试差不多,连苏惟生往常最怕的试帖诗,也写得极为顺畅。当天考完,第二天众人又急匆匆坐船回了府城,苏正文去照管他的学生,苏惟生等人则继续苦读。 过了十来天,岁考的成绩才下来。 曹承沛哈哈大笑,“我也是廪生了!”虽然每月不过一两银子,那也是他靠自己挣的啊! 苏惟生翻个白眼,“杭伯父如此费心教导,要连个廪生都考不上,他不打断你的狗腿才怪!” 曹承沛看着府学贴出来的榜单,脸上依旧如梦似幻,“这可是廪生啊,前年院试吊车尾的时候,我何曾想过会有今日!” 苏惟生已经不想跟这傻小子说话了。 府学学子的廪生名额不算在县城之列,平宁县不过十个廪生名额,增广生三十个。府学名额却有四十之多,若连这都考不上,你好意思说是杭知府的亲传弟子么! 苏正德夫妻也乐得合不拢嘴,当即吩咐刘妈妈,“好好整治一桌酒菜,今晚给两位少爷庆祝一下!” 刘妈妈应声下去了。 六月里夏礼青写信过来,他在湘楚郡一个极偏远的村落里找到了“淳于容”,是个孤儿,腰上也有一小块红云胎记,吃百家饭长大的,只是早在几年前便去世了。 “淳于容”的妻子不能生育,所以也没有留下一子半女。夏礼青便带着那目露贪婪的妇人与“淳于容”的牌位一道回了定国公府。 苏惟生还以为夏礼青会安排定国公府的人冒充苏正德,却没想到他还真找了个腰上有胎记的。不过,先前他们提过有不少人上门冒充,想来是从这方面入的手。 至于那妇人么,若真是贪慕虚荣之辈,一旦有不轨之举,定国公府自然有办法顺势处理。 倒是周氏,酸溜溜地道,“这下可好,名义上多了个媳妇儿。” 苏正德忙举手投降,“他娘,我这辈子都是苏家人,跟淳于容的媳妇儿能扯上啥关系?” “好吧,”周氏勉强答应不计较了。 苏惟生握着薄薄的信放下心来,自家总算暂时无忧了。 九个月后,三月初三上巳节。 平宁县的苏家果园已是桃李争妍、杏雨梨云,间或有几只鸟儿停在枝头欢快地吟唱,一闻人声,便扑簌簌轻盈展翅而去,端的是千红斗艳鸟争鸣,万里河山皆新韵。 而在这姹紫嫣红之中,正有几道身影在花间若隐若现。 苏惟生摘下一朵桃花插在林铃鬓间,看着林铃顾盼生辉的侧脸染上一抹薄红,不禁低喃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林铃眨了眨眼,紧张地捏紧衣角,“惟生哥哥就会取笑人!” 不过宜其室家什么的……虽有些羞人,可等年底一定亲,她跟惟生哥哥就是名副其实的未婚夫妻了呢,想想都觉得好开心。 苏惟生轻笑道,“我可不是取笑,等你跟婶子从京里回来,我爹就要去林家正式提亲了。婶子都答应了,你还跑得了不成?” 今年五月是扬威侯老夫人七十整寿,不光杭知府,连杭氏也要一道回京祝寿的。 杭氏自从嫁人就没回过娘家,林铃连外祖母的面都没见过,自然回去见一见。已经定了月底启程,会在八月乡试之前赶回来。 林铃咬了咬唇,脸更红了,不过这傻大妞确实不按常理出牌,反而顾不得害羞,咬咬牙掰起手指数了起来, “十五、十六、十七……离十七岁还要好久呢!”语气中颇为遗憾。 苏惟生一愣,一时哭笑不得,“就这么想嫁给我?” 林铃不自觉地捏紧手指,重重点头。怎么能不想呢?从在博阳再见的那一刻起,她就无时无刻不想离他近一点儿,再近一点儿…… 苏惟生深深叹息,“要是以后生个女儿也像你这般傻,可怎么得了哟!”十二岁就被臭男人给拐跑了,他非得吐一缸血不可! 生女儿?林铃可不是初识时什么都不懂的小丫头了,闻言立刻想到之前偷看到的表哥表嫂嘴对嘴的情景,瞬间脸红得像要滴血, “我才不跟你说这个!”说罢一跺脚跑了。 苏惟生望着那道娇小的背影,越看越觉得是落荒而逃,不由哈哈大笑,忙不迭地追了上去。 苏澜跟何轩从另一条小道上走过来,见状微微皱眉,“你又欺负人了?” 苏惟生一脸无辜,“我哪儿敢啊,姐姐大人在呢!” 说罢仔细端详了苏澜一阵,“二姐,你脸怎么这么红?跟猴子屁股似的!” 苏澜立刻伸手摸向腰间的软鞭,苏惟生撒腿就跑,前者抬脚就要追,不想被何轩轻轻拉了一把,只好不情不愿地站在原地,高声道,“我就不信你今天不回家!” 苏惟生脸一垮,停下脚步慢吞吞挪了回来,满脸谄媚,“二姐,我错了!” 何轩噗嗤笑道,“明知道惹不起还偏要在虎口上拔毛,惟生啊惟生,要我说你什么好!” 苏惟生眼珠子一转,转向苏澜坏笑道,“二姐,他说你是母老虎!” “你……”何轩脸都气歪了,当即放开扯住苏澜衣袖的手,“你们姐弟俩的事自己解决,我不掺和了!” 苏惟生见势不妙,忙一溜烟儿跑了。 第191章 知足 其实这时节最适合踏春的地方是江边或者彦云山。只是眼下出游的人太多,难免嘈杂,几个少男少女又想约着出来私下里说说话什么的,让人撞见了未免不美,索性还是来了平宁县郊的苏家果园。 也没什么外人,就是苏惟生跟林铃、苏沁跟岳西池、何轩跟苏澜、曹承沛跟杭晓婵,还有杭君诺跟他的妻子江氏。江氏是承恩公江家的姑娘,去年下半年成的亲。 岳西池几对的婚期也定了,就在今年秋闱之后。 二月里曹家请期时杭知府是这么说的,“这会儿成了亲,要是一心耽于闺房之乐可不好。还是放在乡试后吧,届时若是中了,便是双喜临门,万一不中,不还有个洞房花烛之喜嘛,也可聊以慰藉。” 这话在几位长辈中一传,大伙儿都觉得有些道理,索性都把婚期定在了年底。 说到杭知府,苏惟生觉着这位进京应该主要是为了跑官。 无他,南陵郡吴参政已经六十七,早该致仕了,只是前些年身子还硬朗,就多待了两年。听杭君诺说,眼下貌似愈发力不从心,已上了告老的折子。 杭知府就任知府已经八年,其实在三年前,有剿匪(南陵郡路匪)之功、查证杨家、弹劾蒋斌与曾一平案情之功时就能升了。 只是那会儿南陵郡没有合适的缺,他自己从外放起就在这地方,不大想去别处,就索性上折子留了下来。有扬威侯府做后盾,功劳跟考评吏部都记着呢。 所以大伙都估摸着,等杭知府从京城回来,说不定就得搬到南陵郡,称一声“杭参政”了。 苏惟生几人过去时,杭君诺夫妻还没回来,曹承沛正坐在杏树下的石桌边喝茶,林铃与杭晓婵则在另一边荡秋千,不远处传来一阵笛声,正是一曲《幽兰逢春》。 苏惟生一听就知道,定是岳西池又在讨好自家大姐了。呵!出息! 苏惟生撇撇嘴,一屁股坐在石凳上。 平夏立刻给几人斟茶。 至于小柱么,跟他媳妇儿不知道跑哪个犄角旮旯去了。 苏惟生啧啧道,“这日子美的,给个神仙也不换啊!” 鸟语花香、笛声悠扬、三两好友、外加少男少女互诉衷肠,比之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惬意也不差什么了! 曹承沛笑看他一眼,“你倒想换呢,也不怕林姑娘哭鼻子!” 众人皆乐不可支。 苏惟生无奈抚额。主要是吧,近两年不是长大了么,他跟林铃虽然交换过信物,却也要避一避嫌的。说说话没什么,像刮鼻子、摸脑袋这等亲密的动作已经不大合适了,就是说话,也要带着丫鬟婆子的。 而且今年就要乡试,大家都忙着备考,宁老太爷等师长给他们布置了大量功课,每日一篇策论、一首试帖诗、两张大字两张小字。另外还有宁老太爷整理的,历年会试与殿试的考题。 几人忙得头昏眼花,纵然顿顿进补,人也瘦了一大圈。 林铃每回过来苏惟生都在看书,也没怎么陪她。这小丫头吧,就有些不大开心,觉得自己待她冷淡了,整天闷闷不乐的。 这次带她出来专程说那番话,苏惟生其实也是想带小丫头散散心,顺便让她安一安心。毕竟林铃会如此,都是因为心悦自己的缘故。 苏惟生头一次被个姑娘家全心全意地喜欢和依赖,可不会不识好歹!只是心下未免苦恼——唉,真是甜蜜的负担! 笛声停了没多久,苏沁跟岳西池就并肩过来了,一边走还一边低声说着什么。后者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前者,那个气氛哟! 苏惟生只觉得心里酸得冒泡——那可是自家最温柔最漂亮的大姐! 林铃坐在秋千架上望着两人,眼底闪过一丝羡慕,轻声道,“惟生哥哥从未这样看过我。” 杭晓婵顺着她的视线看了一眼就回过头来,轻点了一下林铃的额头, “胡说什么呢?苏家公子对你还不够好么?平日里你多看了哪样东西一眼,转头就送到你手上了。吃的穿的用的哪个月不给你挑好的送去?一有空就带你出去漫山遍野地玩儿。每回在外头吃饭,你爱吃的菜哪样没亲手给你夹?有个男子时时这样把你放在心上,你就偷笑吧!” 林铃羞红了脸,“是啊,比舅舅还好。” 可是……像岳公子看沁姐姐那种缱绻的眼神,却是从未有过的。 她觉着,自己的惟生哥哥不像把她当未来的妻子,倒像是当个妹妹、甚至女儿一样疼爱。 明明两人年纪差不多,为什么她会产生这种错觉呢? 杭晓婵心下叹息,这丫头还真是被宠得太过,丝毫不知人间疾苦。眼神不眼神的,她一个外人也看不大清楚,但她从小在侯府长大,深深明白如苏公子这般良人已是世间少有。 才学相貌家底样样不缺,秦楼楚馆从未去过,身边连个通房都没有,对表妹说是捧在手心里也不为过了。表妹竟还心存疑虑?着实有些不知足了。 也许,只有对一人倾心相许时才会有这种患得患失的时候? 杭晓婵想到在侯府时听过的旧事——世间竟有如此浓烈的感情,一个人的离去竟能将一明艳少女变成行尸走肉! 杭晓婵忙将一闪而过的念头甩出脑海——太可怕了! 她转头望一眼曹承沛,后者若有所觉,立刻上前关切道,“是不是累了?” 杭晓婵含笑道,“哪就那么娇贵了?如此好春光可不能辜负!” 曹承沛闻音知雅,见林铃已经被苏惟生拉去吃点心,便乐呵呵道,“那我来推你?” “好啊,可得用点劲儿!” 杭晓婵想,其实自家这个也不错。 第192章 乡试之前 时光如流水,一晃就到了七月。 苏茂谦早在年初便回了博阳,同行的还有个苏茂诀,他是回来参加县试的。四月里过了府试,名次还不错,院试就要等到明年了。 说来这小子早知道今年没有院试,说不得这趟就是专程陪他哥的,只是苏茂诀嘴太硬,死活不肯承认罢了。 一行人四月里便乘船到南陵郡,住进了三年前住过的那间云来客栈。 直到六月底杭知府回到博阳,而后举家搬到了南陵郡,几人才奉命住了过去。 临近乡试,许多学子来到郡城赶考,如博阳府的考生算是离得近的,有那路途遥远的,甚至提前半年就到了,考完科试而后接着考乡试。 科试对于苏惟生六人是不成问题的,早在第一次便过了。 此时他们都在新上任的杭参政家的书房中。 杭参政将一张纸放在众人面前,面容有些憔悴,仿佛一下子老了好几岁,鬓边已生出几丝华发,神色间多了一丝冷肃。 对此几人问过,杭参政说是路上感染了风寒,病了一段时日。 “这是今年的主考官名单。” 乡试的主考官并非各郡本地官员,而是由朝廷选派的翰林、内阁学士赴各郡充任,主考官二人、同考官四人。 分为内帘官和外帘官。 前者即考场内的主考官以及同考官。后者即考场外的提调官、监试官等官员。主考官负责出试题、审定考生答卷,决定考生的名次及录取与否。同考官负责辅助主考官出题、阅卷。 杭参政道,“按朝廷规定,外帘官不许干涉帘内之事,所以对你们而言,最重要的是内帘官。” “顾烨?”杭君诺拿起名单,头一个就看到这个名字,只觉得隐隐有些耳熟。 杭参政道,“顾烨乃内阁大学士顾冽之长子,前昭和太子之师、昭阳郡主郡马顾太傅之长孙,如今任正四品太仆寺少卿。若非顾阁老尚未致仕,顾少卿早已再进一步。” 苏惟生与何轩对视一眼……顾家。 说来这顾烨算是何轩的堂舅舅,何轩的母亲若未对外称病逝,顾烨再不肯承认这门亲,在主持乡试时也该上折子避讳。 今科何轩若是榜上有名,顾氏的身份若不被揭开便罢,一旦有个万一……顾家与何轩都难逃科举舞弊的罪名。 本朝同样有亲属回避的制度,地域回避却有个五十年的前提。也就是说,只要官员三代以内超过五十年没有回祖籍,便可不用回避。 顾少卿的爹顾阁老今年六十多,从出生就没回过南陵,算算顾太傅进京的年月,京城顾家已有近七十年没回过祖籍,不在回避之列,所以顾少卿今年才能到南陵主考。 至于顾二爷,早已分家,不算在顾阁老这一支。但即便分了家,何轩也是顾少卿实实在在的亲属啊! 岳西池拿起名单,“潘士连又是何人?” 杭君诺看了一眼自家父亲,“副主考潘士连为吏部文选清吏司郎中,是博阳府前任同知曾一平的座师。” 苏惟生忍不住想流泪,“这届考官对咱们几个还真是不大友好。” 曾一平的座师潘士连,这明显是为杭参政来的啊!从博阳到京城谁不知道,曾一平他就是被杭参政弹劾搞下台的。 如今他们几个不是杭参政的儿子、门生就是外甥女婿,他娘的,还能不能给人点活路啊! 而且苏惟生扪心自问,曾一平的败落跟他自己,确实是……关系不小啊! 杭参政却并未看儿子跟弟子,反而转向苏惟生,“你等上一科再考,其实也不晚。” 苏惟生十分不解,险些以为杭参政查出来两年多前曾家的事是自己做的手脚。 但定睛一看,却发现这位向来嫌弃自己几个的长辈眼里,似乎有一抹愧疚一闪而过。 愧疚?苏惟生莫名其妙,但还是道,“伯父,不必等下一科,我考。” 曾一平的座师来了,最该警惕的是杭君诺跟曹承沛才是吧?当然,自己这个外甥女婿也一样。 可他们就必须得往后退一步么?凭什么?主考官并非潘士连一人,纵使记恨曾一平之事,难道还能一手遮天? 他沉吟着道,“伯父,这二人,与四位同考官,是否有派系之别?” 杭参政定定看了他半晌,眸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有的。” 沉默片刻才接着道, “顾少卿虽为太仆寺少卿,却是大皇子的授业恩师。潘士连背后站着三皇子的母家常家,他的妻子是常阁老的庶女。而另外的四位同考官中一位是二皇子一派、两位是四皇子一派、另有一位江序,是保皇派。” 苏惟生忍不住摇头,六位内帘官就分了五个派系,可见朝中斗争之激烈。 杭参政见几人似乎都不大在意的样子,不禁暗地摇头,难得正经地道, “顾少卿与潘士连都是八股文的推崇者,以惟生跟岳家小子的文采,原本可以争一争解元之位的。但此次涉及到朝中党争,怕是难说了。” 主考官既有自己的派系,便不会乐意为他人做嫁衣,取别方阵营的人为解元。 “南陵官场,李总督的夫人姓吕,是大皇子生母吕淑妃的嫡亲姑母,顾家必然会支持李总督的长孙李浩然。常巡抚是常阁老的长子,其子常羽亦是今年乡试。四皇子一派有个白修竹,二皇子一派有个柳家,不过柳知府你们也认识,他家无人参考。”杭参政认命地继续解说考官派系。 何轩睁大眼睛,“南陵郡三年前的院案首白修竹,是四皇子的人?” 杭参政道,“白修竹拜了贺亦孺为师,他本人已于去年娶了四皇子妃的嫡亲妹妹。” 岳西池的父族平阳伯府不涉党争,母族宁家却是四皇子在文臣中最有力的支持者。端因四皇子的母妃姓宁,是宁老太爷的庶长女,也是岳西池的亲姨母。 不过两家走得从来不近,宁老太爷看不上自甘堕落做妾的女儿,宁氏也看不上小白花庶姐。 且因宁老太爷避出京城,态度了然,四皇子一系脑子有坑才会将赌注压在岳西池身上呢,更何况还有个旗帜鲜明的白家修竹! 苏祭酒自进京后便深受帝宠,乃是不折不扣的保皇党,苏家的子弟自然也被打上了同样的标签。 至于杭参政么,他自己是没站队,老扬威侯也从未表过态。但如今的扬威侯夫人高氏上蹿下跳,几位长成的皇子府里都有高家女,碍于律法无法做正室,却都是得宠的侧室。 况且自己的儿子自己清楚,杭君诺文章功底还算扎实,但与苏、岳二人的惊才绝艳相比,着实有些不够看。解元就算了。 何况有曾一平之事在前,副主考潘士连又怎会坐视他的儿子夺取解元之位? 保皇派江序倒有可能为苏、岳、杭三家说两句话,但此人惯爱当隐形人,怕是起不了什么作用。 第193章 担心 苏惟生听完道,“尽力考吧,解元不解元的也没那么重要,能中举人就成!” 成了举人,定亲时两家都能好看许多,对吧? 岳西池默默看了苏惟生一眼,“我输给他都输习惯了,就算解元之位能落到保皇派手里,估计也轮不到我。” 大伙怎么听怎么觉得这小子怨念颇重,一时均乐不可支。 分析完考官的文风,杭参政独独留下苏惟生勉励了几句,倒让后者摸不着头脑。 又商讨了一会儿,众少年便各自回了房。 苏惟生回去没多久,何轩、岳西池、曹承沛与苏茂谦就找了过来。 见众人都面带关切,苏惟生一愣,“怎么了?” 曹承沛道,“何兄说你瞧着有些不对劲,我们过来看看。老师跟你说什么了?” 苏惟生心下微暖,无奈地看了何轩一眼,“你上辈子属狗的吧?怎么什么都瞒不过你!” 何轩也不生气,“别转移话题,老实交代吧,出什么事了?” 岳西池几个也齐刷刷看了过来。 苏惟生叹了口气,“伯父说杭婶子跟铃儿暂时回不来,扬威侯老夫人想留她们多住一段时间。” 苏茂谦松了口气,“一别多年,老夫人不舍也是人之常情。老人家都这样,年纪越大越害怕离别,惟生叔你多体谅体谅吧。” 曹承沛挤了挤眼睛,“放心吧表弟,林家姑娘又不会飞了!杭姑娘不也没回来,你瞧我担心了么?” 苏惟生摇头,“不是担心这个,是……不知该怎么说,近来我总有些心神不宁。” 岳西池道,“你想多了。” 何轩也揶揄道,“年初还抱怨林姑娘太黏人,现下不过几个月不见,你又开始神思不属。我看黏人的是你自己才对吧!” 岳西池几人深以为然。 苏惟生心下苦笑,他其实是觉得杭参政的态度有些奇怪——除了愧疚,又像是突然对自己多了几分……怜惜,这可是从未有过的。 从前那位也是拿他当自家晚辈看待,但在自己面前一向威严多过亲和,苏惟生明白,这是怕自己机灵过头,走岔了路。 但如今却突然转变了态度,再结合他老人家略显憔悴的面容…… 苏惟生忍不住猜测,是不是那边做了些对不起自己的事?会不会……是林铃那傻丫头进京之后被人哄着另许了富贵人家的亲事? 杭参政无力改变结果,又心怀愧疚,这才……否则为何这两月来信的只有杭婶子,林铃不曾有过只言片语呢? 那丫头年纪太小,一时好一时歹的也是常事。从前他就觉得林铃对自己的情分来得颇为莫名其妙,兴许只是当时被他所救,起了点爱英雄的情结罢了。倘在京城遇见了更出色的男子,移情别恋也不是不可能。 若真是如此……苏惟生想了想,若非杭婶子,自己与表哥不会有机会结识杭参政,从而得到更多教导,以及……在博阳好几年的安稳生活。 若真如此……那就算了吧,这样一来,他就不欠杭婶子什么了,至于心里那点儿不平与遗憾,过段时日就好了。 “惟生叔?惟生叔?” “啊?”苏惟生回过神,“怎么了?” 苏茂谦翻了个白眼,曹承沛打趣道,“又想林姑娘了?别想了,她十月里及笄,到时必会回来的。还是收收心思吧,等中了举再定亲,更是双喜临门的好事啊!” 苏惟生笑了笑,“表哥说得有理。明日就要进伯父准备的模拟考号,大家还是好好休息,养精蓄锐吧!” 此话一出,众人都苦了脸。 模拟考号是杭参政仿照贡院的号房,专程为几名考生准备的。也就是在茅厕附近放了几张小桌子,又用木板两两隔开,让几人像乡试一样,在里头待上三天,明日就开始。 六人当中三人有洁癖,另外三个也不是啥不讲究的人,届时万一真的抽到臭号,估计答题都会大受影响,所以杭参政才别出心裁想出了这个法子,让几人提前适应适应。 对此杭君诺苦逼地表示:这可真是亲爹啊! 杭参政高冷地摸了摸八字胡,不置可否。 晚间歇息前,苏惟生又去了何轩的房间,“何兄,你那事儿打算怎么办?” 何轩也正心烦呢,“平生没受顾家半点儿好处,如今却要被他们所累,我这是什么鬼运气啊!” 苏惟生正色道,“此事可大可小,谁也不能保证伯母的身份能藏一辈子。若在你当官之后被揭了出来,对你对顾家都没好处。” 何轩愁得直抓脑袋,“难道只能退出这次乡试?你说那顾二爷是怎么想的——顾少卿不知道我娘在世,还生了我这个今年要参加乡试的儿子,他二叔顾二爷知道啊,怎的也不知会他一声?平日里再不和睦,这也是攸关全族命运的大事吧!” 苏惟生也觉着顾二爷与其子顾灿不会如此鼠目寸光,琢磨了一会儿摸着下巴道,“你说,他们会不会把你忘了?” 何轩眼睛瞪得溜圆,“忘了?可……” 苏惟生却越想越觉得有可能,“我问你,你家如今在县里处境如何?” 何轩回想了片刻,面上有些一言难尽,“陈县令到任之后,县里的风气好了不少,宴会办得少了,也没什么官吏再上我家化缘。” 他以为是陈县令为官清正,再加上自己中了秀才,又拜了杜夫子为师,那些小人才会望而却步。 难道顾家……也收手了? 苏惟生恨铁不成钢,“你是不是忘了前年我在京城打听到的消息?” 何轩拧紧眉头,“你是说顾灿调离京城放外任的事儿?” 说着一拍脑袋, “看我这脑子!当初顾家恶心我爹必然用不着亲自出手,只需稍加示意,以当时的县令蒋斌的为人,必会尽心尽力地执行——既能讨好京城顾氏,又能得些钱财,何乐而不为呢?顾二爷父子本身根本没有对我家太过关注。后来蒋斌身死,就在同一年,顾灿调任荆楚郡为提刑按察使,顾二爷也跟了过去,哪儿还有空再管我们家啊!” 第194章 顾忌 顾二爷与顾灿大概以为如何家这样的蝼蚁,一辈子也只能在他们的威势下苟延残喘,又岂会投入太多精力? 留在平宁县的顾家族人倒去拜访过陈县令,但陈县令既与苏惟琛交好,自然不会为难苏正文的弟子。 顾家怕京城的靠山认为自己办事不力,还真不一定会向顾灿禀告,就算禀告了,人家远在荆楚,又新官上任自顾不暇,哪有时间理会这些小事? 说不定那边连他中秀才的事都不知道,又如何得知他今科会参加乡试呢? 两人面面相觑。 何轩垮下脸,“难道真的要退出吗?” 他寒窗苦读十几年,好不容易能一展所长,竟要为素未谋面的顾家人退一步,再等上三年吗? 若真如此也就罢了,倘三年后再来个顾少卿顾学士的,难道他还要一退再退? 苏惟生也觉得棘手,“顾少卿既然敢来南陵当主考官,至少说明平宁县顾家及其亲眷没人参考。” 何轩道,“顾家的好苗子都在京城那一支。平宁县顾氏天分最高的族长之孙,也是今年才过的府试,连个秀才都不是,哪来的资格参加乡试?” 苏惟生捏了捏眉心,“你如果实在不想退这一步,就只有从顾少卿身上下手了。” 何轩也有些意动,“可顾少卿会如此轻易放弃当主考官的机会?” 仕途官声,再加上为大皇子提前物色人才,其中好处不可谓不多啊!顾家不知费了多少精力才抢到了这次机会,怎可能轻易退步? 苏惟生不以为然,“好处再多也要有命享受。科举舞弊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何轩吐徐徐吐出一口气,“你说得对。那你的意思,此事得劳烦杭大人了?” 苏惟生默默点头。 因担心科场舞弊,主考官与副考官到达当地之后,朝廷才会正式颁下圣旨公布他们的姓名,同考官却是隐而不露,姓名不予公示。 因此这会儿考官们应该刚从京城出发。 杭参政手上的这份名单,是与回了京的宁老太爷合力从特殊渠道打听来的,比一般的官宦子弟还要提前知道几日。 事不宜迟,两人立刻去了杭参政的院子。后者已经准备歇息了,见他们俩这么晚过来,猜到定然有要事,只好认命地爬起来,带两人去了内院的书房。 待何轩说完,杭参政气得七窍生烟,“这么重要的事,你俩竟然憋到现在?” 而且这何家小子的母亲,竟然出身京城顾氏?他这是啥运气哟!随手指点过的小子居然有这等来头! 他拧紧眉头又上下打量了苏惟生半晌——这小子不会也有啥别的背景吧?想到几年前定国公府来人的事,杭参政一时头痛欲裂。 何轩悻悻低头,“这不是……先前不晓得主考官姓顾嘛!” 杭参政站起身踱来踱去,“此时考官应该启程没两天,也不知道到了哪里,让顾少卿自己上折子辞掉差使是不可能了。我这就写封信,用八百里加急送到京城顾阁老处,后事如何,就要看顾阁老的意思了。” 杭参政信中的意思与何轩的意思差不多,凭什么就得自家小辈退一步?你官儿大了不起啊?总之何家小子今年是考定了,你顾家要是不赶紧想办法辞了这个差使,回头事情闹出来看谁付出的代价更大。 何轩光脚的不怕穿鞋的,顾家呢? 至于何轩母亲身份的真假,顾二太太还留在京里呢,自己去问吧!当然,意思是这个意思,杭参政的措辞还是比较委婉的。 话虽如此,写完信杭知府还是看向何轩,“明日天一亮我就把信送出去。若是来不及,你就只能等下一科了,有此事在前,顾家不会再来南陵主考。” 何轩默默点头,“我知道了,多谢杭大人。” 换了几年前,他绝不会介意真像杭参政信上所说的那样硬碰硬,大不了与顾家同归于尽,有什么好怕的! 可如今何轩已明白,出人头地再要紧,也不及保重自身重要。若果然来不及,便再等上一科吧,三年后说不定还能考得更好呢! 只是不能与好友们共进退,他心下还是有些遗憾。 杭参政张了张嘴,下一秒便不耐烦地挥手,“一个两个的,都不让人省心,滚吧滚吧,别留这儿碍老子的眼!” 苏惟生&何轩:…… 几天后京城顾阁老府。 顾阁老收到杭参政的信后,第一时间就让妻子把顾二太太请了过来,问完当年的事把人送走就气不打一处来, “难怪父亲母亲当年死活看不上老二,看看这干的是什么事儿!一把年纪了,还要连累阿烨!” 顾少卿的弟弟顾熠对小家子气的官迷二叔也不太喜欢,但家教使然,不好说长辈的不是,只好硬生生转移话题,“那父亲,现在怎么办?” 顾阁老气哼哼道, “老夫倒想让你大哥继续主考,可杭家三小子从小就混不吝,连他亲爹扬威侯的话也不肯听。五月里那件事一出,说不得心里正窝着火、擦亮了眼睛找大皇子一系的把柄呢!非亲非故,杭参政还会真为何家小子考虑不成?他说要让何轩参考,还真做得出来!考完之后,他再借机把这事儿捅出来,何家小子最多被夺去功名,永不得参加科举,咱们顾家却得吃不了兜着走,不值当啊!” 五月那件事……顾熠长叹一声,也不知说什么好。为此事大殿下得罪杭家不浅,杭参政想报复也不是不可能啊! “可是,杭三爷若真想拿此事攻击咱家,又何必来信相告?” 顾阁老思量片刻,“追根究底,得罪杭家的是殿下,而非顾家。你大哥此次主持南陵郡乡试,结交的大家子弟与收下的寒门书生,若不出意外,都会为大皇子所用。杭家三小子大概不想让大皇子得了这份好处。” 言毕问道,“算算时间,你大哥他们行程还未至一半,圣旨也还未宣读,还来得及。就不知道陛下肯不肯再发一道圣旨……” 顾熠颇有些肉疼,“难道就让杭三爷这样得逞了?咱们家如何对殿下交代?” 顾阁老嗤笑一声,“交代?他得罪杭家,反倒让我顾家受过,因此失去了主考资格,我还没问他要交代呢!” 言毕看向顾熠,冷声道,“老夫早说过不可太早站队,偏偏你大哥做着当太傅的美梦,始终不肯听劝,将顾家带到如此境地,实在是……利欲熏心哪!大皇子做出这等禽兽不如的事来,日后又能做什么明君?倒不如趁机与他剥离开来,我顾家自做我的纯臣!” 顾熠艰难开口,“可大哥那边……” 顾阁老森然道,“他若执迷不悟,就随他去!” 第195章 任免 顾熠背心发凉,当初大哥教授大皇子,明明也是父亲极力争取的,这几年大哥为大皇子做了多少事,父亲也睁只眼闭只眼,并未明确阻止,打的怕是几边讨好的主意。 可眼下说话时嘴角下撇,目中冷意森然,看这意思,若是大皇子倒台,大哥怕是头一个被放弃的。 顾阁老看了顾熠一眼, “我这就进宫见陛下。顾家祖籍平宁县,原本就该回避,还是陛下念在你祖父是半个皇家人,顾家又六十多年没回过乡,才允他回去主持乡试。现下主动辞了差使,虽要受些责难,总好过将来闹出来仕途尽毁、人头落地。” “杭三爷兴许会拿何家做文章抓大皇子一系的把柄,可何家小子……难道就能心甘情愿做这枚棋子?就是为了自己的前途,也不一定会执意参考吧?” 顾阁老冷笑道,“一个毛头小子,怎可能斗得过杭越州那只小狐狸?说不定跳了坑,还得对他感恩戴德呢!” 见顾熠面露疑惑,顿了顿又接着道,“你以为杭越州这些年从了文就能改了脾性?当年礼亲王的事,你忘了?老夫敢拿整个顾家去赌吗?” “礼亲王……”顾熠回想片刻,肃然道,“儿子明白了。” 太宸殿。 熙和帝明明还不到知天命之年,发间不见半点霜色,面容依旧白皙平和,眼窝却深深陷了下去,眼角也多了好几条深深的皱纹。 也不知是日日被梦中的鬼魂侵扰、不得安眠,还是被不省心的儿子们给气的。 此时这位仁慈之名举世皆知的帝王身着一身玄色常服,坐在御案后慢悠悠道, “你说,顾卿家登船不过五日,便水土不服,上吐下泻,去了半条命?” 顾阁老屏气凝神,“回陛下,是犬子不争气,有负陛下厚望。” 熙和帝似笑非笑,“朕怎么记得,令子当初争取江南乡试考官名额时,曾信誓旦旦,说必不负朕之所托?” 江南才子遍地,历来为有所图的文官必争之地。若非顾太傅历经三朝,算半个皇家人,顾阁老又一向本分,他又怎可能给顾家这个颜面? 况且五月里那事儿闹得不小,大皇子已被罚了俸禄、闭门思过。熙和帝不想打破朝中平衡,就不得不提两个人出来,为大皇子造一造势。 却不想人才走了没几天就出了岔子,熙和帝如何能不怒! 顾阁老心下一叹,“犬子自出生起便不曾去过南边,一时不适应也是有的。微臣已经年迈,实在不想白发人送黑发人,万望陛下垂怜……” 水土不服,上吐下泻?那怎的至今也没下船,仍在往南陵去? 对这个说法,熙和帝半个字也不信,但顾阁老既找出这么个蹩脚的借口,如了他的愿又能如何?至于制衡么,大皇子的人也不止一个顾家。 现下发圣旨,用六百里加急也赶得上。不过顾家滑不溜手,出尔反尔,自然也要付出代价。 “朕看顾卿家倒颇喜教书育人,嘉晏他就教得不错。”嘉晏是大皇子的名字。 顾阁老垂下眼眸,嘴角直抽:陛下说的是反话无疑了。 待仔细一想,心底却是一寒。 果然,只听熙和帝温声道,“既如此,也该让顾卿家一展所长。朕听闻黔南之地多贫瘠,其中子弟向学之心尤甚,却始终不得其法。等顾卿家病愈回京,便去黔南做个学正吧。” “学政?”顾阁老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那可是二品大员! 熙和帝微微一笑,耐心为老臣解惑,“正本溯源之正,而非政通人和之政。” “这……陛下……” “怎么?阁老有异议?” 顾阁老嘴里像嚼了黄连,“陛下圣明。” 学政与学正同音不同意,前者为二品大员,后者却只是正六品。自来京官放外任都会酌情升个一两级,自家长子却被任为正六品学正,连降四级,还是穷山恶水的黔南,这是明晃晃的贬官啊! 自己虽想到此次之后便让长子外任,却从没想过那等贫瘠之地,看来连大皇子犯错之事,也被一并算到了顾烨这个皇子师头上,真是……偷鸡不着蚀把米啊! 于是七月二十八,顾少卿刚到南陵码头,就被平宁县顾家的人打包送回京城。回到家装模作样地养了半个月,便接到圣旨,灰溜溜去了黔南上任。 与此同时,其弟顾熠从正六品吏部考功司擢升为正五品通政司参议,连升两级。通政司在本朝虽是出了名的清水衙门,论实惠比不上吏部,却有一桩好处——离内阁与皇帝更近了。 长子被贬官,顾阁老却面色坦然,丝毫不见颓丧。 众官员结合大皇子之事,不多时便想明了缘由——顾烨教导大皇子不力、任其犯下大错,自然要受些责罚。此次顾阁老任由他被贬,主动给了圣上台阶下,让圣上出了这口气,圣上定然觉得顾阁老识相。 等过个几年顾阁老一致仕,大皇子的事也淡了,顾家两子升官已是板上钉钉! 如常阁老、赵尚书等官场老手均私下叹道,“不愧是顾太傅的长子,顾阁老这一手,真是老狐狸啊!” 顾阁老痛心疾首:让儿子当个主考官,继续站个队他不香吗?老子是被杭家三小子抓住了把柄,不得不如此行事啊,尔等凡夫俗子,懂个屁!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七月底,顾少卿被接走,其他考官却在后几日到达了南陵郡。 八月初三,宣读圣旨的钦差便带着被馅饼砸中的主考官、同为大皇子派系的东阁学士林庭辉,快马加鞭赶到南陵,宣布了考官人选。 从杭参政处提前得到消息的何轩庆幸不已,终于安下心来。 第196章 开考 八月初六,举行了“入帘”仪式,考官正式进入考场,不得外出,留在贡院现场出题并刊刻印制,以免试题外泄。贡院外另有官兵重重把守。 苏惟生几个怕人生疑,入帘那天也随大流去看了一回,在贡院门口挤了半个时辰才回来。 “你们说,他们这次会怎么出题?”一回到杭府,苏茂谦便迫不及待开口。 何轩嗤笑道,“六名考官,五个派系,怕是得吵破天了!” 杭君诺深以为然地点头, “就算主考官与副考官来前便想好了要出什么题,四名同考官也必然会竭力阻止。否则平时教导晚辈时偏重于哪些题型、哪本经义,找他家下人或晚辈一问就问出来了。若任由他们俩出题,解元还不是同一派系之人的囊中之物?” 曹承沛坏笑道,“所以出题时互相使绊子是必然的,不到考前最后一刻,考题怕也没那么容易定下来。” 岳西池不忍直视,“这也说明,此次考题必然风格迥异、包罗万象,连刊印都来不及,有什么可高兴的?” 曹承沛闻言立刻垮下脸,“也对啊……” 苏惟生失笑,“左右也离不开那几本书,最多截搭题多一点,但万变不离其宗,也不必太过担忧。” 截搭题多一点还不必担忧?苏茂谦与曹承沛嘴角直抽:你记性好你说什么都对! 八月初八很快就到了。本朝改了前朝的规定,将入场时间定在了午时正刻。 乡试连考三场,每场要在贡院待三天,即八月初八下午入场、初十晚离场,十一下午入场,十三日晚离场……饭食、被褥以及文房四宝等都是贡院提供。 所以苏惟生等人只带了汗巾、帕子、装水的竹筒、醒神的薄荷与特质的艾香等,穿得体体面面的去了考场,接受官兵搜查。 比起童试,乡试要严格得多,考生们都脱得只剩一条亵裤,好在今年天气炎热,不必担心受凉。 官兵见他们六人都是十五到二十这等朝气蓬勃的年纪、且个个相貌端正、唇红齿白,连虎头虎脑的曹承沛也是眼神清明、满脸正气。且个个身着茧绸青色长衫、腰悬玉佩、头戴玉冠,态度下意识就轻柔了许多,举止也颇为亲和,客客气气地检查完毕,就挥手放了行。 曹承沛先前留意过,衣着简朴的学子检查的时间要长得多,不由向苏惟生竖起了大拇指,无声地做了个口型,“你厉害!” 主要是,提出让大家打扮得贵气些的就是这小表弟。 后者偷偷一笑,同样无声回道,“好好考。” 随后领了考号,便去寻自己的考舍了。 这次苏惟生的运气不错,并未抽到臭号,也没遇上于大志那等讨厌的人,虽然位置靠回廊比较近,但也算不错了。 博阳府考生这次排在了后面进场,因此等清理完号房坐下来歇息了一会儿,云板便被敲响,贡院大门在一阵鞭炮声中缓缓关闭。 随后胥吏便领着差役们依次分发试卷——依旧是空白的。果然是现场出题,由衙役举着牌子在考舍内走动。 第一场三道四书题,四道经义题,试帖诗一首。 乡试的要求先前众师长已讲过无数遍,四书题每道作文两百以上,经义三百即可,所以这题量真的不算大了,难处在于题目。 但出乎苏惟生的意料,题目也不难,连曹承沛最怕的截搭题都没有。 譬如第一题,“虽有其位,苟无其德,不敢作礼乐焉。虽有其德,苟无其位,亦不敢作礼乐焉。” 意思是德不配位、以及有德行没地位的情况下,都不敢制定礼乐制度。 苏惟生乐了,心里莫名有些暗爽。 当然,他知道考官是不敢公然讽刺皇帝的,所以,那位出题的考官讽刺的是哪位皇子呢?德不配位,有意思啊! 不过苏惟生不可能直接说,讽刺得好啊,上梁不正下梁歪,那等又蠢又毒的怂包皇帝,还能养出什么好儿子不成? 就算心里有一肚子话要骂,他还是选择了中庸之道,毕竟眼下功名要紧么! 德不配位、制定礼乐制度之言,既可言君,也可说臣。不好对君王皇子破口大骂,还是说说为臣之道吧。 只是德、位、礼三者,又该如何连在一起破出题目呢? 思忖片刻,苏惟生在稿纸上提笔写下:夫圣人传道以心,大贤悟道亦以心哉! 以此破题。 只有坚守本心,做一名德位相配的谦谦君子,言行无过,才能使治下礼乐安乐。这才是为臣之道。 有了思路,便顺利承题、起讲,笔锋挥洒势如破竹,落笔成文,几乎没有停顿。 一口气写完首篇,连第二篇也写了三分之二,直到贡院里亮起点点烛光,苏惟生才发现天色早已暗了下来。 因担心明早起来思路就断了,苏惟生干脆也点起蜡烛,用不到半个时辰便把第二篇迅速写完,而后收起考卷,要了一份饭食。 用过之后在狭窄的号房里略微走了一会儿,便把上头的云板抽下来拼好,外袍脱下来往身上一盖,睡觉了。 这会儿正值八月初,即便夜里会有些凉,搭件外袍也差不多了。至于角落里又硬又臭的被褥,一边儿去吧! 守在两边的兵士扫一眼天色,再看看考场内挑灯夜战的众考生,一时大眼瞪小眼:实在不知该怎么形容! 寅时左右,苏惟生被尿憋醒,看了看角落里巴掌大的小恭桶,再看看旁边努力睁大眼的兵士,欲哭无泪。可算明白为啥没有臭号了,原来每间号房都是臭号! 倒也不是不能让兵士带着去外头上茅厕,但乡试比院试严格得多,出去一趟是要被盖戳的。 到时候别人的考卷上都没戳,就你的考卷上有,阅卷的考官会怎么想?——那号房里不是备了恭桶么,虽然小了点,又不是不能用,屎尿就这么多,号房都装不下? 这时隔壁号房已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随后便是……尿骚味。 唉!兄台,你既不仁就别怪我不义了!苏惟生认命地叹了口气,背对着兵士三两下解开裤带……嗯……解决了。然后倒出竹筒里的清水净了净手。 可上大号怎么办?苏惟生一张俊脸皱成了苦瓜,决定少吃点。 用完早饭,苏惟生便又开始奋笔疾书。 第197章 艰难 沉溺于某件事时,时间过得飞快,直到视线突然有些模糊。他急忙把试卷往旁边一推,木板上迅速多了一个小小的湿点。 苏惟生暗叹,“还让不让人活了啊!” 只见午时的阳光明晃晃地投射在桌上又滑至地面,灿烂耀眼,不论守在旁边的兵士还是对面的考生都是汗如雨下。 他自己也没好到哪儿去,索性学了对面那考生,将衣衫脱得只剩一层中衣,拉开衣领。随后用拿出考篮里的汗巾擦干一脑门子的汗,又含了两片薄荷在嘴里,这才觉得好受许多,人也清醒了不少。 刚想叫个饭吧,对面那位仁兄就解开裤子蹲下了身子,不一会儿专属于那个啥的味道便弥漫开来。 苏惟生……这还吃个鬼哟!干脆趁机一口气将剩下的文章写完,到了申时正刻左右才觉得腹中饥肠辘辘,只好要了一份饭食扒了两口。 解决完生理问题,检查完稿纸上的文章,改了两处典故,才沉下心来开始誊抄。 直到天色再次暗下来,号房中的燥热才渐渐褪去,一阵微凉的清风拂过,苏惟生只觉得通体舒泰,看了眼卷子,没誊抄完的两篇只好等到明日了。 身上黏糊糊的,他低头闻了闻,瞬间觉得脑壳疼,只得拿出汗巾就着用饭时没用完倒在竹筒里的水擦了擦身子,而后照旧拿下云板,躺着思考那首试帖诗。不知不觉便睡了过去。 第三日清早,想到酉时一到便可出贡院,苏惟生瞬间精神百倍,况且清晨的气候确实宜人。 他急忙把文章誊抄完,抓耳挠腮地作完诗,这才放下心,思维开始发散:也不知他们几个怎么样了。 他们几个嘛……曹承沛跟苏茂谦、岳西池的形容有些狼狈,但精神还是不错的。又常常练着拳脚骑射,一时倒还能适应。就连底子最差的何轩,因这些年身子已经恢复如常,也熬了过来。 最惨的是杭君诺,他本就有洁癖,这次考号又紧邻茅厕,那与家里摆的考号能比吗? 考生们都尽量不上茅房,却难免有吃坏肚子或者不在乎戳子的,另外还有考官和一大批兵士呢! 所以这三天他当真是食不下咽、水难入喉,整个人肉眼可见的憔悴了下去。 殊不知,号房内的考官也在讨论今年热得过分的天气。 林庭辉叹道,“又有两名学子被抬出去了,这天气对老秀才实在不算友好。” 潘士连捋了捋半白的胡子冷哼一声,“时令天气本就是考试的一环,他日上值、赴任、为官,哪样不需要健康的身体?若是撑不下去,还不如趁早滚蛋!” 此话未免太过苛责,不过想到前任博阳府同知曾一平,林庭辉也不想与他多做争执,只细细打量着下方的学子们,不再说话。 酉时一到,考锣敲响,第一个三天两夜终于结束了。 入场时的翩翩少年郎们全都成了干巴巴的小咸菜,浑身上下还臭烘烘的,双目无神,像是受了极大的摧残。 苏惟生一出来,就被等在外头的小柱搀上了马车。一进杭家院子,平夏就把湿润的毛巾与温热的姜汤就送到了手边。 苏惟生擦了把脸,一碗姜汤下去,仍旧难掩虚弱,“辛苦你们了。” 小柱快言快语地道,“咱们辛苦啥呀,少爷您这才遭了大罪了,考个试跟病了一场似的。” 平夏也点头,“是啊,这才第一场呢!怪不得老人说科举都能把人熬干了!” 苏惟生失笑,哪有那么夸张,他不过就是这几日饭用得少,觉也没睡好罢了,略歇歇就好了。幸好临行前好说歹说,没让爹娘跟来,否则他娘又得心疼得哭鼻子。 不过这科举,还真是比当差还累! 过得一时收到消息的万氏也带了早已请了住在府里的大夫过来,见他精神尚可,大夫也说没大碍,这才又急匆匆地跑到前院去接别的人。 一行人陆陆续续地回来,苏惟生刚喝完热乎乎的粥,杭家的下人又送来了热水,让他好好地泡了个澡。然后便蒙头大睡,直到第二天清早才被平夏叫醒。 “他们怎么样了?”苏惟生边洗漱边问。 小柱躬身道,“表少爷他们都没什么大碍,杭少爷不大好。” 苏惟生手中一顿,“怎么回事?” 小柱道,“杭少爷一出贡院就吐得昏天暗地,回来的时候小的也去看了,脸白得跟纸似的。大夫说热风入体,又冷热交替,有风寒之兆。好在症状不算重,吃几帖药、卧床歇息几天就能痊愈。” 卧床歇息?苏惟生一惊,“我去看看。” 这会儿就算大家都还没休息好,因为下午就要入场,也都起来了,听到消息都过来看杭君诺。院子外头等着不少下人,文砚、长寿他们都在。 “见过苏少爷!” 苏惟生点点头,进了院子。 杭君诺半靠在床头,嘴唇还有些发紫。 曹承沛四人却在他床前置了张小桌子,美滋滋地用早饭,什么山药粥、玲珑蒸饺、三鲜鸭子、五绺鸡丝林林总总摆了满满一桌。 正主儿杭君诺苦着脸可怜巴巴地望着,口水都快就出来了。 何轩见了他还立刻招呼,“知道你也快到了,喏,给你留了一份儿!” 这画风不对,相当不对! 苏惟生瞠目结舌,“你们这是……”不是来探病的吗? 曹承沛咽下一块鸡丝,幸灾乐祸地道,“老师吩咐的,说得让师兄记住这个教训!” 苏惟生不可置信地转头看向杭君诺,后者面上颇为一言难尽, “对。父亲说我四体不勤,平日动弹得太少才会这么容易生病,连何兄都比不上,半点儿他老人家的风范都没学到。所以特意吩咐了厨下给表弟他们整治了一桌好菜,让我看得见吃不着……” 大夫吩咐了最近几天只能吃清淡的,可他在贡院里不思饮食整整三天,寻常又是个食不厌精烩不厌细的,看着一桌子美味哪有不馋的道理? 杭君诺气得想捶床! 第198章 奇葩考题 苏惟生见杭君诺面上并无忧色,也不担心了,一撩衣摆好整以暇地坐了下来。平夏眼疾手快地给他盛了一碗粥。 “你下一场还去吗?” 杭君诺苦笑道,“就我这模样,下午去了估计晚上就得抬出来,算了。左右家里有大哥撑门户,我还是先顾着小命吧!” 苏惟生点头,“你年纪也不大,过三年再考也不迟,眼下身子要紧。” 京中世家子弟,如杭家兄弟这样的已算年少有为,杭君诺即便平日懒散了些,也不是那些纨绔能比的。 杭参政的长子杭君谚比杭君诺大两岁,如今已在刑部观政,前程想必已是规划好了,杭君诺确实不必着急出头。 杭君诺叹了口气,“可惜得白白等上三年,落后你们一大步。当年我可是咱们几个中最早过院试的,叫我情何以堪哪!” 何轩半点不同情,“谁让你平日那么懒的,让你练练拳脚跟要你命似的,偏偏言巍他们一叫喝酒逛画舫就两眼放光,你身子不虚谁虚?” 其余几人深以为然地点头。 杭君诺这人,把他亲爹杭参政的某些习性学了个十成十,比如洁癖、爱享受、爱喝酒、爱欣赏美人。可人家杭参政年轻时也是骑马打猎的好手啊,身子能差了? 杭君诺呢?能坐着绝不会站着,能躺着绝不坐着,出门从不骑马,专用的马车里样样齐全,布置得那叫一个精心哟! 寻常看着也是面色红润、精神气十足,实则内里还是有些虚的,这不,一换个恶劣的环境就受不住了。 杭君诺惨兮兮地道,“这次教训大了,回头我就好好练一练骑射!” 曹承沛斜倪他一眼,“也不知道是谁,去年跟我去上了一次骑射课,转头腰酸背痛地嚷嚷了五六天,回头说什么也不肯去了。” 说着摸摸下巴,“嗯……到底是谁呢?” 众人哈哈大笑。 杭君诺凶相毕露,“我是你师兄!” 曹承沛擦了擦嘴,“嗯,师兄保重!” 说完拿起公筷殷勤地给后来的苏惟生几个布菜, “来来来,多吃点儿,瞧瞧这鸡丝,香嫩多汁、嫩滑爽口!这鱼片鲜滑细腻、入口即化,实在是难得一见的美味呀!唉,可惜了有些人,看得见吃不着,太遗憾了!” 杭君诺磨牙:你给我等着! 杭君诺毕竟是病人,几人嘻嘻哈哈地闹了一回,又安慰了几句,便结伴离去,让他自己休息了。 从院子里出来刚好遇见处理完家事、过来看儿子的万氏。 万氏温声细语地叮嘱了几句“注意身子,不要逞强”之类的话,便让他们回去准备了。 过一会儿还得去贡院外排队进场呢! 看着一群少年毫无所觉的欢快背影,万氏幽幽叹了口气。 旁边的春嬷嬷跟两个大丫鬟欲言又止,万氏看了她们一眼,“走吧,去看看阿诺。” 直到背后犹如实质的目光消失,苏惟生才若有所思地回头望了一眼。 今年的天气属实变化莫测,前两天刚把不少考生热进医舍,第二场的夜里又倏忽下了一场秋雨,气温骤降。 苏惟生裹紧潮乎乎的棉被,暗道原来此次乡试最大的考验并非来自各有派系的考官,而是来自老天爷啊! 不过他对考官们放心得太早了。 第三场入场完毕之后,衙役依旧举着写着考题的牌子在考舍里走动,等看清上头的题目,所有考生都一脸懵逼,苏惟生也傻了眼。 啥玩意儿?为啥牌子上就画了个“○”? 有胆子大一点的考生立即叫住衙役,拱了拱手试探着问道,“差爷,您这……是不是拿错了?” 衙役面无表情,“没有。”说完径直朝前走去。 众考生都有些崩溃,所以那个大圈圈就是今年乡试的策论考题? 苏惟生却惊愕片刻就平静下来,圈圈不就是圆吗? 这能扯的就多了去了,比如从天象来讲,可指帝王天命所归,从形状来讲,可指无方体,即有规矩才能成方圆。 只是与规矩有关的文章他在院试时已经写过,总不能再写一次吧?但要歌颂熙和帝天命所归,他心里又有些不得劲儿,且未免有阿谀谄媚之嫌。 还不等他思考完,第二个举着牌子的衙役又停在了面前,苏惟生急忙把题目抄下来,可抄下来后才发现有些不对: “七十里子。” 从字面上看,七十里地都是儿子?儿孙满堂? 苏惟生抚额——又是令人发指的截搭题! 其余考生已是浑身颤抖,有方才发问的事在先,已经没人再认为题目拿错了,只得抄下题目。有些心性软弱的考生已经开始抹泪了,比如苏惟生对面那位。 苏惟生心下长叹。 其实他觉着这两道考题虽然看起来天马行空了些,却并不算考官故意为难——不僵化、不生硬,只要思维开阔发挥想象,破题是真的不难,至少比固定的题目有意思得多。 只是大多数书生都是循规蹈矩的,思想又比较陈腐,所以……怕是难了。 他是不一样的。 前世还在内书房时为了讨好上官、各宫主子,分得一个好去处,不知费了多少心思。要满足上头千奇百怪的偏好,脑子稍微死板一点都是不行的。再加上后来宫女太监之间的明争暗斗,若不是反应快再加屡出奇招,怕是早死了千百次了。 好在或许是考官们也知道前面两道题出得太过分,后面的考题都算正常,考生们也渐渐平静了下来。 最后一场是三道策论、一首试帖诗,时间是足够的。 苏惟生静下心来开始磨墨。 第一题的圆圈,苏惟生最终还是选择了以“无天象也”破题。 谁说一定要写天命所归?他突然想起来,四书五经的每一段之前都有“○”这个标记。如此,题目同样可指孔圣之道得了天意征兆,跟帝王半毛钱关系都没有! 第二题么,“七十里子”着实让人费解,但先前讨论考题时他便说过,万变不离其宗,任你千变万化,还能脱离得了四书五经? 七十里子……宁老太爷与杭参政都说过,破截搭题最要紧的一步就是“拆”。只有四个字,那就一步一步来。 七、十里子?七十、里子?七十里、子…… 苏惟生眼中一亮,《礼记.王制篇》有云:“……天子之田方千里,公侯之田方百里,伯七十里,子男五十里……” 出处找到了! 第199章 结束与噩耗 那么考官问的到底是削藩、打压勋贵、还是土地的重要性? 苏惟生不禁想到上个月的邸报以及杭参政回南陵之后透露的口风: 上晓谕各王:令其嫡子进京读书。 所以考官想问的,应该是削藩。 读个鬼的书哟,傻子都看得出来这是让人进京为质的好吗?可是削藩这事儿在哪朝哪代不是个烫手山芋?这届考官委实害人不浅。 苏惟生默默在心里记了一笔——真是坑死人不偿命啊! 别看只是乡试时的文章,要是日后被人翻了出来,一不留神也要被人拉出来挡火枪的!太难了! 算了,先写文章吧,再耽搁下去天都要黑了。 苏惟生定了定神,先写第一篇,“圣贤立言之先,得天象也……” 第二道题他翻来覆去琢磨了一晚上,还是认为削藩不可取,但不能在文中直言,倒可从另一个角度来写——如何缔造盛世? 历代帝王为何开国时大肆分封,其后人又执着于削藩? 一则为子嗣计,就拿熙和帝来说吧。先帝十七子,太祖二十一子,除却当了皇帝的,个个都有封地,鱼米之乡富庶之地都被跟老子关系一般般的兄弟叔伯给占了,我拿什么分给自己的儿子? 二则为大一统计,父祖封王封得痛快,可封地军政由各王自理,还要仗着辈分指手画脚,那我这皇帝当得有啥意思? 所以削藩几乎是历朝历代必经的过程。 但藩真的那么好削吗? 君不见连名垂青史的汉景帝也因此引发了七国之乱,盛世唐朝亦有“籓镇之祸”,即便最后平定叛乱,举朝上下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西汉一朝在叛乱中脱颖而出的梁王更是因此脱颖而出,凭借显赫的战功飞扬跋扈、窥伺帝位。后来若不是主父偃献策“推恩令”,纵然是威名赫赫的汉武帝,在“削藩”之事上怕也只能无疾而终。 那还是汉景帝呢!你熙和帝是个什么玩意儿? 如今大魏不过传了三代,先帝在位时何等太平,各边关外族纵然有所图谋,也早被用不畏战的铁血手段给镇压了下去。 到您这儿呢? 一年前北方大旱,契丹闯进关内烧杀抢掠,你却死守着太祖发明的火枪火炮不肯给边关用。 辽王那边派兵迎敌,你下死令不让追击不说,连人家辽东守将抓回来的贼寇你也能为点蝇头小利给放掉,还乐呵呵地许下许多好处。致使蛮夷变本加厉、得寸进尺,边关将领烦不胜烦、关内百姓苦不堪言,不思抵御外敌,厉兵秣马,反倒把矛头对准了国内? 窝里横的东西,削个屁的藩哟! 翌日苏惟生在策论上只提出了几点:重农不抑商,鼓励商户为军队筹款,适当发放闲职官位奖励商户,以充盈国库,强兵强器,震慑外邦。 国库有银子了,军队有银子了,民富国强,藩王不敢妄动,蛮夷不敢轻扰,岂不比暗戳戳地动歪心思有用得多? 当然,苏惟生措辞比较委婉,主旨就是吧,先发展经济,把刀磨好,削藩这事儿不行,至少暂时不行,等自个儿先壮大了再说吧。 至于惹考官厌这事儿,苏惟生并不担心——再有派系之分,朝臣在“削藩”一事上也会慎之又慎,不可能一面倒地赞同。 据杭参政所言,朝中反对之声并不小,那位东阁学士林庭辉,就是明晃晃的保守派。 最难的考题就是前面两道,后面的几乎不费功夫。 第三天将文章修改誊抄完毕,便开始写试帖诗。 作诗一道他虽然不擅长,但被宁老太爷教导了这么久,也终于有了中等水平,不过以“芙蓉”为题而已。苏惟生略加思索,便提笔在纸上写下: 笑言茕茕争世观,流水逐波难清涟。 绿池落尽红蕖却,池中飘零犹未怜。 八月十六,中秋节后,秋闱落下了帷幕。 几人从考场出来狠狠睡了两天,彻底醒过来已是八月十八下午。 想到杭君诺看他们一个个面无人色地回来时脸上毫不掩饰的嘲笑,苏惟生决定立刻叫上曹承沛几个,得去给那小子点儿颜色看看! 可就在这时,杭参政身边的观言过来传话了,“老爷请几位少爷过去一趟。” 苏惟生一拍脑袋,怎么把这事儿忘了?定然是叫他们过去默文章的! 杭参政一一看完目露赞许,“题破得不错,若真是如此,中榜无虞。” 说着转向曹承沛,颇有些刮目相看的意味,“跟他们几个相处久了,你的文章竟也脱了几分呆气,可喜可贺啊!” 老师何曾如此直白地夸过自己?曹承沛受宠若惊,忙道,“是老师教导有方。” 杭参政今日心绪似乎并不高,沉吟片刻道,“你们先回去,惟生留下。” 众少年面面相觑,还是依言退了下去。 苏惟生心里一个咯噔,“伯父……可是婶子跟铃儿妹妹那边……”难道林铃当真移情别恋了? 杭参政却倏然红了眼眶,“铃儿……没了。” 苏惟生脑中一嗡,下意识问,“没了……是什么意思?”声音不自觉地颤抖,语气中是前所未有地充满惧意。 杭参政微微仰头闭上眼,徐徐吐出一口气,没有回答。 苏惟生呆立当场,脸色骤然变得雪白,腿一软踉跄几步捂住胸口,他觉得自己有些透不过气,胸口像是被什么憋着,难受得浑身发抖。 杭参政从书案下掏出一封信,颤抖着嘴唇递给他,“这是……你婶子给你的信。”勉强说完便别过头去。 苏惟生勉强定了定神,接过了信。 “惟生: 见信如晤。吾女已逝,无福再做苏家妇。万望汝早日金榜题名,另择佳偶、和乐一世。勿挂,勿念。” 所以,铃儿是真的没了,真的……死了? 那个几个月前还掰着手指头数着日子想嫁给自己的小丫头,死了? 她就这样走了,以后还有谁会托着下巴笑眯眯地喊他“惟生哥哥”?还有谁会在下雨时傻乎乎地伸出双手不让雨滴落在他头上?谁还会为了给他打条络子、缝个荷包学针线,被扎得满手针孔?谁还会无论他如何捉弄,只随口哄一句便破涕为笑? 他竟然还怀疑她,怀疑她被京中繁华迷了眼、要移情别恋离他而去!这样一个满心满眼都是你、在你一无所有时便肯将终身相许的女子,你竟还怀疑她! 苏惟生啊苏惟生,你见多了恶鬼,便以为世间皆是恶鬼了么?这样一个肆意践踏旁人真心的人,与那些魑魅魍魉又有何区别!你自负聪明,却蠢笨如猪啊! 如今铃儿豆蔻之年便没了性命,焉知不知为你所累,焉知不是老天爷降下的惩罚! 将薄薄的纸张紧紧握在手里,苏惟生只觉喉咙一阵腥甜,一丝殷红顺着嘴角蜿蜒而下。 第200章 得知 事情过去已经三个月,杭参政的哀痛也已慢慢平复,只是想起未及盛开便已凋零的外甥女,还是难忍心中悲愤罢了。 此时整理好情绪,正待安慰苏惟生几句,却见他口中竟流出血来,顿时大惊,这是急痛攻心了! 受此惊吓,杭参政也顾不得体面,冲到门口急声喊道,“观言,快叫大夫!” 喊完又回过头手忙脚乱地给他擦掉唇边的血迹,扶着他躺在了自己专属的软榻上。 见苏惟生仍旧一副丢了魂的模样,杭参政也是束手无策,只好一边等大夫一边急慌慌地在书房转圈, “这可怎生是好哟!平日也没看出来这小子对铃儿用情如此之深哪!” 原本不放心,也在院子外头等苏惟生的曹承沛等人一听观言说要找大夫,急忙一窝蜂冲了进来。 小柱冲到最前头,进来连行礼都忘了,“少爷!少爷您怎么了!” 曹承沛握住苏惟生的肩膀死命摇晃,“表弟!表弟!” 苏惟生抬起头,一脸茫然,目中没有焦距,神情似哀痛、似悔恨、似…… 众人皆大吃一惊,不说相识三年的岳西池与杭君诺,就是相知近十年的何轩等人,也从未见过这副样子的苏惟生,失魂落魄的,像……就像一具没有生命的躯壳! 杭君诺急道,“父亲,您对他做了什么!怎么把人弄成这样了!我看你怎么跟五姑母和表妹交代!” 苏茂谦与岳西池几人都围坐在软榻前,心急如焚。 杭参政看一眼跟进来的下人,沉声道,“你们退下。” 小柱与平夏只好一步三回头地跟着众下人退了出去。 杭参政夫妻先前瞒着这群年轻人是怕耽误他们考试,如今乡试已过,也没有瞒的必要了。 他看向苏惟生,后者仍然如木偶般呆呆地躺在榻上,周身蔓延着绝望与悲寂,眼角却一滴眼泪也无。 活了大半辈子,杭参政如何不懂——人悲伤到极致,是流不出眼泪的。 思及此处他惨然一笑,“交代什么,再也不必交代了!” “父亲(老师,大人)!” 杭参政一步一步回到书案后,扶着椅子缓缓坐下,将林铃的死讯说出了口。 “这不可能!”没有人敢相信,也不肯相信,三月里还一道游春的小姑娘,怎么会死了! 杭参政深吸一口气,“五月初就没了,尸……身就葬在栖霞庵的后山上,灵位与长明灯供在佛前,五妹妹日日陪着,他们娘儿俩……再也不会分开了。” 几人闻言都是眼眶通红,杭君诺与曹承沛直接蹲在地上号啕大哭。 何轩哽咽着道,“杭……杭婶子她……” 杭参政长叹一声,“我觉着她不大好,她自己却觉得解脱了。日后有机会,去看看她吧。你们几个,想来她是愿意见的。” 杭参政离京前,杭氏托他给林家送了和离书,自己已在栖霞庵出家,自称方外之人,连扬威侯老夫人也不肯见了。 除了与母女俩接触少的岳西池,其他人均已泣不成声——没有林铃与杭婶子,他们如何能有今日?偏偏好人没好报,怎的就…… 还有苏惟生,眼看年底就要定亲,人却没了,这以后…… 杭参政也没有阻止的心思,索性让他们哭个痛快,书房一时一片愁云惨淡。 这时软榻上忽然传来一个声音,“伯父,铃儿是怎么死的?” “老爷!老爷!大夫来了!” 杭参政正待回答,观言就扯着昨日才离开杭家的大夫过来了。 苏惟生翻身坐起来,捂着胸口咳了两声,又咳出一口血,“我没事。” 大家又吓了一跳,都吐血了还叫没事呢! 曹承沛与苏茂谦忙把人按回榻上,“你别动!” 王大夫大惊失色,“少年吐血,年月不保啊!公子年纪轻轻,何事如此想不开啊!” 见苏惟生神情木然,只好唉声叹气地上前把脉。 “恚怒忧思,气逆于肝胆之经,这是急痛攻心伤了情志啊!”良久后老大夫才挪开手。 “好在公子人年轻,身子康健,只好日后悉心调理,勿要大悲大喜,不至于影响寿元。老夫配个养心安神的方子,早晚温服,可疏肝行气。其余的,就要家人好友多多开解。若能想开最好不过,若长期如此,怕是……不妙啊!” 众人齐齐松了口气。 苏茂谦忙道,“大夫,我随您去抓药!” 大夫离开后苏惟生才再次开口,“伯父,铃儿是怎么死的?” 方才只顾着伤心了,这下曹承沛等人也反应过来,均瞪大眼睛看向杭参政——三月里还活蹦乱跳的人,这去得也太突然了,是突发疾病还是……被人所害? 杭参政犹豫了片刻,“突发急症,当场就去了。” 什么急症能当场就死?这不明摆着骗人吗! 苏惟生低声问,“可是……中毒?” 杭君诺望了一眼杭参政,沉默下来。 何轩等人一惊,岳西池道,“什么毒会当场毒发身亡?林姑娘一个女儿家,谁会专程用见血封喉的毒药来害她?况且,那等毒也不是一般人家能寻到的。” 何轩觎了杭参政一眼,“你的意思是,林姑娘是得罪了什么贵人,才会……” 岳西池点头,“林姑娘年纪尚轻,并非垂暮老人。如此,我实在想不到有什么急病能让人当场……苏惟生的猜测并非全无道理。” 曹承沛道,“那会是什么贵人呢?” 杭参政见几人越猜越离谱,只好开口道,“不是中毒,也没有什么贵人,别胡思乱想。好了,先送苏家小子回房!这几日……你们看着他些。” 几人只好应下了,七手八脚地扶着苏惟生起身。 苏惟生木然向杭参政行了一礼,推开曹承沛与何轩的手,勉强笑道,“我没事,可以自己走。” “你这还叫没事?人都傻了!要是舅舅舅母看到得心疼成什么样啊!”曹承沛想了想,干脆直接把人背在背上,艰难地朝几人居住的院子里走去。 “表哥,”苏惟生哭笑不得,“我可不是几年前的豆芽菜了!” 曹承沛……曹承沛的脸憋得通红,心道,还真是……背不动了,只好重新把人放下来。 何轩探究地看了苏惟生一眼,附和道,“是是是,你长大了。那咱先回去?” 苏惟生点点头,到房门口却没让几人进去,“我想静一静。” 曹承沛张了张口,何轩暗中拽了他一下,“行,你先休息,有事就让小柱去叫我们。” 苏惟生继续点头,待几人离去,关上房门便仰头靠在门上,缓缓滑落在地,泪如雨下…… 第201章 死因 何轩拉着曹承沛二人回到自己房间,“林姑娘的死……怕是不简单。” 岳西池突然想起六月里,宁老太爷收到一封信后便脸色大变,急匆匆地回了京,“也不知外祖父回京,是否与此事有关。” 曹承沛道,“老师行事一向直来直往,何曾有过如此语焉不详的时候?何况关系到他最疼爱的外甥女……” 想到无忧无虑,整天叽叽喳喳跟个小麻雀似的林铃,眼中又是一热,“表弟该多伤心啊!” 发生这种事,谁心里能好受呢? 岳西池顿了顿才重新开口,“苏惟生会缓过来的,以他的心性,不会因此一蹶不振。我反倒担心,日后若他查出了什么,会孤注一掷。”换了自己,也绝不会放任未婚妻死得不明不白。 何轩长叹,“如何能不查呢?就怕掩盖得太好,等我们进京时,已尽数湮没了。” 岳西池道,“事情只要发生过,就不会不留下痕迹。我这就写信问问外祖父和母亲。等茂谦回来,让他也写封信回苏家。” 曹承沛眼中一亮,“对啊!快写快写,现在乡试都过了,诸位长辈还瞒着我们干什么!” 何轩若有所思地摇头,“不一定。或许还会担心我们因冲动而闯下大祸,尤其是惟生。看看杭大人就知道了。” 曹承沛急了,“那怎么办?” 岳西池道,“即便不能说真相,长辈们也会给苏惟生一个答案,不会如此含糊地交代过去。” “可老师那里……” “杭大人大概想等苏惟生缓过劲来再说。我猜,苏家与我外祖父应该也未曾统一说辞。若最后各处的说法还能一致,只能说明——” 何轩会意,“只能说明,是上头下令统一口径。这个上头么……” 岳西池抬头望了一眼。 三人心头一凛。 苏惟生在房里待了三天三夜,药一碗不落地喝,饭菜端进去,却原封不动地端了出来。此时表小姐林铃去世的消息已传开了,整个杭府一片哀叹。 林铃天真活泼,对谁都笑盈盈的,上到老爷夫人,下到门房粗使,个个都很喜欢她,此时听到消息,哪有不惋惜的道理。 第四天晌午,苏惟生一出门,就迎来了处理完公事的杭参政。 杭参政见他嘴唇干裂、眼里全是红血丝,目光却不再呆滞,提着的心终于稍微放下,“你可好些了?” 苏惟生反问,“伯父肯说了?” “你接下来有何打算?” “我要进京。” 杭参政腾地站起身,“你想干什么?你知道了什么!” 苏惟生淡淡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也干不了什么。只想要一个真相而已。” “你……” 苏惟生望向窗口,“不告诉我是为我好,晚辈明白诸位长辈的担忧。只是那位元凶,连堂堂扬威侯府也讳莫如深,我一介小小秀才,人微力薄,又能如何呢?但作为铃儿的未婚夫,就算暂时不能报仇,我也一定要查明她的死因!若是因此惊动了仇人,也是我自己命该如此……” 杭参政顺着他的视线,看到院子里枝叶繁茂的桂花树,杭君诺的院子里也有一棵。 万氏当初就是看中这宅子里桂树不少,才买了下来,说几个孩子都要乡试,这桂花树意头好。回南陵之后,便把这院子分给了苏惟生几个住。 “你年纪最小,行事却最稳重,只盼你能继续稳重下去,否则,连我也不一定救得了你。铃儿她……是自尽而亡。” 苏惟生瞳孔一缩,“自尽?” “五月里,母亲寿诞之前,铃儿与她的表姐妹们同我二嫂、还有你万伯母一道去大觉寺进香。” 杭二太太在佛前供了手抄的经书,要等到吉时才能取出,中午众人便留在寺里用了斋饭,要晚些才能回去。 林铃素来爱花,听说大觉寺后的明觉堂后面养着一株十八学士,还有诸多奇花异草,正值花期,便想去赏一赏。 万氏就让杭晓婵跟侯府另外几位小姐陪着林铃去了,自己与杭二太太在禅房休息。 大觉寺的花杭家几位小姐不知赏了多少回,早已没什么兴趣,出了门便看碑文的看碑文,求签的求签去了。 林铃跟几位表姐妹不熟,也不介意,自己与杭晓婵去了明觉堂。 堂后果然花香四溢,林铃欢喜得了不得,又带点遗憾地道,“如此盛景,可惜惟生哥哥看不到……不行,我要画下来带回去给他看!”说完便吩咐贴身丫鬟去禅房拿画具。 杭晓婵也没在意,左右时间还早,画就画呗。这丫头见到什么好东西都不忘给她家惟生哥哥带一份,杭晓婵都习惯了。 画到一半,杭晓婵想更衣,可又有些不放心林铃一个人呆着。 林铃见她憋得脸色通红,笑嘻嘻道,“如意跟吉祥都在呢,难道她们都不算人?去吧去吧,快去快回,我就作个画,还能闯祸不成?” 杭晓婵一想也是,明觉堂离正殿并不近,除了真正爱花之人,大抵没什么人会来。且大觉寺香火极旺,往来的都是贵人,便是表妹言语不谨得罪了人,只要报出扬威侯府的名号,旁人也多多少少会给几分面子。 不过想到林铃与身边的丫鬟都是初来乍到,还是把大丫鬟芙蕖留了下来,省得表妹不认识人,失了礼数。 谁知杭晓婵回去的时候,却发现四个人都不见了,画具纸笔散了一地。 她了解林铃,虽然性子急了点,却绝不会把东西一丢就走,尤其是,这幅画还是要送给苏家公子的! 定然是出事了! 杭晓婵急忙跑回禅房找万氏跟杭二太太。 两人大吃一惊,立刻吩咐了下人四处找,自己又去找了知客和监寺。 四个活生生的大姑娘在赏花时失踪了,这还了得! 找了许久,最后还是大觉寺的僧人在翠云山上的一间茅屋里找到了人。 可是……找到人时,三个丫头都晕倒在屋外,只有林铃一个人在屋里,衣衫不整…… “铃儿她……她……”苏惟生的嘴唇直哆嗦。 杭参政闭上眼,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苏惟生脑中嗡嗡作响,狠狠咬了一下舌尖才平静下来,双目猩红,牙齿咬的咯咯作响,一只手紧紧抠住木桌,直到五指都沁出血来,他只觉得浑身发冷,一字一顿道,“是……何人所为?” 第202章 死因(二) “铃儿被找到时手里握着一枚蟒纹玉佩,是那男子所留。” 苏惟生恨声道,“蟒纹?” 杭参政握紧拳头,“那玉佩是皇帝所赐,各皇子都有,而铃儿手里的那一枚,上头有大皇子府的标记。” “原本我还担心是有人陷害,岂料那日铃儿刚回府,大皇子府就来人了。说要择日抬铃儿进门做侍妾,等有了身孕,再向皇帝请旨封她为侧妃。” “呵……侧妃……敢问伯父,侯府是何态度?” 杭参政愧疚难当,“是我无能,护不住她们母女……” 下午找人的动静不小,即便下人们都没往外声张,同在大觉寺的香客们还是听到了些许动静。若不尽快解决此事,扬威侯府姑娘们的名声便会毁于一旦。 林铃已然失身,若不能进皇子府,就只有两条路走,一是常伴青灯古佛,二是自尽。 如今大皇子既肯纳她为妾,侯府上下都松了一口气,当场就答应了。纵然杭参政与杭氏极力反对,也无力回天。 就在杭氏、万氏等人都被叫去商议此事、去过大觉寺的小姐们都被罚跪祠堂之时,林铃说自己想睡一觉,把丫鬟婆子都支了出去,等杭氏回来,才发现人已经悬梁自尽了! 杭氏当场就晕了过去,醒过来人就有些魔怔了,还是万氏说铃儿的后事还未处理,才怔怔地清醒过来。 “你婶子命苦,就这么一个女儿,捧在手心里长大,从不愿勉强铃儿做任何事。出了那件事,原本她是打算让铃儿出家的,好歹还能活个清净。现下人没了,她也去了半条命……” 苏惟生喃喃道,“我不该让铃儿去京城。以她的容貌,一旦被王公贵族瞧见,哪个男子能不动心……好生在博阳待着,又有谁敢动她……是我害了她,若不是为了画那幅画,她赏完花就该走了……大皇子……好个大皇子!” 他用力捶着脑袋,“这丫头怎的这么傻,就算……我也照样愿意娶她,多大个事儿呢!” 失贞又如何?又不是林铃自己愿意的。比起那些心怀不轨或者有所图的女子,至少林铃是一心一意待他。 一颗真心,难道不比那些外物珍贵?本朝和离再嫁的妇人何其多,何至于就这么走了呢?那丫头最怕疼的,手上多个针眼儿都能撒半天娇,悬梁……她死的时候该有多疼啊! 杭参政忙制住他的手,自己也眼眶微湿, “铃儿早不是那个没心没肺的小丫头了。出了这样的事,便是你肯娶,她又如何有颜面再面对你?这孩子,是万念俱灰才选择了……何况,又怎能怪你呢?叫你这么说,更该负责的是我,是你伯母,还有整个杭家才对。哦,还有婵儿,那丫头不肯回来,跪了半个月祠堂,如今在你婶子身边伺候,无论如何也不肯离开。” 何况苏惟生一时因怜惜不介意,又能一辈子不介意吗?若真成了亲,这件事会不会变成夫妻之间永远也无法拔出来的那根刺? 苏惟生眼底露出一丝苦涩,“那人如此明目张胆,就算杭姑娘在场,也不过是多一个可怜人罢了。何况杭姑娘如何能料到,天子脚下,竟有人敢行此恶事!” 杭参政想说,不是的,铃儿只是小小县城一介默默无闻的举人之女,杭氏又多年未回京,足可见与娘家不亲近,大皇子自然无所忌惮。杭晓婵却是扬威侯府的小姐、三品参政之女,她若在场,那些人应该会顾忌两分的。 但看着苏惟生不过两日便消瘦下去的侧脸,他却觉得他似乎什么都明白,只是不愿迁怒罢了。可迁怒,本就是应该的啊,就连他自己,又何尝没有怪过女儿呢? 不知为何,心里蓦地对眼前的少年生起了一丝疼惜。 苏惟生见杭参政久久不语,咬牙道,“那人就不曾付出代价?” 杭参政微微偏过头,“铃儿去后,父亲与我连夜进宫面圣,将那枚玉佩交到了皇帝手里。皇帝震怒,宣了大皇子到御书房对质。” 当时林铃的死讯还未对外公布,大皇子还做着抱得美人归的美梦呢,当然大呼冤枉,言道二人早有私情,是你情我愿。听说林铃已自尽,当场就懵了。 熙和帝又拿出那枚玉佩,再加上几个丫鬟的证词,大皇子无从抵赖,只能低头认罪。 原来那一日早朝,大皇子在朝堂上又被几个弟弟挤兑,有气无处发。退朝之后,便听了老师顾少卿的劝,去城外赏赏花、散散心。 谁知从云龙山下来,想到大觉寺歇个脚时,却正好看见一美人在作画,一时惊为天人,便上去搭讪了。 林铃乍然碰见个带着一群侍卫、面容清秀却目光轻浮的陌生男子也吓一跳,但看装束就知他非富即贵,并不敢多言,行了一礼就要收拾画具离开。 大皇子心气儿正不顺呢,见美人也不肯给面子,当时就有些生气,心说,我治不了家里那群兄弟,还连个女子都摆不平不成?就让侍卫把人拉住了。 但他知道大觉寺的香客非富即贵,也怕得罪了不好惹的人,便耐下心来问了林铃的身份。 林铃气急,不肯回答。还是芙蕖回了一句,“我家小姐是扬威侯府的表姑娘,这位公子请自重!” 表姑娘?大皇子知道扬威侯府上一代没有嫡女,几个庶女嫁得都一般,侯府并没多重视。就那几家的出身,能出个皇子侧室已算抬举了他们! 一看林铃气得脸色通红,更加心痒难耐,便直接上手去摸她的脸,还笑嘻嘻道,“放心,爷必不会亏待了你!” 林铃一巴掌拍掉他的手,转头就走。 大皇子大怒,当即令侍卫把主仆四个打晕,带到了上山时看见的那间茅屋里…… “那日带去的侍卫都被处死,大皇子原本只被罚了一年俸禄,闭门思过半年。后来江太后来了一趟,改成了打二十大板、罚俸三年、闭门思过一年。林家也得了补偿,那狗东西得了个苏南郡辖下一个正八品的县丞之位,急慌慌上任去了。你婶子得了百两黄金的补偿,她尽数交给了二嫂,让她留着做些善事。” 江太后会突然过来,其实是杭参政动用了扬威侯府在宫里的暗线。大皇子妃曾因巴结高太后将江太后得罪得不轻,大皇子对这位嫡祖母也没啥敬畏之心,江太后再仁慈,也不会放过教训大皇子的机会。 熙和帝处置完便下了封口令,不许知情人士对外泄露一句,对外一律说林铃是暴病而亡,以免坏了大皇子的名声。 只是,上层人士该知道的还是知道了,不过碍于皇帝的命令,不敢再在外头说罢了。 “一条人命,就换来了罚俸三年和闭门思过!几个侍卫算什么?过个几年,罪魁祸首照样当他的天潢贵胄!真他娘的……”杭参政又哭又笑, “我还当这是前朝末年暴政时期呢!你说说,他儿子的命是命,我外甥女的命就不是命了吗!这他娘的是什么世道啊!” 还有他爹老扬威侯,竟然真就不追究了!连他气不过,在御前揍了那畜牲一顿,还被打了二十板子,带着伤跪了三日祠堂! 大皇子还不是皇帝呢,就敢把杭家的脸放在地上踩,父亲竟然无动于衷,硬生生咽了这口气,连那几个丫鬟也被留在了宫里,任其被灭口——何曾有半点开国侯府的风范!何其可笑啊! 第203章 平静 苏惟生原本觉着自己可怜,可乍见杭参政涕泗横流的脸,却觉得他也好不到哪里去。 杭参政看似万事都不过心,其实是个极正直的人。如今效忠的君主、依靠的家族对此事都如此轻拿轻放,他又怎会不失望、不寒心呢? 思及此处,他轻声道,“伯父不必如此介怀。试问天底下有哪个君王,能真正做到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呢?即便换了伯父,就是心里再气儿子不争气,又真能忍心让自己的儿子为个外人偿命么?” 杭参政试着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不得不承认,换了他也最多打断腿,搁家里养个残废,偿命……大抵是做不到的。 苏惟生低下头一点一点清理右手上的血迹,“这才是人性啊。这就是弱肉强食。皇家掌握生死大权,生杀予夺,便是如您这等出身高贵的侯府嫡子,在他们眼中也不过蝼蚁,更何况铃儿一介举人之女。” 杭参政像是从未认识过苏惟生,低声斥道,“这话也是能随便说的?先前还说你稳重,不要命了?” 苏惟生微微一笑,“您放心,晚辈知道分寸。” 杭参政仔细端详苏惟生半晌,陡然发现不过短短两三日,他似乎就跟从前大不一样了。 原本眼里的锋锐与狡黠已尽数褪去,只剩下一片沉寂,瞳孔深不见底,幽深如墨,仿佛多看他两眼就能被吸进去。面上的意气风发没有了、刚得知死讯时的绝望与悲痛也没有了,只剩平静与漠然。 看着这样的苏惟生,杭参政莫名地心中一寒。 “我将真相告诉你,就是不想你去贸然查探,引起那些人的注意。你可千万不能做傻事!就算铃儿在天之灵,也不会愿意看你以身犯险!” 苏惟生轻笑道,“伯父一直觉着晚辈精明太过,既如此,我又怎会以身犯险?” 杭参政有些尴尬,“再精明也是个少年人,谁还没个犯傻的时候!” 说着似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对了,我回来前收到消息,大皇子的生母吕淑妃已被贬为常在。而这之前,苏祭酒三天两头进宫陪皇帝下棋,也不知其中是否有所关联。若有,等那母子俩缓过劲来,苏家就要小心了!那日,苏祭酒的太太也在大觉寺……” 苏惟生长长一叹,“大伯父为人刚正,最看不得这等污糟事,并不会因大皇子身份尊贵便闭口不言……看来我还是得早日进京才是。” 明刀明枪的,苏正良立身正,自然不必担心,最怕宵小之辈使些鬼蜮伎俩,防不胜防啊!他与苏家一损俱损,便是人微力薄,也不能坐视不理。 杭参政皱眉,“你还不死心?” 苏惟生摇头,“伯父误会了。我是想……去看看杭婶子。另外,还有一事想征求她的意见。” 至于大皇子,咱们来日方长。况且,再看看杭参政吧,对皇帝的称呼都变了——以他对杭参政的了解,这位可不是什么忍气吞声的人,此时既咽下了这口气,只能说明他有更大的图谋。 不过在这位眼里,自己始终是个小辈,有什么打算也不会与自己说。既如此,就不必让他担心了。 杭参政这才放下心来,诧异道,“什么事?我可代你转达。” 苏惟生道,“事关重大,晚辈想亲口与婶子商议。”另外,也要征求爹娘的意见。 说到杭氏,杭参政又从怀里掏出一个荷包,“这是你婶子让我交给你的,先前看你情绪太过激动,我便没说。” 苏惟生一愣,接过荷包打开一看,是胭脂铺子与韵衣坊的房契、做了花田那个小庄子的地契、以及两家铺子几名掌柜的身契。 “婶子这是……” 杭参政道,“你婶子说,亲事已是不成了,原本该归还苏家信物。但铃儿生前心心念念的就是嫁给你为妻,那一对玉镯,她就厚着脸皮留下,与往日你送的东西一起,做了铃儿的陪葬。这是她给你的补偿,也算是相识一场,对你这个晚辈的一份心意。” 苏惟生鼻头一酸,缓缓吸了一口气,“我……我明白的。” 杭婶子,铃儿明明因我而死,你还如此厚待于我,叫我……情何以堪! 他对着小小的荷包怔怔出神,连杭参政何时离去的也未曾察觉。 直到天色暗下来,窗外的桂花树在昏暗的房间里投下一道怪诞的阴影。“小柱!” 小柱立刻推门进来,面上是毫不掩饰的担忧,“少爷。” “我这里有一桩事交给你,兴许会危及性命,你愿意去做吗?” 小柱猜应该与林铃的死有关,当即跪地道,“小的万死莫辞。” 苏惟生深深看了他一眼,“很好。” 言毕亲自将人扶了起来,在他耳边低声道,“你先回趟府城,替我带封信给老爷,然后……” 他这几日关在房里并非只顾着伤心,也在思考一些事情,现如今罪魁祸首是清楚了,林铃出现在大皇子的视线里到底是巧合还是人为、她的自尽是否还另有内情,都只能等进京之后再行查证。 但大皇子以为挨了板子、再闭门思过一年,这事儿就完了么? 不,不行的。刺杀什么的,不大现实。现下要直接扳倒,以他一个秀才的身份,可操作的余地也不大。 不过么,总得先讨一点债。 真的,只是一点。 小柱听完惊疑不定地看了他一眼,领命下去了。 午间曹承沛等人过来陪苏惟生用饭,知道杭参政晌午已来过一趟,见他面色如常,便试探着问起了林铃的死因。 苏惟生含糊道,“一两句也说不清楚,日后再与你们细说。总之,不要再找家里打听,更不要找别人打听。” 几个傻小子,万一得知真相,态度不谨露出了什么苗头,岂不是白白惹祸上身? 见几人脸色都臭臭的,他叹了口气,“知道你们想帮我,放心吧,日后若有需要的地方,我不会客气的。” 苏茂谦讷讷道,“惟生叔,你不要什么事都一个人扛着,至少跟咱们说说心里话,也能好受些啊!” 苏惟生打趣道,“怎么,非要我当着你们的面大哭一场不成?” 曹承沛愁眉苦脸,“你别笑了,太假了,你越笑我越难受。” 苏惟生脸一僵。 何轩反而被逗乐了,“算了,别逼他了。能吃能喝就出不了大事,毕竟,日子总要过下去。” 岳西池探究地望着他,没有说话。 苏惟生莫名其妙,“我脸上长东西了?” 岳西池摇摇头,转移了视线。他只是觉得,面前这人虽谈笑如常,眉间却多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冷意,让人瞧着心里发寒。当然,不仔细瞧是看不出来的,谁让苏惟生一露出笑容,就是个再讨人喜欢不过的乖巧少年郎呢。 苏茂谦三人之所以没在意,是因为九年前在平宁县初见时,苏惟生就是死气沉沉的。也就是近几年,才多了些少年人的活气,会淘气、会促狭、会开玩笑了。现下不过是又变了回去罢了。 毕竟,苏惟生原本就是这个样子的啊。 第204章 心愿 小柱带着苏惟生的信回到博阳已是两天后,此时苏家上下都已被阴影笼罩。 苏正良那边算着乡试结束的时间,写信回来告知了林铃的死讯,所以苏正德比苏惟生还早两天知道。 而六月里苏正文送来消息,说平宁县林举人突然得了缺,举家去了外地为官的事,也就有了答案——与林举人赴任的事情一同传来的,还有他与杭氏和离的消息。 那会儿苏正德还为儿子摆脱了一个难缠的岳父而高兴,却没想到林铃五月里就没了。 苏正德想了好几天才把事情理顺,“林姑娘病逝,林……杭太太与林举人和离,而后林举人得了缺举家赴任……难道是和离的补偿?可林举人离开之前,为何将林姑娘去世的消息瞒得纹丝不露?” 周氏眼睛已经肿成了核桃,听完丈夫的分析眼泪又下来了, “那等没良心的畜牲,提他做什么!杭姐姐多疼铃儿啊,要不是为了女儿,哪里还会在林家受那老虔婆的刁难?还装病把人骗回去侍什么疾,真当自己是什么精贵的老太君呢!眼下铃儿都死了,还要那等恶心的男人做什么!我可怜的铃儿啊……你怎么一声不响地就生了病啊……你这一去,让我儿子怎么办……” 苏沁姐妹俩眼眶也是又红又肿,那丫头一走好几个月,本来也正念着呢,谁知就这样没了,两人都哭了好几天了。 又是伤心,又是担心苏惟生的状况。 此时一听小柱回来了,纷纷围上前问苏惟生的消息。 小柱记着自家少爷的吩咐,没敢说吐血的事,只说前两日有些不思饮食,现下已经缓过来了。 众人并不敢就此放心,正待细问,就听小柱说,“这是少爷给老爷太太的信。” 苏澜忙抢上前把信拆开,一字一句念了出来。 周氏一听就不干了,“什么?娶牌位进门?我不同意!” 苏正德也有些傻眼,“这……” 苏澜愣愣道,“为何不同意?娘不是也很喜欢铃儿妹妹吗?” 周氏也不哭了,没好气道,“我是喜欢,要是人还在,我巴不得早点把人娶进门、欢欢喜喜地做一家人,我把她当个女儿看!现下人没了,我也伤心啊!可你弟弟还这么小,他懂个什么?真要娶个牌位,日后还怎么说亲?哪个好人家的姑娘愿意给人当继室?” 此话一出,大家都沉默了。 良久之后,苏正德艰难开口,“可杭家对我们恩重如山……” 杭参政一路指点、回护,杭氏与万氏一路提携,连两个女儿的规矩见识,也都是她们教的。他如何忍心让人家姑娘做个孤魂野鬼,连祖坟也进不去,只能葬在京城的荒山里。 周氏想到万氏带她出席每场宴会时事无巨细的指点,心里更是难受,这都是看谁的面子啊! “恩重如山,大不了让儿子把杭姐姐接回家养老,为何要搭上长生一辈子?”说完便失声痛哭,“这两个孩子,命怎么这么苦呢!” 苏澜小心翼翼道,“应该……也没那么严重吧,不就是个名分……” 苏沁叹了口气,“可世间有哪个女子不在乎名分呢?只是长生看似温和,其实性子最是执拗,他决定的事,娘反对有用吗?” 苏正德道,“听你的话音,好像也不反对?” 周氏擦了擦眼角,“你们……都同意?不行,不行!我……” 苏沁上前握住周氏的手,视线却投向苏正德, “一则反对无用。二则,眼下长生正是伤心的时候,跟他提日后娶妻的事,他听得进去吗?怕是更要一意孤行。既如此,还不如顺着他。早在我与二妹定亲前,长生就说过,从来没想过靠家中女子换取富贵。他本是重情重义之人,又如何肯因不能再娶高门之女而放弃铃儿妹妹?况且以长生的资质,日后若真有了出息,多的是人家想把女儿嫁给他,牌位虽在,缺的也就是个面子,里子还是有的。” 周氏哽咽道,“可是那些人家不是最重颜面的吗?” 苏澜翻个白眼,“咱家本就是小户,稀图什么高门贵女?娘你这性子,也就跟铃儿妹妹那样心思单纯的处得来。要换个身份更高脾气也大的,能像她那样整日跟着你往庄子上跑、认什么乡间野菜?不欺负你就不错了!” 说到林铃她眼眶又红了,“好好儿的,怎么就生病了呢……” 苏正德想到天真活泼的小姑娘,心下也不好受,“那我修书一封,让长生带去京城给林太……林姑娘的母亲。” 周氏拿帕子捂着嘴,哭得更厉害了。 苏沁松开周氏的手,“娘,您别哭了,长生指不定心里多难受呢,偏他从小什么事都爱一个人扛着。长到现在,他可曾求过家里什么事儿?就这么一桩心愿,您就如了他的意吧!况且铃儿妹妹……可没有半点对不住咱家啊!” 她忍住泪意,温声道,“以长生的本事,想出人头地,何须借妻族的力?就算要借,杭家也不是没人哪!” 苏正德想到多年前淳于家的下场,拍了拍妻子的肩膀,沉声道, “如今家里的日子与从前相比已是天壤之别,就算一辈子如此,也是吃喝不愁了。我不求什么出人头地,只要一家人好好儿的就成。长生是个有主意的,咱顾好自己,别给他拖后腿就行。其他的……都随他。” “是啊,娘!”苏澜道,“长生不是没良心的人,他要娶就让他娶吧。以后的事谁说的清?高门贵女娶不娶又有什么要紧?平民百姓家里就没好姑娘了?要是您担心日后长生娶妻艰难,大不了……大不了我那嫁妆不要了,都留给他做聘礼!” 不过想到何家,苏澜心里还是有些发虚——要是何轩嫌弃她没嫁妆怎么办?可转念一想,家里的银子都是靠弟弟赚来的,留给弟弟应该也没什么……吧? 此话一出,连周氏也破涕为笑,“这傻丫头,胡说什么呢!咱家可不是那等不把女儿当人的人家!我又何尝看不出长生跟铃儿有多好?算了,就当全了两家人的情分。再说了,我儿子人品才学样样出众,还愁没好姑娘肯嫁吗?” 说完转向苏正德,“他爹,你写信吧,就说……我也同意。” 顿了顿又道,“长生要进京,今年就没法儿在家过年了?一去这么久,也不晓得他习不习惯,听说京城的冬天比咱们这儿冷多了。” 苏澜不以为然道,“他在哪儿都能习惯,娘你就别瞎操心了,缺什么还不兴用银子买么?与其担心这个,还不如担心别的。我总觉得这小子信上语气太过平静了……” 周氏喉间一窒。 苏沁瞪了妹妹一眼,“娘若不放心,就多给他备几件冬衣吧,颜色素一点的。” 苏正德点点头,又把小柱唤进来,“少爷还交代了什么?” 小柱道,“少爷担心去了京城人手不够,让阿海也跟过去伺候。” 毕竟他马上就要去替少爷办事,总不能让苏惟生身边少了人。 “另外……”小柱掏出一个荷包,“少爷说,这里头是林姑娘的嫁妆,契书就交给老爷太太收着,劳烦两位小姐暂时打理一二。” “嫁妆?” 苏家人看着荷包里的几张契书,面面相觑…… 第205章 争论 而此时的贡院里,林庭辉与潘士连等人正在紧锣密鼓地阅卷。 今年南陵郡有志乡试的秀才足有八九千之多,但在三场科试中已刷掉了大部分,到正式的秋闱时,只剩下四五千。 再减去前两场生病弃考、黜落的废卷,分到六个人头上,每人几百份,夜以继日地改了七八天也差不多了。 也就头两场的要批阅得仔细一些,最后一场前两题的题目太难,改卷却是前所未有的容易——破题有误的直接黜落,反之才会继续批改下去。 因此,改得再仔细,过个五六日也差不多了,剩下的就是排名次。 南陵郡自来文风盛,因此历年举人的名额都有百人之多,北直隶那边也差不多。其他的,诸如庐皖郡、荆楚、河中等地也就六七十,陇西、岭南等地就更少了。 将前一百二十名的试卷提出来,林庭辉与潘士连又在黜落的试卷里翻了翻,确定没有因遗漏而未及时推荐给主考的试卷。 这一百二十名中只有一百人被正式录为举人,剩下的二十名都在副榜之上。副榜上的学子可以获得入太学深造的资格。 而后五份试卷摆在了两位主考官和四位同考官面前。 林庭辉先问的是潘士连,“潘大人觉得哪一份堪当解元?” 乡试是糊名制,潘士连也不知道哪一份是常羽的。此次南下太过匆忙,来到南陵后也不宜与外人接触,入帘之前他只拿到了常羽的几篇文章。 但常羽的文章连前十都没进啊!这还是他极力争取的结果!乡试又不是他一人作主,还能硬生生把常羽的卷子排到最前头去不成?当别的考官都是瞎子吗? 潘士连欲哭无泪,但本着自己无法如愿,也不能让旁人如愿的想法,谦让道,“大人是主考官,还是您先说吧。”你不就想提李浩然么?你提哪张我反对哪张。 只是他不知道,主考官遇到了跟他一样的苦恼,因此林庭辉又转向四位同考官,“诸位认为呢?” 潘士连也不黑脸了,笑眯眯地望了过去。 四皇子派系有两名同考官,自觉二人的份量加起来也与一名主考官相差无几了,便不客气地推出了白修竹的卷子, “下官认为此子文采风流、卓尔不群,有解元之才。” 林庭辉与潘士连对视一眼,而后轮流把那份卷子上的文章看了一遍,毛病从头挑到尾,最后得出了一致的结论,“不行,这份考卷比另外几张差远了!” 另外两名考官也上来看了一眼,同样提出了反对意见。 两位同考官与四人争辩了半天,还是败下阵来。额……因着四人后头又挑了不少毛病,白修竹的卷子被挪到了第六位。 (白修竹:我求求您二位,可别开口了!) 至于二皇子一派的那位跟江序:不关我事儿啊,吃瓜看戏! 后者知道同为保皇派的苏家、岳家以及杭家都有人参考,也想着替他们说几句话来着。可人家根本没与他接触过,更别说送往日文章什么的了,他认不出来啊!而且杭参政的儿子,他没考完啊! 当然,若是能有机会搅个浑水,让那几个的想头都落空,就最好不过了。 潘士连笑眯眯问道,“林大人,您看中哪一个?” 林庭辉作为主考官,再没个抉择就委实有些不像话了,李浩然未进前十,那就选最优秀的那份吧! 他再次把剩下的四份卷子看了看,觉得写馆阁体的那张看得最顺眼,文风扎实、破题精妙、譬如那“无天象也”,就比旁边那份的“无方体也”稳重得多。 不过吧,林庭辉暗暗瞅了其余考官一眼,心知提这一份那几个铁定会反对到底,干脆指了写“无方体”的那张,“老夫看这张不错。” 结果不出意料遭到了其余所有考官的反对。 (岳西池:我谢谢你!) 林庭辉心中暗笑,面上却是一沉,“那潘大人你来说!” 潘士连又把剩下的三份考卷看了一遍,觉得写馆阁体、作八股文的那张最合他心意,不过想到方才的场面心念一转,伸手拿出另外一张,“此子的文章花团锦簇、用典考究,可为解元!” 结果…… 林庭辉这下痛快了,“那就只剩两份了。”言毕再次做出了征求大家意见的姿态,“你们觉得哪份卷子最好?” 既然大伙选的都被打压了下去,那就无所谓了,投票表决吧。 六名考官中,潘士连与二皇子派系那位都是八股文的推崇者,林庭辉喜好馆阁体与扎实的文风,江序本就无支持的人,干脆跟着主考官选。 因此,被两位主考官同时看中的那篇文章得了四票。 随后林庭辉又把“无方体”那张拿回来,提议定为亚元。 解元都定了,亚元之位给他也没什么。 再说抛开派别不谈,六位考官最满意的其实也就三份考卷,林庭辉提的“亚元”正是其中之一,因此也无人反对。 至于另一份么,咳……枪打出头鸟,就是最先选出来、被硬生生找了一大堆毛病的那个。 紧张地排好后面的名次,众考官才拆开弥封,让胥吏抄录名字。 解元那份一拆,众人便齐齐将目光投了过去:苏惟生! 大家一时面面相觑——苏家人,且听名字与苏翰林同辈,定是国子监祭酒的族人无疑了! 因早知不是自己派系的后生,几位考官都没啥遗憾的,反而有些惊喜——还好没让几位皇子派系的人拔了头筹。 心里却都暗暗起了盘算,亚元是宁家外孙,已经定亲了。而那十五岁的解元,回头可得问问是否有亲事在身,若是没有……自家和亲戚家都有待字闺中的女儿呢! 苏家旁支怎么了,若能结亲成功,说不得苏家也能往自己这头偏一偏呢! 至于林铃与苏惟生那门亲事,因尚未正式定亲,知道的仅限于博阳官宦之家与府学的一些学子,南陵郡这边都没传出什么风声,更何况京城呢? 当然,林铃到京城之后也不是没出门交际过,是有隐隐绰绰的传言,说是及笄后就要与苏家定亲,但也只是在女眷里小范围传播——再是扬威侯府的表小姐,也只是举人之女,还不值得让这些忙于朝政的男主人过问。 所以具体是苏家哪一个,外人确实不是很清楚。 林铃去后,苏正良与杭参政更是有意遮掩,因此不专门往深里查,还真不知道林铃那个还未定亲的未婚夫是苏惟生。 就是查到了,估计除了大皇子一系,也没人放在心上——不是还没定亲么? 第206章 解元 林庭辉的算盘就打得更响了——国子监祭酒苏正良几边不站,就是个大喷子! 人家也不胡搅蛮缠,就讲理。 上回仗着陛下宠爱,跟陛下讲了好几天古,从国法讲到祖宗家法、从吕后与则天女帝讲到前朝赵太后乱政,愣生生把吕淑妃讲成了个六品常在,大皇子母子都气得了不得,扬言要报复。 但他们林家与顾家私下商议过,都觉得没必要。 人家苏祭酒虽出身寒门,却着实有几门得力的姻亲,定国公府、何家、洛阳的几户实权人家,连某个名不见经传的旁支也攀上了平阳伯府。拉拢过来,让那大喷子去喷别家,岂不是更美?眼下不就是个大好机会么! 林庭辉打算回头就把那小解元拉来见见,先把亲事定下来再说! “各位大人,抄好了!”抄录官轻声唤醒了已经开始打盹的六位考官。 科举考试太过重要,试卷若放在那里不去批改,万一出了什么问题,比如火灾、漏雨、或被掉包,所有考官都难辞其咎。因此众考官都是点灯熬油、夜以继日地批改,累了也只敢小眯一会儿,宁愿拿到录取名单再睡觉,也不敢偷一点懒。 所以这些人确实好几日没睡过一个囫囵觉了,考完第三场后,更是连住的院子也一次没回过。 这会儿录取名单终于出来,在场的十几人都见过了,又抄录了几份分别存放,主考官林庭辉自己还手持了一份,就是有什么意外也不必担心了。 林庭辉揉了揉眉心,“走吧,都回去休息,明日放榜!” 八月二十五放榜这日,杭参政家门口的鞭炮声就没停过,报喜的差役来了一批又一批,住在家里的几个晚辈都中了。 苏惟生解元,岳西池亚元,何轩第十二名,苏茂谦第二十七名,连往常资质最差的曹承沛,也得了个五十五名,没有吊车尾。 虽然儿子因病没能考完,未免遗憾,杭参政夫妻还是笑得合不拢嘴,洒出大把喜钱,喜笑颜开地送走了前来道贺的邻居。 岳西池白了苏惟生一眼,“又让你小子给超了!” 杭君诺闷笑的同时也眼馋不已,“今日父亲母亲是真高兴!”说着捶了苏惟生一拳,“好啊你小子,竟不声不响拿了个解元!争气!” 心下却在叹息,表妹若还在世,不知该有多高兴呢!相信眼下的苏解元已成了各家眼里炙手可热的女婿人选,日后也不知会便宜了哪家姑娘。 苏惟生淡淡一笑,“三年之后你也可以的。”说完便转头礼貌周全地与众人寒暄,面上已看不出半点异样。 举人可免徭役十人,百亩田地免税,也有了入仕的资格。但他岂能因一个举人而满足?迟早有一天,他要爬到更高的位置,让害了林铃的人一个一个的……付、出、代、价! 杭参政等人看着他通身没有半点纹饰的素青外袍,却觉得心里发酸: 自苏惟生在屋里闷了三天出来之后,就没再穿过宝蓝、绛紫、绯色等鲜亮的颜色,衣裳都换成了鸦青、石青等素雅的,只在腰间挂了杭氏当信物送出来的那枚玉佩,又命人在袖口绣了一朵茶花——这是在为林铃守制啊! 次日一早,五名新晋的举人便乘车去了贡院,拜见座师,参加鹿鸣宴。 苏惟生是解元,众人在他的带领下,依次排队进了贡院。 林庭辉见着苏惟生不觉一愣,“你就是今科解元苏惟生?” 履历上明明写的是农家子,就算出身苏家,那也是旁支中的旁支。 农家出身的书生林庭辉又不是没见过,通常都是肤色微黑、举止畏缩、带着几分土气的。 眼前这少年虽身着石青细布长衫,稍显素雅,但身姿挺拔、面如冠玉、俊逸出尘,哪有半点农家子的模样!就是站在恍若谪仙的岳西池面前,也丝毫不逊色。若说岳西池是那天山上的雪莲,苏惟生就是温润高雅的空谷幽兰! 见到这样的苏解元,再想到他写的文章,林庭辉的目光更加炙热,另外几位考官同样大为震惊,一个个眼睛瞪得溜圆。 苏惟生虽觉莫名其妙,还是不卑不亢地躬身行了一礼,“是,学生苏惟生见过诸位大人。” 众人这才如梦初醒。 林庭辉干咳一声正待开口,就听下首的潘士连道,“苏解元真是一表人才!你今年十五是吧,不知可有婚配?” 林庭辉的脸瞬间就黑了,这老东西,懂不懂什么叫先来后到! 他原本想着自己品级虽不高,但好歹是天子近臣,就算要找女婿,那吃相也不能太难看,怎么也要拿一拿架子。 看苏惟生那文章,便知这也不是个笨人,若自己先暗示几句,苏惟生便主动求娶,岂不是更加皆大欢喜? 却没想到这潘士连如此不要脸,抢在前头开了口——真是气煞我也! 但事已至此,林庭辉也顾不得矜持了,不等苏惟生回答便道, “本官有一小女,比你小一岁,才情十分出众,与你郎才女貌甚是相配。惟生你……可愿做我的女婿?亲事一定,你便可住进林家,本官会亲自指点你的文章,来年春闱时进个一甲不难。” 虽然还有苏家,但苏祭酒自己家子嗣就不少,还有个嫡亲的侄孙呢,能分出多少心思给一个旁支族侄?这苏惟生只要不是猪脑子,就不会放着现成的大腿不抱! 苏惟生目中闪过一道晦涩的光,林庭辉背靠林家,是不折不扣的大皇子党。 正待出言拒绝,潘士连也道,“老夫也有一嫡幼女,生的花容月貌,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惟生你若愿意当老夫的女婿,老夫便送你一座京城的宅子,你可把家人接来同住。指点文章自然也不在话下。” 全国二十多个郡,乡试三年一届,每届都有解元,满大京城,解元何其多也,本来也算不了什么。但年纪在十八岁以下,还未成亲且容貌出众的,就是凤毛麟角了。 再加上派系之争,这个女婿他是无论如何也要争一争的。 第207章 算盘 与苏惟生不熟的举人都倒吸一口凉气,这苏解元可走了大运了! 林庭辉自己是天子近臣,潘士连同样手握实权,官阶不比林庭辉低,而且人家许出的可是嫡女! 如他们这样出身寒门的举子,通常来讲是不会有嫡女下嫁的,潘士连如此,实在是太有诚意了! 众举人嫉妒得眼睛都红了,曹承沛等人则是心情复杂,既为苏惟生如此受欢迎而高兴,又…… 林庭辉与潘士连一出手,其余几位考官也蠢蠢欲动,女儿谁家没有?就是自家没有,族里也不缺啊! 见堂上众考官齐刷刷盯着自己,那一道道目光热烈得仿佛要把自己烧出个洞来,苏惟生心下无奈,只得开口道, “多谢二位大人青睐,只是学生已有亲事在身,只好辜负大人的美意了。” 林铃虽然已经死了,但昨日阿海便带来了父母的回信,心中想法等进京见了杭氏之后便能施行,倒也不算撒谎。 有亲事在身?曹承沛几人对视一眼,叹息着低下了头。 几位考官则面面相觑。 林庭辉迅速反应过来,打着哈哈道,“如此,倒是本官没打听清楚情况,是我们唐突了!实在是惟生你的锦绣文章,让我跟潘大人都赞不绝口,这才起了爱才之心哪!” 潘士连也急忙附和,“是啊,爱才心切,爱才心切!” 两个官场老手说完便哈哈大笑,哪还有先前的针锋相对。 学子已经定了亲,主考官若还仗着身份强逼,就不怕传出去影响官声吗?所以两人即便还未死心,也不会在此时逼迫于他。若是这小子识时务,就该把亲事退了,等这事儿冷上一段时间,进了京再亲自上门求亲就最好不过了。 两个老狐狸脸上笑容不断,心里却再次盘算起来。 招婿的事一过,后面的鹿鸣宴就变得平平无奇起来。 几位考官再重视苏惟生,也不会冷落其他举子,里头可还有好些官宦子弟呢,如岳西池、白修竹、李浩然等。其祖辈、父辈与他们就算不熟,也有过几面之缘,自然要亲近一番,卖个人情。 连许多寒门出身的少年才子也或多或少地受到了来自座师的关怀。 额,曹承沛被潘士连不阴不阳地刺了几句,只是他素来心大,根本没听出人家话里的针对,还乐呵呵地道谢呢! 潘士连憋得脸都青了,看得何轩几人暗笑不已。 作完诗、大家一起跳过鹿鸣舞之后便是正式的宴席。 前十名坐在同一桌。 白修竹看见苏惟生时面上难掩复杂,不过还是很有风度地拱了拱手,“恭喜苏公子拔得头筹,喜获解元!” 苏惟生笑着还礼,“同喜,同喜。” 对于白修竹只得了第六名这事儿,他也有些意外,贴出来的白修竹的文章他看过,不说解元吧,至少与那位三十多岁的经魁不相上下,怎的就被排到了第六? 但白修竹与他不过点头之交,惊讶过后就抛在脑后了。 两人打过招呼便有各自的熟人上来敬酒,其中便有苏惟生院试时的难兄难弟李成义,还有博阳府学的两个寒门学子。 林庭辉等考官劳累了近半个月,实在没精力再去应酬举子们,收下了几个看着还不错的新晋举人的名贴,在席间略动了几筷子就退了席,苏惟生几人也借口有事,直接告辞了。 没想到还没走出几步,李成义就追了上来,“苏贤弟!请留步!” 见几人闻言纷纷转过头,他忙上前跟曹承沛几个也打了招呼,而后便伸手去拉苏惟生的胳膊。 何轩皱了皱眉,上前挡住李成义,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李兄有何要事?” 李成义面露尴尬,他是见苏惟生今日如此风光,有心结交。但先前又见他拒绝了几位大人的好意,觉着他未免有些不识好歹,想把他拉到一个偏僻的地方,推心置腹地劝一劝罢了。 不过这几人向来形影不离,可见是真有交情,既如此,说不得还能帮忙说说话呢! 闻言便无奈地笑了笑,“我好歹痴长苏贤弟几岁,又有两次同科的缘分,说出来的话兴许不大好听,但诸位不会不明白,我都是为了苏贤弟好。” 众人如今年纪渐长,心思也愈发通透,哪里还看不出来李成义想说什么?只是也不知在南陵府学经历了什么,三年前那个热情爽朗的李成义,竟完全像变了个人一样! 苏惟生笑了笑,“李兄的好意在下心领了。不过亲事既定,又岂能因身份的改变而更改?”说完便拱了拱手,转身离开了。 他从一个一无所有的农家子到秀才,再到举人,趋利避害的事见得太多,却并不代表自己还要继续做那样的人。 李成义听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紧走几步想追出去,却被曹承沛等人定定看了一眼,讷讷地停下了脚步。 何轩担忧道,“惟生,万一几位考官回头找人打听你的亲事……” 苏惟生是杭参政未来外甥女婿的事在博阳府学知道的人不少,此次乡试,来参考的学子也有二三十个,只要有心,便不会打听不出来。 林庭辉等人都是从京城来的,也不晓得知不知道林铃过世的消息,万一知道,苏惟生还拿什么借口去拒绝亲事? 未婚妻刚过世?又不是要你立刻成亲,先定下来可有什么? 苏茂谦不解,“惟生叔住在杭大人家,几位考官还能去杭家说亲吗?” 岳西池道,“倘若他们给苏惟生下帖子,他是去还是不去?” 曹承沛挠挠头,“不能不去吗?” 何轩深深叹了口气,“那是座师。”所以苏惟生不能在还未入仕时,就把人全得罪光。 苏惟生停在马车旁,“他们要打听也不是这一时半会儿的事,到了那会儿,我应该都在进京的路上了。” 而且林庭辉身为大皇子的人,若打听出他就是林铃原本的未婚夫,就算认定他不知真相,又哪里有脸、哪里敢再招他为婿? 至于因此受到大皇子一系的针对,苏惟生冷笑一声,本就是不死不休,大不了转暗为明罢了。他就不信,大皇子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谋杀举人!暗杀?那就兵来将挡呗! 第208章 决定上京 曹承沛一怔,“进京?” 苏茂谦欲言又止。 苏惟生笑道,“你们忘了?春闱就在来年三月,此次我们名次都还不错,为何不索性一鼓作气?不管能不能中,去见见世面也是好的。” 岳西池拳头有些发痒,“若你这个一郡解元都中不了,我们几个还敢去考吗?” 何轩道,“以你现在的状态,有心思科考吗?是不是……想去看杭婶子?” 苏惟生反问,“难道你们就不挂念婶子?” 顿了顿又道,“我已经没事了,铃儿在天之灵,也一定不希望我为此一蹶不振。” 不做官,权力从哪里来?总不能再走一遍前世的老路吧,他还没疯到那个地步。再说进宫伺候萧家人?他能活活把自己憋屈死! 曹承沛与何轩想到杭氏在博阳时对他们的照顾,也没话说了。 见门口的人越来越多,苏惟生使了个眼色,示意大家先上车,自己先钻了上去,何轩等人也立刻跟了进来。 “那就去吧。只是惟生,你不打算先回趟家吗?”博阳那边应该也收到消息了,林铃向来得苏家上下的喜欢,乍然听闻,怕是难以接受。好吧,何轩其实想回去安慰未婚妻来着。 岳西池自然也一样,想到苏沁会为此伤心落泪,他只觉得整颗心都揪了起来。 “爹娘已经回信了,他们也感激婶子对我的照顾,愿意体谅我。”苏惟生看向何、岳二人,“对了,你们的婚事……要不等你们成了亲我再走?” 先前说好乡试完就择日成亲,眼下若是去京城,今年怕是成不了了。他作为家中独子,还要负责背姐姐上花轿呢! 岳西池瞪了他一眼,面上的表情一言难尽。 何轩抚额,“你为我们事事周全,就没替自己考虑过吗?出了这么大的事,我们能抛下你一个,欢欢喜喜地跑去成亲?眼下伯父伯母哪还有心思嫁女儿?你大姐二姐又如何能安心嫁人?”这时候成亲,将苏惟生置于何地啊? “是啊,”苏茂谦道,“惟生叔,你年纪最小,但不论学业还是生活,都是你照顾我们最多。偶尔也让大家照顾照顾你吧,我们不是你的责任,更不是你的负担。” 苏惟生眼眶有些发热,他因为活了两辈子的缘故,总把身边的人当孩子照顾,如今崽子们长大了,也知道为他着想了,老怀甚慰啊!“那……” 何轩想了想,“既准备参加会试,学业上就不能马虎。路上还要二十多天呢,若是回博阳,零零碎碎的事也不知要耽搁多久,干脆不回去了吧。我写封信给爹,他要知道我直接去考进士了,还不知有多高兴,说不定都得立刻去给祖宗上香!” 想到何父乐腾腾的模样,几人都乐了。 岳西池咳嗽一声,“外祖父回京也有段时间了,我心中甚是挂念。府里有岳管家,我写封信交代一声就成。” 苏茂谦抓抓脑袋,“那茂诀怎么办?” 苏茂诀前些日子回平宁县陪苏正文夫妻去了,现在还没回来呢,总不能就这样把人丢下吧? 曹承沛道,“他明年不是还要院试吗,这一来一回的不嫌折腾啊?干脆让他在夫子面前多尽尽孝得了!” 苏茂谦一想也是,这会儿回京,明年八月之前又赶回来,确实没必要。“那就……让他留下?” 苏惟生同情地瞥他一眼,回乡一趟把弟弟给落下了,估计回去之后少不了挨莫氏一通埋怨。 五人商量好,回到杭家就对杭参政说了。 杭参政并不意外,“我本想等你们回来再提这事儿,不想你们自己已经商议好了。这次你们名次都不错,会试的考题也做过不少,很该去试一试。京城有宁老太爷在,若有问题,大可上门请教,老爷子不会置之不理。” 岳西池附和道,“外祖父在京时都住在西郊别院,很少回家,所以你们不必担心会不自在。” 其余人点点头。 杭参政又道,“你们都是正式的举人,凭借身份文书,只要过了入门考试,便可进太学内舍听学。那里的夫子不是进士出身就是一心埋头做学问的大儒。左右会试还有半年时间,听一听课,必有收获。” 几人一听,也有些意动,内舍的考题之精妙,大伙都深有体会,闻言纷纷点头应下了。 杭参政看向曹承沛,“你既与婵儿定了亲,到了那边少不得要去侯府拜会拜会,除了老夫人,其余人不必理会。” 曹承沛只管点头,苏惟生却心中一动,这是……对侯府起了芥蒂? 杭参政又交代一番,单独留下了苏惟生。“你此去京城,只管专心温书,得闲了便去看看你婶子,其他的……切不可轻举妄动。” 苏惟生明白他的维护之意,自然答应下来。 杭参政又道, “你与铃儿的亲事,我离京前虽叮嘱了府里的人不要往外说,但博阳府学知情者不少,怕也耐不住打听。大皇子虽在闭门思过,大皇子妃却可自由出入,居中传递消息。若有人存心试探,你一定要小心再小心,只当铃儿是病逝,千万不可露出端倪,否则万一出了什么事,我也鞭长莫及。” 说罢长叹一声,“也不知将实情告知于你,到底是对还是错!” 苏惟生道,“伯父不说,晚辈自己也会查,到时若惊动了大皇子的人,就不是试探这么简单了,晚辈应该谢谢伯父坦诚相告才是。至于试探么,铃儿在老家时身子就弱,突然病逝……我虽伤心,却也不是太过意外。” 杭参政目中惋惜之色愈发明显,这么聪明的孩子,怎的就与杭家无缘呢?“你的亲事……” 苏惟生正色道,“晚辈还小,过几年再说吧。” 杭参政叹了口气,“安心准备会试吧……日后遇见好姑娘,不必替铃儿守着。” 苏惟生心头一酸,“嗯。” 第209章 老师 正如何轩所料,林庭辉与潘士连并未放弃招苏惟生为婿的念头,都让下人去打听了一下,今科解元的未婚妻是何人。 还没打听出个结果,潘士连那边就先得到一个消息——苏惟生在南陵这段时间住的是杭家。 哪个杭家?杭越州?潘士连鼻子都气歪了,“老夫千方百计选出个解元,竟为杭家做了嫁衣!” 好不容易平复下来才问那下人,“这苏惟生与杭越州到底是何关系?” 下人唯唯诺诺道,“小的得到消息就回来禀报了,还未来得及细问。只听这届的举子们说,听见苏解元喊那位曹举人‘表哥’。” “表哥?”潘士连琢磨了一会儿,“姓曹的小子资质比起苏惟生差了一大截,以杭越州的精明,为何放弃姓苏的,反而选了姓曹的为婿?去,去给我问清楚,找博阳来的考生打听!” “是。” 不过两天,对苏惟生有兴趣的人都将他的底细查了个七七八八。 林庭辉面色大变,吩咐调查的下人,“此事回京之后,一个字也不许提!” “可是大殿下那边……” 林庭辉道,“我会亲自与殿下说明。” 言毕摆手让他下去,自己陷入了沉思,万万没想到,这苏惟生竟与那林家姑娘有关系,实在是个烫手山芋啊!想必那几个正在偷笑吧? 不,不对。当初陛下掩盖得好,知情人士已尽数封了口,只除了杭家人、以及密切关注此事的几个皇子。 潘士连再受重用,三皇子与常阁老也不会将这等与乡试无关的事告知与他,四皇子那边自然也一样。 只有出自承恩公府的江序或许知道点端倪。 承恩公府么,大皇子都惹不起,他林庭辉还惹得起不成?罢了,想笑就笑吧。 “这苏惟生,应该也是不知情的。”能在考前将人接到家里住,足可见杭越州的爱惜之意。就算换了林庭辉自己,也会选择隐瞒,不会让少年人因得知真相,冲动之下自毁前程。 但殿下得罪扬威侯府,老侯爷怎么样且不说,杭越州此人是必不可能再站到大皇子这边的,说不得还会拼命扯后腿。 苏惟生既与他亲近,便也是日后的敌人。只是,一只脚都没踏入仕途的举子,能成什么气候?若真不自量力与大皇子为敌,再收拾他也不迟。 不过,还是得给殿下那边透个口风,以防万一。 林庭辉猜得没错,潘士连确实不知林铃身死的真相,只自言自语道, “杭家既看中了苏惟生,想来也不会再让他另娶他人,说不得就会再出个表姑娘、庶女什么的把人套住,怪不得不肯娶老夫的女儿!” 想到这解元也有自己的一份功劳,潘士连恨不得捶胸顿足。 另外几位考官么,查到苏惟生刚死了未婚妻,估摸着就是为名声计,一时半会儿苏惟生也不会定亲,便索性熄了这个心思,决定过段时日再说——既得了解元,怎么也会参加来年春闱的。 至于因一女子之死放弃春闱,那就说明此人优柔寡断不分轻重,还招个屁的女婿啊! 江序听到下人的禀报则冷哼道,“招婿招到受害女子未婚夫头上,姓林的还真是厚颜无耻!” 下人莫名其妙,“老爷,您说什么?” 江序肃然道,“你留意一下苏惟生的动静,若那边遇上什么麻烦,可酌情帮一帮。” 江家是保皇派,没有看重的皇子,却有……死活看不上的皇子。 有杭家表姑娘的事在前,杭家与苏家就是江家的天然盟友。等日后苏惟生做了官有了出息,再把那位姑娘身死的真相透露给他,届时这位风度翩翩的少年才子,能咽得下这口气吗?思及此处,江序会心一笑。 登船前一晚,杭参政把曹承沛叫去了内院,递给他一个荷包。 后者打开一看,竟是几张银票,加起来足有五百两,“老师,师娘,这……我不能收,我有银子!” 万氏温声道,“拿着吧,此去京城天高路远,你老师也不在身边,多带些银两,有个急事也可应应急。” 曹承沛急道,“可是我不缺银子啊!来南陵前爹娘给了不少,前几日舅舅又让阿海带了些,进京赶考足够了。再不济,还有表弟那边呢!” 他眼下是真的不缺银钱。 曹姑父借着杭家的关系,早把铺子开到了博阳府城,生意好得很,如今每个月的进项比从前翻了好几倍。 苏慧去年还自己开了个绣庄,曹承沛的零花钱都涨了不少,如今身边也配了两个小厮,一个叫青松、一个叫乔木。更何况苏正德这几年给的月银,他都没怎么花,全攒着呢! 杭参政气哼哼道,“怎么,他们的能收,老子的就不能收了?” 万氏白了丈夫一眼,好好的话非要拧着说,几十岁了都没个改变,真是……没救了。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是我们做老师、做师娘的心意,可不兴推辞。你要实在用不着,进了京就买些地,请了人看着,也有个长期的进项,起码能管自己吃喝。” 顿了顿又道,“你两个师兄那里不必担心,五百两还不够他们买个孤本名画呢,不至于为这点小事跟我们闹脾气。” 曹承沛感动得热泪盈眶,哽咽道,“老师,师娘,我……我以后一定好好孝顺你们,给你们养老!” 杭参政没好气道,“老子两个儿子,用得着你个榆木疙瘩养老!这点儿银钱算什么,老子家底厚着呢!” 曹承沛吸了吸鼻子,哭笑不得,索性厚着脸皮道,“老师不就是喜欢我这个榆木疙瘩么!” 万氏噗嗤乐了,杭参政:……“跟谁学的一副狗皮膏药模样!快滚快滚!” 曹承沛麻溜地滚了,刚走出房间又听杭参政高声道,“滚回来!” 曹承沛又麻溜地滚了回去。 万氏无奈地看这师徒俩耍完宝,才拿出两封信,“这是给你阿谚师兄和阿婵的。铃儿的死,阿婵那孩子一直自责不已,你开解开解她。” 虽是庶女,毕竟是自己带过几年的,杭晓婵懂事,她生母也一向本分,万氏并不介意多费几分心思。 自责?曹承沛愣了一下,郑重应下。 第210章 栖霞 九月初二,苏惟生五人各自带着两个小厮,提着书本和各家送来的大包小包,浩浩荡荡地登了船。 二十来天水路到了通州码头,又坐上几家来接人的马车走了三日陆路,总算到了城门口,一路排队等着进城。 此时已是九月二十八,路面的行人都换上了夹衣。好在几人到码头之后就添了衣裳,此时虽有凉风习习,也还能接受。 岳西池看向苏惟生三人,“你们会试前就住苏祭酒家吗?” 苏茂谦自然是回家住的,所以他没问。 苏惟生三人对视一眼,“先在大伯父家住上两日,等找到宅子再搬出来。” 他与曹承沛都是苏家人,何轩也是未来的苏家婿,就算长期住着也没什么。 但苏惟生还有另外的事要办,曹、何二人也有自己的交际,还是在外头赁个宅子自在。 岳西池点点头,他也明白住在别人家的诸多不便,“回去我让家里的管事问问附近的宅子。” 何轩忙摆手,“你家那附近都是达官贵人,纵是有宅子赁出来,怕也早被人抢光了。何况我们上京是为赶考,住过去也不合适,还是不要太惹眼的好。” 平阳伯府的王管事暗暗点头,心说少爷识人的眼光还不错。 苏茂谦道,“你别担心了,伯祖父家跟我们家那边儿都清净,挺适合看书的,回头我带他们去找。” 岳西池点点头,“那好吧,等定下来再通知我。” 王管事又上前行了一礼,“太太请几位公子得空去认认门。”当然,最主要的就是未来少奶奶的亲弟弟苏惟生公子。 苏惟生道,“等安顿下来必会上门叨扰。” 岳西池犹豫了一下,“明日,我就不去了。” 苏惟生等人先前在船上便说了,明天就去栖霞庵看杭氏。岳西池自觉与杭氏来往的并不多,不便去打扰他们相聚。 苏惟生道,“行,等这边处理完再派人给你送信。” 一行人挥手告别。 苏茂谦直接回家去了,苏正良还未散值。 何氏见到苏惟生三人自然是高兴的,与曹、何二人虽不熟,但一个算是外甥,一个是未来的侄女婿,都是风华正茂的少年举人,哪有不喜欢的呢?不过念及他们赶了许久的路,略问了几句就让他们去休息了。 这次一行人没有女眷,何氏便将他们都安排在了前院。 晚间苏正良回到家,勉励了曹、何二人一番,留下苏惟生说话。 苏正良肃然道,“你此次来得如此匆忙,可是为了林家姑娘?” 苏惟生没有否认,“最后一面见不到,总要去她坟前上一柱香。” 苏正良叹了口气,“应该的。突发急病谁也没有料到,去的太突然了。你去看一看,也算全了这段情分。明日便让你大伯母安排吧。” “多谢大伯父。” 看着眼前少年消瘦沉寂的面庞,苏正良目中微露悲悯,“人已经去了,看了这一回就安心准备会试吧。想开些,你年纪还小,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晚辈明白,大伯父。” 苏惟生走出苏正良的书房,心中一哂,想开?大抵是永远想不开的。 但这些人选择尽量隐瞒,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关心呢?既如此,就暂且让他们放一放心吧。 他默默回到院子里,坐在石桌前如老僧入定。 栖霞庵坐落于城外栖霞山的山顶无问峰,原是前朝皇室所建,专门用来收容犯错女眷的地方。后被先帝赐给了太祖的一位兰贵妃,令她在此地出家。 兰贵妃去后,栖霞庵便由她的女儿,也就是太祖第八女琅华公主做了住持,终身未嫁。如今这位住持乃是琅华公主的徒弟,法号“慧恩师太”,据说是琅华公主捡来的弃婴,从小在庵里长大的。 一行人清早用过早饭从苏宅出来,再行至庵前,足足用了一个半时辰。何氏身边的宋妈妈便一路跟他们说了些栖霞庵的事。 曹承沛诧异道,“庵堂还能世袭?” 宋妈妈笑道,“皇家一言九鼎,这栖霞山与栖霞庵当年既赐给了那位,自然也该由她的后人作主。” 何轩咋舌,“整片山都是栖霞庵的?” “不错,”宋妈妈道,“山上有一大片梅林,山下的土地都佃给了附近的贫民耕种,每年只收一成租子。” “一成?这么低!在整个大魏怕是绝无仅有了吧!” 宋妈妈四下看了看,压低嗓子道,“那位兰贵妃如何老奴是不晓得,不过听四周的村民说,琅华师太与慧恩师太,都是极悲天悯人的性子。宁愿自己清苦些,也要顾着黎民百姓的性命。去年西北大旱,慧恩师太购置了好些米粮药材送过去呢!” 苏惟生心中一动,“我记得,定国公太夫人曾经也是在此清修的。” 宋妈妈道,“是啊,听说年年都派人回来探望师太呢!” 苏惟生皱了皱眉,脑中思量开来。 兰贵妃是太祖贵妃,燕王之生母,争储落败未随其子一道身死,反被勒令出家,其女终身未嫁。 按理来讲,不说慧恩师太,琅华师太应该对先帝一系恨之入骨才是吧?却为何会在定元四年接收并负责看管罪臣之女淳于氏,如今又收留了皇家的受害者杭氏? 栖霞庵收租如此之低,到底是真的悲天悯人还是收买民心?皇家竟坐视不理? 苏惟生只觉得脑中成了一团乱麻。不,不对,还有个宁国大长公主。 难道都是因为公主力保?这位只闻其名未见其人的公主,会有如此大的能耐?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还有栖霞庵,是否早已投靠熙和帝?若非如此,熙和帝又怎会放心让杭氏出家,而不是把人留在扬威侯府严加看管? 苏惟生暗自提高了警惕,决定见到人之后,不该说的一句也不能说。心下不禁暗暗庆幸——幸好没把实情告诉何轩几人,不至于露了端倪。 他当然知道何轩与岳西池兴许猜到了什么,但猜测终究是猜测,只要不摆明态度,就不会引来祸事。 宋妈妈将何氏的帖子递给门口的小尼姑,说明来意,那小尼姑便进正殿去了。 过得一时,一名三十来岁、名唤静圆的女尼便出来相迎,“阿弥陀佛,师父在闭关中,诸位想见静言,就随贫尼来吧。” 静言?苏惟生下意识握了握拳又立刻松开,是叫杭氏对林铃之死缄口不言的意思么? 第211章 斯人 静圆带着几人离开正殿,七拐八拐的,竟到了庵堂内的一处院子外头。院子后面便是栖霞庵的另一道门,再后方则是宋妈妈说过的那片梅林。 静圆在院子里喊了一声,“静言、杭施主,有几位施主来看你们!”而后向几人点了点头,便离开了。 除了苏惟生和曹承沛,其余人都有些意外,杭晓婵竟也在这里? 宋妈妈道,“老奴就不进去了,就在这里守着,几位少爷有吩咐就叫我。” 苏惟生迟疑了一下,“外头风大,宋妈妈进院子里等吧。” 又没什么见不得人话要说,听到就听到呗!说完便大步朝内走去,其余人忙跟了上去。 但走了几步,就见苏惟生停下了脚步。几人抬头一看,均大吃一惊。 许是因为就与杭晓婵两个人在院子里,身着缁衣的杭氏并未戴师姑帽,所以苏惟生一行人见到她才会如此吃惊—— 那头半白的发丝,已然全白了;脸色苍白如纸,原本饱满的脸颊尽数凹了下去,再无半分初见时的风姿;与林铃如出一辙的双眼空洞无神,原本白皙的皮肤黯淡无光,似是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阴影;整个人形销骨立,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苏惟生张了张口,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杭氏这个样子,只让他想到四个字——风烛残年。可杭氏她……她与周氏同年,才三十六岁啊! 杭氏却似是没注意到他们脸上的震惊,眨了眨眼便露出一丝笑意,如从前在博阳时一样温和地道,“你们来了?” 身后的杭晓婵忙快步上前,扶着杭氏进了屋,而后带着众人去偏房给林铃上了香。 回到小厅,苏惟生艰涩开口,“婶子,铃儿她葬在何处?” “阿婵,你带他们去看看吧。看看……也好。” 何轩几人犹豫片刻,还是跟着出了院子,守门的女尼替他们打开了那道侧门。 梅林很大,到了这时节,叶子已枯萎了许多,枯黄的落叶有的随风在空中飘零,有的冷冷清清地落到了地面。 “苏公子……”杭晓婵落后几步,当着众人的面福了福身,嗫嚅着道,“对不住,是我……没照顾好表妹。” 苏惟生默然片刻,望向前方,“天意如此,杭姑娘又如何能与天争?走吧,看完铃儿,我还有事与婶子说。” 杭晓婵没再开口,一行人沉默地继续往前。 大约走了两刻钟左右,梅树只剩寥寥几棵时,一块墓碑出现在了众人的视野里,孤零零地立在树下,与尘世隔绝开来。 苏惟生只觉心中酸胀难言,强忍住满腔悲意,一步一步走了过去,轻轻蹲在碑前,伸手抚上粗砺的石碑,低声道,“铃儿,我来了。” 曹承沛与苏茂谦正要跟过去,何轩便扯了两人一把,“在附近走走吧,让他陪陪林姑娘。” 二人担忧地朝墓碑前望了一眼,还是跟着何轩走了。 苏惟生其实并未在坟前说什么,相识以来的场景历历在目,谁能料到三月一别便从此天人永隔了呢?此时无论说什么都太过苍白,也太晚了。 他找了根棍子在墓碑前刨出一个小洞,从怀里掏出一个荷包埋了进去。 那是他昨晚剪下来的一小截头发,“生未同衾,前事难料,也不知死后能否同穴,就让这一缕青丝代我陪着你吧。铃儿,相信我,我不会让你枉死的。” 梅树上的叶子缓缓落在坟头,“予美亡此,谁与独旦?夏之日,冬之夜”的曲调混杂在萧瑟的秋风里,渐渐变成了若有似无的低泣与哀鸣。 过了半个时辰左右,众人回到了杭氏那间小院里。 杭氏道,“不必拘谨,坐吧。晓婵,去给几位公子备些茶水。” 杭晓婵看了苏惟生与曹承沛一眼,应声下去了。 杭氏细细端详了四人一会儿,“都长大了,懂事了。听说都中了举人?婶子给你们留了点东西,回头王妈妈会去找你们。” 苏惟生忙道,“婶子,我来不是为了……” “我懂,”杭氏垂下眼眸,轻声道,“你是什么样的人,婶子能不清楚么?可惜了,铃儿自幼便有隐疾,终究是没这个福气。倒是我,没提前将铃儿的病情告知苏家,反累你……伤心一场。” 苏惟生听出杭氏声音中的颤栗,低声道,“婶子这是什么话,铃儿的病情我……不是没察觉过,是晚辈自己愿意的。” 杭氏目中一颤,笼在袖中的手不自觉地握紧, “那是你心善……看我,做什么说这些不开心的事。你爹娘得知你中举的消息,高兴坏了吧?中了举,就是大人了,以后行事可不能再任性了,要多为你爹娘姐姐考虑。” 苏惟生敛目道,“您放心,晚辈明白。”这是在提醒自己,万事要三思而后行,不可因冲动而连累家人。 杭氏见曹承沛三人的目光时不时落在自己的头上,便叹了口气, “师太说我的心思仍在红尘之中,不准我剃度,也不让我与庵里的师父们同住,便安排了后面这处院子。说是让我早日习惯事事亲力亲为,等哪天心彻底静下来,再行剃度也不迟。” 曹承沛道,“婶子何必如此自苦?师太既不允,为何不索性下山同我们回家?老师很挂念您。” 苏茂谦也道,“您若不想回家,找处别院住着、或去惟生叔家里都行,就是咱们几个家里,也随时欢迎您过去长住。” 何轩没说话,他在想刚才杭氏与苏惟生的话,短短几句,看似平淡无奇,却似乎句句有深意。 直到被苏茂谦捅了一下,才回过神来,“婶子不觉得这里太过清静了么?这次我跟惟生和承沛打算赁一处宅子,您要不就下山跟我们住,也好替我们把把关?” “你们有心了。”杭氏回过头,望着墙上大大的“静”字,轻声道, “只是再入红尘并非我所愿。每日与师父们一起做做早课、晚课,念念经,自己学着生火、做饭,我这心里啊,竟真的平和了许多,慢慢的,也没那么伤心了。兴许,这才是我的归宿……许多年前就该有的归宿……” 最后一句低如蚊蚋,只有她自己听得见。 何轩朝苏惟生使了个眼色,后者却轻轻摇头,示意不要再劝。 平和了许多,为何还会形容枯槁?杭氏能不恨么? 作为母亲,不能将害死女儿的元凶千刀万剐,只能苟活于世、陪伴女儿冰凉的尸身,心里又该是何等的煎熬?偏偏仇人还依旧享受他的荣华富贵! 不亲眼看到大皇子的下场,她大抵是永远无法平和的。况且住在栖霞庵,目前来看安全是无虞的,若下了山,就不一定了。 如此,又何必冒险呢? 第212章 不允 杭氏回过头,就见着几个小辈的眉眼官司,不由再次深深叹息。 这时杭晓婵将茶水端了过来,曹承沛忙上前帮忙。 杭氏见状便道,“阿沛,今日就把阿婵送回去吧。” 杭晓婵闻言立刻扑通跪地,“姑母,我不走,就让我陪着您、伺候您吧!” 杭氏不想说什么不能陪自己一辈子的话,若说了,这实心眼儿的丫头说不得真就不走了。 她的女儿已经毁了,又何必连累始终站在她身后的三哥的女儿? 只好道,“可你在这里有碍我修行。生火做饭念经,你样样都替我做了,那与我在家时有何区别?” 杭晓婵哀求道,“以后我不做了,就陪着您好不好?您大病一场后身子就一直不好,一个人在这里我如何能放心?” 杭氏幽幽道,“阿沛千里迢迢来京城找你,你忍心看他连媳妇儿也丢了吗?今年,本该是你们的成亲之年啊!” 曹承沛忙道,“婶子,没关系的,我……我可以等。” 杭氏望向杭晓婵,“你打算让他等多久?等一辈子吗?” 杭晓婵望了曹承沛一眼,面上尽是仓皇无措,而后垂首泣道,“可是我不想离开姑母。” “铃儿的死不是你的责任。她的病发得突然,你就是在她身边,请到大夫过去也来不及了,你这孩子怎么就这么拧呢?” “杭姑娘,”苏惟生插话道,“铃儿在天之灵,也必不想看到你如此自苦。难道你想让她去了也不得安宁吗?” 杭晓婵还未嫁人,按许多大家族的做法,那日找到人之后定然会将府里的小姐们瞒住,并下死令不许打听。 所以她即便猜到林铃死得不同寻常,也不会知道真正的原因,下山也不会有危险。 何况,关于那日的事他还有许多细节要问,怎可能让她一直住在山上! 杭晓婵挺得笔直的脊背颓然弯了下去,失声痛哭,“是我对不起你们……” “阿沛,”杭氏无奈摇头,“你带她去里屋说说话。” 曹承沛犹豫了一下,半扶着杭晓婵进屋去了。 苏惟生却突然跪倒,“婶子,晚辈有一事相求。” 众人皆是一愣。 杭氏无奈道,“有什么事你说就是了,何必如此多礼?阿轩、茂谦,快扶他起来!” 苏惟生却执意不肯起身,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高举在头顶,“晚辈奉家父家母之命,求婶子同意,将铃儿嫁给我为妻。”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惟生(叔)你……” 杭氏惊得直接站了起来,待反应过来便厉声道,“胡闹!你可知你在说什么!”语气前所未有的严厉。 ——铃儿都死了,还如何进苏家门?难不成要他办个冥婚,娶个牌位进门?朝廷虽未明令禁止,冥婚却也只是民间才有的风俗。 可无论在哪里,男方娶阴妻都难免遭人耻笑,但凡有大志向的,谁会干这种傻事? 何轩扯了苏惟生一下,“惟生,你可要三思啊,这事儿可不能开玩笑!” 苏惟生没理会何轩,诚恳地望着杭氏,“晚辈早就想清楚了。铃儿与我相识三年多,她不在了,我娶了她又如何?何况本朝并非没有先例,昭和太子薨后,太祖不也为他办了冥婚,娶了他的未婚妻过去守寡么?” 杭氏喃喃道,“可昭和太子是男子……” “男子如何?女子又如何?求的不过是一心人而已。我也只是……想给铃儿一个名分罢了。”苏惟生手都举酸了,“要不您先看看信?我爹娘也是同意的。” 杭氏接过信却并未打开,沉默良久后缓缓摇头,“不用看了,我不同意。” “婶子为何……” “你如今前程大好,一旦中了进士,多的是高官之女肯嫁,又何必执着于此?你是个有情有义的孩子,既如此,我就更不能答应了。” 一则难免遭人耻笑,有碍前程,二则若真娶了女儿的牌位,大皇子一系会不会将他当成眼中钉肉中刺?三则,万一日后储位之争愈演愈烈,铃儿失贞的事被旁人狗急跳墙之下公之于众,让他的颜面何存? 年轻人一时女儿情长不知轻重,她作为长辈,岂能让这孩子落入那等境地? “惟生,我是心疼铃儿。可难道婶子在你眼里就是如此自私的人,非要将你绑死在杭家这棵树上吗?” 杭氏面上是无尽的悲凉,亲自上前把苏惟生扶起来,飞快地往他手里塞了个东西,压低声音道, “我亲眼看着你从一无所有的白身走到今天,又如何能让你变成别人手中的棋子?” “婶子,我从来没怕过。”苏惟生不动声色地将手中的纸团握紧,一字一顿道。 “够了,此事不必再提,我不同意。” 杭氏的目光落在他腰间的玉佩上,怔忡片刻便回过神,转身冲苏茂谦与何轩笑了笑,“你们两个最懂事,好好儿劝劝他。” 从栖霞庵出来,何轩神色凝重,“惟生,你疯了吗?” 苏惟生摇摇头,喃喃道,“只是想给铃儿一个名分。我以为以婶子对铃儿的疼爱,必然会同意,谁知……” 苏茂谦不赞同地道,“若婶子真有这种想法,在博阳时杭大人就提了,那种情况下难道惟生叔你会拒绝?既然不提,那就是真的不愿意。” 曹承沛掀开帘子,担忧地望着前方的马车,闻言附和道,“婶子最疼林姑娘,就让她在栖霞庵陪着婶子吧……待会儿我先送杭姑娘回家。” 说到杭晓婵,对于先前她众目睽睽之下的道歉,苏茂谦属实有些莫名其妙, “杭姑娘又不会治病,实在不必将责任揽在自己头上啊!” 苏惟生仰头靠在车壁上,“大约是她心善吧。” 何轩瞥了他一眼,若有所思地低下了头。 进了城,宋妈妈便陪同曹承沛去买礼物,然后送杭晓婵回侯府,其余人则回了苏家。 苏惟生趁着上茅房的时间打开了那个小小的纸团,上头只有一句话,“若有事,可带玉佩找宁国大长公主求助。” 第213章 交情 杭氏不会知道他们今天过去,想来这字条是早就写好,随时放在身上的。 又是宁国大长公主?此人难道是千年难得一遇的大善人?玉佩么……只能是杭氏给的定亲信物了。 苏惟生将玉佩拿在手里,就着月光细细打量,温软剔透、莹润光泽,雕着麒麟图样,左下角有个小小的“杭”字。“也没瞧出哪里特别啊!” “少爷,您还好吗?”是平夏的声音。 苏惟生这才发现在茅厕待了许久,不由一阵恶寒,急忙整理好衣裳回了房。 玉佩没有特别之处,那就是杭氏与宁国大长公主也有交情了? 苏惟生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栖霞庵、太夫人、公主、杭氏,到底有何关联? 难道栖霞庵如今的主子并非皇家,而是那位公主? 否则杭氏如何敢在重重监视之下写这张纸条,当年的太夫人又如何有机会搜集证据? 不管宁国大长公主有什么目的,至少从目前来看是无害的。既然如此,想来也不会派人盯着他、盯着苏家…… 苏惟生一拍脑袋,那他做什么多此一举地跑到茅房看纸条啊?臭死了! 他捏了捏眉心,又翻了个身,也不知小柱那边怎么样了。即便一切顺利,估摸着也要下个月才能到京城。 那本是自己前世结下的一段善缘,也只有那些人,不会太畏惧皇室。 虽然斯人已逝,信物也丢了,但当初救人之时他担心对方一出宫便会将恩情抛之脑后,特意做了两手准备,不料后来还没用上,自己就一命呜呼了。 如今么,有小柱带去的东西,得知后人皆有了痊愈的希望,那一族的人是无论如何也会来京城瞧一瞧的。 只要来了,他自然有办法让那些人为他所用。 这张底牌能用在大皇子身上,也算他的造化! 大皇子……苏惟生冷冷一笑。 过了寒衣节,苏惟生三人花了两天时间看宅子、搬家、置办家什,好在何氏与莫氏都派了人帮忙,几个主子反倒闲了下来。 宅子是阿大帮忙找的,就在苏惟琛家原本所在的南郊。 那里除了朝廷建来赁给新晋官员的宅子,还有不少有门路的商户建的几排房屋,专门用来租给没住处的低阶官员和进京赶考的举子。 租金自然是不低的,但平摊下来也不算什么。 搬完家,苏惟生三人又抽空各自去拜见过一些长辈,便沉下心来温书,准备迎接进太学内舍的考核。 不料从夏佥事家回来的苏茂谦又带回了一个消息。 六月里阿丹跟阿绛把林次辅的两个孙子揍了一顿,官司都打到了御前,阿丹两个也没得着好,如今还在家里养伤呢。 养伤……他俩被打了十板子。 不过十板子能养了四个月还不见好?定是不想去学里念书,躲懒呢! 苏惟生有些意外,“主考官林大人那个林家?” 苏茂谦点头,“是啊。林大人是林家旁支,阿丹他们揍的是林次辅的孙子,林照和林熙,大皇子妃的嫡亲侄子。” 曹承沛对这种事最感兴趣,忙凑了上来,“揍人一顿,总有个原因吧?” 苏茂谦摊手,“阿丹说上骑射课的时候为争一匹马起了冲突。” 何轩狐疑道,“为争一匹马,就能把人打得几个月下不来床?”据苏茂谦说,那兄弟俩现在才勉强能起身呢! 苏茂谦想到阿绛的话,没好气道,“装模作样呗!一是为了让外人看看定国公府有多跋扈,二是为了躲羞。”说着指了指脸,“除了腿,就这处伤得最重。” 曹承沛叹道,“勋贵之家都这样么?一言不合就开打?” 苏茂谦忙摆手,“哪儿啊!是林熙先动的手,阿绛也不能干站着让人打吧?结果林家技不如人,反倒一状告到了御前!” 苏惟生思量片刻,“阿丹阿绛不是这么冲动的人,想来还有别的缘故吧?” 苏茂谦四下看了看,压低嗓子道, “你们不要往外讲。阿丹说,是他父亲吩咐他,想办法找找林家孙子的茬儿,还许诺事后让国公爷带他们去火枪营练枪。传说中的火枪啊,连我都眼馋,更别说阿丹跟阿绛了!所以他俩连原因都没问,就去干了。” 何轩捂脸,“这是不是叫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林家跟定国公府有仇吗?” 苏茂谦茫然,“没有吧,没听说过。大概是……林家人不小心得罪了夏二伯?” 苏惟生问,“他们两个当时……伤得重吗?” 夏义柏为何会吩咐阿丹两个找林家兄弟的麻烦?难道是为了给自己……出气?就不知道这是太夫人的意思,还是夏义柏自己的意思。 大皇子做出那等事,从明面上看是与定国公府无关的,为避免让人心生疑窦,定国公府自然也不好明目张胆地给大皇子使绊子。 且大皇子不是在闭门思过么,出不来,也不好找机会。 小辈们起点争执打个架,再正常不过了,不是么? 苏茂谦摇头,“早好了,我去的时候他俩还在讨论什么美人图呢,就是做个样子。我还听说,阿丹他们是专挑痛处打的,有的部位看不出伤来,实则要是不服食止疼的汤药,能活生生把人给疼死。惟生叔,真有这种说法?” 苏惟生道,“与穴位有关。怎么,你有兴趣?” 苏茂谦连连摆手,“算了,我学那个做什么!” 曹承沛却脖子一缩,“我觉着以后见着勋贵家的公子最好绕道走。” 何轩深以为然地点头,“就咱们这花拳绣腿,哪是人家的对手。” 苏茂谦忙替大舅子小舅子解释,“他们也不是不讲理的人,这不是听了家里的吩咐行事么。” 何轩道,“那就见了武人绕道走吧,万一不小心得罪了,被人当街揍一顿,身体遭罪不说,这脸往哪里搁哟!” 苏惟生失笑,只是林家两位公子若真如阿丹所说,遭了如此大的罪,那么定国公府和林家,就是结仇了啊! 他不敢认为夏义柏此举单单是为了自己,说不定是两家早有不快,或者是别的原因呢。 不过即便为自己出气是顺带的,他也领这份情。 第214章 太学 国子监这一片是翰林院衙门所在地,学里许多老师都是翰林院这边抽调过去任教的,自然不能离太远,只隔了两条街。 光是一个太学,面积就与博阳府学相差无几,再加上国子学、四门学、律、书、算等几门学科,国子监之大可想而知。 四门学都是十三岁以下的童子,有官宦子弟,也有天资不错的庶人之子。 律、书、算为专门之学,多为只擅长一门的生员或者庶人。学成之后通过考核,可进各部门从无品级的吏员做起,最高可做到四品,也算是另一种晋身之阶。 不过庶人之子要进国子监,也要有朝中官员举荐、并确认有资质才行。 太学的建筑恢宏大气,房梁上画着的和玺彩画与璇子彩画,正殿与彩画上腾飞的金龙,无一不在诉说着整个学府在大魏的地位——大魏最高学府。 苏正良作为国子监祭酒,平日公务繁忙,今日是让苏惟琛带他们过来的。 到了门口,让门房通禀一番,不多时便有一名斋夫过来领着他们去了司业所在的地方。 路上苏惟琛低声介绍了一句,“司业姓于,正五品。” 有斋夫在前头引路,不方便说太多,五人便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并未多问什么。 不过“于”这个姓氏,倒让苏惟生想起了曾咏岱的母亲于氏,就不知于司业是否出身那个于家了。 于司业在一处大殿的偏殿里等他们,六十多岁年纪,面容清瘦,须发皆白,满脸严肃。 待五人行过礼,于司业打量了他们片刻,微微颔首,“苏惟生是哪个?” 苏惟生立刻上前拱手行了一礼,“学生是苏惟生。” 于司业皱了皱眉,定定看着苏惟生,没有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收回目光,指了指殿内一侧的案几和蒲团,“都坐吧。” 五人走到那边各自落座,苏惟琛也在另一侧坐了下来。 不等于司业吩咐,另两名斋夫便捧着文房四宝过来放在五人面前,另外每人还有一张卷子。 “太学向来实行‘三舍法’,按学子水平分为内舍、中舍和外舍。你们虽是刚入学,却已是举人之身,按理该进中舍。既想进内舍,自然要拿出点本事来,否则即便苏大人亲至,老夫也不能放行。先把那张卷子做一做吧。”于司业捋了捋胡子,沉声道。 太学作为大魏最高学府,没有入门考才不正常呢,所以对于考试这事儿,苏惟生几个都能理解,只是有些诧异为何这位司业会特意提到苏正良——难道二人有矛盾? 苏惟琛瞥了于司业一眼,似乎有些不满。 后者却远远注视着苏惟生五人,依旧一脸严肃,对苏惟琛的目光恍若未觉。 试卷上的题目是会试题型,即以《四书》中的某一句为题,写一篇文章,不限文章形式。 苏惟生暗忖,“这位于司业一看就不是好相与之人,却让我们自由发挥?” 转念一想,他就明白了其中深意——在心情放松之时作文章,才能体现出最真实的水平、处事风格,甚至……政治倾向。 他一边磨墨一边思索,那次苏茂谦小定的宴会,于司业并未出席,不认识他也不奇怪。可方才特意问了他的名字,显然听过自己这个人的。 那么,会从哪里听说的呢?是国子监的官员们,还是曾咏岱、潘士连、林庭辉? 这后面几位要是听说他来了京城并打算入太学,找个人为难自己一二并不是难事。 既如此,他这篇文章就不能追求风格与出彩,而应……踏踏实实,不能有半点漏洞,省得给了于司业挑刺的由头。 打定主意,苏惟生便提笔写了起来。 方才发完卷子,斋夫就在旁边点了一柱香,意思是这篇文章必须在一柱香时间之内写完。 苏惟生写文章向来很快,在非正式考试时,稿纸上通常只会列明观点和思路,不会把整篇文章都写下来再誊抄。 但这回为了求稳,他还是老老实实打了个草稿,这才在另一张白纸上不紧不慢地誊抄。 等他抄完,那柱香也快燃到底了。扭头一看,却见岳西池四人也才写完最后一行,匆匆检查一遍才交了卷,不禁想挠头——按他们往常的进度,不至于此啊! 待斋夫卷子都收上去,曹承沛才冲他眨了眨眼。 苏惟生立刻明白过来——他们定是察觉了于司业对自己的不喜,故意放慢了速度。 没想到大大咧咧的傻小子曹承沛也知道动脑子了,苏惟生心中愈发欣慰。 傻小子曹承沛难得机灵了一把,却还是担忧考试结果,心下焦躁不已。 明明坐在蒲团之上,那脖子却伸得长长的,恨不得晃着于司业的肩膀让他马上给出个结果。 于司业浑然未觉,先挑出四人的文章看完,摸着胡子道,“都不错。一文如锦绣,一文采斐然,一文风朴实……曹承沛是哪个?” 曹承沛立刻起身,“正是学生。” 于司业似乎并不意外,“行文跳脱,不够稳重。不过功底还算扎实,想来平日没少费工夫,再努把力就能进内舍。” 曹承沛立即垮下脸,“意思是只能进中舍啊……” 于司业道,“怎么,我太学的中舍还委屈你了?” 曹承沛忙道,“学生不敢。” “每旬有一次考试,会根据具体成绩对每个学子的位次进行调整,希望你早日考进内舍。” 曹承沛哭丧着脸道,“多谢于司业。” 他觉得多半还是这段时间分了太多心,暗暗下决心要加把劲,否则老师知道了一定会打断自己的腿。 转而又抬头问道,“岳兄他们没问题吧?” 于司业摇了摇头,“没问题。” 苏惟琛忙拱了拱手,“大人,那苏惟生呢?” “急什么?”于司业说完就重新拿起苏惟生的文章,谁知这一看,眉头便越皱越紧。 这篇文章吧,行文平实、逻辑严密,有好几处还以数据和史实为据,层层递进、步步深入以论证自己的观点,如同刑部写的案情卷宗,没有半点虚假夸张之处。 而且人家也不缺文采,其中光是引经据典就不下于十多处,引用的句子辞藻相当华丽,更使得这篇不过五百字左右的文章,一眼望去便十分有文采。 于司业心里啧啧称赞,赞完才发现不对劲——不对呀,他是来挑刺儿的啊! 第215章 司业 先前于司业已经想好了,若苏惟生写的是八股文,就训斥他阿庾谄媚、不走正道;若文采卓然,就嫌弃他哗众取宠,不够踏实稳重;若写得朴实无华,就说太过古板,不知变通,没有文采。 可不论是写作手法、文体格式还是文风路数,都无法挑到一丝错漏! 于司业心中骇然,不由抬起眼,再次细细打量了苏惟生一番。 苏惟生仍旧坐在蒲团上,神情恭谨,又有一丝恰到好处的紧张。 岳西池等人却有些着急。 苏惟琛心中诧异,试探着问道,“大人,可是苏解元的文章有什么问题?”在“解元”二字上稍微加重了口音。 意思自家堂弟可是今科南陵郡的解元,若以他的文章都进不去内舍,那到底是你于司业有意为难,还是乡试的考官们集体徇私舞弊? 于司业没有回答,反而看向苏惟生,目光愈发惊疑不定——这学子再是一郡解元,也是从小地方来的,看年龄也不过十五六岁。即便先前得过提点,知道他要挑刺,也不可能在如此短的时间之内作出这样一篇无可挑剔的文章吧? 何况那人授意他为难苏惟生也不过是晌午的事,苏翰林不可能这么快得到消息。 所以,难道眼前的少年真能如此鸡贼,片刻之间就想到了法子应对? 苏惟琛已经快要忍不住抬出苏正良了,但余光一瞥,却见自家堂弟气定神闲,抬头挺胸,只目光微微下垂以示尊敬,丝毫不见慌张。只好深深吸了口气,奇迹般地淡定下来。 于司业却抬起头,缓缓开口,“我再出一题,你重新写一篇。” 在场众人皆满脸惊愕,苏惟琛道,“苏解元的文章有何处不妥?为何要再写一篇?” 于司业慢悠悠道,“老夫就想让他再写一篇。” 行,你是做主的,你说了算。 苏惟生立即起身恭恭敬敬地道,“请司业出题。” 见他如此干脆,于司业心下满意,思忖片刻便在斋夫重新拿来的空白卷子上写下一句话,“便以此句为题。” 苏惟生再次行了一礼,便坐下打开卷子,上面只写了六个字:君夫人阳货欲。 苏惟生:???确定他是在为难我? 无他,这句话早在最初接触截搭题时,就被宁老太爷和杭参政拿出来当经典题型讲过。相关文章他们五人都写过十来篇,要写到他们满意为止。 本着不想作弊的态度,苏惟生还是问了一句,“司业大人,这题目……没错吧?” 除了那斋夫,大家都没看到题目,还以为难度非常大,不禁都替苏惟生捏了一把汗。 于司业暗暗得意,嘿嘿,这下被难住了吧,老夫是不会放水的,“没错,就是这个题目。” 苏惟生心道,那就不能怪我了。 随意从脑子里默出一篇写过的文章,照着方才的步骤写完。 交卷时于司业看了一眼那柱香,竟发现才燃了大半,他迫不及待地接过文章看起来。 看完文章,正当众人以为他要继续为难时,于司业却露出一丝笑容,“不错,是个好苗子!” 苏惟生受宠若惊,苏惟琛却只想先得个准信,“那他有资格入太学了吧?” 于司业脸上的严肃一扫而光,笑得十分和蔼,“这样的学子要是都没资格,怕是也没几个人能入太学了!” 苏惟琛大松一口气,对苏茂谦等人道,“还不快来谢过于司业!” 四人急忙起身,与苏惟生一同来到于司业跟前,拱起手深深躬下了身。 于司业抬手示意他们起身,“离春闱还有不到半年时间,希望你们加把劲,尤其是曹承沛,要尽快考入内舍。” “是,”五人齐声应道。刚因苏惟生顺利过关而高兴起来的曹承沛又开始唉声叹气,闹得大伙哭笑不得。 “行了,”于司业唤来一名斋夫,“冯斋夫,你带他们去办手续吧。” 苏惟琛是告假出来的,这边确定没问题,他交代了几句就回翰林院了,苏惟生几个则跟着冯斋夫去办手续。 南郊到内城的太学坐马车要接近一个时辰,每日来回太花时间。 苏惟生这才发现赁宅子住有些失策,不由暗骂自己糊涂,因念着别的事忽略了距离问题——那可是好几十两银子啊! 苏正良也没提醒,难道是想让他碰个壁?不对,苏惟琛原本就住那一带,每日不一样要上衙?说不定他老人家是觉得这点儿距离根本不算啥。 他木着脸道,“我们三个要内宿吗?” 苏茂谦家已经不住南郊了,前年定亲没多久,苏惟琛就在城西置办了一处宅子,离衙门不过半个时辰的车程,平阳伯府在仁寿坊,更近。 岳西池道,“要不去我家住?两位伯父的家眷都不在京里,偌大的宅院就住了母亲与我两个主子。上回你们一走,母亲还嫌太清静了呢!” 何轩讶异地看了他一眼,这小子很少一口气说这么多话的。 曹承沛拼命摇头,“不去不去,我宁愿每日早起一个时辰!” 倒不是宁氏给了他们气受啥的,就是那府里吧,规矩森严,下人走路都没声儿的,也忒拘束了些。 宁氏待他们虽然也和气,却始终有种距离感,不像杭氏与万氏那样发自内心的亲和。 万氏最初见到他们时态度也很一般,接触久了才知道,这人与杭参政秉性相差无几,那个……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宁氏么……不知何故,他与何轩每回见了她都有些发怵…… 岳西池白了曹承沛一眼,“爱去不去。” “就不去!就不去!”相处久了,曹承沛也知道他不爱与人触碰,却还是没轻易放过他,舌头一伸做了个大大的鬼脸。 前头带路的冯斋夫碰巧回过头看见了,不由噗嗤笑出了声。 第216章 林杰 何轩无奈抚额,“你俩够了,这是在太学,知不知道何为稳重?” 岳西池气哼哼偏过头,他才不跟傻大个一般见识。 苏茂谦忍笑道,“那你们怎么说?” 他知道苏惟生与曹承沛都不大喜欢莫氏和龙凤胎,所以压根儿没提去自家住。 三人对视一眼,何轩道,“要不还是住外面吧。若是在学里,练拳什么的怕是不大方便。” 一路上冯斋夫已经介绍过了,太学的校舍是一人一间房,离得很近,大清早的练拳切磋,难免打扰到旁人。 内宿的不乏寒门举子,却也有不少达官贵人之子,为些小事起了冲突得罪人,也太不值当了。 这些年何轩已深深体会到那套拳法的妙处,除了科考之时,每日从不间断的。 况且苏惟生也已经答应过梁太医,除了家人知交之外概不外传,万一引起旁人注意就不好了。 “行吧,辰正(早晨八点)开始上课,卯时(凌晨五点)起也来得及,”苏惟生想到小柱还没回来,也不太想住学里。 曹承沛也没意见,之前置办家什的时候何轩已经大手笔地买了马车,请了车夫,不用白不用么! 他与苏惟生本来也想平摊这笔费用,不料何轩摊手道,“这点小事就不必与我争了,临行前我爹来信交代了,要把未来大舅子小舅子都照顾得妥妥帖帖!” 所以,他还能说啥呢? 早上用饭也不必担心,何氏从自家拨了两个厨娘过来,只要今晚回去交代一声,热腾腾的饭菜那是定然不缺的。 办完手续,五人才离开太学,准备各自回家。 “对了,”上马车之前,岳西池好奇地问苏惟生,“后面那篇文章于司业出了什么题目?” “君夫人阳货欲。” 众人:……这个水放得好! 第二日卯时刚到,苏惟生三人就被各自的小厮叫醒,练完拳用完早饭,马不停蹄地乘车去了太学,还好,没有迟到。 太学的教学形式比博阳府学严谨得多,从内舍到外舍都一样。 前者是因为都是快要参加会试的举子,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事儿,夫子们恨不得帮着大伙头悬梁锥刺股,不敢有片刻放松。 中舍与外舍么,大多不是权贵就是官宦子弟,家境优渥,含着金汤匙出生,一辈子吃喝玩乐就行,完全没必要努力奋斗。 太学不得不以严谨的教学方式来给这些活泼过头的猴子们戴上紧箍咒,好让世上多些栋梁之材,少些纨绔。 曹承沛自己去了中舍。苏惟生与何轩找到教舍,跨进门槛时就听到一个声音,“惟生叔,何兄,这里!” 苏惟生循声望去,教舍中间位置的一张桌子后面坐着岳西池,苏茂谦就在他旁边冲自己挥手。 内舍学子还不到五十人,教舍很是宽敞,此时人也没到齐,稀稀落落的,倒让苏惟生又看见一个熟人。 白修竹看见二人并不意外,还笑着向他俩拱了拱手,算是打招呼。苏惟生与何轩也遥遥回了一礼。 两人刚过去在后头坐下没多久,前面就又响起一个声音,“你就是苏茂谦?” 苏惟生抬头望了一眼,站在苏茂谦桌前的是个十八九岁的男子,眉眼清秀,衣着华丽,头戴金冠腰悬玉佩,一看就出身不俗。 苏茂谦一脸茫然,“是,这位公子是……” 那少年冷声道,“在下林杰,被定国公府打伤的林熙和林照是我的堂弟。” 所有人齐刷刷转头望向林杰。 苏茂谦立刻紧张起来,“所以呢?你找我有事?” 阿丹今年成亲后就要进五城兵马司,以后都不会来学里。阿绛最近也没出现,难道林家迁怒到了自己头上? “非也”,林杰轻摇折扇,露出几分风流之态,“在下只想请苏举人给夏家二位公子带句话。” 苏茂谦狐疑道,“什么话?” 林杰脸一沉,“六月之辱,我必当百倍奉还。” “据我所知,六月之事林家二位公子挑衅在先、动手在前,阿丹二人虽下手重了些,却也已受了责罚,对此圣上早有裁定。林举人此言,是对圣上不满么?” 此话一出,教舍里的学子都议论起来。 国子学与太学下午都开设了骑射课,都在一墙之隔的骑马场,两方人马就是这样遇上的。 “我那天在场,确实是夏家公子先去的,也不知两边说了什么,就听林照大吼了一句,‘今日这马我是要定了!’夏家公子好像还小声劝了两句,林熙却扑上去打了夏家公子一拳!” “陛下不是都处置了么,这林杰又来找人家亲戚放狠话,是什么意思?” “不愧是林家人,竟连陛下也不放在眼里……” “胡说什么!林兄不过是想与夏家公子再私底下切磋一二而已!” “切磋?就不怕跟他那俩弟弟一样在床上躺四个月?” 林杰气得脸都青了,阴鸷地扫了说话的几人一眼,有的立刻缩进人群中,有的却淡淡一笑,不为所动。 他深吸了一口气,看向最先挑起话头的书生,“你又是何人?” 苏惟生站起身拱手道,“在下不才,南陵郡举子苏惟生,论辈分算是茂谦的堂叔。林公子要苏茂谦带话,可有问过他长辈的意见?” 众人哄堂大笑。 白修竹身旁的锦衣男子面露疑惑,“苏惟生……这名字有些耳熟。” 白修竹侧了侧身,附在锦衣男子耳边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答道,“他是今科南陵郡的解元,才十五岁。” 锦衣男子点了点头,却没说什么。 林杰离得远,自然是听不见的,正想开口,就听门口的一个学子喊了一声,“夫子来了!” “苏惟生是吧?我记住你了!”林杰匆匆说完便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这时夫子还没进门,岳西池状似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听说陛下让林家公子伤愈之后去定国公府道歉,也不知去了没有……”声音虽小,却足够已经静下来的教舍里所有人听见。 林杰一窒,眯起眼睛深深看了岳西池一眼,低下头去没再接话。 因为一个白胡子老头儿已经进门了。 第217章 分明 这位夫子姓孙,教的是时文。 孙夫子环顾一圈教舍,皱了皱眉,却什么也没说,只转头示意斋夫磨墨铺纸。 一切就绪之后,他俯身在纸上写了一行大字,令斋夫举着那张纸在教舍走了一圈,“一柱香的时间,写篇文章交上来。” 一听这话,方才还有些嘈杂的教舍彻底安静下来。 众人见那香只有寻常香的一大半,顿时什么杂念也不敢再有,立刻磨墨铺纸,准备写文章。 苏惟生慢悠悠地磨墨,脑子里却回忆起初进博阳府学的事。 那会儿他以农家子的身份大放异彩,便惹来了以曾咏岱为首的官宦子弟的不满,还闹出了陷害作弊的事。 太学的情况比博阳府学复杂百倍,寒门学子占了一半,另一半却同林杰一样出身显赫。而瞧不起寒门子弟,是大家子弟的通病。 倘若他再如当初一般,一开学就压了同窗们一头,必会让大家都对他心生反感。他无惧孤立与陷害,但还有许多重要的事要做,不宜再树敌,招惹麻烦。 当然,第一节课不出风头,不代表要一直做个无能者。 他来太学除了念书,同样也打着结交人脉的主意,无能的人会被人看重吗?等日子长一点,大家都熟悉起来,再慢慢显露才华,就不必担心再惹人反感了。 至于林杰么,就算不提他是大皇子一系,就说方才的事——指名道姓、颐指气使地让苏茂谦带话,到底是欺他老实、还是记恨吕淑妃被贬位分之事? 若这次茂谦服软,唯唯诺诺地带了话,等待他的只会是更加得寸进尺的欺辱。在苏正良的地盘上受此屈辱,让苏家的脸往哪里搁? 打定主意,他有意放慢了写文章的速度,在香快燃尽的时候才写完,而后检查了几遍。 岳西池跟何轩早早就写完了,正在等他和苏茂谦,后者写文章的速度一向如此。 随后大家一起交完卷子便出了教舍。 寒衣节放了三天假,今日其实是第一天上课,书院并未把课程安排得太紧。孙夫子说过,写完就可以走。 林杰在四人之前就交卷了,不过并未离开,而是在等朋友。 苏惟生等人一出教舍,他立刻催着朋友交了卷,匆匆跟了出来。 顾征有些不乐意,“急慌慌的干什么?我还没检查呢!” 林杰阴着脸道,“没看苏家两个小子都走了?你好歹出身顾家,怎的连两个小地方来的都不如?” 另一个朋友谭翼新咕哝道,“南陵与苏南向来出才子,可不算小地方。” 林杰一脚踢在谭翼新小腿上,“你说什么?” 顾征忙拉了林杰一把,“行了,你头一天知道他口无遮拦吗,乱发什么脾气!”说完又给谭翼新使了个眼色。 谭翼新低下头掩住眼底不甘,向林杰道了歉,“对不起,林兄,我不该那样说话。” 林杰满意地点了点头,看着苏惟生等人离去的背影,表情愈发狰狞。 顾征叹了口气,“你心里有气就找定国公府去,拿人家姻亲出什么气?指名道姓地让人家带狠话,不是明晃晃的挑衅吗?谁受得了这口窝囊气啊?别忘了国子监祭酒姓什么!” 林杰气不打一处来,“阿熙跟阿照伤得多重你又不是没见过?前两个月腰痛得死去活来,人都瘦成了皮包骨。夏家几个小的偏偏闭门不出,谁不知道苏茂谦在中舍时跟夏礼绛有多亲近?我不找他找谁?” 说完眯起眼睛又看了一眼苏惟生几人离去的方向,又转头问谭翼新,“另外那两个是谁?” 谭翼新的父亲不过是个小小的太仆寺主事。顾征的父亲、原来的顾少卿虽被贬官,背后却仍有个顾阁老做靠山。之所以对顾征和林杰忍气吞声,就是巴望着借他俩搭上顾家或林家的门路,挪一挪他父亲的官位呢! 他本人又擅钻营,京中子弟认识得不少。闻言便努力回想了一下, “穿宝蓝色的那位叫何轩,是大理寺卿杜大人的师弟,穿月白色的那个是平阳伯府的七公子,宁太傅的嫡亲外孙,四皇子的表弟。” “宁家?四皇子?”林杰摸了摸下巴,眼里闪过一抹精光。 苏惟生一行人走出老远才停止讨论文章,在中舍外的一间亭子里坐着等曹承沛。 苏茂谦有些不好意思,“惟生叔,那林杰是冲我来的,是我连累你了。” 苏惟生摇了摇头,“在国子监出言挑衅,很可能是冲着大伯父。不必理会,自有人收拾他。” 进太学前,各家长辈就给他们讲过内舍学子的派系之别,林家离一家独大还远着呢。否则六月里那天那么多学子看着,林照兄弟怎的还会被揍得那么惨? 何轩道,“上课前你们争执的时候我留心观察了一下,替林杰说话的只有廖廖几人。起哄的有单纯看热闹的,也有故意与他作对的,比如白修竹身边那位公子。” 岳西池轻轻颔首,“若我所料未错,那位应该是翰林院掌院张学士家的公子,也是四皇子妃的嫡亲兄长。另外,常阁老的孙子在中舍,范阁老的幼子也在内舍,就是叫范文轩的那个。六位尚书亦各有子嗣在太学。单凭林、顾二人,是掀不起什么风浪的,茂谦不必太过担忧。” 苏惟生暗忖,内阁一共才五位阁老,大皇子一系就占了两个,怪不得即便正主闭门思过,下头的人也不见收敛呢! 不过或许也正是因此,大皇子才会成为众矢之的,被其余几位皇子联手针对。 日后……可操作的余地不小啊! “不错。林杰顾忌其他贵族子弟,即便心中仍有不平,最多也只能逞逞口舌之利罢了。就让他们斗去,咱们正好安心读书。”苏惟生顿了顿又道, “对了,今日之事茂谦你最好同阿丹阿绛说一声。林杰不是想切磋么,也不知他俩闲了这么久,有没有手痒……” 众人:……找正主儿,没毛病! 等曹承沛出来,五人一道去膳堂用过饭才分道扬镳。 苏惟生与何轩温习完书本,把曹承沛拎过来背了一遍书,再让他用孙夫子出的题目写一篇文章。 自己二人则又就着宁老太爷和杭参政千里迢迢送来的题目写文章,当然,也没忘记给曹承沛准备好笔墨。 曹承沛一脸懵逼:这到底是同窗还是夫子?谁来救救我? 第218章 想法子 从第二天起,晌午的课程就增加到了三堂,苏惟生三人每日仍照常上课回家,两点一线,看似没有任何变化。 但走在路上,已时常会有人同他们打招呼,课余时间也有同窗过来攀谈。 苏惟生与何轩八面玲珑,苏茂谦不争不抢,岳西池虽不喜与人交往,却也知道日后为官少不得要同外人打交道,也在有意改正。 如此一来,也渐渐结交到了几个朋友。 “青云楼文会?”这天刚下学,苏惟生就被张嘉树拉到角落,塞了一张帖子。 张嘉树是张学士的长孙,今年二十二,是太学出了名的君子。 这几天林杰偶有出言不逊之时,他出面打了好几次圆场,言语中也有偏帮之意,渐渐结下了几分交情。 “不错,”张嘉树笑道,“有了这张帖子,不用作文章也能进去。” 青云楼文会向来让举子们趋之若鹜,却也不是谁想进就能进的。 文会开始之前,会由请来的主持者守在门口出题,想参加的举子当场作出一篇文章或一首诗,主持者满意方可进去参加。 虽是守门,实则有些守擂的意思,行的也是风雅之事,所以并不会因此便被人瞧不起。 当然,如赵怀瑾那等名动京城的才子是用不着过这一关的。 除此之外,主持者也会发出几张帖子,留着做人情或者给看重的小辈,凭此帖直接进去。 “张兄为何选择将帖子给我?” 张嘉树深深看了他一眼,“因为苏贤弟是个聪明人。” 白修竹对他说过,苏惟生是南陵郡的解元。 难怪开学那天他会觉得耳熟——罗大人与吴大人回京之后,曾在祖父面前对此子大加赞赏。 文章他也看过,的确惊才绝艳,绝非如今在学里表现出来的水平。 既如此,就是刻意在收敛锋芒了。这样的聪明人,他自然愿意结交一二。 “彼此彼此,”既被人看了出来,苏惟生也不想再装模作样,“那么,在下就却之不恭了!” 文会时间在冬至的前一天,离现在还有一个多月,届时倒也不必再一味藏拙,他是可以凭自己进去的。 不过曹承沛那边不是还没着落么,干脆给他好了。 苏茂谦有苏正良,岳西池有宁老太爷,何轩有那个实力,曹承沛么,还真不一定。杭君谚那边若要拿帖子,定少不了借扬威侯府的力。 他没与扬威侯府其他人接触过,但杭晓婵那边他还没问过,且看杭参政的态度,也知他们与杭参政不是一类人。苏惟生直觉曹承沛与那边牵扯太多并非益事。 张嘉树脸上笑意更深,“我很期待苏贤弟在文会上大放异彩。” “张兄实在太高看在下了,”苏惟生扬了扬手上的帖子,“谢了!” 张嘉树摆了摆手,先行离去。 苏惟生微微一笑,将帖子揣进怀里,回去的路上就跟几个好友说了这事儿。 “我知道,”何轩道,“前日大师兄家的管事来看我,还问要不要给我弄一张,不过我想自己试试。” 曹承沛道,“你这师兄倒是处处想着你。” 何轩叹了口气,“大师兄都五十多了,几个儿子都在外为官,难免膝下寂寞。明日休沐,正好过去陪陪他们。” 太学与博阳府学一样,都是上八休二,所以接下来众人都有两天休息时间。 曹承沛道,“我想去看看婵妹妹,就是吧,每回去侯府都怪不自在的。” 岳西池道,“何不请她到外头走一走、散散心?” 曹承沛一巴掌拍在岳西池肩膀上,“对呀,我怎么没想到!” 话音一落又苦恼起来,“可是去哪儿呢,我对京城不熟啊!要不……去栖霞庵看杭婶子?” 岳西池嘴角一抽,“我问你,杭姑娘心结难解是为什么?” 曹承沛觎了苏惟生一眼,“自然是为了林……” 何轩接道,“那你说,她要去了再看见杭婶子事事亲力亲为,心里会不会更难受?说不定转头就把头发剪了当姑子去,到时候看你怎么办!” 曹承沛垮下脸,“那去哪儿?” “心病还需心药医,当然是大……” “当然是找个田庄或者别院,吹吹风吃吃野味,哦,有池子的地方说不得还能钓钓鱼。去郊外骑马也行。”苏惟生截住了何轩未说完的话。 这两人一唱一和,就想把出游的地方定在大觉寺,胆子未免也太大了。 大觉寺多为贵人女眷上香之地,男子虽也有,却极少。 五月里林铃在大觉寺发病,刚回府人就没了,知情的捂紧了自家女儿,不知情的嫌晦气,这段时间寺里门庭都冷落了许多。 杭家几位小姐更是亲历者,避着还来不及,怎会巴巴地往那里凑? 而几个甫一入京的少年一休沐就直接冲到大觉寺,就不显得突兀吗? 何况对他这个“未来的未婚夫”而言,大觉寺更是个“伤心地”,他跑去干什么?就是要怀念林铃,也该去栖霞山才对! 何轩与岳西池面面相觑。难道他们猜错了?大觉寺与林铃的死并无关系,所以苏惟生才不想去? 苏茂谦若有所思,曹承沛愣了愣,“这个好,这个好。那到底去哪儿?” 岳西池看了苏惟生一眼,“我母亲在城外有个庄子,离外祖父的别院不远,前段时间庄头还往府里送过野鸡。让庄头弄两个架子烤些吃食,应该别有风味。” 曹承沛眼中一亮,“要不咱骑马去?不过……何兄会不会有问题?” 何轩最初不想学,后来去博阳府学的马场看多了,也觉得心里痒痒,还是学了。 就是起初那段时间没习惯,大腿磨破皮好几次,曹承沛记忆犹深呢!所以才有此一问。 何轩不服气了,“我能有什么问题?又不是跑八百里加急!” 苏茂谦进了京,国子监这边也有骑射课,听说好友们都会了,自然不愿意自己一个被落下。这会儿也有些蠢蠢欲动, “那就骑马?现在就去马行租马去!对了,明天去还是后天?” 苏惟生道,“久不骑马,第二日必定腰酸背痛。还是明天吧,后天刚好歇一歇。何兄你看呢?” 何轩立即回答,“那我后日再去大师兄府上。承沛,你光请杭姑娘一人不行,不如下个帖子,请她与兄弟姐妹们同去。” 苏茂谦想了想,“那我也一样?” 曹承沛眼中一亮,“对啊,人多才好玩儿嘛!你那些个大舅子小舅子的,都叫上!”说完又转向岳西池,“你家的庄子,不请你那些表兄表弟的,会不会不大好?” 岳西池板着脸,轻轻吐出三个字,“请、个、屁!” 众人齐齐傻了眼。 第219章 庄子 苏茂谦与曹承沛回到家就给各自未婚妻的家里下了帖子,当晚就给了回信说要去的着实不少。 杭晓婵与杭二爷的一双嫡出儿女,杭三少爷与杭四姑娘。夏家人就多了,阿丹阿绛阿素阿朱,夏妙笛与夏家三姑娘、五姑娘和六姑娘。 夏三姑娘是定国公的女儿,五姑娘和六姑娘是夏义柏的女儿,都是庶出。那位嫡出的八姑娘,据说去参加某位贵族小姐办的诗会了。 几方人马约定了明日辰时城门口见。 谁知翌日到了城门口,苏惟生竟见到了两个意料之外的人——定国公世子夏礼青与他的妻子定冉县主。 二人是去年年初成的亲,苏惟生家还送过贺礼。定冉县主之父安平郡王是熙和帝的堂弟。 两年不见,夏礼青通身的气派愈发不同凡响,面容冷肃,不怒自威。 见苏惟生看过来,他眼底方闪过一丝笑意,“怎么,不认识了?”说完低头对身侧的定冉县主道,“这就是我常与你说起的苏家神童,现如今该叫一声苏解元了!” 苏惟生等人忙上前行礼,“见过世子夫人!” 定冉县主含笑道,“出门在外,不必如此多礼。” “惟生,好久不见!”阿丹跟阿绛翻身下马就扑了上来,一个揽肩膀一个勾脖子,一个往左一个往右,勒得苏惟生险些翻白眼。 后面的几位姑娘都捂着嘴偷笑,还是苏茂谦与曹承沛合力把人扯下来,“成了成了,再争下去就要出人命了!” “嘿嘿!”阿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这不太激动了嘛。”说着端详了苏惟生一阵,“你长高了不少啊!” 阿绛捏了捏他的胳膊,“嗯,也壮实了。” 苏惟生轻笑道,“你俩倒是没怎么变。”言毕拉着两人到何轩几个面前,一一做了介绍。 过得一时杭家兄妹三个也到了,杭君证英武十足,比定国公世子更像武将家的少爷,杭四姑娘却弱不胜衣,说话细声细气的。 苏惟生心道,这扬威侯府倒也奇,庶出的杭晓婵大方得体,嫡出的杭四姑娘却是一副庶女作派。 集合完毕便上马的上马,上车的上车,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往岳家的庄子去了。 路上阿绛低声跟阿丹嘀咕,“我怎么觉得惟生好像变了许多?两年前刚认识就敢跟韩五郑六打架,如今却跟个小老头儿似的,话也少了。” 阿丹叹道,“你忘了吗?他的未婚妻几个月前突发急病去世了,换了谁能高兴得起来?” 阿绛努力回想了一会儿,“不是还没定亲嘛,再说都快半年了,坟头都长草了吧?以他的才学相貌,何愁娶不到媳妇儿?” 说着挤了挤眼睛,“他跟我同年,也该开荤了吧?要不……回头我送他两个丫头解解馋?到时候一痛快,还思念什么未婚妻啊!” 前些日子夏佥事才赏了两个通房给他,这不,心里美着呢! 阿丹瞪了阿绛一眼,“胡说什么!苏家的家风跟咱们可不一样。你看从苏祭酒到阿谦的父亲,哪个有庶出子女?就你那未来姐夫阿谦,比你还大两岁呢,身边可曾有丫鬟伺候?” 阿绛想了想,“还真没有,就是在他家里,丫鬟也都是在外头伺候,听说从不让进内室的。” “是啊,否则祖母为何单单为二妹妹挑中了苏家呢?”阿丹叮嘱道,“回头可别在惟生面前提这个。” 阿绛闷声应下了。 众人到了才发现,平阳伯府的庄子,其实并不是田庄,而是个小山庄。 田庄的管事姓秦,大饼脸大肚皮,一看小日子就过得很不错。 秦管事在门口迎接众人,笑着道,“也不知诸位主子喜欢些什么,奴才请了逍遥阁说书的女先生和听涛苑的戏班子,另还有个耍皮影戏的,奴才待会儿就让他们去绛绫阁。那边挨着后花园,奴才擅作主张,用布帷围了起来,诸位夫人小姐只管放心逛。” 言下之意,围起来的地方都是清过场的,女眷可以随便走,出了布帷,就会遇到岳西池等人。 定国公世子看向岳西池,“你家这管事倒周全!” 岳西池谦道,“世子不嫌弃就好。您先请!” 秦管事让下人来把马牵到马棚,自己领着众人进了门。 这山庄大小不过十来亩,仿照江南的园林修建而成,进门就是山嶂,而后是花园大堂偏厅,树木葱葱,小桥弯弯,流水涓涓,走进其间,便仿佛身在江南水乡。 定冉县主赞道,“宁淑人不愧为太傅之女,竟造出这么个好地方!” 秦管事笑道,“县主谬赞了,不过是些野趣,哪里能与王府相比。” 岳西池皱了皱眉。 阿绛奇道,“秦管事怎知我大嫂是县主?” 秦管事面露得色,“那马车上不是有定国公府的标记嘛!定国公府的少夫人,除了安平郡王府的县主还能是哪个?” 众人哄笑,总算知道为何这秦管事明明细心又妥帖,却进不了平阳伯府,只能在庄子上当个管事了——精明外露,话太多! 秦管事似乎也发觉说错了话,暗暗觎了岳西池一眼,不敢再多言。 到了有布帷的地方,秦管事的媳妇儿秦妈妈与几个丫鬟就上前来,带了女眷去后院歇息。 苏惟生许久没见家人,乍然见到江南风光的庄子目中闪过一丝怀念,“的确是个好地方!” 夏礼青道,“等你在京城定居,也可置上这么一处,回头再把你爹娘接过来就齐全了!” 苏惟生长叹一声,“定居啊……还早着呢!” 定国公世子指了指方才经过的流水亭,“走吧,跟我说说你爹的事,他的腿可还有哪里不适?” 秦管事忙道,“小的马上让人送茶点过去!” 随后又领着岳西池等人进了厅堂奉茶。 苏惟生跟着定国公世子来到流水亭,看着上面的对联: 后会有期,此后莫忘今日语; 前程无限,向前须问过来人。(《湖南对联大典》) 此时此景,他又去何处寻个过来人,问问前路是否好走呢? 定国公世子回过头,顺着他的视线一看,“这副对联,是太祖所题。” “太祖?” 夏礼青指了指对面的凳子,示意他坐下说,“其实拙荆方才说得不对,这庄子并非宁淑人所造。” 顿了顿,“这园林是宁老太爷的父亲、太祖的授业恩师建的。宁太公一生向往江南风光,却从未有机会成行,后来便命匠人建了这处园林。刚建成不久,宁太公就请了太祖前来观赏,太祖见这亭子还未题字,便亲自写了这一副对联。” 苏惟生想到太祖的丰功伟绩,不由叹道,“也不知太祖是何等风流人物!” 如此风流人物,为何却留下这等不肖子孙! 第220章 交谈 夏礼青十分无语,“我找你来,并不是想听你赞太祖有多英明神武,风流倜傥。” “那么,世子是为了什么?” “祖母记挂亲人,夜夜不得安眠。仇人高高在上,祖母寝食难安。” 苏惟生将双手展平放在桌上,“世子,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是远在故乡的亲人,还是香消玉殒的林家姑娘?” “世子猜错了。”苏惟生看着自己手指上的薄茧,那是握笔握出来的。“我在想,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就算考上进士,做了官,又如何能与皇权相抗衡?” 他这些天看似平静,实则内心充满了无力,读书、写文章仿佛成了按部就班的事,再无从前的斗志昂扬。 夏礼青目中一凝,“你知道了。”语气并非疑问,而是肯定。 苏惟生置若罔闻,望向桥下潺潺的流水,“皇权是什么?是生杀予夺、逆我者亡。而我所出身的苏家,奉行的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做了官,旁人无法再肆意凌辱,那皇家呢?他们若欺我,又当如何?” 前世跟在庆隆帝身边,高高在上地看着诸皇子明争暗斗,时不时还奉命添把柴加把火。 至于那些在储位之争中被牵连的无辜之人,无论在庆隆帝还是在他的眼里,都不过是蝼蚁罢了。 如今自己成了那蝼蚁,苏惟生才明白,蝼蚁也是会痛的,也是会……恨的! 夏礼青低喝道,“怎可出此大逆不道之言!” “我不信,世子就从未有过不满之时。” 夏礼青反而笑了,“你在我面前倒是坦诚。” 苏惟生反问,“世子难道会泄密?” 有共同的秘密,人就会不自觉地互相靠近,这是常理。至少两年前来过一趟京城之后,借着“救命之恩”和姻亲的名头,两家是真的亲近了起来。 苏惟生虽不至于真把面前这位世子当亲戚,好歹也当成了有共同利益的暂时盟友。说一说真话可有什么! 夏礼青微微一笑,“先前那个问题,我的回答是——他若欺我,我便让他毕生所求付之东流。” “那是自然,”苏惟生收回手喃喃道,“德行有亏之人,如何能当大任?只是没想到,十年寒窗苦读,还是摆脱不了行阴诡之事的命运。” 他多想做个简简单单的人哪,可是这贼老天,为何就不肯成全呢? 夏礼青嗤笑一声,“你们这些文人就爱瞻前顾后!只要能达到目的,阴谋如何?阳谋又如何?” “那么,世子可否告知,林铃的死,是否也是京城众多阴谋中的一环?” 夏礼青沉吟片刻,“你可知晓,杭家二太太乃兵部尚书韩同信亲妹,也是二皇子妃的嫡亲姑母。而二皇子的生母杨妃,是寿王太妃名义上的侄女。” 苏惟生瞳孔一缩,“韩氏与……杨氏?” 夏礼青目光变得悠远, “府里得到林姑娘的死讯已是在事发的第二天。我觉得不对劲,因你之故,特意让人去查了一查。起初查的是扬威侯夫人高氏,你想必也听到过风声,这位侯夫人一直致力于与各皇子联姻,我原以为,是她又动了什么歪心思,岂料……” “竟与她无关?” 夏礼青点头,“杭二太太手抄的那本经书,的确是要在佛前供奉四十九天的,进香的日期并无异常。异常的是,在那天之前,二皇子就在刻意激怒大皇子,当日还联合三皇子弹劾他素行不检、苛待宫人、毫无仁爱之心。” “大皇子这人你可能不大了解,虽有野心,却直来直去,没什么心眼儿,性子也急,稍不如意就喜欢发脾气。这些年若不是林、顾两家撑着,早被下面的几位皇子打压得不成样子了。而且此人有个致命的缺点——爱美色,出宫建府之前就弄了一屋子侍妾,有自愿的,也有……的。不过他出手大方,事后安抚得好,倒也从没闹出过人命,陛下也就睁只眼闭只眼,随他去了。” 夏礼青看了苏惟生一眼,“你那未婚妻性情倒刚烈!” 苏惟生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大皇子被激怒,早窝了一肚子火,深恨带头与他作对的二皇子。这时候在大觉寺遇上了貌若天仙的林铃,林铃偏偏又是随扬威侯府来的,而扬威侯府的二太太,是二皇子妃的姑母。” 夏礼青颔首,“按理说,那日出现在大皇子视线里的杭家人,可能都讨不了好。男子兴许还好些,最多被寻个错处失些颜面。女子,尤其是有姿色的女子么……” 苏惟生想起杭参政的话,轻声道,“韩氏与万伯母让侯府的小姐们陪铃儿赏花,别人都没去,只有杭参政之女去了。” “也不知那几位没去的,是否提前得过叮嘱……”夏礼青回想片刻,“我记得那一片的地势。从云龙山下来,一眼便能望见明觉堂的那片花海——告诉林姑娘花开得正艳的,又是何人?” “此事我一定会查清楚,”苏惟生想,若牵涉到了别的皇子,说不定连所谓的“悬梁自尽”,都别有内情! 有人故意激怒大皇子,将人引到大觉寺散心,又把林铃引了过去,让她落入了大皇子的视线,然后……林铃并非普通宫人,乃是良家女。 只要她一死,以杭参政的性子,必不会善罢甘休。 如今大皇子不就受罚了么?一年之内无法出来碍眼,便是以后出来了,也失去了得力助手顾少卿。连顾家,也可能因此对大皇子心生怨怼! 这幕后之人,下得一盘好棋啊!仅用一个女子之死,便将大皇子打得一败涂地。逼死民女这个罪名,怕是要背一辈子了! 如此看来,铃儿的“悬梁自尽”大有可疑——只要入了大皇子的眼,她便是个必死的结局! 可铃儿又做错了什么?不过是进京贺个寿,就丢了性命,甚至无意间成了别人手里的刀! 而这些,杭参政知道么?杭晓婵的突然离去,又是巧合还是人为?毕竟以当时的情形,她若不离开,只怕会与铃儿落得同样的下场。 向大皇子提议去大觉寺散心的顾少卿,不,现在该叫顾学正了。他在其中扮演的又是什么角色?是早已背弃大皇子、还是身边出了内鬼? 第221章 玩闹 苏惟生抬眼看向夏礼青,“世子为何助我?” 夏礼青冷声道,“怎么,我还帮错了?” 苏惟生道,“世子明白我的意思。” 两家这些年的确亲近,却没到如此尽心的地步。定国公与夏礼青或许对他有几分欣赏,也愿意日后出力提携,却绝不会为了他平白耗费人力,去查一件只关乎儿女私情的小事。 是的。林铃的死对杭氏、对他自己而言是天崩地裂的大事,而对于旁人,不过是件小事而已。 他心中一动,“定国公府与二皇子有隙?” 夏礼青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你要这么说也没错。” 能猜到这一层,如父亲所说,这小子的脑子的确好使。想到这里,他眼底划过一丝满意,“日后……你自会知道原因。” 苏惟生也不追问——如今在定国公府眼里,自己算是个可堪造就的人才,他们不介意相助一二。再多的,却是没有了。 就是他自己,又何尝没因位卑力薄而自苦呢?如今的自己,层次还是太低了啊!“既如此,世子能否再帮我一件事?” “什么事?” “待会儿用过饭之后,可否劳烦县主找个由头支开其他女眷?” “可以。” 二人出了亭子,往前走了几步,守在外头的允武和平夏就小跑着过来了。 夏礼青见状问道,“你那个叫柱子的书童呢?”他记得那是个会武的,在博阳替眼前之人办过不少事。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人会去哪儿呢? 苏惟生也没说他记错了名字,只含糊道,“临行前染了风寒,过些日子才会过来。”转而看着前方,“世子何时对我的书童有了兴趣?” 夏礼青笑了笑,“拳脚不错,人也机灵。” 苏惟生转过头,面露警惕,“世子不会想抢人吧?” “你若愿意给,我收了也无妨。” 两人对视半晌,夏礼青道,“不要轻举妄动。你如今,还惹不起那些人。” 苏惟生垂下眼眸,“我从不会做以卵击石之事。” “世子,少爷!”平夏行了一礼,“几位少爷说在后山等你们。” 苏惟生不解,“去后山干什么?” 允武言简意赅,“溪里有黑鱼。” “黑鱼?” 平夏笑呵呵道,“是啊!秦管事说后山的小溪里有一种黑鱼,吃了对身子好。阿绛少爷就想抓几条回来给几位小姐补补身子。” 苏惟生哭笑不得,“京中水土能养黑鱼?定是那精明的秦管事不知从哪儿弄来讨好主子的!” 平夏抓抓脑袋,“岳公子也这么说,说……还不如直接弄来吃呢,白费那功夫去抓!” “走,去看看!”夏礼青一只手背在身后,“要是抓不到,就罚他们回去抄家规。” 一群少年脱了鞋,挽起裤腿在小溪里忙活半天,中午女眷的席面上果真多了一锅鱼汤。 午间秦管事弄了一头乳猪、一头羊,将架子置在后花园里烤得香味四溢,又准备了不少这时节比较难寻的菜蔬摆好,令下人帮着烤或者自己烤都行。 各人面前的小几上都有一盅鱼汤,另还有女眷的果茶果汁和男宾们的酒。 夏礼青略喝了几口就同定冉县主去逛园子消食了。 他一走,桌上气氛更加热烈,什么文武之分、身份之别通通抛开,一群人推杯换盏把酒言欢,后头还划起拳来。 岳西池话最少,偏偏今日他是主家,阿丹阿绛阿素就逮着他灌,后来连杭三少爷也来凑热闹。 可谁晓得人家看着沉默寡言,划拳却是一把好手,最后想灌酒的自己倒喝得满脸通红。 何轩酒量是真不行,划拳也是个菜鸟,没两下就喝得趴在了桌上。 苏茂谦却是赢多输少,时不时抿一口酒插两句话落井下石。 曹承沛本就是个自来熟的性子,一会儿功夫就跟阿丹兄弟打成一片,后者见岳西池不好惹,只好撇开他同曹承沛喝。 喝到一半阿绛口齿不清地道,“阿谦哥……说……说啥来着……哦……你们几个都会……拳脚,嗝……我怎么就不信呢?” 曹承沛豪放劲儿也起来了,杯子一放外衣一脱,“不信就来单挑!” 阿绛没答话,翻出个蚊香眼就倒在椅子上呼呼大睡,阿丹闻言却一拳挥了过去,曹承沛立刻闪身躲过。 两人竟你一拳我一脚地动起手来。 女眷们有的吓一跳,有的却跟着苏茂谦几个起哄。 打了一会儿也没分出个胜负,反而勾肩搭背地又坐在一起喝了起来。 看得大家都忍俊不禁。 苏惟生今日没喝,也无人强迫他。看着这满堂热闹,他笑着摇摇头,径自去了流水亭,坐在那儿发呆。 没过多久散步的两人回来了,定冉县主笑着对众女道,“不能光看着他们热闹,咱们也投壶去!” 她年纪最长,品级最高,既发了话,自然无人反对。 杭四姑娘飞快地扫了一眼旁边长身玉立的身影,怯生生道,“县主说的是。” 其他几位姑娘都看在眼里,互相对视一眼便低下了头。 一旁伺候的秦妈妈见状忙不迭道,“奴婢这就去准备东西,县主,设在花厅怎么样?” 定冉县主点点头,上下打量了杭四姑娘半晌,目中闪过一丝鄙夷,“走吧,去花厅!” 夏三姑娘亲亲热热地挽着她的手往花厅走去。 行至一半,定冉县主回头望了一望,漫不经心地道,“婵妹妹,去吩咐厨下多备些醒酒汤。” 杭晓婵一愣,应了一声便与众人分开了。 苏惟生在亭子里没坐多久,便听得一阵轻微的脚步声,随后一个略显犹豫的声音响起,“苏……苏公子。” 苏惟生回头一看,是杭晓婵。 不管是在栖霞庵还是今日,她都一扫往日的明艳之风,穿得极为素净。 杭晓婵抿了抿唇,“苏公子是不是有话要问我?” 苏惟生眉头一挑,“表哥与你说的?” 何轩四人不知具体情由,却早已从各自长辈一致的口风中看出端倪,猜到了林铃之死另有内情。 他也明白,几位好友早已打算好,要为他行这个方便。 杭晓婵摇头而后又点头,“离开栖霞庵那天我就看出来了,曹大哥也与我提过。” 苏惟生回头往后花园的方向望去,杭晓婵道,“我出来的时候,曹大哥、岳公子和苏公子正拉着夏公子他们喝酒,一时半会儿应该没人会出来。 苏惟生点了点头,“杭姑娘请坐。” 杭晓婵的大丫头莲蓬把茶水摆好,便退下去与平夏留在了亭子外。阿海与另外三个丫鬟则一道守在了离亭子一里之外的几个路口。 第222章 偷听 “杭姑娘,那日之前……是谁在铃儿面前说起明觉堂的十八学士的?” 杭晓婵一愣,她还以为苏惟生会问大觉寺的事,努力回想了一会儿才开口, “表妹来京城没几天,就把府里养的奇花异草画了个遍,阖府都知道她喜欢花。大觉寺,原本她是不想去的,说想留在府里陪祖母和五姑母。还是五妹妹说,你不是喜欢花么,大觉寺有一株十八学士,养了好些年了,里头的师父们都当宝贝一样护着。大家都说的确如此,表妹心里好奇,就答应去了。” “你口中的五妹妹是?” “是二伯父家的桂姨娘所出,”杭晓婵迟疑着问,“那株茶花,有什么问题吗?” 苏惟生心道,有问题的不是花,是人。既是庶女,听的是生母的话还是嫡母的话呢?“杭五姑娘与生母亲近么?” 杭晓婵叹了口气,“如祖母和母亲那样的嫡母毕竟是少数。” 言下之意,杭二太太待庶子庶女颇为严苛,杭五姑娘想必并不敢与生母太过亲近。 但若真的想来往,也不会没法子。 “你可知那位桂姨娘是什么来头?” 杭晓婵想了想,“不是很清楚……好像是二伯父的哪位同僚所赠。” 杭二爷的妾室,作为侄女的杭晓婵不清楚来历并不奇怪,苏惟生索性先按下不提,“那日回府的路上,是谁陪着铃儿?回府之后,又有谁去看过铃儿?” 杭晓婵身子一颤,不可置信地抬头,“你是怀疑,表妹的死与府里的人有关?怎么可能?怎么会!” 苏惟生道,“是与不是,总要弄个清楚。那天找到人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杭晓婵定了定神,“那天……” 她把林铃失踪的消息告诉万氏之后,便同姐妹们一起被关在了禅房等消息,万氏还安排了黄妈妈在门口守着。 等到申正左右,才听到外头杂乱的脚步声和几句惊呼,说是“表小姐发病了!” 随后杭二太太身边的蒋妈妈就到门口,叮嘱黄妈妈,“表小姐发病的样子有些瘆人,妹妹把门看好,千万别让小姐们闯了过去。要是受了惊吓,你我都得不着好!” 杭家的几位姑娘都听见了,还争相问杭晓婵,“表妹有什么隐疾在身?会不会过人?” 苏惟生的手不自觉地握紧,“后来呢?” 杭晓婵那会儿有些腹泻,又心乱如麻,她与表妹相处过好几年,知道她康健得很,何曾有过什么宿疾?心知一定是出事了,而且是不得了的大事! 苏惟生眼皮一跳,“腹泻?” 杭晓婵红着脸低下头,“是,否则我又怎会将表妹一个人丢在那里?” 见苏惟生没有半点反应,只好继续说下去。 过了大概半个时辰左右,蒋妈妈才过来让小姐们回屋收拾东西,准备回府。 姐妹们都担心林铃的“病”会过人,都不敢与她同车,杭晓婵自告奋勇,却被拒绝了。 陪在林铃身边的是杭二太太和万氏。那二人与林铃说了什么,除了贴身伺候的,大概无人能知晓。 苏惟生便换了个方向,“铃儿下马车之时神色如何?” 杭晓婵咬了咬唇,“没看见。下车时表妹罩了件披风,把头脸遮得严严实实,而且,她是被蒋嬷嬷抱回院子的。我与姐妹们一回府就被关进了祠堂罚跪。祖母说,若不是我们让表妹落单,表妹怎会带着丫鬟跑到云龙山上去,又怎会在那等偏僻的地方发了病,连个帮忙的人都没有!身边的丫鬟婆子也都受了罚。” 她愈发愧疚难当,“因最后与表妹待在一起的人是我,晚间祖母还把我叫去问了话,那时我才知道,表妹没了。” 苏惟生蹙眉道,“所以,你也不知道婶子和万伯母离开之后,有没有旁人进过铃儿的房间?” “我……我先前只顾着伤心了,未曾……未曾留意……”杭晓婵踌躇了一会儿,忽然扬声道,“莲蓬,你过来。” 莲蓬躬身上前,偷偷看了苏惟生一眼才应道,“小姐。” “你可记得……林家表小姐病逝那一日有谁进过她的院子?” 莲蓬脸一白,“奴婢……奴婢……” 杭晓婵只觉得一股寒意猛地从尾椎骨钻了上来,瞬间凉彻心肺,“你知道什么?” “我……”莲蓬一咬牙,扑通跪倒在地,“奴婢也是在养伤的时候听菖蒲说的!” 菖蒲是杭晓婵院子里的三等丫鬟,年纪还小,平日不当值时就喜欢满府里闲逛,听些趣事回来逗主子开心。 杭晓婵愕然,“可是,菖蒲不是五月里就被她老子娘领回去了吗?” 她的身子一下子软了下去,“菖蒲她……说了什么?” 莲蓬咬了咬唇,“小姐您是知道的,咱们在博阳住了好几年,菖蒲那丫头跟表小姐院子里的三等丫头叮当交情最好。她一向好奇心重,遇到什么事儿都爱瞧个稀罕……” 那天下午,主子们都还没回来,看院子的活儿也轮不到小丫鬟头上。 菖蒲做完了活计,便拿着小姐赏的糖果去了杭氏的院子里,与叮当分糖吃。回京之后,她们母女俩住的是杭氏在闺中时的院子。 林铃房间的窗户外头有一棵很大的芭蕉树,正好能遮阳,两个小丫鬟就躲到了那里。 糖还没吃完,就听外头说主子们回来了,表小姐发病什么的。 叮当立刻跑回去伺候了,菖蒲在博阳那几年从没听说表小姐发过什么病,心里好奇,就没离开,躲在窗根下面仔细听着里头的动静。 杭二太太与万氏一进门就让蒋妈妈和黄妈妈把林铃安置在床上,其余下人都被叫到屋外候着,随后老夫人、侯夫人与杭氏也急匆匆赶了过来。 菖蒲不知里头发生了什么,先是一阵悉悉索索,然后便是杭氏与万氏失声痛哭的声音,还夹杂着细细的劝解声。 老夫人的拐杖一下一下重重地敲在地砖上,“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菖蒲觉着这次的事情好像有些大,想着一定要看清楚,以便回去说给小姐听,便蹑手蹑脚地起身躲到了窗杦旁边,透过琉璃窗向内望去。 第223章 偷听(二) 只见林铃整个人缩在杭氏怀里,浑身都在哆嗦。杭氏坐在床头,背对着窗户将林铃紧紧抱着,肩膀一耸一耸,似乎是在哭。 万氏坐在旁边,一手拍着杭氏的背,一手也在抹眼泪。 杭二太太则站在扬威侯夫人高氏身旁,拿帕子捂住了脸。 高氏看了几人一眼,转头对老夫人道,“眼下伤心倒是次要,当务之急是如何善后,还有铃儿这丫头以后怎么办,母亲您可得拿出个主意来。今日大觉寺的贵人不少,若不妥善处置,以后谁还敢娶咱家女儿?” 老夫人上下打量了高氏一会儿,冷冷一笑,抬手一巴掌扇在了高氏脸上。 高氏捂住脸,不可置信地看向老夫人,“母亲!” “给我跪下!”老夫人厉声道,“你的意思,是让我好好儿的外孙女去死,以全名节?” 高氏扑通跪下了。 万氏闻言立即转头望向高氏,哽咽着道,“大嫂说的容易,今日要换了晓嫦,你舍得让她也去死吗?此事并非铃儿的错,凭什么要她死?该死的是大……是那贼人才对!” 高氏跪在地上,脊背挺得笔直,“我女儿可不是那等不检点的人,有其母必有其女……” “住口!”众人一滞,顺着声音一看却是杭氏,她仍然将林铃紧紧抱在怀里,自己扭过头来,发髻蓬乱,眼眶通红,语气却极为坚定, “我这就带铃儿回博阳!我们母女的事,就不劳扬威侯夫人费心了!” 万氏低声唤道,“五妹妹……” 高氏鄙夷道,“怎么?五姑奶奶还想着把这丫头带回去,装作若无其事地嫁人?让那苏家小子与当年的林举子一样,做个现成的绿头王八?母女不愧是母女,果真一脉相承啊!一样的残花败柳!” 杭氏羞愤欲死,林铃一扫面上的仓皇与茫然,腾地从床上坐了起来,“你胡说!不许你污蔑我母亲!” “你……你混账!”老夫人面色陡然变得青紫,踉跄几步便向后倒去。 杭二太太与万氏忙冲上前扶住摇摇欲坠的老夫人,把她搀到椅子上坐下。 万氏急忙去给老夫人倒水,杭二太太回过头皱眉道,“多少年的陈年旧事了,大嫂何必说出来惹母亲伤心!” 高氏见老夫人气成这样也是吓一跳,嘴上却仍不肯服软,“这能怪我吗?母亲当年包庇五姑奶奶,如今又要包庇她的女儿,若传了出去,外人还当咱们扬威侯府有多藏污纳垢、不知廉耻呢!” 老夫人喝了水仍旧有些喘不过气,闻言又是一怒。 万氏忙轻轻拍着她的背替她顺气,心里已掀起惊涛骇浪,嘴上却斩钉截铁地道, “从前的事我不清楚,今日要说的是铃儿的事,以我家那位的脾气,绝不可能眼睁睁看着铃儿去死!当着母亲的面,弟妹我今日就把话放在这儿,铃儿纵然终身不嫁,我家里也有她一碗饭吃!大嫂就不必费心了!” 老夫人面露欣慰,看也没看高氏一眼,径自对万氏道,“你是个好孩子,老三没看错你。”转而对床头的杭氏母女道,“别担心,一切有我跟阿淼呢!”杭参政单名一个淼字,字越州。 万氏走到母女面前,握住两人冰冷的手,轻轻拂去林铃脸上的泪珠,“听见了吗?你三舅舅会为你作主、替你报这个仇的。” 林铃全身瘫软地坐了回去,眼泪扑簌簌落下,“可是舅母,我不能再嫁人了,是吗?”她都被人……那样了,如何还能嫁给惟生哥哥呢? 高氏冷笑了一声,其余人都沉默下来。 杭氏握住林铃的肩膀,“母亲会……”她刚开口,下人就来传信,老侯爷和几位爷都回来了,请几位夫人太太去书房说话。 杭氏犹豫了一下,“我想留下来陪着铃儿。这孩子心眼儿实,出了这么大的事,我怕她想不开。” 杭二太太却道,“五妹妹就不想为铃儿讨个公道?那枚玉佩可是……”她说着指了指屋顶。 杭氏想到女儿就这么被毁了清白,也是恨得咬牙切齿,“那我就去看看,父亲与兄长打算如何为我的女儿讨公道!” 说完摸了摸林铃的脑袋,“你先歇会儿,回头母亲再来看你。” 林铃眼泪流个没完,抱着膝盖缩在床上发抖,也不知听没听见。 杭氏等人一离开,她就把听了吩咐过来伺候的丫鬟婆子全赶了出去。 菖蒲听见了不得了的秘密,吓得魂飞魄散,窝在窗边一动也不敢动,直到所有人都离去,她才挪了挪酸麻的脚。 正打算悄声离开时,却听林铃自言自语道,“你毁了我一辈子……我不会就这么算了的……天潢贵胄又如何,我要报仇,我一定要报仇!” 菖蒲顺着琉璃窗向内一看,林铃向来清灵纯净的眼眸中露出了滔天恨意。 菖蒲被吓了一跳,急慌慌地走了。 可回到半道上,却发现帕子不知丢哪儿去了,只好又回去找。 原来是她当时太紧张,把帕子拧得太紧,回过神来手一松就落在了地上。 她捡起帕子,又不经意间朝里头看了一眼,正好瞧见杭二太太身边的蒋妈妈进了林铃的房间。 菖蒲也没在意,低下头匆匆回去了。 “蒋妈妈是么……铃儿既想报仇,又怎会在回府当日便自尽?”苏惟生心潮起伏,目中一片阴沉, “初见时没被怎么样,铃儿都将那胖子打了个好歹,这回……即便想死,也会等报了仇再死,她又如何会悬梁自尽……” 杭晓婵浑身发冷,“难道表妹的死,真与……二伯母有关?” 苏惟生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没有回答。 莲蓬接着道,“菖蒲回来后,才发现我们都受了罚,就在跟前端茶倒水地伺候我们。奴婢发现她那段日子很是心神不宁,就问了出来。” 莲蓬和死去的芙蕖都是杭晓婵的大丫鬟,平日对小丫鬟们都很照顾,菖蒲也很依赖她。 因此莲蓬一问,菖蒲就说了,说完还问她该怎么办。 莲蓬大惊失色,千叮万嘱不让她再在任何人面前提起,又怕她年纪小存不住事,便干脆建议她回家去休息一段时间。 菖蒲是扬威侯府的家生子,爹娘都在替杭参政打理京中的产业,万氏不会不给这个颜面。 菖蒲就泡了好几日凉水澡,生生把自己弄病,而后被父母领回了家。 第224章 晓婵 杭晓婵眼前一片模糊,“这些事,为何你从未与我说过?” 杭晓婵在祠堂听父亲提过,知道林铃是自缢而亡,便猜到事情不简单,却从未想过她竟然是失贞后才会自缢。 况且听高氏与杭二太太的话音,连五姑母当年也……杭晓婵只觉得脑子里一团乱,不敢相信,却又找不出理由来反驳。 莲蓬含泪道,“三爷被赶出京城,老夫人卧病在床,您在府里日子本就艰难,奴婢何苦说出来惹您心烦?即便说了,小姐您又能如何呢?” “是啊,我又能如何呢……”她不过一介万事都由不得自己的深闺女子罢了。 苏惟生却一个激灵,“杭伯父被赶出京城?这又是怎么回事?” 杭晓婵擦掉汹涌而出的泪水,“表妹过世那天半夜,父亲不知因何事触怒圣颜,被痛打了二十大板,又带着伤在祠堂跪了三天……” 当时已是三更时分,她与几位姐妹在祠堂里睡得迷迷糊糊,杭参政突然就被老侯爷身边的人带了进来,背部与大腿以上血肉模糊,人已昏了过去。 她吓得魂飞魄散,扑过去抱着杭参政的头便喊道,“大夫呢?快去找大夫!” 杭管家却叹息着道,“老侯爷不让请大夫,也不许人来探望。” 随后便命人就搬了张屏风过来,放在中间,将杭参政与另外几位小姐隔开了。 杭参政一向受小辈们欢迎,见他如此又是担心又是害怕,却苦于仍被罚在祠堂思过,什么也做不了。 最后还是杭晓婵按捺住惊慌,求杭管家先让人打盆水来,她想替父亲清理一下伤口。 杭参政受了罚,却仍旧是最受老夫人宠爱的三爷,下人们虽碍于老侯爷的命令不敢请大夫,却也不敢真的把人撇下。杭管家便命人打了水送了伤药。 这时万氏与杭君谚也听到信儿,偷偷摸摸地过来了,将几个姑娘家赶到屏风后,替杭参政处理了伤口。 第二天一早,其他几位姑娘就被放了出去,唯有杭晓婵心里自责,又担心父亲的伤势,没有离开。 “父亲在祠堂起了高热,昏迷了一天一夜,醒过来第一件事便是让四哥彻查表妹的行踪和死因。说为何会好巧不巧地撞到人家枪口上?为何府里那么多丫鬟婆子,就让表妹在眼皮子底下自尽了?是不是下人玩忽职守……可是四哥说,祖父有令,此事到此为止。他……不肯查……四哥一向与祖父和大伯亲近……” 四哥指的是杭君谚,他在杭家族中排行第四。 “伯父竟受了伤,还起了高热?可要紧?” 至于杭君谚么,端看杭参政放外任近十年,他一次也没来过博阳,便知父母弟妹在他心里的地位了。 也不知杭参政放外任这些年,老扬威侯父子都教了杭君谚些什么,才让他如此言听计从,连亲生父亲的话也不肯听。 杭参政在重伤之际面对长子的拒绝时,心里又该是何等煎熬? 杭晓婵呜咽着道,“当然要紧,父亲离京时,是被抬着上船的!” 苏惟生一惊,“抬着上船?!!!” “不错,”杭晓婵深吸一口气,“三天后,父亲一离开祠堂就被禁了足,祖母寿宴那日,只有母亲带着四哥和我出席。” 苏惟生惊怒交加,“难道侯府一直没请大夫给伯父看伤?” “请了,”杭晓婵道,“只是治得太晚,伤势恶化得太快了,父亲过了十来日还不能翻身,连睡觉也只能趴着。五月二十三……” 五月二十三是扬威侯老夫人的七十整寿,帖子已经发了出去,侯府不可能因个小辈的死取消寿宴,还是照常办了。 就在寿宴办完的当天傍晚,杭参政就接到了宫里的圣旨,命他第二天赶回南陵上任,若有延误,就当抗旨论处。并且,三年内不得回京。 于是第二天,杭参政伤还没好,就被老扬威侯命人抬着上了船。 “怪不得……”苏惟生喃喃道,怪不得在南陵见到的杭参政面色如此憔悴,那会儿不过六月底,他的伤怕是还没好全吧? 触怒圣颜,还能为什么呢?想必是觉得皇帝对大皇子的处置太轻,不肯善罢甘休,甚至……动了手? 二十大板……苏惟生如何不懂宫里的规矩——外八假打,并拢实打。 就不知那位大皇子挨板子时的痛苦,能否比得上杭参政的万分之一? 杭参政能保住这条命,说不得还是看了老扬威侯的面子。而他之所以触怒圣颜却还能升任参政,又何尝不是皇帝对老扬威侯识时务的补偿? 杭参政或许就是因为心里都明白,却又无力改变,才会更加羞愧难当吧? ——明明想为视若亲女的晚辈讨个公道,明明想查明外甥女的死因,却因亲父的横加干预,事情没办成不说,反倒借此升了官。 以杭参政的品性,叫他如何再有颜面去面对杭氏母女?只是这老扬威侯为不得罪皇室,当真是用心良苦,也当真是……凉薄。 “原来,他是真的不知情……”所以才会在自己问起铃儿死因时给了那样一个答案,并不是故意为扬威侯隐瞒么?那会儿杭参政被禁足,杭君谚冷眼旁观,那万氏呢? 杭晓婵狐疑道,“知情什么?” “没什么,”苏惟生道,“我没什么要问的了,杭姑娘请自便吧……多谢。” 杭晓婵迟疑了一下还是站起身准备离开,走了两步却又回过头,“苏公子,有我能帮忙的地方吗?” 苏惟生一哂,“若我说兴许会牵连到扬威侯府,你还帮吗?” 杭晓婵面上踟蹰不定,良久之后才道,“那我先写信问问父亲,在家从父,他怎么说我就怎么做。” 苏惟生一挑眉,这位姑娘心性倒不错,表哥好运道!“随你。” 杭晓婵福了福身便转身离去。 第225章 悲愤 杭晓婵主仆离开之后,苏惟生沉思许久,终于理清了事情的脉络。 二皇子激怒大皇子,并借杭五小姐、或者杭二太太之手,将林铃与杭晓婵送到了深恨自己的大皇子面前。 中途不知出于何故,或许是在路上,或许是在大觉寺的茶水中下了泻药,将杭晓婵摘了出去。而后林铃受辱,“自尽”而亡,大皇子一系受到重创。 现在要查的,就剩下一件事:蒋妈妈进了铃儿的房间,是直接把人挂上了房梁,还是说了什么话,让铃儿放弃报仇,直接寻死了? 至于杭五姑娘在铃儿面前极力提起十八学士到底出自谁的授意,其实也没那么重要。 因为无论是带走杭氏、还是蒋妈妈后来回去找铃儿,都足以说明一点——杭二太太绝对与此事脱不了干系! 至于那个蒋妈妈,扬威侯府庭院深深,他也鞭长莫及,恐怕还得借一借杭氏之手。 而杭参政那边,如不出意外,杭晓婵必定会将今日谈话尽数告知。若确定铃儿的死与杭家内部脱不了干系,他又会如何选择? 苏惟生不敢试探人性,这事儿,还是交给杭氏吧。 他决定明日再去一趟栖霞庵——调查铃儿的真正死因,杭氏才是最有资格的人! “怎么样了?” 苏惟生回头一看,却是岳西池,因喝了酒的缘故,他脸上还有些薄红。 “不知道,看似一切都清晰明了,实则又陷入了更深的迷雾。” 岳西池犹豫了一下,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事情只要发生过就会留下痕迹,总有一天,所有真相都会浮出水面。” 苏惟生笑了笑,不置可否。也或许,随着时间流逝,所有真相都会被湮没。 岳西池又道,“你真的觉得大觉寺没有去的必要?” 苏惟生慢悠悠站起身,“有心算无心,即便不在大觉寺,也可能是护国寺、报恩寺,甚至别的任何地方;盛开的名花也许是十八学士、也许是素冠荷鼎;去的人不是铃儿,也会换成其他身份相当的女子。不论是谁,都难逃一死。” 岳西池默然片刻,“当真与……有关?”他指了指头顶,“只是他们争他们的,为何要牵连无辜?” “在有些人眼里,只有能用与不能用,没有无辜不无辜。” 岳西池难得露出一丝苦笑,“被你这么一说,我都不知道寒窗苦读还有什么意义了。” 苏惟生笑了笑,“这些日子我也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就在刚才,突然想通了。” “是什么?” “我原来的想法是,做了官有了权力,才不会变成别人砧板上的鱼肉。可近来面对铃儿之死束手无策时才发现,这世间到底还是弱者居多。你我看似少年举人风光无限,比起上头那些,不还一样是弱者么?” 岳西池若有所悟,“你的意思是,为官的意义在于,让更多弱者免受强者的欺凌?” 苏惟生微微一笑。他的意思是,拉拢更多这样的弱者齐心对抗强者。 王子皇孙又如何?蚂蚁多了,也是能咬死象的。不过要想拉拢弱者,当然要适当给予他们帮助。 所以岳西池这样说也没错——虽然最终目的不同,方法却是一样的。 所谓同途殊归,便是如此。 二人回到后花园,却见人已经散得差不多了。 秦管事见他们回来便迎上前道,“几位少爷喝得酩酊大醉,都去歇息了。” 苏惟生看了看天色,才未时五刻左右,等那些家伙睡上一觉,估计也不耽误回城,便索性随他们去了。 只叮嘱道,“申正把人叫醒吧,得赶在关城门之前回去。” 若是有长辈同行,在庄子上住一晚也没什么。这不是没有么,所以大伙都得今日赶回去。 秦管事应下了。 半个多时辰之后,一群喝懵了的少年被夏礼青、苏惟生和岳西池拎起来,塞进马车回城去了。 苏惟生暗忖,还好各家带的丫鬟婆子不少,挤一挤也能空出几辆车来,否则这一群醉汉能骑马?非得摔个好歹不可! 翌日一早,苏惟生忍住腿脚酸痛,让人套了车准备去栖霞庵。何轩是要去杜大人府上,也早早起了床。 两人对院门紧闭,仍躺在床上呼呼大睡的曹承沛那叫一个羡慕嫉妒恨,商量一番便把青松叫过来,给曹承沛布置了足以忙上一整天的课业,这才神清气爽地各自出发了。 栖霞庵 杭氏手中的白瓷茶杯重重落在地上,顷刻间碎了一地,“你说的……可是真的?铃儿她……她……二嫂……” 苏惟生面露不忍,起身一边捡碎片一边道,“晚辈……也只是猜测而已。” 杭氏惶然道,“若那小丫头所言为真,我的铃儿……明明是想报仇的,又怎会在回府当日便自尽?我一直以为她是听了大嫂那番话,为了保全我们母女的名声,又因无法再嫁给你而万念俱灰,才走了那条路。我们离开时她也的确有些魔怔的样子,所以我从没怀疑过。可是!可是我从来没想到,背后竟还有如此丑陋不堪的真相!” “婶子,您不要太激动,眼下只是猜测,我们慢慢查就是了!” “我如何能不激动?五丫头……二嫂……”愤怒与悲怆同时涌上心头,杭氏反而逐渐冷静下来,她撑着桌子站起来,慢慢止住了眼泪。 不能伤心,不能伤心,那已经不是亲人了,是不共戴天的仇人! 杭氏的眼里闪动着慑人的寒光,她觉得自己要做点什么,她的女儿不能白死,她一定要做些什么! “惟生,你想怎么查?” 苏惟生目露欣慰,将碎片小心翼翼放在桌上,“晚辈有两件事不明。其一,当日促成铃儿去大觉寺明觉堂的有哪些人;其二,蒋妈妈同铃儿说了什么,又做了什么。” 杭氏强自定了定神,“铃儿爱花之事阖府都知道。那日她想留下来陪母亲和我,的确是五丫头率先提起那株十八学士,此事在京城很有名,连我也附和了两句。二嫂说铃儿难得来一趟京城,很应该四处逛逛,与姐妹们亲近亲近。母亲与我觉着也有道理,就让她去了。” “那天傍晚我跟三嫂从父亲的书房回去时,丫鬟婆子都在院子里,说是铃儿把人全赶了出来,不许她们上前伺候。我推开门进去,才发现她……就那么挂在了房梁上……”杭氏哽咽着道,“可没有……没有一个人告诉我……后来蒋妈妈还去找过她……” 苏惟生不敢想象那时的情境,只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开口,“婶子,您同我说说杭二太太和蒋妈妈吧。” 第226章 二嫂 杭氏擦干眼泪,良久之后才道,“二嫂温柔和善,对我们这些庶妹一向照顾有加,从不像大嫂那样疾言厉色、一有不高兴就冷嘲热讽、拿我们撒气。在博阳这些年虽来往得少,这次回京,她待我们母女的态度却一如从前,并不像旁人那样逢高踩低。所以……我才会如此信任她。” “说到五丫头我才想起来,二哥的妾室与庶女好像都很怕二嫂,我……从来没想过原因。而且……二哥是没有庶子的,庶女倒是有不少。” “蒋妈妈是二嫂的陪嫁丫鬟,我成亲之前她就嫁人了,并未同其他两个陪嫁一样做二哥的通房,因此很得二嫂信任。她丈夫也是府里的人,很早以前就升为管事了,具体是哪一个我不清楚。回头让王妈妈去打听打听。” “王妈妈如今还在侯府?” 杭氏默默点头,“我既已决定出家,嫁妆有的分给了你们几个,有的给了母亲,身边已无长物,自然要为她们寻个前程。王妈妈如今在替三嫂打理铺子,原本她想住自己的宅子。还是我说,一个人住着怕不安全,劝她回了娘家住,就在侯府后面那条巷子,那是府里家生子住的群房。” 杭氏把嫁妆散了个干净,这事儿苏惟生几个都是知道的。 那天从栖霞庵回去以后,王妈妈就把杭氏在博阳府和平宁县的产业分成四份送到了苏家,苏茂谦得了几块上好的松烟墨。 据王妈妈说,京城的产业分给了侯府各小辈,杭参政的二子一女占了大头,其余的珠宝首饰分给了扬威侯老夫人、杭二太太、万氏以及贴身伺候的仆从。 苏惟生等人不是没推辞过,但王妈妈说杭氏心意已决,且分给何轩与岳西池的那份,是她给苏沁姐妹俩的添妆,没给他们留下一丝拒绝的余地。 几人商议过后,决定先替她收着,以后有机会再归还。至于杭氏以后的用度么,他们还会置之不理不成? 不过……“群房?”苏惟生心中一动,“蒋妈妈夫妻二人平日也住群房吗?” “大概吧,”杭氏也不太清楚下人的事,“我手书一封,你拿去交给王妈妈,让她把事情打听清楚。” 苏惟生点点头,等着杭氏把信写完才问,“您可知道五姑娘的生母是何来历?” 杭氏回想片刻,“好像是定国公府的二爷送的。” “定国公府夏二爷?不是说他俩不合么?” 被苏惟生带着说了这么多话,杭氏心境也缓了过来,闻言蹙眉道,“年轻时交情还不错,后来不知因何翻了脸。我与二哥来往不多,并不知情,三哥应该知道。” 说到杭参政,她的心又沉了下去,“二嫂她……也不知二哥是否知情。” 亲哥亲嫂可能是害死女儿的真凶之一,叫她如何能信? 苏惟生默然,这一点他帮不上忙。来自至亲之人的背叛,谁又能轻易接受呢? 不过桂姨娘虽是夏义柏送出来的,如今却已是扬威侯府的人。要紧的,依旧是杭二爷与杭二太太。 “对了,上次那张纸条……您与宁国大长公主有旧?” 杭氏愣了一下,“我年轻时……受了公主不少照顾。她是我一位故人的长辈。” 苏惟生立刻想到菖蒲偷听到的话,杭氏当年也是……之后才嫁的人。再联想到初见时那头半白的头发,故人…… 不过长辈的旧事,他不想问出口让杭氏难堪。“您的意思是,公主可信?” 杭氏自嘲一笑,“若无公主的庇护,我如何能到此地寻得这片刻安宁?恐怕早被父亲押回侯府了。”也或许,早被人灭口了。 “晚辈知道了。”苏惟生的猜测得到了证实,这栖霞庵果然是宁国大长公主的地盘。 “惟生,你确定要掺和进来吗?不管是二哥二嫂还是……上面的人,一旦知道你在调查铃儿的死因,那等待你的,必定是万劫不复啊!铃儿一心为你,要是你有个万一,叫我百年之后如何有颜面见她?” 苏惟生反问,“若我不管,婶子还能依靠谁?杭伯父三年之内不得回京不说,他又真的能因此与侯府反目吗?至于危险,婶子,您太高看我们了!在那些人眼里,铃儿没了,跟死了只猫猫狗狗又有何区别?除了你我,谁还会念念不忘?” 杭氏整个人都垮了下来,“是啊,除了你我,谁还会念念不忘?” 她双手紧握,“惟生,查出结果之后,你要第一时间告诉我。” “您放心吧。” 在栖霞庵用过斋饭,苏惟生便匆匆去了万氏的绸缎铺子,将杭氏的信给了王妈妈。 王妈妈将他带到铺子的二楼,看完信便不假思索地道,“蒋妈妈夫妻确实住在群房,她的女儿做了二少爷的通房,儿子倒是没在府里当差,好像是在替二太太打理嫁妆。平日都住在城外的庄子或者自家的宅子里。” 苏惟生想,那就好办多了,“您能打听到他们的当值时间吗?” 王妈妈青年守寡,膝下无一子半女,早把林铃当作了自己的亲生女儿,如今关系到她的死因,王妈妈没有丝毫犹豫, “蒋妈妈的丈夫是府里的三管事,姓邱。邱管事时常在外应酬,早几年还养了个外室,不回家是常事。” 不回家是常事,可具体哪天不回也说不定啊!苏惟生又问,“您知道他那外宅在哪儿吗?” 王妈妈皱眉,“这个不知道,奴婢得找人问一问。少爷,您想怎么做?” 苏惟生想了想,“您先带我去认认门儿。要是打听到邱管事那外宅的住址,就想法子让邱管事在那儿留上一夜,然后再给我送个信。我如今就住在南郊葫芦巷的第五间宅子,送到太学也行,我让平夏在门口等着。” 王妈妈立刻心领神会,“您是想让蒋妈妈落单?” 得到肯定的回答,她一拍大腿,“这个简单呀,用不着查那外室!让奴婢娘家大哥请邱管事去楼子里喝个酒就成!” 苏惟生眼中一亮,“那就拜托王妈妈了!” “苏少爷放心,”王妈妈郑重道,“奴婢一定把这事儿给办成,回头蒋妈妈不当值那天,奴婢提前给您送信儿!” 第227章 后巷 五天后。 扬威侯府后方往东,一条长长的巷子里住的都是府里的下人。 时已黄昏,后巷里弥漫着浓重的烟火味,夹杂着米饭的香气,让幽长的巷道无端变得拥挤起来。 四五个孩童在路边玩耍,踩着彼此被斜阳拉长的影子,欢快的笑声传进居中一所两进的院子。 厨房里,一个十四五岁的丫鬟刚将洗好的米放进蒸笼,刚一转身就觉眼前一黑,紧接着脸上就挨了一下。 她下意识尖叫一声,身子一歪,脑门儿就重重磕在了灶台上。 “作死的小蹄子,这都什么时候了米才下锅,想饿死你家主子啊!”蒋妈妈背着夕阳站在厨房,面色黑如锅底。 丫鬟只觉得嘴角、耳朵、额头无一处不疼,却也不敢辩解,含着泪翻身跪好,连连告罪,“主子赎罪,都是奴婢的不是。” 蒋妈妈见状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老爷又不在家,做这副可怜样儿给谁看呢,不要脸的贱货!”她骂骂咧咧地走到门口,“老爷去哪儿了?” 小丫头慌忙起身跟上,小心翼翼地回答,“说是王家大伯请喝酒,想给他儿子谋个府里的差使。” 蒋妈妈听了脸色更加难看,“什么破落户也敢找上门,不过一个看门儿的,竟敢肖想府里的差使,谁给他的脸!”正要让小丫鬟赶紧回去做饭,却听见了外头门响,只得暂且作罢,让丫鬟去开门。 来人是隔壁的牛嫂子,她的婆婆是大厨房的管事,人称一声钱妈妈。 牛嫂子进了门就下意识地往厨房里张望。 蒋妈妈早已换上矜持的笑容,“钱大家的,这个时辰过来,可是有事儿?” 牛嫂子假笑道,“蒋妈妈,杜鹃呢?方才我家那小叔子说,好像听到了一声惨叫。您不会又拿她撒气了吧?” “我教训我自家的丫鬟,你管的未免也太宽了些!”蒋妈妈笑容一敛,语气里透着满满的不屑。 牛嫂子毫不示弱地与她对视,“好叫蒋妈妈知道,我婆婆午后就找了大夫人,正式替我那小叔子求娶杜鹃,夫人已经答应了。这往后啊,杜鹃就是我们钱家的人,可容不得妈妈您呼来喝去!”说罢不顾蒋妈妈青白交加的脸色,去厨房拉着杜鹃就往外走。 蒋妈妈终于反应过来,“你敢!这丫头是我家的奴婢,岂容你说带走就带走!” 牛嫂子见了杜鹃脸上的伤正怒火中烧呢。 这杜鹃的确是蒋妈妈今年才从外头买的丫鬟,因住得近,一来二去的,就让小叔子给看上了。 一开始她婆婆钱妈妈本来也不同意,后来着意观察了一段时间,发现人长得是俊了些,性子却老实本分,手脚也勤快。 牛嫂子想着,与其让小叔子娶个有靠山的家生子,还不如就找个无依无靠的,日后进了门,也不会夺了自己的风头,就劝着钱妈妈答应了。 家里先前就跟蒋妈妈提过,蒋妈妈没同意,反而因此认为杜鹃勾引外男,硬把人关在屋里不让出门了。 要不是昨天听王妈妈无意间说了一嘴,家里还不晓得杜鹃被打得都没个人样了!小叔子急得嘴里都起了燎泡,她这个做嫂子的,可不得帮着出这个头! 想到这里,牛嫂子拉着杜鹃的手握得更紧,嘴上阴阳怪气地道, “您家的奴婢?哎哟,我倒不晓得,府里啥时候多出个了主子来?咱们这些人,吃的穿的用的哪样不是府里的?便是您这个人,也一样是府里的,不过是个奴婢,还妄想升格儿当主子!您配么?” 见蒋妈妈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牛嫂子笑得更得意了,从怀里掏出两个五两的银锭子,“按理说,大夫人发了话,我就是不给这赎身银子,您也不能有二话。不过我们钱家可不是那不讲理的人,喏,剩下的就当谢谢您这半年对杜鹃的照顾了!” 说完扬了扬手里的银子,“卖身契呢?” 蒋妈妈怒气冲冲道,“没有!” 杜鹃脸上一白。 牛嫂子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那回头就让杭管家亲自跟邱管事说说。”说着便拉着杜鹃扬长而去。 蒋妈妈面色紫涨,待二人离去后才咬牙道,“大夫人未免欺人太甚!”转头就整理衣裳去了趟侯府找杭二太太作主。 杭二太太仍旧是一脸菩萨样,“不过是个小丫头,给就给了吧。你要缺人伺候,再买两个就是了,何必为此惹大嫂不快!” 蒋妈妈声泪俱下,“可大夫人这是在打您的脸呀!奴婢可是您的人!” 杭二太太温柔的面庞在满室的檀香中愈显慈悲,“大嫂是侯府的女主人,她既开了口,怎么也得给这个颜面。亲儿子被个庶子压得抬不起头,她也不容易。” 蒋妈妈抹着眼泪,“小姐您就是太心善了,才总让那起子人欺负!” 杭二太太微微一笑,“好了,哭哭啼啼的成什么样子。回去就把卖身契给了人家吧,你这火爆脾气,几十年了也不知道改一改。” 蒋妈妈破涕为笑,“还不是小姐惯的。” 杭二太太无奈摇头,唤了大丫鬟腊梅称了二十两银子赏给蒋妈妈,“二爷今晚不过来,我这里没什么事,你也回去吧。” 离开时,蒋妈妈面上的讨好一收,回望一眼渐渐被暗色笼罩的横香院,眼底闪过一丝惧意。 卖身契送出去了,补偿也得了,蒋妈妈终究是意难平。自个儿弄了两个小菜,开了一壶小酒喝得半醉,才迷迷糊糊地爬上床。 半梦半醒之时,蒋妈妈忽觉床前有人在盯着自己,还以为是半夜归家的丈夫,眼睛都没睁一下,“死哪儿去了,这么晚才回来!” 可等了片刻却没人应答,而后屋子里响起一阵忽远忽近的啜泣声。 蒋妈妈一惊,悄咪咪睁开一只眼,小心翼翼问道,“谁?” 没点油灯的屋子里黑漆漆的,窗子不知何时被打开了。屋里飘过一道白影,床边一条白绫慢悠悠垂下来,正好垂到蒋妈妈的眼前,晃啊晃,晃啊晃…… 第228章 真相 蒋妈妈只觉头皮发麻,下意识死死闭上了眼,然后再睁开,那白绫仍旧在晃,白影不知何时飘到了屋子里,窗户“啪”地一声闭上了。 那道白影飘来飘去,最后在床前站定,一只惨白的手慢慢扯掉悬在床前的白绫,一道一道系在脖颈上。 白影的面目也露了出来,脸惨白惨白的,两行血泪顺着脸庞流下来,猩红的舌头伸得老长,黑洞洞的眼睛死死盯着蒋妈妈。 嘴唇一动未动,屋里却赫然响起一道幽长的女声,“还……我……命……来……” 即便仍在半醉半醒之间,蒋妈妈的瞳孔也下意识地放大,冷汗涔涔落下,手撑着床不断往后退,直到撞在床板上,退无可退。 “啊啊啊!鬼啊!”蒋妈妈连滚带爬地缩到床角,“别过来!别过来!不是我干的,不是我干的!” 那白影仍飘在床前,却又一圈一圈解开白绫,露出脖子上的淤紫。 蒋妈妈心头巨震,吊死鬼! “表小姐……”她连滚带爬地跪在床头,把头磕得咚咚响,“表小姐饶命,表小姐饶命!您不能怪我啊,不是我害死您的!不是我……我不是我……” 雪白的水袖轻轻拂过蒋妈妈的脸,而后长长的指甲一点一点划过她大汗淋漓的面庞,落在她的皮肤上,“好痛啊……好痛……啊……” 冰凉的触感让蒋妈妈情不自禁打了个寒颤,眼睛瞪得老大,她双手拼命在空中拍打, “别找我,不要找我!您要报仇就找二太太,是她让我干的!是她让我干的!” 那裹在水袖中的手却扼住了她的喉咙,慢慢收紧,“我要报仇……我要报仇!” 蒋妈妈被掐得透不过气,“是二……太太……她恨五姑奶奶……害死了心上人……才主动……向二……二皇子提起……”脖子上的手一松,“咳……咳……” 她大口大口地喘气,呼吸着得来不易的空气。 “为什么……为什么……” 见黑洞洞的眸子和血泪斑驳的鬼脸依旧死死盯着自己,蒋妈妈吓得魂飞魄散,当即忍住喉中的痒意,痛哭流涕道, “奴婢原本也不忍心,是二太太执意让老奴送您一程,奴婢也是奉命行事啊!是二太太, 都是她定下的!她原想将您献给二皇子,谁知二皇子偷偷瞧过之后就改了主意,说要送大皇子一份大礼。是她设计将您送到了大皇子嘴边,也是她命奴婢将您打晕了挂上房梁的啊!” 面前人幽幽道,“原来……是这么死的啊!” 蒋妈妈惊惧之下并未察觉声音变了,仍一边磕头一边颤声道, “是太太说,表小姐您失了贞洁,想必没脸再活下去了。只是那撞柱子捅刀子什么的太过血腥,还是悬梁吧,还说年轻姑娘都爱美,刚巧前些日子她送了您一匹宫里赏的雪缎,就用那个,也好看些!” “鬼”闻言身子一软,只是仍旧垂头痛哭的蒋妈妈并没注意。 那女声哀泣道,“我……母亲……何时害死了二……舅母的心上人?说……说!” 蒋妈妈这会儿酒已醒了许多,但被自己亲手害死的人做了鬼找上门来,本就心虚的她哪有不怕的道理? 那哭声愈发凄厉,似是在屋内,又似是在屋外。 她身子一抖,头磕得愈发虔诚,磕完便战战兢兢地将二太太在闺中的那点心思竹筒倒豆子一般抖了个干净。 韩氏幼时被定北侯郑家的嫡次子郑风辞救过一回,从此便起了淑女之思。 十几年前的郑风辞相貌堂堂、学识广博、幽默风趣,更难得的是洁身自好,比起与之交好的任性妄为的礼亲王和风流不羁的杭越州,更受名门世家的欢迎,是京中无数闺秀的深闺梦里人。 杭氏虽是庶出,却早被嫡母记在名下,捧在手心里长大,知书达礼,更弹得一手好琴,亦是名动京城的才女。 郑风辞与杭越州自幼相识,与杭氏也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地长大。两家本就交好,长辈们也乐见其成,两人就这样顺理成章地定下了亲事。 那会儿韩同信还只是兵部右侍郎,韩氏虽然失落,却也知道无论才学、相貌还是家世,自己都无法与杭氏相比,只好就这么算了。 她本想嫁进定北侯府,但定北侯除了世子与郑风辞,其余儿子都是庶出。以她的身份,如何能屈就庶子? 无奈之下,她想方设法地认识了杭氏的二哥,并如愿与扬威侯府定了亲。想着进了杭家,好歹能借着亲戚的名分见郑风辞几面,也顺道看一看,他的心上人是否真如传闻中那般蕙质兰心。 有了“未来二嫂”这个名头,韩氏又有意亲近,两人处得极为和睦。嫁进侯府之后,姑嫂二人更加亲近,比起亲姐妹也不差什么。 久而久之,连韩氏也产生错觉,仿佛真的把眼前这个天真单纯的姑娘当成了好姐妹。 岂料就在郑风辞与杭氏成亲的一个月前,由郑风辞负责的祭天之行在途中出了纰漏。他也因大不敬之罪被判流放,而后死在了流放途中。 杭氏一夜白头,悲痛欲绝,寻死未成却发现有了身孕。 白影已经呆立当场,过了好一会儿那女声才幽幽道,“身……孕?” 蒋妈妈点头如捣蒜,“在您之前,五姑奶奶原本还有过一个孩子……” 杭氏头一次忤逆老夫人,非要把孩子生下来,老夫人念及她生母对三个儿子的救命之恩,便悄悄把定北侯夫人请到了家中商议,韩氏全程陪同。 定北侯夫人自然也想留下儿子的血脉,便提出将杭氏娶进门。 老夫人本不愿辛苦养大的女儿年纪轻轻就守寡,但耐不住杭氏自己愿意,就答应了。 至于杭氏肚子里的孩子,定北侯夫人提出,“大长公主跟我那小叔子成亲近二十年也没个孩子,一直对阿辞视如己出。到时候……就把这孩子给她养着,如此,孩子以后也有个保障。公主那边我去说,她一定会答应的。” 老夫人见她安排得如此妥当,也没了二话,并说服了老侯爷。两家选了个黄道吉日,让杭氏到时与公鸡拜堂,正式嫁进郑家。 当时万氏刚刚怀上次子,胎相并不稳,所有人都不想让她操心,就将她瞒住了。老夫人将一应事宜交给了最先发现杭氏怀孕、并且与她最亲近的韩氏打理。 岂料韩氏嫉妒得都快发疯了,认为凭什么杭氏能生下郑风辞的孩子,便暗地里布置一番,将此事泄露给了高氏。 高氏深恨杭氏辱没门风,让大厨房的人在她日常喝的燕窝里下了堕胎药,杭氏就此小产。 孩子没了,老夫人当场反悔,不愿再让杭氏嫁过去守寡。定北侯府也无可奈何,只能作罢。 杭氏未婚先孕是家丑,高氏在内有大儿子护着,在外有怀恩公府和高太后,老夫人动不了她,只得处置了下人,从此深厌高氏。而后将杭氏留在了身边,决定过几年再为她找个偏远地区的人家。 第229章 真相(二) 原本到这里也就罢了。 可杭越州不信郑风辞会蠢到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一直在调查,最后查到了礼亲王头上。 原来礼亲王不知何时也对杭氏起了心思,几番私下表白都被拒绝,他却并未死心,反而恨上了杭氏的未婚夫。 祭天那日,是他买通銮仪卫,在天子仪仗中动了手脚,以此陷害。也是他,借朋友之名去流放途中探望郑风辞,下毒将他害死。 杭越州同礼亲王打了一架之后,将证据交给了父兄,想让他们联合定北侯府为郑风辞讨个公道。 但那父子俩听闻礼亲王看上杭氏,并且不嫌弃杭氏失贞,仍愿纳为侧妃,竟然答应了婚事,并将证据彻底销毁。 杭氏怎肯嫁给杀夫仇人?面上答应得好好的,转头就在韩氏的暗示之下,将事情捅给了定北侯府。 定北侯一状告到了御前。 礼亲王并没否认,只对熙和帝道,“皇兄,从小到大,臣弟都以您马首是瞻,前前后后帮您做了多少事儿?如今臣弟就这么一个念想,您要怎么罚都行,就一样——就是杀了我,也要先让杭家姑娘做我萧家的人!” 熙和帝气得暴跳如雷,但即便他知道郑风辞无辜,也没有让自家兄弟给臣子偿命的道理。 最后只能赏了定北侯世子一个实缺,追封郑风辞,责令礼亲王给了赔偿,并收回封地,降为郡王,打了三十大板,再去为先帝守陵三年。 至于杭氏,“朕不管了,你与杭卿家自己商量去!” 商量的结果么,还是愿意结亲。除了杭越州、韩氏与杭氏,并无人反对。 定北侯也知道不可能让亲王给儿子偿命,只能捏着鼻子认下了。但罪魁祸首不是还有一个杭氏么——害死了他的儿子,还想嫁入皇家做侧妃?做梦呢! 事情就这么被揭了出来,举京哗然,杭氏“红颜祸水”之名响彻京城。 杭氏愈发心灰意冷,但有老夫人和杭越州外加韩氏的严加看守,竟连寻死也不成了。 韩氏因郑风辞之死对杭氏恨之入骨,却并不想让她就这么死了。她要她长长久久地活在世上,受千夫所指。 她将一双儿女丢给万氏,自己寸步不离地跟着杭氏,不让她自尽。对她悉心照料,安慰劝解,甚至请来了郑风辞最尊敬的长辈宁国大长公主,用“孝道”劝得她回心转意。高太后下旨斥责羞辱之时,韩氏还为她出言得罪了宫里的嬷嬷。 如此一来,阖族上下无不认为韩氏宅心仁厚,与杭氏姐妹情深。 只是在终于解禁之后,韩氏每回带杭氏出院子散心,总能无意间听到下人的风言风语和高氏的满口嫌弃。 两年之后,事情淡了许多,韩氏想带她重新进入世家的交际圈,杭氏却已心如死灰,决定出家。 对此,府里也没人反对。 老夫人说,“那就在家庵里住着吧,我养你这么多年,总不能真让你去了那方外之地,日后连喊我一句‘母亲’都不能。” 杭氏看着嫡母短短两年间便已生出的许多皱纹,心中不忍,最终还是答应了下来。 韩氏赶来劝她,杭氏却道,“母亲对我视如己出,二嫂为我费尽心思,大长公主和三哥为我求得了定北侯府的谅解、挡住了宫里的为难,就算为了你们,我也不能再任性寻死。后半辈子,我是不会再嫁人了,就这么干干净净地在佛前祈祷吧,祈祷下辈子,还能与郑二哥在一起。祈祷我的孩子,下辈子还能投生到我的肚子里。” 从杭氏院子里出来后,韩氏露出一抹奇异的笑容,“干干净净?” 杭氏在家庵里没住几天,韩氏便买通高氏娘家一名姓林的门客,让他谎称高氏与娘家合伙开的铺子里出了点问题,住在了扬威侯府与高氏手底下的人盘账。 就在当晚,醉酒的林举人闯进了主仆皆被迷晕的家庵……直到第二天被大厨房送素斋的人撞破。 林举人是高家的门客,撞破此事的大厨房是高氏在管,高氏百口莫辩。 最后还是林举人自己招认,“在下前年就有幸见过杭姑娘一面,对她倾慕已久。对账之事也是我自己争取的,我知道我配不上她,只是想把人迷晕,偷偷看看她而已。谁知昨晚喝了酒,就……就没把持住……” 说得错漏百出,可所有人都信了。 高氏洗清嫌疑,又趾高气扬了起来,“我就说她是个不安于室的,若不是她早年抛头露面叫人看中了,何来今日这些祸事!留这么个声名狼藉的人在府里,日后还不晓得会惹出什么事来呢!” 杭氏一而再再而三地出事,老夫人袒护多次,早已让丈夫儿子不满。这一次,即便知道不是杭氏的错,她自己也已心生疲惫,颓然弯下了腰。 只是她是重义之人,仍对老侯爷哀求道,“当年你招惹来的仇人找上门报复,若不是小五的生母舍命相护,咱们的三个儿子哪里还有命在?看在她亲娘的份上,你……好歹留她一条命吧!” 老侯爷想到那个面容已经模糊的通房丫鬟,再看看眼前生龙活虎的儿子,终究还是没下得去手。 赶在事情传出去之前,他匆匆替二人定下婚事,又给杭氏下了几个月的药,将她送上了花轿。成亲之后,就让林举人带她回了乡。 几个月后,林举人来信说杭氏怀孕了。韩氏将丈夫推到妾室院子里,痛痛快快地醉了一场,还说服老夫人与万氏瞒住了已经弃武从文,在津海府参加乡试的杭越州。 第二年,杭氏产下一女。杭越州奉老夫人之命替杭氏在博阳又置办了一份嫁妆,见她有了女儿之后似乎开怀了不少,这才放了心。 可也就是在这一年,礼亲王回来了。 打听到杭氏嫁了人,他日日买醉,状若癫狂,还是韩氏让蒋妈妈找人“好心提醒”了几句。 礼亲王果然找到了平宁县林家,威逼利诱,让林举人亲手将杭氏和她的忠仆带到庄子上,把人迷晕,献给了礼亲王。 而杭氏等人对此一无所知,醒过来之后都以为是林举人兽性大发,又对她行了那下流之事。 林举人来信告知韩氏时,韩氏笑得眼泪都下来了。 “干干净净?呵……好个干干净净!” 第230章 前情 女鬼许久才愤然开口,“后来呢?” 蒋嬷嬷哭道,“五姑奶奶远嫁之后就与娘家联系得少,二太太鞭长莫及。况且礼亲王留在平宁县,已足够让五姑奶奶过得不安宁,她就再没动过手。两个月后过万寿节,礼亲王一回来就被太嫔拘在了京里传宗接代,也没功夫去南陵了。” “一年后朝廷开恩科,三爷考进士之前,二太太想法子让林家的下人将那事透露给了三爷。三爷当时什么也没说,没事儿人一样考完会试做了文官。二太太还私底下跟奴婢感叹,‘什么救命之恩,兄妹情深,不过如此!’” 蒋妈妈还问过韩氏,为何要告诉三爷,却要继续瞒着五姑奶奶。 韩氏笑着道,“我只是想看看,三弟能为这个庶女做到什么地步。至于五妹妹,她早就不想活了,如今不过为了女儿才苟且偷生。万一突然得知此事受了刺激一命呜呼,我这余生……岂不是会少许多乐趣?且再等等吧。” 蒋妈妈使劲咽了口唾沫,“谁知后来三爷不声不响地收拾了礼亲王,又放外任去了博阳府,二太太就再也找不到机会了!这一次……这一次……表小姐,你们不该回来,您更不该同五姑奶奶生得那么像啊!奴婢知道的都说了,都是二太太干的,饶了我,饶了我!” 蒋妈妈说完,战战兢兢地抬起头,趁着“鬼”愣神的功夫,爬起来就往门口跑去。 可她跑到屋门口是白衣鬼,跑到窗口是白衣鬼,往床底下钻,竟发现下头也有一只鬼!一样惨白的脸,一样猩红的舌头,一样的血泪! “玉姨娘……琴姨娘……芳姨娘……是你们吗?放了我,放了我,不是我杀的,不是我杀的,都去找二太太……” “表小姐……五姑奶奶……别杀我……去找二太太……去找大皇子和二皇子……” 五只鬼却充耳不闻,越走越近,越走越近,最后齐齐把蒋妈妈围在中间,伸出冰冷尖利的指甲…… 蒋妈妈眼一翻,终于成功地晕了过去。 时间倒回前天下午。 收到王妈妈传的信之后,苏惟生要出门与王妈妈定计,又要准备东西,就找了个借口,与平夏乔装过后去见了王妈妈。 哪晓得回来时,平夏刚进院子,就被横冲直撞的曹承沛撞了个满怀,包袱里的东西落了一地,何轩跟不知何时过来的岳西池都看了个清清楚楚。 平夏傻了眼,苏惟生只好若无其事地上前捡东西。 曹承沛那小子还当是什么好玩儿的呢,还要抢过去看。 岳西池却目中一凝,当即就屏退所有下人,把苏惟生拖到了书房三堂会审。 岳西池一语中的,“你想用这个对付谁?” 他从小就没少听宁老太爷讲故事,“装鬼逼供”的把戏,老爷子当年放外任审案时就用过,因此他一见那白绫白衣和鸡血就明白了。 何轩目光灼灼,“同林姑娘的死有关?” 旁人不晓得,他们每日同进同出的却再清楚不过,自从那天从庄子上回来,这小子就神神秘秘的。 原本他们也明白苏惟生的好意,他既不开口求助,就代表心里有数。可这下都撞见了,再视而不见就说不过去了。 不说这么多年的交情,就是看在未婚妻的面子上,又怎能让他一人犯险?而且说实话,三人这心里头也确实有些好奇…… 苏惟生后悔死了想出装鬼这个法子,原本逼供的手段多的是,可这次王妈妈也是知情者,他要用了太血腥的手段,杭氏那边就交代不过去。 对他来讲,杭氏与王妈妈毕竟是外人,不能过早露了底细。装鬼这法子么,并不算出格。 再说银针刺穴,京里且还有杨家人呢,二太太本就与二皇子妃关系不浅,万一当初杨建霖将杨二老爷的死法告知了杨家,再让人联系起来,岂不让自己吃不了兜着走? 好吧,这下外人不晓得,自己人倒撞了个正着,苏惟生悔得肠子都青了! 随便找个借口骗一骗?拜托,何轩跟曹承沛与他相交近十年哪,骗得过去吗?岳西池又心细如发,骗个鬼哟! 见实在瞒不过去,苏惟生只好说自己打听到蒋妈妈有些可疑,想去试探试探。 “这事儿我已计划得差不多,你们就不必插手了,人多眼杂。” 曹承沛却跃跃欲试,还找出了正当理由,“你会模仿女子说话吗?要是不会,岂不是一开口就得让人听出破绽?” 苏惟生木着脸道,“鬼哭狼嚎罢了,用不着。吓一吓就什么都说了。” 曹承沛无力反驳。 岳西池却转向何轩,“你说,我下次给阿沁写信说些什么好?” 何轩轻咳一声,“装鬼吓人就不错,叔父跟阿澜要是知道了,也不知会不会立刻上京来……嗯……到底会不会呢?” 岳西池自言自语,“也不知周婶子得哭成什么样。” 苏惟生抚额,“算你们狠!”然后转头看向曹承沛,“你何时会模仿女子说话了?说来听听!” 曹承沛老脸一红,“不是女子说话,是唱戏。我……那个……婵妹妹不是爱听戏么,我在博阳就私下里跟老师府上的戏班子学过,想着成亲之后逗她开心的。” 说完便给三人来了一段,“独坐皇宫有数年,圣驾宠爱我占先。宫中冷落多寂寞,辜负嫦娥独自眠……” 说实话,唱腔还算正宗,声音也的确有几分旦角的婉转柔媚。 就是吧,一个肤色微黑人高马大的男子,一边唱还翘出个兰花指含羞带怯地比划,看着确实有些辣眼。 三人隐秘地露出了一个牙疼的表情,“停!算你过关!” 曹承沛不唱了,转头又问,“要不要叫上茂谦?” 何轩道,“莫嫂子病了两三日了,他又要侍疾又要照顾弟弟妹妹,就别让他操心了。” “哦。” 苏惟生让平夏跟阿海再去弄几套衣裳,岳西池跟何轩还帮着完善了一下计划。十月里市面上已经没有冰卖了,他就让平阳伯府那边送了些窖里保存蔬果的冰块过来,动手之前几个人握了好一会儿,手都快冻僵了。 昨日下午,平夏就扮成侯府下人往巷口的井里下了蒙汗药。 蒋妈妈一离开家,几人也穿着扬威侯府下人的衣裳,趁着夜色躲进没住人的房间里头,等她上了床才换好白衣一个个冒了出来。 却没想到蒋妈妈如此不经吓,还没怎么着呢,就疯了。 四主一仆离开蒋妈妈家时将痕迹都清扫干净,而后赶到王妈妈家凑合了几个时辰——王妈妈的嫂子跟侄子都在前一日被她支回了娘家。 赶在开城门之前,四人换好衣裳整理仪容,在太学门口用了早饭,才慢悠悠地进了太学。 平夏则按照事先商量好的,先把东西带回家处理掉,然后再赶着车过来等他们下学。 至于何轩三人的小厮么,还以为自家主子跑哪儿风流快活去了呢! 好在岳西池几个稳得住,头天晚上干了这么大的事,上课时除了有些打瞌睡,倒没露出什么来。 第231章 分析 下学后回到南郊,苏惟生三人加上岳西池刚进何轩的书房,阿海就上前禀报,“王妈妈传了消息过来,”说完便递上了一封信。 “你下去吧。” 苏惟生看完信冷笑道,“蒋妈妈死了,二太太还真是雷厉风行。” 信上说,今早大伙都起的晚,好些人都耽误了上值,管事都派人来问了。 到了蒋妈妈家门口,敲了半天却没见人开门,还是牛嫂子那小叔子钱来宝,当着邻居们的面翻墙进去,找到了倒在床上的蒋妈妈。 钱来宝吓了一跳,立刻掐着人中把人弄醒了。 谁知人醒过来吧,就谁也不认识了,神志也不清醒,满口胡言乱语,嚷着“别杀我”,“不是我干的”,“玉姨娘花姨娘表小姐”什么的。假装刚醒过来的王妈妈与众街坊都看见了。 那管事见势不妙,忙叫人去请大夫,又让众人把嘴闭严,自己去通知了二太太。 大夫说人疯了。蒋妈妈的丈夫儿子得到消息都回了家,连二太太也亲自去看了一回。 邱管事送走二太太,把儿子媳妇都赶了回去,说老夫老妻的,自己一个人伺候就行了。 谁知就在午间吃饭的时候,蒋妈妈疯疯癫癫的,竟一口没下去给噎死了。 四人面面相觑,曹承沛满脸不可置信,“竟然就这么死了?还是噎死?这也太……” 苏惟生冷冷道,“蒋妈妈风光一世,谁曾想最后却被丈夫和主子联手送上了西天呢!”只是死得也未免太容易了!可他总不能把人拉出来鞭尸吧,这等恶心的事他还真干不出来! 何轩肃然道,“虽是死有余辜,但这位管事也确实够狠。” 他们根本没想到蒋妈妈会疯,昨晚把人丢在床上就走了。 原想着后面再想办法收拾她,却没想到还没出手,她就先被自己人给处理了。 曹承沛眼睛瞪得溜圆,“万一真是不小心噎死的呢?二太太跟……蒋妈妈的丈夫就能忍心?” 苏惟生漠然道,“死了就死了,何必深究?左右也与你我无关。” 何轩拍了拍他的肩膀,重重叹息,“死了也好,省得脏了咱们的手。” 苏惟生深吸一口气,“我没事。仇人死了,我应该开心不是么?”言毕郑重对三人行了一礼,“多谢!” 何轩忙把人扶起来,恨声道,“只可惜罪魁祸首仍然逍遥法外!这等禽兽不如之人竟坐拥高位、安享荣华,真他娘的恶心!”他指的是那两位皇子。 岳西池冷冷道,“绝不能让此等龌龊之人登上宝座,荼毒臣民!” 曹承沛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可就凭我们几个,能干什么呢?” 他都有些后悔前日撞那一下了,好死不死,竟撞破这么大个秘密。 导致现在他一想到杭二太太那张慈眉善目的脸就想一拳打上去,以后还怎么上侯府啊! 何轩愤然道,“我力量微薄,左右不了朝局,却绝不愿做此等人的臣子。若最后继位的真是他们其中之一,我就回乡去,种地经商都成。到时若能有个进士的功名,回县里也够混了!” 岳西池眼里却闪过一丝茫然,“我平阳伯府三代苦守边关,守护的就是这样的人吗?” 苏惟生却笑了,再次叮嘱,“以后的事以后再说,现下咱们都得把嘴闭紧了,不能露出半分异样,知道吗?” 曹承沛急道,“可是表弟,你就不恨吗?” “恨啊,我比你们恨一千倍、一万倍,”苏惟生很平静,“但鸡蛋碰石头,你碰得过吗?最怕碰个粉身碎骨,人家还完好无缺!所以就算心里再不忿,也得憋着、忍着、直到有能耐反击的那一天。” 曹承沛喃喃,“若是一辈子都没那个能耐呢?” “那就忍一辈子!” “你们听到了没有?”苏惟生难得有些急躁,“能不能做到?不能对外说一个字,最亲近的人也不行!” 三人对视一眼,努力抑住心中激愤,“知道了。” 苏惟生这才松了口气,坐下来捏了捏眉心。 曹承沛眨了眨眼,“那定北侯府和礼亲王,怎的没听人提过?” 苏惟生回想了一下,定北侯府他倒是听阿绛说过,国子学那边还有他家的子嗣呢。礼亲王却…… 岳西池道,“我倒是知道一点。礼亲王府,早已不复存在了。” “不复存在?” 岳西池点头,“说起来,此事还与杭大人有关。是在博阳时,外祖父告诉我的。杭大人与礼亲王少时便有交情,刚中进士那会儿还经常去王府喝酒。后来不知怎的,就向陛下告发礼亲王谋反,当天便亲自带着锦衣卫,从礼亲王府搜出了龙袍和伪造的玉玺。没过多久,礼亲王全家就畏罪自尽了。” 他顿了顿又道,“外祖父说完之后曾千叮万嘱,让我千万不要得罪杭大人。以前我不懂,现在我明白了。不过,大家都以为杭大人告发礼亲王,为的是那位郑公子,却没想到……” 其余三人对视一眼,经常去喝酒,然后发现龙袍,告发谋反,亲自搜查……这事儿怎么想怎么不对啊! 曹承沛十分不解,“可照蒋妈妈所说,当初礼亲王陷害定北侯府、杀郑风辞都能全身而退,为何到后来,皇上竟会轻易相信他谋反,并直接把人处置了呢?” 苏惟生道,“你怎知礼亲王害死郑风辞之后,皇上没有心生不满呢?定北侯府在皇帝眼里或许并不算重臣,但那也是他的臣子,一个亲王说弄死就弄死,将帝王置于何地?还有,今日能买通銮仪卫,明日是不是就能买通宫里的人给皇帝下毒?” 涉及帝王心思,连何轩也想不明白,“既如此,为何最初事发之时陛下肯轻轻放过?” 苏惟生轻声道,“当今素来以‘仁善’闻名,不至于因一时不满就要人性命。这点子事,说不得过上一段时间就忘光了。可若是……有人日复一日在他耳边提起、日复一日地挑拨、日复一日地讲述那些违礼的小事呢?” 何轩悚然一惊,“日复一日……总有水到渠成之时……都……都是杭大人他……” 苏惟生摇头,“你忘了定北侯府吗?况且,礼亲王害郑风辞害得如此明目张胆,显然是有恃无恐。这样的人,得罪的人还会少吗?今日你在陛下面前提一句,明日他提一句……长此以往,你会觉得是告状之人有问题,还是被告之人本身就有问题?” 杭参政大概是注意到了这些小事,并利用了起来,然后顺势而为罢了。 第232章 猜测 何轩又问,“那二太太呢?如此罪大恶极之人,就这么算了?” 杭婶子待他们不薄,可谁曾想她竟有如此悲惨的过去?丧夫、小产、名声尽毁、嫁给姓林的禽兽、丧女……其中大半都是拜谁所赐?她的一生都被韩氏给毁了! 苏惟生微露悲悯,“这事儿得先看杭婶子的意思,一来她是铃儿的母亲,又深受其害,被蒙在鼓里多年;二来,许多事情有她帮忙要好办得多。” 若是她做得不够,自己再动手也不迟。 曹承沛默然片刻,“倒也是,这次若没有王妈妈相助,事情绝不会如此顺利。” 苏惟生含糊道,“后面礼亲王做的事,杭伯父想必是瞒着婶子的。我们昨日没对王妈妈讲……此后……也当没听过吧。” 几人自然应了下来。若真让杭氏知晓,让她如何自处? 曹承沛恨得咬牙切齿,“老师收拾了礼亲王,怎的就放过了二太太!” 何轩叹了口气,“她藏得如此之深,杭大人又身在局中,如何能想到呢?大人即便怀疑侯府之人,也只会想到扬威侯夫人头上。毕竟婶子遭受的那几件事,从明面上看,件件都与她脱不了干系。” 岳西池突然道,“那林举人呢?比起礼亲王,此人才更叫人不齿。哦,此时该叫林县丞了。” 关于这个苏惟生也想了一晚上,“我记得,林举人妾室虽多,子嗣却并不丰。连铃儿在内,也不过一子二女,其他子女与铃儿年纪相差并不大。也就是说,弄了满屋子妾室,却已十几年没有子女降生了。” 曹承沛下意识夹紧双腿,“你的意思是……” 苏惟生白他一眼,“胡思乱想什么?能致人不能人道的药物多了去了,谁说一定是动刀子了?” 一听后面几个字,连何轩与岳西池也齐齐打了个寒颤。 何轩思索片刻,“也不对啊。比起礼亲王举家赴死,林举人受的惩罚是不是太轻了点儿?而且,难道林举人就不曾供出二太太?据蒋妈妈所说,他二人早年可没少联系啊!” 四人冥思苦想半天,苏惟生忽然开口,“我明白了!” “是什么?” 苏惟生道,“林举人与二太太合作这么久,自然知道她有多恨杭婶子。如果我们猜得不错,林举人果真遭了那等罪,会不会因惧怕杭伯父,反将一腔恨意转移到了杭婶子头上?换作是我,我也会咬死不说,留着幕后的二太太将杭婶子整得生不如死,如此,方能痛快!” 三人面面相觑,“这也太……”变态了吧! 苏惟生接着道,“林举人毕竟是铃儿的生身父亲,那会儿铃儿还小,杭伯父想必是因此才暂时留了他的狗命。毕竟他若死了,林家那群庶子庶女还得落在身为正室的杭婶子头上。况且,再有杭伯父做靠山,丧父之女的名声也不好听,寡妇的日子也不好过。挡得住旁人的觊觎,却挡不住流言蜚语。” 岳西池沉吟道,“眼下林姑娘已不在人世,杭婶子也回了京,那么姓林的……” 苏惟生点了点头,杭参政若真有后手,就可证明他们的猜测没错了。 几人沉默良久。 何轩又露出忧色,“一整条巷子的人都被迷晕,蒋妈妈先疯后死,侯府定然会查到底吧?” “那就让他们查呗,最多查到井里的蒙汗药而已。”曹承沛不以为然, “可路过巷尾那口井的下人何其多,找出下药之人容易么?至于蒙汗药的来处,谁能想到那药是表弟自己配的?连药材,都是不同的人在东南西北各个方向的好几间药铺里分开买的。他们倒是想查呢,查得出来吗?” 岳西池补充了一句,“而且,没人丢东西,死的也不过是个下人而已。” 何轩徐徐吐出一口气,“不过这几日咱们还是不能露出破绽。承沛,尤其是你,只有你与扬威侯府来往最多。” 曹承沛想了想,“上次在庄子里我就说过,回来后要埋头苦读,直到考进内舍为止。杭家的人都听见了,近段时间不去侯府也没什么。” 转而又问,“王妈妈那边呢?” 岳西池沉声道,“除了做贼心虚的二太太,估计没人会想到她头上。” 曹承沛一惊,“那她岂不是很危险?二太太伪善狡诈,心如蛇蝎,王妈妈如何招架得住?” 苏惟生摇了摇头,“蒋妈妈刚死,杭二太太若是个聪明人,在这个节骨眼上就不会轻举妄动。后头么……等过些日子,就让王妈妈去栖霞庵,或者干脆一家子都回博阳去。” “博阳……”曹承沛迟疑了一下,“杭二太太的恶行,要不要告诉老夫人跟老师?” 苏惟生斜睨他一眼,“你希望老夫人怎么做?大义灭亲?” 曹承沛一愣,“不应该吗?这种背后捅刀子的人死一百次都不为过。” 何轩叹了口气,“我虽没见过二太太,但从婶子和万伯母的态度也能看出来,二太太……在侯府颇得人心。”言下之意,扬威侯府不会为杭氏和林铃放弃二太太。 “况且,”苏惟生补充道,“蒋妈妈一死,证据就断了。杭伯父先不说,老夫人会更相信谁?表哥别忘了,对扬威侯府来讲,你才是外人。杭伯父那里么,也不该由你去说。” 曹承沛有些无措,“那老师……” 何轩敲了他一记,“杭婶子不是人吗?王妈妈不是人吗?她们才是扬威侯府的人。” 苏惟生不置可否,没有回答。 杭二太太应该已心生警惕,王妈妈今日就会把信送到杭氏手上,同时应该也会去信告知杭参政,他们……又会怎么做呢? 苏惟生并没等多久,三天后,杭氏就让王妈妈传来了消息,“等我三个月。” 三个月?那就先等等吧,要毁掉一个深闺妇人有的是法子,不必急于一时。 另外,王妈妈还告诉苏惟生,后巷水井被下蒙汗药之事已被老侯爷按了下去。 因为杭氏给老侯爷写了一封信,将此事认了下来,并问老侯爷: “父亲不如代女儿问候一声二嫂,问问她——如今可能安寝?再问问她——对小姑子的未婚夫心心念念、与二哥同床异梦几十年,是何感觉?昨日公主还派人来看过女儿,您说,我是否该将心中疑问如实相告?” 老侯爷看完信就命令杭管家不许再查,随后招了两个儿子去老夫人院里说话,当晚杭二太太就被禁了足。 苏惟生想,打草惊蛇不外如是,如此一来,韩氏这个暗处的大敌就被转到了明面上。虽不能对她造成实质性的伤害,但往后她想做什么,必然会多几双眼睛盯着。 况且,扬威侯府再看重韩氏,想必也无法容忍她为杭二爷戴了一顶隐形的绿帽子,一戴就是几十年。 有韩尚书与二皇子做靠山,韩氏不会在明面上失宠,但内里如何,怕是只有扬威侯府自己知道了。 苏惟生明白,这对韩氏不过小惩而已,至于往后会如何——三月之期不是还没到么,他拭目以待。 第233章 过关 安心下来,苏惟生就一面读书,一面让阿海去各个茶楼酒肆闲逛,顺道听一听各处流传的消息,以便为日后所用,一面担心小柱的安全——这小子,不会被那边给扣下了吧? 在这期间,他还抽空参加了两次宴会,一次是阿丹的成亲宴,一次是白修竹长子的满月宴。 在这样的忙碌中,日子很快就到了十一月二十六,冬至的前一日,也就是青云楼开文会的日子(文中的时间都是用的农历哦!) 临近冬至,朝廷学里都放了三日假,街面上格外热闹,小摊铺子林立两边,还有好几个杂耍团子,处处围满了人。 离青云楼还有一小段路时,众人还瞧见一个卖面具的摊子,一张张面具做得栩栩如生,曹承沛一步三回头地跟着大伙挪到了青云楼外。 白修竹不由好笑,“曹兄别急,待会儿回去的时候再买就成了,这三日不宵禁,到时摊子肯定还在。” 曹承沛真用起心来,那文章还是能看的,经过十月底的旬考就一举进了内舍。他性格大方不拘小节,与张嘉树和白修竹二人也很快熟悉了。 曹承沛面露尴尬,“就是看着新鲜,其实就是小孩子玩意儿!” 众人笑了笑没再说话。 苏惟生心下暗叹,表哥怕是这辈子都脱不了这点孩子心性了。不过若能一辈子如此,又何尝不是一种福气?说起来,在他们几个中,似乎曹承沛才是最幸运的那个呢! 今日文会的主持者是傅翰林以及国子监的一位宋夫子,做门客的正是后者。 本来张嘉树能像赵怀瑾一样直接进去,岳西池与曹承沛都有帖子,可以节省不少时间。 但一见今日入门的题目竟不是写文章和作诗,而是对对子,大家都多了几分兴趣。 白修竹道,“那咱就……去试试?” “去吧去吧,对个对子能用多久!” 众人便站在队伍后面排起了队。 门口簇拥着一大群人,凡是对得好、能进门的,人群中便爆发出一阵欢呼。若是不能进的,便是一阵嘘声,书生只得灰溜溜离开。 曹承沛见状先前的斗志去了大半,摸着怀里的帖子,“要不我还是拿帖子进去算了,今日人这么多,说不得门槛又提高了。万一进不去,得多丢人哪!” 何轩却一把拉住他,“过不了关也还有帖子兜底,怕什么?再说前面没过关的多了去了,就算一时半会儿对不上,谁又能专程记住你的脸?” 曹承沛一想也是,索性一咬牙,“考场上都没认怂,这会儿有什么好担心的,去就去!” 前面的队伍很长,因只是对对子,前进的速度却并不慢,摆着桌子喝茶的宋夫子听完书生的对子,顷刻间就做了决定。 被否定的书生即便心有不满,也不敢在此地闹事,端因国子监与翰林院就代表着权威,也是对学子们的一种天然威慑。 张嘉树前头的一位举子看起来胸有成竹。 宋夫子出题:“龙卧隆中,隆兴龙,龙腾隆中升。” 那举子思忖片刻便对道:“冰冻兵车,兵砸冰,冰碎兵车冻。” 宋夫子微微摇头,显然十分看不上的样子。 举子脸色一白,下意识问道,“为何不行?” 宋夫子撩起眼皮子看了他一眼,淡淡开口:“用词粗俗,平仄不分,你说哪里不行?” 周围顿时一阵哄笑,年轻举子铁青着脸推开人群飞快地走了出去。 宋夫子并未将这件事放在心上,一见张嘉树和白修竹,眼神便闪了闪,直接出题道:“凤落栖梧梧落凤。” 张嘉树不假思索便答道:“珠联璧合璧连珠。” 这下不等宋夫子点头,众人便齐声叫起好来,张嘉树先进去了。 宋夫子再次出题:“风竹绿竹,风翻绿竹竹翻风。” 白修竹答:“雪里红梅,雪映红梅梅映雪。” 轮到岳西池等人时,宋夫子觉得面熟,知道是国子监的学生,又见他们个个丰神俊朗风度翩翩,便存了考校的心思:“荷花茎藕莲蓬苔。” 岳西池对道:“芙蓉芍药蕊芬芳。” 宋夫子面色不变,点头道,“不错。” 一路考下去,宋夫子特意增加了难度,谁知个个都对得不错。 最后轮到曹承沛时,宋夫子道:“月圆月缺,月缺月圆,年年岁岁,暮暮朝朝,黑夜尽头方见日。” 曹承沛想了半天才眼中一亮:“花开花落,花落花开,夏夏秋秋,暑暑凉凉,严冬过后始逢春。” 对完便紧张地看着宋夫子。 后者微微颔首,轻声道,“从对子之中便可见勤勉,只是少了几分灵气,日后怕是成就有限。” 曹承沛有些茫然,不过今日重要的是进门参加文会,评价什么的就算了,回头再想吧。见宋夫子点了头,便乐滋滋地寻同伴去了。 宋夫子“咦”了一声,挑了挑眉,“这名学子心性倒不错。” 几人结伴进门之后,青云楼瞬间便安静下来,所有喧嚣仿佛都被隔绝在了门外,苏惟生竟有一种隐隐约约的抽离之感。 进来的书生都收敛起来,连说话也压低了声音。 一名灰衣小厮迎上前来,笑容满面道,“几位公子,文会还有两刻钟左右才开始,墙上的墨宝都是前人留下来的,诸位若有兴趣可以先看看。” 几人点点头,便一路逛了下去。 上头的书法墨宝都是名家之作,看一看右下角的落款,不是大儒就是名臣,历届春闱的一甲也多在其中。 苏惟生心中一动,沿着满墙的字画一路往前,谁知找遍了整个一楼,也没找到落有“淳于”二字的书画。 太夫人说过,当年淳于思高中探花,正值意气风发之际,也曾在这青云楼留下过墨宝。 淳于家获罪之后,那幅字想必就被收起来了,不过平反之后也没有再拿出来,又是为何呢? 苏惟生心中一哂——名声再好听,青云楼也依旧身在世俗之中,又如何能超脱于皇权之外呢?两年前初识青云楼文会风采的惊叹瞬间去了大半。 第234章 文会 “张兄?” 众人循声一看,却是个二十岁左右的男子,清瘦挺拔、一身绛紫镶银边流云纹的锦袍,让他只略有几分清秀的容颜看上去说不出的尊贵雅致。男子身后还跟着几个人,都是书生打扮。 张嘉树忙拱了拱手,“赵兄也来了?” 来人正是苏惟生两年前初次进京时在青云楼见过的赵怀瑾,与那会儿的意气风发相比,此时的他显得更加从容内敛。 赵怀瑾笑着道,“老师此次受邀主持此次文会,我跟过来打打下手。” 张嘉树闻言露出欣喜之色,“许久不闻杜大儒的消息,不知他老人家身子如何了?” 苏惟生与苏茂谦对视一眼,原来赵怀瑾是杜大儒的弟子? 赵怀瑾含笑道,“还不错,”随后看向张嘉树身旁的苏惟生等人,“这几位是?” 张嘉树立刻为两边做了介绍,双方客客气气地见了礼,而后赵怀瑾便以找杜大儒为由,告辞了。 张嘉树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感叹道,“赵公子几年前接连拿下了小三元和解元,才名动天下,若是再将明年的会元状元收入囊中,就是大魏头一个连中六元的大才子了!再加上赵大人与杜大儒门生的扶持,往后青云直上必不在话下。” 苏惟生心下也是感叹连连,自己是新瓶装旧酒,两世为人才千辛万苦地考了个举人。 赵怀瑾却在十七岁时便已连夺四元,更是今科呼声最高的状元人选,这才是名副其实的天才呢!与此人比起来,自己在博阳的神童之名根本可以忽略不计! 众人又就着这个话题聊了几句,文会就要开始了。 托张嘉树的福,苏惟生一行人都得了个位置坐,大部分人都只能站在外围观看。 苏惟生扫了一眼,发现林杰与顾征的座位就在己方的斜对面。 似是察觉到了他的目光,林杰朝这边望过来,目中露出一丝挑衅。 一楼已经安静下来,三位主持者一同落座,杜大儒居中,傅翰林居左,宋夫子在右。 而后杜大儒走到大堂正中央,吟唱起祝酒词。 “这位杜大儒是山东杜家如今的家主。杜家在前朝出过好几任宰相,本朝建国以后虽未再为官,在文人之中的地位却不容小觑,”张嘉树低声为白修竹解释,离得很近的苏惟生几人自然也听见了。 前朝的宰相?苏惟生极力回想,倒真想起了这么个人,庆隆帝初登基时的宰相,可不就是姓杜么? 杜相清正自持,为人刚正,在朝中风评极佳。只是后来在改革税制之时与庆隆帝政见不合,无奈之下告老还乡,教书育人去了,据说在民间极受追捧。 末帝乱政之时,重回朝中的杜相的后人看不过眼,曾上书阻止,只是末帝一意孤行,还将小杜相廷杖之后罢了官。 自那以后,杜家便无人再入朝,但杜家人的风骨却深受世人敬佩,虽未为官,却无人敢轻视他们。 苏惟生暗忖,传说太祖深厌世家,禁止其后人入朝为官,究其真正原因,怕是忌惮如杜家这样的前朝世家在民间以及文人中的影响力吧? 只是,杜大儒竟出自那个杜家,难怪赵尚书肯让赵怀瑾拜他为师。 祝酒辞吟完,厅堂内便响起叫好声,且个个都露出如痴如醉的神态,似乎都已被杜大儒的文采所折服。 曹承沛压低嗓子促狭道,“我怎么看着像街头卖艺的场景?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些人下一刻就要打赏了呢,这些人怎的拍个马屁都不会?” 苏惟生险些一口茶喷出来,身旁的张嘉树岳西池等人也是满脸尴尬,显然都被这番歪理邪说弄得哭笑不得。 岳西池板着脸道,“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曹承沛耸了耸肩,冲他做了个大大的鬼脸。 苏惟生轻咳一声,“表哥,岳兄说得对,当心祸从口出。” 曹承沛却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只要你们不出卖我,谁能知道咱私下说的悄悄话?” 张嘉树与白修竹一窒。 苏惟生四人则无奈地对视一眼,这人从小到现在性子就没半点变化,实在让人啼笑皆非。 杜大儒的宣讲确实字字珠玑。 只是有了曹承沛那番话在前,再听到周遭时不时的叫好声,苏惟生一行人的神情都有些古怪,显然还是受了影响。 杜大儒宣讲完毕,便宣布文会开始。 宋夫子扫了一眼人群,将早就准备好的试题拿了出来,偌大的一幅字悬空而起,在场的所有人都看清了题目: “上善若水,德行天下,尔若为官,德与行孰轻孰重?” 不知是不是错觉,苏惟生总觉得宋夫子朝这边多看了好几眼。 看的应该是张嘉树和白修竹吧?再不然就是岳西池?苏惟生心想。 宋夫子挂好试题才道,“给尔等一盏茶的时间破题,有意者可先上前一战。” 原来这次的文会竟是直接出题,让众学子辩论,众人皆是心头一热——这可比单纯的写文章作诗有趣多了! 曹承沛向来是个坐不住的,看了题目就忍不住道,“世人讲究的都是一个德行合一,哪里来的孰轻孰重?人跟影子还能分开不成?” 张嘉树笑着道,“正因说不清,青云楼还会如此出题。” 苏惟生一想,觉得这么说也没错。若出个毫无争议的题目,最后定然又会落入歌功颂德之流。 青云楼的文会历来会发现人才、为举子扬名,归根究底,也算是为皇家选拔人才,自然不能次次都弄那等毫无意义的文会。 张嘉树思忖片刻,转头问苏惟生,“苏贤弟觉得,孰轻孰重?” 苏惟生想了想,“若是为官,自然是行为重,为民么,还是以德为重。” 张嘉树抿了抿嘴,叹了口气道,“我的想法倒与你正好相反。若是为民,行可为重,若是为官,必得有德。” 白修竹打趣道,“你俩的看法截然相反,可别过了这一场文会,连朋友都做不成了!” 张嘉树笑道,“朋友是朋友,辩论是辩论,苏贤弟不会计较的。” 朋友?苏惟生心头微哂,面上却哈哈大笑,“那是自然,白兄,可不兴挑拨离间哪!” 众人忍俊不禁,白修竹摊了摊手,见第一个人已经迫不及待地站到了堂中,便闭上了嘴,不再开口。 第235章 文会(二) 那名举子的观点与张嘉树相似,也觉得为官之道,“德”之一字最为要紧。 这位上台之后便引经据典、滔滔不绝,听得台下的人频频点头。 白修竹忍不住看向张嘉树,“大哥,此人的辩才都快赶上你了!” 张嘉树不置可否,慢悠悠地喝了一口茶,转头问苏惟生,“要不要上去试试?” 他是知道苏惟生有意在文会上开始展露锋芒的,而岳西池等人来前便说过,只是来看看,并无参加的意思,所以他也没问。 苏惟生但笑不语,如今文会才刚刚开始,贸然上去只会被大伙一起挑毛病,上赶着干什么?多听多看方为正理。 既是辩论,当然要有来有往。 很快便有另一个人上台,苏惟生认出来,是整日跟在林杰屁股后面的谭翼新。 他觉得“行”更重要,但无论文采还是口才,都无法与第一名举子相比,更糟糕的是,他自己的立场都不大坚定。 何轩摇了摇头,“此人已经输了,过不了多久就得败北。” 张嘉树和白修竹都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果不其然,在周边众学子的频频发问之下,谭翼新的脸色越来越难看,退回去时如同被斗败的公鸡。 他回去之后,还有人不屑道,“胸无三两墨,这点斤两也敢来哗众取宠!” 所幸“行”之一派也不是没人,谭翼新下去之后,又有一名举子站了出来。 他口齿伶俐,没理的地方也能说出几分歪理,苏惟生心道,这倒是个歪理邪说的好人才! 只是,大魏朝以“仁德”治天下,大部分学子还是与张嘉树观点相同,认为“德”最要紧。偶有相反的,也拿不出什么真材实料,初听觉得有理,仔细琢磨起来却又经不起敲打。 “德”之一派则截然相反。 人多势众不说,还有古往今来流传青史的众多孝廉与大贤者可用来引经据典。于是越到后面,辩论便愈发呈现出一面倒的趋势。 最后,一名“德”派的举子意气风发地问到,“谁敢来辩?” 张嘉树微微一笑,扭头看向苏惟生,“苏贤弟,现在可到时候了?” 苏惟生饮下最后一口茶,拱了拱手便站起身,朝大堂中央走去。 他一站定,场中便是一静。 过了一会儿,有个书生大声嚷道,“这文会凭的是真本事,别以为年纪小又长得俊,旁人就会让着你!” 苏惟生挑了挑眉,淡淡一笑,在素雅青衣的衬托之下,更有了几分“公子无双”的风流之态。 他看向那名书生,“多谢阁下夸赞。” 那书生下意识反驳,“谁夸你了?” 苏惟生含笑道,“长得俊,难道不是一种夸赞?” 书生冷哼一声不再说话,倒是苏惟生从容大方的态度,赢得了不少人的赞赏。 对面的学子道,“废话少说,速速来辩。” 苏惟生点了点头,“请问阁下,倘有一官员性情刚直不阿,清正廉洁,上孝父母,下安黎民,洁身自好,严于律己,不与贪官同流合污,此人可算有德?” 对面的人一怔,随后眯了眯眼睛,这个例子怎么听都像是为“德”派做嫁衣,这人到底还是年纪小,太嫩了点。 他朗声道,“此人不但有德,还是个大清官,实乃我辈楷模!” 苏惟生又问,“这位清官因性情太过刚正,与当地豪强世绅针锋相对,半步不让,结果导致当地民生艰难,百姓食不果腹。即便他每日与百姓同苦,甚至亲自下地劳作,仍然无法让治下百姓填饱肚子。” 对面的学子觉得有些不对劲,正待反驳,却听苏惟生接着道,“长此以往,清官为改变现状,只好强立名目大肆惩处乡绅,反而引发当地变乱,百姓流离失所。” “他倒是两袖清风了,清官的名声也得了,父母却险些饿死,无奈之下选择杀子侍母,其母得知真相后羞愧自尽,妻子亦然。如此清官有德无行,可堪为官?可堪为子?可堪为夫?可堪为父?可堪为人?” 说到此处,苏惟生一步一步向前,逼得那学子连连后退,无法接招。 “为官者,的确该当上效君王下抚黎民,廉洁从政,节俭自律。但若只占了个‘德’字,无才无行,不止于国无利,反倒会害了治下百姓,平白让百姓受庸官之累!”苏惟生字字铿锵,竟凭一己之力扭转了局面! 对面的学子在气势上便已输得一败涂地,他面色惨白,只觉得脑中乱哄哄的,半点头绪也无。 这时,台下的林杰开口了,“按你的意思,即便是个无德之人,只要能让百姓获利,就也能算个好官?如此一来,岂不人人都会谋一己私利?” 苏惟生却狡黠笑道,“在下可没这么说过。只是,请问阁下,若有一人满脑子想着升官发财,为了拿个上等考评,他费尽心思、想方设法地让治下百姓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富足。为了官声,他约束自己与家人,压制心中贪念,几年过去,治下百姓欣欣向荣,安定富裕。那么此人,可堪为官?” 林杰冷笑道,“不过是做表面功夫罢了。你怎知此人升官发财之后是否还能坚持如此?如若不然,岂不是养出了一个害人害己的国之蛀虫来?” 苏惟生耸了耸肩,“在下的确不知。不过阁下认为,各地百姓想要的,会是哪一种官员呢?” 林杰顿时一噎,狠狠瞪着苏惟生说不出话来。 倒是他旁边的顾征温言道,“阁下倒是有几分急智。只是有德之人未必无才,无德之人亦未必有行。方才所言,不过是阁下假想出来的罢了。” 此话一出,在场“德”派之人纷纷拍手叫好。 “不错。但凡有德之人,又怎会无能到那个地步?无德的家伙,又真能数年如一日地克制自己的贪念吗?” “对啊,差点被这小子带偏了!我怎么就没想到?” “不错不错,无德之人本就不是好东西,又怎会为百姓做好事?” “……” 声声议论之下,顾征不禁暗自得意,转头一看,却见林杰已然面色铁青。 而上首的杜大儒已经睁开眼,看向苏惟生的眼神中带着几分激赏。 连他身后的赵怀瑾也意外地注视了苏惟生半晌,露出深思之色。 顾征心里一个咯噔,再仔细回想方才脱口而出的话,瞬间就反应过来,第一时间朝堂中望去。 果然,苏惟生笑着道,“不错,德行本为一体,如何能分开?但今日的论题既是以分开为前提,在下也只能做个假设了。” 林杰目中忿忿,正想开口,却被顾征拉了一把。 后者低声道,“大势已去,别再自讨没趣了。” 然而苏惟生的话还没说完,他向三位主持者拱了拱手,“若德与行不能合一,假设便会成真。若非要将二者相较,学生以为还是所有人都能看见、并因此受益的‘行’更为重要。黎民百姓要的是实惠,而不是某个官员流传千古的名声。当然,若朝中官员人人都能做到德行合一,自然是最好。” “说得好!”楼上突然传来一个激动的声音。 第236章 四皇子 众学子下意识抬头,就见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翩然而至。 虽然穿的是常服,但从他身后面色紧绷的随从们便可看出,此人身份绝对不低。 傅翰林与宋夫子对视一眼,立刻躬身行礼,“见过四殿下!” 对方贵为皇子,既被叫出了身份,在座包括杜大儒在内的所有人都要行礼,苏惟生自然也不可能例外。 不过毕竟只是皇子,而非君王或太子,有功名在身的人只须躬身作揖即可,倒不必下跪。 四皇子脸型瘦长,眉目清秀,长相和善,看着十分有亲和力,让人一见就心生好感,但通身贵气,并不缺威仪。 四皇子抬了抬手,又亲自扶起杜大儒,笑着道,“文会上不必如此多礼,诸位请起吧,贸然前来,希望没有打扰大家的雅兴。” 众寒门举子见了四皇子却是一阵暗喜,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 当今尚未立太子,四皇子礼贤下士,颇有贤王风范,在朝中名声极好,是太子之位有力的竞争者。如果能得到他的看重与赏识,平步青云自然不在话下。 只有方才被苏惟生辩下去的几人有些懊恼,大抵是觉得丢了脸,风光全给了苏惟生。 连林杰与顾征也不例外,他们两家是背靠大皇子没错,可谁愿意在皇室面前丢人呢? 四皇子笑容满面地拉着杜大儒落座,一双丹凤眼直直朝苏惟生望来, “这位学子方才说得不错。若是那等尸位素餐、只为一己名声而让百姓受苦的清官,朝廷要来有何用?不要也罢。” 四皇子一锤定音,直接给辩题下了定论。 苏惟生迎着众人嫉恨的眼神心中苦笑,“多谢殿下夸奖,只是在下愚见,难登大雅之堂。” 四皇子却摇头道,“不,在座许多人都没你看得明白。杜老,你以为呢?” 苏惟生一时不知这位皇子到底是不是故意的,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不是把他放在火上烤吗?没看下头有的人眼睛都红了吗?恨不得立刻将他剥皮拆骨的那种! 杜大儒并未反驳,点头道,“还不错。” 四皇子哈哈大笑,“杜老治学向来严谨,怪不得能教出怀瑾这样的青年才俊。” 赵怀瑾微微躬身行了一礼,以示谦逊,而后笑道,“殿下谬赞了,诗文姑且不论,就说方才的辩题,在下不如这位举人多矣。” 这一皇子一才子,不把自己推上风口浪尖不肯罢休是吧?不是说赵尚书没站队吗,他怎么觉得赵怀瑾和四皇子配合得默契得不得了? 但苏惟生总不能直接破口大骂,只好道,“赵公子文采斐然,状元之才名动天下,在下岂敢与赵公子相提并论?”小小地回击了一下。 众人一听,对呀,这苏惟生再受四皇子赏识,也不过初出茅庐而已。 赵怀瑾却是连陛下都赞过的、明年最有希望中状元的人选,只怕届时一为官,便会被各皇子争相拉拢吧? 这么一想,再看个子还未长成的苏惟生,心气儿就平了不少。得了魁首又如何,不过是个寒门出身的毛头小子罢了! 赵怀瑾眯了眯眼,正待开口,四皇子忽然又笑了一下,朗声问道,“你姓甚名谁,来自何方?” 苏惟生心道,我就不信今天张嘉树带我过来见到你是偶然,还能不知我姓名不成? 不过还是躬身道,“晚生苏惟生,乃南陵郡博阳府平宁县人士。” 四皇子微微一笑,“苏举人,我很期待你在会试中的表现。” 从青云楼出来,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走出大门,苏茂谦长长舒了一口气,“惟生叔,你胆子是真大,当着皇子也敢跟赵公子那么说话。” 苏惟生没好气道,“不然呢?总不能畏畏缩缩连话都说不清楚吧,成什么样子!” 曹承沛拍了拍胸脯,“还好四皇子是个和善的。” 苏惟生一哂,和善?他可半点没看出来。 何轩笑着道,“不过惟生在台上确实表现不错,连我都没想到你会做出那种假设,辩得林杰他们哑口无言。” 苏惟生但笑不语,他可不是做的假设,前朝不是没出过那等官员,他记得庆隆帝当时气得跳脚,大骂那人“无能”来着! 岳西池面上却闪过一丝忧色,“风头是得了,但今日之后,必定有目光短浅之人将你当作眼中钉。会试在即,我看你近日还是少去人多的地方,省得多出是非来。” 何轩思忖着道,“张嘉树定然早就知道四皇子在楼上。之所以给你那张帖子,就是打着让四皇子亲眼看看你的主意。” 文会结束后,张嘉树和白修竹就与他们道别,跟着四皇子走了,所以几人说话也随意了些。 苏惟生用力点头,心中大骂张嘉树和四皇子不地道。 尤其是后者,你要试探我的底细,试探就试探吧,做什么在人前摆出一副欣赏得不得了的样子,这不生生给他拉仇恨么! 没看被他抢走风头的那几个书生啥态度么,要是眼神能杀人,他恐怕早就血溅当场了! 苏惟生前世倒是见过庆隆帝如此调教一名看重的年轻臣子,说这叫什么来着?哦,熬鹰! 可老子又不是你四皇子家养的鸟雀,而且你还不是皇帝呢,熬个屁啊! 曹承沛却惊叹道,“老天爷,我居然见到皇子了,那可是皇子啊,活生生的!” 他心想,就不知大皇子二皇子那两个败类,是不是也如这四皇子一样,生得一表人才。 苏惟生无语,“等将来你我考中进士,还能在大殿上面见陛下呢,皇子有什么稀奇?” 曹承沛闻言欣喜若狂,“对哦,到时我回家一说见过陛下,爹娘指不定欢喜成啥样呢!” 四人对视一眼,齐齐露出嫌弃的表情——这小子也忒没出息了吧! 苏惟生等人并不知道,在他们离开青云楼后,林杰身边一名唇红齿白、个子娇小的书生一直盯着他们的背影,眸中满是惊叹和倾慕。 第237章 归来 就在当晚夜深人静之时,苏惟生迷迷糊糊听到了窗户被敲响的声音。“什么人?” 他们赁的这间宅子有三个小院,当时他想到自己要办的秘事,特意要了最偏僻的院子,而这个院子,离院墙最近。 值夜的平夏也醒了,他蹑手蹑脚地走到窗边,压低嗓子问道,“来者何人?” 窗外的人同样低声道,“是平夏吗?我是小柱。” 苏惟生腾地坐了起来。 平夏一听是小柱的声音,急忙打开窗子把人放了进来,随后便急匆匆点亮了油灯。 可看到眼前的人,主仆两个都大吃一惊,“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小柱原来就是黑瘦黑瘦,这两年成了亲,好不容易才养得白净了些,身上也有了点儿肉。 谁知就三个月不见,又干瘪了下去,瘦得跟个柴棍子似的,黑得跟个碳头一样,一双眼里全是红血丝,露出来的手上还有好几道疤,一看就遭了大罪了。 小柱苦笑道,“被关了一段时间。” 苏惟生一把将他的衣袖挽上去,平夏见状立刻掀开他的衣摆,主仆两个瞳孔一缩—— 那手臂上、背上和肚子上全是密密麻麻的伤口,不是刀疤,一个个都只有成人小拇指大,像是被什么圆状的东西钻过一样。 苏惟生咬牙道,“我倒是小瞧了他们,他们对你做了什么?” 小柱不由打了个寒颤,小声道,“喂小的吃了个东西……”见自家少爷面色瞬间黑如锅底,忙补充道,“不过现在已经没事了,这些伤疤……是除那个东西时弄的。” 苏惟生怒极反笑,“很好……”片刻后转头看向小柱,“既然回来了,就好好养上一段时日,明天让平夏去请梁一桓过来给你看看。这次辛苦你了,人来了吗?” 小柱点头,“来了,就在城西那边一个乞丐窝附近。” “城西的乞丐窝?” “外城的城西。”小柱解释了一句,面上着实有些纠结,“他们不肯住客栈,说是不习惯,小的就在那一带找了间小屋赁下来,然后就来找您了……” 想了想又道,“不过少爷放心,小的下午跟他们分开之后特意在城里转了几圈,确定把人甩掉之后才去了苏大人家的角门外,找到了您留的记号和东西。” 外城的城西是平民居住的地方,人来人往川流不息,人员成份也比较复杂。有住了好几辈子的本地人、走南闯北的客商、游手好闲的无业游民,当然,也有乞丐窝。 离开南陵之前,苏惟生就同小柱约定过,到了京城之后就去苏正良家角门外的那棵大榕树下挖一挖,他会将搬家后的地址留在那儿。 苏惟生点头,“行吧,我去换身衣裳。你……先歇会儿,吃点东西。” 小柱应了声“是”,就坐下来就着茶水狼吞虎咽地吃了好几块点心,吃得热泪盈眶——天王老子哟,总算回到人间了! 苏惟生换了件最华丽的衣裳,小柱又从怀里掏出几样东西,在他脸上捣鼓了一阵。 弄完苏惟生对着窗户上的琉璃一照,竟发现镜中那人已完全换了张脸。 “你什么时候学的这一手?” 小柱嘿嘿笑道,“回来的路上跟安叔学的。虽然刚去的时候吃了点苦头,后来大家对我却都还不错,尤其是少爷您给的方子奏效之后,那里的人都恨不得把小的供起来!” 苏惟生凉凉道,“你这是在为他们求情?”说着扫了一眼他的手和腹部,“这些……都不打算计较了?” 小柱摇头,“最终不也没把小的怎么样么。而且小的之所以瘦成这样,不是受了多少折磨,而是……不太敢吃那寨子里的东西……”说到后头,愈发小心翼翼。 苏惟生冷哼一声,“走吧,且看看再说。” 他犹豫了一下,把从青云楼出来时曹承沛硬塞给自己面具戴在脸上,微微躬起脊背,随后捏着嗓子漫声道,“平夏,你就不必跟着了。” 留在房里的平夏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这……自家少爷怎么……怎么好像……一下子变了个人似的?变得……娘里娘气的…… 跟出来的小柱下意识咽了口唾沫,“少……少爷……您……您这是……” 苏惟生问,“你在那寨子里可说了主子是什么人?”见小柱摇头,才满意地道, “既如此,总要弄出个身份来历。宫里人的衣裳不好弄,这声音与作派倒是好说。” 小柱心说,听这声音看这作派,就活脱脱是个不男不女的模样,亏他家少爷想得出来。这一开口,哪里还像个读书人哟! 两人从院子里翻出来,骑着小柱的马一路行了两刻钟左右,方进了一条小巷。 两边的屋舍简陋又陈旧,许多来京城做买卖或者家境贫寒的读书人都会选择在这里赁宅子。 巷子里的路是土路,仅能容三人并排而行。 小柱提着灯笼,墙角叫不出名字的杂草映入眼帘,周围还有不少同样狭窄却四通八达的小巷,偶尔还能听见一两声狗叫。 “还有多远?”苏惟生一边打量一边问。 小柱翻身下马,“从前面这条巷子进去就是,最外头的那间宅子。” 苏惟生想了想,“就来了五个人?” 小柱点头,“您是知道的,他们族中五条主脉和大部分族人一出生身子就极弱,不到三十便会油尽灯枯而死。这次小的从南陵带过去的药只够救六个人,其中就有他们五个。身子一痊愈,小的就催着他们启程了。” 两人一边小声说话,一边牵着马拐进了巷子,在第一扇门前站定。 这是一座普通民居,木门已有些破旧,门上的财神画像也被撕下了大半。 小柱抬手敲了敲门,过了一会儿,里头便传来了脚步声。 开门的是个三十岁左右,中等身材,面庞黑瘦,脸色阴沉的男子。 “安叔”,小柱讨好地笑了笑,“我家主子到了。” 安叔冲戴着面具的苏惟生扯了扯嘴角,“进来吧。”声音莫名地透出一股凉意。 苏惟生不动声色地笑了笑,从容地跟着安叔进了屋。 第238章 蜮族 刚走出八九步,耳边便传来一阵铃铛响,而后便是笛声,缠绵悱恻,声声如诉,幽暗中忽然出现无数道人影,狞笑着张开血盆大口齐齐向主仆二人涌了过来。 苏惟生一惊,还没来得及反应,周边又响起窸窸窣窣的轻微响动,伴随着“嘶嘶”、“吱吱”的声响,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定睛一看,诡谲的人影后跟着五彩斑斓的蛇、巨大的老鼠、黑漆漆的蜘蛛、蝎子……苏惟生不由头皮发麻。 不对,这里是蜮族的地盘!何况世间哪来的鬼怪,冬日里又哪来的蛇虫? 苏惟生狠狠咬了一下舌尖,拿出特制的薄荷膏抹在额角,脑中顿时一阵清明。 他立刻清醒过来将小柱拍醒,望着前方不动声色的安叔,冷声道,“蜮族果然好手段!” 安叔目中闪过一丝意外,定定看了他半晌,“公子也不遑多让。请吧。” 堂屋内站着三个人,为首的女子全身罩着黑色披风,戴着黑色面纱,只露出一双黑沉沉的眸子,额间一点鲜红的朱砂,身量比一般女子高挑。 身后的两个男子都在十六七岁左右,穿着大街上常见的皂色短打。其中一人紧张地扯了扯衣角,似乎有些别扭,另一个眼中充满警惕,手上拿着一支横笛。 为首的女子率先开口,“雕虫小技,让公子见笑了。” 苏惟生轻笑道,“这位就是圣女阁下吧?同您的祖辈倒是不怎么像。” 圣女垂下眼眸,“你到底是什么人?” 苏惟生没有回答,打量了一下这座低矮的院子。破旧归破旧,看着倒还整洁,只是有一股若隐若现的腥臭味。 这味道似曾相识啊! “自然是能救你们命的人。怎么,不请咱……在下进去坐坐?” 圣女沉默片刻侧开身子,“请。” 苏惟生将小柱留在屋外,自己慢悠悠进了门。 屋子不宽,里头家具也少,临窗的地方摆着一张大炕,只是并没有烧起来,室内依旧冷冰冰的。 炕前摆了一张掉了漆的小桌子,苏惟生拿出帕子小心翼翼地擦了擦桌边的长凳,径自落座。 圣女与安叔随后跟进来,坐在了另外两边。 前者再次问道,“你是什么人?又是从何处得知了我族所中的诅咒?” 苏惟生缓缓道,“前朝庆隆十九年秋,纯贵嫔,冷宫心头血誓。” 圣女面色一变,惊道,“你与救过我族第九代圣女的苏公公是什么关系!” 苏惟生轻声道,“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有法子让你们摆脱一百多年来的宿疾。而作为回报,你们要替我办一件事。以蜮族的手段,不过吹灰之力而已,对吧?” 怎能让那些人死得如此简单?他要的是生不如死,身败名裂,众叛、亲离! 圣女转头望向安叔。 后者沉声道,“你就不怕我将这手段用到你身上,逼你交出药方?” 苏惟生哼笑一声,“区区贱命,何足挂齿?就不知我死之后,那宿疾可还有人能解?” 圣女深深看了他一眼,“既然千里迢迢地来了,倒也不必做无谓的争执。你出药方,我蜮族为你办事,各取所需而已。” 苏惟生拱了拱手,“圣女阁下果然是个聪明人。” 圣女没有答话,反而拍了拍手。 一名二八年华的女子走了进来,皮肤白皙,一双秋水杏眸盈盈动人,樱桃小嘴鲜红欲滴,胸部挺拔,后臀挺翘,纤腰盈盈一握,说是天生媚骨也不为过。 “黎曼拜见圣女,拜见安长老,”声音如乳燕初啼,让人听之忘俗。 “起来吧,”圣女抬手。 黎曼闻言盈盈起身,微微垂首,细长的脖颈曲线优美,无一处不吸引人。 苏惟生饶有兴致地问,“这就是圣女的诚意?” 圣女点头道,“小柱与我提过,他家主子要办的事与皇家有关。皇室么,就没有不爱美人的。有黎曼这张脸,无论做什么都能事半功倍。你想做的事,尽可让她去完成。” 苏惟生略带玩味地看向黎曼,“黎姑娘愿意……伺候男子?” 黎曼声音娇软动人,说出来的话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谁愿意伺候外头的臭男人!我既敢应下这事,自然也有我的手段自保。只要你别忘了事后奉上药方救我的族人就成。你要不信,自己试试?” 苏惟生有些吃惊,这么个娇滴滴的美人儿,怎的性子跟自家二姐似的? 不过蜮族的手段他实在敬谢不敏,“方才已经领教过了,姑娘心里有数就成。” 黎曼娇笑道,“那点小道,连见面礼都算不上,公子不必如此客气。” 苏惟生干笑两声,没有答话。 圣女见状眼底闪过一丝得意,“除我之外,黎曼是族里天份最好的姑娘。” 苏惟生想起记忆里的画面,不由打了个寒颤,“我对蜮族,自然是放心的。不知这位黎曼姑娘,何时方便动手?” 圣女避而不答,反而道,“五主脉中有人下月就到三十了。” 苏惟生会意,“配药需要时间,后日吧,后日我便让小柱送一部分药过来。诸位对京城不熟,届时就让他居中传话吧。” “成交。”圣女目中露出喜色,声音都轻快了许多,“那么黎曼这边,公子有何打算?” 苏惟生微微一笑,有了这么个学了蜮族所有本事的尤物,事情就好办得多了,“咱们如此这般……” 待几人商议完,已到了寅正时分。 苏惟生正准备离开,圣女却迟疑了一下,问道,“公子真不愿告知与我族祖上的渊源么?” 苏惟生叹了口气,“蜮族之症并非诅咒,乃是一种剧毒,前朝皇室所下。而我,只是机缘巧合之下得到过一本手札,知道了此事罢了。” 安叔冷哼一声,“论毒术与蛊术,我蜮族敢称第二,何人敢称第一?区区毒术,如何能困扰我族上百年?圣女已拿出诚意,你小子还不如实道来?” 苏惟生正了正面具,“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宫中秘药之奇巧,外人又如何能体会?”心说这安叔一副莽汉模样,小心思倒是不少。 不过,凭小小的激将法便想让自己说出蜮族中的到底是什么毒,也未免太异想天开了。 圣女抬手示意安叔闭嘴,自己柔声道,“既有前人的手札,公子可否告知纯贵嫔之旧事、以及我族族人中毒的经过?” 苏惟生想了想,看向黎曼,“只要这位姑娘不想步当年纯贵嫔的后尘,一百多年前的事,又何必深究?” 黎曼小声嘀咕,“除了第八代圣女,谁还会蠢到相信外头的男人?” 圣女轻叹道,“我只是想知道,为何狗皇帝害死了第九代圣女的母亲,还要在她身上种下如此歹毒的毒术。” 狗皇帝什么的……苏惟生心说,左右自己换了壳子,庆隆帝也不再是自己的主子,他就不跟个小丫头一般见识了。 不过转念一想,目前双方好歹算个盟友,多争取点好感,对方办事也能更尽心,“既然你执意要问,我就将手札上记载的说一说吧。那本手札的主人,姓苏。” 第239章 前尘 庆隆十一年,庆隆帝在一次微服出宫时遇上了从寨子里偷跑到京城的蜮族第八代圣女黎婉。 而后么……就是那么回事了,黎婉爱上了庆隆帝,随他回了宫。 只是纯贵嫔出身乡野,心思纯净,如何能斗得过后宫的莺莺燕燕? 一开始还有庆隆帝明里暗里护着,倒也还过得去。但过了几年,两人情分淡了,庆隆帝有了新宠,就慢慢将纯贵嫔抛在了脑后。 纯贵嫔整颗心都挂在庆隆帝身上,如何受得了这个? 她头一次违背族规,用族里的手段让那新宠被百虫啃噬而亡,死状极惨。 既违背了族规,纯贵嫔也再顾不得许多,连带着往日得罪过她的每个妃子,都没得到好下场。 有的惊惧而死,有的就此发了疯,有的在美梦中沉溺不醒,就这么睡了过去,有的跌进鲤鱼池溺亡…… 庆隆帝又不是傻子,当时就派了苏惟生去查,没过多久就查到了纯贵嫔头上。 纯贵嫔对此供认不讳,“敢跟我抢男人,我就送她们上西天!” 那时苏惟生才知道,千奇百怪的巫术与蛊术并不是传说。 那些惨死的妃嫔,全是死于蛊术之下,有的会招蛇虫鼠蚁,有的钻入人体让人痛不欲生,有的会如传闻中的曼陀罗花一样……致幻。 苏惟生将调查结果呈到御前,庆隆帝直接吓出一头冷汗,“宠了多年的女子,竟是个如此心狠手辣的妖物!” 苏惟生当时也是惊惧不已,“还好她没对陛下下手!” 庆隆帝怒极反笑,“这么说,朕还要感谢她手下留情了?” 感谢是不可能感谢的。 庆隆帝更不可能把这样的女子留在身边,又畏惧她的手段不敢轻易赐死。便作出既往不咎的态度,哄得对他情根深种的纯贵嫔放下戒心,而后亲手将鹤顶红放进了她的饭菜中。 纯贵嫔死了,却还留下了一个五岁的女儿。庆隆帝厌恶纯贵嫔,自然也不想看到那位公主,便把人丢进了冷宫,只派了两个小宫女伺候。 说到这里,苏惟生不禁起了好奇心,“传闻中蜮族有一种蛊,可让男子死心塌地,再无法生二心。纯贵嫔若早早用了这个,庆隆帝又怎会再择新宠?” 圣女看了一眼黎曼,后者肃然道, “公子也说是传闻了。实则蜮族在几百年前便已分为两派,一黑一白。白蜮一生只养一蛊,与主人同生共死,可种于心爱之人体内,若对方一心一意可益寿延年,可若变了心,便会死无葬身之地。我们这一派是黑蛊,蛇虫鼠蚁、花草树木、山林瘴气皆可为蛊。可为救世之良医,也可为灭世之大害。” 说着冷笑一声,“第八代圣女委实愚不可及。若换了我,早将那狗皇帝大卸八块了,何至于让上百族人落得如此下场!” 黎曼觎了一眼圣女,“那后来呢?” 苏惟生定了定神,“后来么……” 苏惟生是有次去冷宫赐死一名罪妃,碰巧看到小公主被宫女欺负,想到纯贵嫔的本事,便鬼使神差地帮了一把。后来便经常去看她,给她带些吃的用的。 过了两三年,那小姑娘渐渐放下防备,求他往西南某个偏远的山中寨子里送个信。 苏惟生答应了。 几个月后的某一天,苏惟生设计让小公主假死,而后亲自送她出宫与族人会合。 小公主感念他的恩情,假死前在冷宫以心头血立下誓言,发誓若他有所求,蜮族必当全力相报。 来接她的有十来个人,一名看着能做主的族人还给了他一枚雕着不知名虫子的玉佩当信物,并告知了他们打算阖族搬去的地方。 那位小公主,就是蜮族的第九代圣女,也是如今这位圣女的曾……不知曾了几代的先祖。 圣女点头,“第九代圣女的手札上提过这位苏公公,临终前还交代,若有人带信物来寻,一定要全力相助。那毒……又是怎么回事?” 她狐疑道,“庆隆帝既厌弃了第九代圣女,离宫前都未曾一见,又是在何时下的毒?” 苏惟生面具下的老脸一红,嘴上却长长叹了口气, “天威难测!连苏公公也是在庆隆帝驾崩之后才知道,原来送小公主离京之时,他派去的人里就出了内鬼,内鬼将所有事情都告诉了庆隆帝,并在苏公公给你们践行的饭菜中下了毒。” “苏公公知情之后自责不已,花了整整四年时间才找到神医配出解药,记在了手札中。只可惜,解药还未送出去,就……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苏公公以为自己能瞒天过海,却也不想想,在宫里,有什么事能瞒过帝王的耳目呢?” 一边说一边摇头,语气中满是惋惜。 圣女、安叔和黎曼都沉默了,神情似痛恨似悲悯。 黎曼咬牙道,“毒毕竟是在苏公公的宅子里下的,你又凭什么肯定,狗皇帝死之前他对此是真的一无所知?” 苏惟生耸了耸肩,“我只是转告手札上的内容而已。是与不是,咱……我并不清楚。说不定,那毒就是苏公公自己下的呢?” 苏惟生说完便告辞离去,留下几人在原地深思。 转过身,苏惟生的嘴角却微微上扬——最高明的谎言,往往是七分真三分假。 前面所说都是真的,毒也确实是在他在宫外那间宅子里所下,不过提议下毒的,是梁淳。 而梁淳,是受他所托。 苏惟生跟在庆隆帝身边几十年,自然知晓他将小公主丢在冷宫不闻不问,一是起了忌惮之心;二是对纯贵嫔全族有了杀意。 只是纯贵嫔死前并未透漏蜮族的隐居之地,且蜮族手段莫测,又师出无名,庆隆帝不敢贸然动手,便打算从小公主身上入手。 照料小公主之事,苏惟生从未瞒过庆隆帝。 最初他是怎么说的来着—— “小公主毕竟是陛下的血脉,如何能任几个奴婢肆意欺凌,食不果腹。奴才是个没根儿的,一辈子也不能有子女,实在看不得小娃娃受罪,就斗胆搭了把手。奴才,任凭陛下责罚!” 庆隆帝并未怪他,还叹了口气,“你呀,就是太过心软了!罢了,总归是朕的女儿,过得太差丢的也是朕的脸。你就看着些吧!” 后来庆隆帝偶尔还会问起,小公主有没有对他说过蜮族的事。苏惟生就是从那会儿看出,庆隆帝另有所图。 小公主求他送信之事是经过庆隆帝允许的。 蜮族来人之前,那位前主子就想派人尾随,而后将其一网打尽。却又因畏惧蜮族的本事,怕让己方损失惨重,故而一直犹豫不决。 那会儿梁淳已经成功制出了奇毒,于是苏惟生暗地里怂恿他,向庆隆帝提出了下毒之法。 第240章 前尘(二) 为什么呢?一来为皇帝省时省力,二来也是为替自己留条后路。 当时诸皇子斗得你死我活,庆隆帝的身子已经大不如前。 他明面上只忠于庆隆帝一人,实则没少暗中为盛贵妃母子行方便,也因此知道了不少秘密。 苏惟生清楚,在宫里,知道得太多的人往往活不长,便也暗地里开始为自己谋退路。 蜮族的本事和隐居之地,就是其中之一。 梁淳劝他,“救了小公主,蜮族全族上下都会对你感恩戴德,何至于此?” 苏惟生却道,“再感恩戴德,一个失去权柄的孤老头子,又如何能与治好全族宿疾的贵人相提并论?命脉么,还是握在手里才能万无一失。” “况且,陛下对蜮族已起了灭族之心,我让你向陛下提出下毒,又何尝不是在保全他们?阖族病弱早死,好歹还有人能活,总好过全族被诛吧?” 梁淳沉默良久,最终同意了。 蜮族身上的毒之所以能延续好几代,是因为那毒并不是单纯的毒。 确切地说,是一种毒虫的虫卵,产自西北高山,色白体微,形似白芝麻,却比后者还小得多,名唤“黛朱”。 制毒之法是在大内藏书阁里的一本《毒经》上看到的,毒虫么,是梁淳找来的。 将虫卵用几十种剧毒药材喂食数日,可保虫卵生机不断。而这虫卵繁殖性极强,只要人体中还有一滴血,就绝不会消亡,反而会顺着血脉流进子嗣的身体之中继续繁衍,生生不息。 虫卵越长越大,需要的血肉也会越来越多。 这就是为什么,后来的蜮族族人出生之时从脉象上看只是有些轻微的弱症,但后来却会越来越弱,直至血枯而亡。 蜮族的确擅蛊,但这种虫卵就算放血也无法清除,除非……把全身的血放干,一滴不剩。 当然,对着庆隆帝,梁淳只说瞧见书上有这么一种毒,还未曾试着制过。 庆隆帝听完却龙颜大悦,“尽管试,需要什么就跟苏惟生说!”说完当着梁淳的面把他叫上前,“你吩咐下去,无论梁爱卿需要什么,都要全力满足!” “奴才遵命。” 庆隆帝十分高兴,还对他说,“朕常常觉得你太过妇人之仁,不想你这一念之仁,竟歪打正着替朕办成了一件大事!事成之后,要什么奖赏你尽管开口!” 苏惟生垂下眼眸,“陛下指的是……” 庆隆帝笑道,“你不是一直在照顾小十三吗?朕这个女儿,想必对你已十分信任。等梁淳那边把东西制出来,就由你去动手吧!” 所以后来他设计让小公主假死、送他们离京,才能如此顺利。 梁淳早在制毒的同时便配出了解药,只是已被庆隆帝下令全部销毁。不过梁淳临死之前,已将配方交给了他。 庆隆帝驾崩以后,摆在苏惟生面前的其实有四条路:第一,守陵;第二,拿着信物去蜮族族地隐居;第三,留在京城;第四,殉主。 他只是一时起了贪念,舍不得到手的荣华富贵,才没有去那等穷山恶水之地而已。最后落得那样的下场,其实也是他咎由自取。 那毒是梁淳所制,命令是庆隆帝所下,动手的却是他。 这一百多年来,蜮族不知有多少族人因他而死。 所以他常常在想,铃儿的死,是不是上天对他的惩罚? 但无论如何,这个力他是借定了。 苏惟生离去之后,圣女把玩着手中的一节短箫,“跟上去了吗?” 安叔躬身道,“跟是跟了,不过白日里蒙绕就跟丢了。小柱那小子十分滑头,咱们对京城又不熟悉,一时半会儿怕是很难查到他的身份。” 黎曼一扫方才的轻佻,“想对付的人是皇子,其原因无外乎两种,要么有仇,要么有利益纠葛。而不论哪一种,都足以说明此人身份绝不普通。” 圣女眼中闪过一丝玩味,“你们就没发现他身上的违和之处?” 违和?安叔冥思苦想半晌,始终没得出个头绪。 圣女转向黎曼,“你说呢?” 黎曼想了想,“他的语气、声音和举止确实有些不对,不男不女的。就像……”她思索良久,“像从前沧王身边的内侍!” 安叔一愣,“你是说,他是宫里的太监?” 他喃喃道,“若无第九代圣女定下的新族规,此人的底细还真不好猜。” 当年第九代圣女,也就是那位小公主虽回了族中,对生母被狗皇帝所负之事却依旧耿耿于怀,认为都是族中女子心性太单纯的缘故。 成年后经过比试掌理族务之后,她便与长老们商议,定期让族人外出历练,见识人心险恶。 前几年轮到黎曼这批人时,他们仗着一身本事就走得远了些,碰巧在府城撞见过沧王出行的盛况。想想沧王身边的太监,可不就是这副作派么! 黎曼眼中一亮,“如此就说得通了。第九代圣女那位救命恩人苏公公,可不就是宫里的么,如此,他得到手札才说得通啊!” 圣女意味深长地道,“前朝皇宫早已被烧毁。” 安叔道,“可本朝的皇宫也是在原址上建的,有漏网之鱼也未可知啊!” 黎曼蹙眉道,“难道此人是另外哪个皇子的人?否则为何如此处心积虑对付年纪最长的那两个?” “或许吧,”圣女自言自语道,“要不是巫医迟迟无法分辨出解药的成份,何至于千里迢迢跑这一趟。只可恨那毒太过诡异,连族里最强的蛊虫都只能勉强压制两年,实在是……生路握在旁人手里的滋味可真不好受。” 安叔欣慰道,“好在您身上的毒已解,下一代圣女不用再受折磨。” 黎曼不以为然,“宫里的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万一那药只能暂时压制我们体内的剧毒呢?” 两人齐齐望向圣女。 后者不置可否,“他能隐藏一时,还能隐藏一辈子么?若真有欺瞒,还怕我蜮族出不了这口气?” 黎曼试探着道,“那您的意思是,这件事我们还得用心办?” 圣女轻声道,“左右皇家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萧家既已将前朝取而代之,那这仇怨,一道代了也无妨。说起来,此人之计还真是深得我心……只是阿曼,日后你若被荣华富贵迷了眼,步上那蠢货的后尘,可别怪我不讲情面!” 她缓步上前捏住黎曼的下巴,“你要记着,与皇族有染者,死。” 黎曼心中一凛,“属下绝不让皇家的臭男人沾染分毫。” 圣女细细打量了她好一会儿,神色才缓和下来,退后一步松开手,“如此,最好不过。” 第241章 流言 冬至过后,苏惟生除了去太学上课,就是闭门苦读,将外事全抛在了脑后。 在文会上出了这么大的风头,影响还是不小的,最直接的后果就是,他那“十五岁的解元”的名头也跟着传开了。 有不少人慕名送来各种诗会文会的邀请帖,想要与他比划比划,但都被他以“专心备考”的由头回绝了。 没想到过了五六天,苏惟生三人正在看书,阿海就敲响他的房门,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苏惟生一头雾水,“怎么了?” 阿海一脸气愤,“少爷,您这几日没关注外头的事儿,不知道外头传得有多难听!” 苏惟生淡淡道,“传什么?说我这个解元农家出身,胆小如鼠,上不得台面?” 阿海一愣,“少爷您知道?” 曹承沛“噗嗤”笑道,“你家少爷在婉拒那些狂蜂浪蝶时就想到了,哪里还用你专程去打听?” 苏惟生半晌无语,狂蜂浪蝶……表哥这是什么破比喻! 阿海悻悻低头,“是小的愚钝。” “忠心护主何错之有?”何轩安抚了阿海一句,便转向苏惟生,“咱们学里的人了解你,自然知道外头的传言都是无稽之谈。旁人哪里分得清真假?长此以往,会不会对你的名声有碍?” 那日苏惟生异军突起,得了四皇子的青眼,自然也挡了不少人的路。 前两天,他的名声竟一跃而起,压过张嘉树和林杰,成了与赵怀瑾齐名的热门夺魁人选。 如此一来自然有人心中不平,再加上他几番避战,就不知从哪里冒出了这股流言来。 原本林杰还在学里与谭翼新议论他这解元名不副实,岂料被路过的于司业听了个正着。 于司业当时只斥责了他们几句,说“君子不蔽人之美,不言人之恶”。 却在第二天的课堂上就把苏惟生入学考试那两篇文章当成范文,滔滔不绝地讲了整整一堂课。 林杰气得脸都绿了。 后来名不副实没人说了,又从他“胆小如鼠”上做文章,传得一板一眼的。 苏惟生自然知道有人在背后作怪,不过他并不在乎,“跳梁小丑而已,不必跟他计较。至于流言么……等京城再出个一两件新鲜事儿,谁还顾得上一个小小举子胆子大不大。” 曹承沛立刻从文章中抬起头,两眼放光,“什么新鲜事儿?” 苏惟生一把将他的脑袋按下去,“快写!” 新鲜事儿么,与皇家之事相比,书生之间的意气之争又算得了什么? 没过两天,二皇子府的庞管事出门办事时,就在闹哄哄的大街上救下了一名即将被叔父卖进青楼的女子。 那女子名唤安兰,生的是千娇百媚,国色天香。 庞管事原本将安兰带回了自己家,谁晓得他救人时不少人都看见了,没多久消息就传回了府里。 二皇子听外头传得绘声绘色,也不禁起了好奇心,就让庞管事把人带过去看看。 他虽见惯了美色,对安兰这么个活色生香的大美人还是不可能视而不见的,问明安兰无处可去,便将人留在了府里住着,等查清楚底细再行安排。 “这位安姑娘入了二皇子的眼,日后荣华富贵享用不尽哪,她那叔父也算歪打正着,做了件好事!” “你说这人得长成什么样,才能让阅尽美色的二皇子都动了心哪!” “那日我倒有幸见过一面。要我说啊,这相貌倒是其次,重要的是求救时那一抹神态,云含春黛,雨滴秋波,浑似骊姬垂涕呀!” “……” 一群文质彬彬的书生说起八卦来,与村头妇人没有半点差别。 苏惟生微微一笑,最引人注目的事是皇家事,最易拨动心炫的是美人面,两者一结合……效果还不错。 他心想,甭看这圣女年纪轻轻,办起事来效率还不错,也着实让人放心。 小柱回来那晚就向他禀报过那五人的情况。 安叔是长老,其他三个也是五主脉的人,在族中地位并不低,否则这头一份药也不会轮到他们。 至于“安兰”的身份么,也早已安排妥当。 不过苏惟生还是有些不放心,晚间又把小柱叫来问了一回。 “少爷放心,他们以前没少在外头历练,对这些事心中有数得很。” “怎么个有数法?”端看二皇子对大皇子这番算计,便知他城府极深,与这种人打交道,加一万分小心也不为过。 小柱笑道,“蜮族在他们当地的镇上找了个中间人,来京城的那几个都办了滇池郡桃源镇的良民户籍,上头写的是汉人,而非蜮族人。几人扮作了四处奔走的行商,对外称圣女是安叔的女儿,蒙绕和蒙继是儿子,黎曼是侄女。” “来前他们还真带了好些滇池那边的货物,故意挑了成色一般的。所以这……生意做不下去,连回乡的盘缠都没了,舍不得卖自家孩子,卖个侄女儿不是很正常么!” 苏惟生目露赞许,“别说,想得还挺周全。是谁的主意?” “圣女。” “倒是聪明……那桃源镇的中间人可靠吗?” 小柱点头,“听蒙继说,那人祖上本就是蜮族外围的族人。自第九代圣女定下入世的规矩后,就下山闯荡了,与三教九流都有结交。他的地盘,也算是蜮族在山下的一个据点。” 苏惟生沉吟片刻,“在山下这么多年,那人就甘心世代为蜮族所用?” 小柱压低嗓子道,“蒙继没说,不过小的看他的意思,叛族之人下场极惨。” 苏惟生轻笑道,“那我就放心了。南陵那边……还是没消息吗?” 小柱叹了口气,“刘管事每回去杭家送节礼,见到的都是诺少爷,听说杭大人忙得很。只是……再忙也不至于连杭姑娘和诸位少爷的信都不回啊,小的着实想不通。” “想不通就暂且放下”,苏惟生其实也有些担心——近一个月没音讯的杭参政到底会如何选择? 不过眼下也急不来,不止杭参政,蜮族那边也一样。黎曼刚进府,总得站稳脚跟才好有所动作。 眼下么……他正盯着手上的帖子哭笑不得呢!“张嘉树倒是回回都记得我!” 这是张学士寿宴的邀请帖。 苏正良和在翰林院当值的苏惟琛都是必然受邀的,他若想去,跟着他们过去就行,却不想张嘉树还专程私下邀请了他,叮嘱他一定要去。 先前青云楼文会那张帖子最终虽然没用上,这心意也是要领的。如此,倒是不得不走一趟了! 只是这一次学里的同窗他就请了自己一个,为的又是什么呢? 毕竟以自己如今的身份,要是不与苏正良叔侄一道去,还真没资格参加二品大员的寿宴! 第242章 侯府 曹承沛自十月底考进内舍之后,便恢复了去扬威侯府的日程。 这次从杭家回来,他带回了一个消息:韩氏禁足一个多月后终于被放了出来。 而她解禁之后干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去栖霞庵找杭氏,痛哭流涕地在她的院子门口跪了三天。 虽没见到正主,侯府众人却已经深为动容,看样子,老夫人对她的怒气已经褪了不少。 这没见到正主的原因么,苏惟生知道韩氏禁足之期不会太长,担心她解禁之后来个鱼死网破,将礼亲王之事告诉杭氏。 所以思来想去,还是暗示了王妈妈几句,让她千万别让二人单独见面。 王妈妈恨得咬牙切齿,“这天杀的韩依依,怎的就如此歹毒!我可怜的小姐……” 只是她再恨也明白事情轻重,当场便答应了苏惟生,一定会全力阻拦。 曹承沛气冲冲道,“老夫人耳根子也太软了,怎能如此轻易就饶恕了她!” 何轩叹道,“高氏与老夫人不合多年,万伯母又远在博阳,这些年只有韩氏在她面前尽孝,情分自然非同一般。” 曹承沛理解,但不能认同,“可是她毁了杭婶子一辈子,还害死了林姑娘,杭婶子可是老夫人一手带大的,连她的生母也是因老师他们三兄弟而死!” “婶子嫁人之后与娘家来往得少,老夫人与铃儿更是只相处过几日,”苏惟生眼底闪过一丝嘲讽,“她对婶子不是没有情分,不过孰轻孰重罢了。” 何轩再次深深叹息,“婶子当真可怜!韩氏当真可恨!”说着望向苏惟生,“你就没个主意?” 苏惟生摊手,“婶子要我等三个月,我总不能不听话吧?” 曹承沛沉默半晌,“也不知老师在忙什么,竟然只言片语也无。师娘跟师兄信上也没提。” 苏惟生拍了拍他的肩膀,“杭伯父就算不出手,你也不要怪他。不看僧面看佛面,那毕竟是他嫡亲二哥明媒正娶的妻子。” 曹承沛嗫嚅道,“可是我总觉得,老师不像那样的人,他……最是正直不过。” “是啊!”苏惟生心下一叹,“但毕竟是一家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身在南陵郡的杭参政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杭君诺吓了一跳,“父亲,您可是受了风寒?要不要请大夫?” 杭参政没好气道,“请什么大夫?定然是那几个臭小子又在念叨老子,混账玩意儿,啥时候才能让老子省省心!说了别轻举妄动,临走前答应得好好儿的,一到京城就忘了个干干净净,连府里都敢伸手!阿婵也是,跟着瞎掺和什么,有了未婚夫就把千里之外的老父亲抛在了脑后……” 杭君诺哭笑不得,“他们也是太在意五姑母和表妹才会出此下策,您就大人有大量,别计较了!” 杭参政摆了摆手,“你不懂,如此胆大包天,府里有我跟你姑母兜着也还罢了,要是往后在别人家也这样,让人抓住了把柄,可如何收场?” 想起王妈妈信上所写, 他又忍不住摸了摸下巴,“不过,看在几个小子这次干得还不错的份儿上,我就不做惩罚了。” 杭君诺小声嘀咕,“那您还故意不回信……” 杭参政小胡子一翘,“总得先晾上些时日,给点儿教训。” “行行行,父亲您做主便是!”杭君诺翻了个白眼,明明心里得意得不得了,还要装作满脸嫌弃,也亏得是自己亲爹,要换了旁人,他早三言两语怼过去了。 “你那是什么眼神儿?给我正经些!”杭参政脸一板,“让你办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杭君诺立刻正襟危坐,“父亲放心,这两日就该有信儿过来了。” 杭参政点点头,“你大哥被老头子跟家里那位高高在上的侯爷拉拢了过去,一心只想着荣华富贵……为父如今,也只有靠你了。” 杭君诺大吃一惊,“父亲,大哥年纪尚轻,一时想不清楚也是有的,您何必说得如此严重!他从十岁就跟着祖父和伯父,受些影响也无可厚非啊!” 杭参政冷冷一笑,“那又如何?是为父不肯带他来南陵上任吗?是为父捆住了他的腿、不让他来看望父母弟妹吗?我与你母亲每次回京,对他的疼爱可有比你少半分?是他自己不肯!你不必为他开脱,” 说到这里,桃花眼中露出一丝冷酷,“从小就爱跟在你大伯屁股后头,羡慕人家当世子、当侯爷的风光,嫌弃你老子我生得晚,无法继承爵位!你母亲背地里哭了多少回,他知道吗?看不上我这个父亲,就让他给你大伯当儿子去!蠢笨如猪、薄情寡义,我杭越州没有这样的儿子!” 杭君诺从未见杭参政发过这么大的火,也不敢再为兄长说话。 何况这次父亲受这么重的伤、丢了这么大的脸面,身为长子的杭君谚未曾告假陪同伺候不说,这些日子来信也只是为祖父和大伯开脱,从未问起父亲的伤势、从未出言宽慰,他心里又何尝没有微词呢? 只是毕竟是嫡亲兄弟,杭君诺觉得,还是有必要提醒提醒大哥。若他依旧执迷不悟……那也别怪自己不念兄弟之情了。 “父亲,二伯母那边您打算怎么办?”杭君诺真的从没想过,温柔和善的二伯母,私底下竟如此狠毒。 他在博阳住了十几年,自然与杭氏母女更加亲近,心中也甚为不平。 杭参政眼底闪过一抹寒光,“此事你不必管,我自有主意。”他连儿子都能不认,还会顾忌一个外姓的贱妇? 第一代扬威侯跟随太祖杀奸臣、灭前朝、斩贼寇、安天下,何等英明神武。 父兄或许在富贵荣华之中迷失了双眼,为讨好皇家连家族风骨也浑然忘了,他却依然记得“济世扶危、匡扶社稷”的祖训。 声名赫赫的扬威侯府,如何容得下此等心如蛇蝎的恶妇兴风作浪,扰得家宅不宁?父亲母亲含糊其辞,就别怪他出手清理门户! 第243章 报应 在这同时,苏南郡白云县县衙外面的公告栏上围了一大堆人,上书: “本县林县丞因丢失官印,延误丁税入库,现已停职候审。” 围观百姓满脸鄙夷,“活该!官印都能弄丢,也有脸当官儿!” “是啊,这不跟咱们农民丢了锄头,账房丢了算盘一个道理吗!吃饭的家伙事儿都没了,也忒无能了些!” “不一样,大不一样!咱们吃饭的家伙事儿不见了,最多也就自己没饭吃。这官员弄丢官印,耽误的可是咱们这些平头百姓!” “是啊,这回我可听当捕快的小舅子说了。上个月咱们交上去的人头税就没用印,林县丞还找借口拖延了好久。若不是县令大人英明,先用了自己的印信,说不得现下还没入库呢!听说啊,这耽误了赋税入库,还会延误年底户部核算呢!” “这事儿我也听说过,我有个兄弟在衙门当文书,他们都以为是林县丞太过惫懒才一直拖延。可谁想到,人家是把官印给弄丢了啊!” 弄丢官印是死罪,白云县县令已向朝廷上了折子,林县丞再无生路可言。 被关在家中候审的林县丞要面对的却还不止这一件事。 林家甫一被围,各房妾室就哭哭啼啼地跑到他面前,求他给一份放妾书。 林县丞双目赤红,神情狰狞,不可置信地道,“你们竟如此无情,都要离我而去?”往日的柔情蜜意都是骗人的吗? 大姨娘低泣道,“老爷,您好歹为儿子想想,不能让他年纪轻轻就被砍头啊!”林县丞的独子正是大姨娘生的。 “是啊!”二姨娘附和道,“芳儿也毕竟是您的血脉啊!” 林县丞沉默了,十几年前,杭参政一得知他献妻之事,就命人给他灌了药,他早已不中用了。 前妻杭氏在他眼里就是个人尽可夫的淫妇,她生的女儿林铃,林县丞从来就没当成过自己的孩子。 长子和次女却不一样,都是他与心爱之人所生,说是命根子也不为过。 现下连消息都送不出去,也无法向京中求助。况且韩氏那贱人向来没把自己放在眼里,又如何会主动帮忙?说不得还巴不得自己快些死了,好掩盖她自己的罪行呢! 杭家更不必说,杭参政不亲手弄死他就不错了。所以自己已是在劫难逃,他不能让儿女变成别家的奴仆。 林县丞当即写了两张放妾书,“旨意一下来,说不得就要抄家,产业已是保不住了。你们这两日也不用收拾别的,就将家里的银票贴身放着,应该能躲过搜查。受审之后再拿出文书,不会被一同发卖的,到时你们再把孩子们赎出来。” 顿了顿又道,“我母亲那里,你们打算怎么办?” 大姨娘对林县丞的真心虽不剩什么了,但这些年林老太太因要与杭氏别苗头,待她和儿子都不错。况且,那老婆子手里还有不少私房呢! “阿锐是长子,又是林家唯一的儿子,理应……理应奉养老太太归老。就是老爷您……您怎么就……” 两人正要抱头痛哭,余下的妾室就七嘴八舌地闹了起来,“那我们呢?” “对啊,我们呢?老爷,您可不能厚此薄彼!” “老爷,您可别偏心!大姐和二姐有的,奴家也要嘛!” 林县丞被吵得脑仁儿疼,“闭嘴!闭嘴!” 待所有人安静下来,他才恶狠狠道,“不下蛋的母鸡,你们对林家可有半分贡献?老子养你们这么多年,吃香喝辣,现在老子要死了,你们自然要陪我一起上路!” 一屋子女人惊呆了,上路?又不是谋逆大罪,犯官家眷最多被发卖,这姓林的竟想让她们陪葬,实在是其心可诛! “老爷,您……您说真的?” 林县丞目露凶光,“你们既做了我的人,就别想再跟别人!” “什么?!!”还真要她们陪葬? 胆子小的已经吓哭了,胆子大的却不干了,一个两个纷纷褪去了往日的柔弱。 这些女子有的出身农家,有的出身市井,还有的出身青楼,这一抛开情面吧,说起话来就有些那啥—— “放屁!老娘不下蛋,还不是因为你这只公鸡没用!没卵蛋的玩意儿,姐妹们跟着你那就是守活寡。” “对,不中用的东西!我跟了你三年,可如今还是个黄花大闺女呢,说出去简直让人笑掉大牙!” “你要执意让我们送死,到时候抄家的一来,老娘就跟他们说,你不是男人,硬不起来,让你死了也名声扫地!” 林县丞阴恻恻道,“你以为,我能让你们活到那个时候?” 众女一惊,“你想干什么!” “干什么?”林举人沉声对大姨娘和二姨娘道,“都去老太太院子里!没我的命令不许出来!” 二人对视一眼,忙不迭地提着裙子跑了。 其余女子也要跟着跑,林县丞却冲上前将跑在最前头的两个扯了回来,一把推倒在地,又去拖第三个、第四个。 见守在门口的下人居然视而不见,林县丞不由怒吼道,“都瞎了聋了吗?还不快把人拦住!” 五六个家丁面面相觑,随后硬着头皮一拥而上……各自将一名妾室搂在了怀里。 “窈娘,你没事吧?” “小芹,你可有伤着?” “……” 林县丞气得脸色铁青,“你们……你们……不知廉耻!” 七姨娘哭道,“你不中用,还不兴我们私底下寻个慰藉吗?” 五姨娘也柳眉倒竖,“不是我瞧不起你,大壮就是个家丁,也比你强一百倍!” “既然知道自己不行,为什么把咱们纳进门来祸害啊!我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才遇上你!” 林县丞脑中嗡嗡作响,哆嗦着嘴唇道,“你们……你们是什么时候勾搭上的?” 十二姨娘道,“我跟二牛好了三四年吧,三姐四姐五姐跟家里的管事小厮好了多久,我就不知道了。” 林县丞眼前一黑。 十二姨娘却还没说完,“咱们姐妹十七个,对您忠心耿耿的大概只有一个大姐。” 然后指着那几个一直没说话,捂着帕子“嘤嘤”哭的女子冷冷道,“她们也不无辜,没在府里找,外头的相好却也不缺,一路从平宁县跟到了这里。当真是情深义重啊!” “你明知自己身子有问题,却娶了这么多无辜的姐妹进门守活寡,如今这十来顶绿帽子,戴得可还满意?” 第244章 露脸 众女惊呆了。 愤怒、羞耻……万般情绪齐齐涌上心头,林县丞脑中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彻底断掉,“无耻!无耻!” 他左看右看,却没找到趁手的工具,随后又不知想到什么,拔腿便往厨房跑去。 十二姨娘眼珠子一转,惊呼道,“不好了,老爷疯了,这是要杀人哪!大家快跑!”说完冲身旁的二牛使了个眼色,便带头往大门的方向冲了出去。 其余人下意识地跟着往前冲,直到跑到大门口,才发现还有官兵守着呢! 林县丞却已经拖着菜刀追了过来,一边狂奔一边红着眼睛怒吼,“贱人!我要你们的命!” 众人大惊失色,慌忙跪地哀求守门的官兵,十二姨娘哭道,“差爷,差爷救命!姓林的要杀人灭口啊!” 官兵们也傻了眼,朝廷的处置结果还没下来,这林县丞是疯了不成,怎的还追杀起自家女眷来!但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杀人吧,便蜂拥而上把人制住了。 回头一问,众女和几对野鸳鸯面面相觑,十二姨娘却一横心,把事情全说了。 这下官兵们望向林县丞的目光瞬间满是同情:乖乖,这头上活生生顶了一片大草原啊!但想到此人明明不能人道还要作践人家闺女,一时又有些鄙夷。 丑事和秘密就这样被公之于众,林县丞一口气没提上来,直接喷了一口血,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这事儿一传十、十传百,最后整个县城都传遍了。继“庸碌无能”的评价之后,林县丞又得了个“乌龟王八”的名号。 连记恨空降的林县丞抢了自家堂弟县丞之位的白云县县令,也忍不住为他鞠了一把同情的泪水。 收到消息的杭参政冷笑道,“不是喜欢给自己戴绿帽子么?我就让你戴个够!” 不错。官印丢失、那些姨娘与家丁或外人的奸情这两件事,都是他一手策划的。 先说前者,十二姨娘和二牛夫妻本就是杭参政的人,他们趁其不备将官印藏在了一个秘密之处,只待林县丞一死,再寻机送回县衙。 后者么,从杭参政给林县丞灌了药之后就开始了。 林家的家丁和管事原也不是什么硬骨头,稍微许之以利就动心了。既能得银钱,又能得美色,何乐而不为呢? 一开始并不是所有姨娘都愿意红杏出墙,毕竟在林家的日子还是挺好过的。但那些家丁管事也不是没法子,要么动之以情,要么直接生米煮成熟饭。 外头的人么,要么找本就与那些姨娘有旧情的男子,要么收买娶不上媳妇儿的人。这不……日子一长,最终还是都成了。 万氏面上颇有些一言难尽,“万一还是不成呢?” “不成老子也不亏!”杭参政舒服地伸了个懒腰,“总归他这绿帽子是戴定了!” “老爷可有想过,姓林的死了,那些女子怎么办?” 杭参政道,“我已让阿诺找了人,届时会在第一时间将她们与各自的情郎都赎出来。往后如何,还要看他们自己。” “那就好,起码有个着落。”万氏伺候着他宽衣,“二嫂那边,你真不管?” “怎么管?”杭参政不动声色地看了妻子一眼,“二哥的人,让他自己操心去!不过你以后离她远点儿,丧心病狂的毒妇!” 万氏点头,“老爷放心,我省得。” 杭参政忙着揭开林县丞戴的绿帽,苏惟生却不得不抽出时间来参加张家的宴会。 腊月十二下了学,苏惟生就告别曹承沛与何轩,在平夏雇来的马车上换了衣裳,去张学士家赴宴。 张嘉树因其祖父的寿诞告了假,他却还是得照常上学,此事他在前几日写回帖的时候已经提过,所以此时去并不显得失礼。 到张府时,宴席已经开始了。 苏惟生一递上帖子,引客就一直把他往里头带。 苏惟生可不能就这么跟着人走了,忙拉着引客问,“这位大叔,不知要带在下去何处?” 引客并不是下人,而是张家的远亲,专门被请来迎客的。 他闻言笑呵呵道,“嘉树交代过了,一定要将苏公子领到主桌去见一面,不可怠慢。” 苏惟生挑了挑眉。 他如今名声再响也不过是个举子,按理来说,到了之后放下贺礼去知客那边登记个名字,再被领到苏正良所在的席面吃一顿就该散了,主人是没必要见他的。 毕竟今日宾客何其多,要是谁来都要见上一面,张家忙得过来么? 既然特意要见他……苏惟生立刻猜到了真正交代这话的是什么人。 果不其然,穿过无数席面到得正厅门口,他便看见了坐在首位的四皇子。 引客让人禀报过后,四皇子立刻朝这边望了过来,张嘉树亲自出来将他带了进去。 苏惟生上前拱了拱手,“见过四皇子。” 四皇子微微一笑,“苏举人有礼。”说完向张嘉树轻轻颔首。 后者会意,将苏惟生带到了今日的寿星公张学士面前。 张学士自然知道四皇子将人请来是起了拉拢之心,因此见到他并不意外,待苏惟生说过祝寿词,还温声勉励了几句。 随后张嘉树又带着他一一见过主桌上的众官员。 最后张学士捋着胡子,含笑对满屋子对苏惟生行注目礼的众人介绍道,“惟生是国子监祭酒苏大人的堂侄,翰林院苏翰林的堂弟。” 见众人目露深思,他顿了顿接着道,“说来罗大人和吴大人与惟生也算是有师生缘分。今年他们去南陵郡做同考,苏惟生便是考生之一。诸位或许不知,这位年仅十五的少年,正是今年南陵郡的解元。” 被点到名的罗大人和吴大人从最右边那桌站起来,笑容满面地向众人拱了拱手。 他二人都是今年乡试的同考官,也就是无意间坑了白修竹那两个。前者位居从五品礼部员外郎,后者是正六品户部主事。 张学士身为翰林院掌院,清贵以极,是天子近臣,又是四皇子妃的祖父,是以今日来的朝中显贵并不少。能坐主桌的品级更是不低,都是各部堂与张家有来往的二三品高官。 上个月青云楼文会苏惟生虽然出了风头,却也仅限于举子和关注他的人之间,这些日理万机的大臣们大都是不知道的,只有少数几人听家中小辈提过。 此时见他眉清目秀气度从容,又在如此年纪便夺得解元,这资质,即便与名动京城的赵怀瑾相比也不遑多让了。 更何况苏家寒门小户,论机遇和资源人脉,又如何能与赵尚书家相比? 此子却硬生生得了一郡解元,还获得了四皇子的青睐,可见其才华之高、能力之强,众人顿时都对他有些刮目相看。 再想想明年的会试,眼前这少年很有可能成为进士,进入仕族阶层,大家便附和着张学士,纷纷夸赞起来,语气中满是赞赏。 苏惟生连道不敢,“诸位大人过誉了,学生愧不敢当。” 第245章 相邀 四皇子见今日让他露脸的目的已达到,也不想再横生枝节,便只简单问了他的近况,得知苏惟生一直在闭门苦读,心中更添了几分满意,笑着道, “这段时间你得为会试做准备,无暇他顾,我就不打扰了。等明年你中了进士做了官,咱们再好好聊聊。” 说完便对张嘉树道,“苏惟生既是苏家人,就安排他坐到苏大人那桌去吧,也安一安苏大人的心。我看他都快望眼欲穿了!” 众人都善意地笑了起来。 张嘉树还以为以四皇子对苏惟生的看重,必要让他坐主桌的,反正在座众人中以四皇子地位最高,旁人估计也不敢有意见,却不想四皇子会说出这样的话。 苏惟生却暗暗点头,此举甚合他意。 他一个无品级的举子何德何能与诸位大人同桌?四皇子若真这么干了,就不是在帮他,而是在害他! 如今再想想初见那天四皇子的行为,难道是在考验他的心性,以及……看他会不会得意忘形? 苏正良等他坐定才低声问,“没事吧?” 苏惟生摇摇头,“就是有些紧张。” 何侍读也凑过来小声道,“四皇子温文尔雅,行事颇有儒生之风。不管以后如何,今日在诸位大人面前露一露脸,对你并无坏处。” 苏惟生点点头,“多谢何大人,晚辈省得。” 除了何侍读与于司业,桌上还有国子监与翰林院的好几个熟人,都对身为小辈的他照顾有加,因此苏惟生这顿饭吃得还挺舒服。 宴毕,苏惟生准备去如个厕。 刚走出正厅,就有个粉衣丫鬟上前来打发了引路的小厮,自己带着他往前走。 走出十来步见人少了些,丫鬟压低嗓子道,“我家主子请苏解元移步一叙。” 苏惟生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丫鬟一会儿,才发现这并不是张府下人的装束,与先前过来替四皇子妃传话的丫头也不尽相同。 再看看她手里那块不知是否有意露出来的宫禁腰牌,他立刻面无表情地回道,“不去。” 宴会上神秘莫测的邀约,苏惟生在前世没见过一百也听过八十。 若邀请自己的是某家小姐,极有可能会被当面倾诉柔情,最后被众人撞破,不得不成就姻缘;若是心怀叵测之人,便有可能无辜背锅甚至被杀人灭口。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苏惟生才不会拿自己冒险。 况且方才在席间四皇子已表明态度,近日不会找他。就是找,在他妻子的娘家,也大可堂堂正正相邀,何必如此鬼鬼祟祟? 思及此处,苏惟生冷冷看了那丫鬟一眼,茅厕也不上了,转身就回了偏厅找苏正良。 “……” 粉衣丫鬟咬了咬唇,捏紧手中的腰牌,躬身从侧门退了下去。 看见去而复返的苏惟生,苏正良愣了一下,“这么快?” 苏惟生没说遇到丫鬟的事,含糊着点了点头,“大伯父,走吧。” 苏正良笑看他一眼,“你且等一下,张大人有事找我。” “……”行吧,那得憋多久啊?苏惟生望着苏正良的背影,欲哭无泪。 回过头正巧看见送完宾客回来的白修竹,顿时眼中一亮,“白兄眼下可有要事?” 白修竹从没见过他如此热情的模样,“怎么了?” “没什么。那个啥……”苏惟生摸了摸鼻子,“可否劳烦白兄指一下茅厕的方向?” 白修竹恍然大悟,再一看堂中,下人们都在收拾残羹冷炙,大丫鬟管事什么的也要么送客、要么回事去了,不由心生愧疚,“是为兄招待不周了。走,我带你去!” 苏惟生也没解释,心想那幕后之人再神通广大,总不能把他和张学士的孙女婿一同绑了去赴约吧?忙不迭地点点头冲在了前头。 白修竹哭笑不得,“走错了,是这边!” “哦。” 地上已经积起了薄薄一层雪,踩上去凉凉的,苏惟生迅速办完事,取了澡豆净过手从茅厕出来。 他伸手接住一片雪花,眼底闪过一抹怀念,雪花瞬间融化成了冰珠。 “母亲说西山的雪景是京城一绝,可惜博阳很少下雪。惟生哥哥,以后你带我去京城看好不好?” 好啊,怎么不好?如今却是……再也没机会了。也不知这么冷的天,铃儿一个人在梅林深处会不会冷,会不会害怕。 “惟生?惟生?” 苏惟生回过神,“白兄?” “你没事吧?”白修竹有些担忧,刚才的苏惟生看起来有些……不一样。 苏惟生笑了笑,“没事,只是许久没见过雪了而已。” “是啊,”白修竹并没深究,附和道,“博阳很少下雪,就是下了也会很快融化,哪里像京城……对了,约个时间去西山赏雪吧,把何轩岳西池他们都叫上。” “行啊!白雪红梅、绿酒红炉,白兄当真雅人也!” 两人一路说笑着沿着原路往回走。 说到何轩跟岳西池,白修竹又想起一件事,“说起来,岳兄他们年纪也不小了,婚期定了吗?” “定了,”上次阿丹成亲之后,曹承沛与何轩就写了信回博阳。 两家都已请了媒人上门请期,最后将日子定在了明年四月,一个四月初六,一个初九。 那时春闱已经结束,苏惟生要先行回乡送苏澜出嫁。 岳西池与苏沁这边要复杂一点,得等苏澜成亲之后,苏惟生与曹承沛再送嫁进京。好在姐妹俩本就是双生,长幼之别倒也没那么重要。 白修竹笑道,“在博阳办的话,何兄与曹兄的婚礼我与大哥就无缘参加了。幸好岳兄家在京城,届时还能讨杯喜酒喝。” “少不了你的!”苏惟生木着脸道,“上回你家小泥鳅满月,那三个眼馋得了不得!” 小泥鳅是白修竹长子的乳名,也不知这夫妻俩明明都出身书香门第,为何却偏偏给长子起这么个名字,让人啼笑皆非。 曹承沛还私下嘀咕呢,说眼看着扬威侯府风雨欲来,老侯爷老夫人都是七十往上的人了,要是有个万一,他跟杭晓婵的婚期可不得继续往后延? 再这么拖下去,说不定等白修竹的长子都满地跑了,他还打着光棍儿呢! 白修竹哈哈大笑,“我看是你舍不得姐姐出嫁吧。不过好友变姐夫,说来也是一段佳话!” 苏惟生顿时有些牙疼,引狼入室,悔不当初啊!上回来信,周氏还与他商量姐姐们的嫁妆呢! 白修竹心下更是乐不可支,不过心念一转,又问道,“那你有没有想过自己?” 第246章 抱怨 白修竹与四皇子是连襟,自然也听后者说过,苏惟生的未婚妻五月里在京中病逝之事。 但是,当时不是还没定亲么,而且这都过去半年多了。 白修竹明白四皇子对眼前这位的欣赏并不是作假,再加上同窗两个月,交情也说得过去,这才有此一问。 “我么……” 前方是张家园子里的假山,苏惟生刚想回答,白修竹就“嘘”了一声,压低嗓子道,“那边有人在说话!提到了你的名字。” 苏惟生也听到了,不由停下了脚步。 “那苏惟生真是不识抬举!”一个娇俏的声音响起,“不过一介寒门举子,也敢拒绝公主的好意!”话音很急,明显是在打抱不平,语气却颇为小心。 另一个略沉稳些的声音轻斥道,“休得无礼!公主交代过要对苏公子以礼相待,不可轻忽。你有所不知……” 原来这二人口中的公主自从在青云楼文会那日目睹了苏惟生的风采,回去之后便茶饭不思念念不忘。 还是林杰打听到他今日会出席张家的宴会,托人告知,公主才借口看望大皇子,弄来了出宫的腰牌,又混到了张家后院蹭了顿饭。然后便让丫鬟来请苏惟生见上一面,诉一诉衷情。 谁知苏惟生竟避而不见! 公主已经闷闷不乐地找她大嫂去了,这两个宫女看不过眼,自请留了下来,看能不能想法子让苏惟生鸿雁传个书啥的。 白修竹诧异地看了苏惟生一眼,心说这也太巧了,刚说到亲事就冒出个公主来,长得好就是占便宜! 苏惟生却微微摇头,面无表情地抬脚走了。 若是苏正德刚出事那会儿有公主看上他,他还求之不得呢! 本朝驸马虽无实权、只有个驸马都尉的闲职,却也是皇家人,只要不作妖,安乐一世是没问题的。 只是如今……今日他能如此巧合听到这番话,不过是有人安排罢了。 况且听这话音,这位公主很有可能是与大皇子同母所出,所以无论她打什么主意,都只会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苏惟生与白修竹离开后,假山后悄悄探出两个脑袋,其中一个赫然是刚才的粉衣丫鬟。 另一个头戴海棠绢花的丫鬟眼尖,指着地上的脚印道,“停了好一会儿呢,姐姐,你说他听进去了吗?” 粉衣丫鬟不置可否,望着蒙蒙细雪中身形挺拔的少年,轻声道,“倒是会装聋作哑。” 走出一段距离,白修竹觎着苏惟生的脸色,“那应该是大皇子同母所出的八公主,今年十五,皇上正准备为她选婿。” 果不其然,同母所出!苏惟生心中冷笑,面上却淡淡的,“我无意尚公主。” “我明白,”白修竹会意,十年寒窗苦读,又有解元之才的人,岂会因一女子而放弃满腔抱负? 看来回头还得跟四皇子说一声才行,万一真被八公主截胡做了驸马,那得多憋屈啊! 苏惟生看出他的意思,并未多说。 十公主若真流露出选他为驸马的意思,自有大皇子一系的人阻止,四皇子这边,还不一定用不用得上呢。 说到这个,苏惟生又想起了二皇子府里的安兰。 查清她确实只是小商贩家的女儿之后,二皇子当即提出纳她做侍妾。那丫头却没答应,反而自愿卖身为奴,认了庞管事做兄长。 而后为了表明不为妾的决心,自请去二皇子妃身边伺候。 就这么个无依无靠的小丫头,就算跟了二皇子,也不会对二皇子妃的地位有丝毫影响。但她毕竟顶着那么一张脸,万一得宠久了生下儿子来,二皇子妃也不是不膈应的。 眼下见安兰知情识趣,二皇子妃倒有些刮目相看,便将她留在了身边学规矩,想着说不定就有用上的时候呢。 苏惟生微微一笑,若不跟着二皇子妃,又如何有机会接触到旁人?那位大皇子,眼下可还在禁足呢! 就在这样的等待中,不知不觉就到了腊月二十,再过四天衙门就要封印了。 就在苏惟生与何、曹二人收到家中来信,思乡之情愈发浓郁时,二皇子府的宴会上出了件大事。 这天,高氏与韩氏带着侯府女眷欢欢喜喜地去了二皇子府参加赏梅宴。 早前知晓韩氏多次拿自己当枪使之后,高氏便与她起了芥蒂。 韩氏禁足之时,高氏还曾打上门扇了她好几个耳光,把人家一张保养得宜的脸打成了个猪头,最后还是被扬威侯与杭二爷硬生生拖着离开的。 即便韩氏被放出来后百般致歉、百般苦求,妯娌两个的关系也再回不到从前了。 所以今日赴宴,进了暖阁与二皇子妃说了会儿话,高氏就带着自家两个庶女找熟人聊天去了。杭晓婵对二太太是又恨又惧,索性也跟在了高氏身边。 韩氏这边见高氏走了,才示意二皇子妃屏退下人,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起近日的遭遇。 “就因为一个庶女生的贱种,府里竟如此对我。还有高氏,简直是个泼妇!仗着是太后的亲侄女,竟辱我至此!竹音,将来……你可一定要为姑母做主!” 二皇子妃并不知韩氏对付杭氏是为私情,还以为都是为了自己夫妻二人才落得一身埋怨,对这个姑姑也有几分愧疚。 她也不摆皇子妃的架势,亲自拿出帕子替韩氏擦干眼泪,“姑母都是为了竹音才会被责,您放心,侄女不会坐视不理的。” 韩氏泣道,“如今大哥大嫂视我为眼中钉,连你姑父也……若不是有婆婆护着,恐怕我早被休弃了!可我婆婆已年逾古稀,又能护我多久?更何况扬威侯才是她的亲生儿子呢!等她老人家百年之后,我岂不是……” 二皇子妃目中微愠,“他们敢!扬威侯府再得圣宠,又如何能与皇上的亲儿子相提并论?姑母放心,韩家与殿下绝不会坐视你受辱!” “可等我公公婆婆一死,那府里毕竟是扬威侯与高氏说了算哪!” “姑母的意思我明白,”二皇子妃柔声道,“等殿下……总能让你报了今日之仇。一品侯爷的位置,自然是有德者居之,毕竟,杭二爷才是我嫡亲的姑父啊。” 韩氏的哭声越来越低,二皇子妃又细心安慰了一番,见又有客到,才命人带二太太下去梳洗。 第247章 丫鬟 等人走了,安兰好奇地望了一眼,“丁香姐姐,那人是谁啊?哭得脂粉都糊了。” 丁香是二皇子妃的四个大丫鬟之一,对二皇子妃忠心耿耿,安兰近段日子都在跟着她学规矩。 对于长了张狐媚子脸的安兰,丁香原本也不大喜欢,后来见她确实没有勾引殿下的意思,反而每次见了都躲着走。而且手脚勤快,嘴也甜,私底下没少讨好她,在养兰花一道更是天资非凡。 慢慢地,丁香竟对她也生了几分喜欢,闻言便正色道,“那是咱们主子的嫡亲姑母,很得主子敬重,你以后见了也要敬着些。” 安兰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多谢姐姐指点。” “你叔父那边如何了?”丁香知道她前两天才出府去见过安家的人。 “都好,”安兰低声道,“如今总算是安顿下来了,叔父一家都对殿下和主子感激不尽呢!” “这傻丫头,人家都要把你卖进那腌臜地儿了,你竟还为他们求情!” “叔父虽然想卖我,却也是因走投无路的缘故。他毕竟养大了我,堂姐对我也一向照顾……我如何能恩将仇报呢?”安兰眼底闪过一丝感激,“何况若不是因此,奴婢如何能遇上主子和兄长这样的好心人?” “你啊,出身商家,怎的偏偏就长了这么一张脸?还好二皇子和娘娘性情都和善,要换成别家,单单拒绝二皇子这事儿,就够你喝一壶了。” 丁香点了点安兰的额头,“如今两位主子不但计较你不识抬举,还肯将你留在府里伺候,甚至连你叔父一家也帮忙安置了,你千万要记得这番大恩才是!” “奴婢……没齿难忘。就算让我赴汤蹈火,我……奴婢也愿意!”安兰就差指天发誓了。 丁香笑骂道,“主子手下能人何其多,哪里轮得到你一个小丫头赴汤蹈火!只要记着,日后发达了,别忘记今日恩情便是。” 她知道,正是因为安兰没有对其叔父赶尽杀绝,才让主子放心了几分。 二皇子妃说,“有情有义的脓包,总比甫一得势便报复亲眷的人来得可靠。只要心中牵挂着家人,便不愁安兰不能为我们所用。” 丁香听二皇子妃透漏过,似乎二皇子有意将安兰送出去,就不知是献给陛下,还是别的哪位皇子了。 只是既有意送人,为何这会儿又偏偏把人当个丫鬟使唤呢? “奴婢不敢,奴婢一定会报答两位主子的!”安兰目中微闪。 两日前安叔是怎么说的来着,“随便你怎么玩儿,那人只要你想法子让姓韩的当众出丑,身败名裂。” 姓韩的么……二皇子妃留着还有用呢,真巧,又闯进来一个。难道那人指的就是这位? 安兰想,小柱已送了一部分药,自家圣女是守信之人,总要有所回报。那就如那阉人所言,先送他一份大礼吧。 当众身败名裂……一个女子,要如何身败名裂呢?而且,还得想法子把自己摘出去。 安兰冥思苦想半天,在听到外头的丝竹之声时,忽的眼前一亮! 韩氏可不知道安兰的计量,有了二皇子妃的保证,她也放心了不少——不就是忍一时之辱么?这么多年都忍下来了,又何惧多等一两年? 高氏、杭氏……她摸着自己已经痊愈的脸,来日方长,走着瞧好了! 她笑容满面地应酬交际,带着亲女庶女在宴上又赢得无数贤良的美名。 只是在起身更衣路过二门之时,突然听到一阵隐隐约约的铃铛声,而后便觉得后背发痒,仿佛有什么虫子在身上爬似的。 可是这寒冬腊月,哪来的虫子? 韩氏的眼前越来越模糊,贴身丫鬟婆子的脸赫然变得鲜血淋漓,眼眶里空荡荡的,身上越来越痒,越来越痒…… “走开!走开!” 第二天晌午,何轩掏了掏耳朵,“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曹承沛轻咳一声,“昨日宴会上,韩氏不知为何出现在了前院的男宾席,见人就打,还当着众人的面……脱……脱光了衣裳,已被送回府关起来了。” 何轩皱了皱眉,“男宾席上那么多男子,韩氏身边也不缺伺候的人,如何会让她如此行事?” “我也是听婵妹妹说的,其中细节并不是很清楚,”曹承沛摸了摸鼻子,“而且回府之后,就今天一大早,她又在自己的院子里被……捉奸在床……” 在知晓杭二太太的真面目之前,曹承沛一直把温和亲善的韩氏当个长辈,如今说起这些,也实在有些难以启齿。 “表弟,这……难道就是杭婶子让我们等的消息?” “大概吧,”苏惟生只在昨夜听小柱传回消息,说那边已按照他的吩咐做了。关于其中细节,确实不是很清楚。 何轩嗫嚅道,“在扬威侯府又被捉奸在床……奸夫是谁?” 曹承沛道,“是蒋妈妈的丈夫邱管事,三姑娘和五姑娘结伴去探望杭氏,结果……就撞见了。她二人已被禁足,身边的丫鬟婆子也全被关了起来。婵妹妹自上次从庄子上回去之后就对韩氏与五姑娘多有留意,这才打听到的。老夫人气急攻心,已经病得起不来床了。” 何氏倒吸一口凉气,“韩氏,已是死路一条了!” 可不是么,在众人面前宽衣解带,此时不论她的婆家扬威侯府还是娘家韩尚书家,都已沦为全京城的笑柄。 就算以后查清两件事都是被人陷害,韩氏失贞也已是不争的事实。纵然不死,也……“杭婶子能在扬威侯府动手脚并不奇怪,可二皇子府……她是如何做到的?” 苏惟生没说话,杭氏做不到,不是还有个安兰么? 前几日杭氏便已定下计策,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只是王妈妈深恨韩氏,认为单单陷害韩氏与邱管家通奸,未免太便宜了她。 偏杭氏心地太过良善,认为捉奸在床已足够致韩氏于死地,也算替铃儿和自己报了仇,不愿再下狠手。 王妈妈又不好将礼亲王之事告知于她,只好私底下给苏惟生传了信。 苏惟生么,转头就让小柱给圣女那边传了话。如今一听结果——黎曼这丫头办事实在别具一格,甚合他意啊! 韩氏既喜欢一而再再而三地设计旁人失贞,自己便也尝尝这滋味好了! 杭氏与铃儿那事仅限于少数人知晓,前者因此悲苦半生,后者因此失去性命,如今杭二太太在宴会上被人看光了,全城皆知。 他倒要看看,扬威侯府准备如何收场! 正说着话,岳西池就赶了过来,“你们听说了没有?” 三人面面相觑,“你也听说了?” 岳西池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抓起也不知谁的茶就灌了下去,“我母亲昨日就在宴席上,亲眼目睹!” 何轩全身一震,“承沛只听了个皮毛,我正准备让长寿长宁去打听来着。你快说说!” 岳西池叹了口气,“昨天下午,母亲她们还在后院用饭……” 第248章 名裂 那会儿宴席已经过半,宁氏用得差不多了,便放下碗筷,同几家熟识的太太去后花园消食。 正在聊天之际,突然听得外头一阵混乱,说是“杭二太太疯了!” 宁氏等人吓一跳,方才还好好的,怎会疯了?几位太太对视一眼,便顺着声音往二门走去。 刚到二门处,就见得满地鲜血,一个皇子府下人装束的婆子满脸伤痕,脑门上还在涔涔流血,正被两个丫鬟扶着往内走。 有两位胆小的太太当场就晕了过去。 “怎么回事?” “怎么这么多血,有贼人闯进来了吗?” “方才听到有人在喊杭二太太,二太太出什么事了?” 宁氏与另两位将门出身的太太忙唤了一名各自的丫鬟留下来帮忙,自己则带着伺候的人往闹哄哄的前院去了。 只见歌舞姬都已缩到了角落,男宾也聚到了另一处,目光呆滞的杭二太太握着一根簪子,见有人靠近就捅,没人靠近时就往划衣裳,“别过来!别过来!好痒,好痒……” 杭二爷那会儿不知去了何处,杭家几个男孙去了别家宴席,其余人么,就连扬威侯也是外男,怎能近身碰她?会武的男子顾忌她的身份,都不敢贸然动手。 韩家女眷畏于她手中的金簪和疯魔的神态,一时也不敢过去,韩氏的身边就这样空出了一大片。 二皇子妃只好叫了几个壮仆悄悄靠近。 岂料就在这时,韩氏嚷嚷着“好痒,好痒,”竟解开狐裘,将手探进了衣服里,似乎是在挠痒痒。 挠了一阵丢下狐裘,又撕心裂肺地叫了起来,“好痒!好痒!好痛!”随后竟将外裳也扯了下来,扯完又去扯里头的衣裳。 眼看扯不动,便拿着簪子使劲划,也不知她用了多大的力道,冬日的衣裳连同内里的中衣都硬生生被划开好几个大洞,露出水红的肚兜和白花花的皮肉来! 男客们有那懂礼的已背过身去,却仍旧有不少人睁大双眼,将韩氏看了个溜光! “小妹(母亲,弟妹,姑母,二太太,姑奶奶)!” 二皇子妃气急败坏地道,“愣着做什么!还不把杭二太太带回去!” 她的声音最大,韩氏立刻望了过来,疯笑着喊道,“鬼魅!妖怪!贱人!” 二皇子妃闻言气得脸都青了。 几个壮仆对视一眼,当即一拥而上,韩氏见这么多人猛地扑上前,顿时目露惊恐,“贱人,贱人!别过来!别过来!” 韩氏毕竟是主子,仆妇们不敢太用力,而且不知为何,她明明是个深闺妇人,这会儿力气却变得奇大,挥着簪子接连刺伤了好几个人。 仆妇吃痛捂住伤口,硬着头皮想继续往前,却不知为何,头一歪便齐齐倒在了地上。 “好痛,好痒……滚!滚!”韩氏好似奇痒难耐的样子,一边嚷嚷一边拼命撕扯身上本就破损的衣裳,露出的皮肉越来越多。 韩夫人已经气晕了过去。 其余女眷们都看傻了,后面的男客看不下去,忙催了扬威侯几句。 扬威侯顾不得失礼,急忙从人群跑出来,解开披风飞身上前罩住韩氏全身,准备把人弄走。 韩氏见着他却是眼前一亮,眼底惶恐厌恶尽消,转而粲然一笑,“郑二公子,你来了!” 扬威侯一愣,反应过来正待将人打晕,膝盖上却是一痛,腿一软就跪了下去。旋即双臂一软,无力地垂下。 韩氏“咯咯”笑了起来,“郑二公子,你又救了我一次!小妹愿以身相许!”说就将披风一扔,一把将跪倒在地的大伯子抱在了怀里。 扬威侯膝盖被击,右腿剧痛,又被韩氏抱得死死的,一时竟动弹不得。看在众人眼里,就是大伯子与弟媳在众目睽睽之下深情相拥了。 众人眼珠子都快瞪出眶了。 高氏手中的帕子都快被拧烂了,看在同为扬威侯府儿媳的份儿上,她都不计前嫌地让下人上去帮忙了,韩氏这个不知羞耻的贱人,竟敢抱她的夫君! 这会儿皇子府的侍卫已赶了过来,拨开人群冲到韩氏面前,见她当众抱着扬威侯,一时也犹豫起来,不知该不该上前。 二皇子妃怒吼道,“磨磨蹭蹭干什么!还不快把人分开!”心里却想,难道姑母和扬威侯真有私情? ——先前韩氏那句“郑二公子”是含含糊糊对扬威侯一人喊的,在场除了一些会武的人,其余都没听清。 众侍卫蜂拥上前,韩氏却松开扬威侯,小跑着退后几步放声笑道,“郑二公子你来了!你终于来了!好多郑二公子!”说完又脱起衣裳来。 侍卫们下意识背过身去。 但就在他们偏过头去的瞬间,韩氏又变了脸,“好痒!好痒!好痛!放开我,放了我!滚开!” 她嘴里叫着“好痒,”一只手继续扯衣裳,另一只手则握着簪子,不要命似的往自己脸上划去,不到片刻,光洁如玉的脸庞上就起了一道又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血肉外翻,鲜血顺着脸颊流下。 “啊!啊!啊!”韩氏拔出簪子,又狠狠往腹部和背部刺去,一边刺一边哀嚎,身子也在不断扭动。 扬威侯瞳孔剧震,刚想忍着痛和恶心起身,左边膝盖却又是一痛,扑通一声又跪了回去。 侍卫们闻声忙回过头,大半人马护在了二皇子妃跟前,另有两人扶起扬威侯,两人打落韩氏手中的簪子,在她颈上狠狠一劈,将人打晕过去。 二皇子妃大松一口气,一边命人将韩氏抬回房里,一边善后。 二皇子与杭二爷、韩尚书这会儿才姗姗来迟,见得府里满地狼藉俱是脸色大变。 杭二爷与韩尚书更是眼前一黑,险些被气昏过去——他们不过是去密室谈了会儿政事,自家妻子(妹妹怎的就变成这样了?) 但无论如何,这场闹剧总算落下了帷幕。 因事发突然,当时单凭二皇子妃与韩家的女眷,根本无法将人全部清走,事后也无法堵住所有人的嘴。 所以众宾客回家没多久,事情就传遍了整个京城。 也是苏惟生与何轩今日还没出门,否则早就听说了。 “韩氏的脸毁了,又当众解衣,扬威侯府与韩家、甚至二皇子府都已名声扫地。短时间内韩、杭两家女眷怕是都无颜见人。”岳西池沉声道,“她已经再无生路可言!” 曹承沛拍了拍胸脯,“敢情没脱光啊……” 三人齐齐瞪了他一眼,“怎么,你很遗憾?” “没有,没有,”曹承沛心有余悸地道,“也不知是何等手段,竟能让人疯魔到如此地步。” “那几名仆妇与扬威侯上前阻止时,杨嬷嬷看得清清楚楚——他们都是膝盖或者别处穴位被不知何处飞来的小石子打中,才会突然倒地不起。”岳西池道,“幕后之人不止与这两家有大仇,还定然对二皇子府极为熟悉。” 他转向苏惟生,“杭婶子做得到吗?” 面对齐刷刷三双眼睛,苏惟生苦笑一声,“看我做什么?婶子是什么人你们还不清楚?她要真有能耐将手伸进二皇子府,铃儿又怎会惨死?况且婶子手下如今就一个王妈妈,他们家根本没有会武之人。” “那么到底是谁,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击飞石暗算?”岳西池百思不得其解。 第249章 洋苏 “面和心不和本就是朝中常态,宴会宾客何其多,有人趁火打劫,让这丑出得更大些并不奇怪。可见这位尊贵的皇子,也委实结下了不少仇家。” 话虽如此,苏惟生却不知为何,想到了定国公府头上——皇子举办宴会,又怎会不给超品国公府发请帖? 不论两府私下有何仇怨,只要没在明面上撕破脸,总会去一去以示尊敬。 曹承沛松了一口气,“你的意思是,二皇子府的事与婶子无关?” 这个问题不用苏惟生回答。 何轩思忖着道,“不像。婶子既已在侯府设下陷阱,又何苦再多此一举,在二皇子的宴会上动手脚?何况她与杭大人都出身扬威侯府,就算要找韩氏报仇,也不会不顾侯府的颜面。” “侯府陷阱?”岳西池诧异道,“什么陷阱?” 曹承沛目露尴尬,将今晨之事说了,“可婶子对韩氏动过手是事实,二皇子府与韩家会放过她吗?会不会将那笔账一并算在婶子头上?” 岳西池半天没反应过来,“这……”他心说,这些女子,一个个的也忒狠了些,着实惹不起啊! 对杭氏的安危,苏惟生并不是很担心,栖霞山是宁国大长公主的地盘,只要她不出来,就没人敢闯上山找茬——他也是后来有次去看杭氏之时,才从她口中得知,为何宁国大长公主的地位如此超然。 无他,宁国大长公主手握兵权。 大魏朝京师除了五军都督府、禁卫军、御前侍卫、五城兵马司和巡防营,还有一支拱卫内城的军队,名唤“鹰卫”。 据说“鹰位”军士个个骁勇善战,能以一当十,原掌于开国皇后文睿皇后之手。 文睿皇后薨逝后,太祖不知为何将这支军队交到了宁国大长公主手里,允她如边关将领一样负责征兵、练兵。 也正是因此,当年昭和太子遇刺身亡之后,她才能远赴西北,迎回他的遗体。 而宁国大长公主有言在先,在她百年之后,会将这支军队的归属权归还给皇家,要么还给当任皇帝,要么在众皇子之中选一位做继承人。 另外,她手下的栖霞庵在民间声望极高,若能得到她的支持,皇位之争不说成了一半,至少也会多两三分把握。 如此地位,众皇子争相讨好还来不及,谁会吃饱了撑的去得罪她? 苏惟生当时还想,估摸着也正是因此,宁国大长公主才会一生无子——若她有了子女,能不遭到皇帝忌惮吗? 当然,这就说远了。 总之,只要杭氏待在栖霞庵一天,就不会有不长眼的跑去动她。 只是善后之事……苏惟生望向曹承沛,“杭姑娘还说了什么?” 曹承沛回想片刻,“韩氏回府之后就被关在了自己的院子里,好像神志已经清醒了。今天一大早,三姑娘偷偷拉着五姑娘去看她,到了院子门口却发现下人都晕倒在地,而邱管事和她……光溜溜地躺在床上。大概与……” 他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与婶子当年被设计同林举人……如出一辙。” “好个如出一辙!”何轩眯了眯眼睛,“可见婶子行事之时根本没想过隐瞒。此事一旦被二皇子府和韩家知晓……” 提起二皇子府,他又想起岳西池描述的场景,不觉心中一寒,“若真与婶子无关,那到底是何人所为?婶子报仇无可厚非,定下的计策也是以牙还牙,并不曾牵连无辜。韩氏死有余辜!但一想到世上竟有如此神鬼莫测的手段,我还是有些……” 苏惟生缓缓开口,“我听着那症状像是中毒。” “我也这么觉得,”岳西池若有所思,“杨嬷嬷说,当时韩氏见着女子便要伤人,见着男子却只口口声声唤‘郑二公子’,随后便是……脱衣,倒像是产生了什么幻觉。她说,与一些孤本上记载的,曼陀罗花所致的幻境有些相似。” “是啊,除了传说中的毒物,还有何等药物可让人产生幻觉到如此地步呢?”苏惟生不动声色地笑了笑, “杨嬷嬷既然能看出来,宫中略有见识的太医必然也能看出来。杭婶子身在栖霞庵,一举一动逃不过宁国大长公主的眼睛,她有何能耐去寻这传闻中的毒物?二皇子若真要将罪名往杭婶子身上引,公主只消将庵中女尼叫过去一问,便可为她洗清嫌疑。” 何轩道,“既然如此,杭婶子那边倒是不必担心了。” 苏惟生轻声道,“如今二皇子正值用人之际,又怎会贸然闯上山对婶子动手,得罪宁国大长公主?况且如宁伯母昨日所见,二皇子翁婿和杭二爷三人一同消失于人前那么久,足可见关系已然匪浅。为了二皇子的大业,韩家纵然恨死了婶子,也不得不暂时咽下这口气。若我所料未错,韩氏很快就会病逝或‘自尽’,杭二爷会再娶一位韩家女、或者,与二皇子一派关系紧密之人的女儿。” 曹承沛觉得自己脑子都快转不过来了,“你的意思是,韩氏在二皇子府出事的事会不了了之?” “怎么会?”何轩悠悠道,“手段如此狠毒,又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就算二皇子不想查,也必定要给外界一个交代。否则日后谁还敢参加二皇子府的宴会?就不怕轮到自己身上?甭说别人了,我都有些害怕。” 苏惟生心下暗笑,“是啊,此事若不尽快查出个结果,京中必然人心惶惶,怕是年都过不好了!” 岳西池三人陷入深思,“能用出这等法子的,会是什么人呢?” 二皇子府当然要查,最后查出的结果却与曼陀罗花没有半点干系。 韩氏在开宴前和宴席中间接触过的人不少,吃用过的东西却是有数的。一路查下去,只查出二皇子妃的脂粉香味有异。 擅毒的刘太医看过之后,确认是那脂粉中混进了大量的洋苏粉。 洋苏草是一味常见的草药,有清热利湿、解毒消肿之效。可一旦过量,便对人体有害。 将洋苏草磨成粉,敷于面部、涂于唇上,便如同日日大量吸食,可致幻、致恐,行为不能自已。 第250章 后续 保管衣裳香料的人是二皇子妃的大丫鬟瑞香,她将自己的差使看得极要紧,平日都不肯让旁人沾手的。 “这几套脂粉主子都还未用过,今日主子让奴婢带杭二太太下去梳洗,奴婢按照往常的规矩,将东西都拿了出来,是二太太自己选的。”瑞香跪在地上,面色虽有些苍白,却还不至于太过慌乱, “奴婢绝不敢害主子,主子尽管查就是。” 二皇子沉吟道,“难道幕后之人真正想害的是你,姑母只是代你受过?” “若真的想害妾身,也该将毒下到今日要用的脂粉里才是!”倘今日出丑的是自己……二皇子妃硬生生打了个寒颤,“瑞香,这些东西,真的没有旁人碰过?” “奴婢看得好好儿的,至少今日之前绝对没有外人碰过,”瑞香明白,若不将真正下毒的人找出来,自己这罪名是背定了。 但她平日的性子大家都知道,不肯提携下面的丫鬟,再小的事情都要亲力亲为,要推到旁人身上也是不可能的。 只好绞尽脑汁回想,“要说真有人能进内室动手脚,也只有今天了!今日宾客众多,奴婢跟着主子在外头迎客,说不得就是被人偷偷摸了进去!” 她越想越觉得有可能,“否则如何解释娘娘早晨用的脂粉都没问题,单单后面的被人动了手脚呢?” “是啊,为何只有没开封的脂粉被动了手脚……”二皇子妃喃喃道。 丁香后背发凉,“娘娘,过几日就是除夕宫宴,要是您用了加了料的脂粉……” “混账!府里竟出了如此狠毒之人!”二皇子一巴掌拍在案几上,瞬间茶水四溅,“幕后之人的目标不是你,而是我啊!” 众人顺着他的话,将今日宴会转换成宫宴,再将韩氏换成二皇子妃,一时都恨得咬牙切齿。 “你们想清楚,今日到底有哪些人进过内室!” 四个大丫鬟加两名嬷嬷外加几名管事、太监一起拧眉苦思。 结香觎了一眼院子外,压低嗓子问,“会不会是新来的那个?” 丁香立即摇头,“不可能,奴婢今日走哪儿都带着她,连如厕都是一道去的。安兰从始至终都没离开过奴婢的视线!” 二皇子的贴身内侍小原子望向丫鬟婆子,“那就只有从宾客和几位侧妃姨娘的身上找了。” 众人把宾客名单全都列出来,最后将目光落在了大皇子妃、三皇子妃、林、顾两家的女眷和容侧妃的头上。 几番审讯和搜查之后,从容侧妃身边一名丫鬟司琴的房里搜出了未用完的洋苏粉。 司琴大呼冤枉,“奴婢没有!奴婢冤枉啊!一定是皇子妃,是她想陷害我家主子!” “放肆!”二皇子妃险些咬碎一楼银牙,“我会拿自己姑母的性命与前程陷害你一个小小的丫鬟?” 二皇子直接下令将人带下去用了大刑,最后司琴招了。 她奉容侧妃之命,在今晨二皇子妃梳妆之后,去了正院给一个小丫鬟送花样。 而后趁丁香几个跟着二皇子妃离开、瑞香去茅厕之后,摸进二皇子妃的内室,将药粉混进了脂粉中。 小原子道,“她说只以为那是能让人长疹子的药粉,并不知会……” “把容侧妃带来!”二皇子面沉如水,涉及到自己的大业,美人又算得了什么! 容侧妃哭得花容失色,鬓发散乱,“妾身以为那是能让人长疹子的药粉,只想让姐姐丢个脸,被殿下冷落几日,绝不敢拿殿下和府里的声誉冒险啊!” 她爬上前抱住二皇子的腿,“殿下!殿下!妾身是什么人您最清楚,那等恶毒之事妾身是万万不敢的呀!” 要换个时候,能得见最受宠的容侧妃如此惨状,二皇子妃高兴还来不及呢,但眼下出了这么大的事,自己险些身败名裂,她哪里还笑得出来! “你还狡辩!都是本宫平日里对你太过放纵,才惯得你如此无法无天,竟连主母也敢下手暗害!给我拉下去,重重地打!” “慢着!”二皇子抬手制止两名嬷嬷。 二皇子妃不可置信地望向二皇子,“殿下,到了这个地步您还要护着她?您可知,若几日后妾身真用了那脂粉,在除夕宫宴上出了丑,等待妾身的是什么?等待您的又是什么!” “闭嘴!” 二皇子俯身捏住容侧妃的下巴,“你那药粉是在何处买的,都经了谁的手?” 他一字一顿道,“你只有一次机会!” 二皇子宠爱容侧妃是没错,可他也不是傻子,凭这女人那点斤两,还真干不出这么阴毒的事儿,韩氏和韩竹音姑侄俩倒是有可能! 容侧妃哭得肝肠寸断,可二皇子眼底已没有一丝怜惜,“说!” “妾身不知!妾身真的不知!”容侧妃拼命摇头,“主意是司棋出的,买药等一应事宜都是她跟司琴办的!妾身委实不知啊!” 好么。 二皇子将容侧妃整个院子里的人都抓起来用了刑,花了两天时间才查出来,那药铺幕后的东家竟是林家长媳的娘家嫂子! “好个大皇嫂!好个大皇兄!关了大半年居然长进了!”二皇子看着调查结果,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做弟弟的,总要回你一份大礼才是!” 从丁香嘴里听到口风的安兰暗暗松了一口气,累死她了! 自进府两天后发现容侧妃的小动作到今天控制丁香那丫头亲手换药,这一步一步的,她容易么! 不过那劳什子太医也太没见识了,小小洋苏粉如何能与蜮族主脉独有的“诡铃”相提并论! 药的确是容侧妃命司琴下的,药粉的确只会长疹子,不过药效么,却比大夫告诉司琴的要强那么一点——疹子会从脸上蔓延至全身,不服解药绝不会消。 至于那药铺背后的东家,安兰啧啧叹了两声,心道,“这皇家的妯娌还真让人刮目相看,多大的仇啊,大皇子妃竟想毁人家的容!” 只是那药,在开宴前就被丁香亲手换做了洋苏粉罢了。不换药,她如何善后呢?如丁香所说,她是真的……从未离开过她的视线啊! 洋苏粉哪来的?早在进府之前,苏惟生知道蜮族最擅蛊术与幻术之后,便配好药让小柱送了过去,以备不时之需。 却没想到,没起到加强效果的作用,倒歪打正着派上了这个用场。 此时此刻,连安兰也不得不承认,那阉人还真是料事如神啊! 京中关注此事的人从刘太医口中得知韩氏所中之毒并非什么了不得的毒物,而是洋苏粉,都将悬着的心放了下来,不再关注。 第251章 年前 二皇子不可能上门找大皇子算账,他直接找熙和帝告了一状,从亲爹手里讨了一番“识大体,重兄弟情”的夸赞之言外加一堆好处,回家便对外称是妾室争宠对主母下毒,韩氏是代人受了过。 容侧妃病逝,晋地皇商容家自知理亏,又送了二皇子一叠银票,年后再送一女进府。 二皇子心想,除了折了个韩氏,细算下来,这一次他倒是赚了哩! 杭二爷么,二皇子决定回头就送他几个美人,再与幕僚商量商量,给他选一门什么亲事比较好。 韩氏么……虽然暂时被送到了庄子上养病,可在所有人眼里,都已经是个死人了。 “倒是没想到,这二皇子如此能忍,辛苦谋划一番,最终却让他得了好处!”小柱愤然道。 苏惟生一边在宣纸上勾勒,一边淡声答道,“何必如此沉不住气?得了好处又如何,他要能将这好处拿一辈子,那才叫本事呢!” “少爷说的是,”小柱抓抓脑袋,“只是小的还有一事不解。” “你说。” “黎曼既已能接触到大皇子妃,少爷为何不让她现在就动手?” “急什么?”苏惟生凝视着画中人,“如今他尚在禁足中,出了丑也无人观赏。毕竟是一国皇子,难得亲自唱一出大戏,怎么也得轰轰烈烈的吧?” “轰轰……烈烈?” “是啊,”苏惟生柔声道,“不如此,怎么对得起他们天潢贵胄的身份?” 小柱想到被送到庄子上的韩氏,不由打了个寒颤,随即又问,“那韩氏,咱们要不要……” 他做了个“杀”的手势。 “不必,”苏惟生眼底闪过一丝冷意,“她已必死无疑,何必脏了你的手。况且……” 况且,被外人所杀的痛苦,又如何及得上死于亲人之手的万分之一呢? 毁容、失贞、声名尽毁、被亲人设计、被亲人放弃、最后死于亲人与枕边人之手……韩氏,铃儿经历过的一切,可好受? “可韩氏毕竟是韩同信的亲妹,又是杭二爷发妻……”小柱犹不敢相信,“他们当真舍得?” 苏惟生抚向画中少女清灵的眉眼,“韩氏不死,扬威侯府与韩家女眷的声誉都会大受影响。韩氏的父母若还在世,她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如今么……一枚弃子的性命,谁会放在眼里?” 小柱道,“不是说,还能送进家庵什么的么?” 苏惟生微微一笑,“她毕竟在宴会上被人看光,后头与邱管事又被抓奸在床,韩氏只要在世一天,杭二爷便会如鲠在喉。所以不出三日,韩氏必死。” 苏惟生其实还猜得保守了些,小年那天一大早,他与曹承沛刚套车准备出门去栖霞山,小柱就送来消息——杭二太太已于昨夜病逝。 杭氏听说之后并不意外,“可见在父亲和两位兄长眼里,我与她也没什么不同。” 曹承沛看她面上并无喜色,不由问道,“婶子,韩氏死了,你不高兴吗?” “高兴如何,不高兴又如何?”杭氏望着屋外的白雪怔怔出神,“铃儿终究是回不来了,我的一生,也无法再重来。” 少年时以为的真挚情谊,到头来竟是一环接一环的阴谋。自己深受其害多年,但机关算尽的韩依依,又何曾有过半刻真正的欢愉? 曹承沛冲苏惟生使了个眼色,见他只顾喝茶不肯搭话,只好又绞尽脑汁地接着道,“婶子你听说了吗?姓林的已判了明年秋后处斩。” 林举人在任上弄丢官印一事在张家寿宴之前便已被白云县县令上报到了朝廷,传得人尽皆知,太学里有好些人在放假之前还在谈论呢。 倒不是林举人引人注目,实在是这事儿太令人啼笑皆非——如此庸碌之人竟也能为官,可不让人笑掉大牙么! 杭氏脸上闪过一丝厌恶,“他死有余辜。”说完见曹承沛一脸茫然,不由心下好笑,这傻小子,怎么连三哥的半分机灵都没学到? 不过转念想到苏惟生几个,再念及杭晓婵的通透,又无奈摇头,还真是傻人有傻福!“说那些晦气的做什么,今日是小年,难得你们来看我,也尝尝婶子的手艺!” 苏惟生大奇,“婶子还真学会了?” 十月里刚进京那会儿,杭氏连个火都不会生呢。前几次上山,他们也都是自带干粮,顺道带一堆能放的吃食留给杭氏,没想到她如今竟真的学会了做饭。 “我早已不是侯府小姐,等慈恩师太松口,便会正式遁入空门,”杭氏十分坦然,“往后啊,自力更生的时候还多着呢!” 看着她娴熟地生炉子,苏惟生心里有些发酸,“婶子,您就是不做这些,也不缺人奉养。” “可别再提送丫鬟上山的事了,佛门清净之地,成什么样子?”杭氏嗔了他一眼,生好火又去淘米,苏惟生与曹承沛忙上前帮着洗菜。 杭氏叹了口气,“有件事一直没与你们说过。其实铃儿在世的时候,我就打算等她成了亲便找个佛寺出家的。婶子知道你们都是好孩子,无论如何都不会弃我于不顾,但这是我毕生所愿,以后……你们也别再劝了。” “栖霞庵都是女尼,你们也渐渐大了,常来常往未免叫人说闲话,”杭氏垂眸道,“以后还是少来吧。” 二人相顾无言,只能默默点头。 杭氏见他们闷闷不乐的样子,心中一软,“当然,等你们娶了亲再带着媳妇儿过来,就没这些避讳了。” 苏惟生叹了口气,“我们听婶子的。” 今年在他乡过年,三个少年本来都采买好了年货,准备热热闹闹喝上几天酒,好好歇息几日,过完年再加倍用功。 不料杜大人、苏正良、苏惟琛家都盛情相邀,三人无法,只好将年货瓜分一空,何轩去了杜大人家,苏惟生与曹承沛去了苏正良家。 第252章 封王 除夕那日,苏正良夫妻参加完宫宴回来就有些神思不属。 直到大年初一,苏惟琛一家过来拜了年,苏正良才将几人叫进书房,“昨日圣上已正式下旨封王,今后,朝中怕是更要多事了。” 苏惟琛父子昨夜就知道了,这会儿便只静静听着。 “封王?”此前朝中便隐隐有风声传出,苏惟生等人自然也听各家长辈漏过口风,不想这么快便成了真。 “当今十二位皇子,光是已经长成的就有七八个,不肯立太子,封个王也是应该的。” 曹承沛看了一眼苏惟生,“大皇子不是在闭门思过吗?这么快就放出来了?” 苏正良没注意,他皱了皱眉,“圣上一言九鼎,自然不会食言而肥。大皇子府受封的旨意是姜公公去府里宣的。如今,该称他一声齐王了。” 他只是没想到,有逼死民女之事在前,大皇子竟还能得个亲王之位。 受害者又是他最看重的侄子的未婚妻,所以,饶是忠君之念已深入骨髓,苏正良心里也难免起了一丝异样。 苏惟生并没放在心上,护短么,人之常情。 他饶有兴致地问,“那其他几位呢?” 苏正良见他面上半分怨恨也无,不由暗道,难道这孩子当真不知真相?如此,也算是一桩幸事。 “阿琛,你与他二人说说。” 苏惟琛回了声是,才转向苏惟生与曹承沛,“二皇子封蜀王,三皇子赵王,四皇子晋王,五皇子燕王,六皇子到八皇子都是郡王,其余的尚未受封。” “二皇子被封蜀王?”苏惟生吃了一惊。 曹承沛也诧异道,“其他四位王爷的封地倒没什么,但蜀地……那可是太祖当年的起事之地,更是萧家的祖籍所在!” 他再没见识也是读过几本史书的,“难不成皇上有意二皇子?” “朝中作此猜想的人太多,陛下却并未明言,似乎真的就是随意择了封地和封号,”苏惟琛看向苏正良,“大伯父,您怎么看?” 苏正良沉声道,“太祖与先帝皆是高寿之人,陛下正值壮年,继位之事,如今言之尚早。现下封亲王这几位,没一个省油的灯。齐王暴烈,蜀王凉薄,赵王平庸,燕王阴险,晋王么……苏家只管忠于陛下,做个纯臣便是,切不可贸然站队,成为他人手中的棋子。”他望向苏惟生,“你们有何看法?” 曹承沛摇头,“我没看法。”他只知道前头那两个都不是好东西,可这话能在苏正良面前说吗?成心找抽呢! 苏茂谦道,“我也……伯祖父,齐王暴烈人尽皆知,蜀王凉薄,从杭二太太与容侧妃那事上也能看出几分。可是燕王……您为何作此评价?阿丹哥说他在哪儿都跟个隐形人似的!” 苏惟生与苏惟琛也生了好奇心,不由都竖起了耳朵。 “隐形人?他生母出身低微,又不受宠,可近来这些事,哪件少得了他的影子?”苏正良冷笑道,“远的不说,就说年前那件事,你们只知蜀王府妻妾争宠,阴差阳错害了杭二太太,又知不知道,容侧妃买药那间铺子与林家有关?又知不知道,卖药给蜀王府丫鬟的那位大夫,是燕王一个侍妾的嫡亲兄长?” 这下连知情者曹承沛和苏惟生都惊了一下,二人对视一眼,后者道,“大伯,这等秘事您又是从何得知?” 夏礼青告诉他,蜀王已将账算到了齐王头上,可见其对燕王的动作一无所知。 “机缘巧合而已,”苏正良含糊道,“总之燕王绝没有表面那么简单,你们多加小心就是了。”其实连去年五月齐王之事,也与燕王有些关系,只是不便说与几人听罢了。 曹承沛与苏惟生对视一眼,没再开口。 苏正良却又转向后者,“我看你与晋王交情不错?” 苏惟生忙道,“不过两面之缘罢了,只是前次在寿宴上承了他的情。大伯父放心,日后有机会我会还了这份人情,晚辈不敢与皇子走得太近。” “就怕树欲静而风不止啊!”苏正良叹道,“晋王虽已摆出了不争的姿态,却如何能瞒过朝中的老狐狸?他背靠宁、张两门清流,又有文采风流、礼贤下士的名声在外,如今不过是未曾掺和其他皇子的斗争,才能暂时安稳而已。但只要稍露锋芒,便会如大皇子一般,成为其他皇子的眼中钉。你若与他过从甚密,日后难免被殃及池鱼。” “苏家是纯臣,只能忠于陛下,这一点我一刻也不敢忘,”苏惟生正色道,“请大伯父放心。” 他倒想混个从龙之功呢,但以苏家和自己如今的地位,即便挽起袖子下了场,也只能做那摇旗呐喊的小喽啰,何苦来哉? 晋王的好意他之所以没有明言拒绝,是因为眼下对方的方式并不令人反感,想来苏正良也正是因此,才只是出言提醒,并未让他远离晋王。 “你有分寸就好,”苏正良点点头,看向四名小辈,“你们还年轻,日子还长着呢,不必急于求成。老老实实待着,将来自会有出头之日。” 四人郑重应诺。 “大伯父,”苏惟生道,“陛下隔几日就要找您下棋,言谈之中难免会漏出口风,往后向您示好的人只会多不会少。天威难测,您也要多加小心才是。” 苏正良看一眼盯着墙上那幅墨兰图露出目光炙热的苏惟琛,再看一眼完全在状态之外的苏茂谦和曹承沛,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伯父省得。君不密失其臣,臣不密失其身,老夫不敢拿整个苏家冒险。” 他是苏家未来的家主,岂敢因一时之利将全族置于险境? 不过这些小辈,也实在该立起来了,一个个只想着逍遥度日,没半点成算!等他百年之后,旁支难道就只能靠惟生一人撑着吗? “阿琛!” 苏惟琛如梦初醒,“大伯,怎么了?” 苏正良道,“今年他们三个只要中一个,你就上个折子外放。” 苏惟生三人惊讶地抬起头。 “外放?”苏惟琛显然也是头一次听说,“去哪儿?”在翰林院的修修书,赏赏字画、去国子监讲讲课岂不逍遥?他还没快活够呢! “地方我与你大堂哥再斟酌斟酌,”苏正良道,“你有意见也可以提。” 苏惟琛想了想,“那我回去与莫氏商量商量。” 与莫氏商量?苏正良险些一口气没提上来,“随你。” “你们三个!” 苏惟生、曹承沛和苏茂谦连忙起身。 苏正良满意地点点头,“会试在即,除了太学,哪里也不准去。在学里也要谨言慎行,不要轻易与人争执,否则万一被卷入什么风波,老夫也保不住你们!” “是,大伯父(大舅舅,伯祖父)!” 第253章 爆发 后面几天,众人到各处拜年,苏惟生、曹承沛、苏茂谦几个收了一大堆红包。热热闹闹的同时,却不知朝中已然暗流涌动。 正月初六,宁老太爷正在指点五人会试文章,满伯就满头大汗地敲开了书房门,“老太爷,出事了!” 满伯跟随宁老太爷多年,什么风浪没见过,何至于如此失态? 几名少年面面相觑。 “张望什么?继续写!”宁老太爷吩咐了两句就往外走去,“怎么回事?” “大老爷过来了,在小书房等着见您,”满伯擦了一把头上的汗,小心翼翼扶住了宁老太爷,“陇西郡金城府爆发了民乱!” “父亲!”宁老太爷的长子宁恪已位居正二品左都御史,也是五十多的人了,下朝之后就马不停蹄地往庄子上赶了过来,等在书房却是一刻也坐不住。 这会儿见到宁老太爷就犹如抓住了救命稻草,“父亲,您可要想法子救救二弟!” 宁老太爷的嫡次子宁慎如今正在陇西任从四品左参议,居参政之下,分管粮储之事。 前年西北大旱,朝廷下旨拨了赈灾款一百万两白银,又令各府开仓放粮,去年一整年都没出意外,不想今年年还没过完,就爆发了民乱。 倘一旦查出与前年的旱灾有关,整个陇西郡的官员都要被问罪! “慌什么!”宁老太爷斥道,“还不快快细说!” “儿子也是今日上早朝才听说的!昨天傍晚,陇西按察使沈斯然之幼子突然出现在太宸殿外,向圣上呈递了沈斯然的血书,状告陇西巡抚韩同俭两条大罪:第一,贪墨赈灾粮饷,致使民怨沸腾,引发民乱!第二,杀人灭口,害死沈斯然全家连下人在内的五十七口人!” “皇上连夜召集五位阁老与各部重臣议事,已下旨令平阳伯平乱,又任命右都御史陈显宗等人为钦差,即刻启程去陇西调查贪墨案。陈显宗现下已然出发了!二品以上官员,只有儿子和韩同信未曾得到宣诏!皇上定然对二弟也起了疑心……” “贪墨赈灾粮饷,引发民乱,杀害忠良……”宁老太爷乍闻此等惊天大事,险些气昏过去,“混账!贪官污吏竟如此藐视王法、一手遮天,简直猪狗不如,猪狗不如啊!” “父亲,现在不是生气的时候,儿子怎么办?二弟怎么办?您可得想想法子,要不……您进宫求求皇上吧,求他看在您的份上,网开一面,饶恕二弟!” “你还有脸为他求情!”宁老太爷脸上的肌肉因愤怒而颤动,混浊的双眼里瞬间透出凌厉的火光, “沈斯然之子必定是在被灭门之后才一路逃亡至京城,可见民乱至少在两个月前就爆发了,这期间西北的官员在做什么?是都瞎了眼,还是故意视而不见?百姓若不是活不下去,谁会吃了熊心豹子胆与朝廷作对?你弟弟身为朝廷命官,掌管一郡粮仓,竟坐视百姓流离失所食不果腹,可堪为官,可堪为臣,可堪为人!” 宁老太爷发泄完才指着宁恪道,“我问你,此前阿慎就真没向你透露过只言片语?” 宁恪小声道,“真的没有,否则儿子早就上报朝廷了!二弟不过小小参议,又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他也无能为力啊!何况七妹夫就在西北掌军,他们平阳伯府不也没成功将消息送出来吗!” “一派胡言!自太祖建国便下了明旨,戍边将领不得干涉一地内政!况且西北大旱,饿死之人不计其数,朝廷顾军又要顾民,各处军饷比前几年少了近一半。东北有契丹趁火打劫,西北赤炎部落虽已被灭,在这几十年里,又出了个不得了的金西族,却在吞并其他蛮夷之后建金西国,盘踞于关外,对我大魏虎视眈眈!就在去年下半年,西屿关已爆发了好几场战事!若真让金西国大军闯进关内,等待西北百姓的是什么你明白吗!” “平阳伯府全力抵御外敌尚且分身乏术,如何有心思关注陇西官场?再说,自古灾民活不下去,都会往更繁华富庶的地方去,只有绝少数的会逃往关外。连你那身在金城府锦衣玉食的好弟弟都未曾察觉,却指责在几百里之外吃着沙子与蛮夷作战的西屿关守将,你说这话就不觉得可笑吗!” “你还有脸怪平阳伯!不知所谓!” 宁恪张了张嘴,想解释吧,又实在想不出理由,他一向嫌弃平阳伯府泥腿子出身,一家子莽夫,同岳家虽为姻亲,走得却并不近,因此与亲妹妹宁氏都生了嫌隙。 先帝去后,当今对周边蛮夷怀柔避战,导致北方边关愈发艰难,他又如何不知呢? 方才不过是想为亲弟开脱,这才拿了平阳伯府当借口而已。 宁恪兄弟几个是想巴着四皇子,像如今的高家和江家一样得个爵位,但他毕竟是大魏臣子,此时要他指责守关将士,他也实在说不出口。 宁恪面色灰败,“儿子知错!” 宁老太爷见状面色渐渐缓和,“朝廷既派了钦差,就一定会将贪墨案查清楚,届时你二弟如何,自有律法处置。若他真与那起子混账同流合污,便是他罪有应得!眼下重要的是民乱,若是处置不好,陇西郡所有官员,全都难逃一死!” 其实他心里已经明白,这么大的事,若不是陇西郡所有官员沆瀣一气,欺上瞒下,又怎会半点风声都不露?他的儿子怕是……也受了好处! 思及此处,宁老太爷只觉得前所未有的疲惫,凄凉萧索之意油然而生——教子无方,他有何颜面求情,有何颜面面对那些死去的百姓! 宁恪艰难地开口,“二弟若获罪,会不会牵连……家里?” “此事……”宁老太爷沉默良久,“不像是冲你二弟来的。” “是了,沈云斐这个御状,告的是韩同信之弟韩同俭,就不知针对的是韩家,还是蜀王……”宁恪喃喃道。 “我再问你,沈斯然一家既已被灭口,其幼子又是如何躲过幕后之人的追杀,独自一人从陇西逃到了京城?” “定然有人相助啊!”宁恪蹙眉苦思,“父亲,陇西巡抚韩同信是蜀王的人,参政郭中乔是陛下的人,右参议寒门出身,不涉派系,左按察副使常存孝又是赵王的人,右按察副使是内阁首辅唐大人的孙子唐廉,也是陛下的人……会不会是郭中乔和唐廉联手?” 第254章 争 “联手?”宁老太爷听他把陇西官员念了个遍,不由冷笑道,“联手欺瞒朝廷还差不多!天下熙熙皆为利来,一百万两白银加上各处捐献的赈灾物资,已足以让派系不同之人暂时握手言和!” 宁恪不可置信道,“如此丧心病狂,将陛下置于何地!将苍生置于何地!就不怕民怨沸腾,一发不可收拾吗?” 想到远在陇西的宁慎,他恨铁不成钢道,“二弟也算是在锦绣堆里长大的,为何眼皮子会变得这么浅!” “大概仗着京中有人相护,所以有恃无恐吧。”宁老太爷不想提次子, “就不知沈斯然是一开始就被蒙在鼓里,还是中途良心发现。若不是他,就算起了民乱,倘那几位借家族之势,暗中向西海借兵平了乱,京城照样一无所知!” “怀远、西海两郡与陇西离得并不远,”宁恪往深里一想,只觉毛骨悚然,“当地官员却也没透出过只言片语,难道……” “不是没可能。他们若真的做了,沈斯然幼子一逃,总会有人求京中靠山善后。所以京里应该早就有人知道了,就等着沈云斐自投罗网。可他却不声不响混进宫里,顺顺利利出现在了御前,你就不觉得奇怪吗?” 宁恪脑中闪过一丝明悟,“要帮沈云斐顺利到达御前,必须对京城和宫中都极为熟悉,才能避开某些人的耳目,这一点,普通人是做不到的。” 他望向宁老太爷,“会是谁呢?” 会是谁呢? 宁老太爷也想知道,他仔细想了想,“你把陇西的官员再给为父说一遍。” 宁恪虽不明所以,还是奉命拿起纸笔将陇西众官员及其背后势力一点一点写了下来。 宁老太爷拿着那张纸看了半盏茶时间,眼底倏然闪过一道精光,“林顾两家及其所有门生故旧,无一人在陇西!” 宁恪一巴掌拍在书案上,“是齐王!” 陇西民乱之事已传遍京城,贪墨大罪一旦查证属实,首当其冲的就是陇西巡抚韩同俭。 他的兄长韩同信已成了热锅上的蚂蚁, “王爷,如今沈云斐已进了昭狱,由锦衣卫指挥使吴通和卫国公共同看管!去陇西调查贪墨案的钦差陈显宗和江序都是陛下的人,随行的定国公世子、卫国公世子和锦衣卫都指挥佥事与您并不亲近,这些人必不会手下留情……三弟那边怎么办?” “怎么办怎么办,本王还想问你呢!”蜀王也是焦头烂额, “韩巡抚不是信誓旦旦说一切都打点好了吗,为何会突然冒出个沈斯然?既要灭口,为何又不斩草除根,留下了沈云斐这个祸害!居然让人一路从陇西逃到了京城,你的人都是干什么吃的!” 韩同信堂堂一部尚书,气性上来连皇帝的面子都敢驳,如何受得了蜀王这种语气,怒气油然而生。 “王爷此言差矣!派去的死士有老夫的人,也有王爷的人,这责任可不能让老夫一人来背!老夫还想问问王爷呢,那沈云斐进了宫到了御前,为何您和杨妃娘娘、还有寿王都没半点察觉?” 他想说,你那生母好歹是妃位,怎的就如此无用,连何人混进了宫里都不知道? 还有寿王,不是与熙和帝情同父子吗?怎的这次却一道被蒙在鼓里,让他们失了先机! “好了好了,别吵了!”杭二爷见两人就要吵起来,急忙打圆场,“那沈云斐居然扮成齐王妃的丫鬟混进了宫里,别说娘娘想不到,就是你我,不一样没猜到么!” 他转向韩同信,“当务之急是如何解决眼下的事!稍有不慎,连王爷和舅兄你也得吃不了兜着走。沈云斐手上的账册能不能想办法毁掉?来往的书信呢?舅兄确定致诚已尽数销毁了吗?” 致诚是韩同俭的字。 “我哪儿知道!”说到弟弟,韩同信更是气得面色紫涨,“他先前还信誓旦旦地保证大家都收了好处,绝不会有一人泄密,不还是出了个中途反悔的沈斯然!” “那就不好办了……”杭二爷道,“民乱一起,致诚已免不了被问责,账册上分了大头的官员估计都难逃一死。就怕陈显宗找到你与他来往的书信,最后牵连到你的头上啊!” 蜀王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要不索性一不做二不休……” 几名先前没敢开口的幕僚顿时脸色大变,“王爷不可!杀害钦差是罪上加罪啊!况且陇西贪墨案已震惊天下,就算杀了他们也于事无补,陛下一定会继续派人的!” 蜀王看了幕僚们一眼。 其中一四十多岁的男子硬着头皮道,“你们想哪儿去了?” 他望向昭狱的方向,“苦主一死,证据一毁,最多死一两个马前卒,不至于让王爷一系伤筋动骨。” 韩同信胸口一梗,这些年他弟弟昧下的银两都给了谁?现下居然成了马前卒? 杭二爷犹豫了一下才点点头,“虽说那昭狱守得跟铁桶一般,但总要试一试。咱们一起想想法子!” “那地方老夫插不上手,你们决定吧!”韩同信一甩袖子,直接告辞了。 现在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他,他也实在不便久留。 杭二爷等他离开后,才附耳对蜀王说了几句话。 蜀王叹了口气,“若是人人都像姑父这般识大体,何愁大事不成?岳父他,还是有些妇人之仁了。” 杭二爷说得没错,其实眼下最好的办法莫过于丢卒保车,韩同信和他来之前,蜀王就与幕僚们商议过了。 只要韩同俭在钦差到陇西之前自尽,将所有罪名都扛下来,便不会影响到整个西北的局势。 毕竟除了这个陇西巡抚,怀远、西海两地还有更得力的助手。 但以今日韩同信的态度来看,他们两兄弟都没那个意思,蜀王也不好主动开口,否则岂不显得自己这个主君太过凉薄? “那就劳烦姑父劝一劝岳父吧。” 杭二爷点了点头,“韩大人深明大义,必会明白王爷的苦心!”说完便追着韩同信去了。 蜀王呆坐片刻后揉了揉额角,“看来得了这个封号之后,有人坐不住了!” 第255章 谋 一名姓钟的幕僚摇头道,“不太对劲,王爷。老夫方才分析过,针对您的算计,并不是从除夕封王之后才开始的。您仔细想想,是不是这么回事?” 蜀王也没惊讶,“本王与大皇兄从小打到大,什么都要争一争。我只是没想到,被关了不到一年,他也开始动脑子了。” 先是利用后院妻妾之争挑拨他与韩家的关系,再是利用沈斯然之死逼他除掉韩同俭。 一招比一招狠,这哪里还是去年那个鲁莽暴躁的大皇子? “王爷会不会太先入为主了?”钟先生面色有些凝重,“下面那几位呢?若能引得您与齐王相斗,他们正可坐收渔利!” 蜀王思索良久,“但这两件事林家确实都插过手,此事还是钟先生你负责调查的,总不会出错吧?” “老夫年纪大了,一时被蒙蔽双眼也不无可能。”钟先生长长一叹,“但王爷说得也没错,诸王之中,只有齐王一系从没向西北官场伸过手。就算其他人想断王爷一臂,也不至于下这么大的血本啊!” 另一名二十多岁的幕僚插话道,“钟先生说得有理。会不会是他们私底下达成了什么协议?毕竟……林、顾两家既然无一人在西北官场,又是如何得知陇西动向并加以设计的呢?除非有人暗中向他们报信。” 是啊! 众人都陷入深思,韩巡抚明明将上上下下都打点好了。 连赈灾银两和物资,虽然没有尽数发放,却也实在没到前朝末年吃观音土和易子而食的地步啊,怎的就引发了民乱呢? 难道还有人从中作梗? 那幕僚接着道,“某之前算过,朝廷发放的一百万两白银、各郡府捐赠的银两物资、再加上韩巡抚等人向富商募集的,大约有三百万两之数。陇西土地贫瘠,人口也少,将韩巡抚放出去的三十万两白银,和府衙粮仓的粮食都换成陈米和霉米,也足够大部分人隔两日喝上一碗稀粥,保命是尽够的。” 蜀王眯起眼睛,“所以董先生的意思是,有人混在贱民中煽风点火,故意引起哗变。其目的就是揭开贪墨之事,搅乱陇西、不,搅乱整个西北官场?” “虽只是猜测,某却觉得八九不离十,”董先生意味深长地道,“朝中在西北官场无人的,可不止一个齐王啊!” 蜀王不解道,“你说的是那些小的?” 钟先生眼前一亮,“除了别的小皇子,还有武将和勋贵!” 蜀王却只听进了“勋贵”二字,自言自语道,“难道与定国公府和扬威侯府有关?暗地里与林家合谋,就算将西北官场闹个天翻地覆,他们自己也是不痛不痒!” 他恨声道,“损人不利己,实在可恶!那杭泉竟没半点察觉,老侯爷与扬威侯也是,为何就不肯为本王办事?但凡能管束那杭越州一二,也不至于让本王如此被动!” 众幕僚面面相觑,林铃那事儿他们都知道,韩氏既已暴露,以杭越州从前的脾性,还以颜色实在再正常不过。 但定国公府……又是怎么回事? 钟先生问道,“王爷为何会想到定国公府?” “都是上一代的恩怨……”蜀王含糊道,“总之若有机会让本王与母妃一败涂地,定国公府绝不会手软!” 想到定国公世子也在钦差队伍中,他只觉得头痛欲裂,“韩同俭若不肯就死,本王此次怕是得狠狠脱一层皮……” 钟先生道,“王爷不必太过担忧,眼下既有了方向,能做的事就多了。不如派人去西北走一趟,若能拿到有人在幕后教唆灾民的证据交给陛下,即便西北那边保不住,也能把林家和那幕后之人拖下水。” “钟先生说得有理!”蜀王面上一缓,“本王这就派人去。只是先生年事已高,不宜长途跋涉……” 他扫向众人,“谁愿意为本王走一趟?” 董先生立刻站出来,“某愿为王爷效犬马之劳。” 其余年轻些的几个也表示愿意前往。 蜀王满意地点点头,正待下令,钟先生却道,“此时王爷不宜动作过大,不如求助寿王或者太后,届时即便一无所获,也不至于受陛下责难。士休心细如发,又隐忍善谋,一同前往或有意外之喜。” 士休是董先生的字。 蜀王一听,也觉得这法子周全,“好!本王今夜就去见皇叔。” 京城已是风起云涌,苏惟生等人却守在床前面露忧色。 昨日宁恪离去之前,宁老太爷就让他写了封奏折,署上父子二人的名字,请皇帝一定要彻查陇西贪墨案。 还说若查证属实,不论是谁,务必立即严惩以正朝纲,还百姓一个公道,还大魏一个清明!藐视王法、蔑视人命的贪官污吏,人人得而诛之! 字字铿锵,句句有力。 收到奏折熙和帝感动不已,“太傅他老人家一心为国,如苍松翠柏、高风亮节,实在令人敬佩!若人人都如太傅一般大公无私,何愁‘明曙之治’不能重现!” 首辅唐尚勤随后也上了一封意思差不离的奏折,但与宁老太爷相比,已失了先机。 熙和帝未置一评。 后来看到锦衣卫对其余各家、尤其是韩同信和蜀王府的奏报,又不禁怒从心起, “自私自利、国之蛀虫!这是认定了朕不敢再造杀孽吗?此次若轻饶了他们,会不会有天连朕的国库都被贪得一文不剩!” 熙和帝已决定严惩贪官,又厚赏了宁家,以示恩宠。 然而在那封奏折送出去之后,宁老太爷就病倒了。 他不让请太医,还下了严令不许向外透漏半分消息。 满伯知道他这是气急攻心,只好找了宁老太爷往日用过的清心丹给他服下,又留了苏惟生等人住下来陪着,以免他多思多虑,再伤了身子。 苏惟生等人已经知道了事情经过,见宁老太爷一病不起,自然没有甩手离开的道理。 几人便陪着宁老太爷说话逗趣,再加上苏惟生每日给老爷子按摩行间、太冲等穴位,助他疏解情志。 如此过了快半个月,宁老太爷的精神才好了些,苏惟生几个也准备搬回去了。 第256章 发现 临行前,何轩望着宁老太爷蜡黄的脸,恳切地道,“老爷子,您已致仕多年,何必再操心外头的事?国家大事就让那些吃俸禄的文武百官操心,自个儿安心颐养天年岂不更好?” 曹承沛也说,“是啊,岳兄今年四月就要成亲,您就养好身子,等着四代同堂吧!” 岳西池面无表情地开口,“外祖父早就四代同堂了!” 是哦,岳西池的表哥表姐们都早已成亲,如今长子都好几岁了。 苏茂谦笑着打趣,“即便宁家公子和小公子们都在外任上,表舅你也不能当人家不存在啊!” 众人哄笑。 宁老太爷也跟着露出一丝笑意,望着众少年道,“不是老夫心胸狭隘,实在是……当年淳于大哥和老夫心心念念的,就是辅佐明主打造一个太平盛世,令百姓安乐,天下无饥。今日自己的儿子却偏偏成了最痛恨的贪官污吏,老夫这心里,是又愧又悔啊!” 淳于大哥是谁?众少年面面相觑。愧疚是愧疚,悔又是什么意思? “何兄说得对,您就是太爱操心了。陇西之事只是个例,朝中同您与忠毅公一样忠君爱国的官员并不少。”苏惟生望向皇宫的方向, “但僧多粥少,争斗难歇也是难免的。毕竟有人在的地方,又如何能少得了纷争呢?晚辈与宁参议素昧平生,却也能看出他此次深陷其中,应当也是身不由己。” 岳西池附和道,“外祖父何必自责?陇西那等情形,想要出淤泥而不染谈何容易?为保身家性命而随波逐流是人之常情。若二舅舅当真因宁死不屈而落得沈大人那样的下场,外祖父您也未必能接受吧?” 苏惟生暗暗瞪了岳西池一眼,瞬间无语——不愧是亲外孙,扎起刀子来半点不留情!但你这臭小子瞎说什么大实话,老爷子还病着呢! 岳西池偏过头,全当没看见。 宁老太爷却又笑了,“打什么眉眼官司呢?阿池说得也没错。为人父母,谁愿意白发人送黑发人?老夫一生行事问心无愧,不想临老临老,还是自私了一回。我又有什么资格指责别人呢?” 顿了顿又道,“去吧,好好准备会试。大魏的未来还要靠你们这些年轻人!” 回程途中曹承沛冥思苦想半晌,还是开口问道,“表弟、何兄,老爷子为何说他自私了一回?” 何轩但笑不语,苏惟生叹了口气,“自己想。” “想得出来还用问你吗?”曹承沛拉一把苏茂谦,“你也没想明白,是吧?” “对啊,惟生叔,你就说说。” 苏惟生只好循循善诱,“可知为何老太爷不肯请太医,也不让你二人去外头请大夫?” 两人茫然摇头。 苏惟生只好耐心道,“在这种时候,老太爷病倒的消息一旦传得人尽皆知,难免让陛下疑心他以自身性命相要挟,想逼陛下饶恕宁参议。那份折子也会被认为是惺惺作态,假仁假义。” 二人灵光一闪,异口同声道,“我明白了!” 苏惟生点点头,靠回了车壁上。 何轩笑道,“明白什么了?” 曹承沛抢先道,“将消息一瞒,起到的效果不就正好相反吗?陛下近段时间一定会对陇西众官员的家眷更加留心。这一留心,发现老爷子宁可忍着病痛也不愿授人以柄、更不愿给他施加压力。再念及师生之谊和老太爷往日的好处,必然不会因此牵连宁家。说不得宁御史日后的恩宠还会更上一层楼。” 苏茂谦忙跟着点头,“对,就是这样。” 何轩摇了摇折扇,“说得不错。” 苏惟生笑了笑,确实没错,不过还是浅显了些。 再往深里想一点,说不得连宁慎也会因此受益,只要查实贪墨数额不大,便可从轻发落,至少能保住一条命。 宁老太爷此举看似什么都没算,实则什么都算到了,做过次辅的人果然不同凡响。 那么,他老人家真的会猜不到,揭开陇西贪墨案的除了齐王和林家,还另有其人吗? 能发现这件事,说来还跟岳西池有些关系。 岳西池与远在西屿关的父兄虽未见过面,却也一直有联系,因通信不便,隔上三五个月也能报个平安啥的。 前年旱灾之后,虽然宁老太爷也在博阳设宴筹集了不少物资送过去,但因为战事与西北元气未复,信件还是越来越少。 岳西池更加担忧,在信里就问得多了些。 他几位兄长也尽可能多讲些趣事见闻,拿来安家里的心。因无关军机要务和家族隐秘,岳西池每回收到信都会与他们分享。 就在去年考完乡试后没多久,岳西池的亲哥岳百户在信上提了一件事。 说几个侄子侄女渐渐大了,下人稍不留神,几个淘气鬼就跑得不见人影。平阳伯夫人想着再多挑几个人进府伺候,主仆一起长大,日后也能更忠心。 平阳伯府在旱灾最严重的时候,便将俸禄粮食这些能捐的都捐了,又要忙着对抗外敌,再多的也做不了。 平阳伯夫人就说,“刚好家里也缺人,买几个丫头小子进来,别的不说,好歹能有一口饭吃。” 岳百户想到亲舅舅就在金城府为官,还想找陇西过来的难民问问情况,结果伢婆带来的姑娘小子没一个是从陇西出来的,怀远、西海两郡卖儿卖女的却都不少。 岳百户就在信上感叹,说陇西官员赈灾有方。 那会儿苏惟生刚得知林铃的死讯,还沉浸在悲伤中不可自拔,又一心想着报仇,根本没注意。 直到装鬼吓疯蒋妈妈那天晚上,听王妈妈说起蒋妈妈家那个从西北被卖到京城的丫鬟杜鹃,他才再次想起西北旱灾,转而将视线落到了韩家头上。 王妈妈说,“杜鹃这丫头也是可怜,家里遭了灾,她就被父母卖给了人牙子,换了几个黑面馒头。后来又被辗转卖了几次,才到了蒋妈妈家。自来天灾受苦的都是咱们这些百姓,奴婢在铺子里还听好些人说起,买的大都是西北来的难民。” 苏惟生当时便心中一动,“王妈妈可知,有多少人是从陇西来的?” 王妈妈还以为他是替岳西池问的,毕竟比起怀远和西海,平阳伯府所在的西屿关离陇西最近, “这个不清楚,几位少爷若是想知道,回头奴婢就找杜鹃和熟人们问一问。” 过了两天王妈妈就给了回信,别说京城没有从陇西来的,杜鹃被卖前在西北逃荒时,也从没遇见过从陇西逃出来的人。 苏惟生觉出不对劲了。 灾荒时为了一口吃的卖儿卖女实在再正常不过,就连前世他自己,不也是因吃不上饭才被卖的么。 可陇西竟一户也没有,真是奇也怪哉! 第257章 接人 他心中疑问难消,本想着问问杭参政,但考虑到韩家毕竟是扬威侯府的姻亲,怕他为难,最终还是找了夏礼青。 夏礼青笑话他杞人忧天,“你不能因厌恶二皇子和韩氏,便否定韩巡抚的功劳。赈灾之事事关重大,若真有猫腻,早就有消息传出来了,凭他一人如何能只手遮天?说不得真是人家赈灾得力呢!” 苏惟生还是不放心,坚持让夏礼青派人去查一查。 若不是那会儿小柱还没回京,说不得他就自己派人去了,何至于劳烦定国公府。 夏礼青受不住他的软磨硬泡,就派人去了。 具体查到了什么,苏惟生不知道,夏礼青十月底派了允武过来,让他不要再管,等事成之后再详细告知。 不管就不管,夏礼青既答应事后不会隐瞒,苏惟生也没有好奇心过盛。 他觉着眼下还是抓紧时间多做两篇文章要紧——若是连个进士都中不了,还谈个屁的搅弄风云位极人臣啊! 不过在看了夏礼青给的陇西官员名单之后,苏惟生发现了一个问题——齐王一系在西北官场无人。 便给了夏礼青一条建议——“若不想卷进漩涡太深,可借一借林家之力”。 齐王虽还在禁足,但其与蜀王水火不容已是人尽皆知,能将蜀王党狠狠咬下一块肉的机会,林家绝不会错过。 如此,让他们先斗一斗岂不更好? 如今贪墨案爆了出来,苏惟生还算满意,不过回到南郊的他还是难免郁闷:“这不声不响地跟着钦差往西北去了,你倒是先给我讲讲,到底咋回事儿啊!” 但这事儿急不来,钦差团才出发半个多月,再加上查案和平乱的时间,估计等春闱结束都不一定回得来。 苏惟生只能整理好心情,又恢复了苦读生活。 京中却并未恢复平静。 熙和二十年正月二十四,苏惟生几个刚下学,阿绛阿素就找了过来,“二伯父叫你们近日不要来学里,酒楼茶楼也别去,安心在家读书,或者去宁老太爷那边待着都行。外头乱糟糟的,要是不小心受个伤,影响会试发挥就不好了!” 苏惟生见他神色严峻,立刻知道出事了。 果然,走到大门口,就见外头停了好些马车,候在一旁的下人一个个瞧着也都是孔武有力的样子,一看就是来接各家子弟的。 阿大阿二、苏正良家的护院、平阳伯府的护卫、杜大人家的管事都在其中。 阿绛自然也看见了,带着人把他们送到马车前才压低嗓子道, “昨天夜里诏狱突发大火,烧毁了好些卷宗,不少人都受了伤。陛下龙颜大怒,已下令让锦衣卫、刑部与大理寺不惜一切代价彻查,京兆尹与五城兵马司全力配合搜寻疑犯。吴通颜面尽失,估计又要掀起一阵腥风血雨。二伯说,等诏狱重新清理好,又不知要关多少人进去。” 诏狱大火?几人对视一眼,立刻想到了看似被关押,实则被保护起来的沈云斐。 何轩问,“沈公子没事吧?他带来的证据呢?” 阿绛含糊道,“你们就别问了,总之听二伯的话吧。咱们这些小辈自然不至于受到怀疑,但万一外出遇上抓人什么的,磕着碰着,总归是不美。” “知道了,”苏茂谦叮嘱道,“你们也要多加小心。” 他再迟钝,也明白从夏礼青与夏佥事跟着右都御史去西北查案的那一刻起,定国公府就被拉进了漩涡。 所以比起自己几人,倒是身在五城兵马司的夏义柏和阿丹更可能遇到危险, “你姐姐那里,替我照顾着些。” “放心吧,阿谦哥,”阿素插话道,“那可是我们嫡亲的姐姐!” 几人道了别便各自上了车,苏惟生和曹承沛去了苏正良家。 一路上关卡重重,锦衣卫和大理寺、京兆尹的衙役搜查得极严,二人也被叫下马车搜了好几遍身才回到苏家。 苏正良还未下衙,何氏见他们平安归来松了一口气,没见着何轩脸色又是一变,“阿轩呢?” 苏惟生忙道,“杜大人估计忙得很,何兄担心杜太太一人在家不安全,就过去陪着了。” “好孩子!”何氏叹了口气,“内城乱成这样,南郊那边定然搜查得更严,你们就安心住下吧。” 顿了顿面上闪过一丝怒色,“蜀王真是胆大包天,竟敢派人火烧诏狱杀人灭口!” 曹承沛喉咙有些发干,“真是蜀王干的?” 何氏咬牙道,“除了他和韩家,谁还会如此迫不及待?如今倒累得你们这些孩子连安心读个书都不能,真是……” “算了,大伯母,”苏惟生安慰道,“不是还有您跟大伯父在嘛。大伯父一向与世无争,锦衣卫不会疑心到苏家头上的。” “我不是担心这个,”何氏面露忧色, “你们不知道,定国公府与蜀王的生母杨妃积怨颇深,此次定国公世子与阿谦的岳父陪同陈御史去西北查案,摆明了不会手下留情。定国公府护卫多,倒是不怕蜀王报复,就怕他们动不了阿绛兄弟,转而迁怒到阿谦头上!毕竟连诏狱都敢放火,又有什么事是他干不出来的?” 曹承沛吃了一惊,“不至于吧?” 苏惟生想了想,“大伯母,如果是这个,您就更不必担心了。” 何氏一愣,“为何?” 苏惟生答道,“今日一下学阿绛就过来送消息了。倘茂谦真有危险,夏二……夏二爷必不会坐视不理,怎么也会派几个护卫跟着茂谦。他没这么做,就说明没必要。况且蜀王如今自顾不暇,怕是没心思报复旁人。” 曹承沛一拍脑袋,“对啊!连深居内宅的大舅母都猜测是蜀王所为,皇上焉能不知?恐怕整个京城都传遍了!就算一时找不到证据,各处也都会盯着蜀王府,他就是想报复也不敢轻举妄动吧?” 何氏扶着椅子坐下,缓缓吐出一口气,“也是。年纪大了,脑子也不好使了,竟没想到这个!” 苏惟生笑着道,“大伯母这是关心则乱,茂谦知道了,以后一定会加倍孝顺您。” “这孩子,”何氏眼角都笑出了褶子,“你们好好儿的就成,我与你们大伯父不求什么回报。” 苏惟生笑了笑,没有回答。 如何氏所说,自重生以来遇到的这些长辈,从族里的苏家人到非亲非故的杭参政与杭氏,无一不对小辈爱护有加,不求回报。 虽然也有看重自己资质的原因,但将来自己真发达了, 他们又能得到多少好处呢? 所以,能有这样的亲人,实在是他苏惟生三生有幸。 第258章 疑云 晚间苏正良回来,又把二人叫到书房说了会儿话,无非是叫他们不要担心,安心准备会试之类的。 苏惟生却另有疑问,“大伯父,沈公子怎么样了?” 苏正良从前两年亲弟苏正文和苏正武的信件中便知道这个侄子聪慧有手段。 虽觉眼下科举要紧,但今科春闱若榜上有名,几个小的提前知道一些事也好有所防范,他便也没瞒着, “听说沈公子受了伤,好在性命无碍,但账册却被烧毁了。那本账册上记录的是陇西众官员分赃的具体数目。” 曹承沛一惊,“如此,那些贪官污吏岂不是……”能逃出生天? 苏惟生摇摇头,“就算账册被毁,此事也早已上达天听,又有民乱在前,不会这么容易过去的。就怕……” 曹承沛忙道,“怕什么?” 苏正良也目光灼灼地看了过来。 苏惟生沉吟道,“就怕韩巡抚在钦差到达之前畏罪自戕。到时贪墨和逼反灾民的罪名被他一人扛下,其余人再来个抵死不认,又没了证据,朝廷怕是也拿他们无可奈何,最多贬官罚俸。” 曹承沛大为不解,“可即便如此,也会被陛下厌弃啊!” 苏惟生没说话,苏正良却苦笑一声,“天下从不是陛下一人的天下,纵然一时被陛下厌弃,过个几年事情淡了,又有各自的靠山在,该升官发财的照样升官发财。” 熙和帝性情太过懦弱,根本无法像太祖和先帝那样压得内阁喘不过气。 若不是五位阁老本就不和,宁老太爷致仕前又联合不少朝臣力谏皇帝改革官制,废除了一部尚书同时担任阁老的规矩,朝廷早就变成内阁的一言堂了。 曹承沛只听得目瞪口呆,“自古以来都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倒从没听说皇帝奈何不了臣子的。” “怎么没有?”苏惟生道,“表哥忘了吗?昔日太祖想改《户婚律》、让女子做官,不是一样受到了朝臣的集体抵制?太祖是开国之君,积威甚重,为何没把反对的官员都拉出去砍了?” 苏正良听得哭笑不得。 曹承沛倒是认真思考了一下,“因为辩不过文武百官,且无法服众?” “是啊!”苏惟生道,“若太祖也奉行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惹得官员百姓怨声载道,那与前朝暴政又有何两样?” 曹承沛若有所思,“所以即便身为一国之君,也不能万事只凭自己心意。想做成一件事,必须先得到大部分人的支持。” “不错。如今这位陛下,比之太祖又如何?” “虽未见过,但与太祖相比,那也是……”曹承沛摸了摸鼻子,没把剩下的话说出来,转而道, “照你的意思,韩巡抚一死,民乱一平,贪官污吏照旧逍遥法外,百姓的苦不是白受了?” 他转向苏正良,急切地道,“大舅,就没别的办法了吗?” 苏正良笑着看向苏惟生,并不答话。 苏惟生笑道,“我都能想到的问题,朝中诸位大人会想不到?揭开贪墨案和救下沈公子并沿途护送到京城的人会想不到?幕后之人既盯上了蜀王和韩家,又怎会让他们轻易脱身?眼下,就看谁的手段更高明了。” 曹承沛又道,“万一韩巡抚自己要死,还有人能拦得住?” 苏惟生微微一笑,“留在陇西的人只要脑子灵活一点,将韩同俭手脚一捆、嘴一堵,届时连咬舌自尽都不能,如何死?而且,若我若料未错,一出京城,钦差团中便会有人快马加鞭,用最快的时间赶到陇西,防止有人杀人灭口,毁灭证据。” “那我就放心了!”曹承沛吁出一口气,看向苏惟生的目光中满是佩服,“表弟,你这脑子是怎么长的?” 苏正良心下也是一阵惊叹,主要是苏惟生所说的与前几日杜大人分析出来的一般无二。 可杜大人为官已三十余载,外任回京后在大理寺做了十几年官,大大小小的案子见过无数,能勘破案情并不奇怪。 自家这个侄子却只是个未满十六、且从未进过官场的少年郎,这……此子若不为官,简直是天理难容! 苏惟生白了曹承沛一眼,“你要是肯动脑子,也不愁想不到。” 曹承沛“嘿嘿”一笑,“那诏狱失火的案子呢?” 苏正良道,“白日里吴大人已抓了不少形迹可疑之人,连锦衣卫内部也被关了好几个,今夜一定会连夜审讯。若不得出个结果,京中怕是难以太平。” 苏惟生点点头,“听说诏狱守得跟铁桶一般,水泼不进。若非出了内鬼,想放火谈何容易?而且,怎的就那么巧,偏偏烧毁了沈大人留下的账册呢?” 曹承沛想到蜀王,一时又恨得咬牙切齿,“大舅,那劳什子蜀王如此胆大包天,陛下就不管管?” “管了,”苏正良悠悠道,“陛下斥责了蜀王,命他全府闭门思过,事情不查清楚,就别想出来。” “又是闭门思过!”曹承沛一拳打在右手边的案几上,“也太便宜他了!” “急什么!”苏正良意味深长地道,“想必这两天锦衣卫就能拿到证据。” “证据?”曹承沛狐疑道,“有这么容易?” 苏正良但笑不语,苏惟生也只无奈地摇了摇头。 蜀王正在府里发脾气, “岳父跟杭泉也太自作主张了,为何不知会本王一声就动了手!既买通了人,悄悄把账册偷出来或者直接撕掉就成,干什么多此一举去放火!如今事情闹得这么大,还得罪了卫国公和吴通,叫本王如何收场!” “这……”施先生等幕僚一时也不知该怎么说了。 虽说你神通广大,连油盐不进的锦衣卫也能买通,可那……那是诏狱啊,怎能一声不响地跑去放火呢! 也太蠢了! 这时小原子低着头匆匆走进偏厅,“王爷,杭二爷送了信过来。” 蜀王一把抢过来迅速扫了两眼,脸色越来越沉,身上的气压越来越低,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最后一巴掌将信拍在桌上, “是谁在陷害本王!” 施先生慌忙道,“王爷,可否让老夫看看?” 得到对方首肯,他才小心翼翼地上前,打开信看完,瞬间瞳孔一缩,“竟然不是他们做的!” 第259章 纵火之人 吴通连夜审问,将大刑用了个遍,浑身上下已看不出一块好肉的犯人终于开了口,“是……是一个妇人……” 吴通与卫国公对视一眼,“妇人?” 犯人断断续续道,“我们跟……跟……跟踪那妇人一路……发现她去了……韩……韩府。” 杜大人和刑部侍郎万大人眉峰一跳,“说清楚!” 据那犯人所说,他们几人原本是江湖上一个名为“月色”的杀手组织,只要你出得起银子,王子皇孙都敢刺杀的那种。 就在半个月前,首领接到一桩生意——杀一个被关在诏狱里的犯人、毁掉卷宗。 联系他们的是一名妇人。 在从冀北赶到京城那一天傍晚,那名妇人又将诏狱布防图送到了他们的手上。 这几人思来想去,觉得锦衣卫高手众多,且防守重重,硬闯怕是难以成事,这才先放了一把火,烧掉卷宗的同时趁乱杀人。 “很好!”吴通不怒反笑,“那妇人长什么样?” “四十岁左右,白白胖胖,个子不高,鼻子左边有一颗黑痣,右边嘴角也有一颗。我听见韩府的下人叫她李妈妈。” 吴通立刻让人悄悄潜进韩家,打听到李妈妈原是韩家一名管事的妻子,自己也在韩夫人的院子里做事。 近几日夫妻两个都没回府,两个儿子也不知所踪,韩家正在找呢。 吴通当即意识到不好。 搜寻了三天之后,在韩夫人陪嫁田庄内的池塘边发现了李妈妈夫妻的尸体。埋得十分草率,李妈妈丈夫的鞋都露了出来。 另还有一个包裹,里头是些细软银票以及……韩同信亲笔写的书信,令他夫妻二人联系杀手组织进诏狱杀沈云斐灭口、外加毁掉证据。 并指点说,“有个姓石的锦衣卫欠了韩夫人一大笔债,可借此找他里应外合。” 这下证据确凿,韩同信再也无从抵赖,并且由“姓石的锦衣卫欠债”这句话,吴通又查出了韩夫人放印子钱的事。 所以陇西韩巡抚那边还未定罪,韩同信夫妻已背上了“纵火杀人、烧毁证据”和“放印子钱”的罪名。 单单后面一条,便足以让韩同信丢官去职、刺字流放。 且韩夫人所放的印子钱数额极大,以他二人的产业根本不可能拿出这么一大笔银子,再联想到陇西贪墨案…… 熙和帝震怒,收到回禀便当即下令罢免韩同信一切职务,关押于大理寺天牢。 韩夫人也被杖责四十大板后押回府中,等陇西贪墨案有了定论之后再一并处置。 韩同信不是没喊过冤,但此时此刻,他说的话已无人听了。连姻亲也生怕被牵连,不敢为韩家说话。 韩同信在外任为官的两个儿子虽还未获罪,却也是战战兢兢,丝毫不敢行差踏错。 但他们知道,韩家已经完了。 “王爷!王爷!”才上任不久的蜀王妃抱紧蜀王的腿,“王爷,求您救救他们,救救妾身的娘家!” “救?”蜀王本就焦头烂额,如今见她哭哭啼啼,眼眶通红、鬓发乱成一团,面上憔悴不堪,再不复往日矜贵得体的模样,心下更是一阵烦闷, “本王还没问你呢,岳父岳母为何如此不小心,让外人得知了放印子钱一事?偌大的尚书府,竟连女眷都养不起吗?” 蜀王妃瞪大双眼,“王爷,您说这话可要讲良心!放印子钱用的虽是母亲的名义,但这么多年的盈利都给了谁啊?二叔父铤而走险贪墨赈灾粮饷,得到的好处又是给了谁?眼下事情败露,我母亲受尽屈辱却也未说出半个字牵连王爷,您却要在这时候翻脸不认人吗?” 父亲若是就此获罪,她一介罪臣之女如何能再当这王妃之位?最后怕是会同姑母韩氏一样,落个“病逝”的下场。 就算侥幸能活,也必然不是青灯古佛、便是贬妻为妾。她的儿子,将来在府中还有活路吗? 倘真的失去靠山,她还不如死了,好歹能为儿子保全一个嫡出的身份! 蜀王狰狞的面孔在烛光的映衬下愈发显得阴森可怖,“你的意思,倘若本王不肯出力,韩夫人就要供出本王来?你的意思是,本王如今的地位,靠的全是韩家?” 蜀王妃立即发现说错了话,“妾身不敢,是妾身不会说话!只是妾身实在不忍心哪!父亲身陷囹圄、母亲如此大的年纪还要遭杖刑,妾身却连回家看看都不能……妾身实在是……实在是……” 毕竟是结发妻子,韩家这些年确实也为他做过不少事,韩家一倒,他亦如同断了一臂,如何能不痛心呢! 蜀王叹了口气,扶起蜀王妃,“本王如何不想救岳父岳母?又何曾没有向父皇求情?杭泉跟钟先生他们已经在查了,但幕后之人处心积虑,如何肯让韩家轻易脱身?况且父皇的态度你也不是不知,连日来本王屡遭训斥,恐怕已惹了父皇厌弃。若继续求情,怕是连你也保不住啊!” “父皇可是有意……有意……”蜀王妃全身一僵,剩下的话却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 “王爷能否求一求太后?” “会的,本王会求皇祖母向父皇求情,对岳父一家从轻发落。你放心,你是本王的结发妻子,”蜀王似是下定了决心,握着妻子的肩膀柔声道, “我绝不会置你于不顾。将来……我会补偿你的,日后我的一切都会留给骐哥儿。”言毕恨声道,“也一定会替岳父岳母报这个仇!” 骐哥儿是蜀王的长子,也是他如今唯一的儿子。 言下之意,届时蜀王妃若自请为妾,还会给她留几分体面,也绝不会亏待了独子。 毕竟韩家一倒,她再厚着脸皮继续当这个王妃,只会连累他们父子。 这是主意已定,绝不会再更改了! 蜀王妃如坠冰窖,只觉得整颗心都被撕裂,眨眼间就变得千疮百孔, 她颓然瘫倒在地,“完了,完了……” 在这夫妻二人夜话的同时,有一身着蟒袍的青年将看完的信放在烛火上,愉悦地道,“韩家,已经完了……” 但大家都知道,事情并未就此结束。 等平了民乱、陇西贪墨案有了结果,才是真正尘埃落定的时候。 第260章 名单 就在这样的风声鹤唳之中,时间很快就到了二月初。 宁老太爷等几个小子安静下来,才从抽屉里拿出一叠纸,让岳西池分发给他们。 苏惟生低头一看,上头罗列了许多人名,名字后面则是这些人的学派、文风以及政治派系。 比如第一列: 范伯寅:内阁大学士、文风绮丽、好骈文。孤臣,除四子之外不曾联姻别家。 他心头一惊,抬起头来望向宁老太爷,“老爷子,这是……” 宁老太爷点头,“不错,上面都是本次会试有可能做主考官的人选。”他说着又转向曹承沛,“这是老夫与越州一道分析出来的。” 两人皆愣了一下,曹承沛道,“老师终于消气了!” 可不是么,自腊月以后杭参政就没再给他们写过信,后来还是杭君诺在信上提起,说他老人家有意要晾一晾他们。 年底那会儿王妈妈送了一大车东西过来,另还有一封万氏的信,信上也没说杭参政有交代过只言片语。 他们心里还有些惴惴呢,却没想到,他老人家看似不声不响,背地里却还费心思给他们整理主考官名单。 宁老太爷摸着胡子道,“别看上头只有十个人,要从几十名官员中把人甄选出来,也不是件容易的事。老夫近来精力不济,倒多亏了越州费心。老夫不知你们为何事惹怒了他,但一日为师终身为师,以越州的心性,又怎会不管你们?” 苏惟生三人默然,韩氏有再多罪过,也是杭参政的嫡亲二嫂,如今又落得那样的下场,他们不是担心杭参政迁怒么! 再看着名单上的人,苏惟生心里一时五味杂陈——枉自己两辈子加起来活了七十多年,论待人以诚,却远远比不上杭参政! 曹承沛眼眶有些发红,“您和老师费心了。” 别看名单上只有十人,但要先把正三品以上的官员扒拉出来,再将跟众皇子关系密切的剔除掉,还要把与今年参加春闱的考生有直系亲缘关系的找出来。 前两步且不说,光是查清楚今年的考生名单以及他们的家世,就不知要花费多少力气。 何轩叹道,“以岳兄和惟生的才学,只需要在考试时发挥正常水平即可,老爷子您根本不必做这些。现下却费了这么大的功夫,无非是为了我们三个罢了。您与杭大人的恩情,晚辈必定铭记于心。” 他早看出宁老太爷待苏惟生极为亲近,且这份亲近,似乎并不单单因为姻亲关系。 所以,自己和曹承沛、苏茂谦,其实都是沾了苏惟生的光。 此时说出这番话,感谢宁老太爷和杭参政只是其一,其二么,自然是谢苏惟生了。 “对,对,晚辈等此生不忘。”苏茂谦与曹承沛也连连附和。 苏惟生听出何轩的话音,当即收起复杂的心思打趣道,“难道没有今天这份名单,咱们就能不把老爷子和杭伯父当正经长辈了不成?” 他早说过,虱子多了不怕痒,反正欠的人情也不止这一份,眼下除了接着还能怎么办?若拒绝长辈们的好意,那才会伤了他们的心呢! 几句话说得宁老太爷都忍俊不禁。 “怎么会?”曹承沛立刻要站起来表忠心,却被岳西池一个眼神定在了那里,“废话少说!” 曹承沛只好讪讪坐下。 大家都“哈哈”笑了起来,书房里一片轻松惬意。 宁老太爷眼底闪过一丝欣慰,“少年时的情分弥足珍贵,只盼你们往后也能不忘今日之言,携手共进,守望相助。如此,方不枉我与越州的一片苦心。” 众少年齐声应诺。 不知怎的,苏惟生心里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难道老爷子的身子…… 其他人却没想到这么多,又看了一会儿名单。 何轩问道,“这张纸上是不是排在越前面的,做主考官的可能性就越大?” 岳西池早已听宁老太爷分析过,闻言便点点头,“正是。” 苏茂谦盯着第一个名字皱起了眉头,“范伯寅,这个名字好生熟悉……” 苏惟生道,“他是太学范文轩的亲祖父,又身为内阁大学士,名气当然大了,你听说过也很正常。” 范伯寅即便在五位阁老中排名最末,也依然是响当当的朝廷大佬,一品权臣,要有人没听说过才奇怪吧? 苏茂谦摇摇头,“不是,我总觉得……这个名字对咱们有些不怀好意。” 曹承沛玩笑道,“莫不是茂谦你掐指一算,算出这人与咱们八字不合?” 他话音未落,就听宁老太爷道,“范伯寅曾有意将亲妹许给你伯祖父,不过被拒绝了。” 苏茂谦的伯祖父?那不就是……苏正良? 苏惟生立刻明白其中关窍,“难道范阁老会因此怀恨在心?” 宁老太爷老神在在,“多少年前的事了,怀恨在心不至于,不过他那妹子十几年前就守了寡。” 苏惟生喃喃道,“所以难免会有些偏见……” 宁老太爷没否认。 众人的目光齐齐落在苏惟生和苏茂谦身上,心下也是哭笑不得。 苏家人从老到小生得都不错。 就说苏正良吧,都快满六十的人了,头发都白了一半,还成日板着脸,却仍旧掩盖不了那一身儒雅风姿,可见年轻时定然也没少吸引京城闺秀的注意。 几人暗戳戳地想,这苏家人着实魅力不小啊! 苏茂谦道,“咱们不会这么倒霉,偏偏遇上他做主考官吧?” 何轩道,“范伯寅能做到内阁大学士的位置,应该不至于这么心胸狭窄才对。婚姻之事本就是你情我愿,他妹子守寡,又如何能怪到苏伯父头上?都过去三十多年了,再为此事为难我们,就不怕被人说嘴吗?” “不错,”苏惟生道,“大伯父进京这么久,也没见范阁老出手做过什么,更别说为难咱们这些小辈了。再者,陇西贪墨案和民乱之事引得京中人心惶惶,陛下必然想着借开科取士之事让朝中多些喜气,因此对此次科考一定会前所未有地看重。在皇帝眼皮子底下做手脚,他就不怕授人以柄吗?” 众人点点头,也渐渐放了心。 第261章 会试之前 如果范阁老生了针对之心,最大的可能就是为难苏惟生和苏茂谦。一个是苏正良的侄子,一个是苏正良的侄孙,关系最近。 曹承沛是表侄,岳、何二人只是姻亲兼同乡,范伯寅还不至于揪着他们不放。 话说回来,其实杭参政得罪过的人也不少,不过京城许多年长的人都对他有些忌惮,应该不会出手为难。 唯一有胆子的蜀王一系,现在还自顾不暇呢,哪有闲心去关注几个籍籍无名的举子。 说完主考官,大家并没有立即散去,而是把各家长辈的提点都拿出来分享了一下。 宁老太爷见他们说得热闹,索性自己出门歇息去了,把书房留给了他们。 最后说得差不多了,苏惟生又拿出三个题目给大家写文章。 曹承沛哀嚎一声,“表弟,今天难得休息一日,你就不能让大家多歇歇?连着苦读了这么多天,我脑袋都快变成方的了!” 何轩十分无语,“你要不想写就先回去,没人强求。”说着转向苏惟生,“对吧?” “没错,”苏惟生回答得也相当干脆。 曹承沛垮下脸,“那还是算了吧。万一你们今日写的就是会试要考的呢?” 苏惟生没理他,“岳兄、何兄,咱们一人再出一题,就按名单上前三位的风格要求来。” “行,”岳西池与何轩点头答应。 苏惟生铺好纸,略一思索,写下了一个题目。 题目倒也罢了,曹承沛一看问题要求,居然是骈文,不由又哀嚎道,“为什么是骈文啊!我最怕这个!” 这段时间,宁老太爷没少要求他们写骈文。 “因为范伯寅好骈体,”苏惟生先前还不明白为何老爷子一再要求他们写骈文,现在终于明白了他的苦心。 骈文起源于汉代,盛行于南北朝,以四字六字相间定句,所以又称“四六文”。 唐朝科举以诗赋取士,其中的“赋”,便是源自骈文的律赋。唐代的公文亦是骈文,即四六体。 这种文体由于迁就句式、堆砌辞藻,往往影响内容表达,所以在韩愈、柳宗元提倡古文运动之后,骈文首遭挫败。 但二人去世之后,骈文的影响又起,着名诗人李商隐、温庭筠都是其中好手。 前朝大庆开国以后,在一位云大家的率领之下,古文运动掀起第二轮高潮,散文大家迭出,骈文自此渐渐衰微。 本朝太祖萧成康以诗词闻名,文采风流,令无数文人折服,却也独独不爱骈文。所以到了如今,散文早已成为主体,骈文鲜少有人再写。 在别院那段时间宁老太爷要求大家写骈文,苏惟生苦苦思索都没能得出原因。现在么…… 曹承沛叹了口气,认命地写起文章来。 这一投入,一天又这么过去了。 别院平日里就主仆几个,岳西池又是个话少的,宁老太爷与满伯原本也习惯了。 但上回宁老太爷生病,这几个不是鞍前马后地伺候了半个多月么,几人一走,两老还挺不适应来着,这次把人叫过来,索性又留了他们住下。 每日写完文章,宁老太爷再仔细批改,苏正良偶尔也会过来看看情况。 就在这样紧张的准备中,会试终于来临。 因南郊距内城太远,苏惟生、何轩和曹承沛都搬到了苏正良家,岳西池也回了平阳伯府。 扬威侯府那边也叫过曹承沛去府里住,不过被他拒绝了。 苏惟生参加科考也算是身经百战,心态已经很平稳。 何氏却是有些紧张,但怕影响到三个考生,只能百般掩饰,不让自己露出端倪。 二月初七傍晚,她平静地将让何妈妈与福伯等人把东西检查了一遍又一遍,又问,“还有没带的么?” 苏正良不由好笑,“有什么好带的?笔墨纸砚里面都有,铺盖也用不着,穿一身衣裳即可。而他们的衣裳鞋袜,你已经检查检查过五遍了。” 何氏面上一红,狠狠疯了丈夫一眼,嘴里却温声道,“我还不是担心他们在里头被冻着。这才二月里,天寒地冻的,要在阴冷潮湿的考舍待上三天!万一冻出个好歹,我如何向弟妹她们交代?” 苏正良本想说身体强壮与否本就是考试的一环,但迎着妻子暗含威胁的目光,最终还是没说出口,只得摸了摸鼻子,板着脸转向苏惟生三个, “听到了吗?可得注意着些,万一……这老婆子还不得扒了我的皮!” 何氏嗔道,“当着孩子们呢,浑说些什么!” 这老两口! 苏惟生哭笑不得,“您二位放心吧,这些年我们一直勤于练拳,倒也没那么畏寒。这些衣裳尽够了。” 苏正良夫妻凝望着三个身形挺拔的少年郎,欣慰地点了点头,“那就好。” 三人住在家里时,何氏也见过他们每日早起练拳,就是年节也从不间断。苏正良说这是好事,好歹往后在外面能多几分自保之力。 可见只要付出了,就一定会有收获。 “少爷,”小柱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苏惟生向苏正良夫妻回禀了一声,走出门回到自己住的院子才问,“什么事?” “宁老太爷派人送来一封信。” 苏惟生神色凝重起来,“拿进来。” 明天下午就要进贡院,老爷子却在这时送了信来,说的不外乎一件事——主考官名单出来了。 苏惟生接过信并没立刻拆开,“送信的人呢?还说了什么没有?” 小柱道,“齐大哥送来的,人已经走了,并没说什么。”齐大哥是宁老太爷府里的护卫。 苏惟生打开信,上面只写了几个字:“潘远洋,范伯寅。” 他迅速将两个名字写在另一张纸上递给小柱,“岳兄那边应该已经知道了,你立刻给茂谦送去。亲自送到他的手上,否则宁愿不送,告诉他看完就烧掉,明白了吗?” 春闱主考一事是朝廷机密,大部分人都只能在贡院闭门之后才会知晓,苏正良不就一点消息就没得到么? 宁老太爷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打听到的,虽然为自家子弟打算是人之常情,但若传了出去,毕竟于他老人家的清名有碍,苏惟生不得不小心再小心。 就说林家吧,此次林杰要参考,林次辅必定也会为他打听,人家不也是关在屋里吃肉,岂会大咧咧嚷得人尽皆知? “是,少爷。”小柱退了下去。 第262章 入场前 苏惟生却陷入沉思,这届会试似乎对自己几个不大友好。 范伯寅就不说了,潘远洋是潘士连的伯父,也是上上一任礼部尚书,后因旧疾缠身,同宁老太爷前后脚致仕,其后便一直在家休养。 也不知熙和帝是怎么想的,竟把他请出山来,担任这一届春闱的正主考官。论资格,潘远洋的确比位居一品的范伯寅老得多。 “平夏,你去把何少爷跟表少爷叫来。” “不用了,已经来了!”何轩二人也跟了过来,“出什么事了?” 苏惟生把手中的信摊开给二人看了一眼,便放在油灯上将之烧成了灰烬。 “先前倒是没想到潘远洋头上。”何轩思索片刻,“你可知他文风如何?” 苏惟生道,“大伯父提过,文风平实,与范伯寅正好相反。” 曹承沛惊呆了,“你的意思是,这段时间的骈文都白练了?” 何轩也诧异地看向苏惟生,“不会吧?” “未必,”苏惟生摇摇头,“我想到的是,潘远洋有宿疾在身,这两年也未见好转,几天几夜不眠不休批改试卷的强度,他受得了吗?若潘远洋不能参与批改试卷,那么就算是他出的题,也照样要按照范伯寅的喜好来写文章。” 何轩眼中一亮,“对啊,阅卷者才是打分评名次者!” “所以在方才给茂谦送去的信里,我也没提潘远洋的文风喜好。”苏惟生沉吟道,“我总觉得他只会参与出题,不会参与阅卷。若当真提了,反而误导了茂谦,倒不如让他安安心心再熟悉一下骈文。” “不错,”何轩点点头,“那就这样吧。” 直到小柱过来回禀信已送到,苏惟生三人才各自散去,安心睡觉。 会试的规矩与乡试时差不多,连考三场,二月初八午时入场,初十晚上离场,二月十一午时入场……以此类推。 这天三人睡到巳时才被人叫醒,用了饭再互相把全身上下检查了一遍,确定没问题了,便立即出发朝贡院赶去。 离贡院还有好长一段距离,马车就走不动了,三人只得下来步行。 这一次参加会试的考生有多少,苏惟生并没统计。但他知道,熙和十七年的会试考生高达一万五千人。 想想院试和乡试的时候吧,仅仅四五千的考生,贡院门口就已被堵得水泄不通了,现下这么多人,拥挤程度可想而知。 幸好三人提前来了,大家依照老规矩,提前约好了在哪里碰面。 现在平夏跟阿海两人一左一右把苏惟生护在中间,还有个小柱在前头开道。 何、曹二人也被各自的小厮护得严严实实,一行人挤了老大半天,才把三名考生送到约定地点。 “来了?”岳西池离得更近,早就到了,“这么多人,我还担心你们挤不进来呢!” 苏惟生左看右看,“茂谦呢?” 岳西池还没回答,就见苏茂谦被阿大阿二护着挤了过来。 眼下人多嘴杂,也不是能说话的地方,所以即便苏茂谦对于范伯寅和潘远洋有一肚子的疑问,也只得咽下去。 五人闲聊了几句,没过多久,白修竹也到了。 乡试是以“府”为单位入场,会试则是按郡。 因为历届考生太多,为了方便让考生们找到入场的地方,每一届每个郡从哪个门入场都是规定死了的。 南陵郡入场处在西门,所有考生都会聚集到这里等候。 曹承沛见苏惟生一直在东张西望,不由问道,“你在找谁?” “怎么没看到林杰?”苏惟生也是后来才知道,林次辅的长子,也就是林杰的父亲就在苏南郡为官。 所以别看那厮成天以京城人自居,其实也是在南方参加的乡试。 而苏南郡的考生也在西门入场,就排在南陵郡的后面。 苏茂谦奇道,“他来了又怎么样?还能跟你争名次不成?” 他没参与装鬼事件,并不知道齐王一系与苏惟生是有杀妻之仇的,也不知林家在陇西贪墨案中的手笔,还当自家小堂叔记挂着太学里那点恩怨呢。 苏茂谦还有些讶异,是听说林杰乡试时的名次还不错,但自从惟生叔在学里露出锋芒以后,大家都看出二者的才学根本就不在一个档次上,惟生叔怎会如此在意他? 岳西池跟何轩看着无知无觉的苏茂谦,默默闭上了嘴。 “说的也是,来了又能如何?”苏惟生笑了笑,也觉得自己想太多。 林杰虽是林家长孙,但毕竟资质有限,又还没入官场,将西北搅得腥风血雨这等大事,应该还没有他参与的余地。 如此,他又怎可能因此推迟科考呢? 苏惟生一笑,正待收回目光,却看见了另一个熟人——几年前在青云楼有过一面之缘的王栋,也就是作诗险些胜过赵怀瑾那位。 是了,他也是苏南郡的考生。 王栋对上他的目光,点点头略作示意便转身与旁边的考生交谈,没有再看过来。 苏惟生一愣,来京城近半年,他从未听说过王栋的消息,更从未与此人有过交集。 可刚才他竟从王栋的目光中看出了一丝……亲近?这是为何? 苏惟生陷入了深思。 过了许久,一个举着“南陵郡”的牌子出现在西门附近,苏惟生顾不得再想别的,忙挤了过去,与南陵郡的其他考生站到了一处。 苏惟生还没站定,岳西池就在他耳边低声道,“我看见林杰了”。 苏惟生抬头看着险些跟门柱子齐平的岳西池,发自内心地感叹道,“长得高就是好啊!” 他自己今年都快十六了,也才五尺六寸左右,要长到岳西池和曹承沛那等接近六尺三的个子,也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 况且他爹苏正德身高也没六尺啊! 苏惟生心下郁闷,觉得在身高方面,自己大概一辈子也无法赶上岳西池了。 岳西池不禁一笑,摆出大姐夫的口吻,“你还小呢,不急。” 苏惟生更郁闷了。 不想他还没来得及答话,何轩就十分严肃地插话,“阿池啊,我看你以后还是少笑一点比较好。” 这话刚巧被曹承沛听见,他立刻转头问,“为什么?” 何轩忍笑道,“他要是经常笑,得吸引多少狂蜂浪蝶?我这个连襟跟惟生这个小舅子会累死的!” 曹承沛与苏茂谦闻言立刻认真打量起岳西池来,像是在考虑若是在大街上还有许多姑娘软绵绵地倒过来,自己要不要帮忙挡桃花。 岳西池的脸一下子黑了。 第263章 会试 “哈哈哈哈……”看着他们耍宝的白修竹终于忍不住,捂着肚子哈哈大笑。 曹承沛回想了一下岳西池少有的几次笑容,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也是,怪不得刚认识那会儿表弟说你像个姑娘家呢。” “不对吧,”苏茂谦挠了挠头,“惟生叔明明是怀疑他女扮男装!” 岳西池一字一顿道,“你、们、说、什、么?” 何轩立即偏过头,作出“我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 苏惟生捂脸,这俩臭小子也太口无遮拦了吧?这等玩笑话是能当着岳西池的面说的吗? 他快被坑死了啊啊啊! 眼见岳西池已经瞪了过来,他急忙灵活地闪到曹承沛身后,露出半个脑袋,谄媚地笑道,“那个……岳兄,大人不记小人过,宰相肚里能撑船。你就别跟小弟计较了!” 岳西池仍旧瞪着他不说话。 苏惟生心一横,“你可不能动我,否则……否则我告诉大姐去!说你欺负我!” 岳西池呆了一呆,反应过来四下看了看,咬牙道,“你给我等着!” 迎着众人幸灾乐祸的目光,苏惟生悻悻地想,等着就等着,有大姐在,就不信你小子敢怎么样! 就在这时,前面传来一阵锣声,随后一人高声道,“南陵郡考生入场!” 苏惟生如蒙大赦,其余人也不再说笑,打起精神望向了前方。 因为检查得严,放行的速度就慢了些,落到苏惟生几人时,已是半个时辰之后了。 会试在科举中是重中之重,因此即便还在寒风刺骨的二月,检查也没有丝毫放松。 门口临时搭建了一个小茅草棚,两人一组进到棚子里,脱得一丝不挂,将衣裳递给一名官兵,另一名官兵则查看腋窝及大腿内侧有没有写字。 苏惟生面上平静,心下却在死命吐槽:要说不肖子孙,熙和帝排第一绝对没人敢排第二!太祖当年规定得好好儿的,说不用脱衣不用脱衣,这才过了多久,就被改了个精光! 再说谁会在那等地方写字,吃饱了撑的吗?而且会试最重要的是文章,又没有经义题,怎么作弊啊! 再想想自己两辈子矜持守礼,现下还是个童子鸡呢,却被几个粗手大脚的男子看了个精光,苏惟生暗地里又洒下了一把辛酸泪。 搜身的官兵突然觉得背后有些凉,不禁缩了缩脖子,心说这天也忒冷了些,棚子里都挡不住风! 入场领了号牌,大家就分头去找各自的位置了。 苏惟生这次运气也不错,没有分到臭号旁边,不过现在天气还凉着,就算是臭号,也不至于如乡试时那般难过。 考生太多,入场的时间也长,等衙役把文房四宝和答卷发下来时,已过了申正。 为了防止太多人接触到试题增加泄密的风险,会试是不会把考题印在纸上的。 且为了避免主考官提早拟好考题泄露出去,在这种大考中,通常都都要等主考官和副主考官进贡院之后,当场商议,而后再行出题。 过了片刻,便有衙役举着木牌走了过来。 头一场考的是五篇策论,一首试帖诗,题量比较大。 苏惟生抄下题目垂眸沉思。 第一题的题目是: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 这句话出自《论语.子罕》,意思不难理解,也不需要破题。可正是因此,反而增加了难度。 题目简单,想要在一万多名考生中脱颖而出,让阅卷官眼前一亮,委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相比起来,苏惟生倒是比较怀念乡试时的奇葩考题……那种题目才容易与旁人拉开差距。 自来阅卷的形式与乡试都差不多,即最看重第一篇文章。这头篇若写不好,你后面就算写出花来也无法取中。 再者么,如果只是题目简单,苏惟生倒是不怕。若考生有一万多名,录取人数通常会定在三百左右,概率非常低。 但今年又有所不同,出了个陇西贪墨案,且韩巡抚的死讯到现在都没传回来,可见幕后之人和朝廷钦差盯得有多紧。 那么,西北各郡官员被问罪已经只是时间问题。也就是说,即将有大批官员落马,朝廷急需新鲜血液来补充空缺。 还有一节,如今唐、林、顾、常、范等五位阁老再加各部尚书,门生子弟遍布朝野,世家之势已成。 熙和帝再软弱无能,也绝不想看到他们继续把持朝政,架空君权。因此,就需要大批寒门子弟进入官场,为他所用。 苏惟生觉得,今年会试的录取人数应该会在四百人左右。 以自己的本事,只要正常发挥,被取中还是不难的,但想要名次靠前,就必须投其所好。 那么问题来了,到底是投范伯寅的好,还是投潘远洋的好? 沉思良久,他提笔在稿纸上写下一行字:“戊午中秋既望之次夕,余以微倦,假寝以休。怀衿无温,憬焉而悟。……”(出自晚清王闿运《秋醒词序》) 苏惟生写文章向来很快,此时思绪又极为顺畅,因此一篇五百来字的文章,他用了一个时辰左右就写完了。 在狭窄的号房里活动了一下手脚,他又开始写第二题。 这一题要难上一点,不过也难不倒苏惟生,他秉承上一篇一样的文风,点着蜡烛将第二篇写了出来。 两篇文章写完,晚饭的时间早已过了。苏惟生收好卷子,拉响摇铃,要了一份饭菜。 如今这位礼部尚书窦大人去年年底才上任,会试是他办的头一件大差事,故而办得十分认真,菜色很是不错。 但苏惟生吃饭的时间太晚,饭菜已经有些凉了。 他就着热水扒完饭,慢悠悠地如了厕,便拉下云板,取出角落潮乎乎的被褥,合衣睡去。 农历二月的天气依旧很冷。 为避免夹带,朝廷规定考生不得穿棉袄,不得穿有夹层的衣裳,何氏便命人给他们各自做了两身皮袄,脚上蹬的也是皮做的靴子,十分保暖。 有家底的人家大都是这样做的。但有的考生家境贫寒,又逢会试之期,京城的皮子价格一下子涨成了天价。 好容易弄到一块皮子,成色也不是很好,保暖效果也很一般。 这一夜苏惟生即便穿了两层皮袄,也依然觉得冷,睡得断断续续,那些只穿着几层单衣的就可想而知了。 第二天一起来,就有考生开始流鼻涕打喷嚏。 苏惟生此时万分庆幸自己几个每日练拳从不耽误,否则在这样的环境下,要是身子稍微差一些的,纵然自己不病,也难逃被传染的厄运。 第264章 头场结束 苏惟生用过饭,将昨日写好的两篇文章检查了几遍,确定没有犯忌讳之处,才着手抄在了答卷上。 为了加分,他使用的字体仍旧是馆阁体。 别的不说,起码整齐大方、容易辨认。在风格迥异的试卷中看到这么一张试卷,定然会眼前一亮,印象分自然大增。 阅卷者一定会特别仔细地看这篇文章,而不是瞄上一眼就随意将之黜落。 本朝举子们不论私下爱好如何,科考时用的大多都是正楷。 这馆阁体么,在前朝也曾风靡一时。 但就在云大家倡导那劳什子的“解放思想”之后,也随骈文一道衰微了下去。如今会的人应该有,但绝对不多。 几位长辈中,杭参政对此不以为然,宁老太爷和苏正良却曾私下感叹过,这是最适合科举用的字体。 所以苏惟生并没有藏私,早在交好之初就把其中诀窍跟几位好友说了,又写了馆阁体给他们看。 不过真正学到几分精髓的只有何轩和苏茂谦,其他人虽未彻底改习这种字体,写字时也比往常工整了许多。 苏惟生仔细把两篇文章抄好,这才开始写后面的策论。 第三题的题目是:“周唐外重内轻,秦魏外轻内重各有得论?” 意思是周朝分封诸侯,令诸侯坐大,天子靠边站;唐朝实行藩镇制,又令藩镇坐大,形成后期藩镇割据。秦朝和北魏的权力又集中于皇帝手中,导致地方权力过小。请比较一下两者有哪些可取之处? 苏惟生心想,难不成是在问陇西贪墨案的根源是否因地方官与各部权力过大? 他提笔写道,“天下之患无常处也、惟善谋国者,规天下大势之所趋,揆时度务,有以制其偏倚之端……” 后面的三道题都与朝政密切相关,远非乡试和童试可比。 苏惟生匆匆用完午饭,将写好的两篇策论誊抄完毕,太阳已经落到了西山。 他放下笔活动了一下手指,这才发现写得太久,十根手指都不大听使唤了。方才太投入也未曾察觉,这会儿一停下来,只觉得双手酸痛无比。 他在小小的号房中活动手指和脖子,只听得骨头嘎吱嘎吱响。 跟苏惟生离得老远的何轩、曹承沛等人看着这些风格迥异的题目,只恨不得立刻把他供起来才好! 会试并非只考一题、只写一篇文章,那些押题的再厉害,又能押中多少?能猜中一个都是走了狗屎运了。 阅卷的同考官们又不是瞎子,就算你第一篇文章写得最好,侥幸入了第二轮,可一旦后面的文章与第一篇的水平大相庭径,阅卷官发现后也是不取的。 所以在一万多名考生中被取中的这三四百份,都是有真本事的! 而自己几人呢? 苏惟生要求他们每天写三篇文章,除了除夕休息了一天,可以说是从未间断,拜完年回来就被抓进书房看书作文。 说实话,都是少年心性,谁还没个贪玩的时候? 稳重如何轩、苏茂谦也都起过偷懒的心思,想着出去逛逛灯会、听听小曲儿或者在家看个话本也行啊! 但苏惟生不让,说“等咱们考上进士,想玩儿什么不行?” 还让阿海做了个老长的木板子当戒尺,稍有懈怠那是绝不手软啊! 这就说远了,总之,在这样的高强度练习之下,他们几个无论是速度、质量还是对题目的见识和理解程度,都有了质的飞跃,强过一般考生一大截。 眼下拿到试卷,便也跟平时训练一样得心应手,写得又快又好。 尤其是曹承沛,他对自己的资质和性子再清楚不过。 如果不是苏惟生一路指点监督,估计考个秀才都得考上三五届,更别说什么考举人考进士、认识杭参政、与他的女儿定亲了。 可现在,他看着自己写下的文章,前所未有地充满了信心。 好友们的感激苏惟生是听不见的,他并没有挑灯夜战,闭上眼睛将那首试帖诗在心里过了一遍,理出头绪就放心地睡了过去。 但这天晚上,有好几人受了风寒起了高热,到半夜时,陆陆续续被兵卒抬了出去。 有个举子烧得满脸通红还死活不肯出去,抓着桌脚向兵卒苦苦哀求,“求你了,让我留下吧,我能坚持的,真的!” 他如愿留下了,但半个时辰之后就陷入昏迷,最后还是被抬了出去。 就在陆续有人生病被抬出去之时,三天的头场结束了。 苏惟生收拾好东西跟在人群后走出贡院,长长舒了一口气。 福伯和小柱等人已经在门口等着,接了人就直接回家。 苏惟生回到苏家,喝了姜汤洗了澡,在暖烘烘的火炉前吃饭时,小柱来报,说苏茂谦过来了。 苏惟生有些惊讶,“你怎么来了?” 大家在号房吃不好睡不好,出来后都恨不得倒头就睡。况且此时天色已晚,要是没什么急事,苏茂谦怎会在这时候过来? “今晚我就住伯祖父家,明日跟你们一道入场。”苏茂谦道,“刚想到一件事,要是不问个明白,吃不下也睡不香。” 他进屋找了张椅子坐下,接过苏惟生递过的筷子就吃了起来。 “惟生叔,那范伯寅和潘远洋,不会对你不利吧?” 三天前收到苏惟生送过去的名单时,他还没反应过来。可在考试的时候,他却越想越不对劲,总觉得潘远洋这个名字似曾相识。 直到回到家翻开苏惟生给整理的世家高官关系录,才发现潘远洋竟是潘士连的嫡亲伯父,而潘士连是曾一平的恩师。 主考官与苏正良有旧怨,副主考官与杭参政有旧仇,按理说他应该先担心自己和曹承沛,但他心里明白,最后就算能被取中,他与曹承沛的名次也不会太高。 苏惟生却是名声在外,足以与赵怀瑾打擂台。 眼下京城众所周知,南陵郡解元苏惟生是国子监祭酒苏正良最看重的侄子,且与杭参政关系匪浅。 所以眼下最危险的,却是苏惟生。 因此他连父亲苏惟琛都没问,只匆匆洗了个澡,饭都没吃就让阿大收拾东西跑过来了。 第265章 会试结束 苏惟生心中微暖,笑着打趣了一句,“你这反应可真够慢的。”随后才反问,“你看我像有事的样子吗?” 见他如此从容不迫,苏茂谦放心了不少,却还是有些忐忑,“真没事?” 苏惟生不由摇了摇头,“你啊,这是一叶障目了!” “这话怎么说?”苏茂谦一头雾水。 “你把事情想得太复杂。” 见苏茂谦仍然满脸不解,苏惟生问道,“我且问你,会试的答卷都是要弥封和誊抄的,他们纵然动了歪心思,又如何得知哪张是我的卷子,从而将我黜落呢?” 这个誊抄并不是像乡试那样,只抄录被取中的名单。 而是在头场结束之后,便在皇帝临时派去的人监督之下,由提前在贡院待命的礼部各主簿、文书将所有考生的卷子都誊抄一遍,再行弥封。 最后阅卷官看到的,只会是弥封誊抄过的试卷。只有在被取中之后,才会提出原卷做对比。 苏茂谦也想到了这一节,“总要拆封的啊!” 苏惟生笑了笑,“可什么时候才能拆封呢?抄录名单的时候!众目睽睽之下,他们敢在皇上如此重视的一届春闱中公然舞弊,在已算取中的卷子上动手脚,把我从名单上摘掉吗?就为了一桩未成的亲事和一个已经不中用的曾一平,拿范、潘两家的性命和子孙后代的前程冒险,值得吗?能爬到如今这个位子的都是老狐狸,利弊得失他们清楚得很,又怎会做这种蠢事?” 苏茂谦张了张嘴,最后还是不服气地道,“但最后还要排名次呢!” “是啊,”苏惟生温声道,“最后,他们要把前十名的名次重新排一遍。但我若真的进了前十,他们最多只能把我从第一排到第十而已,这又有什么关系?会试过后就是殿试,我会中一甲还是二甲、状元还是探花,都只在皇帝的一念之间。无论范伯寅还是潘远洋,都没有决定的权利。怕他们捣鬼,有必要吗?” 说完他拍了拍苏茂谦的肩,“就算他们真要捣鬼,咱也不是没后台的人,到时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呢!” 苏茂谦见他一脸云淡风轻,说起这等事来就跟说吃饭睡觉一样平常,终于也放下心来。 算了吧,惟生叔生就一颗七窍玲珑心,哪里用得着自己这笨人操心。 考完第三场,几名考生回家蒙头大睡。而贡院的考官们都在紧张地批阅试卷。 会试是考一场交一场卷,试卷早在头场结束后就开始批改了。 熙和帝生怕累坏了两名老臣,也不想耽误太多时间,便临时派了六名同考官下来协助。 在大家的共同努力之下,前两场的已经批阅完毕,如今只剩下最后一场的试卷。 考官们都很有经验,第一眼扫过去,看有无涂改、犯忌讳之处,发现其中一样,立即黜落。如果都没有,再看第一篇文章,若是不好,也直接黜落。 虽然考生多,但人多力量大,花了两天功夫,第三场的试卷也终于改完了。 潘远洋年纪大了,皇上有意体恤,不让他劳累,便只负责两件事。 第一:在一旁盯着同考官,不让他们草率对待试卷;第二:命人把红圈多、评语多的排在上头,余下的则放到下面。 届时皇帝说要取几人,从上往下顺着数就行了。 最后一份试卷被批改出来,他便去请示熙和帝,不多时就接到了圣旨:取三百八十六人。 “数吧!”潘远洋立即下令。 主簿们当下数了最上面的三百八十六份试卷出来,余下的就是落卷了。 因是弥封誊抄的,所以这三百八十六份试卷里有哪些人,众考官谁都不知道。 大家将落卷又筛查了一遍,确定没有特别出色的卷子被混在落卷堆里,这才开始讨论排名。 红圈越多、评语最好的排在最前面。 潘远洋拿起最上面的三份试卷,见都是辞藻华丽的骈文,眉头瞬间皱得仿佛能夹死苍蝇,他张了张嘴,最终还是将想说的话咽了回去。 他不喜欢这等风格绮丽的文章,但他明白,自己已经致仕了。阅卷的同考官们为迎合范伯寅的喜好,给这种文章画红圈,他一个人走茶凉的人又能说什么呢? “行了,拆封吧,尽快把名单抄出来。” 大家立刻动手拆封条。为避免弄错,每拆一个,记录官都要拿笔记下名字和排序。 第一个名字抄出来,范伯寅和潘远洋同时皱起了眉头。这个名字是苏惟生,虽说两人跟他并无大仇,却都不愿意看他排进前十。 潘远洋忍不住道,“范大人,你喜欢骈文这事京城鲜少有人不知。这名考生为迎合你的喜好写这种文章,足可见是趋炎附势之辈,如何能取为会元?” 同考官们偷偷抬眼看向范伯寅。 后者有些为难。 他也不愿意让苏惟生得会元,但潘远洋一开口他就让步,若是传了出去,以后还如何在下属面前立威? 范伯寅心念一转,淡淡道,“潘大人是否太急了些?现下还不是排名次的时候吧?你久不参与主考,是否忘了,要先将这些试卷拆出来跟原卷对照之后,方可定夺?” 潘远洋被噎了个好歹,心中恼怒却又无可奈何。 被取中的三百八十六名,当然要把原卷取出来一一对照,以免出现错漏,张冠李戴,误人前程。 但因为责任重大,还有皇帝的亲信在场监督,负责弥封和誊抄的官员做事都很细致,出错的可能是极小的。 因此排序的人员名单,按照誊抄卷上的商议即可,不必非要把所有试卷核对完再行商议。 可范伯寅拿规矩说事,潘远洋即便身为正主考官,也不好出言反驳。只得皮笑肉不笑地道,“范大人都这么说了,潘某怎敢不听?” 他是正主考官,这里的一切本该他说了算,范伯寅不听命令不说,反而提出异议。潘远洋这话是在指责范伯寅不尊上官。 范伯寅也不生气,“潘大人年纪大了,陛下多次交代,不可让您老人家太过劳累。我身为副主考官,自然要多担些责任,为皇上分忧。所以,潘大人还是安心坐着吧,这里交给我们就好!” 他不咸不淡地说完,又吩咐一名年轻的同考官,“去给潘大人沏杯茶。” 这是暗示潘远洋既然已经致仕,就别在这里指手划脚,好好待着做个吉祥物才是正理。 两个做主的在唇枪舌剑,其他同考官只能低下头手脚麻利地做事,大气也不敢喘,生怕被殃及池鱼。 第266章 榜单 没过多久,近四百份试卷就被拆了出来。一一对照确认无误之后,抄写名单的官员把目光投向了范伯寅。 潘远洋再不满又怎样?毕竟已致仕多年,说话早没那么管用了,潘家如今也是不上不下。 他既然决定了跟着范伯寅走,就要坚定不移地拥护到底。 官场上最忌左摇右摆,所以这名单怎么写,他已打定了主意要听范伯寅的。 范伯寅心里却在天人交战。 拆封前的名单中,苏惟生位列第一,名动京城的赵怀瑾却只排在第二。 他与赵家无冤无仇,比起苏惟生,自然更愿意让赵怀瑾得这个会元。 方才拒绝潘远洋,不过是为了自己的面子,他原本打算的是找到原卷之后挑剔一下字迹啥的。 倘若试卷上的字写得不好,或是太过龙飞凤舞,那这理由就相当充分了。 如果苏惟生的字写得尚可,他也不是没办法——只要前十之中有一人的书法超过了苏惟生,他都可以借机将苏惟生往后面挪一位。 毕竟字迹也是考试的一项,不是么? 可谁知道,将前十名的卷子一字排开,最引人注目的就是第一张,工整、美观、大方,让所有考官全都眼前一亮,连赵怀瑾的也略逊一筹。 他想昧着良心否认都不行,毕竟方才拆开的一瞬间,那些同考官已经把那字迹夸得天上有地上无。 “要是誊抄的试卷都是这样的字体,咱们何至于看得这般吃力?” “这字吧,虽不如行书、草书那般飘逸,但用在科举和公文誊写上,似乎还挺合适的。你们不知道,我自打上了四十岁,这眼睛就不大行了,看什么都是迷迷糊糊的。下属写的公文,稍微潦草一点就看得我头痛欲裂!若是人人都写这样的字,我还愁个啥呀?” 不过见范伯寅沉默这么久,有那脑子灵光些的也看出点端倪。 方才被唤去沏茶的那名同考官察言观色,状似不经意地小声对旁边的同考官道, “其实赵怀瑾的文采并不在苏惟生之下。我突然想起来,他已连中四元了,若再能得个会元状元,就是六元及第,大吉之兆啊!” 几位同考官对视一眼,纷纷附和起来。 潘远洋诧异地看了那同考官一眼,没有接话。 大吉之兆! 范伯寅若有所思,旱灾、贪墨案、民乱、再加个趁火打劫的金西国,如今朝野上下的目光都落在了西北。 他为官多年,对天子的脾性也有几分了解——最忌讳的只有三件事,第一:幼年害死亲姐;第二:皇位来得名不正言不顺;第三,不如当年的昭和太子、西王、辽王,甚至是……先帝。 如今西北发生这么大的事,焉知有心之人会不会议论他昏庸无能、治国无方、不配当这个皇帝? 严惩贪官自然能平息众怒,可西北那边不还没出结果么? 所以,皇上应该迫切地需要一件别的大事来转移朝臣的注意力。 开科取士自来是国之大事,为此皇上一开始甚至想请致仕多年的宁老太爷主持科考。 只是后者有亲外孙参考,在回避之列。熙和帝这才退而求其次,请了当年教授过其他皇子的潘远洋。 本朝太祖改革科举制之后,连三元及第都未曾有过。 若在熙和帝当政时期出了六元及第的大才子,就是举国未有的大吉之兆,谁还会说他不是天选之主? 范伯寅打定主意,看向那名同考官的目光中满是赞许。 不过他并未立即下令,反而请示起潘远洋来,“潘大人,赵怀瑾的文章才学都与苏惟生相差无几,且年长几岁,更显稳重。苏惟生毕竟年纪尚轻,见识浅薄,还是应当再历练历练,您认为呢?” 其实仔细算起来,苏惟生若能得这个会元,“三元及第”也是个不错的名头,而且他年纪更小,且出身寒门,说出去只会更受人追捧。 但潘远洋又怎会为杭参政的人说话?曾一平再不起眼,也算是他潘家的门人。杭越州收拾他的时候,又将潘家置于何地? 不过范伯寅刚才的态度同样让他不满,思及此处,潘远洋冷笑道,“范大人既有了决定,自然说什么是什么。我一个糟老头子,说出的话有人听吗?” 即便让范伯寅赢了这一局,他也要把他伯寅拉下水,让范伯寅落个不尊上官、不敬前辈的名声,从而让皇上对他产生不好的印象。 “潘大人这么说就没意思了,”范伯寅心中气急,面上却平静得很,连语气都没变一下,“下官按规矩请示您老的意见,您却这如此阴阳怪气,不知又是何意?” 自来官场之中不是东风压倒东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平日再是喜怒不形于色,暗地里总会较量一番,以获得更大的话语权。 这才是两人针锋相对的原因。 不过潘远洋毕竟人老成精,如何看不出范伯寅是真的恼了? 他自己已退出官场,并不怕范伯寅如何,但子孙还要在官场混呢,把人得罪狠了不是为自家招敌吗? 再者,皇上对他虽然敬重,但比起宁老太爷,那差的不是一星半点。这次皇上虽请了自己出山,却并无让他复出的意思。 他已行将就木,范伯寅却将将满六十,又一向以皇上马首是瞻,拒绝了各方拉拢,在内阁中没少遭人排挤。但也正是因此,反而颇得圣心。 若非要在两者之间选一个,他是半点赢面都没有的。 为此,潘远洋不由有些后悔跟范伯寅闹得太僵,喝了口茶便缓和了语气道,“你方才是在请示我?那看来是我误会了。如此,就按你的意思办吧!”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 放榜之日就在明天,二月二十三。 小柱和平夏、长宁文砚等人已经在贡院外的茶楼里守了好几天。这几个家伙也不怕冷,每日清早便出去,傍晚才归家。 虽然喜报都会送回府里,但亲眼看到自家少爷的名字挂在榜单上的感觉,又岂是从别人口中听来能比的? 等发榜的人一出来,他就指着第一名说那就是自家少爷,届时那种万人瞩目、万人羡慕的情形,让他真如酷暑中喝了雪水,浑身上下说不出的畅快! 这会儿他站起来活动了一下身子,望着贡院外张榜的位置搓了搓手,“这两天也该放榜了吧?” 小柱刚往前走了几步,就听文砚激动地喊道,“快!开门了!放榜了!”说着迅速跑到贴榜的地方,占了个绝好的位置。 小柱一愣,“嘿,竟然比我还快!”不过他的反应也不慢,立即跟了上去。 第267章 恩情 没多久贡院门口就围满了人,差役们一边叫着“别挤!别挤!”一边刷了浆糊,将榜单贴到墙上。 几名小厮睁大眼睛,顺着榜单一个一个找自家少爷的名字。 只有小柱和文砚在前面几个名字上稍微溜一眼就打住了,紧紧盯住差役。直到差役将红榜贴上去,他们的神色才凝重起来。 宁老太爷和苏正良看过他们默下的文章之后,都说过若不出意外,苏惟生和岳西池应在一甲之列。 小柱还以为自家少爷能像乡试那样中个头名,见苏惟生的名字排在第二,就微微有些失望。 不过榜上最后一名都是中,更何况第二呢?他家少爷是正经的进士了! “少爷!少爷是第二名!”小柱心念一闪而过,下一刻便直接欢呼起来。 “我家少爷是第三名!”文砚也是高声大笑。 两个都快做爹的人了,竟拉着手在原地又蹦又跳,看得旁边的人羡慕不已,赶紧挤上前找自家主子的名字。 “快看,第十三名!何少爷!”文砚一把拉住还在看前几张榜单的长宁,“这儿呢!” 接下来隔了老远,几人才在第五十六名找到了苏茂谦,曹承沛则排到了第一百二十名。 小柱是个心细的,找到自家少爷亲朋好友的名字之后,又将榜单从头到尾看了一遍。 把从前在太学跟苏惟生走得近的、有怨的,还有以前在南陵郡相熟悉的人的名字都找了出来,将各自的名次牢牢记在心上,这才挤出了人群。 文砚跟阿大与他们不同路,放榜这么大的事,岳西池和苏茂谦自然要在自己家里等消息的。 因此一离开贡院门口,几人便分开了。 坐上了马车,青松仍旧兴奋不已,“咱家这几位少爷就是厉害,这么小的年纪,不光都上了榜,名次还都挺靠前。表少爷和岳少爷更是文曲星下凡啊!” 过了会试的人,只要不在殿试时出大错,就已经是妥妥的进士,两只脚都迈进了仕途的门槛。 不过到底是一甲还是二甲三甲,谁是状元榜眼探花传胪,还得在殿试时由皇上定夺。 长宁是从小陪着何轩长大的,想到自家少爷早年拖着病弱之躯寒窗苦读的辛苦,不由感慨万千, “少爷终于出人头地了,老爷太太还不知要高兴成什么样儿呢!这一切,多亏了苏少爷……”说着抹了把脸,看向小柱的目光中都充满了感激。 小柱笑道,“往后都是自家人,你说这些就太见外啦!” 心里却想,长宁说得的确是事实。 若非苏惟生一直拉着带着领着,抛开岳少爷不提,其他几位在科举之路上,还不知道要蹉跎多久。 自家少爷天资够高了吧?但他从没觉得自己有多厉害,整天埋头苦读,旁人逢年过节都要歇息两天,只有他手不释卷。连他尚且如此,其他几个资质不如他的,又哪里敢放松? 有这样一个榜样在前头杵着,其他几位自然比一般人努力得多。 就比如表少爷曹承沛吧,他天性活泼好动,爱好还挺广泛,太容易被外事分心。 若没有自家少爷整天压着,想一次考中还取个第一百二十名,怕是要再来两个杭参政每天提着鞭子守着才行。 刻苦努力倒也罢了,别人同样头悬梁锥刺股。 可关键是这一路走来,他家少爷给了这些人多少帮助? 生活方面,传授拳法让众人有一个好身体,能挨过夏日酷热冬日严寒的号房;在曹家寒微时接济曹承沛,让他免了多少花费?除掉清和镇杨家,让何轩之母顾太太能在人前露面,自由交际,何轩也少了后顾之忧;替苏茂谦联姻定国公府,让莫氏重视长子…… 就说如今对几位少爷照顾有加的杭参政,当初救下林姑娘还是自家少爷最先发现并出手的呢! 而宁老太爷费心指点、打听主考官,看的又何止是岳少爷的面子? 再说学业上,自家少爷在二老爷苏正文的私塾时便不着痕迹地对茂谦少爷几个全心辅导,倾囊相授。 后来每次科考前分析题型、猜测题目、分析考官喜好、做考前特训……不说别人,就是大老爷苏正良和琛三爷,都没这么细致深入地准备过。 他家少爷把份内份外的都做了,这些人可谓是走在了所有考生的前头。 又不是天生愚笨的人,要是还考不上,那才叫怪事呢! 长宁一拍脑袋,“对哦!等殿试完回乡,苏、何两家就真的成一家人了!” 苏惟生听到小柱几个报的信,扶着茶几喘了好几口大气,“真的中了?第二名?” 何轩与曹承沛忙道,“我们真的中了?” 众小厮急忙点头,“真的,真的,少爷您别激动!” 三人一时又高兴又心酸,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半晌说不出话来。 还是府里的下人们纷纷涌了过来道喜才打破沉默。 苏正良还未下衙,但各部堂都会发下榜单,想必此时也得到消息了。 侄子、外甥、侄孙、侄女婿全都中了进士,何氏笑得合不拢嘴,整个苏家从主子、管事到丫鬟,脸上无一不溢满激动之色。 何氏笑眯眯地道,“好!好!何妈妈,快吩咐下去,主家有喜,每人多发两个月的月俸!” 而后又看向狼狈不堪的小柱几个,“赏他们一人二两银子!” 众人急忙行礼拜谢,面上的笑容更大了! 大伙还没热闹完,一阵敲锣打鼓的声音便在门外响起——报喜的人到了! 会试取的人多,报喜并不像院试和乡试那样,从最后一名报起,而是从第一名开始。 赵怀瑾家离得近,头一批报喜人去过之后就奔着苏家来了。 何氏眼中一亮,立刻命下人小柱几个抬着早就备好的鞭炮和喜钱去了门外。 苏惟生等三名新晋的贡士自然不能避而不见,也跟了过去,接受报喜人和街坊四邻的恭贺。 这些苏惟生三人本想自己准备,但苏正良夫妻是何等人,自家又不缺银子,又岂会让几个小辈自己出钱? 况且这等喜事本来就应该让长辈操办,如今几个孩子的父母都不在身边,他们夫妻两个可不得多顾着些嘛! 送走报喜人,又安慰了眼眶发红的何氏好一会儿,三人才回到自己的院子。 第268章 反应 苏惟生见他们似乎木呆呆的,似乎还没反应过来,不由生了促狭之心,突然凑到两人耳边大声道,“回神了!” 二人这才反应过来。 曹承沛一人给了一个熊抱,“哈哈哈哈,我真成进士老爷了!曹家祖坟冒青烟了!爹和老师以后再也不能随便打断我的腿了!” 苏惟生与何轩:??? 敢情这家伙一直在担心自己的腿? 苏惟生笑得十分无奈,不过他毕竟稳重许多,看着二人你来我往地吵了一会儿,就唤来小柱,“张嘉树和白修竹的名次你看过没有?” 会元根本不必问,除了赵怀瑾还能有谁? 小柱也记着这茬呢,闻言立刻道,“白公子第七,张公子第十五,顾征第五十六,林杰第一百九十。那个跟屁虫没中。” 跟屁虫指的就是谭翼新了。 曹承沛笑得更欢,“林杰成日一副眼睛长在头顶上的样子,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嘛!至于谭翼新,整天忙着为那两个鞍前马后,落榜也不足为怪。” 苏惟生心情不错,却还是叮嘱了一句,“这话以后不要说了,省得让旁人以为咱们轻狂。” 曹承沛立刻闭紧嘴巴。 何轩心下好笑,“承沛也就是私底下说说,在外头不会如此的。” 苏惟生摇了摇头,“私底下说习惯了,在外头一个不注意也容易露出来。需知隔墙有耳,若是让人听了去可怎么好?殿试之后就要授官,日后天各一方,你我还能提醒他多久?” 他望向曹承沛,“表哥,为官者最忌妄言,自古以来因言犯禁的事例还少吗?谨言慎行方为正道。” 何轩沉默了,几位好友之中,最有可能祸从口出的还真就是曹承沛。 岳西池就是个冷面小阎王,苏茂谦一向没什么存在感,曹承沛却粗枝大叶,又是个自来熟,跟谁都能唠上几句。 苏惟生在此时出言提醒,的确是为了他好。“承沛……” 曹承沛忙道,“我明白了,以后一定谨言慎行。” “你明白就好,”大喜的日子,苏惟生也不想扫兴。见小柱还没退出去,便问道,“还有什么事吗?对了,陇西那边有没有消息?” 小柱答道,“小的在榜单上还瞧见一个名字。少爷,您还记得三年前那场青云楼诗会吗?” 苏惟生突然想到入场时见到的人,“你是说王栋?” “是的,”小柱点点头,“他在榜上第四名。” 曹承沛一头雾水,何轩想了想,“是你提过的那位……跟我以前很像的王公子?” “不错。不过这次见他好像变了许多,”苏惟生又转向小柱,“我知道了。这几日在茶楼听到什么消息没有?” 守榜单在附近哪里都能守,选在茶楼,一是能休息,二么,自然是能听到许多闲话了。 近来大伙都忙着会试,对外头的事根本没关注,可不得让身边的人留意着些。 小柱摇头,“没听说啊。”他想了想“不过锦衣卫好像还在查什么事。” “行,你先去吧。” 苏惟生也觉得自己心急了些,科举是国之抡才大典,即便那边传回了消息,只要没有尘埃落定,朝廷应该都会暂时瞒着,不会这么快公之于众。 宁老太爷等人应该知道些内情,但眼下殿试在即,不会说来让他们分心。 会试只是殿试的前奏。虽说会试取中就基本成了进士,但这不还有“基本”二字么? 苏惟生就听说过这么一件事,有个考生在会试上榜之后,不光在家中大摆筵席,自己在外头也是得意忘形,轻狂放纵,然后…… 就传到了皇帝耳朵里,被人家记在了小本本上,最后在殿试时名落孙山。 那考生空欢喜一场不说,还就此沦为笑柄,好长一段时间都没脸见人。 所以他刚才那般叮嘱,不止是提醒曹承沛,也是在提醒自己。 好在大家都是谨慎的人,等苏正良下衙回来,把三人叫到书房勉励了一番,更提醒他们万万不可骄傲自满。 三人自然郑重应下。 随后苏正良便让他们只管一心读书准备殿试,亲自下令闭门谢客,将各怀心思的人全部挡在了门外。 平阳伯府亦是如此。 苏惟琛家里却是莫氏当家,她一听见儿子中了,就张罗着要摆酒席庆贺一番。 苏惟琛春闱那会儿并未带家眷,莫氏也没能第一时间为丈夫摆酒庆贺,一直深以为憾。这不,眼下机会不就来了吗? 苏惟琛不喜张扬,却拗不过妻子,苏茂谦却受不了,不过被苏惟生耳提面命这么久,他也学乖了,并没直接跟莫氏顶牛,而是轻言细语地道, “母亲要为儿子庆贺,儿子自然只有感激的道理。不过这中贡士的酒席也不知有没有什么忌讳,何家进士多,伯祖母对其中流程想必再清楚不过。要不儿子去问问?” 莫氏觉得长子越看越顺眼,一口答应了下来,“行,你明日便替母亲去问一问。” 结果……何氏把莫氏叫来,也没出言训斥,只淡淡道,“阿谦小小年纪就中了贡士,你公公婆婆功不可没。刚巧五月里就是你婆母的生辰,你就不表示表示?” 莫氏愣了一下,随后堆笑道,“当然要表示。侄媳妇回头就备贺礼,比往年加三成。” 何氏道,“这些都是外物,你婆母活到这个年纪,还缺银子花不成?这送给长辈的礼,还是要用心才好。” 莫氏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我回去就亲手给婆婆做一件衣裳,公公那里做两双鞋。” 何氏抿了口茶,“这也罢了。” 莫氏还没来得及露出喜色,就听何氏接着道,“近日接到县城来信,说弟妹那身子一时好一时歹的。你既要尽孝心,就再斋戒七日,手抄一部《楞严经》放在佛前供奉吧,如此方显心诚。” 抄经书?莫氏小心翼翼道,“那给阿谦摆酒的事……” “胡闹!”何氏将茶盏重重搁在案几上,“孝道乃立德之本,眼下婆母病弱你不在跟前服侍就算了,连抄个经书也几番推诿,就不怕传了出去影响阿琛和阿谦的官声和前途吗?” “侄媳不敢!”莫氏张了张嘴,想到丈夫和儿子的前途,最终还是妥协了,“我回去就选个吉日沐浴斋戒。” 何氏满意地端了茶——送客! 第269章 印象 过得一时芸香就来回话,“几位少爷,琛奶奶走了。” 苏茂谦忙问,“怎么样了?” 芸香忍住笑意把事情说了一遍,才回去向何氏复命。 曹承沛立刻挤眉弄眼,“好啊,你小子也学聪明了!” 苏茂谦老老实实道,“是惟生叔说,有事就找伯祖母。” 苏惟生毫不吝啬地竖起了大拇指。 何轩有些好奇,“茂谦,你啥时候这么敏锐了?” 连曹承沛之前都提议过去酒楼庆贺一番,只是被他和苏惟生制止了而已。 苏茂谦方才已听何轩复述过那个考生的故事,这会儿还有些后怕,闻言便摆摆手, “敏锐什么啊?我自来不喜欢张扬,你们又不是又不知道。中个进士而已,又不是中状元,如此大肆庆贺,怪不好意思的。” 曹承沛道,“你这也算歪打正着了。” 苏茂谦腼腆地笑了笑,转向还在写写画画的苏惟生,“惟生叔,你在写什么?” 苏惟生递给他一张纸,“拿回去各写一篇文章,回头送来给大伯父看看。” 苏茂谦接过来一看,上面有十二道题目,关于赈灾、贪墨、政令通达、与外族通商和农业的都有。 “这是?” 曹承沛叹了口气,搂住他的肩膀,“这是那三个没人性的出的题目,老老实实写吧。” 三个没人性的,指的自然是苏惟生、岳西池与何轩。 昨日榜单出来之后,岳西池就过来了一趟,与他们商议了一下殿试有可能出的考题。 苏惟生道,“殿试由皇帝亲自出题,我觉得不会脱离这几个方面。最有可能的就是政令通达。” 苏茂谦十分诧异,“今年陇西贪墨案闹得这么大,很有可能的不应该是前两项吗?” 苏惟生但笑不语,“你记着就是了,离殿试还有几天功夫,加把劲。” 于是后面几天,苏惟生几个都在奋笔疾书。 苏正良每日下了衙,等待他的就是一堆文章。 好在他并没劳累多久,二月二十八就到了。 殿试在太宸殿举行。 因为要面见皇帝,不能殿前失仪,这一日天刚蒙蒙亮,苏惟生三人就起床,换上提前准备好的贡士服,互相看了看,确定没有不妥之处才出了门。 殿试是黎明时分入场,经过点名、散卷、赞拜、行礼等一系列流程之后,这才把殿试题目发了下来。 各人的位置是按照会试时的名次排的,赵怀瑾身为会元,坐在第一排最中央,与金銮殿上的熙和帝正好相对,苏惟生与岳西池则在左右两边。 赵怀瑾和岳西池么,熙和帝是知道的,前者是赵尚书的长孙,名动京城的才子。后者是恩师宁老太爷最喜欢的外孙,倒没想到是这么一位芝兰玉树的翩翩公子。 然而他最好奇的,却是位居第二的苏惟生。无他,年纪太小了。 一般来说,读书人六七岁启蒙,读《三百千》打基础就至少要花两三年时间。然后把四书读通,接着是五经,总得用个六七年吧。 这时候才能去参加童试。 如果府试能一举得中,十六七岁的童生已经十分有出息了。 后面若继续一路顺利,考上进士,那也要二十五六岁。 像二十一岁的赵怀瑾和十九岁的岳西池,已算是凤毛麟角。 所以放眼望去,殿内大部分都是三四十岁的人,五六十的也有,只得一两个。 说句题外话,通常来说,要不是文章特别出色,五六十岁的举子朝廷是不会录取的——年纪这么大了,能为朝廷效力多少年? 倘会试取中的考生有半数以上都是白发苍苍的老人,朝廷如何派官?万一经不起外任的长途跋涉,走到半路就一命呜呼,不是白白浪费进士名额吗? 像苏惟生年纪这么小,面容还十分青涩的,就更是少见了。 十六岁,别人都还在为考秀才而奋斗,他却已经中了进士,马上就要入朝为官了。不光仅次于赵怀瑾,容貌气质还都十分出色。 思及此处,熙和帝又朝殿内望了一眼,竟又发现了好几个十七八岁的少年。 他掩住眸中惊异,低下头翻开官员准备的考生资料。 头一张自然是会元赵怀瑾,熙和帝直接略过,翻到了第二页:苏惟生,十六岁,原籍南陵郡博阳府平宁县,何年何月成为秀才、排名第几,何年何月成为举人,排名第几。 然后县案首、府案首、院试第二、解元、会试第二的字样映入眼帘,熙和帝震惊的同时又深感惋惜。 怎的院试和会试只得了第二呢?若全都是第一,此次殿试他甚至可以连文章都不看,直接点苏惟生为状元! 试想一下,一个出身农家、年仅十六的六元及第,传出去该有多轰动啊! 而且,院试算得什么,此次范伯寅和潘远洋若取了他为会元,加上前头的解元和今日的状元,三元及第也是本朝头一个啊! 熙和帝气不打一处来,这范伯寅脑子是怎么长的?他是需要吉兆没错,但赵怀瑾他是世家出身啊!如今那些老家伙的权力还不够大吗?还要为他们添一层风光? 想到这里,熙和帝深深吸了口气,将潘远洋和范伯寅在小本本上重重地记了一笔。 随后他又忍不住将目光落在苏惟生脸上,仔仔细细地打量了起来。 大眼睛、高鼻梁、面庞白净、下巴还有些圆乎,目光温和,神情专注,举止从容优雅,身穿一件月白锦袍,袖口绣着一丛茶花,青玉冠束发,安静地坐在那里,显得静谧而美好,又透着几分与年龄不符的沉稳。 熙和帝更吃惊了,这明明是个风采卓然的世家子,怎可能是寒门出身? 资料上明明写着,其父祖都是平宁县清水村的农人,其祖父只有四五亩薄田,其父后来倒是挣了些产业,但苏惟生这一身风仪,又岂是一个农人能养出来的? 再往众考生中扫了一眼,熙和帝不禁心情大好——若不是大魏钟灵毓秀、若没有自己二十年励精图治,今日如何能出现如苏惟生这样卓绝的少年? 而且这等少年还不止一个,可见是国家兴旺之兆啊! 就在这一瞬间,朝政混乱、陇西贪墨案和民乱带来的阴影一扫而光,未至五十便深感精力不济的熙和帝精神一振,已有些混浊的双眼中绽放出了前所未有的光彩! 第270章 殿试 苏惟生要是听到熙和帝的心声,指定会说,就您这作派还指望国家兴亡呢? 登基才二十年,就祸祸得朝政混乱、官员腐败、边关硝烟四起、陇西民不聊生愤而反之、藩王拥兵自固,这哪里有半点兴旺之兆?明明是亡国之兆! 不过他做事一向专注,因此并没有注意到熙和帝的目光,而是将全部心神都放在了面前的题目上。 殿试的考题通常有三四道,都是皇帝最近有困惑或者亟待解决的国策问题。这是皇帝在向新晋贡士询问治国之策,又名“策问”。 皇帝或阅卷官可以通过贡士们的答卷分辩这位贡士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书呆,还是对国事有真知灼见的明智之士,以此来斟酌接下来如何安排他的官职。 然而现在,苏惟生面前的试卷上只有一道题,只是题目很长,竟有五六百字之多: “朕闻治本于道,道本于德,古今论治者必折衷于孔子……曰其仁如天,其智如神,曰明物察伦,由仁义行。曰其仁可亲,其言可信,皆未及武也。” “独自商以下有天赐勇名执竞维烈之称,岂至后王始尚武欤?诸生得不勉思而茂明之?其为朕阐典谟之旨……” 意思很简单,皇帝问在场的考生,为何他越想励精图治,官员却愈发腐败、法令却更加松懈?这其中的原因,到底在于他缺乏勤政爱民的精神,还是在于他的优柔寡断? 苏惟生心中冷笑,皇帝果然憋不住了。 这题目乍一看,似乎是在反省自身的错处,但皇帝是天子,怎会当真觉得自己有错?一句官员腐化、法令松懈,无非是谴责政令不通罢了。 可政令为何无法下达?还不是因为朝中有人一手遮天,蒙蔽下属!哪些人呢?比如内阁…… 苏惟生还以为陇西发生那么大的事,此次殿试或多或少会出个与赈灾相关的题目意思一下,谁知…… 虽然这考题也在他的猜测之中,但心里还是有些发寒——对当权者来说,还是手中的权力最为要紧,熙和帝如今这是连掩饰都不肯了! 殿试的策论一般不限字数,但通常都要写到两千字以上才算合适。时间是一整天,从天不亮到天黑为止。 中午皇帝让人送来了简单的午餐,让贡士们在座位上用餐,吃完继续写。 熙和帝作为一国之君,说是日理万机也不为过,自然不可能在大殿监考一整天。他只坐着受了贡生们的礼,而后在他们开始写文章时坐了一会儿,就离开了。 出了太宸殿,他在议事时随口问了宁恪一句,“岳西池是太傅的外孙?” 宁恪连忙低头答道,“正是家妹之子。” 熙和帝又问,“苏惟生呢?” 宁恪从来没关注过岳西池的事,不过得知有几个少年常去宁老太爷的别院之后,还是着人调查了一番,闻言便答道,“回陛下,苏惟生是国子监祭酒苏大人的族侄。” 熙和帝微微一笑,“苏爱卿教导有方。” 随后微一颔首,没再说话,低下头继续看宁恪递上来的折子。 宁恪顿时一头雾水,这是个啥意思?陛下对这个苏惟生很欣赏? 殿内的苏惟生并不知道这一节,他先前已做过准备,这会儿只需把记忆中的文章写在稿纸上略加修改,便成了。 但写得太快未免令人生疑,他做出竭力思考的样子等了许久,才慢吞吞地下笔。 三四个时辰内写两千多字,时间很是充裕,他再三检查无误之后,才用馆阁体将策论端端正正地抄到了答卷上。 这会儿天还没黑,苏惟生想了想,便又坐了一会儿,直到旁边的赵怀瑾交了卷,他才起身将试卷交了上去。 岳西池紧随其后,跟着他一起出了太宸殿。 而何轩几个,有这段时间的魔鬼训练,策论的题目又都是苏惟生让他们写过的,因此殿试时写得十分顺手,没过多久也跟了出来。 “写得怎么样?”几人最担心的就是曹承沛。 “还不错,多亏了你们。”曹承沛道。 坐在他旁边的那位仁兄,也不知是不是世面见得太少,皇帝离开前一直战战兢兢,抖得连他都发觉了,这样的情况如何磨默写文章? 连后来皇帝出去了,似乎也没找到状况,他出来时那人还没写完,急得满头大汗。 十年寒窗,会试都过了,要是真在殿试这临门一脚上栽了跟头,估计那位都想一头撞死在柱子上。 何轩听得这话忍俊不禁,“你倒是见过世面。” 曹承沛顿时眉飞色舞,“那可不!我可是……!”我可是知道齐王和蜀王真面目的人! 就那等禽兽不如的败类,平宁县的狗说不得都比他们品行高尚!可见皇家也没什么了不起,有什么可怕的? 苏正良刚下衙就被召进了宫,心下很是诧异——陛下今日还有兴致下棋? 等见了面才知道,人家是对自家小侄子有兴趣。 苏正良觉得自己知道的那些也没什么不能说的,“那孩子极孝顺懂事,五岁就开始顶门立户……” 不过他知道分寸,不该说的一个字也没说,比如苏惟生的未婚妻就是被齐王害死的那位林姑娘。 这事儿皇帝只要想查,就不会查不出来。苏正良打算的是,若皇帝对苏惟生的婚事都能感兴趣,回头就让苏惟生自己说。 知情人与不知情的人表现出来的态度大不一样,倘因为自己对齐王的偏见导致皇帝对苏惟生也起了嫌隙,那就得不偿失了。 熙和帝听完顿时欣赏之意更甚,与此同时心里还生了一丝怜惜,“可真是不容易……” 家无恒产的农家子,既要操持生计,又要想办法为父亲治腿,生活改善之后犹记得回馈乡里。 同时还不忘发奋读书,年仅十六就中了进士,且名列前茅。 这是什么?这就是正经的耕读之家、国之楷模啊!若是每个农家子都能像苏惟生一样发奋图强,何愁大魏民不富、国不强? 想到这样一个再合适不过的楷模人选竟生生被范伯寅和潘远洋搅和了,熙和帝心里更郁闷了。 被皇帝惦记的苏惟生已经一身轻松地跟同伴们回了家,打算约上曹承沛几个,明日继续去看书。 中了进士就不算太学学生,以后怕是没机会再进藏书楼,此时不趁这点儿时间赶紧把里头的书看完,还待何时? 第271章 好奇 礼部的官员们则正忙着改卷子。 殿试考生接近四百人,不可能将所有的考卷都送到皇帝那里让他过目,需要先经过礼部官员受卷、掌卷、弥封,然后再分给八名阅卷官轮流传阅。 每份试卷都会由阅卷官用“○”、“△”、“\”、“|”、“×”等符号对应标识,得“○”最多者为佳卷。 最后在所有试卷中,选择○最多的十份呈给皇帝批阅。 由于苏惟生等几名少年的影响,熙和帝对这次殿试的试卷还挺期待。卷子一送过来,他便放下手里的公事,一心一意批阅起来。 头一份依旧是赵怀瑾的,引经据典,锦绣非常,熙和帝早就听说过,因此并不意外。 等翻开第二张,他就忍不住赞道,“好漂亮的字!” 皇帝说话,在一旁伺候的首领太监总得捧哏。 冯公公伸头看了一眼,立即附和道,“啊哟,确实漂亮!” 待看完文章,熙和帝不禁哼笑一声,“好个机灵的小子!” 苏惟生既然猜中了考题,自然也要有对策。 这是君王与内阁之争,虽然因齐王之故,苏惟生对林顾两家有所不满,但却不能直接站到内阁的对立面。 否则以那几位的势力,往后随便给自己使点绊子,都够自己喝一壶的。 而且对于这位高高在上的皇帝,苏惟生的观感实在很一般,所以旗帜鲜明地站队就算了吧! 他选择了从为臣之道来写,为人臣子需要做些什么呢? 不偏不倚举荐贤才、规劝君王、善谋略,关键时刻能起到重要作用、守臣节,并以汉朝刘向的《新序》为例,提出为人臣子应安守本分、为国尽忠。 如果每个臣子都能安守本分,明识君臣之道,又何愁政令不通呢? 说到底,苏惟生的文章虽未明着站队,但还是向皇帝偏了那么一点,只是措辞比较委婉。 这是肯定的,否则得罪了皇帝,随便给你寻个错处,说他礼仪不佳、殿前失仪,然后给处置了,他上哪儿哭去? 皇帝在考题中问他是不是有错,你总不能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吧?当然还是以规劝为要,在进谏规劝的同时,更要注意分寸,懂得“忠君”。 至于内阁会不会不满——为人臣子,是不是该忠于帝王?而且苏惟生一个贡士,对官场且还迷茫着呢,能清楚你两边的争端?表达一下对君王对自己的期许不是很正常吗? 所以他们最多斥责两句“年少轻狂”,不至于大动肝火。 熙和帝自然看明了其中深意,暗道这考生委实老道,偏向自己的同时也没有太得罪内阁,深谙保全自身的道理。 至于那几条为臣之道,却是句句写在了自己的心坎上。 熙和帝虽厌恶内阁,却并没想过眼下就与他们斗起来。倘有人为了拍马屁,字字句句指责众阁老欺君罔上、枉为人臣,将矛盾揭到明面上,他才会心生不满呢! “会是谁呢?”熙和帝的视线落在写名字的地方,便看见那里用十分工整的馆阁体写着三个字:苏惟生。 “竟然是他?”熙和帝先是惊讶,随即皱起了眉头。 虽说宦官不得干政,但身为熙和帝的贴身太监,为主子排忧解难是他们的职责。 冯公公关切地问道,“皇上,有什么不对吗?”他明明在下午便看出,熙和帝对此子甚为欣赏。 “这苏惟生不过十六岁,文章风格怎的像个积年老臣?莫不是……”熙和帝没有说完。 原因么,自然是他想起了苏惟生的履历和经历。 苏惟生不过一个农家子,有什么能耐让一路走来遇到的考官都非取他为第一、第二不可?除非他有真才实学。 而一个从五岁稚龄就开始顶门立户操持生计的人,不沉稳老道才奇怪吧? 苏惟生的文章既然有了偏向,说得又入情入理,自然比出身世家只会和稀泥的赵怀瑾更让熙和帝满意。 但阅卷官却再次不约而同地将他排到了第二,熙和帝心中冷笑不已——捧臭脚就如此迫不及待?这天下是萧家的,可不是内阁的! 看完苏惟生的文章,熙和帝的目光又落在了岳西池的卷子上,他对此子抱有期待,是因为听说岳西池是由宁老太爷亲自教养的。 熙和帝与宁老太爷向来君臣相得,几十年来很是和睦,再一看岳西池的文章中表现出来的思想,同宁老太爷可以说是一脉相承,让熙和帝更觉亲近。 严谨却不缺乏斗志,提出的建议虽不如苏惟生那般思虑深远,却比赵怀瑾的更贴合实际。以岳西池的年龄来说,也很难得了。 “果然不愧是老师教出来的孩子!” 冯公公笑道,“宁太傅高风亮节,教出来的外孙自然也是光风霁月的少年郎。” 熙和帝点点头,“相貌也不错。对了,这两个可定亲了?” 冯公公忙答道,“听说岳公子的未婚妻正是苏公子的姐姐!” “哈哈哈……”熙和帝朗声大笑,“郎舅同登科,的确是一桩佳话!”转而又问,“那苏惟生呢?” “这个奴才倒是没听说过。陛下可是有意招他为婿?那苏公子的样貌虽比不上岳公子,却也是难得一见的好儿郎了!” 熙和帝斜睨他一眼,“可是有人打听到你这里来了?” 冯公公心头一凛,“也就是八公主今日问了一句。” 熙和帝没说是否有意,只点了点头,“你去把太学的于纪舒找来。” “是,”冯公公出去吩咐了一番就回了御书房。 没过多久,于司业就接到消息,宫里来人说皇帝要见他。 “司业大人,这……不会有什么事吧?”在韩夫人的印子钱事件中落马的官员不少,所以一听传唤,伺候于司业的斋夫就有些紧张。 于司业心里也不轻松,主要是以他的官职吧,平日还真没啥机会见到皇帝。 不过他转念一想,于家小官宦之家,在京城根本排不上号,从前家主还没少感叹过。却也正因此,与韩家那等大佬没啥交情。 放印子钱这等大事,韩夫人就更不可能透漏给于家女眷了。 思及此处,他摆手道,“能有什么事?若真卷进了什么大事,皇上早直接下令抓人了,还会容我去御前辩驳不成?” 斋夫迟疑着目送于司业上了马车往宫里去。 于司业跟着太监进了宫,直奔太宸殿,诚惶诚恐地行了个大礼。 “起来吧!” 于司业在太监的示意下起身,仍低着头不敢往上面看。 “朕问你,苏惟生在太学这几个月,表现如何?”熙和帝也不废话,直接发问。 第272章 送人情 苏惟生? 于司业放下心来,定了定神开口答道,“回陛下,苏惟生入学以来十分刻苦,每日除了上课就是在藏书楼里看书。” 想到方才斋夫的禀报,他又道,“今日他们几个又去了藏书楼。说实话,微臣做官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么勤奋的学生。听说他们已经把博阳府学的书都看完了,还立志要在回乡前把太学藏书楼的书都扫一遍。” 太学的书不能外借,举子们在中进士之后就不算太学的人了,若非公事,也不能随意进出藏书楼,所以苏惟生等人才会如此争分夺秒。 “哦?”熙和帝沉吟片刻,“整个藏书楼的书么?” “回陛下,是的,”于司业道,“苏惟生有过目不忘之能,看过的书几乎都记得。或许正因如此,他的眼界与思维远超一般年轻人,写的文章中也有许多真知灼见,叫人叹为观止。” 熙和帝问,“他是你顶头上司的侄子……平日……苏卿就没请你们关照关照?” 于司业愣了一下,“不曾。苏大人从未提过只言片语。而且,苏惟生与苏茂谦进学这么久,苏大人一次也没来看过。” 他顿了顿,“想来是早知这几人十分自觉,根本不需要鞭策。” 熙和帝想到苏正良一贯的禀性,也不由得放下了疑虑——倘真有那本事提前获知考题,苏正良自己的儿孙中又岂会只出了一个二榜进士? 何况范、潘二人与苏家从无来往,看来的确是他想多了。 于司业见熙和帝不说话,便大着胆子把苏惟生的才学和文章里流露出来的见识夸了又夸。 一看熙和帝似乎起了兴致,他索性把记得的文章片段都背了一遍。 说起苏惟生,于司业也是感慨万千。 当初他受潘士连误导,还曾在入学考试时为难过他,最后还是苏惟生凭着自身实力让他摒除了成见。 正是因为那两篇文章,苏惟生入学后,于司业也没少关注他,时常让人把他的文章拿过来看。 但见到他的文章后,于司业反而哭笑不得,实在是,这收敛锋芒的方式也太别具一格了些。 ——并不是故意写得不好,他的每一篇文章拿出来都是绝世好文,现成的范文之选。 但是吧,起初为了刻意低调,遇上喜欢辞藻华丽、文采斐然的夫子,他就把文章写得平实朴拙;遇上喜欢平实风格的夫子,他就把文章写得特别华丽。 因此在太学时,他的文章得分虽高,却绝对不会被夫子当成范文讲解。照于司业说,这也算是一种奢华的低调了。 所以于司业能记住苏惟生那么多文章,并不是他记忆有多好,而是那些片段实在精彩绝伦,让人难以忘却。 而苏惟生在学里收敛锋芒的举动,更是让他对此子的心性多了几分赞赏—— 这是一个真正的聪明人,目光长远,时时刻刻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如果这个做法并非苏正良指点,而是他自己想出来的,那么此子的成就必定不可限量。 既然如此,以苏惟生的聪慧,在入学考试时又如何能看不出来自己的恶意?于司业悔不当初,所以后来在太学才会殷殷关切。 于司业想,如今有机会卖个人情给苏惟生,他自然要不遗余力。这是他在熙和帝问起苏惟生时就决定的。 但在太学暂敛锋芒这一行为是不能拿到明面上说的,否则不光苏惟生不会高兴,还会同时得罪那些在国子监肆意妄为的权贵子弟。 没办法,他只能在文章才学这方面死命夸了。 熙和帝明显龙颜大悦,听完似是又想起了什么,“你方才说他们几个?是与苏惟生交好的人么?除了岳西池还有谁?”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熙和帝眼下对苏惟生的印象好得不行,连带着对他身边的人也起了兴趣。 “回陛下,还有何轩、苏茂谦和曹承沛。”于司业答道,“这三人籍贯都是南陵郡平宁县。微臣听说,何轩是上上一任国子监祭酒杜大人的关门弟子,也是大理寺卿杜大人的小师弟。苏茂谦是苏正良大人的侄孙,曹承沛是苏惟生的表哥,南陵郡杭参政的弟子兼未来女婿。” 杭参政?不就是……扬威侯府的老三?熙和帝思索片刻,“原来是那小子的学生!杭淼性情虽桀骜,才学却是不必说的,当年也是风靡一时的世家子。” 于司业不明所以,只能点头称是。 不过今日他夸赞苏惟生的做法明显取悦了熙和帝,熙和帝让冯公公赏了一套文房四宝,才让他退了下去。 于司业在御前对答得十分轻松,等上了马车伸手一摸,才发现后背全是冷汗。 但他还是轻轻舒了一口气,心道今日的表现还不错。 苏惟生只凭殿试上的一篇文章就引起了皇帝的注意,又即将踏入官场,于司业相信,以他的大智慧、以他的深谋远虑,一定用不了多久就会得到皇帝重用,而不是籍籍无名地熬上许多年才能出头。 有今日自己的这番赞许在前,苏惟生即便对自己没有太多感激,也不会在得势后为难自家后辈。 他总算可以放心了。 于司业离开后,熙和帝便吩咐冯公公,“看看何轩等人是不是都上了榜,排在第几名。” 冯公公立刻把会试名单拿出来重新浏览了一遍。 熙和帝一看几人名次都不错,一时兴起,又让冯公公把他们的试卷都拿了上来。 何轩几个与苏惟生相交多年,受他的影响比较深,写出来的文章即便不如苏惟生和岳西池的那般出彩,也有自己独特的见解。 熙和帝放下最后一名曹承沛的试卷,最角泛起一丝满意的笑容。 岳西池是宁太傅的孙子,自己人。何轩、苏茂谦和曹承沛也都是真正的寒门出身。后者虽有杭参政这个老师,但杭参政一向与其父兄不合,受到扬威侯府的影响也有限。 所以…… 这几个年轻人,都可以作为优秀的年轻官员加以培养。 熙和帝相信,假以时日,这些人一定能代替那些充满陈腐气息还不愿放权的老头子,同他、同他最疼爱的儿子一起,打造一个太平盛世。 只是……熙和帝在赵怀瑾和苏惟生的名字上停了停,一时有些拿不定主意。 这时外头的太监做了个手势,冯公公看了一眼滴漏,上前禀道,“皇上,该用膳了。” 熙和帝这才发现一个下午已经过去了,他想了想,吩咐冯公公的徒弟小春子,“去慈寿宫说一声,朕过去用膳。” 待小春子一溜烟儿跑出去,熙和帝才缓缓起身,坐上辇车慢悠悠朝慈寿宫行去。 第273章 太后 慈寿宫是江太后的寝殿。 江太后睿智仁厚,在宫里比愈发唯我独尊的高太后更得人心。 对熙和帝而言么……怎么说呢? 同高太后在一起时是脉脉温情、真正的母慈子孝,同江太后在一起时却如同臣子在御前对答,不敢有片刻轻忽。 熙和帝已贵为一国之君,江太后对他却仍然像对那个抱养在她膝下不得势的皇子。 自从那件事之后,一得知他做了错误决定,便斥责怒骂一如往常,熙和帝这心里自然是不得劲儿的。 但不知为何,遇上难事,他还真就喜欢找江太后——去慈寿宫坐一坐聊一聊,困扰着他的难题似乎就能迎刃而解。 只是高太后不喜他与嫡母太过亲近,每回去完慈寿宫,都要挨上一顿数落或者软硬兼施让自己改主意…… 想到生母一大把年纪还泪眼婆娑的双眼,熙和帝觉得自己的头又开始痛了。 江太后对此心中有数,见熙和帝过来,便知他是又遇上难题了。 她让宫人给熙和帝布了一筷子菜,“可是有事?” 熙和帝把赵怀瑾和苏惟生的情况说了,“母后,我应该随心意选择更看重的寒门子弟,还是不忘昔日从龙之功、提拔拥护我的功臣之后?再者……赵怀瑾出身世家,又已经连中五元,在京城很是受人追捧。” 皇帝钦定殿试前十的名次,鲜少真正根据成绩,通常都会考虑一些特殊原因。 作为被世家束缚了二十年的皇帝,他自然更喜欢寒门仕子。打破世家对朝政的把持,也是科举的意义所在。 可在淳于家、秦家、褚家和欧阳家姻亲故旧没落之后,唐、林、赵、韩等人便顺势而起,前两者得了先帝看重,后两者在争夺皇位之时没少为他出力。 赵怀瑾本身也是成名多年的大才子,若不把他取为状元,熙和帝担心跟随自己夺天下的臣子会寒心。 只可惜岳西池的文章比起赵、苏二人来始终差了一份灵性,否则取他为状元,任谁都说不出个“不”字来。 江太后自己喝了口汤,拿帕子抹了抹嘴,这才开口道,“太祖过活了七十多岁,先帝驾崩时也将将古稀之年,萧家人都长寿,你做皇帝的时间还长得很,想要提拔寒门子弟,有的是机会。但今年陇西贪墨案与韩家之事一出,朝中人心惶惶。眼下的朝廷,需要的是吉兆和稳定。” 熙和帝渐渐清醒过来,“母后说的是。” 他实在是太喜欢苏惟生的文章和经历,所以才会如此纠结。若再思考几日,他也会做出与江太后同样的选择。 于司业一回到太学就问斋夫,“苏惟生走了吗?” “回司业大人,还没有。” 于司业也不问人在哪里,直接奔向藏书楼,往内走了一段,果然发现他们几个正坐在那里安静地看书。 见于司业过来,大家都很诧异,纷纷起身见礼。 于司业摆手示意勉礼,而后笑着看向苏惟生,“皇上刚才召见我,问了些关于你的问题。” 大家都吃了一惊,昨日皇帝便召见过苏正良,如今又是于司业,这是不是意味着…… 曹承沛满脸惊喜,“表弟,难道你是头名状元?” “别胡说,”苏惟生说完又对于司业拱了拱手,“司业大人,皇上问了哪方面的问题?” 难道是知道了他是铃儿的未婚夫,与齐王有仇? 于司业道,“皇上对你的文章很是赞赏,所以派人找我,询问你在太学时的表现。我自然只有夸赞的道理。” 但他毕竟是司业,太过殷勤未免叫人看轻,便解释道,“你在入学考试时写的两篇文章就令我十分震撼,所以平日我也没少关注你。平日夫子们布置的课业,我都拿来看过,故而知道你不光有真才实学,还很勤奋。所以,我也只是实话实说罢了。” 苏惟生心中一动,再次拱手道,“多谢司业大人在皇上面前替学生美言。” 于司业明白眼前少年是领了自己这份情,脸上的笑容更真切了。 他亲自把苏惟生扶起来,环顾了众人一眼,“能有你们这样出色的学子,也是太学的荣幸。只希望你们入仕之后,依然能不忘学习。” 众人躬身齐声应道,“谨遵司业大人教诲。” 于司业见好就收,叮嘱完就离开了。 等他一走,曹承沛就开口向苏惟生道喜。 后者摇头道,“别乱说话,表哥,”他望向皇宫的方向,“这个状元很有可能会落在赵怀瑾的头上。” 曹承沛一愣,“怎么会?” 苏惟生笑了笑,“五元及第的贡士,离名垂青史就差临门一脚,你说皇上会不会成全?” 大伙都不是傻子,平时也没少听苏惟生抽丝剥茧,分析朝中的状况,因此略想一想就明白了。 苏茂谦担心苏惟生失望,忙道,“不管怎么说,能上榜就是喜事。放在刚启蒙那会儿,谁能想到咱们这么顺利就中了进士呢?” 大家都笑了起来,纷纷出言附和。 “茂谦说得对,”苏惟生正色道,“能中进士为国效力就是我们的荣幸跟荣耀。至于状元么,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不管皇上点了谁,咱们只管恭贺就是。” 何轩笑道,“是啊!从前哪里想过会有今日,看来回去得好好儿给祖宗们烧几柱香!” “哈哈……”众人哄笑。 苏惟生一挥手,“走吧,去我们那儿吃饭。出门前我让平夏去那边说过了。” “去南郊?”曹承沛怪叫道,“不是我说,先前想庆祝都被你们拦住了,如今殿试都考完了,怎么也得找个酒楼好好喝一顿吧!” 苏惟生抚额,“想喝酒以后啥时候不行?你以为今日叫你们出来,真的只是为了看书?” 何轩不解道,“那是为了什么?” “当然是为了躲人啊!”苏惟生摊手,“大伯父家、平阳伯府、包括琛堂兄家,这会儿能少得了上门恭贺的人?你们要是乐意出去应酬,现在就回家去,结果包你们满意。” 众人顺着他的话一想,不由齐齐打了个寒颤,曹承沛瞬间把头摇得如同拨浪鼓,“别介,惹不起我还躲不起么!走走走,就去南郊!” 第274章 耳根子 几个少年到南郊之后如何谈天说地暂且不提,回到自己宫里的熙和帝却又被人缠上了。 “你想招苏惟生为驸马?”他先前已经听冯公公提过一嘴,因此对女儿的恳求并不吃惊。 八公主明显认真考虑过这个问题,“母妃想把儿臣嫁给赵家的次孙,为的是什么,儿臣再清楚不过。但我也明白,父皇不喜世家,更愿意在寒门进士中挑人。昨日殿试儿臣偷偷瞧过了,寒门进士里就没有一个比得上苏惟生的。” 熙和帝深深看了八公主一眼,“你不愿为你兄长出力?” 八公主面上颇有些一言难尽,“父皇就别逗儿臣了。就大皇兄那性子,若他……将来还不知多少人要遭殃,也就母妃和林家不肯放弃那点儿想头罢了!” 她觎着熙和帝的脸色,“说句不好听的,无论父皇看中哪一个……我都是大魏的公主,嫁给谁都能被供起来活得滋滋润润的,做什么非要去趟这个浑水!” 熙和帝像是头一次认识这个女儿,上下打量了八公主好一会儿,长长叹了口气,“姑娘家家的,不可妄议朝政……你何时对苏惟生起了这个心思?” 八公主脸上浮现一抹红晕,“是去年冬至前那场文会……”随后便把如何威逼利诱让林杰带她去文会,苏惟生如何以一己之力辩得全场举子哑口无言的场景说了, “父皇,如此光风霁月之人,除了您的女儿,又有谁能配得起他?” 熙和帝琢磨了一会儿,不禁哑然失笑,“你如此欣赏于他,却为何不想想,苏惟生既然想做能臣,又如何会愿意做驸马,领个闲职了事?” 不过那小子提的观念倒是新颖,有点意思! “我……”八公主咬住下唇,“可女儿就是想嫁给他嘛!一个农家子,能做驸马也不算辱没他。” 最终熙和帝还是没能耐住八公主的软磨硬泡,答应后头找机会问一问,万一人家就是愿意呢? 八公主离开之后,想到她提起的青云楼文会,熙和帝对苏惟生更加好奇,当即便命人把他从前所有文章都找了过来。 又召见了出席过文会的晋王,把当时的情景仔细问了一遍。 问完熙和帝就后悔了,思索着要不要把状元之位直接给苏惟生。 可思及江太后的话,再想到赵怀瑾的五元及第,他的头脑又冷静了下来。 六元及第是国之祥瑞啊! 这是一道并不容易的选择题:一个代表才华、一个代表忠心与稳定,你要选哪一个? 作为皇帝,更看重的当然是忠心。若没有忠心,臣子越有才华,于国的危害就会越大。 历朝历代推翻前朝、建立新政权的,哪一个不是惊才绝艳之辈? 他若弃赵怀瑾而选苏惟生做状元,难免让跟随他多年的臣子失望。 但没想到,这天早朝之后,吴通却向他禀告了一件事——赵尚书为其次孙向定国公嫡女求亲,定国公府已然答应了! 熙和帝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 定国公太夫人那点子妇人之见,看在定国公府几代忠心的份儿上,他一向懒得计较。 但生母高太后对其芥蒂颇深,没少在他面前哭诉,无非是当年太夫人仗着淳于家得势,经常给她脸色瞧。还三番五次把忠毅公当年的当庭上书拿出来说事。 久而久之,熙和帝对先定国公舍身救驾的感激之情也渐渐淡了,取而代之的是嫌隙渐生。 只要出身淳于家的太夫人在世一天,他对定国公府就无法全心全意地信任。 明面上愈发重用、次次偏袒,实则将他们架在火上烤。试问满朝勋贵,谁能忍受长期被定国公府压一头? 再者,高太后娘家怀恩公府曾有意赵怀瑾,却被赵赫那个老东西一口拒绝。高家又将目光转向了赵怀瑾的弟弟赵怀瑜,仍然没能成功。如今却主动向定国公府求亲,这又是个什么意思? (赵尚书:二三十年前你身边围着的人多了去了,高家、江家再加个宁家。老子那会儿不过是个侍郎,你要谈心,找那几家的公子都忙不过来,老子排得上号吗?老子知道个屁啊!) 熙和帝挥退吴通,正待叫几个心腹来开个小朝会再去见新科进士,冯公公就来禀报,“皇上,太后娘娘来了!” 高太后不等他开口便气冲冲道,“赵家如此,实在是奇耻大辱!你表弟先前想把玉颜嫁进赵家,还不是想着替嘉旦笼络赵赫!后来吕常在透出话音,说想招赵家二小子做小八的驸马,你表弟想着他毕竟是臣子,如何能与公主相争?就硬生生退了这一步——” “哀家和你表弟,看的可都是皇帝你的面子!那小子要真娶了小八,哀家也不会给他脸色瞧。”说到一半又似是悲从中来,拿帕子捂着脸泣道, “可眼下他们家却要娶那老婆子的孙女,将哀家和皇帝你置于何地啊!” 见熙和帝脸色越来越难看,高太后又道,“你常常说赵家有多忠心,如今依哀家看,这忠心也有限得紧!哀家还听说,你听了江姐姐的话,想点那赵怀瑾做状元,是不是这么回事?” 熙和帝迟疑了一下,“母后说朝廷需要稳定……儿臣也这么觉得……” 高太后险些咬碎一口银牙,“自古后宫不得干政,她坏了祖宗定下的规矩不说,还险些因一己之私误了我儿啊!” 熙和帝忙道,“这话怎么说?” 高太后道,“她一向看重那老婆子,想必早就得知两家结亲的消息,自然要为定国公府的姻亲说话。可皇帝你忘了吗?赵家原是降臣哪!若让他家子嗣得了这个状元,天下人会不会议论,说堂堂大魏找不出一个人才,竟让个降臣之后做了状元!” 熙和帝道,“可皇祖父早就说过,既然投靠了大魏,从此就是大魏的臣子,谁都不能再提降臣二字。而且这几家自起势以来,一直对朕忠心耿耿,当初也没少为朕的皇位出力……” 高太后恨铁不成钢,“趁淳于家几门姻亲和宁家势弱而起势、如今却压得你喘不过气的唐家、林家,哪个不是前朝的官宦之家?再加个赵家,长此以往,这大魏是不是要改姓穆?若真变成了这样,先帝为何非要杀淳于锋呢?即便他权倾朝野、即便有朝一日他篡了位,也好过前朝复辟啊!” 穆是前朝皇室的姓氏。 熙和帝犹如五雷轰顶,“改姓……穆?” 第275章 晋见 见完高太后,五味杂陈的熙和帝召了亲信前来议事,其中有内阁大学士范伯寅、户部尚书齐广坤、礼部尚书窦修儒、左都御史宁恪。 这几个都是在他做皇子时就跟着他的,权势虽比不上赵、林、唐等几家,与他的关系却更为亲近。 想到高太后的话,熙和帝试探着提出了点苏惟生为状元之事,宁恪头一个出言附和,其余几个家里又没有能争夺状元之名的子孙,乐得做个顺水人情,也纷纷表示赞同。 唯有范伯寅状似无意地提了一句,苏惟生出身苏家,而苏正良的侄子苏翰林与锦衣卫夏佥事做了亲家,那夏佥事,可是定国公府的人! 对于熙和帝的心病,做过他伴读的宁恪再清楚不过,闻言便反驳道,“夏佥事之父与先定国公虽未分宗,却早已分家、别府另居,算起来已是两家了!况且夏佥事之父早在几十年前便投靠了陛下,对陛下忠心耿耿,范大人说这话就不怕让人心寒吗?” 见熙和帝缓了脸色,他又道,“苏惟生与家妹之子是嫡亲郎舅,真论亲近,那定国公府还能比得过家父和平阳伯府吗?更何况,苏惟生几人自进京之后便得家父教导,比之旁人,定然会对陛下更加忠心。” 一番话辩得范伯寅哑口无言。 熙和帝听得却满意极了,要真说起来,自己与苏惟生还算半个同门呢,那孩子如此出色也就说得过去了。 因此,熙和帝越想苏惟生越满意,甚至还打定主意,一定要好好提拔宁家和岳西池,以回报老师的一片苦心! 至于小八的婚事,他一定好好儿挑个青年才俊,苏惟生就算了吧,那是老师特意为自己教导的忠臣、能臣!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 按例,今日下朝之后,皇帝是要召见殿试前十名进宫面圣的。 所以苏惟生没再出门,收拾妥当之后便老老实实地在苏正良家等着宫里的传唤。 到了巳时,果然有太监前来传旨,皇帝召见苏惟生。 十名新科进士,住得有近有远,需得等大家到齐之后一道面圣。 苏惟生被带到一个偏殿,那里已有四个人到了,赵怀瑾、岳西池和王栋,另外一个好像是姓钟。 因在皇宫,大家都要谨言慎行,众人互相见了礼就不敢再多言,各自坐下来喝茶吃点心,生怕言多必失,惹了宫里主子奴才的厌。 苏惟生不动声色地看了赵怀瑾一眼,发现他胸膛挺得笔直,笑容温和,眼中却透露着一抹志在必得。 这是……对状元之位成竹在胸? 等十人到齐,一名大太监进来扫视了众人一圈,“咱家姓李,专司新科进士晋见事宜。请诸位按着我念名字的顺序排队,念在前头的,待会儿就走在前面。” 李公公名单上的顺序是按殿试成绩的高低排的。虽说一甲还要皇帝最后定夺,但你若排到了后五位,那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中状元、榜眼、探花的,除非…… 大家的目光有意无意地落在了苏惟生和岳西池的身上。 自来探花都要选年轻且相貌俊秀的。如果苏惟生和岳西池排在后五位,说不得皇帝见他们生得好,就把其中一个拎出来做了探花。 如此一来,他们辛辛苦苦凭真本事考来的名次就得硬生生往后推了,实在叫人扼腕。 要知道,一甲三人称“进士及第”,又称“三鼎甲”。一旦得中便立即授官,状元授翰林院修撰,榜眼、探花授翰林院编修。 二、三甲的进士就不一样了,还要在太和殿再参加一次“朝考”。最后综合殿试和朝考的名次,分别授以庶吉士、主事、中书、行人、评事、博士、推官和知县等官职。 也就是说,一甲与二甲、三甲仕途的起点都是不一样的。 赵怀瑾名声在外,就算得了状元也是实至名归。 苏惟生和岳西池就不一样了,年纪这么小,若只凭年轻和长相就被从末尾提到前列,让这些把一辈子都奉献给科举考试、只差一步就能光宗耀祖的新科进士们如何能甘心? 至于二人有真本事啥的,他们根本不信。 姓苏的小子虽有些名气,后来却屡次拒绝举子们的邀约,有不少人认为他名不副实、只是嘴皮子利索。 岳西池么……除了太学的学子,其余人听都没听过。 宁太傅的外孙又如何?人家还有亲孙子呢,能分出几分心思教导一个外孙?就连那第三名的名次, 说不定也是借着家中势力,把本来排在后面的名次往前推了几步。 所以,除了白修竹和王栋,其余人怎么看他俩怎么不顺眼。 李公公并没理会这些人的小心思,从怀里掏出一张纸开始念,“苏惟生。” 念完便将视线投入人群,等着那个叫苏惟生的站出来排在最前头。 赵怀瑾愣了一下,不着痕迹地收回了准备迈出去的腿。 余下的人却瞬间眼睛瞪得有如铜铃,嘴也张得大大的,仿佛见了鬼似的。 李公公见状皱了皱眉。 苏惟生诧异地看了赵怀瑾一眼,身后的岳西池却暗暗推了他一把。 苏惟生这才回过神,应了一声,“我在这里。”随后走上前站到了李公公面前。 后者结结巴巴地道,“你……你就是……苏惟生?” 他是宫里的老人了,一直管着新科进士晋见皇帝这摊子事儿,但从前那些大都是三四十岁的男子,如今乍一看苏惟生竟如此年少,且生得一表人才,也不太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苏惟生心下一乐,“苏惟生见过李公公,”他拱了拱手,彬彬有礼、气度非凡。 李公公回过神,并不敢因年纪轻视对方,是以恭恭敬敬地回了一礼,和气地道, “一会儿还请苏公子跟着咱家,进殿后看到咱家的示意就停下脚步,等其他人站好再一起向皇上行礼。” 苏惟生道,“是。劳烦公公了。” 李公公又环视了众人一圈,略略提高音量问道,“大家可听清楚了?” “听清楚了!”众人七嘴八舌地回应。 李公公这才点点头,照着纸上的名单继续念起来,“赵怀瑾、岳西池……” 进殿之后,苏惟生眼观鼻、鼻观心,看到走在前方的李公公停下脚步做了个手势,他便跟着停下来,转向了熙和帝所在的方向。 “新科进士苏惟生等人,向陛下晋见!”专属于太监的尖利声音在殿中响起。 苏惟生跪了下去,同大家一起向熙和帝行礼。 “平身!” 待大家都站起来,熙和帝才有意无意地将目光落在苏惟生身上,“谁是苏惟生?” 苏惟生出列,跪地朝金銮殿上的人行礼,“学生苏惟生,拜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熙和帝嘴角向上,勾起一个弧度。 第276章 对答 殿试后的面圣,实际就是再走个过场,让皇帝确认一下这些进士是否有真才实学。一甲前三位,通常是问得最多的。 熙和帝昨夜看了苏惟生的所有文章,惊奇地发现他竟对农事也有独到的见解。 农业乃一国之本,只要农业发展好了,百姓衣食无忧,做土匪甚至造反的人就少了,边关蛮夷也不敢在大魏内乱之时趁火打劫。 如此一来,何愁不能国泰民安? 熙和帝扫了一眼十个低着头的进士,沉声问道,“苏惟生,朕看你过往的文章中提到过要加强农事管理,你说说,具体该怎么做?” 听到这个问题,后五位的人都没啥想法,赵怀瑾和排在第五名的钟进士却是心中一喜。 虽然听说过这苏惟生是寒门出身,但自来读书人就没几个下过地的——发奋读书还来不及,谁有那功夫去钻研农事? 何况苏惟生长得细皮嫩肉,一看就是娇生惯养的主儿,能知道怎么种田? 现在被问到头上,要是他答不上来,露出不学无术的端倪,那状元名头铁定是没有了,届时他们不就能再进一名? 赵怀瑾心里尤其复杂,这两日父亲分析过,以他的才学,状元之位已是板上钉钉。 岂料皇帝也不知抽了哪门子风,竟硬生生点了苏惟生为头名。 他为状元之位准备了这么久,怎甘心让别人夺了去?苏惟生要是出丑,他还真是乐见其成。 所以两人都情不自禁竖起了耳朵。 苏惟生却是乐了,自备考乡试以来,他就没去过庄子上了,但他还有个爹啊! 苏正德对稼穑之事是真心喜欢,也是真有天分。让他来考科举、之乎者也的不成,说起农事来却头头是道,而且总能想出出人意料的法子。 这两年他从各方面入手,生生把自家庄子上的产量提高了好几成,还将法子教给了清水村的村民和亲眷家里的庄头。 后来一传十十传百,连当时尚未升官的杭参政也听说了,把苏正德叫去商量了好几天,最后挑了平宁县进行试点。 前头苏正德来信时说,如今陈县令和已升任博阳府知府的柳大人还想上折子给他请功呢。不过被他拒绝了。 苏正德始终把自己当庄稼人,觉得无论往后生活怎样,都不能忘记农户之艰难。 因此经常拉着苏惟生给他细讲其中门道,苏惟生进京之后,信上也时有提及。 连博阳府那位王大夫的小儿子也被他带着成日往田间跑,本职工作都给忘了。 苏惟生觉着吧,等回了博阳,王大夫肯定得找他诉诉苦啥的。 说来王大夫与苏惟生家确实有些渊源。 当初家里一穷二白,采草药卖银子那会儿,接待他们的王掌柜就是这位王大夫的亲叔叔。 王掌柜的大哥是在博阳府开的诊堂。 后来梁太医离开之后,不是让王大夫全权照料苏正德的腿么,一来二去的,两家就更加熟了。 万万没想到,苏正德竟把人家小儿子给带偏了,听说如今只爱农事,对药材医理那是半分兴趣也提不起来。 当然,这就说远了,总之熙和帝问这方面的问题吧,对苏惟生来讲还当真没什么难度。 要真说起来,估计三天三夜也不一定能讲完。 而且熙和帝能关心农事和百姓生计,看来也没昏聩到无可救药。 最重要的是,苏惟生明显看出来这人对自己有好感,所以只要趁机把熙和帝忽悠到位,短时间内应该也能谋些好处。 因此他认真想了想,“回皇上,加强农事管理,需要从几个方面入手。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这首要的就是农具。犁田、耙田、播种、灌溉、收割,都需要好使的家什农具。再者,若有了好用的开垦工具,咱们大魏的许多荒地就能被开垦出来。有了好的水利设施,许多旱地也能种上水稻。有了好用的播种或收割工具,许多人力也能被腾出手来,耕种更多的农田……” 熙和帝听得愈发兴致盎然。 太祖当初不是没往农事上使过劲,但他老人家出身富商之家,生来就爱享受,要他亲自干这些事儿,打死都不可能。 不过太祖还是提出设想,下严令让工部的人研究农具,后来也改进了翻车和连筒,大大提高了灌溉效率,也在各地得到了推广。 但太祖晚年,工部对农具的研究就不那么积极了,到最后更是……总之,不提也罢。 熙和帝兴致勃勃地问道,“还有呢?” 苏惟生道,“除了工具的改进,对种子、肥料等方面也有要求。皇上想必也知道,粮食是种子种出来的,因此种子的好坏至关重要。若粮种太差,农人把田地伺候得再精细,也收获不了多少粮食。” “如果咱们能让人反复实验、改良稻种,钻研出更高产、更耐热抗寒和抗病性极佳的种子,何愁不能增产增收?肥料也是如此……” 他按苏正德的说法,言道庄稼和人一样,需要荤素搭配才能保持健康,所以不能只用单一的肥料,另外还有因地制宜,增加作物种类等等。 岳西池还好,对未来岳父的爱好也有些了解,进京之后还送了好些农事方面的杂谈和孤本啥的回博阳府,就为了讨老丈人欢心。 其他人,包括熙和帝在内,都听得一愣一愣的,但仔细一想,却又觉得不是没道理。 只有一两个接触过农事的进士若有所思。 最后苏惟生道,“这些要一点一点说清楚,需要不少时间。如果皇上不嫌弃学生啰嗦,回头学生就拟个折子,专门谈一下这个问题。” 他说着又似是想起了什么,“当然,有的细节说不定还得请教家父。” 熙和帝诧异道,“你父亲?” 苏惟生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不瞒陛下,学生所知的这些农事知识,都是家父言传身教。当然,提的那些建议……家父与学生都在田间亲自试过。” 言毕偷偷抬眼看了一眼熙和帝,“皇上若有兴趣,往后学生再与您细说。” 第277章 状元 熙和帝对苏惟生之父如何因地制宜还真的挺有兴趣,听得正兴起,但见苏惟生突然收了口,愣了一下也反应过来——两人说得太久了。 他国事繁忙,每日都有许多公务要处理,接见新科进士也是有时间限制的。 同苏惟生聊得太久,对别人就必须减少谈话时间,否则堆积下来的政务就得用休息时间处理了。 想到苏惟生方才的反应,熙和帝对他愈发欣赏。 长得赏心悦目、才智过人、见识广博,更难得的是识大体、知进退,这样的人不点为状元,难道真要点个降臣之后,让天下人耻笑大魏无人吗? 因此他沉声道,“苏惟生,你才华出众、文采斐然,所作文章太学的夫子与诸座师无不拍案叫绝;殿试时的文章更让朕刮目相看;方才的一席话也给朕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让朕更明白应从各处入手、促使粮食增收。你虽年幼,才学与见识却远胜同龄人,朕封你为今科春闱的状元!” 苏惟生脑袋“嗡”地一声,他竟然中状元了?但此时也来不及多想,反应过来急忙上前磕头谢恩。 “学生多谢皇上恩典!” 熙和帝扫视了殿中的官员和十名进士,接着道,“你出身贫寒,却能攻苦食俭、不坠青云之志。一路走来,从县案首、府案首、院试第二、解元、会试第二到今日的状元,不忘本,犹记家风,为百姓谋福祉,乃是当之无愧的寒门贵子。” 皇帝面前,从来不缺捧哏之辈,虽然熙和帝放弃了赵怀瑾这个“六元及第”的祥瑞,未免令人吃惊,但还是有个礼部的官员激动万分地站了出来,伏地跪拜, “皇上,新科状元苏惟生是自科举取士以来最年轻的进士、最年轻的状元!寒门出身、如此年纪,说是天才神童也不为过!又恰逢您登基的第二十年,这是大大的吉兆、大大的祥瑞、更是我大魏昌明盛世的象征啊!” 在场官员齐齐跪地,高呼道,“国之祥瑞!昌明盛世!皇上大吉!” 岳西池毫不犹豫地跟着跪了下去,赵怀瑾掩住目中失落,也跪倒在地,跟着官员们高声喊了起来。 其他几名进士跪在地上,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头震惊不已。 这亮闪闪的履历,能是靠舞弊得来的吗?就算苏惟生是熙和帝的亲儿子,估计也没人敢这么干吧! 而且刚才皇帝说什么来着?苏惟生竟然是农家出身!却在十六岁就中了状元,这是人能干出来的事儿吗? 除了天降良才辅佐帝星、为大魏创造更辉煌的未来,还能怎么解释? 熙和帝笑得合不拢嘴,心里却想,五元及第怎么了,从前朝算起,赵家积累了多少代才培养出赵怀瑾这个状元之才? 苏惟生呢?一个原本一贫如洗的农家子十六岁就中了状元,焉知不是又一个甘罗一样的人物? 这才是真正的天降祥瑞呢! 因先帝驾崩之前从未下旨传位,登基之后又在高家等人的建议下杀了几个兄弟,熙和帝这皇位多少有些名不正言不顺,多少年来一直为清流所诟病。 今年又逢陇西贪墨案、官逼民反,据锦衣卫所报,朝中和民间议论之声更是不绝于耳。 虽然那些人都被处置了,但熙和帝心中一直有所不平。 如今春闱中出现史上最年轻的状元,天降祥瑞,想来那些声音也该消失了。 思及此处,熙和帝又道,“苏惟生,朕封你为翰林院修撰,以后要好好为朝廷效力!” 这是旧例,状元历来都会被授予这个官职。 翰林院修撰,从六品,职责是掌修国史、掌修实录、记载皇帝言行、进讲经史、以及草拟有关典礼的文稿等等。 苏惟生险些热泪盈眶,恨不得仰天大笑三声,这是他寒窗苦读十余年才得来的! 功夫不负苦心人,他苏惟生历经两世,终于能堂堂正正地做官了! 他按捺住心中激荡,再次磕头谢恩,“多谢皇上,学生必不忘今日之志!” 熙和帝抬手让大家起身,这才看向赵怀瑾。 对于这个名动京城的才子,他不是没有过期望的。 早在赵怀瑾十岁初露才华之时,他便提议过将其点为皇子伴读,打的就是把人放在宫里教养、往后对皇家更亲近的主意。只是赵家拒绝了。 后来熙和帝也没少借太后之名传召他进宫,却渐渐发现,这人早被培养成了标准的世家子,只对家族忠心不二。 即便日后身居高位,恐怕也只会一心为家族谋福利,“忠君爱民”反被放到后头。所以,熙和帝也渐渐冷了心。 (赵尚书:让我家天资最高的孩子给大皇子做伴读,就大皇子那性子,我舍得把宝贝孙子送去当沙包吗?) 熙和帝当然不知道赵尚书当年的腹诽,迎着众人期待的目光直接开口,“赵怀瑾。” “臣给皇上请安,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赵怀瑾撩起衣摆跪下去,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面上不见半点沮丧与不满。 “很好。”熙和帝撇了撇嘴,养气功夫不错,世家风范十足,但赵尚书劳苦功高,他也不好太冷落人家的孙子, “朕听说你家学渊源,自十五岁起就经常去衙门协同办案。那么朕问你,你对刑部律法可有什么好的建议?” 赵怀瑾自然不会胆怯,从容对答,将一件件案子说得曲折离奇,在场官员、太监和进士们都听得兴致盎然。 最后赵怀瑾总结道,“底层办案的县令、巡检等人并不是每一个都擅长办案。所以臣以为,皇上若能在刑部专设机构,把通判、县令、巡检等官员定期召来培训,增加其办案能力,假以时日,必能让所有罪犯无所遁形,还我大魏一个海晏河清!” 苏惟生暗暗点头,这赵怀瑾的确有两把刷子,提出的建议也很符合实际。只是毕竟年轻了些,口气太大,连在不经意间得罪了人都未曾察觉…… 可人家连中五元是事实,为何熙和帝会弃他而选自己呢? 第278章 抉择 这实在不能怪苏惟生孤陋寡闻,太祖立国之后便下了严令不许再提“降臣”二字,赵尚书的祖父和父亲也已去世多年,许多人早就忘了! 赵尚书如今又位高权重,谁会不长眼拿这些话去得罪人? 也就高太后这不讲武德的,记恨人家拒婚并联姻死对头定国公府之辱,非把这事儿拿出来膈应熙和帝,硬生生搞掉了赵怀瑾的状元之位。 可人家是皇帝生母,你换个人说来试试? ——整天惦记着“降臣”二字,是不是还没忘记前朝哪? 熙和帝点点头,“你说的有理,回头也拟个折子上来。” 赵怀瑾恭声应了声“是”。 大殿之上除了皇帝,还有三位阁老和六部三卿的首脑。 阁老之所以是三位,是因为唐首辅因孙子唐廉搅进了陇西贪墨案,已称病在家,多日不曾上朝了。 林次辅不知忙着搞什么阴谋诡计,今日也告了假。 赵尚书身为刑部尚书,见皇帝如此重视刑部,又对孙子的提议深以为然,心里那份失落也已不翼而飞,露出几分喜色。 熙和帝接着道,“朕封你为新科榜眼,授翰林院编修一职。” 翰林院编修是正七品,榜眼和探花都会被授此官。 赵怀瑾心情复杂地谢了恩。 然后便轮到岳西池。 熙和帝并没问他什么政治问题,反而亲切地看着他,“听老师说,你过些日子就要成亲了?” 岳西池愣了一下才跪地答道,“回陛下,是的。” 熙和帝眼底闪过一抹笑意,“很好,先成家后立业,你上前来,让朕看一看!” 岳西池一头雾水地起身上前几步,而后重新跪下。 熙和帝仔细打量了岳西池一会儿,解开腰间一枚玉佩让冯公公递给他, “平阳伯府驻守边关多年,劳苦功高,如今又为西北民乱奔波劳碌,这枚玉佩就当朕送你的新婚贺礼。” 岳西池受宠若惊,犹豫了一下才双手接过,“微臣谢过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熙和帝笑着转向在场官员,“芝兰玉树、风度翩翩,可是当之无愧的探花人选?” 大伙能说什么? 皇帝赐了玉佩,就有把他当成自家子侄看待的意思,别说岳西池本就生得俊美非凡,就算他是个丑八怪,谁还能说个“不”字吗? 最后岳西池自然被赐予探花名号,授职翰林院编修。 对于其余进士,熙和帝只略问了几句就把过场走完了,王栋、白修竹等七人都被授庶吉士,不必再参加朝考。 第四名传胪由于是要在传胪大典上唱名的,熙和帝便重点考察了一下,发现王栋口齿清晰,生得也不错,便没再做改动。 李公公在熙和帝的示意下领着众人磕头谢恩,然后领着他们去了礼部,与其余进士一起学习明日传胪大殿的规矩。 三百多人学到天黑,才领着各自明日要穿的衣裳迈出礼部大门。 走出一段距离,大家便迫不及待地恭贺起一甲三人来。 三人都一改在偏殿时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摆出平易近人的姿态与众人寒暄。 第五名那个姓钟的进士是个心思活络的,聊了几句便满脸堆笑看向苏惟生,“咱们能成为同年也是缘分,不如去春风楼聚一聚,亲近亲近如何?” 苏惟生是状元,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他身上,连赵怀瑾也不例外,他目光闪烁,似乎在等苏惟生拿主意。 苏惟生笑容微敛,“传胪大典尚未举行便大肆庆贺,万一让皇上知道了,怕是会留下不好的印象。这顿酒,还是等以后再喝吧,诸位以为如何?” 这话一出,钟进士不由吓出一身冷汗。 现在虽然成了名副其实的进士,但要是惹了皇上不满,在传胪大典过后随意找个理由将他发落了,却是轻而易举的事。 枉他过了这么大把年纪,竟还不如个十六岁的娃儿想得长远! 想到这里,钟进士诚心诚意朝苏惟生拱了拱手,“苏公子说得对,是在下考虑不周。” 赵怀瑾深深看了苏惟生一眼,却没说什么。 大家各自在宫门口散去。 苏惟生和岳西池往前走了一段路,待跟其他人离得远了,他才开口道,“后日表哥他们还要参加朝考,这关系到他们去哪里任职。待会儿回去我们商议商议,你也一块儿来吧。就住我那间院子。” 岳西池点点头,跟着苏惟生几人到了苏正良家。 苏正良还要协同礼部商议明日大典的事,这会儿还没回来,不过是小辈之间先商量商量罢了。 何氏是一位开明的长辈,吩咐下人送了茶点就没再过问。 见人到齐了,苏惟生就开始问大伙的打算。 “大师兄希望我考上庶吉士,先留在京城。”何轩率先开口,“我也是这么想的。” 他殿试后是第十二名,考庶吉士还是很有希望的。 对此苏惟生自然赞同。他自己已被授官,又大仇未报,短时间内是不会离开京城的。四月里何轩就要与二姐成亲,届时都在京中,自己也能看着些。 “那你今日看看往年朝考的考题,提前写两篇文章吧。明日又是传胪大典又是琼林宴,估计没什么时间。” 说完便让平夏把往年考题整理出来交给何轩。 随后又转向曹承沛,“表哥你呢?” 曹承沛挠了挠头,“我想谋外放,做个一地主官啥的。” 苏惟生有些意外,“杭伯父的意思呢?” “还没问,不过老师会尊重我的意见的。”曹承沛正色道,“庶吉士名额有限,以我的名次要考进去真的不大容易。” 岳西池道,“你就没想过去六部观政?以咱们几家的关系,谋个职还是没问题的。” 曹承沛摇摇头,“你们帮我的已经够多了。可我还有几十年的官要做,总不能一直缩在京城等着你们处处施以援手。京城风高浪急,扬威侯府看似不偏不倚,实则有杭二爷的搅和,又如何能独善其身?有老师这层关系、又娶了婵妹妹,我与侯府是脱不了干系了。与其浑浑噩噩到时被人当成靶子算计,还不如外放,历练自己的同时也能得个清净。” 杭晓婵已在二月初回了南陵备嫁,待曹承沛等人回乡便要成亲了。 第279章 明白 曹承沛明白,几人之中他家境最差,虽然比起以前已好了许多,但终归还是不能同苏惟生他们比的。 男子汉大丈夫,难不成要一直靠妻子的嫁妆和老师的扶持吗? 而宁老太爷等人肯帮忙,看的又何尝不是岳西池和苏惟生的面子? 这些年他得大家帮助良多,也受了苏惟生不少影响。 他希望能自己去外地施展拳脚,同时也积攒一些家业——别乱想,不是贪赃枉法,不该拿的他可不敢伸手。 只是杭参政先前便来信给他分析过,外任主官的油水本就比京城丰富。 如果有能力,过个十年八年的再回到京城,官阶不会太低,家底也上去了,就不会再是苏惟生的拖累,而是助力。 如果没那个能力,他就老老实实在任上做官,悠闲地过点小日子,也不会给苏惟生添乱。 “有多大碗吃多大饭,这样才踏实。” 苏惟生倒没想到素来粗枝大叶的曹承沛能考虑到这一层,不过他说的有道理,以曹承沛性子,的确容易被人利用,自己也不可能时时刻刻看着他。 放了外任,又有自己几个在京城,总不至于让他的功劳被人夺了去。 “那你也想想朝考上的文章,南陵和苏南是不成的,回头跟大伯父合计合计,看能不能分到洛阳或者晋中去。大堂兄他们都在那边,也有个照应。” 曹承沛点点头,“我明白。”转头也认真思考文章去了。 苏茂谦那边根本不必问——苏正良为何要苏惟琛外放?还不是为了让苏茂谦留在京城。 不过苏茂谦还是道,“我想过了,要是考不上庶吉士,就想想法子,看能不能去礼部。” “礼部?”这下苏惟生和岳西池都诧异了。 苏茂谦腼腆地笑了笑,“你们是知道我的,没什么见识,口齿也不伶俐。最适合我的大概就是修书弄典了。” 岳西池道,“这事儿苏大人就能办到。他留你在京城,应该早已考虑过。” “是啊!还要累伯祖父为我操心。”苏茂谦叹了口气又看向岳西池,“我怎么觉得你有些不高兴?探花啊,那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功名!” 岳西池欲言又止。 苏惟生问,“你是不是想去西北?”见岳西池没否认,他又道,“可是我心中一直有个疑问……” 岳西池道,“你是想问偌大的平阳伯府,为何独独我被留在了京城?” 苏惟生点头,苏茂谦一拍脑袋,“对啊!你那些堂兄啥的不都在西屿关吗,为何……” 岳西池木然道,“因为我没有习武的根骨。” 什么! 此话一出,连何轩跟曹承沛都围了过来。 后者惊奇不已,“可是我见你骑射功夫很不错啊!” 其余人纷纷表示赞同。 岳西池摇头道,“骑射算什么?岳家的枪法乃是一位神秘高人所授,对资质的要求极高。祖父投军之后与那位高人相识,不过三个月就练出内力,达到了那人的要求。家父那一辈和几位堂兄也继承了祖父的在武学上的天资。有的五岁、有的七岁就练出了气感。可我……” “我从五岁开始习武,直到今天,别说什么传说中的内力了,连岳家枪的招式都学不全……” 他低头凝视着自己的双手,“大伯父和大堂兄每次回京都会用心教,可我就是记不住,一觉起来就忘得精光,所以……刚猛凌厉的岳家枪我一辈子都学不会,只能学些花拳绣腿强身健体。如此,家里又如何能放心让我去边关杀敌?” ……四人面面相觑,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安慰。毕竟……这属实有点悲催了哈? 曹承沛上看下看,“你读书挺灵光的啊,记性虽比不上表弟,却也远超常人,怎么会……” 岳西池眼底闪过一丝茫然,“我不知道。反正就是记不住……” 何轩皱眉道,“可你家的女眷一样在西屿关,既然她们的安全都没问题,多你一个又能如何?” 岳西池道,“她们住在离西屿关几十里的一个小镇上。我若去了,大概也是一样。但我是男子,既做不了武将,当然要谋另外的出路。” 苏惟生若有所思地道,“所以你才被老爷子留在了身边教导。” “不错,”岳西池道,“二十年前父亲和母亲回京探亲,发现有了我。母亲的身子不能长途跋涉,只好留在京城待产,父亲与兄长们回了西屿关,自此便再也没见过。若不是为了我,母亲何至于与父亲分别二十年!” 他沉默片刻,“我一直想去西北,做不了武将,那就做文官吧。不管怎么说,总要见一见骨肉至亲。” 苏惟生探究地看了他一会儿,“你担心我大姐不愿去?” “不是。”岳西池鲜少地露出烦闷之色,“我是担心她过去受苦,那边风沙大、物资也不丰,如何能与博阳和京城比?可去西北是我毕生所愿……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苏惟生也不愿意大姐去那鸟不拉屎的地方,可等他二人成了亲,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自己凭什么阻止? 大姐看似柔弱,实际也是个有主意的人,她愿意跟着婆家走,自己又能如何? 把人留在京城?新婚夫妻又如何能分隔两地? 就算平阳伯府没有纳妾的传统,就算他相信岳西池的品性,但官场复杂,万一就被人钻了空子呢?“此事你与老爷子商量过了吗?” 岳西池摇了摇头,“还没说。” 苏惟生长叹一声,起身拍拍他的肩膀,“那就过些日子再说吧。陇西贪墨案还没个定论,你眼下就是想去也去不成。等那边事情了了,咱们再商议。” 岳西池没反对,“也只能这样了。就怕叔父和婶子怪我,放着好好儿的日子不过,非要往那地方跑。” 苏惟生没好气道,“这是想让我帮你说情?” 岳西池气哼哼道,“说什么情?我还没决定呢,过几年再去也不是不行。可别忘了,你们当初答应过,有机会一定陪我去边关游历的!” 第280章 热闹 苏惟生张口结舌,是答应过没错,原本打算的是中举之后就出发,可铃儿出了事,大家就把这茬给忘了。 眼下已授了官,还要忙着成亲送嫁啥的,怕是没那机会了。 曹承沛笑嘻嘻道,“要不咱俩一起去?去洛阳是当官,去陇西一样是当官,到了那边儿还有你家照应呢!再说我也得盯着你小子,别趁表妹娘家人不在就欺负她!” 岳西池翻个白眼,“我才不会欺负她。” 何轩叹道,“可是朝廷眼下会往西北派官吗?也不知道陇西那边怎么样了。” “担心也没用,”苏惟生道,“走一步看一步吧。现在问了家里也不会告诉我们。” 三月初二是传胪大典。 苏惟生与众进士一大早就换好衣裳到了太和殿。 苏惟生、赵怀瑾和岳西池等一甲三人身穿大红绣鹭鸶补服,其余进士则穿绿色公服,众人皆头戴三枝九叶顶冠,候在太和门前。 片刻之后,皇帝的銮驾便到了。 王公贵族、文武百官与众进士齐齐跪地,行三跪九叩之礼。 熙和帝祭天之后,一名鸿胪寺官高声宣《制》:“……今熙和二十年三月初二,第一甲赐进士及第、第二甲赐进士出身、第三甲赐同进士出身!” 众人跪地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随后便是唱名了。 可怜的传胪王栋,要负责给排在他后面的进士们一一唱名,三百多个进士,唱完之后嗓子都哑了。 唱名完毕之后,殿上开始奏韶乐,三品以上官员与三百八十六名新科进士再次向皇帝三跪九叩,而后再显平乐章。 礼毕,皇帝銮驾回宫。 礼部尚书窦大人用云盘捧着金榜出了午门,要将金榜送到东安门外张挂,另有一队銮仪卫随行。 这就是“金榜题名”中的金榜,上面按名次写着所有新科进士的名字,张挂三日后收回,放置内阁收藏。 这时,以苏惟生为首的新科进士们便骑着高头大马,随同挂榜的人一道往东安门去。 这就是“跨马游街”了。 官道两旁都是行人,说是人山人海也不为过。 大概是早听说了前三甲的美名,街边的酒楼上有不少姑娘小姐们倚着二楼三楼的窗台。有的嫣然一笑,有的羞羞答答,还有那胆子大的,把随身携带的帕子都扔了下来。 有了一个带头的,后面就一发不可收拾。 身为状元的苏惟生走在最前头,吸引了大部分火力。 没办法,消息灵通的人都打听过了,榜眼早已成亲。长得最俊的探花郎也有了亲事在身,而且在如此场合脸上也没点儿笑意。 哪里比得上苏惟生这个嫩得能掐出水、笑容满面的状元郎受欢迎? 于是一时间,无数的花朵、帕子、簪子啥的纷纷向苏惟生飞来。 苏惟生心里发苦:要不是他身手还算灵活,光为躲这些来自四面八方的暗器,都得给晃下马去不可,到时脸就丢大了! 但暗器太多,实在难以招架。 就在他手忙脚乱之际,一朵小小的芙蓉绢花好死不死地落在了帽沿上,苏惟生摇了半天也没把那玩意儿摇下去。 如此一来,周围的笑闹声更大,鲜花绢花帕子更是不要命地朝这边扔过来,胭脂水粉的味道刺得他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原本心里还有些芥蒂赵怀瑾见状也不禁哈哈大笑,“苏公子,这绢花娇艳欲滴,正合今日簪花之喜啊!” 苏惟生郁闷地道,“这喜全让给赵兄成不成?” 花能让,状元之位却是让不了的,赵怀瑾笑意微敛,转而看到苏惟生那模样却又忍不住一乐,“不成,不成,在下消受不起啊!” 右后方的岳西池再次闪身躲过从天而降的“礼物”,脸色越来越难看。 到终于能下马时,三人都是一身狼狈。 好在衣裳都是红色的,并不怕脏,要换成浅些的颜色,这会儿指定一眼就能看到上头一小块一小块的花汁颜色。 游行完毕之后,苏惟生与何、曹二人回苏正良家略作休整,就上了马车往宫里行去,参加琼林宴。 琼林宴虽然在宫里举办,却并不是由皇帝主持,而是会试时的主考官。 范伯寅对赵怀瑾和岳西池热情,待却苏惟生有些冷淡,苏惟生也不在意。 随着宴中熙和帝派人赐给他一本《春秋》和白银五百两,琼林宴掀起了一个小高潮,因明日大多数人还要朝考,众进士纷纷以茶代酒向他庆贺。 最后苏惟生被灌了一肚子茶水,出宫门时险些扶墙,看得何轩等人忍俊不禁。 行至马车前,张嘉树又把他拉到了一边。 见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苏惟生索性直接发问,“张兄可是有事?” 张嘉树沉吟片刻,笑着道,“是有事,还是一件好事。祖父看上了你这位少年才俊,正巧还有两位妹妹待字闺中,便托我来问一问你。” 苏惟生愣了一下,“张学士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张兄也知道,在下原本的未婚妻过世未久,眼下……我还不想谈亲事。” 张嘉树叹了口气,“可苏贤弟心中明白,你与那位姑娘并未正式定亲。否则又怎会连婚书也查不到?” 按理来说,两家只要过了礼就会立下婚书,有些讲究的人家还会到官府备案,尤其在科考之前。 虽然本朝没有榜下捉婿的风俗,但万一男方被贵族看中想悔婚,女方也能有个保障。 苏惟生下意识摸了摸袖口,却并没摸到茶花,心里不禁有些失落,“当时……确实未曾立婚书。但未婚妻过世不久也是事实。况且我年纪尚小,这些事过几年再说吧。” 张嘉树眼神微微一闪,随后皱了皱眉, “祖父那里我可以替你回了,他老人家不但不会放在心上,说不定还得赞你一句情深义重。但旁人呢?你可知皇上弃赵怀瑾点你为状元,惹了多少人的眼?恐怕过不了几日,苏大人家的门槛都得被人踩破,你本人也会接到不少邀约。届时又有多少人能理解你?说不得还要说你狂妄自大,目中无人。” 第281章 处境 “我知道,”不过短短两天,何氏已接了不少帖子,苏惟生如何会不知道呢? 他还知道,部分有权势之人向来奉行“不为我所用,也不能为他人所用”的原则,倘不能将他纳入自己阵营,便有可能动手除去。 熙和帝在太宸殿与他一番长谈,而后弃赵怀瑾而选他,表明了看重之意。此时他已成了众人眼里的香饽饽。 一旦与某位皇子的人走得太近,那么等待自己的,将会是无数狂风暴雨。 跟张学士家结亲却不一样,张学士虽有个晋王当孙女婿,平日却万事以皇帝为重,从未旗帜鲜明地为晋王争过什么,也算是熙和帝的心腹之一。 且晋王摆出了不争的姿态,还不至于碍太多人的眼。 他闭上眼徐徐吐出一口气,“多谢晋王和张大人为我费心。我会请大伯母放出话去,要为未婚妻守上三年,如此才不枉我们青梅竹马的情谊。” 苏惟生心想,这熙和帝也真是的,点了他为状元,却让他得罪了赵家。堂堂尚书,随便动动手指都能捏死他。 但让他做赵家女婿?抱歉,铃儿大仇未报,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他也不会定亲。 张嘉树知道他主意已定,叹了口气,“那你自己多加小心。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可以跟我说。” 苏惟生拱手道,“那就多谢了。” 张嘉树想了想又道,“我知道苏家的立场,祖父也是一样。晋王和王妃的亲事,原本祖父是不同意的,但他二人同你和……那位姑娘一样,青梅竹马、情谊甚笃,祖父实在不忍心棒打鸳鸯。而且王爷对你并非只是单纯拉拢、想要你做些什么,他是真的很欣赏你的才华。” 苏惟生点了点头,“多谢张兄提醒。” 不想让他做什么?这些皇子他一个都不信。只是晋王的名声好也是事实,以后如何,看看再说吧。 三月初三何轩几人参加了朝考,第二天结果就出来了。 何轩和苏茂谦都考上庶吉士,进了翰林院。 曹承沛改了主意想去西北,苏正良也觉着,西北官场换血之后将大有可为,便让他先去大理寺挂了个八品小官儿的职位。 反正新科进士都有三个月的假期,等他们放完假回来,一切也该有了定论,届时再申请外放也不迟。 回南陵的船早已定好了,出发的时间就在三月初五。 苏惟生、何轩和曹承沛在结果公布当天晌午,就迫不及待地去了翰林院和大理寺请假。 新科进士的探亲假是惯例,张学士和杜大人都批得十分痛快。 几人拿着假条和公文直接回了南郊收拾东西。 但晚间苏惟生告别何、曹二人踏进自己院子,却发现有些不对劲——小柱三个都在前头院子,自己屋里的灯怎会亮着? 他放慢脚步小心翼翼地推开门,却见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身量高挑、黑纱罩面,眉间一颗细小的朱砂痣,不是蜮族那位圣女又是谁? 苏惟生心中大惊,面上却疑惑道,“姑娘是何人?为何会出现在在下的房中?” 圣女面纱下的唇角微微一勾,轻声道,“别来无恙啊!我该叫你一声状元郎,还是苏……公公?” 苏惟生不动声色地道,“姑娘此话何意?若再不自报身份,就别怪在下无礼了!” 圣女起身在房间内走了一圈,“你这状元郎住的地方也不怎么样嘛,寒酸得紧。同寨子里也差不多。” 说罢似笑非笑地看向苏惟生,“好歹也算个合作伙伴,我那傻姐姐现下还在龙潭虎穴中为你的未婚妻报仇呢!状元郎却连个茶水也不准备,可是待客之道?” 听这话音,眼前这女子什么都查到了,苏惟生心中一凛,缓缓上前几步,语气颇为无奈,“圣女还真是神通广大。” 他抬了抬手,“请坐。” 圣女依言坐下,抬头看了他一眼。 苏惟生明白她的意思,抬脚便往圣女对面的椅子上走去,却在低头拂去灰尘的前一秒,指间捻出两根针尖发黑的银针,手上微微用力,那针便分别朝着圣女的双腿而去。 这是他在博阳那几年,从苏正武的妻子胡氏那里学来的杀招,针上自然是淬了毒的。 此人既然得知了他的秘密,怎能容她活在世上? 不过知情之人到底有几个还有待查证,苏惟生想着先把人制住,问出些东西来再灭口。 圣女眼底闪过一丝笑意,轻描淡写地将双腿一抬,避过了两根银针,“苏公公这暗器功夫,不大到家啊!” 她煞有介事地在耳边扇了两下,“破风之声太大了。” 苏惟生轻笑一声,“倒是苏某小瞧了圣女阁下,失敬失敬!”却在话音将落的同时,握拳重重朝她腹部打去。 圣女身形急闪,避过他来势汹汹的攻势抬脚便踹向苏惟生胸口,随后五指成抓,直直挥向苏惟生的面门…… 两人竟在这狭窄的屋子里你来我往地打了起来。 除开那套养生拳法,苏惟生的功夫就是跟前朝宫里的武监还有胡氏母子学的。若放到外头,怎么也能放倒三五个大汉,再加上他已起了杀心,出手之下招招凌厉,毫不留情,威力着实不小。 他原想着蜮族靠的都是诡秘手段,身手应该不咋地,半盏茶的时间也该拿下了。 谁知交手之后才发现,这女子她……她她她的功夫居然不低,且一招一式极有章法,丝毫不落下风! 苏惟生甚至发现,她她她……竟然还没用全力! 两人足足打了一刻多钟,苏惟生已有些气喘,圣女却依旧不疾不徐,似乎像猫戏老鼠一样,在逗着他玩儿! “也不知那皇帝知不知道,他选中的状元竟是位文武双全的人才呢!” “圣女也不遑多让,”苏惟生愈发惊奇,手上却仍未停止,再次挥出几枚银针向圣女疾射而去。 圣女当即抓起桌上茶杯一挡,银针再次落空。 这时盯着下人规置完行李过来复命的小柱远远便听到了动静,冲过来便看见自家少爷在跟人打架。 他定睛一看,却发现另一个人是那位蜮族圣女! 虽搞不清原因,却在发现少爷处于下风之后二话不说就加入了战场。 可让人气愤的是,那圣女也不知是哪条路子出来的,两人联手都没能把她放倒! 最后苏惟生只好借机退出战场,一边观战,一边趁其不备……放暗器。 过了好一阵,圣女拔出腰间一柄匕首堪堪挡住五枚银针,气喘吁吁道,“停!不打了!” 第282章 掉马 苏惟生叹了口气,“小柱,回来!” 打了半天人家还没用武器,实在太丢脸了! 虽说他跟小柱也没武器,但人家是个姑娘家,而且那可是蜮族人!看家本领一个没使呢! 他这是什么鬼运气? 前世也没听说蜮族有人习武啊,当年那位纯贵嫔可是个实实在在的娇弱女子,怎的到了这一辈,还弄出个武林高手来? 苏惟生郁闷得直想撞墙! 他四下看了看,好在自己这院子偏僻,三人打斗之际也留心了,没弄出太大的声音惊醒前头院子的人。 只有平夏跟阿海一人拿着菜刀一人拿着棍子冲了过来。 罢了! “平夏,你去弄些茶点过来,今日有贵客到。阿海,你在外头守着,除了平夏,一只苍蝇也不许放进来!” 少爷房间里无声无息地进了个人,大伙竟谁都没发觉,三名小厮都自责不已,这会儿听到吩咐都没反应过来。 小柱犹豫了一下,“少爷……” “没事,”苏惟生摆手,“去吧。小柱你留下。” “是。” 平夏跟阿海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小柱臭着脸站到了苏惟生身后。蜮族这边都是他在负责联系,现下被人找上门,一定是哪里出了错。他恨不得给自己两巴掌! 圣女嗤笑一声,“怎么,现在准备好好儿说话了?” 苏惟生坐下来揉了揉额角,“圣女武艺高强,苏某自愧不如,方才得罪了。” “可不是得罪那么简单,”圣女冷声道,“你想杀我。” 苏惟生面上没有半点尴尬,“事关重大,苏某实在不敢冒险。” 他诚心诚意地抱拳,“对不住了!还有,多谢圣女手下留情。” 打不过就只能讲道理了,他也没办法,唉! “我叫黎映。你是外族人,不必次次口称圣女,听着别扭!” 这是不生气了? 苏惟生有些惊讶,一则是此人情绪变化太快,二则……上次那一面之缘,他本以为圣女,不,黎映是个冷清的性子。 但如今听这语气,似乎又带了三分豪爽,再配上她那副煞神的打扮、清瘦的身形和一身好武艺,真是怎么看怎么别扭! “既如此,就请恕苏某冒犯了!” 黎映不置可否,“你想杀我,是怕我泄密?” 苏惟生只好点头,“那个……” 黎映看了两人一眼,“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你的身份是如何暴露的。” 主仆二人继续点头。 黎映道,“也没什么,小柱来寨子时虽也做过些掩饰,但后来安叔给他下了蛊……” “下蛊!”苏惟生大吃一惊,急忙起身把小柱全身检查了一遍,“你可有哪里不舒服?” 张妈一家进苏家这么多年,又是苏家头一批下人,与后来的仆役当然是不一样的。上到苏正德,下到苏惟生,无一不把他们当成了自家人,要是小柱真遭遇了不测,叫他如何过意得去? 小柱心下感动,眼见自家少爷已经有扒自己衣服检查的趋势,又有些哭笑不得,“早没事儿了,少爷,安叔已经给我解了!” 苏惟生狐疑道,“真解了?你这些日子感觉怎么样?” 背后的黎映慢悠悠道,“我蜮族说一是一,说解了就是解得干干净净,何苦骗人?不像有的人,解药还要一次一次地给。” 小柱忍笑偏过头去。 苏惟生无言以对,摸了摸鼻子对黎映施了一礼,“抱歉,是在下不知好歹,是在下多心了。” 他怎么觉得,自从遇见这人,自己就没停止过道歉?这可不是好兆头! 若是让这黄毛丫头硬生生压了一头,以后还怎么指挥人家办事?可要他现在就把解药的药方交出去,那也是万万不能的。 黎映不过随口讥讽,见他如此郑重反倒有些不自在。想着怎么说这人也救了族里不少人的性命,便微微侧身避开他这一礼,“行了,说正事要紧。” 苏惟生见状却是疑云又起,他这才想起来,黎映明明是乡野出身,为何却如此…… 语气不紧不慢,举止不疾不徐,每一步都距离仿佛是用尺子量出来的,却并不显得做作——那些规矩像是刻在骨子里的一样,举手投足之间像极了……像极了京城的大家闺秀! 如杭晓婵、定国公府几位姑娘那样的大家闺秀! 不过眼下这也不是最重要的,只能先按下不提,刚好平夏送来了茶点,苏惟生亲自给她倒了杯茶,“姑娘请说。” 黎映道,“安叔给小柱下过蛊,拔蛊之时就看到了他真正的长相。这小子也算机灵,哄了安叔开心,从他那里学了易容之术。春闱放榜那日我正巧在附近的茶楼,习武之人比常人耳聪目明,苏公子是知道的。” 苏惟生继续点头,“姑娘武艺高强。” 黎映并不理会他的夸赞,“虽然做了些伪装,但他的易容术本就出自蜮族,又如何瞒得过我的眼睛?我这才顺着他,查到了公子身上。” 小柱愧疚得不行,“少爷,都怪我。” “算了,”苏惟生道,“蜮族是我派你去的,还让你吃了那么大的苦头,你不怪我,我已经很欣慰了。如何还能责怪于你?” 小柱忙道,“小的不敢……” 苏惟生抬手止住了话头。 黎映眼底闪过一丝复杂,“先前你让黎曼进二皇子府伺机接近大皇子妃,再加上你那番作派……我最先想到的是权利之争。” 想到苏惟生堂堂一个状元竟连装太监这等馊主意也想得出来,还装得像模像样,半点违和之处都没有,她面上颇有些一言难尽, “你那番作派误导了我,我顺着皇家的方向查了好久,都没查出个结果。直到……” 直到对韩氏动手之前,苏惟生传讯要韩氏身败名裂、生不如死,黎映才灵光一闪——他与韩氏、甚至那两位皇子都有大仇! 算了算小柱去寨子的时间,黎映便让安叔和蒙绕打听去年八月、或者八月以前发生过的,与两位皇子有关的大事。 “功夫不负有心人,”黎映正色道,“终于让我们查到,大皇子,也就是如今的齐王被禁足之前,扬威侯府死了一位容色倾城的表小姐。” 见提到林铃苏惟生仍然不为所动,她掩住眸中惊叹接着道,“我原以为你是扬威侯府安插在某个皇子身边的人,知道了底细便也放了心,没再往下查。谁知不过被安叔劝着去看了一场放榜的热闹,竟让我瞧见了小柱!” 苏惟生苦笑一声,“黎姑娘心思缜密,苏某无话可说。” 第283章 交易 黎映笑了笑,“苏公子也不遑多让。若不是阴差阳错见着小柱,你这身份我怕是一辈子都无法得知。” 她还了苏惟生一句,话锋一转,“不过苏公子请放心,我既然孤身前来,便是表达了诚意——这件事只有我一人知晓。” 苏惟生心道,孤身前来那是你艺高人胆大,知道凭我们两个也不能把你怎么样。还诚意,诚个鬼哟! 但事到如今,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下了。“姑娘此话当真?” “我说到做到。”黎映道,“瞧见小柱之后我并没告诉任何人,你的身份,是我自己查出来的。况且我来这里,本也是想与公子做一笔交易。往后蜮族有许多事还要仰仗公子,泄露你的秘密,对我并无好处。” “既然如此,我就信黎姑娘一回,”苏惟生心念急转,想到蜮族第九代圣女的安排和黎映几人的动作与头脑,“蜮族可是想入世?” 黎映有些意外,“你倒是聪明,怪不得能考上状元。” 她叹了口气,“其实第九代圣女主事那会儿就有了入世的打算,只是由于身体原因,始终无法施行。如今既然解毒有望,也该着手试一试了。” “隐居不好么?” “主脉的人几百年来早已习惯,许多外围族人却因和外界联系得多,不再满足于山中清苦的生活。这些年主脉身中奇毒、自顾不暇,不得不将部分事情交给外围打理,虽然他们不敢叛族,但长此以往,不利于族中和睦。” “与其这么不上不下地吊着,索性大家都出来。何况我见识了外头的精彩,也不希望族里的孩子一辈子只能与蛇虫鼠蚁为伴、无法过正常人的生活。祖上传下的秘术是为了保护族人,不应该成为束缚族人的枷锁。固步自封,我蜮族如何壮大?早晚有一日会无声无息地消失在这世间。” “这个说法倒是新颖,”苏惟生点点头,“不过姑娘就不怕入世之后族人不好管理?” 黎映道,“这个不难,我们自有一套管理办法。其实安排少量族人在外面生存问题并不大,但全族下山目标不小,单凭我的能耐,做不到掩所有人的耳目。蜮族的本事毕竟太过逆天,万一落到有心人手里……” 苏惟生会意,“姑娘希望蜮族壮大到何等地步?” “凭我们的本事,找个靠山并不难,但难免成为别人手中的棋子,不得善终,”黎映不紧不慢地道,“权力这东西,还是要握在自己手里才踏实。” 苏惟生笑了笑,“想得到权力改头换面,眼前就有个好法子,黎姑娘当真没想到么?” 他指的是黎曼。 黎映道,“不用试探我。蜮族祖训不得与皇族有染,连我也不能违抗。何况以色事人者,能得几时好?靠女子上位终归不是正途。” 一个女子能有如此见识,着实让苏惟生刮目相看,“姑娘英明。” 黎映看了他一眼,“入朝为官什么的,我这一代是做不到了,毕竟几百年来因教育的缺失,族人从不曾接触过这些。另外么,得先有个清清白白的身份。总不能让上千族人贸然跑下山要求衙门上户籍吧?” 苏惟生瞬息之间已想出了好几个主意,面上却露出难色,“黎姑娘是否太高看在下了?苏某区区芝麻小官,要安置上千个身怀异术的人……” 黎映冷哼道,“不必急于一时,大部分族人的毒还没解呢,苏公子可以慢慢想,有的是时间。我既然知道了你的身份,自然也查过你的底细,有能耐、有手段,也不是那等满口仁义道德的伪君子,正适合做我们的盟友。” 苏惟生不置可否,“姑娘说什么就是什么吧。只是……我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黎映道,“作为回报,我们会尽全力助你报仇。” “就这样?” 黎映十分不解,“有什么不对吗?” “黎姑娘忘了一件事,”苏惟生笑道,“先前的交易是,我出解药,你们助我报仇。眼下姑娘提了新的要求,自然要拿出别的能让我心动的东西。助你族人下山、上户籍、帮他们适应正常人的生活、教授考试之道,你知道要花费多少人力物力么?他们下山之后要是一个不留心害了人,这责任又要谁来背?姑娘认为,皇家能容下一群拥有如此神鬼莫测手段的人么?因此,真要答应了,苏某冒的风险可就大了。” 黎映仔细想了想,好像也有些道理,她皱了皱眉,“你还想要什么?” 苏惟生微微一笑,“姑娘觉得呢?” 黎映沉思半晌,眉宇间闪过一丝怒气,“你要我们投靠你,做你的走狗?” “姑娘的话也忒难听了些,”苏惟生轻轻摇头,“是合作。姑娘既然查过苏某,就该知道,我从不亏待自己人。倘苏某一辈子只能做个庸碌小官,这话就当我没提过。若有朝一日青云直上,我吃肉,也不会少了你们的汤喝。咱们知根知底,自然比旁人可靠,否则姑娘何必找上我?” 黎映脸色缓和了一点,“但我说过,依靠旁人不是长久之计,你与皇家两位王爷有大仇,又向来睚眦必报,若哪天皇帝也得罪了你,难道让我们跟着你谋反吗?” 睚眦必报?苏惟生乐了,“姑娘还真是神通广大,查到的东西不少。看来蜮族在外也并不缺助力。” “不是,”黎映似乎有些生气,这气却不是对着苏惟生,“得知你的身份之后我才想起来,我早听说过你。” 这下苏惟生是真的吃惊了,“多早?” 黎映叹了口气,“你可知黎曼的未婚夫是谁?” 苏惟生眼中挂起两个大大的问号。 “是苏惟嘉。” “嘉堂兄?!!!”苏惟生险些跳起来,“你认识我三伯父一家?” 黎映点头,“家父与苏伯父是旧识,几年前还曾帮伯父抓过几个人。自那时起,苏伯父就经常在信上提起他那重情重义、智勇双全的侄子。” 第284章 返乡 苏惟生喃喃道,“怪不得……” 怪不得黎映会对他如此信任,连全族大事也敢托付,明明是个聪明的姑娘,面对他却有些知无不言的意味,原来是因为苏正武! 黎曼的未婚夫居然是苏惟嘉! 这可真是……还好黎映有武艺傍身,方才没让他得手,否则叫他如何面对三伯父! 黎映的父亲既然与三伯父有旧,定然也是会武的,如此,她这一身武艺也就说得通了。 思及此处,苏惟生缓缓道,“姑娘既然知道我出身苏家,便该明白我不会将家族置于险境。谋反什么的,苏某万万不敢。” 他停顿片刻,“既有三伯父这层关系,咱们也算互帮互助,算不得什么投靠。我保证,让你们做的事绝不会违背道义良心。” 黎映眼中一亮,“君子一言!” 苏惟生接道,“驷马难追!” 他伸出手,“击掌为盟!” 两人爽快地击了三掌。 “小柱,”黎映离开之后良久,苏惟生才开口,“你觉得她说的有几分真?” 小柱答道,“关于三老爷的那些,少爷回博阳一问便知,她应该没必要撒谎。只是……帮蜮族下山可不是件小事,稍有不慎便会祸及自身,少爷您是不是答应得太快了?” 苏惟生徐徐吐出一口气,“有把柄握在人家手里,杀也杀不了,只能暂时答应。至于其他的,慢慢看吧。她若敢泄密,我也不会坐以待毙。” 正如他所说,任何一个皇帝都不敢将拥有如此诡秘手段的人留在世上,毕竟,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收为己用?不,像蜮族这样的人,帝王就是用了,也会心存忌惮、时刻提防。久而久之,等待他们的依旧是同样的命运。 因为蜮族的本事已远远超出常人能接受的范围,无法从根本上控制。 否则当初庆隆帝早就想法子收服了,何必起意灭人家全族? 届时黎映若有异动,他便将巫蛊之术现世的消息往上一报,用不着自己出手,蜮族全族便会死无葬身之地。 上千名能人,能抵得过千军万马么? 小柱偷眼看到苏惟生唇角若有若无的笑意,忽地打了个寒颤。 殊不知回到自家的黎映对他也并不放心,“先前那番表现也不知是否真取得了他的信任……此人奸诈狡猾、心狠手辣,委实不是易与之辈,哪里有半点苏伯父的豪爽和苏家的正直?” 她在床上翻来覆去,最终下了个决定,“一旦发觉他有背叛之意,少不得要先下手为强。苏伯父那边,就只有对不住了!” 两边如何暗自盘算不提。 第二日天还没亮,苏惟生、何轩和曹承沛就起床去了城门口与苏茂谦会合,一起出发先去通州,然后登船回博阳。 看着洋洋洒洒七八辆马车的东西和一水送行的仆役,再看看自己三人身后租来的五辆马车,苏惟生只觉得头又开始痛了,“这是怎么回事?” 苏茂谦一脸无辜,“都是定国公府、平阳伯府、扬威侯府、伯祖母和杜家送的添妆、贺礼、土仪还有托我们带给杭大人他们的……你们那边离得太远,就都送到我们这儿来了。” 苏惟生抚额,“此次回乡的进士应该不少,船上放得下吗?” 过来送行的苏惟琛道,“你放心,这条船大伯跟我已经出银子包下来了,除了你们,也就搭载了三名顺路回乡的进士,放行李是足够的。” 他笑着上前看着几个少年,“金榜题名、洞房花烛,人生四大喜占了俩,可不得好好庆祝庆祝!可惜你们急着回去,主角不在,大伯那边也不好摆酒。大伙忙于政事无法远行,心意却是要尽到的。这些东西,你们就放心收下,都是自家亲戚,不必拘泥!” 原本凭着进士文书可以乘坐免费的官船,但他们不是行李多么,只能包船了,这个朝廷是不会管的。 不过有新科进士在,船家一路都不用交过路费,也能省下一笔银子,因此船商还给苏惟琛打了个折。 苏惟生哭笑不得,“东西都送过来了,还能让您原样拉回去不成?那就请堂兄替我们谢过几位尊长了。” 何轩与曹承沛也连连道谢。 苏惟琛点点头,让他们几个同岳西池说了会儿话,就催着众人启程了。 岳西池要在京城准备迎娶事宜,还要帮着宁氏应酬宾客、照料宁老太爷,所以这次并不跟他们一起回博阳。 与此同时,他们金榜题名的消息也已被朝廷快马加鞭送到了南陵郡,比苏惟生一行人早了十来天。 而后层层传递,从南陵郡传到博阳府,又从博阳府传到了平宁县、清水村。 杭参政等亲朋故旧如何高兴自不必说,整个南陵郡都轰动了! 他们整个郡出了三十多名进士,其中还有一位状元一位探花! 柳知府看过榜单立即吩咐师爷,“快让人去苏家报喜!还有何家跟曹家!” 曹家这几年渐渐将生意重心放在博阳,去年也在博阳置了宅子。 至于南陵么,一郡之都,宅子太贵,虽说咬咬牙也买得起,可家里还要娶媳妇儿呢,总不能为买个宅子就啥都不管了吧? 思来想去,商议过杭参政之后,还是将宅子买在了博阳,与苏正德家也有个照应。 柳知府算是杭参政的嫡系,与曹家往来也不少,自然知道他家的住址。 这通知也不是普通的通知,而是要像乡试报喜一样敲锣打鼓放着鞭炮把喜报送过去。不,规格比乡试时还要高一些。 一名师爷立即领命而去,柳知府自言自语道,“杭大人还真是慧眼识珠!谁能想到当初初入府学的几个寒门秀才,竟能有此境遇呢?” 另一名师爷喜滋滋地附和,“是啊!此次本郡进士和同进士加起来中了三十七名,居于各郡之首。而在这三十七名中,博阳府就占了七个,状元和探花都在其中,这也是大人您的政绩啊!” 柳知府笑着摇头,“不过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罢了。若非杭大人在任时一直在教学一事中下功夫,如何能有今日的成绩!” 他摸了一把近来才蓄起来的胡子,“不过这博阳,也实在是个钟灵毓秀的地方啊!” 师爷顺着恭维了几句又问道,“那今日下了衙,您要不要亲自前去道喜?” 柳知府摆了摆手,“不必。苏家与何家的婚期就在下月初,届时本官再去参加婚礼就成。何况新科进士自来都会回乡祭祖,到时他们又怎会不先来拜见我?” 状元授官从六品,比知府低了好几级,他虽然没同这几人接触过,但他们在府学时便与儿子交好,品性是绝对没问题的,否则当初他又如何会起意向苏家求亲呢? 再说能得杭参政看重的人,又怎会是轻狂之辈? 师爷一听,发热的头脑也渐渐冷静下来,连连拱手致歉,“大人,是我莽撞了。” 自家东翁乃是四品知府,若是真如自己提议的那样亲自上门见那几家的白身长辈,难免落了下乘,于东翁官声有碍。 柳知府并没出言责怪,欣喜之下失了分寸在所难免,只要在外面不失态,并不至于丢了自己的颜面。 第285章 团聚 此时的苏家却是一片安静,下人们在刘妈、张妈和严妈妈的带领下有条不紊地准备着两位小姐的婚事。 苏正德闲不住,到八方斋逛了一圈,又去了庄子上侍弄他的宝贝庄稼。 周氏母女三个则窝在家里,看书的看书,做针线的做针线,时不时说上几句话。 周氏惦念着远方的儿子,“大丫头,你先前说若是长生他们考中的话,这会儿榜单也该传回博阳了,怎的还没个消息?” 苏澜闻言也抬起头,“不会出什么问题吧?” “呸呸呸!”周氏大惊失色,连呸三声,“你这孩子,这档口怎能说如此不吉利的话!” 苏澜眨了眨眼,没敢再开口,转而期待地望向苏沁。 后者心中也暗藏忧虑,却还是打起精神安慰两人,“算着时间也差不多了。放心吧,肯定没问题的。” 正说着话,就听到一阵隐隐约约的鞭炮锣鼓声,而后由远及近,声音越来越大,似乎是停在了自家门口。 三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站起身,紧紧握住手中的帕子,既期盼又担心。 苏澜小心翼翼开口,“似乎有些像去年乡试报喜时的动静……” 话音未落,就见刘妈满脸通红地跑进来,“中了!中了!” 姐妹两个还没回过神,周氏却前所未有地精神,一个箭步冲到刘妈面前,“真的中了?我儿子考上进士了?” “真的!”刘妈用力点头,“不仅中了,还是头名状元!太太,小姐,咱家少爷中状元了!” 苏沁苏澜终于反应过来,欢呼一声拉着对方又蹦又跳,“我弟弟中状元了!” “儿子出息了……我儿子……”周氏心中狂喜,一把抓住刘妈的手,正想说什么,却两眼一翻,直直往地上倒去。 大伙吓一跳,苏沁和刘妈险而又险地把人接住。 苏澜也顾不得欢喜了,“愣着干什么?快去请大夫啊!” “是!”白苓草草行了一礼拔腿就跑。 苏沁指挥着下人把周氏抬到床上,又问刘妈,“可派人去找老爷了?” “回小姐,已经去了。” 苏沁与刘妈合力掐着人中把周氏弄醒,等王大夫过来,确定只是情绪太过激动,一时闭了气这才放心。 待送走报喜的衙役,又听到岳西池几个都中了,已在返程途中,一个个高兴得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了! 还是苏沁姐妹俩跟刘管事夫妻商量着如何应酬待客,等待苏惟生回家。 三月二十九傍晚,吃鱼吃到吐的苏惟生一行人终于到了博阳码头,看着眼前熟悉的景象,一众意气风发的少年竟险些落下泪来。 苏惟生长长一叹,“终于回来了!” 其余三人相视一笑。 苏正德、何父、曹姑父等长辈在码头守了好几天,这会儿见到人那叫一个热泪盈眶,拉着人就往马车上走。 几人自己也是归心似箭,只好无奈地吩咐各自小厮,“你们盯着些,可别弄丢了东西!” 码头上接人的仆役和贩夫走卒听说是状元郎回来了,那叫一个热情,纷纷让出道来让他们先行,一边惊叹一边投去艳羡的目光。 苏正德几个听得耳边的议论,胸膛挺得更直了! 踏进苏宅,就见周氏母女、苏老爷、苏正文夫妻、苏正武一家三口……所有人都在。 看着这些熟悉的面孔,苏惟生眼前一片模糊,当即狂奔至苏老爷和周氏面前跪倒在地,“我回来了!我没有辜负大家的期望!” 苏茂谦也紧跟着冲到苏正文扑通跪下,“孙儿见过祖父祖母!” 周氏一把将苏惟生扶起来抱在怀里,“娘的长生,长大了!” 苏正德和苏沁姐妹俩也围了过来,那眼泪怎么都止不住。 旁边的人看得也是感慨不已,女眷们眼里都泛起泪花——孩子出息了,可这些年,这家子也太不容易了! 先前受了多少年磋磨,后头分家出来,家里一粒米都没有,从一穷二白走到今天,费了多少功夫啊! 大家既高兴又心酸。 放任他们发泄了一通,方氏才开口劝周氏,“可不兴再哭了,这大喜的日子,弟妹应该高兴才是!” 然而她看着近一年没见过的自家孙子,声音却愈发哽咽起来。 苏惟生有些不好意思,可真是……多少年没这么失态了啊! 他擦了擦眼角,“让族长爷爷见笑了!” 然后从周氏开始,响亮地一一喊过去,“娘!大姐!二姐!夫子……” 众人皆笑着应了。 一段日子不见,苏老爷精神矍铄,声音一如既往地有力,“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听得这话,苏惟生鼻头又是一酸。 “对了,”他看向刘管事,“你拿着我的帖子去一趟知府衙门,就说我们几个想明日过去拜访,问问柳大人何时方便。” 刘管事应声去了。 见众人还有些没缓过神的样子,胡氏笑着对苏老爷道,“两个孩子一路赶回来也饿了,有什么话吃了饭再说吧,爹,您看呢?” 在场众人以苏老爷的辈分最高,无论谁开口,都要先问他的意思。 苏老爷自然应好。 用过晚饭后大伙才又聚在一起,苏惟生和苏茂谦两个就负责回答家人们的问题,京城怎么样、考试怎么样、大家都分到了哪个地方等等。 待听说他已是从六品修撰、岳西池做了编修,苏茂谦、何轩做了庶吉士,曹承沛进了大理寺,大伙更加高兴了。 苏老爷等人的眼中更是闪烁着奇异的光彩,“好!都比正良(大哥)出息!” 苏正良如今虽已是从四品的京官,但他明年就满六十了,再过几年就要致仕,若不出意外,这辈子应该就止步于国子监祭酒之位了。 苏惟生几个却不一样,起点比当初的苏正良不知高了多少倍,又有几门得力的姻亲,只要踏实做官,日后的成就必然会超过苏正良。 尤其是苏惟生这个状元郎,他能带着苏家走到哪一步呢? 所有人脸上都充满了对未来的希冀。 第286章 撺掇 翌日晌午苏惟生四人去拜见过柳知府,便回家与苏老爷等人商量起祭祖和状元牌坊的事宜。 后面这个还是柳知府提出来的—— 自来只要中了举人,就可以在家门口立两根桅杆,顶部雕成笔锋。进士则更进一层,由当地衙门出银子,在巷口建一座进士碑。苏惟生中的是状元,建的是牌坊。 柳知府问的是苏惟生想把牌坊建在哪里,他也好派人拨银子、着手动工。 苏正良那会儿是个同进士,进士碑是建在苏家老宅门口的。 这话一提出来,苏老爷先是激动得满脸红光,过得一时却冷静下来,“长生,牌坊是你挣的,我虽是族长,却不能越俎代庖,替你做这个主。” 苏正文也点了点头,“不错,苏家这份荣耀是你挣来的,就由你跟你爹决定吧。” 苏正德有片刻茫然,“我不懂这些……不过,清水村才是咱们苏家的根啊!” 苏老爷有些意外,苏正德的身世他是知道的,到如今却仍旧一口一个“咱们苏家”,这说明在他心里,苏家比淳于家亲近得多啊! 叫他这脖子都快要埋进黄土的老头子怎能不心怀大慰! 苏惟生点点头,“过些时日咱们就要举家上京,博阳府虽好,却也待不了多久,清水村的确是苏家的根。族长爷爷,您看这牌坊建在苏家祠堂旁边怎么样?” 苏老爷只觉得脑袋晕乎乎的,半天没能缓过神,“真的……真的建在村里?” 这是硬生生把淳于家祖坟上冒的青烟给移到苏家了啊! “当然!”苏惟生没有丝毫犹豫,“没有苏家,何来今日的我?” “好!好!那就建在祠堂外头!文曲星下凡,这是咱们整个苏家的荣耀!”苏老爷哆嗦着嘴唇把事情定下了。 “对了,你打算何时回村祭祖?上回你中了解元,族谱上还没来得及写呢!”他只恨不得马上回去添上这一笔才好! 苏惟生转向苏正德,“爹,您说呢?” 苏正德道,“你二姐的婚事在初六,初四何家要送催妆礼。就五天时间,一来一回的怕是不够吧?” 苏正文暗暗白了亲爹一眼,“爹,您这身子哪里经得起快马加鞭的折腾?我们自个儿走也就一天半左右就到了,带上您少说也要两天,再说祭了祖您也得歇歇,再加上回程的功夫,怎么也得要个七八天。不行不行,还是等承沛的婚事办完再回吧。” “是啊,族长爷爷,”苏惟生笑道,“长生就在这儿呢,又不会跑。” “行吧!”被儿子这么一说,苏老爷也想起自己老胳膊老腿的,还真是经不住,“那我这两天好好挑个黄道吉日。” 他又想到苏惟生刚才的话,“这次你要带你爹娘一块儿进京?” 苏正德诧异道,“你进京是做官儿,我跟你娘去了能干什么?” 苏惟生理所当然地道,“我是家中独子,自然走哪儿都得把爹娘带着,否则如何尽孝?皇上赏了五百两银子,家里零零碎碎也给我送了不少,回来前我已经托大伯母看宅子了。再说大姐即将嫁到京城,二姐定然也要跟何兄一道进京,您跟娘就不想就近看着些?” 而且太夫人挂念侄子,想必也希望苏正德夫妻去京城生活吧?想到这里,他冲苏正德使了个眼色。 苏正德一头雾水:啥意思? 苏惟生抚额,做了个“太夫人”的口型。 苏正德这才反应过来,“哦……可是我那田地跟铺子怎么办?” 苏老爷也是十分无语,“家里这么多管事,还能让你这生意做黄了?留几个得力的人手,再让你几个兄弟盯着些就成了。我看正全就不错,这些年替你操持外头的事,也没出过岔子。” 苏正德家如今产业多,进项也多,下人早不是从前那小猫三两只了,光家里的管事就有三个,还不算铺子和庄子上的。 “也是,”苏正德道,“全弟我是放心的。” 如今儿子中了状元,旁人就更不敢打自家产业的主意了,其实交给谁都成,不过他还是最信任苏正全。 苏惟生眼珠子一转,又看向苏茂谦,朝苏老爷那边努了努嘴。 后者会意,“曾祖父、祖父,要不您二位也跟我们进京吧?” 两人一愣,“我们?”反应过来后就使劲摇头。 苏老爷道,“我这老胳膊老腿的,哪里能走这么远的路?而且族里我也放不下呀!” 苏正文道,“我这儿还有一大堆学生呢,不成不成。” 再说妻子跟儿媳妇处不来,他们两口子一大把年纪,做什么非要去受那闲气? 苏茂谦早得过苏惟生指点,笑嘻嘻地给二人奉茶, “曾祖父哪里老啦?宁老太爷精神头儿还不如您呢,还不是照旧从京城跑到博阳、又从博阳跑回京城?咱们走的是水路,那船舱里稳得不行,真没坐马车那么颠簸。再说您都多少年没见过伯祖父了,就不挂念?伯祖母性情温和为人细致,必定把您照顾得妥妥贴贴的!” 见苏老爷眼底浮现一丝心动,又接着道,“还有,那一水儿的孙子重孙子,您是不是有好些连面都没见过?等进了京,赶上大伯他们回京述职,也能见着呢!” 苏老爷守在清水村几十年,苏正良那一支一直在外任,逢年过节的节礼都是管事或者商队啥的带回来的。 算起来,他足足有十七八年没见过儿孙了,心中如何能不惦念? 苏茂谦这么一说,他还真有些意动——宁老太爷比他还大上几岁都能不远千里来博阳,自己这两年身子也挺硬朗,去一趟还真行,可是…… “可族里的事怎么办?眼下家里这么多做官的,万一没约束好族人惹出什么事儿来,那……” 苏茂谦求助地望向苏惟生。 苏惟生笑眯眯地道,“不是还有五爷爷吗?您在博阳住了这么久,族里可曾出过什么差错?眼下族里出息的人多了,他老人家只有更谨慎的。” 苏五老爷性情耿直却不失精明,处理起事情来,手段比苏老爷还要强硬几分,在族里威望一向高,自苏老爷搬到博阳后,那就得添个更字。 至于夺权什么的,他家长子还跟在苏惟珏身边当师爷呢! 一家子前途都系在长房身上,苏五老爷怕是巴不得为长房多办点事送点人情,又如何会对长房不敬? 他觎着苏老爷的脸色,“您要是还不放心,可以凭书信远程管着嘛。三伯娘在庄子上训了那么多信鸽,到时候带上个七八只,那速度,比六百里加急也差不了多少。如此一来,您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见老爷子面上愈发向往,他又开始唉声叹气,“可怜大伯父成日担心远在家乡的您,没公务的时候就望着南方出神,吃不香睡不着的。大伯母劝也劝不住,长此以往,这身子可怎么办哟!” 苏正文和苏正德闷笑不已。 第287章 嫁女 苏老爷虽然看出苏惟生有作戏的成分,却还是担忧起来,“那混账当真连饭都不吃?” 混账什么的……苏惟生跟苏茂谦不约而同低下头:我没听见,我啥也没听见! 苏正文见状附和道,“是啊,上回茂谦定亲,儿子不是见过大哥嘛!那瘦得哟……福庆还跟我抱怨,说大哥忙起来就经常吃了上顿没下顿,大嫂说了他也不听……依儿子看,您是该上京教训教训他。” 苏老爷眼一瞪,“那你回来的时候怎的不提,还说一切都好?合着都当我老糊涂了,合起伙来瞒着是吧?” 苏正文脑袋一缩,恨不得给自己两巴掌,心说叫你插嘴,这下引火烧身了吧! 苏老爷又看了一眼恨不得把自己藏起来的苏惟生和苏茂谦,“臭小子,翅膀还没长硬就学会打鬼主意了!” 苏惟生嘿嘿一笑,“那还不是咱们敬重您,都想长长久久地在您跟前伺候嘛!做了官就天高路远、也不得闲,族长爷爷真忍心让长生跟茂谦像大伯父一样,因为思念您而食不下咽么?” 说着扯了一把苏茂谦,二人脸上竟都浮现一丝委屈。 苏正德都看傻了,自家儿子就算了,怎的茂谦好像也……被带歪了? 苏老爷噗嗤一笑,“你俩都把话说到这地步了,老夫还能怎么样?”见两人露出喜色,又摸了摸胡子,“容我考虑几日再说。” 两人自然配合地哀嚎了一声,“怎么还要考虑啊!!!” 笑闹一会儿,苏惟生又瞄向苏正文。 苏茂谦立即道,“祖父,等我们回京,父亲就要外放,母亲也会一道去。到时候您跟祖母还有孙儿,就又可以像从前那样了。您就跟我们去吧!” 苏正文愣了一下,“外放去哪儿?” 苏茂谦道,“还没定。不过这一外放,您若是一直待在县城,日后山高水长,也不知道何时才能再见。孙儿年底就要成亲,您就不想亲眼看着孙儿成家吗?何况我跟夏姑娘还年轻,很多事情都需要您跟祖母看着呢。” 苏正文果然开始露出挣扎之色,“但是县城的学生……” 苏惟生笑道,“京城富贵人家可以延请名师,却有许多平民求师无名。到时候您同样可以开个私塾替人启蒙什么的。说句托大的,有我们几个当招牌,您还担心招不到学生吗?” 此话一出,大家都笑了。 也是,苏惟生、苏茂谦、何轩和曹承沛都是苏正文一手教导出来的,不论学识还是品行都远超同龄人。这样的夫子只要放出话去,说愿意招收蒙童,多的是人想把孩子送过去。 苏惟生趁热打铁,“夫子,在哪里教学生不是传道授业?去了京城,不说别的,琛堂兄即便放了外任,每过几年也要回京述职,再加上族长爷爷和大伯父,一家团聚岂不美哉?” 好说歹说,苏正文也答应了慎重考虑。 何氏暗地里交代的任务算是完成了大半,苏惟生和苏茂谦十分满意。 时间一晃而过,一眨眼就到了四月初六,苏澜出嫁的日子。 何家前日就送来了催妆盒子,除了三牲海味、各色礼品,还有一整套的凤冠霞帔、销金盖头,足以表明对这门婚事的重视。 苏家也早被装饰成红彤彤的一片。 午间的宴席宾客如云,博阳府上到柳知府,下到富户商贾和各房的皂吏都来了。 杭参政过几天就要嫁女,所以并没从南陵亲至,只有杭君诺带了贺礼前来。 苏正德请了苏老爷和柳知府上座,众人在厅堂里热热闹闹地说话。 过了一会儿,穿着新郎吉服的何轩走了进来,请的傧相是言巍、柳继茗、陶容昭以及何父一位好友家的公子。 没办法,何轩最好的朋友就苏惟生几个,但苏惟生是小舅子、苏茂谦是侄子、曹承沛是表舅子,全是女方娘家人,杜家远在千里之外,只好退而求其次,请言巍他们了。 陶容昭是何父那位恩公的侄孙,其父为鸿胪寺少卿,自己本身也是个举人,身份也是够的。 苏惟生也是后来才知道,原来何父那位恩公陶老爷,就是开遍南陵郡的知味斋的东家。 何轩满脸喜意地向苏正德磕头行礼,苏正德笑得合不拢嘴,“好!好!快起来!” 随后便请苏正文几个替他招呼宾客,自己带了何轩去内院向周氏请安。 爆竹声响起,苏澜的嫁妆就出了苏家。 因两家就在斜对门,两家商定,抬嫁妆和花轿的队伍都要拐个弯儿,绕着顺德大街转一圈再进何家。 嫁妆是早就商议好的,苏沁苏澜都一样:两个五百亩地的田庄、两个铺面、一间三进的宅子、压箱底的银子三千两,作坊和八方斋的一成股、另还有两房下人、绫罗绸缎、箱子匣子屏风等大件、痰盂等小件、各式器具摆设、珠宝首饰,衣食住行不一而足。零零总总加起来足有一百二十八抬。 铺面田庄有一部分是定国公府原来给的添妆。 回博阳之前,太夫人和定国公夫人又让云妈妈送了三千两银票和一些珍奇物什过来,再加上各家的添妆和苏家自己置办的。 这份嫁妆就算放在京城,也足以与中等人家媲美了。 宾客们议论纷纷,都赞苏家疼女儿。 苏正德拱手道,“前几年我不良于行,也帮不上什么忙。这份家业都是他们姐弟几个挣下来的,本就有小女的一份。” 众人交口称赞,无非是状元郎如何出息、苏家女如何能干、苏家家风如何如何好。 何轩跟柳继茗等傧相在外头略喝了几杯酒,就过来接新娘子了。 拦门的苏惟生几个可不会客气,“先作一首催妆诗!” 何轩思忖片刻便朗声道, “严妆应在绣阁中, 似斗春芳拆晓风。 试问夭桃临碧沼, 何如艳质对青铜!” 外间众男子高声起哄,屋里穿着嫁衣的苏澜迎着苏沁、曹承芳、言二姑娘等人打趣的目光羞得满脸通红。 几人轮流上阵,又是作诗又是对对子,把何轩跟几名傧相弄得满头大汗,最后给了好几个大红包才把一群“舅子”给打发掉,顺利接到了新娘。 ……一番热闹之后便渐渐黄昏了,苏家依旧人来人往,灯火通明。 苏澜由丫鬟扶着去向父母敬茶、辞别,而后由苏惟生背着,一步一步朝花轿走去。 “可算轮到你小子背我一回了!”苏澜刚辞别父母,声音还有些哽咽。 苏惟生心中满是不舍,却还是笑着道,“是啊,小时候都是大姐二姐背我,上山下河,去县城……如今,总算能背二姐一回了!” 背上的苏澜瞬间泪如雨下,“是啊,现在姐姐都背不动你了……” “那往后,就让我跟二姐夫换着背姐姐!” 苏澜破涕为笑,弟弟的确是她的依靠。 从前是,现在是,以后也是。 第288章 岁寒 苏惟生和苏茂谦跟着送亲队伍前行,鞭炮声和吹吹打打的锣鼓声在耳边炸响。 他回过头望了一眼满目喜庆的红,不由怅然若失。 晚间用过宴回来,苏正德跟苏沁还好,周氏却仍是眼眶通红。 他定了定神,上前扶着周氏坐下,“娘,不要伤心了,三天后二姐就回来了。” 周氏眼泪又下来了,“那能一样吗?出了门子,就是别家的人了!” 苏惟生哭笑不得,“那也还是你们的女儿、我的姐姐啊!”说着朝苏沁使了个眼色。 后者会意,跟苏正德一起劝着周氏回了内院。 看着他们去歇息之后,苏惟生敲开了苏正武夫妻的房门。 因苏家人口少,宅子大,前来帮忙的人都住在家里,等苏澜三朝回门之后才会离开。 “长生?”苏正武有些意外,侧开身子让他进去。 “三伯,我有点事想问问您。” 胡氏立刻道,“我去惟嘉那边看看。”说着就要起身。 “不用,”苏惟生道,“说不得婶子知道的还多一些。” 黎曼黎映都是姑娘家,两家若真有来往,胡氏自然比苏正武接触得多。 “三伯和三伯娘可认识两位姑娘?一个叫黎映,一个叫黎曼。”苏惟生直接开口。 “阿映跟阿曼?”胡氏诧异道,“你怎么认识她们的?” “也没什么,就是机缘巧合,”苏惟生含糊道,“所以……黎曼姑娘真是嘉堂兄的未婚妻?” 苏正武点头,“不错。阿映的父亲是我的至交。” 没等苏惟生继续问,他就说起了两人认识的过程。 “我跟郑老弟是在津海认识的……” 那会儿苏正武还年轻,接到苏正良的信,知道他要回京述职之后,就偷偷从家里跑出来去京城看望兄长了。 回程时他走的是陆路,也不急着回家,就一路慢悠悠地游山玩水。 有一天,在津海府外的一条山道上救下了一个因吃白饭被店家追到城外,打得鼻青脸肿的男子。 那个男子,就是黎映的父亲郑岁寒。 “他自称是从家里跑出来的,虽然穿得破破烂烂,但从言行举止之间能看出来,家世应该不错。” 苏正武替他付了饭钱,两人同行了一段时间,发现他身手还挺不错的,不由心生好奇,“你既有武艺在身,为何任他们打却不还手?” 郑岁寒道,“吃了人家的饭付不出银子本就是我不对,挨打是应该的。要是还了手,那我跟那些仗势欺人的权贵又有何不同?” 苏正武哭笑不得,但听他的语气甚是悲愤,猜测他自有一番经历,就没多问。 苏正武见郑岁寒不是奸恶之辈,又无处可去,便邀请他去苏家住了一段时间。 后来两人待不住,索性告别苏老爷,又一同出门游历去了。说来,苏正武的武艺都多亏了他的指点。 过了几年,两人在陇西认识了胡氏,苏正武与胡氏一见钟情,花了整整一年的时间终于等得胡老爷松了口,就去信告知苏老爷,留在陇西成了亲。 成亲之后夫妻俩好得蜜里调油,郑岁寒看得牙疼,便不辞而别了。 “又过了几年,你三伯娘刚生下惟嘉不久,他带着一名看着有些病弱的女子回了陇西,说是他的妻子。” 苏惟生问,“那女子就是黎映姑娘的母亲?” “不错。”苏正武道,“郑老弟告诉我,黎家弟妹整个村子的人都身中奇毒,不到三十便会油尽灯枯而死,他只好带着弟妹四处游历,寻找解药和名医。” 找解药什么的……苏惟生老脸一红。 郑岁寒夫妻在陇西待了三年,在胡家镖局的帮助下仍旧一无所获,就又打算离开,谁知这时却发现黎氏有了身孕。 苏正武夫妻再三挽留,黎氏告诉他们,“以我的身体状况,如果在外生产,十有八九会一尸两命。只有依靠村中那位老大夫的秘法,才能保证母子平安。一百多年来,也是靠这种秘法,才维持了村里血脉的延续。所以我必须回去。” 苏正武夫妻无法,就想跟着一道去西南,却被郑岁寒阻止了。 “阿欢的村子从不让外人进,再说你们不懂医理,就算去了也没办法。还是算了吧。” 共同生活好几年,两人自然看出黎氏身上颇多隐秘之处,便也没强求。 “九个月后,我收到郑老弟的信,黎氏产下一女,就是黎映。后来的近十年间,我们都没再见过,只凭书信来往。他带着妻女去了不少地方,一直在寻找解药。对了,郑老弟几年前还来过我们这边。只是那会儿我跟你伯娘都不在,他带着阿映跟阿曼去拜见过你族长爷爷就告辞了。再然后,就去了河中找我们。” 胡氏道,“两个孩子的亲事,就是那会儿定下来的。惟嘉那臭小子,头一次见阿曼就缠着人家不放,那段时间没少挨揍。” 苏惟生有些不解,“三伯父和三伯娘就不介意黎曼姑娘身上的毒?” 苏正武奇道,“你怎么知道那姑娘也中了毒?” 额……苏惟生心说,我下的毒,我能不知道?他当然不能直言,只说听她们提过。 苏正武也没再追问,“惟嘉死活要娶,我跟你三伯娘把他吊起来打了三天,他都不肯改主意,有什么办法?” 苏惟生默然,自来父母哪有拗得过儿女的?只是,要娶一个明知道活不过三十的姑娘,这位堂兄还真是勇气可嘉,也确实是……一片真心。 胡氏叹了口气,“好在阿映跟阿曼从小跟着郑兄弟习武,身子比黎家弟妹好得多。而且那毒二十八岁之前只是慢慢蚕食人的身子,表面看起来更像是不足之症,二十八岁之后才会一发不可收。我跟你三伯又拗不过那臭小子,只能答应了。” 苏正武附和道,“好在皇天不负苦心人,那毒终于解了。惟嘉这小子总算有点福气!” 看来黎映的确没撒谎!想到她身上的违和之处,苏惟生又问,“三伯父可知那位郑爷的出身?” 黎映的母亲自然是蜮族上一代圣女,不可能教她大户人家的行止规矩,唯一的可能,便是跟着父亲耳濡目染了。 苏正武摇头,“我只知道他本是京城大户人家出身,阿映出生之前,他曾带弟妹回过家,但似乎闹出了许多不快,郑老弟就跟家里决裂了。” 苏惟生点点头,既然是大户人家,又如何能接受一个出身乡野还一身病弱的儿媳?闹掰了也不奇怪。 胡氏又问了一遍,“你怎会认识阿曼她们?” 苏惟生信口胡邹,“会试完看榜的时候不小心撞伤了黎映姑娘,她见我的名字跟嘉堂兄有些像,就问了两句。” “原来如此,”苏正武若有所思,“郑老弟上个月还来了一趟博阳跟我道歉,说那两个小丫头去京城有要事,要过些日子才能回来嫁人。” 第289章 调任 上个月?苏惟生心道,会试看榜就在二月底,难道郑岁寒来博阳之时顺道帮黎映调查了自己的事? 不过嫁人什么的……苏惟生心中更是尴尬——要是苏惟嘉知道他最初还打过把黎曼送进宫的主意,说不定杀了他的心都有! 只是苏正武既然能跟郑岁寒相交这么多年,足以说明此人品行不错,也不知他教出来的女儿能不能守口如瓶。 黎映毕竟是苏正武的故人之女,若非必要,苏惟生实在不想痛下杀手,灭她们全族。 而且,看来报仇的事得加快进度了,否则苏惟嘉不得等成望妻石? 苏澜三朝回门之后,一行人又快马加鞭赶到南陵参加曹承沛的婚宴。 接连两场婚事,几家人都累得够呛,等到杭晓婵回门之后,大伙才有空坐下来商量事情。 “什么?您已经上了折子,请求调任陇西?”杭参政话一说完,苏惟生几个都惊呆了。 杭参政反问,“有何不可?” 曹承沛瞪大眼睛,“西北之地多贫瘠,就您平日这养尊处优的劲儿,受得了吗?” 苏惟生跟何轩、杭君诺立即捂脸——刚从学生升为女婿就讨打,表哥(师弟)这是没救了! 果不其然,杭参政抓起手边的点心就砸了过去,曹承沛抱头鼠窜,“老师!岳父!父亲!我错了!我错了!” “臭小子!”杭参政这才收手,转而正色道,“民乱已平,钦差不必再束手束脚,想必不出两月,韩同俭等犯官就会被处置。西北百废待兴,大有可为,不趁此时前去大展拳脚,更待何时?” 曹承沛道,“可是您去年才升了官,即便此时调任陇西,也无法往上升,有点儿不划算哪!” 陇西地域再广也属于下郡,连总督都没设,同等职位之下,又如何能跟富庶的南陵郡相比? 曹承沛都明白的道理,杭参政如何会不明白?他望向苏惟生与何轩,“你们说呢?” 何轩看了一眼苏惟生,率先开口,“此次陇西元气大伤,需要的是老成持重的主事者,巡抚和学政……大概都会是老臣。但您刚才也说了,陇西百废待兴,其实更需要有闯劲、且在农事上有过功绩的壮年臣子。 “您在南陵多年,做出的成绩朝廷有目共睹。再加上岳父改良粮种肥料,提高产量的事已被柳知府报了上去,此事一开始也是您牵的头。如此能臣,正适合眼下的陇西。” “不错,”苏惟生附和道,“派老臣当主官为的是稳定,余下的人则负责开拓。也就是说,您如果调任陇西做参政,会成为实际上的主事人,实权会比在南陵更胜一筹。学政主管教学和科举事宜,倒不会影响您什么。而巡抚的人选……” 他思索片刻,“皇上若恩准您调任陇西,巡抚就应该是一名与扬威侯府并不亲近的老臣。如今在朝中不偏不倚、资历也合适的,只有唐首辅的长子,如今在晋中任巡抚的唐以荣,也是陇西前右按察副使唐廉的父亲。 “从晋中调任陇西,又不会给他太多实权,因此唐以荣明面上是平调,实则是贬官。但儿子闯下的祸事,当老子的填坑也无可厚非,所以即便是唐首辅,也不会出言反对。何况唐首辅已年过古稀,受了这么大的打击,能不能再爬起来都不一定呢!” 杭君诺插话道,“可唐廉也是犯官啊!” 何轩道,“唐廉不过是个按察副使,在陇西贪墨案中其实起不了什么大作用,离主犯还差得远,又不是谋逆大罪,唐以荣最多因‘教子无方’受些连累而已。而且……如果唐首辅真的肯致仕,皇上怎么也会给他的儿子留两分情面,不会责罚太过。唐以荣任巡抚,还真是大有可能!” “我懂了!”曹承沛眼中一亮,“唐以荣去到陇西,因其子犯下的过错,短时间内一定会缩着脖子做人,如此一来,老……岳父调任之后,就可以放手去干了!” 老岳父?杭参政气不打一处来,“好好说话!” 曹承沛慌忙捂嘴,“口误,口误!”说罢转向苏惟生,“表弟,我说得对吧?” “对,”苏惟生忍笑,“不过还有一层。”不等曹承沛再问,他就直接道, “唐以荣在短时间内一定会缩着脖子做人,不敢找事。但毕竟有唐家为靠,当个摆设震慑震慑下属还是能做到的,不至于让总揽大权的参政等官员坐大。如此一来,这制衡的目的也达到了。现在唯一的问题就是,看中陇西这块肥肉、又符合要求的官员并不少,伯父要如何让皇帝选您呢?” 杭参政往椅背上一靠,好整以暇地道,“哦?那你说说看!” 苏惟生见他如此轻松,心中一动,“正值壮年的能臣的确不少,苏南、晋中、河中、荆楚等地的参政和按察使都挺合适。但伯父您还有一个旁人没有的优势。” 杭参政挑了挑眉,示意他继续说。 苏惟生道,“您出身武将之家。扬威侯府早年战功赫赫,您又在御前做过半年中书舍人,皇上必然知道您最擅长的其实是兵法韬略。因西北民乱,边关不稳,金西国对大魏虎视眈眈,朝廷需要一名精通兵事的文官,在必要时为西屿关守将行各处方便。” 杭参政没否认。 何轩见状也明白过来,“朝中精通武事的文官并不多,如伯父这样出身武将之家的更是凤毛麟角。上到开国三公五侯、下到各边关守将,家中从文的子弟实在太少了。除了伯父您,就只有一个长平侯嫡三子吕逾明和出身平阳伯府的岳兄。” “岳兄就不说了,刚入朝,资历太浅。长平侯府是齐王母家,虽说吕常在只是侯府庶女,但毕竟关系到储位之争,皇上不会让他们握有太大的实权。否则为何吕逾明堂堂二榜进士,为官十几年,到如今却仍旧只是个从五品户部员外郎呢?” 杭君诺若有所悟,“所以父亲其实是最合适的人选?” 杭参政叹了口气,“从前我致力于让侯府找回昔日风骨,却碍于父亲和大哥,一直束手束脚。后来心灰意冷,又因五妹的关系,便放了外任,眼不见心不烦。但如今……” “众所周知,前年的旱灾东北那边也未能幸免,只是没有西北严重。那会儿契丹趁火打劫,被辽王和柳总兵击退,连太子耶律鹰也沦为大魏的阶下囚,只是后来被契丹买回去了而已。” 这个邸报上登过,朝野上下怕是无人不知。苏惟生更不会陌生——乡试时看见那道削藩的考题,他不是还腹诽过么! “可这跟您调任陇西又有什么关系?” 第290章 兵力 杭参政叹了口气,“这些年与大魏偶有摩擦的外族无外乎金西、契丹、北凉,所以无论是边关斥候还是朝中上下,谁都没关注过别的蛮夷。就是这么一疏忽,就坏事儿了。” “从先帝晚年开始,关外的另一蛮夷天火族就暗中蓄力,在今上登基的第十二年吞并了北凉以及漠北的大部分部落和国家,建立了锋台汗国。只是后来因其大汗去世,朝中争夺不休,这才没对我大魏下手。” “可前年契丹太子回去后不久,契丹便被锋台汗国和金西国所灭。而如今,就在平阳伯府奉旨平民乱这段时间,金西国再次与锋台汗国结盟,集结了二十万大军,几日前已开始向西屿关进发。” “什么!”苏惟生几人瞳孔剧震,“为何我们没有听到半点消息!” 杭参政眼底闪过一丝厌恶,“有太祖和先帝的遗威在前,皇帝如何会把区区蛮夷放在眼里?成日忙着玩弄权术、搞什么制衡之道,与内阁置气,看几个皇子斗得你死我活,硬生生把朝中搞得乌烟瘴气,如何有心思重视外敌?若不是宁太傅苦心相劝,说不得此时朝中还在歌舞升平呢!” 他看向几名小辈,“八百里加急进京时,你们还在回南陵的途中,没听说过也不奇怪。锋台汗国的消息,也是平阳伯府与辽东柳总兵费心查探得来的。” 曹承沛急道,“有平阳伯府在,西屿关应当是无虞的吧?” “我不知道,”杭参政少有地露出茫然之色,“此次大旱和贪墨案本就让西北自顾不暇,西北军受制于粮草和民乱,早已分身乏术。更何况……” 苏惟生一惊,“当今圣上并不重视兵事,又敝帚自珍,只肯将火枪火炮用于京中防守,边关将士连个影子都摸不到,对敌只能用旧日的冷兵器和血肉之躯,这……” “你们从未关注过西北军事,还有一件事大概不清楚,”杭参政的脸色从未有过的凝重, “前几年老平阳伯告老之后,皇帝派昌安伯严成器去了西屿关,名为协理,实为分权。平阳伯新晋勋贵,擅兵法却不屑权谋,被皇帝和严成器联手分化,将原本的九万大军分了四万驻守怀远。也就是说,眼下西屿关只有五万兵力。又刚经过旱灾和民乱,如何能对抗金西与契丹的二十万大军!” “这个严成器!”曹承沛本想骂一声昏君,无奈自小受的教育让他实在说不出口,只好握紧双拳,恨恨地道,“难道西屿关有难,怀远还能置之不理吗?那怀远将军是什么人?” 杭参政看向苏惟生,“正是岳家小子的亲爹,宁太傅的女婿。当初若不是宁太傅未雨绸缪,提出严成器初来乍到无法服众,让岳将军分管了怀远,那四万大军早不知变成什么样了。昌安伯祖上不过是靠溜须拍马、抢了卫国公府不少功劳才封了这个伯位,论练兵、领兵,如何能与平阳伯府相比?” “只可惜昌安伯惯会奉承讨好,不知怎的竟搭上了怀恩公高家,那老妖婆哄着熙和帝让他跟去怀远做了岳将军的监军。如今未接到圣旨,那是决计不肯出兵的,岳将军若一意孤行驰援西屿关,就是擅自出兵,等同谋逆,实在可恨!” 苏惟生喃喃道,“怪不得两国盟军放弃离京都更近的东北三道关口,绕道直奔西屿关,原来是因为此地兵力最薄弱……” 何轩不可置信道,“难道皇帝如今还没有下旨,令西海和怀远两地驰援西屿关?” 杭参政不想教得几个小辈大逆不道、不敬君上,但此时心中气急,也顾不得许多,冷冷开口, “那四万大军落在严成器手里,就相当握在了高家手里,眼下若是让他们回西屿关,岂不相当于将到手的肥肉吐出来?就是皇帝肯,高家想必也会想方设法地阻止。咱们这位圣母皇太后,哄得皇帝言听计从,听话得不得了呢!” 杭君诺却是百思不得其解,“宫中并无高家女,高太后和怀恩公安享荣华不好么,如此费心争兵权,为的又是什么?” 曹承沛恨声道,“蝇营狗苟,无非是为了自家地位更稳罢了,还能因为别的什么?” 何轩摇了摇头,“听闻蜀王与高家关系极为暧昧,怀恩公和高太后如此费心筹谋,难道为的是蜀王?毕竟‘蜀’这个封号在本朝,可不是一般皇子能受得起的!” 苏惟生却陷入沉思,蜀王和高家么? 一开始他也是这么想的,否则与高太后有隙的定国公府为何独独与蜀王过不去? 只是……这个看似合情合理的推测却总让他觉得不对劲,可要落到具体的事情上,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难道真的是自己多疑了吗? “惟生?惟生?” 何轩的叫声让苏惟生回过神,他甩掉脑中乱七八糟的想法, “皇帝再……也不可能坐视西屿关被破,派兵驰援只是时间问题。在这期间,只要粮草跟得上,守住关口对平阳伯府来讲并不是难事。就不知陈御史等人能追回多少赃银,其中又有多少,能分到西北军头上……但无论如何,” 他抬头望向杭参政,“敌军来势汹汹,战事一起,被派去西北的文官都将面临一场大危机,万一城破……所有官员怕是都凶多吉少。伯父您既然都想到了,又为何非要去冒这个险?” 杭参政沉声道,“大丈夫既食民禄,若能死于战场、马革裹尸而还,也算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我出身声名赫赫的扬威侯府,就算以文官之身战死沙场,也不算辱没祖上威名。” “何况我相信平阳伯府、相信守关将士,他们绝不会让外族踏进城内一步。待我去了陇西,自当全力安民酬军,为边关将士效犬马之劳。若有必要,一样可褪下官袍上阵杀敌!换了别人,我不放心!” 苏惟生不禁肃然起敬,杭参政看不上熙和帝已是身边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的事,但他仍然愿意前往看似岌岌可危的陇西,为的又是什么呢? 是家族,更是百姓! 文能安邦,武能定国,这才是真正的一代贤臣! 他觉得心里火辣辣的,同时又有些自惭形秽——自己长于阴私、长于谋算,要像杭参政这样做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大抵是一辈子也做不到了。 因为如今在他心里,想得最多的仍然是报仇啊! 但报仇之后呢? 苏惟生觉得,有必要郑重考虑一下了。 第291章 分工 曹承沛与何轩却听得热血沸腾。 前者道,“我本也打算去西北的,岳父,这次我要跟您并肩作战!” “我也是!”何轩似乎下定了决心,“外族入侵事关重大,就算我人微力薄,也愿意为百姓和将士们尽一份心意,至少我不缺银子,绝不会贪赃枉法!” 杭君诺苦笑道,“我倒是想呢,可惜只是个秀才,离做官还早着呢!” 之前不觉得有什么,近段时间他却实实在在地后悔了——要不是疏于锻炼,去年乡试如何会中途折戟?说不定眼下也能做个小官济世安民了。 可现在呢?只能苦巴巴地继续跟书本较劲,等着两年后再战乡试。等到那时候,恐怕黄花菜都凉了! 杭参政哭笑不得,“瞎凑什么热闹!” 苏惟生四人一愣。 “阿沛那边是早就定好的,他那张嘴留在京中我也不放心,去了陇西我也能照应着些。阿诺还要读书,自然也要跟在我身边,至于你们两个……” 杭参政看了一眼苏惟生跟何轩,又转向杭君诺二人道,“你们俩先出去!” 曹承沛和杭君诺对视一眼,默默退了出去。 杭参政让观言守在门口,不许人偷听,然后才转过头,紧紧盯着苏惟生,“我问你,是不是还没放弃报仇的想法?” 苏惟生想说是,但想起杭参政方才的话,又有些张不开嘴。 杭参政却道,“有什么不敢说的,我还想呢!可惜老子这几年不能回京,身边的人回去了也被老头子盯得紧,不好下手,要不然还用得着你?” 何轩情不自禁吞了口唾沫,“伯……伯父,那是皇子。” “皇子了不起么?”杭参政嗤笑一声,“若最后坐不上那把椅子,也不过是他人刀俎上的鱼肉罢了,连当年的礼亲王都不如。那俩龟孙子一个没脑子、一个天生的坏心眼子,要真当了皇帝,才有的咱们受呢!” 两人面面相觑,完全不敢说话。 杭参政道,“得了,别在老子面前装乖,没用!真这么听话,装鬼吓人的时候怎么忘了?” 苏惟生抓抓脑袋,“伯父,您还记着旧账呢?” 杭参政冷哼道,“算你们有点脑子,那事儿我就不计较了。不过以你的聪明,难道会看不出接下来京城会有多乱?留在京城不过是想浑水摸鱼罢了,我说的可对?” 浑水摸鱼?苏惟生心说,若有必要,他不介意亲自出手把水搅浑。 眼下韩家深陷泥潭,蜀王想必颇为挫败,齐王还在禁足中,但看到这一幕,心情应该也不错。 其实有黎曼在,偷偷把人弄死并不难,但这二人尚未败北,京中有多少双眼睛盯着王府? 倘若人真的死了,必将引起朝廷震动,以熙和帝那护短的脾性,能不彻查到底吗?与两人有杀妻之仇的他,万一就这么被人盯上了呢? 况且让他们死得太简单,如何能偿铃儿生前之痛?他要他们一点一点众叛亲离,而后被所有人放弃,从天潢贵胄变成连乞丐都不如的东西。钝刀子割肉,那才痛快呢! “伯父依然要阻止我么?”苏惟生抬头认真看着杭参政,目露忐忑。 他虽做不到如后者那般光明磊落,这几年偶尔也会心存疑虑,但杭参政,的确是苏惟生真心敬重的人,他不想从他眼里看到失望的目光。 “你若真有那能耐在保全自身的前提下办成此事,我为何要阻止?”杭参政哼笑着说完这一句,脸色突然郑重起来,“我希望你们记住一句话。” 两人急忙起身,恭敬听训,“伯父请说。”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杭参政掷地有声, “天下并非一家之天下,而是百姓之天下。我们这些做官的,也并非皇家之臣子,而是百姓之臣子,所作所为,都应该以济世安民为前提,而非死忠于某个人、某个家族。眼下这朝廷,勉勉强强也过得去,但若有一天皇室无可救药,就该……” 他望向窗外,没有把话说完。 两人全身一震。 何轩结结巴巴道,“伯父怎能出如此……如此……自古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我们为人臣子,又怎能欺君罔上……” 苏惟生也惊得说不出话来——可算明白为何杭参政如此不受老扬威侯待见了,这……这是天生反骨啊! 这等不肖子孙,死忠于皇帝的老扬威侯没把杭参政一把掐死,还次次想方设法为他善后,除了亲爹谁还能做到? 就算他自己,在得知铃儿真正的死因之后,想的也是冲那俩龟孙下手,可从没想过……那啥呀! 一样从小学习孔孟之道的学生,这位大爷怎的就能优秀到这个地步?哦不,人家不是学四书五经长大的,人家从小看的是兵书!可这也不能代表他能上天啊! 苏惟生表示,他真的接受无能。 “怎么?”杭参政似笑非笑地问,“吓坏了?” 两人呆呆点头。 “还以为胆子有多大,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杭参政轻声道,“你们读书人尊的是孔孟二圣,可你这状元郎,学的也不过是个皮毛而已。” 苏惟生明白他的意思,可是…… “可千百年来,人们遵从的都是君臣之道。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说得容易,真正能做到的又有几人?历朝历代开国君王哪一个不是打着为民请命的旗号,可到最后心心念念祖宗万世基业、不顾百姓死活的又是谁?真正能做到的,那是圣人吧?” 杭参政不置可否,“所以无一例外,创下的基业也都毁于一旦。好了,扯太远了!我说前头那番话的意思,是让你们不必把皇家看得太过神圣。皇子也是人,是人,犯了错就该付出应有的代价。杀人偿命本就是天经地义之事。” 苏惟生愣了一下,“所以伯父并不是要阻止我报仇?” 杭参政笑了,“去年不过是怕你太年轻、沉不住气罢了。从你这段时间的表现来看,倒也算稳重。只要你所谓的报仇不是拖着大刀上门行刺,又有何不可?” 苏惟生半晌无语,“您可真想得出来,我又不是傻子!” 杭参政却把脸一沉,“你不光不是傻子,还聪明得紧。正因如此,我才要把阿轩留下来。” 何轩眨了眨眼,“我?” 杭参政颔首,“我要你留在京城看着他些,别让他太过自负,最终玩儿火自焚。” 他又转向苏惟生,“天子脚下,京师重地,最不缺的就是聪明人,但往往死得最多的,也是聪明人。我知道你报仇心切,但急功近利不管在哪里都是大忌,千万不可被仇恨迷失心智,把手伸得太长,届时连累身边的人!我问你,韩氏的事跟你有没有关系?” 苏惟生大呼冤枉,“伯父,您也太高看我了!那王府高高在上,我那会儿不过是个小小的举子,连门儿都不知道朝哪边开,就是想插手,也没那能耐啊!” 第292章 祭祖 “不是就好!”杭参政也不信苏惟生有那等能耐,但不知为何,心里总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怪异感。 当初听说韩氏出事之后,他头一个想到的就是他,毕竟距离这几个小子装鬼获知真相的时间也太近了些。 但苏惟生说得对,他在京城人单力薄,苏正良绝不会帮他做这种事,就算想,也是做不到的。 此时再问出口,不过是想看看他的反应罢了。 何轩见状忙道,“是真的,伯父!我们每天形影不离,惟生要有什么事,还能瞒过我跟承沛不成?他根本没机会做那些!” 他想了想又道,“韩氏做了那么多恶事,落到那等下场也算是报应不爽,您就别追究了吧?” “我不是想追究,韩氏就算不死,我也不会让她活得太久。只是那等手段太过阴毒,实在像是妇人、或者宫里积年的老太监才做得出来的事。我是生怕这小子报仇心切,私底下与人做了什么交易!”杭参政看向苏惟生,难得语重心长地道, “别人帮了你这么大的忙,又岂会不求回报?到时候人家要的,你真的给得起吗?” “你机灵早慧,不管挣家业还是考科举,都是一片坦途。但人是不会顺利一辈子的,太过自负只会给自己招来祸端。这个道理,我希望你能明白。” 苏惟生无话可说,杭参政确实是一片苦心,但蜮族太过神秘,又与他前世关系重大,他也解释不清楚,只好诚恳道, “伯父放心,我出身农家,能有今日实属不易,不敢将身家性命托付给心怀叵测之人,更不敢因此连累亲人。留在京城,一来是为皇命,二来的确是为报仇。但如您所说,只敢小心翼翼浑水摸鱼,并不敢贸然做什么大动作。就算有那想法,我一个从六品翰林,也没那本事啊!” “你明白就好。”杭参政点点头,“阿轩你是局外人,许多事情应该能比心怀恨意的阿生看得更清楚——盯着他,别让他太过冲动,什么人都敢招惹,都敢结交!” 苏惟生哭笑不得。 何轩却若有所思地道,“伯父既然知道危险,为何不阻止惟生?” “阻止?就他这闷声不响干大事的劲儿,你阻止得了吗?”杭参政斜睨苏惟生一眼, “与其拦着挡着让他觉得全天下都与他为敌,还不如让他放手去干。左右以这小子的精明,也不至于把自己置于险境。让你盯着帮着,不过是以防万一罢了。” 他停顿片刻,“倘若阿生真能浑水摸鱼成功,让那俩龟孙子从高处跌落,也算是为百姓做了件好事。那样的败类,如何能当大任?” 苏惟生与何轩对视一眼,“伯父,我们会小心的。” “行了,真是上辈子欠你们的!”杭参政想了想,吩咐苏惟生磨好墨便把人赶开,飞快地写了一封信,用火漆封好,而后掏出又一枚玉佩递给何轩, “这东西你们两个分开保管。若遇上解决不了的大麻烦,就拿着这封信和玉佩去这个地方……另外,凭这枚玉佩,可在京城的裕隆钱庄支取每笔不超过五千两的银子,有急用就去。对了,信不要自己拆开,否则就没用了。” 二人郑重应下。 “多谢伯父!”非亲非故,杭参政却等同于把家底都露给他们了,这份情谊,他们当真不知该如何报答才好。 感激的同时,二人在心里暗暗下了一个决定。 两场婚事办完,一行人便收拾东西回博阳。而后在博阳接上苏老爷等人,与何家、曹家一道回乡祭祖。 众人在平宁县住了一夜,拜访了陈县令,第二天一早就回了清水村。 刚到村口,苏惟生就听到一阵鞭炮声,随后便见到了须发半白的陈村长和苏五老爷,后面还有熙熙攘攘的一大群人。 这是全村的老老少少都来了! 苏惟生和苏茂谦、苏茂诀急忙跳下马车向众人行礼,“晚辈见过诸位长辈,见过各位乡亲!” 陈涛吓一跳,“如今都是官老爷了,可不兴向平头百姓行礼!” 苏惟生笑道,“不管做了多大的官,诸位都是我的长辈,当初助晚辈一家人良多。晚辈岂有不敬之理?” 苏茂谦赞同道,“我与祖父在县城多年,曾祖父多得长辈们照应,晚辈也不敢不敬!” 苏茂诀也机灵,“晚辈离乡多年,早该拜见各位长辈!”他如今也是正经的秀才了。 苏五老爷等人一时激动得难以言喻,只颤抖着胡子说“好”。 苏老爷父子三个、苏正德一家也下了车,与众乡邻见过之后,就被簇拥着一道往苏家祠堂而去。 苏五老爷红光满面地抚着胡子道,“早知道长生出息,没想到这么出息,竟给咱们苏家挣了一座状元牌坊!好小子!” 宋夫子也擦了擦眼角,“没想到我宋坛有生之年,竟给状元郎做了一回夫子!” 苏惟生正待回话,旁边听到状元牌坊的陈村长眼珠子一转,乐呵呵地望向苏老爷,“我说老哥哥,这事儿你办得不地道啊!” 苏老爷一愣,“陈老弟的意思是?” 陈村长嘿嘿笑道,“长生中状元是咱们整个村子的荣耀,那牌坊怎能就建在苏家祠堂?该建在村口才对呀!” 此话一出,后面的人纷纷附和,“没错,老族长,长生可是咱们清水村头一个状元郎!” “对,就该建在村口!以后旁人一进村子,就知道村里出了个状元,多有面子啊!” “没错没错,文曲星下凡哪,很该让全村的孩子们都沾沾文气儿!” 苏老爷摸摸鼻子,“我那不是担心大家伙有意见嘛!” “没意见!咱们高兴还来不及呢,这是天大的喜事儿!”众人异口同声。 苏惟生无奈摇头,不就中个状元,至于吗?不过看到眼前一张张喜笑颜开的脸,他不得不承认自己也很高兴就是了。 苏老爷转头问苏惟生父子,“正德、长生,你们说怎么办?” 两人对视一眼,“您作主就是。” 苏老爷笑眯眯的,“那就听陈老弟的!” 陈村长向陈涛使了个眼色,后者忙冲到人群中宣布了这个好消息。一时村里气氛更加热烈,比过年时还要喜庆几分。 定下祭祖日期的第二天,苏正德就让下人送了信和银子回村交给苏五老爷,因此祭祖用的三牲、香烛、瓜果等是早就准备好的。 男子们进祠堂祭完祖,苏老爷珍而重之地在苏家族谱上记了两笔—— “苏佑之孙、苏正德之子苏惟生于熙和二十年二月春闱中得中状元,苏仁之曾孙、苏正文之孙、苏惟琛之嫡长子苏茂谦……” 第293章 家事 祭完祖,大伙又去了苏惟生家门口吃席。 几年前苏正德的腿痊愈之后,便安排平春回乡把苏佑那间茅屋推倒,重新建了个小院,一家人住是尽够的。 这次苏五老爷就干脆把席面和戏班子设在了小院门口,酒席要连摆三天。 第一天还不显,也就是清水村和镇上的乡绅。 后两天陈县令和县城的举人秀才富户啥的都闻风而来,连柳知府那边也送了贺礼,静谧已久的村子一下子热闹起来。 办完酒席的第二天,苏家族里开了个会。 苏惟生家和苏正文家各出了一百两银子给族里添祭田,又在离宋夫子家不远的地方僻出一块地,给村里建正式的学堂。 蒙学、算学啥的还是由宋夫子负责,另外,苏惟生通过陈县令请了一位六十多岁的举人教四书五经,苏正文则请了一位从衙门退休的老文书,教孩子们律法知识。 这也是苏惟生提议的。 陈村长送行时一再保证,“你们放心,我一定会全力协助苏老弟约束好村民,绝不让他们拖后腿!” 这个“村民”自然也包括苏家族人——村里多了个举人夫子,都是沾了苏家的光啊! 苏正全也道,“长生考虑得周全,如今苏家正值上升之际,让孩子们从小学习律法,明白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长大了才不会给族里招祸!” 苏惟生点点头,“那么族里的事,就交给五爷爷和全二叔了!” 回村后他就让小柱悄悄打听过,族里没出现过什么劣迹,就连从前与杨智交好的苏惟聪,似乎也被杨智的下场吓破了胆子,如今还窝在老老实实读书呢。 如此一来,他自然也放了心。 忙忙碌碌好些天,等再回到博阳苏家,已经到了四月二十七。 苏老爷和苏正文确实惦记京城的亲人,又实在拗不过苏惟生与苏茂谦两个的歪缠,再加上方氏和苏茂诀也敲了多日的边鼓,已经答应了随他们一起上京。 出发的日子就定在五月初一。 不过苏老爷毕竟年纪大了,苏惟生思来想去,便请了王大夫的长子随行。 这位跟他那热衷农事的弟弟不一样,从小就跟着王大夫辨识药材,一身医术虽然还赶不上王大夫,治个普通的头疼脑热却是绰绰有余。 苏正武一边无奈地帮苏老爷收拾行李,一边抱怨个不停,“爹,您这么大把年纪怎么还跟个孩子似的,想一出是一出。儿子还盼着在您跟前尽孝呢,您倒好,不声不响地竟被大哥二哥拐跑了!” 苏正武是回清水村之后才知道这事儿的。 那个啥,苏惟生跟苏茂谦提议让苏老爷上京的时候,他跟苏惟嘉有事出门了。后头办喜事、祭祖啥的一忙起来,再加上苏老爷也没考虑好,就没跟他提。 还是在村里办完酒席,苏家人聚在一起开会,苏老爷将族务托付给苏五老爷的时候他才知道。 苏正武当时就懵了,后头这一路上嘴巴就没停过,已经念叨好些天了。 “还有长生跟茂谦那俩臭小子,闷声不响地帮着大哥二哥跟我抢爹,这读书人也忒阴险了吧!” 苏正文又开始得瑟,“谁让你放着正经的书不读,从小就跟个猴子似的一刻也坐不住。瞧瞧,现在知道厉害了吧?抢爹还抢不过两个孩子!” 苏正武贴好标签,提起最后两个箱笼放进行李堆,“爹明明是为了你跟大哥这两个宝贝儿子,可怜我这个最小的,最后竟成了根野草,我上哪儿说理去啊?” 苏老爷听得好笑,“得啦,趁这功夫,你跟你媳妇儿也去陇西看看吧。这几年那边事儿多,先是旱灾又是民乱,亲家也不知道怎么样了。偏偏有我这个老头子在,你们一家也走不开。我去了京城有你大哥二哥,还有正德他们,你就放心吧。等确认亲家一切安好,你们再来找我也不迟。” 他想了想又问,“惟嘉的前途,你是怎么想的?” 苏正文也问,“是啊,三弟,为何不叫惟嘉考武举?到时候他们兄弟几个一起做官,在朝堂上也有个照应。” 苏正武叹了口气,“他前些年一直惦记着未婚妻的病,习武也没太上心,功夫不到家啊!去年黎家丫头痊愈,他才收了心。” “前途的事先看看吧,他自己也说了,本想像我一样当个游侠,可要是西北形势严峻,就打算从军去。男子汉大丈夫,怎能万事都靠姻亲提携?还是自己一步一步踏踏实实往前走是正经。” 苏惟生先前就撺掇苏茂谦对苏正武提过,要不要请定国公府替苏惟嘉谋个职位啥的,不过被他拒绝了。 苏家自来立身正,想要功名,就该自己去挣,靠别人终归不是长久之计。 而且人情是越用越薄的,有这关系,最好用在关键之处,何必因些许小事麻烦人家。 苏老爷颔首,“这个想法不错。只是若真起了战事,投军反而危险。战场上刀枪无眼,你就不担心?” 苏正武道,“怎么能不担心呢?但太祖说过,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且那小子打小主意就正,我也不能拿根绳子把他拴起来。爹从来没勉强过我们兄弟几个,有样学样,我也不能勉强自己儿子啊!” 苏正文问,“那婚事呢?惟嘉都十九了!” “黎家有要事处理,等些日子就等些日子吧,阿曼又不会跑,等我们从陇西回来再说。”苏正武对这个倒不是很在意,“我自己三十岁才成亲,他这才到哪儿?没什么好催的!爹重孙子都好几个了,也不差惟嘉的儿子。” 说着望向苏老爷,讨好地笑了笑,“爹,您说是吧?” “随你去吧!”这个小儿子苏老爷从来就管不住,好在浪荡这么多年,也没沾上什么不良习气,久而久之,他也早死心了。 “对了,爹,”苏正武道,“长生看着不对劲啊!这几年他跟林家姑娘好得跟什么似的,这次回来却一次也没提过,笑容也少了,别憋在心里把自个儿憋坏了,您抽空劝劝他!” 苏老爷长叹一声,“就你精!以为旁人就没看出来?长生回来这么久了,正德两口子为什么从来不提,还拒了所有上门说亲的人?还不是怕那孩子伤心!这种事旁人能怎么劝呢?节哀顺变?他听得还不够吗?爹是过来人,这件事啊,只能等他自己慢慢想开。” 想到早逝的亲娘,兄弟两个也沉默了一会儿。 还是苏正文道,“左右长生还小,自己又有本事,过个几年也不愁亲事。林家姑娘……唉,可惜了!” 第294章 家事(二) 那会儿苏惟生请何氏在京城放出风声,说自己要为前未婚妻守三年,暂时不说亲。 何氏与苏正良商议之后,觉得也可行,林铃是去年没的,守三年……到时苏惟生才十八,成亲也不迟,便也没反对。 但苏惟生父母健在,此次他们回乡,苏正良还是写信给苏正德把这件事说了,亲近的人都知道。 苏老爷父子自然也不例外。 “也不知道是个什么病,当初交换信物杭家也没提,按理说,杭大人不像那等人哪!”苏老爷皱眉道, “长生看着稳重,可他从小就心思细腻,旁人对他的一丁点好都记得牢牢的,林姑娘又刚好在他二人即将定亲、情意最浓时故去,我就怕他钻了牛角尖啊!” 苏正文不以为然,“他是正德的唯一的儿子,还能终身不娶不成?” “谁晓得哪?”苏老爷唉声叹气,“这小子,我就从来没看透过。不过他是个孝顺的孩子,希望不至于此吧!” 苏惟生知道大家都在为自己担心。 从回到博阳那一刻起,苏正德等人担忧的眼神,娘与两个姐姐时不时就红了的眼眶…… 他又不是木头,如何会看不出来? 但他也不知该怎么办,说“我没事”?那也得有人信哪!所以只好装作没看见了。 这会儿周氏等人在收拾行李,他们父子俩却忙着跟苏正全以及几名管事交代家里的产业。 除却作坊、果园、田庄、还有四家八方斋、两家胭脂铺子和平宁县的韵衣坊。 好在管事掌柜们都是做熟了的,并不用多叮嘱,苏正全只需要总揽大局,起个监督的作用就成。 只是苏正德打算把铺子开到京城,又挑了一名账房和两个老伙计准备一起带走。 交代完事情父子二人坐在车上一路往家赶,苏正德才瞅了一眼儿子身上的青衣,试探着开口,“你杭家婶子的产业,咱们就这么收下了?” 杭氏出家的事苏惟生去年就在信上提过,苏家的人都知道,周氏母女三个还感叹“好人没好报”,低落了好长一段时间。 苏惟生道,“婶子这辈子都不会再回博阳,这些原本是她给铃儿准备的嫁妆,儿子就是不要,她也会想方设法地给我。婶子虽然不同意我娶铃儿过门,但我明白,在她心里早把我当成了女婿,我自然也敬她是岳母。长者赐,不敢辞,如此,又有什么不能收的呢?左右以后不管婶子如何,我都会孝顺她。” 苏正德小心翼翼地道,“那林姑娘……” 苏惟生沉默半晌,“铃儿心地善良,她在天之灵一定希望我好好过日子,我不会让她失望的。爹,你跟娘说,别再担心了,我真的没事,过了这么久,早就缓过来了。等到了京城,我带娘跟姐姐们去看婶子和铃儿!” 苏正德暗暗观察了他半天,见他委实不像说假话,才长叹一声,像小时候那样摸了摸他的头,目中满是怜爱,“行,都听你的。” 苏惟生受不了这个气氛,抬头看了苏正德一会儿,笑着打趣道,“这次去京城,爹倒不必涂那劳什子的药水了!” 苏正德摸着自己晒得黝黑的脸,也呵呵笑起来,“这次去是要长住,整天涂药水怪麻烦的。老天爷也算帮了我一把!” 苏惟生噗嗤一笑,“帮是帮了,就不知到了京城,太夫人要怎么心疼呢!说不得又得给您塞银子!” 苏正德爱农事是真,腿好之后每年春耕秋收啥的都要亲自下地,每过几天还要去看一看。 他想到上回去京城时涂的药水,每次忙完回到家索性连周氏从铺子里拿回来的保养品啥的也不用了。 时间一久,可不就晒成了跟地里的农人一样的肤色么! 苏正德一听,瞬间垮下脸,他觉得自家这日子已经相当不错了,无奈太夫人总觉得他吃了大苦头,成日找借口给家里塞银钱送东西。 家里不是还有个严妈妈么。她在云妈妈手底下干了几十年,跟后者自有一番默契。 三年前刚从京城回来那会儿,严妈妈隔三差五就把他拉到一边,说太夫人又送银子来了,弄得苏正德哭笑不得。 后来还是他写了一封长信,细数了自家产业,表示真的不缺银子,太夫人这才作罢。 可这回嫁女儿,太夫人又把银票藏在了礼盒里,说是定国公府给姐妹俩的添妆,跟苏正德没关系。 苏正德……他能怎么办? 苏惟生道,“太夫人大概是心存愧疚,又没机会跟您相处,便只能用银子弥补。等以后到了京城常来常往,她老人家真正了解了情况,就不会如此了。” 苏正德点点头,“姑母对咱们一家可真是没的说。” 他从小就没得过养母的好脸色,村里对他偶有照顾的女性长辈,也就是从前的邻居陈婆子。但陈婆子毕竟是外人,再关照也有限。 这时亲姑母太夫人出现了,这位老人家表达关心的方式虽然有些诡异,苏正德心里却还是有些窃喜的。 想到陈婆子,苏正德又想起这次从村里带出来的人,“惟安他们,你准备怎么安置?” 苏惟安是苏正全的长子,比苏惟生还大上一岁,这次也要跟着去京城。除了他,还有陈婆子的二孙子吴远,另还有几个老实本分的苏家族人。 苏惟生觉得进京后人手肯定不够,这次便对苏老爷提了。 苏老爷就选出几家家里条件一般,但品行不错的,让苏惟生自己挑。 “我看刘管事这些年做得不错,以后就让他当管家吧。苏来运和苏来宝两位叔父为人稳重,让他们跟着八方斋的掌柜先学一段时间,来宝叔以后就帮您打理铺子。来运叔么,我打算进京之后在南郊盘个铺面,跟小王大夫合开一家药铺,到时候让他去做个二掌柜啥的。” 八方斋分店都开了好几家,苏正德打理生意这么久,一下子就明白过来,“大掌柜你打算找本地人?” 苏惟生没否认,“毕竟是药铺,没个本地人也不好办事。另外,这些年咱们跟梁家也没断了来往,回头我问问梁一桓,让他推荐个人。若是他家旁支还有人乐意来坐诊,那就最好不过了,顺道还能带带小王大夫。” 苏正德半晌无语,“合着你是想偷师啊?” “两家路子都不一样,怎么算偷师?”苏惟生一本正经地道,“梁家最擅长的是外伤,王家是全科,说不定谁偷谁呢!” 苏正德失笑,“你总能找出理由来!那惟安和吴远呢?还有个大宏。” 苏惟生沉吟片刻,“到京城也要买些地,至少得管着家里吃用,大宏叔就管庄子上的事吧,到时候您先教他一段时间。安堂兄那边死活念不进去四书五经,我瞧着他在刑名上倒是有天分,回头找个机会让他跟专门的刑名师爷学一学,往后就跟着我。” “吴远喜欢商事,让他先在铺子里历练着吧,后头再看。” 苏正德想了想,也没觉得不妥,“那就先这样吧,离到京城还早着呢,明日我便跟他们说去,要是有意见,再改也不迟。” “爹看着办吧。” 父子俩一路商量着回了家。 第295章 置产 五月初一,苏惟生一家、苏老爷与苏正文一家、何轩与苏澜夫妻、曹承沛与杭晓婵夫妻,再加上带去的族亲和各家的下人们,一共上百号人等在博阳码头登船。 这次去京城是长住,众人的行李加上苏沁的嫁妆,一共包了四艘船,下人再井然有序,光登船也用了近两个时辰。 到京城时已是五月二十五,好在苏正良家的宅子足够大,否则还真是住不下。 苏老爷与苏正良父子时隔多年再见,如何喜极而泣自不必说。 中午用过饭,苏老爷,不,现在该叫苏老太爷了。 苏老太爷与苏正文夫妻自去休息,苏正良陪亲爹去了,其余人则坐在一起说起各自的打算。 何氏让何妈妈拿出几张房契和地契,交到苏正德跟何轩手里, “这两间宅子都在城东,两个四进的院子,在同一条巷子里,虽不如江南的园林那般精致,假山池塘却也样样不缺。绿树成荫,景致很是不错,我就作主买下来了。看晚些时候还是明天,你们自个儿去瞧瞧有没有要改建的地方。” 苏惟生忙问,“大伯母,银子可够吗?” 何氏摆手,“尽够的,都是三千八百两。你们离开前每人给了我五千两银票,不是说还打算买田地么,最好是带庄子的。剩下的我就跟你大伯商量过,买了两个带两百亩地的小庄子,各花了一千两。何妈妈,把剩下的银子给两位少爷。” 何妈妈把早就准备好的银票还给了两人。 苏正德跟何轩对视一眼,各拿出二十两银票递给何妈妈,后者笑着道,“您费心了,拿着喝茶吧。” 何妈妈看了何氏一眼,也没假客气,直接收在怀里谢了赏。 苏正德有些惊讶,“京城的宅子和地这么便宜?” 何轩也很吃惊,“我记得城东那块儿的四进宅子少说也要五千两起步,京郊的上等田地怎么也得十五两一亩,怎么会……” 周氏母女听得咋舌,也纷纷望向何氏。 何氏唏嘘不已,“你们忘了今年京城出了大事?韩夫人放印子钱那案子就不知有多少官员被问罪,陇西贪墨案已经有了定论,斩首的斩首,抄家的抄家,卖宅子卖地四处打点的多的是,可不就便宜了咱们。” 眼下女眷都在,苏惟生并没问案子,“那也不会便宜成这样,您跟大伯父是不是私下补贴了?” 何氏道,“我倒想呢!可你大伯说你们两家都不是爱占便宜的性子,要是咱们贴了银子让你们发现了,最后一定会分文不差地还回来。何苦来哉?这宅子是定国公府听说之后,让管事带高田去户部看的。” 高田是福伯的儿子。 “负责这事儿的龚主事是定国公府旁支的女婿,自然不会喊高价。而且朝廷售卖犯官宅邸给新科进士本来就会便宜两成。所以你们就放心吧。” 何氏抿了口茶水接着道,“同理,抄家出来的田地也比寻常的便宜得多,这里头的道道多着呢。” 她望向苏沁姐妹和杭晓婵,“你们往后也多了解一下,官员家眷置产业还是找户部最妥当。” 三女大大方方应下了。 周氏拍拍胸脯,“乖乖,当了官儿买宅子都比旁人便宜,这可长了大见识了。就是那砍头抄家啥的,听着也忒吓人了!” 何氏笑着道,“咱们几家都不是作奸犯科的人,踏实做官不止于此。” 说着又问曹承沛,“你呢?我这儿跟阿生家地方都大,你乐意住哪儿都成。” 曹承沛抓抓脑袋,“岳父说婵妹妹在京城有陪嫁的宅子,左右我在京里也待不长,就先住着吧。” 莫氏这脑子有坑的,立马意有所指地道,“表弟就不怕同僚笑你吃软饭?” 此话一出,除了曹承沛,余下的人脸都沉了下来,杭晓婵不动声色地拽住了丈夫的衣角。 苏茂谦和苏茂诀心累,双双望向曹承沛,目中满是歉意。 苏惟琛狠狠瞪了妻子一眼,“都快当婆婆的人了,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你心里没数吗?” 心里暗暗庆幸方氏受不了舟车劳顿,先去休息了,否则婆媳两个指定得掐起来。 曹承沛安抚地看了一眼杭晓婵,面上没有半点尴尬,“笑就笑呗,我受岳父扶持多年本就是事实。谁让我品貌俱佳,岳父跟娘子喜欢我,对我掏心掏肺呢?旁人真要说这话,那就是纯粹的嫉妒!” 尴尬的氛围一扫而空,众人哄堂大笑。 杭晓婵脸一红,嗔了曹承沛一眼,后者嘿嘿嘿嘿地笑得更欢了。 何氏的脸色好转,“阿琛,带你媳妇儿先回去,阿谦跟弟妹他们先在我这里住段时间。” “知道了,伯母。”苏惟琛蔫头耷脑地带着妻儿走了。 何氏又对曹承沛道,“你表嫂说话不经脑子,不必放在心上。对了,你跟晓婵既成了亲,扬威侯府和万家也该去拜见一二。” 曹承沛道,“我省得,待会儿就让人送帖子,看杭老夫人和万老夫人明日是否有空。” 杭晓婵也道,“晚上我把礼单拿过来,还请大舅母指点。” 何氏颔首,“令尊令堂想必自有交代,不过……也行。” 苏惟生冲苏澜使了个眼色,后者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大姐,明日一早咱们去找二伯娘说说话?” 从前教二伯母那些招数也不知她老人家忘了没,要是忘了,她少不得要提醒提醒! 苏沁哭笑不得,“行啊!” 何轩很是无奈——小舅子,你二姐都嫁人了,就别整天让她冲锋陷阵了好不好! 何氏等人看着小辈们的眉眼官司都乐不可支。 还有几天大家就要开始当值,因此当天下午,苏惟生跟何轩等人就去看了宅子,看来看去,也没啥要休整的,前任屋主卖得急,家具都是齐全的。 两家收拾收拾,第二天就搬了过去,何氏又派了不少人帮他们归置行李,带他们熟悉环境啥的。 接下来的几天,大家就忙着拜了这家拜那家,苏惟生家又同平阳伯府请来的媒人定了婚期,就在下个月的休沐日,六月初十。 五月三十这天,终于忙完的苏惟生家办了暖宅酒。 送走前来恭贺的同僚同科们,苏正文才把苏惟琛和苏惟生几个叫进书房,说起如今朝中的形势。 苏惟生等一众新科进士还在放探亲假时,朝中已是风起云涌。 第296章 变幻 五月初六,定国公世子就带着证据和右都御史陈显宗等人的折子到了京城。 折子大都是这么写的: “臣已查证属实,陇西全郡官员沆瀣一气、上下串联,贪墨赈灾粮饷345万两!臣等已追缴赃银250余万两。陇西官员勾结怀远、西海、津海、京城、苏南、滇池等七地的部分官员,涉案者有怀远、西海两郡总督、陇西巡抚、参政及以下府、县官员,共计109人,证据确凿。请皇上定夺!” 熙和帝看到折子气得直发抖,“官官相护!国之蛀虫!这是打着法不责众的主意,让朕投鼠忌器不敢严惩吗?” 五月十一,熙和帝便下了诏谕,命主犯西北总督袁长宽、陇西巡抚韩同俭自尽,陇西参政郭中乔、左按察副使与金城知府等斩首示众,陇西学政、津海知府处以绞刑…… 共计处死大小官员45人,被革职抄家的57人,另外8人以及主犯之子孙被押送疆北伊宁做苦工。 其中,宁老太爷的次子宁慎与唐首辅的长孙唐廉都被革职下狱。 前者是被威胁,不得不同流合污,且所得银两不过五百两,徒八年。 后者身为右按察副使,职责就在于监察地方官,却监守自盗,徒二十五年。唐廉明面明年就要满三十岁,这个牢,够他坐一辈子了。 二人被罚没家产,子孙三代不得为官。 唐首辅一收到消息就倒下了,至今未能上朝,已上了两次折子乞骸骨,只是熙和帝都未曾批准。 但朝野上下都明白,唐首辅致仕,已只是时间问题。 宁老太爷倒还好,用他的话说,“都是那逆子罪有应得,如今能保住一条小命,已是皇上法外开恩,老夫不敢再有其他奢求。” 整个陇西,唯一逃脱惩办的只有一个按察使沈斯然。 他是因为见到被围困在陇西境内的百姓的惨状于心不忍,半途良心发现,拼着掉脑袋的风险暗中写了折子向朝廷揭发。 谁知不慎被韩同俭的耳目发觉,落了个被灭门的下场。 熙和帝并未追究沈斯然的责任,追封他为正五品朝议大夫,令其子沈云斐入国子监读书。 韩同信么,他可一点不无辜。 余下的那近百万两银子都被韩同俭送回他的手里,与京城相关的几位官员分了赃。 其中韩同信与兵部右侍郎易宏达、户部左侍郎许喆被赐自尽,其余三人也被革职下狱。 这些,半数都是蜀王的人。 皇帝的诏令用的是八百里加急,事隔这么多天,那些人早就命归黄泉了。 可谁又能想到,陇西贪墨案之所以会爆发出来,只因为一名小小举子发现的一个小小细节呢? 曹承沛有些惋惜,“只可惜出了这么大的事,蜀王却只挨了几句训斥。” 何轩摇头,“落马的官员中蜀王的人占得最多,王妃韩氏也已自尽身亡,这次的案子,对蜀王的打击不可谓不大。” 曹承沛嗤笑道,“只要蜀王没被问罪,过些日子再择一门妻室,再拉拢一批官员,不一样屁事儿没有么!” 苏正良这下就有些好奇了,“蜀王得罪你了?做什么这么大的怨气?” 苏惟琛父子也望了过来。 曹承沛一怔,瞬间忘了答话。 苏惟生轻咳一声,“韩家贪来的银子大都给了蜀王,最后却落得这么个下场,听说他连尸也没给人收,任锦衣卫裹条草席扔到了乱葬岗。表哥只是看不惯罢了。” 曹承沛闻言连连点头,“没错。其妻韩氏自尽不到一个月,前几天听老夫人讲,杨妃已经在为他物色京中贵女了。但凡有点良心的人,谁能不心寒?连杭二爷都在装模作样地守妻孝呢!对了,” 他一拍脑袋,“杭二爷还有意让她的嫡女杭四小姐做蜀王继室,被老侯爷骂了一通,说他鬼迷心窍。” 苏茂谦道,“可不就是鬼迷心窍么,从龙之功就这么重要?不过表婶那位堂姐之前不是定亲了吗?杭二爷难不成想悔婚?” “什么啊!”曹承沛同情地道,“她母亲韩氏的事一出,人家就退婚了。谁乐意娶个声名狼藉之人所生的女儿?韩氏作恶多端,她这一死倒是干净了,却连累了子女,真是……” 苏正良眉峰一动。 苏惟琛直接问道,“韩氏作恶多端是啥意思?” 糟糕!又说漏嘴了! 苏惟生跟何轩心头一紧,好在曹承沛也反应过来,“听岳母说,杭二爷好些妾室和庶子都是被她害死的。” 反正大舅也不可能去问自家岳母,对吧? 苏正良深深看了他一眼,“既如此,以后就少跟杭二爷接触,这人看样子是打算一条路走到黑了,省得以后连累你。” 曹承沛悻悻低头,“我明白了,大舅。” 苏正良道,“你真决定要去陇西?” 曹承沛点头,“岳父已经出发了,岳兄初八就会上折子自请外放,我打算跟他一道。我们这么多年交情,他娶的又是我嫡亲的表妹,这婚礼不参加是不成的。” 苏正良也没说不行,“此次陇西贪墨案,光是西北就处置了近九十人,眼下皇上虽派了大部分人官员前去稳定局势,但终归还是缺人的。你们一旦请旨,皇上想必也乐意恩准。” 他转向苏惟琛,“你的折子递上去了吗?” 苏惟琛忙道,“之前是接到父亲要来京的消息,我才想着怎么也得见一面。昨日我已经禀明张院士,然后往吏部递了折子,想必过两天吏部就有信儿了。还是按照我们先前商量的那样,谋的是陇西的通判之职,不拘哪个府。” “行,回头我找一找徐郎中。侯缺这几日不必当值,你就陪你爹娘说说话吧。” 徐郎中是吏部郎中,对五品以下外任官有建议之权。这人是苏正良的同科,三十多年前一道在京城备过考的,两人交情还不错。 苏正良交代完,才发现苏惟生今日一直没怎么开口,“阿生,你有什么想法?” 苏惟生摇头,“我还是按部就班吧,之前面圣时皇上要的关于农事的折子我已经拟好了,回头请您帮我看看,若是没问题,还要劳烦您替我呈给皇上。” 苏正良颔首,“非翰林不入内阁,你跟阿轩、阿谦暂时就这样吧。只是殿试时皇上已表明对你的看重,想必往后召见的机会不会少,你要切记谨言慎行,不可恃宠生娇,引发同僚不满。” “是,大伯。”苏惟生想了想,“那位被赐死的前兵部右侍郎易宏达,大伯可了解?” 第297章 局势 “易宏达?” 苏正良回想片刻,“易宏达出自陇西易氏,其祖父是太祖年间的二榜进士,只比当年的顾太傅晚一科,在二品巡抚任上致仕。其父为前任鸿胪寺卿,六年前病逝了,易宏达就是那会儿由外任擢升回京,任兵部右侍郎的。你怎么会问起他?” 苏惟生道,“之前听身边的人提起过‘易’这个姓氏,说是陇西大族。易宏达既出身陇西,父祖两代皆为高官,想来就是这个易宏达家没错了。” 听谁提的?自然是小柱——张父的死不就与易家有关么? 小柱是苏惟生的得力助手,上次去蜮族又吃了不少苦头,眼下看来,为他出气遥遥无期,苏惟生只好从另一处入手加以补偿了。 毕竟四年前自己就答应过,要替他查明张父的死因,有必要的话,还会助他报仇。 算算时间,张父横死那会儿,易家的当家人应该还是易宏达的父亲。不过两地相隔千里,亲口下令杀人的应该是易家的族亲才对。 眼下苏正武刚好回了陇西,要不要请他帮忙查一查呢? “伯父,易家还有什么人吗?” “易宏达没有亲兄弟,两个儿子也已丢官去职,被夺去功名成了白身。”苏正良道,“不过他还有个二叔,不知因为什么缘故,被当年的易巡抚打发回乡了。这还是听你何家伯父讲的,后面的,我就不知道了。” “也就是说,易家没有人在朝为官了……”苏惟生喃喃道。 那么,他就可以放心大胆地请苏正武帮这个忙了。 苏茂谦吃了一惊,“陇西既是易宏达的故乡,他又如何忍心贪墨赈灾粮饷,眼睁睁看着当地百姓食不果腹?” 苏正良皱了皱眉,“焉能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不必说他!对了,我提醒你们一句,日后若再有机会面圣……皇上最喜欢家庭和睦的臣子。” 家庭和睦?几人对视一眼。 何轩诧异道,“难道皇上喜欢找您下棋,就是因为苏家门风清正,父慈子孝、兄友弟恭?” 苏正良少有地迟疑了一下,“对,也不对。皇上经常召见于我,并非我的棋艺有多高超,而是喜欢听我说些家中琐事。每次听到这些,皇上的脸色都会好看许多。” 曹承沛想了想,“我明白了。自家几个儿子斗得死去活来,他当然羡慕咱们苏家上下一心了!” 苏正良叹道,“江山大业不比咱们小门小户。个个都是亲生骨肉,皇上也是为难!” 苏惟生撇嘴,为难?要不就别生那么多,要不就多弄死几个,到时候还用为难么? 熙和帝如今护短成性,不过是因为那些皇子还没碰到他的逆鳞罢了! 前世庆隆帝晚年之时,可没见他对亲骨肉手下留情! 不过蜀王手底下的人惹了这么大的祸事,却只挨了几句训斥,到底是因为蜀王就是熙和帝看重的那一个,还是因为别的呢? 想到蜀王,苏惟生缓缓开口,“大伯,韩同信等人虽然已经死了,但我有一种直觉——陇西贪墨案并没有彻底落下帷幕。” 众人皆大感诧异,苏正良问,“何以见得?” 苏惟生下意识摸了摸袖口的茶花,“蜀王……太安静了。” 太安静了?大家都陷入沉思。 过了好一会儿,苏正良陡然一惊,“你是说……” “我与蜀王素未谋面,但一个能将皇长子压得喘不过气的皇子、一个有圣母皇太后和一位亲王做后盾的皇子,怎可能坐视韩家被诛却无动于衷?” 苏茂谦思索片刻,“那么,蜀王的后手到底是什么呢?” 苏惟生摇头,“不止蜀王。眼下唐首辅致仕已成定局,只等他第三次上表,皇帝就会正式恩准。那么内阁空出来的位置,又该由谁去填补?首辅之位,又该由谁去坐?” 苏惟琛问,“会是林次辅吗?” 苏惟生但笑不语。 何轩想了一会儿,“齐王与蜀王相争多年,如今林次辅有了升为首辅的可能,齐王也已解除禁足,正是志得意满之时,但其余皇子绝不会眼睁睁看着他们坐大。惟生说得对,蜀王一系元气大伤,看似龟缩于府内一蹶不振,实际上呢?高太后和寿王至今没有动作——朝中必将引发新的争端。” 苏惟琛叹了口气,“踏踏实实做官不好么?斗来斗去有什么意思?” 苏惟生笑道,“若人人都如堂兄你所说,那天下早就太平了。可是……人的欲望是永无止境的,这就注定无论到哪里,都少不了争端。” 苏正良拍了拍他的肩膀,“让他们斗去,我们苏家只管忠于皇上便是。” 苏惟生没有反驳。“对了,京郊大营到现在还没出发吗?” 前两天听说,金西国与契丹的盟军已于半月前到达西屿关外,却不知为何一直没有攻城。 平阳伯担心敌军有别的阴谋,只好先让斥候出城查探,但至今也没有消息送回来。 皇上已下令让怀远、西海两地分兵驰援,又命卫国公麾下的三千营与镇国公麾下的西山大营点兵练兵、还有定国公手下的火枪营随时待命,准备出发前往西北。 谁知十几万大军竟到现在都没动身。 苏正良摇头,“皇上或许想着已经派兵驰援,守关应该不成问题,这才迟迟不肯下令。眼下朝中也不平静,皇上大概担心几个大营一离开,京中就没了保障。” 京郊大营在前朝又称京郊三营,指的是五军营、三千营和神机营。 到了本朝么,太祖为了给结义兄弟一个保障,便撤掉神机营,另建了西山大营,又将五军营独立出来,设了五军都督府。并在其中择了一万精锐,设立火枪营,归中军都督定国公管辖。 只有这一万兵马有使用火器的权利。 苏惟生心中冷笑,大敌当前,最担心的却仍旧是皇位和手中的权柄,这位皇帝可真让他长了见识! “皇上未免想得太多,眼下京中只有赵王妃和燕王妃出身将门,就算这两位王爷坐不住,想联合祁将军或者定北侯起兵谋反,难道禁军、五军都督府其他两军和神鹰卫都是吃素的吗?” 赵王妃是五军都督府右军统领祁将军之女,燕王妃则是现任定北侯之女,定北侯掌五军都督府左军。 何轩道,“怀远、西海加上西屿关的五万兵力,怎么也有十二万之多,守城应该不成问题吧?” 苏惟生面露忧色,“就怕敌军按兵不动,等的就是援军到来而后半路伏击,到时候……” 他顿了顿,“不过平阳伯与几位将军戎马半生,连我一个不懂军事的书生都能想到的问题,他们不会毫无防范,想来应当是无虞的……否则岳兄哪里还有心思成亲?” 此言一出,大伙都笑了,书房内的气氛一下子轻松不少。 也是,西北军事,他们这些远在京城的文官又如何帮得上忙呢?只有户部和兵部,怕是要忙起来了。 新上任的兵部尚书封大人屁股还没坐热呢! 第298章 解惑 当夜三更时分,京城已是万籁俱寂。 苏惟生的院子外却有两道黑影一晃而过,随后窗户便被叩响。 躺在摇椅上昏昏欲睡的苏惟生立刻坐起身,小柱快步上前打开窗户,“少爷,世子到了。” 苏惟生自己动手点了盏灯,室内刚燃起一抹亮色,身着黑色劲装的夏礼青便带着允武走了进来。 “表弟久等了。” 苏惟生笑了笑,“世子肯为在下解惑,我岂有不恭候的道理?” 白日里的暖屋酒定国公府来的人正是夏礼青,只是那会儿人多,说话未免不便。两人便匆匆说了几句,约好今夜三更时再见。 夏礼青一哂,“天色已晚,明日还要当值,我就不废话了。当时……” 当时夏礼青拗不过苏惟生的歪缠,便派了丁酉和丁卯二人快马加鞭去陇西查探, 到了陇西,就发现城外的灾民都被官府用赈灾的名义骗进了城内。 说是赈灾有道,城里却是哀鸿遍野,连个临时搭建的草棚子都没有。 面黄肌瘦的灾民们就这么横七竖八地躺在一条一条街道上,有官府的衙役专门看守。 每隔三日,巡抚衙门的后门处就会有人施粥。 丁酉乔装打扮混在灾民中领到了粥,却发现那东西哪能叫粥啊?不过是凉水裹着几粒米罢了,说水清得能照出人影都是抬举。 那碗“粥”里的水污浊不堪,不知是洗过什么东西剩下来的! 而且里头的米都发黑了,丁卯捏着鼻子尝了一口,明显是霉米!气得险些把偷来的碗都砸了! 两人趁夜摸进巡抚衙门,却发现里头的韩同俭一家的餐桌上是满桌子的山珍海味,下人们也吃得满嘴流油。 吃剩的食物宁愿拿去喂猪,也不肯分给灾民一星半点。 后来又蹲守了两天,确定赈灾粮饷被全郡官员联手吞掉之后,两人就决定回京复命。 可这时两人才发现,东西南北四个城门中只开了个南门,且没有巡抚衙门的信物根本出不去。 丁酉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掩护丁卯从金城府跑出来。 “我知道实情之后非常气愤,但这么大的事并不敢擅作主张。而且……我们手上没有证据。因此我与父亲商量过之后,如你所说的那样将事情暗中捅给了林家,本想借他们的手将事情告到御前。却没想到林家为了砍掉蜀王的臂膀,竟如此丧心病狂,让人混进灾民中煽风点火,在施粥时引发混乱,趁乱弄死弄伤了几十个灾民嫁祸给陇西官府,民乱……就这么爆发了。” 夏礼青想到这次去陇西见到的惨状和乱象,神情仍然有些恍惚, “丁酉和后来派去的丁卯三人拼尽全力,也只救下了十来个人,对于民乱却是无能为力。当然,正是因为这些人一直来回奔走从中说和,平阳伯府才能在短短三月内便平息民乱,成功招安。只是枉死的那几千暴民和兵士,却是再也回不来了。” 苏惟生有些吃惊,这位名门公子语气中竟隐隐有愧疚之意? “世子不必挂怀,当时的陇西是韩党的天下,连有反水之意的沈大人都惨遭灭门,定国公府又如何能在重重防守之中找到证据,揭开贪墨之事?若迟迟无法揭开,灾民同样无法得到救济,甚至会被关在城内,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到了那个地步,饿死的百姓只会更多!甚至不排除有人假借民乱之名杀良冒功。倒不如把这毒瘤捏破,让它自己暴露出来。对了,沈云斐是丁酉他们找到的吗?” 夏礼青定了定神才道,“不错。丁酉发现沈大人一家死得蹊跷,而且陇西官府好像在找什么人,就偷偷跟在他们身后,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人救下来,送到了林家和长平侯府的手里。沈云斐是颗重要的棋子,在他养好伤之后,林家和长平侯就将他安安全全地送进京城,送到了御前。” 苏惟生若有所思,“原来还有个长平侯府。也对,齐王在蜀王手里吃了这么大个亏,足足被禁足了一年,吕家怎肯善罢甘休?毕竟……由侯爵升为公爵的机会差点就被蜀王给搅和了。韩同俭就没想过自尽?” 夏礼青颔首,“他的确想自尽,只是被盯着他的丁酉四人阻止,并捅给了林家的人。后来么……自然是不成了。” 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这次在陇西,我还见着几个熟人。” 苏惟生想了想,“莫非是蜀王派人去查探民乱的起因,顺道看能不能抓住林家的把柄?” 夏礼青先点头又摇头,“的确是为了这个。不过被派到陇西的却并非蜀王的人,而是寿王府的幕僚和几个护卫。蜀王府只去了一个姓董的幕僚,此人虽然年轻,却心思缜密、城府极深。另外还有几个生面孔,我猜是寿王外家的人。” “寿王外家?”苏惟生一愣,“苏南郡杨同知?此次陇西贪墨案也有苏南郡的官员参与,寿王既与蜀王过从甚密,韩家就没分一杯羹给杨家?” “杨同知已经致仕了,他两个嫡子倒是一个做了吏部左侍郎,一个刚升任津海知府。”夏礼青道,“不过,你提的问题我也百思不得其解,杨家是富商出身没错,但面对几百万两银子能无动于衷,还真是……” 苏惟生思索许久,忽然福至心灵,想起一桩旧事,“不知世子可还记得清和镇杨建棠?” “闻名天下的十恶不赦之徒,我当然记得。” 苏惟生点点头,“杨建棠死后,杨同知把他的长孙弄回了清和镇,说是处理族务。这次回乡听大伙闲聊,我才知道他这几年一直没有离开。” 夏礼青疑惑道,“其父已是吏部侍郎,他自己只要能科举入仕,便是前途无量,躲在一个偏远的小镇上干什么?” “我也不知道,”苏惟生边想边回答,“对了,杨智是死在吴山山下的。当时我觉得他死了就行,又因要赶着搬家和去府学报道,就没往深里查。可现在想想,却有些不对。” 夏礼青回想了半天,终于从记忆里把“杨智”这个人扒拉了出来,好像就是跟苏家有仇,后来被弄死的那个,也是杨建棠的义子, “哪里不对?” 第299章 解惑(二) “那会儿博阳府路匪之事闹得沸沸扬扬,镇上人人自危,杨智却在那个时候还要往吴山跑,又是因为什么呢?” 苏惟生说出心中疑问,夏礼青却道,“那批路匪是被他买通……会不会是去付尾款的?” “不,”苏惟生摇了摇头,“据葛赖子等人的招供,付尾款的地方并不在吴山村,而是镇外的破庙。杨智这人世子不了解,他是个自私自利到极致的人。” “当时路匪之事已被公之于众,眼见那帮亡命之徒一心逃命,他极有可能会赖掉银子。而且此人非常惜命,那个时候杨家的护卫又被杨家族人借走大半,他应该缩在杨家保命才对,为何却去了穷乡僻壤的吴山村?除非……” 夏礼青眉峰微动,“除非有不得不去的理由。” “不错,”苏惟生道,“所以我在想,清和镇杨家和吴山会不会有什么不得了的秘密?” 夏礼青会意,“回头我就让人去查。” 苏惟生有些意外,“世子为何对杨家之事如此上心?寿王府与蜀王走得再近,杨家也不至于像韩家那样,为蜀王肝脑涂地吧?” 夏礼青十分诧异,“你忘了蜀王的母妃姓什么了吗?” 姓什么? 苏惟生一拍脑袋,“瞧我这脑子,杨家是蜀王的母家!” 他心念一转,“我怎么觉得,比起蜀王,世子似乎更在意杨家?” 夏礼青叹了口气,“你可知祖母身上的宿疾从何而来?” 苏惟生一脸茫然,“不是因为在栖霞庵受了十七年磋磨吗?” 夏礼青摇头,“在京城这段日子,你也没少去栖霞庵看杭家五姑奶奶,你觉得她受磋磨了吗?” 苏惟生想了想,“对我这等农家出身的人自然算不上,但对于养尊处优的名门闺秀,也算吧?” “这会儿怎么倒愚笨起来了?祖母是出身文官之家没错,但她老人家做了宁国大长公主那么多年的伴读,纵然不会拳脚,身子也比寻常闺秀强得多。当时栖霞庵上任住持琅华公主还在世,有她与公主的渊源,难道还会刻意折磨祖母不成?” 夏礼青道,“再说那时祖母虽被夺了诰命关在庵中,她身边的人却一个没落的跟了去,比起如今的杭家五姑奶奶,日子不知好过了多少,又怎会变得如此羸弱?” 对啊!栖霞庵是宁国大长公主的地盘,又有云妈妈在,纵使心中再煎熬,太夫人的日子也不会难过到哪里去才对! 他从一开始就想到前朝那些落难的贵妇,所以陷入了误区! 能让一个身子康健的正常人突然变得缠绵病榻…… 苏惟生一下子反应过来,“难道是中了毒?” “没错,”夏礼青沉着脸道,“那是祖母被迎回府里三年后的一次除夕宫宴,杨妃上前向祖母敬酒,却趁机用戴在手上的护指划伤了祖母的手腕。” “伤口有些深,皇帝当场就罚杨妃给祖母道歉,并给了赏赐做安抚。祖母在宫里被高太后的人针对惯了,也没多想。过了三个多月才发现不对劲,因为祖母对那药实在太过依赖,连伤口好了之后也离不得。” 夏礼青咬牙切齿地道,“高太后和杨妃竟借替祖母包扎的太医之手,在伤药里混进了大量的罂粟汁液!并且在此后的每日两次的换药之时,次次加量……” “罂粟!”苏惟生悚然,这玩意儿他并不陌生,在前世时却只知道那是一味良药。 文人墨客皆艳赏其花,还写下过不少诗词。 直到太祖起事之后,发现军中将士多有以罂粟入药止痛,便说,“米囊花又名罂粟,毒性极深,食用可成瘾,使人形销骨立,为举国之大害,当慎之戒之。” 而后找了两名俘虏做实验,证实不过一月,俘虏便再也离不得此物,大夫们这才信了。 但当时还在打仗,缺胳膊断腿的兵士实在太多,太祖无法禁绝,只能下令每人只能用两次,且两次之间需要相隔七天时间。 说这样不至于成瘾。 可按太夫人那剂量…… 夏礼青眼中闪过一抹痛恨,“祖母把自己关起来戒了好几次都没能成功,还是后来父亲母亲带着我在跟前日日陪着,祖母才忍着痛苦,花了足足一年时间才恢复正常。但自那之后,祖母的身子就垮了。” 苏惟生只能叹息,“竟然是因为这个……高太后和杨妃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夏礼青道,“等我们查到杨妃头上的时候,证据早就没了。你也知道皇帝那护短的性子,没有真凭实据,我们凭什么让他惩治亲娘和皇子生母?后来只能想办法弄死了那名太医,对杨妃却是束手无策。” “我明白了,”苏惟生想到那位对自家关怀备至的老人,心中也是不忍,“世子派人去清和镇时,若有不便之处,可去找我一位族叔相助。明日我就修书一封,请他帮忙,他为人热忱,不会拒绝的。” 清和镇毕竟是苏家的大本营,夏礼青没有拒绝,郑重抱拳,“多谢。” “太夫人也是我的长辈,世子不必客气。”苏惟生摆了摆手,“对了,方才世子说到了寿王派去的人。” 夏礼青也缓过神,“林家与长平侯府把尾巴扫得很干净,那些人怕是要无功而返了。” 苏惟生轻声道,“清理得再干净,从头到尾就隐藏在陇西的丁酉等人,又岂会一无所获?” 夏礼青笑了,“果然瞒不过你。不错,我手上有两个关键人物,暴民的贼首虽已被诛,却还是有人认得他们。还有一些证据……日后总能派上用场。” 苏惟生问,“世子打算等到何时?” 夏礼青道,“自然是林家如先前的韩家一样,被群起而攻之的时候。” 苏惟生思索片刻,缓缓摇头,“我却觉得,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 不等夏礼青发问,他就接着道,“民乱中死伤几千暴民、几百兵士,这会儿大家都义愤填膺。但时日一久,除了那些人的亲眷,又有谁会记得?到时再揭开林家在此事中做的手脚,皇上的愤怒、朝野上下的义愤还能有今日浓吗?世子要看林家被口诛笔伐,受千夫所指,何不亲手促成?——只要把人交出去,就能达到目的。” 夏礼青眼中一亮,“对啊,是我贪心了,时日一久,这点子事能否给林家致命一击还真不一定。回去我就去办!” 苏惟生轻笑着又添了一句,“寿王派去陇西的人毕竟劳苦功高,既然世子与他们相熟,又如何能让人无功而返呢?” 两人相视一笑。 第300章 翰林院 六月初一,苏惟生正式上任,穿着青色绣鹭鸶的官服去了翰林院就职。 他品级较低,还有上朝的资格,却要上衙点卯。顾名思义,所谓“点卯”,就是在卯时(早上5点——7点)点名。 幸好如今家里宅子就在城东,离翰林院只有两刻钟的车程。他每日过了寅正起床,练半个时辰的拳,然后用完早饭再到翰林院完全不成问题。 卯正还不到,苏惟生的马车就远远地停在了东安大街。 因为要早朝,翰林院门口停满了马车、轿子,还有毛驴。他的马车驶不进去,只能再步行一段路。 至于毛驴么,也没什么可笑的,有的官员家境寒微,买不起马,骑驴上值是常有的事。 走了一刻钟左右,就看到一个院子,院门上是御笔题的五个大字:翰林学士院。 苏惟生欣然走到门口,拿出腰牌验明正身,进了翰林院。 这地方与皇宫只隔着一条夹道,也就是说,皇帝那边若有什么旨意,太监过来传话也要不了多久,十分方便。 入目的院子相当宽敞,青砖铺地,甬道的两边还用篱笆围了几个小小的花圃,里头种了两棵槐树和一些常见的花卉。 绕过院子的回廊,苏惟生远远便看见了正院大门上方挂着的匾额,同样是御笔所写——“承旨阁”。 不出意料,大门是紧闭的。 苏惟生心说,跟前朝也没什么不同嘛! 承旨阁是翰林院正院,顾名思义,就是承旨大人的办公场所。但凡皇帝有旨意下达,都是由太监直接交待到承旨阁,再由承旨大人将旨意分派给各位下属。 现在的承旨大人么,自然是翰林院掌院学士张大人了。 这两天苏惟琛早向他们普及过,如今的翰林院除了张学士,有定员的也就是31人,包括从四品侍读学士、侍讲学士各两人,正五品侍读、侍讲各两人,从六品修撰一人,七品编修两人,八品及以下的五经博士、典籍、侍书、侍诏等。而从七品检讨以及庶吉士是没有定员的。 也就是说,苏惟生的几位上峰都在五品之上,都是要上朝的。 而检讨、庶吉士和八品以下的官员都在更后面的院子做事和读书,怪不得承旨阁外除了他自己,连个鬼影都没有。 他按照苏惟琛指点过的方向又往前走了一会儿,果然看到一条通道,直通后院。 后院的格局跟前院差不多,不过三间屋子的房门都大开着,里头各摆放着一张桌子和几张椅子,另有一些文房四宝。这就是苏惟生以后的当值地点了。 五品以下的翰林中以苏惟生的品级最高,他也不客气,直接走进中间那间屋子,挑了张椅子坐下。 还没等他喘口气,就听到了一阵脚步声,也不知是赵怀瑾还是岳西池来了,他懒得起身,只静静坐着等候。 “应该就是这里了吧?怎地连个人影都没有?”这是岳西池的声音。 “侍读以上的大人们都上朝去了。要是在外头的六部做事,大家还可以带小厮或长随。但翰林院需要清净,又离皇宫最近,闲杂人等不许入内,所以除了我们三个新来的,的确不会有人前来接应。”赵怀瑾温声回答。 过了一会儿他又道,“苏状元怎的还没到?卯时都快过了。” 然而话音未落,就见苏惟生老神在在地坐在中间的屋子里,黑黝黝的眼睛满含笑意地看着自己。 赵怀瑾不由有些发窘,立即拱手道,“苏大人来得真早,看来是下官来迟了。” “我也是刚到,”苏惟生起身回礼,向他身后的岳西池点头示意过,才招呼道,“估摸着还有的等,赵大人不妨先进来坐一会儿。等掌院大人回来分派了屋子,咱们才知道谁坐哪间。” 岳西池和赵怀瑾便跟着进了屋,各自在下首坐了。 有个赵怀瑾在,苏惟生也不好跟岳西池说太私密的事,索性问他,“干等着也是无聊,看会儿书算了,你也带了吧?” 岳西池道,“带了。” 然后两人便各自从随身携带的书袋里掏出一本书,自顾自地看了起来。 这是苏惟生跟何轩他们从小就养成的习惯——稍有空闲就看书,而不是发呆闲聊或四处瞎逛。岳西池加入他们以后自然也是一样。 苏惟生早就知道,今日来了翰林院定是要等上一两个时辰的,当然得带两本书打发时间。 赵怀瑾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有些傻眼。 昨日祖父跟祖母分别跟他说了大半个时辰的话,前者教他如何放下成见,好好跟作为上峰的苏惟生相处。 后者则说如何在其他上峰面前表现自己、让他们多给自己分派些任务,让自己写的东西被皇帝青眼,一步步升迁。 再想到久病的父亲和沉默寡言的母亲,他心里乱成一团。 所以今天头一天上衙,他就打算跟苏惟生和岳西池好好聊一聊,除了一些私人小物件,啥也没带。 苏惟生见他有些窘迫,心下好笑,但毕竟是新出炉的同僚,他便好心地掏出一本书递过去,“赵大人要看吗?” 赵怀瑾也不假客套,“那就多谢苏大人了。” 于是张学士等人下朝之后回到翰林院,就发现里头静悄悄的,似乎是没人。 大家找到后面,才发现三个新翰林正坐在一间屋子里,各自捧着一本书看得入了神。 与苏惟生有亲戚关系的何学士轻咳了一声。 苏惟生最先反应过来,看到张学士带着八九个穿着官服的男子站在门口,何学士也在其中。 他连忙放下书,站起来拱手行礼,“下官见过诸位大人。” 三年前在苏茂谦的定亲宴上见过的陆翰林和傅翰林等人倒是没见着。 苏惟琛提过,陆翰林外放去了庐皖,傅翰林调任去了工部,其他人应该也是调任或者外放了。 岳西池跟赵怀瑾也回过神来,放下书迎出去见礼。 第301章 翰林院(二) 张学士不动声色地看了苏惟生一眼,抬了抬手,“往后大家就是同僚了,不必多礼。” 随后又示意何学士给大家做了介绍。 不知是因为赵、岳二人的背景还是别的什么,大家都挺和善,笑容满面地与三人寒暄。 待大伙认识完毕,张学士就给三人分了地盘, “现在这间屋子往后就是苏大人的办公之所,左边那间归赵大人,右边那间归岳大人。大家可有异议?” 时人都是以中为尊,再以左为尊。三间屋子按照状元、榜眼、探花的地位分派,合情合理,当然没人有异议。 张学士又道,“三位在春闱中居于榜首,自然都是才华卓绝之辈。但千文千面,各有风格,所以一切都要以皇上的喜好以及实际运用为准。我先把翰林院的固定事宜分给几位暂时做着,试一段时间再做调整。” 言毕,他便将修史的事情给分派给了三人。不管是工作量还是露脸程度,都是不偏不倚,甚为公平。 苏惟生没做过翰林,但想想前世刚从内书房分出来那会儿的情况也能明白,翰林院虽不如宫里太监之间那般倾轧,想来也是等级分明的。 如跟随皇帝出入进行记录的差事,自然是上面的侍读等人亲手干,只有那些既累又不讨好、不露脸的差事,才能落到他们这些新人。 他早已司空见惯,因此并不在意。张学士一说完,苏惟生就老老实实应了下来,并不因之前参加过张学士的寿宴就着急忙慌地上前套近乎。 岳西池也是如此。 张学士见状满意地点点头,又交代道,“这周边临近宫城,闲杂人等不许靠近,所以酒楼食肆也是没有的,你们若想去外头吃,估摸着得走一段距离。不过翰林院自有膳食供应,乃是宫里的膳食处送过来的。昨日我已经交代他们午间将三位的饭食送来,这头一顿,就算是老夫请三位大人的。往后若愿意在膳食处用饭,还需缴纳一定的费用,跟送饭来的公公说一声即可。” 他看了赵怀瑾跟岳西池一眼,“当然,家里送过来也行,不过要在门口做个登记。” 苏惟生三人谢过。 该嘱咐的都嘱咐完了,张学士也不废话,“既然如此,三位就请自便吧,我们也要回前头做事了。” 随后领着何学士等人往前面去了。 岳西池正想回自己那间屋子去收拾一下,就听赵怀瑾状似无意地道,“几位大人老成持重,品阶也高,揽些露脸的活儿也是应该的。不过苏大人身为状元,又深受皇上器重,如此被埋没,倒是有些可惜了。” 苏惟生无语,他还以为这位名动京城的世家公子是个好的,却不想就这么会儿功夫,狐狸尾巴就露出来了,不就是想着自己年轻气盛,之前在殿前又得了皇帝青睐,就想挑唆自己跟张学士叫板么?打量着谁看不出来呢! 记恨小爷抢了你的状元之位,那你倒是找皇帝去呀,跟小爷过不去算什么本事!什么世家公子,原来是竟是这么个玩意儿,我呸! 不过他并不想在头一天就跟人起争执,因此只暗暗翻了个白眼,不打算跟个二十多岁的毛头小子计较。 岳西池却看不过眼,淡淡道,“我们毕竟年轻,对许多文体尚不熟悉,很应该多学一学。否则闹笑话是轻,惹了皇上不高兴就是大大的不妙了。” 赵怀瑾微微一笑,“如此,倒是在下多嘴了。还是岳大人想得周到。”说完便向二人告辞一声,出门去了自己那间屋子。 这种被人护着的滋味还真不错!苏惟生笑眯眯地道,“岳兄,中午一起吃饭啊!” 岳西池白了他一眼,冷哼一声拎着自己的书袋走了。 到了午间,果然有太监拎着几个食盒过来了。 据苏惟琛所说,这些饭食并不是与宫人们吃的一样,而是宫中特地为御前侍卫和在殿前当值的官员们准备的,味道十分不错,价格也很公道,比一般的食铺便宜得多。 苏惟生当即掏出银票订了一个月的午饭,岳西池是打算外放的,因此只订了十天。 赵怀瑾么,没定,他家里以后每日都会送。 用完饭,赵怀瑾就回自己那边休息去了。 等他走了,岳西池才低声道,“这人心思有些多,以后我不在,你自己多加小心。” 苏惟生心中微暖,“世家教养出来的,心思少才奇怪呢。不过我观此人并非大奸大恶之徒,想来只是多年夙愿落空,心中不平罢了。只要不太过分,我不会与他计较。” 岳西池颔首,“你心里有数就好。怎么说也还要共事三年,整天脸红脖子粗的,让上峰看见了也不像话。” 苏惟生愣了一下,“三年,太浪费时间了。” 岳西池不解道,“翰林院是多少进士挤破头都进不来的地方?作为天子近臣,极容易让皇上看到你的能力,而且跟在皇上身边,每日所见所闻、所思所想,几乎都能与皇上站在同一高度,又岂是外头的低阶官员能比的?外祖父说,在这里待上三年,比在别的衙门做十年官更能锻炼提升自己,也更容易得到皇上的重用。你自来通透,怎能在这件事上犯糊涂?” 苏惟生摇摇头,没有说话,他指的并不是外放或者调任其他部门。 翰林院的确离皇帝近,却也不是每个翰林都是天子近臣,像旁人那般苦苦熬资历,那得熬上多久? 他心中疑问太多,想做的事太多,唯一的办法,就是离皇帝近一点,再近一点。要达到这个目的,最好的法子就是…… 不过这一切还是得等报仇之后再说,否则真离皇帝太近,接触了太多机密之事,一定会上锦衣卫的重点关注名单。 只是岳西池即将外放,西北也并不太平,何必让他再添烦恼呢? “我会好好考虑的。” 岳西池张了张嘴,没再追问。 苏惟生花了几天时间熟悉翰林院的事务,却也没忘记大事——他让小柱给黎映那边传了消息,可以动手了。 毕竟那位齐王殿下,可是在上个月就解除禁足了呢! 第302章 齐王 齐王的确在五月中旬就被放了出来。 天晓得,这一年他可憋得不轻,活像一头困兽,无论是找侍卫当沙包,还是一屋子的姬妾丫头,都泄不了心里头那股邪火。 齐王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不过是轻薄了一个穷乡僻壤的举人之女,熙和帝就真能狠心打他一顿板子,还禁足了一年! 在他看来自己委实冤枉——他又没打算提上裤子就不认人,不是给了信物承诺纳那女子为妾了吗? 一介举人之女,给个庶妃之位已是抬举了她,谁知那小贱人却宁死也不肯嫁,叫他颜面何存? 还有那杭越州,揍的那一顿让他足足养了一个月,比那顿板子还狠呢!总之,齐王是把扬威侯府给恨上了。 可后来外祖和岳父居然查到这事儿是自家那位“好二弟”一手策划的,再加上封王时那混账竟被封蜀王,齐王简直没有片刻犹豫,立即将满腔恨意转移到了蜀王头上。 正月朝中爆出大事,蜀王的心腹臂膀深陷其中,齐王那心气儿一下子就平了,看戏看得津津有味。 这不,一解除禁足,就迫不及待到蜀王府看笑话去了。 可这一去吧,正主还没见着,就先瞅着个花容月貌的丫鬟,齐王那眼珠子瞪得溜圆,口水都快流下来了。 不错,这个丫鬟正是安兰。 前蜀王妃韩竹音自尽之后,她原本的陪嫁丫鬟婆子要么殉主,要么被留在了蜀王的长子身边,其余人则被打散分到了别的院子。 安兰因“不识字”,被蜀王安排到了自己的书房伺候。 齐王来见蜀王,按理说应该在正厅等,可他从来就不是个按常理出牌的主儿,就这么不管不顾地闯进了蜀王的书房,还非常不客气地让人把拦门的护卫啥的揍了一顿。 揍完就皮笑肉不笑地说,“本王与二弟是亲兄弟,这府里除了弟妹的院子,本王何处去不得?胆敢离间天家骨肉,打杀了你们都是轻的!跪着好好儿反省吧!” 然后……就这么瞧见了安兰。 安兰福身行礼,齐王死性不改,立刻琢磨着能不能想法子把人弄到手。 蜀王怎么了?这会儿自顾不暇,还有心思跟自己抢女人不成?至于细作什么的,不过是个玩意儿,玩够了就把人处置掉,如何还有机会往外头通消息? 想到这里,齐王就亲自伸手去扶美人儿起身。 安兰被恶心得够呛,想到这也是目标任务之一,就趁机做了点手脚。 两只通体红得晶莹剔透的小虫子顺着齐王的衣摆钻进他的衣裳,钻进中衣,最后……一只从后颈爬进了头发里,一只钻进了他的胸口。 为什么是红色呢?因为大魏朝皇帝的龙袍上是玄黑绣金龙,王爷皇子的蟒袍则是正红绣金蟒的。 齐王只觉得脑子一空,身上酥酥麻麻的,有些痒,随后后脑和胸口处像是被蚂蚁轻轻咬了两下。 不过这会儿见着美人,他本就心痒难耐,压根儿没放在心上。 正待出手轻薄之时,蜀王到了。 齐王毕竟吃过教训,不敢再明目张胆地动手,便望向蜀王,“一段日子不见,二皇弟憔悴不少,看来没少操心。” 说着“啧啧”叹了两声,“不是本王说话难听——二弟这结亲的眼光,还真不怎么样!” 蜀王不咸不淡地道,“我这一年来没少为父皇办差事,劳心劳力的,清瘦些也是难免。的确不如皇兄你,关在府里吃好喝好,乐得清闲,连受封都不用去父皇跟前领旨。” 齐王:…… 这是嘲讽呢?还是……嘲讽呢? 齐王是个直性子,杭参政还评价过他没脑子,所以论耍嘴皮子如何比得过蜀王?明明是上门看笑话来的,结果一番唇枪舌剑半点便宜没占到,反被气得七窍生烟。 他是半点气也不能受的,心念一转,就开口向蜀王讨要安兰。 蜀王道,“一年前皇兄因女色之事被父皇禁足,父皇三令五申,不许皇兄再行事不检,我身为父皇的儿子,不敢违背他的旨意,还请皇兄见谅。” 他是想继续在齐王府安插人手,但蜀王府送去的人,齐王再蠢也不可能不防范,到头来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齐王无话可说,总不能说“抗个旨也没什么”吧?他还没那么大脸。 离开前在书房门口又见着安兰,还是不肯死心,就开口道,“你可愿做本王的侍妾?” 岂料安兰惊恐地后退一步,“奴婢生是蜀王府的人,死是蜀王府的鬼!” 最后齐王气冲冲地走了。 蜀王却甚为满意,因此对安兰更加喜爱,还让书房的另一个丫鬟墨兰多照顾她来着。 苏惟生搬完家,小柱就从黎映那边得到消息,知道齐王已被安兰种了蛊,只是他这边没给指示,安兰才没催动而已。 眼下准备动手,苏惟生才想起这茬,“对了,她弄那东西有什么效用?” 小柱道,“说要看少爷的吩咐,有轻重之分。” “说来听听。” 小柱想了想,“轻的那只是中害蛊,能使人性躁、神昏、产生幻觉,同时放大人的本性。” “放大本性?”苏惟生琢磨了一会儿,“放在齐王身上,也就是更残暴、更好色、野心更大喽?” 小柱点头,“大概吧。” “另一只呢?” “听说能让人痛不欲生,生不如死。” 苏惟生意味不明地笑了笑,“那就先来点轻的,让我见识一下这位未来堂嫂的手段。” “是。”小柱领命而去。 第二天,苏惟生正在陪岳西池吃后者在翰林院的最后一顿午饭,赵怀瑾就提着食盒凑了过来。 赵怀瑾这人吧,接触了三四天苏惟生也有些了解,你要说他坏,还真坏不到哪儿去,就是有些小心眼儿,一直对状元之位耿耿于怀。 刚来那天出言挑拨了一下,被岳西池不软不硬地顶回去之后,就没再出过幺蛾子。 苏惟生不跟赵怀瑾计较,他自己回去琢磨了一阵,又被赵尚书开导过,也觉着毕竟要在同一个院子里待上三年,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渐渐熄了找茬的心思。 如此一来,也能说笑几句了。 这会儿他见几位上峰都没过来,就笑呵呵地道,“苏大人、岳大人,王翰林早上刚接了圣旨,待会儿我打算去恭贺一二,两位去吗?” 两人自然应下,“去啊,怎么不去。” 王翰林指的是王栋,圣旨么……初一那天刚就职,王栋就得了圣上召见,惹得一众新科进士艳羡不已——连一甲三人都没这等殊荣呢,王栋这次是走在了所有人前面! 当时还有几名庶吉士跑到苏惟生三人面前挑拨来着,只是他们都没放在心上罢了。 不过对于熙和帝召见的原因,王栋却是一个字也没透露,所以大家私底下都是议论纷纷。 谁知今天一早,圣旨就下来了——熙和帝点了王栋为八公主的驸马,等八公主到了年纪,再择日成婚。 所以赵怀瑾才来问他们要不要一道去恭贺。 用完饭三人借着消食的功夫,慢悠悠走到了庶吉士馆。 第303章 脾气 谁知还没见着王栋,就先听了满耳朵的闲话。 苏惟生头一次发现,这些满腹经纶的翰林们八卦起来,丝毫不亚于老家的七姑八婆。 “不是说王翰林是苏南郡王巡抚的外室子吗?这等身份如何能配得上公主殿下?” “平日里独来独往的,脾气也古怪,日后不会给公主委屈受吧?” “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外室子竟能一步登天,做了驸马都尉,可怜我等清清白白,寒窗十年,却要苦熬资历,老天爷还真是不长眼!” 三人不约而同皱了皱眉。 苏惟生有些惊讶,王栋是苏南郡王巡抚的外室子这个传言,苏茂谦定亲那会儿他也听“包打听”说过一嘴,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只是没想到,这些翰林竟会用此来攻讦王栋。 要说从前苏惟生对传言还将信将疑,皇帝下了圣旨之后,他却是肯定了——传言是假的! 皇家最注重体面,王栋若真是某个官员的外室子,如此上不了台面的身份,怎可能被皇帝点为驸马? 不过他与王栋接触得少,真相到底是什么,他也想不清楚,无非是有人故意放出谣言打压王栋罢了。 试想一下,一个父不详的外室子,有何颜面站在太宸殿上指点江山? 岳西池道,“这些人的嘴脸委实让人大开眼界!” 赵怀瑾深以为然,“嫉妒之心人人都有,但做得如此明目张胆,实在有些过分了。王翰林应该还在里头吧?” 三人绕过说闲话的钟进士等人,径直朝里头的值房走去。 这地方苏惟生也来过两次,庶吉士的值房是三人一间,王栋跟钟翰林、白修竹共用一间,离何轩他们的很近。 见到苏惟生三个也没人觉得奇怪,没见王栋那边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了吗? 正如赵怀瑾所说,嫉妒之心人人都有。 但大部分人面子上的功夫还是做得挺足的。 况且圣旨已下,王栋就是铁板钉钉的未来的驸马都尉,虽没什么实权,但交好一下总是没错的。 如钟翰林那等私下里说闲话的,自以为无所不知,却没发现自己已成了最大的笑柄! 大伙诚心而来,王栋也不好再拒人于千里之外,一时庶吉士馆里倒是其乐融融。 申正一到,何轩跟苏茂谦就跑了过来,与苏惟生一起帮着岳西池收拾东西。 他身为探花却要请旨外放,张学士等人都很吃惊,但想想西北局势,也说不出个不字来,还是帮他把折子递了上去。 明日开始,岳西池就不会再来翰林院了。 刚走到街口,就见一名二十多岁、身着蟒袍、满脸戾气的男子带着十来个护卫气势汹汹而来,将骑着毛驴走在前头的王栋围在了中间。 苏惟生瞳孔一缩,那是——齐王! 这会儿是下衙时间,街口的官员不少,大都是低阶官员,没那资格被叫去议事,其中以翰林院的人最多。 他能认出来,其他人也都不是瞎子。 五品以下翰林虽没资格上朝,但七日一次的大朝会还是要在太宸殿外头站一站的,所以几位王爷大伙都见过。 这会儿见到齐王和侍卫们凶神恶煞的样子,没人敢上前触霉头,却也不想就这么离去,就这么缩在一旁看热闹。 苏惟生暗道不好,忙向岳西池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提着东西上了马车,却并未回家,而是往五城兵马司的方向去了。 齐王身为当朝亲王,又有暴烈的名声在外,敢当面顶牛的实在太少。五城兵马司内却派系分明,多的是人不买齐王的账。 岳西池这是去报信了。 有平阳伯府这块招牌和皇上亲赐的玉佩,一般人不会拦他,换了别的小翰林就不一定了。 苏惟生想了想,还是没让苏茂谦去找张学士,后者年事已高,要是齐王不管不顾起来,伤到老人家就不好了。 齐王命人将王栋围在中间,自己上前一步,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遍,“你就是王栋?”目中满是鄙夷和不屑。 王栋知道这是未来大舅子,性子再孤傲,也并不敢得罪,只施了一礼,淡淡答道,“回王爷,是。” 想到母妃的打算都因为眼前的小子落了空,齐王心里蓦地涌上一股烦躁, “驸马都尉还没当上呢,就敢对本王无礼!藐视皇族,辜负圣恩,将父皇置于何地?给我打!” 眼见罪名都安好了,且要是不动手,回头自己一准儿要倒霉,护卫们根本不容王栋辩驳,直接一拥而上对着他就是一阵拳打脚踢。 王栋性子也是真犟,到这时候竟也不求饶,紧紧咬住牙关,“皇上早上下了旨……下午王爷就……就当街打人,是对皇上不满吗?” 齐王面上戾气更盛,对王栋的话根本不加理会,“都没吃饭吗?给我打,狠狠地打!打死了算本王的!” 护卫们一听,顿时将原本只用了三分的力道加到了五分,王栋再也发不出声音,只得用双手紧紧护住头脸。 齐王听得拳拳到肉的声音和王栋的闷哼,心中烦躁却没半点消减。 从今天早晨开始,他就时不时地听见一阵鼓声,似乎远在千里,又似乎近在咫尺…… 围观的人都看不下去,却怕被伤及池鱼并不敢上前阻止,关键是,人人都看出齐王是来找茬的,却都以为不过言语羞辱一番而已。 就连苏惟生也没想到,他会一上来就直接动手,根本不给旁人规劝的余地。 他心下嘀咕,“难道那蛊的效果当真如此霸道?不是说是效用很轻吗?” 但终归与自己有关,而且熙和帝迟迟没有召见自己,焉知不是查到他的未婚妻是林铃,从而起了疑心? 这时候避其锋芒其实是最稳妥的,可是……反其道行之也未尝不可! 苏惟生忍下心中恨意高声道,“王爷不可!再打下去要出人命了!王翰林再有不是也是陛下的臣子,还请王爷手下留情,将王翰林交给陛下处置!” 有苏惟生带头,其余人也纷纷开口劝说。 齐王一下子被大家围住了。 过了一会儿,张学士跟赵怀瑾急匆匆赶了过来。 原来赵怀瑾见齐王来势汹汹,自己品阶低微怕是难以制止,还是去找了张学士。 苏惟生暗骂了声娘,跟何轩小心翼翼凑到离护卫们近些的地方,压低嗓子道,“王翰林是正经的二榜进士,又是皇上钦点的驸马,还请诸位大哥深思!” 护卫们当然明白这个道理,否则也不会收着力道。而且方才齐王不是眼睁睁看着么?这会儿见有人来劝,翰林院作主的也来了,便顺势骂骂咧咧地停了手。 第304章 殿上 苏惟生两个急忙把王栋扶起来查看他的伤势。 王栋擦了把脸,“多谢了,我没事。” 张学士一到,众人就安静下来。 他看了一眼面前的场景,立即让苏惟生跟何轩带王栋去治伤。 谁知齐王仍不肯就这么算了,见王栋伤势并不重,便狠狠瞪了一眼护卫们,挥手扒开围住他的翰林,怒气冲冲地往苏惟生这边走来, “本王的闲事也敢管,你们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吗!” 苏惟生心中一动,扶着王栋往后退了一步。 张学士鼻子都快气歪了,这位王爷从前脾气虽急了些,却也会顾着着体面,不至于霸道到这个地步啊! 难道是关了一年关傻了! 在他的地盘打伤他的属下,这是当他死了吗?就算闹到皇上跟前,他也不可能善罢甘休! 张学士顾不得自己年迈的身子,急忙冲到齐王身后一把拉住他,“王翰林再有不是,也是我翰林院的人,更是陛下的臣子。就算他杀了人,也该由陛下处置,轮不到王爷越俎代庖动私刑!” 白修竹张嘉树等人不顾赵怀瑾的阻止,也跟了过来,一个个附和道,“不错,王翰林无论如何也罪不至死啊!” “我等方才都看见了,王翰林一言一行并无逾礼之处,王爷此举是不是太过分了?” “王翰林已是钦定的驸马,跟王爷也算是一家人,不看僧面看佛面,王爷就算饶他一次吧!” 张学士忍气道,“请王爷允许王翰林先回去治伤,回头老夫自会带他到皇上面前请罪。一切自有皇上定夺!” 齐王却只看见众人的嘴在一张一合,周围人的指责和议论仿佛成了苍蝇蜜蜂恼人的“嗡嗡”声。 “八公主”,“驸马”,“皇上,”…… 他握紧拳头,只觉得胸口一跳一跳,仿佛有一头猛虎在胸腔横冲直撞,全身的血管仿佛都要爆炸了, “都给我闭嘴!闭嘴!什么狗屁皇上!就算天王老子来了,本王也照杀不误!” “你……你……”张学士险些一口气没提上来,“天子脚下,你还有没有王法!” 齐王更加气不顺,面色更加狰狞,目中染上猩红,他一把将张学士推倒在地,不顾后者的痛呼,命令前面的护卫们, “把人给我制住!我看谁敢走!” 余下翰林们顾不得王栋,纷纷上前查看张学士的伤势——七十多岁的人了,要摔出个好歹怎么办? 护卫们硬着头皮蜂拥上前,苏惟生跟何轩扶着王栋急急后退。 何轩急道,“王爷三思!您如此肆意妄为,在宫门口动手打伤朝廷命官,就不怕皇上怪罪吗!” 王栋却道,“我虽不知何处得罪了王爷,可一人做事一人当,不关苏大人跟何大人的事,你要杀便杀!” 苏惟生气急,这个王栋!没看齐王眼睛都红了,这时候还不晓得求饶,不是找死吗! “王爷恕罪,王翰林他口无遮拦,您不要与他一般见识。都是小臣的错,小臣向王爷赔罪!” 说不得还真是那蛊惹下的祸事,这他娘的叫个什么事儿啊!他真没想过牵连无辜啊! 齐王却充耳不闻,拔出腰间匕首,恶狠狠地冲了上去。 护卫们也一拥而上,三人急躲,一下子就被冲散了。 苏惟生与何轩是会拳脚,但官员当街斗殴会被问责,且双拳难敌四手,护卫们再留了手,两人也被缠得脱不开身。 过得一时只听得一声惨叫,众人闻声望去都呆立当场——齐王竟将王栋按在地上,剁掉了他半个手掌! 原来苏惟生与何轩被护卫们缠住,其余翰林有的顾着张学士,有的因胆怯并不敢上前,所以偌大的街口,竟让王栋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独自对上了习过武的齐王! 齐王本来要割王栋的喉咙,后者当然不肯受死,且文人的本能是保住右手,他情急之下便伸了左手去挡! 谁知那匕首太过锋利,齐王又下了死手,竟硬生生切掉了他半个手掌! 王栋左手血肉模糊,“我的手!我的手!” 惨叫和血腥味似乎更刺激了齐王,他狞笑着握着匕首狠狠朝王栋的腹部刺去,“没了命,我看你还怎么做驸马!” 众人目眦欲裂。 护卫们也反应过来,伤人就算了,从前也不是没有过,可万一真当街杀了朝廷命官,齐王死不死还不一定,他们却是必死无疑! 一群护卫立马倒戈,连滚带爬地冲到齐王跟前把人拉住,苏惟生趁机上前,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匕首夺下来。 “王大人!王大人!” 王栋已经痛晕过去了! 五城兵马司的人这会儿才姗姗来迟。 苏惟生收到岳西池递来的眼色忍不住皱了皱眉,这些人分明是故意拖延,想等齐王犯下大错再出手! 东城指挥副使郭磊没发现他俩的眉眼官司,见到现场血淋淋的也吓一跳,急忙命人给王栋的伤口做了紧急处理,随后带着一群人进了宫。 熙和帝正在御书房看折子,听得禀报顿时又气又急,“快请梁太医!” 冯公公忙叫人去了。 看见苏惟生也在人群中,熙和帝目中一闪。 他已经知道此子的未婚妻是谁,再想到林氏的死因,已经对苏惟生起了疑心,所以就算苏惟生的折子写得再头头是道,熙和帝也犹豫起来,不敢贸然再示恩宠。 这会儿见他跟齐王一道过来,心中疑云更甚。 但王栋是亲自挑的女婿,张学士更是倚重的臣子,熙和帝只好抛开苏惟生的事,一边等着太医治伤,一边问明情由。 听完众人的回禀和证词,什么“狗屁皇上”之类的……熙和帝不禁勃然大怒,拿起桌上的白玉驼龙镇纸就朝齐王砸去。 “无法无天的混账东西!就不该把你放出来!” 齐王不躲不闪,硬生生接下镇纸,额上鲜血涔涔而下, “母妃早有意将八妹许配给赵怀瑜,都怪这姓王的横插一脚,让我不能联姻重臣!挡了我的路,他就该死!” 熙和帝气个倒仰,“畜牲!畜牲!挡了你的路就该死,哪天朕挡了你的路,你是不是也要朕去死!” 此话一出,堂上众人齐齐变色,急忙跪地高呼,“皇上息怒!” 苏惟生无言以对,这齐王真是半点理智也没有了吗? 齐王又听见了鼓声,额头上的伤口剧烈地痛起来,鲜血从前额流进眼眶,触目可见皆变成一片血色。 龙椅上的熙和帝不知怎的变成了面容扭曲的蜀王…… 齐王瞬间目露凶光,“你凭什么坐在龙椅上!快滚下来,本王可以饶你不死!” 众人都惊呆了,恨不得把头缩进脖子里——齐王胆子也太大了吧,这是大逆不道啊! 熙和帝脸色铁青,颤抖着指向齐王,“你……你此话当真?” 第305章 殿上(二) 齐王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对,见“蜀王”脸上怒气冲冲,胸中的怒火沸腾得更厉害了! 都怪这个弟弟!都怪他处处与自己作对,处处设计陷害,让父皇关了他整整一年! 这个混账,如今还坐在了龙椅之上! 凭什么!凭什么!皇位是自己的!对,只要他死了,自己就能当皇帝了! 思及此处,齐王猛地起身冲向“蜀王”,“你去死吧!杀了你,我就能当皇上了!哈哈哈哈哈……” “逆子!你想干什么!”熙和帝吓得连连后退。 所有人大惊失色,郭磊急忙上前阻止,岂料这会儿齐王整个人都疯魔了,一个人竟然制不住他! 冯公公立刻挡在熙和帝跟前,“来人!快来人!护驾!护驾!” 地上的臣子们也跪不住了,真让齐王伤了皇帝那还了得!一个个利落地爬起来,口呼,“皇上小心!”冲上前七手八脚地把齐王按住了。 一队禁军冲了进来,见到殿上的场景先是一愣,而后不由分说,上前把所有人都押着跪在了地上。 熙和帝疲惫地挥挥手,“不关他们的事。” 侍卫统领应了声“是”,而后放开了文官们。 熙和帝再将目光落在齐王脸上,见他仍狠狠盯着自己,没有半分悔过之意,心下先是一阵颓然,而后又是一怒, “把齐王拉下去,重打三十大板!重重地打!郭磊,你去盯着,不许他们徇私!” 侍卫统领吃了一惊,犹豫了一下还是命人把齐王拖了下去,郭磊紧随其后。 熙和帝重新坐下来,缓了好一会儿才重新开口,“苏惟生,听说第一个出言阻止的是你。朕问你,你一介文弱书生,就不怕跟王栋落到同样的下场吗?” “皇上,”张学士虽受了伤,却不像王栋的伤口那样血淋淋的,他又是在场唯一一个二品大员,因此在偏殿让梁太医上药之后就被抬了过来,此时尾椎骨还在隐隐作痛。 他跟随熙和帝多年,多多少少察觉出这位的态度有些不对劲——这时候不是应该询问王栋的伤势或者处置齐王吗?怎的却找上了苏惟生,语气还有些不善?“苏惟生他……” “闭嘴,朕要他自己说!” 张学士张了张嘴,“是。” 在场众人都望了过来,何轩跟岳西池忧心如焚,但怕被熙和帝看出端倪,只能担忧地看向他,半点焦急也不敢露。 苏惟生只感觉熙和帝锐利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如同实质。 但这是他早就想好的后果,闻言便瑟缩了一下,微微抬头让熙和帝看到自己脸上的茫然无措,而后小心翼翼地觎了熙和帝一眼,深吸了一口气, “回皇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正如张大人所说,王翰林是堂堂二榜进士、朝廷命官、是陛下钦点的门生和臣子!即便是谋逆大罪,也该由皇上亲自处置,而非让某位王爷私设公堂、动用私刑!齐王身份再尊贵,也同样是陛下的臣子,如此作为岂非于皇室和皇上的清名有碍?” “微臣虽不显,却也是陛下钦点的状元,深受皇恩无以为报,出言相劝是微臣应尽的本分!而且……微臣绝不能让人辱没皇上威名,就是……就是天王老子也不行!” 熙和帝噎了一下,这哪里是个心机深沉的臣子,分明是个忠君爱国的热血少年郎!但他也不可能因此疑心尽消, “哦?那么……你真没半点私心?” 何轩等人全都暗地里捏了把冷汗。 苏惟生额头瞬间冒出几颗汗珠子,转而却一咬牙,像是下定决心,“学生不敢欺瞒皇上,微臣的确有私心!” 不等熙和帝继续发问,他便接着道,“一则王翰林与臣有同科之谊,出言相帮是人之常情。二则……二则……” “二则什么?如实道来!” 苏惟生重重一个头磕在地上, “二则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今日齐王能不分青红皂白对王翰林动手,臣等袖手旁观,皇上不予处置。那么下一次,是不是稍有权势之人便可对如王翰林和微臣这等出身寒门的低阶官员肆意凌辱?微臣实在害怕,请皇上恕臣妄言之罪!” 熙和帝诧异道,“只是这样?” “回皇上,是。” 熙和帝意味不明地道,“你说与王栋有同科之谊才会出手相帮,那么……换了别人呢?” “这……”苏惟生有些迟疑。 “说!” “是。”苏惟生小心翼翼地答道,“微臣与王翰林无冤无仇,自然愿意相帮。但若换了与微臣有嫌隙的……微臣得再斟酌斟酌。” 大部分人都有些傻眼,苏状元也太实诚了吧?在皇上面前瞎说什么大实话! 张学士却心中一哂,好个机灵的小子! 果然,熙和帝面上怒色一收,竟露出一丝笑意,“那你说说,你与谁有嫌隙?今日你也算救人有功,说出来,朕替你教训他!” 苏惟生心说,我跟你两个儿子都有大仇,你倒是弄死了给我出气啊?面上却显出一丢丢赧色, “眼下还没有。等往后出现了,学生再禀明皇上。” 竟将授官之前的自称也摆了出来——春闱状元,可不就是天子门生么! 堂上众人却觉得没眼看——方才还以为这是个铁骨铮铮的汉子、是国子监祭酒苏大人和右都御史陈显宗那样的人物呢! 现在却明目张胆地跟皇上套近乎,太幻灭了,太不成体统了,你怎么不上天啊! 不过在皇帝跟前都敢如此顺杆儿爬,不得不说大伙还是有些羡慕的。 熙和帝也乐了,“那朕就替你记着!” 过了一会儿,郭磊进来回禀板子打完了,说是齐王已经晕了过去。 熙和帝想起齐王方才的疯魔之状,眉间怒气一闪,“拖回去,别让他死了,也别让朕再看见他!” 郭磊领命而去。 第306章 释疑 熙和帝这才发现众人都战战兢兢跪着呢,忙叫了平身,正待开口,却听得外头一阵杂乱,隐隐有女子的哭声。 一名小太监上前禀道,“皇上,吕娘娘和八公主在外求见!” 熙和帝捏了捏眉心,“冯德胜,你去,让吕氏回去闭门思过,没朕的命令不许出来!教子无方,养出这么个目无君父的畜牲,她还有脸哭!叫小八晚些时候再过来,对了,让人去看看王栋的伤势如何了。” 冯公公心知除了自己,怕是谁也劝不走那位娘娘,应了声“是”,便小跑着出了御书房。 过了一会儿,冯公公回来了,身后还跟着梁太医跟他的儿子梁必清。后者也在太医院当值。 梁太医进来便直接道,“启禀皇上,王大人的手掌是接上了,但伤得太重,以后怕是再也不能用了,连握拳都不成。微臣与犬子竭尽全力,也只能让王大人的手看上去与常人无异,其余的……臣无能为力。” 大家都不是很意外,毕竟半个手掌都被削了下来,要这样还能恢复如常,梁太医就不是神医,而是神仙了! 熙和帝瞬间沉了脸,闭上眼思量半晌才缓缓道,“冯德胜,宣朕口谕,封原翰林院庶吉士王栋为正六品承议郎,赐仁寿坊西宅子一座,黄金百两,玉如意一对……” 冯公公宣完旨回来,熙和帝又赏了张学士、苏惟生、岳西池、何轩等人不少东西,而后命众人退下,独独留下了苏惟生。 苏惟生心道,来了! 熙和帝沉吟半晌,“你可知朕为何单独将你留下?” 语气很平和,苏惟生却没听出半点情绪。 他小心翼翼地道,“可是臣今日有哪里不妥?” 熙和帝定定看了他一会儿,见他虽有些紧张,目光却不闪不避,“说来,早前朕其实有意招你为婿。” 苏惟生讪笑道,“这……陛下也说是早前了。” 熙和帝轻哼一声,“怎么,你不愿意?” 苏惟生知道,熙和帝既然放弃了招自己为驸马的打算,就不会再变出一位公主嫁给自己,便跪在地上诚恳地道, “皇上看重微臣,微臣不敢拒绝皇上的好意。只是……” “只是什么?”声音不喜不怒。 苏惟生眼中闪过一丝决断,“微臣从前有过一位青梅竹马的未婚妻,不料天不假年,未婚妻不幸于去年病逝。微臣已对天发誓,要为她守上三年,暂且不谈亲事,以全我二人情分。是以……是以皇上若真有意,能不能……能不能再给臣……几……几年时间?” 越说声音越小,到最后低如蚊蚋。 熙和帝不动声色地道,“哦?倒没听苏正良说起过。是哪家的姑娘?生的什么病?” 苏惟生瞬间低落下去,“是扬威侯府五姑奶奶所出之女,前白云县林县丞之女林氏。” 说到林县丞之时,脸上适时闪过一丝尴尬。 “臣与林氏定亲之时,林县丞不过平宁县一举人,微臣与他接触得少,并不知他如此……如此……病故的原因么,杭婶子只说是生来便带了宿疾,只是定亲时故意隐瞒了微臣,” 说着叹了口气,“不瞒陛下,事到如今,微臣还是有些接受不了。陛下如此关心臣,臣深感惶恐,唯恐因不能忘情于林氏而怠慢了陛下的金枝玉叶……” 这么一说,就相当于默认熙和帝之所以会问起林铃,是因为担心自己日后怠慢他的女儿了。 熙和帝见他神色如此坦荡,实在不像知情的样子,心里疑虑消了不少,却还是无法彻底放心。 万一此子因林氏之故对皇室心怀怨恨,做出什么了不得的事来,岂非让天下人耻笑自己识人不明? “杭家隐瞒病情与骗婚无异,你就不曾有过不满?” 苏惟生如闲话家常一般,有些不好意思地道, “回陛下,微臣生于微末,原本家境贫寒,如今却能在京城买房置地,其中也是多亏了杭大人与林氏之母的帮扶。有恩不报岂非与禽兽无异?杭婶子对微臣一家恩重如山,微臣如何能心怀怨恨?即便最后得知林氏的病情,也只能感叹自己没那福气罢了。何况……” 苏惟生目中满是追思,“微臣与林氏青梅竹马,又如何能忍心责怪……” “既如此,朕也不便勉强。”熙和帝见他说起林氏与林氏之死只有唏嘘、遗憾和怀念,半点怨愤之色也无,也渐渐放了心,“你的亲事,往后再说吧。倘哪天再看上哪家姑娘,朕再为你赐婚!” 苏惟生脸上一喜,“多谢皇上恩典!” “起来吧。”熙和帝笑了笑,随即话锋一转,“对于今日之事,你有什么看法?” 苏惟生知道问的是齐王,他却偏不如他的意,“王大人……可惜了。明明是二甲传胪,才华出众,却硬生生折了一只手……不过还好皇上英明,赏了王大人一个闲职,如此,也不必担心日后生活无继了。” 言毕小小地拍了一记龙屁,“皇上英明神武,赏罚分明,实乃一代明君啊!” 说实话,一个长得赏心悦目又有才华的少年郎为讨自己欢心故意做出谄媚的模样,熙和帝还挺受用,险些没绷住,轻咳一声才板着脸道, “朕问的是齐王,你觉得,朕的处罚是不是太轻了?” 个糟老头子疑心怎么这么重,还有完没完啊!苏惟生腹诽一句,迟疑着道, “臣也不知亲王伤害朝廷命官是个什么罪名,实在是,臣之前也没见过啊!关于这个,赵翰林应该比较擅长。只是虽说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但齐王殿下毕竟是皇上的亲骨肉,家母常说伤在儿心痛在娘心,微臣大胆猜想,齐王挨了板子,陛下才是最难受的那个吧?但凡忠臣,谁愿意看见天家父子不和呢?” 熙和帝不置可否。 苏惟生见状吞吞吐吐道,“齐王殿下大抵……就是那个……脾气不大好,兴许真不是故意想对皇上动手。皇上,您不要往心里去,等王爷缓过神,必定心存愧疚,往后就……就会好好孝顺您了。不过……不过王翰林此次委实冤枉,您也别……别太惯着齐王了。” 句句都在为齐王开脱,实则句句提醒——齐王对你动了手…… 熙和帝见他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不禁一乐,“行了,朕明白你的意思。回去吧,晚上记得喝碗安神汤,毕竟是文弱书生,哪受得了那等血淋淋的场面!” 一个外人都能担心自己伤心痛心,换着法子哄自己开心,亲儿子却心心念念着自己的皇位,还妄图弑君,他可真是生了个好儿子! 第307章 召见 苏惟生心下一松,笑嘻嘻道,“学生谨遵老师吩咐!不过皇上,臣可不是什么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臣还学过拳脚呢!” 熙和帝想起张学士等人说起他跟姓何的翰林与齐王府的护卫缠斗,好奇心油然而生,“你怎会想到学拳脚?” 苏惟生嘿嘿一笑,“那会儿家父不良于行,家里家外都要微臣一个人撑着,可不得学点傍身的本事么,否则被人欺负了怎么办?不过今日那等场面还真没见过,微臣现在还有些后怕呢!回去就听陛下的,喝一碗安神汤!” 熙和帝想到他的经历,目中微露怜悯,确实不容易,还是个孩子呢! “去吧。别误了明日当值。” “是。”苏惟生觎着熙和帝的脸色,“皇上也请注意身子,您的康健才是咱们臣子的福气呢!微臣告退。” 熙和帝愣了一下,眼见苏惟生已退到御书房门口,又张口唤道,“等等!” 苏惟生回过头,一脸茫然,“陛下?” 熙和帝琢磨了一会儿,“明日晌午等朕的旨意!” 苏惟生大喜,“多谢皇上!” 熙和帝挥了挥手,等他的背影消失不见,才问起旁边的冯公公,“你说他到底知不知道?” 冯公公想了想,“这个……奴才不清楚。但无论他是否知情,都不会不感念陛下的恩德。奴才瞧着,状元郎似乎很敬重皇上呢!” 这位状元郎若不是当真不知情,就一定是个心机深沉的人,倘做戏能做到他跟皇上都看不出来,那无论是谁,栽得都不冤了! “是啊,”熙和帝叹道,“苏家好家风啊!可是朕,却教出了个目无君上的逆子,让朕情何以堪!你去,把小八叫来!” “是。” “心机深沉”的苏惟生回去美美地睡了一觉,第二天到达翰林院才知道事情的后续。 其实该处置的都处置了,皇帝对齐王再心寒,眼下也不可能真杀了他,只是扔回府里不闻不问罢了。 所以齐王解除禁足不到一个月,就又被关了回去。 这次与上次不一样,上次熙和帝用的理由是“私德有亏、素行不检”,这次却是在光天化日之下谋杀朝廷命官、藐视圣意、重伤嫡亲妹夫、未来的驸马都尉,还有……弑君。 后面这一条皇帝是下令封口了,但当时看到的人可不少,文官侍卫,太监宫人,再加上苏惟生那句“兔死狐悲”…… 齐王的名声已彻底臭了! 林家跟长平侯府估计正想法子为齐王擦屁股呢! 但“弑君”已是不争的事实,皇帝不立即弄死他,都已是看在父子一场的情分上。 吕常在彻底失宠,估摸着皇帝对那两家的观感也不会太好。而且,自己腿上的泥还没洗干净呢! 夏礼青那边月初就把证人和相关证据送到了蜀王的手里,算算时间,也差不多了。 不知那位离首辅之位只有一步之遥的林次辅和高高在上的长平侯府,准备如何逃出生天? 皇帝准备在这时候召见自己也好,否则那两家的事一爆出来,有的是他焦头烂额的时候,哪里还顾得上自己? 他在翰林院处理了一会儿公务,下朝时间过了没多久,何学士就带着一名太监走了进来,“苏大人,皇上有请。” 张学士昨日受了伤,在家休养,近段时间翰林院的事都交给了何学士。 何学士心里五味杂陈,初次见苏惟生时他不过是个小小的秀才,牙都没长齐那种。 如今才几年功夫,成了状元不说,还如此受皇上青睐,早知如此,当初说什么也得抢来结个亲啊! 苏惟生施了一礼,跟随太监去了太宸殿。 “平身!”熙和帝此时并不在大殿的宝座上,而是坐在偏殿的书桌后面,桌上摆的正是苏惟生写的那道折子。 大殿里除了熙和帝、苏惟生和一些太监宫女并无他人。 熙和帝指着下首的椅子道,“坐下说。” 苏惟生明白今日的谈话可能会比较久,便也没推辞,谢了恩就坐了下来。 熙和帝并没动眼前的折子,反而叹道, “朕看了你写的东西,你父亲既然一一试过,朕自然有法子查到真假,量你也不会拿这等事来哄朕。只是,如今田地出现大量兼并,百姓手里的田地实在有限,你提出这么多增产增收的建议,又有何意义?” 他抬头望向苏惟生,“这上头写的双季稻和占城稻且不提,就是工部认为最没有风险、可以一试的再生稻,朕不过在议事时稍微提了一句,林次辅就带头反对,还是朕暂时按下不提,世家才肯罢休。别的,他们就更不会接受了……你可有什么法子?” 苏惟生有些吃惊,这个苏正良从来没没提过,不过皇帝与内阁商量大事,苏正良连旁听的资格都没有,想想也不奇怪。 “皇上,他们反对的理由是什么?” 熙和帝瞬间黑了脸。 当时林次辅说,“《汉书》有云:籴甚贵,伤民;甚贱,伤农。民伤则离散,农伤则国贫”,认为稻米产量过多并非好事。若贸然推广再生稻,导致粮食产量增加,引起民众效仿,岂不是扰乱国事?” 他认为应该把提出这等建议的苏惟生以企图妖言惑众的罪名抓起来另行处置。 苏惟生哑然失笑,一则为以林次辅为首的世家的歪理,二是为熙和帝的软弱——他还从没听说过粮食增产不是好事,而是坏事呢!可见书读得多就是好,随随便便就能掰扯出一通道理来。 但世家如此,不过是为自己的利益罢了。 他肃然道,“这个问题微臣也考虑过。以陇西旱灾为例,灾年一到,粮食欠收,食不果腹,百姓为了生存,只能变卖土地和房产沦为佃户。地主豪强则趁机巧取豪夺兼并土地。其实无论哪个朝代,只要存在的时间一长,都会出现这种问题。” 大魏建国近百年,其实纵观历朝历代,算不上皇朝末期。 可一来熙和帝优柔寡断,二来他靠着世家得了皇位,根本无法辖制世家,才导致兼并问题如此严重,陇西贪墨案不就是个最好的例子么? 陇西受灾的百姓流离失所,丢下的土地房产都去了哪里?贪官手里的银两都拿去干嘛了?除了奢靡享受,不还是置产么。 苏惟生的回答完全出乎熙和帝的意料,他没想到一个埋头苦读的书生会注意到这些问题,尤其是这人的年纪还这么小。 熙和帝立马来了兴致,“你既想过这个问题,可有解决的办法?” 第308章 问策 熙和帝再软弱也是一国之君,初登基时又岂会没有过雄心壮志?只是在内阁日复一日地压制之后,渐渐冷了心罢了。 今年是个多事之秋,却也正是因此,让他看到了新的希望。 盘踞内阁多年的唐首辅引咎辞职,其余几位阁老为了首辅的位置明争暗斗。陇西贪墨案涉及八个郡府,大批世家子弟落马。 他趁此机会在将许多重要职位都换上了寒门子弟,手中权柄比起往年重了不知多少。 但这种良机可一不可再,土地集中在世家大族手里,纳的税就少了。如此一来,世家富得流油,国家朝廷却一贫如洗。 长此以往,当土地兼并严重到一定地步,农民与地主,朝廷与地主的矛盾就会激化。 而失去土地的平民百姓被逼到一定程度又会怎么样呢? 陇西民乱就是最好的例子。 熙和帝早年的壮志已消耗殆尽,却并不想错失良机,继续向世家妥协,否则他们萧家王朝早晚有一日会被更多愤起的暴民推翻。 这……才是他关心农业产量最根本的原因。 但如今国家的土地大部分都在世家大族手里,苏惟生提出的增产增收之法再有用,也无法惠及这些土地上的佃户。 因为土地的产量多了,地主收的租子也多,佃户们照样食不果腹。 万一再遇上荒年,他们同样得卖儿卖女,甚至饿死。 苏惟生想了想,“田地在世家手里,想让他们吐出来并不容易。朝廷大部分官员都是世家子,如若手段太过强硬,极易引起更剧烈的冲突,万一……” 这可不是苏惟生夸张,就拿文官来说吧,五位阁老和六部尚书还有像何家、于家那样的小官宦世家,他们的子弟都在哪里? 唐以荣去了陇西当巡抚,唐首辅还有几个儿子呢,有的在外任为高官,有的在京中,品阶低却有实权。再算上姻亲故旧……这还只是个唐家! 林次辅两个儿子三个女儿,常阁老四个儿子两个女儿……苏惟生根本不敢细算好不好! 熙和帝长叹一声,“可不是么!” 各世家如今因储位之争有了派系之别,但若真惹毛了他们,他们难道会介意合作一次,齐心协力换个皇帝吗? 自己儿子可不少,随便换个傀儡坐上皇位,他们就又可以高枕无忧了。 见苏惟生直接说到点子上,熙和帝对他愈发欣赏,“朝中大臣出身寒门的并不少,但对于这个问题也是……你天资聪颖,可有什么好主意?” 打击世家无论在哪朝哪代都是个大问题,苏惟生前世跟在庆隆帝身边时,就见过他为此焦头烂额,自己私下也没少考虑。 不过那会儿他只是深宫里的太监,对外头的事,尤其是农户的事着实不太了解。这辈子从平民一路奋斗上来,才换了角度重新思考。 真说起来,眼下他还真是满脑子的主意。 可是,他还有个顾虑——这触及的可是世家大族最根本的利益! 历史上多少先驱者,如商鞅、如吴起、如前朝的云大人,哪个不是抛头颅洒热血,却因触及旁人的利益而死在了阴谋诡计之下? 他是想干成一番大事,却也不想翅膀还没长硬就白白牺牲啊! 蝼蚁尚且偷生,谁乐意傻乎乎去死? 苏惟生思索了片刻,“请皇上容臣回去想想。” “也好,”熙和帝颔首,“此事积弊已久,解决起来没那么容易。你年纪轻,脑子灵活,说不定就能想到好主意。也不必着急,慢慢来吧。” “是,皇上。”苏惟生道,“臣回去就想,拼命想,使劲儿想!” 熙和帝又给逗乐了,这小子,说话还挺有意思! 他扬了扬手上的折子,“朕看过了,上头的法子都挺不错,只是实施起来有些困难。” 苏惟生当然明白,土地兼并的问题若得不到解决,增加再多粮食产量也只是平白为世家做嫁衣。 但他的法子么……不该从自己嘴里说出来,便低着头没做声。 “对了,”熙和帝又拿出另外两份折子让冯公公递给他,“这上面提的苏正德,可是你父亲?” 苏惟生谢过冯公公接过来一看,正是柳知府和陈县令为苏正德请功的折子,“回皇上,正是家父。” 熙和帝问,“如今你进京为官,你父亲也跟来了么?” 苏惟生道,“回陛下,是的。微臣是家中独子,自然要在父母跟前尽孝。实不相瞒,家父认为京中与南陵毕竟土质不同,所以特地带来了粮种,想着明年开春在京城的田地上试一试。微臣家中买了些田地,家父这段时间都忙着去看田里的庄稼呢!” 买了田地,地里这一季的收成自然也算苏家的,苏正德上心得了不得。 熙和帝轻轻点头,“你父亲是个好的,让他放手去做。将来有了成果,朕必不会亏待了他。” 苏惟生欢欢喜喜地道,“谢皇上恩典。” “行,你先下去吧。”熙和帝想了想,又唤了声冯公公, “你带苏大人去外头走一圈,跟西门的侍卫打个招呼,如果苏大人要见朕,一定要来通禀,不可直接堵回去。” 苏惟生不过是个从六品小官,连上朝的资格都没有,想要见皇帝,当然要通过侍卫通禀。 但如果每个官员有事没事都来找侍卫说要面见皇帝,那皇帝整天光见人都够呛,还处理什么国事啊! 因此这种事自来是不被允许的。 平常若没有皇帝的吩咐,宫门口的侍卫也根本不会替这些小官传话。 苏惟生再次谢过熙和帝,便跟着冯公公退了下去。 翰林院的人并不知道苏惟生得了皇帝特许,想见皇帝就能见到,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对苏惟生的艳羡。 一回到翰林院,所有人就围了上来,包括五品以上的几名侍读、侍讲和学士们。 何学士倒还好,怎么说也算拐着弯的亲戚,直接笑眯眯地道,“恭喜你啊,小伙子!” 其他人也纷纷附和,“恭喜苏大人得皇上青睐!” 原本新科进士中最先得到召见的是王栋,但昨天大伙才知道,是为了八公主招驸马的事。 王栋因此遭了大罪,大家的羡慕嫉妒瞬间转为同情——这艳福可不好享啊! 但换成苏惟生又不一样,本就是状元郎,殿试时就得了皇帝青眼,且宫中如今并无适龄公主,总不能是为了再招一个驸马吧? 大家便明里暗里地打听皇上召见他是为了什么。 第309章 同僚 苏惟生坦言道,“殿试时皇上不是问了许多关于农事方面的问题么,后来我写了一道折子详细地讲了讲,皇上召见于我,就是为了这个。” 钱学士道,“想不到苏大人年纪轻轻,竟对农事也如此擅长,果然是年轻有为啊!” 赵怀瑾目中微闪,“苏大人又提了什么好建议?” 殿试时的君臣对答并不是秘密,赵怀瑾好奇的是苏惟生在后头写的折子里又说了些什么。 那个啥……自己也写了一道关于刑律的折子,这不是……还没得到召见么?那会儿皇上明明还表示过欣赏来着…… 赵怀瑾表示,他心里有点慌。 “也没什么,就是觉得江南的绸缎和茶叶天下闻名,倘多种些茶树采茶,桑树养蚕,把这些卖到新罗与大食等地,定然能为咱们大魏带来丰厚的利润。” 苏惟生倒也不是胡扯,这个他在折子上提过,不过是对增产增收之后的美好设想罢了,还远得很。 赵怀瑾撇了撇嘴,半晌无语——这不是信口开河么! 江南乃大魏粮仓,整个国家一半的粮食都产自江南,如果把田地分出来种茶种桑,绸缎茶叶倒是多了,国家的储备粮又从哪儿来? 到时万一再遇上兵祸或者灾年,整个大魏都得完蛋! 所以所谓的“苏惟生有大才”到底是谁传出来的?这不明显脑子有坑么? 赵怀瑾绞尽脑汁:皇上到底看中他什么啊,竟点他做了状元! 看着苏惟生眉清目秀的脸,再想到皇帝亲自赐过玉佩的岳西池,赵怀瑾若有所悟——难不成是因为他们长得俊? 这并不是赵怀瑾一个人的想法,所以一时大家都没了兴致。 下值后苏惟生几个去看了王栋,这才各自回了家。 钱学士却一下衙就去了潘家,把打探到的消息告诉了潘远洋的长子,新上任的兵部右侍郎潘士廷, “我看咱们没必要再把精力放在苏惟生身上,此人并无真才实学,不过凭着一张脸罢了。” 潘士廷也没说什么,“我心中有数。你先回去吧。” 钱学士是熙和九年的状元,也是寒门出身,但在利益面前却早已改变了立场。 早在几年前,在世家的支持下挤掉同样出身寒门的同僚,升为从四品侍讲学士时,他就与世家密不可分了。 朝中大部分官员都是世家子。 他们享受着祖辈积累下来的政治资源,有坚强的后盾,在官场爬得飞快。 有机会成为这些人中的一员,钱学士才不会傻到拒绝。 说起来,岳西池也算半个世家子。 苏家呢?积累百年,苏老爷上上一代就买进了许多田地产业,在苏正良做官以前,就已经成了地主人家。 如今苏茂谦这一辈也进了官场,三代为官,积累起各种资源来速度又加快了。 就连苏惟生自己,不也正朝着那个方向努力么? 所以认真说起来,他们的立场跟世家是一致的。 但宁家、苏家向来唯皇帝马首是瞻,苏惟生也有自己的目的。 他虽做不到苏正良那般忠君、也做不到杭参政那般爱民,却并不妨碍在往上爬的同时做点实事。 正如去年在庄子上对岳西池说的那样,拉拢更多弱者以对抗强者。 如何拉拢?当然要让他们尝到好处。 对于平民百姓来讲,好处就是土地、就是粮食。 熙和帝那样平庸无能的一个人,为何会如此关心农业问题,担心矛盾激化? 还不是因为朝廷虽被世家占了大半,街面上最多的却是平民百姓。 蚁多咬死象,熙和帝见识过西北民乱,他能不怕么? 只是要拉拢这些百姓获得圣心和名望,就不得不站在世家的对立面,眼下他身份低微,那些人随便动动手指都能捏死他。 所以,他有了法子也没跟熙和帝提,而是打算过几天去找个德高望重的人,替自己说出来。 眼下么,明日苏沁就要出嫁,再过几日就要跟岳西池去西北,家事且够他忙呢。 倒是夜里曹承沛几个商量完第二天的事,就说起了王栋。 “你们知道吗?王栋他不是苏南郡王巡抚的儿子!” 苏惟生跟何轩早有猜测,所以并不惊讶。 苏茂谦却大吃一惊,“真的假的?我记得包打听说……” “嗐!”曹承沛摆摆手,“你听他们胡说!那都是王栋得罪了人,别人故意放出来的消息!这回他不是被皇上点为驸马么,刚就职那天面见皇上,他就把实情说了,皇上是派锦衣卫去查的。我们衙门有个袁司直,他家小舅子就在锦衣卫,这事儿就是他说出来的。” 皇帝是想替未来女婿正名,才会默许锦衣卫把消息传出来吧?苏惟生饶有兴致地问, “那王栋到底是个什么身份?” 曹承沛两手一摊,“啥身份也没有!他爹原本就是个小县城的小秀才,家里有几十亩地来着。因父母早逝,王栋的二叔就把他接回家抚养,结果养了一年,田产成了别人的,他自己却成了个皮包骨。” “他姨母耿氏去探望时发现了不对劲,又争不过那一对泼皮,就把人接走了。然后两人就这么相依为命,耿氏靠卖豆腐养王栋来着,后来偶然发现他资质不错,耿氏就送他去读书。结果……” 何轩想到王栋家那名妇人的面容,“结果遇上了王巡抚?” 曹承沛义愤填膺,“没错,那王巡抚真不是个东西……” 原本耿氏是不愿意的,可接下来的几天那豆腐摊三天两头有人找茬,姨甥两个过得本就艰难,这样一来,就得添个更字。 最后耿氏没办法,还是从了王巡抚,想着好歹有个依靠,总归王栋以后读书的花费是不缺了。 没想到王巡抚是个喜新厌旧成性的,不到两年就厌了耿氏,不顾她身怀有孕,将人弃之不理不说,还任由正室去闹了一通,把外宅的银钱首饰全给抢走了。 耿氏大着肚子,带着王栋在王家门口跪了一天一夜,王巡抚夫妻俩也没把银钱还给他们。 最后两人只得回了卖豆腐的地方,重新操持起生计。加上那会儿书坊的掌柜见他可怜,给了他一些简单的抄书的活儿,这才勉强过了下去。 苏惟生听得目瞪口呆,养外室、强抢民女的事儿他见得多,但这么没品的还真是头一回, “乖乖,这是算好了绝不亏本儿啊!耿氏跟了他两年,还生了个孩子,到头来却啥也没得到,连从前卖豆腐的银钱也被抢了去,这姓王的,还真是连王八都不如啊!” 曹承沛吞了口唾沫,“这还不止呢!听说后来王栋考科举也受了不少刁难,要不是王巡抚与总督有些不和,他能不能顺利考完乡试都不一定!连京里的流言,都是王家那位夫人的手笔!” 他啧啧叹了两声,“这女人也实在可笑,有气儿你找姓王的撒去啊,缠着人家外室不放是哪门子道理?” 苏茂谦忍笑道,“表叔,她找的就是姓王的。” 众人默:王栋的确姓王,他们无话可说。 第310章 封 曹承沛噎了一下,“别打岔!我听说王巡抚这些年找的外室,没一个有好下场。” 苏惟生想到王栋在青云楼做的那首诗,“怪不得能写出那样的诗来,要换了我……” 换了他,怎么也得把人整得死去活来。“难怪他愿意做驸马,成了皇家人,谁还敢肆意欺凌?” 何轩道,“做驸马就做驸马,偏偏摊上这么个大舅子,他这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了吧!” 苏惟生莫名心虚,齐王昨天发那顿疯到底是不是因为黎曼弄的那东西啊? 他轻咳一声,“那个啥,现在知道我这个小舅子的好了吧?” “是是是,你最讲理!”何轩翻了个白眼。 众人哈哈大笑。 苏茂谦道,“幸亏皇上仁慈,没有因为他的伤取消婚事,否则王栋这辈子就完了。” 曹承沛摇头,“应该说幸亏伤的是左手,要换成右手,他心里如何能平呢?右手没事,至少吃饭的本事还在,若遇上个刁蛮公主,他家里的姨母跟表妹怎么办?” 苏惟生斜睨他一眼,“你倒会怜香惜玉!” 曹承沛干笑两声,“我就这么一说,可别告诉你嫂子!” 一时众人都忍俊不禁。 六月初十午后的吉时,岳西池就带着六位傧相抬着花轿,吹吹打打地到了苏家。 傧相之中地位最高的是承恩公世子,平日也没听说他跟岳西池有什么交往,这回竟来凑了这个热闹,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平阳伯府。 另还有承恩公世子的弟弟,张嘉树兄弟两个、和白修竹兄弟两个。 苏家的新宅已是张灯结彩,喜庆无比。 岳西池一身大红喜袍,一反平日的不苟言笑,眉眼间尽是喜色,那张如谪仙临世的俊美脸庞衬得苏家的灯火都黯淡了几分。 进得门来照旧受了小舅子表舅子连襟加侄子的联合刁难。 不过有承恩公世子在,除了夏礼青和阿丹几个,其余苏家的宾客都没太敢灌酒。 到了黄昏苏惟生背着苏沁出门时,平日沉默寡言的岳西池竟变成了个话唠,“把路照亮一点!咳……苏惟生,小心门槛!小心脚下……” 宾客们肚皮都快笑破了。 盖着盖头的苏沁目瞪口呆。 苏惟生也哭笑不得,心里的伤感瞬间去了大半! 说来,这场婚事比何家那会儿热闹得多。 平阳伯府的人因战事都无法回京,却还有个宁家。 宁老太爷德高望重,深受熙和帝敬重,宁恪又是御史台的老大,算上两家的姻亲故旧、翰林院的同僚…… 再加上岳西池那张脸,迎亲的时候整条大街上的姑娘妇人们跟疯了似的,吓得京兆尹连忙派出两百兵马维持秩序。 苏惟生几个送亲的都看傻了! 曹承沛感叹连连,“乖乖,那眼神儿,一个个的,恨不得把岳兄给吞肚子里去,也忒吓人了!” 岳西池喜滋滋的,全当没听见,牵着红绸的一端,与苏沁一前一后进了喜堂。 宁老太爷和宁氏坐在上首,皆是满脸欣慰,向来矜持端庄的宁氏此时眼眶竟有些湿润。 拜完堂刚把苏沁送进洞房揭了盖头,宫里头就来人了,于是苏沁又被丫鬟婆子扶了出来。 冯公公笑眯眯地进来宣旨: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 朕惟治世以文、戡乱以武,而军帅戎将实朝廷之砥柱,国家之干城也…… 今怀远将军之第三子、今科探花、翰林院编修岳西池克承清白之风、嘉兹报政,兹特授尔为怀远郡兴庆府盐课司提举…… 制曰:今怀远郡兴庆府盐科司提举岳西池之妻苏氏,淑慎其仪,柔嘉维则…… 兹以覃恩封尔为‘安人’……” 并赐下御笔亲题的“百年好合”匾额一幅,以及龙凤合鸣玉佩等若干寓意美好的物什。 皇帝带了头,两位太后、宋皇后及各宫主位也各有表示。 待岳西池夫妻谢过恩,冯公公还意思意思喝了一杯喜酒才回去复命。 他一走,喜堂上直接轰动了。 这才当了几天翰林,婚礼当天就能得到皇帝亲自封赏,可见平阳伯府委实劳苦功高,宁老太爷委实深得圣心哪! 一时这热闹自然再上一层。 也有人嘀咕岳西池堂堂探花竟放着好好的翰林不做,非要自请跑去西北那不毛之地,傻透了啥的。但谁也不会在这大喜的日子触霉头,等新娘子重新回到洞房后,反而更加情真意切地敬起酒来。 不管怎么说,眼下这两家可得罪不起! 待晚间回到家,苏惟生便把圣旨的事说了。 苏正德夫妻听完喜极而泣,连女儿不日将往西北的不舍之情也淡了许多。 苏澜喜滋滋地道,“没想到大姐竟成了家里品级最高的,跟长生一样能耐呢!” 苏惟生笑道,“那你还不敦促二姐夫加把劲,回头也给你挣个诰命回来!” 何轩白他一眼,臭小子,平日怎不见你叫二姐夫!转而讨好地看向妻子,“你放心,我一定努力!” 苏澜脸一红,“我才不急!” 其实何轩已是从七品翰林,身为妻子的苏澜身上已经有了七品孺人的敕命,只是低阶官员的母亲和妻子一般都不必皇帝亲封,而是要等官员上折子,而后在当年年底或年初大典之前,由吏部统一发放。 没错,苏惟生如今是从六品修撰,按理周氏也可以得个六品的诰命了。不过她是苏惟生的母亲而非妻子,要在安人的称呼前头再加个“太”字。 何轩把这话一说,周氏喜得合不拢嘴,然后看了一眼苏正德,小心翼翼地问苏惟生,“就没有给父亲封个啥的?那往后这家里,你爹不是成了地位最低的一个?” 苏正德失笑,“低就低吧,能让你们使唤,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是吧,未来的周太安人?” 当着一屋子小辈的面,周氏羞得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苏惟生却煞有介事地点头,“娘说得对,等往后儿子立了功,一定也给爹挣个封赏,一家人嘛,就得齐齐整整!” 说得大家都乐了。 苏家与平阳伯府热闹了一天,接下来就等着苏沁回门了,这用不着苏惟生做什么,他还得继续当值去。 第311章 紧急 可就在第二天下朝,苏惟生便听说,朝中又出了两件大事。 第一,昨夜蜀王与寿王连夜带着证人与证据进宫,告发林次辅与长平侯府合谋混进陇西灾民中煽风点火,故意引发民乱,害死灾民4312人,西北军兵士265人! 林家还没缓过神,那边锦衣卫也找到了原兵部尚书韩同信家那位李妈妈的子女,言道正月里诏狱失火之事别有内情。 是林次辅与长平侯府事先栽赃陷害、事后杀人灭口,杀了李妈妈夫妻两个藏尸于罪臣韩同信妻子的陪嫁庄子上。 连那封所谓的“韩同信指使李妈妈夫妻买通杀手”的亲笔信,也是由东阁学士林庭辉一手模仿。 熙和帝勃然大怒,斥责两府“鬼蜮伎俩害人不浅,蝇营狗苟国之大害!”当廷下令将完全没反应过来的林次辅与长平侯、长平侯世子下了诏狱,又命刑部、大理寺、御史台联合锦衣卫共同审理。 两家当天就被锦衣卫和三司人马围得严严实实,得力的管事下人都被下了地牢,女眷也被软禁在府中接受审问。 第二,西屿关急报,怀远守军已于七日前顺利抵达关口,西海三万大军却在途中遭遇六万敌军伏击,昭勇将军左正道断了一臂,先锋、副将皆已战死,死伤将士共计三千余人。 金西国与锋台汗国已蓄势待发,三日内必定攻城,请皇上派大军驰援。 这奏报发出来的时间在八日前,现下极有可能已经开战了! 强敌虎视眈眈,朝中也不安宁,熙和帝险些气晕过去,但西北之战已迫在眉睫,他不得不打起精神,立即叫了内阁仅剩的三位阁老和各部尚书进宫商议。 熙和帝一言不发,素来温和的脸在夜色下显出几分阴沉。 顾阁老觎着他的脸色,“皇上,林大人之事暂且不提,当务之急是西北军务,若再不调兵前往,恐怕西屿关不保啊!定国公与卫国公都已主动请缨,还请皇上早做决断!” 熙和帝眼皮子一跳,“那朕问你们,若这两人此次再立战功又当如何?难道要封本朝第一个异姓王吗?” 在高太后长年累月的灌输下,他对定国公府的芥蒂早已深入骨髓,只是抓不到他们的致命把柄罢了。 眼下要看着定国公再立军功封王,不说别的,高太后那一关就过不去!卫国公又是降臣之后,熙和帝一时还真是为难。 顾阁老与常阁老面面相觑,范伯寅却对帝王心思最为了解,“皇上,您看镇国公如何?原本还有个昌安伯严成器,只是他资历品级都不够,怕是难以服众。” 众人面面相觑,常阁老头一个反对,“不行!镇国公府都多年没上过战场了?范大人是拿战事当儿戏吗?” 户部尚书裴允致反驳道,“卫国公不也没上过战场?真要如常阁老所说,除了那十几位守关将领和定国公,怕是没人能符合要求!” 不就是忌惮镇国公是燕王的岳父,生怕他立下战功抢了赵王的风头么?打量谁看不出来呢! 赵尚书道,“臣倒觉得定国公为主帅未尝不可。毕竟京中武将都过了几十年太平日子,只有定国公早年在辽东柳总兵旗下带过兵,还立下了不少功劳。至于封赏,那都是战胜之后的事了,皇上大可封赏其家人,不必非要落在定国公头上!” 范伯寅老神在在,“赵大人与夏家是姻亲,自然站着说话不腰疼。老夫却觉得,定国公府已掌了五军都督府和火枪营,若再立大功,恐有功高震主之嫌!” 赵尚书怎能忍受这盆脏水?当即不咸不淡地回道,“论起为自家人谋利,下官远不如范大人。” “你……” 眼看两人就要吵起来,熙和帝的脸色越来越难看,顾阁老也有些看不过眼, “国事当前,两位要吵也该看看场合才是!” 两个加起来都快一百三十岁的老臣同时冷哼一声,袖子一甩别过头去。 熙和帝忍气道,“众卿家到底怎么说?” 工部、礼部两位尚书照旧当隐形人,吏部尚书罗涉江目中微闪,“范大人的顾虑不是没有道理,但顾大人和赵大人所说的也是事实。论领兵带兵,眼下在京将领无人能出定国公之右……臣倒是有个主意。” 不等大家发问,他便摸了一把胡子,“听说定国公侍母至孝,夫妻和睦,陛下何不将定国公太夫人与定国公夫人接进宫中,由太后娘娘亲自照料?免得定国公出征在外还要顾及家中妇孺,再者,定国公世子身为御前侍卫,理应留京保护皇上。” 赵尚书心中一紧,“罗大人这法子未免太过阴损……” 罗涉江正色道,“赵大人此言差矣,只要定国公不生反心,凯旋归来之后将虎符完璧归赵,结局当然是皆大欢喜。难道赵大人认为定国公当真有不臣之心吗?” 赵尚书无话可说,众人也没反对。 只有常阁老有些失望,若是能让定北侯领兵,届时大胜之后,赵王就能再多一分助力,可惜…… 好在定国公府在储位之争中并无倾向,总比让其他皇子的人得了便宜好。 熙和帝觉得也成,一来几个儿子的平衡不会被打破,二来,高太后一向与定国公太夫人不合,又岂会帮着定国公谋反? 至于眼看就要失势的齐王……什么齐王?明明是想弑君的逆子! 最后,熙和帝在当天就下了圣旨,任命定国公为主帅、卫国公为副将,并令各部准备粮草军饷兵器等相关事宜,三日后于京郊祭祀之后出发前往西北! 旨意一下,岳西池顾不得自己还在新婚,回门那天硬生生等了大半个下午,等苏惟生等人下衙之后把众人请到了书房。 大伙都知道他心急如焚,苏正德也明白国事为重,直接开口问道,“启程的日子定了吗?” 岳西池答道,“还没有,我就是趁着回门的机会来与表哥商议的。” 曹承沛听着这声“表哥”心里还挺美,不过也没忘记正事, “婵妹妹都准备得差不多了,我这边今天也拿到了调令,就在金城府辖下的红石县当县令,随时可以出发。要不……咱们随大军一道走?” 苏惟生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表哥,你好歹动动脑子!” 何轩抚额,“你们一行人中女眷不少,如何能跟得上行军速度?” 曹承沛讪讪地摸了摸鼻子,“这我还真没想到。” 岳西池半晌无语,合着成了亲就不把女眷当人了是吧?不过当着长辈也不好出言嘲讽,“我与外祖父和母亲商议过,想尽快启程,表哥觉得呢?” 苏惟生琢磨了一会儿,“你想十五就走?” 今天是六月十三,十五就在后日,也就是大军拔营的第二天。 岳西池迟疑着点了点头。 苏惟生磨了磨牙,刚把小白菜拱到手就要远行,也不知自家水灵灵的大姐到了那地界儿会不会变成干巴巴的咸菜。 但想到西北军情,反对的话却也说不出口,只好转向何轩。 后者偏过头,权当没看见。 曹承沛看看这个看看那个,随后直接拍板,“晓婵应该不会反对。左右爹娘都不在,后天就后天!” 第312章 启程 翌日辰正时分,身着祭服的苏惟生就已经站在了队伍的最末端,与众朝臣一起在城外南端的太平坛迎接圣驾。 过得一时,皇帝与以定国公、卫国公为首的十几名将领列于太平坛下,锦衣卫都指挥使吴通宰杀牲口,祭天祭地之后,又将牲口的血滴在两位主将的刀剑之上,以此祭旗。 熙和帝恋恋不舍地将虎符交到定国公手里,向十三万大军深深一揖,而后高声道, “大魏建国近百年,威名远扬,凡远人来犯者,必得以血还之!太祖北征赤炎、南驱倭寇,先帝灭赤炎、征北凉、退契丹,今有金西锋台二大敌,欺凌我国家,斩杀我将士,侵犯我土地,践踏我人民……望我大魏儿郎驱除敌寇,扬我国威!” 擂擂战鼓一响,十三万将士高举手中刀剑,齐声高呼, “驱除敌寇,扬我国威!驱除敌寇,扬我国威!驱除敌寇,扬我国威!” 等众人安静下来,熙和帝又给将士们赐了壮行酒,定国公率先端起酒碗,面向众将士, “儿郎们,为军者当以忠诚为本,以信义为重,以勇气为荣,以胆略为傲!……鞑子侵我国土,扰我百姓,我身为三军主帅,必当不畏艰险,以死相拼,杀光胆敢进犯我大魏的每一名贼寇,你们怎么说!” 众人再次连吼三声,“杀!杀!杀!” 定国公将碗中烈酒一饮而尽,而后将碗狠狠一摔,“不成功便成仁!” “不成功便成仁!” “杀!杀!杀!” 低沉的号角声响起,浑厚且凝重,定国公带头跪地向熙和帝行了一个大礼,而后毅然翻身上马,“出发!” 第二天,苏惟生、何轩跟苏茂谦专程告了半日假去城外送行。 大家说了会儿话,眼看天色也不早了,苏正德叹了口气,“那就这样吧,国事要紧,到了那边……大丫头能依靠的就只有你了。” 岳西池郑重道,“岳父放心,只要有我在一天,必不让阿沁掉一根头发。” 曹承沛拍着胸脯道,“舅舅、表弟,你们就别担心了,有我在呢!” 苏惟生白他一眼,“红石县在陇西,兴庆府在怀远,你俩一年能见一次就不错了。到那边好好做官,别贪便宜,红石县离金城府也就两日车程,遇到事情多问问杭伯父,知道了吗?” “我省得,”曹承沛抓抓脑袋,“表弟,这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才是当哥的呢!” 大伙哭笑不得。 苏惟生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转而长叹一声,转向岳西池,“大姐夫,我大姐生性柔弱、与世无争,还请你多照看着些,别让人欺负了她。另外,我知道你惦记亲人,但边关战事险之又险……别太冲动。” 何轩附和道,“是啊,岳兄,军情未明之前,你最好不要急着去西屿关。” 岳西池一一应下。 苏惟生又把苏沁拉到一边叮嘱了许多话,才放他们离开。 看着渐渐远去的车马,苏茂谦一时感慨万千,“年幼时总想着努力读书,早点考上进士做官。却没想到这一当了官,就要各奔东西了!” 大家闻言都有些低落,周氏脸上泪痕本就未干,这会儿又低声啜泣起来,“婆家相隔千里,要是以后受了刁难连个出头的都没有,叫我怎么放心得下?” 苏澜劝道,“娘,人都走了,您这样哭哭啼啼有啥用?不是生生让大姐难受嘛!要换了我就不跟您辞行,偷摸着先跑了再说,省得您整天哭鼻子!” 周氏那个气哟,偏偏性子使然,又做不出疾言厉色的姿态来,只好瞪她一眼,“早晚把你这张嘴给缝起来!” 苏澜做个鬼脸,“你来你来!可惜女儿现在已经是何家的人了,娘要收拾我,也得看我公公婆婆同不同意!” 众人绝倒。 何轩完全不敢说话,苏惟生直接捂脸,周氏气笑了,“这死丫头,也忒没脸没皮了些!” 苏澜立马溜到何轩身后作羞怯状。 不过被她这么一闹,长亭内低迷的氛围一扫而光,反带了几分欢脱之意。 苏惟生暗地里朝自家二姐竖起了大拇指。 送走大军和岳西池等人,苏惟生才有心思关心林家跟长平侯府的案子。 三司与锦衣卫还在审讯中,定罪不会那么快。 不过夏礼青这事儿办得着实漂亮,连苏惟生也没想到他竟如此深藏不露,不声不响的,还握着两府陷害韩同信火烧诏狱的人证呢! 苏惟生表示非常满意,当即写了封信大赞世子有勇有谋、文武双全、深谋远虑……能用的溢美之词都用上了。 收到信的夏礼青却是一头雾水,回信说老时间老地方见。 苏惟生乐呵呵地想,这是想听我当面夸他不成?没想到世子看着稳重,原来也爱听人拍马屁来着! 正乐着呢,小柱又带回口信,“少爷,黎姑娘问齐王那边何时动手。” 苏惟生一愣,“动什么手?” 小柱比划着道,“您忘了?黎曼姑娘在齐王身上那个那个……” “哦……”苏惟生慢悠悠道,“不急。就算林家跟长平侯府落马,他也仍是亲王之尊,身边伺候的人多着呢。且再等等吧。” 小柱不明所以,“等什么?” 苏惟生但笑不语,自然是等他犯下更大的错误无法收场之时。 夜里夏礼青一来,苏惟生就满脸堆笑地恭维,听得夏礼青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他连连摆手,“我就是引着那几个幕僚发现了人证而已,信件也在他们身上,揭开此事还多亏了蜀王跟寿王。府里如今被皇上盯得紧,连祖母和母亲都被接进了宫,我哪儿敢做多余的动作。” 苏惟生默然,“皇帝还真是……”小人之心。 既要用人家,又要防着人家,也不知定国公接到圣旨时心里是何滋味! “好在他还没彻底昏头,没将太夫人和令堂送进高太后宫里。” 夏礼青冷笑道,“你有所不知,原本定的就是让老妖婆照料祖母和母亲。是祖母誓死不从,说宁愿一头撞死也不与那老妖婆共处一室,又有宁国大长公主从中说和,皇帝才退了一步,把她们送到了江太后宫中。” 苏惟生半晌无语,这皇帝还真是,说他没脑子吧,他还知道平衡之道,知道打压世家,知道民以食为天、想办法抑制土地兼并笼络百姓稳固政权。 说他有脑子吧…… 他难道不知道自家亲娘是个什么货色吗? 在定国公北征的档口把人家母亲和妻子交到仇人手里,得脑子有多大坑才干得出来这种事儿啊?生怕定国公不反吗? 苏惟生想了半天也找不出话来形容,只好无奈地吐出两个字,“蠢货!” 夏礼青却笑了,“算了,何必跟他计较。左右父亲问心无愧,太后娘娘对祖母颇为怜惜,好吃好喝地供着有什么不好?等大军凯旋,祖母和母亲就能回家了。” 苏惟生也确实没办法,又不能冲进宫里去抢人。所幸人在江太后眼皮子底下,就是为着两宫的矛盾,她也不会任太夫人婆媳被那老妖婆为难。 他点点头,“那世子你呢?可有人盯着?” 夏礼青道,“没事,当值时都在御前,只要我不出城,行动上还是自由的。皇帝的人只盯着几处门口,我跟允武是从密道出来的。” 第313章 靶子 苏惟生这才放下心来,转移了话题,“世子先前的意思是……锦衣卫找出韩家下人的事与定国公府无关?” 夏礼青缓缓道,“三堂叔虽在锦衣卫,却只是个右佥事,如何能在吴通眼皮子底下做手脚?” 他口中的三堂叔正是锦衣卫都指挥右佥事,也是苏茂谦的未来岳父。 苏惟生原以为定国公府是通过夏佥事找到了那位李妈妈的儿女,却没想到此事竟与他无关。 “那么……就是还有一拨人、甚至几拨人在暗中做手脚了。” 夏礼青思索片刻,“倒也不一定。火烧诏狱损的是吴通的颜面,他这人记仇,彻查到底并不奇怪。如果真是林家和长平侯府所为,吴通此时把事情捅出来,让他们翻身无望也不无可能。” “会有如此巧事?蜀王刚捅出两府引发民乱之事,锦衣卫就找到了那位李妈妈的儿女?”苏惟生从来认为,一切巧合都是有意为之, “吴通是皇帝的人,他再厌恶两府在锦衣卫动手脚,办事也不会不顾皇帝的意思。会不会是吴通早就找到了人,却碍于皇帝的命令一直按兵不动呢?” 夏礼青大吃一惊,“按你的意思,皇帝已容不下林家和长平侯府了?” “不,”苏惟生摇头,“我的意思是,皇帝极有可能厌弃了齐王,容不得两府再为齐王上蹿下跳。” 况且皇帝正发愁世家子弟遍布朝野之事,两府一倒,又不知有多少职位要空出来,皇帝怎么也能在少部分位置填补上自己的人。 只是……韩家和林家的事让皇帝尝到了甜头,万一以后那蠢货老想着用这种方法铲除异己,会不会不太妙? 苏惟生颇有些头疼。 夏礼青心底一寒,“我从十四岁就跟在皇帝身边,却还是不如你看得透彻……” 再仁慈的帝王,恐怕也如何容不下对自己起了杀心的儿子吧? 那日齐王口口声声让熙和帝“滚下龙椅”、“要你的命”,若不是殿上人多,说不得就真让他冲到皇帝跟前动手了。 更何况熙和帝当真仁慈吗?那可是幼时就敢溺毙亲姐的人!这次陇西贪墨案,他不是一样处死了几十名臣子? 想到这里,他自嘲地笑了笑,“也是。那几年我只看到皇上对太后如何孝顺,对宁太傅如何尊敬,对臣子如何温厚仁善、礼遇有加,对皇子如何宽宥慈蔼……一切,不过是假象罢了。” 就连现在,熙和帝在他们这些重臣之后面前,也仍旧如同一位亲和的长辈呢! 苏惟生淡淡道,“只是没碰到他的逆鳞而已。” 他沉吟片刻,“世子在齐王府可有人手?” 夏礼青有些怔忡,“你想做什么?” 苏惟生悠然道,“帮他想法子求得皇上原谅啊!” “什么?”他是听错了吗?夏礼青忙道,“这是为何?” “齐王接连犯错,失宠失势已是必然,可他毕竟还是亲王之尊,眼下早早退出夺嫡,只要最后的胜利者不是蜀王,说不得还能落个好下场!”苏惟生面上一冷,“不放出来,怎能闯出更大的祸事?” 夏礼青吓一跳,“你可别冲动!犯不着为那等人赔上前途!” 苏惟生微微一笑,“以齐王如今的德性,只要放出来,就是一条见人就咬的疯狗,不必咱们做什么。” 夏礼青脸上闪过一丝狐疑,“你为何如此肯定?” “世子若不信,就尽管看着好了。”苏惟生卖了个关子。 “行吧,姑且相信你一次,”夏礼青把联络齐王府暗线的方法说了,又给了他一枚玉蝉当信物,“我总觉得林家跟长平侯府火烧诏狱的事有些蹊跷。” 苏惟生轻声道,“蹊跷不蹊跷的,左右不是皇帝、就是那几位王爷的手笔。狗咬狗的事,咱们看看戏又有何不可?” 夏礼青背着手走到窗前,“我只是在想,此事若非出自皇帝的授意,那么幕后之人的城府之深怕是无人能敌、手段也非常人可比,也不知会带来怎样的变故!而且皇帝封二皇子为蜀王,当真是表示看重吗?” “世子是听说什么了吗?” 夏礼青转过身,“杨妃为蜀王选继室,挑中了武安侯世子之女和卫国公的嫡九女,皇帝未允,转头就召了老扬威侯进宫。” “杨妃倒是好算计!”苏惟生嗤笑一声,“武安侯府乃皇后娘家,宋皇后膝下无子,卫国公同样没联姻过任何一位皇子,无论把哪一家拉上船,都是百赚不赔!” “至于扬威侯府,待嫁闺秀中唯有一个杭四姑娘是嫡出,还是杭二爷的女儿。杭二爷本就对蜀王死心塌地,若皇帝召老扬威侯当真是为蜀王娶继室,就无异于断掉了他另一条拉拢权贵的路子。若果真如此,蜀王就一定是皇帝立出来的靶子!这个靶子的存在,又是为了保护谁?” 夏礼青的确是这个意思。 苏惟生聪明机慧他知道,但一个长于农家、初入官场的翰林竟能将皇家和官场之事分析得如此透彻,还是让他深感意外。 这也是为什么,每回遇上事情,明明还有从小一起长大的承恩公世子江闿捷等同辈之人,他却最喜欢找苏惟生商议。 明明这人也没说什么,但每回聊过之后,他都会有一种醍醐灌顶之感,甚至偶尔会觉得自己那些迷茫、苦闷的情绪十分可笑。 这大抵,就是知音了吧。 夏礼青喃喃道,“我在御前多年,为何没看出这一点?他对皇子们似乎是一视同仁,要说明面上的亲近,也就是一个晋王了。晋王的生母宁氏虽不大得宠,他本身却温文儒雅,从小就极少犯错,是已长成的皇子中受罚最少的。” 说到这里,他眼中一亮,“晋王的母妃是宁太傅啊!皇上如此敬重宁太傅,会不会立他老人家的外孙为太子?” 苏惟生意味深长地道,“世子怎知,晋王不是皇帝立出来的另一个靶子?” 旁人不晓得,他却知道宁老太爷极其厌恶宫里那位宁妃,连带着对晋王也从没有过好脸色。 毕竟当初若不是宁妃利用年幼的岳西池铲除异己,让岳西池遭了那么一番大罪,后者也不会落下心病。要不是遇上苏沁,岳西池是真有可能终身不娶来着,怪不得宁氏那么轻易就同意了这门亲事。 宁妃这个庶长女,正是宁老太爷最看不上的那种人,所以他老人家再有私心,也多半不会用在宁妃母子身上。 没见老爷子一回京,宁恪都不敢让妻子进宫探望宁妃了么? 当然,这也只是苏惟生个人的猜测。事实究竟如何,还得再看看。 “如此,”夏礼青自言自语,“那就只有等了——狐狸尾巴总会露出来的。” 第314章 审讯 皇帝送走大军之后也腾出手来,命三司和锦衣卫加急审讯。 无奈长平侯跟林次辅的骨头比韩同信硬得多,想必是明白一旦承认罪名必定连累全族,受尽苦刑也不肯吐口,甚至大骂锦衣卫与蜀王沆瀣一气,栽赃陷害。 吴通气笑了,吩咐手下好好伺候着,转头去了水牢。 右都御史陈显宗、大理寺卿杜陵书、刑部右侍郎万荣轩三人对视一眼,也跟了过去。 狱卒提着油灯在前方照亮,阵阵腐臭的味道钻进鼻孔,吴通却恍若未觉,反而皮笑肉不笑地道, “这水牢就是味道不太好,三位大人且忍耐忍耐,待我把人提出来再问话。” 随后便吩咐一名百户,“待会儿恐怕得费不少口舌,上些茶水来,给几位大人润润口。” 百户应了一声就下去吩咐了。 茶很快就端了上来,四人坐在提牢厅的案台边,其余三人皱着眉头强忍住不适,吴通却闲适地靠在太师椅上喝茶。 西北之事,其实人证物证都全了。 据那两名人证所言,那段时间全面负责此事的,是林次辅最得宠的庶子林松涛,物证是此子向林次辅回禀事情的书信,上面有后者的私印。 按吴通往日的脾性,早按着他们的手画押了,管你喊不喊冤,韩同信那会儿就是这么认罪的。 可这次有杜陵书他们盯着,尤其还有个油盐不进的陈显宗,少不得要多费些力气。 几人中以陈显宗的品级最高,不过他并不负责审案,而是起个监察的作用,防的就是有人不走正规流程,强行让犯人认罪画押。 吴通倒不是怕了他们,实在是陈显宗太爱讲道理,一开口没几个时辰绝对停不下来,回回都听得他头大。 这人又不能动,所以……咳…… 过得一时,两个狱卒把奄奄一息的林松涛拖了进来。 他脸色惨白,浑身湿漉漉的,脚上戴着沉重的铁镣。 堂堂阁老之子,哪怕是庶出,从前也是养尊处优,风光无限,如今却被折磨得如此狼狈。 被扔在地上许久,林松涛才吃力地蜷缩成一团,却又被两名百户揪着跪起来,让他磕头。 杜陵书和万荣轩轮流问了许多问题,他小声道, “我去陇西是探望一位旧友……家父说那边旱灾太严重,担心流民饥饿之下出手截道……才派了一队护卫随行保护……实在不知那两人为何会落在蜀王手上……还……出言陷害……” 杜陵书问,“旧友是什么人?姓甚名谁?” 林松涛咳嗽了好久才断断续续地道,“到金城府……之后,才发现……他早已……举家搬走了……” 吴通脸色一冷,“嘴倒是挺硬,不吃点苦头怕是难说实话……”说着唤了一名百户的名字,就要拉下去用刑。 杜陵书眼底闪过一丝厌恶,“吴大人急什么?本官还有话要问。” 万荣轩侧身道,“杜大人,我看他精神不大好,这会儿恐怕问不出什么来。” “等吴大人用了刑,怕是更问不出了!”杜陵书略过那两名百户,招手唤来远处的一名狱卒,“给他灌杯水提提神。” 狱卒看了吴通一眼,见他没反对便照着做了。 杜陵书起身走到林松涛面前,“你在金城府曾私会过暴民贼首霍敢当两人,跟他们说了什么?巡抚衙门施粥时引发混乱,死者32人,伤者17人,是你一手策划,还是听了谁的命令?” 万荣轩心想,杜大人问得如此直白,人家顽固了这么久,肯说才怪了。 果然,林松涛身子虽然一抖,却抬头看向杜陵书,“大人……这是何意?” 杜陵书朝吴通的方向望了一眼,“你还有一次机会。” 林松涛心跳如擂鼓,他见霍敢当二人时并未带蜀王交出来的那两名护卫,他们又是怎么知道的? “我与……霍……贼首从无交集……杜大人是从哪里听来的谣言?” 杜陵书叹了口气,坐回去端起茶盏不再说话。 吴通微微一笑,对身后的百户说,“先上鞭刑吧,用蘸了烈酒的鞭子打,再去找些蜂蜜,捉些虫子什么的。” 百户道,“大人,老鼠可以吗?” 吴通轻轻颔首,“弄些盐水来,别让他昏过去了。” 陈显宗眉头紧锁,“吴大人……” 万荣轩也迟疑着开口,“这是否有些……” 吴通眼风都没扫一下,“几位大人放心,既然你们问不出什么,在下乐意效劳。” 三人听得额上青筋跳得飞快。 百户把东西拿上来,林松涛看见鞭子还好,再望向那一大碗染发着腻人甜香的蜂蜜和旁边竹篓里密密麻麻的老鼠、蚂蚁时,却瞬间头皮发麻,冷汗一滴滴落了下来。 一顿鞭子之后,林松涛的伤口被烈酒火辣辣地灼烧,疼得死去活来。 眼看两名百户端着蜂蜜细细地抹在了伤口上,另一人提着竹篓走了过来,他惨叫一声,“不要!不要!我说!我说!” 吴通挥手示意,两人退到一旁,将竹篓放在林松涛脚边,并未离去。 因为恐惧和疼痛,林松涛说话时全身止不住地颤抖, “父亲得到……陇西韩同俭贪墨的消息,与长平侯商议过后……就派我去了西北。随行的护卫有一半是侯府的人……说要是不见血……灾民恐怕乱不起来……如何能让韩家永世不得翻身……最好能将那边的官员一网打尽……” “到了金城府,我们买通了不少灾民煽风点火,先激起他们的愤怒……而后买通衙役,一队人换了官府的衣裳,一队人扮成灾民找茬闹事……故意与施粥的人发生争执……然后……趁乱打死了几十个灾民……和几个衙役……回头再让假扮的灾民说……说朝廷不给活路……咱们就得自己挣……反了他们,不说当不当皇帝……起码能有口饱饭吃……起码能护得住父母妻儿……” “我找到在灾民中极有威望的霍敢当,自称是南边来的富商,原本是来帮忙赈灾的,谁知银子都被贪掉了……手上还有一些兵器……” 连亲自去陇西调查过的陈显宗也听得目瞪口呆。 他就说一群平民哪来如此多的刀剑,一般暴民造反用的武器大多都是锄头菜刀,兵器真的只是少数。 霍敢当等贼首在平民乱之时就被当场斩杀,接受招安的人并不知情,只以为霍敢当早有反心,才会准备得如此充分……林家这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吗! 他急忙问,“你手上的兵器,又是从哪儿来的?” 林松涛犹豫着看向吴通。 陈显宗气得险些跳脚。 吴通却又喝一口茶,眼皮子都没抬一下,“怎么?想尝尝被鼠蚁啃噬的滋味?” 林松涛根本不敢看脚边的东西,一咕噜全说了,“吕逾腾不知抓到了工部军器局监正葛常泰什么把柄,让他开了方便之门,从军械库弄出来的。另外长平侯府养的护卫多,兵器也不少,几处一凑合,就……齐全了。” 吕逾腾正是长平侯世子。 陈显宗等人惊得说不出话来,结党乱政引发民乱就已经是死罪,再加上个私盗军械提供给暴民,这与谋反何异啊! 林家跟长平侯府,完了! 第315章 献策 苏惟生并不知道原以为会拖很久的审讯这么快就有了突破口,他忙着修史,还要抽空思考皇帝给他出的考题。 过了两三天他终于有了计量,下值后买上几样点心去了宁府。 岳西池一家离开之后,宁老太爷就被宁恪死缠烂打地接回了家,说二弟好端端当着官儿都能出事,他自己虽然一把年纪,却也需要亲爹盯着着,省得万一不慎遭人算计利用啥的。 宁氏跟岳西池这一走不知要多久,自然不可能像从前那样三天两头往别院跑,如何能放心宁老太爷住在外头? 又见宁恪自宁慎被下狱之后收敛了许多,不敢再四处钻营,便劝了宁老太爷许久,最终老爷子还是回了宁家。 这会儿宁恪还没回来,他老人家正在湖心小亭钓鱼呢。 苏惟生笑嘻嘻地凑过去小声道,“宁爷爷,您这鱼线下头有鱼钩吗?” 宁老太爷笑眯眯地道,“没有,不过老夫钓鱼的手段高超,你瞧瞧,不过这么一会儿,就钓到了一条苏鱼。” 两人对视一眼,哈哈大笑。 宁老太爷屏退下人,拆开苏惟生带来的点心放了一块进嘴里,“你今日来可是有事?” 苏惟生没否认,“前几天皇上叫我去谈了土地兼并的问题。您是怎么看的?” 宁老太爷笑道,“你小子满肚子的花花肠子!就不怕老夫当面一套,背面一套?” 苏惟生嘿嘿一笑,“宁爷爷您什么大风大浪没经过,自然知道何事可为,何事不可为。” “既如此,你还问什么?”宁老太爷摸了把胡子,“难不成是不信任老夫?” “不敢不敢,”苏惟生像模像样地拱了拱手,“要是不相信,晚辈就直接去找皇上了,何必再来问您?想必您也知道,皇上已恩准了我随时进宫禀报。” 宁老太爷嗤之以鼻,“得了吧,小狐狸。你这哪里是信任老夫,分明是不想冒险!” 苏惟生半点不脸红,“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晚辈也是无奈而为之嘛!” 宁老太爷用手指遥遥点了点他,咽下点心端起茶喝了一口,才缓缓道, “其实先帝在位的时候,大臣们就没少讨论这个问题,只是那会儿形势并不严峻,这才暂时搁置了。今上登基之初,我们也商议过,毕竟大魏存在的时间越长,土地兼并的问题就越明显,到如今,已经到了不可忽视的地步。” “只因触及到世家利益,唐首辅与林阁老等人联手抵制,才没干成。老夫致仕以后,皇上被几位阁老压制日久,也渐渐死了心,只想安生过日子,不想引起朝中动荡,这才耽搁到了今天。” 苏惟生皱起眉头,“世家就不明白问题的严重性吗?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明白啊!谁能不明白?可利益所趋,又岂是那么容易改变的?”宁老太爷长叹一声,“世家枝繁叶茂,所以收益虽多,开支也不小。收入一旦减少,有些人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那,皇上跟几位大人以前就没想过办法吗?” 宁老太爷也不隐瞒,“原本想的是从税收入手。” 果然不出他所料,苏惟生轻轻点头。 宁老太爷见他没接话,不由道,“你自来鬼主意多,可是想到什么法子了?” 他紧紧盯着苏惟生,“也是从税收入手么?” “税收改制的确有必要,”苏惟生道,“不过若是阻力太大,另辟蹊径也不是不可以。” 他活了这么多年,最擅长的并不是直接与仇人针锋相对,而是从旁人不曾留意的方面入手,借力打力。 宁老太爷忙问,“如何另辟蹊径?” 苏惟生微微一笑,“如今朝野上下的眼睛都盯着田地,想办法把他们的目光挪开不就成了吗?” “如果利益比不上田地,他们凭什么把目光挪开?”宁老太爷灵光一闪,“你是在打行商的主意!” 要说利润最多,哪行哪业能比得上行商? “正是,”苏惟生压低嗓子道,“我一直不明白,明明太祖自己就是商贾出身,为何大魏还要如此抑制商户?” 本朝商家地位虽然比前朝高,商人子弟也可参加科举,但大多数人还是认为从商者低贱。 何轩要不是有个杜夫子这个老师,进京后又有杜陵书这个大师兄,在庶吉士馆的处境绝不会比王栋好到哪儿去。 宁老太爷道,“重农抑商,把人口束缚在固有的土地上,可使百姓安居乐业、人丁兴旺,如此才能让国家粮仓丰盈,对内无粮荒、动乱之虞,对外无侵扰之虑。” “那眼下的西北之患又如何解释?”苏惟生不以为然, “若是田地大部分在朝廷或者百姓手里,您说的确实没问题。可现在呢?土地兼并太严重,田地大都握在世家和地主手里,世庶之间矛盾越来越大,改变国策已经是大势所趋。” 宁老太爷想跟苏惟生争辩,但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无从反驳。 苏惟生接着道,“放开路引,让平民也能带着货物流通;同时想法子加工各地土产,让土产发挥更大的价值。家父这些年一直在钻研,其实《齐民要术》上就收录了许多酿造、烹饪、储备和治荒的办法,只是几百年来从未有人坚持尝试而已。” “这样一来,朝廷的税收就不必再死盯着田地的出产,大头完全可以从商业上获取。百姓从商获取的收益大了,世家捂在手里的田地原有的价值就会大大减少。届时再改革税制,还会有那么大的阻力吗?如此,也不会再引起朝廷动荡。” 这还是苏正德给他的启发。 最初开办蜜饯作坊时,苏正德就感叹过,“一样是种地,一样是做农人,可这果子挣的银钱可比粮食多得多!即便算上赋税,收益也远远大于务农。怪不得自古以来最有钱的都是商户呢!” 种果树为何能比粮食挣得多?因为多了好几道工序弄出了有用的东西啊!同理,若处置得当,别的土产经过加工之后也能挣银子! 宁老太爷腾地一下起身,一个不留神就撞到面前的案几上,险些把案几给撞倒。 可他恍若未觉,两眼放光地盯着苏惟生,“加工土产让其发挥更大的价值是什么意思?老夫没太听懂,你具体说说!” 第316章 献策(二) 苏惟生沉吟道,“您可吃过豆腐干?” 宁老太爷不明所以,“当然吃过。” 这东西多少茶楼酒楼都有,自家厨房偶尔也会做,用来佐粥、下酒、当小食都可以,岳西池小时候就挺爱吃。 “那么,咱们就以豆腐干为例。”苏惟生道,“豆干的原料是黄豆,而黄豆是庄户人家从地里种出来的。如果一斤黄豆能卖五文钱,那么一斤黄豆能做成多少斤豆腐干,又能卖多少银钱呢?” 宁老太爷还真回答不出来,他想了想,转头对满伯道,“去,叫一个厨娘过来。” 满伯出去吩咐了一声,又守在了湖心小亭外头。 苏惟生默——其实在博阳时苏澜就捣鼓出了好些种口味独特的豆干与酒楼茶楼合作,苏惟生也参与过。 因此对于一斤黄豆能做多少豆干、获取多少利润,他心里再清楚不过,根本不必问厨娘。 而且他方才问出那句话,只是想引导宁老太爷思考,并非向他索要答案。 不过叫都叫了,那就等着呗。 过得一时,厨娘就过来了。 宁老太爷立即问道,“一斤黄豆能做多少豆腐干?利润有多少?” 厨娘还以为是老太爷晚上想吃什么,特意叫她来吩咐的呢,怎的却问起这个? 她满脸为难,“这个奴婢没做过,会做豆干那位厨娘告假了,要过两天才回来。” 见宁老太爷似乎很失望,她忙道,“豆干没做过,但一斤黄豆能做多少豆腐奴婢却是知道的。奴婢婆家以前就做过豆腐卖。” 宁老太爷颔首,“那你说说。” 厨娘道,“奴婢婆家从前做的是嫩豆腐,一斤黄豆能出五斤左右的豆腐,利润在十五文钱左右……做豆腐剩出来的豆渣和油皮并不算在内。” 宁老太爷看向苏惟生,后者点点头,表示厨娘说的没错。 “黄豆本身不大值钱,却能做成豆腐和豆腐干,还有豆面、黄豆糕来创造利润,这就是所谓的让土产发挥出更大的价值。” 苏惟生解释道,“您试想一下,农人把黄豆卖给豆腐坊的时候,朝廷要收一次税;等豆腐坊将做好的豆腐卖出来,朝廷又收一次税;豆腐干盛行于酒楼茶楼之中,卖出来时同样要收税。后两种税比卖黄豆时所收的还要高不少,这就是货品流通的重要性了。” “因此咱们不光要重商,还要重工,毕竟‘做豆腐’这个过程不光需要人力,还需要一定的技术。如此,朝廷才不会因为土地被世家扼住喉咙,被他们控制。” 宁老太爷蹙眉道,“要是世家也行商呢?” “那不是更好么?”苏惟生笑得十分狡黠,“即便是现在,世家也在行商啊!哪个世家不是开着各种铺子,再把田地里吃用不完的粮食卖出去获得利润?就说粮食吧,普通百姓只能把粮食卖给米铺,世家却可以自己开米铺,这就相当于多了一层利润,还可以根据米价的高低囤积居奇。” “所以让我说,朝廷抑商,真正抑制的不过是小老百姓而已,世家大族有的是空子可钻。” 宁老太爷哑口无言,“你说的有些复杂,而且涉及朝野上下的方方面面,影响甚大,容我好好想想。” 苏惟生挑眉,影响能不大么?太祖以商贾之身建立新王朝都没能扭转千百年来世人对行商者的偏见,以熙和帝的优柔寡断,他敢下这个决心吗? 可在眼下,这确实是转移世家注意力最好的法子,总好过君臣一直在土地的问题上死磕! 谁让行商就是挣钱呢? “我只是提出一点设想,算是抛砖引玉吧。至于能否实施、具体如何实施,就是皇上和朝廷的肱骨之臣要考虑的事了。”苏惟生光棍儿地道,“您要是没什么事儿,晚辈就告辞了?” 他痛快地行了个礼就准备撒丫子走人。 “等等,”宁老太爷叫住他,“就在家里吃晚饭,晚些时候跟我进宫一趟。主意是你出的,怎能直接甩袖子走人、把问题抛给我这个老头子?” 苏惟生知道老爷子是不想贪这功劳,忙摆手道, “朝廷眼下风声紧,您看我这小胳膊小腿的,哪经得起这些折腾?我这身份,能不出风头还是不出风头的好。您就受点累,帮晚辈把话传了吧,我的名字您也别提,就说是您自己想的。毕竟,咱们都是为了大魏国泰民安嘛,您说是不?” “小滑头!”宁老太爷笑骂了一句,话虽如此,他却明白苏惟生说的有道理。 因为中状元和拒绝各家联姻之事,世家对苏惟生已有几分不满。如果再知道这主意是苏惟生出的,他们会做出什么,就很难说了。 倘苏惟生是世家子,为了家族冒险出这么一次风头,再受家族保护,那还说得过去。 可苏家根基太浅,苏惟生自身品级又太低,若是世家联手对付他,就算自己与皇帝合力,都不一定护得住。 况且,到了苏惟生成为众矢之的那一天,皇帝真的会力保他吗? 就算皇帝肯保,那些无孔不入的人难道就想不到别的办法? 动不了苏惟生,随便寻个错处,拿苏茂谦、何轩甚至曹承沛出来做做文章,也够苏家和苏惟生喝一壶了。 因此,这个风头,苏惟生还真是出不得。 宁老太爷又吃了块点心,“皇上不是问你土地兼并的事吗?把答案给了老夫,你自己准备怎么回答?” 苏惟生一摊手,“就说想不出来呗,朝廷多少积年老臣都没捣鼓出法子,我一个十六岁的孩子能懂什么?” 宁老太爷非常无语。十六岁的孩子? 心性沉稳、老奸巨猾到多少老年人都比不上的孩子? “好吧,”宁老太爷郑重道,“不对外提。不过老夫致仕已久,这功劳要来也没什么用。我会私底下告诉皇上。” 苏惟生没反对,正是清楚宁老太爷是多正直的人,他才会来找他,并把话说得那么漂亮。 毕竟功劳多了,就算无法在明面上嘉奖,也会加重他在熙和帝心里的份量。 其实就算宁老太爷真为家族贪了这个功劳,苏惟生也不是没法子。他做事一向走一步看三步,在宁老太爷面前献的策不过是个引子而已。 在听了宁老太爷的话之后,熙和帝若真动了心想要实施,就必然还想知道具体该怎么做。 在这一点上,宁老太爷毕竟年纪大了,思想已经僵化,又从未真正在底层待过,对商事能有他了解得透吗?最后还是得问到他头上。 到时候……不还是要把到手的功劳吐出来还给自己? 所以苏惟生稳如老狗,话也说得格外大方。 宁老太爷并不是急性子,这会儿却被苏惟生的话勾得热血沸腾,一刻也坐不住,干脆换了衣裳准备直接进宫见熙和帝。 苏惟生也起身,跟他一道出了门。 第317章 保护 御书房 熙和帝听了宁老太爷的话,反应比老爷子还激烈,连连道,“快宣旨,把苏惟生叫来,朕要与他详谈!” 宁老太爷当了熙和帝几十年的老师,自然明白上位者的忌讳,因此在熙和帝面前并没说苏惟生直接找自己提了这些建议。 而是换了种说法——苏惟生在思考土地兼并问题时遇上了许多不解之处,特地去找他请教。 就在两人聊天的过程中,苏惟生突然福至心灵,提出了这样的设想。他一听激动不已,这才递了牌子进宫。 见熙和帝如此急切,宁老太爷暗暗摇头,温声劝道,“皇上,老臣不带他来,就是不想让他过早地暴露在世家面前,免得横生枝节。不如皇上先与裴大人等人商议一下这个问题,看看是否可行,如何实施。到时候若再遇上什么问题,您再私底下召他过来问一问。” 户部尚书裴允致与吏部尚书罗涉江都是皇帝的人。 熙和帝也反应过来,“还是太傅想得周到。” 听完苏惟生的构想,他愈发珍惜这个人才了,天降良臣,一定得好好保护起来,省得有人伤了他。 至于什么被齐王害死的前未婚妻?见鬼去吧! 熙和帝召来两名侍卫,“朕要你二人去暗中保护苏惟生苏大人,不可让他受到半点伤害!” 他想了想又叮嘱道,“此事不必惊动苏大人,暗中进行即可。” 两名侍卫悄悄来到苏宅,从下人嘴里偷听到苏惟生住的哪个院子之后,就一路潜到了那里。 可到了地方,两个侍卫就懵掉了。 四进的宅院十分宽敞,通常来说门前屋后都会种上一些树,这样既显得雅致,也能遮蔽夏日的阳光,同时还能收获果实啥的,一举数得。 可苏惟生这院子,你说不雅致吗? 那是相当雅致——四面墙头爬满了蔷薇花,如今还未出六月,花朵又大又多,一眼望去恍若花朵组成的瀑布,美得令人惊艳。 除了墙上的蔷薇,院子中间还错落有致地种了些灌木和花卉,可都非常低矮,最高的灌木也不过半人高,而且只有一小丛。 侍卫甲愁得直抓脑袋,“这……这怎么……弄得跟宫里似的?” 这倒不是说苏惟生的院子跟皇宫一样金碧辉煌,而是跟宫里一样,没有一棵大树——为了防止刺客隐匿,皇帝的寝宫外头都是不种大树的。 苏惟生这院子也差不多,不光没大树,连棵小乔木都没有。 四面墙上那些蔷薇漂亮是漂亮,却都是带刺儿的,谁要是想翻过去,就等着被扎得满身窟窿吧! 侍卫乙:“你说这苏大人是不是有啥见不得人的事儿?否则干嘛把个院子弄成这样?” 侍卫甲皱眉,“别胡说。” 皇上派他们来保护苏惟生,足可见对这位新科状元的看重。他们在这儿胡乱议论是议论了,万一传到皇上耳朵里,为了表示对苏大人的信任与看重,让他们脑袋搬家怎么办? 侍卫乙深悔自己失言,他们做御前侍卫的,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都看得太多,要是不把嘴巴闭紧,早晚有一天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他愁眉苦脸地问,“怎么办?” 苏惟生的院子外头倒是有树,可是有些远。若是他在院子里出了什么事,他们恐怕无法及时发现。 侍卫甲是拿主意惯了的,“白天就在树上待着,晚上再上屋顶去。若是有人想对苏大人不利,那肯定是在晚上,谁会大白天跑来杀人放火?除了休沐日,苏大人白天都在翰林院,所以白日里能否靠近他的院子并不重要。” 他顿了顿又道,“而且,皇上派我们来是为保护苏大人,而非监视,咱们只要不让人刺杀他就行,不必成日死盯着。” “也只能这样了,”侍卫乙松了口气。 于是两人就这么待在了院子外头的树上,当然,是每人一棵。 可让两名侍卫郁闷的是,另一棵能藏人的大树离苏惟生的院子更远。而且苏家宅子虽大,人口却少,不住人的院子都被封了起来,锁得严严实实。 导致两人想找个少有人去的屋子待着都做不到——总不能撬锁吧?万一被人发现了怎么办? 如此一来,想轮值的计划就很难实现。 尤其是,苏惟生的院子离他父母的还比较远,在苏宅的西边偏中心地带,找空院子休息根本不可能。 毕竟他二人不能离得太远,否则守值的人发出信号时,另一个人就无法及时赶到。 “这个苏大人,委实古怪得紧!”两人那叫一个有苦难言。 (苏惟生:蔷薇是上任房主弄的,关我屁事?我就是……让人砍了几棵树,再做了点小小的改动而已……) 苏惟生很快就发现了不对劲。 他从宁府回来也没干别的,用了晚饭跟父母聊了会儿天,就回了自己院子,然后把阿海叫来,问了一下王栋的伤势就洗漱完准备睡觉。 然而灯一熄,他就觉出了不对——有人在偷窥自己。 苏惟生的感官一向敏锐,都是前世在宫里练出来的。 那种时刻被人盯着,寒气从脊背一直窜上后脑勺的凉飕飕的感觉,他怎可能忘记? 今晚值夜的并不是小柱,平夏不懂功夫,苏惟生不想打草惊蛇,所以也没惊动他,心里却盘算开来——莫非是世家派人来杀自己了? 这念头一起,苏惟生就躺不住了,趁着翻身的功夫掏出枕头下的匕首握在手里,手伸到床头的机关上,心里犹豫起来。 他是个惜命的人,也未雨绸缪惯了。当初搬进这宅子没多久,他就通过岳西池请了个机关高手,在自己的卧室和书房都设了机关。 眼下只要轻轻一按,床板就会自动翻转,他就会顺势掉进密室。 以他的性子,自然不会设一个能让人瓮中捉鳖的密室,这个密室是有地道的,可以通向好几个出口。 地道里还有暗器,他走过之后只要再开启机关,后面的人便会被暗算。 不过这是他给全家人留的最后的退路,不到万不得已,苏惟生不想暴露在人前。 第318章 对策 苏惟生将眼下朝中的局势迅速在脑中过了一遍,又摇了摇头。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这是他今天跟宁老太爷提过的话,也是他时刻谨记的处世之道。 他谨慎小心,处处谋划,不让自己陷入太危险的境地。 今天跟宁老太爷说的那些话,他虽绕了个弯子,不想自己出面,却还是觉得这个提议并没有触及世家的利益,明面上不过是为朝廷想出另一条生财之道而已。 对世家的确有限制作用,却需要很长时间才能生效——至少得好几年吧! 要是真如宁老太爷所说那样从税收入手针对世家,那才是自找死路呢! 既然没有触及他们的利益,陇西贪墨案和民乱之事又致使朝廷震动,韩家倒台,林家也快了,熙和帝对世家不满之心更甚。 就算知道建议是自己提的,短时间内他们应该也不会对自己出手,以免招来熙和帝的大力镇压。 熙和帝再软弱也是皇帝,之前不就拿韩家杀鸡儆猴了么? 所以,世家即便想对付他,也不敢在明面上喊打喊杀,只会暗地里使些阴谋诡计。 那么,窥探自己的应该不是世家。 除了世家,又会是谁? 苏惟生想了又想,齐王? 不,齐王对蛊毒之事毫不知情,更不可能查到自己头上来,况且如今他自顾不暇…… 还有谁呢? 他也跟一些人结过怨,但那些人最多在科举或仕途上使些绊子,绝不会在他成为翰林院修撰之后,在皇帝眼皮子底下刺杀于他。要杀,也该在他中进士之前动手才对。 既不是仇人,那就只有对他好奇的人了。 能派出这种高手的……除了世家,就是皇帝。 想到熙和帝,苏惟生立刻放松下来,收回了放在暗道开关上的手。 有上次的谈话和齐王意图弑君之事在前,熙和帝即便对他仍有疑心,也不会如此小题大做,派人要他的命。 再加上今日献的计……难道熙和帝派人前来,竟是出于好意?——保护他,不让他被世家暗杀? 思及此处,苏惟生有些啼笑皆非,紧绷的心弦也随之放松。苏惟生啊苏惟生,眼下的你,还真是草木皆兵、胆小如鼠啊! 话虽如此,他却仍然握紧了手中的匕首,一整晚都没敢沉睡。 第二天醒过来,苏惟生闭着眼仔细感受一番,竟发现被窥探的感觉消失了! 他怔忡片刻才坐起身,将匕首放回了原处。 一夜无事,苏惟生更加肯定心中的猜测,既然这些人对他并无歹意,那暂时还是不要惊动的好。 “咦?”小柱过来轮值的第一时间就发现自家主子精神有些萎靡,“少爷,昨晚没睡好吗?” 苏惟生摇了摇头,没说话。 直到练完拳、洗漱完毕用过早饭上了马车,他才低声对小柱道,“家里多了几双眼睛。” 小柱一惊,“是谁?” 苏惟生问,“你早上过来时发现什么异常没有?” 小柱摇头,“要是屋顶或者近处有人,小的一定会有所察觉。” 苏惟生点点头,“我觉得是皇上。” 小柱面色一紧,“难道是他发现了什么?” “不,若要对我不利,昨夜就该下手。可那些人今日一早就不见了,却又不可能真的离开……”苏惟生沉吟道, “这院子里藏不了人。我怀疑我在家时,他们就藏身在院子外头的大树上,晚上则换到了屋顶。你去找阿绛帮我查一查,看看到底是哪一路人马。如果真是皇上的人,就先不要打草惊蛇,我不想让皇上知道咱们已经发现了。若是其他人,我再想想该如何处置。” 熙和帝要监视他,他却千方百计地阻止,不是表明了自己心里有鬼么?到时候就算原先没有疑心,这会儿也要怀疑起来,还不如按兵不动,静观其变。 至于为何不找夏礼青,自然是因为他的身份太过惹眼,且一举一动都让人盯着呢。 阿丹随大军去了西北,阿绛却被夏佥事塞到了锦衣卫历练,且阿绛是苏茂谦正经的小舅子,与自己有往来再正常不过。 “小的明白了,”小柱想了想又道,“那世子那边……” 苏惟生道,“如果皇上派的真是御前侍卫,世子应该已经得到消息了,只是白日里不便传话而已。以后家里怕是不大方便了……再让阿绛带封信给世子,以后有事就约在别处商谈。” 小柱应了声“是”,“那蜮族呢?” 苏惟生想到黎映上次不声不响摸到了自己屋里,“算了,也去说一声吧。” 小柱把他送到翰林院就离开了,苏惟生却在想另一件事,是时候多养些人手了。 下衙之后他便去何轩家里,当着何轩的面把一张名单递给阿海,“你按照这上头的地址找到这几个人,许以重利,把人带到二姑爷家里,我有大用。” 何轩抢在阿海前头接过纸条,随即瞳孔一缩。 进京之后,杜陵书没少私下里教他东西,得闲时经常把他叫过去,给他分析一些案情啥的,还拿过不少卷宗回来给他看。 当然,都是已经破获的、无关朝政大事的陈年旧案。他当然与苏惟生几个说起过。 如果他没记错,这张名单上的人都是坐过牢后来被刑满释放的。大多是鸡鸣狗盗之辈,但他们还有一个特点——都有一身特殊的本事。 比如马婆子表面上是个乡下装神弄鬼的神婆,实则是个制作迷药的高手,那药能迷惑人的心智,使中药的人按她的指示做出相应的举动,等人清醒之后,却将做过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再比如那个叫李三儿的,是个会开锁的能人,再复杂的锁,到他手里不用几息功夫就能打开…… 当初看卷宗之时,有的人在案情中并不是最重要的人犯,他也只是在几个好友面前感叹了一下而已。 却没想到苏惟生如此有心,竟查清了这些人的住处,还牢牢记了下来。 何轩只觉得自己脑子都不够用了,“你找这些人来干什么?” 苏惟生笑了笑,“未雨绸缪罢了,” 他将名单拿过来递给阿海,“你去找平夏支三千两银子,当作这次的费用,不够再回来跟我说。” 顿了顿又道,“看看小柱回来了没有,若是回来了,就让他跟你一块儿去。” 阿海拿着名单下去了。 何轩惊疑不定地开口,“可是遇上了什么事?” 苏惟生也没瞒他,将自己提的建议和熙和帝派人保护的事说了,“我身边得用的就小柱跟阿海,有些事情不适合他们出面。这是暗处的人手,明面上,咱们也该请些护院了。” 何轩脸色顿时凝重起来。 世家的德性他如何不知,自己的父母不就是最好的例子么?一个在顾家最不起眼的顾二爷,都能让他爹娘这么多年如履薄冰,想想苏惟生可能得罪的人,他也开始头疼了。 “你做得对,眼下咱们力量还不够,但私底下做点小动作还是可以的。” 何轩沉下心,便帮着苏惟生罗列一个个世家名单,分析可能会出手的人家。 第319章 老臣 太宸殿上,熙和帝听着大臣们上奏的琐事,心里已经不耐烦到了极点。 眼下他最关心的只有三件事:第一,西北战事;第二;开放路引的事;第三;林家跟长平侯府的案子。 头一件短期内不可能有结果,第三件还在审理中,林次辅毕竟曾是内阁次辅,长平侯又是开国五侯之一,事关重大。 陈显宗认为应该多核查几遍,确认无误再来禀报,估摸着也要再等几日。 剩下的,就是开放路引之事了。 熙和帝被想象中的画面勾得热血沸腾,前日跟宁老太爷聊完仍觉意犹未尽,无奈天色太晚,只能放人离开。 两人商量好这两天下朝之后就找机会把几名心腹留下来商讨一番,看看苏惟生的建议是否可行。 昨日公务太多,事情就拖到了今天。 但这些大臣为些小事喋喋不休了一个早上,实在叫人烦躁得紧。 好不容易熬到下朝,熙和帝急忙留下户部尚书等心腹,将苏惟生所提的建议讲出来让他们讨论。 裴允致急道,“皇上,万万不可!如今社会安定,皆因百姓都老老实实地在自家的土地上干活,若是放开路引,整个大魏不是就乱套了吗!” “是啊!”罗涉江附和道,“若是放开路引,还如何控制百姓?任由他们东奔西走,岂不是四面八方都是流民?到时候要是出了乱子可如何是好?路引不能放开啊皇上!” 熙和帝刚起个话头,众人想都没想,直接反对起来。 这些问题,前日熙和帝就跟宁老太爷讨论过,只是没拿出好的解决方案而已。他心心念念了足足两天,哪曾想一提出来就遭到所有人的反对! 熙和帝气不打一处来,拍着桌子道,“安静!” 七嘴八舌的老臣们下意识闭上了嘴巴。 熙和帝罕见地沉下脸,“朕把这事拿出来,不是问你们是否同意,而是让你们好好想想,有什么法子既能放开路引、又能避免造成方才你们担心的局面。” 几人面面相觑,过了好一会儿才定了定神,讨论起建议的可行性。 然而听着他们的讨论,熙和帝的脸色却越来越黑。 他虽为一国之君,但要推行什么政策却并不是他一个人说了就算的,必须拿到朝堂上让文武百官商议,并获得大部分人的支持。 这二十年来,无论他提出什么设想,都会被内阁联合各自的门生故旧给驳回来。 好不容易如今有了机会,首辅之位空悬,次辅身在诏狱,朝中被他换上了多少寒门官员。 趁此机会把放开路引会遇到的问题提出来并一一解决,拿出相应的措施说服朝臣正式推行,充盈国库指日可待。 等世家的目光一转移,自己的威望和手中的权利更重,再缓缓着手解决土地兼并的问题。 他都计划好了! 可这些人说的都是啥玩意儿?还不如已经致仕多年的太傅呢! 熙和帝实在听不下去,深深吸了口气,“行了,都回去好好想想,两日之内每人交一份折子上来。” 他挥挥手,示意几人退下。 几位老臣只得起身告辞。 熙和帝又让人去请宁老太爷,等人来了之后,他愁容满面地将几位尚书的态度说了,而后揉着眉心道, “此建议既是由苏惟生所提,还是宣他来具体说一说吧。” 宁老太爷叹了口气,“也只能这样了!” 他本来觉得,苏惟生一个十六岁的孩子,能想出法子就不错了,具体如何施行,自有经验老道的大臣们来做。 可听说罗涉江等人的话之后,却觉得他们跟自己这个老头子遇上了同样的问题——思维太僵化,整个脑子仿佛被什么给框住了,完全没法跳出来。 越讨论就发现问题越多,放开路引似乎成了完全不可行的事。 但要就此放弃,他跟熙和帝都有些舍不得。土地兼并问题若放任不管,过个一二十年必将酿成大祸。 那会儿他倒是双眼一闭万事不用操心了,可子孙呢?百姓呢?国家呢? 让他眼睁睁看着太祖和父亲浴血奋战创下的基业不过百年就毁于一旦吗? 若真到了那个地步,他就是在九泉之下也无法安宁! 至于苏惟生的安全问题,方才熙和帝已经放出风去,说这是他在致仕后这几年冥思苦想得出来的法子,世家即便想找麻烦,也找不到苏惟生头上去。 此时宣他过来问一问,并无大碍。 就是有大碍也没办法了,他还有几年好活?实在等不及了! 于是何学士等人刚下朝没多久,就看见熙和帝身边的另一位太监进了翰林院。 众人急忙迎出去,何学士问,“蔡公公,可是皇上有什么旨意?” 蔡公公尖着嗓子道,“皇上有旨,宣翰林院修撰苏惟生觐见!” 众人诧异地对视一眼,郝侍讲笑着对何学士道,“下官这就去叫苏大人。”言毕就朝后院去了。 何学士还没来得及开口,钱学士就从袖子里摸出一块玉佩递给蔡公公,“公公可知,皇上宣苏大人是为了何事?” 通常来说,太监们还是乐意跟翰林院的人打好关系的,因为这些人以后会爬到什么位置上,谁也说不准,能不得罪还是不得罪的好。 可今日蔡公公却看也没看那玉佩一眼,轻笑一声摆手道,“皇上宣苏大人有什么事,又岂是我们这些太监能知晓的?钱大人可莫要为难咱家这无根之人!” 钱学士暗骂了一句“死太监”,面上却不敢说什么,只得讪讪地把玉佩收回来,心里打定主意,等苏惟生回来一定要好好套一套话。 姓苏的小子再能耐,也不过是个毛都没长齐的孩子罢了,能惊才绝艳到什么地步?十六岁的少年郎是个什么情况,想想自家那蠢儿子就知道了。 自己为官多年,套一个黄口小儿的话还不是手到擒来! 后院的赵怀瑾听说熙和帝又宣了苏惟生,不禁艳羡不已——皇上是把自己的折子忘了吧? 不过家教使然,他表现得倒是十分平淡。 郝侍讲却有些耐不住,他主动来叫苏惟生,打的就是先打探口风的主意,因此一个劲儿地问苏惟生知不知道熙和帝为什么又要召见他。 苏惟生腼腆地道,“下官之前递过一个关于农事的折子给皇上,想来就是问这个。” 郝侍讲心下一松,笑容满面地恭维道,“定然是苏大人的高见得了皇上嘉许,这才屡次召见,恭喜恭喜!” 赵怀瑾掩住目中羡慕,“苏大人赶紧去吧,别让皇上久等了。” 苏惟生拱了拱手,直奔前院而去。 第320章 决心 “看来陛下很重视农事啊!”郝侍讲感慨一句,眼珠转了转,又看向赵怀瑾,“赵大人,要不你也写封关于农事的折子交给皇上?” “不必了,下官的长处并不在此,”赵怀瑾淡淡回了一句,就转身回了自己的屋子。 他的确羡慕苏惟生,可为何要在自己不擅长的方面勉强与人争?届时闹出笑话来,丢的还不是赵家的脸! 这郝侍讲一看就是想效仿苏惟生,却偏偏拉上自己,究其根底,不过是想借自家祖父的势罢了,当他是傻子么? “呸!摆脸子给谁看呢,不就仗着有个尚书祖父吗!”郝翰林狠狠啐了一口,灰溜溜回了前院。 另一边,苏惟生跟着蔡公公进到太宸殿,就见熙和帝正在看奏折,宁老太爷则坐在下首喝茶,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他原打算伺立一旁,等熙和帝批阅完再说,岂料熙和帝一看见他,就将手里的朱笔一放,冲他招了招手, “你来,坐这边!” 赐了座,熙和帝便迫不及待地开口,“苏爱卿既提了这么个建议,应该有法子解决放开路引后引起的各种问题吧?” 苏惟生当然不可能真的提完建议就甩手不管,对于可能会引起的问题他早就考虑过,并拿出了相应的解决方案。 不过他并未立即回答,而是反问道,“臣能问一问诸位大人提出了什么观点吗?” 说实话,熙和帝真不是个爱摆架子的皇帝,在臣子面前也一向没啥威严。要不是穿着那身龙袍,估计看起来就是个普普通通的中年人。 不管他从前做过什么,又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可在与苏惟生仅有的几次见面中,都表现得十分随和。 因此苏惟生虽然不敢掉以轻心,但在他面前还是少了几分拘谨。 果然,熙和帝并未介意他的避而不答,而是将裴允致等老臣的顾虑一一讲给他听。 讲完才忧心忡忡地道,“朕也担心此政令一出,一旦管束不好必将引起大乱,到时再想收拾这个烂摊子,就难了!等世家缓过劲来,以此为借口采取什么手段,这些年好不容易稳定下来的格局怕是会再次生变。” 看到熙和帝眼底的青黑和满脸的疲色,苏惟生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当皇帝风光是风光了,其中的艰难又有多少人知道呢? 不改制,熙和帝就只能继续做世家的傀儡,改制又要面临风险,稍有不慎,就有可能背上千古骂名。 熙和帝若在登基之初就能强硬起来,也不至于造成眼下的局面。 但他庸庸碌碌一事无成地做了二十年皇帝,再加上先帝晚年留下的隐患,大魏积弊太深,已容不得他再存半分侥幸了。 苏惟生甚至在想,是不是陇西民乱和西北战事给眼前这位优柔寡断的君王敲响了警钟,才让他如此迫切地想要做出改变呢? 他定了定神,“纵观历史,哪一次改制不是千辛万苦,困难重重?改与不改其实就在皇上的一念之间,就看皇上是否能下得了这个决心了。” 他是在试探熙和帝的态度。 法子是有,困难也无可避免,以眼前这位皇帝从前的禀性,万一遇到难处时听大臣们抱怨一通就后悔了,再拿他跟宁老太爷这两个倡议者开刀,那该怎么办? 若真是如此,苏惟生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缩回脖子,不再做任何尝试。 说到底,他对小家子气的熙和帝还是不大看得上的,眼下不过借他的手做些实事罢了,为他搭上性命?做什么美梦呢! 熙和帝还真没拿定主意,他叫苏惟生来,就是想看看他有没有啥好办法,要是有,当然得改,要是没有…… 思及此处,他忽然心中一动,抬起眼深深看了苏惟生一眼。 他明白这小子的意思了。 没有好办法就不改吗?然后看着沉疴积弊日益加剧,万一再来个触发点引起百姓暴动,那大魏王朝还有的救吗?他这个皇位还能坐得安稳吗? 反而是主动出击,还有控制的余地…… 熙和帝一横心,重重拍了一下桌子,“改!” 苏惟生望着熙和帝,心中有了些许改观。 真要下了决心,就是把自己逼到了风口浪尖之上,昔日安宁怕是会一去不返。对于一个优柔寡断成性的人来讲,做出这种决定委实不容易。 难道宁老太爷当初肯与江、高几家合作扶他上位,并不仅仅因为大势所趋和后辈荣华,也是觉得熙和帝还有救? 不过熙和帝到底能不能坚持,一时半会儿也看不出来,日子还长着呢! 但皇帝都表了态,他也不能没点表示,当即站起身深深一揖,“微臣愿为皇上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宁老太爷自然也跟着表了表忠心。 熙和帝虚扶一下,示意二人起身。 重新坐下之后,宁老太爷才问,“你有什么好建议尽管提出来,不成熟不要紧,大家可以一同完善。” 熙和帝也问,“有没有不开放路引,也能使商业繁荣的法子?” 看吧,他就说这皇帝的态度还是不够坚定,估计又在担心自己的皇位了。 苏惟生怎能容他再反悔?老实不客气地道,“没有。” 不放开路引,如何把南边的土产卖到北边、西边的货物卖到东边?若是全依靠大户人家的商队,那与不改制又有什么区别? 他要的是没有田地、食不果腹的小老百姓也能走出去看更大的世界,找到更多谋生的法子,而不是窝在家乡等死,最后为了生存卖身为奴,甚至落草为寇。 想到要做的事,苏惟生心里陡然生出一股豪情,“皇上,有地图吗?最好是全幅的大魏版图。” “有!”熙和帝立即起身,“跟朕来!” 太宸殿的后方就是御书房,偏殿布置了一些卧具,不回后宫时,熙和帝就在这里歇息。 御书房正对的墙上,挂着一整幅大魏版图,旁边放着一根金丝楠木细棍。 取得熙和帝同意之后,苏惟生便拿起那根细棍,指向版图上东南位置的闽都郡温陵府, “皇上和诸位大人的顾虑并非没有道理,所以,咱们可以暂时不在全国开放路引,先选一个地方试行新政!” 第321章 新政 熙和帝和宁老太爷都是一惊,“试行?” 苏惟生点点头,“道理其实很简单。老爷子也知道家父在博阳开的点心铺子吧?” 宁老太爷愣了一下,“老夫记得是叫八方斋。” 苏惟生解释道,“后来家父又在另外几处地方开了分店。每次做出新糕点时,家父都会先放在第一间铺子里试着卖一卖,若是反响不错,其余几家铺子才会陆续增加这种点心,如此一来……” 熙和帝眼中一亮,“如此一来,万一这种点心不合众人口味,也不至于坏了整家铺子的口碑,还可节约成本,省去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陛下英明!”苏惟生恭维了一句,便接着道,“闽都郡的温陵府离京城比较远,就算出了乱子,也不至于危及京城。那里物产丰富,又有海港和码头,日后远航也可从此地出发。拿此地试行新政,陛下以为如何?” 熙和帝激动得直接站了起来,“这个法子好!” 他确实没想到可以在小范围内先试一试,要是真能如此,就不至于引发大的混乱,朝堂也就稳定了。 试问京城众多官员,谁家没有铺子?衣裳首饰酒楼不一而足,谁家没上过新花样、新菜色?可居然谁都没想到同样的法子可以用到朝政上来。 到底是因为苏惟生的脑子太灵活,还是因为那些人的思维太陈腐? 宁老太爷一巴掌拍在苏惟生肩膀上,“好个机灵小鬼!” 难怪他们这些老头子绞尽脑汁都没能想出办法,原来一开始的出发点就错了——对啊,谁说开放路引非要全国统一呢?苏正德使用的增产之法,不一样是先在平宁县试点的吗? 苏惟生龇牙咧嘴地道,“宁太傅,您轻点儿,疼!” 宁老太爷摸着胡子哈哈大笑,熙和帝也不禁露出一丝笑意。 活跃了一下气氛,苏惟生又拱手对熙和帝道, “乱世需用重典,新政最初施行之际混乱是少不了的,所以要实行严苛峻法,杀一儆百。皇上届时可多派军队把手,衙门里也要多增加差役用以维持秩序。两年以后,温陵府若是形势平稳,经济有了繁荣之兆,改制的成效也就出来了。到时候世家的反应若不强烈,便可在全国推行新政。不过……” 熙和帝听得正起劲,见他突然停了下来,不由急道,“不过什么?” 苏惟生道,“据微臣所知,眼下朝中与商事有关的事宜乃是由户部、工部和内务府监管,涉及的也就是坊市规划、商户登记和契约管理等方面。温陵府一个地方倒好说,等新政在全国推广开来,朝廷还需制定专门的律法和条文,对所有商户进行分类并统一管理……” “你的意思是,还要成立一个专门的机构用来管理商事?”宁老太爷是从外任官一路做到尚书之位才致仕的,接触底层的机会并不少,所以对民间的各种问题比熙和帝了解得更为透彻。 这样一说,熙和帝也明白过来,“是这样吗?” “没错,”苏惟生道,“皇上成立专门的部门,也是表明对新政的重视,官员们办事时必然会更加用心,商户们也不必再战战兢兢,担心某天政策突然又起变化。此后再全面放开路引,商业自然会慢慢繁荣起来。” 熙和帝和宁老太爷都没想到,不过几天功夫,苏惟生就能考虑得如此全面,连几年后成立专门的机构,并将其职能都说得如此详尽,让人一下子对商业的前景充满了信心。 两人兴奋之下又提出了不少问题,一个比一个尖锐。原本他们对苏惟生能全部答出来并不抱希望,毕竟他的年龄和阅历摆在那里。 能提出“试行新政”和“建立专门的商事管理机构”已算是给他们指出了一条明路。其中细节完全可以让其他朝臣前来商议探讨,力求拿出最完善的方案,让改制能顺利进行。 却没想到,苏惟生又给了他们惊喜。 苏惟生想起前世庆隆帝耗尽半生心血写出来、却因党争和身体原因被耽搁下来的手稿,不禁心生感叹,说起来,庆隆帝虽然手段狠毒了些,却不失为一位开明的君王。只可惜…… 他回过神,结合这些年的所见所闻,以及从何父、陶老爷等人那里打听来的各种不成文的规定啥的,将熙和帝与宁老太爷的问题都回答了个七七八八,而且想法十分有新意,把两人喜得不知如何是好。 殊不知苏惟生心中也是掀起了惊涛骇浪,宁老太爷也就罢了,人家是虽有家中助力,却也是从外任一步一步爬上来的,懂实事并不奇怪。 可熙和帝,竟也能跟上老爷子的思维,而且对许多细则都解释得十分清楚,每每还能讲解一下许多政令的不足之处,这还是那个庸碌无能的皇帝吗? 苏惟生百思不得其解,难道这个小心眼儿的皇帝还真有几分本事,大家都小瞧了他? “苏爱卿还有何高见,尽管讲出来!”熙和帝看向苏惟生的眼神已经亮得吓人了,仿佛见了什么绝世珍宝。 “微臣觉得,技艺也非常重要,”苏惟生道,“正如种地需要更精巧耐用的农具,需要农人钻研粮种、化肥等方方面面。把黄豆做成豆腐,再制成上好的豆腐干也是需要技艺的,把棉花织成上好的布匹,也同样如此。” “这技艺除了匠人的一双巧手,还有器具的改进。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以织布为例。从最原始的腰机到战国时的足踏织机到西汉初年的新型提花机,后者无一不比前者更省时省力。” “如果有工匠能再次改进织布机,节省人力的同时,还能使布匹的质量更上乘,花色更美观,是不是对大魏的纺织业做出了巨大的贡献?” “届时皇上赏赐以金银、赐予亲笔所题的匾额、更甚者奖励工匠家中识字之人做个八九品的小吏……工匠受此激励,会不会更加积极地去改进织布机,从而使大魏的纺织业更上一层楼?” “届时织出了既便宜又美观的布匹,咱们是不是能将之卖到新罗大食等国,垄断他们的市场,进而加强对这些地方的掌控呢?臣把试行新政的地点定在南边有大港口的地方,用意正在于此。” “再说农业。想来皇上也知道,家父不过按照书上的法子试了试再生稻,柳知府与陈县令加以推广,就使得平宁县试种再生稻的农家多了近一半的产量。如果再将双季稻在江南实施开来……” 第322章 赏识 苏惟生的字字句句都说到了熙和帝的心坎儿上,他忍不住插话道,“你父亲在南陵试种过的双季稻,当真能在整个江南普及吗?” “按理说是没问题的,”苏惟生道,“家父后来在南陵主要试种双季稻,没让太多占城稻的种子流入民间,就是因为微臣想让少部分人先试一试。就算不成,也不会影响江南地区乃至整个大魏的粮食收成。” 因为平宁县再生稻的成功,自苏惟生在折子上提过双季稻之后,熙和帝就派人去南陵调查过,想知道有多少人在试种这东西。 毕竟万一早稻失败,晚稻也不成功,一整年的收成就完蛋了。 江南是大魏的主要产粮区,如果这一年跟风的人太多,粮食产量不足,对整个大魏的影响是无法估量的。 谁知调查的人回来禀报,说苏惟生父子并未在南陵出售占城稻,寻常的平民根本买不到稻种。那些与苏惟生家亲近的人家,加起来也不过两三百斤之数。 一亩地需要八九斤稻种,这点种子只够种三十多亩地。即便全部试种失败,也溅不起一丁点水花。 熙和帝放心之余,又觉得苏惟生父子是否太过愚钝,没有世家大族那等经商的头脑。 如今听苏惟生这么一说,他才明白苏家的良苦用心。 这位他排除万难钦点的新科状元虽然只有十六岁、且出身寒门、从没得过官场中人指点,却能有此等大局观,考虑得如此周全。 那苏正德不过一介农夫,竟也能不贪图眼前利益,这苏家,实在叫人叹为观止! “爱卿接着说,接着说!”熙和帝见苏惟生还站着,忙让冯公公搬了椅子过来,重新上了茶,“坐下喝口茶,慢慢说。” 苏惟生确实讲得口干舌燥,谢了恩喝了茶,才不紧不慢地接着道, “若依照臣方才所说,将双季稻在江南推广开来,不出两年,整个大魏的粮食产量至少要比从前增加四到五成。如果再从其他方面下点功夫,比如肥料、比如新的稻种……将粮食产量提得更高,那么在满足百姓的需求之余,还能将多出来的粮食售卖给东边、南边的国家。” “综上,到了吃穿都要依赖大魏之时,边境还会乱吗?除了赚取他们的钱财,大魏能发挥作用多了去了,这些不必臣说,陛下想必也能明白。” 熙和帝跟宁老太爷顺着他的话想到那等情境,一时激动得不得了,连呼吸都肉眼可见地急促起来。 苏惟生心下暗笑,继续给他们画大饼,“等西北平定之后,咱们一样可以如法炮制。金西、锋台等外族有了吃的,不再饥寒交迫,会不会就从此与咱们睦邻友好,不再一心进犯呢?” “那么,对于那些做出大贡献的工匠们,皇上是不是能予以重赏?”他拱了拱手,“臣建议皇上让工部拿出一个详细的规定,对于嘉奖的标准做出具体规定。各地官府一旦发现有这样的人和事,便可上报朝廷,予以表彰。” “好!说得好!”熙和帝被他一席话说得心潮澎湃,一时都不知该如何表达才好。 他在屋里狠狠转了两圈,“说到嘉奖,朕应该立刻嘉奖苏爱卿你才对!” 宁老太爷对此乐见其成,刚想附和几句,却见苏惟生跪了下去, “皇上,臣只是提了个小小的建议,并未做出什么贡献,这奖赏,微臣受之有愧!” 宁老太爷愣了一下,这才想起开放路引明面上的倡议者是自己,今日这番谈话,目前也的确不适合传出去。 所以熙和帝的嘉奖与厚赏,又从何谈起呢? 他急忙上前行了一礼,“皇上,苏惟生眼下并不适合走到人前。且双季稻是否能推广成功、商业是否能因路引的放开而繁荣起来都是未知之数。皇上不妨暂缓一二,等这两件事都有了成果再行嘉奖,任谁都说不出个不字来!” 熙和帝一想也觉得有理,他笑容满面地虚扶了苏惟生一把,“快起来!苏爱卿,你的功劳朕先记下,以后一并封赏!” 苏惟生这才松口气,顺势站了起来。 自己刚入官场,短时间内除了外放,根本无法升官,所以这会儿能赏些什么?不过是金银绸缎罢了。 这些自家如今又不缺! 先把功劳都攒起来,日后赏个大的,能连跳数级调任到实权部门才好呢! 熙和帝又问苏惟生还有什么想说的。 苏惟生心说,想一下子把自己脑子掏空?那可不行!光这两件事都够皇帝忙活的了,到有了成果论功行赏之时,自己的头功还能跑了吗? 他当然得留点干货,等以后有机会再掏出来。 熙和帝其实已经很满足了,见他没什么要说的,便和颜悦色地让他先回去。 苏惟生行礼告退,退到门口正要转身,就见到一名十六七岁、身着一袭粉色古纹双蝶宫装、容颜娇俏的女子正站在廊前望着自己,目中似有幽怨一闪而过,转瞬便消失无踪。 瞥一眼女子发髻上的五片金珠花钿,苏惟生急忙行礼,“微臣给公主请安!” 女子目中微闪,淡淡道,“平身吧。” 苏惟生直起身,目不斜视地退到一旁,给女子让出一条路。 听到外头的动静,冯公公快步迎出来,“八殿下,您来了!” 八公主问,“是哪位大人在里面?” 冯公公道,“回殿下,是宁太傅。皇上请您进去。” 八公主微一颔首,进去草草行了个礼便对熙和帝道,“皇祖母听说您中午忘了用膳,特意让儿臣过来看看。” 熙和帝看了一眼滴漏,这才发现都过了午时,已经是下午上衙的时间了。方才谈得兴起,竟连这事儿都忘了。 平常与臣子议事时,太监并不敢贸然打断,中午没事的时候他通常都是与高太后一道用饭,今日见他没过去,也没打发人去说一声,自然要找人询问的。 “看我这脑子!”熙和帝歉然转向宁老太爷,“竟耽误了太傅用饭!” 他自己正值壮年,少吃一顿不妨事,太傅他老人家眼看都要满八十了,哪里受得了这个!“您就留下来尝尝朕这里的菜式吧!” 不等宁老太爷答话,他又对冯公公道,“去看看苏大人走远了没有,若是未出宫门就把他叫回来,一道用膳!” 宁老太爷笑眯眯地应下。 苏惟生呢?苏惟生走得并不快,理所当然被追上了。 他其实不太想回去,跟皇帝一起用饭有什么好的?可熙和帝的旨意又不能不听,只好捏着鼻子回了殿内。 八公主笑着道,“那父皇和两位大人先用着,儿臣就先回去了。” 熙和帝望一眼苏惟生,再看看女儿,目中闪过一丝怜惜,“去吧,往后再有这种事,派个太监宫女过来说一声就好,不必亲自跑这一趟,外面日头也不小。” 八公主应了一声便离开了。 第323章 希望 苏惟生用完饭就回了翰林院,宁老太爷又被熙和帝叫到御书房,“太傅觉得,派谁去闽都主管这事比较好?” 宁老太爷一听就明白了他的意思,“皇上是想让苏惟生去?” 熙和帝沉吟道,“苏惟生虽然年轻了些,却眼界开阔、思维敏捷,建议又是他提出并完善的,太傅不也常夸他能力出众么?朕私心里认为此事非他莫属。” 宁老太爷没开口,他知道熙和帝还有话要讲。 果然,熙和帝接着道,“只是他才入翰林不到一月,就这么让他放外任,朕有些舍不得。” 苏惟生才华能力样样不缺,当初拒绝将他点为驸马,就是想把他当作肱骨之臣培养。 眼下他年纪尚小,正好可以多历练历练,日后将他留给最心爱的儿子。 非翰林不入内阁,若是就这么放了出去,熙和帝担心若干年后苏惟生入阁时会被人诟病。 “岳西池那是西北情况不一样,事急从权。苏惟生么,没有政绩在身,若贸然提升一两级外放,怕是难以服众。” 况且世家向来对世家子宽容,对寒门子却巴不得拿个放大镜,盯着盼着他们出错,他怎能在此时给自己的爱将留下这样的把柄? 宁老太爷也不赞成苏惟生这么快外放,一是因为其本身的资质,二么,此子是淳于大哥的后人。 他希望苏惟生以后能入内阁,继承淳于大哥的遗志,在自己百年之后辅佐明君将大魏治理得更好。 如此,也弥补了淳于大哥生前未入内阁之憾。 他看了一眼熙和帝,“老夫倒有个更好的人选。” 熙和帝立即问,“是谁?” “苏惟珏。” “苏惟珏?”熙和帝回想了片刻,“是苏正良的长子?” 朝中官员太多,要不是常与苏正良下棋谈天,他绝不会记得一个外任的六品小官。 宁老太爷点点头,“正是苏祭酒的长子,如今在晋中任通判,皇上不妨查一查他的考核,年年都是上等。苏惟珏正值壮年,资历和为官的经验都不缺,年纪也摆在那里,总比一个十六岁的孩子让人放心。况且苏祭酒得圣心是文武百官都知道的事,皇上要提拔一下他的长子也说得过去。三品以下的外任官,其他大臣也不会挑毛病。” 见熙和帝似有心动之意,他又加了把火, “当初苏惟生家境贫寒、处境艰难,别说念书,连活下去都困难。是苏正良之父伸出了援手,也是苏正良之弟一路悉心教导。这孩子是个仁义的,这一路走来,多少人欣赏他的资质想收他为徒,都被他拒绝了,可以说他就苏正文这么一个老师,还只是个小小的秀才。” “只是苏正文之子资历太浅,无法服众,否则倒是最合适的人选。苏惟生虽是旁支,说来其实与苏正良亲如一家。皇上选苏祭酒的长子,想必他心里也是乐意的。” 熙和帝轻轻颔首,苏惟生过去的事他听苏正良提过,只是那老头子只说了苏惟生自己如何如何努力,对自己父亲和兄弟的出手相帮却是只字未提。 “倒没想到还有这一节。苏惟珏么,这资历听着也合适,回头朕再琢磨琢磨。” 宁老太爷知道有戏,也没再劝,只叹了口气,“说起来,这孩子也算老夫看着长大的,与我那外孙情同手足。他聪明、睿智、仁义,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当初正是因为看重他,老夫才会为阿池定下这门亲事。皇上方才说要培养他,我很是欣慰,还请皇上在我百年之后,仍能善待于他。” 萧家欠淳于家良多,回报给淳于大哥的后人本就是应该的。何况自己说的也是事实。因此对于小小地算计了熙和帝一把,宁老太爷并不觉得愧疚。 熙和帝半点没犹豫,“朕会的。” 在他八岁时,那件事的风声还没完全过去,他的处境并不好。 江太后告诉他,她已经求了父皇将宁首辅的第五子派来教导自己,当时他既欢喜又忐忑,生怕人家不肯来。 最终宁老太爷还是来了。 君臣相处几十年,熙和帝对宁老太爷也十分了解,知道他看似随和,实则眼光极高,从不轻易夸赞于人。 便是熙和帝自己,也没得过如此高的评价,可见苏惟生确实出色,他没有看错人。 思及此处,熙和帝诚心诚意地朝宁老太爷拱了拱手,“多谢老师为学生培养了一个这么好的人才!” 宁老太爷不敢受这一礼,急忙避让开去,再说苏惟生可不是他培养的,人家那聪明是天生的! “皇上忍让了这么多年,委实不易,往后就好了!” 熙和帝心里一片感动,也只有老师能明白自己的难处了! “温陵府那边……就派苏惟珏去吧!这个职位是新设的,品阶太低不好行事,知府从四品上……他的考核年年都是上等……就给他从四品下吧。等做出成绩来,朕自会再行嘉奖。” 宁老太爷知道这是看在苏惟生的面子上,当然不会反对,“甚好。” 于是原本可能在通判一职熬上十几年的苏惟珏就这么从正六品跳到了从四品,连升三级。 可见有个得力的兄弟有多重要! 苏惟生并不知道宁老太爷随便动动嘴就为苏家讨到了好处,该说的都说了,他就放下此事,照旧老老实实地当值。 却不知道当天下午,周氏陪同苏澜去寻铺面时,遇上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苏澜的嫁妆都在博阳,自己闲的没事干,与何轩商量过后,就打算在京城买个铺子做点小生意。 想着大姐离京未久,周氏一个人在家未免多思多虑,就把她拉出来一同逛一逛,还叫上了同样闲得发霉的方氏。 三人逛了大半个下午,就找了个茶楼歇脚,喝喝茶吃些点心。 苏澜要了个雅间,茶点上来没多久,白芷就进来道,“太太,隔壁有位尤太太,自称是吏部考功司金郎中家的,说想见见您。” 周氏有些吃惊,这人她不认识啊! 苏澜道,“长生如今在外为官,同僚家眷不见也不好,娘就见见吧,有我跟二伯娘在呢!” 周氏忙回到,“那就请她进来吧。” 没过多久,一名四十岁左右穿锦罗的妇人就过来了,身后还跟着两个年轻的姑娘。 周氏这几年虽然胆子没怎么长,但待人接物却也有些样子了,她与尤太太寒暄几句,便将方氏和苏澜介绍了一遍。 尤太太也介绍了身后的年轻姑娘,“这是我的长女如雪,次女如霏。” 第324章 邀约 大家见了礼分主宾坐下,苏澜让小二添了些茶点。 几人闲聊了一阵,尤太太便有意无意地说起自家长女,赞她如何如何能干懂事,夸得金如雪满脸通红,羞答答地低下头去。 方氏跟苏澜对视一眼,抿嘴笑了起来。 金家两位姑娘一个十五六岁、一个十三四岁,尤太太这么一夸,来意就再明显不过——定然是看上了苏惟生,想把长女许配给他呢! 自苏惟生中状元之后,从博阳到京城,每天不知多少人上门提亲,周氏脑子再笨,见多了也转过弯来了。 何况尤太太话都说到了这个地步,她如何能不明白对方的来意?便随口道, “今日与尤太太也算一见如故,等过个三五年我家阿生成亲,还请尤太太来喝杯喜酒才是。” 尤太太愣了一下,“三五年?苏大人今年都十六了,再过个三五年,那不是……周太太就不急着抱孙子?” 周氏满脸无奈,“儿孙自有儿孙福,我这当娘的也帮不了他什么,不拖后腿就成,且由得他去吧。” 尤太太隐秘地露出一个牙疼的神色。 她早便打听过,知道这状元郎要为前未婚妻守制。不过三年也太久了,正经妻室过世都是守一年,三年……那不黄花菜都凉了吗?自家长女可耽搁不起! 她就不信周氏这当娘的不急,“这成亲自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周太太即使不急于一时,也可以提前相看相看嘛,有合适的就先定下来,过两年成亲正好。” 周氏笑了笑,“尤太太说得有理,回头我就问问我当家的,要我说,最好找个比阿生大个两三岁的。女大三抱金砖嘛!” 言下之意,不管啥时候定亲,你那两个女儿都不合适。 尤太太下意识看了金如雪一眼。 后者失望之情溢于言表,低着头将手里的帕子拧成了一团。 “原来是这样……”尤太太失了兴趣,干笑两声,敷衍几句就带着女儿离开了。 等苏惟生回到家听说了这事也没太在意,惦记他亲事的人多了去了,只要他坚持守三年,皇帝都没辙,其他人还能出什么幺蛾子不成? 只是他没想到,这金家居然如此执着。 当天刚吃完晚饭,门房就送来一张帖子,说是吏部考功司金郎中请他明日午时到东安大街附近的一间茶楼里喝茶。 午时?见不是傍晚,又是在人来人往的茶楼,苏惟生稍微放了点心。 要是换了晚上,就有些悬了。 这位金郎中他没接触过,不过听说是寒门出身,妻子也并非望族之女,如此刻意相邀,除了亲事,他一时也想不到别的上头。 倒不是苏惟生有多高看自己,实在是这年头科举之路艰难,未娶亲且相貌出众的年轻进士真算得上凤毛麟角,否则王栋也不会被熙和帝看上点为驸马。 苏惟生呢?以十六稚龄高中状元,生得相貌堂堂不说,还在殿试时被皇帝当众称赞才华出众、前途无量,再加上入翰林院不到一个月就得了两次召见…… 金郎中看中他,想把高不成低不就的长女嫁给他,实在再正常不过了。 不去赴约是不可能的。 一来苏惟生是官场新人,官位从六品,金郎中是正五品,又是前辈。 若是拒绝了,估计没两天朝中必然传出他狂妄自大、目中无人的名声。什么自己就是寒门子,却看不起同样出身寒门的官员之类的。 到时熙和帝重视寒门子、钦点他为状元的举动就会变成一个笑话。 世家会放过这个机会吗?不,他们定然会趁机踩上一脚,狠狠打一打熙和帝的脸。 以熙和帝的小心眼儿,受的气又会往谁身上撒? 到时他刚刚开始的仕途说不得就会直接夭折,只能夹着尾巴在翰林院熬日子,被众人排挤、孤立、落井下石。 二来么,金郎中品级不高,权利却不小。 吏部考功司是对京中文官及外任官进行考核评定的部门。 官员若是连续三年考核皆为上等,便可找机会提拔,要是三年都不合格,就得降职甚至直接丢官。 苏惟生自己倒还罢了,有的是法子,但何轩、苏茂谦等人,就有可能被他连累。 虽说都有几门得力的姻亲,但你俩刚入官场就得罪人,还轻易让人抓到了把柄,到底是做人太失败,还是太无能呢? 再者,姻亲又不欠你的,凭什么整天替你擦屁股? 所以这个邀请,他还真不能不去。 虽然金郎中看似出于好意,苏惟生却不敢掉以轻心。 万一到时候直接被一杯茶灌晕,醒来的时候被五花大绑、甚至衣衫不整地躺在金家大姑娘的闺房里,到时除了按手印签下婚书,还能怎么办? 若是不认,就等着身败名裂吧! 本朝以仁孝治天下,真到了那个地步,他就算怀着满腔怨恨,也不得不孝敬岳父,在官场中变成与金郎中一条船上的蚂蚱。 当然,以上种种,都要以苏惟生是一个当真没有半分背景的普通寒门子为前提。 那等处境苏惟生自有办法解决,却并不代表他愿意毫无防备地陷入被动。 苏正德也有些不安,“要不让阿轩跟茂谦陪你去?” “不成,”苏惟生摇头,“到时候婚事不成,金郎中难免会迁怒于他们。” 苏正德不懂这些道道,“那就多带几个护院去,光天化日之下,他还能当街抢人不成?” 前几日苏惟生原想着托那名单上的人找几个身家清白的护院,谁知苏正德听了,却推荐了几个人。 领头的叫樊春,他爹是苏家新买的田庄附近村子的农夫,有次在街上卖桃的时候,摊子被怀恩公家的公子骑马撞翻了。 樊老爹不敢上前理论,只能任他们扬长而去,自己也受了伤,坐在原地号啕大哭。 苏正德刚巧撞见,心生不忍,便给了些银子买下所有桃子,还亲自将樊老爹送到了附近的诊堂。 樊春来找他爹的时候就这么碰上了。 那樊春原本在津海的一家武馆做事,武馆馆主上个月因打抱不平,不慎得罪了新上任的知府大人,开不下去了,只得遣散了徒弟们,自己带着家小举家搬走。 刚巧苏惟生跟苏正德说要请护院,后者就想到了樊春跟他那帮师兄弟头上。 苏惟生还托阿绛帮忙查过那些人的底细,确定樊春说的是事实,而且并无作奸犯科的案底,便请了六个。 何轩那边请了四个。 终于能帮上儿子的忙,苏正德欢喜得跟什么似的,对新请的护院那是相当有信心,这才有此一说。 第325章 茶楼 而且自樊春几个来了之后,苏惟生跟小柱特意留意过,又找夏礼青打听了一下,确认那两名侍卫已经被召回去了。 据樊春所说,有次在路上还遇到过几个找茬的,打了一架就跑了。苏惟生觉得,大概是来试探樊春功夫的,因为两边都没受什么伤。 没了人整天盯着,苏惟生自然心情大好,听到苏正德的提议更是险些笑出声——自家爹就算晒成了个老农模样,精神面貌却与过去大不相同了, “行,那就把樊春带上,再加个小柱也差不多了,到时候我再见机行事。爹就放心吧,儿子不会被人强抢了去做压寨相公的!” 苏正德无语,“这心大的,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讲笑话!” 苏惟生哈哈大笑,又唤来小柱,“你去宁府把这事儿告诉老爷子,找他借两个护院,请他们明日午时之前直接去雅茗轩等着。” 小柱诧异道,“少爷,这是为何?” 苏正德也看了过来,“为何不把刘四喜他们都带上?我明日也就去一趟庄子上,能有啥危险?再说,还有个小栓呢!” 苏惟生笑道,“不是缺人手,你们忘了宁大人是干什么的了吗?” 小柱恍然大悟,“宁大人是左都御史。” “不错,”苏惟生笑容一收,“到时候让宁家的护院作为暗棋待在茶楼,不要明着出现。要是发现哪里不对劲,就让他们直接去找宁大人或者宁爷爷。” 金郎中要是好好说话,就算亲事不成,他也不介意叙叙同僚之谊,要是敢动歪心思,就等着吃不了兜着走吧。 小柱办完事回来又告诉他一件事,“宁大人让小的转告您,金郎中的三儿子最近在与潘侍郎家议亲。” 潘家? 苏惟生若有所思,“我知道了。” 翌日晌午下了值,苏惟生便起身出门,在街口坐上小柱赶来的马车,樊春骑着马,三人慢悠悠地去了雅茗轩。 雅茗轩离吏部还有一段距离,坐马车大约要一盏茶左右。 这条街普普通通,既不繁华,也不冷清,里头的生意也差不多。 楼下七八个客人,楼上却只开了两桌,其中一桌穿得像个富商,身旁站着两三个下人。 宁家派来的两名护院一个姓章、一个姓伍,都是跟了宁老太爷近十年的人。此时他俩正在大厅中央对坐着喝茶。 “苏大人,请往这边走。”苏惟生一问金郎中,就有一名伙计上前,殷勤地将他领到角落的一个雅间内,“这是我们茶楼最大最清静的雅间,金郎中昨日傍晚就订好了。” 这是吃定自己会来么?苏惟生随意扫了一眼,见果然比寻常的雅间大,装饰也比较考究,便点点头坐了下来。 “小二!小二!”章护卫的声音从外头传来。 伙计忙告了声罪,小跑着出去招呼。 伍护卫扯着嗓子道,“我这儿一会儿还有客人要来,大厅里说话不方便,你给我换个雅间!” 片刻后,两人的声音就在隔壁包房响起。 樊春忍不住松了口气,见苏惟生气定神闲地坐在客位上,半点惊慌也不见,不由得心生佩服,暗道状元郎果然不同凡响! 安顿完章护卫两个,伙计就端来茶水点心,“金大人吩咐过了,说衙门里事情多,估计得晚些时候到。苏大人要是提前来了,想吃用什么尽管点,不必客气。” 这点子上不得台面的下马威苏惟生根本不放在心上,“无妨,等金大人来了再说。” 小柱立刻接道,“行了,你先出去吧,有什么事我们再叫你。” “那几位请慢用。” 伙计一退出去,樊春就把桌上那壶茶拎起来闻了两下,然后冲苏惟生摇头。 苏惟生哭笑不得,“是老爷嘱咐的?” 樊春搓了搓手,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只是或许因为脸膛太黑,愣是不大看得出来。“是的,少爷。” “做事之前多动动脑子,”苏惟生悠然道,“正主还没到就先把我弄倒了,这戏还唱得下去么?” 樊春讪讪道,“少爷教训的是。” 苏惟生也没揪着话题不放,樊春到底是新来的,又在武馆待得太久,不懂这些也很正常,回头再让阿海多调教调教就是了。 “苏大人,久等久等!” 慢悠悠地喝完一杯茶,一名四十多岁、面孔瘦削、容貌普通的中年男子就走了进来,身后还有个二十来岁的青年,容貌跟前者有几分相像。 中年男子正是金郎中,苏惟生在大朝会结束时偶然瞥见过几次。后面那个,应该是他的儿子。 果然,打过招呼金郎中就介绍道,“这是犬子金如风,痴长苏大人几岁,也是去年中的举人,可惜今年春闱没考上。” 他边说边在主位坐下,“今日特邀苏大人前来,一是听内子说昨日在茶楼偶遇了令堂,一见如故,如此,苏金两家也算是世交,咱们叔侄俩很该坐下来说说话;二来是想让犬子向苏大人讨教讨教学问,倘能得状元郎指点一二,三年后没准也能金榜题名!” 这屋子说是雅间,实则不过是用木板隔了一道墙,隔音效果可想而知,这边说什么,隔壁贴着墙就能听得清清楚楚。 因此苏惟生半点顾虑也无,不动声色地与金郎中寒暄。 金如风则张罗着点菜去了。 也不知道是雅茗轩本就兼做酒楼的生意,还是金郎中父子特意要求他们准备的。 小柱觉得应该是后者,因为金如风出去吩咐了一声,四碗八碟加一壶酒就送来了。 “来来来,快给苏大人满上!”金郎中不由分说就要让下人往苏惟生的杯子里倒酒。 “金大人,这酒下官原本不该辞,”苏惟生眼疾手快地伸手盖住酒杯, “但皇上这几日又问了我许多问题,要求我再写份折子递上去,明日就是大朝会,下朝之后皇上定然要问的。下午也还要当值,下官本就酒量浅,一沾酒就得睡个大半日。下官万万不敢因喝酒耽误大事,还请大人见谅。” 金郎中瞬间沉了脸,可人家把皇帝都搬出来了,他又能说什么? 金如风却不干了,因为金郎中的官职比较重要,他平日都是被身边人捧着的,怎能容忍旁人对他爹如此不客气? 而且这小子虽说小小年纪就中了状元,长得也人模狗样的,却敢拒绝家里的提亲,金如风看得惯才怪呢! 状元怎么了,年底考评不一样得给他爹送礼! 再者,出门前父子俩就商议好了,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 于是金如风当即冷笑一声,“苏大人中了状元,又在一月内得皇上两次召见,的确风光!可眼下不过喝个酒,用得着拿皇上当挡箭牌吗?你再能耐,如今也不过是个从六品修撰,前辈上官请你喝酒那是给你面子!你却推三阻四,真当自己是个多了不起的人物不成?” 第326章 茶楼(二) 果然! 苏惟生心想,他就说献策之事并未泄露,金家提亲之事也来得忒莫名其妙了些,原来是因为被熙和帝召见得太多,碍了某些人的眼! 不过既要唱戏,他配合一次又有何妨? “如风!”金郎中厉声斥道,“胡说什么?还不快向苏大人道歉!” 金如风头一扭,梗着脖子道,“我说的是事实,不过一个从六品小官,连上朝的资格都没有,仗着苏祭酒在皇上面前的风光得了几次面圣的机会,就能如此目中无人,连父亲也不放在眼里了吗?” 苏惟生唇角一勾,好个金如风,说他就算了,竟敢扯上苏正良…… 金郎中叹了口气,满脸无奈地转向苏惟生,“唉!苏大人,对不住,对不住,都是我把他宠坏了,你就……” 苏惟生站起身,拱了拱手淡淡道,“金大人,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令郎话都说到了这个地步,苏某也没必要再待下去了。大人的赏识苏某感激不尽,来日得空再回请大人,今日就先告辞了。” 说完抬脚就要走人。 金郎中脸一沉,顾不得再装模作样,快步上前拦在雅间门口, “苏大人,你年纪再小也已经步入官场,可别让人说你不通人情世故!今日本官好心好意请你来喝酒,你当真不肯给这个面子?” 小柱和樊春警惕地挡在苏惟生跟前,防备地看向金郎中。 这是在拿官位压自己呢!苏惟生拍拍小柱两人的肩膀,示意他们放松些,而后笑吟吟地道, “苏某若是不肯给这个面子,金大人又预备如何?莫非要强留我不成?” 金郎中眯了眯眼睛,“本官寒门出身,既无背景也没后台,苏大人若看不上就尽管离开。不过这目中无人、不敬上官的行径,本官倒是可以替苏大人宣扬宣扬!” 苏惟生脸上笑意更深,甚至还“啪啪”地鼓了两下掌,“金大人说得对,再对也没有了!” 随即扬声朝隔壁喊道,“章护卫,伍护卫,你们都听见了吧?” 两名护卫面面相觑,苏少爷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不是说让他们做暗棋吗?眼下暴露出来,待会儿要是有什么事,他们如何偷偷跑出去搬救兵? 不过昨夜老太爷跟老爷便吩咐过,一切按苏大人的吩咐行事。 二人也明白苏少爷的脑子不是他们能比的,想来苏少爷如此行事定然有别的打算,便起身走了出去。 为了扮成路人,他们今日并未穿宁府统一的护院服饰,而是改换了锦缎衣裳,腰悬玉佩,虽无名门公子那等气度风仪,却一看就是富贵人家出来的。 金郎中父子见到他们都有些傻眼,不知这两个陌生男子是什么身份。 虽然听苏惟生口称“护卫”,但因主子不同,护卫与护卫也是不一样的。 苏惟生也不卖关子,当即好心为他们解了惑。 他向两人拱了拱手,笑眯眯地道,“我早说金大人已投靠世家,打算帮着世家与皇上作对,所以才会为难我一个小小的翰林。果不其然,金郎中方才的话证实了我的猜想。章护卫、伍护卫,你们回去后可要如实向宁大人或者宁太傅禀报!” 章护卫本就是个聪明人,苏惟生又将话说得如此明显,他要是还不明白苏惟生的打算,就白在宁府待这么多年了。 思及此处,他立刻回了一礼,大义凛然道,“苏大人放心,方才金郎中的话我二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定然会如实禀报给宁大人!” 说着还若有所指地扫了金郎中一眼。 金郎中父子脸都青了,这……这跟他们之前预想的完全对不上啊! 什么投靠世家?什么帮着世家与皇上作对?这消息要传到皇上耳朵里,就算短期内不被撤职降罪,也是要被记恨的呀! 眼下林家跟长平侯府都被下了狱,他已经听到两家罪无可恕的风声了!在这个档口,谁不是缩紧了脖子生怕被牵连? 万一被皇上惦记上,随意被安个同流合污的罪名,他一家老小岂不是…… 想到这里,金郎中全身冷汗蹭蹭地冒,没一会儿中衣就被打湿了。 “姓苏的,你莫要血口喷人!我父亲不过说你不敬上官,怎么就成了投靠世家?当着左都御史家护卫的面颠倒黑白,你是把旁人都当傻子吗!”金如风沉不住气,张口就是一顿骂。 苏惟生脸上的笑容却丝毫未减,似乎半点不生气,“说过的话这么快就忘了?看看这记性,怪不得……那么,本官就帮你回忆回忆!” 言毕便将金郎中刚才威胁他那几句话重复了一遍。 金如风嚷道,“父亲不过说你狂妄自大、目中无人,跟皇上有什么关系!” 金郎中没有阻止儿子,只定定看着苏惟生。 “世家原打算推举赵尚书之孙赵怀瑾为状元,是皇上念在苏某出身寒门,读书不易,这才改封了我,以此鼓励天下读书人。如今入翰林院还不到一月,刚被皇上召见两次,就传出苏某看不起寒门官员、目中无人、不敬上官的名声,不是打皇上的脸又是什么?” 苏惟生慢慢沉下脸,“皇上亲封的寒门子看不起寒门出身的官员?金郎中的意思是皇上眼神不好,脑子也不好,才会宠信一个狂妄自大、不懂礼数的人吗?” 他直直对上金郎中的视线,目光森然,“方才这话到底是金郎中自己想的,还是被什么人引导着说出来的,苏某并不清楚。但此话出自你口,有左都御史府上的两名护卫作证,皇上若追究起责任来,金大人你跑得掉么?金大人,还请好自为之才是。” 说完拱手一揖,继续朝雅间门口走去。 金郎中原本是挡在门口的,刚才章、伍两名护卫进来时他侧开身子让了路。 这会儿听着苏惟生的话,陷入沉思,一时没反应过来,竟然差点就让苏惟生冲了出去。 金如风看着父亲晦暗不明的神色,再回想起前日潘家传来的话,心里打怵,没敢去拦苏惟生,却还是扯了扯金郎中的衣角。 若真让苏惟生出了门再把事情捅出去,这屎盆子就要牢牢地扣在金家脑门子上了。 他们并非世家,没那么大的资本。 跟皇上作对会落到什么下场,他想都不敢想。 第327章 茶楼(三) 金郎中被儿子扯得回过神,才发现苏惟生已经快走到雅间门口了! 他顿时一个激灵,扑上去就想拽苏惟生的胳膊。 但小柱跟樊春又不是吃素的,当即伸手把人拦住,最后金郎中连人家一片衣角都没碰到。 外头有金家的护卫,拦住苏惟生不成问题,但宁府的护卫在一旁盯着呢,金郎中哪里敢下这等命令? 只得哀求道,“苏大人!苏大人!我真没那个意思!方才那番话,不过是想逼你娶我的长女而已!苏大人有所不知,我那长女自在跨马游街那日见了你之后,就茶不思饭不想……” “金大人慎言!”苏惟生沉声道,“你以为扯上儿女之事,此事就能善了吗?左都御史府上的护卫可不是瞎子,由不得你胡言乱语!大人眼下只有两条路——要么去皇上面前把撺掇你的人供出来,要么……” 见金郎中面上已经凝固,他叹了口气,“金大人,寒门子的仕途有多艰难,在下又岂会不知?你走到今天殊为不易,为何被人当了枪使,还要死命护着那些人?若真是如此,饶是我这等后生晚辈,也是要瞧你不起的!” 先前说了那番话之后,金郎中就变了脸色沉思不语。苏惟生哪里还不明白金郎中确实是受了旁人的挑拨? 抛开金家在与潘家议亲的事不提,即便金郎中只是想威胁自己,借此达到目的,并不敢当真与皇上作对,利用他的世家又会就此罢休吗? 今日他二人见的这面,说不定早被有心人看在了眼里,就算金郎中不会再对外宣扬,这顶狂妄自大的帽子也会牢牢扣在他苏惟生的脑袋上! 金郎中既然想用卑鄙手段逼迫他娶妻、进而拐弯抹角地与宁家、平阳伯府和杜家扯上关系,又蠢到让人利用来算计他,他为何要手下留情? 倘若不立即将这人扭送到御前认罪,把罪名坐实,等走出这道门,金郎中必不会再承认亲口说过的话,世家也会不管不顾地制造舆论。 到时即便有章、伍两名护卫作证,后果也已经造成,流言一旦传开,他就只能被动挨打。 金郎中闻言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内心挣扎得厉害。 如若去皇上跟前招供,把潘侍郎拖下水,世家一定会恨他入骨,往后哪有好日子过? 苏惟生自然知道这个决心不好下,毕竟无论怎么选,金郎中都讨不了好。 他也不磨叽,转头对章护卫道,“章大哥,劳烦你去御史台说一声,请宁大人到皇上面前禀明此事,再请皇上裁决。” 章护卫如何不明白问题的严重性——此事已经远远超过了逼亲的范畴,遂答应一声转身就走。 外面金郎中带来的护卫听到里头发生了冲突,早已威逼利诱让那富商离开了,此时都守在雅间门口。 见章护卫要离开,知道他是宁太傅府上的人,并不敢上前阻拦,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人往外走。 金家父子:……怎么就闹到了这个地步? 金郎中既能借同样寒门出身的尤家之力坐到如此重要的位置上,就绝不可能是个酒囊饭袋,就这么一会儿功夫,便已权衡好了利弊。 自家妻子听了潘家夫人一番似是而非的话,就上了潘侍郎家向其庶女提亲,潘家并未明言拒绝。 也是因此,他才会对潘家不设防,被人利用约了苏惟生吃饭。 只要到了这里,事情就再无转圜的余地。无论扳倒他这个考功司郎中,还是抹黑深得皇上宠爱的状元郎,世家都不亏。 眼下他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尽全力把人拦住,与宁太傅府上的护卫发生冲突,闹大了被扭送到皇上面前;二是主动跟着苏惟生去皇上面前坦白。 已经没得选了! 不过他还是想挣扎一下,“章护卫请留步!能否等一等,让我与苏大人商量完再说?那个……苏状元,苏大人……” 章护卫见苏惟生没出声,也懒得再理金郎中,加快脚步往楼下走去。 金郎中面露哀求之色,“苏大人,求你了!苏大人……咱们有事好商量,你要什么我都给你,只求你把章护卫叫回来!” 苏惟生笑道,“这是宁太傅府上的护卫,我人微言轻,如何叫得住?金大人也太高看苏某了!” 说完他反倒不急了,先请伍护卫去翰林院帮他告个假,随后冲小柱使了个眼色,便转身回到包厢拿起筷子大快朵颐。 闹了半天还没吃饭呢,这大中午的,快饿死他了! 金郎中见状眼珠子一转,随后看向金如风,朝门口努了努嘴就向外走去。 他打算脚底抹油,先溜了再说。 这事儿是潘家惹出来的,他得先回去报信,让他们去宁太傅面前求情,总不能袖手旁观吧?否则真捅到皇上面前,谁也讨不了好! 可还没走到门口,一把锃亮的匕首就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小柱冷笑道,“少爷没发话,谁也别想走!” “别别别!”金郎中吓得脸色煞白,“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他盯着锋利的刀刃,“我不走了,不走了!” 小柱指了指主位,“回去坐着,老实点!” 金如风壮着胆子道,“我父亲是朝廷命官!青天白日之下,你们还敢杀人不成!” 苏惟生轻声道,“等宫里来了人,令尊还是不是朝廷命官就不一定了。有抹黑本官、意图打皇上的脸一事在前,就算我的人当真弄伤了你爹,也不过赔些银钱了事。金公子放心,本官不缺这点银子。” “……”这是你缺不缺银子的事儿吗?金家父子无言以对。 另一边,宁恪收到了章护卫报的信。 他虽不大看得起寒门子,但对苏惟生这样惊才绝艳的少年才子还是有些欣赏的。当初为了苏惟生这个状元之位,他还跟范伯寅据理力争过呢! 况且两家已经是正经姻亲,几个侄子已经废了,儿孙以后在官场也需要人帮衬。苏惟生年纪轻轻便如此受皇上器重,将来的前途还会差吗? 再者,金郎中敢对苏惟生出手,焉知不是那些人想借此牵连自己家里?所以他心念一转,干脆放下手头的事第一时间去了宫里。 熙和帝一听就阴谋论了,苏惟生刚献完策,就有人想抹黑算计他,难不成是有人泄露了消息,知道新政意在世家,所以要警告自己? 想到这里,他不禁怒火中烧,当即派了人去雅茗轩拿人。 第328章 革职 金郎中本就是被人利用当了枪使,自然不会维护那幕后之人,熙和帝还没问呢,就屁滚尿流地把什么都召了。 “是潘士连给臣出的主意,臣心疼女儿才会出此下策!我真的没想坏苏大人的名声!” 宁恪眼皮子一跳,“他亲口对你说的?” 金郎中道,“是……是潘太太身边的婆子跟内子说的!” 苏惟生与宁恪对视一眼,俱都摇头——既如此,那婆子估计是找不到了。 熙和帝下令,“把潘士连带来!还有那狗奴才!” 过了一会儿,潘士连被带进宫,婆子却是不见了。 熙和帝眉头狠狠一皱。 宁恪看他一眼,“不必四处找,只消去潘大人家附近看看,定然是被人灭口了。” 熙和帝挥挥手,几个侍卫便依宁恪的主意去寻,果然在潘士连家附近一间空宅子里找到了那个婆子的尸体。 金郎中和潘士连登时吓得魂不附体,前者是后怕,后者么……万万没想到堂兄动作如此之快,也万万没想到,家族当真就这样放弃了自己! 眼下,他无论如何也说不清楚了啊! 熙和帝的语气没有一丝起伏,“潘卿家好快的动作!” 潘士连顿时抖如糠筛,他该怎么办?把堂兄供出来? 不成不成,眼下自己已陷入泥沼,若再拖了被家族寄予厚望的堂兄下水,大伯绝不会放过自己!连儿子恐怕也…… 那该怎么办?将罪名推到妻子头上? 不,更不成! 若是害了妻子,岳父会放过自己吗? 潘家自大伯致仕后便日渐势微,他中进士之后,费尽心思才娶了当时的常尚书、如今的常阁老最宠爱的庶女。 那位岳父大人,他得罪不起啊! 潘士连接连喊了好几声冤枉,熙和帝却不为所动,目中的平静渐渐变成了锋利的刀刃。 他知道自己完了,索性把心一横,哆哆嗦嗦地道, “是臣嫉妒苏大人寒门出身却深受皇上宠信,才想给他点颜色看看!还有……还有……臣记恨杭越州不给臣面子,处置了臣的学生曾一平……杭越州身在西北,他的长子又有扬威侯府护着,不好下手,这才把主意打到了与杭越州亲近的苏惟生头上!” 熙和帝想了半天都没想起曾一平是谁,还是苏惟生提醒了一句,“皇上,曾一平是前博阳府同知,因私自提高盐引价格被革职的那个。” 熙和帝冷笑道,“革职的旨意是朕下的,你如此心胸狭隘,是不是连朕也一道记恨上了?” 潘士连傻了眼,他只是想把罪名揽在身上,把堂兄和妻子摘出去,如此就算自己完了,儿子也不会被家族所弃,一时情急才想了这么个借口,真没想到皇帝身上去啊! “臣不敢!” 潘士连执意如此,怕是很难再牵连到潘士廷头上了! 思及此处,熙和帝对他痛哭流涕的样子更加厌烦,既如此,就别怪自己拿他们立威了! 他大手一挥,“统统革职下狱,家产抄没充公,子孙三代不得为官!户部右侍郎潘士廷治家不严,纵容族人目无法纪陷害同僚,贬为黔西普定府知府,以观后效!” 治家不严? 潘士连没想到熙和帝竟能用这个理由问罪堂兄,可自己是潘家族人,犯了错,的确是族长治家不严哪! 但这样一来,自己扛下罪名的良苦用心就白费了!“皇上,皇上饶命啊!” 金郎中父子已被吓得屎尿失禁。 熙和帝却未发一言,随后几名侍卫上前把三人拖了出去。 苏惟生眼皮子都没动一下。 诚然,对潘士连和金郎中等人的处罚的确重了些。可金郎中背地里与潘家议亲打的是什么主意,长了眼睛的都能看出来。 新政在即,熙和帝在世家眼中又是软弱惯了的,此时此刻他只要再优柔寡断一丁点,那些人就会立刻反扑,用各种强硬的手段和诡计使他再次屈服,继续当一个傀儡皇帝,一辈子受世家掌控。 若果真如此,大魏的政权和财富就会一直集中在世家手里,科举考试也会失去其意义,平民百姓只能继续受世家盘剥,日子更加艰难。 今日熙和帝一改往日温和之风,直接严惩金郎中和潘士连,并以治家不严的罪名贬谪潘士廷,如此果敢强硬的手段必会让其他家族投鼠忌器,至少短时间内不敢轻举妄动。 其他的朝廷官员也会心生警惕,绷紧心里那根弦,不让自己沦为受大族利用的工具。 如此一来,熙和帝自然能更进一步加强对朝廷内外的掌控,从而将精力更多地放到新政上来。 就是可怜了潘士廷,偷鸡不成蚀把米,冤都没来得及喊,就被发配到了穷乡僻壤。 嗯……顾阁老的长子顾烨好像在黔南,也不知两个世家子能不能就个伴儿? 想到这里,苏惟生不禁更加疑惑,熙和帝既然不是个真的软柿子,为何会被内阁压制这么多年? 熙和帝却将目光投向了他,“苏爱卿,这件事你处理得很好。” 苏惟生的表现完全出乎了熙和帝的意料。 金郎中都四十多了,一个浸淫官场数十年的老手,却没有半分警觉性,被人利用犹不自知。 而苏惟生呢?刚入翰林还不到一月,就能一语道破世家的诡计,干净利落地把事态扼杀在萌芽状态。 这份政治敏锐度和应变能力,着实让他再一次刮目相看。 而且,刚才他眨眼之间处置了四名官员,苏惟生却没有半点慌乱,还用敬佩的目光看着自己,似乎对他的做法十分理解赞同,这让熙和帝欣赏之意更甚。 如若在此事中苏惟生当真没受过任何人的指点,那还真是一块璞玉。 再加上他在策问中表现出来的机灵、才气与远见,熙和帝相信,假以时日,苏惟生必定能成为他朝堂上的一大助力。 等裴允致等人致仕之后,让成长起来的苏惟生接管他们的权力,成为他和儿子的第一干将也不无可能。 苏惟生拱手道,“皇上过奖了,微臣愧不敢当。” 熙和帝沉吟片刻,“此次你受了不小的惊吓,朕很该提拔于你,以作安抚,只是你为官时日尚短,恐引人非议。这样吧,朕照旧将你的功劳记下,再有能放到明面上的功劳,再一并封赏。” 苏惟生欣喜道,“臣多谢皇上!” 在齐王与蜀王死之前,他并不想离皇帝太近,以免引人注目,因此熙和帝此言正合他意。 熙和帝见他面上没有一丝沮丧和不满,更觉得他识大体,“不过你小小年纪受了这番惊吓也是不易,朕就赏你黄金百两,锦缎二十匹,文房四宝一套,洒金宣旨若干。” 苏惟生急忙谢恩。 熙和帝正待再夸他几句,却听外头的小太监禀报,“皇上,赵大人、陈大人、杜大人、万大人和吴大人求见!” 熙和帝一震,是林家和长平侯府的案子有结论了吗?一时也没了再与苏惟生闲聊的心思, “你先退下吧。” 苏惟生依言退了出去。 走出宫门却是唇角一勾,很好,三司与锦衣卫联手,效率果然非同一般。 第329章 覆灭 吴通等人从林松涛那里打开突破口后,又隔了这么多天才审理结束,就是因为那两只老狐狸太难啃。 几人分头行动,从他们的女眷、儿子、管事等多方面入手,把各方证据摆在他们面前,两人才无话可说,无奈认罪。 这不,那边一画押,吴通等人就来找皇帝了。 熙和帝看完口供和证据险些气昏过去,两府为一己之私故意挑起民乱、私盗兵械害人无数还在其次,最重要的是: 什么样的朝廷才会有人造反?乌烟瘴气、决疣溃痈的朝廷!什么样的君王才会引发百姓不满从而群起而攻之?是骄奢淫逸、昏庸无道的君王! 两府如此,岂不是陷他于不义?若不严惩,岂不让天下人认为他是个是非不分、纵容奸臣草菅人命的昏君! 熙和帝又气又急,在御案后来回踱步,脚下的力道之大仿佛要把地板蹬穿。 那咬牙切齿的模样,不禁让吴通等人怀疑,若是林赋之跟长平侯站在他面前,一定会被他大卸八块! 林次辅本名林赋之,只是这些年大家都以“林次辅”或“林阁老”相称,许多人都快忘记他的名字了。 熙和帝先命人去叫了顾阁老等人,然后转头望向殿内的臣子, “你们说,该如何处置!”声音简直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宁恪吓了一跳,他跟皇帝做了几十年的师兄弟,还真的极少见他这样生气,上一次,还是在陇西贪墨案的结果出来之后呢! “请皇上息怒,万不可因这等大逆不道的臣子气坏身子,令龙体有损!” “大逆不道”四字一出,就相当于给两府之罪定了性,其余人面面相觑,都说不出个“不”字来。 他们几家本就与两府无甚关系,林赋之一倒,内阁又能空出个位置来,指不定谁就能借机入阁呢。 况且两府如此罪大恶极,除了与林家一损俱损的人家,谁会替他们求情,贸然引火烧身? 陈显宗当即拱手,正气凛然道,“皇上,两府刻意挑唆灾民、私盗军械、贸然插手西北内政、收受葛常泰等二十余名官员的贿赂保其升官,得银共计五十余万两!” “子弟族人强占民田、强抢民女之事数不胜数,如此大逆不道、欺君罔上、僭越专擅、贪鄙成性之人理应立即处斩,以平民愤!” 赵尚书等人也不甘示弱,纷纷开口,一时之间竟历数了两府的几十条罪状。 等顾阁老等人赶到时,就发现皇帝看他们的眼神都变了味儿。 无他,你当林杰和顾征为何会如此亲密?顾家当初为何会被拉上齐王这条船?端因两家是姻亲。 顾阁老的长子顾烨,也就是教过齐王后来被贬到黔南的那位,娶的是林赋之的嫡女。 礼部尚书窦齐光则是林赋之的学生,去年年底前任礼部尚书致仕,他就这样被林顾两家合力扶上去了。 还有个工部尚书柯秉德,他家嫡五孙五月底刚跟林赋之的嫡六孙女定亲来着。就在唐首辅致仕之后,林赋之最风光那会儿。 顾阁老顾不得为林家说情,第一时间为自己辩白,“陛下,老臣实不知情啊!” 窦齐光小心翼翼道,“陛下,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误会?林大人不至于如此……是非不分吧?” 柯秉德:“请皇上恕臣有眼无珠,竟未发觉林赋之私底下如此胆大妄为!林家与长平侯府之罪罄竹难书,请陛下严惩!” 几位重臣齐声高呼,“请陛下严惩两府,以正朝纲!” 窦齐光急得满头大汗,要换成旁人,他巴不得随大流,同样请皇帝严惩。 可众所周知林赋之是他的恩师,扶持他几十年,他要敢这么做,皇帝即便眼下满意了,事后回想起来也定然会认为他心性凉薄、难堪大用,旁人同样会觉得他忘恩负义—— 文人的口诛笔伐,那是比刀子还厉害的东西啊! 因此他只能硬着头皮重复一遍刚才的话,“皇上……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误会……会不会审理时出了错……” 熙和帝还未开口,陈显宗就直接开喷,“窦大人慎言!此次审讯全程有本官监理,本官与林阁老无冤无仇,难道会徇私报复不成?” 杜陵书也道,“窦大人说话可要讲证据!我与陈大人、万大人、吴大人生怕冤枉了林阁老与长平侯,几天几夜不眠不休,从守门的下人查问到管事、管家、再到林阁老的儿孙女婿,证据确凿,绝不会有错!” 万荣轩冷哼一声,“光是口供就写了上百份,窦大人只顾为恩师开脱,就能置我等的辛劳于无物、置几千条性命于无物吗!” 吴通静静地等他们说完,才皮笑肉不笑地道,“窦大人既然在此,就省得某再跑一趟了。据林府管家所说,去年窦大人升任礼部尚书之前,曾送了林赋之一座一人高的汉白玉孔圣雕像外加五万两白银,另有碧玺猫眼贡珠等宝物若干送进了长平侯府。” “大人若觉得我等是蓄意陷害,不妨当着皇上的面,解释解释那些财物从何而来?”言下之意,自己屁股都没擦干净呢,就别自不量力为旁人求情了! 此话一出,窦齐光额上冷汗涔涔落下,“皇上,臣……臣……微臣冤枉啊!” 其余人却议论纷纷,“碧玺猫眼贡珠?我怎么听着有些耳熟?” “耳熟?当时契丹为赎其太子回乡,送了不少宝贝给我大魏,我记得那贡珠就是其中一样,好几盒呢!” “嘶!是皇上赏给窦大人的吗?如若不是……那就与私自截留贡品同罪啊!” “活该人家能当上礼部尚书,瞧瞧,这办事风格都如出一辙。长平侯私盗军械,他就截留贡品!这哪是寻常姻亲,分明是一丘之貉、国之大贼啊!” 熙和帝听得耳边议论,只觉怒火中烧。 “好个高高在上的林阁老!好个开国功臣长平侯府!好个礼部尚书!这天下到底是朕的天下,还是林吕两家的天下!众卿可还有何疑问?” 谁还能有疑问?证据啥的都摆在那儿呢! 众人再次齐声高呼,“请皇上严惩两府,以正朝纲!” 熙和帝无视已经瘫软在地的窦齐光,沉声道,“宁爱卿,你来拟旨!” “原内阁次辅林赋之,本应辅佐朕处理政务、标榜士子、表率群臣,以身作则,垂范后世!岂料其于癸亥年西北旱灾、百姓危难之际,结党营私、欺君罔上,草菅人命!” “朕深恶其罪,依律当夷其三族,然念其祖、其父跟随太祖匡扶社稷之功,特赦其族人。林赋之赐自尽,与事者斩立决,其余家小男丁夺去功名,流放北疆苦寒之地,女眷充官!” “开国长平侯府……夺丹书铁券,长平侯吕辰安与其子吕逾腾赐自尽,吕辰安一脉成年男丁斩立决、其余家小男丁流放岭南,女眷充官!” “工部军器局监正葛常泰……判绞刑……” “着令锦衣卫彻查原礼部尚书窦齐光截留贡品行贿一案……” 第330章 稳定 一道道圣旨传下来,代表着以林家和长平侯府为首的齐王党彻底崩塌。 齐王的母族、妻族全数被诛,吕常在被打入冷宫,齐王妃林氏被贬妻为妾,从高高在上的王妃变成了王府后院一名卑微的侍妾。 苏茂谦感叹连连,“皇家斗争,委实残酷!只是林氏竟没像前蜀王妃那般丢了性命,难道这齐王竟比蜀王重情重义不成?” 苏惟生冷冷道,“重情重义?林氏虎落平阳,即便因身孕侥幸留了一条性命,那后院的日子又岂是好过的?齐王府的莺莺燕燕可不少!下半辈子,她也只剩苟延残喘罢了。” “当初林杰在太学何等风光!”苏茂谦叹了口气,“如今考上进士才多久,就落了个流放的下场……咱们也要引以为戒才是。” 何轩倒是不以为然,“林家落得如此下场是罪有应得。林杰虽没来得及干什么,可这些年享受的荣华富贵,哪样不是他父祖族人搜刮来的民脂民膏?与其同情他,倒不如同情那些死去的百姓!” “倘不是林家跟长平侯府如此丧心病狂,刻意制造冲突煽风点火,又提供兵器给灾民壮胆,人家还真不一定会反!” 苏茂谦讪然,“就是觉得……有些看不惯某些人的嘴脸罢了。林家再罪大恶极,林杰在庶吉士馆也没做过什么出格的事。眼下那些人却恨不得把他说成个无恶不作的奸险之徒,委实可笑。” 苏惟生正色道,“这话在我们面前说说就算了,在翰林院切不可表现出半点不满,也不可因此与人发生争执。” 何轩附和道,“不错。林家犯了众怒,眼下不过墙倒众人推罢了。再说逢高踩低是人之常情,在官场就得添个更字。万一让有心人察觉你的态度借此生事,恐怕大伯也保不住你——旨意可是皇上下的!” 苏茂谦连连摆手,“我就是这么一说。连素来与他交好的顾征都充耳不闻,我吃饱了撑的才会管这等闲事!况且当初在太学,林杰可没少找我的茬。” 苏惟生笑了笑,“果真如宁爷爷所说,顾家一向如此。” 何轩一愣,“如此什么?” 苏惟生悠然道,“明哲保身,一脉相承。” 淳于家落难之时,顾家袖手旁观也说得过去。 毕竟当时朝中文官以淳于家和宁家马首是瞻,淳于锋死前虽还未入阁,论势力之大却绝不亚于陇西贪墨案事发之前的唐家。 只有淳于家与秦、褚等家族一并倒了,其余人才能有掌权的机会。 如今么,先前林家与顾家好的跟穿一条裤子似的,顾家却依然未置一词,那自私无情的禀性可不就是一脉相承么。 何轩点点头,“幸而顾征找上门提出认亲时我从未松过口。眼下不过看我有几分价值才会出手拉拢,要是真遇上什么事,指不定跑得比兔子还快,这样的亲戚要来何用?何况我中进士之前,顾家可从未找过我。” “你心里有数就好,”苏惟生道,“此次顾家虽未受牵连,在皇上眼里的印象却不会太好。你与顾家从未有过交集,伯母也没有认亲的意思,不必勉强自己。” “我娘早对娘家死心了,就是有些放不下外祖母,”何轩叹道,“只是有顾家横在中间,娘想尽尽孝心都是顾虑重重,也不知她何时才能圆了这个心愿。” 当初若不是顾二太太拼死护着,他爹在不在都两说呢!回京之后又接连送了好几年的东西,这份恩情爹娘记着,他自然也不敢忘。 “不过……恐怕在外祖母眼里,我娘再重要,也比不上她的丈夫跟儿子。” 苏惟生拍了拍他的肩膀, “眼下顾二爷与顾灿都不在京中,顾伯母想见顾二太太其实并不难。等她进了京,随便打发个人去顾家说一声,约在外头的寺庙茶楼什么的再容易不过。只是你方才也说了,在顾二太太眼里,最重要的还是顾二爷和顾灿。想必顾伯母正是明白这个道理,才不肯随你进京。” 何轩怔忡片刻,“你的意思是,娘都是为了我?是了……她担心我因她之故被顾家利用。” “别琢磨了,”苏惟生安慰道,“等以后……总有机会的。” “是啊。”何轩并不是习惯伤春悲秋的人,只是有些为顾氏可惜罢了,“眼下朝中斗争日趋白热化,宁阁老可能暂时顾不上你,但往后……咱们都要小心才是。” 潘士连是常阁老的女婿,弄了小的得罪了更凶残的老的,苏惟生想想都头疼。 不过何轩说的没错。 首辅、次辅之位空悬,礼部尚书窦齐光也被羁押候审,再加上林、吕两家空出来的许多要紧的职位,文武百官说是一锅乱斗也不为过。 苏惟生干净利落地弄倒金郎中也算立了威,连钱学士、郝侍讲等上官最近与他说话时都添了几分小心,赵怀瑾看他的目光也充满探究。 所以派了小柱与樊春等人留意常家的动向之后,他自己倒是有闲心坐下来看戏。 京中一会儿传出这家的族人侵占良田,一会儿是那家的公子强抢民女、再来个这家的管事收受了谁家的贿赂、谁家女儿背弃婚约跟人私奔,然后又是谁谁谁纵子行凶…… 苏惟生再次被宣召进宫时,发现熙和帝脸上的皱纹都多了不少。 这次熙和帝并未问新政的事,只逮着他发了好一顿牢骚,最后说,“还是你伯父治家有方,让朕省心!” 苏惟生心下一动,难不成…… “皇上谬赞了,幼时族长爷爷就没少教导我们,说只管踏实做好份内之事,不可得陇望蜀。大伯幼承庭训,自然比微臣更懂这个道理。连微臣入官场之前,大伯父嘱咐得最多的,也是‘忠君’二字。” 见熙和帝若有所思,他又腼腆地道,“看微臣这张嘴,一说起家里的事就没个完,皇上见笑了!” 熙和帝乐了,“当朕看不出来你在为苏正良说好话?” 苏惟生嘿嘿笑道,“皇上慧眼如炬,微臣这点小心思如何能瞒过皇上?” 熙和帝的心情似乎好了些,“苏爱卿的确忠心耿耿,踏实肯干。朕听闻你们苏家在老家的田地都只收两成租子?” 听说? 苏惟生心头微凛,“是的,陛下。我们都是从苦日子过来的,如何忍心看百姓衣食无着?只是苏家人微力薄,也只能在这些小事上尽自己的一份力罢了。” “达则兼济天下,做得不错!” 经过近一个月的争吵,直到七月底,熙和帝正式下了旨,朝中才渐渐稳定下来。 首辅之位仍旧空置,范阁老一跃成为次辅,原户部尚书裴允致入阁,原左都御史宁恪任户部尚书,原刑部右侍郎万荣轩转任户部右侍郎。 原礼部尚书窦齐光因截留贡品、与林赋之同流合污被流放南孚荒岛。 原翰林院掌院学士张博闻任礼部尚书,原礼部右侍郎谢维止任翰林院掌院学士…… 最重要的是,原国子监祭酒苏正良迁礼部右侍郎…… 第331章 寿礼 熙和帝接连召见苏惟生,赵怀瑾和其他庶吉士看得眼睛都红了,不过苏正良刚升任礼部侍郎,一看就极得圣心,嫉妒归嫉妒,傻子才会上赶着得罪人呢。 但山不来就我,我就去就山,见不到皇上,咱还可以用一种方式提醒他一下嘛——别总盯着苏惟生啊,还有好些小翰林等着在您面前一展所学呢! 于是赵怀瑾就琢磨出了一个法子——送礼。 倒不是私下给皇帝送礼啥的,而是,这不是熙和帝的万寿节快到了么,就在八月二十六。 各方职位稳定下来之后,京城权贵宗室、外地藩王送礼的送礼,上表的上表,忙得那叫一个热闹。 按理说以赵怀瑾的品级,是没资格给皇帝献寿礼的。 不过他不愧是世家教养出来的,最不缺的就是那股子钻营的机灵劲儿——一个人的品级不够,可以拉上全体新科进士嘛! 几十名翰林都是天子门生,合力给座师献一份寿礼也说得过去,对吧? 回家这么一说,赵尚书也没反对,主要是——他左看右看,自家长孙也不比那苏惟生差在哪儿啊,殿试时皇上不是也对长孙大加赞赏么。 怎么一转头,就把人忘在脑后了呢? 眼下孙子自己想了露脸的办法,他要反对不是脑子有坑么? 于是赵怀瑾就来找苏惟生了。 苏惟生觉得也成,“赵大人可想过送什么?” 赵怀瑾道,“还没想好,既然是众新科进士共同送的礼,当然也得问问其他翰林的意见,群策群力嘛。” 苏惟生想了想,“此事咱们不好擅作主张,须得先征求谢大人的同意。” 谢维止新官上任,正是准备立威之时,他跟赵怀瑾要是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这么闷头去干了,不是擎等着当“杀鸡儆猴”的那只鸡么! 赵怀瑾笑道,“这就是下官先找苏大人的原因所在了。” 苏惟生恍然大悟,原来是想拉着自己一道去说!可是…… “谢大人不是与赵家有亲么?赵大人开了口,谢大人应该不会反对才是。” 谢维止的夫人姓赵,正是赵尚书嫡亲的妹妹,谢维止自然是赵怀瑾的姑祖父。有了这个靠山,也足够赵怀瑾在翰林院横着走了。 谁知赵怀瑾却一如往常,半点骄矜之色都没露出来。 苏惟生原以为谢维止会给自己穿小鞋,结果等了好些天都没等到,心里正疑惑呢,赵怀瑾就送上门来了。 赵怀瑾不好说姑祖母与祖母一向不合,因父亲久病,赵氏对父母也向来不假辞色,只得笑着道, “大人是状元,在新科进士中品级最高,咱们自然得以您为首,不敢僭越。” 苏惟生心中一哂,小子还挺会说话,不就是撺掇着自己打头阵么?看来这赵家与谢维止还真有些不得不说的故事啊! “赵大人说笑了,论才学,你并不比我逊色,皇上点我为状元,其中原因想必赵大人心里也清楚。我要是当真以新科进士之首自居,不是贻笑大方么?再说,主意是赵大人提的,我可不好贪这份功劳。” 赵怀瑾一愣,怎的这人竟直接把实话说了出来,还颇有些推心置腹的意思?心里一时五味杂陈。 他顿了顿摆手道,“说什么功劳?不过是想为皇上尽一份心意罢了,苏大人在农事方面提了建议,已算是为皇上分忧,我却仍旧一事无成。不相上下这等话,实在令下官惭愧!” 苏惟生不意他会如此坦白,左右给皇帝送寿礼也正合他意,便干脆不再推诿,“我二人同去如何?” 赵怀瑾大喜,拉着他就去了前院承旨阁。 谢维止一口就答应了,翰林们合送一份寿礼,既体现了大伙的心意,也不违制。下属们知道上进,也是他这个掌院领导有方。 况且一个是炙手可热的少年俊才,一个是侄孙,他不可能不给这个面子。 “尽管去做,届时我会代你们呈给皇上。” 征得掌院学士同意之后,两人趁着午间休息的时间去了庶吉士馆。 大伙一听都觉得有门,随后又问两人准备什么礼物比较好。 苏惟生无意抢赵怀瑾的功劳,当即看向他。 后者会意,“我想了好几天,这送给陛下的寿礼不一定要多贵重,重在心意。诸位觉得,合写一幅万寿图如何?” 苏惟生见他连家境贫寒的翰林都考虑到了,心里生出几分赞赏, “甚好。只是我想着,这份寿礼只以咱们二三十号人的名义献上未免不美。如岳兄等外放的同科虽不在京城、王兄虽在家养伤,却也都是天子门生。咱们代他们一道署名如何?” 众人都有交好的同科外放,听得这话便觉得苏惟生思虑周全,不愧是状元郎啥的。 何轩道,“此事既是赵大人提的,还请给我们带个头才是。” 赵怀瑾看了苏惟生一眼,“状元郎在此,自然该苏大人带头。” 苏惟生笑着摆手,“我并不擅书法,字迹只算中规中矩,赵兄就别寒碜我了。” 说着看向张嘉树,“我记得张兄写得一手好字,咱们不妨问问他的意见。” 赵怀瑾一想也是,自己擅长的也是刑律,并非书法,而张嘉树擅书却是太学所有夫子公认的。 自己出了这个主意,大家都会记得,既要送礼,自然要送最好的,便也目光灼灼地望了过去。 张嘉树也没推拒,只沉吟着道,“万寿图么,寻常人家贺寿都少不了,会不会俗气了点?” 赵怀瑾道,“我只想着大伙联名送点什么,也没往深里想。张兄有什么主意只管说。” 张嘉树沉思良久,忽地眼前一亮,“有了!咱们依旧写万寿图,不过要加点东西!” 白修竹忙道,“加什么?” “以画嵌字!我记得苏贤弟擅画,咱们可以画一条腾空而起的金龙,而后用‘寿’字镶嵌其中。而且这金龙,得远看是个寿字,近看也是个寿字,诸位以为如何?” 钟进士等人都听懵了,“还能这么弄?我是不懂的,你们商量着办吧,有什么需要咱们做的尽管吩咐便是。” 其余人也纷纷附和。这等显眼的事,办成了对大家都有好处,傻子才会拒绝呢! 一时大家讨论得热火朝天,且经过这件事,一下子都亲近了不少,连赵怀瑾对苏惟生的那些个别扭也尽皆消散了。 第332章 离宫 熙和帝见到这份寿礼的确很高兴,觉着既风雅又喜庆,十分合他的心意。 本来如苏惟生这等微末小官是没资格参加寿宴的,熙和帝高兴之余大手一挥,便给了他们进宫朝贺的机会。 接到旨意的苏惟生也挺开心,主要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就算看戏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他也想离得近一点儿。 今年是熙和帝的四十五岁寿辰,在京的宗室、皇亲、皇子、公主、郡主们,还有各部大员,远在外地的驻军大将、督抚等,都献上了寿礼,无非是各种奇珍异宝。 当然,最特别的,要属皇长子齐王的寿礼。 那是一封以鲜血写就的忏悔折子,不知写了些什么,只是熙和帝看完之后似乎很是动容,当即命令冯公公, “去请齐王来!朕的寿宴,他身为长子如何能缺席?” 冯公公领命而去。 众臣倒没什么好反对的,母族、妻族尽数被诛,吕氏也被打入冷宫,齐王已经无法再对其余皇子造成威胁,来就来呗! 一段日子不见,齐王肉眼可见地憔悴了,面色苍白,那日在太宸殿上的戾气也似乎已消失无踪。 熙和帝叹了口气,“既然知错了,以后就踏实些,无论……你始终是朕的儿子。赐座吧!” 齐王满脸感激,“谢父皇恩典!” 苏惟生目中微闪,笑着举起杯子对桌上的同僚道,“今日能得皇上赐宴,是大伙一起努力的功劳,在下以茶代酒,敬诸位一杯!” 其余翰林纷纷回敬。 苏惟生如今风头正盛,替未婚妻守制一事在皇上面前都过了明路,自然没人逼他喝酒。 私底下有人说他傻,有人却赞他情深义重。 宴会进行到一半,就听得外头一阵混乱的脚步声,冯公公出去了一会儿,回来凑到熙和帝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熙和帝脸色一沉,匆匆忙忙离了席。 夏礼青向苏惟生所在的地方遥遥一望,却发现他顺着众人的目光看了一眼熙和帝离去的方向,便转过头继续与同桌的人谈笑风生,半点异色也没露。 “他费尽心思把齐王弄进宫……到底想做什么?” 大魏的冷宫实则就是前朝冷宫的所在地。 太祖一把火烧了前朝皇宫之后,在此基础上建造了如今的皇宫,当时听说此处原是前朝冷宫,便没多做修缮,只赐了“离宫”二字为名。 熙和帝坐在御辇上,跟在持灯的宫人身后,满面沉肃,“可控制住了?” 冯公公忙道,“已叫蔡东带人过去守着了,闲杂人等无法靠近。只是没有皇上的命令,奴才不敢擅自作主请太医,吕……吕娘娘怕是……”没救了! 熙和帝胸口剧烈起伏,“这个孽障!” “皇上息怒,保重龙体啊!”如此大事,冯公公并不敢深劝,只能硬着头皮说些场面上的话。 走完长满青苔的石板路,跨过好几丛歪歪扭扭的杂草,熙和帝一行人终于到了离宫。 往常渺无人迹的殿外已是灯火通明,地上立着四五个破旧的紫泥花盆,四处落满灰尘,结着里三层外三层的蜘蛛网。 蔡公公迎上前行礼,手上还有不少血迹,“皇上,人已经制住了,只是吕娘娘伤势太重,已经……” 听着里头传来的怒吼声,明明还在八月,熙和帝却觉得浑身发冷,他定了定神,一言不发地走了进去。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 吕氏躺在地上气息全无,整个脑袋被砸得稀烂,面部亦是血肉模糊,连本来面目都看不出来了。 旁边一名宫女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齐王被三四个武监按在地上,头发杂乱地垂下来遮住一只眼睛,露出来的那只眼中满是嗜血的快意,溅满鲜血的脸上是抑制不住的怒火。 他还在挣扎,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放开我!我是皇帝!谁给你们的胆子!我……” 他目光一转又落在地上的吕常在身上,“死了!哈哈哈!死了好!死了就再没人跟我作对了!” 熙和帝嘴角不自觉地抽搐,从心底泛出一股恶心,想吐却又吐不出来,瞥见齐王的神情不由脚下一软,后退了好几步,所幸被冯、蔡两人眼疾手快地扶住,才没仰头倒下去。 好不容易稳住心神,熙和帝颤抖着指向那宫女,“你说!到底怎么回事!” 宫女哆哆嗦嗦地道,“殿下……殿下独自来看望娘娘,把奴婢赶了出去。奴婢……守在外头,没过多久就听到里头有争执的声音,从前听……听姐姐们说过……娘娘跟殿下经常……吵……吵架,奴婢就没当回事……可……” 可是,她既然能被打发来伺候被打入冷宫的吕氏,可见本就不是多机灵的人,见状不免起了好奇心,就扒开破烂的窗户往里看。 这一看,险吓得魂飞魄散,只见吕氏倒在地上,额上鲜血直冒,而齐王还拿着石块一下又一下,不要命地往吕氏头上砸…… 宫女尖叫一声,拔腿就跑,跑出冷宫好一段距离才遇上了一名巡视的武监…… 冯公公见熙和帝面沉如水,当即上前问道,“这么说,你也不知齐王与吕娘娘因何事发生了争执?” 宫女咽了口口水,“奴……奴婢不知。” “护主不力……”冯公公看了熙和帝一眼,见他没出声反对,便接着道,“拖下去,处理干净点!” “是!” “皇上饶命,皇上饶命啊!皇……”宫女吓得花容失色,拼命求饶,却被武监一掌劈在后颈,晕死过去。 熙和帝大口大口喘着气,眉毛根根竖起,脸上暴起一道道青筋,重重闭上眼舒出一口气,而后上前一脚踹在齐王的肚子上, “逆子!畜牲!恶逆弑母,朕怎么养出了你这么个禽兽不如的东西!” 齐王被踢翻在地,又被武监拉起来跪着,两只手都被反剪在身后,挣脱不得。 他目中瞬间染上血红,恶狠狠盯着怒不可遏的熙和帝,“你竟还没死?不行,不行!你不死我如何能坐稳皇位!” 那神情哪里像看生他养他的生父,简直像在看不共戴天的仇人! 即便被按着,他也不停地挣扎、咆哮,仿佛随时会暴起,狠狠掐断熙和帝的脖子! 熙和帝见状先是一怒,继而心中却是一寒——这个儿子,亲手杀了生母,对皇位虎视眈眈,甚至一而再再而三意图弑君,就算再写一百份血书,也无法抵消罪孽! 他再次闭上眼,脸上一片凄凉,再睁眼时眸中已无一丝情绪, “齐王御前失仪,犯大不敬之罪,即日起玉牒除名、废去亲王之位,贬为庶人,幽禁于魏陵,永世不得再出!不,三日后再下旨,以免落人口实。把人关起来,好好看着。至于吕氏,找个地方埋了吧。” 冷宫废妃,谁会在意? 第333章 法子 宫宴莫名其妙散场,众人都猜测是出了大事,一时之间众说纷纭。 可当第四天早朝后旨意传出来时,文武百官都讳莫如深,半个关于“齐王”的字眼都不敢再提—— 人人都想到了六月里齐王在太宸殿的举动——除了谋反这样的大罪,一名高高在上的皇子又怎可能被贬为庶人? “庶人么……也好,若是皇帝直接将他赐死,后续计划就得再改一改了……”苏惟生喃喃自语。 自齐王在六月里大闹太宸殿那日之后,黎曼便没有再催动齐王体内的蛊虫。 但两只诡异的蛊虫住在他体内,又岂会一点影响都没有? 一只日日影响他的大脑,一只日日啃噬他的血肉,过了两个多月,齐王骨子里的暴戾已愈演愈烈,身子也越来越虚,所以齐王进宫贺寿时,面容才会如此憔悴。 听说这段时间,齐王府的丫鬟下人们每日都是带着伤伺候的。 那写血书请罪的法子是苏惟生通过定国公府的暗线向齐王提议的。 他性子虽然越来越极端,但在母族和妻族都没了的情形下,又岂能不明白圣宠的重要? 齐王倒也狠得下心,竟放弃用鸡血代替的法子,自己割破手指写了一封长达三千字的请罪折子,身为生身之父的熙和帝,又如何能不动容呢? 况且林家与长平侯府都被法办,说不得皇帝心里对这个儿子还会生出怜惜之意呢! 正是算到了这一节,苏惟生才会在宫宴的前一天通知黎映,让黎曼在特定的时间再次催动中害蛊。 “少爷,您说齐王到底在宫里做了什么?真是谋反吗?”小柱还挺好奇。 “你不是让那暗线撺掇他去冷宫看望生母了么?”苏惟生眼底飞快地闪过一丝冷意, “听世子说,吕氏因娘家之罪,愧疚不已,已于皇帝寿宴当日自尽了。你就不觉得太巧了?” 深宫遮掩丑事的把戏而已,这种事从前他干得多了,用脚趾头想也猜得出来。 看着自家少爷脸上若有若无的笑意,小柱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接蹿到了脖子根, “所以……齐王当真做出了那等……违背人伦的事——亲手杀了自己的生母?” “谁知道呢?”苏惟生自言自语,“我只要结果而已。贬为庶人就完了么……那怎么成?我的铃儿去时尚在豆蔻之年,吕氏似乎比皇帝还大上一两岁,算算寿命,如何能抵?” 小柱想说,加上林家和长平侯府几十条性命还是不够么?但想想两府犯下的罪,又觉得他们是罪有应得,不该与林姑娘之死扯上关系。 而且少爷说得没错,要是林姑娘不遭此大难,怎么也得活个七老八十吧,吕氏一条性命还真抵不过。 他不由自主咽了口唾沫,“那么,接下来少爷准备怎么办?” 苏惟生反问,“齐王已经上路了吗?” “是的,听说他这几天都浑浑噩噩的,小的猜测,应该是醒过神来了。京城离皇陵近百里路,清早出发,若是坐马车现下应该已经到了。” 小柱早在自家主子上衙后就去打听过了,“不过他已被废为庶人,又是被押送过去幽禁,还带着女眷,只能走着去,估摸着要夜里或者明日才能到。” “既带着女眷,林氏还怀有身孕,必然会在途中歇一晚,”苏惟生哼笑道,“押送的人马不多吧?” “不多,”小柱答道,“齐王府的太监宫女已全被征回了宫里,护卫都被遣散,他身边一个伺候的都没有,皇上只派了两个侍卫押送。少爷可是想……?” 他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让小的去办吧!樊春跟少爷的日子还不长,不宜接触这等秘事。” “这等要紧的事,怎能单靠你一人?”苏惟生道,“自然要请人代劳。” “对啊!”小柱想到那几个整天无所事事的蜮族人,也跟着点头,“齐王又不是什么好人,这些年欺男霸女无数,杀了他还算替天行道呢!蜮族深恨所有皇室,让他们动手也无不可。” “我不是这个意思。前些日子,黎曼那边不是说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么?齐王的死法,我早已考虑好了,”苏惟生淡淡道,“你那里有马婆子制的药吧?都带上,再去找一趟黎姑娘,如此这般……” 小柱听到前头眼前一亮,再听到后头,那眼珠子都快瞪出眶了,过了半晌才反应过来,深吸了一口气,“小的这就去!” 就算狠了些又如何?当初毁林姑娘清白时,那人又何曾有过半分手软?若非林姑娘身故,自家少爷又怎会如此自苦,过得跟个和尚似的! 都是他们罪有应得! 黎映听完小柱的话大吃一惊,“你再说一遍?” 连旁边的安叔也满脸不可置信,“这也太……骇人听闻了吧!” 小柱摸摸鼻子,“主子就是这么吩咐的,劳烦几位了。” 安叔仍旧没回过神,黎映却是若有所思。 她想起了黎曼从前传回的消息,据说齐王极为好色,连在死对头蜀王的府上都敢明目张胆地调戏丫鬟。 再回想起自己初次摸进苏惟生院子里时,在他卧房中看到的那幅画,画上女子容颜清丽脱俗,难道…… 怪不得要让齐王用那样难以启齿的方式去死。 这位状元郎的心思委实不同寻常,不过,也甚合她意就是了——那等龌龊之辈,想一想都觉得恶心,还配得上什么体面的死法不成? “你去吧,告诉你家主子,我答应了。” “圣女!”安叔大惊失色,“您一个未出阁的女儿家,如何能参与这等事!” 黎映是守信之人,答应了不会把苏惟生的身份告诉旁人,就真的没往外提过半个字,在黎曼和安叔面前也一直守口如瓶,自然不好说自己猜出了苏惟生未婚妻的死因,只含糊着道, “没事,到时候我闭上眼睛就是了。” “……”安叔无语,这是闭不闭眼的事儿吗? 可黎映是未来族长,自幼聪明过人,连郑大哥也说过,若她身为男儿身,必能成就一番大业。 她在十二岁时就代理了大部分族务,已是蜮族实际上的掌权人。 安叔即便身为长辈,也不好太过干涉她的决定,只好一言难尽地道,“那到时候您跟在我后面。” 黎映无可无不可地应下了。 第334章 掳走 是夜,大魏皇陵三四十里外的一片山坡上。 齐王身着一身浅灰色布衣,发丝凌乱地垂下来挡住了脸。 他无视妻妾们担忧的目光,双手紧紧抱住膝盖,即便胸中烦躁丝毫未减,脸上却早没了宫宴那晚的狠戾与暴躁,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惶恐与无措。 他竟然杀了自己的母妃!他的手上沾满了生母的血! 母妃不过是要他立即杀了妻子林氏,与林家彻底划清界限。 他念及自己成亲多年膝下犹空,林氏刚好有了身孕,便劝母妃,等林氏生产之后再动手。 母妃却认为林氏是罪臣之后,不配再为他生儿育女。 他反驳道,“您自己如今不也是罪臣之后么?若非吕辰安犯下如此大罪,我又怎会失宠,怎会沦为整个京城的笑柄?” 吕氏颤抖着嘴唇,不可置信地道,“你外祖父如此处心积虑除掉蜀王的人都是为了谁?这些年你外祖父为你扫清了多少障碍,善了多少次后?你却半点情分都不念……” 还说了什么,他已经记不清了。 只看见母妃的嘴在面前一张一合,那喋喋不休的声音让他烦透了! 脑子里只有一个声音: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就没人再烦你了! 于是他捡起地上的石块…… 等回过神,人已经被押回府里,映入眼帘的还有被贬为庶人的圣旨…… 齐王紧紧抱住脑袋,眼底一片血红,为什么? 为什么会这样?他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啊!啊……啊……啊!” 两名侍卫坐在篝火的另一边窃窃私语。 侍卫甲压低嗓子道,“这齐王殿下是疯了吧?” 侍卫乙狠狠“呸”了一声,“什么殿下,落毛的凤凰不如鸡,眼下他不过是个庶人,连你我这等小侍卫都比不上!等到了皇陵,还有的他受呢!” “不过当过贵人的就是不一样,身娇肉贵的,平日这点距离咱哥俩两个时辰就到了,带着这群窝囊废,硬生生拖到现在……真他娘的晦气!” 侍卫甲急忙朝对面望一眼,“你小声些!人家再怎么说也是龙裔,万一哪天就被召回去复了爵位呢?到时候你可得吃不了兜着走!” 侍卫乙啃了一口干粮,“旁人倒是有可能,这位嘛,难喽!” 侍卫甲忙道,“这话怎么说?” 侍卫乙四下看了看,“我跟你说了,你可千万不能往外传……你知道我有个干娘在慈恩宫伺候吧?” 慈恩宫是江太后的寝宫。 两人共事多年,亲如兄弟,侍卫乙的干娘没少贴补他,侍卫甲当然知道,“嬷嬷知道内情?” “宫宴那天夜里,太后娘娘把皇上叫去,两人大吵了一架。干娘只听到几个零星的字眼,什么弑母、赐死啥的,你想想,那日跟这位萧庶人有关的,谁死了?” 侍卫甲大吃一惊,“你是说他……弑……”那个词他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侍卫乙目露鄙夷,“乌鸦尚且知道反哺,这位呢?那位娘娘待宫人虽苛刻了些,对他却是没的说,可谁能想到,他竟做出这等禽兽不如的事来?换了谁能不心寒、不害怕?皇上要是把他召回去,就不担心哪天被捅刀子?” “干娘告诉我,是提醒我往后在宫里千万不要提有关齐王的任何事,你也要注意才是。” 侍卫甲闻言看都不敢再看齐王一眼,“我明白了……怪不得陛下雷厉风行处置了他,宗室连屁都没放一个,想来是听到风声了吧?” “是啊!”侍卫乙砸吧砸吧嘴,“发生了这等骇人听闻之事,宫里的娘娘们都吓得要死。慈寿宫那位太后娘娘那日一宿没睡,拜了整晚的菩萨呢!” 侍卫甲情不自禁打了个寒颤,“我的老天爷……这也太……” 他后怕地拍了拍胸脯,正待说什么,余光一瞥,却见三四道黑影从山坡后冲了出来,忙扯了侍卫乙一把, “不好!有刺客!” 两名侍卫急忙起身,提着刀护在齐王跟前,“妈的,流年不利啊!” 两人见惯皇子之间的争斗,自然以为是哪位皇子要赶尽杀绝、斩草除根。 说来人家肯定没想杀他们,可要是拼死护着齐王,就不一定了! 但他们能掉头就跑吗? 出了这么大的事,熙和帝都没赐死齐王,足可见还是想让这儿子活着的。 要是齐王出了什么事,他们这脑袋指定是保不住了! 想到这里,两人对视一眼,提着刀硬着头皮迎了上去。 齐王也是会些拳脚的,三对四原本也勉强能应付,可还有女眷呐! 看见那寒光凛凛的刀剑,一群女子吓得花容失色,嘴里喊着“殿下”,拼命往齐王这边躲。 齐王心里本就不耐烦,哪受得了这个,当即一脚一个把人踢飞,两名侍妾当场口吐鲜血,眼看就出气多进气少了。 齐王顾不得往日浓情蜜意的美人儿,转过身继续跟黑衣人打斗,岂料刚回过头,四名黑衣人便从袖口挥出一阵迷烟,三个壮年男子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黑衣人冷冷看了一眼缩成一团的女眷们,偏了偏头,另外两人便拖着齐王朝京城的方向去了。 众女见人走远,这才哭出声来,“林姐姐,怎么办?” 林氏冷冷看了她们一眼,护着肚子并不答话——眼下知道叫姐姐了,刚被贬妻为妾那会儿,这一个个贱人嘴下可没留过情! 若不是自己积威已久,又有些手段,怕是早被她们剥皮拆骨了。 眼下倒好,一个个竟浑然忘了似的,反把自己当成了主心骨! 不过方才那些黑衣人……若当真是哪位皇子出手,又岂会容齐王留下后嗣? 如若不是……也好,正好能帮她一个忙。“闭嘴,别哭了!” 众女下意识止住哭声,“王妃,咱们可怎么办?殿下他……他会不会……” 林氏望着黑衣人离去方向,“殿下怕是凶多吉少了!” 转头正待教训众女几句,却瞧见那篝火旁有个方方正正的东西,她瞳孔一缩, “那是什么?” 一名侍妾忙提着裙子奔过去,“这是……腰牌!” 她把腰牌翻过来,背面右下角赫然刻着一个小小的“蜀”字。 “是蜀王!是蜀王!” “蜀王么……”林氏眸中恨意凌然,“好个蜀王!” 第335章 齐王之死 “主子,动静这么大,万一里头的人突然醒了怎么办?”小柱听着马棚里七八匹马不要命的嘶吼,颇有些心惊胆战。 “就算不相信蜮族的本事,也该相信马婆子的药,你不是亲眼见识过么?”苏惟生淡淡一笑,话中却透出丝丝寒意。 小柱想到阿海服药之后唯命是从,清醒之后把做过的事忘得精光的情形,不由打了个寒颤。 主仆俩亥时初刻便易了容,苏惟生照旧戴上了与蜮族初次见面时戴过的鬼脸面具,而后通过寝房的密道出城来到了这个别院。 而这个别院,是蜀王的。 今日下午接苏惟生的是樊春跟刘四喜,小柱便空了出来。 他找了个地方乔装打扮一番,绕了好几个弯子潜进这处别院,赶在厨房做晚膳之前,在水桶里下了早前从马婆子那里得来的药。 不说这些人醒不醒,就算醒了,也只有乖乖听话的份。 过得一时,小柱腾地站起身,“来了!” 苏惟生应声一看,那四名黑衣人手里拖着的,被绑得严严实实的那位,不正是往日高高在上的齐王殿下么? “来得好!”苏惟生微微一笑,“多谢几位相助。” 黎映别过头,并未揭下面巾,“事不宜迟,要动手就快些!” 苏惟生抬了抬手,小柱会意,立刻将准备的东西拿了出来。 蒙绕和蒙继将齐王抬到马棚边,并未解开绳索,小柱掰开齐王的嘴巴,掏出一把匕首,干净利落地割掉了他的舌头。 软绵绵如死狗一样的齐王硬生生被痛醒,瞳孔放大到极致,额上冷汗直冒,也不知是疼的,还是吓的,亦或者两者皆有。 却因舌头已经没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呜呜……呜……” 小柱嫌弃地把血淋淋的舌头往马棚里一丢,“劳烦二位,把这畜牲裤子脱了,按住他的四肢。” 两人对视一眼,腿间不由自主地一凉,最终还是硬着头皮褪去齐王下身的衣物,用亵裤堵住了他的嘴。 小柱笑道,“你们想哪儿去了?哥哥我可不想碰那腌臜玩意儿!” 而后示意两人将挣扎不止的齐王仰面摆好,按住了他的身子。 苏惟生面具下的脸上没有一丝情绪,“继续。” 小柱眯了眯眼睛,直接挑断了齐王的脚筋。 “呜……呜呜……!” 苏惟生看着他惶恐的模样冷哼一声,夹着嗓子细声细气地道,“齐王殿下也知道疼么?王爷吩咐,要送您一场别开生面的艳福。您就好好享受吧!” 齐王双眼瞪得更大,“呜呜……” 小柱厌恶地看了他一眼,“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不把女子当人,少爷必定也要他尝尝那滋味的。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白玉瓷瓶,倒出五六颗赤红的药丸,而后捏住齐王鲜血淋漓的下巴,逼着他和着血咽了下去。 “啊……啊啊……”齐王神色越来越惊恐,挣扎得更厉害了,然而那药已经入了喉…… 小柱拍了拍他的脸,“怎么?自己经常用的药,这么快就不认识了?好好享受,懂了吗?” 苏惟生见状轻轻颔首,“丢进去!” 齐王就这样赤着半个身子被丢进了马棚,那马棚里的马……也是被喂过药的…… 黎映不自在地偏过头,安叔埋怨地瞪了苏惟生一眼,动了动嘴,却没说什么。 没过多久,马棚里就传来古怪的声音,蒙绕探头瞧了一眼,顿时目瞪口呆,吓得直直后退了好几步,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那张勉强算英俊的脸如今沾满了马的涎水和粪便,再不复往日高高在上、睥睨众生的模样,反而低贱到了泥土里。 那媚药原本一粒便足够,小柱却喂了五六粒,其他的都进了马的肚子。 齐王和马拼了命地找对方发泄…… 苏惟生一双眼睛深沉如墨,半分恨意也无,他轻声道,“用刑未免太过粗蛮,咱家是个斯文人,见不得那等血肉横飞的场面。如此下场,最适合殿下。” 可惜齐王已被欲望腐蚀了心智,根本听不见了…… 等马棚里消停下来,几人才再次探头望去,齐王蓬头乱发,上衣早已破碎不堪,浑身上下都是血迹和脏污的痕迹,臀后更是鲜血四溢。 他就那么侧趴着,地上全是抓挠的痕迹,十指都抓破了,面色灰白,胸口没有一丝起伏,马匹也精疲力尽地倒在了地上。 那场景太过匪夷所思,所有人都呆立当场。 小柱也下意识低下了头,然后又猛地抬头,大步踏进马棚探了探齐王的鼻息、脖子和脉搏,“主子,没气了。” 苏惟生笑了笑,“想来是早被掏空了身子,经不起折腾,也忒没劲了些。如此,就让殿下再帮咱们一个忙吧。” 说完不顾棚子里的腌臜,抬脚迈到齐王身旁,将尸体翻过来,上上下下检查了一遍,而后握住齐王的手沾上浓浓的血迹,在地面写了半个一看就虚浮无力的“蜀”字。 做完这个,苏惟生又让安叔和蒙绕把睡得跟死猪一样的蜀王拖出来,倒了蜀王一身的酒,然后抓着齐王的手在他手臂上挠出了几道伤口,再把人送了回去。 在这个过程中,蜀王只皱眉哼哼了两句,完全没有醒来的征兆。 从别院出来,黎映不禁道,“这一出节一出的栽赃陷害,公……公果然好手段!” “过奖,雕虫小技而已。”苏惟生回头望了一眼,再次像黎映道了声谢。 黎映叹了口气,“现在心里可痛快了?” 苏惟生没有立即回答。 痛快?若不是尸体还有用,他早把人挫骨扬灰了,如此,哪怕做鬼,也只能永生永世做孤魂野鬼,再也找不到轮回的路。 “姑娘可是觉得在下太过狠毒?” 黎映摇头,“第一,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你这样做,自然有你的理由,我无权置喙。第二,从收集到的消息来看,此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用的法子虽匪夷所思了些,却也不是不能理解。” 苏惟生有些意外,“如此,倒是在下多想了。” 黎映道,“公……公应该还有另外的计划吧?” 苏惟生不禁暗赞一声聪明,“多亏黎曼姑娘一手好本事,在下已做了万全的准备,姑娘只管看着好了。” 齐王虽死,这仇却不过报了一半,罪魁祸首还活得好好儿的呢。 他原打算让齐王死得无声无息,但后来想想,不利用此事做一番文章,也忒不划算了。 黎曼在蜀王书房的时日也不短,早已神不知鬼不觉地找出了后者埋在齐王府的暗线,并借机授意那暗线做了些事,还换了几样东西。 如今么,也到了收网的时候了。 第336章 小欢子 同一时间,太宸殿。 熙和帝刚处理完公事,冯公公就进来道, “皇上,有个叫小欢子的小太监求到蔡东面前,说非要见您一面。从前是在齐王跟前伺候的,今日一早才分到杂役处,他说……他怀疑齐王……是被人下了药!” 寻常要有个小太监求着见皇帝,冯公公从来是不加理会的。说不得还得教训一二,让那狗奴才不要痴心妄想。 可小欢子所说之事事关重大,他知道这几日熙和帝都是夜不能寐,只能大着胆子问一问。 “下药!”熙和帝全身一震,吕氏血肉模糊的脸、齐王癫狂的神情历历在目。 他一直在想,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为何原本只是小节有亏的儿子竟完全变成了一个不认识的人! 若是中了药,就说得清了! “快宣!” 小欢子进了太宸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皇上,求您为王爷作主啊!不管王爷做了什么,都一定是被人陷害的!王爷对皇上的孝心天地可鉴,又如何会行大不敬之举!” 吕氏死在齐王手上是熙和帝亲眼所见,喊冤是没用的,可是…… “你说,为何会认为他被人下了药?” 小欢子擦了把脸,“回陛下,王爷是什么性子您是知道的,从前只是脾气急了些,对咱们这些奴才却是没的说,尤其是……尤其是有姿色的丫鬟们。” “可是最近……王爷变得奴才都不认识了!稍有不顺就喊打喊杀,府里最受宠的史侧妃都……险些被掐死!身怀有孕的林娘娘也被打破了脑袋。” “皇上,王爷成亲多年无一子半女,自五月里得知林娘娘有孕之后,就喜得跟什么似的,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王爷,就算林……林娘娘身份不同以往,也是唯一怀有王爷后嗣的人,他如何会对林娘娘下此狠手!” 熙和帝没说话,冯公公见状皱眉道,“那也只是你的猜测,证据呢?” “有的,有的!”小欢子忙道,“奴才是近日才被调到王爷身边伺候,从前都是在王爷的院子里做些杂事。” “就王爷犯大不敬之罪的前一天,奴才去给王爷拿补汤,就见着红菱鬼鬼祟祟地从小厨房出来,神色有些慌张。” “奴才当时觉得奇怪,就上去问了,红菱说近日王爷好似不大喜欢她了,就想偷摸着下点……咳……催情药啥的。王爷有时的确爱用些……那个……助兴,奴才便没太放在心上。” “问清楚她将药下在了补汤里,就教训了几句,告诉她王爷伤势未愈。最近为了写请罪折子,又失了不少血,身子虚,受不得这等腌臜玩意儿,让她别动歪心思。然后把那补汤倒了,让人重新做了一锅。” “原本也没什么,王爷犯了错,大伙也只当他是在御前没控制住脾气,惹怒了陛下,才会……可今日被分到杂役处,奴才遇到了在小厨房伺候的宫女明月。” “闲聊时听她说起,红菱自上次王爷被解禁之后,就时常往小厨房跑,每日必去的。都是在小厨房人少或者没人的时候,她都撞见过好几次了。” “红菱告诉明月,她最近饿得慌,总觉得吃不饱,所以才溜进小厨房偷吃……” “奴才越想越觉得不对劲,红菱是王爷的通房丫鬟,又一向得宠,吃穿用度比咱们好了不知多少,奴才这等胃口大的人都能吃饱,她怎会吃不饱?然后……” 小欢子偷偷看了冯公公一眼,“然后……奴才贿赂了杂役处的管事公公,说还有些宝贝落在了王府,想回去拿……奴才拿着腰牌出了宫,找到专门清理王府秽物的人,将这些药渣找了出来。” “皇上兴许不知道,从大户人家运出去的东西,即便是废弃之物也会被人放在一边重点挑拣,看能不能找出什么值钱的玩意儿。” “……自六月受伤之后王爷的身子就没好过,一直在吃补身的汤药,奴才……奴才不知这药渣是否有问题……又害怕落在有心人眼里……便没有去外头的药铺查看,直接带……带了回来。” 冯公公眼皮子一跳,“药渣在哪儿?” 小欢子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双手呈上,“都在这儿了,奴才只取了一小部分回来。” 冯公公接过来侧身打开一看,果然是药渣,还带着些刺鼻的药味,应该是近几日用的。 熙和帝闻言脸色彻底沉了下来,“去请梁太医和李太医。把这个人带下去看着,今晚的事谁也不许对外提。那个叫红菱的丫头呢?” 小欢子重重磕了一个头,“谢皇上恩典!若是能为王爷申冤,奴才甘愿一死。红菱……不愿陪王爷去皇陵,王爷浑浑噩噩的也没在意,回宫后奴才特意找人问过,她被分到了浣衣局。” 熙和帝望向冯公公,“你看呢?” 冯公公忙道,“回陛下,奴才觉得,如果那丫头真是下药之人,目前不宜惊动。” “那就让人盯着,看看她都与何人接触过!再派人查查她是如何进的嘉晏府上!” “是。” “对了,”冯公公刚退到门口,就听熙和帝接着道,“派两个人,悄悄把嘉晏接回来,不要让人察觉。让蔡东带人去吧!” 冯公公会意,“皇上,带回来后就安置在奴才在京城的宅子里如何?请皇上恕奴才僭越,到时候对外就说是奴才老家的侄子。” 熙和帝满意地颔首,“去吧。” 小欢子感激涕零地跟着两个太监下去了。 那人说得不错,成败在此一举。 只要查证齐王的异常行为都是因为中毒,自己就是立了大功,到时候定然能成为齐王身边的第一人,办起事来就会方便得多。 更甚者,说不定会因忠心和机灵这两样优点,被皇上或者冯公公看中,留在身边伺候。 主子一家说是他的再生父母也不为过,就算肝脑涂地,他也要报答主子的恩情! 而齐王,当然是中了毒,那毒……的确是红菱亲手所下。 不过是那人神通广大,发现了红菱背后的主子,并加以利用了而已。 没错,小欢子,就是定国公府埋在齐王身边的暗线。 第337章 查看 不多时,梁太医和李太医就到了,前者擅外伤,而后者,擅解毒。 熙和帝先看向梁太医,“朕记得,上次齐王挨了板子之后,是你替他治的伤。当时,你可发现他有什么不对?” 梁太医顾不得思考熙和帝为何会问起这个,见他面沉如水,心知一定是出了大事,便努力回想了一会儿, “回皇上,当时臣只顾着治外伤,未曾留意,就是……齐王殿下的身子有些虚。” “哦?怎么个虚法?” 梁太医思忖着道,“殿下看起来中气十足,实则肝气郁滞,精……精元不足,臣还跟殿下提过几句,请他不要多思多怒,减少房事,只是殿下大概没听进去。” 不止没听进去,还勃然变色怒不可遏,要不是自己躲得快,估计都头破血流了。 齐王是什么德行熙和帝不是不清楚,看梁太医的态度,也明白当时他定然受了不少气。 精元不足么,齐王在女色上一向不检点,纵欲过度亏了身子也是有的,怪不得梁太医当初没来回禀, “可有发现其他药物的痕迹?” 梁太医摇头,“这个……臣没发现。” 熙和帝又问,“你给他开了什么药?” 梁太医一惊,“除了金创药,就是一些寻常的消肿止痛、活血化瘀的药材,后来王爷又派人来要了个补气血的方子,这些太医院都有存档。” 熙和帝派了个太监去取存档,随即让冯公公把小欢子带来的药渣交给两名太医,“你们来看看这个。” 两人分别捡了几样放在鼻尖闻了闻,梁太医道,“这似乎是臣开的补气血的药,可又有些不对……” “不错,”李太医道,“多了几样东西!” 熙和帝脸色更加难看,“多了什么?” 梁太医细想片刻,背后陡然冒出冷汗。 他小心翼翼地道,“臣斗胆,敢问陛下,喝这药的,是否是齐……齐王殿下?” 熙和帝没说是,也没说不是,“这药到底有什么问题?” 梁太医战战兢兢地答道,“回皇上,臣给齐王殿下开的药,原是补气血用的,本就有些燥热。可要是多了这……这几味……混合在一起不但不能补身,反而能害人,服用者轻则狂躁易怒,重则会……会患失心疯!” 熙和帝又转向李太医。 后者头皮一麻,“梁大人说得没错。加进去的那几味药短时间服用会让人暴躁难抑,服用时日一久,会……会让人丧失心智,甚至变成……变成六亲不认的疯子!” 熙和帝面色瞬间变得铁青,嘴唇直打颤,指着梁太医道,“你开的好方子!害了我儿!” 梁太医急忙跪地求饶,“皇上息怒,皇上息怒啊!臣开的只是寻常补身的汤药而已,不知是谁往里头加了这些……对,太医院有脉案,陛下拿来一看便知!臣与殿下无冤无仇,为何要害他!” “皇上,脉案取来了!” 熙和帝重重吐出一口气,“给李太医看看!” 李太医同情地望了梁太医一眼,拿过脉案细看了一会儿,“皇上,梁太医所开的方子的确并无害人之效,只是寻常补身的汤药。” 梁太医忙道,“皇上,定然是有人想害殿下,才钻了这个空子!臣冤枉啊皇上!” 熙和帝何尝不知道是被人钻了空子,梁怀焘没那个胆子谋害皇嗣,有动机又有能耐的,无非是那几个儿子罢了。 正因如此,他才更加生气,急于找一个宣泄口,“药里被人加了料,你就不曾发觉?” 梁太医吞吞吐吐道,“皇上……殿下他……自六月里臣说了那番话之后,就不肯再见臣,臣每次上门为殿下看伤,都被打了出来。换药看诊的活儿,臣一次也没捞着啊!” 熙和帝半晌无语,哪个男子受得了旁人说自己肾元有亏精气不足?那还是重女色如命的齐王!遭的这场罪就是他活该! “行了,起来吧。不过你失察是事实,罚你三个月俸禄,长长记性!” 梁太医抹了一把头上的汗,“谢皇上开恩!” 两名太医离去之后,熙和帝捏了捏眉心,“你说,会是哪一个干的?” 其实他心里已经有了怀疑的对象,余下的几个儿子中,唯有老二与老大水火不容,从小争到大。 此次老二千方百计搜集林家与长平侯府的罪证,为的是什么,他不是不明白。只是国法当前,又刚好帮了自己的忙,他才没有深究罢了。 但老大已经失势,对皇位再无威胁,为何老二还要赶尽杀绝?他就真的这么恨自己的长兄吗?甚至设计他亲手杀死生母! 熙和帝想想都不寒而栗。他的儿子,行事怎会如此……毒辣? 冯公公觎着他的脸色,“奴才愚钝,皇上都看不出来的事情,奴才这脑子,就更不用说了。不过不是有个红菱吗,估摸着明日就有消息了……” “是啊,贱人,竟敢对朕的儿子下毒!”熙和帝语气森然,“朕一定要……” 冯公公没敢搭话,听这意思,就算查出了幕后之人,皇上也不准备追究,况且齐王那边…… 果然,只听熙和帝长叹一声,“朕该拿嘉晏怎么办?” 对这个儿子,他既心疼又恨他蠢,何况不管他是不是被下了药才会闯出这等弥天大祸,亲手杀死生母已是不争的事实,已经……突破了某一条道德底线。 光是想想,熙和帝都觉得膈应,忍不住心头狂跳。 冯公公暗暗摇头,“来日方长,皇上慢慢想也来得及。夜深了,皇上早些歇息吧,明日还要早朝呢!要奴才说,凭他是谁,都不及陛下的龙体重要!” 熙和帝失笑,“你这老狗,嘴里就没过半句准话!罢了,明日把人接回来,你让李太医去看看可还有的治,切记……不要露了行迹。” “皇上放心,”冯公公堆笑道,“奴才的侄子早年在乡下受了不少苦,元气大伤,就是那起子人想借他收买奴才,也得等他身子痊愈啊!” 当然,这天下至尊的主仆俩并不知道,有的人已经永远回不来了。 第338章 喊冤 第二天清早天还未亮,蔡公公就匆忙来报,“干爹,出事了!派去接齐王的人在半道遇上了押送齐王殿下的侍卫!殿下昨夜在路上被人劫走了,眼下生死不知啊!” 冯公公大惊失色,“我这就去禀明皇上!其他人呢?” 蔡公公道,“两个侍卫正在外头等着传唤,还有齐王府的女眷,她们在现场……捡到了一样东西!” 熙和帝刚起床,听到冯公公的禀报人都傻了,把床板拍得“啪啪”响, “还不快找!让吴通去找,尤其是跟那几个逆子有关的地方!快去!” 这天是休沐日,不用上朝,他对外称身体不适,没有如往常那样召大臣来议事。 大约辰时初刻(7点15)左右,吴通走在前头,后面的人驾着一辆马车进了原来的齐王府。 蔡公公则立刻进了宫。 熙和帝乍闻噩耗心下大恸,低下头便一口血吐了出来,宫人们俱都脸色大变,冯公公立刻大声宣太医,又上前劝说了许久。 好在熙和帝平日身子还成,只是一时受了刺激,吐口血并不是大事,回过神立刻抓着蔡公公的手, “快,朕要去看看嘉晏!我的儿子……怎么会……!” 那是他的长子啊!出生时他多欢喜,恨不得把天下所有好东西都捧到儿子的面前! 就算犯了错,也是他的儿子,而且,嘉晏才二十七岁,才二十七岁啊! “谁干的!到底是谁!是谁害死了朕的儿子!” 蔡公公面露不忍,“奴才和吴大人是在……在蜀王府一个别院的马棚里……找到殿下的。殿下……死状极惨……” 因熙和帝下了命令,让他们留意与皇子们有关的地方,吴通便带着人打算悄悄潜进几家王府查探。 蜀王原是二皇子,他的府邸自然排在头一个。 找了一圈一无所获,吴通正待离去之时,却偷听到门房问一名准备出府的丫鬟,王爷昨夜去了哪儿,怎的一夜未归? 丫鬟说,“槐叔你忘啦?王爷前几日就提过要去东郊的别院住两天!说是想猎一头鹿献给皇上,原公公不是还叮嘱过咱们守好门户嘛!” 东郊别院? 吴通当即命手下去其他王府继续搜寻,自己则与蔡公公带着几个人去了那丫鬟所说的别院。 历来宗室的产业都要在内务府登记,这几年两位皇子斗得愈发厉害,时不时闹出些事来。 吴通为熙和帝办事久了,说别的不一定知道,对已经长成的几位皇子的产业心里却是门儿清,尤其是齐王和蜀王的。 别院静悄悄的,丫鬟下人一个没见着。 几人搜寻一番,发现都在下人房里睡得正香,蜀王也搂着个女子呼呼大睡,无意间露出来的手臂上有几道抓痕。 吴通心想,原来蜀王好这口儿! 不过天都快亮了,下人还没起来服侍,是这别院的日子太过逍遥,还是有什么别的原因? 但转念一想,他的任务是找到齐王并把人带回去,皇子之间的争斗关他屁事? 有了决定,吴通便不再逗留,又去了别处找。 结果,就听手下说在马棚里找到了齐王的尸体。 吴通急忙赶了过去,这一看,饶是他这等见过大场面的锦衣卫都指挥使,也不禁勃然变色。 “这是有多大的仇啊!” 他小心翼翼地将尸体翻过来,而后瞳孔一缩,地上那个字是…… “去把姓蔡的叫来!” 妈的,怎么就摊上了这等事儿,齐王竟惨死在了蜀王的别院里! 按理说把人弄死的第一时间就该处理掉尸体,如此才能永绝后患! 所以,蜀王会不会是被陷害的? 可若真是如此,地上的字又是怎么回事儿? 吴通把齐王全身上下仔细检查一遍,最后目光落在了他的手上。 指甲里除了泥土和斑驳的血迹还有……些许血肉……蜀王手臂上的伤口电光火石地闪过他的脑海…… 吴通立刻弄下了齐王的一片指甲,再次去到蜀王的院子,将那女子的指甲同蜀王手臂上的抓痕做了个对比,却发现……对不上。 然后他掏出齐王的指甲……他娘的,证据确凿,这是什么事儿啊! 吴通焦头烂额地回了马棚。 牵涉到两个皇子,皇帝龙颜大怒已是必然之事,到时这火会发到谁头上? 吴通觉得怎么着也得多拉两个人下水,姓蔡的阉狗就是个不错的人选。 谁让他丫的一路上指手画脚就没停过! 蔡东来了之后也是吓得魂飞魄散,就差哭天抢地了。 吴通见状心里痛快不少,留了几个人守在别院,勒令不许任何人靠近马棚,自己带着齐王的尸体回了城。 熙和帝到了齐王府,不顾众人劝阻亲自查看了齐王的尸体:舌头被割掉了,双腿脚筋被挑断,全身上下还有被凌虐的痕迹…… 他眼前一黑,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皇上!皇上!”冯公公急忙把人扶住,“皇上节哀啊皇上,别看了,奴才求您别看了!” 一屋子的人全都战战兢兢地跪倒在地,苦苦哀求。 熙和帝过了许久才回过神,咬牙切齿地道,“把那逆子给我叫来!” 蜀王来了之后也是大吃一惊,随后心里便是一喜,但当着皇帝的面并不敢表露出来。 他瞠目结舌地道,“怎么会这样?皇兄他……” “怎么会这样……你还有脸问!”熙和帝一个巴掌重重扇在蜀王脸上,指着齐王的尸体怒吼道, “嘉晏到底是哪里得罪了你,竟让你下此狠手!处心积虑地给他下药,设计他亲手杀死生母,这也罢了!朕已经将他贬为庶人,对你再也构不成任何威胁,你为何还要赶尽杀绝?” 蜀王完全懵了,“什么下药,什么杀死生母,儿臣不知道啊!儿臣冤枉!” “冤枉?”熙和帝气急败坏地道,“那个叫红菱的丫头是不是你跟杨妃处心积虑送到嘉宴身边的?在嘉晏禁足期间勾搭他用虎狼之药掏空身子不说,解禁未久,你就迫不及待地再次给他下药,让他变得暴戾凶残,最后闯下弥天大祸!” 第339章 脱身 红菱的底细冯公公在来齐王府的路上就告知了熙和帝。 那丫头生得不错,原本是杨妃宫里的宫女,后来不知怎的惹怒了蜀王,被杨妃赶了出去,发配到御花园修剪花草。 结果就这么被偶然路过的齐王看见,带回了府里。 可蔡东私底下调查之后才发现,红菱进了齐王府之后,却同蜀王府的太监时有来往。 这是为什么,傻子才看不出来呢! “冤枉?好端端的,你府里的腰牌为何会落在掳劫嘉晏的现场?嘉晏的尸体为何会出现在你别院的马棚里?为何他临死之前别的不写,就写了那半个‘蜀’字!你又为何不早不晚,偏偏昨夜一夜未归?你手臂上的伤又是怎么回事?” “亲眼看着你皇兄被畜牲……折磨致死,何等丧心病狂!何等狼心狗肺!做出如此禽兽不如之事,你有何颜面当我萧家的子孙!你就不怕嘉晏的冤魂找你索命吗!那是你的亲兄弟啊!” 红菱?腰牌?尸体?伤?蜀王彻底慌了。 红菱的确是他的人,勾搭齐王用虎狼之药掏空身子也是他的主意,手臂的确隐隐作痛,但那不是昨晚醉酒之后侍妾不小心弄的么? 而且后头那些,他当真不知道啊! “父皇,儿臣冤枉!儿臣实在不知情啊!一定是有人陷害儿臣,一定是!” 熙和帝嘴唇直哆嗦,“陷害?好,那朕问你,红菱是不是你的人?腰牌是怎么回事?你昨晚去别院做什么!” “儿臣……儿臣……” 齐王在被押送至皇陵的途中被贼寇掳走害死,蜀王因“私德有亏”被软禁在府中的消息半日之间就传遍了整个京城。 皇帝是给蜀王罩了张遮羞布,但有脑子的人谁能猜不到他同齐王之死有关? 只是么,在储位之争中死个皇子,历朝历代屡见不鲜。 就连仁慈之名在外的熙和帝,登基之后还杀了好几个不安分的兄弟呢,这才哪儿到哪儿? 齐王的风评又一向不咋地,因此除了少数有女儿做了齐王妾室的人家,还真没人觉得惋惜。 苏惟生给林铃上完香才问,“黎曼怎么样了?” 一切都安排得差不多了,齐王不过靠近黎曼一次就被下了蛊,日日与黎曼见面且毫无防备的蜀王,又如何躲得掉? 不过一直被黎曼控制着,没有催动而已。 之所以让黎曼继续在蜀王身边待着,也是为了昨夜之事。腰牌与蜀王去东郊别院,都是黎曼的手笔。 前者不必细说,有马婆子的药和蜮族迷惑人心的本事,弄一块腰牌不过手到擒来。 后者么……眼看齐王被贬为庶人,蜀王高兴得了不得,带着几个侍妾到了东郊别院,一边庆贺一边思考如何除掉其他皇子,比如晋王,比如燕王。 这等秘事,他敢向熙和帝坦白么? 该做的都做了,一旦齐王之事事发,蜀王必定会意识到府里出了内鬼。 黎曼是有能耐洗脱嫌疑。 但万一蜀王抱着宁可错杀不肯放过的想法,把后来进府的人全宰了,他去哪里找个媳妇儿来赔给苏惟嘉? 况且死了个皇子是大事,蜀王的嫌疑又最大,他身边的人绝对会被带走审问,苏惟生能让未来堂嫂落到锦衣卫手里吗? 因此昨日晌午,黎曼便假意冲撞了一贯看她不顺眼的余侧妃,被狠狠羞辱一番,回到房里就羞愤之下“服砒霜自尽”了。 假死药自然是苏惟生给的,至于他为什么会有假死药? 别忘了当年蜮族的第九代圣女是如何离开冷宫的,虽有庆隆帝的默许,药却也是真真正正服过的。 说来如今的梁太医虽有个“骨科圣手”的盛名在外,比起他的祖宗梁怀焘却远远不如——后者堪比神医,前者却只擅骨伤和保养。 不过一百多年,好些秘术和方子就已失传,也不知再过个几百年,会没落至何种地步。 小柱答道,“昨日大夫确定‘安兰’已死,蜀王府就通知安叔把人接了回去,给了五十两银子当补偿。眼下应该还没醒,安叔有些担心,昨夜分开之前拉着我确认了好几遍来着。” 苏惟生失笑,“早说过用了那药得两日才能醒,我难道会故意害她性命不成?” 小柱也跟着笑了笑,“可是,有了弑兄的罪名,蜀王才只得个软禁,小的着实不甘心。” “急什么?”苏惟生缓缓道,“蜀王贴身伺候那几个和东郊别院的人都被带去了锦衣卫,早晚把这罪名给他坐实,说不得还能挖出更多东西来。不过即便如此,皇帝也不会让他给齐王偿命,犯的事再多,他也是皇帝的儿子。” 小柱有些担心,“贴身伺候的应该都很忠心吧,当真会说出对他不利的话吗?” 苏惟生轻声道,“蜀王在得了这个封号之时就已代替齐王成为众矢之的,告发林家之后更是风头大盛。如今背了弑兄的罪名,你以为旁人不会趁机落井下石吗?” “昨夜咱们所做的,不过是给那些人递了把刀子而已,这刀子能不能一举捅进蜀王的心窝,就要看那几位王爷的本事了。” “对啊!”小柱恍然大悟,“齐王身边有蜀王的钉子、有定国公府的钉子,蜀王身边难道就没有吗?” “不错,”苏惟生面露赞许,“只是他毕竟有杨妃和杨家为靠,还有个寿王……想就此把他打入尘埃,估摸着还要费些功夫。” “少爷,还有怀恩公府呢!” “是啊,”苏惟生喃喃道,“这蜀王,靠山还真不少。只要靠山不倒,早晚有一日能东山再起,真叫人头疼。” 小柱道,“为何不直接弄死算了?人都没了,还如何东山再起?” “弄死么……”苏惟生陷入沉思。 接连死两个皇子,怕是会引起京城震动。不过如今有了“弑兄”的罪名在身,畏罪自尽或者出了什么意外也说得通啊! 而且,黎曼离府之前早已安排妥当,并找好了替死鬼,难道是算好了自己会在近期动手? “会不会太便宜他了?” 小柱颇有些一言难尽,“难道少爷还想对齐王那样,把他折腾一番再死?同样的手段不好用第二次吧,若是用了,岂不是反而替他洗清了弑兄的罪名?” “不是,”苏惟生摇头,“我只是不想让他死得太过容易罢了。不过,小柱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小柱茫然道,“说什么……哦,小的说倘若用了同样的手段,不是反而替蜀王洗清罪名吗?” “可先前让黎曼准备的东西本就……”苏惟生忽然灵光一闪,“黎曼给他下的是什么蛊?” 第340喜讯 小柱回想了一会儿,“好几种呢,中害蛊、蛇蛊什么的,具体的奴才也没记清,总之五花八门就是了。” 苏惟生无语,“蜀王对她做了什么,怎的就恨到了这个地步?” 小柱挠挠头,“小的听蒙绕说,那蜀王在黎曼姑娘面前装君子,说什么不愿强迫她。可虽未像齐王那般动手动脚,实则成日言语挑逗,黎曼姑娘恶心得饭都吃不下,硬生生瘦了一大圈儿。” “还有,因为得蜀王看重,府里那些侧妃侍妾啥的看她都不顺眼,位份低的冷嘲热讽,位份高的三天两头故意找茬,还险些被一名侧妃推进池塘淹死。黎曼姑娘虽然给了个小小的教训,心里那口气儿却没消。估摸着,是全算到蜀王头上了吧!” 苏惟生又好气又好笑,“看来是受了不少委屈,来日嘉堂兄成亲,我可得还上这份儿人情。花样有些多是吗……” 他忽然灵光一闪,“齐王是哪年生的?属什么来着?” “这个小的知道,是……”齐王是自家少爷的头号仇人,小柱进京之后就把他的情况摸了个清清楚楚。 皇室之人对于生辰八字啥的看得挺重,不会轻易泄露,出生年份却是众所周知,稍微一打听就知道了, “少爷,您不会是想……” 苏惟生正待回答,守在外头的平夏就敲了敲门,“少爷,二小姐身边的白英回来了,太太请您去前厅!” 苏惟生一到前厅,周氏就喜滋滋地唤道,“长生,快回去换件衣裳,咱们一道去看你二姐!” 苏惟生:……所以叫我过来就是让我再回去换件衣裳? 白英见状忙笑容满面地道,“奴婢恭喜少爷,要做舅舅了!” 苏惟生一愣,结结巴巴地道,“你……是说,二姐……我二姐有喜了?” “是啊!”不等白英答话,周氏就抢过话头,“王大夫刚诊出来的!快,回去换件衣裳,咱们一道去你姐夫家!” “好!好!”苏惟生在屋里转来转去,“对了,娘,得给二姐备些东西,药材,补身子的……对了,我记得家里还有几根上好的野参,都给二姐送去!” 周氏少见儿子这副模样,不由嗔道,“还用你说!早叫刘妈妈去准备了!” 苏惟生抓抓脑袋,“那还等什么,走吧!”说完衣裳也不换了,拉着周氏就跑。 “哎哟,少爷您别急,当心摔着太太……” 白英领着母子俩到得何家,进了何轩夫妻俩住的正院栖子堂,正见着何轩拉着苏澜的手,跟个傻小子似的絮叨, “王大夫说头三个月胎位不稳,可不能像从前那样随性了。高处、水边都不准去,铺子那边也别管,让管事操心去!不能再挑食……不能只吃肉,菜蔬果子也得用……” 苏澜原本整个人都木着,见周氏跟苏惟生过来才露出一个牙疼的表情, “我是怀孕,又不是病得起不来身,你瞎紧张个啥呀……” “呸呸呸!童言无忌童言无忌!”周氏连呸三声,“大喜的日子怎能说这等不吉利的话!” 何轩忙起身见礼,“小婿见过岳母!” 苏惟生仔细观察了一会儿,见苏澜面色红润,似乎还胖了些,这才放下心,笑眯眯打趣道, “二姐夫,是不是有些紧张?” 苏澜瞪他一眼,“可不是嘛,手心儿都出汗了,我还当有身子的是你姐夫呢!” 何轩摸了摸鼻子,“就是有些担心……” 众人皆乐不可支。 周氏拉着苏澜不停地打量,“说是一个多月了?你这傻丫头,自己的身子怎么还没个数……” 东拉西扯说了一大堆,苏澜听得脑壳疼,忙向郎舅二人使眼色求救。 苏惟生才不理她,做个鬼脸拉着一步三回头的何轩出了正房,“行啊你,够争气的!” 何轩嘿嘿笑道,“过奖过奖!这不是急着生个儿子扒拉他舅舅的好东西嘛!” 两人笑闹几句,苏惟生就拉着他叮嘱了许多注意事项: 如何饮食、滋补,如何养胎,不能光吃不动以免将胎儿养得太大不好生……连孕期同房的忌讳也说的头头是道。 何轩脸色愈发古怪,“你上辈子不会是个老嬷嬷吧?” “去你的!”苏惟生没好气道,“该说的都说了,你跟二姐自己多注意些。对了,给伯父伯母写信了吗?还有,稳婆奶娘什么的都得提前请好!祥妈妈是生养过的,这段时间最好让她服侍我姐。” “王大夫走了吗?回头我跟他商量一下,列个饮食单子,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都得注意。” “还有,叮嘱白英她们,任何香料都别用。对了,脂粉什么的也一样,我想想……我手上有个适合孕期妇人用的养颜方子,过两日我让严妈妈跟张妈妈捣鼓捣鼓……” 何轩:……要不这个新手娘亲换你来当? 苏惟生讪笑道,“这不是头一次当舅舅么,话就多了些……” 何轩无奈摇头,甩开脑子里笑得合不拢嘴的小人儿,拉着苏惟生进了书房,“我问你,齐王的事可与你有关?” 苏惟生摆了摆手,“我有几斤几两你还不清楚?天潢贵胄的事儿,我插得上手么?再说蜀王在这个档口被软禁,别说你猜不出原因。我再报仇心切,又如何会与蜀王合作?” 何轩默然,正是因为猜到齐王之死与蜀王有关,他才没有过多怀疑苏惟生,但心里总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怪异感,或者说,是一种直觉。 他深深看了苏惟生一眼,“这件事我帮不上忙,知道得太多反而有可能坏事,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有什么需要我的尽管开口,我必会尽力,并且……不问缘由。” 苏惟生拍了拍他的肩膀,没有说话。 何轩叹了口气,“皇上会不会疑心你?” 苏惟生笑道,“或许有吧。出来时有两个下人打扮的男子混在街角的面摊上探头探脑的,身形有些熟悉,应该就是之前皇上派来保护我的侍卫。” 何轩一惊,“那……” 苏惟生轻描淡写地道,“不用担心,昨夜我跟平常一样,很早就歇息了,哪儿有功夫出城?再说城门已闭,我又没有三头六臂,还能长了翅膀飞到齐王遇袭之处不成?” 何轩将信将疑,“当真?” 苏惟生道,“自然是真的,不信你去问问家里的门房?” 何轩松了口气。 正如何轩担心的那样,齐王之死虽然所有证据都指向蜀王,但后者一直喊冤,委实不像在做戏,熙和帝难免有些犹豫。 再说作为亲生父亲,他当然宁可相信是旁人动的手,也不愿承认当真是一个儿子杀了另一个儿子。 而且齐王那死法……服食大量媚药,与马匹交合过度而亡,他便将目光转移到了与齐王因女色结过仇的人身上。 苏惟生也是其中之一。 因此他专程派了侍卫悄悄过来打听,看他有无异常。 当然,还有别的人家。 得知这些人昨夜都没出过城,家里的护院也没有任何异动,熙和帝终于放下疑心。 失望的同时他又忍不住松了一口气——还好,不是苏惟生干的,否则失去一个未来的能臣,他也是会心痛的。 “难道真是朕教子无方,才会养出这样一个畜牲?”熙和帝轻声道, “这世上,当真有报应一说么?” 冯公公听着皇帝的自言自语,目中一闪,急忙垂下了眼眸。 第341章 易家 苏惟生猜得没错,吴通早晨把人带回锦衣卫,下午就审出了结果。 小原子到死也什么都没说。 另有个太监小昌子却招认,红菱的确是蜀王的人,他因梦想着哪天能取代小原子成为蜀王跟前最得脸的奴才,便借口伺候小原子,整天跟着他,有好几次瞧见他给红菱写信来着。 这两个月小原子还递了不少东西过去,看着像是药材。 他问过小原子,后者只说是好东西。 另有两名丫鬟也说,西北出事之后,蜀王成日在府里咒骂齐王,说过一定要他不得好死。 东郊别院那边一个做杂役的婆子说,昨夜洒扫时无意中瞧见过蜀王带着护卫从马棚那边过来,浑身上下都是血,但看着还挺高兴。 诸如此类的指控还有好些呢! 于是蜀王的罪名就这样被坐实,无论他如何喊冤,熙和帝都不肯信了。 回到苏家,苏惟生才叫来小柱,从抽屉里取出一封信,“方才险些忘了,你看看这个。” 小柱狐疑地接过信,看完就激动得热泪盈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小的多谢少爷!少爷的大恩大德,小的一家永世不忘!” 那封信是远在西北的苏正武寄送到苏正良那里,再由他转交的,上头写的正是陇西易家的情况。 自从前任兵部右侍郎易宏达被处死,他的儿子也丢官去职之后,易家在陇西的地位便一落千丈。 再加上在西北旱灾时与韩同俭勾结,囤积居奇,抬高粮价,易家成为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苏正武动手查小柱父亲的事时,正巧遇上几家平民联合起来状告易家二爷“残害平民、逼良为娼”。 易家在当地有好几家生意红火的青楼和相公馆,里头的姑娘和小倌儿有自愿卖身的、有被家人卖掉的,还有……抢来的。 易家青楼里的老鸨手段是出了名的毒辣,在陇西说一声人见人怕都不为过。 端因那些人太肆无忌惮,就算是大街上遇见的无权无势的无辜女子,只要被看中了,也要不惜一切代价弄回手里做摇钱树。 几年前,其中一家青楼的打手偶然路过一个村子,向一户村民讨水喝,碰见了那家人的儿子。 几名打手直接将人掳走,整治得服服帖帖送给了唐廉,结果那可怜的孩子不到半年就送了命。 还有几家的女儿因为不听话,被打得皮开肉绽,卖到了最下等的窑子里。 另有几个楼里的女子染了病,被丢去了乱葬岗…… 这些人家当然也反抗过,结果可想而知:有的家中男子被打断手脚,有的被夺了田地和产业,却因易家与陇西众官员的勾结而求告无门,只得忍着心中怨恨,苟且偷生。 眼下陇西官场被彻底清洗,易家最大的靠山一倒,有人想着报仇,有人眼馋易家的资源和产业,都不遗余力地落井下石。 易宏达的二叔和堂弟等人全被下狱,只要查证无误,定然不会再有活路。 苏正武见状并未再理会那几人,而是从同样被下狱的易家老管家入手,威逼利诱之下,查到了张父死亡的真相。 原来,张父是撞破了易宏达的堂弟易三爷的秘密,才会被灭口。 那会儿易家最大的官儿还不是易宏达,而是易宏达之父,前任鸿胪寺卿。 因手上没什么实权,易家也没有后来那般臭名昭着。 那时小柱一家已经住进了主家安排的院子。 有天晚上,张父与兄弟们喝了酒,出来小解时无意间看到廊下闪过一道人影,以为是贼人,忙追了上去。 结果他喝酒喝得晕乎乎的,没一会儿就把人跟丢了。 张父在原地等了一会儿,正准备回去,却看见易三爷从假山后钻出来。 张父也没多想,上前打了招呼就回去了。 谁知第二天就听易家的下人说,五爷在池子里淹死了。 那池子就离假山不远,张父忆起昨夜易三爷的形状,怎么想怎么觉得他的神色有些慌张。 张父也不是个傻的,当即冒出一头冷汗——他摊上大事儿了! 但他知道自己昨夜已经引起易三爷的注意,立即逃跑是不可能的,还有家眷在呢!只能装作若无其事,希望易三爷会认为他当时吃醉了酒,什么也记不清,从而放他一马。 等风头过去,再辞了差事带着家小离开。 谁知…… 易管家会知道得这么清楚,端因他是从小陪易三爷长大的,是后者心腹中的心腹,连灭口的主意也是他出的。 小柱黯然道,“我爹竟是这么死的……” 说着一拳打在地上,“那易三爷委实狠毒!” 说来也算他爹倒霉,谁能想到不过跟兄弟几个吃了一回酒,就丢了性命呢! 苏惟生沉吟道,“易老太爷已经不理家事多年,易三爷就是陇西易家的当家人,那些罪名一旦坐实,估摸着是逃不掉了,易管家自然也不可能再有活路。你若想去一趟西北手刃仇人,我来安排。” 小柱有些意动,思量片刻却坚定地摇了摇头,“少爷正是用人之际,小的怎能在这时候离开?性命攸关的事,我不放心交给别人去做。左右那易三爷已下了狱,这么大的罪名,应是死罪无疑,也算告慰了我爹在天之灵。” 言毕不顾苏惟生的劝阻,郑重磕了三个头,“小的多谢少爷!” 查明死因只是其一。 若不是少爷与定国公世子联手借力打力揭开陇西贪墨案,易宏达又怎会被处死? 易宏达若不倒,陇西官场若不被清洗,易家会落到这个下场吗? 所以,少爷相当于帮自己报了杀父之仇啊! 此等恩情,他唯有誓死效忠才能报答了。 苏惟生亲自将他扶起来,并未说什么只要你没有二心,我自然不会亏待你之类的话,而是温言细语地道, “你们来苏家时,家里虽算不得一贫如洗,比之今日却是远远不如。这些年,先不说你,单是张妈跟小栓,就不知帮了家里不少忙!对我跟爹来讲,你们早不算外人了。这些是我应该做的。” 小柱感激涕零,“小的愿意一辈子做少爷的奴才,等儿子出生了,也要教他一身本事,让他效忠将来的小少爷!娘跟大哥知道了,也定会做出同样的决定!” 苏惟生欣慰地笑了笑,“举手之劳,何至于此?你放心,等将来……我自会为你的儿孙打算。” “少爷说什么就是什么!”小柱重重点头,而后擦了把脸,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小的还有件事,想求少爷帮忙。” 苏惟生想了想,“是那位当年救过你们母子的义士么?你放心,回头我就带些银两给三伯,请他转交。另外,如果他愿意,也可来京城谋生。看在你的面子上,我会妥善安排。” 小柱大喜,“谢少爷!不过,银子就不用少爷出了,小的这些年也有些积蓄,救命之恩,还是应当小的一家自己来报。” “随你吧,”苏惟生并未反对,小柱跟了他这么久,怎么可能连百八十两银子都拿不出来。 不过那位徐叔倒是个讲义气的人,做了这么多年应该也有些本事,若能为他所用…… 第342章 军情 苏正武在信上还说了些西北军情。 有些苏惟生上朝时听过一嘴,有的却是从未听闻。 定国公府率领的大军到达之前,因西海援军在途中遭到伏击,死伤惨重,大部分兵士都无法上战场。 所以西屿关和怀远两地的兵力加起来,只有九万之数。 离西屿关最近的边城四面高地全被占领,运送给养的道路被阻断,粮草一时无继,水源也被切断。 边城内的军民断粮之后,平阳伯与昌安伯在艰难守城之余组织了四支骑兵突围,企图打开一条出路,可突围了四五次都没能成功。 平阳伯府驻守西屿关近五十年,自然也暗中修过不少地下栈道以备不时之需,原打算派人从密道出城运粮。 可谁能想到,昌安伯世子严长世那个急功近利的,竟妄图效仿老平阳伯当年潜至敌营刺杀赤炎部落贼首元烈的壮举,带着一队人马闯进王帐刺杀锋台汗国大汗术赤,却反被俘虏。 这个没骨气的,贪生怕死得不行,甫一被抓,就将密道出口所在的位置告诉了术赤。 若非平阳伯发现严长世失踪便未雨绸缪让人守住城内的口子,西屿关早已失守。 饶是如此,在接下来的时日里,边城仍然陷入了腹背受敌的窘境。 小柱气得捶胸顿足, “那昌安伯竟也好意思要求平阳伯派人救他儿子,脸皮也忒厚了!他那蠢儿子,若是在被俘时直接自尽,哪来后面的这么多事儿?” 苏惟生也被昌安伯的厚颜无耻惊呆了,“如今危局已解,着急是不必了,我就是有些担心杭伯父被严成器的同党算计。” 小柱急了,“少爷,您可得想法子帮帮杭大人!这次要不是他,边城还不知要死多少人呢!”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杭参政到陇西整合好官场事宜、安抚过灾民之后,就快马加鞭赶到了离边城最近的肃城。 那会儿昌安伯世子严长世已经被抓了。 多番筹谋之后,杭参政带着苏正武等在陇西召集的一百余名义士,趁夜偷袭了锋台大军外围的一小队巡逻兵。 然后换上敌军的衣裳,在一名擅乔装的义士的帮助下扮作锋台兵士,而后假称在东边发现了魏军的踪迹,像是运粮驰援边城的。 将城北敌军的主力骗走之后,他又用飞鸽传了信进边城。 平阳伯与杭参政里应外合,歼灭了锋台汗国留在城北的五千敌军。 等敌方将领其木格发现不对劲时,在前方带路的苏正武郎舅几个已跑得不见人影,还顺带着用毒镖打伤了好几名主将。 气得其木格在原地叽里咕噜好一阵大骂。 至于说的什么,苏正武表示听不懂——他可不像杭参政,什么东西一学就会,来之前还特意学了一段时间的锋台话和金西话! 而另外一边,杭参政已带着岳西池的父亲将敌军留在城北的粮草运进了边城。 而后,杭参政在敌方再次攻城、并将严长世绑在阵前叫嚣时,一箭射死了这位令昌安伯投鼠忌器、屡次阻挠平阳伯军令的昌安伯世子。 这事儿朝野上下都知道,因为定国公带着援军到达西屿关的半个月后,边城的困局就解了,西北的军报也成功送了出来。 朝廷收到消息那会儿,还是七月下旬,朝中大臣为空出来位置斗成一锅乱粥的时候。 危局一解,有定国公和卫国公两位大佬杵在那儿,严成器不敢再指手画脚,阻挠军令。 因为这两位都不是啥软柿子,尤其是卫国公,行事比定国公还像个屠夫的后代,要是惹毛了他,一刀砍了自己都有可能! 行军打仗上他插不上话,就暗戳戳地在别处搞事情,偷摸着上了折子弹劾已回到陇西主持内政的杭参政。 严成器也狡猾,对儿子的死只字不提,只说杭参政“罔顾征令、贸然插手西北军事、越俎代庖、僭越擅权、论罪当斩!” 与此同时,昌安伯夫人哭爹喊娘地进了慈寿宫哭诉,口口声声“姓杭的心狠手辣,害死我儿!”求高太后跟熙和帝说说,一定要让杭参政给她儿子偿命。 高太后心里也不爽呢! 严长世再不成器,也是她老人家的侄孙女婿,就算犯了错,也该带回京让皇帝处置,你杭家老三凭什么一箭把人射死了? 于是,她就当真去找熙和帝了。 熙和帝觉得杭参政以文官之身深入敌后、解边城之困实在是立了大功,高兴得不得了,还拉着老扬威侯夸他教子有方呢。 再加上范次辅、顾阁老、宁恪、万荣轩等人的力保,他直接把严成器的折子丢在了垃圾堆里。 但听了高太后的话,熙和帝心里也有些犯嘀咕,“是啊,怎么能越俎代庖动私刑呢?” 可在当时那种情况下,要是严长世不死,严成器还不定怎么碍事儿呢! 正陷入两难之际,江太后到了。 嗯……嫡母和生母针锋相对,寸步不让,互相数落对方的错处,从先帝在时鸡毛蒜皮的小事吵到如今的国政。 熙和帝焦头烂额,把对杭参政那点儿不满忘得精光,只顾着和稀泥去了。 高太后也被江太后气得不轻,“哎哟哎哟”地直接躺下了,然后……事情就这么不了了之。 只是朝野上下想象中短期内大败敌军的场面并没有到来。 术赤大汗似是十分精通汉人的兵法谋略,思维严谨、战术奇诡。 排兵布阵极其严密,方阵、步兵、骑兵、弓箭手等军队密切协作,配合得堪称完美,有好几次都险些让魏军吃了大亏。 不过定国公麾下的火枪营也让术赤很是头疼。 初次照面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损失近两万兵马之后,术赤带着大军退到了五十里开外,估摸着是在琢磨应对火枪、火炮和火弹的法子。 而大魏这边呢,枪炮的数量是有限的,不可能给每个士兵都配上。 因此,两边就这样僵持了下来,你来我往,各有伤亡。 这行军打仗的事儿,苏惟生懂得也不多,只能想方设法地给远在西北的杭参政、曹承沛和岳西池等人送东西,同时在面圣时适时表现出对粮草等方面的担心,联合宁老太爷等人给兵部和户部施压。 他摸着下巴陷入沉思, “严成器与怀恩公府还真是一丘之貉……看来得想个法子让他们反目才成!” 第343章 蜀王之死 发现齐王尸体的当天,也就是八月三十一下午,皇帝下旨追封庶人萧嘉晏为从一品镇国将军,停灵七日后葬于尧山大陵。 九月初二大殓那日下衙之后,苏惟生与何轩、苏茂谦结伴到原本的齐王府,如今的镇国将军府为萧嘉晏上了一柱香。 当然,来的不止他们三个,文武百官都来了。 皇帝的旨意表明,他对萧嘉晏的确不甚满意,但再不满意,那也是皇子。 因此,大家不论心里怎么想,面上都不敢怠慢。 棺杦左边第一位是一名两三岁的小童,右边第一位则是一名眉目清秀、大着肚子的妇人。 苏惟生站在灵堂内,面上带着两分与众人别无二致的哀戚,上了一柱香: 我知道你加害铃儿是被人算计,但伤害既已铸成,我就必须讨回这个公道。恩怨已了,好生去吧,至于你那好弟弟,过几日就会来陪你。希望你们在九泉之下,能如从前一般“兄弟和睦”! 出门后听到众人议论,苏惟生才知道那名小童是蜀王的独子,也是皇长孙。 右边那位有孕的妇人就是林氏了。 萧嘉晏无子,林氏肚子里那个还得过几个月才会出生,让侄子摔盆打幡也说得通。 而蜀王仍被关在府里,在其余皇子都来吊唁的时候,他也没被放出来。 苏惟生猜想,对于蜀王弑兄的之事,熙和帝大概已经认定了,只是一时还没想好该怎么办而已。 不过身为皇帝最喜欢的状元郎,苏惟生觉得,他有必要为皇帝分一分忧。 九月初六是萧嘉宴的头七,镇国将军府如何守灵如何恸哭不提,蜀王却在府里喝得酩酊大醉。 天一黑,他就总听到各种各样的声音,有时是鼓声,有时是铃声,有时是不知名的虫鸣之声。 他并非急色之人,今晚却总是想起去世已好几个月的妻子韩竹音,想起新婚之夜美人羞涩美好的胴体,想起几日前自尽身亡的美人安兰,想起她凹凸有致的身形、妩媚勾人的脸庞…… 还有谁呢?还有……还有许许多多在他的后院香消玉殒的美人…… 蜀王只觉得浑身燥热,越想越觉得心痒难耐,索性叫了几名姿色上佳的侍妾过来陪着喝酒。 许是心中有事,几杯酒下肚,视线就有些模糊不清了。 不知怎的,连日来的委屈与惶恐也尽数涌了上来。 “萧嘉晏……嗝……临死前也不忘坑我一把,可真是我的好兄长……嗝……好大哥啊!” 蜀王忽然将脑袋埋在左边那名侍妾的胸口号啕大哭, “父皇……您怎么就不肯信呢!嗝……当真不是……不是儿臣所为啊!我可是你的亲儿子……是你亲封的蜀王啊……嗝……” “竹音……我的竹音……你怎么就……这么去了啊……本王的处境何其艰难……连我们的儿子也要被逼着去……嗝……给那蠢货披麻戴孝……本王还没死呢!父皇……父皇这是在咒我啊……” 怎的想起先王妃了?还有,怎的就让玉妍那个贱蹄子拔了头筹? 其余几名侍妾对视一眼,争先恐后地扑了上去。 “王爷,您也疼一疼窈娘啊……” “王爷,梦儿给您倒酒……” “王爷,兰儿的胸口好疼,您给看一看呀……” “王爷,阿姜这里不舒服,这里也不舒服……” 有人拉着蜀王的手往自己身上探去,有的凑到了蜀王耳边吐气如兰,有的抚上他的胸口,有的将泛着暧昧色泽的药丸含在嘴里喂了上去,有的…… 愤懑、委屈加上似乎无论如何也散不尽的邪火,蜀王只觉得整个身子都要爆炸了。 眼前的美人在朦胧中变得诱人无比,蜀王的眼睛越来越迷离, “竹音……安兰……雨儿……阿悦……你们都来了……” 他深嗅了一口鼻尖的脂粉香,张口便咬住了梦中美人娇嫩的唇瓣…… 腻人的甜香从屏风外案几上的香炉里一点一点弥漫开来。 夜已深了,原本激战正酣的大床上渐渐止了声息…… 翌日凌晨,萧嘉晏的灵柩被抬出城的时候,蜀王府就乱了。 小原子等人都被带走审问,至今未归,新调上来的丫鬟琥珀唤来一名小丫鬟,吩咐道, “让厨房备好热水,王爷和几位主子醒了必要清洗的……不,先等等!我去问问王爷何时用膳。” 大皇子的葬礼就在今日,万一皇上突然召见,见了主子这浑身酒味儿的模样不龙颜大怒才怪,得先把人叫起来才是。 进了内室,琥珀就皱了皱眉,这味道也太…… 她摇了摇头,将散落一地的衣衫一件一件捡起来,准备待会儿让人送去洗衣房。 她慢慢走到床边,轻声唤道,“王爷,快到辰时了,您要起吗?” “王爷?王爷?” 见久久无人回应,琥珀突然有些紧张,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将垂在床前的鲛罗纱帐拨开了一点点, “王……” 见到床上的场景,她整个人突然呆住,瞳孔下意识地放大,半晌后急急向后退去。 手中的纱帐竟被她一下子扯断了,劈头盖脸地砸在她的头脸上。 琥珀双腿一软跌倒在地,手上的衣物七零八落地掉在了地上。 “啊……啊……” 琥珀却顾不得收拾,也顾不得身上的痛楚,慌乱地挥开纱帐,连滚带爬地往外爬去, “救命!救命啊……快来人!” 外头的丫鬟太监们听到动静飞奔而来,见到了床上的场景。 蜀王与几名侍妾赤着身子,交叠着倒在床上。 蜀王面色死白死白的,口鼻中溢满鲜血,眼睛直直地瞪着上方。 而那几名侍妾身下的血液已经凝固,被褥染上了大片大片的黑红…… 太医接到消息急匆匆赶来,得出的结果只有一个——“精元尽泄,元气耗尽。” 一个个面面相觑,傻在了当场——人都死了,尸体都硬了,他们没法起死回生啊! 跟着过来的蔡公公只得擦了把头上的冷汗,与几名太医一道回宫向熙和帝禀报。 几人收拾好东西刚走到门口,却听得一阵怪异的声音传来,“嘶嘶”……“吱吱”…… 此起彼伏,绵延不绝。 大红的被褥突然动了两下,而后从里头钻出好些……黑的,红的,棕的,白的,绿的,床底下也有。 无数条蛇和无数只老鼠涌到床上,紧紧缠上了蜀王的尸体。 有的钻进他的耳朵、有的钻进鼻子,无孔不入,将他身上的每一个洞都塞满,不多时又从他的腹腔啃咬而出,连肠子都翻搅了出来…… 第344章 尸骨无存 那场景骇人至极,将自认见多识广的蔡公公和太医都吓得完全呆住,战战兢兢一点声儿也不敢出。 但没多久大家就看出了不对,梁太医小声道, “为何……这蛇跟鼠只……只缠王爷,对那些女子却……不加理睬?” 其余人纷纷点头附和。 “是啊……” “怎么会这样?” 那些蛇鼠路过几名女子的尸体时停都没停一下,径直往蜀王身上游去、爬去。 而且他们这么多人在此,那些畜牲也全当没看见。 “这……这王爷身上有什么吸引他们的东西或者气味不成?” “方才诸位都碰过王爷的遗体,若是有,咱们几个早就沾上了!” “那……” 蔡公公急道,“哎哟,都什么时候了,几位大人再不想办法,王爷的身子都要被……被吃光了呀!咱家、咱家去找护卫!” 说完就急匆匆跑了。 他说的没错,那密密麻麻的蛇和老鼠已经将蜀王的尸体全盖住,一丝缝隙都没露出来。 众太医面面相觑,要真让蛇鼠把蜀王的尸体吃了,在场所有人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对了!蛇怕雄黄!你们有谁带了雄黄?” “大伙来此都是为了给王爷瞧病,谁会特意带雄黄?” “对了,我身上有驱蚊虫的香包……” “我也有!” “我也有!” 众人急忙把香包解开,用力朝床上砸去。 可是蛇太多了,香包里即便有少量雄黄,也抵不了大用,再说还有为数不少的老鼠呢! 而且因这番刺激,许多蛇抬起头吐起信子,将阴冷的目光投向了太医们。 几人对视一眼,拔腿就跑,到了前院见一队护卫持刀赶来,才齐齐松了一口气。 连死两个儿子,熙和帝直接倒下了。 冯公公听完蔡东的禀报,进到寝殿看着短短几日间就似老了十岁的主子,竟少有的踌躇起来。 “咳……咳……”熙和帝咳了好一阵才缓过来,挥开冯公公的手,“说……又是怎么死的?” 冯公公艰难开口,“有些……难以启齿……” 熙和帝冷笑道,“事到如今,还有什么是朕接受不了的。说!” 冯公公便把太医得出的结论说了,“蔡东审问过王爷贴身伺候的下人,昨夜王爷郁结难消,就唤了几名侍妾去正院陪着喝酒,喝了酒就……行房去了。” “新调过去的下人摸不清王爷的脾性,不敢离得太近,都守在院子里听差遣。说是的确听到了些古怪的……叫声,可是……都是些没经过人事的,也不太懂,王爷又没传唤,就谁都没进去看。” “混账!”熙和帝怒不可遏,“嘉晏尸骨未寒,他就迫不及待地召侍妾!孝期淫乱,荒淫无度,自私自利!就不怕嘉晏来找他索命吗!” “这……”冯公公一时不知该不该把后头的事说出来。 熙和帝捂住胸口又咳了几声,“还有什么,一并说了。” 冯公公吞吞吐吐地道,“王爷他……他的尸身……也被毁了……蔡东跟几位太医亲眼所见,奴才已让锦衣卫的人去查了。” 熙和帝脑中嗡嗡作响,险些再次闭过气去,“毁了……是什么意思?叫他们来!都来!把话给朕说清楚!” “皇上,您的龙体要紧哪,还是别问了吧!” “朕叫你去!” “是,”冯公公无奈,只能出去叫人,并叮嘱他们尽量说得和缓些,不能让熙和帝再受刺激。 进得寝殿,几名太医断断续续地将看到的情形说了。 李太医补充道,“臣仔细瞧过,王爷体内除了……媚药和催情香,并无其他药物的成分。不知……不知那些畜牲为何会缠着王爷不放,这委实……委实太匪夷所思了些!” “是啊,这等诡事,臣等闻所未闻哪!” 熙和帝堪堪忍住喉中的腥甜,“媚药和催情香?与老大生前服用的可是同一种?” 李太医道,“不是。大殿下所服用的是虎狼之药,药性极强。蜀王殿下体内的媚药却比较和缓,只是寻常助兴的药物。” “但那催情香的效果却极其霸道,其中有几味药臣还没分辨出来,但臣觉得,有些像传闻中的‘倾城’。” “倾城?那是什么?” 李太医接着道,“据说‘倾城’是前朝的宫廷秘香,迷情效用极强,就算眼前女子貌若无盐,男子服用少量之后也会将之看作豆蔻之年的绝色美人,并且,可使男子雄……雄风大振,金枪不倒。” “传闻中,前朝盛太后便是用了此香,才会荣宠不衰。可一旦过了量,便会如……” 熙和帝绷紧脊背,双手紧紧抓住被褥,布满红血丝的眼底尽是阴郁,“如什么?” 李太医头也不敢抬,“如蜀王殿下一般,不……不能自已,精元耗空而死,也就是俗话说的……精……精尽人亡。” 他急忙加快语速,“只是那香,也是臣的猜测而已,臣从未亲眼见过。何况自前朝皇宫被付之一炬,前朝余孽被诛杀之后,许多秘方毒术便已失传,臣……臣也不知这东西为何会出现在蜀王府上。” 前朝?前朝! 熙和帝冷笑着道,“前朝皇室是死绝了,不还有前朝臣子吗?就不知这是想替他们原来的主子报仇,还是要借此替如今的主子扫清障碍!” 李太医大惊失色,他可不是这意思啊!“皇上……那只是臣的猜测……” “不要说了!”熙和帝反而平静下来,“那蛇跟耗子又是怎么回事?嘉显的尸身如何了?” 嘉显是蜀王的名讳。 众太医纷纷摇头。 黄太医战战兢兢道,“臣等见侍卫到了,急着回来向皇上复命,就没留下来等……但那玩意儿太多了,殿下的整个躯体都被……怕是有些……” 熙和帝又是一怒,什么狗屁急着复命,逃命还差不多! 冯公公忙劝了两句才道, “吴大人已经亲自带人查了,想必用不了多久就会有结果,皇上您先歇会儿吧。病中不宜饮茶,奴才让人拿些汤水过来,您先用些!” 熙和帝深吸几口气才点点头,挥手让几名太医先去偏殿等着,又叫来蔡东,让他把所见所闻详细说了一遍。 听完便靠在床头,脸上一片苍凉,“朕这是造了什么孽……” 冯公公满脸不忍——子弑母,弟弑兄,不知悔改,孝期淫乱,死得如此不体面不说,还落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皇上这个做父亲的,内心该是何等煎熬啊! 第345章 余氏 大概过了一个多时辰,吴通就来了。 “皇上,臣去的时候蛇鼠都被蜀王府的护卫赶跑了大半,砍死了少部分。只是殿下的遗体……” 已经破烂得不成样子,只剩一副骨头架子了! 熙和帝眼前又是一黑,仰头捂住了脸。 过了半晌才幽幽道,“人都拿下了吗?可有人知道什么,或者搜出什么东西?” 吴通命手下呈上十来个四四方方的匣子,“这些都是从王府搜出来的,几个幕僚那里倒没什么,只从一位施先生那里搜出了几封与扬威侯府杭二爷来往的书信。” “不过信上所提之事与王爷之死无关,是……是两人在商议如何给……给另外几位殿下……那个……” “至于蛇跟老鼠的来路,臣还没有查到。如此大规模的蛇群,要么是王爷身上有吸引它们的东西,要么就是专门驯蛇的人使了手段召来的,臣回头就去查京城有无出现可疑之人。” “至于老鼠,臣却是百思不得其解,臣从未听说捞偏门的有驯鼠的。” 见熙和帝不为所动,吴通忙换了口风, “匣子里装的都是药丸和香料,还有些砒霜,其余的……臣愚钝,认不出来,还得请教几位太医。” 熙和帝一顿,挥手让冯公公去叫太医过来,随后又问,“砒霜是哪儿来的?” 吴通道,“从余侧妃的贴身丫鬟水秀房里搜出来的,她自己说是院子里闹耗子。可有人说昨日晌午,蜀王府有个极貌美的丫鬟服毒自尽了,看症状似乎就是中的砒霜之毒。” 蜀王尚未续弦,没了女主人,后院的女人争风吃醋闹出人命也是常有的事,无论熙和帝还是吴通,都没放在心上。 过得一时,李太医等人进了寝殿接过那几个匣子去了外间。 近一个时辰过后,几人才进来回禀。 李太医道,“启禀皇上,余侧妃的匣子里那种艳粉色的香料与蜀王寝房中香炉里的味道如出一辙,应该就是那催情香无疑。” “另外项庶妃的匣子里都是麝香,梦姑娘的匣子里装的正是那药力比较轻的媚药。其余的都是些寻常的药丸和香料,有治妇人病的,有调理身子的,有让身子留香经久不绝的。” 熙和帝一听恨意又起,转向吴通,“余氏?她可有招认香从何而来,昨夜……又是谁点的香?” 蜀王死得这么惨,那几名勾引他的侍妾都一命呜呼,皇帝找不到人泄愤,只会拿其余女眷和她们的家族开刀,这个道理吴通早想明白了。 何况催情香是从余侧妃房里搜出来的,她罪责难逃,没得到熙和帝准许不能对她用刑,但她身边的人却一个也没逃过。 吴通整理了一下思绪,先回答了后面的问题,“是王爷新换上来的贴身太监小李子。据正院的大丫鬟琥珀所说,先蜀王妃韩氏喜香,平日里都要点的。韩氏故去之后,王爷也保留了这个习惯,只要进正院就会命下人点香,所以……” “只是臣想着,每日都要点香,偏偏昨夜出了问题,应当是那香被人换了。” 熙和帝目中瞬间迸出精光,“是那余氏换的?” 吴通道,“余氏昨日下午的确去正院找过蜀王,对换香之事却矢口否认。臣命人对她的乳娘和贴身丫鬟用了大刑,有两个丫鬟招了,说亲眼看见余氏鬼鬼祟祟地进过王爷的内室。只是她不肯承认。” 熙和帝冷哼一声,“余氏的香又是从何而来?” “保管衣物和香料的丫鬟说,搜出催情香那个匣子平日都是余氏自己收着的,看得跟宝贝似的,旁人碰都不能碰一下。花妈妈受不住刑,说出了那匣子的来处。” 熙和帝精神一振,“说!” 吴通低下头,“说是……余氏的旧情人送来的。” 殿内所有人都眼观鼻鼻观心,下意识屏住了呼吸,恨不得自己不存在。 熙和帝则是脸一黑。 虽然场合不太对,吴通却莫名觉得好笑,他轻咳一声,说起了余氏的旧事。 余氏的父亲也是寒门出身,如今五十多了,还只是个从五品户部庐皖清吏司员外郎。 其实余父是有过机遇的,只是都被儿女之事搅黄了——他原是进士堂杜大儒的门生。 余氏十五岁时在一次宴会中偶然认识了常阁老的幼子常誉,两人互生情愫,暗中往来了一两年。 后来的事也就那样了,常家看不上余氏的家世,不肯同意二人的亲事,常誉一气之下,就把家里闹了个天翻地覆。 常阁老和常夫人舍不得儿子,自然只能把怨气撒在余氏身上,拼命打压,导致余父这十几年再没能升官。 后来宫里为几位皇子选侧室,余氏的娘找过杨妃几次之后,她就被皇帝赐给了蜀王。 余氏心里还念着常誉,却又不敢违抗圣旨,就这么嫁了。常誉无法再娶心爱之人,也只好听从家中安排成了亲。 此后的近十年中,两人一直没能对彼此忘情,只是起初念及京中人多眼杂,来往得并不多,只能偶尔通几封信,互诉衷肠。 后来常誉中了进士,外放到荆楚为官,书信就频繁了起来。 常誉在信中除了教她如何对付韩竹音和王府的莺莺燕燕,还时不时秘密送些小玩意儿回京,给余氏赏玩。 那些东西都被余氏单独收着,旁人一根手指也别想动。 这匣子,就是今年中秋那会儿送到的。 熙和帝眸中闪烁不定,挥退几名太医后才问,“所以,你怀疑余氏是受了常誉、甚至是常家、或者老三的指使?” “这个臣就不知道了!”吴通道,“只是臣异地而处,身为男子,倘真对一名女子旧情难忘,为何在信中不哄着她避宠,反而千方百计地……” 熙和帝听明白了。 常誉一开始或许的确对余氏旧情难忘,但后来呢? 常氏女所出的赵王越长越大,常家能没有野心吗? 而余氏身为能与正妃一较高下的蜀王侧妃,用处可就大了去了! 吴通想了想又道,“令臣不解的是,常家并非前朝旧臣,那神秘的香又是从何处得来的?另外余氏始终不肯承认换香之事,到底是嘴硬还是当真不知情、只是被人当了枪使?” 至于常家的动机,根本不必想——皇长子没了,再弄死皇次子,赵王不就居长了么? 可事情当真会如此简单? 吴通总觉得哪里不对,却又说不上来具体原因。 第346章 寒颤 熙和帝冷冷道, “常家不是,前朝世家避世的、出世的却并不少,那位闻名京城的进士堂杜大儒不就是其中之一吗?余氏之父还是杜大儒的门生,当真有这等巧事?” “你顺着这条线去查,务必把擅制香的前朝遗臣都给朕揪出来!常家那边只需暗中留意,不要打草惊蛇。” “至于余氏,不必她承认!所有搜出腌臜物什的女子全部赐死,贴身下人通通乱棍打死。” “余氏一族教女无方,毒杀当朝亲王,成年男丁处斩,其余人等刺字,流放北疆,女眷充入西北军红帐,立刻执行,不得有误!” 吴通默然,谋害皇室本就是大逆之罪,放在前朝是要诛九族的,如今只屠了一个余家,皇上的心肠还是太软了! “那……常家呢?” 熙和帝神色一厉,“朕倒要看看,他们还有什么把戏!” 吴通退出去之后,熙和帝脸上的冷厉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苍凉与颓废, “朕已经失去了两个儿子……老三,不能再出事了!” “皇上……”冯公公担忧地唤了一声。 熙和帝摆了摆手。 不动常家,一是因为证据不足,与常誉来往的书信,余氏看一封烧一封,什么也没留下来。那些小玩意儿荆楚遍地都是,你凭什么说是常誉送的? 只能让吴通继续往下查了! 二来,今年已处置了好几个大族,若再向常家开刀,其余世家恐怕就要坐不住了!朝局刚刚稳下来,不可再生事端。 第三么,自然是要维持皇子之间的平衡。老六往下的几个也都大了,该担起事来了。 杀子之仇,他早晚会报! 熙和帝沉默许久,又把蔡东叫了进来,“那几个出宫后可有说什么?” 方才几名太医一离开,他就示意冯公公让蔡东跟了上去。 蔡东吞吞吐吐地道,“回皇上,几位大人……先是讨论了一会儿那名唤‘倾城’的香料,然后……然后……” 熙和帝抬起眼皮,“然后什么?” 蔡东一横心,“他们说昨夜是大殿下的头七,大殿下就是属蛇的,所以……所以……所以指不定那蛇……是……殿下回来报仇了!” “还有,今日之事看到的人太多,吴大人虽已下了封口令,但在那之前,就有蜀王府的护卫泄露了风声。奴才回宫之前,就听见好几位大人在私底下议论,都说……是大殿下……” 说完战战兢兢地低下头,生怕熙和帝震怒。 谁知后者却只不咸不淡地道,“胡说八道!子不语怪力乱神,好歹是读过圣贤书的,议论鬼神之事成何体统!没别的了?” 蔡东慌忙摇头,“没……没有了。” “你去,让吴通把手头的事放下,先处理一下流言,退下吧。” 接到命令的吴通:??? (这一桩桩一件件的,是生怕累不死我啊!该死的大皇子,该死的蜀王,哦,这两个已经死透了!妈的,该死的常家!) 熙和帝捏了捏眉心,“冯德胜,世上真有鬼神吗?” 冯公公轻声道,“皇上信,奴才就信,皇上若不信,那奴才自然也不信的。” 熙和帝自言自语道,“昨夜是嘉晏的头七,今日是他的葬礼,他的确属蛇……难道真是他化为厉鬼回来报仇了?还有老鼠……老鼠又是怎么回事……老鼠……” 他突然硬生生打了个寒颤,“你说,会不会是淳于复在作祟?当年,淳于复就是被舅舅奉母后之命毒杀……死后被老鼠啃噬了尸身……是淳于复,还是整个淳于家都来报仇了?” 冯公公瞬间觉得寝殿里凉飕飕的,“皇上……您是不是多虑了?淳于大人都去了多少年了?便是那淳于复,骨头也早化成灰了……” 熙和帝却越想越觉得有可能。 年幼时一时冲动害死九皇姐之后,他夜夜噩梦缠身,精神恍惚,总觉得她的鬼魂前来索命,即便母后请来大觉寺的圆纯大师做了法事,他也做了整整一年的噩梦。 因此对于鬼神之事,他一向比常人多信几分。 老大脾气再急,再被下了药,也不至于认不出自己的生母。 老二再恨老大,也不至于眼睁睁看着萧家血脉被畜牲糟践而亡…… 这一个个的,突然都跟着了魔似的。 放眼整个天下,被冤杀的,与皇室有大仇的,不就一个淳于家吗?加上被诛连的秦家和褚家,整整三百多条人命啊! 是不是他们的冤魂作祟,要他的儿子自相残杀,要萧家断子绝孙? 熙和帝越想越害怕,“你吩咐下去,给淳于氏的用度都要用最好的!只要不离开皇宫,不可限制其自由,不可怠慢!让太医每日去请一次平安脉,开些补身的良方,务必让她身子康健,长命百岁!” 冯公公:???这是正话还是反话? 他少有地懵圈了。 不过转念一想,定国公还在西北抵御外敌,皇帝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在此时杀他的家人才对,只好一头雾水地应下了。 “皇上,您先歇会儿吧。” 熙和帝却又问道,“朕记得几年前定国公府似乎找到了淳于容的遗孀,如今怎么样了?” 冯公公更加纳闷,“听说已经病逝了。” 熙和帝颇有些遗憾,“那就算了。” 他打算的是,只要厚待淳于家的后代,说不定他们就能消些怨气,不报仇了呢! 不过这一害怕,他连失两子的悲痛也消了大半。 毕竟人嘛,终归还是把自己看得最重的。 熙和帝倒不是没怀疑过定国公府,可夏礼青的动向时刻都有人盯着,太夫人和定国公夫人更是身在江太后的眼皮子底下,不曾有过任何异动。 江太后与太夫人是有些交情,但她一向立身正,绝不会纵容太夫人残害皇嗣。 再说,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妇人,有那本事吗? 至于苏惟生,熙和帝更是想都没想过。 为什么呢? 因为他根本不知道林铃的死跟蜀王有关系。 萧嘉晏和林家那会儿之所以能知道,还是夏礼青那边辗转透的消息。 对一个帝王而言,死了个举人之女根本不算事儿,又如何会往下查? 试想一下,你家儿子不小心害死了旁人家的一只猫猫狗狗,你作出赔偿之后,还会在意那只猫猫狗狗到底是怎么死的,有没有被人算计吗? 苏惟生正是见得太多,才会无论熙和帝如何表示亲近,都不敢有片刻当真。 缓过神来,熙和帝又召来宗人府宗令和亲王,商议蜀王的后事。 最后决定就按萧嘉晏的例,毕竟蜀王弑兄已是皇室公开的秘密,若仍以亲王制治丧,其他宗室定会闹腾。 旨意一出,也就意味着在熙和帝心里,蜀王之死已经有了定论。 第347章 前因后果 苏惟生明白,熙和帝大概不会再往下查了,当然,除了常家。 小柱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少爷这番安排着实巧妙!” 先让定国公世子将蜀王与韩氏合谋设计齐王害死林姑娘之事捅给林家,令林家记恨蜀王,再引出陇西贪墨案,除掉韩家。 而后借蜀王之手揭开林家与长平侯故意引发民乱之事,除掉两府,让齐王无依无靠,再设计他亲手弑母,令其痛不欲生。 然后,小欢子在御前替齐王鸣不平,将他性子突变的原因归咎于蜀王府的奸细下的药,而后弄死齐王,栽赃给蜀王。 紧接着弄死蜀王,将罪名推给余氏和或许会报复少爷的常阁老之子常誉。环环相扣,紧密相连。 换了自己,就算身负血海深仇,又如何能做到如此地步? “谁能想到,不过是黎曼姑娘为自己出气时偶然发现了余氏与常誉的私情,您就能做到如此地步呢!” 不错,余氏那匣子里的香的确是前朝盛太后固宠的法宝——催情香“倾城”。那匣子,也的确是常誉所赠,原本不过是些上等的沉水香而已。 只是在东西送到余氏手里之前,就被苏惟生的人换成了“倾城”。 余氏身边的花妈妈既能陪嫁进蜀王府,对这些东西不说精通,却也是懂一点的。 但由于余氏太过珍视常誉送的东西,从不让人碰,更舍不得用,也就导致,花妈妈根本不知道里头装的,是能将余氏置于死地的催情香。 余氏身边的所有人,也都不知道匣子里到底是什么。 说不定花妈妈等人临死前还在猜测,是不是余氏想弄死蜀王,好逃出王府与常誉双宿双飞呢! 黎曼自从那次险些被余氏的丫头推进湖里淹死,就一直在想法子为自己出气。 弄些蛇虫鼠蚁吓唬吓唬算什么?真要做,就得把人彻底摁死。 早在苏惟生让找替死鬼之前,黎曼就打定主意,在从蜀王府脱身之前,一定要把自己干过的事儿全安在余氏头上,绝不会给她活命的机会。 拿腰牌、撺掇蜀王离府去东郊别院……全是她迷惑余氏身边的人干的,自己可从未出过头。 既能迷惑人心,余氏那点子小秘密在她眼里,又如何算得上秘密? 至于蜀王院子里的倾城香,当然是黎曼脱身之前换的。 黎映等人这几天已处理完“安兰”的后事,不日便将“扶灵回乡”。 谁还会将注意力放在一个“已死”的丫鬟身上? 苏惟生微微一笑,“物尽其用而已。常誉与余氏私下通了近十年的信,难道就真没有半点别的用心?我不过是让这件事提前罢了。” 至于无辜被牵连的余家,苏惟生并没放在心上——早在多年前,他们费尽心思把余氏送进二皇子府的那一刻,就半点不无辜了! 谁让他们是蜀王的人呢? 就连熙和帝,也被他小小地利用了一把——毕竟这位皇帝怕鬼,他可是一早就听太夫人提过的。 让蜮族在招蛇之余又添些耗子,其意义就在于,让皇帝想起淳于复的死。为的自然是让熙和帝心生忌惮,不敢再深查。 当然,苏惟生不过就是试一试而已,就算不成也无伤大雅,毕竟前朝的宫廷秘香,如何能与他一个农家子扯上关系? 只是苏惟生确实没想到,都过了近四十年,熙和帝还是这么怕鬼,甚至还下旨厚待太夫人。 看来当年溺毙亲姐之事,给他留下的阴影着实不小啊! “就是有些可惜,”小柱惋惜道,“即便将事情引到了常家头上,皇上也没处置他们。” 苏惟生道,“皇上眼下最看重的是新政,不愿出现任何意外。况且之前已接连处置了好几个大族,若是再想将常家连根拔起,其余世家说不得就要抱团了。朝局再次动荡的后果,他承受不起。” “将常誉拖下水那一刻,我就料到了这个结果。且看着吧,杀子之仇,皇帝怎可能忘记?忍得越久,爆发时的威力才越骇人!” 杀子之仇?小柱嘴角一抽,“可您又是怎么知道,余氏的下人会把罪名往她身上推?万一她们誓死护主呢?” “人心难测啊!”苏惟生耸了耸肩,“据黎曼所说,早几年,余氏每每在与韩氏争宠时落了下风,都会拿下人出气,手上沾过不少人命。” “她陪嫁的丫头都已嫁人,没有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对待后来的这些就更会少许多顾忌。这些下人一个两个都没少受气,平日里只能忍着,如今蜀王死了,大家都没了活路,拼了命咬上几口,也能出口恶气嘛!再说,又有几个女子能熬过锦衣卫的大刑?” “倒也是,”小柱满脸服气,“少爷真是算无遗策,小的佩服。” “成了,别拍马屁了,接下来还有的忙呢!” “是啊,”小柱想到这一系列事情的起因,“大仇得报,林姑娘在天之灵也能安息了。” 苏惟生沉默了一会儿,轻轻点了点头。 “不过事情还没完呢!蜀王就这么死了,杨妃怎可能善罢甘休?皇帝应该不会把常誉的事儿告诉她,你说,我要不要让世子想法子给杨家透个信儿?” 小柱半晌无语,“您还真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 “没办法,”苏惟生摊手,“在金郎中那事儿上得罪了潘家和常阁老,不让他们忙起来,我还有清静日子过嘛!” 他摸着下巴,“不过说到杨家,这回世子的效率有些低啊!” 这人哪,就是经不起提。 蜀王的葬礼办完当天,苏惟生就收到了夏礼青的传信,约他晚上见面。 夏礼青一见到他就沉下脸,“你胆子也太大了!” 第348章 再次谋划 苏惟生一脸无辜,亲自倒了杯茶递过去,“世子此言何意?” 夏礼青接到手上,朝允武使了个眼色。 允武轻轻一跃,上了房顶盯梢。 见小柱也退到了门外,他才压低嗓子怒气冲冲地道,“近来那两件大事,你敢说都与你无关吗?” 苏惟生无比淡定地抿了口茶,“世子可别说胡话!齐王乃蜀王所害,蜀王乃余氏所杀,事情已经盖棺定论,皇上都下了旨,跟我一个小小的翰林有何关系?” “更何况,”他抬头望向夏礼青,“我就不信世子不高兴!” 夏礼青还真的……挺高兴。 他磨了磨牙,“你是怎么办到的?那个叫红菱的丫鬟,你又是怎么发现的?” “山人自有妙计,”苏惟生并没有详说的打算,“世子要的只是结果,过程么,也没那么重要。我唯一能告诉世子的是,我的那些棋子要么废了,要么功成身退了。只有小欢子,世子若能将他牢牢握在手里,兴许将来还能派上大用场。” 小欢子因揭发红菱有功,对齐王“忠心耿耿”,做事也机灵,着实给熙和帝留下了几分好印象。 虽然没像蔡东一样在御前伺候、给冯公公打下手,却也被调到了皇帝的寝宫做杂役。 那可是多少宫人求之不得的好地方! “眼下小欢子年纪尚轻,世子当然可以用救命之恩以及照顾他病弱的父母让他效忠。可等他年纪越来越大,需要的,可就不止这点儿东西了。” “拉拢常人的法子,有时候对阉人来说是没用的。到时如果他生了异心,反过来咬你一口,那结果……世子承受得住吗?” 苏惟生与小欢子联系都是让小柱乔装之后,将书信放在约定好的地方,从未真正打过照面。 夏礼青却在多年前亲自救过他全家的性命。 换言之,小欢子知道自己的主子就是夏礼青,甚至定国公府。 万一小欢子将来反水,将前事和盘托出,定国公府必会迎来灭顶之灾。 夏礼青挑了挑眉,“我倒要听听你有什么独到的见解。” “其实照我说,最能保守秘密的只有一种人。不过小欢子进了龙乾宫,一来世子舍不得,二来么,不好下手,若不能一击即中,反弹的后果大家都承受不起。只能暂时算了。” 苏惟生垂下眼眸,“太监都是无根之人,这就导致,他们迫切地需要抓住一些东西来证明自己,比如权势,比如子嗣。” “你的意思是,给他权势和子嗣?”夏礼青沉吟着道,“用些法子一步步把他扶到更高的位置,也不是不可以,对我们双方来讲都是好事,还能让他对府里更加感恩戴德。” “子嗣么……当时小欢子兄弟两个因生得好被怀恩公世子看上,险些落个家破人亡的下场,他哥哥已被糟践至死。小欢子本身又是个天阉,无法传宗接代,这才求了我帮他进宫,伺机报仇。所以,我去哪儿给他找个子嗣?” 苏惟生着实没想到小欢子竟与高家有仇,“亲戚故旧、孤儿乞丐都行,届时最好把人带过去,让他自己挑,挑个投缘的。若事情能成,世子在宫里便可再多一份助力。” “我省得,”夏礼青点了点头,“这次来找你,一是为了那两位的死……” 他见苏惟生不愿多说,便也不强求,“二是,吴山的事有消息了。” 苏惟生精神一振,“有什么发现?” 苏家与清和镇杨家纠葛颇多,可该报的仇都报了,他对杨家倒是没什么执着的仇怨。 但杨妃是蜀王的生母,谁知她悲痛之下会不会乱咬人?万一咬到定国公府头上,对自己还能有啥好处不成? 何况当年苏正武收拾杨建棠时或多或少留下了些痕迹,这几年杨家没有报复苏家,焉知不是在等更好的时机? 所以,能斩草除根,还是不要留后患的好。 夏礼青四下看了看,压低嗓子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 苏惟生瞳孔巨震,闭上眼思索良久才开口,“此事事关重大,绝不能由世子,或者任何与咱们有关系的人闹出来。” 夏礼青颔首,“正是因此,我才犹豫不决。可放着这么大个把柄不用,我实在不甘心!只是杨家一向低调,除了我们定国公府,几乎没有什么明面上的敌人。所以……到底由谁来揭开才能万无一失?” 苏惟生想了想,忽地笑了,“敢问世子,蜀王去后,高家的反应如何?” “高家?”夏礼青愣了一下,“高太后虽也掉了几滴泪,私底下的反应却并不大,吃喝如常。由此可见,果真如你所说,怀恩公府支持的皇子绝不是蜀王。你是想说……高家?但杨妃毕竟是高太后的人……” 他一下子反应过来,“不,杨妃对高太后言听计从,甚至不惜为她得罪我们家,为的不过是蜀王的前途而已!现在唯一的儿子没了,对她的打击几乎是毁灭性的。杨妃一定想报仇,想找一个宣泄口,但余家已被皇上处置,她心里说不得有多憋屈呢!” 苏惟生意味深长地接道,“倘若偏偏在这时,她发现高家这么多年一直在利用她们母子,悲愤交加之下,又会做出什么事来?” “可是……”夏礼青在房中来回踱步,渐渐冷静下来,“杨家既胆大包天干出这种事,又怎会因蜀王的死而放弃?最有可能的是,杨家本就在蜀王和寿王之间摇摆不定,现下前者一死,说不定会将所有砝码压到同为杨家女所出的寿王身上。” “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又怎肯为一个已死之人花大力气对付高家?杨家若不肯帮忙,杨妃一介弱女子,就算心里再恨,又能对高家造成什么威胁?如此一来,高家就没有置杨家于死地的理由啊!” “先前么,的确没有。”苏惟生微微一笑,“可要是让高家发现,身为皇弟的寿王也对皇位有非分之想呢?届时世子只需把杨家在吴山上的秘密捅给高家,高家会放过他们吗?” “而在此之前,倘若杨家也知道皇帝和高家另有心仪的皇子,会不会先下手为强,除掉那个皇子?到了那个时候,两家可不就不死不休了么!” 夏礼青皱眉道,“杨家敢对皇子下手?” 苏惟生无奈地笑了笑,“杨家敢冒大不韪,足可见其野心。眼下蜀王死了,他们要么扶寿王上位,要么起兵谋反。后者的成本太大,前者虽然难了些,却不是没有可能。” “请问世子,在什么情况下,皇帝会不将皇位传给儿子,反而传给弟弟、或者弟弟的子嗣?” 第349章 道婆 夏礼青悚然一惊,“除非皇帝无子。” “是啊,”苏惟生徐徐道,“所以杨家、或者说寿王对诸皇子下手只是迟早的问题。世子不过是帮个忙,将此事提前了而已。说不定,人家早动过手了呢!” 夏礼青若有所思,“可我们都不知道皇帝中意的那位皇子到底是谁……” 苏惟生道,“我们不知道,皇帝知道啊!何不让杨妃自己去查?她刚刚痛失爱子,皇帝感同身受,必定会有所怜惜。枕边人么,探听起事情来自然比咱们方便。何况世子别忘了,如今宫里,还有个小欢子呢!” 夏礼青沉声道,“回头我便去安排。对了,万一高家到时候想将吴山据为己有,不肯揭发杨家,又当如何?” “那不是更好?”苏惟生慢条斯理地道,“如此一来,犯大罪的不就成了怀恩公府吗?淳于家的血海深仇,便可一举得报。定国公府也再无人虎视眈眈。所以,无论高家做何选择,咱们都可坐收渔利!” 夏礼青思索良久,缓缓点头,“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被你这么一说,我都有些自己这二十多年都白活了的感觉,” 他露出一丝苦笑,“你这份心计,到底是从哪里学来的?” “活不下去的时候,自然要千方百计地筹谋,”苏惟生摊手,“定国公府的仇人高高在上,从得知真相的那一刻起,世子是否也同样日日悬心?” 夏礼青笑了笑,没说话。 有苏正德的身世在前,两家早已是一条船上的人,苏惟生再有心计,也不会谋害自家,他又何必深究? 倘苏惟生真是个扶不起的阿斗,他才要为祖母担心呢! 苏惟生看了他一眼,“世子与其担心这些有的没的,不如想想如何给昌安伯府找些事儿做——严家与高家,可是亲密得很哪!” “严长世是严成器唯一的嫡子,他这一死,爵位会落到谁的手里?他的妻子小高氏育有两个儿子,一个八岁,一个四岁,都是正经嫡出。” “小高氏的儿子若能坐上世子之位,未来的昌安伯府,可不就成了高家的囊中之物么?严成器手里还有兵权,这对定国公府绝非好事。高太后深厌定国公府,必会全力支持严成器夺权,身在西北的国公爷也应该小心才是。” 杭参政杀了严成器的儿子,后者必然会想方设法地报仇。 苏惟生早把杭参政当成了最敬重的长辈,如何能容忍严成器背地里使坏? 严家最大的靠山是高家,而高家,又是定国公府的大仇人,这不是巧了么?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所以,让夏礼青出点力气收拾严家也是应该的,对吧? “你对杭三叔倒是掏心掏肺!”夏礼青如何会看不出苏惟生这点儿小心思? 只是这位表弟对敌人虽有些不择手段,却是知恩之人。朝中人心叵测,能做到知恩图报,已经很难得了。 苏惟生嘿嘿一笑,并没否认,“世子表哥慧眼如炬。” 夏礼青无语,这臭小子,用得着的时候叫表哥,用不着的时候就叫世子,委实……滑头得紧! “你可是有主意了?” 苏惟生想了想,“从昌安伯府五房入手,世子以为如何?” 夏礼青陷入沉思,本朝规矩,庶子非立不世之功不得袭爵。 昌安伯夫人治家有方,几个庶子都被养成了废物,唯一一个能耐些的,也在几年前无意中冒犯齐王被整废了。 眼下严长世一死,他就不信严五爷能眼睁睁看着爵位落在一个七八岁的毛孩子头上! 一旦那俩孩子出了事,昌安伯要么过继嗣子,要么将爵位拱手让给嫡亲的弟弟,否则这爵位,朝廷可是要收回的! 他缓缓道,“严家五房如若真敢对那两个孩子下手,高家必不会善罢甘休。到时候这联盟,也就破了……可是昌安伯兄弟两个一母同胞,听说一向和睦,严五爷当真会觊觎爵位吗?” 苏惟生伸了个懒腰,“就算严五爷不心动,严五太太呢?严家那几位公子呢?咱们可以适时煽动煽动,再做些手脚嘛!” 夏礼青重重往椅背上一靠,“要不是有你帮忙,我就算长出三头六臂也忙不过来,真是……” 苏惟生乐不可支,“宫里的事我插不上手,昌安伯府就交给我吧。只是我手底下的人不熟悉昌安伯府的地形,届时若有安排,还要向世子借丁酉他们一用。” 说来,他已让阿海以马婆子的名义购置了一处庄子,专门收容街上无家可归的乞儿,教他们一技之长。 到时候要是有得用的,略加培养之后再想法子送进某些权贵家里。 不指望他们能干成什么大事,能多探听些消息,做起事来也能方便得多。 只是这并非一朝一夕就能办成的事儿。 苏惟生叹了口气,自家,根基还是太浅了! 但无论如何,该做的事情还得做。 昌安伯与严五爷是否当真兄弟情深,苏惟生不知道,他跟严家不熟,无法证实。 但据樊春跟刘四喜打听来的消息来看,昌安伯夫人与严五太太妯娌之间多有龃龉,连带着两人的儿媳妇,小高氏与庞氏也是面和心不和。 严五爷将严长世的灵柩送回京城之后,昌安伯府更是人心浮动。 严五太太隔三差五就往普济观进香,也不知当真是在为死去的侄子祈福,还是在为自家儿孙求个好前程。 苏惟生略加思索,便吩咐阿海让马婆子做了一件事。 于是九月二十这天,严五太太婆媳刚从普济观回来,就有下人禀告,说是有个自称“邱道婆”的姑子求见,说是有大事要告知于她。 “请进来吧,” 严五太太愣了一下才下令,随后又转向儿媳庞氏,“你可听说过这位的名号?” 虽不知来历,却也不能不请进来好生招待。 没办法,这些道姑婆子的经常走街串巷,还时不时到有所求的大户人家的女眷跟前奉承,万一惹毛了她们,随口在外头胡说几句,一家子女眷的名声就都毁了。 所以即便暂时不知此人的来历,不到万不得已也不能得罪。 何况严五太太心里也有些别个念想,万一……就能帮上忙呢? 第350章 道婆(二) 庞氏摇头,“儿媳不知。不过她既自称‘道婆’,应该也不是栖霞庵的师父。” 京城最有名的尼姑庵非栖霞山上的栖霞庵莫属,其住持慧恩师太经常受邀为江太后诵经祈福,纵是后妃公主,也要给几分面子的。 慧恩师太也不爱掺和大户人家的是非,因此颇受许多正经女眷的敬重。 “且看看吧,不过是几两银子的事儿,”严五太太盖上茶碗,没再说话。 过得一时,小丫鬟就领了个身着靛蓝道袍的婆子进来。 邱道婆扫了一下拂尘,满脸笑容地向严五太太与庞氏微微行了一礼。 严五太太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眼前的道婆,见她肤色黑里发红,脸型瘦长,颧骨颇高,一双大三角眼,眉色浅淡,嘴巴还有些前突,笑起来还露出有些发紫的牙床,就先有了两分不喜。 “不知师父突然前来有什么事?” 言下之意,没下帖子直接上门有违礼数,没什么事儿就赶紧走人吧! 邱道婆却似乎完全没发觉,嘴一咧,脸上的笑容更大,“老婆子是来给太太道喜的!” 严五太太心中一动,面上却丝毫未露,“何喜之有?” “实不相瞒,老婆子是从奉元而来,正准备找个佛寺挂单,谁知路上刚巧碰见太太的车驾,见得一阵紫气瑞兆,一时好奇就跟了过来,还望太太勿怪!” “哦?”严五太太心中一喜,“师父此话当真?” “出家人不打诳语,”邱道婆仔细看了严五太太和庞氏两眼, “到了门口,更见得祥光高照,喜气盈门,府上有高升之喜啊!太太这门楣富贵二字不必提,用不了多久……” 说到这里,她转向下首的庞氏,忽然“咦”了一声,目露惊异, “这位年轻的太太福源不浅哪!怕是用不了多久,就得改称夫人喽!” 邱道婆一边念叨,一边连连后退,急忙起身,直接跪地向庞氏行了一礼, “老婆子唐突了,唐突了!” 庞氏急忙跟着站起来,手足无措地道,“使不得,使不得!” 一边说一边看向上首的婆婆。 却不知,邱道婆这话刚好说到了严五太太的心坎儿上! 严五爷如今不过是怀远军中一名副参将,位居正四品。 严五太太的长子,也就是庞氏的丈夫严三公子只是个小小的百户,就算他父子俩在此次战事中立下大功,有两位国公爷在前,也不可能一下子升到二品。 且邱道婆不提严五太太,只单单把庞氏拎出来讲,严五太太顺着这话一想,立刻就想到了侄子的死,以及空悬下来的世子之位。 儿媳能当上夫人,不就意味着儿子……能继承爵位? 就是自家老爷,这次送棺回来,嘴上虽然让自己不许打爵位的主意,但她可留意过了,老爷辗转反侧了好几个晚上! 这可是爵位! 两个侄孙毛都没长齐呢,自己的儿子却已在边关杀敌、建功立业,日后必然能将昌安伯府发扬光大,说不得还能更进一步,封个侯啥的呢! 严五太太心花怒放,面上矜持尽去,瞬间笑成了一朵菊花, “她一个小辈,哪里经得起邱师父如此大礼,快快请起,快请坐!” 邱道婆顺势起身,却没再坐回那张椅子,只谨慎地坐在了旁边的一个小脚踏上。“只是……” 她闭着眼睛掐算一番,皱了皱眉,却什么也没说。 严五太太心里一个“咯噔”,“可是还有什么曲折?” 邱道婆心道,这老婆子,一把年纪也不思修身养性,竟急成这样! 她心中一哂,摇头道,“无事,太太前世不知修了多少福报,今生才能惠及子孙,若干年后,贵府子孙定会否极泰来,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啊!” 刚才还说用不了多久,怎么掐算之后却变成了若干年后?还否极泰来?难道儿子还会有什么磨难不成? 万一得等个几十年上百年,那老封君的荣光她还享受个屁啊!而且,明明说的是她儿子,怎的就变成了昌安伯府的子孙?准话都没了! 严五太太这下更急了,不过教养使然,并未立即追问,心下却思忖开来。 儿子想当世子,唯一的阻碍就是那两个小崽子,莫非这道婆转了话锋的缘由,正是应在那二人身上?还是说有别的原因? 要如何才能让这婆子说实话呢? 她心念一转,向儿媳使了个眼色。 庞氏会意,立刻让人下去取些银锭,而后又拉着邱道婆细细地问了些奉元的风土人情。 只是邱道婆脸上的笑容已消失殆尽,说话时总时不时瞥上婆媳两个一眼,神色越来越勉强,略答了两句,就提出了告辞。 这还不止,当丫鬟捧上银两时,邱道婆先是一喜,随后伸手掐算一番,竟是脸色大变,死活不肯要,而后便急匆匆地走了,像见了鬼似的。 要是邱道婆收下银子立刻说出两个小侄孙是绊脚石,并提出替自家想法子解决,严五太太必然会怀疑她故弄玄虚,只想靠着一张嘴得些好处。 眼下见她如此形状,严五太太心里反而泛起了嘀咕,难不成这人是当真看出了什么? 而且她竟连场面话都不肯说,跟逃命似的,莫非——自家在加官进爵的同时,竟要大祸临头? 游方道士和游方道姑什么的听着不体面,却最是神秘,好些都是有真本事的。 当年严五太太成亲后三年无子,把京城的菩萨拜遍了都没用。 还是后来,她娘家大嫂从一个游方道婆手里买了个偏方,她这才一举得男,生下了严三公子这个唯一的儿子。 所以甭管别人信不信,严五太太对游方道士啥的,却比对京城最有名的大觉寺、西山寺都信得多! 思及此处,严五太太目中一凝,“翠环,跟上去!” 一名粉衣丫鬟应了声“是”,立刻追了出去。 邱道婆跟着带路的丫鬟从角门出来,告别丫鬟之后却又绕到昌安伯府的大门外,躲在石狮子后面望了许久,再次掐指算了算,顿时面露惊恐,加快脚步往城外行去。 这一幕自然被追来的翠环看进了眼里。 别看邱道婆瞧着五十来岁的人了,脚程却快得很,一路健步如飞,翠环追得险些喘不上气。 过了大概半个多时辰,邱道婆才进了一处破庙,满头大汗地瘫坐在破败的神像面前,大口大口地喘气。 瞧着像是吓的! 第351章 灾星 翠环没敢跟进去,扒开窗户竖起了耳朵。 只听邱道婆哆嗦着念叨, “那府里有个天煞孤星,克父克母克五服以内所有亲眷!眼下才八岁,年纪小,权力轻,威力才不显。待他继承爵位成了真正的贵人,所有亲人都会不得好死,这是天降的煞星啊!” “原本瞧着那位年轻的太太有夫人之相,却不想吉兆中暗藏杀机,有个如此凶猛的拦路虎,稍有不慎,大吉变大凶,若不尽早除去,恐有满门横死之大祸啊!” 她狠狠给了自己一巴掌,“呸!什么夫人贵人,过个十来二十年,全都是一抔黄土,说不得还没老婆子活得长呢!还想拿银子收买,老婆子才不干这等蠢事!” “——那天煞孤星一看就是府中嫡出,长子嫡孙,谁舍得动手除掉自己的血脉!老婆子要是说了实话,不就是教唆人家杀亲吗?到时还能有我的活路?呸呸呸!” 说着又自言自语道,“不过若是能狠下这个心,那两位太太便可富贵以极,荣华终老……呸!胡说什么呢!” “菩萨保佑!老天爷保佑!祖师爷保佑!弟子不敢再与有横死之相的人往来,还请念在弟子潜心苦修五十四年的份儿上,大发慈悲,替弟子去了这份霉气!” 说完便把沿途买来的香烛纸钱拿到门口烧了,又拿艾叶将自己全身抽了个遍,然后跪在地上念道,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菠萝蜜多时……” 翠环听得这番话大吃一惊,急忙赶回去将看到的一切尽数回禀给了严五太太。 八岁的长子嫡孙?府里不就一个长世的长子阿凌吗? 严五太太大惊失色,“也就是说,阿凌不死,长庚不但做世子无望,咱们一家子将来还会被他克死?” 长庚正是严三公子的名讳。 不过她毕竟做了这么多年的当家太太,对于邱道婆的话并不敢尽信,只在当夜就寝之前把事情告诉了严五爷。 严五爷对此嗤之以鼻,“装神弄鬼,上不得台面的东西!不过是江湖人的小把戏,等着谋取更大的好处罢了。你且等着,明日我便把人捉来问个清楚!” 话虽如此,灯一灭,他却思量开来,昌安伯府在朝中也没什么了不得的仇家,到底是何人如此狠毒,竟算计上了自家的子嗣? 会是扬威侯府吗? 不,不对,这不是杭家的作风,就算要为杭越州出气,老侯爷最多套麻袋打一顿,不至于下此狠手。 难道……他背后一凉,难道是大哥派人来试探自己? 第二天一早,严五爷便派了人去捉拿邱道婆,谁知却听破庙的乞丐讲,那婆子说是遇见了了不得的大灾星,已沾了晦气,怕累及自身,已连夜离开京城回老家去了! 严五爷冷笑道,“瞧瞧,这是做贼心虚了,不然她跑什么?” 严五太太将信将疑,只好忍住满腹担忧,“那爵位,你到底是怎么想的?阿凌还是个孩子,怎能当此大任!” 严五爷没答话。 一个游方道姑的话,除了严五太太婆媳,谁也没放在心上。 可谁知过了没两天,大房那边就出了事。 先是小高氏平地里摔破了头,险些破相。 然后是昌安伯夫人好端端在屋里睡觉,却被不知从哪儿窜来的蝎子给咬了,阿凌的亲弟弟也险些掉进池塘淹死! 严五太太婆媳前去探望,回来后屋顶的瓦片突然砸了下来,两人险被砸个满头包。 就连去看完侄孙出门办事的严五爷,也莫名其妙地惊了马,摔断了腿! 关键是吧,严五爷拖着伤腿把昌安伯府查了个底朝天,也没查出半点痕迹。 这下夫妻两个都不淡定了,难道那道婆说的是真的? 严五太太越想越害怕,找了邱道婆许久无果之后,转头就去了普济观找住持广真师太。 普济观是一家什么样的道观呢? 其住持广真师太与不理俗事的慧恩师太截然相反,专为大户人家的女眷解决难题。 只要出得起银子,啥事儿她都敢干,是京城许多内宅女子的座上宾。 因此愣是把一间原本芝麻大点地的道观经营得香火极旺,都快赶上栖霞庵了。 这种人,能不擅长察言观色,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吗? 昌安伯世子死了,整个京城上下谁不好奇爵位的归属?广真师太自然也是其中之一,所以她一听完严五太太说的话就知道,生意又来了! 什么天煞孤星,不过是为自己夺权找个冠冕堂皇的借口罢了! 广真师太抿嘴一笑,与严五太太细细商量起来。 而“已离开京城回老家的邱道婆”,已经除掉脸上的伪装,正躺在通州王庄的一间宅子里,喝完已经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几名小乞丐端上来的热茶,舒舒服服地泡起了澡。 她目中微露怜悯,“就是可怜了那出身高贵的孩子,也不知东家是否能说到做到,保住他的性命!” 没错,所谓的邱道婆正是苏惟生手下的马婆子。 他这边已开始动手,夏礼青也没闲着。 怡春宫 杨妃靠在宫女抬出来的软榻上,神情木然地望着向前方。 原本莹润挺拔的玉簪花在沥沥秋雨中颤颤巍巍,青砖碧瓦在水汽中愈显朦胧,湿冷的寒风飘进前廊,为整个宫殿又添了几分冷意。 她脸颊消瘦,眼窝深深地陷了下去,瞧着就是个普普通通的中年妇人,再不复昔日的雍容华贵。 掌事宫女戴姑姑走过来福了福身,“娘娘,陛下交代了,您身子弱,得好好养着。奴婢扶您回去吧?” 杨妃没有出声。 “娘娘?”戴姑姑见状又迟疑着唤了一声,见她仍无半分反应,心有所感,也顺着她的目光望了过去。 那是——怡春宫的大门。 戴姑姑忽地鼻头一酸,娘娘再也等不到王爷来请安了。 “娘娘,王爷在天之灵,必不愿见您如此……” 杨妃垂下眼帘,“本宫连真正的仇人是谁都不知道……无法为阿显报仇,哪里配做他的母亲。” 余氏算什么?替死鬼而已! 戴姑姑低下头哽咽着道,“总能查到的。娘娘若不保重身子,如何能等到那一天呢?” “皇上有心替幕后之人隐瞒,想查出来谈何容易?”杨妃轻叹一声,随后目中恨意一闪, “但本宫又如何能容忍害死我儿子的人逍遥法外,安享荣华富贵?要查的,要查的……” 她撑着身子坐起来,搭着丫鬟的手起身进到一处偏殿,坐到了临窗的软榻上,继续呆呆地望向远方。 “你先下去吧,本宫想一个人待着。” 戴姑姑几不可闻地一叹,施了一礼便退了出去。 第352章 怡春宫 杨妃将头靠在窗杦上,却瞧见两名宫女头顶芭蕉叶飞奔到了屋檐下,似乎是过来避雨的。 她住的原本是怡春宫的正殿,蜀王死后她日日郁郁寡欢,才在奴婢的建议下搬来了这处偏殿,离宫门口近不说,也可足不出户便能赏花赏景。 熙和帝听说之后,还命人搬了不少奇花异草过来,说希望能逗她一笑。 这处偏殿久未住人,外头的宫女倘遇上大雨大雪没来得及回宫,只需跟掌事的宫女太监说一声,便可到屋檐下避一避。 因此杨妃看见两个宫女,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这雨也太大了,回头差事办不成,咱们又得受罚!”两名宫女冲到屋檐下拍了拍身上的雨水,宫女甲就开口抱怨。 “嘘……”宫女乙忙四下望了望,“你这丫头,怎的如此口无遮拦?当心叫哪位娘娘听见治你的罪!” 宫女甲不以为然,“要在别处我自然不敢说,可这是杨妃娘娘的怡春宫,娘娘人美性子也好,对咱们这等奴婢说话都从没大声过,怎会因些许小事治罪?” “何况娘娘眼下伤心都来不及,自王爷去后就一病不起,眼下应该在寝殿歇息吧?怎可能跑这处来听咱们说私房话?” 然后吧啦吧啦说了一大堆杨妃的好话,说完又叹了口气, “可惜好人没好报,眼看王爷得了那样一个了不得的封号,不日就能当上太子,杨妃娘娘也能母凭子贵,说不定还能封个贵妃呢,谁知……” 宫女乙却轻轻摇头,“蜀王怎可能被立为太子?你忘了那日主子在菩萨面前说的话了?” 杨妃原本没将两个宫女的话放在心上,这会儿“蜀王”二字钻进耳朵,却不由得一愣—— 阿显为何就不能被立为太子?主子是哪个主子,又说了什么话? 她不动声色地将琉璃窗的缝隙开得更大了些。 宫女甲顿了顿,瞬间语气中充满同情,“是啊,这样看来,杨妃娘娘就更可怜了。殷勤小意地服侍了主子这么多年,到头来……” 而后压低嗓子道, “主子那日在菩萨面前说,还好死的不是她最疼爱的孙子,蜀王殿下好歹做了一段时间挡箭牌,让王爷好好儿地去,日后定然给皇长孙封个郡王啥的……姐姐,你说主子最疼爱的孙子到底是哪位皇子?这挡箭牌,又是个什么意思?” “挡箭牌?字面上的意思呗!你想想,自得了这个封号之后,是不是人人都以为蜀王殿下就是太子的不二人选?京中多少人家想把女儿送进蜀王府?另外几位……能就这么干看着吗?”宫女乙道, “至于皇上和太后娘娘最看重的是谁,咱们如何能知?总之有主子跟皇上在,不管是哪一个,都必定是日后的太子无疑了。就是可怜了杨妃娘娘,儿子给人当了靶子,还要对主子感恩戴德,唉!” “是啊,”宫女甲小声道,“要不是上次去内室取东西刚巧听见主子在菩萨面前忏悔,我也一辈子都不晓得呢!你说主子跟陛下为何如此……那也是他们的亲孙子亲儿子啊!陛下倒也罢了,国事繁忙,又是男子,就是伤心也不好表露出来。” “可咱们主子……我真没觉着她有多伤心,吃吃喝喝跟没事儿人似的,还胖了一圈儿。蜀王殿下往日可是隔一日就要进宫请安的,不知从各处搜罗了多少好东西送给主子,主子却……” 宫女乙沉默许久,“雨停了,赶紧走吧,耽搁这么久,回去少不得又要被施嬷嬷骂。” “哎呀!”宫女甲惊呼一声,拉着宫女乙慌慌张张地跑了。 听完了所有对话的杨妃却久久没回过神。 她想起了蜀王得了这个封号之后的种种情形,想起封王后她试探熙和帝的态度时,对方似是而非的话,以及高太后的循循善诱,温言细语…… 可她怎么忘了?不论是她殷勤备至侍奉多年的婆母,还是相伴多年的夫君,都从未给过一句准话啊! 她呢?她却被眼前的假象蒙蔽双眼,一蒙蔽就是二十多年! 为了儿子的前程,为了靠上高太后这棵大树,为了替高太后分忧解劳,她甚至不惜得罪了手握重兵的定国公府! 杨妃紧紧咬住下唇,很快唇瓣上就滴出了血珠子,指甲深深掐进肉里,手心一片腥红, “靶子?挡箭牌?封个郡王?呵呵……” 杨妃竟不知不觉笑出了声,“哈哈哈哈……好个圣母皇太后,好个仁慈温和的皇帝!我以为你们当真看重我儿,当真认为他堪当大任,可是……往日的温情脉脉竟全是假的!” “我们母子,就这样被你们哄着骗着,心甘情愿跳进了你们精心布置的陷阱,心甘情愿为不知哪个小畜牲挡了灾!” “我好好的儿子,凭什么被你们拿去试探朝臣的态度,凭什么任由你们推到台前让人百般算计,最后落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杨妃一把将手边的茶具器皿全部拂倒在地,手上被划出血沫子也浑然不觉。 她越笑越大声,越笑越疯魔,笑得泪珠如断线的珠子,一滴滴从已生出鱼尾的眼角滑落。 她直直从软榻上跌倒在地,“我们母子俩,竟从头到尾都是一个笑话!最是无情帝王家!最是无情帝王家啊!” “娘娘!” “娘娘!” 听到动静的宫女太监俱都冲了进来,面上是毫不掩饰的焦急与担忧。 戴姑姑直接跪倒在地,“娘娘,娘娘您心里不痛快就骂奴婢、打奴婢吧!万不可自个儿憋着,伤了身子岂不令亲者痛仇者快!娘娘,娘娘!” 杨妃却恍若未觉,呆呆地坐在冰凉的地上兀自又哭又笑。 众人面面相觑,戴姑姑向身旁的太监使了个眼色。 后者会意,“那奴才先退下了!”而后带着其余宫人退了出去。 戴姑姑膝行走上前,小心翼翼地抚上杨妃瘦弱的脊背,“小姐,有什么事儿您跟奴婢说一说,好不好?就像小时候那样……先起来,好不好?地上凉……” 杨妃一动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冷静下来,面上的悲愤尽去,平静地将听到的对话跟戴姑姑说了。 后者听完却是一惊,“娘娘,您这是被人算计了!两名面生的小宫女,如何能进到太后娘娘的寝殿,听到那等要命的话!” “我知道!我如何不知道是有心之人故意让人说了那番话,故意让我听见!”杨妃咬牙道, “可你仔细想想,这一切当真无迹可寻吗?” 第353章 来朝 戴姑姑沉默了。 从前不曾发觉,是跟杨妃一样沉浸在二殿下得了“蜀”这个封号的喜悦里无法自拔。 可如今仔细一想,太后和皇上的确自始至终都没说过一句准话。 就算除掉韩家,拒绝为殿下指婚卫国公府或者武安侯府,也被皇上一句 “世家势大,朕当然要在退位之前替儿子扫清障碍。卫国公与武安侯也已历经四五代,后者更是外戚之家,若是再出一位……”给挡住了。 皇上没说完的话,被主子自动理解为不可让宋家再出一名皇后,以免外戚权力过大,日后威胁到下一任皇帝、也就是蜀王的统治。 后来皇上又雷厉风行处置了林家和长平侯府,更加证实了她们的猜测,自家主子便信了。 可是,谁能证明皇上口中的“儿子”,就一定是自家殿下呢? 她与杨妃从小一起长大,跟着她从苏南府杨家旁支走到京城寿王府、从寿王府走到当今潜邸、走进宫中坐上妃位。 一介旁支庶女要从众姐妹中脱颖而出获得嫡枝老太爷的认可,送到京中杨太妃身边教导,再进入皇子府成为如今高高在上的正二品妃位,与正宫皇后分庭抗礼,谈何容易? 这一路的艰辛都是她亲眼所见,亲身经历。 蜀王就是主子的依靠和全部的指望。 可是! 可却被主子的枕边人哄着骗着拿去冲锋陷阵,最终死于非命! 余氏是该死,余家是该灭,幕后之人也该死! 可皇上和太后难道就没半点责任了吗?简直……欺人太甚! “娘娘,您想怎么做?奴婢万死不辞!” 杨妃轻轻摇头,“不能光听两个宫女的一面之词,事实到底如何还有待查证。有人想利用本宫对付太后娘娘,就不会只设这一步棋,你与小康子往后要多留意。眼下么……” 她抬头望了一眼独自住了二十年的怡春宫,眼底的眷恋不舍渐渐化为决然,轻启朱唇, “宫中人心叵测,本宫没了指望,日后少不得要寻个庇护,还有比侍奉多年的婆母更好的人选么?来日方长,倘若那二人所言为真,本宫总能发现端倪,到时候……” 她食指的护甲被硬生生折断,“我要他们一生心血……付、之、东、流!” 九月二十五下午,苏惟生才收到夏礼青的信。 昨日半夜,杨妃所住的怡春宫突然走水,因值夜的宫人睡得太死,火势蔓延,将怡春宫烧毁大半,无法再住人。 杨妃原本暂时被安置在永春宫。 谁知今日一早,她便跪在慈寿宫前,恳请高太后收留,说有人要杀她,求太后庇护。 并道宁愿此生再不承宠,也要侍奉太后左右,代熙和帝尽孝。 高太后感念其一片诚心,含泪应允,许诺生前死后必定保全她的性命。 杨妃如愿以偿住进了慈寿宫的偏殿,身边只留了贴身的七八名宫人伺候。 “当真不能小瞧任何女子!”苏惟生不禁感叹,“那火若当真是杨妃所放,那么这女子,委实是个狠人哪!” 杨妃和昌安伯府的事苏惟生听完便抛在了脑后。 无他,八月上旬,也就是熙和帝寿辰的十来天前,滇池王就上了折子,说想趁木那国使臣进京朝贡时也来一趟京城,叙一叙兄弟之情。 熙和帝这不是眼瞅着要过寿辰么,那会儿还没死儿子呢,心情正好,就答应了。 这一答应,周边的交趾和扶桑国、连带着国内的西南、东南各夷啥的都说要来。 熙和帝能怎么办?只能笑呵呵地应下了。 上一任滇池王乃太祖第十六子,因生性顽劣,不甚受宠,生母也不得势,才只得了个郡王之位,还被封到了滇池那等偏远的地方。 所以滇池王这一脉与熙和帝还真没什么矛盾,当然,论交情嘛,也很是一般,就不知为何突然要进京。 不过他进京是皇室的事,在京城又自有王府,不需要朝廷做什么。 但各部落与各国使节却需要鸿胪寺接待。 来的虽然都是些小国家小部落,大魏礼仪之邦,却也不能太怠慢。 只是多国来朝这等盛事在太祖驾崩后就没有过了,鸿胪寺人手有些不够,熙和帝想着苏惟生是个能臣,赵怀瑾又是世家子,就把两人单拎出来,让跟着历练历练。 苏惟生也不是那等吃独食的人,同赵怀瑾商量过一番之后,就禀明熙和帝,又从庶吉士中挑了张嘉树、何轩跟苏茂谦出来帮忙。 扶桑国的使臣来得最早,九月中旬就到了。 而归苏惟生这几个小翰林接待的木那使臣估摸着要过几日才到,所以他近来忙着呢。 这些国家和部落都是太祖登基之后一个个打服的,有的成了大魏的附属国,三年一朝贡,有的订立了盟约,与大魏友好往来。 按理说熙和帝寿辰之前,这些部落与国家就该进京朝贡了,却不知怎的拖到了现在。 文武百官都暗地里猜测,那伙蛮夷是不是在观望西北那场战事,眼见大魏并未如他们想象的那般被打得落花流水,这才暗戳戳地准备过来探一探虚实。 所以无论是鸿胪寺官员,还是苏惟生等小翰林,都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为此,苏惟生跟何轩三个查阅了两天资料,又特地去宁家请教了一趟宁老太爷。 宁老太爷道,“境内各部落与木那、交趾等国都是进贡来的,无非是些陪着吃吃喝喝的小事。另外陛下一向爱彰显大国风范,每次都会赏赐些东西,这个鸿胪寺都有定例,用不着你们操心。只是那些人有的会说汉话,有的却只会说本国话,你们得先去鸿胪寺四夷馆几个通译才成。” 苏茂谦笑呵呵地道,“听起来似乎很简单嘛!看来皇上是有意给惟生叔立功的机会。” 何轩却目中微闪,“宁爷爷,那扶桑国呢?” 苏惟生几个分到的只有一个木那国,扶桑由鸿胪寺那边接待,按理说是不用操心,但万一出了岔子,大伙面上也不会太好看,所以还是得多了解了解。 “扶桑国么……”宁老太爷叹了口气,“你们都读过《太祖本纪》吧?” 何轩跟苏茂谦点了点头,他们当然读过,只是有些记不清了。 苏惟生清了清嗓子,将史书上记载的又重新讲了一遍。 第354章 岁贡 大魏建国之初,扶桑趁着汉土刚刚平定,国力不稳,便派了大军从宁州港口登陆,入侵大魏。 太祖当然不是个软柿子,当即下令开打。 大魏与扶桑来来回回打了近十年,从地上打到海上、从海上再打到陆地,双方伤亡都极其惨重,说是世仇也不为过。 直到明曙十四年,太祖御驾亲征,一怒之下使计烧毁了扶桑国近四百条战船,打到了扶桑国本土扶桑岛,才让扶桑国不敢再生反抗之心。 而后经历两个多月的和谈,扶桑心不甘情不愿地签下了《明曙条约》。 虽无属国之名,却有属国之实,每年都要向大魏进贡银两和珠宝。 “这就是了,”宁老太爷颔首,“扶桑觊觎汉土也不是一两日的事,也就是太祖有决心,手段又铁血强硬,这才打得他们不敢再进犯。” “但扪心自问,换了咱们,怕也不会甘心继续受制吧?只是眼下国力不比当年,陛下性情太温和,再加上西北战事……此次扶桑国前来,估摸着是想试探皇上的态度,再摸一摸大魏的底细。” 苏茂谦面露愁色,“西北未平,难道南边也要再起战事?” “我爹来信说前段时间他去宁州府办事,有幸见过一次水军练兵,说是威风得很呢!”何轩想了想,“莫非是故意给扶桑国探子看的?” 苏茂谦一喜,“莫非皇上早有准备?” 苏惟生算了算时间,眼中一亮,“宁爷爷,您是不是在木那国的折子刚到那会儿就想到了?否则宁州水军怎会刚巧在扶桑使臣入大魏国境的时候练兵?” 宁老太爷摇头,“我一个致仕已久的老头子,插手太多国政未免惹人非议。这个,是皇上自己想到的。” 苏茂谦跟何轩都大赞皇帝英明。 苏惟生却没作声,他明白,老爷子在提点自己。 其实不必老爷子说他也早看了出来,熙和帝并非真是太夫人口中那等优柔寡断之人。 不过熙和帝这人吧,颇有些“爱之欲其生,恨之欲其死”的意味。 眼下自己虽勉强算是熙和帝“爱”的那一类,但伴君如伴虎的道理,他如何能不懂? 再说自己暗地里弄死人家两个儿子,往后在这位皇帝跟前,还得更加小心才是。 一旦得意忘形,等待自己的,就是死无葬身之地。 宁老太爷接着道,“提起旧事,是想让你们提防着些。若我所料未错,此次扶桑国不远万里前来,为的应该是《明曙条约》所规定的岁贡之事。” 岁贡? 何轩跟苏茂谦都没太想起,苏惟生却立即反应过来, “《明曙条约》规定,扶桑国每年要向大魏进贡岁币20万两白银,犒军银80万两,合计100万两。扶桑弹丸之地,每年一百万两对他们来说的确是个不小的数目。” “眼下北边不太平,倭国必然清楚我朝不愿别处再起战事,所以打算趁火打劫,威逼利诱,让皇上答应减少甚至取消岁贡。” 宁老太爷点点头,“不错。没有战事的时候,我朝的军饷每年240多万两,一百万两已占了三分之一还多,要是就这么没了,满朝文武谁能不肉疼?” 苏茂谦忙道,“皇上不会答应吧?” 宁老太爷看向苏惟生,“你觉得呢?” 苏惟生道,“这要答应了,不得背上千古骂名?皇上不会干这种傻事。但万一……” 他突然瞥见宁老太爷不带半分焦急的脸,心中一动,“难道……扶桑国其实也不想开战?” 何轩跟苏茂谦瞪大了眼。 宁老太爷遥遥点了苏惟生一下,“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扶桑使臣启程不久,皇上就收到了我朝探子送来的消息——扶桑国五年前继位的这位天皇立志复兴皇室权威,暗地里联络了不少豪族,似乎在密谋大事。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无论是现任天皇,还是仓全幕府,都不敢贸然与我朝开战。” 何轩若有所悟,“但大魏边境不宁,正是商议岁贡之事的大好时机,他们双方都不甘心就此放过,所以才会派出使臣前来一试。” 宁老太爷颔首,“不错。他们的确不敢在明面上得罪大魏,可万一心气儿不平暗地里使坏呢?就算你们负责的不是倭国,也难免受牵连。你们为官不过几个月,这是头一回办差,万万不可出岔子,须得小心为上。” 三人郑重应下了。 苏茂谦却生了好奇心,“说来,为何太祖会对扶桑国如此苛刻?要说交战中伤亡太多,与木那、交趾等国交战时我大魏也有不少将士牺牲吧?为何后者只需三年一朝贡,纳的也不过是些当地产的珍宝土产,到了扶桑国这儿,却变成了岁贡百万呢?” 对啊! 苏惟生跟何轩齐刷刷转向宁老太爷。 宁老太爷努力回想了一会儿,目中闪过一丝怀念, “年少时老夫也好奇过,淳于大哥告诉我,太祖认为倭国野心太大、韧性太强,倘不加以扼制,日后必定成为我朝的心腹大患。只是大家都觉得太祖是杞人忧天。” “和谈之前,太祖原本定的岁贡是三百万两,经过两个多月的拉锯,才定了一百万两。不知为何,太祖似乎深恨倭人。只是岁贡对大魏的好处不言而喻,所以当时谁也没深究。” “都是些陈年旧事,说来也无用。” 宁老太爷瞥了苏惟生一眼,长长叹了口气,“还是先办好眼前的差事要紧,尤其是你,惟生。你可知道多少人睁大了眼睛想找你的错处?” 苏惟生讪笑道,“我明白的,宁爷爷。” 苏惟生不傻,熙和帝没事儿就召他进宫说话,不知惹了多少人的眼。说不定那些人就等着看他的笑话,寻他的错处呢! 好在手下这几个都是稳妥的性子,专程跑到鸿胪寺去观摩了一番,学习旁人是如何接待的。 还找通译官请教了不少木那人的生活习俗之类的。 给木那使臣准备的房间摆设苏惟生也去看了一眼,见与扶桑、交趾使臣的规格相同,这才放下心来。 木那使臣到时已是十月初五,苏惟生与赵怀瑾等人穿着官服去城门口迎接,而后带着二十来人到了驿馆。 第355章 阴谋 说实话,木那国使臣是真的老实,苏惟生几个说什么人家信什么,说皇帝准备七天后在宫里设宴招待,人家就老老实实等着了。 弄得原本想给个下马威的苏惟生、赵怀瑾、张嘉树跟何轩那叫一个汗颜,禀明熙和帝之后,就带着他们吃喝玩乐去了。 负责接待木那使臣的官员中,赵怀瑾和张嘉树是世家子、苏惟生在宫里待了几十年,见识不必说。 何轩出身商家,对各种土产的价格烂熟于心,带着使臣逛街的时候还帮人砍价来着。 苏茂谦为人细致,处处周到,把使臣招待得那叫一个满意,鸿胪寺派来的主簿和通译官都看傻了。 原本大家都以为这差事等宫宴完毕就会圆满结束,结果没过几天就出了岔子。 只是这岔子并非出在苏惟生等人负责的木那使臣身上,而是……扶桑国。 大清早的,苏惟生刚到驿馆,还没来得及跟木那使臣打招呼,留守驿馆的鸿胪寺詹主簿就找来了, “几位大人,那扶桑使臣可真不是东西!” 苏惟生猜到扶桑国会不老实,却没想到这么快就开始找事儿,“这话怎么说?” 詹主簿气呼呼地道,“那群畜牲,昨日傍晚竟当街调戏良家女子,那女子原是单将军家的姑娘,单八公子上前阻止,竟被那使臣的随从打伤了!还对劝阻的任大人一阵冷嘲热讽!跑到咱们的地界打伤咱们的官员,也太不把大魏放在眼里了!” 他口中的任大人是鸿胪寺少卿任随喜,七月里刚提上来的。 任随喜也是寒门出身,性情温和,对他们这些借调过去办事的翰林们非常照顾,对下头的小吏也十分和气。 何轩等人听得义愤填膺,“这气焰也太嚣张了吧?” 一个两个就差挽起袖子冲到扶桑使臣的房间把人揪出来打一顿了! 苏惟生却问,“许大人那边怎么说?” 许大人是鸿胪寺卿许高翔。 詹主簿道,“许大人能怎么办?人家远来是客,只能捏着鼻子忍了,还吩咐咱们不可使性子,要好好招待!” 赵怀瑾目中微闪,“按理说扶桑国既有求于我大魏,就不该徒生事端才对,怎会如此……苏大人,你怎么看?” 苏惟生知道他跟张嘉树定然也听家中长辈分析过扶桑国的来意,想了想便道, “万一人家就要反其道而行之呢?” 何轩也顾不得气愤了,拧紧眉头道,“你的意思是,他们是故意的?” 詹主簿等人齐刷刷望了过来,“苏大人,此言何意?” 苏惟生沉吟道,“故意激怒我朝官员,制造冲突……一旦咱们一气之下对他们不管不顾,招待不周,或者冲动之下打伤、甚至打死了他们的人,他们是不是就有了借口找皇上要说法、要补偿?届时再提出减免岁贡之事或者其他要求,皇上好意思拒绝吗?” 众人恍然大悟,苏茂谦握紧拳头道,“看那倭国使臣一个个长得獐头鼠目,跟矮冬瓜似的,没想到如此阴险!” 大家听得都忍俊不禁。 苏惟生轻咳一声,那扶桑国使节团共有三四十人,个子高些的却只有五六个,总体来说确实有些……其貌不扬。 张嘉树却松了口气,“许大人应该也想到了,否则为何吩咐大家平心静气,一切如常?” 苏惟生思索片刻转向詹主簿,“你说他们调戏的是单将军家的姑娘?这单将军,可是宁州水军单毅通将军?” 詹主簿点头,“是啊,不就是记恨单将军的先祖杀了不少扶桑人吗?战场上的事就该在战场上解决,拿女子出气算怎么回事儿?也忒无耻了些!” 众人对视一眼。 苏惟生忙问,“那单家怎么说?” 詹主簿道,“单家人大多都在宁州练兵,留在京城的只有两位孙辈的公子,昨日陪同单姑娘出门的单八公子才十一岁。出了这等事,单五公子定然要找回场子的吧?” “而且明曙年与扶桑人交战时,单家也有不少人死在他们手上,这新仇旧恨加在一起……” 他想到苏惟生方才的猜测,“坏了!万一闹出人命,不是正好中了扶桑人的奸计?这……许大人似乎没派人去单家……” 苏惟生也有些着急,不过他还稳得住,“张兄,你现在就去单家,阻止他们来驿馆……不,让他们最近都不要出门!” 张嘉树知道事关重大,应了一声,便一溜烟儿跑了。 赵怀瑾低呼一声,“苏大人是担心扶桑人陷害单家?” 苏惟生颔首,“极有可能。为了达到目的,死一两个自己人算什么?单家若当真背上谋害使臣的罪名,宁州水军还稳得住吗?即便我朝能人辈出,论威信,又如何能比得过镇守宁州近百年的单家!” 何轩有些不甘心,“可是,那扶桑使臣气焰如此嚣张,咱们大魏就只能忍气吞声吗?” 苏惟生思索片刻,“我倒是有个主意,不过……赵大人,你现在去找许大人,就说——” 他压低嗓子,轻声说了几句,“木那这边由我负责,我不能撂下不管,一切就拜托你了!” 赵怀瑾用力点头,“苏大人放心,此事若能成,在下必不会贪你功劳!” 说完一撩衣摆,不疾不徐地出门了。 苏惟生一愣,他只想着解决问题,根本没想功劳的事好不好? 这个赵怀瑾,在这等节骨眼上竟还想着功劳的事儿!当真……不愧是世家子,这心眼儿也忒多了! 不过此人会不会将功劳据为己有,还得看看再说。 所幸如回灵、纳羌等小部落,木那、交趾等小国还要靠着大魏吃饭,都不敢找事,这一晌午苏惟生过得还算平静。 单家人也不是傻子,张嘉树转达了苏惟生的话之后,便暂时熄了报仇的心思,留在了家里。 张嘉树怕单五公子阳奉阴违,干脆守在了单家,让单五公子哭笑不得! 直到熙和帝派来几名侍卫守在单家,又将单五公子接进宫里,张嘉树才得以脱身。 第356章 要求 许大人同意了苏惟生的提议之后,带着赵怀瑾进宫禀明了熙和帝。 当天下午,苏惟生等人便与鸿胪寺和礼部、兵部以及镇国公等勋贵一起,带着众使臣一道去丰台,看了一场宁国大长公主麾下“神鹰卫”的演武。 扶桑人这才老实下来,不敢再出幺蛾子。 至少,表面上是老实了。 一眨眼就到了宫宴之日,也就是众使臣陛见的日子。 除了扶桑使臣,大家都是头一次进宫,见着皇宫飞阁流丹、碧瓦红墙都忍不住惊叹连连。 各种样式奇巧的宫灯、彩灯照得夜间犹如白昼,也晃花了使臣们的眼睛。 熙和帝对众人都挺和气,赏赐了不少东西,听了好些歌功颂德的话,才让人摆宴,留了些臣子作陪。 苏惟生又一次见到了那些王子皇孙。 赵王一如既往地沉默寡言,存在感极弱。 晋王正同身边的人谈笑风生,察觉到苏惟生的目光,还转头冲他眨了眨眼,露出几分与年龄不符的俏皮来。 苏惟生愣了一下,中进士之前,晋王摆明了看好和拉拢之意,但等他中了状元,再得到皇帝青眼,这位却销声匿迹,再没私下找过他。 难道是为了避嫌? 燕王瞧着有些阴沉,一双眼睛如同鹰隼,锐利逼人。其余几位皇子也温雅俊秀,颇有皇家风范。 至于熙和帝的同辈兄弟么,苏惟生着重看了一下寿王与滇池王。 前者像个白面书生,瞧着十分文弱。 后者却没有半分熙和帝的儒雅文气,反而英挺魁梧,在一众皇室宗亲中显得鹤立鸡群,英武不凡,脸上带着三分戏谑的笑意。 这戏谑也不知是对谁。 原本场上也是其乐融融,但几杯酒下肚,扶桑国人争强好斗的本性便暴露无遗。 酒过三巡之后,扶桑国一名使臣不知怎的提起了当年的战事,双方便起了争执。 那使臣端着酒杯,操着蹩脚的汉话道,“你们的兵的确不错,但比起明曙大帝当政时的盛况,却是远远不如。名将单达的后人,竟连我的随从都打不过,可见和平岁月的确会消磨将士们的斗志。可惜我倭国子民节衣缩食缴纳的岁贡,竟养出此等……” 话中的惋惜之意非常明显。 他的声音不小,离得不远的官员都听见了。 只是今日宫宴单家并没有人来,前两日扶桑人才与单家八公子发生了冲突,熙和帝为了避免再生事端,招来作陪的大多是文官。 只是他忘了一件事——文官的确不会真刀真枪与人干架,可要是打起嘴仗来,咳……那惹事的本事嘛,也非同一般。 使臣的话一出,所有文官都坐不住了,跃跃欲试地正想开口,范伯寅便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众人会意,将机会留给了与单家有亲的陈显宗。 陈显宗抬了抬眼皮,“听闻扶桑国自盛唐时便着意钻研我中原典籍,不知阁下可曾读过《孟子》?” 使臣打了个酒嗝,不解道,“听说过,大人有何见教?” 陈显宗慢悠悠道,“孟圣有言:人不可以无耻,无耻之耻,无耻矣。所以然者,人之不廉,而至于悖礼犯义,其原皆生于无耻也,故士大夫之耻,是谓国耻!”(节选自明顾炎武《廉耻》) 言下之意,扶桑国签订条约在前、反悔在后是为悖礼犯义。以大欺小,纵容壮年随从欺负一个十岁的孩子是为不耻。 为官之人干出这种事,就代表整个扶桑国都是无耻之辈。 宴上所有人自然都听出来了,顿时哄堂大笑。 扶桑使臣本就喝了酒,眼下被这一番话绕得晕晕乎乎,哪还有多余的心思去想这话的意思? 只将那翻来覆去的“无耻”二字听得明明白白,一时脸涨得通红。 陈显宗好整以暇地喝了口酒,接着道, “某听说海外某国自三代以下便世衰道微,可见弃礼义、捐廉耻,非一朝一夕之故。试问一国臣子无所不取,无所不为,则天下岂有不乱,国家岂有不亡之理?” 苏惟生险些笑破肚皮,心中充满同情——惹谁不好,惹御史,还是七月里刚升任的御史台头头——陈显宗那嘴皮子是一般人能受得了的吗? 听说连锦衣卫都指挥使吴通见了他都躲着走,就是怕了他那张嘴。 陈显宗这话,就差明说养出这样的臣子来,你扶桑已经离灭国不远了! 扶桑使臣终于反应过来,将酒坛子一放,“读书人忒啰嗦!我与你们谈的是武事,你背什么书?有种的就真刀真枪干一场!” 扶桑国使臣心里本就憋屈,来这么早,为的就是找熙和帝谈岁贡的事,谁知熙和帝派出几个人应付着便撒手不管了。 大魏官员说话一个个引经据典,云里雾里,就是没半句准话。 这几日刻意制造的矛盾也不知为何,被消弭于无形。 眼见归国之期将至,他们还一事无成,一个个火气就更大了。 因此他身旁的使臣也纷纷附和,会说汉话的说汉话,不会的就用扶桑话,叽里呱啦地嚷了起来。 堂上的一众小官儿也不甘示弱,有说“不通教化不知礼数”的,有说“欺负小孩儿胜之不武,有种等十年后与单家小八再比一场”的。 场面一下子就乱了起来。 其他使节看热闹看得欢,熙和帝直接傻眼了。 为首那名高大些的扶桑国使臣突然站了起来,苏惟生记得他姓藤原。 藤原抬了抬手,其余使臣立即安静下来。 文官们自然也没再吵嚷,毕竟来者是客,咳……该有的礼节还是要有的。 藤原拱了拱手,朝上首正偏头与宁恪说话的熙和帝叽里呱啦说了一堆。 熙和帝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那个啥……主要是没听懂。 鸿胪寺的通译官迟疑着道,“皇上,藤原大人说只喝酒没意思,不如双方比试比试。” “哦?”熙和帝还没答话,滇池王便饶有兴致地问,“他想怎么比?” 通译官见熙和帝没反对,便转头去问藤原。 两人说了一阵,最后通译官向熙和帝行了一礼, “他说就比武,他身后的五名武士各上一场,以先赢三场者为胜,只是……赢的一方可以向输的一方提一个要求。” “这样吗……”熙和帝有些犹豫,“他们想与谁比?又有什么要求?” 殿内的武官并不多,而且藤原身后的武士明显是随从打扮,若让镇国公、扬威侯等老一辈下场未免有失身份,唯有让年轻人动手比较合适。 只是今日为了场面上好看,他招来的武官之后并不多,唯有一个定国公世子,单家小五也在宫里,半盏茶的功夫就能到。 可这……人数还是有些不够啊!侍卫?身边这些侍卫他又不是不知道,一个个武艺平平。 而扶桑那边,那五名武士既能被带来大魏,又岂会是真正的随从?一身本事定然不可小觑。 万一输了…… 第357章 要求(二) 熙和帝这话一出,不必通译官转达,先前那名会汉话的就直接道, “听说大魏定国公世子和卫国公世子并称‘京城双绝’,我们想与这样的青年勇士讨教讨教。其余人选魏帝看着安排就是。至于要求么,魏帝不必担心,与岁贡之事无关。” “我朝天皇倾慕大魏已久,听闻大魏贵女温柔娴静,想为太子求娶一位做太子妃。嗯……听闻单家姑娘就不错,与我朝太子郎才女貌,甚为般配,若是我们赢了,还请皇帝成全。” 众人闻言都是一阵惊怒,求娶单家姑娘为扶桑国太子妃? 打的倒是好算盘,若真让他们得逞,宁州单家还能用吗? 而青年勇士……举朝上下谁不知道早在朝廷大军出发前往西北时,各家就将杰出的子弟都塞进了军队建功立业? 定国公世子还是皇帝硬留下来的。 如今在京的,拳脚又出众的武将子弟一只手都数不着。 苏正良直接斥道,“荒唐!婚姻大事岂能儿戏?吾等并非草莽,怎可以比武定下一女子的终身?况且我朝早有祖训,不和亲不纳贡不割地,诸位这个要求请恕我大魏不能答应!” 藤原却微微一笑,叽里咕噜又说了一段话。 通译官听得冷汗都下来了,但见熙和帝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只得硬着头皮翻译, “他说……自来和亲的都是公主,单家姑娘只是臣女,连宗室之女都算不上,嫁给扶桑太子只为彰显两国友好,算不得和亲。” “何况这个要求只有在扶桑一方比武胜利的前提下才会向皇上提。若是……若是皇上自认大魏无人可用,连五个随从都打不过,这话就当他们没说。” 堂上顿时炸了锅。 苏惟生心下一叹,这藤原当真奸滑,不过几句话就将了大魏一军。 此时当着多国使臣的面,若是一口咬定不比,所谓的泱泱大魏就成了一个笑话。 要是比,人手又不够,即便算上单五公子,有把握取胜的也只有两个人。 阿降和其他贵族子弟明显嫩了些,胜负是未知之数。 田忌赛马,那也是行不通的,因为大家根本就不知道那五名扶桑武士的实力谁高谁低。 要是大魏输了,再拒绝亲事明显无法服众。 若是答应亲事,其他使节会不会纷纷效仿? 单家姑娘……单家姑娘…… 苏惟生心中一动,对苏茂谦低声嘱咐了几句,后者立刻借口小解出了门。 没过多久,蔡东就从殿外进来,凑到熙和帝耳边说了几句话。 熙和帝眼底诧异之色一闪而过,皱眉考虑片刻后点头,朗声道,“刚好朕也觉着有些无趣,既然贵客想比……阿青,你可愿下场一试?” 藤原见状立刻对身后的武士吩咐了一句,而后一名武士摩拳擦掌地站了出来。 夏礼青笑了笑,“臣自然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劳,只是事关单家姑娘,臣觉得应该让单家小五出这个头。” 说罢转向那名武士,“我敢断定,你在小五手下走不过二十招。” 这话可不是他胡吹,单家与扶桑仇深似海,这些年一直在研究对敌之法,对扶桑人的路数说是了如指掌也不为过。 通译官把这话一说,那武士气得脸都青了,“单家小子,手下败将而已!尽管来!” 过得一时,一名高大挺拔,十八九岁的男子就一步一步走进了殿内,这就是单家五公子单秋绥了。 冯公公立即让人把大殿中央的大片地方收拾了出来,方便待会儿的打斗。 收拾完毕,两人便各就各位了。 单秋绥来前早得过叮嘱,面上半分怒色也不见,甚至还彬彬有礼地朝那武士行了一礼。 那武士满脸不耐,大吼一声就冲了上去。 单秋绥身形一闪,与武士的拳头擦肩而过,随后反手一拳击在武士胸口,将他打得急急后退,半跪在了堂中。 武士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自己轻敌了! 他擦了擦嘴角的血迹爬起来,“再来!” 单秋绥才不与他客气。 起手抬足,如疾风骤雨般攻了上去,招招致命,那武士连连闪躲,被逼得毫无还手之力,一时脸色极为阴沉难看。 单秋绥的攻势却越来越快,越来越急,明明看上去动作十分柔和,姿势甚至算得上优雅,攻击的力道却奇大,那扶桑武士根本来不及反应。 最后单秋绥飞身一脚重重踢在武士的后腰处,紧接着手肘狠狠落在他的背部,武士捂着肚子吐出一口鲜血,踉跄着再次后退。 单秋绥却紧随而上,用尽全力再一脚踢向武士的腹部,后者被踢出殿外,重重砸在地上,半天没能爬起来。 殿内众人无不倒吸一口凉气,这声音……听着都疼啊! 单秋绥眯了眯眼睛,笑呵呵地向殿外拱了拱手,“承让了。” 藤原手指一点单秋绥,刚想说话,熙和帝就开口下令,“把人抬下去治伤!” 随后笑眯眯地看向单秋绥,“好小子,干得不错,下手也有分寸,没把贵客打得缺胳膊短腿儿!” 这一口一个贵客,一口一个没缺胳膊短腿,让意欲指责单秋绥下手太重的藤原一口气憋在嗓子里,上不去也下不来,别说有多郁闷了。 熙和帝却老神在在地吩咐人赐座,将单秋绥留在了殿上吃酒看戏。 苏惟生低声对何轩道,“怎么样?看出来了吗?” 何轩不解道,“看出什么?” 苏茂谦与赵怀瑾、张嘉树闻言也望了过来。 “扶桑武士的弱点,”苏惟生低声道, “扶桑武士惯常使用的武器是刀。方才我留意过,他们的攻击部位主要是头脸、喉部、脖子、小臂和手,攻势极猛。但侧面和背后的防御太差,对战时膝盖及以下部位根本不设防,下盘不稳,同时腰部侧面的防御力也很弱。” 何轩回想了一会儿刚才的场面,“还真是!” 他琢磨了一会儿,“与他们对战时只需全力攻击背部、后腰和下盘,获胜便可不费吹灰之力……” 苏惟生又道,“还记得三伯早年教我们的杀招么?御前不可使利器,所以咱们可将‘玉石俱焚’那等狠招稍做改变,腹部最多受些轻伤,你我的双手却可尽取敌人的颅骨与太阳穴……” 第358章 比试 苏茂谦听得一头雾水,“惟生叔,我听是懂了,可你现在说这个是啥意思?” 苏惟生无奈摇头,茂谦这小子太过纯善,论起对朝政的敏锐度,比之大大咧咧的表哥都差了许多。 所幸有自己、苏家、还有几门得力的姻亲,日后老老实实当个学究便罢,别的却是不用想了。 何轩跟他的默契却是非同一般,“你是想……”他蓦地瞪大眼,“你疯了!” 苏惟生看了一眼身后的赵怀瑾等人,没有作声。 说实话,倘不是二姐身怀有孕,他都想让何轩去赌一把,毕竟富贵险中求嘛。 至于茂谦,太老实,算了吧。 赵怀瑾听了半天,面上颇为一言难尽,“苏大人,你还精通拳脚?” 苏惟生但笑不语。 藤原那边已经派出了第二个人。 熙和帝正待派出夏礼青,苏惟生却主动站了出来,“皇上,臣愿意与这位武士一战!” 熙和帝闻言一愣,他知道苏惟生学过拳脚,但想想也不过是花拳绣腿,如何能与这等练家子相比? 苏惟生已给了他输掉比试之后的对策没错,但这小子脑子是真的好使,万一遭受不测,他也是会心痛的! 堂上宗室眼皮子都跳了一跳,这位状元郎当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一名文官扯了扯已经呆住的苏正良,“苏大人,这不是你家侄子吗?” 苏正良张了张嘴,身上已经冒起了冷汗。 但见苏惟生话已经说了出来,熙和帝尚未否决,只好故作镇定地“嗯”了一声,看在旁人眼里就显得十分高深莫测了。 众人都忍不住暗想,难道这乳臭未干的小子当真有几分本事不成? 熙和帝这边还没做出决定,扶桑那名懂汉话的使臣已叽里呱啦对场上的武士喊了几句。 那武士闻言阴恻恻地道(通译官翻译的),“比武场上拳脚无眼,生死不论!贵国倘执意派出这么个文弱书生来,可别怪我不留情面!” 熙和帝笑容和蔼地让苏惟生平身, “朕明白你为国争光的心意,但你年纪尚小,又是文人,大可不必如此强出头。” 苏惟生恭声道,“扶桑使臣方才不是说我大魏兵力不如当年么?臣偏偏要让他们知道,眼下纵然众位武将家的兄弟都去了边关杀敌,咱们大魏也不是能让人小瞧的!” “臣只是个书生,但出身农家,早年干过不少农活儿,好歹有把子力气。就算臣不敌,我大魏能人辈出,扶桑远来是客,咱们让他们一场又如何?” “当然,若是臣侥幸赢了,这所谓的扶桑武艺与国力么……” 他轻蔑地笑了笑,“不提也罢!” 苏惟生身量不过中等,看着就是个还未长成的少年模样,说出的话却是铿锵有力,令人不得不动容! 满朝文武皆震惊地看着场中意气风发的少年郎,连跟苏惟生有嫌隙的常阁老也不由自主地握了握拳,心下五味杂陈。 虽有些不自量力,但这份气节与风骨,朝中多少老臣动手比不上,真是后生可畏啊! 罢了,倘若今日他能活着走下比武场,大不了日后为女婿出完气,留他一条性命! 熙和帝听完却是龙颜大悦,脸上瞬间容光焕发,哈哈笑道,“说的好!我泱泱大魏,让他们一场又如何?老师教出来的好学生,文臣照样能上阵杀敌,马革裹尸!” “大魏有你这样的臣子,何愁江山不稳,还怕什么蛮夷贼寇?去吧,给朕争口气,要是赢了,朕许你连升三级!” 随后看向苏正良,“苏侍郎,你们苏家好家风啊!” 苏正良只觉得嘴里发苦,这可是族里百年来天资最好的孩子,要是就这么折了,他……他还不如一头撞死! 可皇帝都发话了,他还能出言反对吗? 众臣虽觉得连升三级有些过了,但瞧苏惟生这文弱的模样,估计获胜的可能性不大,便都没反对。 那扶桑武士满脸不屑,大声嚷道,“商量完了没有!还不出来受死!” 苏惟生这会儿相当于代表了整个文官集团的颜面,大伙怎容得他如此叫嚣? 虽然心里对苏惟生和苏家充满同情,却都不约而同地为他助起了威。 苏惟生向熙和帝深深施了一礼,随后一甩袖子,径直往场上走去。 熙和帝嘴上说的再好听,面对自己最喜欢的状元郎,还是难掩忧色,不由探头问夏礼青, “阿青,你看他能平安无事吗?” 夏礼青惊讶极了——他着实没想到熙和帝能对自家小表弟如此上心,毕竟那可是熙和帝最厌恶的淳于家的后人,说不得还是他的杀子仇人呢! 咳……他清了清嗓子,“臣与他不过几面之缘,平日来往并不多,不若问问臣的堂弟吧。” 然后招手将先前叫来凑数的阿降喊来,把熙和帝的话问了一遍。 阿绛道,“启禀皇上,初次见面时微臣便与苏家……小叔切磋过,他的武艺虽不算上等,却后继有力,机变百出。能否取胜尚未可知,自保却是没问题的。” 熙和帝这才稍稍放了心。 夏礼青看在眼里,心下更是狐疑,这小子,怎的就把皇帝哄成……这样了? 不过眼下他无暇再细想,因为场上的比斗已经开始了。 扶桑武士已经不耐烦到了极点。 在他看来,这个弱鸡就是上来送死的,因此压根儿没把苏惟生放在心上,只想着速战速决,好为扶桑找回些颜面,顺道震慑震慑这群只会耍嘴皮子的文官。 所以待苏惟生行完礼,他便大吼一声冲了上去,想将苏惟生摔倒在地再扑上去收拾他。 谁知苏惟生一个灵活的闪身,直接避开了。 扶桑武士愣了一下,完全没想到这小子反应这么快,但瞬息之间又转身逼了过去。 苏惟生再次侧身躲开,连片衣角也没让他沾着。 接下来么……一个追一个躲,打了半天,苏惟生仍然是只躲不攻。 扶桑武士接连出手,却次次落空,心下更是不耐,怒吼一声凌空便又一次扑了上去。 苏惟生正留心他的背部和后腰,没想到他会突然跳起来,一时不察,竟让他抱住腰身砸在了地上,顿时疼得龇牙咧嘴。 扶桑武士被苏惟生戏耍了半天,心中早已怒极,将他摔倒在地,曲起手肘便击向他的胸口。 这一下要是击中,苏惟生就是不死,也得去半条命! “嘶!”观看的众人都不忍地别开了脸。 苏正良、何轩等人吓得一下子站了起来,脸色刷地白了。 第359章 比试(二) 此刻的苏惟生却是冷静非常。 就在那有力的手肘落下来的前一刻,他将身体以极度扭曲的方式一转,聚起全身力气狠狠往扶桑武士的后腰一戳。 后者手肘上的力气不知为何便被卸去了大半,余下的力道砸在了苏惟生的左手臂上。 苏惟生皱了皱眉,顾不得疼痛,立刻一个鲤鱼打挺从武士的身下逃出来,这才摸了摸自己的手臂。 心想好在那力道被卸了大半,并未伤到筋骨,否则即便有梁太医在,也少不得要养上大半年。 此时他不由庆幸自己对人体穴位的熟悉程度非比寻常。 论武艺,他无法与吃这碗饭的扶桑武士相比,只好从别的方面弥补。 方才在场下观察其弱点算是一项,这穴位么,算是另一项。 思及此处,苏惟生心中一阵激动,竟比从前写出一篇绝佳的文章时还要兴奋几分,斗志也瞬间燃了起来。 扶桑武士完全没想到苏惟生方才竟猛从自己迅猛的攻势下逃脱,甚至瞧着连伤都没受,心下不解之余,更加焦躁难耐,拳头一捏,便又攻了过去。 接下来又是几个回合的你追我逃。 苏惟生从不正面攻击,只在扶桑武士快要靠近自己时才从各个刁钻的角度给予反击。 渐渐的,扶桑武士的耐心告罄,开始发狂了,下手越来越没有章法。 苏惟生便瞅准时机,仗着自己灵活的身法绕到他背后给予袭击,一打一个准儿。 扶桑武士眼珠子一转,故技重施,猛地朝苏惟生扑了过去。 后者这次却没有躲,反而迎身而上,直接同他对上了。 扶桑武士始料未及,不由一愣,手脚也随之慢了下来。 苏惟生却乘胜追击,接连发起好几次进攻,最后一脚踢中扶桑武士的脸颊,踢得武士的脑袋重重一歪。 苏惟生却并未就此罢手,立即欺身而上,绕到他的身后,直取武士脊背上的肩井、大椎、肺俞、厥阴俞、肾俞等几个脆弱的大穴。 扶桑武士“噗通”一声倒了下去,跟前头那名同伴一样,半天没能爬起来。 殿中一下子安静了,随后便是一阵欢呼声。 原本斯斯文文的文官全都站起来手舞足蹈,仿佛获胜的是他们自己一般。 这比武获胜的可是状元郎,是文官! 良久之后,那名扶桑武士终于站了起来。 大家以为他还要打,他却定定看了苏惟生半晌,一言不发地退了下去。 熙和帝正待说几句场面话,那名懂汉话的使臣就沉着脸道,“只敢背后偷袭,不敢正面对敌,胜之不武。” 文官中却有人慢吞吞地道,“贵国靠武艺吃饭的武士单挑我朝一文弱书生就有理了?三十多岁的人单挑一名十六岁的少年,更甚者,欺负一个十岁的孩子就有理了?” 那人瞬间哑口无言。 大伙也顾不得往日的羡慕嫉妒,纷纷起哄,“承让了!承让了!” 同苏正良站得最近的礼部左侍郎周似道摸着胡子道,“苏大人,没想到你家这侄子还是个文武双全的人才呀!” 苏正良心中得意得很,嘴上却淡笑着道,“不过是些花拳绣腿,练来强身健体的罢了。” 周似道:……这话怎么听着这么欠扁呢? 扶桑使臣面面相觑,神色皆有些狼狈。 熙和帝哈哈大笑,觉得苏惟生以文官之身单挑他国武士,还赢得如此漂亮,实在给自己长脸, “好小子!够争气!” 他琢磨了一会儿,“能文能武,国之能臣,再加上先前提出增产建议的功劳,朕封你为正五品翰林院侍读,待眼前这差使结束,便去承旨阁报到吧!” 苏惟生一怔,这就升官儿了? 他虽想到这次回来得些赏赐,却也没想到皇帝竟真让他连升三级! 可他为官不过几月,不合规矩啊! 苏正良忙小声催促,“还不快谢恩!” 苏惟生很快反应过来,“臣谢皇上恩典!可是这……皇上……” “怎么?你还不满意?” “臣不敢,臣高兴还来不及呢!只是……”苏惟生扫了一眼面带不满的范次辅、常阁老等人,迟疑了一下, “应战使臣本就是臣份内之事,臣不敢居功。再者臣为官尚不到半年,臣不想连累皇上被人议论。皇上能不能……能不能把这赏赐换成别的?” 熙和帝顺着他的视线一瞧,目光就落在了常阁老身上,眼底森寒一闪而过, “君无戏言,朕既允诺你若获胜便连升三级,就不会食言而肥。难道众卿家要逼朕做一个言而无信之人?” 常阁老迎上他的目光,只觉背后一凉,赶紧低下头,不动声色地退了一步。 他怎么觉得,近来皇上看自己的眼神怪怪的? 苏惟生欲哭无泪,只好再次谢恩,这下更招人眼了,早知道就不出这个风头了! 熙和帝轻咳一声,看见苏惟生心不甘情不愿的模样不禁一乐, “你还有什么要求?说来听听。若是无伤大雅,朕应了也无妨。” “没有了,没有了,臣已经很满足了。” 寻常寒门子弟就算中了状元,升到正五品少说也得四五年,而他呢,为官不过四个多月就做到了,若再不知足,就该遭天谴了! 只是他今日出头,原本想的是能为亲爹讨个封啥的,却没想到好处最终落在了自己头上,可真是…… 熙和帝想了想,也没强求,随后看向苏正良, “苏卿家治家有方,苏侍读之父苏正德教子有道,通通有赏!” “另,苏正德一介农人尚知报效朝廷,刻苦钻研,为朝廷想出增产之法,令去年南陵郡博阳府平宁县粮食产量大增,有功于社稷,朕特旨钦封其为正七品朝散郎,望其日后不忘今日之志,继续为国分忧!” 朝散郎是闲职,不用上朝,不用办事,没有实权,与诰命的形式差不多,因此也没人反对。 苏惟生大喜,“臣代家父多谢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心里一时复杂难言,这皇帝要对人好起来,还真是让人难以招架。 但想到高家与淳于家的深仇大恨,苏惟生心中一叹——不过是些收买人心的手段罢了,不提也罢! 熙和帝笑道,“朕瞧你自己升官儿都没这么高兴!” 苏惟生抓抓脑袋,“嘿嘿……嘿嘿。” 这下堂上的官员都坐不住了,不管心底如何想,面上都你一言我一语地道起贺来。 更有那机灵的,一口一个“国之祥臣”,把熙和帝乐得险些找不着北。 第360章 要求(三) 苏家收获颇丰,大魏青年与扶桑使臣的比试却还要继续。 但获胜已是毫无悬念的事了。 凭夏礼青的身手,收拾起扶桑武士不过是动动手指的事,几个回合就把人拿下了。 大魏已胜三场,扶桑所谓的“求娶单家姑娘为太子妃”一事自然也无法再提。 眼见扶桑使臣个个如丧考妣,苏惟生忙朝上首的冯公公挤了挤眼睛。 冯公公忍着笑意在熙和帝耳边说了几句话。 后者听完轻咳一声,“方才诸位贵客说,胜者可以向败者提一个要求……” “朕也不为难你们,藤原使者方才不是说愿与我大魏结秦晋之好么?单家姑娘毕竟是臣子之女,如何能配贵国太子?朕倒是愿意许出一位公主……” 说着笑吟吟地看向藤原,“使者以为如何?” 通译官转达之后,藤原先是一喜,紧接着面上闪过一丝狐疑, “魏帝此话当真?” 熙和帝点了点头,“君无戏言,朕说的话自然作数。不过本朝祖训,公主不可外嫁。贵国如若当真有诚意,何妨将太子送来大魏做我朝驸马?朕不介意赏贵国太子一座驸马府。” 朝臣们听完都“噗嗤”笑出声来,让人家扶桑太子做驸马,那不就相当于入赘皇家吗? 至于公主,眼下宫里并无适龄公主,皇帝随便封个宗室女便可,这笔买卖挺划算啊!人家肯答应才怪! 但若是扶桑拒绝了皇上的好意,如何有脸再提出别的要求? 没想到皇上竟如此促狭。 熙和帝当真如此促狭吗?那倒不是,主意是苏惟生出的。 除了这个,还有一样,就算大魏比武输了也无伤大雅——你扶桑使臣提出要娶单家姑娘,又没说是具体哪位姑娘。 届时单家随意找个婢女、甚至找个乞丐认作女儿,不一样是单家姑娘么? 不肯? 扶桑弹丸之地,说得好听些是大魏的盟国,实则比一般属国还不如,大魏愿意许亲就不错了,岂容你挑挑拣拣,想要哪个就给你哪个? 其他使臣若跟着捣乱,同样可以如法炮制,不过七八个婢女或者乞丐而已,大魏给得起! 所以冯公公刚才提醒熙和帝时才会难忍笑意——这主意,是真损哪! 藤原脸都绿了,又不敢冲熙和帝发火,只好忍气道, “魏帝好意,我等心领,只是我国太子身负重任,怕是无法久居大魏……” 熙和帝脸一沉,“这么说,你是要拒绝了?看来贵国的诚意实在有限得紧,所谓的‘倾慕大魏贵女’,也是在信口胡言蒙骗朕了?” 藤原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好端端的提什么求亲? 天皇只说能减免岁贡自然是好,若是不行,也万万不可冒犯于大魏,否则万一大魏一气之下暗中支持幕府,他们在国内就危险了。 是他打听到单家只有几个小辈在京城,想起先祖死于单家之手,一时恨意难消,这才打起了单家的主意,想着怎么也得出口恶气。 若能成功使单家背上“谋害使臣”的罪名,宁州水军说不得就能从内部瓦解。 纵然陷害不成,只要能成功求娶到单家女,同样可令魏帝对单家生疑。 藤原一行来京日久,早便查探过,京城武将杰出的子弟都被各家按惯例送进了征北大军,留下的不过是些酒囊饭袋,自己带来的却是国内一等一的好手! 即便有个定国公世子,凭他一己之力也无法力挽狂澜。 却不想单家那小子武艺非凡不说,连区区一文官竟也如此难缠,让他满脑子算计落了空,还落到这等骑虎难下的地步。 眼下要是惹怒魏帝,魏帝直接把自己一伙人全部干掉,天皇一时半会儿也不敢与大魏开战啊! 思及此处,藤原迎着众人愤怒的目光艰难开口, “此事……事关重大,鄙人做不了主,须得请示天皇陛下……” “原来如此……”熙和帝缓下脸色, “无妨,慢慢请示,朕等得起。等贵国太子成了我大魏驸马,两国就当真亲如一家了,届时朕自当送你们归国。” 然后唤了一声鸿胪寺卿许高翔,“许卿家,好好招待,不可怠慢了诸位使臣!” 许高翔憋着笑应下了。 扶桑使臣面面相觑,这是把他们扣下了?太子不来就不放人? 可太子怎可能来大魏做驸马?那他们不就……死定了? 然而熙和帝命令已下,藤原只得硬着头皮道,“劳魏帝费心了。” 收拾了扶桑国这只出头鸟,其余使臣生怕熙和帝一时兴起把他们也扣下,顿时老实得不行,与众官员说话时都添了几分小心。 熙和帝看在眼里,一时觉得无比痛快。 苏惟生退回座上,苏正良便摸了过来, “你这孩子平时看着稳重,今日怎的如此莽撞?那可是靠功夫吃饭的武士,你要有个三长两短,叫你爹娘怎么办?” 苏惟生摸了摸鼻子,不敢说话。 其实今日上场比武虽是临时起意,却也是他深思熟虑后才做的决定: 一来扶桑武士没带武器进宫,不会有性命之忧,二来他发现了敌方的弱点,又精通穴位,获胜的可能并不小。 但长辈说这话既是出于关心,他又何必辩解? 眼见赵怀瑾、张嘉树等人都望了过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苏正良也不好训斥他,便瞪了他一眼,压低嗓子道, “今日事毕,你又站在了风口浪尖,往后要更加小心才是!不过你的品级在那里,翰林院的人应该不会在明面上找麻烦,只是……要谨防暗处的算计。” 说着意味深长地往赵怀瑾那边看了一眼。 前几日许高翔进宫请求带使臣看演武之时他就在御前。 许高翔只说是赵怀瑾出的主意,对于苏惟生却是只字未提。 要不是单秋绥被接进宫后在皇上面前说起,大伙都被蒙在鼓里呢! 苏正良暗暗摇头,同为世家,张老尚书的孙子光风霁月,赵老尚书家的却……实在可惜! 苏惟生郑重点头,“我知道了,大伯。” 第361章 复杂 苏正良离去之后,何轩等人就围了过来,一个个激动得满脸通红。 张嘉树更是一巴掌拍在他肩膀上,“行啊苏贤弟,深藏不露啊!” 只有他明白,晋王殿下为何明明对苏惟生青睐有加,在他中状元之后却偏偏选择了远离。 当初赵怀瑾的势头正盛,几乎是内定的状元人选,因此晋王从没想过苏惟生会中状元,这才会对他处处照顾,以示亲近。 但他却偏偏中了状元,而且不知为何深受皇上喜爱,这样一来,晋王就不敢再明里暗里表示好感了—— 与成年皇子走得太近的人,皇上敢放心用吗? 张嘉树不得不感叹殿下深谋远虑。 倘若殿下不管不顾,仍旧如往常一般处处拉拢示好,定会惹得苏惟生反感,连带着为了避嫌,也定然会疏远他和修竹。 就这么不远不近地处着,苏惟生反而会记着这份好意——这次接待来使,他不就把自己弄过来了吗? 而且殿下当真没有看错人,这才几个月,苏惟生就升到了正五品,日后的前途还用说吗? 因此他是真心为苏惟生高兴。 苏惟生笑着与张嘉树寒暄,余光瞥见赵怀瑾愈发勉强的神色,不由心中一哂。 身在慈恩宫的太夫人听到苏正德受封的消息,下意识垂下了眼眸,“哟!可真是大喜事!” 江太后有些意外,“怎么,你也认识这位状元郎?” 太夫人掩住眼底的复杂,抬头笑着道, “娘娘可还记得阿笛?就是隔壁那老东西的孙女,她的未婚夫阿谦可不就是姓苏嘛?状元郎正是阿谦的小族叔。阿笛跟阿谦定亲那会儿,状元郎还只是个小秀才呢,这才几年就做到五品了,委实出息!” 江太后颔首,“我也听皇帝提过,说是既能干又机灵,难得的是,还是个大孝子。既有这缘分,阿慧你很该多照顾着些。” “算啦!”太夫人苦笑一声,朝西边努了努嘴, “那位对我们府里是个什么态度娘娘也不是不晓得,我跟阿松如今自顾不暇,哪有心思照应旁人?还是自扫门前雪吧!” 江太后淡淡道,“若是因为她,大可不必。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好好的孩子硬是让她教成了一副妇人心肠。你放心,有本宫在一天,就容不得她对你使坏!” 太夫人勉强笑了笑,“若非娘娘跟公主庇护,臣妇怕是……” 江太后护她的心是有的,但在熙和帝眼里,持正端肃的嫡母如何比得过惯会卖好的生母? 何况江太后更看重的是朝局的稳定,否则这些年为何强令承恩公府退了一射之地,不肯与怀恩公府相争? 只是,她着实没想到阿生那孩子如此能干,竟让侄子也跟着受了封。 可这封赏到底是萧家人给的,太夫人一时也不知道该高兴还是难过。 宴会结束时已近三更。 苏惟生回到家顾不得夜深,直接跟父母说起了升官和苏正德得封的消息,把夫妻两个喜得合不拢嘴。 当然,对于宫宴比武的事他是只字未提。 周氏几乎立时就要去上香,好悬被苏惟生给拉住了, “娘,急什么?那祠堂黑灯瞎火的,万一摔着可怎么好?旨意要明日才下来呢,到时接了圣旨再放祠堂供着,岂不更美?” 人搬到了京城,祖宗的香火却不能断。 好在苏家这宅子也大,苏正德便作主,专门收拾了个偏远的院子拿来放先人的牌位。 当然,是苏佑这一支的先人。 至于淳于家的牌位么,因其身份太过敏感,为避免被人发现闹出事来,苏惟生将其放到了密室里,只有他跟苏正德两人知道。 “对呀,还有圣旨!”周氏两眼放光地道, “没想到我也有见到圣旨的一天,还是咱们家的、专程颁给你爹的圣旨!” 她一拍大腿,“这辈子当真没白活!” 苏正德哭笑不得,“这才哪儿到哪儿?咱儿子能干着呢,往后有咱们享福的时候!” “对,咱儿子就是能耐!”周氏拿帕子擦了擦眼角, “如今大丫头二丫头都有了喜信儿,娘这心里高兴得跟什么似的。等过几年长生娶了媳妇儿再给娘生个大胖孙子,娘就是死也瞑目了!” 前几日家里收到西北来信,苏沁也有了近两个月的身孕,周氏喜得了不得,一个劲儿地说女儿们争气,开心着呢。 如今再加上苏惟生升官、苏正德得封,苏家就算四喜临门了。 “娘!”苏惟与苏正德对视一眼,搂着周氏的肩膀,无奈地道, “大喜的日子,娘怎的说出如此不吉利的话,好日子还在后头呢,您跟爹就等着瞧吧!” 周氏破涕为笑,只是心念一转,脸上又浮现一抹愁色, “要是铃儿还在,咱们两家不知该有多欢喜!可如今……杭姐姐就要出家了……有咱们长生在,往后还能少了她的吃喝供奉不成?怎的就如此想不开呢?” 此话一出,父子两个也跟着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苏正德才道,“我倒是有个主意,就是不晓得杭家妹子愿不愿意。” 他转向周氏,“二十那天长生休沐,你们不是都要去观礼吗?到时候……让长生认她做个干娘怎么样?” 苏惟生觉得也成,与铃儿已是无缘了,但杭氏兄妹这几年对他的照顾却是实实在在的。 有了母子的名分,以后自己去庵里看她也不会被人说闲话。 说起来,大仇得报之后,他与杭氏也只是书信来往,还一面也没见过呢。 周氏本就感激杭氏,自然不会反对,一家人就这么定下了。 翌日要在家中等着接旨,苏惟生专程告了半日假,一家人都没出门。 何轩要去驿馆继续招待使臣,苏澜挺着已经显怀的肚子,在顾氏的陪同下回娘家跟着凑了一回热闹。 何父跟顾氏在收到儿媳有喜的消息之后,就忙不迭地赶到了京城,见苏澜一切都好,何父便回博阳忙生意了。 顾氏却留了下来,每日事无巨细地照顾儿媳。只是因着京城顾家的缘故,很少出门。 这回是亲家家的大喜事,两家离得又近,她才跟了过来。 刘妈妈和张妈早早便吩咐下去,命人将宅子里收拾得一尘不染,又把逢年过节用的供案找出来刷得干干净净,摆在了正堂里。 冯公公到时,苏正德和周氏都换上了自己最好的衣裳,前者瞧着有些束手束脚,后者嘛,脸都快笑成一朵花了。 冯公公见怪不怪,这等情形他早已司空见惯,比苏家夸张的多了去了,还有那圣旨还没开始念,就直接晕过去的呢! 第362章 公主 等苏正德夫妻两个彻底冷静下来,冯公公才笑着看了一眼苏惟生, “苏大人,那咱家开始颁旨啦!” 圣旨在前,满屋子主子加下人都行了大拜之礼,摆出了最恭敬的态度。 周氏这人虽然不太懂接旨的规矩,但论恭谨绝对远超苏惟生父子,只恨不得来个三跪九叩。 冯公公似乎很满意,轻咳一声便开始读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 积善之家,必有余庆。未有躬自累善,而其后不振者也…… 尔苏正德乃翰林院侍读苏惟生之父,其性之义,其行之良,其才之重……使平宁县粮产大增,有功于社稷…… 兹特赠尔:朝散郎,尔灵不昧,其尚知荣。” 一家人接完旨谢了恩,正待起身与冯公公寒暄,后者却又拿出一道圣旨, “苏大人,急什么?还没完呢!” 苏惟生心中一动,忙拉着一头雾水的父母重新跪好。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 德之在人,亲者父母均也。故朝廷追锡之典并逮之。尔翰林院侍讲苏惟生之母周氏,孝敬勤俭,贞静淑仪…… 兹特赠尔为宜人,九原有知,钦承无数。” “谢主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苏惟生一喊,苏正德夫妻也忙跟着喊了起来。 冯公公笑了笑,将圣旨递到苏惟生手中, “咱家的事儿做完了,也该回了,苏大人,恭贺您高升之喜呀!” 苏惟生忙把准备好的荷包塞给冯公公,“公公辛苦,留下来喝杯茶吧?” 冯公公摇头道,“改日吧,陛下还等着咱家回去复命呢!” 说到这里,苏惟生也不好多留,客客气气地送了冯公公出门。 又是官宦又是侍卫的,整条巷子的人都听见了,一个个都围在苏家大门外竖起了耳朵。 前面说过,这一带住的都是中低等官宦人家,诰命很多人家都有,可这是皇上圣旨钦封的呀,能一样吗? 所以大伙别提有多羡慕了。 却说苏家里头,苏正德和周氏各自捧着自己的诏书,前者面上有几分复杂,后者却偷偷抹起泪来。 苏澜眼底有几分羡慕,不过这是一家子的喜事,想了想便笑着道, “爹,娘,您二位不看看这官服和诰命服吗?” 顾氏看了一眼便道,“这朝服用的丝绸是江南的贡品,寻常人想买都买不到,更别说上头那栩栩如生的四季花了,普通的绣娘根本做不出来。” “真的?”苏澜眼中一亮,忍不住伸出爪子狠狠摸了一把。 周氏一把拍开她的手,“粗手粗脚的,可别弄坏了!” 苏澜无奈,回头冲苏惟生做了个鬼脸。 苏惟生忙道,“娘,衣裳就是用来穿的,肯定会有损坏,坏了补好就行了。” 当然,要真是坏到无法修补的地步,自己贴银子换新的也成,反正朝廷只免费发一次。 周氏头一次不赞同儿子的意见,“小孩子家就是毛毛躁躁,这可是皇帝赏的衣裳,能随随便便弄坏吗?他爹,咱赶紧收起来,待会儿肯定有人过来,可不能让人家东看西看地看坏了,” 说着瞪了苏澜一眼,“不长眼的还会上手摸!” 苏澜翻个白眼,气哼哼道,“谁稀罕!” 然后挽住顾氏的胳膊,“娘,以后咱们一样有!” 顾氏忍俊不禁,拍了拍她的手。 苏正德顾不得再想皇家与淳于家的灭门之仇,收起复杂的心思将衣裳交给了周氏。 周氏也不喊刘妈妈和白英等人,自己贼兮兮地将衣裳拿回内室放进了一口大箱子,还特意拿了一把最新最牢固的铜锁…… 咳……锁上了。 周氏说的没错,没过多久,周围的邻居就一个个上门了,再过了两刻钟左右,何氏跟方氏也找了过来,所有人面上尽是喜色。 苏惟生招呼了一会儿,就回了驿馆当值。 十五那天,周氏带着刘妈妈等人亲自去了一趟栖霞庵,好说歹说,总算让杭氏答应了认干亲的事。 待送完外国使臣,十月二十这天一大早,苏惟生一家与何氏一道去了栖霞庵,给杭氏送了周氏亲手做的鞋和下人赶制出来的两身素衣裳。 随后在宁国大长公主与何氏的见证下向杭氏磕了三个头,正式认了她为干娘。 杭氏的眼泪怎么都止不住,亲自扶着苏惟生起身, “好!做不成岳母,倒做了干娘,也算全了这几年的情分!以后惟生就是我的儿子了!” 宁国大长公主轻轻颔首,“是个出息的孩子,更难得的是有情有义。阿玥,你是个有后福的。” 杭氏含泪道,“有公主照拂,阿玥自然有福气。” 言毕深深向宁国大长公主一福,“为官不易,惟生年纪尚幼,总有不周全的时候,还请公主往后替阿玥照顾一二。” 宁国大长公主笑道,“原来在这儿等着本宫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本宫能拒绝吗?” 大家都跟着欢喜起来,何氏与周氏的笑容也更真切了。 杭氏推了推苏惟生,“还不快谢过公主!” 苏惟生抬手深深作了个揖,“小子多谢公主!” 宁国大长公主抬了抬手,“往后有什么事,尽管来公主府找本宫,” 想了想又从袖子里掏出一块银制的小牌子,“这是本宫府里的腰牌,上头有公主府的标记,拿着它,旁人不会拦你。” 苏惟生道了声谢,珍而重之地收了起来。 说来,自去年进京到现在,他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位声名赫赫的公主。 从前那几次宫宴,宁国大长公主都称病没有去。 但从她方才的话来看,这位虽足不出户,对京中之事却是了如指掌,委实不可小觑。 今日宁国大长公主穿了件明蓝暗花云缎的合领对襟大袖褙子,虽已是花甲之年,满头却不见一丝霜色。 头上也不过一根通体洁白的玉笄,打扮并不华丽,但高贵明丽、英姿飒爽,眉宇间神情温和,一双细长的眼睛却明亮有神,仿佛能直直看进人心底的最深处。 不愧是以庶出之身得文睿皇后委以重任的大长公主! 苏惟生心下一凛,这位公主那通身的威仪,竟是连皇帝都有所不及! 宁国大长公主望一眼天色,回过头定定看着杭氏,“你当真决定了吗?” 杭氏释然一笑,“断念离情绪,这本就是我的归宿,” 随后起身向众人福了福身,“就请诸位为我做个见证吧。” 周氏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在何氏的示意下把话咽了回去。 一行人去到正殿三回殿,慧恩师太与栖霞庵的众女尼已经等在那里了。 一名四十多岁的女尼端着托盘立在一旁。 杭氏进了大门,在众人的注视下,一步一步,坚定地行至慧恩师太跟前,合掌跪了下去…… 剃完度,众女尼齐声吟道,“剃度功德殊胜行,无边胜福皆回向……” 秋日的阳光慵懒地洒进三回殿,更映得地面的三千烦恼丝洁白如雪。 杭氏重新站起身,回头面向众人,微微一笑。 第363章 突然 承旨阁跟后院的生活也没什么不同,只是面对的同僚多了一点,面圣的机会多了一点而已。 七月朝中动荡,钱侍读借机活动到吏部做了清吏司郎中,对,就是潘士连原来那个位置。 所以翰林院侍读才会空出一位,让苏惟生捡了个漏。 眼下他圣眷正隆,又有个老资格的何学士在,也没什么人跟他为难,所以进了承旨阁,他过得也算顺利。 说来,这次接待使臣的差使圆满结束,除了苏惟生,还有不少人得了封赏。 单秋绥被封为正六品承信校尉,去了禁军前锋营任前锋校,估摸着是想让他先历练历练,后续仍旧会被调回宁州水军。 赵怀瑾有“出主意震慑使臣”的功劳,再加上殿试后写的关于刑律的折子得到刑部和大理寺大多数官员的认同,调去了大理寺做从六品司直。 其职责是奉命出使到地方复审疑难案件,对于本寺的疑难案件,也有评议之权。 其余如张嘉树、何轩等人也或多或少得了赏,虽未因庶吉士尚未散馆没有升官,今年的考评至少也会得个上等,对明年散馆考试后的分派有极大的好处。 只是苏惟生在承旨阁平静的日子还没过上几天,就又被宣到了宫里。 苏惟生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外放到滇池?” “不错,”熙和帝颔首,眼底怒气转瞬即逝,“你可愿意?” 苏惟生心道,你话都说出来了,我要说不愿意,你还能叫我不去不成? “请皇上容臣想一想,”苏惟生陷入沉思,前几日熙和帝升他的品级,明显是有放在身边重用的意思,怎的会突然决定让他外放?难道是有人进了谗言? 不,不对,熙和帝对他态度并没有变化,这一点他看得出来,那么,就是有别的用意了? 滇池么,蜮族隐居之地就在滇池,先前他答应过黎映,会想法子促成蜮族族人下山之事,让他们过上正常人的生活。 所以眼下去滇池,倒也不是不可以。 只是不把背后原因搞清楚,他实在不敢放心啊! 苏惟生试探着道,“臣是陛下的臣子,既然陛下有意,臣自当遵从。只是陛下为何突然……” “朕原本想着,你年纪还小,多在翰林院历练历练,过几年成家立业之后再外放也不迟。届时选个肥缺做一阵子,资历有了,调任回京也能当些大任。可是如今……” 熙和帝叹了口气,“是朕考虑不周,这次给你的封赏太过,恐会招人嫉妒。上次你因金郎中之事开罪常家和潘家,那两个老匹夫怕是不会轻易放过你。” “朕有心护你,但朝局刚刚稳定,不可再生事端。朕左思右想,为长远计,你还是暂时外放的好。滇池虽偏远了些,滇池王却向朕保证过必会厚待于你,待你立下功劳,朕再调你回京。” 字字句句都是为了苏惟生好,但他半个字也不信,只摆出感激涕零的模样表忠心, “多谢皇上为臣考虑,皇上对臣一家恩重如山,不管到哪儿,臣效忠的都只有皇上一个!滇池王是皇室之人,臣自然尊敬,只是……” “滇池王是朕的堂弟,”熙和帝摆手,“朕已将你托付于他,你放心,等你到了滇池,不会有人与你为难。” 苏惟生怎么听怎么觉得说到“堂弟”而已时,熙和帝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所以,这是在试探自己? “多谢陛下恩典。只是臣是朝廷的人,是陛下的人,要一位藩王照应,是否有些……臣不敢结交藩王。” 朝廷命官与藩王过从甚密,这不是找死吗? 他可是一早就知道,眼前这位是有削藩之意的,怎可能把他交给一位藩王? 除非有什么不得不妥协的理由! 熙和帝闻言似乎有些欣慰,“朕就这么一说罢了。等到了那边,你只要拿出自己的本事,就算年纪小些,也不怕不能服众,届时确实不必他照应。只要多踏实做事,少听闲言,不结交心存歹意之人,调回京城只是时间问题,朕等着你。” 苏惟生若有所思,多做事,少听少看?歹人?难道滇池有什么对皇帝或者朝廷不利的东西不成? “臣明白了,皇上要臣何时出发?” 熙和帝笑道,“急什么?滇池的缺也不是时时都有。朕瞧了瞧,滇池郡花城府的知府谢修远已做了六年,年后也该调任了。按规矩,京官外放通常要升个一两级,不过你刚任五品不久,升太快恐惹人非议。在翰林院待上几个月,年后再外放也不迟。” 苏惟生并没被熙和帝看似推心置腹的话冲昏头脑,仍作出感激的模样, “皇上为臣考虑得如此周到,臣当真不知说什么好……微臣……微臣都听皇上的。” 熙和帝十分满意,想了想又接着道,“其实朕同意你去滇池,还有一个原因。” 苏惟生脸上是恰到好处的疑惑。 熙和帝暗暗点头,“西南是我萧家祖籍,却贫瘠寥落一如前朝,等过个几百年,后人提起来,会不会说,‘哦,就是那个穷山恶水之地啊?由此可见,这萧家说是皇室,却连腿上的泥都没洗净呢!’到时候,朕有何颜面去见太祖他老人家?所以这些贫瘠之地,更需要能臣治理。” 苏惟生心说,你家祖籍不是在蜀中么?虽说都地处西南,可这与让我去滇池郡又有什么关系? “臣听家中长辈提过,先帝在位时没少往蜀中派官拨款,如今情况已改善了许多。” 熙和帝道,“也就那样吧,眼下虽好了些,但仍然连晋中、庐皖等地都比不上,更别说富庶的江南、燕北了。朕原本属意你去蜀中,但西南的百姓都是朕的子民,朕如何能只顾皇家祖籍?” “蜀中既已有所改善,自然应该把你这样的能臣放到更需要的地方去。只是那地方苦寒,远比不上京城和你的家乡江南舒适,你怕是要吃些苦头了。” 苏惟生笑道,“苦寒怕什么?谢大人的子孙不都在贫瘠之地吗?说是贫寒的地方容易出政绩。何况臣还年轻,在舒适的地方待久了,说不定反而会消磨斗志,就要吃些苦头才好呢!” “微臣不才,虽不敢自认能臣,却愿意效仿谢家几位大人,为我大魏偏远地区的繁荣贡献一份心力。” 漂亮话熙和帝会说,他自然也不能落于人后。 熙和帝听后果然龙颜大悦,甚至从御案后走出来,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小子!不愧是朕最看重的状元郎!” 两人又说了些苏惟珏那边的进展,苏惟生便退了下去。 第364章 原因 留在御书房的熙和帝却立刻敛起笑容,将御案拍得“啪啪”响: “这该死的萧延恣!” 萧延恣是谁呢?正是那位不远万里跑到京城的滇池王。 冯公公忙上前劝阻,“皇上息怒!龙体要紧哪!”对于滇池王,却是一个字也不敢提。 就在他去苏家传旨的那天下午,滇池王就进宫找皇帝说了会儿话。 也不知二人谈了什么,滇池王一离开,皇帝就气得面无人色,将茶杯器皿全给砸了。 第二天,皇帝言语之间就有了让苏惟生外放的意思。 其实要说冯公公完全不知道原因,也不尽然——他守在门外时,隐隐约约听滇池王提到了礼亲王…… 熙和帝的脸色仍旧很难看,“事已至此,只希望他能遵守诺言,十年后将苏惟生完璧归赵了。” 冯公公一边整理御案上散乱的奏折,一边笑呵呵地道, “皇上就放心吧!奴才瞧着小苏大人稳重得紧,人也能干,说不定过个五六年,就能把滇池治理好呢!到那时候,皇上要调小苏大人回京,谁也说不出个不字呀!” “五六年……”熙和帝面上难掩复杂,“去那穷乡僻壤待上四五年,谁知道还有没有如今的灵气?” 冯公公垂下眼眸,“奴才只知道,皇上看重的人必不会差。” “希望如此吧!”熙和帝长叹一声,没再作声。 当年礼亲王的事确实是他授意杭家老三蓄意构陷,事到如今,他也从没后悔过。 谁让那畜牲守了三年陵还不老实,竟把手伸到他的后宫,还让那贱人生了孽种! 堂堂一个皇帝顶着绿光替旁人养儿子,让他颜面何存? 原本他只打算处置礼亲王一个,却没想到那畜牲竟说出了一个天大的秘密来威胁于他! 如此……礼亲王全家,就一个也留不得了。 当年的杭家老三也不知其中缘由,只当他是当真疑心礼亲王谋反,才想要礼亲王的命。 却不想竟有漏网之鱼逃到滇池,让萧延恣抓到了把柄,还以此要挟,逼他把朝中祥瑞苏惟生外放至滇池,实在可恨! 他倒想把滇池王留下呢,但滇池王来京前早有准备,一旦到了日子没能回到滇池,那个秘密就会传遍天下,熙和帝不敢冒这个险。 思及此处,熙和帝喃喃道,“要如何才能神不知鬼不觉……” 他不是没想过让苏惟生到任后先取得滇池王的信任,然后再效仿当年的杭家老三。 但苏惟生年纪实在太小,平日再机灵,也只是在朝廷国政上头能举一反三,对这等阴诡之事从未接触过。 万一露了行迹让人看出来,惹怒了滇池王,就算把苏惟生推出去,恐怕也难消滇池王心头之恨,到头来不还是会连累自己? “不妥,不妥……”熙和帝自言自语道,“还是先顺其自然,等过几年苏惟生做出成绩,再让他寻机……” 冯公公将头埋得更低了。 苏惟生并不知道熙和帝想让他去玩儿无间道,下值后就拉着何轩跟苏茂谦,一道去了礼部,接上苏正良一道去了他家里。 苏正良大吃一惊,“皇上昨日召见我时的确提过找机会让你外放历练历练,可他没说地方都选好了,开春就走啊!我还以为怎么着也得让你在翰林院待足一年呢!” 何轩惊呼一声,“你是不是无意中做了什么事得罪了皇上?” 他真正想说的是,难道是对那两位动手的事暴露了? 不对,他转念一想,若是暴露了,皇帝要为儿子报仇,大可直接找个罪名杀了苏惟生,没必要兜这么大个圈子。 苏茂谦也急得了不得,“外放去别处也行啊,那劳什子的滇池也忒穷了,这跟流放有啥区别?” 苏正良瞪他一眼,“胡说什么?你见过带着品级流放的官员吗?” 苏惟生也是半晌无语,口无遮拦的表哥走了,侄子却有些往那方向发展的趋势,他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大伯,回头夏家姑娘进了门,您可得让大伯母嘱咐她,多看着点儿茂谦!这张嘴,怎么越来越像表哥了?他这是最近日子太好过了吧?” 因夏家姑娘九月才满十七,两人的婚期就定在了腊月,就在腊月初九。 苏茂谦脸一红,半天没敢接话。 “臭小子!”苏正良冷着脸骂了一句才转向苏惟生,“你确定没有触怒皇上?茂谦的话虽莽撞了些,却也不是没有道理,就算想让你外放,也不该选在滇池……” “皇上对你说的那番理由,我总觉得有些牵强。上个月皇上还跟我说,有些后悔裁撤了中书舍人这个职位,否则还能把你调到身边教导几年。前几日升你为侍读,大概打的就是这个主意。怎会突然急着叫你外放?” “是啊,”何轩附和道,“你听听皇上说的话,从常家扯到蜀中,再从蜀中扯到滇池,说什么看你有能耐才让你去那个鬼地方干一番大事,可是……这根本说不通啊?” 他抬头望向苏正良,“大伯,皇上不是还未正式下旨吗?能不能求他给惟生换个地方?唔……请宁爷爷去说应该能成吧?” 苏正良没答话,眉头皱得能夹死一只苍蝇,似乎在思索这个办法的可能性。 家里最好的苗子,按照寻常的路子,应该是先在翰林院待上三年,然后调往六部历练,做到三十岁左右再外放,到地方上镀一镀金,四十岁左右调任回京,刚好可以进中枢。 不说尚书,做个侍郎或者小九卿却是绰绰有余。 这么早外放,还是那句话,苏惟生年纪太小,经历的事也不多,万一到了地方被人架空,到最后一事无成甚至遭了算计,那才叫人扼腕呢! 苏惟生摇了摇头,“大伯,你们别想了,旨意虽然没下,但今日看皇上的意思,这滇池我是非去不可的。” “晌午在皇上面前我已经应下了,若大伯和宁爷爷此时再去求情,反而会惹皇上不满。一来会认为我阳奉阴违,贪恋京中繁华,二来对您和宁爷爷的印象也会大打折扣。一旦让皇上起了芥蒂,眼下苏家和宁家的大好局面便会不复存在。为我一人搭上整个家族,没有必要。” “何况依我看来,皇上其实也不愿意放我去滇池,却不得不这么做。” 苏惟生三人眼前一亮,异口同声道,“何以见得?” 苏惟生道,“伯父知道我一向擅长察言观色。皇上最初向我提及外放之事时,似乎有些生气,一开始我以为这怒气是对着我,但皇上数次好言相劝时,我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后来我发现,皇上在提起滇池王时神色有些不对。所以我想着,皇上突然要将我外放,会不会与滇池王有关?” 第365章 滇池王 滇池王?三人面面相觑。 苏惟生接着道,“我今日来找伯父告知此事,并非想让您去皇上面前求情。一是想请您往后多照应何兄跟茂谦,二是想跟您说一声,小心常家、潘家和尤家,虽然都是我惹出来的祸事,那些人却未必不会迁怒于苏家,往后在京城,还请您多加小心。” “这第三嘛,就是想问问您,对滇池王可有什么印象?” “陛下给我定的是花城知府之职,滇池王府就在花城,日后难免要打交道。如果我外放之事当真与滇池王有关系,那就更得小心了。” 苏正良叹了口气,“我知道了。金家之事事出突然,家里没帮上忙我心中已是惭愧,又如何会埋怨于你?人家都算计到你头上了,若不反击,岂不让旁人都把你当个软柿子捏吗?我会注意的。” “至于滇池王,”他沉思半晌,“我进京那会儿,先滇池王早已就藩,他似乎只在先帝驾崩时来过一趟京城,后来便不曾听闻了。想来也没闹出过什么事儿……你们等等,” 苏正良说完紧走几步打开门吩咐了几句,才又回到书房, “何家久居京城,应该比我知道得多。” 过了一会儿,何氏就过来了,听到苏正良的问题,蹙眉想了好一会儿。 “如今这位滇池王我从没见过,京中也没什么传闻,倒是先滇池王,我小时候倒是有所耳闻。” 朝中传出消息,说如今这位滇池王要进京时,关于先滇池王的种种传言便都被京城人翻了出来。 只是那会儿苏惟生不觉得自己会跟藩王扯上关系,便没留意。 何氏的母亲也跟何家一样,小官宦之家出身。 但不同的是,她有位闺中密友做了皇家侧室,还极为受宠,那会儿何氏的母亲经常去看那位姐妹,因此对于皇家之事知道的比寻常人多一些。 先滇池王名唤萧翌,比先帝小了近二十岁,其生母米贵人原是兰贵妃的贴身宫女,出身非常低。 虽然巴着兰贵妃得了些雨露,圣眷却并不浓。 兰贵妃无子,只有一个女儿,是太祖的第八女,也就是栖霞庵的前任住持琅华公主。 兰贵妃那会儿说是宠冠六宫也不为过,在后宫势头极盛,直逼文睿皇后,要是有个儿子,说不得先帝那太子之位都得给人夺去。 按理说,兰贵妃应该重视米贵人所出的萧翌才对。可奇怪的是,那位对萧翌一向不假辞色,太祖曾提议让她抱养萧翌,她也执意不肯。 不过因为太祖常往兰贵妃宫里去,萧翌见到太祖的机会便也多了。 萧翌越长越大,偏偏容貌性情都像极了太祖年轻的时候,便很得太祖宠爱。到了十一二岁的时候,还特意请了淳于太公当他的老师。 苏惟生一愣,“淳于太公?” “不错,”何氏道,“你们年纪小,没听说过淳于太公也很正常,不过定国公太夫人你们都见过吧?” 包括苏正良在内的四人齐齐点头。 何氏扬了扬下巴,“那位淳于太公,正是太夫人的嫡亲祖父,开国功臣,也是大魏第一位内阁次辅。” 苏惟生傻眼了,“太祖指了淳于太公给萧翌当老师?” 这他娘的,这叫什么事儿啊!太祖是昏头了吧?叫一国次辅教一个庶出的皇子? 这是不给萧翌和淳于太公留活路啊! 滇池王看着也就跟熙和帝差不多的年纪,他的父亲萧翌十一二岁那会儿,太祖估摸着都快六十了吧?怪不得昏头昏成这样呢! 说不得后来淳于家被夷三族,就有这位“英明神武”的太祖的功劳! 苏茂谦忙递上一杯茶,“伯祖母,您润润喉。”润润喉,接着说。 何氏哭笑不得,接过茶抿了一口,才缓缓开口,“后来么……。” 淳于太公教了萧翌五六年就致仕了,何氏的母亲还感叹过呢,说定然是被萧翌气的。 因为在淳于太公教导萧翌的第四年,米贵人殁了。 从那时起,萧翌就开始四处惹祸,十五六岁的年纪,欺男霸女无恶不作,屡教不改,还硬生生把自己吃成了个大胖子,再无太祖年轻时的半点风范,渐渐被太祖厌弃。 成亲之后更是变本加厉,惹得京城权贵怨声载道。 后来太祖大概也觉得这个儿子没救了,索性眼不见心不烦,封了个郡王将他打发到了偏远之地,直到先帝驾崩,才回了一次京城。 而萧翌死的时候,似乎不到四十岁。 何氏意犹未尽地道,“说来,我母亲比淳于太公的儿子忠毅公大不了几岁。你们可不知道,淳于家的男子个个天资出众,风度翩翩,难得的是情深义重,家中除了正妻,连个通房都没有,多少姑娘家都想着……” “只可惜,在我十来岁的时候,淳于家就……”说着长长叹了口气。 “我知道的就这些了,如今这位滇池王,是当真从未听闻。” 滇池王活了四十多年才头一次进京,熙和帝更是从未提过,估计从宁老爷子那里也难打听出消息来。 何氏离去之后,书房里一片凝重,大家面面相觑,都不知说什么好。 良久之后,苏正良才艰难开口,“阿生,你此次去滇池,千万要小心。” 苏惟生明白他的言下之意。 萧翌自生母死后就变了个人,自然不会是因为伤心太过迷了心智。 唯一有可能的,便是自污以求自保,惹了太祖厌弃,早早被打发去封地,反倒保全了性命。 可见当初先帝的势力到了何等地步。 而萧翌的生母米贵人之死,又是何人所为? 萧翌当年如此受宠,却果断放弃夺嫡退到了滇池,未至不惑便死在封地,是郁结难消,还是为人所害? 他的儿子,当真会甘心吗? 滇池王趁西北不宁时来到京城,为的到底是什么?有没有得手? 熙和帝又知不知道先帝与先滇池王的恩怨? 若是两边一直相安无事倒还好,一旦矛盾爆发,他们这些身在滇池的官员就是现成的炮灰! 苏惟生抚额,熙和帝这昏君,这次可把自己坑惨了! 还有,他娘的,一个熙和帝一个先帝,到底惹了多少仇人啊?怎么走哪儿都能遇上呢? 他默默在心里问候了熙和帝的十八代祖宗。 第366章 非去不可 苏茂谦迟疑着道,“惟生叔,就不能不去吗?” 苏惟生还想不去呢! 可眼下看来,熙和帝要么是被滇池王抓住了什么把柄,要么是派他去发展势力,日后做个内应啥的。 不管是哪一个原因,他都非去不可。 苏正良跟何轩却都沉默了。 在这种情况下,要苏惟生不去滇池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滇池王暴毙。二,苏惟生的父母重病或者身死,他要侍疾或者守孝。 苏惟生能让父母去死吗? 至于重病,他倒是有药物可以让爹娘伪造重病的脉象,可难道这病能装到熙和帝驾崩?要是装不到那时候,该去还得去。 何况小欢子在宫里辗转打听到,蜀王死的那天,李太医在宫里明明白白说出了“倾城香”这三个字,说明此人在药理方面的确有些本事。 万一被他看出端倪告知熙和帝,这一大家子还有活路吗? 至于请梁太医帮忙? 别傻了,欺君之罪,梁太医他敢吗?就算梁太医肯,苏惟生的父母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患了重病,熙和帝能不起疑? 届时为表看重,多叫上几名太医前来会诊,还瞒个屁啊! 苏惟生思前想后,发现还真没别的路可走, “我去!毕竟这些都是我们的猜测,说不定皇上真的只是想让我出去避避风头呢!” 苏茂谦苦着脸道,“惟生叔,这话你自己信吗?” 苏正良跟何轩的脸色也很难看。 苏惟生徐徐吐出一口气,“既然信不信都无法改变皇上的决定,为何不表现得轻松一点?让皇上和滇池王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才有机会浑水摸鱼,求得一线生机。” “何况造反的代价太大了,滇池王不一定敢冒这个险。朝廷出兵滇池,暂时也不可能。只要双方都有顾虑,我就能平安无事。” 说到这里,他甚至还露出了一丝笑意,“只要过了这一关,等待我的,就不止是一个小小的五品侍读之位了。” 苏正良三人抽了抽嘴角,十六岁的五品官,还小小的,你怎么不上天啊! 苏正良更是满脸复杂,他自己十六岁的时候,还是个小小的童生呢! 不过被苏惟生这么一说,室内的气氛缓和了不少。 何轩想了想问道,“岳父岳母那儿,你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苏惟生也头疼啊! 他当然想在父母跟前尽孝,可如今这情形,把人带去了,能不能把人平安带回来还不一定呢! 滇池王虽不一定会反,但万一呢? 熙和帝这倒霉玩意儿,到底是为啥把自己送去那个鬼地方啊! 他木着脸道,“爹娘还是留在京城吧,有这么多亲戚在,也多个照应。” 至于常家,离京之前,他会想法子让他们自顾不暇。 “也只能这样了,”苏正良深感无力,“左右还有几个月时间,回头我们合计合计,多带些人手,也能多个保障。” 商量完正事,苏惟生几个陪着苏老太爷用过晚饭才各自回家。 路上还跟何轩说好,外放的事先瞒着苏正德夫妻两个,等圣旨下了再说。 谁晓得就少叮嘱了一句暂时对二姐保密,何轩那大嘴巴就跟苏澜说了。 第二天从翰林院回来没多久,苏澜就挺着肚子找上门揪着他的耳朵,把他从亭子里一路拎到了苏正德夫妻住的正院。 苏惟生顾着亲姐姐的肚子,又不敢用力反抗,那叫一个委屈! 何轩也只能默默跟在后头,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模样。 苏正德跟周氏目瞪口呆,“这是怎么了?” 后者小心翼翼掰开苏澜的手,“你这丫头,双身子的人,怎的如此没轻没重,伤到我外孙可怎么好!” 然后轻手轻脚地扶着她坐到了椅子上,又回头查看儿子的耳朵, “瞧瞧,瞧瞧!红成啥样了?都快当娘的人了,还成日欺负你弟弟!” 何轩忙屏退下人,狗腿地去亲自去端茶倒水。 苏澜气呼呼地道,“爹,娘,你们宠出来的好儿子,都要外放了,还想瞒着爹娘!” “外放?” “什么时候的事儿?” 苏惟生狠狠瞪了何轩一眼,才转头道,“我没打算瞒着,这不是旨意还没下来嘛。” 苏正德松了口气,“我还当什么事儿。既然还没定,的确不好往外说,长生也是怕生变故。” 苏澜道,“什么没准信儿,阿轩哥都说了,十有八九,开春就要启程了。” 苏惟生却压根没注意,他还在跟何轩隔空对眼色呢:你说了多少? 何轩挤了挤眼睛,无声地说了两个字:外放。 苏惟生稍微放了点心,举了举拳头——回头再跟你算账! 何轩神色一苦,不动声色地朝苏澜的方向靠了靠。 苏澜那视线刷地一下就扫了过来,凉凉道,“你俩挤眉弄眼地干什么呢?” 两人慌忙眼观鼻鼻观心。 周氏也慌,“长生,阿轩,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啊?怎么突然要外放?外放到哪儿?” 瞒不下去了! 苏惟生无奈地叹了口气,把开春就要去滇池的事说了。 随后诚恳地望着苏澜跟何轩,“二姐,二姐夫,到时候,爹娘就要劳你们照看了。” 何轩点了点头,苏澜道,“我就是不喜欢你啥事儿都瞒着家里人,放心吧,爹娘就交给我,保管养得白白胖胖。” 苏正德闻言心头一跳,“我们不能随你一道上任吗?” 周氏也有些急,她犹豫着问道,“朝廷当官儿,还不许人家带家眷吗?我看杭大人、柳大人都带着,也没人说个不字啊!” 苏澜也疑惑地看了过来,她倒不是不愿意照应父母,外放不带长辈的官儿也有,苏惟琛不就是其中一个么! 那是因为苏正文跟方氏不愿跟莫氏处在同一个屋檐下,家中又有苏茂谦这个成年男丁在,可以就近照顾,还有就是担心老人受不了颠簸。 自家的情况却不一样。 苏澜是外嫁女,在旁人眼中已经是别家的人了,苏惟生是唯一的男丁,苏正德和周氏又正值壮年,身子一向康健。 有些说不通啊! 何轩微微叹了口气,“惟生这次外放,就要升为从四品知府了。” 第367章 震惊 这一下,除了周氏,大家都反应了过来。 苏正德忍不住道,“知府?那不就跟咱们博阳府的柳大人一般大了?长生,你是状元没错,可刚升了五品,又……这升官的速度也太快了些!这并不算好事,对吗?” 不是都说升官很难吗? 就说族里最出息的苏正良,不也是在任上熬了十多年才做到知府的吗?而后又做了十几年知府才调任回京。 苏惟生道,“即使是状元,寻常人要做到从四品也得十数年时间,所以对我来说,自然是好事。但对家眷来讲,实在不大好。” 他深深吸了口气,避开苏正德的目光, “虽是滇池那等偏远的地方,但好歹是一地知府,做得好了过几年就能提拔回京。只是那地方苦寒得紧,我哪里舍得爹娘吃这个苦头,还不如留在京城,等我再次调任再说。” 当然,前提是他在任期间朝廷和滇池王的矛盾不激化。 苏正德却不以为然,“我跟你娘又不是没过过苦日子。当年身无分文、家徒四壁,不也一样过来了吗?如今好歹是一地知府,又能苦到哪儿去?滇池在西南边陲,蛮夷之地,不通教化、不识礼仪,我听说从前有许多犯人都被流放到那里。这样的地方,我怎能放心让你一个人去?” 苏正德说的毫不犹豫。 在他看来,花城知府是个苦差事,那地方又远又穷,他如何能留在京城享福,让儿子小小年纪独自一人去受苦呢? 周氏也是这个心思,儿子就是她的命,这一去还不知要多久…… 她抹着眼泪道, “当年你去南陵,我跟你爹就吃不下睡不着的。你来京城赶考,我们更是整日惦记,得了信儿也悬着一颗心。你要真去了滇池,山高水远的……还不如都跟着去,一家人在一起,就是死了也齐全!不就是苦一点,累一点,有什么好怕的!” 苏惟生眼睛有些发酸, “什么死了也齐全,没那么严重。再说二姐有了身子,估摸着明年夏天,孩子就要出生了,爹娘就不想留在京城看看小外孙吗?” 周氏含泪看了一眼女儿跟女婿,“亲家是好人,阿轩处处让着二丫头,稳婆太医也早就请好了……” 说到这里,她鼓起勇气唤了声何轩,咬牙问道,“阿轩,要是……要是我女儿生产时有个万一……你……你是保大还是保小!” 何轩跟苏澜愣了一下,他们着实没想到一贯胆小的周氏会问出这等话。 何轩回过神见岳父跟小舅子都死死看着自己,忙不迭点头, “虽然我觉得不会有那万一,但是……保大……我保大!您要不放心,尽管让大伯跟大伯母监督着!” 苏澜还在发愣,苏正德却转向她,“二丫头,爹跟娘……对不住你了。” 自来女子生产都是鬼门关,为了儿子,他们却不能陪在女儿身边…… 苏正德原以为自己并不是重男轻女的迂腐之人,真到了面临选择的时候,却还是…… 周氏一把握住苏澜的手,泣不成声,“娘对不住你,可是你弟弟,娘当真舍不下!” 苏澜眼底少有地闪过一丝复杂,“爹,娘,女儿不怪你们。就算今日换了大姐,也绝不会反对。” 她轻声道,“家里本就欠长生良多,若是只能同甘,不能共苦,咱们成什么人了?” 苏正德眼眶微红,周氏的哭声更大了。何轩听得一头雾水,苏惟生却全身一震,望向苏澜的眼里满是不可置信。 “二姐,你在胡说什么?” 苏澜摇摇头,扯了扯嘴角,起身像小时候那样摸了摸他的脸, “你明白的,长生。你再能干,在我眼里也永远是那个连路都走不动,需要姐姐背的弟弟。叫你一个人去受苦,我于心何忍?” 言毕又扭头对苏正德夫妻展颜一笑, “大伯母跟二伯母都在京城呢,而且阿轩哥是爹娘跟弟弟都认可的夫婿,你们有什么放心不下的?” 何轩嗫嚅着道,“岳父,岳母,就算你们不在跟前,小婿也不会薄待阿澜半分。只是……小婿也想恳求岳父岳母,就留在京城吧。” 苏澜皱眉道,“瞎说什么?爹娘有多疼长生,你又不是不知道!” 何轩欲言又止。 周氏却擦干眼泪,“我不管!你若是不带我们,你前脚走,后脚我跟你爹就追过去!” 苏惟生却仍旧没缓过神,二姐刚才那话……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吗? 可他的沉默看在周氏眼里,就是死活也不肯带她去了,一时刚憋回去的眼泪又流了出来。 苏正德长叹一声,“阿轩,阿澜,陪陪你们娘。” 顿了顿又道,“长生,你跟我来。” 苏惟生愣愣地跟在苏正德身后,等他停住脚步,才发现已到了自己房间。 “爹?” 苏正德答应了一声,吩咐小柱守在屋外,便走到苏惟生的床边把被褥抱开,摸索了一阵,床板蓦地一翻,露出一个两人宽的黑洞。 苏正德拿了火石跟油灯,“下去说吧。” 而后率先跳了下去。 两人坐在密室的石桌边,苏惟生半晌没敢开口。 苏正德缓缓道,“这次去滇池,是不是有别的原因?是不是很危险?” 苏惟生抬起头,直直望进苏正德眼里,那里头是满满的担忧与慈爱,没有半点伪装。 可是二姐那番话——很明显,苏正德跟周氏早就知道了。 枉他自恃聪明绝顶,能将所有人玩弄于股掌之间,却连这个都没看出来! 他定了定神,慢慢将先帝与上任滇池王的恩怨说了, “倘真有万一,我自己能否全身而退都是未知数,又如何能保全您跟娘的性命?” 苏正德这些年经历的事不少,“养父设计我断了双腿”、“儿子其实是个孤魂野鬼”、“先帝杀了他全家”这等事都能接受,听完也没太吃惊, “要不,这官儿咱们不做了成不成?有吃有穿的,做什么非要掺和皇家的事呢?要斗个你死我活就让他们自己斗去,凭什么拉上你?” 第368章 梦(一) 苏惟生只能苦笑,眼下的情形,是他不做官就能解决的事儿吗? 要是他真敢辞官,不说别的,熙和帝头一个就不会放过他,接下来整个苏家,都会被他连累。 就算明面不对他动手,暗地里稍微一句似是而非的话,如常家、潘家等与他有旧怨的人就会毫不犹豫地扑上来,将他剥皮拆骨。 到时候要捏死他,比捏死一只蚂蚁还容易! 如宁家这些姻亲,大多看重的是他的前途。就算宁老太爷和太夫人愿意保他,又能保多久? 何况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日子他过够了! 早在杨二爷打断苏正德的腿,掏出二百两银子像打发叫花子一样打发掉他们那一刻起、早在未婚妻的性命被那群高高在上的贵人当成蝼蚁一般算计的那一刻起,他就不可能回头了! 苏正德默默道,“看来你是决定了。” 苏惟生轻声回答,“是,我要去,也不得不去。” 苏正德叹息一声,“也是没法子的事,去就去吧。爹娘跟你一起去。” “爹!”苏惟生实在难以置信,他说的还不够清楚吗?“可能会死的啊!” “你也说了只是可能,”苏正德释然一笑, “爹原本也怕拖累你,可再回头想想,我也未必帮不上忙。到时候你做官,我种地,想法子把那穷地方治理好了,证明咱家的确有能耐。就算那滇池王当真造反,怕是也舍不得杀咱们。别忘了,你那折子也有爹的一份功劳呢!” 苏惟生有些啼笑皆非,话是这么说没错,但自己去了花城好歹是一地主官,哪里用得着亲自种地? 何况他如何能不明白,苏正德这么说不过是找个理由随他赴任罢了。 在这世上,大概也只有家人愿意陪自己同甘共苦了, “可是爹,到了那边,我们的处境会很危险,若到时连累了你跟娘……” 苏正德却摇摇头,“你两个姐姐都有了自己的家,几位亲家都是好人,我跟你娘也没什么不放心的。” 他似乎下定了决心,咬牙道, “我……我已经失去了一个儿子,眼下就你这么一个……就算死,咱们一家人也要死在一起!” “您……”苏惟生震惊得无以复加,他当真没想到,苏正德竟然就这么说了出来,“您是什么时候开始……” “什么时候……”苏正德失落且迷惘, “大概是从得知杨二爷真正死因的时候开始……大概从你替我请来梁太医开始……大概更早——从分家那天,看到你在苏家祠堂的表现时开始……” “那……”苏惟生艰难开口,“娘呢?” 他记得清清楚楚,十一年前那个冬天,他在祠堂提出分家,设计苏正宗受罚,设计…… 当天夜里,周氏就问过苏正德,说儿子是不是撞客了? 只是被苏正德三言两语糊弄过去了而已。 苏正德犹豫了一下,颤抖着伸手摸向苏惟生的头, “你大概不知道,长生起高热昏迷了两天之后,就断气了……我亲手探过,身子都凉了。” “只是那会儿我既伤心又愧疚,不知该如何跟你娘开口,只能守在你的床前,抱着你冰凉的身子不知所措。可没过多久,你居然动了,脉搏有了,呼吸也有了。” “我那会儿以为……先前的一切都是幻觉,你只是暂时闭过气去了,便装作什么也没发生过,重新请了大夫过来……再后来……你就醒了。” “你醒来之后性情大变,我心里隐隐觉得不对,却不敢往深里想。你娘她……大概是在得知你对杨二爷做的事之后才……” 苏惟生下意识握了握拳,“您跟娘,就不害怕吗?” “怕什么呢?”苏正德近乎贪婪地看着苏惟生的脸, “一起生活这么多年,你是什么性子爹娘能不清楚吗?若是没有你……” 他闭了闭眼,“爹给你讲个故事吧。” “故事?” 苏正德望着摇曳的烛光,目光渐渐变得悠远, “四年前,梁太医替我治腿的那段时间,我总断断续续地做着一个梦。” 在那个梦里,他的儿子小长生烧了两天就没了。 苏信一家连口薄棺也不肯出银子买,赵氏还发话说, “卷条破席子往山上一丢就完了,多省事儿啊!省得这短命鬼坏了祖坟的风水!” 苏正德带着妻女在苏信院子门口跪了一天一夜,都没能求得那家人松口。 最后还是苏老太爷跟众位街坊看不过眼,凑了些银两帮他们葬了小长生。 也是苏老太爷作主,让他那可怜的儿子进了祖坟。 儿子死了,夫妻俩还没缓口气,苏正宗便迫不及待地提出要把大丫送去杨家。 那会儿苏正德有什么法子呢?只有跪着苦苦哀求,最后二丫跑到族长家求救,将事情全抖了出来。 苏老太爷厌恶杨家已久,自然不肯答应,威胁说若苏信父子两个一意孤行,他便将他们族谱除名。 更甚者,还要将苏惟智害死亲堂弟的事上报到衙门,夺去他参加科举的资格。 苏信无法,只好应了下来。 苏正宗父子也如今生一样,在祠堂挨了板子,受了责罚。 苏正德趁机提出分家,却被苏信两口子一番唱念做打弄得心力交瘁,只好作罢,留在那个家里继续做牛做马。 谁知过了半个月,大丫就不见了踪影。 二丫偷偷出门找姐姐,也一去不回,从此音讯全无。 苏正德与周氏托了族长家、托了曹家,自己也每日往镇上和县城去,四处寻找女儿的踪迹。 大约又过了两三个月左右,族长家的人在乱葬岗发现了姐妹两个的尸体,生前都被…… 而同一时间,苏惟智却不知走了谁的路子,拜了平宁县县令蒋斌为师。 苏老太爷眼里揉不得沙子,恨死了这等禽兽败类,可却没有证据,苏信一家又靠上了杨家和蒋县令…… 他只得借口苏惟智害死嫡亲堂弟长生,将苏信一家从族谱除名,赶出清水村。 苏信一家这会儿有了大靠山,已经不畏惧族长了,转头就投靠杨家,全家人入了杨家族谱。 因为苏惟智资质上佳,杨建棠还在杨二爷的力劝之下,认了苏正宗当兄弟。 苏正宗就这样成了杨家的八老爷。 只是苏信一家记恨苏正德害他们被除族,临走前并不肯放过他,非要带他一块儿到杨家,做那名义上的亲人,实际上的佣人。 苏正德不敢怨恨苏信夫妻,却已经恨上了苏正宗跟苏惟智,如何肯答应? 好在有苏老爷作主,最终夫妻俩还是留了下来。 可是没过多久,苏正德去镇上找活干的时候,被不知名的歹人打断双腿,在清和镇一条小巷子里昏迷大半天才被路人送到诊堂。 那双腿,已经没救了。 第369章 梦(二) 接连失去三个子女,丈夫又断了腿成了废人,周氏连受打击,伤心过度,整日啼哭,不到半年就哭瞎了眼睛,还落下了个时时呕血的毛病。 没有田地,身无分文,一个瞎子一个瘸子,这日子该怎么过呢? 族里和街坊四邻都是好人,时有接济。但只靠接济如何能长久? 苏正德那双腿和周氏的病长年都要吃药,自身却半分谋生的本事也没了,两人过得如何可想而知。 苏老爷和苏五老爷商议过后,给苏正德安排了个看守祠堂的差使,村里人给夫妻两个在祠堂门口搭了间茅屋住着。 结果有天苏二老爷的孙子过来探望苏正德,两人说了一刻钟左右的话,那孩子离开没多久,茅屋就忽然走水了。 苏正德跟周氏险些被烧死,祠堂的偏院也被烧了一小半,所幸祖宗牌位并未被殃及。 苏老太爷可怜苏正德,并未责罚于他,但他自己却没脸再干下去了。 就这样,好不容易得来的生计又没了。 苏惟生听得又愤怒又无奈,可苏正德夫妻从前就是这么个性子,懦弱得跟个包子似的,谁都能踩两脚,他又能如何呢? 苏二老爷的孙子,苏惟聪是吧?他记得此人自幼与苏惟智交好,放火的还能是谁? 苏惟生狠狠骂了几句娘,问道,“然后呢?” 苏正德笑了笑,甭说苏惟生,就是他自己,不也一样看不上梦里的自己么? 族长跟五叔一开始还肯管,后来为何视而不见了? 自己立不起来,旁人再怎么拉拔,也是没用的。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吧! 倘梦里的自己能坚定一点、聪明一点,如何会落到那样的下场? “两个丫头失踪那会儿,你姑姑刚怀上你承芳表妹,怀相不是很好。我便只拜托了你姑父帮忙找人,并不敢惊动她。” “你姑姑生产时也不是很顺利,生完承芳养了大半年才能下地——否则你姑姑为何生完承芳之后就再没动静了呢?后来确定你姑姑养好了身子,你姑父才敢把事情告诉她。” 苏慧知道之后又气又急,可他们一家子小老百姓,如何敢跟有杨家和县令大人当靠山的苏信一家作对? 何况,苏信和赵氏毕竟是她的亲爹娘啊! 她没有办法,征求曹姑父同意之后,便把苏正德夫妻两个接到了自己家里照顾,一方面是为父母赎罪,一方面是报答当年苏正德救她出苦海的恩情。 曹姑父给苏正德打了一张轮椅,让他不必再瘫在床上,他便也跟曹姑父学着做起了木工活。 “你姑姑家跟现在一样,有三个子女,日子原本也过得,承沛还被送到了县城的私塾念书。只是后来多了我跟你娘这两个药罐子,承沛念书的花费就成了一笔大开销,渐渐的也不去了。” “茂谦那孩子心善,时常来看我们。你二伯知道这事之后,就让承沛去了他那里读书。” “不过在梦里,我从没认识过何亲家、杭大人跟宁老爷子。搬到县城的第三年,你娘就过世了。在后来的那些年里,我几乎没出过门。你姑姑姑父怕我闷坏了,时常捡些外头的大事说给我听。” “比如林举人家的大女儿上山赏菊时突遭不测,回家的第二天就香消玉殒。” “比如文二哥的一个学生,承沛的同窗,县城首富何家的儿子,院试中途被人从考场抬了出来,过了五六天,人就没了。何太太听说是疯了,三天两头跑到县衙外头找儿子。” “没过多久,何老爷就因以次充好、害死数条人命被下狱,县令判了秋后处斩,家产也被尽数充公。” “承沛十八岁成亲,娶的也不是杭大人家的女儿,而是你二伯母娘家庶出的侄孙女,也就是当年同你们互结那位方家小哥儿的妹妹。” “在梦里,承沛是二十二岁才中的秀才,夫妻两个经营一家小私塾,日子也还过得。只是那方家小哥儿屡试不第,时常上门找承沛的麻烦,两口子为这事没少吵架。” “茂谦十七岁那年中了秀才,而后去了京城,六年后考举人那会儿还回过一次县城,来看我,给我塞了二十两银子。说是……娶了一位姓何的姑娘。” “只是在我死之前,都没听到他中进士的消息。只听承沛讲,那孩子在京中不受他娘待见,过得并不容易。” “良大哥在洛阳做了一辈子知府,直到你族长爷爷过世,才致仕回乡。” “后来听承沛说京城又出了件大事。似乎有位什么将军还是伯府的公子失手杀了公主未婚妻,被皇帝下令满门抄斩。那位公子的祖籍,就是咱们博阳府丰水县,据说还中过案首。” 苏正德似乎久久沉浸在那梦里不能回神, “咱们这几家,也就这样了。智哥儿倒是出息,十九岁中进士,娶了杨家女,好像是做了大官,风光得了不得。” “我记得,按梦里的时间,你族长爷爷是在去年过世的。你良大伯致仕七八年后吧,外族大军破关而入,百姓争相逃难,大魏陷入了连年的战乱之中。” “梦里的我就是在那时病死,后来的事,就不知道了。在梦里,我没有认识过梁太医,定国公府也始终没有找来。终其一生……我都不知道自己的身世。” “没有状元儿子、没有探花女婿和进士女婿、儿女早为奸人所害,死于非命,妻子早逝……梦里的苏正德,就是个残废半生的孤寡老头子。”苏正德眼眶微红, “那时我就开始怀疑,所有的改变,皆是因你而起。” 苏惟生喃喃道,“怪不得,那会儿苏信咬舌自尽时,您让我不必请大夫救他……” 想了想,他还是有些不敢相信——无缘无故的,苏正德为何会做那样一个梦? “您没有骗我?” “骗你做什么?”苏正德的声音有些哽咽,“就算没有那个梦,我也早把你当成了自己的儿子,你娘也是一样。” “那次得知杨二爷身死的真相之后,一开始你娘只顾着担心你,并没反应过来。直到好几天后,她才跟我讲,你变得太多了——从前的长生定然做不出来那样的事,更不会知晓什么断袖之癖和马上风。她问我,小长生是不是早就……” 第370章 应允 苏正德那会儿还没做这个梦,也在疑心呢,便把当年儿子断过气的事儿说了。 两人又偷偷把苏澜和苏沁叫去问过,然后,就更加肯定了心里的猜测。 当时周氏既伤心又害怕,伤心的是原来儿子长生早就被那家子吃人不吐骨头的畜牲给害死了。 但事情过了这么多年,又有苏惟生这个处处体贴的出息儿子承欢膝下,悲伤再浓也是有限的。 害怕的却并不是儿子身体里的“孤魂野鬼”会害自家,而是怕万一叫人发现端倪,把苏惟生当成妖怪拉出去烧死! 苏澜却道,“左右这事儿只有自家人知道,只要咱们不提,外人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那等匪夷所思的事。总之不管你们怎么想,以前的长生是我弟弟,现在的也是我弟弟!” 苏沁也小声说,“要是没有他,说不定我早被杨家害死了。不管他是什么来历,这个弟弟,我都认!” 一家人就这样做了决定,并商量好要瞒着苏惟生,省得他知情后心里别扭。 当然,这些年每回祭祀先人,夫妻俩都没忘记小长生那一份。只是担心被人发现,并未立牌位,只能在心里默念罢了。 “原来……”苏惟生苦笑一声。 起初他只当苏正德一家都是大字不识、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人,后来又真正把他们当成了亲人,是以从未对他们设防。 却不想自己的一举一动,早已被看穿了。 是啊,他怎么忘了?不管是苏正德还是两个姐姐,本就不是蠢人哪! 苏正德黝黑的脸上满是悲哀, “若不是因为我跟你娘太软弱无能,不配为人父母,小长生又如何会小小年纪就……你若不来,我那儿子也不会死而复生,所以这件事根本怪不到你头上。相反,我们还要感谢你。” 苏惟生轻唤了一声,“您……” 苏正德摆摆手,“梦里的事尚未发生,我已经放下了。关于小长生的,如今说什么都太晚了。欠他的,若有来世,我愿意倾尽一切补偿于他。” “如今对我跟你娘来讲,你就是我们的儿子。无论贫穷还是富贵,好歹……好歹你是活生生的。只是我观你的见识与行事作风,想来从前也并非常人,你若不想说,就当爹没问过。” 苏惟生只能苦笑,并非常人? 从前他倒想做个普通人,只要高堂健在、夫妻和睦、儿孙孝顺,哪怕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呢? 只可惜,他没这福分哪! 可是,他不愿让如今的家人知晓,从前的自己,是个唯利是图、不择手段、害人无数的阉人! “从前的我,不过经历的事情多一些罢了。说来,原本我就与小长生同名同姓……” “好啊!看来这是上天注定的缘分!”苏正德见他不愿说,也不想勉强,反正自家儿子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心里最清楚, “从前的事,都过去了,说来也是无益。” 说着又望向苏惟生,目中隐含期待,“就不知你是否愿意认我们这一对无能的父母。” 苏惟生眼睛发热,“本就是一家人,认什么认啊!” 他或许是阴差阳错之下改变了苏家人的命运,可苏家也从未让他失望过。 这些年的悉心照料、细心关怀都是他切身体会过的,何曾有半分掺假? 明知道自己不是真正的小长生,苏正德夫妻还时常偏袒,自家二姐可没少吃醋! 若说为了自己带来的荣耀和好处,但苏正德夫妻,从来就不是贪慕虚荣的人哪! 苏正德眼中一亮,“这可是你说的!” 苏惟生一愣,“当然。” 苏正德道,“那么,你不会再拦着我和你娘随你赴任了吧?” 见他不答话,苏正德眼底迅速划过一抹黯然, “小长生之死的确是我跟你娘的终生之憾,但我们已经对不起他,不能再对不起你了!我知道去滇池很危险,但我宁愿全家死在一起,也不愿再白发人送黑发人!” 苏惟生一时哭笑不得,合着说了这么久,就是在这儿等着他呢?这个老实本分的爹,怎么还学会卖惨了? 可话都说到了这地步,苏惟生也实在不忍心拒绝, “那就去吧,咱们一家人,就算死也要死在一处!” 从前世到今生,不管是为了报恩还是为了别的,愿意与他同生共死的父母,也就这么一对啊! 就让他也自私一回好了! “诶!”苏正德立刻喜笑颜开,“我这就回去跟你娘说,让她吩咐下人收拾东西!” “爹……开春才走……”苏惟生话音未落,苏正德却像怕他突然反悔似的,急忙一溜烟儿跑了。 苏惟生摸了摸鼻子,“好像被爹算计了……” 不对,他还有事情没问呢! “爹?爹!” 喊了半天也没人回答,苏惟生只好沉下心,想到苏正德的梦境,只觉得心里憋得慌。 似乎有一口气憋在心里,上不去也下不来,难受得胸口发疼。 那个梦,苏正德说的有鼻子有眼,实在不像编的,反而像……像是亲身经历过一般。 那么……到底是上天垂怜、让苏正德窥见了上辈子的事,还是他自己在最痛苦之时心有所感? 原来自己不在的时候,自家早已家破人亡,两个姐姐七岁那年便死在了杨建棠的手上。 苏惟智一家却踩着他们一家子的性命搭上杨家,从此平步青云。 原来何轩院试后就死了,而何家的败落…… 顾氏疯疯癫癫,时常去县衙外找儿子,难道就此被杨家的老人认了出来? ——她原本,是杨建棠的未婚妻啊! 自家与何家糖铺子合作这么多年,何父为人是精明,做生意却一向本分有良心,如何会以次充好还害死了人? 杨建棠发现当年的未婚妻没有病死,反而嫁给了何父,且育有一子,能不报复吗? 而祖籍博阳府丰水县的伯府公子,中过案首的,除了岳西池还能有谁? 原来没有大姐,他竟被皇帝赐婚给了某位公主,却失手把人杀了。 原来忠心耿耿的平阳伯府到最后,竟落了个满门抄斩的下场! 原来铃儿……早在十二岁那年……就死了。 原来族长爷爷在去年就该…… 即便这一切只是苏正德的梦,苏惟生仍旧有些不寒而栗。 他情不自禁打了个寒颤。 岳西池杀未婚妻、平阳伯府被满门抄斩的内情他不晓得,但苏正德梦里自家与何家的遭遇,却实实在在与清和镇杨家有关。 只可惜杨建棠兄弟俩、苏信一家都已身死人亡,他没法子出气啊…… 看来,杨家与高家那档子事得抓紧了! 从密道出来,苏惟生去安抚好周氏,又留苏澜夫妻俩用过晚饭,才回到自己房里唤来小柱, “昌安伯府还没消停么?” 第371章 闹剧 因先前忙着接待使节,苏惟生设定了大概的方向之后,便将外头的事情全权交给了小柱跟阿海。 这一个多月以来,他虽然也留意过,到底没太上心。 只听说小高氏的小儿子似乎变成了个傻子,严五太太的两个嫡孙不见了好些日子。 为这事儿,严家长房跟五房闹得不可开交来着。 “没呢!”小柱目露惭愧,“少爷交代丁酉设法保住昌安伯长孙严凌的性命,这……严五太太下的药被丁酉换掉了,可不知怎的被他弟弟严凇误食,人是救回来了,却变成了个傻子,心智全无……” 小柱的紧张并非全无来由,而是……马婆子收养了那么多乞儿,银钱都是苏惟生出的。而那些乞儿中,并不是个个都机灵懂事,资质平庸的占了大多数,另还有些心智不全的、天生残疾的,苏惟生都命马婆子一并养了起来。 因此,小柱觉得自家主子非常喜欢孩子,可如今,严家那孩子却出了事…… “哦?”苏惟生却直接问,“那药果真是严五太太下的?小高氏可曾有动作?” 至于小高氏的小儿子什么的,他并没放在心上。 那孩子的确无辜,可谁让他要从高家人的肚子里爬出来? 眼下不动严家,好让他家下一辈平平安安地长大,日后成为高家的得力助手么? 所以,就算在街上随便遇见个陌生的孩子有难处,苏惟生都会毫不犹豫地出手相帮。但与高家有关的人,他不亲自动手已是仁至义尽,帮忙?休想! 保住严家那个叫阿凌的长孙,也不过是因为答应了马婆子,让她不至沾上人命因果罢了。 若严凌以后再被旁人所害,可怪不到他头上! 难道没有他的设计,严家五房就当真不会动手么?只是迟早的事罢了! 小柱觎了苏惟生一眼,发现他脸上并无愠色,才微微松了口气, “小高氏自然不可能善罢甘休。严凇院子里的丫鬟婆子都受了刑,最后却查到了昌安伯的庶四子头上。小的不忍那位严四公子蒙受不白之冤,便让小桃扮回乞儿,给小高氏的陪房送了封信。” 小桃是苏惟生收留的乞儿中最机灵的一个。 小高氏也聪明,查到严五太太的确去过几趟普济观,且买通了大厨房的婆子之后,并未声张。 反而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与近日常去探望严凇的严五太太更亲近了几分,私底下却让自己的陪房闻妈妈回了好几趟娘家。 外孙被毒成了个傻子,怀恩公怎可能就这么算了? 况且严五太太既然动了手,就表示五房对爵位已是志在必得。 同姻亲比起来,怀恩公自然愿意自家外孙继承昌安伯之位。 若不彻底断了五房的念想,难保严凌不被他们所害。 于是过了没几天,严五太太的两个孙子就都不见了。 严五太太婆媳两个哭得肝肠寸断,原准备带着腿伤回西北的严五爷也被迫留了下来。 一面托了人四处寻找孙子的消息,一面找小高氏兴师问罪,一面给远在边关的昌安伯严成器去信,将小高氏所行之事尽数告知,并恳请他向小高氏施压,让她说出两个孙子的下落。 小柱嘿嘿笑道,“小高氏支开严家下人,让人用杂耍把那俩孩子引出府,抓到了城外一片坟地里,原本想斩草除根。我跟樊春扮作路人把孩子救下来,暂时交给了李三儿看管。小的留意过,那高家现下还在四处找人呢!” 李三儿就是前头苏惟生让阿海跟小柱两个去联系过的,擅长开锁的那个。 苏惟生皱了皱眉,“孩子多大了?可记事了?若日后让他们发现……” 小柱忙道,“少爷放心,救人时我跟樊春大哥都乔装过。那俩孩子一个六岁、一个三岁,大的那个把下手杀他们的人看得清清楚楚,日后只消找个机会把那领头的高家管事引到他面前,就是铁证如山!” “干得不错,”苏惟生露出一丝笑意,“那孩子六岁,也能记事了,杀了未免有伤天和,留着也有些棘手……” “要是悄悄把人送回去,难免被严五爷查到李三儿的踪迹,倒不如光明正大地把人送过去,反而能落个好。李三儿住的地方偏远了些,不知道城里贵人家的事也是常理。” 小柱应了声是。 苏惟生想了想又道,“不过你让阿海叮嘱李三儿一句,要跟严五爷碰面,就务必得把你们的事藏好了!一旦他露了痕迹,你知道该怎么做。” 小柱解释道,“在那俩孩子眼里,我跟樊春是从外地来探望亲戚的,这亲戚自然是李三儿,他是我们的远房表叔。这探完亲,自然还得回老家。” “李三儿怎么说也是本地人,户籍啥的都是真的,再加上那俩孩子的证词,应该不会有问题。” “李三儿的亲戚……”苏惟生琢磨了一会儿,“还不够稳当……我记得李三儿原来入狱是因为偷盗是吧?” 小柱不明所以,“是的。” “那么……”苏惟生示意小柱靠近些,“你们这样……” 小柱听得两眼放光,“妙啊!回头小的就去办!” “救了严五爷的孙子,怎么着也能得点好处。”苏惟生颔首,“到时候那些财物让他自己留着花用,你跟樊春都别沾手。” “那是自然,跟着少爷,小的也不缺那点子银钱。”小柱笑道,“那啥时候把人送回去?” 苏惟生不答反问,“外头传言,说严家长房和五房在闹分家?” “可不是!”说到这个,小柱顿时满脸兴奋,“闹了快半个月了,今儿个晌午还在昌安伯府闹了一场。丁酉过来的时候您不是在跟老爷太太商量外放的事儿么,小的就没来得及说,正准备向您禀报呢!” 他眼底难掩羡慕,“那家伙看了好大一场热闹!” 两房为孩子的事儿都吵翻天了。 昌安伯夫人想借机把五房分出去,严五爷自然不肯。 小高氏和昌安伯夫人便请了娘家人帮忙施压,还叫上了严家的族老,把严五太太下药毒害严凇的证据摆在了各族老面前。 并说,不分家也成,但严五太太毒害侄孙证据确凿,让严五爷要么休妻,要么把严五太太送进家庵…… 第372章 贼喊捉贼 严五太太见证据确凿,倒是不否认了,可也没有就此认栽,反而破罐子破摔,把“邱道婆”说的话和府里这段时间出的事一一列举了出来。 还说,“阿凌就是个天煞孤星的命,否则近来府里为何接二连三地出事儿,靠近他的人一个都没落着好?说不定长世都是被他克死的!” 说着又指着昌安伯夫人婆媳,“大伙也甭怪我说话难听!大嫂,你在睡梦中被蝎子咬伤,要不是下人发现得及时,如今在不在还两说呢!侄媳妇儿,你额头上那道疤是怎么来的,你自己心里清楚!” “我家老爷不过去看了阿凌跟阿凇一回,出了家门就无缘无故惊了马,过了这么久都没痊愈!” 见众人都下意识看向自己的腿,严五爷立即斥道, “妇人之见!浑说什么?都是巧合罢了,阿凌那孩子从小就乖巧懂事……” 严五太太却捂着脸呜呜地哭出了声, “妾身自己被人说两句闲话可有什么?但这些年,老爷你为府里做了多少事,却还要被人污蔑觊觎爵位,妾身……妾身实在心寒哪!” “后来,阿凌身边伺候的丫头小子,是不是也相继出了事?否则侄媳妇为何把满院子的人都换了?” 她擦了擦眼角,冷笑道, “那位师父可说了,若不加以制止,咱们就要落个满门横死的下场!爵位?我若真是为了爵位,为何不干脆给阿凌跟阿凇都下药?到时候两个孩子都毁了,除了我们血脉最近的五房,谁还有资格继承爵位?” “说到这里,我倒想起来了!我明明只给阿凌下了药,为何遭殃的却成了阿凇?阿凇这是替他哥哥挡了灾啊! “自己平安无事,身边的人全得遭殃,不是天煞孤星是什么?” “诸位长辈明鉴,妾身是给阿凌下药了没错,但妾身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咱们昌安伯府啊!难道你们真能放任不管,任由他将我们整个严家的人都克死吗!” 此话一出,众族老哪里还坐得住。 连怀恩公世子跟昌安伯夫人的娘家人都不淡定了,纷纷问婆媳两个是不是确有其事。 昌安伯夫人跟小高氏心里也犯嘀咕,但毕竟事关自己最疼爱的孙子(儿子),哪能坐视严五太太就这么把脏水泼到自己头上! 一个怒道,“你血口喷人!” 一个愤然道,“谁知道这府里是不是出了内鬼!从前好端端的,长世一死,还冒出个什么天煞孤星的传言,这是不给我老婆子活路啊!” 众人转念一想,又都面露狐疑。 大伙都分了家,严五爷夫妻却在伯府住了这么多年,要说刻意制造这等假象,也不是做不到啊! 严五太太却哭着道,“要是我家干的,让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你们呢?” 她又指着小高氏婆媳厉声道, “你们敢不敢对天发誓,说阿凌绝不是天煞孤星,绝没有克死亲爹,克到亲眷下人!你们敢吗!” 堂上的人皆面面相觑,一时都不知该说什么。 鬼神之事,有人不信,但大多数人都是信的,事实摆在眼前,严五太太说得言之凿凿,连毒誓都发了。 那么,“刻意制造阿凌克亲假象”之事应当是与五房无关的。 再结合昌安伯夫人和小高氏的态度……难道阿凌克亲是确有其事? 严五太太却还没说完,“总之,阿凇就是被他哥哥克傻的!可我的孙子呢?阿冲和阿冽还那么小,能知道什么?大嫂,侄媳妇,你们敢拿大哥的性命起誓,说两个孩子的失踪与你们无关吗!” “老爷为了给家里遮丑,不曾在好友与京兆面前说过你二人半句不是!你们却要在我的孙儿生死不明的情况下,逼我家老爷休妻出妇!” “你们的良心呢?出身怀恩公府,就能如此仗势欺人吗!” “若是不把两个孩子交出来,就算闹到御前,我也要为我的孙儿讨个公道!倘若皇上当真袒护你姓高的,我就一头撞死在宫门口!” 小柱说得绘声绘色,苏惟生也忍不住笑出了声,“这严五太太倒是会贼喊捉贼……舌战群英,颇有陈大人的风范啊!” (陈显宗:你说话很好听,下次不要说了。) 苏惟生收起笑意,“最后呢,还是没闹出个结果来?” “少爷英明!”小柱恭维了一句才道,“本来是议分家的事儿,结果硬让严五太太给搅和了!那边商议好,等找到严五爷那俩孙子再说分家的事儿。怀恩公世子还警告严五太太,让她没证据就别胡说啥的呢!” “小的倒要看看,等那俩孩子回到严家,怀恩公府和小高氏还要如何抵赖!” “至于那天煞孤星的事儿,怀恩公世子说要请西山寺的得道高僧圆真大师去看一看来着……少爷,那圆真大师,会不会看出什么来?” “得道高僧?”苏惟生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奇人异士这世间并非没有,可大多隐居山林,行踪难觅。 可皇家寺庙里养着的得道高僧到底有几分本事么……他前世跟在庆隆帝身边也见过不少,佛曰:不可说,不可说啊! “只要昌安伯府继续出事,就算那位大师说严凌并非天煞孤星,也得有人信哪!” 苏惟生淡淡道,“届时严凌还能安安稳稳地长大,并继承爵位么?怕是人人都欲除之而后快,尤其是严五爷一家——既动了念头,又如何能再止住贪欲?那可是世袭罔替的爵位!” “别忘了,咱们使出邱道婆这一招最终的目的——不过是给严家五房一个争夺爵位的理由罢了!” “对啊!”小柱恍然大悟,“只要严凌身边的人不间断地受伤、生病,怕是连昌安伯夫人和小高氏都要心生疑窦了吧?说来少爷这主意当真……” 损哪! 谁能想到,严府那些莫名其妙的意外,都是丁酉跟丁卯弄的呢? 当然,也少不了黎映临走前给的那几只小虫子的功劳。 “只是……这火烧得不够旺啊……如何才能让严家与高家彻底反目呢?”苏惟生叩了叩书案,陷入沉思, “看来……不出点狠招是不行了……” 半晌之后他灵光一闪,“小柱,你来!” 第373章 李三儿 十一月初二酉正左右,庞氏的娘家就迎来了一个搭肩驼背、瘦巴巴的中年男子。 那人自称李三儿,说是有昌安伯府两位小公子的消息,请求面见庞家的当家人。 庞氏的父亲是刑部左侍郎,当值未归,她大哥庞书白在户部做了个主事。 原本年底盘账正是忙碌的时候,但一听外甥有了消息,那人不见当家的还不肯说,庞书白便忙不迭地跑了回来。 李三儿正由庞家三管事的儿子阿荣陪着吃茶呢! 他甫一进庞家便先描述了那俩孩子的相貌形容,并把自己的事情挑拣着说了一些。 庞家管事确认之后,才吩咐阿荣先招待着。 原本阿荣吩咐人整治了一桌酒席,想着把人灌醉了,怎么着也能问些东西出来。 不想李三儿是个谨慎的,说是事关重大,生怕害了两位小公子,并不肯吃酒。 阿荣这才让人换了茶水。 不过庞书白到家之后并未急着见李三儿,反而先把守在外头的另一名小厮阿文叫来问了问情况。 “所以,是这李三儿的两个远房侄子路过那片坟地时,刚巧碰见有人要杀阿冲和阿冽,这才把人救下来送到了他家里?” 庞书白背着手在书房来回踱步,“两个孩子丢了近半个月,他为何现在才来报信?为何不去昌安伯府,却来了我们家?他那家里,可派人去过了?” 阿文答道,“他非要见到能做主的才肯讲,说要向您讨一个要求。李三儿没有透露住址,不过三管事找京兆管户籍的小吏查到了些东西。” “说说看。” 阿文道,“小的请程护卫带人去他家里找过,并未见着两位小公子,也不知是不是藏到别处去了。倒是……” “倒是什么?” 阿文瞅了庞书白一眼,“倒是发现了些古怪的东西,奇形怪状的铲子、散乱的糯米……还有半个蹄子。三管事说,像是黑驴蹄子。” 庞书白眉头皱得死紧,“什么乱七八糟的!不必理会,你继续说!” 阿文忙道,“这李三儿原是有案底的,犯的都是些偷鸡摸狗的事儿。前些年到一户蒋姓人家家里行窃,不想那户人家是蜀王府一位项庶妃娘家的亲戚……” “李三儿就这样被送进牢里关了好些年,四年前才放出来,后来就老实了。李三儿说,他出来后本想做个正经营生,可架不住三天两头就有人捣乱……程护卫说,从他家的情况来看,平时应该过得十分拮据。” 见庞书白没说话,阿文又道,“小的以为,那李三儿执意要见您,估摸着就是想向您求些好处。另外,许是想通过老爷居中向项家人讨个人情。” 庞书白拧眉想了一会儿,“蜀王府项庶妃的娘家……姓项的……似乎有些耳熟……” 阿文堆笑道,“项庶妃从前在蜀王府并不得宠,蜀王去后,项家更是一落千丈。” “那项家的当家人年初调到了刑部当值,乃刑部庐皖清吏司主事。三管事翻过礼单,那位项主事平日没少给老爷送礼。只是老爷从未请他进门说过话,大爷您不认识也很正常。” 庞书白闻言撇了撇嘴,区区六品主事,家世也不显,哪有资格见父亲? 他却忘了,自己如今虽在户部,也不过是个六品主事罢了。 当然,项老爷都快五十了,庞书白却才将将而立之年,日后的前途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把人带去偏厅,如果李三儿的侄子当真救了阿冲和阿冽,不论要银子还是要人情,都是小事。” 阿文领命下去了。 谁知那李三儿一见着庞书白,却绝口不提领赏的事儿,反而噗通跪倒在地,膝行几步抱住他的腿, “贵人!贵人救命啊!有人要杀我!不……不,是有人要杀两位小公子!” 庞书白嫌弃地扇了扇鼻子,不动声色地挪开脚,这人几天没洗澡了? 但听到后头的话却是一惊,“是何人如此大胆!” 李三儿仓惶道,“小人也不知道啊!半个月前,小人的侄子在坟地偶然碰见一伙人对两个孩童行凶,就把人救下来送到了小人家里。” “小人见了人,就知道这两个孩子非富即贵。因早年吃过教训,小人并不敢招惹贵人,只好让两个侄子悄悄去城里打听,看有没有大户人家丢了孩子。等有了音信,把孩子好好儿送回去也就罢了。” “两个侄子在城里待了五六天,好不容易才脱身回到小人家里。他们告诉小人,是昌安伯府五老爷的孙子丢了。” “可是城里打听两位小公子的,除了官面上的,还有好几拨人,个个凶神恶煞,恨不得把街面儿上的人全抓起来!小人害怕得要死,可是小人的侄子说得清清楚楚,有人找两位小公子是为了救他们,有的人却是不安好心。” “大人明鉴,小人祖祖辈辈都是捞偏门儿的,却从没害过人命,更何况还是两个无辜的孩子。两位小公子到我家时那叫一个可怜哟,那小脸儿白的……” 李三儿还待多说几句俩孩子的惨状,见庞书白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只好止住话头, “小人的侄子不敢再趟这浑水,连夜回老家去了。小人犹豫了好些天,见小公子跟着我都瘦成了皮包骨,一时起了恻隐之心,就想偷偷把人送回家去。” “小人想着,别人要害他们,那昌安伯府总不会害自家孩子吧……于是暗中寻摸许久,打听到了昌安伯府的住址。然后……小人偷偷去了离昌安伯府的侧门不远的地方躲着,看能不能碰着个主事儿的。” “昨日下午瞧见一位打扮得挺体面的婆子出门,小人觉着这位怎么着也是哪位贵人身边得脸的下人,就一路跟了上去,想将两位小公子的消息告知于她。” “谁想到……”此时已然入冬,京城的天气日渐寒凉,李三儿脑门儿上却涌出大颗大颗的汗珠, “谁想到,那婆子答应得好好儿的,说今日一早就派人来接孩子。到了晚上……却……” 庞书白面沉如水,一字一顿道,“可是有人行凶?” 李三儿擦了把汗,“是,是!大人英明!因与小公子性命攸关,小人等得心惊胆战,夜里也不敢睡得太沉。” “等到半夜,忽然听得院子外一阵响动,似乎有人翻了进来,小人不敢惊动外头的贼人,捂着……捂着小公子的嘴带他们在地窖躲了一夜,这才逃过一劫。” “天大亮之后,外头也没了动静,小人才回到屋里,却发现家里被翻得不成样子,被褥枕头都被刀剑刺了个稀烂……小人实在害怕呀!” 第374章 李三儿(二) 李三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道,“小人担心屋外有人守着,并不敢大咧咧地出门。” “只能先带着两位小公子从后院的狗洞钻到另一条小路上,把他们送到一个安全的地方躲着。随后摸进邻居家里扮成个女子,想法子进了城,一路打听到大人府上,才又换了衣裳找了过来。” “小人想着……当爹的家里能杀孩子,当娘的总舍不得吧?因事关两位小公子的性命,小人也怕府上的人有……有那个啥……不得不再三防备,” 说着还弯腰向阿文和阿荣作了个揖,“小哥儿们别见怪!” 两人忙道无妨。 李三儿又道,“小人出来前虽给两位小公子留了足够的水和干粮,但夜里无人陪伴,也不知小公子们会不会害怕……可是小人为避人耳目,只能等到天黑才来找大人。这个……” 庞书白也有些急。 但既然转移了藏身之地,两个孩子暂时应该是安全的。 何况眼下天色已晚,城里已经宵禁了,派出大队人马接人是不可能的。 除了如父亲那样下值晚、有皇上手令的官员,其余人都不得再出门,只能明日卯时开城门之后再去。 至于进宫找皇上要手谕……找到外甥的消息此时不宜泄露,毕竟……这可关系到妹妹将来能否做成昌安伯夫人! 庞书白半眯起眼睛,“你就不担心本官也想要两个孩子的命?” 李三儿打了个寒颤,“不会吧?” 见庞书白不为所动,不由哭丧着脸道, “当爹的想杀他们,外家也想杀他们,活着有啥意思啊!若果真如此,两位小公子还不如死了呢!” 庞书白见状,心里的嫌弃倒去了几分,“若是本官连你也要一同灭口呢?” 李三儿脸色更苦,紧接着却是灵机一动,试探着道, “小人这辈子也没做过啥好事儿,无儿无女孑然一身,要是能跟两位小公子死在一起,也是小人的福气!” 庞书白不置可否,“你可还记得昌安伯府那婆子的长相?还有昨夜去你家的贼人……可曾听他们说了什么?” 李三儿忙道,“那婆子五十岁上下,白白净净的,脸型瘦长,就是颧骨有些高,眼睛不大,一看就是个克夫相……对了,脖子上长了个小痦子!” 说着咕哝道,“臭婆娘,长得不咋地,心肠倒毒,都说最毒妇人心,古人诚不欺我!” 庞书白权当没听见,“昨夜的刺客呢?” “这个嘛……”李三儿仔细想了想,“除了砸东西的声音,倒不曾听见什么……” 见庞书白目露失望,他又做出竭力回想的模样, “似乎……听到有人说什么……什么柿子叶的。小人当时还奇怪呢,这来杀人,怎的还带柿子叶……也不能吃啊!还复命啥的……找柿子叶复什么命呢?” 庞书白眉峰一动,“阿荣,先带李爷去客房歇息,过了卯时再出门。” 随后望向李三儿,“等本官的外甥安全到家,庞家必不会亏待你,且安心等着吧!” 李三儿张了张嘴,原想拒绝,但见庞书白一副不想多说的模样,只好一步三回头地跟着阿荣走了。 庞书白神色端凝,唤了声一直旁听的庞管家,“你看,他说的有几分真?” 庞管家道,“大爷怀疑他跟抓表少爷的人有关系?” “倒不是怀疑,就是有些地方想不透。”庞书白摇了摇头, “李三儿的侄子为何会那么巧,偏偏深夜里出现在坟地?那二人救了昌安伯府的孙子,为何不思上门邀功领赏,反而匆匆离开?为何李三儿家中刚好就有地窖,还凑巧躲过了刺客的追杀?” 庞管家却持相反意见,“这个嘛,结合李三儿的经历,老夫倒不觉得奇怪。” 说完不等庞书白发问便直接道, “那李三儿从前是个偷鸡摸狗的惯犯,他的侄子半夜出现在坟地,干的又能是什么好勾当?他自己也说了,祖祖辈辈都是捞偏门儿的……” 庞管家想了想,不禁一顿, “三管事不是从他家里搜出了糯米和黑驴蹄子吗?还有些奇奇怪怪的工具……我猜,李三儿那俩侄子极有可能是盗墓贼!兴许是那二人走得匆忙,把东西落下了。” 要是让苏惟生听到两人这番对话,估计得笑掉大牙! 那些东西,本就是他刻意找来,提前放到李三儿家的。为的自然是取信庞家,让他们作此猜想。 至于工具是哪儿来的,还得问樊春。 樊春原来那位师父是开武馆的,认识的三教九流不计其数,盗墓贼么,自然也识得几个。 之所以拖了这些天,就是因为樊春去津海府找旧识置办东西去了。 这不,就派上用场了! “盗墓贼……”庞书白想到阿文说的工具,“如此,倒也说得通……干着这等见不得人的勾当,如何敢与官面上的人打交道……” “不错,”庞管家接着道,“至于地窖,大少爷或许不晓得,平民家里修地窖并不罕见,平时用来放酒,冬日里放些菜蔬。” “这李三儿一家子都不是什么正经人,想来得罪的人并不少,将地窖修得隐秘些,估计就是为了逃命。” “何况两位表少爷失踪之事定然与昌安伯夫人婆媳脱不了干系,李三儿若是她们的人,何必再把表少爷送回来?” 庞书白神色稍缓,“卓叔说得有理。怀恩公府和沈家明面上虽也在帮着找人,可真要让他们先一步找到,两个孩子哪里还有命回来!” 沈家是昌安伯夫人的娘家。 “那李三儿就是个小人物,大爷实在不必费心,”庞管家上前几步,压低嗓子道, “与其在他身上费力气,不如想想李三儿说的那个婆子,还有那劳什子的‘柿子叶’。” 两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世子爷!” 庞书白眼底精光闪烁,“严长庚已死。除了怀恩公世子,还有哪位世子爷会派人杀两个孩子!那群刺客的主子,定然是怀恩公世子无疑了!” 庞管家附和道,“如此,那婆子应当是昌安伯世子夫人高氏身边的人!” 庞书白点点头,“明日一早,我就让人去昌安伯府找二妹妹!” 庞管家问,“两位表少爷的事,可要告知二小姐?老爷迟迟未归……” “先不说。二妹妹藏不住事儿,万一叫人看出来岂不打草惊蛇?”庞书白下定决心, “等晚些时候我再与父亲商量,看要不要对严五爷透露一二。” 第375章 返程 次日卯时还未至,李三儿就被阿荣叫醒,带到了庞书白和他嫡亲弟弟,庞家四爷庞书墨面前。 庞书白要当值,为避免惹人注目,今日便由今年落榜、被拘在家中读书的庞书墨带他们去接人。 因担心府里有人走漏风声,庞书白一直不曾问过严冲和严冽的具体藏身地,这会儿马上就要出发,自然要问一问。 李三儿干咳两声,“那个……小人住的村子里有个祠堂,是我们李氏族人的祠堂。祠堂虽没有地窖,却有个放祖宗牌位的供桌,供桌下头常年盖着布帘子,两位小公子……就被我藏到了供桌下头。” 瞥见兄弟俩有些发青的脸色,李三儿忙加快语速, “那祠堂逢年过节才有人去,平日只有族里一名无儿无女的老人前去打扫。不过供桌下头小人看过,灰尘重得很,应该是许久不曾有人掀开过了……那个……虽然腌臜了些,却也的确算个安全的地方。” 庞书墨磨了磨牙,“你就不怕祖宗怪罪?” 外甥们那么小,怎能与死人的牌位为伴,还住了整整一夜! 倘若吓出个好歹,他必得让眼前之人付出代价! 李三儿见他满脸杀气,吓得整个人直往后缩, “大人恕罪!这……小人也是没办法呀,总不能让两位小公子继续在地窖待着吧?万一就被那伙歹人发现了呢?” “就小人那破屋子外头,说不定也有人守着呢!小人倒想把小公子们带着一道进城,可外头查得严,小人还得打听府上的住址。要是还没找到诸位,先落到贼人手里,那……那不是……” “那你也不能……” “行了!” 庞书墨话音未落,一名身着绣孔雀图样官服、五十岁左右的中年男子便出现在前院的正厅门口, “速去速回,先把人接回来是正经!” “是,父亲。”庞书墨恭敬地应了一声,转头狠狠瞪了李三儿一眼,便带着他和二十来个护卫出发往城外行去。 李三儿住在京郊梁县的临溪村,离京城有六十多里。 好在庞书墨和一众护卫都是会骑马的,赶过去大概只需大半个时辰。 就是苦了那名姓程的护卫头领,因为……李三儿不会骑马,只能与他同乘一骑。 偏这人还胆小得要命,上了马就死命搂住他的腰,还哆哆嗦嗦地道, “程大哥,程大侠,您可千万留意身后,别把我落下了啊!” 程护卫闻着背后传来的阵阵馊味儿,只恨不得狂啸三声,立刻把人甩下去! 一行人到了临溪村外的兴华镇时,天色还未亮。 但为谨慎起见,大家还是没有大摇大摆地从村口进。 而是由李三儿带着,抄小路从村尾摸进祠堂,顺利把两个孩子接到了等在村外的庞书墨面前。 庞书墨一看外甥的形容,险些气晕过去。 两人都穿着不合身的粗布麻衣,裤腿直接拖到了地上。也不知多久没洗过,皂色的衣裳都发黑了,全身布满灰尘,腰上膝盖上还破了好几个洞。 更可气的是,才十来天不见,原本白白胖胖的孩子变得面黄肌瘦,黑一块白一块的脸上都起了皴,鼻孔处还挂着两条那个……那个啥…… 身上传来跟李三儿一模一样的馊味儿。 庞书墨只觉得多看一眼都能吐出来! 要不是五官眉眼还是原来的模样,他绝不可能承认这是自家那两个乖巧可爱的外甥! 心疼之余便是愤怒,庞书墨怒声喝道,“李三儿,你怎么看的孩子!” 李三儿忙撒丫子躲到程护卫身后, “那个……四爷,这不能怪小人啊!小人活到这把年纪,从没带过孩子,平日一个人就是这么过的啊!而且……那个……小人家境贫寒……” 庞书墨气不打一处来,但瞥见李三儿的样子,却也没再说埋怨的话。 真是,跟个粗鄙货计较什么! 此人再一无是处,好歹藏了外甥这么多天,还安安全全地把人送到了自家手里。 最该被千刀万剐的,应该是抓走外甥意欲行凶的怀恩公府才对! 思及此处,庞书墨目中闪过一丝阴狠,随后转头看了李三儿一眼,反而觉得他有些可怜,便解下腰间的钱袋扔给他,没好气地道, “哭什么穷?救了我外甥,庞家还会亏待你不成?这些你先拿着,先跟我们回去,回头父亲和兄长自有重礼奉上!” 李三儿受宠若惊,一边不停作揖,口称“多谢四爷!”一边打开钱袋看了看。 见除了碎银子,还有几张银票,瞬间笑得见牙不见眼。 后面的随从护卫们都一脸不忍直视地别过头,闷笑不已。 “四舅舅!”那边两个孩子却被这动静闹醒了,严冲一见着熟面孔,就一头扎进庞书墨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年仅三岁的严冽也跟着嚎起来,哭声一下子打破了村子的平静。 跟过来的护卫暗道不好,“四爷,还是先离开吧,别惊动村民露了行迹!” 庞书墨哄了外甥一阵,也顾不得他们满身脏污,一手抱起严冲,又把严冽交给另一名叶护卫,一行人快马加鞭朝京城赶去。 为了安全起见,他们走的是官道。 只是出了梁县地界,有一段路比较荒凉。 道路两旁杂草丛生,再配上将亮未亮的天色和寥寥无几的行人,显得格外阴沉昏暗。 为首的程护卫心生警惕,立即勒住马,“四爷……” 刚起个话头,周围的杂草中便冲出一群黑衣人,手里举着长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袭带着孩子的庞书墨和叶护卫! 庞书墨手腕一痛,狼狈地从马上跌了下来,严冲吓得哇哇大哭。 两名黑衣人再次出刀,直指严冲的心窝,只是这一击并未如愿要了严冲的命。 原来是程护卫及时赶到,举刀挡了下来。 “这些人的目标是表少爷!四爷,您跟老叶先走,属下等留下来断后!” 紧接着他便飞身而上,与那黑衣人缠斗在一起,其余护卫闻言也纷纷出刀迎了上去。 第376章 返程(二) 叶护卫见庞书墨点了头,立即挥刀挡开两名黑衣人,抱着严冽飞身骑上马便疾驰而去。 几名黑衣人毫不犹豫地追了上去。 庞书墨则在护卫的掩护下,抱着严冲吃力地往马边跑。 黑衣人的目标本就是两个孩子,怎可能就此放手? 其中一人见状一个打滚躲过庞家护卫的攻击,顺势往外,再次顺着庞书墨的头脸劈向严冲的面门。 庞书墨只觉白光一晃,竟连躲也不会了,只下意识举起严冲往前送去! 还是刚跌下马正揉着屁股喊疼的李三儿刚转过头,就看见那刀直直劈向了严冲的脑门儿! 他急忙往地上一扑,抱住庞书墨的大腿用力一拖,一大一小齐齐摔倒在地,那刀才没劈进严冲的脑袋。 回过神来的庞书墨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 李三儿心说,这大户人家的爷们儿也奇怪,外甥没死,你高兴归高兴吧,怎么还兴扇自己耳光呢? ——他没看到庞书墨将严冲往刀口送那一幕,只以为他是惊慌之下太用力,才把孩子抱得高了些。 黑衣人却并未停手,举刀急刺,庞书墨只能拉着不知所措的严冲连滚带爬地逃命。 无奈他本就是个书生,从未学过武艺,还带着个孩子,如何能躲得过! 那黑衣人见庞书墨不肯放下孩子,也发了狠,干脆不去管严冲,打算先解决了大的再说! 于是他不顾身后庞家护卫的杀招,举刀直刺庞书墨的腹部! 庞书墨情急之下,瞥见身旁缩头缩脑的李三儿,伸手使尽全身力气一拉,就将毫无防备的李三儿拉到了黑衣人的刀下。 李三儿完全没想到这茬儿,整个人都惊呆了,一时躲闪不及。 眼看那明晃晃的刀就要刺进他的腹部,黑衣人却不知为何手一软,刀也顺势滑落! 李三儿死里逃生,翻身爬起来,瞥一眼还没回过神的庞书墨,心道你不仁就别怪我不义了! 当下扯着他朝重新拾起刀追上来的黑衣人那儿一推,再抱起严冲往另一个护卫那儿一扔,自己拍拍屁股跑了。 庞书墨只觉面颊一痛,随后腹部便是一凉,软绵绵倒了下去。 黑衣人不再理会他,提着还在淌血的刀追向了抱着严冲的护卫。 “四爷!”程护卫目眦欲裂,拼死扑往庞书墨所在的方向,招招捅向围着自己那三名黑衣人的要害。 三人被弄得手忙脚乱,终于让程护卫找机会冲了出去。 恶斗了好些时候,虽然庞家这边人手不够,但程护卫等人见庞书墨受伤都开始玩儿命,黑衣人一时还当真无可奈何。 就在这时,众人忽然听到一声急促的口哨声。 黑衣人不甘地望了严冲一眼,而后如潮水般退了回去,不到片刻,就不见了踪影。 程护卫这才得闲去处理庞书墨的伤势,过得一时,梁县的官兵就到了。 另一边的李三儿在远离战场之后,却在半道搭上一辆牛车,慢悠悠地到了外城城西的一间小民房内。 进了屋,两名农夫打扮的男子摘下头上的斗笠,赫然是一名黑瘦青年和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壮年男子。 这小院正是从前黎映等人住的那间,黎曼进蜀王府之后,蜀王便命人把这地方买了下来。 黎映等人前段时间不是“扶灵回乡”了么,临走前放出话去要卖宅子。 小柱就用大治的名义买下来,当作了一个联络点。 之所以不用小柱樊春等人的名义,是怕万一出了岔子,被人顺藤摸瓜查到苏惟生头上。 不错,这黑瘦青年正是小柱,那壮年男子么,自然是樊春了。 李三儿见他俩还笑嘻嘻的,心头那火一下子就上来了, “你们也忒不地道了,有危险也不提前通知!害我差点命都没了!还有那姓庞的,也不是啥好东西,老子好心好意救他外甥,他却拉老子去挡刀!呸!什么玩意儿!” 小柱等他发泄完才道,“主子也没料到路上会出事,原本只想让你带个路来着。对不住,对不住了!” 李三儿仍旧怒视着两人,不说话。 樊春笑呵呵地拉着他坐下来,“李大哥别生气,主子不也念着你吗?否则我跟朱兄弟为何会出现在半道上,还这么巧把你接上了呢?” 朱兄弟是小柱在李三儿这类人面前用的假名。 李三儿狐疑道,“真的?” 小柱半点不心虚, “那是自然,主子不放心,特意让我二人跟着李大哥呢!否则刚才那一刀,你如何躲得过去?原本见你没什么事,我们也没准备出手,谁晓得那姓庞的瞧着人模狗样的,心地却如此歹毒,竟拉你去挡刀子!” 额……路上的杀手倒不是苏惟生派的,他没那么多人手,也从不干这种喊打喊杀的事儿。 他就是做了点小动作—— 昨日李三儿前脚进了庞家,后脚丁酉就盯上了打算离开昌安伯府回自家的闻妈妈,将一个小纸团扔到了她的脚边。 上回接到小桃送过去的信,查证上头的内容属实之后,闻妈妈和小高氏就私下讨论过,到底是什么人在暗中帮她们,会不会有别的居心。 可思来想去,都没找到可疑的人选。为此,闻妈妈还专程回过怀恩公府一趟。 这一代怀恩公是高太后的嫡亲兄长,年轻时跟着他爹在朝中搅弄风云,也算个人物。 可他爹去世之后,他继承了爵位,而后日日耽于享乐,警惕心一消,渐渐的那脑子就不大中用了,连带着把儿孙也养成了嚣张跋扈的纨绔。 他父子二人一个身为国舅、一个身为皇帝的亲表弟,在熙和帝面前一向得脸,哪会想到别处去?还以为有人费尽心思要巴结自家呢! 怀恩公世子便对闻妈妈道, “转告阿丽不要放在心上,若此人再送消息过来,只管收着就是了。只要能替阿凌扫清障碍,不管他要的是什么,我高家都给得起!” 那劳什子的天煞孤星命格,眼下看来,克也只克身边的人,大不了他往后离阿凌远些就是了! 于是,闻妈妈见到纸团也没觉得奇怪,不动声色地捡起来揣在了怀里。 纸团上写的,自然是庞家找到了严冲和严冽,明早城门一开便要去接人的事。另外,还附带一张梁县周围的地形图,建议在某处设伏。 闻妈妈立刻去了怀恩公府。 怀恩公世子召集了府里所有的护卫,命他们立即出城,一队盯紧城门口,一队去纸团上建议的埋伏之处查看情况。 若庞家当真派了大队人马出行,就一路跟着,不要轻举妄动,等他们接到孩子之后再出手抢人。 若实在抢不到,就地杀了毁尸灭迹也成。 两个小崽子而已,有严家手上的兵权重要么? 这才有了庞家一行在返程途中遇袭之事。 至于李三儿所说的“世子爷派人上门行凶”之事,是苏惟生授意丁酉等人弄出来的动静。 那“世子爷”三个字,自然也是他们故意说给李三儿和已经记事的严冲听的。 小柱心想,都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跟着主子久了,自己这脸皮也厚实了,说起谎来脸都不带红一下的! 第377章 劝说 李三儿想到方才的险境也是后怕不已,心里对庞书墨恨得牙痒痒,“所以那人的刀突然脱手,是你们干的?” 樊春道,“那是自然,怎么着也不能让李大哥受伤啊!” 李三儿想了想,也没那么生气了,心想不管路遇杀手之事到底是不是他二人口中那位“主子”所设计,总归人家没让他丢了性命,说到做到,也算是条汉子! 但想到这里,他又垮下脸,“命是保住了,可我那家,还回得去吗?” 不管怎么说,庞家的人是他带到梁县的,却在返程途中遭遇杀手,庞家能不追究他的责任吗? 更别说关键时候他还丢下他们自个儿跑了,临走前还顺手把庞书墨推到了黑衣人刀下,这……这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啊! 可李三儿转念一想,这二人的主子连庞家那等高官都敢算计,可见也不是啥简单的人物。 要是能彻底抱上这条粗大腿…… 他眼珠子一转,哭丧着脸道,“招惹了贵人,有家不能回……我可都是为了替你们办事才落到这等地步的,两位兄弟,你们可不能不管啊!” 小柱跟樊春对视一眼,后者笑眯眯道, “主子已经交代了,让你先在这儿住一段时间,等风声过去,昌安伯府的事有了定论,他自然会安顿你。” 李三儿扫一眼简陋的屋子,“银钱我是不缺,可这鬼地方安全吗?万一庞家找来怎么办?” 小柱想到庞书墨倒地那一幕,“庞家近日怕是腾不出手来。不过为安全计,你最近没必要最好别出门——吃的用的我们会定期送过来,用不着动用你的棺材本儿!” 李三儿嘿嘿笑道,“那得等到啥时候?万一你们把我扔这儿不管了,我找谁说理去?” 樊春眉头一皱,“李大哥,咱们认识的时间也不短了,有什么要求你就直说。” 小柱看他一眼,没有作声。 与其让李三儿继续兜来转去绕弯子浪费时间,倒不如直接问出口。左右无论他提什么要求,主动权都在少爷手上。 李三儿一听这话,也不装模作样了,当即凑到二人跟前,压低嗓子道, “您二位口中那位神通广大的主子,到底是个啥身份?是不是比那庞家和昌安伯府还牛气?啥时候也给我引荐引荐呗!” 小柱还以为他要狮子大开口呢,闻言不禁松了口气。 主要是自家少爷前两天提过,说若是李三儿这次能不出岔子,倒不失为一个可用之人。 眼下看来,这人还算靠谱。 不过小柱并未立即给准话,朝樊春使了个眼色,随即反问道, “怎么?看你这意思,是有意投靠?” 李三儿明白小柱说的并非普通的投靠,而是彻底成为他们的人,比如签卖身契。 他如今好歹是个良民,要是签了卖身契,不就成奴籍了吗?到时候生死都只能由别人做主…… 再说,就算做奴才,也要看做什么人的奴才,如今他还不知道这群人到底是个啥身份呢! 小柱看出他脸上的犹疑,也不催促,只淡淡道,“主子的身份你早晚会知道,但眼下并不是最好的时机,你安心等着就是了。” 李三儿也不是傻子,“听朱小哥儿这话音,贵主对我早有安排?那……到底要等多久?” 小柱勾了勾嘴角,“那就要看你的诚意了。” 李三儿搓了搓手,“我这……办事如此尽心,弄得自个儿家都没了,还不算有诚意?” 小柱深深看了他一眼,“李大哥,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一个前科累累的人,若是没点保障,换作你,你敢放在身边使唤吗?要是你哪天故态复萌,卷了家里的银钱跑了,还把咱们的事儿泄露个精光……这可关乎主子的身家性命!” 见李三儿神色一苦,他又接着道,“当然,这话并非主子的意思,都是我自作主张,想多为主子考虑几分罢了。主子对李大哥还是很器重的。” “李大哥别怪小弟说话直,其实这次咱们也算是银货两讫,遇袭之事本就在计划之外。说句不好听的,就算李大哥你当时死在歹人刀下,你这条命,主子也早拿银子买了。算起来,我们可不欠你什么!” “可主子还是交代我跟大哥一路护送,务必将你安顿好,后续的问题也都会替你解决。你说,这样一心为下属考虑的人,值不值得效忠?” 李三儿陷入沉思,按现在的行情,五百两银子,寻常就他这把年纪的,买几十个都够了。 虽说自己有一手开锁的本事,可这次也没用上啊! 说起来,人家还真没必要救他。 樊春见小柱说得头头是道,一副推心置腹的模样,不由翻了个白眼,这小子,又在忽悠人了! 小柱趁热打铁,“再说奴籍的问题。李大哥你无儿无女,难道还指望子孙考功名不成?再看看我和大哥,做着下人,听起来是上不得台面,可走到外头,寻常人就是再看不上,也不敢给咱们脸色瞧。” 他说着望向樊春,“你说是吧,大哥?” 樊春摸了摸鼻子,不自在地“嗯”了一声——他可不是奴籍,只是签了投靠文书罢了。 投靠文书只是主从名分,并非主仆。 就算犯了错,主家也不能私下处死,必须交到官府查证之后再行审判,比奴才地位高得多。 而且,这也不算奴籍,只是比良籍稍微低了那么一等的存在。 子孙若有意考功名,只要主家应允,并将文书退还,下一代照样可以做官。 投靠文书是本朝开国初期比较时兴的一种模式。 不过到后来,权贵之家还是比较喜欢把下人的生死掌握在自己手里,因此这种模式虽然在律法上仍然存在,用的人却几乎没有了。 至于小柱为何不提这茬儿,偏偏忽悠李三儿签卖身契,究其根底,还是因为李三儿前科累累,人又滑头,怕将来不好掌控。 李三儿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并没注意到樊春的脸色。 第378章 毁容 小柱继续循循善诱, “李大哥的确是良民,可你能有这份体面吗?外头的人不照样揪着你过去的事不放——指手画脚、评头论足!李大哥就不觉得窝囊?而且从官府的档案来看,李大哥与寻常的良民可不一样。” 李三儿黯然低下头,是啊,犯过事、坐过牢的人,怎可能与寻常良民一样呢? 这几年他过得再苦,也没敢重操旧业,可旁人的眼光里仍然带着异样和鄙夷。 街坊邻居要是丢了东西,大家头一个怀疑的仍然是他! 天知道,他从前再爱偷东西,也从没对村里人下过手! 这也是当初小柱等人找上门时,他没有一口拒绝的原因。 若能有个靠山…… 小柱看清他脸上的挣扎,“况且,我家主子手下并不缺人,也从不强人所难。只要李大哥办事得力,将来你的子孙有了出息,主子不但会痛快放人,说不定还要替你筹谋一二呢!” 李三儿愈发心动,但此事事关下半辈子的生活,他并不敢贸然答应。 “……容我想想。” 小柱也不着急,“行,左右还有时间,李大哥慢慢考虑吧。” 等过完年,外放的圣旨也该下来了。 主子似乎有意多带些人手赴任,就不知这李三儿会不会在名单上。 两人又出门给李三儿置办了些吃的用的,还扔给他一张人皮面具,让他在有人上门起搜查时戴上,这才慢悠悠地从民房出来。 走出一段距离,樊春便道,“我怎么记得,主子原本是有意让李三儿跟马婆子一样签投靠文书的?” 起初苏惟生跟马婆子等人的确只有银钱关系,但接触得久了,阿海也发现了些情况,并告知了苏惟生。 马婆子想要儿孙绕膝,却养不起,苏惟生就送她一屋子儿女。 这李三儿想要摆脱过去的影响,挺起胸膛做人,苏惟生就将机会摆在他面前。 诸如此类的人还有好几个。 这……就叫双赢。 小柱轻笑道,“此人在关键时刻还能想到救孩子,的确良知未泯。可刚死里逃生就敢把庞书墨往人家刀尖上推,还能是什么善男信女不成?不签个卖身契,你敢用吗?就算主子知道了,也只有高兴的份儿。” 樊春摇了摇头,走一步看三步,怪不得能成为少爷最信任的心腹。 他看了看天色,还未到午时,“离少爷下值还早,我回家看看我爹,你要不要一起?” 小柱道,“代我向樊叔问好。我到一品居弄两个锅子回去——天冷了,老爷太太都好这一口,我媳妇儿最近也爱吃。” “哈哈哈……”樊春朗声大笑,“是你媳妇儿肚子里的小家伙爱吃吧?不过你说的有理,走,咱们同去,给我家老头子也整一个!” 两人绕了几个圈子,准备先去小柱在十里外给自己置办的宅子里换回自己的装扮,再去一品居。 可穿进条小巷子后,小柱却忽然“咦”了一声,压低斗笠,拉着樊春往路边紧走了几步。 樊春不明所以,正待发问,却听小柱哆哆嗦嗦地道, “这天可越来越冷了!方才那地段不错,咱赶紧回去把东西拉出来卖了,早些回家过年!” 樊春立即接道,“那你还磨蹭啥呢,走快些!” 说完拉着小柱加快了脚步。 迎面而来书生打扮的青年随意瞥了一眼,见只是两个不起眼的农人,目中闪过一丝不屑,带着两个书童慢悠悠走到巷口,上了一顶挂着青布帷幔的小轿。 悄悄转身回来的小柱低声对樊春道, “这人我见过,樊大哥,你跟上去瞧瞧,看他去了什么地方,当心些。我去打听一下这条巷子里住的都是什么人。” 樊春二话不说就追了上去。 另一边呢,苏惟生把草拟出来的冬至祭祀文稿交给谢维止,自己慢悠悠地翻完几页卷宗国史,就到了用午膳的时候。 他打开食盒还没吃两口,郝侍讲就凑了过来, “苏大人,你听说了没,京城又出大事了!” 在苏惟生看来,这郝侍讲委实是个势利眼儿,货真价实的那种。 刚进翰林院那会儿,这人从没给过他好脸色,更没少借着“教导”的名义,把自己份内的事儿扔给他做,比如校对稿子、修修史书啥的。 对了,还让他去帮庶吉士们晒过两回书。 岳西池和赵怀瑾就没遇上过这等“好事”。 后来苏惟生面圣的时候多了,又毫不手软地扳倒了金郎中一家,郝侍讲便不敢再指使他,见了面也都是笑盈盈的。 背地里却时常议论他“阿谀媚主”啥的,连赵怀瑾都听见过好几次。 上个月见苏惟生与自己成了平级,郝侍讲又前所未有地热络起来,从前的种种似乎从未存在过一样。 所以对这个人,苏惟生那是发自内心的佩服——这看人下菜碟的功夫,自己是自叹不如啊! 不过郝侍讲还有个优点——因为爱钻营、爱巴结,整个京城的小道消息就没他不知道的,姑且算是官场的升级版“包打听”吧。 也正是因此,苏惟生并未计较他先前的态度,进入承旨阁后,两人明面上的关系还过得去。 苏惟生一听这话,立即想到了李三儿带庞家去临溪村接人的事。 不过他面上分毫不露,咽下嘴里的饭,慢吞吞地问, “郝大人又听到什么趣事了?” 郝侍讲一边打开自己家里送来的食盒,将饭菜一样一样摆在桌上,一边道, “这回可不是趣事,是出了大事,京里都传遍了!书童说起的时候,我都吓了一跳!苏大人,你猜猜是什么事儿?” 苏惟生夹了一筷子菜,配合地问,“什么事儿?” 郝侍讲朝四周溜了一眼,见谢维止等人都在自己的值房里用饭,才低声道, “刑部左侍郎庞大人的四儿子,破相了!听说那伤横贯了他整张脸,梁太医说了,伤口太深,肯定要留疤的……左眼估计也废了!” 说着啧啧叹了两声,“一辈子的前途啊,就这么毁了!” 虽说以貌取人失之子羽,但朝廷选文官历来有“身、言、书、判”这四条标准。 其中的“身”字,指的就是相貌体格。 体貌丰伟、风雅俊朗自然最好,就算相貌平平,戴上乌纱帽也能瞧出几分威严。 但你脸上横一条蜈蚣一样狰狞的伤疤,未免太有碍观瞻,万一吓着皇帝可怎么好? 所以长得太丑或者脸上有大块疤痕的人,朝廷是不予录用的。 当然,武将除外。 庞书墨出身文官之家,已经中了举人,一看就是走科举之路的,眼下毁了容,以后自然无法再参加会试。 “着实叫人扼腕!”苏惟生附和了一句,“只是庞四爷好端端在家中读书,为何会突然……?” 第379章 结仇 郝侍讲扒了口饭,三两下吞进肚子, “起先我也以为是庞四爷效仿苏大人,在家习武时不小心弄伤的,心里还纳闷儿呢!按说以庞四爷的家世,只要中了进士,日后前途定是不缺的,何必像那些芝麻小官儿家里一样,眼红苏大人以武立了功,回头就逼着自家儿孙习武?” 他喝了口汤接着道,“后来听下人说了才知道,他是被人砍伤的,不光脸上,肚子也被捅了一刀!” 苏惟生适时地脸色一变,“天子脚下,何人如此大胆,竟敢砍伤朝廷命官的家眷、当朝举人?腹部可是要命的地方,庞四爷可有性命之忧?” 岂料郝侍讲不知想到什么,竟噗嗤笑了起来,“没有,没有。……咳……据说庞四公子被送回家时以为自己必死无疑,连遗言都交代了,结果……他似乎在刀捅进肚子之前就吓晕过去了,只划了一条长长的口子,并未伤及脏腑……” 苏惟生:…… 他心里直呼可惜,要是怀恩公府当真如此有恃无恐,直接杀了朝廷三品大员之子,那这场戏,就有的看了! 不过,断人前途犹如杀人父母,庞家与怀恩公府这仇,结得委实不浅哪! 苏惟生一脸后怕,“还好,还好,总归命是保下了……” 郝侍讲道,“庞四爷整个人都崩溃了,直嚷着要杀了怀恩公世子呢!” 苏惟生不解道,“这跟怀恩公世子有何关系?对了,他到底为什么受的伤?” 郝侍讲神神秘秘地道,“这你就不知道了吧?” 说完就把庞书墨带人出门接外甥,在回程途中遇袭的事说了, “昌安伯府分家的事闹得沸沸扬扬,严五爷的孙子失踪,外头都猜测是长房的人干的。这次庞家好不容易找到孩子,却遇上了贼人!甭说庞四爷了,整个京城谁不觉得跟长房有关?怀恩公世子可是昌安伯世子夫人的亲爹……这下子,庞家和怀恩公府的仇结大了啊!” 苏惟生关上食盒,正色道,“郝大人,这等话可不兴在外头说。” 郝侍讲撇嘴,“说与不说都一样,都闹到御前去了,外头都在议论呢!苏大人今日一下值,保管能听见!” 苏惟生愣了一下,“怎么会这样?” “庞家有证据啊!”庞侍讲道, “严五爷那大孙子虽然只有六岁,人却机灵得很,记性好,胆子也大。受了这番惊吓,狠狠哭了一场,神智却还清醒。庞侍郎跟他一问一答,他抽抽搭搭的,竟把被杂耍诱哄出府、而后被抓、又险些被杀的事儿都说了出来。” “对了,他还记得抓他那两人的相貌。” 原来,严冲兄弟两个是在府外看杂耍时被人从后头捂住脸迷晕带上马车,而后一路运到了北郊附近的坟地。 凶徒下手时被两个突然窜出来的路人打断,打斗之时蒙脸的布巾被扯掉了,然后,就被不知何时醒过来的严冲看到了正脸。 原本坟地是有些黑,可耐不住杀人的自己带了火把。 一人皮肤白,体型瘦长,小眼睛,鹰钩鼻,嘴唇有些厚,头发半白,留着八字胡。 另一人又黑又胖,身量不高,不说话时眼睛也凸得跟铜铃一般,胡须有些发黄,力气大得很。 对了,动手时两人用的是短刀,皮肤白的那个左手大拇指下方还有一颗小黑痣。 还有,庞家问明庞氏之后,得知李三儿找上庞家之前,在昌安伯府侧门遇上的那个婆子,就是小高氏的乳娘闻妈妈。 另外,在李三儿家的地窖时,严冲亲耳听见有人口称“杀了俩崽子好向世子爷复命!” 闻妈妈一家当场就被拿下,严五太太气不过,原本准备打板子的。 可庞侍郎没让,与严五爷商量过后,将事情交到京兆尹,把一家子全送进了京兆大牢。 郝侍讲说得绘声绘色,仿佛亲见一般, “至于那两个行凶之人,昌安伯府跟怀恩公府毕竟是多年姻亲,严五爷身边的长随光听描述就直接说,白瘦的那个,是怀恩公府外院四管事的儿子袁强。另一个则是怀恩公府的护卫丁老六。一群人浩浩荡荡的去怀恩公府拿人,结果你猜怎么着?” 苏惟生知道小柱与樊春做过准备,救下严冲兄弟俩后,就没少在他面前提起救他的经过和行凶者的样貌,为的就是让这孩子来日指正。 李三儿养着他们那段时间,也每日都要提几回。 可他没想到,这孩子竟当真记下了大半,还是在死里逃生后不久。 是严家家教太好,还是这孩子本身就聪明伶俐,处变不惊? 罢了,总归有些缘分,如果将来昌安伯府能与高家分道扬镳,倒也不必赶尽杀绝。 “苏大人?苏大人?” 苏惟生回过神,睁大眼睛道,“那两人是不见了,还是死了?” “失踪了!”郝侍讲心说,苏惟生毕竟是个少年人,好奇心重,对旁人家的事情哪有不感兴趣的?有兴趣就好,自己就投其所好! 日子一长,还怕他不在皇上面前为自己说好话么?就是随口提上一句,也能让皇上留个印象啊! 因此郝侍讲说得越发卖力,“严五爷和庞侍郎哪里肯接受这个结果,在怀恩公府大闹一场,说不把人搜出来就不走了!” “怀恩公府是个啥身份?那是皇上的母族!怀恩公世子又从来不是个好性儿的人,说话就有些难听。闹到最后,严五爷跟承恩公世子加起来都快上百岁的人了,居然打了起来。再后来……一群人就吵吵闹闹地进宫去了。听说一路从仁寿坊吵到宫门口哪!” 苏惟生极力忍住笑意,“说来,那严小公子数次死里逃生,倒是有福气。” 庞侍郎近来家中事忙,在公务上难免有顾不上的时候,也不知身为刑部右侍郎的万荣轩能不能抓住机会——赵尚书与礼部张尚书都已是古稀之年,再过几年就得致仕了! 毕竟,万荣轩是杭参政的大舅子、曹承沛名义上的舅舅。 第380章 为何 郝侍讲掏出帕子抹了抹嘴,“可不是就有福气么!谁能想到,在那等危急的时刻,就被两个山野村夫撞见了呢!” “对了,听说这些日子,严小公子都被一名偷儿养着。回程途中遇袭的时候,那偷儿不是自个儿溜了么,庞侍郎大怒,当场就要发缉捕令,不想严小公子小小年纪,竟是个仁义的,还为那偷儿求情呢!” “六岁稚童竟如此有君子之风!”苏惟生这下是真的惊讶了。 他可是听小柱提过严五太太的,那样泼辣狠毒的妇人竟能教出个如此心性的孩子? 不过,也或许是严冲的生母庞氏的功劳。 聪明伶俐,沉稳有度,难怪严家五房和庞家如此不甘心,一定要替他争这爵位了! 而郝侍讲说的求情之事,苏惟生没太放在心上—— 先不说李三儿和他口中的“两个侄子”是至关重要的证人,单说他把庞书墨推向刀口这件事儿,庞家就算把京城翻个底朝天,也一定想把人找出来。 也不知小柱那边安排得怎么样了…… 接下来两人又讨论了几句,郝侍讲便提着食盒回自己的值房去了。 苏惟生则忙着完成任务——都是宁老太爷得知他要外放的事之后,布置下来的。 其实翰林院除了清贵、清闲、面圣的机会多,还有一样好处,即藏书极多。 其中就包括朝廷大小事的卷宗,比如大魏朝某时某地,发生了哪些灾害,派了何人去赈灾,赈灾方法与结果…… 而宁老太爷着重让他看的,则是西南地区近百年来的治理情况,以及一些地方上判案的卷宗,尤其是冤假错案。 看完之后要写心得体会——换了他自己,该如何开荒垦地、因地制宜,如何抽丝剥茧查案、判案。 还有一样至关重要的——如何处理滇池各夷与汉人之间的冲突。 老爷子每隔五日要考校他一次。 好在如今大家都知道苏惟生得圣宠,并无人刻意为难,更不会有人将校对、打杂等本该主簿和庶吉士等人做的事扔给他。 所以除了面圣,以及被熙和帝特意钦点撰写文稿,他平时也就读一读史,查漏补缺,清闲得很,有的是时间。 就这样过了一下午,下值回到家,苏惟生刚向阿海问起与庞家有关的流言,小柱和樊春就回来了。 阿海与郝侍讲说的差不离,只是更详细些。 随后,小柱两个便说起了早晨的事。 苏惟生吃了一惊,“庞四爷竟把自己外甥往刀口上送?” “可不是!”樊春义愤填膺道,“虎毒还不食子呢,那可是他嫡亲妹妹的长子!还有李三儿,养了他外甥半个多月,又刚救了他的命,他却转头就把人拉去挡刀!这些大户人家委实狼心狗肺!” 前有承恩公世子当街纵马伤人,后有庞书墨恩将仇报,樊春对所谓的贵人是愈发看不上了。 “樊大哥不必生气,”小柱安慰了一句,“那一刀从庞书墨的左额划到右脸,鼻梁骨都断了,还瞎了一只眼睛,这辈子都好不了,也算是现世报了。” 樊春沉着脸点头,“我可算明白为何少爷只让注意李三儿和那俩孩子了,敢情您早知道姓庞的不是好东西!” 苏惟生耸了耸肩,“我并不知道。” 说起来这次庞书墨也算无妄之灾,但苏惟生并不觉得愧疚。 因为他这一劫,原本是可以避免的。 ——庞家若当真那么在意两个孩子的安危,就该在李三儿送信的当晚立即进宫向熙和帝陈情,并求他派出一队侍卫随行。 熙和帝当时就算不知道此事与高家有关,为了继续维持“体恤臣下”的形象,也不会拒绝。 若是知道,就更得加派人手了,说不定还会直接派人向怀恩公世子传话。 到时候就算怀恩公府依旧设了埋伏,又敢在皇上的人面前行凶吗? 退一万步讲,怀恩公府敢。 二十多名庞家护卫加上十来二十个侍卫,还怕打不过三十多个黑衣人? 在皇上面前挂了号,怀恩公府行事至少不会再如此明目张胆,两个孩子的安全也有了一定的保障。 当然,若真到了那个地步,苏惟生就不得不重新谋划了。 总之,他在派出李三儿的那一刻,就给过庞家选择的余地,只可惜…… 庞家偷偷摸摸前去接人,为的,不就是在适当时候利用两个孩子对付严家长房么。 要说庞家对两个孩子的情分,不能说没有,却是有限得紧。 “李三儿怎么样了?” 说到这个,樊春可就来精神了,当即把小柱忽悠李三儿那些话重复了一遍,说得绘声绘色。 阿海听得整个人都惊呆了。 苏惟生忍笑夸了小柱一句,“干的不错!” 将来李三儿若敢背叛,自己有的是法子收拾他,但签了卖身契,好歹能多放心一点,何乐而不为呢? 当然,眼下并不是最好的时机,一切,都要等到他外放之后。 “庞家和怀恩公府都在找李三儿,让他藏得严实些!” 阿海有些不解,“少爷,只要让李三儿出来作个证,怀恩公世子行凶的罪名不就能坐实了吗?为何您还要把他藏起来?” 苏惟生看了他一眼,没答话。 小柱见状恨铁不成钢地道,“你傻啊!怀恩公世子是什么人?那是皇上的亲表弟!又有太后这个后台,皇上肯定要保他的!就算证实他派人掳走严五爷的外甥、派人劫杀庞四爷导致他毁容,皇上还当真会按律法处置不成?” 他是没见过熙和帝,但定国公世子跟少爷每次谈话他都在场,如何不知熙和帝有多听高太后的话! 就算不说这个,单说怀恩公府这些年专横跋扈,不知得罪了多少王公大臣,人家不照样活得好好儿的! 还有,阿海这榆木脑袋,李三儿要是去作了证,还回得来吗? 阿海愣了一下,“可若真是如此,为何庞家和严家五房还要上御前打官司?” 他心说,小柱哥都能想到的事儿,那庞侍郎做了几十年的官儿,能不清楚?既然清楚,为何还…… 樊春也好奇地望了过来。 第381章 庞家 苏惟生无语,看看,看看,为何这么多年他最信重的只有小柱一个! “小柱,你来说。” “是,少爷!”小柱忙咽下嘴里的点心,抓起茶杯灌了两口才道,“就算不能让怀恩公世子同样毁容瞎眼,庞侍郎为儿子讨个公道是不是应该的?” “怀恩公世子就是幕后主使,大家心知肚明。皇上不会杀他,主谋动不了,怎么着也得给庞家和严家五房一个交代吧?而且庞四爷无法再走仕途,都是谁造成的?是怀恩公世子!” “谋杀官员家眷,致人重伤,应该……应该是个什么来着?”小柱干笑两声,望向苏惟生, “少爷,嘿嘿……小的不熟悉律法……” 苏惟生站在书案后,手中的笔一刻未停, “谋杀官眷,致人重伤者杖一百,恃强凌弱罪加一等,应判劳役、徒刑甚至流放,视情况而定。” “对,就是这个,咱少爷脑子就是好使!”小柱重重点头,而后转向阿海跟樊春, “皇上若要保怀恩公世子,是不是得拿出个态度?比如补偿庞家和严家那俩小孩儿!另外……对,还得找个顶缸的从重处置!否则如何堵住悠悠众口?” “另外,太医、所需药材的花费,压惊的补偿,都得算一算——这就是庞家和严五爷闹到御前的真正目的!” 樊春诧异道,“可是没证据啊!严小公子指证的凶徒失踪了,李三儿也跑得不见人影,那闻妈妈虽然被关了起来,但万一被灭口……不还是死无对证吗?” 阿海附和道,“是啊,而且,庞侍郎和严五爷如此,就不担心高太后记恨?” 小柱愣了一下,抬头看了一眼苏惟生,发现他兴致勃勃地望着自己几个,完全没有主动解惑的意思。 少爷是在考校自己? 他低下头仔细思考了一会儿,而后精神一振, “要的就是这个不见踪影和死无对证!闻妈妈是小高氏的乳娘,这段时间她和她的儿子频繁往返于两府之间,行踪并不难查,在昌安伯府随便抓个门房都能问出来。” “所以,在其他人都不见了的情况下,闻妈妈就是此案最关键的人物。她要是不声不响死在牢里,在外人看来,最有可能动手的是谁?” 樊春立即道,“所有人都会认为是高怀恩公府动的手!” “对,”小柱点头,“包括皇上!所以,明面上是死无对证,实则在众人的心里,这个罪名,怀恩公府无论如何都推不掉了!” 阿海若有所思,“严小公子指证的那两名凶徒,应该不是跑了就是死了,指望不上。所以庞侍郎抓闻妈妈一家并没有私下拷问,而是把人投进大牢,要的就是闻妈妈一家被灭口!就不知他是要自己动手,还是……” 樊春也明白过来,可他还是想不通,庞侍郎和严五爷,就不担心皇上和高太后往后给他们穿小鞋吗? 那可是皇帝和太后!心里想着,他就顺口问了出来。 小柱心说,定国公太夫人被高太后记恨几十年,不一样活得好好儿的,可见这小鞋的威力也有限。 可转念一想,即便庞侍郎做到了从三品侍郎,庞家在京城也只算中等人家,如何能与身为开国功臣之后且手握重兵的定国公府相比? 这一点,从庞侍郎几个儿女的亲事上就能看出来。 要是皇上和高太后有意打压,庞家估摸着也不会太好受吧? 再说,庞侍郎若想要补偿,私底下进宫找皇上告一状,同样能得到安抚,还能顺道卖皇上一个好。 为何他非要拉上严五爷,把事情闹得人尽皆知,让皇上下不了台呢? 小柱想了半天也没想出原因。 三双眼睛齐刷刷转向了苏惟生。 苏惟生抬起眼皮,“我问你们,庞侍郎是什么人?” 小柱不假思索,“刑部左侍郎啊!” “太浮于表面,再想。” 三人面面相觑,愣是没想出来。 苏惟生暗暗摇头,将笔搁在笔架上, “庞侍郎是文官、其父寒门出身,是清流中的清流。怀恩公府是外戚、权贵。而文官最重要的并非才学和圣宠,而是气节。” 气节?三人一脸茫然。 苏惟生端详着刚写好的大字,不疾不徐道, “孟圣有云: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庞侍郎若私底下找皇上,受了好处,将此事悄无声息地了结,旁人会如何看他?” “先帝年间,庞侍郎的父亲二十六岁赴任河中为县令,为治水耗尽心血,最后蓄泄、挡排、水田的问题解决了,上河十年未决堤。他本人却在最后一次巡视河道、准备调任回京之前因心力交瘁、突发急病跌进上河,就此殒命。” “在那之前,他提出的治水方针就被广泛运用到了各个水域。先帝感念其功德,特追封为光禄大夫,谥号‘忠勤’,称其为‘天下士子之楷模’,天下士子无不敬佩。” “庞侍郎的求学之路和仕途能走得如此顺利,都是因为他父亲的遗泽。”他的授业恩师,就是那位名震京城的杜大儒。 “而这样一位名垂青史、受咬人景仰的忠臣能臣,他的儿子屈服于外戚的淫威之下,忍气吞声,为了讨好皇上,连光明正大替儿孙讨个公道都不敢,岂不让人笑掉大牙?” “庞侍郎若真这么做,就无异于败坏门风,会一辈子被人看不起,甚至要遭天下读书人唾弃。从前因庞老大人享受到的种种便利,都将不复存在,甚至……”会被尽数收回。 小柱小声道,“可他向皇上卖了个人情,皇上也会投桃报李吧?” “投桃报李?”苏惟生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小高氏的幼子成了傻子,长房会放过五房吗?庞家作为五房的姻亲,为了那两个孩子,早已成为一条船上的蚂蚱。这次庞书墨受伤,就是最好的证明。” “此事闹得人尽皆知,百官议论纷纷,皇上要保住怀恩公世子,又要平息众怒,怎么着也得推出一个有分量的人出来顶罪。如此,庞家和严五爷就又得罪了怀恩公府一次。” “双方的矛盾已不可调和,再加上悬在前头的爵位和怀远军的兵权,不争个你死我活如何肯罢休?你说,在怀恩公与庞侍郎之间,皇上更看重哪一个?” 还用想吗,宫里还立着个高太后呢! 小柱挠挠头,“所以,庞侍郎只能豁出去。他父亲有个‘天下士子之楷模’的称号,一旦带累了他父亲的名声,就会连累整个寒门、甚至所有文官被外戚权贵耻笑,清誉荡然无存。往后,说不定朝廷所有文官都会给他使绊子。惹了百官反感,皇帝却视而不见……” 小柱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苏惟生笑了笑,“孺子可教。” 小柱又问,“少爷,如今他把事情闹大了,这些文官会帮他吗?” 苏惟生沉吟片刻,“正经文人素来看不上外戚,就算不站在庞侍郎这边,至少不会跟他作对。” 他真正好奇的是,若皇上执意偏袒怀恩公府,这些文官,会不会物伤其类呢? 第382章 熟人 阿海有些好奇,“少爷,您觉得谁会被推出来顶罪?” 苏惟生道,“所有的事皆因小高氏的儿子而起,按理说,最合适的就是她。不过怀恩公府还用得着她的长子严凌,应该不会任由她背上污名。所以……还真是难说了。” 也是,这都是皇帝和怀恩公府要考虑的事,他瞎操什么心? 小柱想了想,“那……少爷,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做?” “接下来?”苏惟生微微一笑,“什么都不必做,看戏就成。你们先去忙吧。” 三人都有些惊讶——这就不管了? 苏惟生但笑不语。 他与昌安伯府素无来往,如此费心设计,一是为了挑拨严家与高家的关系,二是为了让昌安伯严成器后院起火,无暇再联合朝中姻亲找杭参政的麻烦。 如今两个目的都已达到,自然没必要再插手。 严家已彻底乱了。 接下来么…… 三人退到门口,小柱忽然一拍脑袋,“少爷,小的还有事禀报!” 说完把门关好又折了回来,凑到书案前神秘兮兮地道,“今日我跟樊大哥在城西遇见一个熟人!” “哦?什么人?” 小柱四下看了看,“是蜀王府从前的幕僚,姓董的那个!” 蜀王一死,剩下个两三岁的奶娃娃,蜀王府也树倒猢狲散。 原本的幕僚中,除了与杭二爷在书信中密谋除掉其他皇子的施先生被处死,其余人都各奔东西了。 对了,杭二爷也被降职了。 那段时间小柱跟樊春经常跑去看热闹,把从蜀王府出来的人都认了个七七八八。 陇西贪墨案事发那会儿,夏礼青在与苏惟生密谈时提过几次这位董先生,小柱自然听见了,因此格外留意了一下。 这会儿听他提起,苏惟生也没在意。 听说蜀王生前对手下一向大方,董先生做幕僚这几年应该攒下了些家底,在京城置了宅子先住着,慢慢寻下一个东家也不足为奇。 “姓董的怎么了?” 小柱声音放得更低,“樊大哥从城西一路跟着他,发现他绕了好几条路,进了燕王府的后门。等了一下午都没见他出来。” “燕王府?”苏惟生讶然,“你的意思是,他又做了燕王的幕僚?” 小柱点头,“极有可能。” 苏惟生摩挲着书页,他对燕王了解得并不多,只听说其生母原本只是个貌若无盐的宫人,因此并不受熙和帝喜爱。 居长的两位皇子相继去世之后,赵王和晋王一时风头无两,尤其是后者。 所以近来宁老太爷很少进宫,还再三叮嘱已升为户部尚书的宁恪,不许与宁妃私下往来。 苏惟生最近连庶吉士馆都去得少了,就怕因为与张嘉树等人走得太近,被视为晋王党,卷进夺嫡的漩涡中。 燕王么,据说在诸皇子中素来不显眼,连平庸软弱的赵王都比不上。 而这位董先生——连夏礼青都要赞一句“心思缜密”的董先生,为何偏偏舍弃赵王和晋王,选择了最不起眼的燕王呢? 苏惟生突然想起几个月前苏正良对几位已及冠的皇子的评价——“齐王暴烈、蜀王凉薄、赵王平庸、燕王阴险。” 可为何作此评价,苏正良却卖了个关子。 长年被忽视的皇子苏惟生从前见得不少,要么垂头丧气畏畏缩缩,要么张牙舞爪虚张声势、为自己找存在感,而在几次宫宴上见到的那位燕王,两者都不是啊! “你有几分把握?” 小柱见他满面肃然,再不复方才的轻松,忙恭敬地垂首站在原地, “回少爷,有八成。因为那位董先生,少爷也认识——至少听说过。” 苏惟生投去疑问的目光。 小柱接着道,“见到董先生之后,我便与樊大哥兵分两路,他跟着董先生去了燕王府,小的则回了那条巷子里打探情况。” 说着露出几分尴尬,“您也知道,小的随身带着马婆子制的药……” 董先生长得文雅,又是一副文士打扮,一看就是读书人,与行商平民居多、鱼龙混杂的太平巷格格不入。 所以十分引人注目,那附近的人家对他都有印象。 据说,董先生三年前就在太平巷置了宅子,只是很少回来住,跟邻居也没什么来往。 不过他生得文质彬彬,衣着料子都算中等,就让人惦记上了。 刘婶就是其中一个。 刘婶的夫家姓黄,在这一片住了好几代,据说附近十来间宅子都是黄家的。 黄家靠收租过活,家里还养了几个丫鬟,算是太平巷首屈一指的存在。 刘婶有个女儿待字闺中,有次从外头回来,刚巧碰见董先生,就此留了心,日日望着街口,就盼着能见一见他。 这番姿态瞒不过人,很快就被整天闲得没事儿干的刘婶给发现了。 刘婶自觉女儿生得花容月貌,嫁妆又丰厚,配个读书人也不是不成啊! 那书生打扮得是体面,但能在这地方置宅子的,定然也不是什么大户出身。 自家这日子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家里的产业都要留给儿子,要是女儿能嫁个读书人,家里再贴补些,不就齐活了吗! 所以,刘婶也动了心思。 不过她不打没准备的仗,在丈夫面前硬是丁点口风都没露,自己私底下算着董先生回来的时间,暗地里观察了好长一段时间。 观察得久了吧,这心思也熄了。为什么呢? 因为刘婶觉得,那书生十有八九是贵人养的男宠—— 书生每次回太平巷,都是偷摸着来与人私会的,那人还是个男子! 据刘婶所说,她注意到董先生那宅子平时都没人住,只留了一个下人看门,自己则每个月初十回来一趟。 为了就近观察未来女婿,刘婶就跟女儿偷偷摸摸在董先生家后院的墙根处挖了个洞。 洞前头还有花花草草和一些低矮的灌木挡着,藏个蹲着的人不成问题。 说到这里,小柱想了想,“刘婶说起挖洞的目的时,眼神有些飘忽,小的就知道她没说实话。后来找附近的人打听了一下她的人品——刘婶打的,应该是求亲被拒之后生米煮成熟饭的主意。她其中一个儿子的亲事就是这么成的。” 苏惟生点头表示明白,“继续说。” 第383章 董先生 挖好洞第二个月的初十,大概在三年前的二三月份吧,刘婶提前钻过去等着,结果就看到董先生跟一名青年男子并肩走了进来。 那男子脸孔生得秀气,眼神却有些瘆人,神色也有几分阴沉。 通身的气派一看就出身不俗,举手投足之间尽显贵人风范。 因离得太远,刘婶听不见他们说什么,也只能算了。 刘婶以为那只是董先生的友人,起初也没觉得不对。 可接下来的几个月,那男子次次都来,来了就让随从守在门口,自己跟董先生进了屋子。 两个大男人,长得都跟兔儿爷似的,鬼鬼祟祟地关在屋里还能干什么好事? 刘婶认定二人关系不简单,瞬间恶心得要命,就不再想把女儿嫁给董先生了。 可她还是有些好奇,毕竟龙阳之好这种事,她只听有些租客私下讨论过,亲眼见到还是头一次呢! 所以,刘婶就闲着没事儿跑去偷看。 后来天热起来,有一次,那男子一进院子就解开了披风。 刘婶透过树丛,看到了绣着银龙的衣摆。 听到这里,苏惟生心中一动。“银龙?” 小柱点头,“小的听少爷提过,龙纹式样的图案只有皇上才能用,而且用的是金线。可皇上都四十多了,就算三年前,也不可能突然变成个青年男子。” “小的就想着,寻常人家知道龙是皇上专用,却从未亲眼见过,所以……会不会那衣摆上绣的,并不是龙,而是蟒呢?那齐王和蜀王的衣裳上头,绣的不就是银蟒吗?少爷,您说那男子会不会是蜀王?” 苏惟生半眯起眼睛,“董先生本就是蜀王的幕僚,有重要的事大可在蜀王府商议,何必偷偷摸摸跑到外头的民房?” 男宠?那刘婶还真敢想! “何况蜀王九月份就死了,他今日还去那儿干什么?” “这个小的也打听过了。”小柱道,“董先生是去看妹子的。他与那神秘男子每月一次的会面结束在去年年底。自那时起,董先生就没再去过太平巷。” “直到九月里,他那宅子住进了一名病弱的女子,还带着几个下人。为此,董先生还一反往日独来独往的姿态,特地给街坊邻居送了礼打了招呼,说那是他的妹妹董氏,请求他们多多看顾。” “从那以后,董先生就隔三岔五地回去看他妹妹。” “妹妹?董氏?”苏惟生沉吟道,“我怎么觉着……有些耳熟?” 小柱笑了一下,“少爷可还记得博阳府曾咏岱?” 苏惟生当然记得,曾咏岱的父亲曾一平原为博阳府同知,后因私自提高盐引价格被罢官,回了老家闭门思过。 曾咏岱吃不了苦,跟着他母亲于氏到了京城投靠外家。说来,国子监那位于司业还是曾咏岱的堂舅公呢! “你是说,这个董氏,就是曾咏岱那名受尽折磨的妾室?” “是的,”小柱道,“当年为了抓曾咏岱的把柄,小的曾偷偷潜入过他家的内院,见过董氏几次。今天下午,小的打听完董先生的事之后,趁他家下人不备翻进了那个小院——里面的女子正是曾咏岱的妾室董氏。” “还有,小的问过太平巷的街坊,董先生的确是南方口音。” “原来,所谓的董先生,就是博阳府的董秀才,董方……”苏惟生回想了一会儿。 三年前能扳倒曾一平,还多亏了董方埋在旧居里的账册。 而他本人,杭参政找了许久都没找到,却不想此人逃到京城,做了蜀王的幕僚。 苏惟生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 董先生去年年底没再去过太平巷…… 年还没过完,沈云斐就被原齐王妃林氏带进宫告了御状,随后陇西贪墨案事发。 董方不再去太平巷,到底是因为蜀王妃的娘家深陷泥泞,他无暇分身,还是因为…… 而蜀王身死不过两月,他就搭上了燕王,其中会不会……这事太过要紧,不能仅凭猜测。 “小柱,明日你联系一下世子,问他知不知道董方是如何进的蜀王府,又是如何搭上的燕王。再查一查董方在太平巷置宅子的时间。另外,打听一下曾咏岱的情况——不必急着回话,务必要弄清楚。” 小柱很少见苏惟生神色如此凝重,压下心里的疑惑郑重应下, “少爷您忙,小的先告退了。” 第二天上朝,弹劾怀恩公父子和庞侍郎、严五爷的折子便如雪花一般飘到了熙和帝的案头。 说怀恩公“专横跋扈,教子无方,不将朝廷放在眼里,只手便可遮天。” 怀恩公世子则是“纵奴行凶,谋杀朝廷重臣之子孙,事后不知悔改,欺君罔上,藐视皇威!” 还有昌安伯夫人沈氏和小高氏,“不事舅姑,不敬尊长,多口舌之利,残害侄子(侄孙),心如蛇蝎!” 弹劾庞侍郎和严五爷“私闯公爵府邸,捕风捉影,污蔑与打伤当朝国舅!” 严五太太的罪名与小高氏二人差不多。 熙和帝看完就摔了折子,一是为了不消停的亲戚和臣子,二么,自然是气这些人煽风点火。 昨日的事一传出来,京城就一片哗然,如今一晚上过去了,双方自然要各显神通。 弹劾怀恩公府的有御史台、性情耿直的文官,以及庞家和严五爷的姻亲。 弹劾庞侍郎和严五爷的,自然是高家的故旧。 当然,如陈显宗、苏正良等人其实与怀恩公府并无私怨,就是单纯地看不惯外戚欺压文官清流。 所以细算起来,还是弹劾高家的折子居多。 熙和帝怒过之后便将折子按下不发,对所有人的意见也都充耳不闻,早早宣布了退朝。 可朝臣们都不是吃素的,有的打算借这件事大作文章,有的下定决心,绝不能再让皇上继续偏袒外戚,连累自己的名声。 于是退朝之后,言官们一个个都卯足了劲儿回去写更加慷慨激昂的折子,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熙和帝烦不胜烦,这种被步步紧逼到无法喘息的感觉,让他不由自主想起了九皇姐死后的那段时间。 回到御书房,熙和帝冷笑着又摔掉一本弹劾高家的折子, “这些人颠倒黑白的本事是愈发得心应手了!纵奴行凶?谋杀重臣之子?没证据的事也敢拿出来说,当朕不知是谁在背后捣鬼吗?” 第384章 众臣 昨夜熙和帝与高太后彻夜长谈了一番。 他觉得高太后说得对,那几年他的处境何等艰难,要不是外公和舅舅苦心扶持、母后一路陪伴,今日坐在龙椅上的还不知是谁呢! 怀恩公是做错了事,可谁还没点私心? 再说,要不是严家那老婆子先把表侄女的幼子毒傻,能有后来这么多事儿吗? 都怪严五爷御妻不严,治家无方! 还有那庞应翔(庞侍郎的名字),私下里找自己说一说,难道自己会不为他作主?如今事情闹得这么大,该如何收场啊! 文武百官都是他的臣子,为何就不能体恤一下呢? 熙和帝心想,为何都要逼他处置对自己有恩的亲舅舅? “那狗奴才一家不是还没招供吗?庞应翔口中那救人的男子也还没找到,无凭无据,他们凭什么信口雌黄,污蔑怀恩公世子!” “狗奴才”指的是闻妈妈。 被召来议事的范伯寅等人都一阵愕然,还是顾阁老上前一步道, “皇上,那名奴婢的口供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严五太太从昌安伯世子夫人的房间里搜出了她与怀恩公世子来往的书信!再加上严家小公子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的事,怀恩公世子与其女高氏难逃干系啊!” “顾大人说得没错,”范伯寅深以为然, “当时京兆汪明、梁县的县令、捕头等人都在场,可以证实严小公子回家之后连衣裳都没来得及换,根本没有与庞大人等长辈单独相处的机会,可以排除被人教着说假话的可能!” “如果说由‘向世子爷复命’这句话推断幕后主使就是怀恩公世子太过牵强,那再加上两名凶徒的相貌特征呢?” “与怀恩公府来往得多的人不少,见过那二人的也不在少数,都可以证明那是怀恩公府的人!如若皇上坚持为怀恩公世子脱罪,恐怕难以服众!” 见这些人叽叽歪歪半天都没说到重点,陈显宗看不下去了, “皇上,请恕臣直言!怀恩公今天敢派人劫杀朝廷命官之子,明天是不是就敢屠杀朝廷命官,后天是不是就敢杀上太宸殿、杀上龙乾宫?” “今日严家两个孩子挡了高家血脉继承爵位之路,他怀恩公府容不得,非要杀之而后快!若将来有一天,皇上挡了他升官发财、问鼎天下的路,他是不是也要把皇上杀之而后快!” “大胆!”熙和帝勃然大怒,“陈显宗,你竟敢出此大逆不道之言!” 常阁老不着痕迹地后退一步,将身形隐在了顾阁老身后——最近皇上看他不太顺眼,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能被挑到错处。此时皇帝盛怒之下,万一拿他当了出气筒…… “皇上息怒!”众人慌忙跪地,心说你陈显宗自己不要命,干嘛拉上咱们啊?这不是火上浇油吗? 皇上也是,明知道这人眼里揉不得沙子,还非把人叫来,想私底下命令他管束御史台的人,不是自取其辱是什么啊? 裴允致和宁恪急忙朝陈显宗使眼色,后者深吸一口气,一言不发地跪了下去。 熙和帝胸前剧烈起伏,“回去闭门思过,没有朕的旨意不许出来!” 把这闹事的头子关起来,言官群龙无首,总不会再联合起来逼他表态了吧? 陈显宗还想说什么,被身旁的宁恪扯了扯衣摆,只好不情不愿地拱了拱手, “是。”而后起身退了出去。 熙和帝这才叫了平身。 “皇上,您也别怪陈大人说话难听。”裴阁老(前任户部尚书裴允致)道,“实在是此事怀恩公世子当真不占理,就算有争执,这下手也太狠了些!” “那庞书墨老臣也见过,听说文章早已有了火候,今年落榜全因身体不适。若不出这等事,假以时日,指不定也能成为朝中栋梁。” “可如今,好好儿的一个青年才俊,前途没了不说,还成了个半瞎子,脸上的伤口也骇人得很!臣的孙子昨日去庞家探病,回家之后做了一整宿的噩梦,那伤口之狰狞可以想见!” “皇上一向爱民如子,为了粮食增产耗尽心血,如今一个人生才刚刚起步的年轻人就这么毁了,您就不痛心吗?” “此事一出,京中人人自危——怀恩公府连朝廷命官的子嗣都敢下杀手,老百姓的性命在他们眼里如何一文不值更不必想。” “皇上护着怀恩公府,知道的会说您孝顺,念旧情,那不知道的呢?会不会认为您……宠信奸臣?” “怀恩公府深受皇恩却不思回报,反而要连累皇上的名声,连累皇上被天下人误会,实在不配为臣,不配为亲!” 熙和帝全身一震。 他何尝不知道此次舅家不占理? 可旧时的恩情摆在那里,母后老泪纵横的模样深深刻在他的脑海,叫他如何能狠下心处置自己的亲人! 但是,他们到底在不在乎会连累自己的名声呢? 自己身为一国之君,若是因此事失了威信,落人话柄,将来还如何让百官心服? 熙和帝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渐渐冷静了下来。 他不过是被陈显宗等人咄咄逼人的态度气着,有些不甘心罢了。 活了大半辈子,该经历的风浪都经历过,他明白,一时意气终究是没用的。 熙和帝看向欲言又止的宁恪,“宁卿家想说什么?” 宁恪面上浮现一抹忧色,“臣就是担心陛下的安危。” 熙和帝一愣,裴阁老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 宁恪绝口不提两边的争端,“梁县离京城不过几十里。冬至在即,皇上是要去京郊祭天的,算算距离,离出事的地方也不远。” “臣不知那些杀手是何人所派,也不知是都被召了回去,还是都逃远了……皇上身边的确侍卫众多,可万一有一两个歹人混了进来,也是……防不胜防啊!” 说到底,此事虽由昌安伯府的爵位之争而起,怀恩公府要杀的也并非庞书墨,而是严五爷的孙子。 但受伤的却始终是文官之子。 外戚劫杀文官之子,往深了说,已经触碰到了文官们敏感的神经。 正如陈显宗所说的那样,若皇帝置之不理,万一其他权贵外戚也纷纷效仿,那文官们还能有太平日子过吗? 所以众阁臣的态度才会呈现一面倒的趋势。 所以,除了与怀恩公府牵扯太深的人家,其余文官都暂时摒弃旧怨,拧成了一股绳。 如果熙和帝这次不让怀恩公府狠狠出一回血,别说庞家,就是御书房这些老臣,都不可能善罢甘休。 第385章 主子 熙和帝明白了。 宁恪明着是说担心他的安危,实际是在指责怀恩公府目无法纪、罔顾朝廷律令、胆大妄为、草菅人命。 可不是么! 梁县虽是个县城,却也归京城京兆管辖。你在京城附近杀人,杀的还是官眷,将君王和朝廷置于何地? “知道了。众卿家以为,该如何处置为好?”宁恪的话到底入了熙和帝的心——若真有潜逃在外的,借着怀恩公府的能耐混进祭天队伍里…… 熙和帝暗想,在很多时候,皇帝也无法随心所欲,在关键时刻,还是得以大局为重。 众臣交换了好一阵子眼色,最后范伯寅上前躬身道, “臣等认为,要了结此事,无外乎该赏的赏,该罚的罚。” 非要老夫出这个头,老夫就把你们全拉下水,反正也不是老夫一个人的主意! 熙和帝一窒,随即挥了挥手,“回去拿个章程出来,三天……不,两天之后交给朕。” 想到今日还未给高太后请安,熙和帝又是一阵头疼——母后要是知道此次舅家难逃罪责,又不知得闹成什么样。 但自己才是母后最亲的人,事关自己的名声,母后应该……会明白自己的苦衷吧? 这么一想,他连公务也顾不得,立即从御书房出来,带着人去了后宫。 接下来又过了好几天,皇帝才下旨: 怀恩公庶长子高宏纶嫉妒成性、事先私自命下人买凶劫杀朝廷命官家眷,致使刑部左侍郎庞应翔之四子重伤。 事后杀人灭口,陷害其弟怀恩公世子,罪证确凿,按律,杖责一百,流放北疆。 怀恩公教子无方、罚俸一年,降为二品散秩大臣。 怀恩公世子、昌安伯世子夫人高氏有失察之罪,前者革除内务府总管之职,改封三品散秩大臣,后者罚俸三年。 怀远军副将严成才之妻古氏毒害侄孙,不慈不仁、不友不悌,夺去敕命,罚闭门思过三月,以儆效尤。 此外,怀恩公府还要赔偿庞家白银一千两、严家五房白银八百两作为调理身子和压惊的费用。 另,皇帝封了庞书墨为正六品承议郎以示安抚,还赏了不少东西给庞家和严冲兄弟俩。 言官们终于停止了闹腾,但大家都清楚,双方的争端并不会就此结束。 苏惟生知道,凭这么点小事要扳倒高家是不可能的,能让他们吃个大亏,他已经十分满足了。 怀恩公的庶长子,是怀恩公最宠爱的儿子,连怀恩公世子都有所不及,在府里的地位并不低。 之所以会被推出来顶罪,兴许牵涉到怀恩公府内部的斗争。 一百大板,就算皇帝有意手下留情,也绝不会太好受。更何况,还有流放呢! 怀恩公府这些年深受熙和帝宠爱,甚至连内务府都交给了怀恩公父子二人相继掌管。 内务府是什么呢?是本朝新设的机构,不参与政事,却掌管着皇帝的私库、以及所有皇庄的收入。 另外,国内各地藩王、官员进贡的贡品、皇宫内的武器、牲口、马匹统统由内务府掌管。 皇帝后妃出行仪仗、宫里日常生活所需的所有物品,也由内务府一手操办。 内务府总管位居正二品,向来由皇帝信任的亲戚担任。 可经此一事,怀恩公府丢了实权官位,换成了连朝都不用上的闲职,损失不可谓不大。 庞家的儿子瞎了一只眼睛,毁了容,小高氏的幼子成了傻子,仇怨结得如此之深,双方如此损失惨重,爵位却还没个着落,往后啊,还有的闹呢! 不过,苏惟生已经不关心了——斗个你死我活,全家死光光才好呢! 他关心的是,六天过去,小柱终于带回了消息。 “少爷,世子说,董方是两年前进的蜀王府。” 苏惟生目中一凝,“两年前?” “不错,”小柱道,“世子从前十分关注蜀王府,连带着那些幕僚,他也都一一查过。” “董方在三年前的年初进京,在客栈的下房通铺里住了三个多月,以抄书和替人算账为生。后来经人介绍,进了前蜀王妃的嫁妆铺子做账房。前年过完年,才被蜀王请进了府里做幕僚。” 苏惟生沉吟不语,董方于四年前的年底从曾家逃出来,一两个月后到了京城,住进客栈,细算一下,进韩氏的嫁妆铺子时已经是四月或者五月。 “太平巷的宅子,他是何时买下的?” 小柱答道,“三年前的正月。” 苏惟生狐疑道,“所以,他刚进京就买下了宅子?” “对,”小柱道,“太平巷的宅子比小的买那间地段要好一些,少说也要一千五百两左右。” “不应该啊!”苏惟生喃喃道。 董方被曾家囚禁了好几年,没要他命就不错了,怎可能给他银子花? “当时你们搜查董方的旧宅时,可有发现挖掘过的痕迹?” 在董方被囚禁之后,曾家早已将他的旧宅翻了个底朝天,后面变成废宅,更是住了许多乞丐。 若藏了银子,早被人弄走了——除非他像埋账册一样,将积蓄埋在了地下。 “没有啊!”小柱回想了好一会儿才回答,“当时为了找董方的尸体,我跟阿海在宅子里挖了好几天,若有挖掘的痕迹,早在那会儿就向您禀报了。” “那么,他这买宅子的银钱不是从路上得来的,就是旁人给的。”苏惟生道,“可那会儿他根本不认识蜀王。明明有宅子,却在客栈的通铺住了几个月,做出拮据的样子,为的是什么?” “为的就是吸引旁人的注意,顺理成章进蜀王府!”小柱眼中一亮,“那么,在太平巷与他会面的就不大可能是蜀王了!” 他顿了顿,“对了,少爷,曾咏岱死了。” “死了?什么时候,怎么死的?” 小柱道,“巧了,九月上旬,就在蜀王死后不久。曾咏岱跟同窗约着去花船上喝酒,中途出门透气时不慎跌进莫愁湖里淹死了。” 说到这里,他的语气迟疑起来,“董氏就是在曾咏岱死后被董方接出来的。” “原来如此……董方真正的主子不是蜀王,反而从一开始就是燕王。”苏惟生恍然大悟。 董方或许在逃亡途中认识了燕王、或者与燕王有关的人,并成功获得了燕王的赏识,而后奉命入蜀王府做内应。 在蜀王死后,燕王替他报仇杀死曾咏岱,并救出了他的妹妹董氏。 第386章 燕王 小柱瞪大双眼,“真的是燕王?” “不是没可能啊!”苏惟生道。 否则如何解释董方这么快就进了燕王府?蜀王才死了两个月,换了常人,谁肯这么快接收他的旧部?不嫌膈应吗? 除非,他们从前就认识! 苏惟生心中始终有个疑问——当初诏狱的火,到底是谁放的? 吴通抓到李妈妈的儿女,供出来李妈妈是受林阁老指使栽赃韩同信的夫人。 可林阁老与长平侯落网之后,对此事矢口否认。 这一点,是全程陪同审问二人的杜陵书亲口所说。 那会儿林阁老与长平侯连“妖言惑众引发民乱、私盗军械勾结暴民”那等足以抄家灭族的罪名都承认了,多了这一桩也是无关痛痒。 可他们偏偏不肯承认,只能说明,是真的没做过。 后来熙和帝下旨处决两府,也只字未提放火之事。 若董方当真是别人安插进蜀王府的,一切就有了解释。 韩同信一举一动都在蜀王的眼皮子底下,而董方又深受蜀王的信任,会知道韩同信的夫人放印子钱给那名锦衣卫的事,实在再正常不过,拿到韩同信的笔迹也是轻而易举。 然后,董方真正的主子便借此机会,将韩家一网打尽。 另外,齐王死后,蜀王别院里突然冒出来指证蜀王的下人,估摸着也是董方那位主子的手笔。 那人会是燕王吗? 刘婶儿口中那青年男子的长相,的确有些像燕王啊!那个啥,熙和帝的儿子们的确都长得比较秀气。 苏惟生有些头疼,“那宅子从前的主人是谁?” 小柱立即道,“这个小的看过一眼,叫关硕。听那小吏说过一嘴,似乎也跟哪家贵人有些关系,具体是哪位贵人,那小吏也不知道。” “找世子查一查燕王的亲信,看有没有姓关的。如果关硕也跟燕王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那就足以证明,董方真正的主子一直都是燕王。若果真如此,此人的心机城府不可谓不深哪!” 三年前的正月,董方才刚刚入京,与燕王也应该结识未久。 燕王不可能在几天之内找到一个那么适合密会的地方,除非这宅子原本就在他手里! “是。”小柱有些疑惑,“可是少爷为何如此关心燕王?来年开春咱们就要去滇池,就算他城府再深,也算计不到咱们头上啊!” 苏惟生摇了摇头,“我好奇的是,他一个不受宠、母族又等同于无的皇子,能搜罗这么多人为他办事,那银钱从哪里来?” 买通名为“月色”的江湖杀手进诏狱放火,杀李妈妈夫妻二人嫁祸于韩同信,后来又让失踪已久的李妈妈的儿女出现在吴通的视线里,为韩同信喊冤并指证林家。 这中间的环节需要多少人手?需要多少钱财? 还有,如董方这样安插在别的皇子身边的人,绝对不止一个——没点好处,人家凭什么替他卖命? 本朝亲王俸禄岁银万两,禄米一万石,另加建府的银子三万两,与前朝一样。听起来是不少,可跟王府的花销比起来,就不够看了。 就以前朝不受宠的皇子为例吧,主子加下人至少得三百人。 即便每人月俸一两银子,每年光例银这一项,就要花掉三千六百两。 堂堂亲王,除了宫里指的几个侍卫,还要不要请护卫保护自己的安全?养车马、出行仪仗要不要花银子? 另外,吃用开销、人情往来、置办衣裳首饰、修缮房屋,哪样不需要大笔银子? 据苏惟生所知,单单一位侧妃,每年光做衣裳就要花180两银子,更别说动辄几千两的头面首饰了。 还有皇帝太后等人生辰时送的寿礼,怎么也不能是三五百两能解决的事儿吧? 算下来,每年至少得花个几十万两。 虽说还有皇庄的收入,但今年熙和帝封王时,只给每个皇子赏了两个皇庄和一个铺子,这进项,远远不够啊! 光今年八月熙和帝过寿,燕王送的那一尊汉白玉佛像,没个两万两白银是绝对下不来的。 那么问题来了,前面几位王爷风头盛、又得宠,除了母族、妻族和皇帝私下的补贴,还有得力人手牵线,使各家富贾巨商竞相投靠。 燕王一个隐形人一般的皇子,无权无势,没有半点登上太子之位的可能,人家凭什么投靠他? 苏惟生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开春一离京,天高皇帝远,燕王的确算计不到自己头上。 可苏正良、何轩等人都在京中,万一不小心落入燕王的陷阱……若不查个清楚,他如何能放心离开? “你联系世子,查一查燕王,要事无巨细,还有他名下的产业。另外,我要见世子一面。” 只是这一次,夏礼青来得并不快,直到过了冬至,他才姗姗来迟。 见这位的神色前所未有的凝重,苏惟生倒是吓了一跳,“得了儿子该高兴才是,怎的跟谁欠了你银子似的?” 昨天下午,定冉县主就生下了夏礼青的长子,苏惟生还以为他得等孩子的“洗三”宴过了才来找自己呢! 夏礼青并没理会他的打趣,沉默半晌才道,“你让允文查的那间民房的前任屋主关硕,是燕王一名侍妾的远房堂亲。” 小柱给允文那边传讯之后,允文立马重视起来,回去禀明了夏礼青。 一开始,夏礼青想到的是燕王身边的亲信下人。 也是巧了,夏礼青的妻子定冉县主乃安平郡王的嫡长女。 而在怀恩公世子被革职之后,被熙和帝指派暂代总管之职的和亲王与安平郡王亲如父子。 亲王府的主子下人加起来的确不计其数,但除了王爷们建府之后另外请的护卫和从外头买的奴才奴婢,其余宫人太监都是要在内务府记档的。 夏礼青便以替定冉县主挑乳娘的名义,与安平郡王亲自带人去了一趟内务府,偷偷查看了各皇子府的宫人名单,只是并没有找到姓关的。 他又将目光放在了燕王府的女眷身上,查了好些天,终于发现,燕王有一名姓关的侍妾。 顺着这个方向,丁癸把人找了出来。 第387章 燕王(二) 自关氏进燕王府之后,她的父母便改头换面,换了大宅子,买了丫鬟婆子下人,从平民变成了“老爷太太”,在亲戚面前没少炫耀,出手也极为大方。 关硕就是在那时候投奔过来的,对关家二老极尽溜须拍马之能事,将二老哄得服服帖帖,而后将他引荐给关氏。 关氏还挺得宠,跟燕王一说,燕王见了觉得也有几分机灵劲儿,就经常扔些杂事给他做。 在燕王手下,如关硕这样的人还不少,大多住在三教九流之地。 因为这种地方鲜少有贵人去,日子一长,就成了燕王府与安插在各府的重要内应会面的地方。 不过能得燕王亲自碰面的,也就董方这么一个,器重之意不言而喻。 “至于你说的产业……”夏礼青冷笑道,“咱们这位燕王爷,富庶得很哪!” 苏惟生敏感地察觉到在说出“燕王”二字时,夏礼青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有多富庶?” 夏礼青道,“燕王在明面上一向不得宠。你兴许不知道,封王之时,每位皇子都得了两个皇庄,燕王所得的皇庄既偏又小,远远比不上其他皇子。后头皇上分批赏下的庄园、别院、山头、铺子,燕王更是一个也没落着。” “正是因此,其余皇子争产业都争破了头,却愣是没一个人盯上燕王,反而还心生同情。那位惯爱兄友弟恭的晋王,担心他日子过得拮据,在燕王妃生下长子时,还送了一间铺子贴补于他。” 夏礼青从前也没把燕王放在眼里,这回往深了一查,好家伙! 光是朱雀大街和正阳大街的铺面就有二十来间,稍次一些的街道上也有大大小小的铺子宅子,总共五十多间,有的赁了出去,有的开着酒楼茶肆。有的开着绸缎庄、首饰铺子、戏班子等等…… 上百顷的庄子有十来个,再加上大兴、通州以及其他郡府的产业……这哪里是个不受宠的皇子! 就说先风头无两的齐王和蜀王,也没这等财力啊! “这些都不在燕王自己名下,而是分别记在了他手下的太监、管事、甚至幕僚头上。其中以他的乳娘孟氏的儿子周延庆为最。此外,还有蜀地、晋地以及江南几家大商行的孝敬的几成利。” 苏惟生的笑意僵在了脸上,“哪儿来的?” 夏礼青冷哼一声,“这么大的手笔,你觉得会是谁给的?就算商贾孝敬了不少,可要是没人牵线,谁敢把大笔产业和身家性命压在这么一个寻常连皇宫都进不去的皇子手上?” “这些产业,早在五年前,燕王成亲不久,就陆陆续续到了他的手里。这些年从没人注意过他,也没人深查过。更可笑的是,每年送完寿礼,燕王府都要节衣缩食一段时间,皇室宗亲谁不笑话?和亲王还进宫劝说皇帝,说毕竟是亲骨肉,再遭遇李嫔,也该给老五些体面!” 苏惟生沉吟道,“就算燕王的岳父镇国公插手,也不可能如此……这位王爷,还真是手眼通天啊!” “可不就是手眼通天么?”夏礼青端茶的手都有些发抖,“你可知道,那几家大商行原本的主子是谁?” 不等苏惟生回答,他便猛地沉下脸,“是怀恩公。” 苏惟生心头一跳,罩在眼前的迷雾终于散开,“原来,高家真正支持的皇子是他。可是为何……就算担心他成为出头鸟,也大可当成寻常皇子一样看待,何必在明面上打压得如此厉害,连进宫的令牌都不给。” “世子方才说,还有蜀地的商行。我记得,蜀地所有大商行的主子都是本朝皇帝,所以……” 夏礼青没有答话,在苏惟生看来,就是默认了。 他又想到了另一件事,“皇帝指了王栋给燕王的长子启蒙,原来是这个意思。” 昨日祭礼结束后皇帝就下了旨,当时翰林院所有人都吃了一惊——王栋好歹是二甲传胪,就算左手不能用了,学识却还在,就算去内务府或者宗人府做些杂事,也好过去给一个三四岁的孩童启蒙吧? 而且这孩童的父亲还是个默默无闻的皇子——也忒大材小用了! 大伙私底下议论,都说是因为八公主生母和兄长都不在了,无依无靠的,连带着未来的八驸马也不受重视,就这么被随便打发了。 可现在苏惟生才明白,“这哪里是随便打发,分明是给八公主找靠山呢!有了王栋这层关系,将来燕王继位,谁还敢给八公主脸色瞧?咱们这位陛下对看重的人,还真是用心良苦!” 夏礼青嘴角露出一丝嘲讽,“谁说不是呢!” 苏惟生抛开王栋的事,接着道, “皇帝跟高家如此大费周章,甚至不惜拿蜀王做靶子,蜀王死了,又弄了个晋王出来……值得吗?不过一介宫人所出之子,当真如此重要?” “对了,”想到高家,他又反应过来,“皇帝让怀恩公府掌着内务府,该不会也是为了能时时补贴燕王吧?” 夏礼青也是百思不得其解,想到多年来被人牵着鼻子走,更是心里发苦,“我去信问过父亲,高太后对蜀王表示亲近,正是在杨妃故意弄伤祖母之后。” “皇帝也从不曾表露出异议,对诸皇子看似一视同仁,但从婚事来看,定北侯与镇国公虽然掌军,事事却都要以父亲为先,做不得主。晋王妃张氏出身清贵,论实权也就那样。唯有一个先蜀王妃韩氏,蜀王成亲未久,韩同信就升了尚书,说起来,在五位长成的皇子妻族中,最有实权的就是从前的林阁老与韩尚书。” “所以这些年,大家的目光都在皇长子和皇次子身上,从未注意过燕王。” 他一拳锤在桌上,“若非如此,父亲与我何以紧紧盯着蜀王不放!谁能想到,自始至终,那老妖婆一家真正属意的都是燕王!” 苏惟生淡淡道,“事已至此,再生气也无济于事。世子不妨想想,能让那天下至尊的母子俩如此重视的燕王,到底有何过人之处。” 第388章 留宿 夏礼青慢慢平静下来,“说来,我本就打算这两天来找你的。” 苏惟生疑惑道,“有要紧事?” 夏礼青点头,“上次小柱告诉允文,蜀王从前的幕僚进了燕王府之后,我就开始留意他。不过你也知道我要在宫中当值,只能把事情交给允文允武,另外叮嘱了小欢子多注意皇帝的行踪。” “结果小欢子告诉我,皇帝每月都会在那老妖婆宫中留宿一两次。” 小欢子进龙乾宫后得了夏礼青的指点,自己年纪小,嘴巴甜,有眼力见儿,又会讨巧卖乖,不当值时把冯公公伺候得妥妥贴贴,没多久就让冯公公刮目相看,做什么都把他带着。 连冯公公的徒弟蔡东都被比了下去。 蔡东当然心生不满,暗地里没少给小欢子使绊子,却都被后者一一化解,而且分寸掌握得极好,从不会让蔡东太过难堪。 原本睁只眼闭只眼的冯公公更加满意,上月底已收他当了干儿子,并向熙和帝进言,将他调到御前端茶送水,替蔡东“分担”了不少事。 打听起消息来,也比从前便利了许多。 苏惟生久久不语。 皇帝在太后宫中留宿?听起来很正常,毕竟众所周知熙和帝是个大孝子,每日都要去给高太后请安,有时去得晚了,在暖阁或者偏殿歇一宿也不足为怪。可是每月都去…… “这个习惯持续多久了?是在杨妃搬去慈寿宫之前还是之后?可有固定的时间?” “怡春宫大火之前就有了,”夏礼青道,“杨妃自搬进慈寿宫便一直避宠,请了尊菩萨每日念经,说要一辈子为皇帝、太后和死去的儿子祈福。皇帝劝过之后,倒也没说什么,兴许还是有些愧疚。所以,他留宿慈寿宫,从未让杨妃侍寝。” “小欢子多方打探,才知道皇帝这个习惯已持续了二十多年。” “二十多年?”苏惟生愣了一下,“可他如今才登基二十年!也就是说,早在皇帝做亲王时,就有在他生母宫里留宿的习惯?那时他已长成,出宫建府,江太后已经无法再阻止他们母子相见了!” 他左思右想,随后脑中灵光一闪,一把抓住夏礼青的手腕,“世子可知李嫔是个怎样的人?” 怎会突然提到李嫔? 夏礼青虽然惊讶,却还是答道,“我没见过,但祖母和母亲都说,相貌平平,唯唯诺诺,胆小如鼠,深居简出,在不得不出席的后宫宫宴上也是长年低着头,瘦巴巴跟个豆芽菜似的。” 苏惟生忍不住咽了口唾沫,“她是什么来历?” “我问过云嬷嬷,”夏礼青道,“李嫔没有兄弟姐妹,父母早在她进宫两年后就死了。原本是高太后宫里的粗使宫女,有一次皇帝去宫中赴宴,喝得醉醺醺的,要去还是贵妃的高太后宫里留宿,然后就……那样了。为此,皇帝还挨过先帝一顿训斥。” “皇帝醒来之后见了李嫔的相貌,更是后悔不迭,虽把人带回了府里,却再也没临幸过。” “可谁能想到,就那么一次,李嫔就有了身子,怀胎八个多月后生下了燕王。” 夏礼青眼底满是不解,“因为不喜燕王生母,皇帝只吩咐当时的宋王妃一切从简,连满月酒都没办。登基之后,李嫔和燕王被打发到偏远的明光殿,那鬼地方比慈寿宫还冷清!” 他转过头,“你说,就这种待遇,谁看得出来他最属意的居然是燕王!” 苏惟生却摸了摸鼻子,心下松了一口气——他还以为熙和帝与高太后胆大包天,竟敢效仿南朝宋文帝刘骁。 难道是他想多了,燕王就是李嫔所出? 可还是不对劲啊! “子凭母贵”自来就是有道理的,有个李嫔这样被皇帝厌弃的生母,又从未在人前显露过聪明才智,燕王凭什么得到皇帝和高家的钟爱,甚至到了非他不可的地步?而且…… “你说李嫔怀胎八个多月产子,也就是说,燕王是早产儿?” 夏礼青不明所以,“是,有问题吗?” 苏惟生前世见过的肮脏事多了去了,此时思维一发散,不由又问道, “高家可有未出嫁、或者和离在家的女儿?” “你是说……”夏礼青低下头想了想,下一刻便腾地起身,险些带倒椅子,他失声道,“不可能!” “这么说还真有?”苏惟生挑了挑眉,“能让世子如此震惊……那就绝不可能是与皇帝同辈的女眷了。再结合燕王的年纪……难不成是……” 他低声吐出两个字,“长辈?” 夏礼青抓起桌上的杯子,灌了一大口已经冷掉的水,“除了高太后,怀恩公还有两弟三妹。其中高四娘子是他二人同母所出的幼妹,比高太后小了十二岁,不知何故一生未嫁,在家中带发修行。修行之前,经常……经常进宫探望高太后……” 他深吸了好几口气,胸口剧烈起伏,双手用力撑在小小的茶桌上,整个人都在发抖, “但是……这怎么可能呢?就算年纪差不了几岁,那也是他的嫡亲姨母,是他的长辈,他怎会……怎会……一国之君,焉能背德忘伦,行如此禽兽之举!” 苏惟生自然明白这个“他”指的是熙和帝,他望向被白雪映得发亮的窗外,眉宇间一片漠然, “如果没有高家血脉,高太后就罢了,好歹是自己的孙子。怀恩公呢?凭什么不遗余力地襄助燕王?” 太祖亲自定下律令,不许表亲结亲,却还是有不少人钻空子,将娶妻改为纳妾。 太祖见状便又加了一条,若有纳表姐或表妹为妾者,不得有子嗣。 这也是怀恩公未曾将女儿嫡女高氏送进进熙和帝后宫,却许配给了扬威侯府的原因。 可谁能想到,他们私底下竟使出如此龌龊的手段! 第389章 请求 有了方向,心中便愈发明朗,苏惟生说得越来越快, “皇帝与那位高家四娘子或许因为那一次醉酒……有了苟且之事并怀上孽种……不,李嫔不足月产子,说不定本就是他们精挑细选找出来的挡箭牌!” 他目中精光闪烁,“他姨甥二人早就有染!生下燕王之后,高家便有了扶这个孩子上位的打算,皇帝也同意了。” “但燕王明面上的生母是李嫔,高家无法光明正大地站队,皇帝也担心燕王的身世被人察觉,丑事曝光连累自己名声扫地,便想出了这么个主意。以李嫔为由,装作对燕王百般不待见,背地里却给银子给人。” “敢问世子,李嫔所住的明光殿,离高太后的慈寿宫远吗?” 夏礼青下意识摇头,“不远,就在慈寿宫斜后方,半盏茶时间就到了。” 苏惟生嘴角噙着一抹凉意,“那么世子如何肯定,皇帝是留宿在高太后宫里,而不是去了明光殿看儿子、亦或者与人私会呢?” 夏礼青如遭雷击,“可这……都是你的猜测而已啊!再说李嫔就愿意?” “为何不愿意?”苏惟生反问,“我没见过李嫔,但粗使宫女在宫里的日子也就那样了,相貌平平,性子软弱,无一技之长,光靠自己,一辈子也无法爬上龙床,甚至连做个女官都不成。” “如今天上掉馅饼,顶着皇子生母的名义做了宫妃,吃好的喝好的,万事不用操心,将来还有可能做太后。换了你,你愿意吗?” 别说李嫔,要是前世自己是个女子,有这等好事,他还求之不得呢!不就是打个掩护吗? 当然,这种情况么,在真正做了太后之后,人家不可能让她活得太久也就是了。 现在为什么不灭口?皇帝还需要地方跟那半老徐娘私会呢! “再说,就算不愿意,小命握在人家手里,她敢反对吗?” “至于是不是猜测,”苏惟生淡淡一笑,“宫里不好动手脚,怀恩公府却不一定。世子让人暗中探一探高四娘子的行踪不就知道了吗?” “另外,不妨问一问太夫人和令堂,皇帝醉酒幸了李嫔的那段时间,高四娘子有没有在宫里。” “我会的,不过就算高四娘子这些年一直在偷偷摸摸进宫,也只能证明有染之事,燕王的身世仍然无从查证。”夏礼青涩然开口, “如果你猜得没错,那么当年伺候李嫔和高四娘子生产的人应该早已被灭口,稳婆是没法儿找了。唯有从李嫔和高四娘子身上入手。” “不错,”苏惟生颔首,“李嫔深居内宫,不好动手。高四娘子平常虽在怀恩公府修行,但栖霞庵慧恩师太举办的法会,她总不好不参加吧?世子可能找到宫里的验身嬷嬷?” 要是验出来终身未嫁的高四娘子生产过,那就有意思了! “宫里退养的老嬷嬷不少,家里就养了几位教养嬷嬷,”夏礼青下定决心,“问一问她们,找一两个退养的验身嬷嬷不成问题。” “慧恩师太举办的法会么……”他心头一凛,“你想要祖母请公主帮忙?” 这公主,指的自然是宁国大长公主。 苏惟生笑眯眯道,“世子以为如何?届时让师太给各家庵堂、俗家弟子都发一张帖子,言明公主也会到场。这……慧恩师太的面子可以不顾,公主的面子总不能不给吧?” “名义么……今年是个多事之秋,陇西民乱死伤无数、两位皇子相继去世、西北战事未平,公主与慧恩师太悲天悯人,组织各家有福运有功德的女弟子为国祈福……这个怎么样?” 夏礼青无语望天,“你还真是面面俱到啊!可事情还没查清楚,就算告诉公主,她肯信吗?” “谁让你告诉公主了?无凭无据,咱可不能造谣生事。”苏惟生道,“只要府上肯出银子,办一场法会还能替栖霞庵提升威望,慧恩师太怕是高兴还来不及呢!” “公主那边么,以太夫人和公主她老人家几十年的交情,不说原因,公主就不肯帮忙了吗?或者,太夫人可以胡诌一个原因嘛。这有关皇家清誉的事,作为皇室辈分最高、最德高望重的大长公主,出点力也是应该的,对吧?” 夏礼青听得一愣一愣的,敢情坑都挖好了,就等着自己往下跳呢! “你不是认了静言师父当干娘?听说这些日子与公主也有了往来,为何不自己请公主出手?” 静言是杭氏出家后的法号。 苏惟生与公主府有来往这事儿这倒是真的。 那次从栖霞庵回来,宁国大长公主就派人送了一套笔墨纸砚过来,说是补的见面礼。 苏惟生也会顺杆儿爬,后来的寒衣、冬至等节日都往公主府送了节礼,宁国大长公主次次都收了,还给了回礼,叫他进府说了两回话。 为此,熙和帝召见他时还顺口问过呢!不过听说与杭氏有关之后,也没说什么。 苏惟生光棍儿地道,“我穷啊!” 这倒不是穷不穷的问题,而是,虽然定国公府与杭氏都对宁国大长公主推崇有加,但他对这位始终有些疑虑,并不敢全心信任。 “再说,我一个毛孩子,哪有太夫人面子大?” 夏礼青先前的复杂情绪褪了个精光,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决定回头就去问问苏正德——纯善质朴的他到底是怎么养出这样一个……一个奸狡若狐的儿子的? (苏正德:不关我事,他自己长的。) 见他不说话,苏惟生笑得更加狡黠,“那就拜托世子了!” 其实谁做皇帝与苏惟生关系不大,但与高家有关的,却绝对不行。 他在苏家待得挺好的,对替淳于家报仇、认祖归宗也没啥兴趣,可高太后一日不死,高家一日不倒,就始终是悬在他们头上的一柄利剑。 万一有天苏正德的身世为人所知,等待自己家的,就是跟淳于复一样的下场。 “有劳?”夏礼青叹了口气,“那老妖婆身子硬朗得很,倘真让流着高家血脉的人做了皇帝,将来我们定国公府怕是要寝食难安了!再说……” 他几不可闻地低喃道,“如此肮脏龌龊之人,怎配为一国之君?” 第390章 帖子 苏惟生不着痕迹地看了他一眼,暗道,这说的是熙和帝还是燕王? “对了,”他又想起一件事,“世子,把事情透给杨妃吧。为儿子报仇,总得有个方向。” 说完又自言自语道,“好歹是一宫主位,快两个月了都没察觉端倪,也忒迟钝了些!世子与我天生良善,帮她一把未尝不可。再说她就住在高太后宫里,确认起来也方便。” 夏礼青见他越说越起劲,凉凉道,“物尽其用,不外如是啊!” 苏惟生撇了撇嘴,权当没听见,唤了小柱进来,让他把马婆子制的药拿些给夏礼青, “我人手有限,高四娘子那边就劳烦世子了。不过为避免她醒来后发现不对,这玩意儿可以给她和她身边的人用一用。” 夏礼青接过小纸包捏了两下,觉得应该是药粉,“有何效用?” 苏惟生怪笑两声,“世子拿回去试试不就知道了,不过此药制作繁琐,得来不易——省着点儿用。” 得知齐王和蜀王的死法之后,虽然不知道苏惟生是怎么办到的,但有一点夏礼青可以肯定——苏惟生或者他身边的人,有人精通药理。 他便没细问,准备回头找个人试一试, “你年后真要外放?” 这事儿熙和帝跟江太后提过,身在慈恩宫的太夫人和柳氏自然也得到了消息。 “没办法,”苏惟生摊手,“皇帝都跟我谈过了,不去不行。就算燕王的身世果真如我们猜想的那样,将这消息公之于众,皇帝也不一定会改主意。” “大伯父脾气耿直,得罪了不少人,我也一样,单一个常家和尤家就够我们喝一壶的,更别说翰林院眼红我的人不在少数。眼下有皇帝压着,那些人才没有贸然出手。” “而皇帝的丑事一旦传遍天下,高家如何暂且不说,皇帝就算不退位,也会彻底失去手中权柄。太子之位还没个定数,一旦上头没了压制的人,各路牛鬼蛇神纷纷冒出头来,朝中必定大乱。” “到时候万一常阁老、潘远洋等人有冤的报冤,有仇的报仇,我能不能自保都不一定。” “如今这位皇帝虽然可能私德有亏、毛病也不少,好歹还能守成,脾气咱们也摸透了,应对起来并不费事。若换了个不知所谓的上来,谁知道咱们两家会变成什么样,天下又会变成什么样?那样的结果,想必世子也不愿见到吧?令尊可还在边关吃沙子呢!” 当然不止这些,那个啥,杨家不还没解决吗?那可是他们送给高家的大礼! 这场大戏,也不知他离京之前能不能看到。 至于先帝和先滇池王的恩怨,朝中若是不乱,滇池王总要投鼠忌器。 若是乱了,给了各路藩王可乘之机,在藩王封地的官员们才当真是走投无路呢! 夏礼青听得好笑,却不得不承认苏惟生说的有道理,何况不到万不得已,他本也不打算把这个秘密泄露出去,还准备劝一劝苏惟生来着。 见他自己想到了,自然只有高兴的, “那就等查清楚再说吧,我也是这个意思!高家的确非除不可,却不必非要用燕王的身世,毕竟关系到朝局的稳定。若有一天……” 苏惟生明白他的言下之意,若有一天,熙和帝一意孤行、倒行逆施到朝臣忍无可忍的地步,再动手也不迟。 当然,这一切都要建立在燕王身世当真有异的前提下。 这就要靠定国公府去查了。 至于高家么……两人相视一笑,他们不是早就有法子了么? 夏礼青那边的进度如何,苏惟生并不知情,只在夏礼青长子乔哥儿洗三宴的几天后,听周氏说,她接到了帖子—— 宁国大长公主与慧恩师太决定,要在栖霞庵举办一场祈福法会,日子就定在腊月初十。 京城有名的庵堂和在家修行的弟子都收到了帖子,另还有少部分帖子是下给有头有脸、长年做善事的女眷。 前者祈福,后者观礼。 郝侍讲在翰林院说起时眼中难掩艳羡, “听内子说,好些人背地里挤破了头,就想给自家闺女弄一张。苏大人,大长公主对你如此看重,想必令堂和令姐都接到了帖子了吧?” 郝太太其实还说,只能在外围观看的帖子也行——那可是宁国大长公主办的法会,能接到帖子的都是有福气有功德的! 要是谁家女儿能去露个面,将来的婚事都会顺利许多。 再说赵王妃、晋王妃等贵人都会出席,这两位的其中一个指不定就是未来的皇后。 那什么,提前交好一下,总不会有坏处,是吧? 苏惟生心下好笑,“家姐身怀六甲,不好冲撞神明,大夫也嘱咐了不要去人多的地方。令正与令嫒那日若得闲,不妨与家母同去。家母来京未久,有些地方还要请郝家婶子多指点指点。” 一声“婶子”听得郝侍讲心花怒放。 郝家与于家差不多,都是小世家,郝侍讲更是旁支中的旁支。 他自己天赋不错,但耐不住家族子孙昌茂,有几分资源嫡枝还不够分呢,哪里轮得到郝侍讲? 郝侍讲将近不惑之年做到正五品,全是靠自己钻营得来的。 他这个年纪做苏惟生的爹都绰绰有余,可碍于同僚和同级的身份,只能平辈相交。所以一开始讨好苏惟生时,郝侍讲心里也不是不憋屈的。 但现在,苏惟生自愿降了一辈,郝侍讲惊喜的同时,也不得不感叹一声——功夫不负有心人哪! 毕竟,说什么提点,人家何太太难道不会提点自家弟妹? 何家族里还有一个小九卿和两名地方上的二品大员呢,论起对京城的熟悉程度,比自家不知强了多少倍。 苏惟生低下头,意味深长地笑了——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他可不会无缘无故帮郝侍讲这个忙。 主要是,郝侍讲跟他妻子不愧为多年夫妻,对于京中的小道消息那叫一个手到擒来。 前者在他身上下功夫,后者就往周氏身上下功夫,哄得周氏整天乐呵呵的。 一张帖子能带两个人,顾氏不愿出门,苏澜身子不便,可不就便宜郝家太太了么! 再有,前两天熙和帝召见时还问过苏惟生外放时有没有什么需要,苏惟生不客气地要了两个人,其中一个就是面前这位郝侍讲。 所以,眼看着就要一道去那苦寒之地,脑袋都得别在裤腰带上,提前给些好处算什么? 就不知郝侍讲接到圣旨的那一刻,还会不会如现在这样感激涕零。 郝侍讲……郝侍讲翻着手头的卷宗,不知为何觉得脊背有些发凉。 第391章 探明 腊八过后,京城更冷了些。 慈寿宫这一处西配殿的暖阁内,却似乎隔绝了冰冷寒气的侵袭。 轩窗内垂梁接地的天青色帷幔,将如剑气一般锋利的冰雪隔绝在外,更有搁置在床前的两个硕大的金玉炭盆里,上等红罗炭无声无息地释放着丝丝暖意,将那股子凉意驱逐开来。 坐在雕花大床一侧的高太后握着杨妃冰凉的手, “既然病了,就好生歇息,那些劳什子的经书晚上几日又有什么?可不能败坏了身子!你是哀家最喜欢的儿媳,哀家还盼着你早日康复,长长久久地伴着哀家呢!” 宋皇后心说,她是你最喜欢的儿媳,那我这正妻算什么? 不过这么多年,宋皇后早已习惯了这位婆婆的不着调,再说看到杨妃如今的模样,她反而有些庆幸。 庆幸什么呢?庆幸自己无子。 否则万一得到了再失去,岂不让人肝肠寸断? 思及此处,宋皇后叹了口气, “妹妹何必如此自苦?皇上今早上朝之前,还叮嘱本宫多叫几位年轻的姐妹来陪妹妹说话。只是本宫想着,她们年纪小,未免淘气,咱们一道伺候皇上几十年,倒不如本宫来陪着。妹妹瞧瞧,皇上百忙之中还挂念着妹妹,可不兴再让皇上和母后担心了。” 杨妃低低一笑,神情似惘然又似释然, “臣妾并无大碍,只是前夜抄经时不慎着了凉,劳母后和娘娘费心了,臣妾歇两日便好。年关在即,娘娘打理宫务、朝见命妇也不得闲,何必为了臣妾兴师动众?若是累坏了,叫臣妾如何心安?” 高太后拍了拍杨妃的手,“你是个懂事的。” 下首的赵王妃见状,立即绘声绘色地说起昨日高太后的千秋宴上,才子佳人各展才艺的情形。 说完还有些意犹未尽地道,“杨母妃有所不知,昨日六弟编排的开场曲可是让全场皆惊,还有十妹妹那首琵琶曲,更是闻所未闻……五弟妹还说呢,可惜杨母妃不在场,否则随意弹奏一曲,昨日的热闹定会上一层楼!” 这是在指责杨妃故意称病缺席太后的寿宴?宋皇后若有若无的目光凌厉地扫向了赵王妃和燕王妃。 两人似乎也有所察觉,笑容当即便是一僵。 高太后闻言,脸上的笑意顷刻间淡了许多。 杨妃无所谓地笑了笑,想起被指婚之前寿王府的那场宴会,目中闪过一丝怅然,转头看向几名王妃,掩口一笑, “还是太后娘娘有福气,子孙绕膝,共享天伦。待过个几年,十几位皇子都有了儿女,一屋子的曾孙子曾孙女儿,怕是要把这慈寿宫的屋顶都掀了!” 可那都是皇帝的儿孙,跟她有什么关系? 凭什么这些小畜生一个个活蹦乱跳,她的儿子却早早被埋进了暗无天日的黄土里? 而今,连小畜生的媳妇儿都能明嘲暗讽,给自己脸色瞧? 宋皇后极快地收敛了神色,见杨妃又陷入迷惘中,微不可察地叹息一声,转头对几位王妃道, “你们难得进一趟宫,今儿个可得陪母后好好聊上一阵,就不要打扰杨妹妹了。” 晋王妃见高太后脸上似有期盼,心下一哂,“妾身今日入宫,还未与皇祖母请安呢,就先失陪了。” 这皇祖母指的自然不是在场的高太后,而是江太后。 话音刚落,高太后的脸就沉了下来。 晋王妃笑意更深,接到宋皇后递来的眼色,福了福身就自顾走了。 宋皇后也起身告辞,带着几个儿媳跟着高太后回了慈寿宫正殿。 送走众人,挥退一众宫女,戴姑姑眼底的恭谨尽数化为担忧,她轻轻拉开杨妃交握在腹部的手,发现掌心已是血肉模糊,不由落下泪来, “娘娘……” 杨妃抬起头,消瘦苍白的面孔上冷意森然,“不必担心,我没事。以后……都不会有事了。” 十天前,戴姑姑去给杨妃的孙子送东西时,在回来的路上被人撞了一下,随后手里便多出了一个小纸团,上面只有短短的几句话: “燕王。娘娘若不信,尽可留意明光殿及蜀王从前的幕僚董方董士休,外城城西太平巷或能解惑。” 杨妃不在乎传消息的人有什么目的——她一个四十多岁、失去儿子的老婆子,所盼望的,不过是在有生之年能替自己出气、为儿子报仇罢了。 只要能帮她实现这个愿望,不论从前是敌是友,不论是否被利用,她都一样……心甘情愿。 杨妃接到消息之后,并没有立刻动作,而是派出了戴姑姑和小康子,暗中探听明光殿的动静。 搬进慈寿宫时散出去、被分派到各个宫殿的宫女,就这样派上了用场。 那宫女告诉戴姑姑,进明光殿三个月,别的异常倒是没有,就是每月总有那么一两天困得不行,早晨洒扫做到一半就能睡过去,第二天晌午才醒。 做主子的李嫔从不曾苛责,明光殿从上到下也都跟没事儿人一样,仿佛已经习以为常。 杨妃突然想起了一件事——自儿子去世之后,她夜夜辗转反侧,时常熬到五更都无法入眠。 可搬进慈寿宫之后,似乎也总有那么一两日,睡得特别熟! 这时间,与明光殿上下神思倦怠的时间完全对得上!而且,正是在每次皇帝留宿慈寿宫的时候! 于是接下来,杨妃除了与高太后同桌而食,其他时候都不敢再用膳,将例菜全倒了,水也不敢多喝。 还是戴姑姑心疼主子,偷摸着从其他宫里的宫女那儿买了些寒碜的饭食和水。 如此熬了六七天,终于等到了皇帝再一次深夜前来给高太后请安,聊得太晚,顺理成章地留宿慈寿宫。 那天夜里,提前躲进明光殿大门侧前方假山山洞里的戴姑姑,亲眼见到皇帝带着冯公公走了进去…… 得知真相的杨妃悲从中来,觉得这对这对天下至尊的母子既可悲又可笑—— 费尽心思,筹谋多年,不惜害死亲骨肉,竟都是为了一个贱奴之子! 第392章 法会 杨妃第二天早起就病了。 趁寿王妃进宫探病之时,杨妃将所知的一切都告诉了她,并请她转告杨太妃与寿王。 寿王当天就派人悄悄查探,并确认了一件事——怀恩公府在朱雀大街和正阳大街的旺铺,早在五年前便已易主! 皇帝先后放出齐王、蜀王、晋王这几个烟雾弹,为的就是转移所有人的注意力,从而让燕王暗地里发展势力。 所以无论是他们背地里对齐王和晋王动的手脚,还是蜀王被算计得一败涂地、甚至最后殒命,对熙和帝来说只是无关痛痒的小事罢了! 偏偏在这个时候,高太后千秋到了。 想到赵王妃描述的热闹场面,杨妃不由从心底发出一声冷笑, “儿孙绕膝,四世同堂,共贺华诞?阿显才走了三个多月,尸骨未寒,他们将我那可怜的孩儿置于何地!” 戴姑姑忙冲到西配殿门口望了几眼,“娘娘,您小声些,可别……” 杨妃眼中闪过一丝厌恶,“可别什么?别让人听见了?放心吧,那老太婆刚过完生辰,估摸着正在欣赏昨日收到的贺礼,其他人么,除了捧臭脚还能干什么?这时候,谁会注意到我这个注定老死宫中的可怜人?” 皇上跟太后也委实凉薄了些!戴姑姑长叹一声,试探着问, “那昨日寿王太妃说的话,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奴婢想了一个晚上,也没想明白。” 昨天下午杨太妃亲自进宫看了一回杨妃,话里话外都是什么“稍安勿躁,耐心点再等等,往后你表弟就是你的依靠,报仇也不过是早晚的事,”云云。 戴姑姑整个晚上翻来覆去,怎么想都觉得慈眉善目的太妃娘娘语气中有些不同寻常的诡谲。 寿王是自家主子的依靠?难道……戴姑姑光想想都有些不寒而栗。 “不是想不明白,是不敢想吧?”杨妃意味深长地看了戴姑姑一眼,冷哼一声,“不过是痴心妄想罢了。” 就算齐王跟她的阿显都没了,皇帝也还有十个儿子,眼下商美人和庄才人肚子里还揣着两个,轮得到寿王? 怪不得她总觉得,韩家出事和阿显被软禁时杨太妃与寿王态度有些不对。 原来,人家就等着皇帝的儿子死个精光,好坐收渔利呢! 她怎么忘了,自己的阿显,也是皇帝的儿子啊! 所谓的娘家姑姑和表弟,原来也早盼着她的儿子死! 杨妃消瘦的面孔染上一抹疯狂,既然如此,那都谁都别想好过! 她招手示意戴姑姑上前,低声吩咐了几句话。 戴姑姑瞳孔一缩,脸上既惊又恐、而后尽数化为了决然。 婆家不仁,娘家不义,便也怪不得小姐! 而这一天,苏惟生、何轩等人参加了苏茂谦的昏礼之后,第二天匆匆认完亲,便去了栖霞庵听法会。 慈恩师太名声极盛,栖霞庵早放出消息说辰时末开讲。 但没拿到帖子的权贵人家三更天就派了人前来占座,将离祈福台三里开外的石阶坐了个满满当当。 周氏、何氏与郝太太等人还是托宁国大长公主的福,才在祈福台的东边角落里得了个位置。 而石阶外的方圆百里内坐满了围观百姓,个个翘首以盼,神色振奋。 如苏惟生与苏正文这等没来得及占座,又要护送家中女眷前来的,也同样混坐在人群中间。 祈福台乃前年所建,长宽都是三丈,高约五丈,三面雕刻着佛像,气势恢宏。 顶部是巨大的莲花台,四周檀香袅袅,经幡环绕。 围绕着祈福台的,是高低错落,同样修成环形的石阶,从远处看呈九瓣莲花的形状,与祈福台顶部的莲花座遥相呼应,甚是壮美。 京城各庵堂的女尼和在家修行的俗家弟子就分别站立在这些台阶上。 以宁国大长公主为首的接到观礼帖子的贵人女眷,则坐在台阶外围。 终于到了时辰,一阵渺远的梵音响起,那声音清雅悠扬、似远似近,瞬间攫住了所有人的心神。 万众瞩目之下,慧恩师太从祈福台后方缓步而来,身前身后各有四名女尼护持。她一步一步走到祈福台中央,宽大的缁衣无风自动,恍若踏云而来。 苏惟生立刻明白了这位师太为何有这么多信众,甚至比起她的师父——出身皇族的琅华公主还要得皇室看重、百姓敬仰。 女尼信的也是佛,而佛家自来讲究“三十二相八十随形好”,合起来称为“相(四声)好”。 意思是随着佛法精深,修佛者的身体会出现与众不同的瑞相。 在修行中,佛会以不同的瑞相出现,普渡世人,救万民于水火。 杭氏正式出家那日,苏惟生为避嫌并不曾入三回殿,因而此时才看清这位慧恩师太的面貌。 她瞧着与宁国大长公主差不多的年纪,面容已不复年轻时的娇嫩,天庭却仍旧饱满,手长脚长,双耳厚实,双目却犹如波澜不惊的大海。 放眼望向台下时,眼中慈悲竟与菩萨如出一辙,端的是宝相庄严,令人自惭形秽、不敢亵渎。 她在莲花台上盘膝而坐,双掌合十,口诵“阿弥陀佛”,声音清远宏亮。 据说慧恩师太是前任住持琅华公主捡回来的孤女,自幼浸淫佛法,年轻时曾与各路僧人女尼论经三天三夜,还与西山寺的圆纯大师斗过法,未尝一败。 佛号过后,满场寂静。 慧恩师太目光悲悯地扫过全场,正式开始讲经:“我佛慈悲,佛云……” 在场至少有数千人,却无一人发出响动,连呼吸都尽量放轻了。 苏惟生等人坐的地方远,仍觉得讲经声好似在耳畔,听得十分清楚。 苏惟生不着痕迹地敲了敲身下石阶,的确不是完全实心的。 记得白修竹说过,前年这祈福台建造时,督造的就是他的父亲,据说是运用了什么法子巧妙搭建,将整个祈福台连通四周台阶,组成了个什么什么体,是以能将声音传得更远。 不过建造的事他是一窍不通,暗自观察完,又暗自为夏礼青那边祈祷了一声,就开始专心听经。 苏惟生自己经历奇特,却并不笃信佛道之事,可听着慧恩师太从六祖开悟一路讲到因果轮回,也莫名产生了一种心静神安之感,仿佛已踏入极致乐土,于云端游历世间,连呼吸都渐渐平缓。 “诸恶莫可做,众善皆奉行。一念起,则清净生,莲台名,诸邪辟,是诸佛教……” 韵律独特的讲经声中,苏正文听得频频颔首,感悟良多,偏又不便张口抒发,只好侧头跟侄子兼弟子对个眼神聊以慰藉。 可一转头,就见自己的得意弟子不知何时闭上了眼睛,面容平静中尚带着一丝微笑,只有胸口微微起伏—— 分明是端坐着睡着了! 苏正文:??? 第393章 下旨 讲经在两个时辰后结束。 随后慧恩师太轻轻抬手,坐在台阶上的女尼与俗家弟子鱼贯着走上祈福台,领着信众齐诵了多遍《普贤菩萨十大愿王》,祈求菩萨保佑大魏国运昌隆、百姓安居乐业。 最后在绵绵不绝的诵经声中,众人依序退下了祈福台。 用完斋饭,苏惟生与周氏去了杭氏所在的禅房说话。 而另一边在后院厢房歇息的高四娘子,却已目光涣散地躺在了榻上。 两名面相有些凶狠的老婆子无视守在门口目光呆滞的四名丫鬟,目不斜视地走了进去…… 当天夜里,苏惟生就接到了夏礼青送来的信,上头除了说那位高四娘子的确生养过,还细讲了一件怪事—— 腊月初五那天,有一顶青帷小轿从怀恩公府的侧门出来,从神武门进了宫,第二天大清早才回来。 而在那期间,高四娘子的寝房只有一个老嬷嬷守着空无一人的床铺。 苏惟生长长叹了口气,“皇帝啊皇帝,你委实……” 余下的几个字低如蚊蚋,连身旁的小柱也没听清。 时间过得很快,一晃就到了熙和二十年的腊月二十四,衙门封印之日。 这天下衙之前,苏惟生在翰林院承旨阁接到了由冯公公亲自前来颁发的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 朕惟治世以文,戡乱以武。……乃能文武双全,出力报效讵可泯其绩而不嘉以宠命乎。尔翰林院侍读苏惟生燃薪达旦,破卷通经…… 兹特授尔为滇池郡花城知府……来年二月出发。” 除了这道圣旨,熙和帝还赏了不少东西,锦缎金帛样样俱全,让原本满脸同情的官员们瞬间又变得愕然不已,一时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苏惟生不卑不亢地接过圣旨,还微笑着与面上恭贺、实则或幸灾乐祸或同情鄙夷的同僚们寒暄,让众人心里五味杂陈。 与苏惟生截然相反的,就是郝侍讲了。 咳……他也接到了圣旨,被封为花城府正五品同知,即苏惟生的副手。 可这看起来是平调,实际上是降职了啊!更别说还是滇池那鬼地方了! 郝侍讲整个人都懵了。 苏惟生暗暗说了声抱歉,面上却尽是无奈,他拱了拱手,“郝大人,往后就请你多多关照了。” 郝侍讲勉强挤出一丝笑意,“互相关照,互相关照。” 外放的消息苏家人早就知道,因此得知圣旨已下也没说什么,反而因为出发时间定在二月而多了一分惊喜——要知道,大伙都以为开了年就得离京呢。 虽然早前已将人手啥的都备好了,但能多出两个月的团聚时间,换谁能不乐意呢? 苏老太爷还把苏惟生叫进房里,私底下叮嘱了许多话,无非是“不要贪暴,缺银子尽管跟老夫讲,老夫让你大伯想办法”之类的,听得苏惟生感动的同时又有些哭笑不得。 因年后苏惟生一家二月就要走,除夕这天,几家人聚在苏正良家吃了一顿团年饭,中间熙和帝还赏了两道菜过来,让专程赶到京城的何父大呼“长了见识”! 苏正良家地方大,用了晚饭大伙都留了下来,准备大年初一给苏老太爷拜年来着。 谁知守完岁闭上眼睛没多久,苏惟生就被小柱叫醒,“少爷,快醒醒,走水了!” 苏惟生一骨碌坐起来,“爹娘怎么样?我二姐呢?还有族长爷爷……” 苏茂谦跟何轩就住在自己房间的两边,自然不必问。 小柱忙道,“少爷别慌,不是咱们府上,是丁大街和……宫里!” 苏惟生先是松了口气,随即又是一惊,抓起小柱递来的衣裳就往身上套, “宫里也走水了?火灭了没有?可有人员伤亡?” 小柱冷得直哆嗦,“小的也不知道,是高庆大哥来通知的,大老爷请您一道去宫门口看看。听说丁大街那面儿整片天都烧红了,也不知得死多少人!” 丁大街是几家王府所在的地方。 自诸皇子相继成亲之后,熙和帝便下令在这条街上建了十座皇子府。 除了九到十二皇子,前头几位封王的都住在那里。 哦,还有个被熙和帝视若亲子的寿王。 “大过节的,谁这么不要命啊!”苏惟生心中直骂娘。 但王府走水是小事,宫里都着了火,作为臣子还不闻不问,在被窝里安心睡大觉,就等着以后被皇帝穿小鞋吧! 当然,前提是起火的不是皇帝的龙乾宫! 他只得认命地爬起来,连脸都来不及洗,急匆匆拉着何轩、苏茂谦两人,跟着苏正良上了马车。 路上赶着车的高庆还在说呢,“小的半夜起来如厕,就听到外头更夫喊走水,估摸着一整条街上的人家都听见了!” 苏茂谦掀开车帘,一股夹杂着雪花的寒风猛地灌进来。 众人都情不自禁打了个寒颤,对苏茂谦怒目而视。 后者急忙放下帘子,讪讪一笑。 但就这么一眨眼的功夫,大家还是看到了路上密密麻麻的火光和灯光。 这阵势,比上朝也不差什么了! 苏正良揉着太阳穴,“好在今晚下了雪,火势应该不大。” 丁大街住了整整六位皇子,要是全被火烧死,熙和帝不心痛死也得病个大半年! 今日是除夕,大家都或多或少喝了些酒,苏正良自己更因为亲爹年事已高不能多饮,被一群兄弟加小辈一起哄,就不小心喝多了,这会儿脑袋还胀痛得很呢! 苏惟生伸出手,隔着苏正良的衣裳替他揉着腹部的天枢、中脘两穴, “大伯,您说这事儿是谁干的?也忒丧心病狂了吧?” 何轩模仿着苏惟生的手势揉着肚子,“这火烧王府和皇宫,等同谋逆,不论是谁,都只会落得个满门抄斩的下场!” 苏茂谦打了个哈欠,“敢做这种事,定然是豁出命去的,谁还会在乎会不会被满门抄斩?不过到底是谁这么恨皇上和几位王爷,连自己阖族的性命都不顾了?” 恨皇上和几位王爷?苏惟生心里突然打了个突,不会……吧? 第394章 手脚 苏惟生还是无法肯定——按常理来说,就算杨妃知道这些年皇帝看重的都是燕王,也不至于恨上所有皇子吧? 他干咳一声,“要是皇上没事倒还好,倘有个万一……” 反正除了晋王,他对那几位王爷的印象也一般,死了就死了,又不是自家孩子。 皇帝正值壮年,还能再生嘛,说不定就能生出个好的呢! 何轩隐秘地看了他一眼,没有作声。 苏正良脸色有些凝重,掀开帘子的一角望向东边,火光已映红了半边天,就不知道到底是宫里还是丁大街! 他心急如焚,连声吩咐车夫,“快些!再快些!” 苏惟生扬声道,“阿庆叔,别走神武门,直接去东门门口!” 东门是皇宫正门,神武门则是后门。 丁大街离神武门不到十里,说不定早被救火的人和诸皇子的亲戚下人围得水泄不通,去凑那热闹干嘛? 诸皇子的亲戚?苏惟生灵机一动,“小柱!” 坐在车辕上的小柱忙探头进来,“怎么了,少爷?” 苏惟生附上前,悄声说了几句话。 小柱面露古怪,还是应下来,跳下车往回跑了。 苏正良诧异道,“你让他干什么去?” 苏惟生嘿嘿笑了两声,“待会儿您就知道了。” 苏正良张了张嘴,终究没有出言阻止,不止是苏惟生让小柱去办的事,还有不去神武门这个决定。 侄子说的对,只要皇上安好,皇子们的死活……比起皇上其实也没那么重要,早晚能得到消息。 东门门口围了好大一群人,锦衣卫和五城兵马司的人都在,这是维持秩序的。 另还有离皇宫近的顾阁老、赵尚书等人。 苏惟生一下马车就瞧见了阿绛,不过见他正被顾阁老和赵尚书等人围着,问得满头大汗,苏惟生便拉住了准备上前的苏茂谦。 何轩眼尖,一下子看见了被拦在宫门口的陈显宗,“大伯,陈大人在那边!” 苏正良与陈显宗关系还不错,见状立刻奔了过去,“陈大人,宫里哪处走水了?皇上龙体无恙吧?” 陈显宗面色倒还好,“吴通方才出来说过了,火是从慈寿宫烧起来的,左近的几座宫殿受到了波及,皇上的龙乾宫离得远,没事儿!” 苏惟生心里一个咯噔,慈寿宫? 杨妃九月底就搬进了慈寿宫,难道真是她干的? “陈大人,火灭了吗?宫里可有伤亡?” “没有吧?吴通跟宋颢东方才又点了不少人去帮忙,着火的宫室不少,灭起来哪有那么容易?慈寿宫里里外外都被泼了桐油!”陈显宗越说越气, “听说烧死了不少宫人,还有几名妃嫔。另外,太后娘娘似是伤得很严重,太医院的人都被宣进去了。估摸着太后娘娘那边有了准信儿,皇上才有空见咱们。” 说着又望了一眼丁大街的方向, “也不知是何人如此疯魔,在王府放火还不算,竟连宫里都不放过!” 陈显宗痛心疾首,他对怀恩公府是没什么好感,可那是皇宫,是天子所在之地,更是太祖一手建造的啊! 等查出罪魁祸首,他非得……算了,也不用非得怎么样,火烧皇宫等同谋逆,左右逃不过一个灭族的下场! 苏正良松了口气,忧心忡忡地望向丁大街,“要是诸位皇子有个好歹,皇上怕是……” 今年,皇上已经死了两个儿子了! 万一承受不住…… 接连赶过来的官员们围在一起议论纷纷,担忧的有之,哀叹的有之。 过了一两个时辰,天都快大亮了,宫里的火光才渐渐熄灭。 熙和帝也无暇见所有人,只让吴通出来清点了一下人数,而后叫了几位阁老和尚书进去议事。 等顾阁老等人的背影消失在宫门口,陈显宗才惊讶道,“常阁老怎的没来?” 苏正良道,“昨夜是除夕,兴许是……有事耽搁了?” 陈显宗一甩袖子,“胡闹!皇宫着火,咱们为人臣子的,就是有天大的事也该第一时间赶过来!有什么事能比皇上的安危更要紧?” 苏惟生心中暗笑,面上却不无担忧地对何轩道,“丁大街火势不小,也不知几位王爷怎么样了……” 何轩会意,立即开口附和,“是啊,怎的还没个信儿?急死人了!” 苏正良似是想到了什么,不自在地低下了头。 陈显宗闻言却是眉峰一动,“这常阁老,不会是去找赵王了吧?” 不过一介皇子,性命再要紧,还能比得过皇上?常阁老想从龙之功想疯了吧?如此作为,将皇上置于何地! 回到家,苏正良让何轩与苏茂谦去休息,把苏惟生单独叫进了书房。 “你那小厮和护卫呢?” 苏惟生道,“我让他们去晋王府看看有没有需要帮忙的。” 苏正良眉头一皱,“只是这样?常阁老那边不是你动的手脚?” 苏惟生干笑两声,“您都猜到啦?” 苏正良狠狠吸了两口气,“你干了什么?” “嘿嘿……”苏惟生面露尴尬,“也没干什么,就是让下头的人在常阁老和尤大人去东门的必经之路上设置点障碍,比如弄些大石头堵路什么的,让他不得不绕道往丁大街走。” 再让人提前等在东大街路口,把赵王的情况说得严重些,他就不信常阁老和姓尤的会不关心!怎么着也得进去问一问吧?这一问,不就把人拖住了么。 姓尤的指的是金郎中的岳父,正四品太常寺少卿。 金郎中被关后,尤少卿把他的孙女送进常府,算是投靠了赵王。 苏正良听得张口结舌,过了半晌才道,“你二月就要离京,何苦惹他们?” 苏惟生正色道,“大伯,我走了是清净了,可您跟姐夫他们还在京城呢!潘士连是常阁老的女婿,为了他,常阁老记恨我久矣,不过是从九月起,皇上对他态度莫测,才让他不敢轻举妄动。” “一旦让他缓过劲儿来,咱们家怎么跟有皇子做后盾的常阁老斗?其余几位阁老与咱们可没交情,帮忙根本没可能!” “至于我为何做使这些小手段拖住常阁老——您当吴通那会儿为何要统计人数?” 面圣这么多回,苏惟生发现了一个问题——熙和帝心眼儿是真的小。 即便亲娘被烧伤,也不耽误他趁乱观察一下众臣的表现。 蜀王之死被归责在了常阁老的儿子头上,可为了朝局稳定,皇帝短时间内不想大动干戈,只能暗地里给常阁老穿小鞋。 既如此,就让这小鞋来得更猛烈些吧! 第395章 大火 苏正良一时无话可说,何况当初潘士连利用金郎中算计苏惟生的事儿,他也气得很呢! 不过是见皇上雷厉风行把人处置了才没上折子弹劾。 潘士连和金郎中咎由自取,常家和尤家却要迁怒于侄子,这是哪门子道理? “罢了,也是我这个做大伯的无用,混了这些年也没混出个名堂,才累的你小小年纪就要为族里操心。” 苏惟生笑道,“大伯千万别妄自菲薄,如今您可是三品侍郎!放眼整个平宁县,除了几十年前的顾太傅,谁的成就能比得上您?” “何况再看看咱们苏家结下的姻亲,就说京城的吧,宁家、何家、定国公府、杭参政家,这些大族哪一个不是看的您的面子?不过结亲未久,还算不得牢靠罢了。等再过些年,咱们苏家未必不能超过常家!” “从龙之功可是那么好挣的?一不小心就得粉身碎骨,哪有咱们苏家清清白白当官来得稳当?这一切,都是族长爷爷和大伯您治家有方啊!” 一通马屁拍得苏正良神清气爽,虽然知道有夸张的成分,苏正良还是忍不住露出一丝笑意, “依我看,还是爹眼光独到,竟在几百族人中挑出了你这么个小滑头!” 年纪差了好几轮的叔侄俩相视一笑。 苏正良又露出忧色,“不会留下痕迹吧?” 苏惟生笑得更欢了,“您放心。” 小柱好歹跟了自己这些年,杀人都不曾留下痕迹,更何况这点小事? 再说就算常阁老发现了又如何?也不过是再恨自己一点而已,虱子多了不怕痒嘛! “那赵王府可是常阁老自己选择去的,又没人拿刀架在他脖子上。这个哑巴亏,常家吃定了!” 说起赵王府,苏正良又担心起那场大火来,“你让小柱去晋王府,可是认定了他?” 苏惟生摇头,“侄子一向有恩必报,不过是还晋王之前让人替我在朝中说话的人情罢了。什么从龙之功,哪有踏踏实实做官来的痛快。” 潘士连被处置的第二天,朝中就有两名小御史跳出来弹劾苏惟生。 当时为他说话的,除了苏正良、何学士等人,还有不少晋王一系的人,都是在张老大人家见过的熟面孔,官阶并不高,跟苏惟生也没什么交情。 要是没有晋王的提前嘱咐,这些人如何会替他驳斥那两名御史? 这个情无论苏惟生愿不愿意,都得领。 苏正良颔首,“也好,早些还了人情,也省得日后牵扯太多。” 顿了顿又道,“那放火之人,你是不是有怀疑的对象?在马车上时,老夫看你神色似乎神色有异。” “这我哪能知道?”苏惟生立即否认,“不过也不难猜,左不过与储位之争有关罢了。” 苏正良叹息着道,“历朝历代为了夺嫡都是死伤无数,斗争之惨烈比之战场也不差多少。今年一整年没消停,年还没过完又出了大事。这次,又不知多少人要被牵连!” 苏惟生默然,谁让那把椅子代表着至高无上的权力呢? 高太后重伤,皇子尚无消息,妃嫔死了好几个,若真是杨妃干的,那这人,只怕已经彻底疯了! 午后,小柱跟出去打探消息的高庆等人就满头大汗地回来了。 苏正良把小辈们叫进书房,急慌慌地望向几个下人, “打听到什么了?” 小柱上前一步,“我先说吧,因小的与樊大哥、刘大哥奉少爷之命去探望了晋王,所以负责的是赵王府、晋王府和燕王府。” 昨夜宫中除夕家宴结束得早,不过几人居长,近来又有添丁之喜,都喝了不少酒,因此很早就歇息了。因为是大过年,也没留什么下人值夜。 发现走水时火势已经不小,几家王府都被烧毁了大半。赵王府和晋王府的护卫和下人拼死救出了府里的主子,却还是有不少人丧生。 每家都死了十来二十个下人,有的是睡得太沉,旁人死活叫不醒,有的是逃命时被垮下来的横梁砸中,就这么被压在木头下面烧死了,还有的,是因为救主来不及逃生。 小柱偷偷看了一眼苏惟生,“小的在丁大街看见了三位王爷,赵王和晋王都还好,只受了些轻伤,府里的女眷也都保住了性命。燕王则是被抬出来的,手脚烧得焦黑,眼下性命是保住了,右手和右脚却是……右边半张脸也毁了。” 苏惟生放下大半颗心——如此,燕王再于登位的可能! 苏正良眼皮子一跳,“燕王为何会伤得如此严重?” 小柱迟疑了一下,“听说赵王府和晋王府火势都起来了,燕王府那边还没动静,似乎是府里所有人都被……迷晕了。燕王府此次损失最为惨重,正妃侧妃无一生还,连他的儿女都已……葬身火海。” 此话一出,满座皆惊。 苏茂谦失声道,“燕王再不得宠也是皇子,亲王府守卫森严,什么人能神不知鬼不觉地下迷药?” 何轩徐徐吐出一口气,“要么是燕王府的人,要么,是外头找的高手。像杭伯父驰援边城时带着的那种能人异士。” 室内陷入了沉默。 苏惟生内心却是长长一叹,不知该喜还是该忧。 高太后与淳于家有血海深仇,她宫里的人助纣为虐多年,想必也干净不到哪儿去。 燕王既是乱伦所出,又是高家血脉,存活于世对自家没半点好处,死了就死了。 一屋子的女眷为了荣华富贵,受到牵连也怪不得别人,可其他府里的下人何其无辜? 这事儿到底是不是杨妃干的?若是,他跟夏礼青的罪过可就大了! 见几个主子都沉默不语,小柱接着道,“定国公世子看见小的,还叫了小的过去说话,据说宫里也烧得不轻。火是从慈寿宫烧起来的,整个慈寿宫能烧的都已化为灰烬。” “太后娘娘能逃生,还是被杨妃娘娘拖出来的,可她自己救出太后娘娘之后却转身跑回了火里……明光殿也一样,无一人生还。太后娘娘伤势极重,整个人在火里滚过一遭,现下只是强吊着一口气……世子说,让家里早些做准备。” 做什么准备? 众人对视一眼,自然是守丧的准备。 第396章 大火(二) 苏惟生无力地往后一瘫,看来,说杨妃做的无疑了! 救出高太后,是不是就为了让她亲耳听见燕王的死讯? 只可惜燕王没死,高太后没死,丢了命的却是那么多无辜之人! 这些人的性命,该归咎于谁?杨妃吗? 但杨妃恨上高太后和燕王,是他跟夏礼青在背后一步一步引导的啊! 他一直以为杨妃不过后宫女子,使出的也不过是后宫的寻常手段,比如设计陷害,或者最多给熙和帝、高太后和燕王下毒什么的。 可他当真没想到,这女人能疯成这样!居然火烧皇宫,还烧了所有王府! 他自己前世手上也沾过不少人命,可那是因为在宫里生存,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他不想杀人,却有人会因他而死,有时候,不杀别人,别人就会杀你。 那时的他,不过是庆隆帝手中的一把刀而已。 苏惟生露出一丝苦笑,其实连刀都算不上。 也是因此,今生除了罪大恶极以及对自己有杀意的人,他从不曾要过旁人的性命。 知道京城走水之时他不曾担忧过,还有心思算计常阁老,是以为有天降大雪,火应该能很快扑灭。 可在他们到宫门口那会儿,雪就已经停了,加了桐油的火能烧成什么样…… 因为一场阴差阳错,一条条血淋淋的人命摆在他面前,叫他拿什么去还?奴才的命,也是命啊! “我会吩咐下去的,”苏正良叹了口气,“还有呢?” 小柱想了想,“燕王被接进宫就医,其他两位王爷搬到了大时雍坊的宅子暂住和休养。小的说完了。” 苏正良点点头,又看向高庆。 高庆开口道,“小的负责的是六七八几位皇子。” 昨夜宫宴结束得早,而且在众多宫妃面前未免拘谨,三人觉得有些没尽兴,就又聚到了七皇子府上喝酒。 除了七皇子府里养的舞姬,还从清风楼请了些姑娘作陪。 发现起火时,整个延庆郡王府都没人睡呢! 延庆郡王是七皇子的封号。 大家七手八脚,不光迅速灭了火,还抓到了还没来得及走远的纵火之人。 就是可怜了六皇子和八皇子,府里还是被烧了一小半,搬到了别处修整。 苏正良大喜,“抓到了?那人是谁?” 高庆摇头,“三位王爷正准备审问,就发现六皇子府和八皇子府的方向都有火光,把人一关就帮忙救火去了。等两府的火扑灭,连人带家什搬到崇正坊,才想起那名纵火之人。” “不过那会儿宫里派了人来,三位王爷就把那人绑到宫里去了。小的回来前听说,皇上派了锦衣卫的吴大人负责审理。亲家老爷和亲家大少爷还带着人在城里四处搜查可疑之人来着。” 亲家老爷和亲家大少爷指的自然是苏茂谦的岳父夏佥事和小舅子阿绛。 苏正良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总之抓到现行就好,好歹能有个方向……” 何轩眉峰微动,“丁大街不是还住了个寿王吗?” 寿王太妃乃杨家女,他母亲顾氏到了京城仍旧不敢出门,顾忌的并非顾家,而是杨家——杨太妃乃当年的杨县令亲女,谁知道身边有没有杨家旧人? 万一瞧见他母亲,闹出当年顾氏私奔假死之事,何家的名声必将毁于一旦。 就算不闹出来,万一杨家以此胁迫他做什么,他又该怎么办? 因而何轩对寿王府还是挺关心的。 “寿王府……”小柱一拍脑袋,似乎刚刚想起来, “整个府里的人全被烧死了,个个都死在床边或者榻边,有的甚至还躺在床上。世子猜测,应当与燕王府一样,都被下了药。” 苏茂谦听得脸色惨白,“看来这幕后之人除了慈寿宫,还深恨寿王府和燕王府。可这两位平时都低调得不行,能同时惹上什么人?” 苏正良沉吟道,“燕王看似低调,其实暗藏野心,得罪人并不奇怪。老夫惊讶的是寿王,就算牵涉到储位之争,寿王支持的蜀王已经死了,他一个受宠的皇弟,有什么人会对他下手?” 苏惟生惊讶地抬起头,“大伯似乎早知燕王包藏祸心?” “现在燕王已无登位之可能,说与你们听也没什么。”苏正良缓缓开口,“四年前的年初,一位老友因病致仕,我亲自去通州接人。回程途中瞧见一名男子被一群人围着拳打脚踢……” 苏正良本想上前阻止,却有另外一位贵人率先出了手。 那位贵人就是燕王,而那男子,则是董方。 苏正良听出董方是博阳口音,这才多留意了一下。 董方呢,听说眼前之人是位王爷,便跪倒在地,说了自己的事。 原来董方在家乡被仇人害得家破人亡,自己也被囚禁了好几年,好不容易逃了出来,就想进京告御状。 因为他在身陷囹圄之时,找到了那家人的罪证。 燕王当时说,“我虽然没什么本事,但替你向父皇递个话还是能办到的。你不妨先跟我回去,等父皇给了准信,我再带你进宫。今日有这么多人在场,放心,我不会杀人灭口的。” 说着还苦笑了一声,“我也没那能耐。” 董方就这么跟着燕王走了。 苏正良也想知道在家乡作恶的败类到底是谁,就一直等着。 谁知等了四五个月也没见动静。 他就派了人去找董方,找了近一个月吧,最后发现董方进了二皇子妃的陪嫁铺子里做账房。 因与皇子相关,苏正良派去的人,也就是高庆,留了个心眼儿,没问燕王、也没问董方的仇人,只问他想不想换个地方做事。 董方拒绝了。 那日董方说起自家事时涕泗横流的模样高庆记得一清二楚,见他态度有异就起了疑心,悄悄找附近的人打听了董方的来历。 那些人都说,董方是个秀才,原是从南方过来投亲的,到了京城才发现,亲戚早搬走了,盘缠也快用光了,只能缩在客栈的通铺里,每日出门找活干…… 苏正良道,“老夫一听就觉得不对劲,又让高庆去了通州码头。到了那里才发现,码头上好些卸货的熟面孔都不见了,问起董方,大家也都说没见过。” 苏正良那时就发现了燕王的不简单,对于董方的事,也不想再管了。 第397章 崩逝 可谁想到第二年,高庆出门办事竟然又碰见了董方,好奇之下一路尾随,才发现他做了蜀王的幕僚。 苏正良也不是笨人,朝中争储之势愈演愈烈,明明先认识燕王,最后却进了蜀王府,且对认识燕王的事绝口不提,还能是为了什么? “原来董方的事大伯早有察觉……”苏惟生有些无语——早知如此,他费那么多心思查什么啊?直接问大伯不就好了。 苏正良却问,“你也认识董方?” 苏惟生含糊道,“在博阳府学听人提过……” 燕王府上下除了燕王无一生还,那董方,应该也不在了吧? 苏正良与何轩都深深看了他一眼,不约而同地没有追问。 “其实不止董方,”苏正良道,“那年你们初次进京去了青云楼看诗会,回来二弟还对王栋念念不忘。我便私底下派人接触过他,还想收他为徒来着。” “不过在那之前他向常阁老等人投过拜帖,我知道他拜师的要求有些高,便没贸然开口,只托舅兄找了几样既风雅又不失身份的活儿给他干,画个画,作个诗之类的。” “等我觉得时机成熟可以开口时,镇国公找上了他,他没有拒绝。” 镇国公是燕王的岳父。 经过这件事,苏正良觉得自己没有弟子缘,就没再上过心了。 苏惟生沉默了,原来王栋从一开始,也是燕王的人。 若是自己不弄死齐王,将来的王栋就是燕王安插在齐王身边最有用的棋子。 会试前后,王栋对自己和苏茂谦等人的善意,也就有了解释。 ——投靠燕王之后,自然不难查到当初帮助他的是苏正良与何家。 苏正良笑了笑,“我一直觉得齐王和蜀王的死与燕王脱不了干系,如今他落得如此下场,也算死有余辜。” 何轩又瞄了苏惟生一眼,见他不自在地偏过了头,才轻声道, “几家王府同时走水,纵火之人显然不止一个,如此看来,这幕后之人能耐不小。” 苏惟生翻个白眼,这臭小子,不会以为是自己干的吧?他又不是杀人狂! “是啊,纵火之人既然抓到了,总能查出结果。锦衣卫的能耐自不必说,咱们安心等着就是了。” 何轩见状,终于彻底放了心——还好,不是这位小祖宗。 夜里苏惟生翻来覆去,一时想起铃儿悲切的眼神,一时想起被火舌吞没的下人们控诉的目光,久久无法入睡。 外间值夜的平夏听见动静,不由纳闷,“少爷,您睡不着吗?” 平夏这人忠厚有余,机灵不足,苏惟生很少将外头的事交给他,只让他打理自己的饮食起居。 因此对于许多事,平夏知道的并不详细。 不过在这个时候,苏惟生觉得,忠厚就够了。“你说,一个人若是不小心做了错事,该怎么办?” 平夏不假思索,“不是有句话叫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吗,做了错事就改呗!” 苏惟生心中苦笑,再怎么改,那些无辜之人也回不来了。 “要是害死了人呢?” 平夏若有所悟,瞬间想到了杨智与清和镇杨家,还有那位大顾氏, “若是坏人,自然死不足惜。若是好人或者可怜人……要是我,会想办法补偿。” 补偿?苏惟生觉着,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否则,总不能让自己偿命去吧,他还没活够呢! 平夏没听到回应,想了想又道, “小的是个普通人,脑子笨,能做的事有限。但少爷不一样,少爷是当官的,脑子灵光又有本事,做个好官,让更多老百姓过上好日子,还不是动动手指的事?大夫救死扶伤,好官为民请命,都是积德积福的大好事。” “就说大老爷吧,做了三十年外任官,把地方治理得井井有条,朝中大人们说起他,哪个不竖起大拇指?少爷若能像大老爷那样,那些枉死的好人在天之灵,想必也不会再怪少爷。” 说完又小心翼翼地添了一句,“当然,少爷现在也是个好官。” 苏惟生自嘲地笑笑,朝中官员说起自己,好听些的是“聪明机灵、进退有度、谦逊有礼”,坏的么,什么“阿谀谄媚、沽名钓誉”不一而足。 要说好官,还真算不上,顶多是没有鱼肉百姓罢了。 不过平夏的话虽粗浅了些,却也不是全无道理。 做一个像宁老太爷、杭参政、苏正良那样的好官,多救一些无辜之人的性命,多为好人做主,是不是也能为自己的无心之失做些补偿? 多做些善事,自己造的杀孽是不是就不会再报应在亲近之人的身上? 铃儿的悲剧,不能再重演了。 当然,要是在这过程中遇上拦路虎,他同样不会心软。 第二天用完早饭,苏惟生就唤来阿海,“有件重要的事——去找阿绛弄一份除夕夜死在丁大街的下人名单,然后打听一下他们家眷的品行,弄得详细些。” 阿海瞪大眼,“少爷,小的能问问您想干嘛吗?” 那夜死的人少说也有上百个,打听家眷品行,难不成要把品行不端的全弄死? 苏惟生哭笑不得,“赶紧去,回头你就知道了。” 阿海一头雾水地叫上樊春跟刘四喜两个出了门。 乖乖,这是个大活计啊! 苏惟生心中好受了不少,正待回屋看会儿书,皇宫的方向就传来了一下比一下沉重的钟声。 他心头一凛,八声——太后崩了! 江太后的慈恩宫在皇宫东面一角,离慈寿宫远得很,并未被大火波及,这两天也没听说江太后有恙的消息。 那么,就只有被大火烧去半条命的高太后了! 苏惟生恨不得大笑三声,这老妖婆终于死了! 她一死,短期内皇帝或许会因生母多眷顾怀恩公府几分,时日一长,没了这个坚实的后盾,怀恩公府若再闯下滔天大祸,还能像从前一样全身而退吗? 到时候,定国公府就能喘口气,自家的安全也就无虞了! 第398章 治丧 苏惟生快步行至主院,苏正德跟周氏还没反应过来呢, “哪个庙里在敲钟,动静这么大?” 苏惟生:……敢情这几年京中的人事规矩都白学了! “庙里敲钟可没这么大动静,是宫里太后薨了!” 啥?两人眼睛瞪得溜圆,苏正德再三确认之后,面上竟露出喜色来。 好在这时刘妈妈和严妈妈听到动静都跑了出来,刘管家也步履匆匆地来了, “老爷,太太,少爷!” 苏惟生道,“把家里鲜艳的东西全换下来,衣裳都换成素色。丧服也找出来,爹娘和我都要用!” 刘管家夫妻二人立刻下去吩咐了。 周氏很茫然,“这……穿素服的规矩我知道,丧服是干什么用的?” “我的太太哟!”严妈妈恨铁不成钢,“您忘啦?您是诰命,明日一早要进宫哭灵的!” 周氏一拍脑袋,“是这么回事儿!” 这些年起初跟着杭氏和万氏,后来又跟着何氏,家里还来了个严妈妈,周氏也学了些规矩,知道皇帝太后什么的没了,诰命夫人是要进宫哭灵。 不过,那什么……这不是没当过诰命,忘了么! 严妈妈深感有负太夫人所托,少爷自不必说,两位姑娘也聪慧,礼仪规矩、人情世故一点就透。 就这位太太,教了几年变化也不大,学过的东西转头就忘。 得亏少爷小姐自己争气,要不然,指不定得长成什么样儿呢! 可这是太夫人的嫡亲侄媳妇,她能怎么着?哄着敬着呗! 好在太太虽愚钝了些,心地却好,也肯听劝。 严妈妈心说,总比那些喜欢自作聪明又歹毒的妇人可爱得多! 见周氏又紧张起来,严妈妈放柔了语气, “没事儿的,太太,宫里您又不是没去过,上回进宫给皇后娘娘磕头,奴婢看您就表现得很不错!江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都不是苛责的人,哭灵时您跟郝太太应该在一处,她做什么您照着做就成。东西奴婢和刘姐姐也都会准备好。” 这东西嘛,指的自然是哭灵必备神器姜汁手帕,省得到了灵前哭不出来,不合时宜。 苏惟生跟苏正德说完明日的注意事项回过头,就见严妈妈在轻言细语地说些什么。 周氏听得连连点头,脸上都笑开了花,而后严妈妈咳嗽一声,周氏那笑容又憋了回去。 父子二人相视一笑,苏惟生咳嗽一声, “严妈妈,京中的规矩你懂得多,家里就有劳你了。不过,还要劳烦您去二姐家看看,有没有什么犯忌讳的东西没收起来。” 顾澜有孕在身,多有不便,顾氏也有二十多年没回过京城了,万一不懂京中规矩……苏惟生有些不放心。 “好嘞!奴婢回头就去!” 过了半个时辰左右,宫里就下了旨: 因圣母皇太后薨逝,近枝宗室一年之内,远枝宗室及在京王公大臣、文武百官三月内不得嫁娶、不得宴饮作乐。 在京军民百姓,男去冠缨、女去首饰,素服二十七天,不得祭祀。 所有京城寺庙庵堂,一律撞钟千次。 另急诏文武百官于巳时齐至两仪殿奠祭皇太后。 苏惟生心中老大不愿意,却还是捏着鼻子换了丧服第一时间进宫,由小太监领着去了两仪殿。 进殿之后瞧见了前头的夏礼青,对方似有所觉,扭过头望了一眼便转了回去。 熙和帝比上次见面时更老了些,头上的白发更多了,双眼无神,近乎呆滞。 除了仍旧昏迷不醒的燕王,皇子公主们都到了,连最小的十五公主和十二皇子都被宫人抱到了灵前。 赵王走路一瘸一拐,晋王手上缠着细布,正如小柱所说,伤势的确不是很严重。 因高太后死前已经被烟熏坏了嗓子,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并未留下遗诰。 群臣便在冯公公一个尖利的“跪”字之后,齐齐跪地拜了三拜,随后四位阁老上前劝慰,请皇帝节哀。 熙和帝任命内阁次辅范伯寅为总护使、安平郡王为桥道顿递使,又令礼部尚书张博闻与翰林院掌院谢维止负责撰哀册文、谥册文以及议谥号等事宜。 苏惟生忙到入夜才从衙门回来。 翌日天还没亮,又与苏正德和周氏等人进宫致哀哭灵,接连过了七天才得闲。 皇帝为高太后择了“仁懿”二字为谥号。 夏礼青还写信说,自那老妖婆去后,太夫人每顿都得吃两碗饭,听到这个谥号的当天,饭都少吃了半碗。 苏惟生失笑,大仇人死了,换了他,怎么也得多吃三大碗! 高太后的葬礼办完,苏惟生又按制去寿王府祭奠了一回。 哦,寿王府已经不复存在了,那是熙和帝命人在寿王名下郑重选了个宅子举行的葬礼。 但寿王和杨太妃还没下葬,一切恩宠便戛然而止。 初十这天上朝,扬威侯杭永便当先出列, “臣启奏:蜀王之母,前苏南郡杨同知之侄孙女、户部右侍郎杨恭之堂侄女杨氏,买凶火烧慈寿宫、丁大街,使太后亡、诸王伤,谋逆犯上,罪不容诛,应诛杀杨氏满门,以儆效尤!” 此话一出,除了已知情的四位阁老,其余人皆满脸骇然。 一时之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杨恭身上。 后者慌忙跪地喊冤,喊完冤又厉声道, “众所周知,杨妃娘娘拼死从大火中救出仁懿太后,又因失子之痛万念俱灰而亡。扬威侯爷,纵然你是开国功臣之后,一品军侯,也不能信口雌黄,污蔑一个已死之人!” 扬威侯瞥了一眼脸色极为难看的熙和帝,不慌不忙道,“杨大人不必心急,本侯既然敢说,自然是有证据。” “诸位大人想必都知道,延平、延庆、延喜三位王爷在除夕当夜抓到了一名纵火之人。经过几天几夜锦衣卫的审理,那人已然招供——受的就是杨妃娘娘的指使!” “此事本侯与吴大人昨夜便已禀明皇上,只是皇上仁慈,念及多年夫妻之情、君臣之义,不愿从重处置。可诸位大人,试问为人臣子,谁能忍心见皇上被奸人蒙蔽却不出言直谏?” 说着径直跪了下去,脊背挺得笔直, “皇上若要因此责备臣,臣不会有半句怨言,但是!” 他指向杨恭,“就算拼了这条老命,臣也誓要除掉这等欺君罔上、弑君谋逆的乱臣贼子!” 熙和帝长叹一声,“朕本不愿……罢了,杭卿家用心良苦,朕又如何不知?既已摆到了众卿家面前,你与吴通便将这几日审理的结果说一说吧。” 第399章 问明 苏惟生暗笑,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当了婊子还要立牌坊,说的就是此时的皇帝了。 明明想灭人家全族的是他自己,却偏要做出个犹犹豫豫的模样,让文武百官替他做决定,好保持自己“仁慈温善”的形象。 殊不知此等行径完全落了下乘——当初处置余家何等雷厉风行?如今杨妃害死太后、令皇子重伤,本就该以“弑君谋逆”论处,有什么好犹豫的? 只要摆出证据,上到王公大臣,下到平民百姓都说不出个“不”字来。 他却偏偏在这时候装模作样,不是更显软弱无能,连害死亲娘的罪人都不敢处置吗? 苏惟生想,难道是去年杀的人太多,怕再加上一个杨家,落下个“残暴不仁”的名声? 可这出双簧演得如此拙劣,殿上做了几十年官的老臣们,谁会看不出来? 不过…… 因苏惟生站的位置比较靠后,杨恭又跪着,他看不清后者的表情。 但事关全族性命,杨恭是不是表现得太平静了些? 还有怀恩公,死的是他的亲妹妹,重伤的燕王是嫡亲外甥,更是高家权力更上一层楼的希望。此时他面上虽有恨意,却并不强烈,这是为什么? 不等苏惟生想清楚,殿上的大臣们便纷纷附和起来。 有眼色的人都明白,扬威侯的意思就是皇帝的意思,但火烧皇宫与丁大街之事闹得人心惶惶,令多少无辜之人枉死,说是杨妃干的就是杨妃干的了吗? 人家还拼死把高太后从火里拖出来了哩! 一桩桩一件件,总要拿出证据来。 吴通也没让大家等太久,片刻后就拖着三个有气无力的人进了太宸殿, 苏惟生定睛一看,那三人露出来的皮肉没一块是完好的,身上的囚服明显是新换的,神色惊恐,似乎稍微离吴通近一点都会下意识地往后缩。 吴通向熙和帝行了一礼才转身面向文武百官,指了指最瘦小的那个, “某并非当事人,三言两语恐怕说不清楚。此人乃杨妃从前的内侍小连子,也是在延庆郡王府被抓的纵火之人。” 随后又指着另外两人, “这二人是根据小连子的口供,在城门封闭之后抓到的——就由他们来为诸位大人解惑吧。” 小连子不等人发问,便重重磕了三个头,战战兢兢地开口, “放火之事,的确是出自杨妃娘娘的授意。向奴才等人下令的,是杨妃娘娘身边的老人儿,康公公。” 据小连子说,在腊月二十五那天,戴姑姑就找上了他,要他以父母病重要回老家为由,告假几天。 而后躲进离丁大街不远的大时雍坊一处宅子住着,有件小事要请他帮忙。等小连子告假出了宫门之后,戴姑姑才说了除夕之夜放火的事。 “杨妃娘娘为人宽厚随和,在怡春宫时,只要犯的错不大,娘娘都不会怪罪。有好些个宫人遇到困难的,娘娘也次次毫不犹豫慷慨解囊,不光从前的怡春宫,整个宫里的奴才就没有不喜欢娘娘的。” “奴才自己更是早下定决心,要一心一意侍奉娘娘。可这等抄家灭族的大事,奴才哪里敢答应?但是……” 但是从前的大善人杨妃和戴姑姑突然变了脸。 戴姑姑拿出了小连子爹娘和哥哥们的贴身物件,威胁说若是不从就要杀了他们…… 小连子并不是被家里卖出来的,相反,他是家里最小的儿子,在难得吃一回肉的日子里,爹娘和几个哥哥都会将大半留给他。 小连子知道家里穷,就想挣银子给家人买肉。见有个同乡做了太监之后愈发富贵,就偷了家里的银子去京城找那位同乡,看能不能谋个事儿做。 然后……就这么被哄着进宫净了身。木已成舟,小连子的父母也没了法子。 后来被分到杨妃宫里,杨妃对下人十分大方,小连子把积蓄送回家,家里的日子好过起来。 小连子的父母又作主,让最上头的两个哥哥每人过继了一个儿子给他。一家人极是和睦。 戴姑姑以家人的性命相胁,小连子只觉得天都塌了。 “奴才本想先假装答应,等戴姑姑离开以后再回宫找位管事公公禀明此事,说不得能把家人救出来。可进了那处宅子,才发现根本找不到机会。” 戴姑姑对小连子说,事成之后会给他一笔银子,让他带着家人远走高飞。 小连子没办法,只能咬牙答应了。 宅子里还关了几个人,都是从前怡春宫的旧人。小连子一问,大家的情况都差不多。 负责看守他们的是两个生面孔,长得凶神恶煞,眼神瘆人得很,一看就是沾过人命的。 有个粗使宫女告诉小连子,前两天商护卫趁那两人不备想逃走,结果手刚放到门上就被一刀捅了个对穿,只剩下一口气。 当天下午,戴姑姑就带了商护卫的家人过来,当着他的面把人全杀了。 商护卫是蜀王府从前的护卫。 这一手彻底镇住了宅子里的人,没人敢再逃。 小连子听得心惊胆战,也只能熄了心思,表现得十分顺从。 “有一回,奴才听到那两人闲聊才知道,他们一共有五个人,是杨妃娘娘在老家就认识的人,这些年一直在替蜀王做事。另外三个负责看守我们的家人。除夕那天……” 那天三更一到,那两人便把火折子、桐油等必备的东西交给小连子等人,并交代了逃跑路线,说完事儿之后在城门口会合,到时他们会来接应。 小连子记挂着家人性命,又惦记戴姑姑许诺的银钱,一咬牙就去干了。 谁知放完火还没跑到丁大街路口,就被抓了。 吴通淡淡瞥了另外两人一眼,“该你们了。” 高瘦些的那个打了个激灵,“我说,我说!我叫韦大根,我们老大姓崔,原是苏南郡杨同知家的护卫,也是杨妃娘娘……亲如兄妹的旧识。” 第400章 问明(二) 韦大根缓缓道,“二十多年前,杨妃娘娘被接到京城寿王府时,崔老大就带着我们跟了过来。这些年……经常帮蜀王爷处理一些……外头的事。只是蜀王爷嫌弃我们上不得台面,除了去陇西那一次,从不肯让我们与其他人接触。” “王爷死后,府里没被问罪的人都各自散了,崔老大不肯走。杨妃娘娘给了我们一笔银子,让我们留在小王爷身边保护他。腊月初十那天下午,戴姑姑就找了过来。” 戴姑姑带来了杨妃的手书,字字句句回忆起崔老大当年在苏南府数次相救的恩情,又说起自己如今在宫里过得有多惨,问崔老大愿不愿意帮她最后一个忙。 崔老大守了杨妃一辈子,就是为她去死也愿意,更别说帮忙了。 戴姑姑便说出了来意。 “她给了老大一张名单,上头写着几个地方和几个人名,让我们过去,把那些人一家子全抓起来。其中还有个熟人,是上次跟我们一起去陇西的董先生。我们要抓的,是他的妹妹董氏。” 韦大根咳嗽了好几声,才接着道,“把人抓来之后,戴姑姑才说出放火的事。” 韦大根几个无父无母,与崔老大相依为命了大半辈子,命都是他救的,一身本事也都是他教的,一向以他马首是瞻。 从前大伙也不是没替蜀王杀过人,可这次是王子皇孙,大家都有些害怕。 但戴姑姑拿出了五千两银票, “从前那么多次都没事,这一次也一定会安然无恙。几位兄弟也知道,娘娘以前住的地方着了火,二十多年的积蓄都烧了个精光。王爷留下来的产业都是小王爷的,不能动。” “这些,是娘娘变卖了这几个月得到的所有赏赐换来的,事成之后还会奉上白银万两,到时候诸位拿着这笔银子,去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颐养天年,足够了。几位兄弟年纪都不大,娶妻生子也不耽误。这是娘娘最后的一点心意。” 崔老大的态度坚决,韦大根四人根本劝不动,再加上杀了二十多年的人都平安无事,得的也都是小钱,这次却有这么一大笔银子,最后一横心,也答应了下来。 把人抓来之后的事,与先前小连子说得差不多。 只是具体到放火之事时。韦大根负责的是燕王府,老三吴狗娃负责的是寿王府。 其余几位皇子的府上,都由小连子他们负责。 “那姓董的狡猾得很,见面时答应得好好的,一转头就让人跟踪我们。老大发现之后就说,看来这人不在乎他妹妹的性命,估计也不是啥好东西。” 崔老大和韦大根假意进了一处宅子,随后反过来跟在董方派来的人身后,找到已经换了地方的董方。 两人把董方跟他的书童绑到城外,崔老大当着董方的面给他的书童喂了独门秘制的毒,“相思引”。 据说这相思引是崔老大那三位师父的祖传秘方,除了崔老大跟他师父,连韦大根等人都不知道解药配方。 喂毒之后,不过半盏茶时间,那书童便肠穿肚烂而死,死前极为痛苦。 书童死后,崔老大把同样的药灌进了董方嘴里。 等了片刻,直至董方七窍开始流血时,崔老大才将半枚丹药喂给董方,并告诉他,若不服用剩下那半枚解药,最迟到初一戌时之前,必定会毒发身亡。 董方得知妹妹落入贼手时尚能平静以对,轮到自己就不行了,只能答应下来。 因顾忌体内的毒,董方并不敢直接禀明燕王,而是假称身体不适,找了许多大夫来看。 可是,没人能解他身体里的毒。 董方绝望了——书童的死状可是他亲眼所见! 到最后,董方屁滚尿流地求他们让他去做这件事。 除夕那夜,燕王从宫里回来之后,喝下了掺了迷药的醒酒汤,其他人么……水里也全被下了迷药。 然后,董方打开燕王府的侧门,放了崔老大进去。 里里外外全被泼下桐油,火烧起来时,整个燕王府上下几百口人,除了燕王,无一生还。 熙和帝龙袍下的手抖得不像话,他用力咽下喉间那股腥甜,哆嗦着嘴唇问, “姓董的……跟姓崔的……人呢?” 韦大根见是皇帝本人问话,更是吓得抖如糠筛, “姓董的等老大放完火就问他要解药,被老大……打晕扔回了火里。老大他……他在听说杨妃娘娘身死的那天,就……就自尽了。” 熙和帝脸上瞬间一阵红一阵白。 文武百官不约而同地低下头,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的鞋尖。 吴通狠狠瞪了韦大根一眼。 昨夜他跟扬威侯回禀皇帝时并未说崔老大与杨妃是旧识这件事。 他娘的,就忘了交代一句,这狗东西就…… 皇上会不会把这笔账记在自己头上啊?吴通前所未有地头痛起来。 殿中凝滞了好一会儿,裴阁老才清了清嗓子, “既然燕王府所有人都被下了迷药,燕王是如何保住性命的?杨妃又为何对燕王抱有如此强烈的恨意?” 韦大根摇头,“这个我也不知道,老大说他走时把各处门都关死了,再说那里头的人睡的跟死猪似的,怎么可能突然清醒还逃了出来。至于为何如此恨燕王……” 他偷偷看了吴通一眼, “老大一见到姓董的就气得不得了。说……原来这小子是燕王府的奸细。大概杨妃娘娘觉得,蜀王爷的死跟燕王有关系吧。” 这倒是有可能。 大家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原来燕王背地里也不老实啊! 不过身为皇子,哪有不觊觎皇位的?所以都没太意外。 其实燕王为什么能活命,熙和帝倒是知道,只是不便对外讲罢了。 那天半夜,高四娘子突然从睡梦中醒来,心惊肉跳的,心里慌乱得很,非嚷着儿子出事了,说要见儿子,连承恩公都惊动了。 承恩公想着除夕之夜,妹妹想跟儿子团聚也是人之常情,就派了几个人去请燕王。 这不,到地方才发现那地方已是一片火海。 好在这几个对燕王府很是熟悉,手忙脚乱跑到厨房把全身淋湿,而后脱下外袍冲进火里把人背到了燕王府的台阶上。 不过,那六个人只有两个活了下来。 高四娘子闻讯已经病倒了,过了这些天都没能爬起来。 第401章 怀恩 宁恪奇道,“那寿王府呢?杨太妃不是杨妃的娘家人吗?” 吴通轻轻踢了一下剩下那人,吴狗娃。 吴狗娃忙道,“我们都是从苏南来的,杨妃娘娘的父亲与杨太妃其实是远房堂亲,都出了五服了。” “杨妃娘娘自己家里以前也不怎么样,还是娘娘渐渐长大,出落得越来越好,才被杨家族长接到了嫡枝。杨妃娘娘的父母也借此一步登天。杨妃娘娘长到十四岁,才被送进京城,住进寿王府,见到了杨太妃。” 所以,说是娘家,真论关系也就那样吧。 用崔老大的话说,杨妃不过是杨太妃母子的一枚棋子罢了。 吴狗娃垂下眼眸,“戴姑姑说……这些人都是害死蜀王爷的罪魁祸首。具体怎么回事,连老大都不知道。” “寿王府的事是由我负责的。杨妃娘娘毕竟是杨太妃名义上的侄女,被指给皇上之前在寿王府住了好几年,亲不亲近的不好说,进个厨房却是不难的。寿王府的迷药,是戴姑姑亲手下的。” 那天晚上,戴姑姑以陪伴蜀王的儿子为由出了宫,半途上折到了寿王府,说有要事禀报寿王。 当天夜里顺势歇在了寿王府。 等所有人熟睡之后,戴姑姑开门放了吴狗娃进去…… 等放完火回到那处宅子,戴姑姑把银票给了他们,就一言不发地走了。 抓到纵火之人的消息很快传到了吴狗娃等人的耳朵里。 崔老大把银子分给其余四人,让他们立刻离京,却发现城门已经封了,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初一那天听说杨妃已死,崔老大就趁他们不注意,一刀捅进了自己心窝,撑着最后一口气让大家分头逃跑,能活一个是一个。 只是锦衣卫和五城兵马司到处搜查,什么犄角旮旯都不肯放过,最终,所有人就这样被抓了。 小连子三人交代完,就被拖了下去。 扬威侯望向已瘫软在地的杨恭,“怎么样?杨大人还有什么话说?” 杨恭拼命磕头,“皇上,皇上,此事都是杨妃一人所为,实在与臣一家无关哪!但族中养出这等丧德败行的女子,累及太后和诸位王爷,祸及家门,臣难辞其咎,请皇上治臣治家不严之罪!” 熙和帝掩住眸中森寒,叹息着道,“众爱卿怎么看?” 常阁老恨声道,“杨大人倒是会避重就轻!杨妃虽出身旁支,却在五岁时便由令堂亲自教养,进京之后也由令妹照拂!如今火烧皇宫与王府,害死当朝太后、重伤当朝亲王!杨大人一句‘治家不严’,就能将罪责推个一干二净吗?” 常家二十多年心血险些尽毁于杨氏之手,不把杨家连根拔起,如何能解他心头之恨! 范伯寅冷笑道,“不论杨大人如何狡辩,杨妃出身杨家都是不争的事实!杨大人父子为官几十年,熟知律法,难道不知弑君谋逆该当何罪?” 张尚书一字一顿道,“弑君谋逆,欺君罔上,为大逆不道之罪,当诛九族!杨大人一支与杨妃之父出了五服,可出了九族之外?” 杨恭成了众矢之的,上到阁老,下到五品小官儿,人人义愤填膺,争相讨伐,恨不得把杨恭当场凌迟才好。 熙和帝冷眼看着,任由他们闹了许久才轻咳一声,殿内渐渐安静下来。 他正待说话,却见一直不曾开口的亲舅舅怀恩公站了出来, “皇上,老臣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熙和帝抬了抬手,“你说。” 怀恩公一脸沉痛,“太后娘娘不止是皇上的生身之母,也是老臣一母同胞的妹妹,如今死于奸人之手,不光皇上,老臣亦是痛苦难当。但老臣……也有一句公道话要讲。” 所有人都是一愣,听这话音,难道怀恩公还想为杨家说话? 果然,只见怀恩公沉吟片刻,“皇上请不要忘了,此次杨妃之祸,遇难的不止是太后娘娘,还有寿王和杨太妃。” “杨妃不过是杨大人的远房堂侄女,杨太妃却是杨大人的亲妹妹,寿王是杨大人的嫡亲外甥,试问皇上与诸位大人,两者谁更亲近?所以算起来,杨大人一家其实也是苦主,也同样深受杨妃之害呀!” 陈显宗不等他说完便插话道,“怀恩公此言差矣!杨氏害死自家人就算了,最多不过以命偿命。可此次偏偏累及皇家,皇宫乃天子所在之地,太后娘娘乃天子之母,杨太妃与寿王是杨大人的亲戚,但论身份,却都是皇家人!” “杨氏蓄意谋害皇族当处凌迟,杨家教女无方,本就该同罪论处!大逆之罪诛九族,这是历朝历代的惯例和规矩!至于怀恩公爷,” 陈显宗嗤笑一声,“老夫记得,公爷在被封爵之前也做过一段时间文官,这是久不理朝中事,脑子出问题了吗?竟将谋逆大罪与民间杀亲之罪混为一谈!” “再者,老夫入朝几十年,竟从不知公爷如此宽宏大量,连杀害自己亲妹的人都能放过!该不会打理内务府多年,也变得唯利是图、满身铜臭了吧?” 言下之意,你怀恩公向来骄奢淫逸、专横跋扈、睚眦必报,如今却一反常态摆出这种态度,该不会是收了杨家什么好处吧? 文武百官听得瞠目结舌,可仔细一想,却又觉得陈显宗说的有道理——这怀恩公府……可从来没出过性情宽厚之人哪! 大家面色都古怪起来——怀恩公不会真的收了杨家啥好处吧? 苏惟生肚子都快笑痛了,这陈显宗,当真是个妙人! 怀恩公一张老脸涨得通红,“你……你……” 怀恩公世子忙上前扶住摇摇欲坠的老父, “姓陈的,注意你的言辞!若再敢对家父出言不逊,休怪皇上治你个大不敬之罪!” “大不敬?”陈显宗老神在在,“我竟不知皇上何时改姓了高?” 说着从上到下打量了怀恩公世子一番,“老夫倒没看出来,怀恩公府还有这等野心哪!” 堂上定力差些的都忍不住笑出了声。这怀恩公世子也忒蠢了些! 第402章 怀恩(二) 大不敬是什么?是对皇帝无人臣之礼。 怀恩公世子一介人臣,只因朝堂上与同僚一言不合,竟张口闭口要让皇帝治当朝左都御史大不敬之罪。 此等行径将皇帝当成了什么?又将帝王的尊严置于何地? 熙和帝心里也不太舒服,不止是因为怀恩公世子脱口而出的话,还有怀恩公为杨家求情之事。 但想到高太后刚去世,自己若是立即对舅家疾言厉色,难免让人猜测舅家已经失宠,从而给他们脸色瞧。 他拍了一下御案,“好了,说正事!” 言毕探究地望向怀恩公, “怀恩公当真认为,此次杨妃之罪不该问罪杨家?” 怀恩公看出熙和帝目中深意,却还是硬着头皮道, “正如方才那贼人所说,杨妃与杨侍郎一支已出了五服,本就不能再算同一家。谁家没两个穷亲戚?难道杨侍郎之父心存善念,将穷亲戚的女儿接来教养,两家人就能变成一家了不成?” “至于张老大人所说的,杨侍郎一支也在杨妃九族之内,老臣倒不这么看。大魏自建国以来从未出过此等骇人听闻之事,灭九族的罪行更是从无人犯过。” “因此,这九族到底从哪九族算起,一直也没个明确的说法。” 关于九族,其实自古都有两种算法。 第一种指的是上至高祖,下至玄孙的直系九代。第二种指父族四、母族三、妻族二。当年淳于家夷三族,取的就是后者。 不过那是因为群臣忌惮淳于家、秦家、许家以及定国公府一旦联合起来,便足以掀翻朝廷的势力,因而协商一致处理的结果。 怀恩公既然想救杨家,自然不会以淳于家的事为旧例, “本朝一向以仁孝治天下。老臣认为,若按第一种论法,处置的皆是犯罪之人的直系亲属、血缘至亲。以此论九族,一来可以让罪人得到应有的教训,二来么,也不至于牵扯无辜旁亲,牵连范围也要少一些。” 他说的头头是道,竟有不少官员暗自点头。 怀恩公见状更为得意,“若以前者论,杨侍郎一支并不算杨妃的直系亲属,自然不能无故牵连。” “杨侍郎一家三代为官,兢兢业业几十年,在苏南郡一向得民心,倘因一介不法远亲被诛了九族,恐惹天下人非议。” “老臣虽哀痛仁懿太后之死,却不能不为皇上的名声着想。处置了杨妃直系九族,也算告慰了仁懿太后与除夕之夜无辜枉死宫人的在天之灵。我那妹子,应该也可以安息了!” 一时之间,所有人议论纷纷,却都说不出个不字来。 的确,大魏从来没规定过,九族必须以第二种方式来论。 况且,朝中本就认为杀人太多有伤天和,并不赞同诛杨妃九族。 怀恩公提出这种办法,虽然不知出于何种目的,却实实在在解决了让许多人头疼的问题——毕竟,直系论法牵连的范围的确要小的多。 当然,与杨家有仇的人不这么想,比如夏礼青,比如苏惟生,比如张尚书与常阁老。 只是夏礼青和苏惟生没有露出任何异样——杨家在平宁县吴村留下那么大个把柄,如果不是他二人不想自己出手,杨家早已不复存在。 要彻底除掉杨家,只是时间的问题罢了。 后两者认为杨妃既然是杨恭之母教养出来的,杨恭一家就该担这个责任。 一个赵王一个晋王,倾尽了他们全族的心血,如今竟吃了这么大个亏,险些丧生火海,谁也不想轻易放过。 听着朝堂上的争吵声,熙和帝面色已黑如锅底,却不好当庭驳斥自己的亲舅舅。 想着左右在杨恭出门之后,锦衣卫和禁军便已将杨家围了,暂且压下此事,讨论个几天也无妨。 便宣布退朝,言道容后再议,并单独留下了怀恩公。 “那贱人害死母后,害了我儿,朕恨不得将她全族剥皮拆骨!”熙和帝咬牙切齿地道, “杨氏是杨家教养出来的,杨恭之母难辞其咎,不诛其全族,难消朕心头之恨!舅舅为何却要替杨家说情?” 怀恩公心说,妹妹死了,外甥毁了,半生筹谋尽付东流,等新皇上位,自家还不知会落到何等下场。 如此……当然是能握在手里的东西最重要。 不过当着皇帝的面,当然不能这么说。 怀恩公一下子跪在地上,顷刻间老泪纵横,“皇上,我也伤心哪!我恨不得把那贱人拖出来鞭尸,恨不得把所有姓杨的千刀万剐!可是……可是……可是你母后她,她给我托梦了啊!” “皇上难道不知,对蜀王之死,太后娘娘一直心存愧疚吗?那毕竟是她疼了那么多年的亲孙子啊!” “杨氏害其他皇子都只是顺带手,唯独对阿旦不留半分情面,还烧死了明光殿的李嫔,足可见是知道了一部分真相!太后娘娘告诉我,她知道皇上是个孝子,定然要从严处置杨家的。” “可蜀王的死,的确是咱们间接造成的,太后娘娘她觉得理亏啊!她说,身为一个母亲,她与四娘疼儿子,杨妃自然也是一样。倘换了她自己,怕是连……连皇上也要一并报复了。太后娘娘还说,这是您和高家欠杨妃、欠蜀王的!” 熙和帝不可置信地退后好几步,“母后她当真这么说?她为何不给朕托梦?阿显的死……” 他想说,蜀王的死是赵王与他背后的常家干的,是齐王和淳于家化为厉鬼前来报复,甚至连自己最疼爱的儿子燕王,也暗中伸过手。 可转念一想,若不是自己与母后合谋将蜀王推到风口浪尖,让蜀王成为众矢之的,赵王与常家又怎会如此迫不及待地取他的性命? 熙和帝颓然弯下腰,重重咳了起来。 蜀王的死,自己与母后、与高家,的确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怀恩公不顾自己的老胳膊老腿,忙爬起来一脚踢向冯公公,“狗奴才,还不快请太医!” 自己则扶着熙和帝满脸关切地拍着他的背,“皇上,皇上您怎么样?” 第403章 怀恩(三) 冯公公愣了一下,低头掩住眼底的一闪而逝的阴沉,恭恭敬敬地退后几步朝门外走去。 刚走出几步,就听熙和帝断断续续道,“别……别去!” 冯公公勾起一抹笑意,若无其事地退了回来。 怀恩公有些不明所以,不过眼下他并不关心这个。眉头一皱,赶苍蝇似的把冯公公赶开,放缓语气哀声道, “事情已经发生,自责也是无用,皇上还请保重龙体。太后娘娘估计就是怕看见您这个样子,才不肯托梦给您。” 熙和帝终于缓过劲儿来,坐回龙椅望着慈寿宫的方向。“母后……” “太后娘娘去了……还挂念着您哪!”怀恩公抹了把眼泪,“说皇上从小就心善,连只蚂蚁都舍不得踩死,如今却要为了她徒造杀孽,心里还不知多难受……她在天上看着都心疼!” “皇上也知道我的性子,若不是因为太后娘娘在梦里千叮万嘱,我早就找上杨家杀他满门了!” 熙和帝扯了扯嘴角,想起怀恩公昔年意气风发的模样,再看看如今他脸上的老人斑,重重叹了口气, “舅舅果真没有收杨家的好处?” “不瞒皇上,杨家确实有人找过我,也送了不少东西,”怀恩公推心置腹地道, “只是,杨家的东西再好,又岂能与宫里的相比?说句托大的,我若当真看上什么奇珍异宝,若当真缺银子,皇上难道还会藏着掖着不给我吗?所以在这世上,有啥好玩意儿能如此珍贵,竟让我连害死亲妹子的凶手都能原谅?” 熙和帝似是松了一口气,舅甥二人在御书房絮叨了许久。 走出太宸殿的朝臣们也都在讨论今天的事,有的好奇最后对杨家的处置,有的则好奇……怀恩公诡异的态度。 时间倒回昨天傍晚。 酉正时分,怀恩公送走前来商议如何让杨家生不如死的下属,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年纪大了,睡得也少,可近来高太后与燕王的事让他心力交瘁,忙前忙后这么多天,也是真的累了。 眼下凶手的身份已水落石出,他终于能歇下来,睡个好觉了。 “父亲!” 走出书房没多久,身后突然有人喊他。 怀恩公拥着斗篷,蹙眉回头望去。 刚送人回来的怀恩公世子见状连忙走上前,低声道,“有位叫杨德旺的客人求见。” “杨德旺?”怀恩公一时没想起这人是谁,但眼下他听不得“杨”这个字,一听就恨不得想杀人, “这等小事还用问我?你姑母和侄子的仇都忘了吗?姓杨的都打出去!若不肯走,那就永远别走了!” 怀恩公世子抖了一抖,“儿子哪里敢忘?只是那杨德旺自称是户部右侍郎杨恭的父亲,说此次前来带了重礼,您看了必定高兴!” 杨恭的父亲?不还是杨家的人吗?竟还有脸上门来!怀恩公瞬间恨从心起,但想转念一想,觉着要是能在杨家被抄家灭族之前多得些好处,也不是不可以,便没把话说死, “眼下这局势,我可高兴不起来。” 怀恩公世子嘿嘿笑道,“只是见一面,若到时惹了您生气,就算当场杀了,皇上也不会怪罪。” 怀恩公知道儿子定是收了好处,淡淡瞥了他一眼,没再说话。 杨德旺等在前院的庑房内,心里已经很不耐烦,自杨太妃生下寿王,他再没受过这等冷遇。 这些年,在苏南提一句杨家,便是总督巡抚,也都是要给几分面子的。 可如今形势比人强,宫里的眼线已经告诉他们,除夕夜大火是杨妃主使,人证物证俱在,皇帝已决意要灭他们九族了! 怀恩公府,是全族最后的希望。 看到一群人簇拥着怀恩公过来,杨德旺急忙站了起来。 怀恩公一进庑房就后悔了。 庑房不大,里头堆放着许多不用的东西,角落里积满厚厚的灰尘,唯有八仙桌和旁边的椅子看起来还算整洁,应该是刚刚才收拾的。 可是来都来了,他也着实不想把姓杨的请进待客的书房或者厅堂,便径自坐下来,冷声道, “你竟还敢来!” 杨德旺道,“实不相瞒,杨某此次前来,是有事相求。” 说完不等怀恩公开口,便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还请公爷救我杨家!” 怀恩公没有搭腔,表情连一丝波动也没有。 怀恩公世子吊着眼睛看着跪在地上的杨德旺,“不是说带了重礼么?拿出来让我瞅瞅!” 杨德旺迟疑了一下,最后咬牙从怀里掏出一本册子, “我知道此次那贱人闯的祸太大,公爷一家怕是恨不得食我之肉,啖我之血。但我身为杨家族长,不得不为全族几千条性命考虑,只能厚着脸皮来求一求公爷了!漂亮话我会说,可是,说再多也无益。所以这次,我给公爷带了份大礼,公爷看了这本册子就明白了。” 杨家手中的筹码丰厚,不论找哪位皇子,估摸着对方都会一口答应。 但高太后对皇帝的影响有多深,寿王再清楚不过,杨德旺自然也能明白。 死的又是高太后和怀恩公府支持的皇子,其他人说的话哪有高家有分量? 怀恩公瞬间没了兴趣, “看来杨家的诚意也不过如此。本来现下杀了你,为我那太后妹子报仇也不是不行。但杨家弑君谋逆之罪已是板上钉钉,过两天想必就能有结果,老夫实在不必多此一举,动用私刑。你走吧!” 杨德旺闻言却半点不慌,甚至还笑了笑,“公爷何不先看了再说?这本册子可不一般!既然左右是个死,我也不怕打开天窗说亮话。” “公爷想扶持的燕王已经没了继位的可能,太后娘娘的遗泽,又能护府上多久?据我所知,这些年公爷与世子爷得罪的人并不少,宗室皇子,阁老勋贵一个不落。没了保障,也没有傍身之物,日后新皇继位,府上还能有今日风光吗?” “能像前朝的外戚盛家一般流放边陲,恐怕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吧?” 第404章 筹码 前朝乾嘉帝在位期间,盛家权势滔天,仗着盛太后的威势无恶不作,朝政大半都握在他们手里,比之今日的怀恩公府不知强了多少倍。 盛太后刚死那会儿还没什么。几年之后,盛家便被朝臣群起而攻之,以数十项罪名被新皇判了满门抄斩。 后来盛家当家人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硬生生让新皇改了主意,换成了流放北疆。 后人莫不猜测,盛家手里一定有了不得的保命之物。 杨德旺无视怀恩公父子二人已经沉下来的脸,将册子举得更高了些, “东西就在这里,公爷只要看了,一定会改主意的。” 怀恩公沉默了一会儿才道,“要是不能让老夫满意,你也不用走了。” 言下之意,把命留下吧。 杨德旺低下头,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他就不信怀恩公能不心动! 怀恩公示意儿子把册子接过来,漫不经心地翻了两页。 下一秒,他的瞳孔便不自觉地放大,手也顿住了。 等反应过来,立刻加快速度往后翻,越往后越震惊。 杨家居然……! 怀恩公竭力忍住心头的激荡,指了指杨德旺, “立刻抓起来,捆了丢到耳房里,让龚鑫亲自守着,待会儿我过来问话。” 龚鑫几代人都在高家做护卫,很得怀恩公的信任。 怀恩公说完便抬脚走了。 杨德旺却并不慌张,任由怀恩公世子派人将自己五花大绑扔进了耳房。 过了许久,怀恩公才重新出现,让人给杨德旺松绑,然后对儿子吩咐了一句, “你先出去。” 怀恩公世子一头雾水,“父亲?” “出去!” 耳房再次安静下来。 怀恩公将颤抖的手背在身后,“册子上记录的东西,可是真的?” 等杨德旺一点头,他便立刻沉下脸,厉声喝道, “杨家好大的胆子!竟敢藐视皇威,开私矿,养私兵!” 大魏实行的是官矿政策,金、银、铜、铁等重要的矿产只能由官府组织开采经营,违者以谋反罪论处。 养私兵么,本朝也是不允许的,却允许请护卫。家养的护卫与从前世家手下的私兵性质是一样的。 不过为避免世家豪族养的护卫太多,威胁到朝廷的统治,大魏对官员家中的护卫、家丁人数做了严格的规定。 亲王八百,郡王六百,逐级减少,文武皆可。 像苏惟生这种五品官儿,能养的护卫也就四五十个。 不论养多少,都要在官府备案。 而且,除了宗室王府的亲兵,其余人皆不可穿戴盔甲。私养甲兵一旦被发现,是要诛九族的。 当然,民间也有惯例,富户商贾养上那么四五十个,只要不用来作奸犯科,官府基本上也不会管。 而杨家呢? 从杨德旺送来的这本册子上便可知,在自先帝登基之初到现在的四十多年里,杨家一直在不停地开采南陵郡的金矿与铁矿,所获者甚巨。 甚至,他们用采矿得来的金银在南陵郡的大山深处建马场、打造盔甲、专从灾荒之地找难民,在杨家的祖籍平宁县的一座大山里,养了一支六万人的军队。 杨德旺的心在滴血。 他父亲年轻时偶然结识了前朝外戚盛家的后人,用了十年时间取得他们的信任,费尽心思从他们手里夺来了半张江南地区矿产分布图。 一开始只是起了贪念,想多弄点银子过上好日子,祖祖辈辈都能衣食无忧。 后来就想做官,做大官,再后来……野心越来越大。 只是前期犹豫太久,直到去年才将兵马的规模扩大到十五万。 杨德旺都打算好了,只待寿王或蜀王登上皇位,杨家借外戚之势将朝中的水搅浑,让萧家皇室为天下唾弃。 那时兵也该练得差不多了,便可趁机挥师北上,问鼎天下。 可谁能想到,杨氏那个贱人竟在时机还未成熟之际为杨家惹来了灭门之祸! 不错,不是六万,是十五万。剩下的那一批,在苏南。 杨德旺还做着皇帝或者太上皇的美梦呢,认为只要此次能够活命,凭这些年积攒下来的财富和余下的兵马,东山再起并不是问题。 所以,他不可能把底牌全交出去。 何况,杨德旺相信,以眼下南陵郡还没挖完的矿产数量和六万兵马,已足够让怀恩公心动。 立刻起兵?别傻了! 因担心领兵者威望太高,起兵后威胁到杨家的地位,杨德旺并未从吴山的军队中选人去苏南。 而是在那边的九万人中选了几个有本事的出来,因为没有领兵经验,苏南的军队目前还是一盘散沙。 杨德旺与儿孙商量过,觉得单靠吴山的六万人,恐怕还没出江南,就得被宁州赶过来的单家一锅端了。 再说,皇帝既有意诛杀杨家满门,又如何会让他们一家顺利离京? 城门自除夕大火到今天,就没开过。不抓到戴姑姑和其余几个纵火之人,估计是不会开的。 没见各部官衙附近的客栈都快住满了吗?住的都是家在城外的官员! 眼下形势危急,通知远在津海府的次子、以及远在苏南和清和镇的人根本不可能! 总不能等皇帝的密旨到了,所有族人都成了阶下囚,再手忙脚乱地起兵吧? 到了那个地步,那囚笼你出得去吗? 一家子全死了,还做个屁的皇帝! 今天收到消息没多久,护卫就发现家里有人在窥探——除了皇帝的人,还能有谁? 因此,他从府中出来的那一刻,就已经被人盯上了。 不过没关系,只要怀恩公动了心,自然能在皇帝面前找个合理的借口。 思及此处,杨德旺抬起头,轻声道,“自此刻起,这一切都是公爷的了……只要您愿意。” 怀恩公声色俱厉,“一派胡言!所有矿产与军队都属于朝廷,老夫自会禀明皇上!杨德旺,这个灭族之祸,你们杨家无论如何也逃不掉了!” 第405章 筹码(二) 可这番做派在杨德旺眼里,不过是装模作样罢了。 他站起来揉了揉酸痛的手脚,拍了拍身上的尘土, “是么?那就太遗憾了。火烧皇宫与王府是死,采矿养兵也是死,犯了这么多条灭族大罪却只用死一次,细算起来,我杨家还赚了。” “就是可惜了怀恩公府,要是没了这些傍身之物,若干年后,也不知会落到何种下场?” 而后状似自言自语地道, “也是我杨家根基太浅,实力不济。若是再等上几年,将金矿与铁矿开采完毕,养齐个二三十万兵马,就算不能颠覆萧家王朝,只要赶走宁州单家,占据江南偏安一隅,做个南边的霸主也是能行的。可惜啊!可惜!” 占据江南做南边的霸主? 方才独自一人待在书房,怀恩公就忍不住想,倘若自己坐拥几十万大军,还用得着担心将来被新皇秋后算账吗? 高家不是寒门出身的杨家,不说四十年,只要十年。 若是十年前高家便能拥有如此庞大的财富,又怎会才养了区区六万人? 要是换成高家,近水楼台,凭借高太后与皇帝对自家的信任,暗地里做做手脚,弄死大半皇子皇亲也不是不可能。 再想法子把昌安伯在宁远的兵权弄到自家手里,然后…… 啊呸!怀恩公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太后妹子与皇帝外甥待自己不薄,他怎么能…… 可是……要是自己能做皇帝…… 不,就算如杨德旺所说,哪怕只做一方霸主,何至于像如今这般,妹子一死、燕王一废就觉得天塌了,战战兢兢地思考以后的路? 所以……这法子还当真可行啊! 怀恩公扫了一眼已自顾坐下来喝茶吃点心的杨德旺,心里挣扎得更厉害了。 他何尝不知自己已上了杨德旺的套? 但是,那是金子,数以万计、甚至十万计的金子!还有军队!梦寐以求的军队! 他将嫡出孙女嫁给昌安伯世子,为的不就是助昌安伯严成器夺得兵权,从而将宁远军握在自己手里吗? 如今六万大军不费吹灰之力便可得到,有了那笔矿产,甚至还能练出更多。 不管养出多少兵,都是自己的!都是他们高家的! 多好的机会啊! 这下心烦意乱的成了怀恩公。 他背着手在小小的耳房里来回踱了好几圈,过了许久才重新坐回去,闭上眼睛思考片刻,冷冷地看着杨德旺, “你就不怕老夫拿了东西不办事?” 杨德旺淡笑, “那地方只有极少数人知道,除了我们亲至,没有信物的人就算找到那处,也会被乱箭射死。当然,公爷可以抓了我的亲信严刑拷打,不过,杨某既然敢用他们,您猜猜看,用的是什么手段?” 怀恩公脸色一青,他没有立即杀死杨德旺,不就是想到了这一点? 况且接手之后如何打理,如何更换人手,一桩桩都需要杨家人。 至少,几年之内是需要的。 而且,金矿、铁矿和军队的事到底是不是真的? 如果是,这老匹夫有没有留下别的底牌? 只是眼下时间太紧,明日早朝扬威侯与几位阁老便要向杨恭发难,此时再去确认已经来不及了。 而诛族的旨意一旦下达,就算是他自己,也没把握劝皇帝收回成命。 “我再问你一遍,那册子上记录的,是不是真的?” 杨德旺道,“如果我骗了公爷,公爷自然有一百种法子可置我全家于死地。事关全族性命,杨某不敢有半句欺瞒。” 怀恩公把玩着手中的梅瓶,“那么,你想要什么?” 杨德旺苦笑一声,“眼下杨家是怎么个情况,公爷再清楚不过。家门不幸,养出这么个祸害,您说,我还能求什么?” 怀恩公漫不经心地道,“弑君谋逆的大罪,想全身而退可没那么容易。皇上事母极孝,如今太后娘娘死在杨妃手上,杨家不付出代价是不行的。” 杨德旺会意,“杨妃罪大恶极,她的族人的确该杀。全身而退,杨某并不敢想。只要能保全一家人的性命,我就心满意足了。” 来之前他就想到了这个结果,现在重要的是自己一家能安全离开京城,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怀恩公撇嘴,先前还口口声声“为了保全族人的性命”,如今却变成了自己一家人能够活命。 不就是想断尾求生,用其他族人的性命换自己一家的性命么? 什么狗屁族长,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吧? 所以,他暂时放下仇恨也没什么不对。 “既如此,老夫尽力而为便是。” 杨德旺没想到他会答应得如此痛快,心念一转便伏地拜了三拜, “多谢公爷!多谢公爷!若此次能逃出生天,杨家必将全力辅佐公爷,唯公爷马首是瞻!还请公爷不要嫌弃犬子力量微薄,资质愚钝!” 在彻底掌控南陵的金矿铁矿和吴山的军队之前,怀恩公必然不会放杨家自由。 而在那之后么,杨家的命运可就难说了。 如今性命掌握在怀恩公手里,与其垂死挣扎,不如主动投诚,如此还能让怀恩公暂时放下警惕,再想办法联系苏南的主事人。 怀恩公哈哈大笑,起身亲自扶起杨德旺,“老大人这是做什么,也忒多礼了些!你放心,此事,老夫必定全力为杨家周旋!” 先保住这杨德旺一家,把人握在手里,再想法子查一查苏南郡的各处深山——狡兔尚会三窟,他就不信杨德旺盘踞苏南几十年,真的只是在老老实实地当官! 两个各怀鬼胎的人一时之间称兄道弟,好不亲热。 怀恩公甚至还吩咐人温了一壶酒,留杨德旺住了一宿,等到上朝时间到了,才派了两个人送他回家。 杨德旺猜得没错,早在昨夜他离开侍郎府不久,熙和帝就知道了他夜会怀恩公之事,所以留怀恩公说话时,才会问他是不是收了杨家的好处。 怀恩公是否认了没错,熙和帝似乎也信了,但以后的事,谁说的清呢? 朝堂上又争执了好些天。 张尚书与常阁老死咬着不肯松口,怀恩公却力保杨家,还阴恻恻地道, “若非要按父族四、母族三、妻族二的说法,杨氏乃女子,并无妻族,只有夫族。照两位的意思,是要把萧家也灭了吗——若不诛杀杨氏夫族二,何来九族?” 第406章 冠礼 怀恩公心想,夫族为皇族,不能诛杀,这种情况通常都要从父族补齐,到时可不就补到杨家了么! 东西还没到手,他绝不可能让杨德旺一家被诛连。 额……这个嘛…… 常阁老与张尚书派系的人瞬间哑口无言,连陈显宗这等嘴皮子最利索的,也一时没了话讲。 到了正月二十,熙和帝终于下旨: 诛杨氏九族——玄孙辈、曾孙辈、孙辈、同辈的亲兄弟姐妹及其家眷、父辈、祖父辈、曾祖父辈、高祖父辈,尚存活于世的通通处斩。 杨氏本应死后分尸枭首示众,但她毕竟做过皇帝的妃子,真这么做了熙和帝也会颜面尽失,只能让她的父亲代替。 旁系族人则全部革职抄家,罢免所有职位,革除功名,流放岭南。 这其中,自然也包括杨德旺一家。 苏惟生与何轩、苏茂谦并肩站在人群中,看着户部侍郎府的男女老幼戴上镣铐,被推搡着一步一步走过朱雀大街。 何轩心里前所未有地轻松,“终于告一段落了!” 他的母亲,再也不用躲躲藏藏了! 苏惟生也露出一丝笑意——若不是收了天大的好处,怀恩公如何会力保杨德旺一家? 以怀恩公的身份,能让他心动的,非杨家的底牌莫属。 杨德旺一家要流放岭南,怀恩公必然会想法子把人换掉。 再加上那六万私兵,足够高家满门抄斩了吧? 小柱跟樊春那边也有了结果,交给了苏惟生一份没有干过坏事、只在几家王府做粗使的下人家眷名单。 他与夏礼青商议过后,让丁酉几个深夜里往那些人家的院子里各自丢了三十两银子。 不多,却足够在王庄、李庄这样的地方买上四五亩地,只要肯劳作,温饱不成问题。 一共五十来户人家,银子是苏惟生和夏礼青一起出的。 不过当天夜里夏礼青过来同苏惟生说话时,又送了两千两银子的程仪,说是太夫人让给的,闹得苏惟生啼笑皆非。 这天过后,苏惟生就没再去上朝,留在家中准备离京前的事宜。 家里的产业都按苏正德的意思,留了几个管事打理,若有解决不了的问题就去找何轩。 药铺则托给了梁家与苏正良的妻子何氏。 当然,背地里还请托了夏礼青。夏礼青自然一口答应。 刘管家一家、严妈妈和樊春等人都愿意随苏惟生一道赴任,除此之外,还有苏正全的儿子苏惟安、小王大夫、梁一桓庶出的堂弟梁一楼。 梁太医说,想让这小子跟着去滇池长长见识。 其实苏惟生清楚,梁太医是不想埋没了梁一楼在医术上的天分——后者的父亲是个软蛋,嫡母也不是好相与的。 能多带一位大夫,苏惟生求之不得呢,当然不会拒绝。 二十五这天,苏正良把苏惟生叫到自己家里,得知都准备得差不多之后,又提出了一件事。 苏惟生以为自己听错了,“皇上怎会想到我的冠礼?” 冠礼即加冠礼,通常在男子二十岁时举行,标志着从此成人,可以成家立业。 曹承沛跟岳西池成婚之前就举行过了,何轩与苏茂谦则因为年纪还没到,并未加冠。 苏惟生虽然年纪还没到,但已经能支撑门户,又即将外放做官,提前行了冠礼也在情理之中,往后与人交际也更方便。 苏正良神情有些复杂,“皇上说,你既没拜过师,他便亲自为你赐字,认了你这个学生。让苏家早些做准备。” 苏惟生垂下眼眸,“我其实是拜过师的。”苏正文不就是他的老师么? 行冠礼的事早前苏正良就提过,苏正德也不会这些文绉绉的东西,提出请苏老太爷或者苏正文做主宾,给苏惟生赐字。 没想到熙和帝会横插一脚。 苏正良道,“在旁人看来,二弟只是你的启蒙夫子,并不算正经老师。毕竟一个小小的秀才,如何能教出一位状元郎?罢了,皇上都开口了,哪有咱们做臣子的拒绝的余地?” “我明白,”苏惟生道,“我只是在想,皇上如此施恩的原因。” 甭管熙和帝实际上有多不着调,人家都是一国之君,明面上也从没犯过什么大错。 对于一个寒门出身的官员来讲,能得皇帝赐字,实乃无上荣光。 苏正良沉默片刻,“皇上的确喜欢你,但要说视若子侄……还是有些牵强。赐了字,你身上就打上了皇上的标签,在官场也会被人高看一眼。” “大伯还有话没说吧?”苏惟生笑了笑,“寻常官员的确会高看我一眼,可我要去的是花城,那是滇池王的地盘。上任滇池王与先帝颇有嫌隙,我这个‘天子门生’一去,滇池王能不忌惮吗?就算一开始存了拉拢的心思,估摸着也得再斟酌一二。” “况且,皇上如此厚待于我,来日我若有不从,必将被天下人唾弃。” 谁说熙和帝资质平庸的?瞧瞧,这算盘不打得挺好的么! “你明白就好,”苏正良长叹一声,“我当真不愿你卷进皇家的恩怨。只是如今……后悔也晚了。” 他宁愿侄子没那么出色,平庸些,好歹能平平安安过一辈子,总好过像现在这样被外放到滇池,冒这么大的险! 要说后悔,苏惟生其实也是有那么一丁点的,主要是觉着连累了父母。不过他从不会纠结于已经发生的事,只释然道, “也没什么,富贵险中求嘛。去那边转一圈,指不定回京时官儿比您还大呢!” 苏正良如何不知苏惟生是在宽慰自己?他无奈地摇了摇头,怪不得宁老太爷和父亲都如此喜欢这孩子,前者甚至还动用关系,替苏惟生请了两位经验极其丰富的师爷。 这待遇,都跟岳西池齐平了! 熙和帝既然发了话,苏家也没故意拖延。 苏正良转头就找钦天监卜了个三天后的吉日,苏老太爷主动做了主宾,指挥苏惟生换了三次衣裳和帽子之后,为他固定爵弁(古代礼冠的一种)。 接下来就是赐字了。 虽然皇帝说了要亲自赐字,但外人不知道啊,所以样子还是要做一做的。 苏老太爷看着面容俊秀、身量瘦高的苏惟生,一时也是感慨万千, “忆昔初见日,尔尚年幼,如今已高中状元,官居五品,长大成人。” 苏惟生长揖一礼,“请伯祖父赐字。” 苏老太爷正待开口,外间便传来一道尖细的声音, “圣旨到!” 第407章 出发 堂上众人第一时间跪了下去。 冯公公念道: “……今有爱徒苏家惟生,高才远识乃大雅君子……抚槛兮远望,念君兮不忘,今为尔取字‘君远’,望尔身在朝堂仍能志存高远,忠国忠君!” 苏惟生心头一跳,“抚槛兮远望,念君兮不忘”出自《楚辞.九怀》,意思是登上高楼凭栏远眺,怀故国念君王时刻不忘。 熙和帝这是在提醒自己,要时刻记住自己到底是谁的人! 知道滇池王旧事的宁老太爷和苏正良等人都暗自担忧,其余宾客却要么欣喜若狂,要么露出骇然之色—— 这苏惟生是走了什么狗屎运,竟能如此得皇上青睐,还认作了弟子? 被抢了赐字权的苏老太爷也乐呵呵的,似乎深觉小辈长脸。 加冠礼过后,又采买了几天,就到了离京的日子,二月初三。 与苏惟生同行的还有郝玉成,就是原来那位郝侍讲,当然,以后就得改称郝同知了。 另外还有个詹景云,即苏惟生接待木那国使臣时认识的那位鸿胪寺的詹主簿。 应苏惟生私底下的要求,詹景云被熙和帝外放到了花城辖下的观山县做县令。 观山县是滇池郡最偏远的一个县,离花城足有八百里之遥。 因此这两位的脸色……用如丧考妣来形容也不为过。 昨天几家姻亲和同僚就送了程仪,所以今日来送行的只有苏家人。 “爹,娘,长生,时日还早,不要急着赶路淋雨,千万要保重身体!我跟轩哥在京城等你们回来。” 苏澜眼圈红红的,恨不得把腹中翻腾的千万句嘱咐都道出来,又怕耽误弟弟的行程,只好强自和着眼泪咽下,递上几双新鞋。 周氏也在抹眼泪,“有身子的人怎么能动针线呢?眼看一别万里……你就不能让我省点儿心?” 苏惟生替苏澜拢了拢披风,“二姐,我知道了,你有孕在身不宜吹风,还是快些回去吧。回头我给你们写信!” 苏澜应下了,面上仍旧难掩沮丧。 苏正德看向何轩,“我这女儿就交给你了。” 何轩郑重拱手,“小婿必定不负岳父所托。” 说罢望着苏惟生,低声道,“一切小心,保住性命才是最要紧的。” 苏惟生点头表示明白,又转向苏正良兄弟, “我这一去不知何时才能回来,族长爷爷那里,就劳烦两位伯父了。您二位也请多保重。” 苏正文哭笑不得, “那是我跟你大伯的亲爹,我们还会让他冷着饿着不成?行了,别耽搁了,快走吧。” 苏茂谦拍着胸脯道,“惟生叔,你就别操心了,还有我呢!我保证,每日下衙都去给曾祖父请安!” 何轩笑着打趣,“我看你是想去大伯家蹭饭吧?” 沉闷的氛围顿时一扫而空。 苏惟生与父母同亲友依依惜别,终于挥手离开,踏上了那条宽敞的黄土路。 一路斜斜向西,很快就望不到城墙的影子了。 苏正德父子俩还好,周氏有些惆怅,挂念女儿,加上旅途疲劳,整个人肉眼可见地瘦了一圈。 后来见詹太太跟着护卫们学骑马觉得还挺稀奇,自己没受住严妈妈的撺掇,也跟着学了几天,又逐渐适应了赶路生活,脸颊才慢慢有了些肉。 他们一路走的是官道,有朝廷的委任文书在,一路还能免费住驿站。 但离京城越远,道路就越狭窄难走,有的地方甚至只能容一辆马车通行。 好在往这个方向去的人并不多,苏惟生的知府名头还挺好使。三家人风平浪静地走了近一个月,就到了沥水县附近。 “少爷,两位大人,前面就是黄石山,顺着半山腰的小道翻过去,咱们就算进入滇池地界啦!”樊春一边说一边擦了把汗,解下马去饮水。 苏惟生和郝玉成正在下棋,闻言歉意一笑,探头问道,“樊大哥,你从前的师兄弟可有说过南边的天气?我怎么瞧着,才进了三月,就热得不像话了?” 樊春几个从前在武馆做事,也没少接护送朝廷命官的生意,他自己没往西南走过,临行前就特地找以前的师兄弟们打听了一下。 樊春道,“属下也觉得邪门儿呢!我那几位师兄往年来过这边,都说要进了滇池地界才会开始热,哪曾想今还隔着上百里路,就热成这个鬼样子!” 一天下来,别说牲口了,他自己身上都能起一层白盐沫。 樊春接着道,“也就是几位大人都是文曲星下凡,不怕冷不怕热,啥时候都干干净净整整齐齐。不愧是官老爷啊!” 他说完就跟小柱几个去饮马了,殊不知被他夸赞的苏惟生三个正在车里悄悄擦汗。 郝玉成死要面子,还时时注意仪态。 苏惟生跟詹景云都是年轻人,火气壮,比起不惑之年的郝玉成更觉身热心累,一个已经挽起了袖子,撩起了裤腿,另一个褪下了外袍。 三人相视苦笑,顾忌着女眷的身子,商议过后郝玉成和詹景云就回了自家的马车,足足休息了一个时辰才出发。 小柱跟着樊春和刘四喜跑树上睡了一觉,这会儿精神已经好了许多,跑过来兴致勃勃地道, “少爷,咱们趁着凉快跑快些,说不定傍晚还能在黄石山打一头羊呢!老爷太太也是这个意思。” 苏惟生奇道,“黄石山还有野山羊?” 小柱这下可来劲了,唾沫横飞地讲起了从樊春的师兄那里听来的传说,甚至连吃了黑角白山羊的肉能延年益寿都说出来了。 苏惟生暗道,娘该不会是听说能延年益寿,才想着跑快些去猎羊的吧? 问了郝、詹二人,大伙都没意见。 于是接下来护卫家丁们赶车赶得飞快,手中的鞭子还时不时甩个空响,终于在太阳落山之前,到达了黄石山。 这山并不高,但绵延深广,山间呈土黄色的怪石嶙峋,黄石山的名字正是由此而来。 放眼望去,只有一条若隐若现的羊肠小道,一看就不好走。 前方的丁田和马小八勒住马回来向苏惟生禀报,询问是就地扎营还是趁凉快再往前走走,在半山腰停驻。 苏惟生正犹豫间,就见满山的林木忽然摇动起来,不知怎的竟起了雾。 第408章 刺客 那雾薄薄的,在山林间悄然涌动,遮住了来往行人的视线,远处的羊肠小道也跟着消失无踪。 丁田一摆手,让樊春和小柱等人原地警戒,自己拉着马小八往前走了几步。 他二人从前也是常常出远门的,非常谨慎,因这雾来得蹊跷,就想四周看看。 没想到就这几步路的功夫,脚下土地忽然陷落。 饶是他俩身手敏捷,猝不及防之下还是扑腾着掉进坑里,发出两声惨嚎,只露出半个头顶。 樊春探身一看,周围地面毫无异状,甚至还生着腐叶上特有的蘑菇,显然是有人蓄意设计。 他大吼一声,策马挡在车队前,高声道, “我们是津海流云武馆的,出门在外,不问前路,但求平安!不知拦路的是何方绿林好汉?还请现身一见!” 樊春留了个心眼儿,没说这是花城知府大人的车队,反而按照江湖上走镖的规矩,先报上名号打算探探底。 若是求财的,能花点银子消灾尽量给银子,省得出现人员伤亡。 一般来说,这种人并不敢惹官府的人,届时再报出主子的身份,随便给点银子就能打发。 若是害命…… 樊春喊了两遍,正踟蹰之际,就见数丈后的山石缝隙里冒出两个脑袋,顶着乱糟糟的头发和涂得乌漆麻黑的脸,四只眼睛往车队一扫,然后嘿嘿笑着跨步而出。 两人都穿着破衣烂衫,但身材壮硕,一身腱子肉,一看就是练家子。 其中一个手持长刀,大声道,“把银子和车留下,放你们过山!” 樊春松了一口气,既是求财,就好说了。 郝玉成的护卫正上前来看情况,闻言立刻气不打一处来,“哪里来的小贼,竟敢拦小爷的路!” 说着指了指苏惟生的马车,“这位苏知府可是皇上的学生,我家老爷也是花城府同知大人,识相的就快些让开!” 小柱见那两人脸上露出喜色,暗道不好,急忙捂住那护卫的嘴,可话已出口,已经来不及了。 那两人对视一眼,“好个知府大人,好个同知大人!没想到还逮到两头肥羊!兄弟们,出来吧!” 话音刚落,山林中数十名持刀剑的黑衣人一跃而出,有的朝陷在坑里的丁田和冯小八跑去,有的迎面而来,径直冲向了樊春和他身后的车队。 更要命的是,后方也响起了喊杀声。 糟糕!苏惟生低呼一声,他们这是被人包饺子了! 樊春跟小柱也是心头大骇——这群人一看就来者不善,今日是必要见血了! 小柱正要朝黑衣人冲去,却听身后的苏惟生急声道, “小柱!你去后头,跟你哥一起保护老爷太太!平夏阿海,你二人武艺平平,也过去!” 三人大急,“少爷?” “快去!” 小柱只好一夹马腹,奔向了苏正德夫妻坐的那辆马车。平夏跟阿海却不肯走,执意要留在苏惟生身边。 苏惟生只能任由他们去了。 苏家的另一名护卫董阳和李三儿都在车队后方,樊春和刘四喜便一马当先,朝黑衣人冲了过去。 两人对敌经验丰富,也没忘记师兄弟的安危。 在马蹄扬起的同时,便将腰间短刀投向举剑刺向坑中两人的黑衣人,解了丁田和马小八的燃眉之急。 没想到黑衣人配合极为默契,目标一转,两人迎上樊春和刘四喜。 其余人则就地一滚,朝苏惟生的马车冲去! 樊春大惊,“少爷!” 寒光凛凛的长剑在眼前不断放大,苏惟生屏住呼吸,将手中银针猛然掷出。 早在丁田与冯小八掉进坑里时他就迅速放下裤腿,将匕首握在了手中,又掏出几枚银针以备不时之需,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就被人盯上了。 他的银针向来准头极佳,切磋时连苏正武那等高手也不敢掉以轻心。 片刻之间,苏惟生的脑子飞速运转,琢磨着能刺中贼人最好,若是不能,拼着受伤也可用匕首捅其心肺。 可就在此时,视线里寒光一闪而过,苏惟生瞳孔紧缩——他的银针已被人打落在地! 下一瞬,闪电般的一剑已近在咽喉,苏惟生甚至闻到了剑锋上浓烈的血腥气。 他往后一闪,手中银针不要命地飞掷而出,暂时阻住了黑衣人的攻势。 马车空间太小不好施展,苏惟生趁机跳出马车,朝苏正德夫妻那边跑去。 但刚跑了几步,几道剑光便紧随而至,苏惟生握紧匕首,刀光横扫,瞬间已挡了四名黑衣人四五十招。 旋即左手掏出最后的几枚银针,以最刁钻的角度飞射向陆续向这边靠近的几名刺客。 是的,刺客,从这身手便可得知,这些人绝不可能是普通山贼! 其中一名刺客拼着中针的风险,一剑刺中苏惟生的左肩,苏惟生后退数步,肩头已是血流如注。 不过后头有两名黑衣人也没讨着好,齐齐中针倒地,针上的毒是慢性毒,一时半会儿死不了,但短时间内是使不出力气了。 一人拔掉手臂上的银针,“苏大人好身手!” 他们的目标是自己! 苏惟生得出这个结论还来不及细想,更多黑衣人便放弃其余人等,朝他这边涌了过来。 马小八和丁田已经借着随身佩刀从坑里爬了出来,加上樊春和刘四喜,四个人都受了伤,却仍旧忠心耿耿冲了过来。 五人与狼狈不堪的平夏、阿海背靠背围成一个圈,提起武器继续拼死打斗。 小柱和小栓身上都中了剑,却依然守在苏正德和周氏跟前。 詹家与郝家的护卫家丁身上也都有或深或浅的伤口。 刺客没有杀其他的人! 苏惟生见状,更加肯定心中的猜测!这些人的目标是他! 苏正德和周氏看见他肩膀上的血,不顾小柱兄弟和董阳的阻拦,还在拼了命地往这边跑, “长生!长生你怎么样!” 樊春挥刀挡开迎面而来的攻击, “少爷,这些山贼人数众多,身手一个比一个好,咱们挡不住啊!” 他咬了咬牙,“您带着老爷太太先走,我跟四喜留下来断后!” 苏惟生侧身避开飞来的又一刀,大声冲死死抱住苏正德和周氏的小栓跟小麦喊道, “带我爹娘走!” 小栓夫妻和董阳两个犹豫不决,苏正德夫妻不肯走,嚷嚷着要死就一起死。 第409章 救星 小柱却看出点端倪,黑衣人一见自家少爷出了马车就丢下自己这边的人蜂拥而去,足可见目标是少爷。 所幸那些人脑子不够灵活,没有想到拿老爷太太当人质,否则以少爷的孝顺,后果会如何他当真不敢想! 思及此处,他当机立断,劈手直接将满面仓惶、却还要冲过去救儿子的苏正德夫妻二人打晕, “平春,大嫂,你们背着老爷太太!” 随后又转向小栓,飞快地道, “大哥,你跟董大哥,还有惟安少爷带着其余人先走,把人送到安全的地方再回来找我们!这些人想杀的是少爷,一时半会儿不会追来,快走!” 说着又一横心,“要是他们醒了还要闹腾,就再给我劈晕!” 言毕深深看了一眼抱着孩子的白芷,头也不回地冲向了战场。 白芷将脸贴在儿子的襁褓上,闭上眼睛瞬间泪如雨下, “我们走!” 郝玉成和詹景云见状,也带着自家女眷跟了过去,将小部分护卫留下来帮忙。 说是小部分,其实也就四个人。 两家家境都不咋地,这回还是特地在京城的镖局请的镖师。 正如小柱所料,黑衣人见苏正德夫妻和其余两家人跑了,只有七八个人追了上去。 倒不是不想拿苏惟生的父母当人质,实在是,苏正德与周氏两个在京城时深居简出,交往的人十分有限。 给银子那人并未给出他二人的画像,所以这群刺客根本不知道苏惟生的父母到底是哪两个。 小柱是回去保护他们了,可那时除了苏惟生,三家的其余主子都聚在一处。谁知道他要保护的到底是谁? 何况那人说了,不要闹得太大,只要苏惟生项上人头! 苏惟生呢? 樊春刘四喜和平夏、阿海、小柱以及詹郝两家的镖师一并拖住了那群黑衣人,让苏惟生先走。 可苏惟生已经走不了了! 他狠下心翻身上马,还没跑出几步,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名灰衣刺客,身形急掠追了过来。 苏惟生立即俯身,剑光却如世间最毒的毒蛇,死死粘在了他的脊背。 这一剑直刺苏惟生后颈,似乎再无人前来相救,胯下的马却好像突然生了灵性,蓦地两条前腿往下一跪。 好在苏惟生骑术尚可,抓住这机会第一时间甩开马蹬,从马头急速伏身落地。 可在他落地的瞬间,灰衣刺客的剑又如附骨之蛆一般,从身后刺了过来。 苏惟生一个就地十八滚,下一剑却紧随而至,贴着他的后颈落下。 就在这时,一柄杀气腾腾的长刀横空斩向灰衣刺客,刺客迅速收回长剑,回身避过这一刀。 苏惟生趁机一剑刺向他的后背,那刺客却如后脑勺生了眼睛一般,侧过身一脚踢掉他手中的剑。 苏惟生的匕首已在先前的打斗中丢失,长剑也脱手而去,好在他反应还算快,在瞬息之间从地上跃起,拔腿狂奔。 灰衣刺客却仿佛一缕轻烟凌空而起,跃至前方挡住了苏惟生的逃生之路。 宝剑上的一缕鲜血似乎还带着马小八淡淡的体温,滴落在泥土之间,晕出一串黑色血迹。 苏惟生还没反应过来,一抹寒光便晃花了他的眼睛。 他心中满是不甘。 他还年轻,还有无数远大抱负未曾施展,还有高堂未曾奉养,还来不及成亲生子。 他还有许多未说的话,未做的事……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灰衣刺客的剑却突然被打落在地,铿锵一声后,苏惟生才看清——竟是一支箭! 打落障碍之后,那箭去势不减,噗嗤一声钉进正挥刀捅向小柱胸口那名黑衣人的额头,尾羽犹自颤动不已! 见那灰衣刺客抽出腰间软剑又攻了过来,苏惟生顾不得满身伤口,一边躲闪一边急忙高呼, “吾乃朝廷任命的花城知府,路过黄石山,恳请义士搭救!” 从方才的情形看,射箭的必定是位高人,且与这些人并不是一伙的。 此时亮明身份,好歹是个助力。 没人答话,山林中却有飞箭不断射出,不到片刻便有数名黑衣人倒地。 灰衣刺客的攻势也被箭雨延缓,苏惟生终于得到了喘息的机会。 紧接着,林中忽然响起一阵清越的箫声,而后又是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 双方闻声都有些警惕,不约而同停止打斗,竖起了耳朵倾听周围的动静。 此时天色已有些暗了,双方只看见无数小小的东西从四面八方涌过来,恍若一团又一团的黑云。 离得近了,苏惟生才发现,其实还有“嗡嗡”和“嘶嘶”声。 那些小东西也不止黑色,还有红的,绿的,棕的,灰的……有大的,有小的。 除了各种各样吐着信子目光阴冷的毒蛇,还有成群成群的蜜蜂、山鼠、红艳艳绿油油的不知名的毒虫、个头超乎寻常的蚂蚁、蝎子…… 唯一让他觉得眼熟的,是领头那几条蠕动着的色彩各异的大虫子——与黎映留给他的如出一辙! 场中所有人都已变了脸色,握紧了手中的武器。 箫声还未停止,这些小东西似乎长了眼睛,绕过苏惟生这边的人,径直奔向了所有刺客。 浩浩荡荡的,如一条奔流着的,五彩斑斓的长河…… 刺客们何曾见过这等阵仗! 纷纷手忙脚乱地挥舞手中的刀剑,蛇虫鼠蚁的尸体在地上堆积成一座小山,可渐渐的,越来越少,越来越少…… 随之而来的,是令人胆颤心惊的惨叫,和一声比一声凄厉的哀嚎…… 不知过了多久,箫声终于停了。 一名轻纱蒙面的青衣女子从远处踏雾而来,手拎短萧,脚步轻盈。 女子衣饰简单,发髻间只插了一根木簪子,整个人清淡得仿佛要与山林融为一体。 然而看不清面容的脸上,一双明眸仿佛山间跳跃的火,轻而易举地烧到了苏惟生的心上。 苏惟生忽然觉得耳根子有些发烫。 女子走到近前才瞟了苏惟生一眼。 “多日不见,公子的风采果然更胜从前。” 苏惟生:…… 第410章 再伤 “黎姑娘……” 苏惟生心脏猛跳,正要张口道谢,却见黎映皱了皱眉,抬腿便将脚边的一名黑衣人踢出老远,重重砸在山石之上。 苏惟生:…… 他情不自禁吞了口唾沫,顺带将感激的话全咽了回去。 “小姐!” 一个洪亮的声音响起,另一头又有一名提着弓的中年男子飞从斜刺里跑出来。 男子四下一扫,将目光落在苏惟生身上,心头一惊,急忙上前查看他的伤势。 苏惟生此时形容实在算不上好。 肩膀、前胸、后背、大小腿都血迹斑斑,衣裳也被划得破破烂烂,鬓发散乱,满脸血污。 刚才性命攸关时什么都顾不得,这会儿脱了险,才发觉全身上下无一处不疼,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可以说这辈子活了十几年,从没有过如此狼狈的时候。 他挣扎着撑起半个身子望向不远处横七竖八倒在地上的人,拱手向男子行了一礼, “在下……无事。还请……英雄去看一看我的下属。” 男子眼底闪过一抹诧异,掏出一瓶伤药放在地上,随即一抱拳,走了过去。 苏惟生舒了一口气,重重躺了回去。 各处伤口还火辣辣的,可他真的一根手指头都动不了了,不知是不是失血过多的缘故,视线也越来越模糊。 但爹娘和小柱等人的安危还未知,他并不敢昏睡过去,只得狠狠咬了一下舌尖,让自己清醒过来。 黎映见状犹豫了一下,随即皱了皱眉,快步走到远处的马车上取了个水壶,又回来蹲下身子,抽出腰间短匕从他的外袍上割下几块布条,一言不发地替他清洗伤口。 苏惟生吃了一惊,想说男女授受不亲,但想到黎映的父亲是江湖中人,事急从权,不拘小节些也是有的。 人家一个女儿家都能如此坦然,他若是做那等扭捏之态,岂不是连女子都不如? 不过因为从未被姑娘家看过身子,苏惟生还是有些不自在,只好强撑着没话找话,“姑娘……怎会在此?” 黎映头也不抬,“身中七八刀,还能撑到现在,公子好生能忍。只是眼下还是不睡为好,公子再撑一会儿吧。” 苏惟生下意识露出一丝笑意,“不想死……除了撑着……还……还能怎样?” 黎映放轻了手上的动作,“前日收到家父和苏家伯父的飞鸽传书,说月色阁有异动,似有数十名高手朝滇池而来。苏伯父想起苏公子在赴任途中,怕你们有危险,特地叫我前来接应。” 这是回答苏惟生先前的问题。 “月色阁?”苏惟生甩了甩晕乎乎的脑袋,“是火烧诏狱那批人吗?” “是,也不是。”黎映轻声道,“月色阁原本只在大漠活动,不知为何,前几年忽然派出大批人马进入中原,在北方各大城市建立据点,专从大户人家手里接生意。” “上到皇室宗亲,下到黎民百姓,只要银子管够,就没他们不敢杀的人。家父家母这几年游历江湖,曾带人端过他们几个据点,京城的却一直没找到。” “不过听家父说,要请动月色阁十名以上的高手,至少得黄金万两起步。我瞧着,这里少说有几十号人——公子不妨想想,到底是得罪了什么人,才会招来如此杀身之祸。” 得罪什么人? 苏惟生昏昏欲睡,脑子却仍旧没有停止运转。 他得罪的人多了去了,头一个就是皇帝,杀了人家两个儿子呢! 哦,不止,细算起来,其实高太后的死和燕王变成废人的事跟他也有些关系。那就得加个怀恩公府。 这都是暗处的。 明面上的呢? 常阁老,尤少卿,潘家。 赵怀瑾也算一个,人家是赵尚书的宝贝孙子。 还有谁来着? 这里是滇池,哦,还有个滇池王。 万一滇池王听说皇帝认了他当徒弟,想杀人泄愤,也不是不可能,是吧? 不过这里离花城不过百里,算起来再过不远就是滇池王的地盘。 他就算再想泄愤,也不会在自己的地盘上动手,落人把柄吧?会不会有人故意设计? 可万一滇池王偏偏反其道而行之呢?到底…… “嘶!” 黎映手上猛地发力,苏惟生疼得倒吸一口凉气,神智瞬间清醒了大半, “你……” 刚起个头,就看见一柄剑慢慢靠近了黎映的后颈,眼看就要刺进黎映的身体,此时要示警已经来不及。 苏惟生脑子一热,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猛地坐起身用力将她往旁边一推,那剑,就这样捅进了苏惟生的胸口。 倒下去前,他只来得及看见灰衣刺客那张已经溃烂的脸,还有黎映不可置信的眼神。 苏惟生心说,别说你不敢相信了,就我自己都不信自己能干出来这种事儿!不过这样也好,还了你的救命之恩,两清了! “救人……找……找我爹……娘……” 苏惟生觉得自己做了好长一个梦。 梦里有个小太监在内书房发奋苦读,因各方面表现得都不错,几年后被分到皇子府做杂役。 皇子不过偶然夸了他一句,皇子身边得脸的太监便指使下人处处排挤,处处刁难。 小太监隐忍两年,废寝忘食地学琴棋书画、学经史子集,所有传闻中皇子喜欢的,他都要学。 同时,他躲在暗处像阴沟里的老鼠一般费尽心思,终于把得罪过他的、看不起他的通通除掉,爬到皇子身边,成为皇子身边的第二人。 皇子说,“我竟从一个奴才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然后,小太监看着皇子在阴谋诡谲的宫廷中起起伏伏,最后杀出一条血路,在一个充满刀光剑影的夜里,站到了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 皇子登基一年后,前任首领太监意外溺毙于太液池,小太监如愿上了位,成为主子最得力的助手,一时风光无两。 可宫里的主子,宫外的臣子明面上礼遇有加,背地里还是看不起他。 目光中暗藏的鄙夷不屑如同锋利的刀子,一刀一刀,让他痛不欲生。 小太监不甘心,觉得还是自己不够强大的缘故。 于是在后来完成皇子交代的任务时,处理起犯错的宫嫔宫人和罪名已定的臣子,手段愈发狠毒,渐渐的,后宫所有太监宫女都怕他了。 皇子对他却越来越满意…… 后来,小太监无意间替一位盛美人解过一次围。 盛美人便心存感激,时常让宫女送东西给他,也不是什么贵重玩意儿,都是些吃的穿的。 盛美人说,看见他,就像看见自己早逝的那位兄长一样亲切。 一开始,小太监是不信的。 觉得此女心机深沉,不过是想拉拢自己,让自己在主子面前说好话罢了。 小太监甚至还将此事告知了主子。 第411章 惊闻 皇子笑吟吟地道,“她既有心讨好,你收着便是了。” 可经此一事,皇子到底还是对盛美人留了心,越到后来,越认为她是难得的至纯至善之人。 盛美人一路扶摇直上,从美人做到贵妃,对小太监的态度却始终如一,且从未计较过他那段时间的冷待,竟还教自己的儿子私底下管小太监叫“舅舅”。 时日一长,小太监嘴上不说,心已经彻底软了下来,暗中没少为那母子俩行方便。 毕竟随着年纪渐长,渴望儿女承欢膝下的愿望也就越强烈。 做了阉人,儿女是要不成了,却认了个“外甥”,还收了个徒弟。 可是到最后……小太监还是死在了这三个“至亲之人”的毒酒之下。 梦境一转,小太监又变成一个病怏怏的小童。 一对老实巴交的烂好人父母、一个温柔懂事的大姐、一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二姐。 一开始日子虽清苦,可父母疼爱、姐弟和睦,家人事事以他为先。 后来日子好过了,中了秀才,有了未婚妻……未婚妻? 孑立于栖霞山后山风雪之中的孤坟,如泣如诉如影随形的眼神……然后一袭白衣的林铃越走越远,越走越远…… “铃儿!” 苏惟生再睁眼,已经是第三天的傍晚了。 他躺在一间温暖的房间里,身下是柔软的被褥,身上盖着簇新的被子,散发出阳光的味道。 夕阳的余晖从窗外溜进来,在屋内撒下一层碎金般的光芒。 在他床边,趴着一名身形魁梧的男子,背部一起一伏,应该是睡着了,只是脸上有几道擦伤,眉头蹙得极紧,显然睡得并不安稳。 苏惟生心头一片酸软。 他躺在被子里,轻轻蜷缩手指脚趾,却发现双手都被包扎得严严实实。手什么时候受的伤? 苏惟生无奈,只能动了动手脚,感觉了一下自己的四肢,然后想抬手摸摸脸,确认自己是否五官康健,却瞬间扯到身上的伤,顿时痛得龇牙咧嘴。 “哎哟……” 苏惟生连着起了好几日的高热,周氏那边也不得闲,苏正德已经两天两夜没睡觉,好不容易等烧退了,刚趴下打个盹,就听见一声痛呼。 他猛地睁开眼,脸上闪过一丝狂喜,起身就朝门外跑去。 苏惟生:?您好歹问我一声啊! 没过多久,苏正德就带着梁一楼过来了,后面还跟着个黎映。 梁一楼仔细给苏惟生把了脉,又翻来覆去地查看过伤口,满意地舒了口气, “恢复得不错。苏大人底子好,又退烧醒来,已经脱离危险了。但他失血过多,需得小心滋补,三个月内不要做大动作。” 苏惟生身上的伤口本来并不深,刺进胸口那一剑因为灰衣刺客动手时刚好毒发,并未用尽全力,反而是最浅的。 之所以会晕过去,还是因为前面的伤。 他先前带伤打斗了太久,伤口撕裂得太狠,又是跳跃又是翻滚的,导致好几处皮肉外翻、且伤口持续流血。 这才成了个重伤号。 苏惟生自己看不见,还觉得状态良好,实则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干得起皮,唇上没有半点血色,任谁看了都心惊。 因苏惟生背上也有伤,苏正德并未扶着他坐起来,而是将枕头垫高了些,接过黎映递过来的杯子,拿着勺子一小勺一小勺地喂了半杯。 梁一楼跟他们说了些注意事项,又坐下来重新写了方子,出去给苏惟生抓药去了。 “爹,您脸上的伤要紧吗?娘呢?小柱他们呢?还有其他人……都怎么样了?” 苏正德动了动嘴,长长一叹。 苏惟生蓦地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爹?” 黎映给苏正德倒了杯水,“苏六叔,说了也好,省得苏……世兄胡思乱想,不利于养伤。晚辈去陈叔那里看看。” “诶!”苏正德道了声谢,将杯子端在手里,目送她出门后才缓缓开口, “你娘倒是没事,就是有身子了。她年纪大了,那天又受了惊吓,胎相有些不稳。小王大夫给开了药,睡得多,刚才过来看了你,见你没醒,又回去睡了。我就没叫醒她。” 苏惟生惊呆了,“娘有身子了?” 苏正德干咳一声,“我跟你娘也没想到……这么大把年纪了,说出去惹人笑话。” 苏惟生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这么说,我要有弟弟妹妹了!” 一家人共同生活这么久,如今自己也已顶门立户,自然不必再担心被卖。 自己未来的妻子还不知在哪个旮旯窝着呢,有个小孩儿玩玩儿也不错。 苏正德“嗯”了一声,面上仍有些尴尬。 苏惟生笑道,“爹娘正值壮年,又是原配夫妻,生儿育女有什么稀奇的?旁人听了不但不会笑话,说不得还得赞一声家风呢!” 他也没问周氏身子如何,决定亲自待会儿过去看看。 不过苏惟生猜测,苏正德先说喜事,兴许是想让自己缓一缓。 他顿了顿,“爹,此次家里伤亡如何?您的脸,又是怎么伤的?” 苏正德见躲不过去,只好闭了闭眼,叹息着道, “刘四喜、董阳、丁田、马小八、平春平夏,还有郝大人和詹大人留下来的那几位……都没了。” “小柱是黎姑娘带来的那位陈护卫从死人堆里翻出来的,中了十八刀,致命伤在腹部,现在还没醒,一直用参片吊着命。小梁大夫说,能不能活下来,就要看他的造化了。” 苏惟生只觉得耳朵里一片嗡嗡声,仿佛有一面铜锣在他的脑袋里轰鸣,血液在太阳穴里沉闷地跳跃,仿佛下一秒便要喷涌而出。 小柱跟他最久,最是忠心不过,这些年名为主仆,实为兄弟,明里暗里为他做了多少事? 他都打算好了,将来无论留在滇池还是回京,都要想法子为小柱谋个武职! 灰衣刺客追杀他时,也是小柱冲过来拼命用长刀挡了那致命的一剑,如今却…… 平夏是家里最早买的那批下人,也伺候了自己好几年,平日衣食住行准备得比丫鬟还精细——若不用心,如何会做得这样好呢? 还有刘四喜他们,都是忠肝义胆的好汉,若不是为了保护自己,如何会……丧命! 第412章 惨重 苏惟生只觉得自己的胸口像被千万斤铁石压着,太重了,重得他两眼发黑,连一丝儿气也透不出来。 苏正德心里也不好受。 小柱刚来家里时才十二岁,看着却跟七八岁似的。 他带着他干活,教他读书写字,看着他长大成人、娶妻生子。 如今却为了救自己的儿子,落得这么个下场…… 苏正德眼眶有些红,却还是深吸一口气,一边替苏惟生顺气一边轻声道, “你别激动,镇上的好大夫我们都叫来了,小梁大夫已经给梁太医写信了。还有,陈义也往西北去了信,请胡家镖局认识的那位神医立即赶来滇池,小柱他……会好的。” 苏惟生缓过劲来,“其他人呢?” 苏正德嗫嚅半晌,“阿海也伤得不轻,左臂被砍断了,眼下还躺在床上,刘管家跟刘妈妈在照顾他。樊春么,比小柱稍微好些……人已经醒了,只是跟你一样,还动弹不得。小栓小麦跟严妈妈他们也受了伤,都养着呢。” 苏惟生默然片刻,“我想去看看他们。” 苏正德摇头,“你还不能下床,去了也于事无补,好生歇着吧。” 他看着苏惟生被包成粽子的双手,心中愈发酸楚。 这是一双能写奇巧方子、能作锦绣文章的手,现在却满掌心的伤痕,叫人触目惊心。 陈义跟黎映都说,那都是被刀剑划伤的。 他的儿子那么爱惜自己,成天嚷着养生,多掉几根头发都要立即吃首乌补一补的。 这次却遭了这么大的罪,命都快没了。 与陈义和黎映会合时,苏惟生那浑身伤痕、奄奄一息的模样,让他险些以为儿子已经…… 小王大夫跟梁一楼给他治伤的时候,连麻沸散都灌不进去,还是黎姑娘找来一根芦管,让苏正德一点一点喂的。 受了这么重的伤,流了这么多血,得有多疼啊! 死伤了那么多人,小柱生死未卜,苏正德也内疚、也自责,但说句没良心的,他最关心的还是自己的儿子。 苏正德一个七尺男儿,竟险些落下泪来,像哄孩子一样轻声哄道, “你看你,动都动不了,去了不是让他们担心吗?咱歇息一天,等大夫说能下地了再去,好不好?” 苏惟生没再坚持,“那爹给他们带句话,就说这个情,我记下了。让他们好好养伤,以后有我苏惟生一日,就绝不会再让他们吃半点亏!” 苏正德一口答应,“爹回头就去。” 也不知是不是药里有让人昏睡的成分,困意再次袭来,苏惟生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刘四喜几个,还有郝、詹两家的护卫,抚恤银子都由咱们家来出。受伤的人那里,药都用最好的,不要怕花银子,大夫不能断,除了小王大夫跟梁一楼,再请几位守着,以防万一。娘那里,爹叫她别过来了。” “这些不用你说,我早吩咐下去了。银子没了再挣就是,良心要是坏了,可就没救了!”苏正德连连点头,“长生,你睡会儿吧。” “还不能睡,”苏惟生道,“我这一受伤,定然耽误了行程,朝廷万一问罪可怎么好?得先写个折子,把这事儿报上去。” “已经写了,”苏正德忙道,“这里是滇池和蜀中交界的黄石镇,隶属青羊县。前日青羊县的徐县令已经来过了,把那些刺客的尸首拉回了县里。” “郝大人和詹大人与徐县令联名上折子把途中遇袭、你受重伤的事儿说了。邵师爷和尹师爷以你的名义拟了张折子,让两位大人看过之后一并送了上去,用的八百里加急。” 苏惟生松了口气,随即又拧紧眉头,“那些刺客都死了?徐大人全带走了?” 他原以为那些人只是中毒晕厥,没想到全死了。黎映这丫头看着不声不响的,做起事来还挺对他胃口! “只活了一个,”苏正德咬牙切齿地道, “就最后刺伤你的那个!黎姑娘说你醒了之后必然要亲自处置的,就让小王大夫开了一副药暂时留着命,把人捆着单独关起来了。徐县令来的时候没见着,大伙也都没说。” 说起来,要不是黎映和陈义在场,小柱等人死的死伤的伤,谁能知道刺杀途中还冒出个功夫奇高的灰衣刺客呢? 苏正德他们离开前根本没见着这么个人。 见苏惟生不问清楚就不肯睡觉,苏正德也没了法子,只得把分开后的事情一五一十讲给他听。 当然,那会儿他跟周氏都被打晕了,还是醒来之后听小麦等人说的。 平春背着苏正德、小麦背着周氏,一行人在小栓的带领下一路往回跑。 毕竟那边是官道,行人总比黄石山上那条羊肠小道多。 可没过多久,那七八个黑衣人就追了上来。 小栓、董阳和詹、郝两家剩下的三名镖师拼死抵抗。 只是小栓擅长的医理,拳脚功夫本就不及弟弟小柱,三名镖师虽然武艺尚可,却还是招架不住能以一当十的八名黑衣人。 郝玉成、詹景云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连带着身边的家丁管事也个个文弱,根本顶不住事,再加上还有那么多女眷…… 五个会功夫的愈发难以招架,一来二去,几番死战之下,对方只死了三个,这边却损失惨重。 因为那三人的死,拳脚最好的董阳和三名镖师直接被杀,小栓也身中数剑,因为被踢得远了,又失血过多陷入昏迷,被误认为已经死亡,才逃过一劫。 其余人被抓到官道旁边的一条小路上,男子全被捆了起来。 黑衣人逼问苏惟生的父母是谁,苏正德那会儿已经醒了,怕连累别人,本想站出来。 邵师爷却悄悄拉住他,小声说,“方才我留意了一下,这些人的目标是苏大人。您跟太太要是落到贼人手上,苏大人岂不是只有束手就擒的份儿?” 苏惟安,尹师爷和梁一楼也纷纷劝说。 苏正德是正直,要是牺牲自己一个能救下所有人,他也不惧一死。 但事关宝贝儿子,他犹豫了。 郝玉成和詹景云虽然怕得要命,但品行摆在那里,不止没反对,还使了眼色让自家下人都把嘴巴闭紧。 可黑衣人是不会让他们慢慢想法子的。见始终没人开口,算了算苏惟生的年纪,就把一行人中所有三四十岁、主子模样的人都拎了出来。 苏正德夫妻当然在其中,另外还有郝玉成夫妻和邵师爷。 第413章 小人物 这时郝太太的一名丫鬟不知是担心自己还是护主心切,哭嚎着指认了苏正德和周氏。 黑衣人虽然对自己人有信心,但想到出银子的人说姓苏的小子奸诈得很,手上功夫也不错,还凭一己之力打败过扶桑国的武士,怕生变故,便决定立即带着苏正德夫妻回去。 两人知道自己是要被抓去威胁儿子,哪里肯依?自然要拼命反抗。 其余人护主的护主,看不下去的看不下去,一时都闹了起来,人人都挨得不轻。 周氏就是在那会儿死死咬住一名黑衣人的手掌不肯松口,被另一名黑衣人扯开,狠狠摔了一跤。 还是严妈妈发觉她似乎有了身孕,第一时间躺下去当了垫子,否则周氏非得小产不可。 只是经这一遭,严妈妈的腰也受伤了,半天爬不起来。 平春也是在推推搡搡之际,被一名黑衣人推到另一人的刀口下,当场毙命。 黑衣人得过雇主吩咐,原本没准备杀不相干人,但见这些人死命护着苏正德和周氏,也不耐烦起来。 正要下死手的时候,暗沉的小路上突然出现一个尖嘴猴腮的中年男子。 那人虽然骑着马,打扮也还过得去,却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 男子见着一大群黑衣人在行凶,畏畏缩缩地下了马,点头哈腰地笑了笑, “各位继续,继续……我就是个过路的,啥也没看见,啥也没看见。嘿嘿……嘿嘿……” 一名黑衣人不放心,上前几步准备看看怎么回事。 男子越走越近,黑衣人见他瘦得跟个猴儿似的,脚步虚浮,一看就不是习武之人,更加不放在心上。 不过担心他绕别的路去报官,还是发话将人留了下来。 男子魂儿都快吓没了,牵着马哭丧着脸走到黑衣人面前,扑通一声跪下, “大爷,小的可没多管闲事儿啊!我就是个过路的,别杀我!我也没银子,我的命不值钱哪!” 一个大男人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黑衣人瞬间觉得恶心得要命, “滚去后面站着!没人要你的小命!” “诶!”男子喜笑颜开地爬起来,缩着脖子,亦步亦趋地往人群的方向走,搭话的那名黑衣人也跟了过来。 就在五名黑衣人提着剑又要上前拉周氏和苏正德时,那男子突然猛地一转身,将从裤子里掏出来的药粉尽数撒向了黑衣人的方向。 随着趁着黑衣人愣神的功夫,又掏出一根竹筒,鼓着腮帮子不要命地吹了好一阵,一股白烟四散开来…… 迷烟加迷药在空旷的室外并不会让人立刻昏迷,但李三儿带的药分量多,足够让黑衣人恍惚那么一小会儿。 李三儿趁机抢过离得最近那名黑衣人的剑,一剑捅进了他的心窝。 离其他四个黑衣人近些的周氏等人也中了迷烟,晕乎乎的完全没反应,却不妨碍离得稍微远些的人冲上来有样学样。 五名武功高强的黑衣人就这样栽在了一个不起眼的小人物手里。 没错,那男子正是李三儿。 李三儿逃命是一把好手,车队刚乱起来那会儿,他就趁大家伙不注意,骑着马往山上跑了。 见没人来追,他就一直躲在山上,寻思着等两边分出胜负了再出来,或者自己逃走。 后来一看苏惟生这边落了下风,连苏正德等人都被送走,他不敢再躲着不动,只能顺着黄石山往来时的方向走。 李三儿这人除了开锁,还有一样好本事——方向感特别强。 所以,还真就被他找到了官道。 上了来时的官道,李三儿本想一走了之,但想到苏家这段时间的厚待,又有些不忍心,虽然没忘骑着马逃命,心里却剧烈地挣扎起来。 他在城西那间小宅子里躲了好几个月,搜查的人来了好几拨,靠着小柱给的那张人皮面具和后头送来的户籍文书,才避免了被抓的命运。 新的户籍文书是办在马婆子名下的——因家乡陇西遭了灾逃到京城投亲的远房表弟。 那段时间,苏家送来的吃的用的虽算不得上等,比之从前自己一个人过时却不知好了多少倍。 年前李三儿考虑清楚之后,答应了签投靠文书。 得知苏惟生并非什么王孙贵胄,李三儿有些失望,不过对于这位新主子的手段,他的确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再加上木已成舟,李三儿就接受了。 进了苏家,才发现小柱和樊春没有半句虚言——赏赐丰厚、走出去有面子、苏家也的确对下人从无半点苛刻。 除夕那夜,他跟樊春、刘四喜等人一起过了个团圆年。老爷太太还送来了亲手包的饺子。 天晓得,自十岁上父母去世,他李三儿已经三十多年没过过这么热闹的年了! 苏家从上到下都是好人,小主子就算手段狠了些,那也只是对敌人…… 想到这里,李三儿狠狠给了自己一巴掌,跳下马换了身鲜亮些的衣裳,将包袱里的迷药迷烟什么的一股脑全拿出来藏进袖子里。 可想了想,担心被搜身,就又改藏在了……亵裤里。 李三儿本来想回去救苏惟生的,可走到半路上,就听见了不远处传来的哭喊声,他认出其中有苏家女眷的声音,只得改了方向,踏上了那条小路…… 只是没想到,他犹豫得太久,回去得……太晚了。 除夕夜里陪他守岁喝酒的兄弟,只剩下了奄奄一息的樊春。 苏正德给苏惟生掖了掖被角,“你也别怪牛四儿,他也内疚得很,把自己关在房里好几天了。那种情况下,他就是跟咱们一起走,也只是多一条剑下亡魂罢了。” “他身上是带了些药物,可在那些人眼皮子底下,指不定还没拿出来,就被人杀了。再说,那些东西都放在马上,人家抓了人,也不会还让咱们骑着马背着包袱走吧?” 牛四儿是李三儿那新户籍文书上的名字。 苏惟生面无表情,“我没有怪他,相反,还要谢他救了爹娘。” 他知道苏正德说的有道理。 那群黑衣人想抓他的父母相威胁,其实一人的性命足矣,那么剩下的那个,下场可想而知。 要是没有李三儿这出其不意的一招,一群文弱书生和女眷闹得黑衣人失了耐性,不定还能活下几个呢! 李三儿是跑了,可最终不还是回来了么?既如此,他就还是苏家的人。 而平春和董阳等人,说到底,都是因自己而死,不该归咎于李三儿。 第414章 粥 论用毒的手段,苏惟生自觉比李三儿高明得多,但面对敌人的刀剑,不是一样没有下手的机会么? 当然,苏惟生身上根本没有迷烟那种小玩意儿,带的都是见血封喉的穿肠毒药。 不止是他,小柱身上也有。 可是,那会儿拿武器保命还来不及,哪有机会把毒喂进敌人的嘴里? 他要能碰到那些人的嘴,早一刀子捅过去了,还喂什么毒啊! 苏惟生想了想,“不过牛四儿犯错在先,虽然立了功,却也不能置家规于不顾。罚他三天不吃饭,再扣半年月例。” 苏正德心说,牛四儿已经有三天没吃饭了,至于月例什么的,回头想法子补给他就成了。 他得了儿子的保证,便接着道,“牛四儿撒的药粉和吹的迷烟,让咱们这边不少人也中了招。大家在原地休息了一阵,陈义就找过来了。” 得知黎映和陈义是苏惟生的救命恩人,苏正德夫妻险些给人跪下,还是黎映说了自己是苏正武的结义兄弟之女,两人才作罢。 不过白芷和刘管家夫妻二人还是郑重给她磕了个头。 苏惟生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苏正德犹豫了一下,又道, “这次是爹娘拖累了你,要不是为了我们,就不会死那么多人,你也不会受这么重的伤。要不……回头你给爹娘多备点蒙汗药啥的吧,就牛四儿用的那种就成。我瞧着还挺好使——往后万一再遇上这等情况,好歹不用坐以待毙。” 苏惟生吃了一惊,“经此一事,我还以为爹会继续劝儿子辞官,怎的……” 苏正德自嘲一笑,“树欲静而风不止,经过这么一遭,爹也明白了。敌人出手如此狠辣,足可见与你已不死不休,你若是真辞官,那才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呢!我这个做爹的没本事,帮不上忙,总不能次次拖后腿。” 他暗暗下定决心,若再遇上这样的事,他就当场自尽,绝不能再拖累儿子! 想到这里,苏正德目中又闪过一丝恨意, “何况他们把你伤成这样,还杀了家里那么多人,怎能就这么算了!爹知道,你怕我们担心,啥事儿都自己扛着。可以后啊,不能再这样了!爹要帮你!打架不成,我多挣些银子,多请些人手打听消息总成吧?” 苏惟生心说,银子不一直是您在挣吗?可劲儿让我花,问都不问一句。 就这种养法,倘换个人,不被养成个纨绔子弟才怪呢! “行,都听您的。要不要再学一学拳脚?” 亲爹知道上进,自然得鼓励。 当然,吃了这么大个亏,自然不可能算了。等查出幕后之人,他必要让他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父子俩又说了会儿话,苏惟生喝了梁一楼送来的药,再次沉沉睡去。 不知睡了多久,苏惟生被浓郁的香味唤醒,睁眼便见天色已大亮,黎映正坐在桌子边,捧着一碗肉粥轻轻搅动。 “黎姑娘?” 黎映回头望他一眼,“滇池王派了大夫过来,看过你之后就去了小柱那边。苏六叔他们脱不开身,我就过来看看。” “滇池王府的大夫?”苏惟生眼前一亮。 虽然不知滇池王是出于何种目的,但王府的大夫自然比这乡野之地的赤脚大夫靠谱得多,他心里燃起了一丝希望, “他怎么说?” “倒是没说不能治。”黎映道,“我出来的时候大夫正在行针,说要行针十日,看能不能让小柱受损的脏腑自行……自行什么来着?忘了,我不通医理,没太明白。陈叔和梁一楼倒是惊叹得很。你可知那位大夫姓什么?” 苏惟生目露疑问。 黎映也没卖关子,“姓梁,出身陇西梁氏。只是奇怪的是,当梁一楼上前拜见长辈时,梁老大夫却并不肯认这个晚辈,还说京城梁家早已脱离宗族自成一脉,不配当陇西梁氏的人。” 苏惟生没多想,“兴许是两支早有不睦吧。” 同族之人有些矛盾再正常不过,脱离宗族的事儿也不是没有,从前的苏信一家不就是如此么? 不过京城梁家靠上朝廷,这位梁老大夫却选择了滇池王府,倒是有些意思。 黎映轻轻点头,而后去门外扫了一眼,丫鬟婆子一个也没见着,估计都在别的伤号那里帮忙。 她只好郁闷地走到床边,准备亲手扶苏惟生坐起来。 苏惟生顿时手忙脚乱,“这个……让下人来就好,怎敢劳烦姑娘?” 黎映反而乐了,心说你倒是给我找个下人来啊!不过难得见他如此窘迫,心里的不情愿也褪了一点, “闭嘴。” 苏惟生:…… 黎映把木头人一样的苏惟生扶起来,让他漱了口,看了看他的粽子手,认命地端起粥投喂。 “张嘴。” 再忍忍吧,谁让这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呢! 苏惟生:…… 那我到底是闭嘴还是张嘴? 喂完一碗粥,两人都不大自在,只是黎映戴着面纱,看不太出来。 “你当时为何舍命救我?” “那个……”苏惟生干咳一声,“你不也救了我么?” 黎映板着脸,“那是父亲的吩咐。” “哦,”苏惟生也瞬间板起脸,“你要出了事,不好跟三伯交代。举手之劳,姑娘不必放在心上” 黎映腹诽,那人的动静本姑娘早有察觉,完全能躲开,不过是想看看那人还有什么花样,才忍着没动手。后来却是被你那一推给惊呆了,当真没反应过来。 现下好了,平白欠了个人情,我找谁说理去? 还举手之劳?拿血肉之躯挡刀子算举手之劳吗? 还不必放在心上? 陈义亲眼看见你为我挡剑,没两天就得传到那不靠谱的老爹耳朵里,过不了多久,定然会传得几家人都知道。 接下来定是好长一段时间的耳提面命,“报恩报恩”、“但有所求不得违抗”啥的,叫我哪还有立场使唤你为我蜮族办事? 方才还亲自伺候你用饭,我亏大了好吗? 瞧你这副沾沾自喜的模样,得意坏了吧? 黎映暗暗瞅他一眼,忍不住想,老爹虽不靠谱,但有句话她倒是十分认同——读书人都是一肚子坏水! 只是,想到苏惟生毫不犹豫扑过来将自己推开的情景,她心里还是起了一丝异样。 苏惟生见黎映神色古怪,还以为是方才喂粥的事让她不高兴了,便机灵地换了个话题, “对了,姑娘如何能肯定那群刺客是月色阁的人?” 黎映木着脸道,“他们的手腕上都有个月牙形状的疤,那是月色阁的标记。” “原来如此……”那会是谁呢?苏惟生突然问,“姑娘最近可听说过苏家的消息?” 说到京城有权有势的仇人,苏惟生做贼心虚,头一个想到的就是皇帝。 皇帝要是发现齐王和蜀王的死与他有关,必然不会放过苏家。 毕竟苏家根基还浅,不像常家门生子孙遍布朝野、背后还站着一位皇子,就算灭了族,对朝廷影响也不大。 第415章 来人 黎映立即反应过来,“你是担心皇帝发现了齐王和蜀王的真正死因?” “是啊,”苏惟生喃喃道,“正如姑娘所说,请动月色阁十名以上的高手得黄金万两起步,那四五十名得多少银子?” 黎映摇头,“家父虽然没提,但苏家应该一切如常,否则苏伯父不可能安心留在西北。再说,我虽与皇室中人素无来往,却也知道他们能耐得很。要杀你一个文官,何须出银子收买江湖上的杀手?” 苏惟生瞬间无语,自言自语道,“难道我是睡傻了?” 这么简单的问题,竟还要旁人来提醒! 皇帝若要一个人死,大可派出暗卫或者锦衣卫,请什么杀手啊! 黎映道,“公子是关心则乱。” 苏惟生头一次觉得这姑娘说话还挺中听。他其实也觉得,齐王和蜀王那事儿做得如此隐秘,不太可能被皇帝查到。 而自己之所以会第一时间想到在京城的苏家人,可不就是关心则乱么! 排除了皇帝,就只剩下常阁老那伙人了,难道是常氏? 可潘士连已被抄家,常氏一个妇人,嫁妆再丰厚,也没那能力随手拿出这么大一笔银子吧? 常阁老也不可能。 那种老狐狸,想弄死他只会用官场上的法子,比如安插个什么罪名、再弄点证据,或者设个圈套让他自己往里钻。 出银子给女儿请杀手?搞笑呢吧! 黎映见他眉头皱得死紧,不由道,“公子为何不问灰渡?” “灰渡又是谁?” 黎映颇有些一言难尽,她明明记得这人没伤到脑子……难道当真睡傻了? “那名刺客。” 苏惟生的脸“刷”地沉了下来,“眼下滇池王府的人还在,怕是有些不便。等他们走了再说吧。” 黎映笑了笑,“那公子可有的等了——滇池王不止派来了大夫,还有十名亲兵,说要护送公子上任,以免再给贼人可乘之机。苏六叔和詹大人、郝大人现下正在招待王府的长史。” 竟还派了人护送自己?苏惟生暗道,这滇池王的表面功夫做得委实不错,就不知是主动为之,还是迫于舆论压力不得已而为之了。 毕竟此事一传开,朝廷难免会质疑滇池王治理封地的能力。 否则光天化日之下,如何会有歹人明目张胆地刺杀朝廷命官? “不知可否再麻烦姑娘一件事?” “公子请说。” 苏惟生缓缓道,“眼下我行动不便,想劳烦姑娘,夜里将灰渡提过来,我要亲自问一问他。当然,若他不肯吐口,少不得要借用一下姑娘的手段。” 黎映眉头都没皱一下,“行。” 苏惟生没想到她会答应得如此痛快,竟没讨价还价,有些不像她的作风啊! “之前在京城答应姑娘的事……” 黎映悠然道,“不急,苏大人不是已经在滇池了么?” 苏惟生下意识点头,两人一时无话。 黎映离开没多久,苏正德就带着滇池王府的长史过来了。 长史姓罗,乃熙和十年的二榜进士,也是京中那位吏部尚书罗涉江同族的兄弟。 不过罗涉江是嫡支宗子,罗长史则是旁支庶出,两人如今的境况虽是天差地别,也没人觉得不对。 罗长史态度不卑不亢,关心了几句苏惟生的身体便将王府派亲卫护送的事说了, “苏大人在滇池境内遭此横祸,王府有监管不力之责,些许心意,还望大人莫要推辞。” 苏家人死的死伤的伤,主仆加护卫二十来号人愣是凑不出两具好身体。 如今还在赴任途中,也不便再招新的人手,所以这会儿,苏惟生身边还真是无人可用。护卫……更是一个没有,从他醒来竟无人伺候便可想而知了。 滇池王府的亲卫虽不是自己人,但有他们在,后面的路途定然会安生许多,想到这里,苏惟生假意推辞两句便顺势答应了。 罗长史走后,郝玉成和詹景云又来了,是来辞行的。 “大人有伤在身,不能赶路,我二人身体无恙,却是耽搁不得。如此……就先行一步了,等大人到了花城再见。” 苏惟生怕扯着伤口,只得拱了拱粽子手, “此次说来是我连累了两位,对不住了!眼下多有不便,两位的宽宏大量和相护之情,苏某谨记在心,来日再行谢过。” 苏惟生最初挑中这两个是看中他们的能力,在品行方面抱的希望却不大,原本打算的是以利诱之,将人握在手里。 只是没想到,两人不止在逃命之际留下了四名镖师帮忙,在自己父母被抓时,还能挺身相护,着实让他刮目相看。 至于那名喊破苏正德和周氏身份的丫鬟,苏惟生并无追究之意——怕死是人的本性,丫鬟也不是苏家的丫鬟,护着自家主子本就份数应当,他没那立场去追究。 詹景云嗫嚅半晌,没敢开口。 郝玉成也少有地露出几分尴尬,连连摆手,“大人不怪我们,我们就心满意足了,还说什么谢……” 当时苏惟生被那么多人围攻,他俩撒丫子就跑了,说来确实有些不地道。这要放在守城的时候,就是妥妥的弃城而逃啊! 当然,此次终究不是守城,朝廷也不会问罪,但要是苏惟生记仇了呢? 郝玉成难免有点心虚——这位可是自己的顶头上司! 苏惟生笑道,“郝大人哪里的话?詹大人也不必不好意思。咱们在京城就有同僚之谊,眼下一起被外放到滇池,经此一事,也算是共患难过。往后自然更要相互扶持,共同进退——两位说,是不是这个理?” 两人对视一眼,稍微放了点心, “大人说的是。” 送走两人,又喝完药,哄走哭得快把客栈淹掉的周氏,苏惟生还是有些不放心,说服了苏正德,让小王大夫和梁一楼找了个担架,抬着他往小柱等人的房间去了。 第416章 安抚 张妈和白芷见他们来了,急忙上前行礼。 张妈连声道,“少爷怎不好好在房里养伤?太太要是知道您这样胡闹,又得担心了!就是小柱见您这样不顾惜自己的身子,也是要不高兴的!” 她还抱着小柱三个月大的儿子忠哥儿,那孩子安静地躺在张妈怀里,黑葡萄一样的眼睛瞪得溜圆。 白芷也吸了吸鼻子,“是啊,少爷,您可要多保重……小柱哥还指望着您呢!” 苏惟生鼻尖一酸,“没事儿,我看一眼就走。” 小王大夫和梁一楼将四张长板凳拼在床边,将担架抬了过去。 不过四五天功夫,小柱就瘦成了一把骨头,为方便换药和行针,只穿了一条亵裤,全身上下没有一处完好的地方,双目紧闭,脸上死白死白的。 要不是胸膛还有微弱的起伏,苏惟生定然会以为面前的只是一具尸体。 他伸手碰了碰小柱,“臭小子,吓唬你家少爷呢!你要再不醒,我可就不等你了,把你娘跟你媳妇儿子全带走,留你一人在这儿待着。到时候家里的蜜饯糕点,一块儿也不给你留。一品居的锅子卤煮、太平居的包子,娘亲手包的饺子,你可都吃不上了!” 苏惟生越说眼眶越红,小柱却仍然一动不动。 他待在床边沉默良久,才又小声道, “梁大夫说,只要三日内能醒,你这条命就保住了。小柱,你争点气,等你醒了,少爷带你报仇去!” 他离开不久,白芷准备给小柱喂米汤时,惊讶地发现后者的嘴角有一丝浅浅的痕迹,有些像……口水。 张妈:??? 樊春正靠在床头喝粥,见苏惟生来了也是大吃一惊,“少爷?” 苏惟生看看他,再看看自己,“樊大哥,你受苦了。” 樊春摆摆手,“出门在外,受点伤算什么。少爷不必自责,说实话,我跟刘师弟他们在武馆待了这么多年,交了不少朋友,也结下了不少仇人。” “当初武馆破败,师父带着家眷跑了,若非少爷收留,我们早已死在仇人手上。您忘了吗,刘师弟跟丁师兄刚到苏家的时候,还带着一身伤呢!也就是少爷不嫌弃我们这些江湖草莽罢了。” “如今能为少爷而死,我相信他们在天之灵,绝不会怪少爷。” 苏惟生不由苦笑,没死在往日仇敌手上,却死在了自己的仇人手上! “樊大哥你……伤好之后要不要回乡去?樊老爹眼下在庄子上做事,你要是愿意,我可以举荐你去大伯或者茂谦身边。” 樊家签了投靠文书之后,樊春便把樊老爹也接了出来,苏正德见后者老实本分,就安排他在田庄做事,收一收粮食什么的。 樊春要是回去,父子俩都有了差事,日子并不会难过。 樊春黯然道,“少爷要赶我走?此番的确是我护主不力,才害少爷受了这么重的伤……” “不是要赶你走,”苏惟生叹息道, “我是担心经过这件事,樊大哥会有顾虑。继续跟着我,如这样的危险是少不了的。阿海跟小栓小柱全家都是苏家的人,与苏家早已密不可分。你不一样,虽有个投靠文书的名分,说到底也只是受雇于我,你还有选择的余地。” 见樊春动了动嘴,苏惟生抬手示意他听自己说完,“我并不是说樊大哥是外人,你心里明白,若不是将你当成了自己人,从前的许多事情我绝不会让你和小柱去办。” “只是刘四喜他们无家无室,樊大哥家中却还有老人要奉养,就算最后还是决定离开,我也不会怪你。左右还要养伤,樊大哥多考虑一段时间吧。当然,就我自己而言,还是更希望樊大哥留下来的。” 苏惟生的确有试探的意思,但这并非最主要的原因。将来万一朝廷和滇池王起了冲突,他的处境只会更加危险,因此,身边绝不能留心存顾虑之人。 倘若深思熟虑之后,樊春仍然愿意留下,苏惟生自会更加厚待于他,反之,也会在樊春养好伤之后,送他一份丰厚的程仪,并替他安排好后路。 樊春想到临别前殷殷嘱咐的老父,终究没有立即做决定。 接下来,苏惟生又去看了小栓跟阿海。小栓倒还好,就是担心小柱。 阿海则哭得跟个孩子似的,说如果不是自己功夫不济,拖了小柱等人的后腿,说不定就不会死那么多人,小柱也不会伤成这样。 眼下自己还断了一只手成了残废,以后怕是再也不能伺候少爷了。 苏惟生哭笑不得,“什么残废不残废的,别以为断了手就能躲懒!赶紧把伤养好回来做事,少爷我眼下正缺人手呢!你要是清闲了,将来刘伯的衣钵传给谁?” 这是在给刘家人吃定心丸——就算阿海只剩下一只手,苏家的下一任管家之位也会给他留着。 小栓向来喜欢医理,苏惟生方才当面问过小王大夫和梁一楼,能不能将家中医术外传。 两人都答应去信问一问家中长辈,要是能,自然最好。若是不能,再给他找别的师父。 他本来就有些底子,学起来应该并不难。 小柱么,苏惟生有别的打算。 在苏家人的的心里,张妈一家的确比刘家人亲近。但他们却从未想过管家之位,这一点,苏惟生是早就知道的。 是以许下这个承诺也没什么心理负担。 刘管家跟刘妈妈欢喜得了不得,立时就要让阿海给苏惟生磕头。 阿海却犹豫了,“可我如今这副模样,走到外头会不会给少爷丢脸?堂堂知府大人贴身伺候的人,怎能缺胳膊断腿儿?” 看着儿子空荡荡的左臂,刘管家夫妻也沉默了一会儿, “少爷,要不……” 苏惟生想拍一拍阿海的肩膀,却发现担架放得远了点,够不着,只好讪讪收回手, “缺胳膊断腿怎么了?那是忠心护主的证明,你不该自惭形秽,反而应该骄傲才是。” 顿了顿,“本朝第一任卫国公被前朝末帝斩断右臂,尚能以独臂之身骑在马背上陪太祖打天下。如今你右手尚在,不过是做些杂事,难道还做不到不成?日后要是真有人敢笑话,你就大棒子打回去,我给你做主!” 阿海虽然觉得自己不过一个奴才,无法与卫国公那等英雄豪杰相比,却还是被苏惟生的话激起了一股豪情, “小的听少爷的。” 第417章 灰渡 晚间苏正德和两位师爷请罗长史和那十名亲卫去镇上的酒楼吃饭,郝玉成和詹景云也被叫去作陪。 黎映和陈义便趁机把灰渡装进麻袋拎进了苏惟生的房间。 黄石镇上来往的行人很少,这家客栈坐落于镇子边上,生意更加冷清。 徐县令之前来的时候,原本让镇上的一户乡绅收拾了空院子请苏家一行人过去住。 只是那会儿大夫说受重伤的几个都挪动不得,苏正德便婉拒了,只包下了客栈的一个小院子。 今日罗长史带了十名亲兵过来,小院住不下,干脆就把客栈包下了。 因此这会儿整家客栈除了掌柜店小二,就只有苏家的人和郝、詹两家的女眷,不过后者这会儿惊魂未定,没事儿是不会出来的。 麻袋打开那一刻,苏惟生愣了好一会儿。 据陈义说,灰渡是月色阁的十大高手之一。 追杀苏惟生那会儿,那一招一式多么令人惊艳,出手多么冷酷无情,要不是干的是杀人的勾当,放到江湖上怎么说也算个人物。 可眼下这模样怎么看怎么狼狈…… 脸上青黑青紫一块一块的,肿得像个猪头不说,身上还有大大小小的血洞,有的已经干涸,只在衣裳上留下淤黑的痕迹,有的还在淌血。 黎映难得解释了一句,“摔的。” 苏惟生:你倒是摔一个给我看看? 陈义隐秘地看了自家小姐一眼,愣是没敢说话——明明是你揍的!替人解毒之后,一天三顿加宵夜地揍! 那血洞也是你今天下午从苏大人的房间出来之后拿刀子戳的,用完晚饭又去了一回。 黎映别过头,一派高深莫测。 她有什么办法?憋着一肚子火,又不能教训苏惟生,不找罪魁祸首出口气,还能找谁? 苏惟生瞬间了然,没想到这小妮子私底下竟如此暴力,不过不得不承认,瞧见灰渡这副模样,他心里也很爽就是了。 陈义取下灰渡嘴上的臭袜子,抱着剑站到了门外。 苏惟生也不废话,“灰渡是吧?谁派你们来的?” “呸!”灰渡狠狠啐了一口,“要杀就杀!” “想死可没那么容易,”苏惟生轻声道,“这位姑娘的手段你也见识过,” 他上下打量了灰渡一会儿,“难不成还想像在黄石山一样,让那些小东西再伺候一回?” 灰渡想到那日的情景,硬生生打了个寒颤。 苏惟生淡淡一笑,“若是说了,我可以让你死得痛快一点。我与你们月色阁无冤无仇,说到底,你也只是受雇于人,何必替雇主瞒着?” 灰渡恨恨地垂下眼眸,阁中虽有规矩不得透露雇主身份,但眼下自己已必死无疑,难道还怕什么训诫堂的大刑不成? 可被抓之后这臭丫头成日拿自己当沙包打,自来到中原,连堂主待自己都客气许多,何曾受过这等屈辱? 想逼他就范?做梦! 苏惟生看向黎映。 后者道,“你想如何?” 苏惟生想了想,“眼下我身子虚,见不得那等血腥场面,客栈人多口杂,时间也紧,就别白费功夫了。姑娘只要让他听话就成,命留着,等小柱醒了再处理。” 黎映暗地里翻个白眼,从袖中掏出一个小木盒,揭开盖子,一只指甲盖大小的赤色虫子安静地躺在盒子里。 她将盒子放在灰渡身前,摇了摇手上的铃铛,那虫子便似突然活了过来,蠕动着肥胖的身躯朝灰渡身上爬去。 慢慢地,从他的膝盖爬到了颈部。 灰渡的余光瞥见虫子一点一点往自己的皮肉里钻,虽没什么痛感,但光想想就足够他肝胆俱裂。 他脸上冷汗涔涔,嘴唇直哆嗦,整个人抖得不像话,“不……不要……我、我说。” 苏惟生充耳不闻,笑着转向黎映,“姑娘说,这位武功绝顶的高人有没有吃过虫子?” 黎映面露嫌弃,却还是上前抬手卸掉灰渡的下巴,而后取下了手腕上的铃铛。 那虫子慢吞吞地从颈部钻出来,一路继续往上,先钻进灰渡脸部的皮肉,灰渡的面皮时涨时缩。 随着铃铛不断地响起,那虫子似乎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东西,顺着他整张脸翻滚了一圈。 最后无视灰渡惊恐的眼神,顺着他涎水横流的嘴角……爬进了他的嘴里。 灰渡既恶心又害怕,可下巴被卸掉,根本说不出话,只有喉咙里不断发出“咕噜”、“咕噜”的吞咽声。 但这吞咽声,也是不完整的。 铃铛还在响,灰渡的脑袋剧烈地痛起来,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他的脑袋里翻腾、挣扎,在发出轻微却致命的轰鸣声,在撕咬他的脑髓…… 灰渡整个人倒在地上打滚,额角和脸上爆出一条又一条青筋,口鼻中鲜血四溢。 没过多久,他就似乎感觉不到痛苦了,脑子里的肉仿佛都被嚼碎,太阳穴仿佛快被撑破了,又酸又胀,仿佛下一秒,那东西就要破皮而出…… 苏惟生冷眼瞧着,嘴角划过一丝冷笑, 转头却一脸云淡风轻地与黎映闲聊起来,“这虫子好像与黄石山那个不太一样。” 黎映斜靠在桌子上,把玩着手中的银铃, “小玩意儿而已。黄石山上那个么……公子可曾听过‘百虫噬心蛊’?” 苏惟生脑中不期然闪过前朝那名妃嫔的死状,微微一笑, “不曾。不过听这名字,便可想象是何等情状,在下好生佩服!说起来,姑娘不光折磨人的手段叫人心服,杀起人来,也一样叫人拍手称快呢!” 他并不认为杀了那些刺客有什么不对,只是有些好奇——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儿家,如何能在取了几十条人命之后,眼皮子都不眨一下,就像……杀习惯了一样。 黎映漠然道,“又不是我杀的。” 蛊虫杀人是本性,与她有什么关系? 至于杀人么……父亲流落江湖这么多年,膝下只有她这一个女儿,那位侯爷大人却仍然将他当作最大的威胁,像条疯狗一样死咬着父亲不放,必欲除之而后快。 每次一得到老爹在何处露面的消息,必会派人追杀。 她从小跟着父亲游历江湖,四处寻找解药,遭遇的追杀没有十次也有八次。 杀人对她来说,还真不算个事儿! 再说了,的确是蛊虫杀的,跟她没关系啊! 第418章 月色 苏惟生见黎映不愿说,也没有追问,两人沉默许久,才重新将注意力转回灰渡身上。 此时灰渡整个人就像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七窍都流出血来,面如金纸,衣裳都被磨烂了,露出大块大块破皮的血肉。 应该是痛苦到极致时往地上摩擦得太用力的缘故。 黎映将手抵在唇边,轻轻吹了声口哨。 灰渡慢慢停止挣扎,眼神变得迷蒙起来。 她上前将他的下巴弄回去,一言不发地坐回了桌边。 苏惟生叹了口气,“终于能好好说话了。” 敬酒不吃,非要吃了罚酒才肯开口,江湖高人原来好这一口啊? 灰渡大口大口地喘了半天气,才断断续续地开了口,“这笔生意……是堂主……接的。” 二月上旬,苏惟生一行人离开京城没多久,京城的据点就有人找上了门。 黎映问,“京城的据点在哪里?” 灰渡无意识地答道,“外城北,拾花街彩云巷,四季班。班主就是堂主,整个戏班子,里里外外,全是我们的人。还有隔了一条街的老黑铁匠铺。” “一共有多少人?” “两处加起来,百人有余。” “都是从大漠来的么?” “是。” 据灰渡所说,从二十年前开始,月色阁的阁主便在中原和大漠各处寻找根骨好的孩子,以四五岁为最佳。 阁主命他们自相残杀,从每一批孩子中挑选出活下来的五人组建杀手队伍。 如灰渡这等所谓的十大高手,就是出自最开始的那两批。 到如今,月色阁光是派到中原来的杀手,就有数百人之多。 只是在这两年里,月色阁被一伙不知名的中原江湖人士盯上了,莫名其妙地被灭掉了北方的好几个据点,只有京城、津海、冀北与定关这四个地方因大隐于市,才得以保全。 苏惟生虽然更关心自家遇刺的事,但听到这里也发现了不对劲, “二十年,从四处抓人、教习武艺、到进入中原建立据点,不管小隐于山林还是大隐于市,需要的人力物力都绝不会少。虽然有出任务所得的酬金,但月色阁名声不显时,所得银两对于你们要做的事无异于杯水车薪。” “既然是几年前才进入中原做这杀人的生意,那么在大漠时,你们所需的银两物资都是由谁提供的?来到中原后,户籍文书、路引,以及在各处开戏班子、铁匠铺,是谁替你们打通的关节?你们那位阁主,又是什么人?” 灰渡犹豫了一下,用力甩了甩脑袋,眸中短暂地恢复了一丝清明,但随着口哨声再次轻轻一响,那丝清明瞬间消失无踪。 苏惟生看在眼里,“此人做了多年杀手,心志远非常人可比。若不是先前巨大的痛苦暂时消磨了他的意志,即便姑娘的蛊虫能摄人心魄,想让他和盘托出,恐怕也没这么容易。” 黎映没有回答,转头望向灰渡,“继续说。” 灰渡的眼皮彻底耷拉下去,“文书路引等事宜都由阁主一人负责。入关的前一晚,阁主就将这些东西分别交到了我们手上,我并不知他是从何处弄来的。不过在这二十年中,阁主每半年都要接待一名贵客。” “我们这十来个人跟在阁主身边太久,即便没有打探之意,知道的也旁人多。贵客从漠北而来,披着黑斗篷、蒙着脸,但他本人和随从的衣裳却与中原样式大不相同,袖口和衣摆上还有烈焰图样。” 黎映眉峰一动,“我听父亲和苏伯父说,锋台汗国的服饰便是如此,不论将士平民,都要在衣裳上绣一丛烈焰。” 苏惟生神色凝重,“我也曾听杭伯父提起,锋台汗国原为漠北天火族所建。所谓的天火,不就是烈焰吗?” 若果真如此,这月色阁就是外族势力! 一股外族势力进入中原,一而再、再而三地掺和大魏官宦之家的争端,为的能是什么? 两人对视一眼,苏惟生一字一顿道,“他们蓄谋已久,要我大魏内部生乱!” 而那位阁主手里的一大批户籍文书和路引,又是从何处得来的? 灰渡说,如今中原境内的月色阁杀手有数百人之多,除了关内手握重权的人帮了忙,他想不到别的可能。 “你们是从何处入关的?东北、还是西北? 灰渡道,“由啸山关进入定西郡,而后分别南下或北上。” 啸山关? 苏惟生陷入沉思,啸山关和西屿关同为大魏西北门户。 如若啸山关所在的定西郡内当真有人里通外敌、勾结锋台汗国,为何锋台汗国入侵大魏国土时不走啸山关,反而选择了兵力更多的西屿关呢? 到底是锋台汗国给的报酬不足以打动啸山关内的内应、让其打开城门,还是留着那内应别有他用? 定西境内的官员……苏惟生回想许久,总督沈如是,乃昌安伯夫人的娘家大伯,从前与怀恩公府高家还算亲近。 巡抚范从文,范伯寅的长子,算是保皇派。 学政张楚,是张嘉树的父亲,晋王党。 参政常誊,常阁老的次子,赵王党…… 他越想越头痛,只好暂时撂下,打算问完再慢慢思考。 黎映皱起眉头,“你们那位阁主,功夫很高么?” 灰渡摇头,“教武艺的另有其人。阁主并不会武,只教授我们读书识字。我们从小就会说汉话,除了饮食,其他习惯也与中原人无异。所以进入中原以来,从没有人怀疑过。” 苏惟生想到杭参政来信时曾提起,锋台汗国似是极擅兵法韬略和排兵布阵,那么有没有可能,锋台汗国国内本就有汉人谋士? 而且,还是聪明过人,智计百出的汉人! 他抬起头,将方才的问题又问了一遍,“你可知,那位阁主到底是什么人?” 灰渡道,“不知。但我守在帐篷外时,曾听见那名贵客管阁主叫爹,而那些随从,好像叫那位贵客‘苏先生’。” 苏惟生面色大变,“苏先生?你没听错?” 他惊得直接坐了起来,可一下子扯到伤口,顿时倒吸一口凉气,痛得脸都变形了。 黎映立时就要去找小梁大夫,却被苏惟生阻止。 她迟疑了一下,还是走上前将枕头垫起来,扶着他坐好,倒了一杯水喂他喝下。 苏惟生的面色这才恢复了些,“多谢姑娘。” 第419章 月色(二) 黎映没吭声,只在经过灰渡时狠狠踢了他一脚,然后没事儿人一样坐回去,缓缓道, “习武之人耳力非凡,他不太可能听错。只是……公子是不是太杞人忧天了?” 苏惟生看到灰渡敢怒不敢言的模样,下意识缩了缩脖子,暗道女子可真不好惹,尤其是黎映这种有本事的女子。 黎映无视他微妙的小眼神,继续疑惑地道, “天下姓苏的并非只有清水村苏家,那位苏先生,不一定是你们家的人。我与苏家祖父虽只有一面之缘,却知道他老人家向来治家有方。苏家出了名的门风清正,做官的从不贪暴,从商的从不缺斤少两,平民个个老实本分,就连不拘小节的苏伯父,实际也是一心为国的义士。” “据我所知,苏家并无作奸犯科之人,就是出过,也早被除族,与苏家再无瓜葛——公子原来那位祖父一房,不是早已不复存在了么?” 她发现苏惟生的真实身份之后,便借着自家父亲与苏正武的交情,再连蒙带猜,将苏惟生的底细扒了个精光,自然知道苏信一家的下场。 苏惟生却并不敢因为她的话放下心来,因为他知道,早些年被苏家除族的,并非只有苏信那一房, “灰渡,那位苏先生长什么样,多大年纪?” 灰渡道,“除了与阁主单独见面时,他一直蒙着脸,我不曾见过。不过听声音,应该是个壮年男子,而且说话时中气略显不足。不是从小身子不好,就是早年受过重伤,留下了病根。” “那么,阁主呢?” 灰渡回想了一会儿,“阁主常年戴面具,我等也未曾见过,听声音,如今已年逾花甲。但他右手的指骨断了两根,行动有些不便。” 苏惟生决定回头让苏正德立即写封信回京问问苏老太爷——二十多年前被除族的那位苏三老爷,右手是否受过伤。 不是他杞人忧天,非要将叛国的罪人与苏家扯到一起,实在是,苏三老爷的长子苏正贤与苏正德同龄,今年刚好四十,正值壮年。 苏三老爷一家失踪之前,苏正贤不光挨了族里的板子,在被除族之后,还曾在公堂之上受过刑,就此留下病根也不无可能。 关键是——苏正贤十五岁中秀才,十八岁中举,在整个博阳府是出了名的惊才绝艳哪! 几年前苏惟生在博阳府衙打杂的时候,那位司户大叔还感叹过几句呢! 如果真的是他们,少不得要未雨绸缪。 否则万一将来让人知晓,叛国这等大罪,就算苏正贤一家早已被除族,朝廷无法问罪苏家,那闲言碎语也够苏家喝一壶的! 苏家从此,也别想再得到重用! 黎映偏过头,“阁主既然不通武艺,还是半个废人,凭你们的身手,把他拿下岂非轻而易举?你们就不曾想过逃走?被人当成杀人工具的日子,难道很好过?” 灰渡有些黯然,“所有人,包括几位师父的体内都有慢性奇毒,阁主半年发一次解药。我们也曾旁敲侧击,甚至打晕阁主翻找过他的住处,都没有找到解药。” “阁主醒来后告诉我们,不必白费功夫,解药他那里没有,全靠他那儿子每半年过来送一次。解药的药方连他儿子也不知道,都在他们的主子手里。所以,即便杀了他们父子,我们也只有死路一条。” 黎映喃喃道,“怪不得……” 苏惟生问,“姑娘发现了什么?” 黎映指了指灰渡,“他那些手下皆是被毒虫啃噬而亡,照理说尸身应该溃烂得不成样子,面部应该呈中毒之兆一片青黑,伤口处流的也该是黑血和绿血。” “我和陈叔本来准备一把火把尸身全烧掉,可陈叔处理完小柱等人的伤口没多久,那些尸身却恢复了正常,被毒虫咬过的伤口也没有丝毫中毒的痕迹,与寻常伤口并无不同。” 苏惟生若有所悟,“姑娘的意思是,他们体内的奇毒化解了毒虫之毒?如此,想必官府验尸也验不出个什么来。” 他原本还担心那些人死状太过诡异,被仵作看出端倪,还暗地里埋怨黎映思虑不够周全,竟留下这么大个把柄,一直在想法子善后来着。 原来人家早就想到了。 这样一来,就算仵作在那些尸身里查出轻微的毒素,也不会太过怀疑。 毕竟那些人本就是江湖杀手,体内有毒也很正常。 至于伤口么,滇池的山林之中本就毒虫甚多,尸身在黄石山上放了那么久,被虫子咬过并不算稀奇。 黎映颔首,“若不是那奇毒化解虫毒和蛇毒的速度太慢,那些人说不定还能留一命。灰渡能活下来,还有力气爬起来刺你一剑,兴许是服用毒药的年份太久,毒早已浸入五脏六腑,化解的蛇毒和虫毒更多的缘故?” 苏惟生想起最后那一剑还是有些后怕,要是刺得再深些,自己这条小命可就玩儿完了, “或许吧。不过进入中原之后,解药又是怎么来的?” 灰渡答道,“同在大漠时一样,每隔半年便有人送一次。我观那人的身量和声音,并不是大漠那位苏先生。具体是什么人,我就不知道了。” 苏惟生思忖着道,“也就是说,中原境内,甚至是在京城、或者离京城不远的地方,还有月色阁或者说锋台汗国的人。那人既然能拿到解药,足可见地位比你们高,身份又神秘,甚至连你们堂主,都不一定知晓他到底是谁。” 那么,勾结外族的人,就有可能离他们并不远喽? 灰渡愣了愣,“大概吧。此人时间算得极准,每次都在我们毒发半刻钟之后才到,似乎有意让我们尝一尝毒发的滋味。” “而且,因为毒发过,在服食解药之后的半个时辰之内我们根本使不上劲。而半个时辰,足以让那人走远。所以即便来了京城四年之久,我也从未发现关于那人的半点蛛丝马迹。” 第420章 武官韩家 苏惟生其实还有个疑问——从燕王到这一次刺杀,京中贵人请的都是月色阁。 那么,他们是如何得知月色阁的存在,又是如何知晓这个江湖组织的联系方式的? 心里想着,他就问了出来。 灰渡也有些茫然,“我只知道,在进京途中,堂主就提出了把红布条系在废宅的联络法子。戏班子进京安顿好没几天,第一笔生意就来了。客人是堂主让人带来的。” 苏惟生眼皮子一跳,“四季班和铁匠铺的铺面,你们找了多久?” 灰渡想了想,“进京的第二天就找到了,堂主说是找伢人办的。” 黎映狐疑道,“这么快?” 小柱带他们进京那会儿,找合适的宅子足足用了五六天,这还算快的。 月色阁的人从未去过京城,却在第二天就安顿了下来,也忒奇怪了些! 苏惟生慢吞吞道,“所以,京城一定有人在暗中帮助月色阁,找铺子、送解药、联络有杀人需求的大户人家。燕王贴身伺候的人都死了个干净,要想知道那人是谁,只有从这次幕后主使找上月色阁之前见过的人身上入手了。” 这事儿,还得拜托夏礼青。 如果他和黎映猜得没错,月色阁的背后果真是锋台汗国,那么在京城送解药的那个人,就一定是勾结外族的叛国贼。 如此大事,夏礼青怎能不尽力而为? ——定国公还在西北跟锋台汗国打仗呢! 黎映点头,接着问灰渡,“说说你们来中原之后的细节,和……这次的事吧。” 灰渡道,“四年前的一个夜里,阁主在见了苏先生之后,就挑选了十多名堂主,命他们带人分批进入中原,我就是在那时跟随堂主进京的。堂主负责安顿下属、对外联络,我负责平日训练和分派人手。这是我第一次出手。” 苏惟生目中微凝,“所以,雇主是什么人你也不知道了?” 灰渡面露尴尬,“阁中有条规矩——不得透露雇主的身份。如果不知道,透露二字从何说起?为了抓那些大户人家的把柄,每次接了生意之后,我们都会尾随找上门来的人,查出他们真正的主子。” 苏惟生眼中一亮。 据灰渡所言,大户人家要联系他们,只需要在城北一处废宅内的一棵银杏树上系上一根红布条,在上头画一个半月标记,并于三日后在废宅等着,自有人带他们前去商谈。 这次等在废宅中的,是一名农人打扮的男子,二十来岁模样,圆脸,身量不高。 可月色阁的人是什么眼神? 虽然那人故意将脸涂黑了,但皮肉细腻,露出来的手上连个茧子都没有,一看就没干过粗活。 那男子带去了十万两银票以及苏惟生的画像。 要求不惜一切代价杀死苏惟生,拿项上人头换另一半尾款。 并告诉他们,这支赴任的队伍里不光有京城四海镖局的七名镖师,还有五个流云武馆出来的武夫。 苏惟生本人与他身边那个黑瘦的小厮,身手都很不错,为确保万无一失,要他们多派些人手。 不过为了避免事情闹得太大,最好不要对其余两家人动手。 按了手印之后,男子就离开了。 尾随而去的正是那日丁田和马小八掉到坑里时,从山石后头钻出来的那两个人。 他们跟着那名男子到了大兴的一个田庄,见到了一个四五十岁的婆子,听两人的谈话,是母子俩。 婆子管那名男子叫阿圆。 说完话,那婆子就回城,去了朱雀大街的一间酒楼。 等在雅间的,是一名二十岁左右、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儿,那婆子唤他“韩五少爷”。 “韩五少爷?”苏惟生想了半天,忽地心头一动,“难道是他?” 黎映面露诧异,“姓韩?可是前蜀王妃娘家那个韩家?皇帝处置韩家时我还在京城,我记得……韩家主支早已死的死,下狱的下狱,流放的流放。就是旁支族人,似乎也都被勒令回乡了。这位韩五少爷又如何会单独留下来?” “这个嘛……”苏惟生干笑两声,“如果我没记错,这个韩家与前兵部尚书韩同信那个韩家,并非一家……” 言毕便不无尴尬地说起了一件几年前的旧事。 说起来,要不是灰渡突然提起,苏惟生早把“韩五少爷”这等猫猫狗狗忘在脑后了。 他记得头一次进京,参加苏茂谦的定亲礼时,在苏茂谦的岳父夏佥事家里打了一场架。 其中被他收拾得最狠的,就是这位韩五少爷。 当时那个……韩五少爷的模样估计也就比这会儿的灰渡好上那么一丁点儿吧,当真是——连韩五少爷的爹妈都差点没认出来啊! 韩五少爷是阿绛的表兄,其母夏氏是阿绛庶出的姑母、夏家三姑太太。其父乃韩家庶子,韩四爷。 他所在的韩家,与前兵部尚书韩同信的那个韩家的确不是同一个,后者是世代文官,而前者,是武职。 苏惟生听阿绛提过,韩五少爷的祖父乃正三品五城兵马司西城指挥使,论官阶,比定国公府二爷夏义柏还高了半品。 两个韩家虽然文武不同路,但因为前些年韩家势大,背后又站了个蜀王,武官韩家便没少巴结讨好。 韩四爷与杭二爷交好,后来,杭二爷又娶了韩同信的妹妹,两个韩家就更亲近了几分。 武官韩家经常在外头说“五百年前是一家”之类的话,还想跟韩同信联宗来着。 只是当时韩同信不知出于什么缘故,没有同意。 若他同意了,当时被抄家灭族的,定然也少不了武官韩家。 当然,这就扯远了,说这么多,只是想告诉黎映,此韩家非彼韩家而已。 自韩同信家被处置之后,韩四爷因为帮着放印子钱,也吃了不少挂落,不过他的妻子夏三姑太太求到了亲爹——夏家二老太爷头上,二老太爷向长子夏佥事施压。 夏佥事被逼无奈,求得顶头上司、锦衣卫指挥使吴通出了手。 最后韩四爷丢了禁军的差事,一家子都低调了下去,生怕再次被问罪。 苏惟生只是没想到,不过年少时打了一场架,韩五少爷竟能记恨至今,在京城不动声色地忍了这么久,竟选在他赴任途中动手。 黎映无语,“一个靠脸吃饭的小白脸,你打哪里不好,非打人家的脸。那姓韩的不记恨你才奇怪吧?” 苏惟生讪讪一笑,“可我还是有些想不通,茂谦成亲时我还见过韩五少爷——韩家并未分家,一大家子人住在一起,他父亲韩四爷不过是个庶子,又刚丢了差使,再疼儿子,要调动这么大一笔银子,应该也不容易吧?韩家其他几房就没有异议?” 苏惟生没说的是,那次见面,他发现韩五少爷的鼻子有些歪,也不知是不是几年前被自己揍得太狠,留下了后遗症。 那个啥……听阿绛说,那一口牙也是后来镶上去的。 第421章 几处 黎映想了想,“他母亲和妻子的嫁妆呢?” 苏惟生蹙眉,“夏三姑太太膝下两个嫡子,应该不会为了长子把嫁妆全搭进去,还是为了这样一桩吃力不讨好的事。至于他的妻子……” 他陡然睁大眼睛,“韩五少爷不会这么不要脸,打他媳妇儿嫁妆的主意吧?” 不对,还是不对。 韩五少爷娶的是谁来着? 苏惟生绞尽脑汁,好像是…… “对了!韩五少爷的妻子姓祁,是五军都督府右军副统领祁将军的庶出侄女。而祁将军的嫡女是赵王妃。” “祁氏和赵王妃是堂姐妹!赵王的母族又是常家……赵王……常家……常氏!有这样一层关系,要说韩五少爷不认识常氏,你信吗?” “如果韩五少爷一个人的家当不够,那么,再加一个常氏呢?” 黎映不太相信,“胡乱猜测什么?这儿不是有个知情者吗?人家还没说完呢!” 她又转向灰渡,“你接着说。” 女煞神发了话,灰渡不敢不听,吞吞吐吐地道, “那婆子见过韩……韩五少爷之后,又去了崇文坊的常……常府后院,此后便没再出门。那院子名唤菡萏轩,里头住的是一名形容枯槁、五十岁左右的妇人。那婆子唤妇人小姐,常府的人叫她‘六姑太太’。” 灰渡虽然只负责训练手下和分派人手,但因其武艺高强,又是阁主身边的老人,堂主有什么重要的事都会与他商量,所以才会知道得多一些。 黎映抿了抿唇,“还真有个姓常的。” 常氏在常阁老诸女中的确排行第六,苏惟生之前让小柱调查过,在潘士连被抄家下狱之后,常氏就搬回了娘家住。 他得意地看了黎映一眼, “所以,常氏记恨我毁了她丈夫潘士连,兴许又从赵王妃或者祁氏口中听说了韩五少爷与我的旧怨,两人便联合起来,让常氏身边那个婆子的儿子出面,请了月色阁的人杀我……” “说不定还得加个潘家。三方凑一凑,银子可不就有了么?还不必伤筋动骨。” 灰渡也不知是自个儿认命了,还是受体内蛊虫的影响,闻言不等苏惟生和黎映发问,便插话道, “其实这次出银子的,有两拨人。” 两人皆是一怔,“两拨?” 灰渡点了点头,“不错。在那婆子回常府之后的第三天,又有一名男子找上了门。” “那男子四十多岁模样,生得很是文雅,瞧着像个读书人,同样带来了黄金万两。不过那人并不想要任何人的性命,只说多带些人手,一定要在滇池附近或者境内动手,可以打伤人,却不能闹出人命。只要吓一吓苏大人,把阵仗弄大些就成。” 后面这位因为不需要杀人,是不必收尾款的。 灰渡跟堂主一合计,觉得还是银子重要,怎么着也得把常家的尾款收了。 至于第二拨人那里,总归银子已经到手,就算把苏惟生杀了,人家也没法儿找他们算账。 用灰渡的话说,他们原本真没想杀其他人,最多打伤几个拳脚最好的,不让他们碍事,一开始都没出全力。 所以直到苏正德等人逃走之前,都没出人命。 可谁让那些护卫一个个拼了命地护着苏惟生一家三口呢?为此还杀了几个自己这边的人! 下面的人见状也火了,气性一上来,下手就重了些,这才造成了眼下的局面。 苏惟生直接气笑了,“这么说,我的下属纯粹是自己找死,怪不得你们是吧?” 灰渡没敢答话。 苏惟生深吸好几口气才平缓下来,“后面来那个又是什么人?” 灰渡道,“不知道。那人非常警惕,我们的人跟着他到了城南的东来客栈,可他在客栈住了好些天,直到我们出发那日也没离开。除了客栈的小二,也没见跟什么人接触。” 黎映问,“可曾打听过他的名字、口音……以及东来客栈背后的东家?” 灰渡摇头,“小二叫他福爷,一听就是化名。客栈的东家堂主找人打听了,只是我们离开之前,也没得到消息。” 苏惟生有些失望,这次出银子的虽然有两拨人,但他有种直觉——常氏、韩五少爷那边的确是为了旧怨,后面那个才是一条大鱼,否则为何偏偏指定了要在滇池动手? 自己有个“皇帝爱徒”的名头,倘在滇池王的地盘出了事,虽不至于让朝廷和滇池王立刻起冲突,但生些嫌隙是必不可少的。 说不定还会有人借此大作文章,弹劾滇池王。 按理说,杀了他才能将此事的影响扩至最大,可那人偏偏交代了不能要自己的命,这又是为什么? 他自言自语,“难道幕后之人跟我有交情?” 但不管怎么说,苏惟生还是确定了一件事——后面那伙剑指滇池王的人,必定对先帝和先滇池王的恩怨了如指掌! 那么,那人到底是与滇池王有仇,还是蓄意挑起双方争端呢? 若是后者,难道也同锋台汗国一样,想让朝廷起内乱? 黎映将苏惟生那句话听得清清楚楚,稍微一琢磨就回过味儿来,撇了撇嘴打断他的沉思, “公子如何肯定,那人是与你有交情、不想杀你,还是想留着你的命,等你到任之后再杀人……嫁祸于滇池王呢?” 苏惟生一窒,仔细一想,却不得不承认她说的有道理——花城知府发现滇池王意欲谋反,被滇池王杀人灭口,“恰好”让某位官员亲眼瞧见了。说不得杀人现场还会多出一件龙袍啥的。 到时候,滇池王要么真反,要么束手就擒。 苏惟生的笑容有片刻扭曲,若果真如此,想必等他到任后不久,就会有人到他面前刻意引导,说些似是而非的话,将遇袭之事引到滇池王头上。 届时他自然会对滇池王心生不满,少年人年轻气盛,仗着皇帝这个大后台,屡次出言得罪也是有的。 滇池王再不受宠,也是天潢贵胄,如何能忍受小小臣子对自己不敬?当然会还以颜色。 渐渐的,就会传出“苏知府与滇池王不和”的流言。 既然都不和了,苏知府成日死盯着滇池王,想找出他对朝廷不满的证据,好在皇帝面前给他上眼药,是不是很正常? 找着找着,一不小心就发现了滇池王意欲谋反的事。 那么,滇池王杀人灭口,是不是也就顺理成章了? 一件小小的刺杀事件,一个小小知府的性命,就能除掉一名藩王,是不是很划算? 如此,就又回到了先前的两个问题: 第一,幕后之人最终的目的,到底是除掉滇池王,还是要大魏内乱? 第二,幕后之人到底是当真不想杀他,还是要留着他的命嫁祸滇池王? 前者尚未可知,后者么,到滇池之后自会有分晓。 第422章 公私 黎映静静欣赏了一会儿苏惟生从轻松到扭曲、再从凝重转为平静的变脸过程,叩了叩桌子,重新唤起他的注意, “灰渡此人,公子打算如何处置?要把他交给官府做证人,让皇帝治罪常氏和韩五少爷么??” 灰渡抬起头,脸上满是期盼。 “不可,”苏惟生淡淡道,“皇帝未必肯在此时治罪常家。最重要的是,他知道姑娘的秘密。” 从古至今,皇家无不谈“巫蛊”色变,蜮族的事一旦传了出去,他与苏家必将死无葬身之地。 黎映闻言目露赞许,苏伯父没有看错人, “难道公子咽得下这口气?第二拨人隐藏太深,暂且查不到,常氏与韩五少爷却是有名有姓、有家有业。” 她见识过苏惟生的毒辣手段,以他睚眦必报的性子,怎可能就此放过他们? “那自然是不能的,”苏惟生沉吟片刻,“只是暗中帮助月色阁联络大户人家那人,极有可能是锋台汗国安插在大魏的探子,不把人找出来我实在如鲠在喉。” “眼下唯一的线索就是常氏和韩五少爷……如姑娘所说,他二人有名有姓、有家有业,跑是跑不了的,既如此,等一等又有何妨?” 至于那位堂主,先按兵不动,让人远远盯着,说不定还能有更大的收获。 估计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不光普通下属一去不回,受了多年残酷训练的灰渡,还将月色阁的底细彻底抖了出来。 苏惟生突然福至心灵,“对了,灰渡没死,就少一具尸体……明日劳烦姑娘和陈叔去义庄或者别的地方买一具,稍微弄一下,再通知徐县令领回去。就说是那人不肯死心,还要来刺杀于我,被陈叔杀了。” 弄什么?自然是伪装死状。 京中月色阁得知下属都死了,必然会打听尸身数目,确定有没有人活着逃走。 黎映应了下来。 苏惟生又想到了常氏和韩五少爷……他向来有仇必报。 可要是因为一己之私,导致外族探子继续蛰伏在京城甚至朝廷,最后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他永远无法原谅自己。 苏惟生没有上阵杀过敌,不曾亲眼见过战争的残酷,但他读过史、修过史,明白“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道理。 譬如西晋八王之乱后国力衰微,被匈奴大举入侵灭国。 而后胡人部落趁势入侵中原,在这些蛮人政权的统治下,北方汉人宛如陷入十八层地狱,流血战争、杀戮事件数不胜数。 大肆抢劫汉人财富,掳掠汉人女子肆意奸淫,并将这些女子取名“双脚羊”,充当军粮随意宰杀烹煮。 《晋书》记载永嘉丧乱,匈奴、羯等族军队所到之处,“屠城掠地千里,烧杀淫掠,中原士族十不存一”。 更有“胡皇”石勒,一次屠杀汉人百姓数十万。 当时的北方,从长安至洛阳、再至邺城,沿途树枝上挂满上吊自杀的汉人,城墙上也挂满汉人头颅,尸骨也被胡人做成“尸观”以恐吓汉人。 在那三十七年里,北方汉人足足减少了一千三百多万,这是何等的禽兽不如?何等的残暴不仁? 苏惟生还记得苏正德说过的那个梦,在梦里,就是在这两年,锋台汗国破关而入,大魏陷入了连年的战乱之中。 若这个梦成真,大魏江山当真让外族所占,那么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不说身在西北的杭参政、曹承沛、岳西池等人、不说关内的百姓,就是他自己,也别想再有太平日子过。 所以,比起外族的探子,常氏和韩五少爷算什么? 要是真能通过他二人把探子找出来,说不定他还能给他俩记一功,来日让他们死得痛快点儿。 苏惟生喃喃道,“杭伯父说,无论何人,皆有守土抗敌之责……” 黎映诧异地看了他一眼,突然想起父亲说过的一句话:一个人,只要明孝道、知家国大义,就坏不到哪儿去。 她垂眸掩下目中的异样,“月色阁的行事作风我也有些了解,这次折了这么多人手,恐怕不会轻易放过你。公子身边正缺人手,要不要暂时把灰渡留下来做个护卫?” “有我的小玩意儿在,他不敢、也无法生出异心。此人剑术的确不凡,论单打独斗,连家父也未必能敌。” 苏惟生却并未第一时间回答,反而笑眯眯地看向灰渡,“入关之前,你可曾看过其他人的户籍文书?” 灰渡愣了一下,“看过一些,但过了这么久,大部分都不记得了。” 黎映会意,晃了晃手上的铃铛,“那么,京城月色阁那些人在户籍上的名字和信息,你总该记得吧?” 苏惟生道,“灰渡大侠能在月色阁如此多的杀手中脱颖而出,资质定然远胜常人,记性……应该也不会太差才是。对了,还有进京以后找过你们的客人名单,都记得吧?” 灰渡刻在骨子里的警惕之心本来已有些苏醒,但随着铃声愈发清晰,双眼再次变得迷蒙起来,“记得。” 苏惟生非常满意,“我箱子里就有纸笔,劳烦姑娘记一记,可好?” 黎映白他一眼,在苏惟生的指挥下找出纸笔,磨好墨,记下了几大张的名单。 除了京城的,还有灰渡印象比较深刻的堂主以及随行高手的。 压榨完灰渡最后的价值,苏惟生才笑了笑,回答起黎映刚才的问题, “姑娘何必一再试探?莫说此人身中奇毒命不久矣,单看摆在义庄那十三具尸体和躺在床上生死不知的小柱,我也不可能让他活着出黄石镇。至于那劳什子的月色阁,兵来将挡就是。” 灰渡不是幕后主使,刘四喜等人也并非他亲手所杀,但阿海的左手、樊春和小柱的重伤,哪个不是拜此人所赐? 他若把人留下来,跟随自己多年的属下难道就不会心寒吗? 苏惟生淡淡道,“再说,不是还有滇池王么?他若是个聪明人,就不会任由我死在他的地盘上。” 黎映不置可否,“随你吧。” 灰渡直直地看着前方,一点反应都没有。 苏惟生冷冷一笑,眼底露出一抹阴狠, “请姑娘转告一声陈叔,将此人手脚打断、嘴巴堵住,别让他跑了,不能让他呼救,然后扔进义庄,跟平夏的尸身关在一起……别让他死了,也让我那可怜的书童看一看仇人的下场。等我离开之前,再当着小柱的面处置他。” 黎映淡淡看了他一眼,“可。” 陈义立即进来把人提走了。 第423章 去信 第二天苏惟生就得到一个好消息,小柱醒了! 苏惟生被抬过去看他的时候,梁老大夫刚给他扎完针,臭小子全身跟个刺猬似的,还要强撑着说话, “少爷,小的……听见您……您说的话了!锅子肘子肉包子,卤煮点心蜜饯子,可馋死我了!” 苏惟生既高兴又心酸,“早知你这么馋,就该让张妈和白芷在你床前多摆些好吃的,说不定早醒了!” 小柱嘿嘿傻笑,一屋子人都有些哭笑不得。 回到房里,苏惟生支开小王大夫和梁一楼,让苏正德给京城写信问苏三老爷右手有没有受过伤时,苏正德直接道, “不用问族伯,这事儿我就知道。” “您知道?” “是啊,”苏正德砸吧砸吧嘴,“苏正贤那事儿当时在清水村闹得极大,全族的人都被叫到了祠堂。族伯说让大家伙儿睁大眼睛看清楚,作奸犯科欺压良民的人是个什么下场!” “我头一次见族伯发那么大的火,也是头一次见到那等场面,所以记得特别清楚。不止是我,整个清水村有些年纪的,估计都没忘!” 苏正贤仗着自己新科举人的身份,求纳隔壁村葛家的女儿为妾不成,就把人掳走奸污,事后没事儿人一样将人送回了葛家。 那姑娘当晚就上吊了。 葛家老汉告到官府,当时的胡县令念及与苏正良的交情,请了苏老太爷过去商议,看能不能想法子将此事按下来,保住苏正贤这个前途无量的才子。 苏老太爷这才晓得族中出了这么个禽兽不如的东西,他天生嫉恶如仇,并不愿替苏正贤遮掩,反而请胡县令从严处置。 回到清水村,苏老太爷便将苏家族人召到祠堂,当着所有人的面将苏正贤按族规打了三十大板。 而后将袒护儿子、不知悔改的苏三老爷一整房人都除了族,把苏正贤扭送到了公堂之上。 “三……苏伦就是那会儿扑在苏正贤身上替他挡板子,才被打断了几根手指,具体几根,没人知道。因为在他们家被除族的当天,苏伦就变卖家产追去了县衙,并没在村里请大夫。” “过堂那天我要干活儿,没去县城看。只后来听村里人讲,苏正贤被夺去功名,杖责一百后流放到了西北。” “苏伦在那之后就没了消息,大家都说,应该是追着苏正贤往西北去了。” “苏正贤接连两次受伤,还要被流放到那不毛之地,沿途若不用银子打点,估摸着过不了几天就得没命。” “族伯对此事讳莫如深,所以这些年也一直没什么人提起。如果按你所说,他们当真投靠了外族,那可真是……” 禽兽不如啊! 苏惟生若有所思,“原来苏正贤是被流放到了西北,苏三老爷也确实断过指骨……” 奸污民女、致其死亡,在本朝按律当绞。 苏正贤却只被夺去功名、杖责流放,看来不是苏三老爷使了银子,就是胡县令终究看在苏家的面子上,从轻发落了。 但无论如何,那个所谓的月色阁阁主的身份,已经确定无疑——正是从前被除族的苏家三老爷,苏伦。 锋台汗国自先帝晚年便开始冒头,后来相继吞并北凉和漠北的大部分国家,再然后灭了契丹。 如今陈兵西屿关外的两个外族,金西国与锋台汗国,前者的国土面积并不广,只占领了西北的一小片地区。 东北和西北关外的大部分地区都在后者的统治下。 锋台汗国势力如此庞大,在定西郡内又极有可能有内应,想从关内弄几个流放的汉臣不要太容易。 那么,在锋台汗国内的汉人,真的只有苏正贤父子吗? 从先帝晚年到现在的二十多年里,大魏到底有多少罪臣被流放到了西北和东北? 其中,又有多少投靠了外族? “爹,您写吧,把我的猜测告诉大伯,也让他有个心理准备。另外杭参政和世子那里也得提醒一二,此事事关重大,耽误不得。” 苏正德按苏惟生的意思,先给苏正良写了封信,然后是给夏礼青的。 信上将灰渡招供的事情说了,奉上黎映抄录的名单,又拜托了他三件事。 第一,请他查一查常氏贴身伺候的婆子中,有没有人的儿子叫阿圆。 她和韩五少爷在二月之前有没有变卖过产业? 如果有,在变卖产业之前接触过哪些人?京城找过月色阁的大户又接触过哪些人? 两者之同时接触过的人中,极有可能有外族的探子。 另外,城南东来客栈在二月里有没有接待过一个叫福爷的客人,若有,试着查一查“福爷”和东来客栈的底细。 毕竟关乎十三条人命,苏惟生不能只听信灰渡的一面之词。 第二,请他派人盯着城北的四季班和老黑铁匠铺,寻找可疑人员。 第三,调查这二十多年中被流放到北方的罪臣,列出一份名录。 接下来便是给杭参政和苏正武的,同样奉上名单。 灰渡的供词自然要说,还要让杭参政提醒平阳伯——朝中、军中和西屿关附近,都可能有敌军的探子,请他们多加小心。 另外么,便是请杭参政暗中查访,定西郡内四年前新办的户籍文书,是从哪里流出来的? 这其实是个大工程。 一县之中,负责户籍文书的是主簿,如果是在同一个县办理的,那还好说。 可要是在每个州府辖下的每个县、每个村镇分别办理几个,那就很难查了。 但若真是后一种情况,又可以证明一件事——能让如此多的主簿甚至县令同时行这个方便,知府以下的官员能做到吗? 如此,目标范围就缩小了。 苏正德听得云里雾里,“可如果不是官府的人呢?我听小栓说,当年他们在逃命的路上,就曾花银子找过当地的中人伢人地头蛇啥的,办个文书再简单不过。” 苏惟生笑道,“不然爹以为,我为何要给三伯去信?三伯和胡家镖局在陇西经营了多少年、走南闯北去过多少地方?既如此,与周边定西郡的江湖势力定然有来往。伢人地头蛇什么的,还真就得让他们来找。” “四年前有谁替人办过文书、办过多少文书,只要有心查探,定然瞒不过他们的眼睛。毕竟,数百人……可不是一笔小生意。” “有灰渡招供的名单在手,查起来也有个方向。” 第424章 旨意 “三哥的岳父家的确有些本事!”苏正德恍然大悟,“如此双管齐下,早晚叫那些卖国贼无所遁形!对了,那什么月色阁的、姓常的,就这么算了?” 苏惟生道,“等把隐在暗处的人一个个揪出来,再收拾他们也不迟。” 苏正德长叹一声,“常氏也还罢了,替姓潘的报仇,我想得通。可那位韩五少爷……谁年轻时没跟同龄人打过架?” “就你爹我,别看以前窝囊得不成样子,小时候在钟鸣山上为了争一捆柴、一个鸟蛋、一把野菜,也跟村里人打过好几次呢!你全二叔、吴三伯、还有村长家的陈二叔……” “别看小时候打,后来长大了,见我日子难过,他们也没少帮衬。如今虽然离得远了,可哪回见了不是跟亲兄弟似的?你说谁能想到,就这么点小事儿,竟让他记恨至今,还买通杀手要杀你!” “我看哪,这人估计一辈子也就那样了,小肚鸡肠的,没啥大出息!对了,得跟茂谦说一声,让阿绛也提防着些——要论得罪,他才是得罪那韩家小子最狠的。倘让那崽子找到机会,不定怎么往死里弄他呢!” 最后一句直接把苏惟生逗乐了, “爹可别拿您的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那么个龌龊玩意儿,咱们这等正常人谁晓得他在想什么?您要实在担心,就在信上提一提,大伯会有分寸的。” 休养了五六天,苏惟生手上的伤终于好了些,好歹能自个儿端碗吃饭了,也能让人扶着下地走几步。 小柱、樊春和阿海几个伤得最重的,也被梁老大夫宣布不再有性命之忧,只是要细心将养好长一段时日。 周氏不知是不是年纪大、又受了惊吓的缘故,这一胎怀的并不稳,前两日还见了红,整个人瘦了一大圈。 所幸有三位大夫在,也还算安稳。 又过了几天,三月中旬的时候,青羊县的徐县令来了。 不止为了带走后来那具尸体,还带来了朝廷八百里加急送来的旨意。 熙和帝让苏惟生好好养伤,不必急着赶路,花城政事暂且让郝同知与任通判代理。 还赏了许多东西给他压惊,吃的用的药材和金创药应有尽有,又担心他银子不够花,赐了黄金五百两,特许他多请几个护卫…… 做足了“体贴臣下、爱惜弟子”的姿态。 徐县令听得脸上的笑容更加殷切,恭维的话不要钱似的往外蹦。 熙和帝还说,案子朝廷已经在调查,给滇池王府也下了严令,必会给他一个交代。 另外,在滇池境内发生如此恶劣的案件,掌滇池边军的滇池王有不可推卸的责任,特罚俸半年以示惩戒。 而且为了避免再发生类似的事,朝廷决定派一位御史前往花城巡察,并协同审理花城知府苏惟生遇刺一案。 确保滇池境内再无盗贼、保证境内朝廷命官和百姓的安全。 徐县令满脸羡慕,“苏大人不愧为名副其实的天子门生,皇上待您当真没话说……这是在给您撑腰呢!” 有这块金字招牌,那到任之后还不得横着走啊?哪像自己,当了十几年官还窝在这鬼地方,成天受窝囊气! 苏惟生:……活该这把年纪还是个县令,没见那几名亲卫看他的眼神都不对了吗? 他笑吟吟地谢了恩,在心里默默问候了熙和帝的祖宗十八代。 赏赐东西就算了,可后面的罚俸、派御史,样样都以自己遇刺之事为借口,滇池王能不把账算到自己头上吗? 只要滇池王稍微小肚鸡肠一点,今后在花城的日子就够他受的! 这是打定主意要把自己往滇池王的对立面逼啊! “徐大人可知即将巡察花城的是朝中哪一位御史?” 徐县令面露尴尬,“这个,圣旨上没说,下官也不清楚……” 送走徐县令等人,苏惟生沉下了脸——皇帝此举若是有意为之,那么买凶杀自己的第二拨人…… 不,不会是皇帝。 熙和帝再妇人心性,也终究是一国之君。即便他想得出来这样的主意,也绝不会让一群江湖草莽来施行。 还是那句话,派一队暗卫或者锦衣卫来做岂不更好? 再说,月色阁那名联络人,难道还能联络到皇帝头上,凑到皇帝耳边说, “你有恨之入骨,非杀不可的人吗?我知道有个江湖组织,只要肯出银子,就没有办不了的事儿!” 皇帝不把他拉出去砍了才怪! 作为一个帝王,熙和帝再不济,也定然无法容忍朝中有人与江湖草莽合作、肆意插手官宦之家的争斗、扰乱朝廷风气。 不是有句话么,“侠者以武犯禁”——熙和帝难道就不担心,到时候那江湖草莽杀顺手了,改天收了谁的银子把自己也干掉? 苏惟生左思右想,觉得应该是有人知晓先帝与先滇池王的恩怨,又察觉了熙和帝对滇池王的不满,才会刻意设计刺杀之事,而后向熙和帝提出了顺势而为的建议。 皇帝采纳建议之后,才有了那道罚俸和派御史的旨意。 那个人既能近距离接触皇帝,官阶定然不会太低! 等到苏惟生终于能下地,已经是十日后的事了,樊春、阿海和小栓也可以走上几步稍微活动活动。 只有伤得最重的小柱还只能躺着,梁老大夫依旧每日行针,只是换了几个穴位,听说是有助于伤口恢复的。 苏惟生对梁老大夫是真心感激,将皇帝赏赐的一株百年人参送给了他,乐得后者合不拢嘴。 与此同时,京城的苏正良、何轩、苏茂谦等人的信也到了,无非是关心他的伤势,把穷凶极恶的匪徒骂了个狗血淋头,对于常氏和韩五少爷却是只字未提。 苏惟生猜测,自己送去的信他们应该还没收到,或许是甫一得到他遇袭受伤的消息就写了信过来。 毕竟再是官驿,送信的速度也无法与朝廷八百里加急相比。 想着先前苏正德在信里已说了自己并无性命之忧,苏惟生便没急着回信,他考虑的是另一件事。 此去花城必定凶险异常,可拖延得再久也是无用的,还不如早些过去摸一摸情况。 苏惟生考虑清楚之后,便提出自己与两位师爷先行一步,其余人等伤势好些再走。 第425章 一起 苏正德和周氏却被这次的事吓破了胆,死活不愿再与儿子分开,而且苏惟生虽然能下地了,可伤势终究没能痊愈,叫人如何放心? 苏正德还说,“要走一起走,要留一起留。滇池王爷拢共才派了十名亲卫过来,你还非得给我们留下五个,万一在路上又遇着歹人怎么办?” “就你现在这身子,还能像之前那样挥刀舞剑的拖延时间吗?别到时候旧伤未愈又添新伤!” 周氏含泪道,“伤还没好就要走,去了那边定然又要开始忙公务,你这是要心疼死娘啊!你爹说的话虽然不好听,可也在理!” “万一那起子贼人不死心再找上门来,你要怎么办?娘不管,要么咱们一起走,要么,你就把那几名护卫全带走!” 苏惟生头疼,“贼人此次损失惨重,又有王爷的亲卫随行,短期内定不会有人再生事。而且娘的身子……” 周氏摸了摸肚子,“遭了这么大的罪,这孩子还能活下来,足可见是个有福气的,不过是赶一赶路,还有几位大夫跟着,能出什么事儿?就算真有个万一……” 她咬了咬牙,“娘也认了!难道有了小的,你这大的爹娘就能不管了?” 苏正德也煞有介事地点头,“你也是爹娘的儿子,咱可不是那等偏心眼儿的父母!” 苏惟生哭笑不得,他哪里是这个意思?自己都多大的人了,难道还会跟个小豆芽争宠吗? 可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他不同意也不行,只能答应下来,不过还是没忘叮嘱周氏, “路上要有不适,您千万别强忍,儿子还盼着您给我生个小弟弟呢!” 周氏顿时喜笑颜开,“放心,娘好着呢!” 谁知道说服了这边,樊春小柱几个又不干了,都闹着要一起走。 樊春还让梁一楼把苏惟生请过去,推心置腹地说了好长一段话, “我要留下来帮少爷!我爹在庄子上有吃有喝有人照顾,说句不吉利的,就算哪天我没了,少爷也定不会薄待了他,李……牛四儿大哥和小柱他们也定然会替我侍奉爹终老。” “少爷您就别瞒着我们了,陈义大哥都说了,少爷您为了我们几个,连灰渡那等功夫绝顶的护卫都能不要……我这心里,热乎得跟什么似的!” “您说,跟着这样有情有义的东家、有了这样一群肝胆相照的兄弟,我能不管不顾地离开吗?我决定了,我要继续跟着少爷,等哪天少爷不需要我了,我再回家养老去!” 认识这么多天,苏惟生也看出陈义是个大咧咧的汉子,定然想不到用灰渡替他收买人心的主意。 此事除了黎映,不作他想。 苏惟生琢磨了一下,觉得之前舍命把人推开那一下还挺值。 否则以黎映的性子,绝不可能替他考虑得如此周到——总不能让他自己跑到小柱等人跟前大声宣扬吧? 他笑了笑,“樊大哥愿意留下,我求之不得。只是你既然盼着长长久久地替我办事,就更该把伤养好。赶路于养伤不宜,我会留几个人伺候你们,过些日子再来花城找我也不迟。” 樊春头摇得如同拨浪鼓,还作势举了举胳膊,“少爷,大夫们就爱夸大其词,您看我这身板儿,壮实着呢!就算再挨上两刀都没事儿!” “刚经了这么大的事儿,少爷您独自上路,谁能放心得下?带着我,关键时候好歹能替您拖一拖时间,再不济挡个刀子总成吧?” 苏惟生:……合着都打着这主意呢? 可再挨两刀……他看着樊春惨白的脸和胸腹各处隐隐渗出的血色,觉得不太有说服力。 个个都是重伤号,苏惟生又不忍心说重话,哄完爹娘哄下属,一时忙得焦头烂额。 最关键的是,苏惟生向梁老大夫提起,请他和其中五名亲卫留下来保护小柱等人时,梁老大夫无可无不可,亲卫们却不同意。 小队长彭畅一板一眼地道,“临行前王爷千叮万嘱,一定要把苏大人平安送到花城,我等不敢违抗!保护大人的下属不在我等的职责范围之内,恕难从命!” 语气十分生硬,苏惟生如何不明白——这是在替滇池王打抱不平呢! 他自己也是,顺畅日子过久了,竟忘了这不是自己家养的护卫,如何能让自己随意使唤! 梁老大夫拿人手短,见苏惟生有些下不来台,便沉吟着道, “其实只要马车铺得厚些、垫得软些、路上再走慢一点,也不至于让伤口裂开。本来苏大人的伤就没好全,并不适合快马加鞭地赶路……” 苏惟生懂了,得,一起走吧! 不过在出发之前,还有平夏等人的后事要处理。 临近四月,滇池本就比京城热,尸身不能久放,苏惟生也不可能拉着六具尸体去上任。 之所以是六具,是因为京城四海镖局在滇池和蜀中本就有熟人。 詹景云和郝玉成离开之前,就派人往离京前四海镖局给的住址递了信,先前已经有人过来把那七名镖师的尸身领走了。 当然,苏惟生也兑现承诺,每人给了八十两银子以作抚恤。 八十两并不算少。 本朝太祖重视兵丁,对阵亡士兵的抚恤也比前朝优厚得多——普通士兵三十两、小旗四十两、总旗六十两、百户八十两…… 苏惟生将几名普通镖师的抚恤银子与六品百户等同,已经是看在他们保护自己家人的情面上了。 要知道,普通镖师走一趟镖,能得的也不过五六两银子而已。 当然,苏惟生也有交好四海镖局的意思——折了七个人,四海镖局能与月色阁善罢甘休吗? 估计在许多见不得光的地方,又得掀起一阵腥风血雨。 剩下的就是平夏几个了。 平春平夏无父无母,都是当初苏家从人牙子手中买来的奴才,苏惟生自己就能做主。 刘四喜跟丁田四人,他问了一下樊春的意见。 樊春说起师兄弟也是悲痛难忍,“他们原本都是师父收养的孤儿,连父母是谁都不知道,就让他们跟平春平夏做个伴吧,到了底下,也能有个照应。” “后事……不拘怎么办,刘师弟过去常开玩笑说,指不定将来就是破席子一卷、扔到乱葬岗的下场。再惨一点儿,说不得连破席子也没有哪!” “听说前些天老爷就置办了上好的寿衣寿材,这已是厚待他们了。少爷再行个好,随便找个地方埋了吧。虽说人都讲究个落叶归根,可他们的根在哪儿,自己都找不着啊!” 樊春一个铁铮铮的汉子,身中十几刀一声没吭,此时却哭得像个孩子。 苏惟生沉默良久,转身出去找了客栈的掌柜。 第426章 南夷 掌柜是土生土长的黄石镇人,对周边的荒山坟地啥的都知之甚详。 收了苏惟生的银子,就派小二去镇外的寺庙里请了两个和尚,在义庄替几人做了一场法事。 而后选了个吉日,在黄石镇另一侧的羊肠山半山腰择了个地方,将六人葬了下去。 苏惟生还在那庙里供了几人的牌位,给每人点了一盏长明灯,交了三年的香油钱。 他想着,三年后自己应该还没离开滇池,到时候再让樊春过来续香油钱就是了。 若有幸回京,再把他们的牌位带回京城——不管怎么说,那地儿也算他们半个家乡了。 当然,在下葬的前一晚,苏惟生便命李三儿和陈义将奄奄一息的灰渡弄出来,以跪拜的姿势,埋在了墓址下面一点的地方。 他原打算当着小柱等人的面处置灰渡,但几个人行动不便,要是都抬到山上去难免让人察觉,便只让李三儿跟他们说了一声。 小柱愣了一下,“活生生埋下去的?” “是啊!”李三儿一边小声回答一边比划,“手脚都断了,堵着嘴,绑着,让他面朝平夏几个墓碑的方向跪着。” 他将声音压得更低,“那土还是我跟陈家老弟一铲一铲填上去的。” 小柱喃喃道,“少爷是怎么想出来的……” 李三儿咽了口唾沫,“一开始我也有些害怕,想着主子也忒狠了些。不过想到四喜兄弟、小八兄弟死得那么惨,又觉得痛快!小柱兄弟,少爷这么干,可都是为了替你们出气啊!” 小柱低低一笑,“我当然知道。” 从相识以来,主子就从没让他失望过。 灰渡不是罪魁祸首,可那又如何?他的手上,的确沾满了自己人的血!要不是黎姑娘来得及时,不光自己,连少爷估计也早成了刀下亡魂。 所以灰渡死得再惨,小柱也不会生出半分同情。 “那位陈大哥,就没说什么?” 听说陈义原本是黎姑娘父亲从小一起长大的贴身小厮,去年年底,黎姑娘回滇池之后,陈义才被派到了黎姑娘身边。 小柱暗忖,陈义先前没见过少爷的行事作风,也不知会不会…… 李三儿回想了一会儿,“起初似乎的确有些不落忍,后来黎姑娘说了句‘陈叔别忘了,那是月色阁的人’,陈义兄弟就没说什么了。” “我琢磨着,陈兄弟原本就跟月色阁有仇吧?否则怎的一听这话,就改主意了呢?” “谁知道呢?少爷既然也在场,心里应该有分寸,咱们就别瞎琢磨了!”小柱看他一眼, “现在放心了吧?主子护短得很,也不是那等不把奴才当人的,只要你踏实做事,生前死后,主子都记着呢!” 李三儿想到平夏几个比自己村里人还风光的后事,忙不迭地点了头。 待到终于出发,已经是三月二十六了。 因在那日的刺杀中折损了不少马匹,苏正德又张罗着重新买了几匹马。布满刀剑痕迹的马车还能用,倒是没换新的。 黎映和陈义已在昨日告辞离去,因此这支队伍只有苏家和滇池王府的人。 这次有滇池王府的亲卫随行,一路极为顺利,因大伙都是重伤号,三天的路程硬生生走了四五天,才到了贡山。 贡山周围地势低缓,愈发衬得整座山像平地里长出来的,拔地而起,高耸入云。 据梁老大夫说,贡山是以前诸国进贡的必经之地,久而久之,便得了“贡山”这个名字。 穿山过水地绕过贡山,就进入了滇池腹地,路过的村镇随处可见穿着奇装异服的南夷人。 有的长相与汉人一般无二,有的则是高鼻深目,一望便知是夷人。 朝廷对西南地区夷人的统称原是西南夷,后因太祖起于蜀中,滇池又在蜀地的东南方向,便将滇池地区的夷人称为“南夷”。 南夷有上百族类,自盛唐以后,几百年融合统一下来,仍旧分为大南夷和小南夷。 大南夷指的是人口比较多的苗人,内部又分为东苗、西苗和山里苗。 据黎映说,蜮族在五百多年前其实也是苗人的一支脉,只是后来蜮族的祖宗向一世外高人学来了更加神秘莫测的手段,却不肯交出法子,与主脉相争,使得双方伤亡惨重。 蜮族的老祖宗最后心灰意冷,带领自己那一支隐居到了更深的深山里,年月一久,就不为外人所知了。 若不是前朝那位纯贵嫔作死从山里跑到京城,蜮族也不会被前朝皇室下毒,世世代代落下个诅咒似的毛病。 小南夷则是其他人口较少的夷族,包括阿昌、蒲蛮、红缅等十多种。 南夷地区历来治理困难,一是因为穷山恶水出刁民。 当地多山,生活一般,民风彪悍,一言不合就爱动刀子打架,轻而易举就能掀起混战。 另一个嘛,是因为朝廷自先帝晚年开始便日渐疲软,顾及不到。 此消彼长之下,南夷势力大大增强,光苗人就有不下三个土司,各成一派。 当地有什么政令也难以通行,最终恶性循环,管理起来愈发艰难。 苏惟生现在经过的鹿鸣县,就是这么个多族混居的状态,在滇池算是比较贫穷的那一档。 而他即将赴任的花城,因为离滇池首府春城比较近,又有滇池王坐镇,才富庶一些、安宁一些。 一行人在距离花城五十里左右的驿站好吃好喝地歇息了一天。 翌日一大早,苏惟生便换上崭新的、绣着云雁的四品官服,精神抖擞地上了马。 额……虽然伤处还在隐隐作痛,但头一次在花城亮相,苏惟生觉得无论如何也不能输了气势。 就是梁一楼那家伙,回头要是见伤口裂开,估计又要念叨了。 苏正德夫妻和小柱等伤号都在后头的马车里,彭畅带着四名亲卫跟在他身后半步的位置,脸色端肃,气势凛然。 另外五名亲卫目不斜视地跟在队伍的最后方。 走了小半个时辰,就有一支十多人的队伍迎面而来,有的骑马有的走路,瞧着散乱又冷清。 苏惟生苦笑,看来自己有些不受待见啊!也不知是不是因为那道圣旨,若是,那么滇池王在滇池官场威望还挺高! 他看了一眼身侧的苏惟安,后者刷地一声抖开朝廷的任命文书,深红印章清晰可见。 那队伍中领头的正是新上任的同知郝玉成,见走完了流程,立即翻身下马,“下官恭迎苏大人!” 然后又介绍了身后的府衙的一部分人,都是特意来迎接上峰的。 在郝玉成的示意下,纷纷跟着行了礼,向苏惟生问好。 第427章 花城 苏惟生见詹景云没来,就知道他已经去更偏远的观山县上任了。 他寒暄了两句“辛苦”,便让郝玉成带路往府城走,一路上总觉得周围的人看过来的目光有些怪异,偶尔还用蛮夷话小声嘀咕,不过瞧着都没什么恶意。 苏惟生心想,好好的知府大人,还没上任就在途中遭遇刺杀损兵折将,竟还惊动滇池王派了亲卫护送。 这么大的热闹,就是换了他自己,也得议论个好几天,更别说这些百姓了! 晌午之前,一群人终于到了城门口,然后大开城门,迎接新知府进城。 城墙脚下是熙熙攘攘的百姓,甚至有人就在城门口摆起了摊子,瞧着生意还不错。 后头马车上的周氏掀开车帘一角,看见城内热热闹闹的模样,笑着说道, “都说滇池苦寒,我看这城里倒比咱们平宁县还热闹呢!” 苏正德担心了一路,这会儿看着人来人往的,也松了口气,附和道, “可不是,人还不少!听说这边天气也好,一年四季虽比不上春城四季如春,却也不会大冷大热。要放在京城,咱这会儿还在穿夹衣呢!” 但想到途中刺杀和儿子的分析,苏正德的眼中又染上了一抹忧色。 苏惟生并不知父母的谈话,他骑马走在中间最靠前的位置,就见三三两两的夷人在路边站定。 随后不知有人高声喊了句什么,突然又呼啦啦涌出好些人,将还算宽敞的道路挤得水泄不通。 苏惟生不明所以,一下子紧张起来,但见彭畅等人面色如常,抓紧缰绳的手不自觉地松了一松。 正要开口,府衙的一位知事邹毅就叫道,“大人!苗女下山了!” 苏惟生一怔。 只见十丈开外,一群身着短裙短衫的苗女,露着小腿且歌且舞地朝这边走来,头上亮闪闪的银饰与色彩绚丽的衣裙交相辉映,在热烈地舞动下,愈发显得灿烂喜庆。 这场景应该不多见,因为围观的百姓都激动起来,还有人跟着高声哼唱。 苏惟生还没来得及问怎么回事,就被蜂拥而至的苗女们围住,笑嘻嘻地冲他扔花。 邹毅满脸艳羡地向目瞪口呆的郝玉成和苏惟生解释, “这是苗人的习俗,有生得俊的父母官来了就载歌载舞地欢迎,下官好些年都没见过了。想当年我年轻的时候……” 然而生得俊的父母官苏惟生已顾不上听他说话,只能竖起耳朵仔细分辨人群中能听懂的声音。 “苗人昨日就下山了,怎的今日才跳舞?” “昨日知府大人又没到,跳来干啥?媚眼抛给瞎子看么?” “知府大人生得真俊俏啊,也不知婚配了没有。” “后边那小伙子也不错,多精神啊!” 然后是一连串的歌声,“知府大人哟,你是哪里郎君呀?可愿到我寨中来哟~” 苏惟生:…… 虽有些无语,苏惟生还是放下心来,对围观百姓回以微笑。 耳边忽地传来一声惊呼,苏惟生微微转眼,就见彭畅在马背上迅速旋身,从马鞍左侧掉到右侧再翻回马背,手中还稳稳地拿着一朵山茶花。 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格外英武,人群中齐齐爆出一声喝彩,震耳欲聋。 “这就是王府的侍卫吧?侍卫小哥儿好身手!” “要我说还是咱们花城的儿郎英武,那知府大人俊是俊,就是文弱了些!” “是啊是啊,哪有王府的侍卫小哥儿好?听说都是从盈驷关的守军中挑出来的好手,守疆卫土,英武不凡!” 与此同时,无数鲜花碧草不要钱似的从苏惟生的身边飞过,将彭畅挂了个满头满身。 苏惟生:??? 彭畅也不着恼,笑容愈发灿烂,热情地对众人挥手示意。 要不是场合不对,他甚至想纵身跳上房顶,耍一套彭家刀法,让他家王爷的子民彻底放弃苏知府那小白脸,见识一下什么才叫真正的英武男儿! 苏惟生:…… 苏惟生只能板起脸,做面无表情状,暗暗夹紧马腹,盼着快点到府衙。 走了大半个时辰左右,人群渐渐散了,花城府衙终于出现在了他们的面前。 一见着那衙门,苏惟生是一愣,无他,这地方不但不像他想象中的破落,门口还站着许多人,看模样大部分都是百姓。 苏惟生挑了挑眉,笑着开口道,“彭兄,此行多亏了你们照顾,我打算先去看看怎么回事,不知彭兄有何打算?” 彭畅跟随滇池王已久,虽不算人精,却不是笨人,知道自己并不适合现在出面,便答道, “苏大人既已平安到达知府衙门,我等也算不负王爷所托,这就回去向王爷复命了。” 苏惟生点了点头,示意苏惟安一人发了个红封,拱手道,“辛苦兄弟们一路奔劳,小小心意,诸位拿去喝个茶吧。就此一别,后会有期。” 彭畅心说这小白脸年纪轻轻还挺上道,心里的反感也少了些,抱拳回了一礼就带着人跟在梁老大夫身后离开了。 苏惟生笑了笑,转头也让郝玉成带着其他人先散了。 郝玉成张了张嘴,还是什么也没说,转头走了。 苏惟生抬眼望向拐角处衙门的方向,心中疑云又起—— 花城知府衙门的隔壁竟然就是滇池王的王府,两厢几乎是门挨门,稍微有点动静隔壁都能听见,也不知是不是有意为之。 苏惟生下马走到后头的马车边,嘱咐了一句,“安堂兄,你跟着我爹娘他们,我先进去看看。” 苏正德有些不放心,“让邵师爷和尹师爷跟你一道吧,惟安也去,还不晓得里头是啥样呢!我们都在外头,还有这么多车夫,能有啥事儿?你伤还没好,别再被冲撞了。” 苏惟生一想也有道理,虽然他并不觉得花城的人会直接跟自己动手,但带着人,总比自己独自一人稳当。 为体察民情,苏惟生想了想,又回到马车上将官服换下,改穿了身半新不旧的常服。 四人缓缓往衙门口走,原本站在门口的百姓看见他们,下意识打量了一番,见是生面孔才问道, “你们也是来找任通判主持公道的?” 第428章 门房 任通判?这人似乎并未在迎接的队伍里。 苏惟生含笑点头,反问道,“阁下是遇到了什么不平事么,还要专程找任通判说?” 在苏惟生的印象里,平民百姓都不爱见官。 在博阳那会儿,即便都晓得杭知府是个好官,也没见着百姓时不时往衙门跑。 这花城倒是个例外。 被个俊俏小哥儿一问,那百姓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 “可不就是不平事儿么!原本我在城东开了一家卖包子的铺子,生意还过得去,勉强能养活一家人。谁曾想章家那不要脸的,竟在我的铺子对面开了家酒楼!这下可好,生意全被抢走了,我上有老下有小,往后可怎么办哟!” 苏惟生皱了皱眉,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下眼前的男子,见他愁眉苦脸的,似是真的十分委屈的模样,才迟疑着问了一句, “包子铺和酒楼的客人,应该不是同一群人吧?影响有这么大?” 男子微微一愣,随即更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一样, “定是他们嫉妒我手艺好,怕影响自家生意,这才暗地里动了手脚!” 话一出口,男子仿佛抓到了什么证据一样,逮着章家就破口大骂起来,一点没有小门小户面对富贵人家那种拘谨和畏惧感。 苏惟生并不站在章家那边,却也不觉得天下所有富户都是为富不仁的。 说到底,许多人家的富有都是靠真本事挣来的,比如何家,比如现在的自己家。 再看眼前的男子,神色虽愁苦,脸色却红润得很,一双手白白净净,哪里像做包子生意的? 这话里头有几分真几分假,大概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男子被叫进了公堂,苏惟生没再多说,往前走几步朝衙门里看去,只见一名面目儒雅、三十出头的男子坐在堂上,身上穿着六品绣鹭鸶的官服,应该就是那位任通判了。 过了一会儿,任通判声色俱厉,似乎在严厉地呵斥什么,仔细一听,苏惟生才发现案子已经判了。 怎么判的呢?无非是穷苦的受了罪得到补偿,富贵的作了恶被惩处。 案子一判,大伙声声叫好。 眼前的场景让人热血沸腾,苏惟生的眉头却越皱越紧——伸张正义是没错,但这位任通判的偏向性也太强了些。 就方才那名前来告状的男子,明白人一听就知道,他话里漏洞百出。 任通判却二话不说,直接派了衙役去拿人。 这判的是什么狗屎案子? 苏惟生静静站了一会儿,便带着三人转身走了。 两位师爷若有所思,苏惟安却不明所以,“君远,我们不进去吗?” 苏惟生摇头,“咱们走侧门吧。” 苏惟安愣了一下,他虽然没啥见识,但好歹在四门学待过近半年时间,知道新官赴任从来就没有走偏门的。 苏惟生做了决定,便直接让车队调转了方向。 不是他怕了那位任通判,而是府衙正在开堂,就算他是知府,也没有贸然打断的道理。 来日方长,走正门的机会多的是,何必急于一时? 再者,在昨日到了驿站之后,彭畅就已经让人快马加鞭往花城府衙送了信。 苏惟生不信以郝玉成的周全,出门之前会故意不叫上任通判。 可这位任通判呢?不仅没有亲去城门口迎接,还偏在这时候开堂审案。 要说这是巧合,别说苏惟生了,就是彭畅也不能信。 否则方才为何苏惟生一提,他就顺势离开了呢?人家是滇池王的人,凭什么掺和你们文官之间的争斗? 车队调转方向,从府衙的东面绕了过去,正巧路过滇池王府的大门。 王府大门紧闭,两个身着甲胄的侍卫分别站在两边,胸膛挺得笔直。 苏惟生没再多看,一行人到了侧门口,苏惟安立即上前敲门。 木制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一名五大三粗、门房打扮的男子朝外头望了一眼,十分不客气地嚷道, “拍什么拍?不知道这里是花城府衙吗?告状的都去前头!” 门房说完就要关门,苏惟安和车夫双双上前,一把推住门,两人合力,那门就关不上了。 门房看着他们的眼神更加不善。 苏惟生挑了挑眉,直接掏出自己的鱼符,上头明明白白地写着“花城知府”四个大字。 这门房并不识字,但他认识鱼符啊!这段时间新任知府的事传得沸沸扬扬,他当然也听说过。 门房忙陪着笑脸道,“这位就是知府大人吧?小的有眼不识泰山,竟差点把大人拒之门外!小的该死,大人快请进!” 这变脸的速度,苏惟生想,跟京城那些看人下菜碟的门房如出一辙啊! 他没打算跟个打前哨的小喽啰计较,板着脸带着车队进了门。所幸这侧门不算小,否则马车还真进不去。 知府的内宅就在府衙的后头,从侧门进去转个弯就到了。 只是看着眼前的屋子,饶是以苏惟生的养气功夫,也忍不住变了变脸色。 地方倒是够大,大得都快违制了,苏惟生想,难道是花城的地不太值钱? 可问题是,这后宅既大且空,一眼望去空荡荡的,连根花花草草都没有,就一片红土地面朝天空。 还花城呢!花呢?草呢?说难听点,宅子里连根毛都没有! 带路的门房下意识缩了缩脖子,转瞬间却笑嘻嘻地道, “听说大人要来,任通判带着大家收拾了好几日,总算收拾好了。上一任知府大人并不住这里,都空了好些年了。还请大人担待些!” 怪不得郝同知离开前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敢情是到任这么多天,在花城还完全说不上话啊! 否则都知道郝玉成跟苏知府同路而来,还曾在翰林院共过事,这收拾宅子的活儿为何不交给他,反而让任通判给办了,还办成这副模样? 连个门帘子都没有的宅子,任通判当真给的一个好下马威啊! 不过初来乍到,苏惟生也不想因这种小事闹开。 再说,人家是没收拾吗?收拾了呀,还收拾了好几天呢!所以真闹起来,反倒是他自己没理。 思及此处,苏惟生脸上微微一笑,“那就多谢任通判了,公务如此繁忙,还想得如此周到,倒让本官很是过意不去。” 门房低头看着地面,心说也不知这位新来的知府是真的年纪轻性格软,还是故意说反话。 不过上头的事情跟他有什么关系?他只要把人带到就算完成任务了。 第429章 府衙 苏惟生也没功夫跟他废话,回过头一面扶着目露茫然的周氏,一面吩咐刘管家去买些家什回来。 苏正德探头一看,也拧起了眉头,淡淡看了那门房一眼,“我跟刘管家一道去吧,小王大夫,小梁大夫,劳烦您二位替他们看看伤!” “惟安,你跟牛四儿带刘妈妈、张妈她们去把后头几辆车上的东西卸下来。让小柱他们先在马车上待着,等这边收拾好再出来。” 这回赴任,衣裳被褥吃的用的都带了,锅碗瓢盆和柜子家具却没带,总不能到时候连睡觉的床和吃饭的家伙什都没有吧? 苏惟安领命去了。 苏惟生见苏正德安排得井井有条,姜叔等车夫力气也够大,确实没有自己能插手的地方,便把苏正德拉到旁边嘱咐道, “眼下平春平夏没了,小栓小柱重伤未愈,家里少不得要添些伺候的人。只是咱们初来此地,各处都不熟悉,万一新买的下人中混进了奸细探子啥的,反而得不偿失。要不就把荣山、姚敬两个提上来伺候您,新来的家丁就先做着粗使吧。” 这两人都是苏家原来的杂役,上次因忠心护主,也受了伤,不过比小柱等人的情况好多了。 他俩虽没贴身伺候过苏正德,在苏惟生眼里,却也比新买的下人可靠。 苏正德觉得也行,“让他俩去你那边吧,我这儿还有个刘管家,家里大大小小的事也能帮衬。你平日出行办公,身边没人跟着也不像话。” 苏惟生道,“有安堂兄呢!让他跟着我跑个腿,多学些东西,过几年也好参加刑部的考核。毕竟是一家子兄弟,全二叔这些年又一直帮咱们管着老家的生意,安堂兄既在刑名上有天分,也不好就此埋没。” “赶车的有姜叔叶叔,平日出行也少不了衙役跟随,我这边并不缺人。倒是娘那边,近期别添人,等我把花城摸透了再请个可靠的稳婆。” 苏正德觉得也行,便点头同意了。 苏惟生想了想,跟周氏说了一声,回到马车上换上官服,把委任状取出来,让那门房领着去了府衙的吏房,打算先把就任的交接办了。 等一切收拾完毕,已经到了晚上。 梁一楼解开苏惟生的衣裳就黑了脸,“大人,您这伤……是不想痊愈了是吧?” 苏惟生一低头,就见胸腹两处的白细布露出隐隐的红色,忙干笑两声, “今日骑马,动作就大了些,梁兄见谅,见谅……对了,别跟我爹说。” 梁一楼脸色奇臭,“哪用得着我说?苏六叔早发现不对了!大人也是,您受伤的事满朝皆知,就算躺在马车里都算正常,做什么非要逞能骑马进城?” “五十多里路,这伤口不崩开才怪!还好樊大哥他们听话,否则我跟王兄非得累死不可!” 苏惟生笑了笑,没有回答。 梁一楼叹了口气,认命地给小祖宗换药。 次日一早,苏惟生用完早饭,穿戴完毕,就带着两位师爷溜溜哒哒地往衙门走去。 知府的官服是靛蓝色的。这颜色十分挑人,倘皮肤黑点儿,人长得着急一点儿,就会显得又黑又土气。 若本身气质不够出众,还能瞧出一丝猥琐。 苏惟生虽然在前一个月晒黑了一点,可后头养伤又养白了,他本身底子就好,去年年底又猛地长了回个子,现下都跟苏正德一般高了。 因常年练拳,身上还有几分肌肉,看起来一派器宇轩昂、潇洒俊朗,更难得的是,换上官服,还真有几分知府的威严。 后院和衙门只有一墙之隔,但就这么几步路,偏偏昨日除了郝玉成,一个人也没过来。 要是还不明白这些人的态度,苏惟生这些年就白混了。 不过,他也不着急就是了。 时辰不算早,前头的衙门已经忙碌起来,官差衙役有条不紊地行动着。 与后头的府苑相比,衙门倒是收拾得干干净净,一看就知道常年有人出入。 三人的到来很快就引起了众人的注意。 大家打眼一瞧,嚯,靛蓝色的官服,除了传闻中昨天下午就到了的那位知府大人,还能有谁? 几名衙役对视一眼,上头虽摆明了不待见这位知府大人,可这位毕竟是知府啊! 就算奈何不了上头的任通判……还有隔壁那位,要收拾他们却不过是动动手指的事! 这么一想,衙役们便客客气气地躬身行礼,“见过知府大人!大人,您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 还有那消息灵通一点的,机灵地道,“听闻大人有伤在身,大人可要保重身子!” 苏惟生对后头那衙役点了点头,笑得十分平易近人, “听见前头的动静,知道你们都开始准备了,就过来看看。本官初来乍到,处处都不熟悉,多看看也是好的。” 衙役们面面相觑,都不敢直接赶人,只得道, “这会儿上头几位大人都没到,苏大人不如再回去歇会儿,等大人们到了,小的再过去禀告?” 苏惟生却笑着道,“来都来了,折回去岂不是更麻烦?不如这样吧,本官先四处转转、熟悉熟悉环境。毕竟以后,这里就是本官处理公务的地方了。” 衙役们似乎不太乐意,可也不好上手拦着这位新任知府,只能任由他转来转去,也不知道他能看出点什么东西来。 苏惟生看的自然不是自己将来的办公场所,而是衙门里的人。 有意思的是,这些人在背对他时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似乎有几分敬畏、几分排斥,却又并非完全的敌视。 苏惟生觉得,这倒是一件好事——至少可以说明,花城府衙内的人并没有抱团抗拒自己这个知府。 工作氛围井井有条,做事的衙役们看着却不太精神,说明白点,应该是带着一股子暮气。 看似该做的事都做了,却并不精心,给苏惟生一种做表面功夫应付的感觉。 苏惟生心知这不该是衙役们该有的精神面貌,只暂时记在了心里,并未宣之于口。 第430章 通判 没过多久,就见一个人满头大汗地赶过来,身上穿着六品官服,正是那位任通判。 他一边走一边怒声道,“那位大人过来了?怎的不早些来禀告?谁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 挨骂的衙役将头垂得更低,讷讷道, “小的也不知道。听说那位还带着伤,小的想着怎么也得多睡一会儿。可这一大清早的……不过小的派人跟着呢,知府大人就是在里头转了一圈儿。” 嘴上在辩解,衙役却忍不住腹诽,你住得那么远,我就是想报信也来不及啊! 任通判自然不知手下的心声,飞快走到衙门后庭,一眼就看见苏惟生正站在院子里,低头笑着跟身旁的衙役说话,很是亲和的样子。 任通判皱了皱眉,眼中一黯,轻咳一声,脸上浮起一抹淡笑缓缓上前, “下官任敬凡,见过知府大人!不知大人抵达花城,未能远迎,实在该死!” 苏惟生微微一笑,伸手扶起任通判,客客气气地道, “任通判何须多礼?本官因意外耽搁了行程,这段时间府衙的杂务多亏了任通判料理。本官虽远道而来,却不是客,哪里需要任通判远远去接?倒是云通判你,昨日是没歇息好么?看着气色不大好。” 看看昨日升堂的情景,就知道花城府衙都由任通判一人把持,因此他故意没提郝玉成,就看任通判是否能明白自己的意思了。 任通判脸色一变,心里嘀咕起来——这位苏大人到底是当真软弱得没脾气、即便被人给了下马威也不敢吭声,还是拐着弯在拿话堵自己? 看了看笑容可掬的苏惟生,想起他“皇帝学生”的身份,再想到他半句没提一道从京城来的郝同知,还说自己不是客人,任通判觉得应该是后者。 他正想说两句为自己辩解一二,却听苏惟生慢悠悠地道, “公务固然重要,任通判也要好好保重身体才是。否则万一你病倒,花城府可不得乱了套?” 任通判顿时认定苏惟生是个面善心毒的,冷笑着道, “苏大人放心吧,下官是土生土长的花城人,特别适应本地气候,身体好得很!倒是苏大人你,一进滇池就遇到流寇,也不知是不是与滇池犯冲。大人带伤上任,水土不服这毛病可大可小,苏大人更要多加小心才是。” 话里的恶意傻子都能听出来。 “是吗?”苏惟生脸上笑容丝毫未减, “任通判怕是多虑了。我观花城气候宜人得很,此时在京城本该穿着夹衣,在花城却只用着外裳,分外养人呐!” 原来任通判也是举人功名补的官,这种人升官历来没有进士出身的人容易。 可他在而立之年就做到了六品,是自身能力出众,还是背后有人扶持? 任通判被这四两拨千斤的说话方式给弄懵了,抬头看他一眼,冷冷道, “大人喜欢就好。” 苏惟生轻声道,“本官自然是喜欢的。任通判既然来了,不知可否带我熟悉一二?” 任通判见他还没问起郝玉成,心中更加忌惮,没有一口拒绝, “这是下官应该做的。大人有什么问题尽管问,下官必定知无不言。” 苏惟生见他这么说了,干脆打蛇随棍上,当真不客气地问起来。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往内堂走,要让不知情的人看了,还真以为是上下齐心,其乐融融呢! 可事实是,苏惟生深深感到了这位任通判的敌意,而任通判呢,态度倒是恭顺,说的话却没一句实在的。 比如此刻,苏惟生翻了翻文案,“这就是这些年花城的记载?” 任通判躬身道,“不错,这些都是府衙经手的案子,其余的都在王府的典簿手里。大人也知道,花城是滇池王的封地,许多事情并不需要经过府衙。” 苏惟生挑了挑眉,这是在暗示他,花城府衙在花城是可有可无的,许多事都要由滇池王作主,他这个知府就是个摆设? 这话是想让他对滇池王心生不满,还是想让他知难而退? 苏惟生看了他一眼,一脸钦佩地道, “也对,听闻滇池王爷为人正直,颇受花城百姓爱戴。有他坐镇,王府的人处理政务必然十分公道。” 任通判眼底闪过一丝不屑,嘴上却道,“大人说的是。” 苏惟生全当没看见,“近几年花城的税收记录呢?方才我找了一圈儿也没见着。” 任通判笑了笑,“大人有所不知,花城既是滇池王府的属地,税收自然都要直接交给王爷。咱们知府衙门虽然都是由朝廷派遣,却也不能越俎代庖不是?所以相关的记录,也都在王府呢!” 苏惟生也笑着反问, “这个本官自然知道。只是……税收不过府衙,难道百姓生计府衙也不过问?百姓收成如何,每年可有灾祸,这些本是府衙当管之事。昨日有幸见了一回任通判审案,本官还以为,对于民生之事,任通判是关注非常的。” 任通判抬眼一看,虽没从苏惟生的神情中看出个所以然,却怎么听怎么觉得这话带了两分嘲讽,再开口时也不太客气, “民生固然重要,可下官不过一小小通判,如何管得了这等大事?知府大人若想知道花城的民情,不如走一趟滇池王府。那边的典簿都比下官知道得多。” 苏惟生慢条斯理地道,“任通判不必动气,民情之事先不说。我看自谢知府调任这之后,任通判倒是判了许多案子,不如同我说说这些案子如何?” 正如他昨日看到的那般,这位任通判判案时十分有偏向性,几乎都是穷人得正义,富人受惩罚。 这原本不算坏事,可坏就坏在,大部分案子一看就有问题。 说到这个,任通判就得意起来, “知府大人想必已翻阅过卷宗了。下官别的不成,却有一腔热血,甘愿为国为民奉献终身。下官决不允许在花城的地界上,出现任何恃强凌弱、以权谋私的事情。下官誓要将一切罪恶扼杀在摇篮之中!” 第431章 拜帖 见他一副正义凛然的模样,苏惟生有些牙疼,“开堂审案,滇池王爷从来不管的么?” 任通判以为他已对滇池王不满,心中更加得意,面上却委屈得了不得, “大人也知道的,只有这等王爷不乐意管的小事儿,才会落到府衙手里。” 苏惟生并没发表意见,心下一哂,“知道了,本官再看看这些卷宗,回头就往滇池王府送拜帖。一切,等本官见过王爷之后再说。” 任通判低头露出一丝得逞的笑意,口中却道, “大人此言有理。只是王爷日理万机,也不知有没有空见大人。所幸离得近,多等些时日总会有机会的。” 言毕便抬头去看苏惟生的脸色,却见他但笑不语,神情温和,眼神却异常犀利,仿佛把自己的底细看了个明明白白。 任通判心里一个咯噔,这位新来的小知府看起来不大好糊弄啊,不愧是皇上的门生! 可转念一想,再聪明又如何?终究是个毛头小子罢了。 况且在花城,一切都是王爷说了算,就算是条龙,到了这地方也得老老实实地趴着! 苏惟生在衙门坐了一整天,也问了一整天,不管什么问题,到最后都以一句王爷说了算作为结尾。 他心知肚明,任通判这是在糊弄自己呢! ——滇池王要是当真大小事一把抓,哪还有空闲处理大魏与外族、与木那交趾等国的事务? 滇池王又没有三头六臂! 一个被花城琐事缠身的人,能如此得外族敬重么?去年在接待使臣的宫宴上,他看得可是清清楚楚! 可即便知道任通判是在找借口,苏惟生一时半会儿也是束手无策。 在花城,滇池王府就是皇帝老子,说的话比朝廷还管用。不管他想做什么,没有王府的同意,都只能事倍功半。 苏惟生知道急也没用,花城的情形由来已久,前任谢知府又未曾留下只言片语,指望在短时间内改变现状委实不大可能。 与其跟个通判较真,还不如想想怎么去见一见那位滇池王爷。 而任通判么,苏惟生不大相信他就是得了朝廷或者买通月色阁那人授意,要刻意让自己与滇池王产生矛盾的人。 无他,那家伙太蠢,表现得也太明显——一个对自己有敌意的人说的话,傻子也不会轻易相信吧? 不过尽管如此,苏惟生仍然不敢掉以轻心,决定观察一段时间再说。 眼下更要紧的,是花城府的事。 他是个有耐心的人,窝在府衙看了整整三天的卷宗,才让邵师爷往滇池王府递上了自己的拜帖。 结果么……不出所料,石沉大海,杳无音讯。 府衙的一举一动,都被任通判这地头蛇盯着呢。 他见状忍不住幸灾乐祸,对苏惟生连表面恭敬也做不到了,明摆着看不上这个空头知府。 任通判强势,苏惟生来时遇到的下马威郝同知也尝过,他在京中受气再多,也是堂堂二榜进士出身,竟被个补缺的举人为难至此,心气儿如何能平? 当下毫不犹豫地站到了苏惟生这边。 见任通判这个态度,郝同知没少生气,不过他毕竟为人圆滑,很快就跟下头的知事主簿打成一片,除了还是捞不到做事的机会,日子倒比苏惟生好过得多。 当然,郝同知也没白费功夫,从新伙伴那里弄来了不少不被任通判放在眼里的陈年卷宗。 苏惟生则带着两位师爷一遍一遍翻着这些卷宗,从不把衙门里的传言放在心上,甚至还有心思安抚越来越按捺不住的郝同知, “咱们远道而来,任通判要是和和气气,你我才要担心呢。如今他把态度明晃晃地摆出来,郝大人不是应该更安心么?至少,他瞧着并非心机深沉之辈。” 郝同知反应过来,不由自嘲一笑,枉自己一大把年纪,竟还不如一个少年郎沉得住气。 也是,自己太急功近利了! 他沉下心来,便回想到任之后的事,愈发觉得任通判心思不够深沉—— 至少挖的坑显而易见,比起朝中那些当面谈笑风生、转头就能害得你家破人亡的老狐狸,这样的真小人实在可爱得多。 可爱?郝同知情不自禁打了个寒颤,甩掉脑中荒唐的想法。 “可是,滇池王府到现在还没消息,会不会是那家伙进了谗言?” 苏惟生淡淡道,“见通判不见知府,滇池王只要不傻,就不会授人以柄。作为封地领主、掌军藩王,王爷自然是公务繁忙,这会儿再不在花城抖不一定。不能第一时间见我再正常不过。” 这是苏惟生的真心话。他隐约觉得,滇池王并不在花城,只是这个消息十分隐秘,少有人知。 任通判兴许也是猜到这一节,才会撺掇他去送拜帖。 这一等就是十来天,苏惟生每日照旧去府衙看文书,对于任通判将府衙诸事全部揽在手里的行为也没做出反抗,只是偶尔查阅旧卷。 只是他看得仔细,问的问题也刁钻,但凡看见不合常理之处,必要刨根问底,一时之间倒让任通判收敛了些。 至少再断案之前会问问缘由,而不是凭自己的喜好随意为之。 在这期间,西北的杭参政、岳西池、曹承沛和京中的苏正良等人都来了信,说是他先前交代的事情已经在办,但需要时间。 苏正良额外叮嘱了一句,小心身边的人,倒是让苏惟生有些猜不透。 另外就是说了些各自的近况。 因苏沁苏澜月份都大了,岳西池与何轩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把苏惟生受伤的事先瞒着,只说了周氏有孕的事。 姐妹俩没想到自个儿都要当娘了,还能多一个弟弟或者妹妹,高兴得很。 几家在信中细细嘱咐了许多话,更好笑的是,两个姐姐还往在信里夹了银票,说是孝敬父母的。 苏惟生一笑,这是担心自己在“苦寒之地”吃不好穿不好,变着法儿地补贴自己呢! 一家人商量过后,回信细说了许多路上的见闻和滇池的风土人情。也算是苏惟生在被架空的知府生涯中少有的一点乐趣了。 直到半个月后的某一日,一个面白无须的宦官突然出现在府衙内。 第432章 王爷 这太监四十多岁的模样,眉目很是清雅,见着苏惟生就笑着拱手道,“苏大人,王爷有请。” 苏惟生也不推脱,拱手回礼,“那就有劳公公带路了。” 来人正是滇池王的贴身内侍申公公。 作为陪滇池王从小长大的太监,他在王府的地位非同一般,就是王妃见了,也得给几分面子。 在过来之前,申公公还以为受了半个多月的冷遇,年轻气盛的知府大人定会不满。 谁知这位竟一脸云淡风轻,仿佛此次不过是场寻常的传唤。 因此,申公公对苏惟生的印象颇为深刻。 虽然就在隔壁,但从知府衙门的正门绕到滇池王府的正门还要坐马车,大约需要半炷香时间。 在路上,苏惟生也十分沉得住气,并未向申公公打听滇池王府的任何事。 对此,申公公又高看了他一眼——多少人在见王爷之前,都绞尽脑汁地从他这里打听王爷的喜好呢! 王府装饰简单却不失大方,庭院隐隐带着一股子豪放和霸气,看起来,滇池王并不是喜好奢靡的人。 果然,走进王府正殿,屋内的摆设更加简单实用,比如墙角那个博古架,上头摆的不是精雕细琢的器具,而是武器! 一名鹅黄衣衫的丫鬟为苏惟生端来了茶水。 申公公笑着道,“苏大人且歇息片刻,王爷马上就到。” 苏惟生自然无有不应。 申公公含笑退了下去,偌大的正殿只剩下苏惟生一人。 他忍不住想,难道这是滇池王的又一次试探? 是与不是,他都没有站起来到处走走看看的意思——能让外人进来的地方,又能有什么秘密呢? 即便有,他拿了看了,除了徒增烦恼,又有什么好处? 如今他虽然生活在滇池王府与皇帝的夹缝之中,错一步就是万丈深渊。 但在皇帝的人或者幕后之人进行下一步动作之前,他与滇池王府的矛盾并非不可调和。 动作之后么……见机行事吧。 总之,他绝不可能让自己沦为熙和帝对付滇池王的必死之棋。 苏惟生默默喝了一口茶,不得不说,滋味还不错,比起送到京城的贡茶另有一番风味。 没过多久,外头传来一阵脚步声,脚步沉稳有力,速度也不慢。 苏惟生刚站起身,就看见一名身着蟒袍的男子走了进来。 这人正是滇池王。 去年在宫里只是远远看过一眼,如今走近了,苏惟生才发现滇池王面目十分俊朗,却又与京中几位皇子、乃至熙和帝的斯文儒雅截然不同。 身量修长高大却不显得粗犷,剑眉英挺,一双黑眸锐利逼人,宛若黑夜中的孤鹰,让人心悸不已。 仿佛一眼看来,就能将人里里外外看个通透。 眼前之人不像养尊处优的王子皇孙,倒像一位身经百战的将军,令人望而生畏。 苏惟生躬身揖礼,表现出十足的恭敬,“下官苏惟生,见过滇池王爷,王爷万安!” 滇池王摆了摆手,道了一声起,目中有几分探究, “听说苏大人武艺不错?” 苏惟生一愣,没料到他第一句话竟然是这个。 虽然在去年接待来使的宫宴上自己露过身手,但苏惟生觉得,滇池王指的并不是那件事——这位王爷显然对自己并不陌生,甚至了如指掌。 可转念一想,作为花城的主人、滇池郡的大半个主人,调查下头的官员委实再正常不过。 苏惟生无奈地笑了笑,“王爷谬赞,不过是花拳绣腿罢了。不过身为男子,喜欢拳脚倒是真的,只是下官还需要历练历练。” 滇池王心道,黄石山遇袭可不就让你历练了么? 他笑了一声,掠过此节,“本王公务繁忙,耽搁到现在才见你,你心中可有怨言?” 苏惟生觉得,这位王爷说话也太直接了吧? “王爷既无暇拨冗,自然是忙于公务。下官并无要紧事,多等几日也无妨。” 滇池王看了他一眼,似乎在想这话是否出自真心。 不过很快,他就在上首落座,淡淡道,“既然来了,就与本王说一说,你对花城有何看法?” 苏惟生露出一丝无奈,“下官来到花城虽已有十来日,但看到的文书大部分都是家长里短的小事。唯一能看出来的是,在王爷治下,百姓没有受委屈。” 滇池王又瞥了苏惟生一眼,只见他端端正正地站在自己面前,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容,恭敬却无半分谄媚。 当然,也没有半点惶恐不安,仿佛面对的不是能决定他生死的贵人,只是一个寻常人。 滇池王不知他是真的平静,还是装得有模有样,忽然冷笑一声, “听苏大人这意思,怎么像在指责本王一味偏袒平民?莫非在苏大人心里,为官做宰,百姓如何并不重要,首先要看顾富人不成?” 只听声音,苏惟生心头一跳,还以为滇池王是动怒了,可抬眼一看,却见滇池王正冷冷地盯着自己。 若说愤怒,眼神也太冷静了些。 苏惟生立刻回过味来,滇池王与其说是质问,不如说是在试探,或者说……测试、等待、甚至期待自己的反应。 他心里有了底,便更加镇定,挺直腰板望着滇池王,不答反问, “下官斗胆,想问王爷一个问题——请问王爷觉得,一个国家、一个王朝,如何才算真正的强大?” 滇池王饶有兴致地摸了摸下巴,“本王是问你,你胆子倒大,竟然责问起本王来。那么,你是回答不了本王的问题,还是故意给本王挖坑呢?” 苏惟生再次拱手,淡淡道,“下官不敢。只是下官所说,兴许并非王爷心之所向。倘说得不对,反而会耽搁时间。” 滇池王忽然笑了笑,“在本王看来,君王励精图治,百姓安居乐业,老有所依、幼有所养、路无饿殍,军能拒四方之敌、国能四方来贺,这才是真正的强大。” 第433章 贫富 苏惟生先点头表示赞同,而后又道, “百姓是民。穷人是百姓,富人也是百姓。为富不仁者,自然该从严处置以儆效尤。但若是正正经经做生意、靠着自个儿奋发图强过上好日子的,只因穷人一句话便予以严惩,又何其不公?” 不等滇池王说话,苏惟生便接着道, “再者,国家越繁荣强大,富裕的人就会越多。一名富可敌国的富户,即便将之抄家灭族,这些银钱还能分别散给百姓不成?” “就算不偏不倚、成功地分给平民百姓,这些百姓以后的日子,难道就能平安顺遂了吗?” 苏惟生叹了口气,“在很多时候,贫穷,其实是一种局限。” 他觉着,自己没有白在底层生活那么多年,至少这会儿,他能讲出正经的道理来。 人为何会穷?出身固然是一个原因,但更多的,却与自身的努力程度有关。 就像故乡清水村的人,明明是同样的出身,有的可以越来越富有,白手起家攒下家业。 有人经过努力,不说锦衣玉食,至少能一辈子不愁生计,不愁吃喝。 可有的人却越过越穷,最后走向死路,不说远的,苏家就是最好的例子。 苏惟生七八岁的时候吧,苏老太爷给他和苏茂谦讲过苏家家史。 最开始的苏家,原本是京城大兴那边的一家乡绅,姑且称之为大兴苏家吧。 那会儿还是前朝哀帝年间,苏家枝繁叶茂,家资颇丰,只是家中并无人当官,只有家主的儿子考了个举人。 哀帝九年,赤炎部落攻入京城,将哀帝俘虏,朝中乱成一团。 太子穆章南迁金陵之前听信了许多“忠君之人”话,执意要文武百官想办法筹银子把哀帝救回来,引得民间怨声载道。 大兴苏家那位举人有次在酒楼里喝酒时没忍住,就向同伴发牢骚,说“太子章如此胡作非为,朝中却无人劝阻,长此以往,国将不国,大庆亡矣”。 结果,苏举人被同伴告发,全族被灭。 苏家家主还有个长女,名唤苏韫欢。 苏韫欢的夫家担心被连累,私底下想要下毒将她以及五个儿子全部毒死。 所幸有下人通风报信,她带着五个儿子仓惶逃了出来。 苏韫欢便是清水村苏家的老祖宗。 不错,苏家的老祖宗,是一名女子。 苏惟生如今那位名义上的祖父,苏佑的先人,就是那名下人的儿子,后来被苏韫欢收为义子。 苏韫欢带着六个儿子逃到因战乱十室九空的清水村,安顿了下来。 从没做过粗活的她与儿子们因盘缠用尽,只能像普通农人一样扛起锄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几个儿子从十三四岁起,下地的下地、做工的做工、当货郎的当货郎,在若干年后终于攒下了一份不小的家业。 苏韫欢死后,家产苏老太爷那一支的先人占了大头,其余的被平分给另外五个儿子。虽不能大富大贵,吃喝却是不愁的。 苏老太爷、和苏五老爷的祖宗擅经营,子孙本分,兢兢业业地将家业发展至今,不减反增。 苏三老爷若不是因为儿子犯事,产业也不可小觑。 苏信苏佑两家的先人不擅经营不说,还一个好赌一个手松,没两代就把家业败光了。 否则苏信那会儿何至于眼红锦绣的几百两银子呢? 所以有的人的穷,跟出身没有关系,完全是自己作的,更甚者好吃懒做,成日想着不劳而获。 比如他刚到花城时见到的那名自称开包子铺的男子。 可是穷就有理了吗? 穷,就应该仇视根本没做过坏事的富人,想方设法地设计陷害吗? 苏惟生将苏家家史挑拣着说了些给滇池王听,见他若有所思,又道, “下官不才,还听说过一件事。下官的家乡清水村有户人家,家里三兄弟。老大从小机灵,靠着做买卖发了家,便十分照顾下面两个弟弟。弟弟们来要银子,他必定会给,于是养得两人一个比一个懒惰。” “二弟平日里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妻儿都靠大哥养。有一日,家里没米了,二弟就带着一家人哭上门要米粮,得了陈米还要嫌弃不够新鲜。” “日复一日,大哥心中憋闷,两家关系越来越差,最终决裂了。二弟到处说大哥坏话,败坏大哥的声誉,家里头却依然过得一穷二白,乱七八糟。” “有了这个教训,大哥在后来帮助三弟时便事先说明,银子可以给,但日子要自己过,给的银子也只够糊口。倘要做别的,还得写个借条。” “一开始三弟没少在心里埋怨,可被逼得没法子,只能想方设法地赚银钱。他大着胆子向大哥借了一笔银子做小生意,几年下来,家中虽比不上大哥富裕,却也能养活妻儿,日子过得越来越好。” 这事并非苏惟生杜撰,而是清水村真实发生过的事。 故事里那个“大哥”,就是陈村长的父亲。 苏惟生正色道,“生活中这样的事有许多,第一次给人帮助,他会心怀感激。第二次,感激便减少了。再有第三次、第四次、无数次……他甚至会觉得这是理所应当,变得更加理直气壮,依赖于这种帮助,甚至怨别人帮得不够多。” 滇池王冷笑道,“不能不劳而获的道理,本王自然明白。升米恩斗米仇的事,本王也不是没经历过。诚如你所言,许多富户的财富是祖辈或者自身辛苦经营而来,且从未做过不法之事。” “但天降横祸,百姓食不果腹之时,难道本王也要见死不救?” 苏惟生摇头,“下官与王爷说的,并非同一种情况。天降横祸,百姓受灾,朝廷理应安抚救助。劫富济贫……兴许也算救助的一种方式吧。若是朝廷无为,便是为君者的失职,是朝堂之上那些高谈阔论的官员的失职。” 想到花城的现状,他笑了笑,“王爷仁慈。下官翻查这几年的卷宗,发现花城已经少有人因饥饿而亡。” 滇池王接受了这个恭维,却又叹息着道,“若不是从世家大族手里抠出银子来,收成不好的时候,就算把王府卖空,本王也无法救助那么多的百姓。” 苏惟生心下好笑,原来王府装饰得如此简朴,并非这位王爷没品味,而是真的没钱。 而滇池王之所以无视任通判针对富户的行为,当真是为了……咳……劫富济贫。 他点了点头,“王爷减轻百姓赋税负担、免了各种苛捐杂税,青黄不接时还能以施赈、放贷等方式将粮食发放给百姓,使花城路无饿殍,做得已经够好了。纵观大魏所有的藩王,能做到的唯有王爷一人。” 这个马屁实在拍得不错,滇池王的心情也跟着好了起来,笑着问, “别以为说本王的好话就能把问题糊弄过去。本王所做的也只能节流而已,那开源呢?本王听闻,你可替当今出了不少好主意,连你父亲也是个农事上的能人。” 第434章 再问策 苏惟生若有所悟,难道滇池王把自己弄过来,就是为了替花城百姓增产致富?这也太高看自己了吧? 不过他替熙和帝出主意的事只有少数几人知道,这是不是意味着…… 他不动声色地看了滇池王一眼。 沉寂这些日子苏惟生也并非一无所获。 他从许多卷宗里看出来,这位王爷最擅长的是军务,于封地治理一事上既无精力、也无天分。 况且滇池地处偏僻,想要让这么个鬼地方变得富庶,其实并不容易。 不过苏惟生从不打没准备的仗,滇池虽贫瘠,却并非一无是处。 至少从花城的现状和今日的谈话来看,眼前的滇池王比龙椅上那位有魄力、有威望得多。为人嘛,也并不小气。 否则经过罚俸、派御史这两件事,寻常人不给他使绊子就不错了,哪能坐在这里跟他和颜悦色地说话。 当然,滇池王是否当真有胸襟,还得慢慢看。 他只管提出自己的建议,让滇池王发现自己的价值。 如此,就算将来有个万一,他也不会被随意舍弃。 思及此处,他躬身行了一礼,“下官以为,六令可行。” “第一,民与民、民与官、官与官当有竞争之意。若民有志向有实力,不困科举,亦可选拔入吏。有出头机会,则民心向上,有竞争,则有毛遂。 第二,工可强国,亦可破敌。前有太祖制作火枪火炮,以一己之力便能守护大魏国土,如今兴之又有何不可? 第三,天下熙熙皆为利来,若田地房屋皆属于自己,必会慎重待之。 第四,国家富强,则民生兴盛。若医药得力,则民长寿。若无瘟疫疾病、无幼子夭折、无青年早丧,则大魏之民繁盛矣。 第五,世人自古重农抑商,却不知正因为有商,有花销,有比较,才会有奋斗的目标。 第六,自古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但若能潜移默化引导百姓的想法,政令之通达便可事半功倍。可为宗教、可立学派,但凡有利,皆可用之。” 一开始,滇池王是坐着听的,渐渐的,他身体向前倾,慢慢靠近苏惟生,听得入了迷。 即便苏惟生的话里颇有几分惊世骇俗,他也没直接打断,反而仔仔细细地听完,认真地琢磨起来。 苏惟生说完,也长舒了一口气。 这些建议其实与当初向熙和帝提的差不多,只是更为直白具体,更为……大胆而已。 滇池王思索良久才抬起头,却不提这个,指了指身边的位置, “苏大人请坐。来人,给苏大人换一杯清茶!” 话音落下,立即有人从外头进来,利落地换上两杯新茶,整个过程中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而且,这人并不是哪个小丫鬟小太监,而是申公公。 比起一开始的冷漠、试探,现在的滇池王倒是真露出几分求贤若渴的意思来,抓着苏惟生的每一条建议仔细询问。 两人一问一答,直到夜幕降临,茶盏都换了两三轮。 苏惟生离开前,滇池王才问起刺杀的事,“你对途中遇袭之事有何看法?” 苏惟生肃然,“此事事发突然,朝廷既然已派了御史前来滇池,一切自会有公论。下官只管等着就是了。” “御史?”滇池王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苏大人年纪轻轻,倒是打的一副好官腔。本王问的是你自己的看法,而非朝廷的看法。” 滇池王摆出这个态度,苏惟生也没觉得奇怪——皇帝下了那样一道旨意,滇池王如何能不做猜想? 自己身为此案中最关键的人物,彭畅等人前去护送的同时,又怎可能不留意自己的动静? 灰渡被关在客栈好几天,黎映和陈义来来回回去了好几次,即便审问和活埋那两次他都把人支开了,但灰渡的存在,彭畅等人必然是知晓的。 当时彭畅等侍卫不闻不问,他还高看了滇池王一眼——必然是彭畅等人得过授意装聋作哑,否则以苏正德的斤两,如何能成功拖住他们那么久? 所以,对于那幕后之人或者皇帝的阴谋,滇池王早就有所察觉了。 不过对于身为案件关键人物的自己,滇池王还能平静以待、甚至心平气和地问策,不得不说,苏惟生还是有些刮目相看的。 ——至少这份忍耐的功夫,世间少有人及。 思及此处,苏惟生意味深长地看了滇池王一眼,“那么,敢问王爷,下官应该有什么看法?” 滇池王哈哈大笑,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好个狡猾的小子!本王再问你,你可知此次朝廷派来的御史是何人?” 这个苏惟生倒是真不知道,苏正良和夏礼青信上也没提。 不过滇池王连自己给熙和帝提过“抑制世家、试行新政”的消息都能打听出来,足可见在宫中有眼线,且这眼线的地位还不低。 “是谁?” 滇池王半眯起眼睛,“承恩公府,江序。” 江序?江序是苏惟生乡试时的副主考之一,算起来是他的座师。 而江序出身承恩公府旁支,乃不折不扣的保皇党,换言之,江序是皇帝的人。 既如此,此人必定会按皇帝的吩咐行事,不止他,还有相关的所有官员,比如徐县令,比如……郝玉成。 …… 从王府出来时,日暮已经落到西山之后。 这一次,苏惟生并不是灰溜溜地被内侍带出来,而是滇池王面带笑意,亲自将他送出了王府大门。 苏惟生拱了拱手,“王爷不必远送,左右只隔了一条街,家中仆人已在外候着了。此次长谈,下官受益匪浅,下官多谢王爷教导。” 苏惟生的长处在于眼界、见识和层出不穷、不受普通文官条条框框桎梏的脑子。 而滇池王的长处在于,他对花城了如指掌,且对这个地方有着绝对的掌控权。 在这里,不管做什么,都离不开滇池王府的支持。 除了表现出自己存在的价值,苏惟生也正是因为明白这一点,才会在滇池王面前知无不言。 拜别滇池王后,苏惟生转身上了马车,用了一整天的脑子,他也有几分疲倦。 姚叔问,“大人,咱们直接回家吗?” 自从到了花城,家里从上到下都改了称呼——除了苏正德和周氏,其余人都改称了苏惟生为“大人”,以免自家少爷被人慢待了去。 苏惟生想着此时去衙门也没什么事,便道,“回去吧。” 姚叔应了一声。 谁知道马车刚驾到门口,就见着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第435章 心声 姚叔皱了皱眉,低声提醒,“大人,任通判在门口,似乎已等了许久了。” 苏惟生睁开眼,大约猜到了任通判为何而来。 他是在衙门直接被申公公请走的,自然瞒不过人。 任通判定然第一时间得到了消息,暗地里也没少打听。 他猜的没错。 任通判知道来的人是申公公时,就暗道不好——申公公可是滇池王爷跟前的第一人! 据说从小陪着王爷长大,甚至在今上登基之初,边境不稳时,还陪王爷上过战场,哪是一般人能比的? 滇池王能让申公公前来,就足以表明对苏惟生的重视。 而苏惟生这一去就是大半天,最后还是王爷亲自送出门的。 任通判能不心惊吗? 这段时间,他没少在苏惟生面前说滇池王的坏话,挑拨离间的事样样没少干。 这会儿一回想,任通判就有些慌神,生怕苏惟生把自己给卖了。 偏偏苏惟生的父亲又出门未归,家中只剩女眷,任通判为了男女大防,愣是扛着没进门。 站得大半天,腿都酸了,心里的怨气也越来越大。 但看见苏惟生那一刻,他还是挤出了两分笑容——方才小厮传来消息,滇池王爷也不知是不是被灌了迷魂汤,竟对朝廷派来的知府青睐有加。 要知道,滇池王对上一任知府谢修远都从没给过好脸色啊! 任通判满肚子的酸气、怨气加怒气,心想自己好歹也是花城当地望族出身,好不容易坐上通判之位,这些年兢兢业业、甚至不惜损害自家的利益,图的不就是让滇池王高看一眼吗? 可谁能想到,王爷竟然喜欢上了外来的小白脸! 苏惟生的态度倒是一如既往的平和,似乎完全不晓得这些天被眼前之人为难过,客客气气地问, “这么晚了,任通判怎的有空过来?” 任通判努力笑了笑,只是皮笑肉不笑的模样怎么看怎么别扭, “听说王爷传唤了大人,下官有些不放心,故而在此等候。” 苏惟生笑容不变,悠然道,“见到王爷之前,本官心中也忐忑得很。谁知道王爷礼贤下士、平易近人,故而聊得十分愉快,险些忘了时间。” “本官对花城知之甚少,说起来,也是多亏王爷,本官才知晓了花城本地民情如何、赋税几许……还有,府衙的人事几何。” 听到最后,任通判冷汗都下来了——别人不知道,他自己还不清楚吗? 虽然任家跟滇池王是有些七拐八拐的亲戚关系,可那位王爷可能压根儿就不知道他是哪根葱! 要不然,家里何至于替他捐了个县丞之位,在那之后,又花大价钱助他一步一步升到通判。 他又何至于窝在通判之位这么多年? 这些年,任通判一直致力于讨好滇池王,结果么……收效甚微。 幸运的是,上一任知府谢修远仗着家族权势妄想与滇池王府争权,结果被收拾一顿后反被架空,成了个摆设。 有滇池王府这层关系在,任通判总揽了知府衙门的大部分权力,说一不二,混得风生水起。 可谁知道,好日子才过了五六年,朝廷就派了个乳臭未干的知府下来。 苏惟生虽然是状元郎,又有个皇帝门生的名头,但未及弱冠,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子能懂什么? 任通判心里对苏惟生是一万个看不上的。 可他看不上也没用。 苏惟生还是来了。 每天摆出个官架子往那儿一坐,还啥都没做呢,底下人那心思就开始浮动了。 毕竟论名正言顺,他可无法与苏惟生相比。 若是滇池王不喜这位知府还好些,偏偏今日…… 一想到愈发渺茫的仕途,任通判就恨不得生吃了苏惟生,脑子也愈发不够用。 “是……是吗?没想到王爷与知府大人如此投缘,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大人遇袭之事,让王爷担心朝廷对花城有看法……”任通判不死心,状似无意地说了一句。 他觉得滇池王应该是看在朝廷的面子上,才不好太给这位小知府难堪。 毕竟这位深受皇帝宠爱,听说连表字都是皇帝赐的,万一上告皇帝、给滇池王上眼药怎么办? 苏惟生压根儿不想理会这不知所谓的家伙,淡淡道,“有劳任通判操心。本官看天色也不早了,任通判可要留下来用饭?” 任通判再不识趣,听了这话也得告辞离开。 一走出府衙大门,任通判的脸就阴沉下来,眼中带着几分狠意。 身后的小厮将头垂得更低,生怕被迁怒。 过了好一会儿,任通判才冷哼一声,“走着瞧吧,朝廷派来的人,我就不信他真能跟滇池王府一条心!” 一条心什么的,苏惟生从来没想过,他只是想起了之前的猜测而已。 若猜测成真,皇帝真想利用自己的性命对付滇池王,那么他跟滇池王暂时也算一条船上的人,需得合力度过这次……不,是将来的危机。 这一切,就要看江序到花城之后,能查出个什么子丑寅卯了。 他的想法任通判当然不知道。 说完方才那句话,任通判似乎又想到了什么,回头吩咐了一句, “你去表姐那边问问,王爷到底是什么意思,对苏惟生又是个什么态度。小心点,别被发现了。” 小厮唯唯诺诺地答应下来,麻溜儿地朝滇池王府去了。 虽然任家的远房表小姐是滇池王的妾室,但滇池王府是出了名的规矩大,可不是能随意进出的,传个话都得费老鼻子的劲。 腹诽归腹诽,小厮面上却半点不满也不敢露,倘被自家大人发现,别说留在任家了,在整个花城能不能待下去都不一定。 不过,这小厮是注定要白走一趟了。 滇池王不在的时候,王府外松内紧,还有人能帮忙传消息。 滇池王一回来,谁还敢在他眼皮子底下捣鬼? 一个个战战兢兢的,恨不得把“老实本分”四个字烙在脸上! 眼下整个滇池王府,除了秦太妃的心远堂,兴许只有滇池王妃的蘅芜馆气氛最轻松了。 滇池王和滇池王妃是结发夫妻,结缡二十余载,情分非比寻常。 外头都说,若不是王妃没有子嗣,府里的侧妃侍妾说不定都得少一大半儿。 因此,这天看见滇池王脸上若有若无的笑意,滇池王妃便亲手替他上了一盏茶,笑盈盈地问道, “王爷见着苏家小哥儿了?” 第436章 苏佑 滇池王妃膝下无一子半女,却仍能牢牢控制王府内院,靠的自然不止滇池王的宠爱——她自身也是个极为聪慧的人。 因而有什么重要的事,滇池王从不会瞒她。 滇池王闻言笑着点头,“那小子倒是个有意思的。” 一听这话,滇池王妃就笑着道,“倘没意思,王爷何必费尽心思把人弄过来,为此还不惜得罪京城那位?” 滇池王冷笑一声,“祖母、父王、大哥和淳于兄一家都死在先帝手上,成王败寇,父王与我不得不服。我也不得不承认,先帝是个有能耐的,至少他在位期间,大魏无人敢侵。” “可谁能想到,如此英明神武的先帝却生出了这么个软弱无能的儿子!二十年来,朝廷和军队的风气都被他败坏成什么样了?” “还有苏家小子,好好儿一个才德兼备的状元郎,偏被他当成什么国之祥瑞,还让人大肆宣扬,也不怕贻笑大方!如此昏聩无能、丧德败行之辈,有什么资格做皇帝?要是父王还在……” 王妃权当什么也没听见,帮滇池王添了几样点心,才笑着问道, “听王爷的话音,难道苏家小哥儿还真是个可用之人?” 滇池王被转移了话题,想了想道,“是不是可用还未可知,但才华是当真不缺,远胜如今府里那几个。他又是个文武双全的,怪不得先前能让龙椅上那位如此看重。” 至于为什么是先前么,滇池王自然也看出来皇帝想借苏惟生的手做些什么。 如此,苏惟生出京前再风光,从离京的那一刻起,就已成了熙和帝的弃子。 对此,滇池王表示:没关系,皇帝你表现得如此明白,苏惟生这人我就却之不恭了。 作为花城之主,滇池王也招揽了不少人才。但滇池苦寒,可想而知,能招揽的人也十分有限。 这个评价已经很不错了!王妃笑了笑,“如果他并非有真才实学之人,王爷就能不管了不成?” 滇池王叹了口气,“这些年母妃唯一的愿望,就是找到姨母或者她的后人。如今这个苏正德,就算是过继来的,好歹也有那么个名分。姨母这些年也没少承他们的香火,能护,就护着吧。” 王妃沉默片刻,“谁能想到在那等风雨飘摇之际,苏护卫竟把姨母带回乡了呢?好在苏家人终于平安到了王爷的地界,王爷也算了了一桩心事。” 她顿了顿又道,“说来,也算苏家小哥儿自己争气,倘不是他自己以十六岁稚龄考中状元名震天下,王爷还真不一定能注意到他,更无法顺藤摸瓜找到姨母。” 没错,你当滇池王为何宁可与熙和帝撕破脸,也要把苏惟生弄到滇池来? 两家还当真有些渊源。 滇池王的母亲姓秦,原是忠毅公太夫人秦氏的娘家侄女,她还有一位胞妹,小秦氏。 定元四年,秦、褚两家被淳于家连累,嫡支除了外嫁女,无一人生还。 秦太妃那会儿已经嫁给了声名狼藉的先滇池王萧翌,成了皇家人,又已经随萧翌到了封地,当然不在处刑之列。 她的妹妹小秦氏却因替病逝的未婚夫守孝而待字闺中,按律,要么死,要么被充入教坊司。 结果,一名在秦家做了近十年的护卫不知怎么做到的,竟在几个月的时间里,带着人从城外挖了一条直通天牢的地道。 只是帮忙的人只愿意挖这条地道,并不肯搭上性命随他进天牢救人。 那护卫只好独自一人潜进天牢,妄图带秦家人离开。 秦阁老不愿一生清名被毁,死也不肯走,只让那护卫带自己的儿孙和云英未嫁的女儿离开。 两厢争执之下,惊动了看守的狱卒。 结果可想而知,那护卫只来得及抓着离自己最近的小秦氏和秦家长孙逃离天牢。 但地道已被发现,追捕自然是少不了的。 那会儿小秦氏和秦家长孙知道萧翌夫妻一直被先帝忌惮,自身难保,且整个秦家嫡支还活着的就一个滇池王太妃,不愿连累他们,所以也不曾往滇池送信,甚至连逃往滇池都不敢。 三个人就这样隐姓埋名,一路逃亡。 只是秦家长孙身子本就比常人弱些,逃亡之路又艰辛,一次染了风寒没撑住,病死了。 临死之前,他交代护卫与小秦氏将自己的尸身留给追兵,或可保命。 因为小秦氏只是女子,就算活下来也无关紧要。 不像他,既然是秦家嫡长孙,皇帝与那设计陷害淳于家之人必不肯让他活着的。 追兵带回秦家长孙的尸身之后,追捕的阵仗果然小了许多,没过多久就不了了之。 那会儿淳于家、秦家和褚家已被处决,护卫本想送小秦氏去滇池。 但小秦氏认为朝廷对姐夫虎视眈眈,滇池王府必定有人盯着,她若上门,就是给朝廷递把柄。 窝藏逃犯、与叛国罪臣同流合污,足够覆灭一个王府。 护卫思虑良久,最终带着小秦氏回了自己的家乡,并告诉村民,那是他在外头娶的妻子。 那名护卫姓苏名佑,正是苏正德在苏家族谱上的父亲。 他进秦家之前四处闯荡,路引丢失之后托友人新办了一份,用的名字是苏钱,庐皖郡人士。 又因去过不少地方,各处的乡音都会一些,所以,除了救过他性命的小秦氏姐妹和秦家家主,旁人都不知道他原名苏佑。 就连小秦氏姐妹俩,也不知道他是南陵郡博阳府平宁县人。 秦太妃后来辗转得到消息,知道逃狱的侄子死了,妹妹逃了,却不知妹妹逃去了什么地方。 一开始连找都不敢找。 直到若干年后,萧翌死了,淳于家、秦家和褚家都得到平反,她才敢暗中找人。 只是始终没有找到。 她当然不知道,小秦氏在清水村待了十来年就郁郁而终了。 苏佑回乡后再不曾出过清和镇,平日又深居简出,自然不可能听说滇池王府暗地里找人的事。 诚如滇池王妃所说,若不是苏惟生高中状元,又被熙和帝大肆宣扬成国之祥瑞,引起了现任滇池王的注意,滇池王派人调查苏惟生时,注意到了他履历上的“祖父苏佑”几个字,大概秦太妃一辈子也不可能得到妹妹的消息。 其实滇池王为了偿生母毕生之愿,没少在私底下打探名唤苏佑的人,只是同名同姓之人何其多,这种大海捞针似的找法,能找到人才怪呢! 第437章 渊源 发现苏惟生的祖父名为“苏佑”之后,滇池王就让申公公以小秦氏娘家人的名义,带着小秦氏和苏佑的画像去了清水村,问了几个老人。 得知苏佑的妻子姓卢名婉月,再结合苏佑夫妻回乡的时间和遍体鳞伤的情形,秦太妃和滇池王确认了苏佑的身份。 无他,秦太妃的妹妹闺名婉月,而卢,正是她二人母族的姓氏。 当然,申公公在清水村说的是,长得虽像,胎记却不一样,名字也不同,认错了。 那会儿苏正全不在清水村,苏五老爷也只当成了一件乌龙事件,没放在心上,否则苏惟生早就得到消息了。 所以,若从小秦氏那边论,苏正德算是滇池王名义上的、没有血缘关系的表弟。 可要是滇池王知道苏正德就是淳于家的后人淳于容,就不知会做何想法了。 因为从淳于家那边论,秦太妃的嫡亲姑母,忠毅公太夫人秦氏,是苏正德的亲祖母。 所以,算起来,苏正德其实是滇池王如假包换、真真切切、童叟无欺、血脉相连的亲表弟! 不过先滇池王萧翌的授业恩师是苏正德的曾祖父,从师门来论,滇池王又与苏正德的祖父同辈,这关系乱的! 但不管怎么算,两家的渊源都绝对不浅就是了。 只是滇池王眼下还不知道而已,也或许,一辈子都不会知道。 得知苏佑与小秦氏已经身故多年,并无后人,只有个过继的儿子苏正德时,秦太妃就动了把人弄到滇池来的心思。 这就是滇池王多年不回京,去年却要随使臣进京拜见杀父仇人之子,撕破脸皮也要把苏惟生弄到滇池的最根本的原因。 苏惟生的才智完全是意外之喜。 什么天降祥瑞、才智过人,滇池王在见到真人之前,一直以为都是熙和帝弄出来的噱头来着。 至于苏正德,苏惟生身为长子、独子,自然要侍奉双亲,一同外任不是应该的么? 滇池王只是没想到,苏惟生竟然在赴任途中遇袭,一家子都险些丧命。 所以后来才会派了亲卫前去护送。 只是如今眼瞅着朝廷风向不太对,滇池王府前途未卜,秦太妃也认为眼下并不是认亲的最好时机,决定还是先瞒着苏家,不远不近地处着就是了。 滇池王再度陷入沉思: 其实皇祖父对父王再失望,也替他留了一条后路。 否则大魏不毛之地何其多,为何偏偏为父王选择了离盈驷关不远的花城做封地? 大魏有律法,非封地在边关百里之内的藩王,不可掌军。 花城离盈驷关八十多里,正在百里之内,父王和他也正是因此,才能得到兵权。 忠毅公和母妃娘家出事那会儿,父王并非不想打回京城,只是先帝继位之后,对滇池王府极尽打压,花城四处都是朝廷的眼线。 父王为了保全一家子性命,只能同在京城时一样,每日胡作非为,花天酒地。 试想一下,这样的人,就算有个掌边军的名分,又如何能让众将士心服? 还谋反呢,估计话没说完,就让人五花大绑交给朝廷了。 而他自己,是幼年在父王的安排下故意摔伤,对外说落下了病根儿,不得不关在家中养病。 实际上,他是被父王改名换姓,送去了军中历练,从最普通的小兵一路做到校尉。 直到父王遇刺危在旦夕,朝廷的眼线尽数退去,才回到滇池王府继任王位,在军中的威望自然远非父王可比。 滇池王妃见丈夫神色凝重,忽然抿嘴一笑,说了一句,“我听阿畅讲,苏家小哥儿进城那日,还发生了件趣事。” 滇池王好奇地看过去。 王妃也不卖关子,“苏家小哥儿换了常服偷摸着去府衙看人升堂,结果你猜怎么着?有个开包子铺的……” 讲完彭畅闲聊时说起的事,王妃又道,“那通判判了章家离开城南,另找处地方开酒楼,并赔偿那卖包子那人的损失。” “我虽不通政务,却也知道包子铺招待的多是平民百姓,下人护卫什么的也有。酒楼招待的多是富户,怎么着也得是有点家底的。” “譬如,王爷倘要在外头请人吃酒,会去包子铺还是酒楼?陪同的车夫护卫若没在酒楼里捞着席面,多少也得买两个包子垫垫肚子。真算起来,这开酒楼的还能替包子铺带去些生意呢!” “可如今事实却正相反,王爷说这事儿奇不奇?” 一听这话,滇池王也皱起了眉头。 都说穷山恶水出刁民,他自认算得上励精图治,但偏偏花城的刁民不是一般的多。 对任通判不分青红皂白偏袒贫民一事,他虽也的确有些“劫富济贫”的意思,但更主要的原因却是……类似的案子太多了,他烦不胜烦。 或许苏惟生的话是真的有道理,自己有心救民,却始终不得其法,这才造成了现在的局面。 滇池王摸了摸下巴,终于下定决心——有母妃那层关系,苏惟生又有本事、有能力、有想法,人就能用。 只是苏惟生毕竟是皇帝的学生,据说在京时与皇帝极为亲密,倘有一日此人意图做出对花城不利的事,那就……再架空荣养吧。 于手握滇池四大关口守军的滇池王而言,要架空一名文官,只是动动手指的事罢了。 各方都有自己的小算盘,滇池王府急需用人,任通判对苏惟生心生忌惮。 府衙的下属们一时都前所未有地乖巧伶俐起来,恨不得每时每刻都在新来的知府大人面前表现表现才好。 对于这一切,苏惟生照单全收,有了滇池王府的允许,他渐渐也能插手花城的政事。 王府那位罗长史对他不算友善,却也不曾为难,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 对此,苏惟生也听之任之,并没有与滇池王府的属官团体搞好关系的意思。 他心里明白,自己在花城的一举一动都被人看在眼里,无论是朝廷还是滇池王本人,都不会喜欢自己与长史太过亲近。 与其在这事儿上费心思,还不如好好做出一些政绩来。 因为苏惟生早已看出来,比起一张会说的嘴皮子,滇池王更注重实干能力。 自己先前的表现,滇池王应该还挺满意,若是光顾着经营人际关系,谁知道会不会把这份好感败光? 心里虽有些急,苏惟生却强迫自己耐下性子,先把花城本地的民情和赋税卷宗全部仔细看一遍,若是贸然行动,反倒对自己不利。 政绩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做出来的,苏惟生能忍得住,朝廷却有些按捺不住。 四月下旬,江序便风尘仆仆地赶到了滇池。 第438章 怀瑾 江序带着赵怀瑾、徐县令和皇帝特派的几名锦衣卫在黄石山附近待了几天,又风尘仆仆地赶到了花城。 苏惟生算了算时间,最后得出一个结论——在自己遇袭的消息传至京城后没多久,江序一行就启程向滇池赶了。 只是皇帝按住了消息,未曾向外头泄露而已。 来到花城,拜见过滇池王之后,江序第一时间就来探望了苏惟生,“顺便”询问案情。 苏惟生掠过黎映的本事和灰渡的事,把遇袭经过原原本本说了。 赵怀瑾目中微闪,“不知苏大人能否说一说那位黎姑娘和姓陈的护卫?他二人来得……也太巧了些。” 一开始见苏惟生爬得如此之快,甚至得了皇帝亲自赐表字,赵怀瑾还有些羡慕嫉妒。 但后头被自家祖父鞭辟入里地一分析,他心里就平衡了,甚至还隐隐生出了几分同情。 得到苏惟生遇刺的消息之后,祖父一提起皇上有意让江大人带人前往滇池查探,他就拜托祖父替自己递了密折。 一来是叙一叙同僚之谊、同科之谊,二来么,是想知道苏惟生到了这等穷乡僻囊之处,身处朝廷、当地望族和滇池王府的三方夹缝之中,还能不能像在京城那样游刃有余。 当然,于自己而言,这也是一次绝佳的历练机会。 只是在来滇池的路上,赵怀瑾就发现江序的态度有些奇怪。 在江序与徐县令密谈之后,后者也变得古古怪怪。 他一时也没想到别处去,只当皇帝念及自己太年轻,难堪重任,交给了江序和徐县令别的差事。 所以,赵怀瑾绞尽脑汁,就想着多从旁人不曾留意的地方入手,问出点重要线索,好显一显自己的本事呢! 如此一来,回京之后,江序自然要在皇帝面前替自己说好话。 江序却淡淡扫了他一眼,目中隐含警告。 赵怀瑾心头一紧,默默低下了头。 苏惟生毕竟与赵怀瑾共事了好几个月,虽然不知道来花城之前他们三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但从赵怀瑾的态度,也能猜出他是急功近利的老毛病又犯了,闻言便淡淡道, “赵大人的意思是,陈叔应该在苏某全家死在凶徒手上之后,再来为我们收尸么?” 赵怀瑾吃了一惊,“下官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只是觉得有些巧,况且这二人来历不明,并非没有可疑之处啊!” “来历不明?”苏惟生怒气冲冲道,“苏某方才便说过,陈叔乃我族中三伯在外结交的友人。三伯在西屿关协助平阳伯府抵御外敌,无法亲至,又担心苏某的安危,这才请了陈叔前来相护!” “我苏家从文者兢兢业业、两袖清风,从武者忠君爱国、不吃朝廷半两银子的俸禄,自发前往边关抗敌!” “我三伯乃礼部右侍郎之胞弟,父子二人均在西屿关,十九万将士皆可作证!怎的到赵大人口中,就成了来历不明之人?” 房中所有人都傻眼了,赵怀瑾更是被噎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主要是,苏惟生在京时一向笑脸迎人,从前就算亲耳听到庶吉士馆议论他“阿谀媚上”,也只是一笑了之,这次怎会变得如此……咄咄逼人? 难不成是在花城受了气,逮着自己撒气? 赵怀瑾是江序带来的,后者心里再恨赵怀瑾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引起苏惟生的反感,增加了实施后续计划的难度,也不得不硬着头皮替他打圆场, “君远啊,怀瑾还年轻,又是头一次听说朝廷命官遇刺这等骇人听闻的大事,惊奇交加之下,难免口无遮拦了些,你不要跟他计较。” 说着便作势要躬身,“我代他向你赔个礼。” 苏惟生急忙起身避开,迅速回了一礼。 开什么玩笑?这可是自己曾经的座师! 要是受了江序的礼,自己这“狂悖自大、目无尊长”名声就背定了! 更何况他刚才只是借机替苏家和苏正武正名,顺道教训教训赵怀瑾罢了,并非真的想向朝廷钦差发难。 江序给了台阶,他自然要顺着下来。 不过赵怀瑾三番两次的撩拨实在让他有些膈应,要是再轻易放过,岂不是让他更加得寸进尺? 苏惟生垂眸片刻,再抬眼时已是满脸黯然,“江大人既发了话,下官自然不能不听。罢了,捧高踩低乃人之常情,如今我虽有个知府的名头,在花城却举步维艰。” “临行前我答应皇上,必定治理好滇池,不给他老人家丢脸,可如今……就算皇上召我回去,我又如何能灰溜溜地回京给皇上丢脸?如此,往后又如何能与赵大人相比?……” 他长叹一声,“赵大人却身在天子脚下,有皇上的赏识,有姻亲故旧可以依靠,将来平步青云自然不在话下。” “所以,我与赵大人虽为同科,以后的境遇却已是注定的天差地别。赵大人即便奚落我几句、诋毁对皇上忠心耿耿的苏家几句,我又能说什么呢?” 他说完对众人拱了拱手,“让各位见笑了,” 随后又转向赵怀瑾,“是在下不对,还请赵大人见谅,日后不要……不要迁怒苏家。” 此话一出,所有人看向赵怀瑾的目光都有些异样。 尤其是在青羊县窝了十几年的徐县令和几名从底层爬起来的锦衣卫—— 捧高踩低的确是人之常情。 可你姓赵的小子不过是个从六品司直,就算此时外放,官阶也最多是从五品,比苏大人足足低两级,就敢如此明目张胆地欺负人,是不是也太得意忘形了些? 仗着世家出身,便可如此目中无人,不敬上官吗? 原来赵老尚书的长孙竟是这么个德行,看着人模狗样的,实际上却……啧啧…… 赵怀瑾不可置信地望向苏惟生,“你……” 不等赵怀瑾说完,苏惟生再次躬身向他施了一礼,随后直起身,对徐县令等人笑了笑。 只是那笑容,怎么看怎么勉强。 第439章 江序 江序出身承恩公府,勾心斗角的事儿见得自然不少,略一细想就明白了——苏惟生是故意在整治赵怀瑾呢! 不过此次来滇池,他原打算举荐好友之子,却不想被赵怀瑾横插一脚,心中如何能满意? 一到花城,赵怀瑾别的事儿没干成,先把关键人物彻底得罪了,这份不满就得加个“更”字。 是以江序并不想替他说话。 不过,从苏惟生方才的话中,他还听出了另一层意思——这位“深受皇上器重的弟子”到花城之后并不顺利,而其中艰难,皆是因滇池王府之故。 江序心头掠过淡淡的怜悯,沉声道, “苏家忠君之心举朝皆知,苏大人身为当朝才俊,圣上爱徒,明知花城苦寒,却因怜贫惜弱自请来此为百姓作主,满朝文武谁不佩服?” “赵大人幼承庭训,自己又身为朝廷命官,竟学街头妇人嚼舌根,肆意污蔑同僚、不,污蔑上官,实在令本官失望!” “不过为避免回京之后赵大人在皇上和老尚书面前颠倒黑白,本官就当着徐大人和锦衣卫几位大人的面,代苏大人一解你心中疑惑。” 赵怀瑾有些慌神,“江大人,下官并无此意,先前只是心中好奇,才会……下官也绝不敢看轻苏大人。” 其实对苏惟生,江序是有些欣赏的,只可惜皇命在身,他不可能替一个不相干的人违抗君令,只能在心里说声“抱歉”了。 而赵怀瑾此人,从前给他的印象还行,算是京中小辈中少有的青年才俊、人中龙凤,但眼下看来,还是浮躁了些。 而且……未免太小肚鸡肠了! 不就是个状元之位么?技不如人,倒有脸记恨起苏惟生来! 这点小小的挫折都经受不起,还敢妄称“京中小辈中的第一人”,委实可笑! 一边是欣赏惋惜的苏惟生,一边是印象分大减的赵怀瑾,江序觉得选择起来并不难。 至于赵老尚书的记恨……江序并没太放在心上——皇上虽迫于无奈做了这个决定,其实心里也舍不得苏惟生呢! 思及此处,江序摆了摆手,“赵大人妄言在先,本官与在场的诸位大人都不敢拿自己的清誉冒险。你且听着吧!” “徐大人用八百里加急将君远遇袭之事传至京城后没几天,宁国大长公主就亲自进宫面见皇上,并带去了定北侯府郑五爷的信。” “郑五爷?”不光赵怀瑾,连苏惟生也有些意外,怎的又冒出个郑五爷来? 江序缓缓道,“郑五爷乃老定北侯庶子,排行第五,当然,也是如今这位定北侯的庶弟。” “许多年前,郑五爷离家出走,除了宁国大长公主与如今陇西那位杭参政,与其他人都没再联系。皇上也是三月里才知道,郑五爷离家之后与苏侍郎的三弟交好多年,现如今也在西屿关抗敌。” “郑五爷在外娶了一名江湖女子,育有一女,正是赵大人口中那位黎姑娘。在同宁国大长公主来往的书信中,郑五爷便提过,其女性情随父,好游历四方,不便用定北侯府的名头,在外时便随郑五太太的姓氏起了个化名。” 说到这里,江序有些不自在,真正的情况是,郑五爷在信上大骂定北侯父子丧心病狂不配为人,说往后再不认父亲和这个兄长,更不可能让女儿姓郑。 作为京中老人,江序知道,郑岁寒是因为其二哥郑风辞的死才会与父兄闹翻,离家出走。 娶妻后也带着黎氏回过一趟家,中间不知发生了何事,夫妻俩远走他乡再没回去过。 江序看了一眼赵怀瑾,“那个叫陈义的,原是定北侯府的奴才。苏三爷年初得知苏大人外放的消息,便托了郑五爷派人沿途照看一二。郑五爷派去的,正是这个陈义,因途中有事耽搁,才去得晚了些。所以陈义与那名女子,并非来历不明之人。” “赵大人可满意了?” 赵怀瑾讷讷不语,满脸尴尬。 苏惟生却着实有些吃惊,原来黎映的父亲郑岁寒,竟然是定北侯的庶弟,也是——杭氏从前那位未婚夫郑风辞的弟弟。 郑岁寒离家多年,只与宁国大长公主和杭参政有联系,再回想一下苏正武初遇郑岁寒的时间……应该是在郑风辞死后。 那么,这兄弟俩的感情应该不错。 郑岁寒那一身武艺,说不定也是郑风辞教的,否则他一个侯门庶子,何德何能让宁国大长公主与杭参政刮目相看? 不过郑岁寒未雨绸缪,借宁国大长公主之口道明了陈义和黎映的身份,倒也不必他再费心思替后者遮掩了。 而黎映举手投足透出来的规矩礼仪也有了解释,毕竟其父郑岁寒本就是侯门公子,言行举止自然与寻常武夫不同。 黎映本就聪敏机慧,学这个根本不在话下。 说清了这一节,江序就带人去看了小柱等伤员,当然,最主要的是问口供。 见几人说的与苏惟生相差无几,便又去见了郝玉成,说了什么无人知晓。 过了五六天,江序再次来到府衙后院面见苏惟生,还带了个郝玉成。 两人将苏惟生单独拉到书房,欲言又止地看着他。 苏惟生心道,来了! 他面上露出几分忐忑,“江大人,可是有眉目了?” 江序叹了口气,“这个……有是有了,但恐怕……” 苏惟生急道,“恐怕什么?难道朝廷还处置不了不成?到底是什么人干的?” 江序沉吟着道,“部分刺客的身份倒是好查。锦衣卫费百户说,有小部分尸身的手腕上都有月牙形状的疤痕,与去年诏狱走水后抓到的那人的标记如出一辙。如不出意外,应该都是传闻中那个江湖杀手组织的人。” 苏惟生点点头,“下官瞧那些人的身手,也不太像官宦之家养的护卫。可他们为何要杀我?” “绝不是为了谋财害命——我一个小小的知府,就算有些家底,也定然不如商户富有。最先出来那两人虽然说了‘把车留下,放你们过去’这句话,后来动起手来,却无一人驾车逃离。” “何况事后我们清点过,除了折损的马匹,并未丢失任何财物。可要说结仇……我也没机会得罪这些亡命之徒啊!再说我乃朝廷命官,寻常草寇不会对我下手。” 江序无奈摇头,“君远你毕竟还是年轻了些!” 苏惟生目露疑问。 江序道,“据费百户所言,那群亡命之徒做的向来是杀人的勾当,只要出得起银子,就算天王老子,他们也敢杀。这些刺客的确是谋财,却不是为了你家这点小财。” 苏惟生恍然大悟,“江大人的意思是,是有人买凶杀我?” 江序颔首,“不错。” 他不着痕迹地瞥了苏惟生一眼,“君远不妨仔细想想,可曾得罪过什么人?” 第440章 璎珞 苏惟生拧眉,露出懵懂之色,“大人也知道下官,自入京以来一向与人为善,要说得罪,也就一个罪臣潘家和金家了。潘士连和金郎中还在狱中,难道是他们的亲人?” “对了,因状元之位,赵大人看我也不大顺眼,可要说不死不休,却也不至于。潘士连的岳父是常阁老……大人,难道是常阁老想要我的命?” “君远也不必太过草木皆兵,”江序端起茶盏,“常阁老就算做了几十年官,也不可能随手拿出万两黄金。” “说句不好听的,就算有那能力,也绝不会用这么大一笔银子来买凶杀一个四品文官。君远不妨再往别处想想,比如家大业大的宗亲,或者……” 只是离京前好像听妻子提过,常家六姑奶奶几个月前似乎变卖过产业……那是潘士连的太太,难道那批刺客实际上真与常氏有关? 他决定回京后跟皇上提一提。 苏惟生眉峰一动,“江大人是查到什么了吧?难道是京中哪位皇子亲王?可我一个小小文官,与皇室之人素无往来,怎会……” “此次你险些命丧滇池,本官也不好瞒你,”江序长长一叹, “本官到达滇池之后,同徐县令带人把整个黄石山搜查了好几遍,在一个山洞里发现了生火的痕迹,显然是有人住过。就在离那个山洞不远的地方,费百户发现了一串璎珞。” 苏惟生眼中一亮,“什么样的璎珞?” 江序从袖中掏出一样东西,放在桌上。 苏惟生拿在手里仔细端详了一阵,才想起璎珞上系的是滇池本地的一种野生兰草。 家中新请的粗使杂役和厨娘都戴着这种系着兰草的璎珞或者手串。 头一次见时他心里好奇,还问过一句。 那厨娘告诉他,滇池多山,山上毒虫也多,可是为了谋生,许多百姓还是要经常上山打柴、打猎、采药、挖野菜啥的。 这种兰草名唤“黛兰”,香味独特,经久不散,有驱虫解毒之效,是以在滇池,无论男女,都会随身带着。 有的系在珠串饰物上,有的做成香包随身携带。 江序问,“很眼熟,是吗?本官问过徐县令,这几日也曾在花城内四处转过,发现无论官吏百姓,人人都爱用这黛兰。” “可是这枚璎珞成色虽不算上佳,却也不是寻常百姓能拥有的物什。方才本官说,徐县令带回青羊县衙的尸身中,只有小部分手腕上有月牙标记,大概十来个吧。” “其余二三十号人身上都有一股淡淡的香气,还有好些香包香囊。那香气与这枚璎珞上的味道如出一辙。” 苏惟生心中冷笑,他与那些人近距离交手如此之久,怎的就没闻到香气? 何况陈义在找小柱等人的时候就检查过那些尸身,有香包香囊会发现不了? 黎映本就是滇池人,就算不常在山里住,若真有黛兰的香味,她又怎会闻不出来? 江序与黎映,他更相信后者,自然不会把陈义反复搜查过尸身的事说出来,给他们惹麻烦。 因此,他狐疑着道,“江大人的意思是,那群刺客中有大部分是滇池人?甚至,还有一两个有身份的人?” “若那些人身上当真有黛兰的香味,徐县令在青羊县为官十数载,自然能辨别出来。可为何在黄石镇时,徐县令只字未提?再说,我从未来过滇池,如何会与滇池人结怨?” 江序轻言细语地替他分析,“徐县令不喜花草,是以整个青羊县衙的人都少用黛兰,不过微服时也见过不少。” “况且,发现了刺客中有滇池的人,徐大人哪里敢对外透露半点风声?别忘了,滇池还有个……” 他指了指隔壁王府的方向,“徐大人一个县令,如何开罪得起?” 苏惟生不可置信道,“您的意思是……与滇池王有关?这怎么可能?我与他无冤无仇!” 江序忙竖起手指“嘘”了一声,“小声些!你还要在花城做官,要让人听去了,日后可如何自处?” 等苏惟生冷静下来,他才叹息着道,“一开始我也不愿相信,可是从黄石镇一路过来,我发现了一件事——在滇池,那位的威望极高,连巡抚说话都没他好使。在春城的巡抚衙门我也发现了,李大人言语中对那位也极为推崇。” “试想一下,除了他,谁还能一下子召来这么多高手而不被人察觉?” 见苏惟生如计划中那样陷入沉思,江序目露悲悯,“还有郝大人那边……” 苏惟生一愣,转向郝玉成,“郝大人?” “苏大人,是这样的,”郝玉成额头上起了一层薄汗,“在您到达花城之前,有一次,下官应姚知事之邀去外头吃酒,结果碰见个熟面孔,我怎么看怎么觉得有些像其中的一名刺客。” “大人也知道,一开始那些刺客都蒙着脸,可打斗中所有人的面巾都掉了下来。我那会儿虽然害怕,却也记得好些人的面貌。我心里起疑,就问了姚知事。” “姚知事说,那人是滇池王府的侍卫,叫葛飞,二月里刚从盈驷关调过来的,原是军中的千总。葛飞还在大街上替百姓打抱不平过,后来陪着苦主去过府衙,所以姚知事记得特别清楚。” “姚知事并非本地人,却在花城做了许多年官,跟滇池王府的几名侍卫也说得上话。” 郝玉成咽了口唾沫,“听说,葛飞调到滇池王府后,曾跟同伴们说起,想给小女儿弄串成色好些的璎珞。彭千总就给葛飞推荐了城西的金鑫楼……” 江序见状插话道,“这几天本官让人去金鑫楼问过,这璎珞的确出自金鑫楼,是二月底,一名姓葛的男子去挑了样式重新做的。那男子取璎珞的时间,正是三月初。” 郝玉成偷偷瞄了江序一眼,巴巴地望着苏惟生,“大人,极有可能是葛亮取了璎珞之后,还没来得及送给他女儿,就被派来杀咱们了。最后却在藏身黄石山时不慎遗失,被江大人和徐县令捡到了。” 苏惟生心下嘲讽,自己挑来的人,反而成了旁人置自己于死地的棋子,何其可笑? 只是江序背后站的毕竟是皇帝,身上还极有可能带了皇帝的信物或者密旨,身为朝廷命官,谁敢违抗圣旨呢? 可正因为郝玉成是自己要来的人,在常人眼里,他说的话,自己怎么也会多信几分。 想到这里,苏惟生脸上恰到好处地闪过一丝怒气、一丝惶恐,而后将信将疑地道, “可我记得陈叔说刺客都死光了,怎会……” 第441章 舌灿 江序叹道,“陈义功夫再高强,也只有一个人,还要护着郑姑娘这个弱女子,一时分身乏术没盯住,跑掉了一两个也是有的。” 苏惟生喃喃道,“既然他能调遣盈驷关守军,又何须买通江湖杀手?况且王府我不是没去过,简朴得很,滇池王还向我哭穷来着,他拿得出这么大一笔银子吗?” 郝玉成插话道,“大人,我觉得那些江湖杀手,是为了混淆视听,故意将咱们的视线引到别处去。要不是有香包和那枚璎珞,此时咱们必定还在查江湖草莽哪!” “再说,滇池王府在花城经营了几十年,再穷,应该也比京城的勋贵有钱吧?” 苏惟生还是不敢相信,“可我与他无冤无仇,那日相见还相谈甚欢……” 那天滇池王亲自送他出门,府衙都传遍了,他不信郝玉成会不知道。 与其等江序发问,不如自己说出来,让眼前这二人帮自己想一个合乎情理的理由。 郝玉成恨铁不成钢,“苏大人,您忘了上次您劝我忍耐时说的话了?道理是一样的,滇池王做了近二十年藩王,掌军近二十年,要是没点心机城府,您前头那位谢知府怎会落荒而逃?我瞧着您在京城时聪明得很哪,怎的这会儿却……” 苏惟生自嘲道,“是我着相了。我只是……不敢相信……” 江序与郝玉成对视一眼,语重心长地道,“你与滇池王的确无冤无仇,可是君远,你忘了一件事。” 苏惟生茫然抬起头,“还请大人指点。” 江序缓缓道,“你是皇上亲自认下的学生,也是皇上唯一的学生。” 苏惟生立即道,“江大人的意思是,滇池王此举,针对的并非下官,而是皇上?” “唉!”江序拍了拍他的肩膀,细细将太祖当初如何宠爱先滇池王,滇池王却自甘堕落辜负圣恩,最终早早被赶出京城的事说了, “也不知先滇池王是否跟如今隔壁那位胡诌了什么,导致他对皇上一向不大恭敬,甚至有传言说……” 江序朝他使了个“你懂的”的眼色, “皇上百般忍耐,滇池王却变本加厉,去年回京面见皇上时,口口声声对先帝和皇上不敬,还说了好些关于……关于皇位的话。皇上毕竟是一国之君,对先帝又一向孝顺,滇池王说他也就罢了,偏偏累及先帝……再说一个藩王提起皇位,这心思,简直是昭然若揭啊!” 苏惟生瞥了一眼郝玉成,却发现他并未露出意外之色,心知他早从江序那里听过了,便也跟着义愤填膺起来, “他怎么敢……怎敢如此……” 江序心中满意,面上愈发和缓,“皇上实在无法忍受。可你也知道皇上为人重情重义,没有确凿的证据,他怎会发落自己的堂弟?” “所以皇上才会让你外放,想等你站稳脚跟之后,暗中寻找关键证据。毕竟君远你机变百出,才智无双,是年轻一辈中皇上最信任的人!身为皇上唯一的学生,就算届时你与滇池王起了争执,皇上也必然会站在你这边。” 说到这里,他意味深长地看了苏惟生一眼, “可谁曾想,滇池王也不知是发现了皇上的意图,还是担心你到任之后仗着皇上的声威争夺花城的实际治理权、亦或者记恨皇上,想杀了你泄愤,竟让人在途中劫杀!实在可恨!” “皇上也没想到此行竟然如此凶险,收到消息内疚不已,直说是自己连累了你,这才派了我过来。” “临行前皇上还叮嘱我,不能将让你外放的真相告知于你,也不需要你再收集什么证据,只要保全性命,全须全尾地回京,他就满足了。滇池王那边,他继续忍着就是了。皇上……是真的把你当成了自己的子侄啊!” “只是为人臣子,如何忍心看着皇上受一个有不臣之心的藩王的气?刚巧这两天又查出劫杀之事是他所为,我这一冲动,就没忍住。” “君远啊,你可不能告诉皇上,否则我这……不好交代啊!” 苏惟生暗忖,好个江序,不愧是做御史的,嘴皮子利索得很哪! 先说了皇帝的无奈,打消自己被外放的不满,再对自己百般夸赞,好让自己胸有成竹地插手花城内政,再暗示皇帝会偏帮自己,怂恿自己与滇池王争权。 最后表明滇池王心怀叵测,有不臣之心,为自己挑了个最义正言辞的理由。 有了这次刺杀在前,自己必定心生怨愤,而后全力与滇池王相争,暗地里搜集滇池王谋反的证据。 如此,必将引起滇池王不满。 到时候,就算朝廷的人不设局陷害,滇池王都不一定能留下自己这条小命! 高,实在是高啊! 若不是抓到灰渡,提前知悉了内情,再加上黎映那句提醒让他生了警惕之心,今日听到这番话,他会怎么做? 换成任何一个初入官场风头正盛的年轻人,都会忍不住对皇帝感激涕零、誓死效忠,而后心甘情愿地成为对付滇池王的必死之棋! 滇池王若当真如此丧心病狂,你江序就带着这么几个人,到了花城还敢如此悠哉悠哉地到处闲逛,就不怕他同样杀了你们泄愤吗? “皇上待我恩重如山,我若因此责怪恩师,岂非与禽兽无异?要怪,就只能怪那心怀叵测之人!”苏惟生怒极,捏紧拳头,脸上涨得通红, “滇池王若不是心中有鬼,何须忌惮皇上派来的人?再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花城就算成了他的封地,也同样是我大魏国土,原本就该我大魏的朝廷命官来治理,凭什么让他一介藩王牢牢握在手里?” “我曾听下头的人说,前任知府谢大人在花城也是举步维艰,被逼得连府衙都住不下去!这滇池王也忒可恶了些!” 他满脸期盼,“既然确定劫杀之事是滇池王所为,那么皇上预备如何处置他?劫杀朝廷命官,怎么着也能判个杖责流放了吧?” 江序苦笑道,“仅凭一枚璎珞,如何能给当朝郡王定罪?就算闹出去,他直接先下手为强,把葛飞等相关人等尽数灭口,咱们又能怎么办?” “再说,他毕竟是藩王,你也毕竟性命无忧。朝廷与藩王的关系历来敏感,若皇上无凭无据,非要因一猜测而惩治于他,其他藩王会不会认为皇上要对所有藩王开刀?” “届时万一引起朝廷动荡,如何平息?谁来负责?皇上的为难,你在京伴驾时想必也有些了解,你说,皇上能这么干吗?” 苏惟生愤然,“难道就拿他没办法了吗?” 江序目中一闪,“除非……有更大的罪名,证据确凿的罪名。” 第442章 计划 苏惟生若有所悟,“我懂了。请江大人放心,下官必会全力搜集证据,” 他眼底适时地浮现一抹怨毒,“誓要将这大逆不道之徒绳之以法,还花城一个安宁!” 江序没想到苏惟生这么容易就信了,暗叹果然还是年轻人,沉不住气, “皇上不愿你冒险,只是……” “我明白!”苏惟生斩钉截铁地道,“这等无君无父之辈,人人得而诛之!就算不为皇上,只为替自己报这数剑之仇,我也绝不能让他安生度日!” 说罢郑重对郝玉成拱手,“还请郝大人助我!” 郝玉成义正言辞,“下官必当竭尽全力!” “万万不可冲动啊!”江序急忙拉住两人,低声道,“我看这滇池王颇有几分手腕,在花城甚得民心,稍有不慎,两位恐自身难保!皇上千叮万嘱,绝不能让你们以身犯险,要是二位出了事,我如何向皇上交代?” 苏惟生一副余怒未消的模样,愤然低下头思索良久,久到江序嘴皮子都快说破了,他才抬起头,眼眶有些发红,面上全是感激, “皇上和大人如此待我,纵然我不惧一死,又岂能辜负你们的好意?” 江序一愣。 苏惟生皱起眉头,“其实江大人所说,也不是没有道理。咱们虽然已经知道滇池王的真面目,却不一定要在明面上与他作对。毕竟,一旦站到了对立面,他必然会心生防备,这样并不利于搜集证据。” 江序彻底懵了,“君远的意思是?” 不会就此撂挑子不干了吧?那他如何向皇上交代? 苏惟生咬了咬牙,“其实最好的办法就是获取他的信任,成为他的心腹臂膀。如此一来,到时候不论想做什么,都要方便得多。” 郝玉成悄悄看了江序一眼,“可咱们都是朝廷派来的人,滇池王从一开始就会百般防备,要获取他的信任,恐怕并不容易吧?何况这次咱们三家人险些丧命,苏大人,您就咽得下这口气?” 苏惟生正气凛然,“我今日拥有的一切皆为皇上所赐,只要能替皇上排忧解难,忍一时之气算什么?只是郝大人说的不错,要获取他的信任……并非短时间能做到的事。而且,也需要皇上配合。” 江序没想到苏惟生三言两语就把皇上的谋划推翻了——一开始,皇上的确打算让苏惟生想法子获取滇池王的信任,再见机行事。 但这种法子耗费的时间太长,他一直没有下定决心。 苏惟生这次遇袭,正好皇上看到了另一种可能,一种速战速决的可能——只要苏惟生在众目睽睽之下死在滇池王手里,临死前手中还拿着从滇池王府弄出来的龙袍或者伪造的玉玺,滇池王就百口莫辩。 到时候,其他藩王也不会有微词。 至于龙袍和玉玺从何而来?呵,再简单不过,让真正杀死苏惟生的人塞到他手里就成了。 江序其实并不知道熙和帝为何非要除掉滇池王,为此还不惜搭上臣子的性命。 但领命之后回去请教承恩公时,承恩公告诉他,滇池王在各路藩王中看着不起眼,实际上却是最有可能谋反的那一个。 为了避免将来滇池王养精蓄锐后杀进京城,先下手为强也并非不可。 江序也犹豫起来,因为他不得不承认,用苏惟生所说的办法,也并非不能成事,只是需要花更多时间罢了。 是快刀斩乱麻,还是从长计议? 可他转念一想,皇上需要的根本不是苏惟生能成功找到证据,只是要借他的手,或者说借他的死,拿出证据坐实滇池王谋反的罪名罢了。 说到底,苏惟生的死只是一个契机,一个让朝廷名正言顺从滇池王府搜罗出更多谋反罪证的契机。 为什么不能是别人? 因为苏惟生在京城是出了名的才智过人,又是皇帝唯一的学生,与“早有不臣之心”的滇池王是天然的对头。 除了他,谁还能以朝廷命官的身份,“从一点点蛛丝马迹中”发现滇池王谋反之事呢? 所以,无论苏惟生选择哪种方法,他终归是要死的。 倘若这段时间他尽心尽力替滇池王办事,甚至能为花城百姓做点好事得到民心,就更好了! 苏惟生的名声越好,于皇帝就越有利——等到事发那天,苏惟生的死说不定能激起民愤。 这于滇池王而言,是大大的不利啊! 到时滇池王若当真要谋反,遇到的第一股阻力,说不定就是花城本地的百姓! 就是可惜了苏惟生,好好的一个年轻人,唉! 不,其实还有一个更好的办法。 江序脑中灵光一闪,苏惟生若真能在花城得民心,必然会得到滇池王的重用。 只要他能忍住心中怨恨,不让滇池王看出端倪,就能在滇池王最信任他的时候……一刀毙命! 不能一刀毙命也没关系,只要能将人引到特定的地方,皇上自然会派人暗中帮忙,务必让滇池王没有生还的可能! 滇池王并无嫡子,他一死,两个庶出的儿子必然会为王位争得你死我活,朝廷只需坐山观虎斗,让他们自相残杀,最后一个不剩…… 如此,便不必非要逼得滇池王谋反,而是……可以兵不血刃地解决掉这位令皇上和承恩公都深深忌惮的藩王! 而且,到时候肯定需要一个人为滇池王的死负责,这也不难,只要抛出证据证明三月劫杀之事乃滇池王所为就成了—— 还有比“被滇池王劫杀过的苏知府”更好的人选吗? 只是这个计划他做不了主,还得回去请示皇上,但他有很大的把握让皇上答应。 当然,这些就不必跟苏惟生细说了,只需要他治理好滇池,一步一步取得滇池王的信任就成。 苏惟生父子擅农事,而花城贫瘠……江序相信他们有这个能力。 想清楚之后,江序轻咳一声,“君远需要皇上如何配合?” 成了!苏惟生心头一松,“只要皇上不再重视于我,甚至漠视、冷落、斥责……” 他干笑两声,“当然,只是明面上的。” 江序立刻反应过来,“倒也可行。如此一来,滇池王虽不至于立刻将你视作心腹,却也不会再刻意针对。” 冷落的理由其实也好找,常阁老、尤少卿等人都卯足了劲,准备抓苏惟生的把柄呢! 若他真要想法子亲近滇池王,被弹劾是肯定的。 “只是让你亲近藩王,未免对你的名声不利。” 苏惟生心说,好像你们想过让我活着回去似的! 他摆了摆手,“只要皇上信任我,这些都是小事。等成功除掉这乱臣贼子,皇上难道不会为我正名吗?江大人应该也会为学生作证吧?” 迎着对面赤诚的目光,江序老脸一红,“那是自然。到了那时候,君远此次被劫杀的大仇也能报了。不过,你自己要掌握好其中的度。” 苏惟生捏了捏拳头,“大人放心,下官绝不会与一个试图要我性命的人同流合污!” 江序心头一跳,笑着道,“你明白就好。” 第443章 价值 送走江序和郝玉成,苏惟生捏了捏眉心,总算给自己找到一个喘息的机会! 那名唤葛飞的千户,定然是真实存在的,找金鑫楼做璎珞应该也确有其事。 但他心里很清楚,当初灰渡说得明明白白,近五十名刺客,个个都是他从京城月色阁挑出来的人。 所以,所谓的滇池王调集军士劫杀于他,并收买十来个月色阁的人混淆视听,不过是子虚乌有,为的只是哄骗他一个人罢了。 想来是郝玉成同下属吃酒时听说了葛飞这么个人,江序和那几名锦衣卫再暗中查探,而后想法子弄来那枚璎珞摆到了自己面前。 可苏惟生的心头还是前所未有地涌上一阵茫然—— 之前的猜测成真了,江序联合徐县令、郝玉成二人将遇袭之事引到滇池王头上,以皇上会偏帮自己为由,鼓励自己与滇池王作对,甚至直接提出让他暗中搜集后者谋反的证据…… 虽然被他三言两语改成了接近滇池王,获取其信任,暗中行事。 但苏惟生明白,江序之所以会答应得这么快,是因为他或者皇帝,根本没打算改主意。 他们要么会用自己的命嫁祸滇池王,逼得他谋反或者束手就擒,要么等自己取得滇池王信任之后,授意自己亲自动手。 后一件事要是成了,他必然会被当成凶手推出去。 总之,无论他们用哪种方法,他都别想活命。 唯一的不同之处在于,眼下他不必再刻意激怒滇池王,反而要与后者和平共处罢了。 苏惟生向后一仰,重重靠在椅背上,所以,他该何去何从? 顺着江序给的路走?协助皇帝除掉滇池王对自己有什么好处?命都没了,最多得个追封罢了。 这玩意儿,他还当真不稀罕! 那么,投靠滇池王? 也行不通。 首先,滇池王并未表现出谋反之意,自己若将皇帝的意思和盘托出,一心一意帮助滇池王,就相当于背叛了皇帝。 届时皇帝若随意找个罪名处置他,滇池王能保得住自己吗?会为了自己,跟朝廷作对吗? 其次,就算滇池王有心造反,又一定能获胜吗?滇池四大关口,共计守军十七万。 花城穷苦,一旦造反,彻底失去朝廷那一半的军费粮草补贴,说不定连生存都成问题。 更别说对抗朝廷的火枪火炮,千军万马。 而一旦起事,自己就成了乱臣贼子,身在京城的苏家众人必将死无葬身之地。 可恨的是,因事关重大,无法与任何人商议,他只能一个人像只没头苍蝇似的乱转。 苏惟生长长叹了口气,事到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当务之急,是尽可能地让外界发现自己的价值,为自己增加更多筹码。 反正江序急着回去向皇帝复命,定然不会在花城久留。 那劳什子的“确保滇池官员百姓再无流寇之扰”,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不过是个幌子罢了。 江序来这一趟真正的目的只有两个,第一,看看滇池王在花城的影响力;第二,诱导苏惟生。 苏惟生猜得没错,江序的确没有久留,接下来的几天,又在城里逛了逛,还去了一趟盈驷关看练兵,随后便向滇池王提出了辞行。 对于苏惟生遇袭之事,江序跟滇池王一致对外宣称是江湖势力为谋财所为,等前者一回京,朝廷便会联合滇池郡巡抚衙门发布海捕文书。 在这期间,滇池王没有单独召见过苏惟生,不知是不是顾虑江序的存在。 端午过后,滇池王设宴为江序饯行,苏惟生作为知府,当然也要作陪。 推杯换盏之间,他故意在言语中向滇池王表示亲近,江序果然露出了不满之色。 滇池王目中微闪,但笑不语。 江序一行人离开之后,滇池王终于召见了苏惟生。 一见着他,滇池王便似笑非笑地问,“失望吗?” 这话问得没头没脑,苏惟生却明白,这是在问自己,对江序来这一趟的结果是不是很失望。 花城是滇池王的地盘,江序等人的动向,决计瞒不过他的眼睛。 即便不知自己几人在府衙后院说了什么,江序打听葛飞和璎珞的事,滇池王也必定早就知道了。 兴许滇池王已经推测出,江序联合徐县令和郝玉成,将劫杀之事推到了他的头上。 只是这失望二字,指的到底是对朝廷没有处置他这个“罪魁祸首”的失望,还是对江序等人奉熙和帝之命,刻意误导他的失望,就有待商榷了。 苏惟生无奈地笑了笑,“下官人微言轻,说了就能算么?” 失望不失望的有什么要紧,他如今已不求什么位极人臣,只想保命而已。 滇池王探究地看了他一眼,收起笑容,淡淡道,“文人志士,本王手底下并不缺,多一人不多,少一人不少。” 言下之意,想在花城拥有话语权,总得拿出点诚意来。 苏惟生想了想,打开了带来的盒子。 里头那几本小册子是他花费近十年时间记录誊写,最近又结合花城的情况重新编修过的。 滇池王一看,倒是起了几分兴致,“这是什么?” 苏惟生打开第一本册子,脸上带了几分得色,“当日与王爷一谈,下官也是茅塞顿开。回去之后,再结合滇池的具体情况,与家父商议过后,写成了这些。上一次,下官斗胆提出了六条建议,其中又以农事为最。若是百姓吃不饱穿不暖,大魏何以繁荣?” 滇池王翻了翻册子,一下子挺直脊背,抬头问道,“农事?” 他记得,苏惟生的父亲在博阳是立过功的,还曾因此得了皇帝的封赏。 苏惟生点点头,“此书是近些年家父与下官查阅了无数农书、并多次试行之后汇集而成。后头的试稻种、杂交、增产,一时半会儿还无法施行,但前头的卧肥、引水,现阶段便可一试!” 当然,其实还有更多,花城这气候和土壤条件,大规模种药材、果树啥的也行得通,但也都不是短期内能见效的事。 何况更换作物事小,成品后的销路才是个大问题。总不能到时候种出来全砸在手里吧?到时候别说滇池王动不动怒,花城百姓就得跳起来把他生吃了。 不过这个问题他在来花城之前就考虑过,也找了许多人提前透了个话,虽要费些功夫,却也不是不能解决。 但是……他凭什么把所有筹码全部拿出来? 眼下光凭这些,就已足够引起滇池王的重视。 第444章 土地 滇池王并非不食人间烟火之人,翻看几页之后,就发现了几本册子的重要性。 他发自内心地露出一个笑容,伸手拍了拍苏惟生的肩头,“既然如此,一事不烦二主,这事儿就看苏大人的了。你那父亲……似乎还有个朝散郎的闲职,不知他可愿意当你的助手?” 弄来个便宜表弟加便宜表侄,虽也惹了点麻烦,但眼下怎么看怎么像是……赚大了啊! 苏惟生想了想,“家父一向喜农事,近来正说闲得慌呢,应当是愿意的。下官回去问一问。” 滇池王颔首,“可以。其他事情……等将来再看吧。” 也不知那姓江的到底说了什么,竟使得这小子这么快拿出了压箱底的本事。 苏惟生担心的到底是朝廷,还是自己?亦或者两者皆有? 但就算没有母妃那层关系,只要这小子有真才实学,又没做出对自己不利的事,自己定会全力保住他。 不过话不用说得太明白,否则一个有真本事的年轻人,万一有恃无恐起来,也不好收拾啊! 这是要看成效了? 苏惟生心头一跳,脸上露出几分感激,深深长揖到底,“多谢王爷!下官定当全力以赴,为花城百姓、为王爷做出一番成绩!” 滇池王很满意他的态度,甚至再次拍了拍他的后背以示鼓励。 这次从王府出来,苏惟生不但稍微放了点心,还得了个极好的机会。 滇池王大手一挥,将治下的大半土地都拨给了苏惟生试种,虽然未曾明言,但显而易见,只要能做出几分成绩来,这位王爷是必定要重用他了。 这一夜苏惟生睡得并不踏实,一会儿想着杭参政和夏礼青那边调查的事情,一会儿琢磨着朝廷什么时候会授意自己动手。 还有周氏和两个姐姐的身孕,前者倒还好,姐姐们产期应该也快到了,娘家人都不在身边,也不知她们会不会害怕。 只是担心也没用,千里之遥呢,好在姐夫们都是知根知底的…… 一时又担心起苏正德琢磨出的那套养田、肥田的方法是否可用。 毕竟滇池和博阳的土壤大不一样,在博阳可行的办法,到了滇池还从未试行过。 想要农田增产,总共也就这么点法子,无外乎种子好、田地肥沃、风调雨顺。 如今种子早已播下,最后一条他也无能为力,唯一能做的,只有第二点了。 博阳有的地方也有花城这样的红壤,可他在京城时借宁恪的关系翻查过户部的卷宗,发现一样的田地,博阳那边的出产有时甚至会超过花城的三倍。 为什么呢? 究其根底,还是因为花城的土地太过贫瘠、 山地也多,还得面临时不时的断流。 而且,花城因滇池王的缘故,汉人比较多,但夷人也不少,他们能让自己顺利地试新法子吗? 既然睡不着,苏惟生索性不睡了,爬起来点了灯翻开书本,将想到的事情一条一条记录下来。 就这样一边思考一边记录,竟一不小心就过了大半夜。 等终于有些困意的时候,已经写满了三四张大纸,上头都是密密麻麻的文字。 姚叔早上过来的时候一看,便知道自家少爷昨晚一夜没睡,不由自责起来, “大人,您该喊我一声才是。我虽然比不得小柱跟阿海机灵,出不了主意,却也能替您端个茶送个水。” 苏惟生揉了揉发酸的脖子,笑着道,“你睡好了,今日才好帮我做事。去打盆水来,我洗把脸去陪爹娘用饭,你跟两位师爷说一声,晚些时候去前头衙门议事。” 事关性命那件心事苏惟生不曾与任何人说,头一次单独见滇池王谈的内容,邵师爷和尹师爷却是知道的。 苏惟生把昨日的谈话跟两人说了,邵师爷摸着胡子,“先前因大人之故,滇池王被罚了半年俸禄,我还以为他会记恨于大人,没想到……不过王爷既肯将大半土地交给大人,就是重用的意思。” 苏惟生点点头,又看向尹师爷。 后者笑着道,“这些日子我在花城也没少走动,从传闻中看,滇池王并非心胸狭窄之人。既想用大人,就不会一边用一边忌惮,大人可放心行事。只要大人和老爷提出的法子当真有用,往后在花城,大人便可无忧了。” 苏惟生听出了他的言下之意,“有没有用,本官心中倒是有数,就是不知到了这时节,百姓们是否愿意试。” 毕竟是从未在花城使用过的法子,百姓们也有自己的想法。 事关一整年的收成,一个不小心就得饿肚子,总不可能他一发话,所有人都会勤勤恳恳去做。 邵师爷皱起眉头,“不错。在花城一带,原本种田已经不容易,眼下都到了返青的季节,农人为了保险起见,不一定敢用大人的法子。” 万一失败了,当官的最多挨一顿骂,农人却要忍饥挨饿一个冬天。 苏惟生也叹了口气,只是现如今,这已经是最快、最容易凸现自己能力的法子,也是最简单、最不必劳民伤财的。 他也有些苦恼,“本官虽为知府,却初来乍到。那位任通判及其身后的家族在花城颇有名望,别说合作,不出手为难都算好的。” 总不能一个个都收拾了再处理农事吧?花城世族虽不比京城,却一样盘根错节,等把这些捋清楚,估计黄花菜都凉了,还增个屁的产哟! 尹师爷想了一会儿,却笑了起来,“老夫倒是有个主意。” 他上前几步,低声对苏惟生和邵师爷说了几句话。 苏惟生一想,也跟着笑出声来,这主意不错,成本低,简单又方便。 邵师爷指了指尹师爷,“没想到尹兄竟如此促狭!” 尹师爷光棍儿地道,“你们就说有没有用吧?” 邵师爷连连点头,“有用,妙得很哪!只是该怎么办,让谁去办,咱还得仔细琢磨琢磨,万一在哪个环节走漏了风声,反而不美。” 第445章 树叶子 花城外一个偏僻的小山村,几名男子鬼鬼祟祟地躲在树丛后,伸长脑袋望向对面干得热火朝天的人群,越是看不清楚,越是心痒难耐。 其中一人推了推同伴,“你大姐不是在知府大人家里当厨娘吗?就没听到什么消息?这新来的大人到底在卖什么关子?” 被推了一把的正是苏家厨娘的二弟程阿水,他摸了摸鼻子,无奈地道, “知府大人家里规矩严,哪里能什么都往外头说?要是让大人发现,我大姐的差事还要不要了?万一丢了差事被赶出来,难道以后让我养吗?你们又不是不晓得我家那婆娘的性子!” “再说了,我大姐就是个厨娘而已,就是有啥重要的事,知府大人也不可能告诉她啊!” 先前那人讪讪一笑,没再多说什么。 过了一会儿,心里又实在好奇,便提议道,“不是在招人吗?要不咱们也去试试?就算领不了工钱,也能打听一下官老爷们在干啥事儿嘛。” 他这么一说,其余人也心动起来。 程阿水压低嗓子,神神秘秘地说,“对啊,倘真有啥好事儿,咱们村子可不能落在后头。万一那位新来的知府为了讨好王爷,给咱们发点米面、布料啥的呢?” 旁边的人闻言不但没有鄙视他,反而纷纷觉得有可能——整个花城谁不知道滇池王爷爱民如子? 新来的知府大人若想讨好他,还真有可能这么干! 几人越想越觉得有门儿,最后实在忍不住,还是结伴去报了名。 这些人常年干农活,虽然都瘦,但一个个看起来就挺有劲儿的,一去就被选上了。 到开始干活的时候,大伙更加疑惑,低着头交头接耳, “这知府大人让咱们满大山地搜罗树叶子,到底要干啥啊?” “会不会是做书签儿什么的?听说读书人都好个风雅,就喜欢用花啊树叶子什么的。” “谁家做书签用烂树叶子?就这潮乎乎的破烂样,烧火都点不起来!我觉着,肯定有啥秘密!” 这个想法得到了所有人的认同。 在他们看来,知府大人这么大个官儿,总不可能花银子请这么多人搜罗烂树叶子拿回家玩儿吧? 肯定有什么别的用处! 有那等心思灵活些的,就揣着手找衙役打听去了,结果倒打听出一些事情来。 你猜怎么着? 这知府大老爷,居然说这些烂叶子能做成田里的肥料! 种过地的都知道,田里头最重要的就是肥。只要肥上去了,天气也不折腾人,这一年就能有个好收成。 但花城的土地贫啊,有些地方刚开了荒没多久,地都没养好呢! 这会儿的滇池地广人稀。 对滇池人而言,一个人有一百亩地的事儿也并不少见,但这一百亩地,说不定还养不活一家人! 滇池王的确爱民如子,但一整年的税收他却不可能分文不取,否则军队、幕僚都靠什么养活? 滇池四大关口的守军的确是朝廷的军队,但朝廷对藩王所在地方的守军历来只补贴一半军费。 就这一半,还时常拖拖拉拉,有时拖个一整年都拿不到来着。 两任滇池王与朝廷关系都不咋地,能拿到手里的军费就可想而知了。 作为滇池人,尤其是花城人,最大的好处就是可以四处开荒。 只要不是官府圈走或者已经划给下山夷人的地方,你开了荒、种了粮食,那就是自己的。最多也就是花点银钱去官府登记一下。 这些开出来的地,滇池王府前三年是不收税的。 怎么样?政策可以吧? 可坏就坏在,这些荒地长草倒是能成,长麦子稻谷就差远了。 有时候累死累活大半年,收起来的粮食还没有撒下去的多,所以后来花城远远近近的村民都学乖了,并不会贸然去开荒。 但若是有足够的肥料,这一切就能改变了。 地再贫瘠,大量的肥料撒下去,总能多些收成。 可前面说了,花城这地方地广人稀,肥料也是抢手货! 就城里头大户人家那些用不完的夜香,也有人收了专门卖出去。 乡下人想买,还得一文钱两担,金贵得很!要是没打好关系,一般人他还买不到来着! 现在呢,那位知府大人居然说可以把烂树叶做成沃肥! 这几名男子明显不信,其中一个还小声嘀咕,“上头的人就喜欢胡闹!有那银子,还不如多买些米粮贴补一下穷人!” 旁边的人虽然没说话,但神色中都流露着赞同,明显对新来的知府不抱任何希望。 一名衙役吐了口唾沫,翻着白眼道,“瞧你们这一个个头发长见识短的,知道什么叫腐殖土吗?知道什么叫堆肥吗?” 许多人不以为然,“都是种地的老把式,谁还不知道堆肥?” 衙役一听,顿时来了兴致,压低声音道,“我只跟你们私下讲一讲,可千万别往外说去。咱们这位新来的知府大人,可是朝廷的状元郎!论才华、学知识,都是这个!” 他竖了竖大拇指,“更难得的是,知府大人来花城的时候,带了整整一箱子的农书,据说都是圣人传下来的!” “还有,知府大人的亲爹,那可是种地的能人,在老家博阳那一片儿忒有名!就是靠着钻研这些农书,用书上的法子种地,生生把博阳的粮食产量提高了一大半儿,还因此得了皇帝老子的嘉奖,封了个官儿呢!” 圣人有没有写过农书,老百姓是不知道的,但一听这话,都觉得知府大人的确是饱读诗书、是个满腹经纶的文化人。 没听说吗?连知府大人的爹都因为种地种的好,还得了个官儿做呢! 不管他们父子俩是谁教的谁,那皇帝老子都认可的事儿,总不会有假吧? 有人狐疑道,“难道这用烂树叶的法子,也是书里头写着的?那从前怎的没人提过?” “唉,好些读书人只顾着自己吃香喝辣,哪里顾得上咱们老百姓的死活?”衙役撇了撇嘴, “也就知府大人和知府家的老爷都是农家出身,明白咱们老百姓的苦楚!我估摸着,知府大人和老爷来花城之前就做了不少准备,不然为何偏偏带了这么多农书呢?这是为了啥?还不是为了咱们花城的百姓嘛!” 第446章 堆肥 众人将信将疑,圣人的农书和会种地的老太爷,显然比一位嘴上没毛的知府大人靠谱得多。 只是这法子从未听闻,大伙还是有些拿捏不定。 就有人说,“老太爷也是个官儿啊?这当官儿的,咱平时也见得不少,会种地的倒是没见过!不会是那个啥……纸上谈兵吧?” 衙役却道,“咱们这位知府,据说做官之前每年都会亲自下地,老太爷更不用说,整颗心都扑在地里呢!” 见有的人还是不太相信的样子,便笑了笑,“再说了,就算他们不会种地,难道你们也不会吗?何况只是堆肥,做那个腐殖土而已,据说比夜香还好哪,洒在地里特别管用!” 他想了想又道,“还有,那肥料好不好,等做出来抓一把看看不就知道了?刚才不还说自己是老庄稼把式吗,肥料好赖总能分出来吧?” 众人闻言都有些心动,毕竟搜罗树叶子也不费什么事儿,也就是出些力气而已。要是能成,到时候换来肥料,正好能用上。 有想得比较长远的已经开始问了,“堆这种肥,得用多长时间?” 衙役眼中闪过一丝笑意,“最多十来天功夫。我知道,进了五月大家都忙,可这从地里回家的时候顺道弄些树叶子,也不费什么功夫吧?还有家里半大的姑娘小子,到地里也帮不上太多忙,往山上跑一跑弄些叶子回来沃肥,那不正好吗?这回要是成了,到灌浆的时候再弄一次,说不得花城今年还有一场丰收呢!” 一听这话,众人更加心动——他们别的不图,就图个吃饱肚子,穿暖衣裳! 有人朝跑到前头一看,见好些衙役带着人用石灰水洒在稻草上堆成一堆,把干牛粪弄得湿透,结成大块的牛粪要弄碎。 虽然也用了些叶子,但牛粪铺了一层又一层,一会儿要干的,一会儿又要弄湿的,麻烦得很! 当场就打了退堂鼓——要知道,牛粪可不便宜! 那人就开始抱怨,“哎哟,差爷,你说了这么多,弄得我们一个个心里痒痒,就想回去试试,也好换一个好年!但这事儿到底能不能成,谁也说不准哪!要是成不了,不是白白糟蹋了那么多牛粪吗?多可惜啊!” 衙役却道,“你傻不傻?就这么点牛粪,堆好肥就能多好几倍,不是可以用到更多地方吗?这买卖还不划算?” 下头的百姓满脸无奈,“话是这么说,可问题是,我们去哪儿弄这么多牛粪啊?” 衙役眼珠子一转,似乎想说什么,但看了看周围的人群还是没有开口。 一副“我知道,我有办法,但我偏偏不告诉你们”的表情。 众人对视一眼,纷纷揣测起来,有机灵些的就一口一个“爷”,哄得那衙役“总算”松了口,将主意说了出来。 “你们弄不到,知府大人可以啊!” 百姓们都噎了一下,实在很难把知府大人和牛粪联系到一起, “知府大人是有那能耐,可他一个当官儿的,能去帮我们这些土里刨食的人弄牛粪吗?” 衙役哈哈大笑,四下看了看,确定旁边没有其他衙役,才说道, “说你们傻还不承认!一两个人去,知府大人定然不会理会。但要是你们大伙儿、再叫上别的村子的人一道,那知府大人还能不管吗?人一多,就成了民意,别说知府大人了,就是王爷,他也得管!” “哎哟,有道理啊!”周围的农人恍然大悟,纷纷咧嘴笑了起来。 那衙役好像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忙补救似的说,“这话你们听听就算了,可别真这么干!否则要让人知道了,我可得吃不了兜着走!都散了吧散了吧,我还得先帮大人弄完这一趟,忙着呢!” “听说成了之后,知府大人要先给王府的地用,明年就往下推。你们要不想自己弄,就耐心等着吧!” 明年才往下推?意思是今年大伙儿都用不上了? 几人对视一眼,恨不得立马回村商量去,但碍于面子,只能先帮着官府把树叶子收拾好。 折腾得越久,他们心里越急切,以至于回到家之后,心中那点犹豫都消失无踪了。 …… “快走快走!赶紧的!哎哟,兔崽子咋这么磨蹭?要是去晚了,弄得迟了,耽误了庄稼你赔得起吗?”后头的老汉口中不停催促,急得跟火上房似的。 走在前头的就是他儿子,闻言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无奈地道,“昨天还骂我不靠谱,这会儿倒是别急啊!有啥好急的?” 老汉一巴掌拍在儿子背上,“就你那整天胡说八道的德性,谁知道哪句真哪句假?先前还以为你胡说呢!现在隔壁村那老牛头都去了,肯定是真的!” 他儿子一听顿时不干了,“爹,你啥意思啊?宁肯信什么老牛老马的,也不肯你亲儿子!” 老汉却道,“你小子才吃多少米?老牛头都活了六十多年了,这老东西向来无利不起早,连他也跟着掺和,可见一定有利可图!走走走,咱走快些,不然晚些时候,好东西能不能分到咱们头上还不一定呢!” 老汉越想越觉得有可能,一面忙不迭地催着儿子,一面叮嘱乡亲们待会儿该怎么做,不能让别的村子抢了先——他们能弄到手的,自己也不能落于人后啥的。 同样的事情发生在花城方圆百里的不少村子。 在这个政令难以通达的地方,流言倒是传的飞快,就在苏惟生设下堆肥计谋的两天之内,几乎十里八乡都知道了这种好事儿。 一开始,很多人将信将疑,并不敢轻举妄动,毕竟事关一整年的收成,一个弄不好,全家人都得饿肚子。 但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出现之后,其他人也蠢蠢欲动起来。 等动的人多了,犹豫不决的人就开始想:如果是假的,还能有那么多人上赶着去吗?肯定不能啊! 人都有从众心理,原本一件不能确定真假的事,当大伙儿都说是真的、并争先恐后上赶着去做的时候,大部分人就会忽略“事情为假”这个可能性,生怕自己落于人后,享受不到同等的好处。 说到底,就是怕别人拿了好处,自己吃了亏。 第447章 占便宜 这一天,花城附近的汉人百姓成群结队的,一个个村长发号施令、气势汹汹地出发了——都得抓紧时间赶到花城,要是晚了,谁知道牛粪还有没有呢? 至于会不会白费功夫,大伙表示:不就是出些力气吗? 即便最后做出来的肥料不好,牛粪他们也拿到手了啊,划算得紧!到时候真要哭的,是那位知府大人才是! 想占便宜的心理是巨大的,等赶到府衙的时候,有不少人看见几个认识的村长也围在门口,人群一圈一圈的,可见来的村子实在不少。 因为滇池王是出了名的“爱民如子”,花城百姓对并不如何畏惧,至少没有人战战兢兢,而是彼此对视,带着几分较劲和警惕,心底还有些兴奋。 门口围了这么多人,衙门里的人自然被惊动了。 任通判不知苏惟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火急火燎地往后头走,边走边抱怨, “苏大人这是想做什么?也不先跟本官通个气!到时候要惹出乱子来,甭指望我替他收拾!” 身后的人撇了撇嘴,心说知府大人如今得了王爷的青眼,哪里还需要你帮忙?说到底,包括你自己在内的所有人,本来就该听苏大人的。 不过想归想,他毕竟是在任通判手底下做事,并不敢显露分毫,生怕往后被穿小鞋。 任通判黑着脸找到苏惟生,把前头的事儿一说,苏惟生却笑眯眯地道,“来得还挺快!成,那我出去看看!” 任通判心中嗤笑,外头那些刁民他还不了解? 一个比一个滑头,出了名的滚刀肉,平时没理都能搅出几分道理来! 他倒要看看,这位不食人间烟火的知府大人打算怎么收场! 苏惟生知道他在打什么主意,只淡淡瞥了他一眼,便目不斜视地向外走去。 因为早有打算,他今日穿的是朝服,最近伤也养得差不多了,虽然还不能练拳,但脸色已经恢复了红润,五尺九的身板挺直,往堂上一站,那威严就不用说了。 苏惟生脸色肃然,没有一丝笑意,和平日里那位平易近人的姿态截然不同。 一到公堂,苏惟生就暗地皱了皱眉,因为来的明显都是汉人,一个夷人打扮的人都没有。 也不知是对增产完全不感兴趣,还是在暗中观望。 公堂之上,百姓们渐渐安静下来,等喧闹声彻底消失之后,苏惟生一拍惊堂木,朗声问道, “诸位村长今日齐至府衙,可是有什么大事?” 下面的人你看我我看你,最后一位年纪最大、威望最高的村长走了出来。 他跪地行了一礼,“参见知府大人!草民等人听闻,大人有法子将废树叶变成宝贝……” 苏惟生眉头一皱,低声喝道,“胡说八道!本官又不是天上的神仙,如何能变废为宝?废树叶那个,是正正经经的农书上记载的!” “其制粪亦有多术,有踏粪法……南方农家反养牛羊豕属,每日出灰于栏中,使之践踏。有烂草腐柴,皆拾而投之足下,粪多而栏满则出而叠成堆矣……可见古人明智,早有办法可行。只可惜这么多年来,少有人用之。” 噼里啪啦一席话,又是引经据典,又是扼腕叹息的,听得下头的百姓一阵云里雾里。 虽然没完全听懂,却瞬间觉得,这法子果然是有出处的,自己不知道,那都是因为自己读书少见识浅哪! 这么一想,仅剩的一丝丝犹豫都消散了。 老村长忙道,“大人,就是这个法子!咱要是学会了,能把树叶变成牛粪,就有了足够的肥料,到时候还不是想种多少田就种多少田!” 苏惟生眉头还是皱得死紧,似乎有些不确定, “虽然是圣人之言,本官的父亲也在家乡实践过,但两地土质毕竟不尽相同,不大保险。要不你们再等一年?一年之后,这法子到底有没有效就有了定论,届时本官再安排人一一指导,岂不是更好?” 老村长却一拍大腿,“大人,明年的事儿明年再说,眼前的机会却不能放过啊!如今稻子还没开始灌浆,这要是下了好肥料,今年说不定就能丰收啊!” 说到这里,他又开始抹泪,“咱们老百姓,难哪!每年买肥料就是一笔花销,有时候捧着银子都买不到。若早知道有这么好的法子,咱还愁什么呢?” 任通判在后头看得目瞪口呆,眼前这人还是那个脾气又臭又硬,次次对着自己吹胡子瞪眼的死犟老头儿吗? 这会儿看起来老实巴交的,不知道的,还当他是什么老实人呢! 老实人抹着眼泪继续道, “知府大人是读书人,难为您还能看农书,一门心思为我们这些土里刨食的人着想!老头子也知道这事儿不保险,但这世上有啥事儿能保证万无一失呢?如今大人为找出了法子,我们要是反而心里担心害怕,不敢用,那冬天饿肚子也是活该!” “这……”苏惟生脸上浮现一丝犹豫,但看了看堂上的百姓,似乎又有几分动容。 村长们交换了一个眼色,又有一人上前道,“大人,草民知道,您这是不放心!但咱们别的没有,就这一把子力气还能使使。万一不成,咱大不了再不用那种肥料,绝不会埋怨大人!” 苏惟生长长叹了口气,“本官不是怕背责,也不是担心被诸位怪罪,而是……怕大伙儿耽误了功夫啊!万一不成,白白浪费这么多时间可怎么好?还不如垦垦荒呢!” 话音刚落,一名村长就接了话茬, “大人,眼下虽是农忙时节,但咱们花城收成本来就不咋地,每家每户都能抽出一两个人手!万一成了,大人就是救了花城所有的百姓啊!” 苏惟生似乎终于被说服了,他轻轻颔首,“成吧,试一试也行,本官可以派人下去一一指导。但事先说好,可不能耽误了田里原来的活计!” 这个自然没人不愿意,都连声答应下来。 眼见苏惟生松了口,老村长又试探着问, “大人,力气咱们庄稼人都不缺,但牛粪这东西可不好弄,您看……” 苏惟生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态,笑着指着他们道,“怪不得今日如此好说话,原来在这儿等着本官呢!” 他这一笑,方才的严肃瞬间去了几分,瞧着很有些平易近人,“行吧,既然是本官起的头,牛粪的事就由我帮你们解决。不过咱丑话说在前头,牛粪可以给,但要是有人拿来用作他途……也不用你们还,原价买回去便是。” 第448章 村民 此话一出,堂上的村长和外头围观的农人们都收了心思——要是知府大人让他们将来照旧还牛粪,他们少不得要赖一赖皮。 可要照原价买?他们就是不给银子,知府大人也有法子扣回去啊! 苏惟生微微一笑,没再多提,直接把事情交给了府衙里比较中立的知事和经历。 他们跟平民打交道比较多,也算是轻车熟路。 接到命令的几人都很意外,心里有些不安,更多的却是兴奋——若非万不得已,谁愿意整天跟在任通判屁股后头瞎判案糊弄人? 他们自己也是有抱负的好不好? 虽然底层的官吏普遍难以晋升,但谁又能肯定,他们一辈子当不了大官?眼下不就是个大好的机会么? …… 半个月后,天刚蒙蒙亮的时候,苏惟生就从床上爬了起来,下人已经备好了早饭。 姚叔见他随便套了件衣裳就走了出来,忍不住劝道,“大人,花城虽暖和,一早一晚还是有些凉,您还是多穿一件吧。” 苏惟生接过帕子擦了把脸,“穿太多待会儿活动不方便。” “有什么不方便的?晌午热起来再脱也不耽误功夫!”周氏在外头就听见了,扶着微凸的肚子一边埋怨一边进屋,让白薇找出一件外裳,亲手给儿子套上, “长生,你真要去啊?前些年你虽然干过农活儿,可自前年乡试开始就没再下过地,让你爹和惟安帮忙看着不行吗?还有两位师爷呢!” 苏惟生无奈地穿好衣裳,“娘怎的起这么早?双身子的人,也不多睡一会儿。” 周氏却道,“你头一回带着那么多人做事,我哪里放心得下?瞧瞧,娘一不在,你就不好好穿衣,也不好好用饭,再年轻也不能这么糟蹋自己的身子啊!” 苏惟生好不容易哄好亲娘钻出门,就见他爹苏正德坐在饭桌前,面上也有几分不自在,想来先前也是跟自己同样的待遇。 用完饭,父子俩带着苏惟安和两位师爷出了门,往花城附近的山村行去。 堆肥的事已过去十多天,算算时间,肥料也该熟了,这会儿过去刚好可以看看效果。 一边骑马,苏惟生还一边笑着回头跟马车里的苏正德和两位师爷闲聊, “前几日安堂兄带人下去看了,有的地方已经开始施肥,应当是成了的,只是不知道最后的效果如何。” 苏惟安道,“你早发了话要亲自过去查看,别的不说,至少下头的村民不敢随意糊弄。他们见你如此关心,都以为这东西重要得紧,上次还送了我不少土物,悄悄找我打听来着!” 苏惟生叹道,“民生大事,自然十分要紧。不说我,就是王爷也盯着这块儿呢。今年朝廷的军费还是没个着落,十几万大军,不还得靠滇池的粮食养着。” 邵师爷摇头道,“滇池地方再大,又能得多少粮食?说到底,还是得靠朝廷的粮饷。也不知江御史他们回京之后会如何向皇上禀报,要是说得不好听,今年的军饷恐怕……” 苏惟生心说,还军饷呢!皇帝已将滇池王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不定啥时候就得派人来借自己的手将滇池王府连根拔起。 滇池王不死,朝廷的军饷大抵是永远到不了的。 尹师爷是宁老太爷从自家的幕僚中选出来的,在宁府时比不得几位资历老的幕僚,但对于皇家之事,知道的也比旁人多一些,闻言便生出几分忧虑, “朝中的老臣没有人希望王爷坐大,如今……大概没有比粮饷更好的借口了。希望是我想多了吧!” 过了半个多时辰,苏惟生一行人就到了附近的村庄外。 几个开路的衙役纷纷跳下马,熟门熟路地朝村子里走去。 苏惟生满意地点点头,“这些人看着滑头,到底对当地熟悉,有他们在,咱们也能省省心。” “知府大人,您这边请。”还没进村,老村长就满脸堆笑地迎了出来,看起来无比热情。 老村长在前头领路,心情十分不错的样子,“多亏了大人的好法子,今年的农肥肯定够了!草民算了算,还有多出来的哪。这几天我们狠狠下了肥,今年的收成应该要多不少!” 苏惟生心里有了底,走到近处一看,几个老农正围着堆肥啧啧称奇呢! 其中一个还大声嚷嚷,“这也太神了!明明就是没啥用的烂树叶子,竟真的变成了好肥料!你们瞧瞧,摸上去跟牛粪也没差了!” 另一个痛心疾首地道, “要是早知道有这法子,每年这时候咱们哪还用得着发愁啊!唉,这些年浪费了多少树叶子?怪不得人家都说读书好!不读书,谁能知道这种办法?你说那些圣人也是,你知道就告诉咱老百姓啊,写什么书呢!咱也看不懂啊!” 有人懊悔,有人惊奇,也有人发现苏惟生到了,忙不迭地跑上前献殷勤,“哎哟!大人来了!大人您快来瞧瞧,这肥一闻就是好料子!” 可不是嘛,这臭气熏天的! 即便花城的天不算热,这会儿四周也围满了苍蝇,着实算不上赏心悦目,更别说靠近闻一闻了。 当然,也不是所有人都这么没眼色的。 老村长瞪了那人一眼,没好气道,“你以为知府大人是你呢?恨不得整天睡在粪堆里!大人,您是读书人,这地儿腌臜得很,站旁边看一看就行了。” 苏惟生脸上没有一丝嫌弃,甚至还笑了笑,往前走了几步,“不仔细看哪能看得出来好坏?不过堆肥这方面本官虽见过,却也没亲自动手做过,真说起来,不如你们远矣。尤其是方才这位老人家,种了一辈子地,经验技巧都是不必说的。” 被点名夸奖的王老头顿时笑得见牙不见眼,“嘿嘿,知府大人过奖了,过奖了!不过,不是我老王卖瓜、自卖自夸,种了几十年的地,虽比不得大人一句话就能变废为宝,但好歹也有些技巧。就说施肥吧,有了好肥也不能胡乱用,不然苗子都能给烧了,得不偿失啊!” “哦?还有这回事?”苏惟生兴致勃勃地走到王老头身边仔细询问,两人一问一答,瞧着十分融洽。 村长没想到堂堂知府大人竟能跟村里又臭又硬的王老头说上话,不过论种地,王老头的确有几分真本事,大家伙儿都佩服着呢! 这边苏惟生在跟王老头说话,那边苏正德、苏惟安和两位师爷也跟了过来。 苏正德叔侄俩这些天带着衙役手把手教他们堆肥,与十里八乡的村长村民都没少打交道。 因为苏正德这张脸看着就像个农人,下头的人待他还更亲近,农人们一见他来了,赶紧拉着他看成果去了。 村长则拉着苏惟安,勾肩搭背地往旁边一站,说起了悄悄话。 第449章 好事 避开苏惟生,村长就低声问,“苏小哥儿啊,这些日子,咱们的交情不是假的吧?这……知府大人还有其他法子没?有的话,可别藏着掖着,告诉你叔一声。” 苏惟安爽朗一笑,也压低嗓子道,“叔,您就跟我亲叔似的,我瞒谁也不会瞒您哪!不过知府大人虽然是我堂弟,但口风一向紧……” 村长一听,急了,“这么说,大人还真有其他本事?” 苏惟安只叹了口气,“别说您了,就是我,也探不了口风。这次的事若是成了,知府大人在王爷面前得了面子,说不准还会继续想办法。若是不成,你说他犯得着冒这风险吗?说到底,他也没必要啊!” 村长一听,心里更加痒痒,这位年纪轻轻的知府大人还有啥法子呢? 是能弄出更多肥料,还是能让麦子和稻谷长得快?甚至能让地里的出产变得更多? 不管是哪方面,只要其中一样能成,就够他们这些泥腿子受用不尽了。 苏惟安点到为止,安慰村长,“别着急,先把眼前之事做好再说其他的。” 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好像暗中达成了什么协议似的。 苏惟生并不是单纯地过来看,等众人开始施肥的时候,他跟苏正德也撩起袖子挽起裤腿,跟着一块儿下了地。 这可惊呆了一大群人! 苏正德那个……正常,看他那张脸就知道,从前没少干农活! 可这白白净净的知府大人……这…… 别说上头当官的了,就他们村里那些读书人,就没见过乐意下地的! 苏惟生自顾自的干活,瞧着还十分利索,看得村民们目瞪口呆,“大人!敢情您还真会干农活啊!” 苏惟生笑了笑没说话,前头的苏正德闻言却自豪地道, “那是,别看他年纪小,干活的年份却也不短了!早些年我身子不便,只能在一旁干看着,每年春播秋收啊,都是我这儿子带着大伙儿一起干的!” 苏惟安也附和道,“那是!大人常说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脑子又不笨,只要肯学,不管种地还是干啥,就算无法精通,好歹能学个半罐水吧!关键是啊,大人还说呢,咱老百姓种田种地,凭自己的辛苦养活自己,有啥好丢人的!” 村民们听得都开心坏了。 王老头乐呵呵地道,“是啊,就该这样!知府大人的意思是,种地也是门学问,该学!那些光识了几个字,就满天下嚷嚷着不愿意干活儿的小子,就该拖出来狠狠揍一顿!让他们知道什么叫那个什么……什么汗啊……禾苗什么的。” “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苏惟生补了一句,又接着道, “农乃一国之本,倘没有百姓种粮,天下人该靠什么活着呢?本官既然做了花城的父母官,自然该熟知农事,否则读了再多圣人之言,也不过是纸上谈兵罢了。” 周围的人甭管心里怎么想,嘴里都是奉承不断。 苏惟生在几个村子轮流干了一整天的活,当时不觉得有什么,等傍晚回去时候,才发现自己腰酸背痛,那叫一个酸爽。 他捶了捶自己的腰背,叹息着道,“才两年没下地就累成这样,那些长年累月被捆绑在土地上的百姓,得多辛苦啊?怪不得那王老头六十岁年纪,就苍老得不像话。” 苏正德沉默了一会儿,“这还算好的,有地种,有肥料用,将来好歹有粮食吃。看看那些佃户,再看看有些地方,辛辛苦苦一整年,到头来粮食都不是自己的。” 苏惟生默默吁出一口气,佃户们且不必提,就说陇西那场旱灾吧,饿死了多少人,到现在还没缓过劲来呢! 接下来几日,苏惟生也没歇息,带着人满花城地跑。 有他在,各地村民就跟打了鸡血似的——知府大人和苏老爷跟他们一块儿下地呢,也不知道种出来的米面是不是能更好吃! 一通功夫下来,别的不说,苏惟生在民间的名声倒是一天比一天好。 毕竟能跟大家伙一起下地干农活的,总不可能是个脑满肠肥的贪官吧? 苏惟生的心情也着实不错,公务顺利,几位好友的信也陆续到了。 苏澜已于五月初一平安产下一女,取名望舒。 苏沁五月二十八产子,取名辰良,杭晓婵五月十六产子,取名邦彦。 其中,舒姐儿的名字是何父跟顾氏让何轩自己起的,良哥儿的名字是老平阳伯,也就是岳西池的祖父起的。 看来对于岳西池这个二十年没见的孙子,老平阳伯还算重视。 曹承沛长子的名字么,自然是杭参政的手笔。 对了,苏茂谦的妻子夏氏也有身子了。 苏惟生看信看得既高兴又心酸,为什么高兴自不必说,心酸的是,昔日好友个个都当爹了,自己却……想到林铃,他的胸口下意识地刺痛了一下。 苏正德夫妻俩却笑得合不拢嘴,直说几个名字起得好,可具体好在哪儿,又说不上来。 苏惟生便给父母解释,“这‘望舒’二字出自《离骚》中的‘前望舒使前驱兮’,原本指月神。不过二姐夫择了这两个字,应该是更希望我外甥女将来舒心适意,平安顺遂。” 然后又说起“辰良”和“邦彦”的由来。 周氏一个劲儿地说好,“这名字起得好,有来历有典故,还好听。” 说着又转向苏正德,兴致勃勃地讨论起肚子里那个小的的名字。 苏惟生却在心里吐槽,老平阳伯和杭参政就算了,何轩那家伙在起名字的时候定然色迷心窍了—— 望舒二字的确不凡,可后面那个“舒”字,听起来是不是跟‘苏’很像?自家这姐夫到底是想“望舒”,还是想“望苏”呢? 嘿嘿嘿,苏惟生想到姐姐姐夫亲密无间的模样,笑得十分猥琐。 一时间,一家人都忙着回信、忙着给新出炉的小崽子们打金锁片和小镯子什么的,最后托了本地信誉不错的镖局往京城和陇西送东西。 当然,不止有送给孩子和产妇家的,还有给宁家的、梁家的,给苏老太爷、苏正良和苏正文的,给杭参政的…… 什么本地的干饼、茶叶、熏干的火腿、干菌菇、药材啥的,零零总总装了几大车。 只是苏惟生的好心情并没能维持多久。因为夏礼青那边,再次传来了消息。 第450章 三方 江序一行人回京之后,朝廷便宣称花城知府苏惟生遇袭一事乃江湖草寇所为,并发下海捕文书,全力缉捕手腕上有月牙胎记的人。 京兆、刑部和锦衣卫的大牢里人满为患,都快住不下了。 但夏礼青告诉他,真正落网的月色阁人一个都没有,至少,京城的没有。 常氏、韩五少爷都变卖过一些田庄和铺面,还有个尤氏,就是那位金郎中的妻子。 潘家倒是没什么动静。 常氏有个陪嫁嬷嬷,姓樊,樊嬷嬷儿子的小名就叫阿圆,常氏变卖产业的事,就是这个阿圆去办的。 年后到二月那一段时间,阿圆曾多次与尤、韩两家的下人私下会面,有时是在田庄,有时在外头的茶楼酒肆。樊嬷嬷也一样。 夏礼青还打听到一些事: 潘士连出事以后,他的儿子被夺了功名,活得倒还挺好。 他的长女却因父亲出事,惊惧之下难产,虽然当时命保住了,却缠绵病榻好几个月,于去年年底产后不调,忧思过重,病死了。 金郎中的儿子金如风也在年初死在了流放之地,好像是干活的时候没注意,掉进河里淹死了。 而韩五少爷自从五年前在夏佥事家挨了那一顿揍之后,面部就变得有些僵硬,笑起来也像哭,表情稍微做大点,还脸歪嘴斜的。 当然,不是中风的那种脸歪嘴斜。 从前亲亲热热的表姐妹再不曾给过他好脸色,都与他渐行渐远。 最关键的是,娶妻之后,祁将军给他寻了个五城兵马司的差事。 只是进去没多久,他就跟夏义柏的儿子阿丹起了争执,上峰居中调节,韩五少爷却激动过度,露出了脸歪嘴斜的扭曲面孔,惹了上峰厌弃。 再加上阿丹的背景实在比他强得多…… 那会儿西北战事还未爆发,定国公兄弟俩都还在京城。 夏义柏位居五城兵马司南城副指挥使,本身又是个护犊子的,怎能容忍有人在自己的地盘上欺负儿子?就……向下头的人暗示了几句。 结果可想而知,韩五少爷在被穿了几个月小鞋之后,丢了差使,被同伴嘲笑了好长一段时间。 后来因为面部表情问题,也难以找到别的好差事,韩五少爷深以为恨。 苏惟生抚额,“这个仇结大了啊!” 小柱不以为然,“常氏死了长女,尤氏死了长子,这如何能怪到大人头上?下狱和流放的旨意是皇帝下的,有种找人杀皇帝去啊,揪着您不放算怎么回事?柿子挑软的捏吗?” 养了三个多月,小柱和樊春、阿海等人终于都能下地了,只是之前脏腑伤得太重,并不适合出门风吹日晒,怕万一着了风寒再生危机。 想出门,半年后再看吧! 而且梁老大夫说过,要恢复从前的活蹦乱跳,估计至少得一年时间。倘中间再撕裂伤口,甚至受了伤,这时间就得无限延长。 因此苏惟生发了严令,让他们都老老实实在各自的院子里待着,房门都不许出一步。 小栓一门心思跟着小王大夫学医术,倒是能打发时间,其他三个都快憋疯了。 苏惟生今日收到信,实在无人商议,只好跑来找小柱了。 听到小柱的话,他也很是无奈。 韩五少爷……那场架打得一团乱,大家都被激起了火气,韩五少爷又没下限地冲他的宝贝动手,他一时怒极,下手就狠了点。 可他委实没想到,韩五少爷的脸竟然留下了后遗症。 夏礼青还说呢,“其实次一等的差事也不是找不到,御前虽去不了,守个城门啥的却是没问题,姓韩的自己看不上而已。” 他估摸着韩五少爷对阿丹和阿绛的恨意也绝对不浅,已经在想法子除掉这个隐患了。 苏惟生接着往下看,夏礼青说,他已顺着名单深入调查过,在买凶之前,那些人接触的人着实不少,丁酉几个筛查了许久。 最后发现,名单上的大户人家和阿圆同时接触过的,只有三方势力。 第一,普济观的广真师太和她的弟子; 第二,永安公主(八公主封号)未来的驸马王栋,和他那位姨母。 至于第三个么,夏礼青语焉不详,只说等他查清楚再行告知。 对于前两个,他已派了人去广真师太和王栋的家乡查探底细,有消息会再写信过来。 “普济观我倒是不觉得意外,本就是一群唯利是图、不择手段的人。可这王栋,还有连世子都讳莫如深的第三方势力……”苏惟生只觉得头痛欲裂。 小柱想了想,“王栋的身份……皇帝在赐婚之前就细查过,有问题的可能性应该不大才对。可他在京城,除了中传胪和被招为驸马这两件事,其他时候也的确不太引人注目。” “试想一下,少爷若是想往某人家里安插一个探子,这样不起眼的人,是不是很合适?而且齐王已死,他身为已经退出皇位之争的未来驸马,无论与谁相交,那些人都不会太防备他。” “是很合适。”苏惟生揉了揉太阳穴,“可要是他当真有问题,在皇帝派人去苏南时,就应该引起了锦衣卫的注意,皇帝不可能在他身份不明的情况下赐婚。算了,左右世子已经在查了。我更担心的,还是世子不肯说的那一个。” 小柱若有所思,“世子身份尊贵,又有安平郡王这个岳父,京中能让他忌惮的人实在太少了。那么,有没有可能是……跟世子、或者定国公府走得很近的人呢?” “是啊!”苏惟生点点头,“我担心的正是这一点。按灰渡所说,那送解药的人应该在五月初出现,可世子在信上,对四季班和老黑铁匠铺却只字未提。” “是那人没有去,还是世子顺藤摸瓜找到的人让他难以相信,需要再三确认?所以,普济观和王栋有没有问题还未可知,剩下那一个才是最要紧的……会不会,替月色阁拉生意的和送解药的,本就是同一个人?” 小柱喃喃道,“国公爷在西北御敌,世子对通敌叛国之人应该深恶痛绝才是,可这次偏偏……只能说明,那人,或者那人的主子与定国公府关系匪浅。” “关系匪浅……是姻亲,还是故旧?”苏惟生翻出小柱房中的纸笔,将脑中人名一个个罗列下来,却无论如何也看不出哪一个最有动机。 眼下夏礼青不肯说,他当真是一点头绪也没有。总不能立即跑回京城,掐着夏礼青的脖子让他开口吧? “帮助锋台汗国扰乱大魏内政,是收了外族的好处,还是不惜生灵涂炭,只想让大魏亡国?” 第451章 案子 小柱勉强笑了笑,“看您说的,名单上这些人家,哪家不是跺一跺脚,大魏都得震上一震的存在?公主府、承恩公府、安平郡王府、尚书府……这样的人家,得多大的好处才能收买?总不能就为了关外的牛羊,和大魏的小部分国土封地吧?” “与虎谋皮的道理,我这个做奴才的都懂,那些人会不懂吗?万一将来大魏真的……锋台汗国反口,他们又能怎么着?” 苏惟生苦笑,“要是人人都有你这种觉悟,从古至今何来那么多叛国贼?正常人根本干不出来这样的事儿!” 小柱小心翼翼地问,“少爷,您是不是在担心世子?” 苏惟生放下笔,没有说话。 小柱知道自己猜对了,“那么,您是担心他在调查的过程中被人察觉反而累及自身,还是担心他念及与那人的交情,反被人利用,做出于国不利的事?” 苏惟生闭上眼,长长叹了一口气。 这是二者皆有的意思吧?对于苏惟生和夏礼青的关系,小柱也有些看不懂。 两人每次私下见面都只谈正事,看起来实在不像有什么表兄弟情义。 但每次一遇到事儿吧,两人最先想商议的却是彼此,而非从小一起长大的伙伴。 到底是因为信任对方的能力人品,还是因为别的呢? 不过小柱知道自家主子近来身心俱疲,不想让他太过忧思,便转移了话题, “那个福爷和东来客栈有眉目了吗?说起来,福爷才是咱们正经的仇人呢!长这么大,除了我爹出事那次,还没吃过这么大的亏!少爷,小的还指望您把人找出来,替我出气来着!” 苏惟生睁开眼,立即被小柱眼巴巴的样子逗笑,“那常氏什么的,左右现在也没用了,要不我出银子,你也去买个凶?” 小柱:…… “少爷,咱们家……好像还没富到那种程度吧?” 苏惟生白了他一眼,臭小子,瞎说什么大实话! 小柱怪笑两声,“常氏那边没啥好担心的,少爷不是早把黑锅扣常家头上了嘛!嘿嘿,杀子之仇,也不知皇帝要忍到啥时候!” 苏惟生瞧着小柱仍然苍白的脸色和眼里的红血丝,心头淌过一阵暖意,“韩家那边,世子说交给他处理。” 韩五在实力不济之时尚能对自己出手,等他得了势,会放过害他丢过差事的夏义柏和阿丹吗? 对夏礼青来讲,这父子俩才是他真正的亲人,他如何会给他们留下这样一个隐患? “至于那位福爷,还没露过面。东来客栈么,是白家的产业。” 小柱睁大眼睛,“不会是那个白家吧?” 苏惟生淡淡道,“不错,正是白修竹那个白家。东来客栈的东家,是白修竹三叔手底下的管事开的。” 小柱艰难地咽了口唾沫,“若我没记错,白修竹是晋王的连襟……那位福爷联系完月色阁的人就在东来客栈待了好些天,足可见其警惕,按理说……” 他松了一口气,“那客栈,应该不是福爷主子的地盘。” “谁知道呢?”苏惟生摊手,“我明日就叫李三儿写信给马婆子,让她找机会送人进晋王府。世子那边也在留意。” 他的脑子已经乱成一团,个个都有问题,敌国探子、暗处敌人、身家性命、花城公务,桩桩件件加在一起让他烦不胜烦, “去他娘的,天塌下来有高个的顶着,关小爷屁事!” 然而第二天睡醒,他还得继续往城外更远的村子跑。 苏惟生腹诽,我这是啥劳碌命哟! 解决完花城汉人土地堆肥的事,苏惟生正想歇息两天再去见见花城的南夷土司,说服他们使用自己的法子——观望了这么久,汉人的肥料都撒到地里了,夷人总不可能再怀疑堆肥的效果吧? 可这天他忙完公务回到后院,屁股还没坐热,府衙外的鸣冤鼓就被敲响。 伴随着咚咚咚的鼓声,十数人迈着杂乱的脚步朝府衙大堂而来。 苏惟生认命地抄起官袍往外走去。 这段时间任通判不授意下头的人给他使绊子了——关键是,苏惟生的名声越来越好,滇池王府摆明了支持的态度,导致任通判说话不太管用了。 这人也有意思,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当起了甩手掌柜,称病好些天,啥事儿也不肯管了。 所以,升堂这种事还是得由苏惟生自己来。 当然,苏惟生也不乐意让那家伙插手判案就是了。 邵师爷提醒道,“大人,听前头这动静,不像小事啊!” 苏惟生点头表示明白,在靠近公堂时,刻意放慢脚步,沉着脸走进公堂落座,看着下头乱哄哄的人群,使劲拍了一下惊堂木, “堂下何人?” 他放眼一看,就发现宽敞的公堂上挤了不下三拨人,其中两拨看服饰都是苗人,虽站在一起,彼此之间的气氛却并不融洽,反而透着股剑拔弩张的意味。 苏惟生有些惊讶,花城境内已入籍的南夷人虽不少,却要么龟缩在城南郊外,要么住在半山腰的寨子里。 因各族皆有主事人,上头还有两名土司,出了事多是内部协商,协商不了就动武。 久而久之滇池王懒得管,南夷人也甚少闹来府衙,更别提击鸣冤鼓了。 另一拨是姚知事和几个衙役,他们不断试图维持秩序又一次次被挡开,还不敢还手,大有慢慢缩到角落放任对方的趋势。 眼见苏惟生发问,姚知事如蒙大赦,躬身行了一礼,“启禀大人!苗人丢了位姑娘,遍寻不着,特来府衙请您主持公道!下官阻拦不及……” 苏惟生抬了抬手,“可怜天下父母心!女儿失踪了,做父母的心急如焚无可厚非,一时顾不上礼仪规矩也算情有可原。” 给了姚知事一个台阶,他自己也借坡下驴,将苗人冲撞府衙的事一笔带过。 苏惟生直视堂上头饰最华丽的一男一女,命他们报上姓名,将实情一一道来。 他不慌不乱,眼神平静,两边又多了不少手持杀威棒、杀气凛然的衙役,姚知事和先前那几名衙役顿时底气大涨,连拉带劝地将两拨苗人分开。 然后所有衙役侍立两侧,将杀威棒齐齐点地,低喝“威武”,补齐了开堂前的步骤。 第452章 找人 公堂安静下来后,为首的两人互瞪一眼都要张嘴。 那年纪稍轻的女子抬脚就踩了男子一脚,然后才气冲冲地开口。 她的汉话发音不甚标准,但胜在口齿伶俐,没一会儿就说清了事情经过。 原来女子是东苗女土司的妹妹乌妮。自家外甥女乌彩前天听刚从城里回来的西苗都拉说,新来的知府大人在山下弄什么堆肥,还跟农人一起下地,弄得花城附近的汉人村子热火朝天,热闹得紧。 就不顾母亲反对,偷偷下山进了城,谁知从此一去不返。 乌兰土司担心女儿,找了两天都没找到,急痛攻心一病不起,所以她才下山求助知府。 乌妮说完行了个苗人的大礼,“都拉心悦阿彩已久,数次求爱被拒,谁知是不是那小子起了歹心将人掳走藏起来了!大人,我们东苗向来欢迎您、尊敬您,听说您来了花城,寨子里的姑娘不知道多开心,还专门下山载歌载舞地迎接!” “这次阿彩下山,兴许也是为了向大人讨那堆肥之法,谁知却就这么失踪了!还请大人念在我们东苗上下一片忠心,帮我们找回阿彩,救我姐姐一命!” “你胡说!”那男子对乌妮怒目而视,“都拉是我们西苗一等一的好男儿,怎会做出如此卑鄙之事?还有,我们西苗也有迎接苏大人!” 他转向苏惟生,愤愤不平地道,“苏大人,我们西苗没有掳走阿彩,可是东苗不信,跑到我们寨子里又打又砸,还扬言再不交出阿彩就要放火烧山!乌兰那疯婆子现在还赖在我们寨子里不肯走,见鬼的一病不起!” 男子自称是西苗土司都野的弟弟都石,都野被乌兰缠住脱不开身,他才被迫来到府衙和乌妮对质。 同时还控告东苗在他们寨子里抢了粮食和牛羊若干,恳请知府主持公道。 苏惟生又问了几句,发现两厢对比之下,丢了继承人的东苗更加理直气壮,口口声声要西苗放人,否则就要玉石俱焚、放火烧山。 西苗青壮百口莫辩,怒气冲冲地说无论如何也不能烧山。 还有个两头为难的都拉夹在中间,双眼布满红血丝,脸上还带着不少抓痕和巴掌印,估计没少被东苗的人修理。 苏惟生心说,人都失踪三天了,今天才过来是不是晚了点?再说他又不会占卜算卦,去哪儿找个失踪的小姑娘? 要是按照寻常贴告示的法子寻人,估计黄花菜都凉了。 然而眼下苦主的人数都快赶上衙役了,苏惟生也不能撒手不管,思索片刻便道, “本官即刻下令封锁城门,严查来往人等。但你们现在报官已经有些迟了,不一定能找到乌彩姑娘。” 乌妮:“那就搜城!” 都石:“不能烧山!”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互不相让。 “休得咆哮公堂!”苏惟生拍了一下惊堂木,“本官体谅你们的心情,但当务之急是找到乌彩姑娘,争吵于事无补!” “封锁城门的同时,本官认为还应该在花城府内广贴告示,凡提供线索者皆有赏钱,找到乌彩姑娘的予以重赏。你二人意下如何?” 两人都露出喜色,对视一眼之后首次达成了一致,“大人英明!” 苏惟生颔首,“既然如此,你二人便将悬赏银子拿出来吧。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乌彩姑娘和西苗寨子的安危,就靠你们了!” 乌妮:? 都石:? 总觉得有哪里不对,但知府大人说得也没错,重赏才能有勇夫,出银子出东西好像也是应该的。 两拨人迅速背过身与自己的族人低声商议,没过多久乌妮就拍了板, “我们出两千两银子和一株人参做悬赏,只要有人能找到阿彩,无论生死,我东苗都会将银子和人参双手奉上!” 都石不是土司,失踪的也不是西苗人,本来不想出银子来着。 可侄子都拉眼巴巴地望着他,乌兰那母老虎还在寨子里虎视眈眈,最终还是决定拿出一千五百两。 这银子也不是白出的。 都石坚称自己不但是为了帮忙找乌彩,更是为了替知府大人分忧,因此要求苏惟生往寨子里走一趟,劝说乌兰。 那个啥……至少别动不动就烧山啊! 苏惟生痛快地答应下来,“点齐人手,即刻出发!” 等人的时候,苏惟安在邵师爷和尹师爷的暗示下,忧心忡忡地走过来, “那个……大人,您身边就两个护卫,还是新请的,衙役中尚有不少任通判的人,也不知是否可靠。那苗人一个两个都凶得很,一言不合就要动武,万一再起争执冲撞了您……” 六月里苏家的确又请了两个护卫,都是郝玉成介绍的。 据说是北原郡人士,从某个镖局退下来的两兄弟,一个叫冉胜,一个叫冉朔。 苏惟生明白这两个定然是皇帝的人,不动声色地收了下来。 毕竟朝廷想在滇池王身边安插人并不容易,不管想做什么,都只能通过他。 苏惟安和牛四儿等人得过交代,要小心盯着这两个,所以前者一直不大放心来着。 苏惟生心说,这两人就算有皇命在身,也不会选择现在动手,怎么着也得等到他和滇池王独处一室,而“见证者”又比较多的时候。 所以,冉胜和冉朔眼下不仅不会害他,还会尽力保护他。 再说,东苗西苗两位土司权力再大,也只是对族内而言,明面上还是要服朝廷的管。 当然,他早已打听清楚,花城的土司一向唯滇池王马首是瞻。 自己眼下既是朝廷任命的知府,又得了滇池王重视,那两位再怒火中烧,也不会得罪他。 苏惟生摆了摆手,正待劝说,就听姚叔禀报,“大人,王府的葛千总求见!” 苏惟生一愣,“快请。” 府衙和王府仅有一墙之隔,方才看热闹的人也不少,滇池王能这么快得到消息也并不奇怪。 就是这葛千总…… 第453章 拦路 过了一会儿,一个四十左右的黑脸汉子走了进来,双手抱拳,“在下葛飞,见过苏大人!” 原来这就是葛飞。 苏惟生面色不变,“不知葛千总前来……有何要事?” 葛飞朗声道,“王爷听说苏大人要去苗寨,命在下随行保护。” 苏惟生刚想拒绝,心念一转又改了主意,“王爷可说过,让葛千总一定要紧跟在本官身旁?” 葛飞怔了怔,“不曾。” 苏惟生想了想,“那就请葛千总……” 葛飞半晌无语,这……王爷只说要保护苏知府,虽说没具体吩咐到底是明里还是暗里,却也没让他帮着查案啊! “这个……” 苏惟生立即明白过来,葛飞就是个直来直往的军中汉子,不太懂弯弯绕绕那一套。 他嘴角一勾,“如今花城虽然平静,却也只是明面上的,你我皆知,暗处不知有多少人对王爷和本官虎视眈眈。王爷既让葛千总来保护本官,提前去城里查探一番,扫清一些可能存在的威胁,是不是也在千总的职责范围之内?” 葛飞一想,好像也没哪里不对。 他听彭畅说过,如今朝廷对王爷并不友好,苏知府既帮着花城治民增产,说不定也会被人盯上。 万一城里真有人伪装成平民对苏知府下手…… “成,就这么办!” 两刻钟后,苏惟生带着东苗西苗两拨人和八名衙役,在冉胜和冉朔的陪同下一起往寨中去。 葛飞则不知藏到何处去了。 另外,他还派了六名衙役出去张贴悬赏告示,同时沿街宣讲,务必令每个人都听到。 两名师爷则与姚知事一道镇守府衙,万一发生什么意外也有人支应。 土司一职乃太祖所设,滇池地带的是由苗人推举出来后,再由朝廷进行册封。 除了更加名正言顺以外,太平年代对外也起不了什么实际作用。 但要是他任由事态恶化,导致两大土司上演全武行甚至放火烧山,那么不用等传到朝廷,滇池王就不会放过他,先前所做的一切努力也将付之东流。 一看都石和西苗数人如临大敌的模样,苏惟生便知那位东苗女土司乌兰不是善茬,这次丢了继承人,急怒之下谁知道会干出什么事? 所以这次山寨之行,根本没有推脱的余地。 说到寨子,苏惟生无可避免地想到了黎映,也不知这位在外头是不是也如此凶悍……不过等在花城站稳脚跟,也该兑现承诺了。 他记得在黄石镇时黎映说过,下山入籍是大事,她与其母,即蜮族族长黎氏近两年都不准备外出,让他准备好之后随时去信告知…… 正天马行空之际,忽听前方传来争执声,隐约还有人在痛哭,听声音正是他们要去的城门方向。 苏惟生一夹马腹加快速度,转过街角就看到一条送葬队伍。 队伍很长,足足占了半条街,地上还撒着黄白的纸钱。 此时,身披麻衣的孝子正同拦路的苗人吵架,一边哭一边骂,额头的青筋一蹦一蹦的。 那苗人不大通汉话,就用苗语叽里呱啦一通说,说的什么苏惟生也听不懂,但意思他看出来了——就是不让过! 双方人马吵得脸红脖子粗,着实没想到能遇见知府出巡。 那孝子当即扑过来跪地痛哭,“青天大老爷啊,求您为草民作主!我爷爷今日出殡,苗人却拦着不让出城,他们眼里还有王法吗?这是要咱们汉人的命啊!” 其他送葬的也跟着哀声痛哭,似乎悲痛难抑。 苏惟生没有立即理会那孝子,转头看向乌妮和都石,“那是你们谁的人?” 他刚刚下令封锁城门,苗人就能在这里拦路?应该是早在城门处拦人搜查,这会儿顺道过来而已。 乌妮和都石顿感心虚,他们没那胆子,不敢去城门口搜查,却分别派了人在城外的路上拦截,不管见谁出城都上前“询问”。 虽然不知手下为何跑到了城内,还这么巧被知府大人抓包,两人还是难掩尴尬。 乌妮干笑道,“让大人见笑了!那个啥……本来是让他们在城外盯着的,这会儿大概……大概……是想进城用饭吧!” 这事儿明显是苗人不占理,苏惟生正要开口,忽然一眼瞥见了藏在斜对面一棵大树上的葛飞。 葛飞对上他的视线,指了指那孝子。 苏惟生心中一动,低头对那孝子温声道,“不要慌,你先起身,说说怎么回事。” 跟来的衙役还算机灵,一听苏惟生问话,当即分出两人上前把那男子扶起来,喝令他好生回话。 那男子抹了把脸,哀声道,“草民是城南钱家棺材铺的,叫钱大郎,草民的爹死得早,是爷爷从小带大的,手艺也是爷爷教的。” “爷爷年事已高,前些日子因夜里贪凉着了风寒,病了一场就这么去了。他老人家操劳一生,替多少人打过棺材备过丧仪?谁晓得轮到自己出殡的时候,这天杀的苗人,竟拦着我们不让出城安葬,叫我这做孙子的情何以堪!知府大人,您可要为我们作主啊!” 钱大郎说着又痛哭起来。 而送葬人群里,一名老妇人被人搀扶着半靠在棺木上,整个人摇摇欲坠,似乎随时都要晕厥过去。 就在这时,一阵轻风拂过,满地纸钱打着旋儿飘了起来,愈发显得钱家人冤屈深重。 “钱老爷子走得不安宁啊!” “这大白天的风打旋儿,不吉利啊!” “苗人也太欺负人了,前两天还在城外拦人,今日竟敢直接跑进城!” “咱们知府可是汉人,瞧着吧,今日非得让这群蛮夷长长教训!” “谁家能不死人哪?这群苗人欺人太甚了!” 听着周围的议论声,一个拦路的苗人男子大声道,“知府大人,这家人不对劲!我们寨子里的金蚕蛊闻到了同类的味道,他们肯定藏了我们的人!就在那棺材附近!” 他声音洪亮,再加上一口蹩脚的汉话,格外引人注目。 话还没说完,四周便安静下来,片刻后爆发出更大的嘈杂声。 苏惟生想到黎映说过的黑蜮、白蜮、以及蜮族脱离苗族的经过,下意识皱起了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