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长安小坊正》 第1章 坊正范铮 “在下范铮,敦化坊坊正,坊门管钥,督察奸非。” 年方成丁的范铮站在坊门处,端正了一下软脚幞头,轻舞手中的枣木短棍,身后跟着两名体格健壮的坊丁。 年轻的面容,长得方方正正,相貌说不上俊,但也绝对与丑无关。 五更末就得开坊门,在大唐是常态。 敦化坊是长安城最东南角,紧紧顶着大名鼎鼎的芙蓉园与曲江池,地方够大,人口才五千余,户不足千,是人口最少、最穷的坊区。 太极宫、皇城在正北,旁边是官员密集的住宅区,然后是东西市,大量的商贾、工匠、劳力都聚集到那一片,东南角的敦化坊自然无人问津。 范铮其实想过从军挣一身军功,捞它几十亩永业田,奈何商杂类,不得预于士伍。 坊正,最多能算个吏,还是没俸禄、没粮饷的基层小吏,好处是免了租庸调及色役。 坊正之职,看上去不怎样,责任可重大着哩。 大唐规定,男女始生者为黄,四岁为小,十六为中,二十一为丁,六十为老。 《贞观律》 《贞观律》 要管户口,要管家长里短,在国殇期间不许坊内婚配、不许歌舞,要巡视坊内有没有偷鸡摸狗的勾当,要与左候卫府兵、万年县壮班衙役、捕班衙役沟通,事情多且烦。 左右候卫沿袭的是前隋的编制,隋初是是叫左右武候卫,大业三年,改为左、右候卫,在不出战时,掌管宫中及京城昼夜巡警、护卫车驾,并有司阶、中候、司戈、执戟负责仪仗。 所以,在很多唐朝小说里的“武候”,指的是左右候卫的府兵。 到了好改年号、好改官职名称的李治手里,两卫又被改为左右金吾卫。 饱饮敌血的骄兵悍将,有时候并不是太好打交道,没有万年县六曹与衙役们好说话。 所以,在前坊正暴病而亡之后,这个看似炙手可热的位置,生生被人推来推去,最后落到了刚刚成丁的范铮身上。 如果是个一般的平民,不划算当这个只能免租庸调杂徭的坊正,可对于家里开了个木匠作坊的范铮来说,好处却不是一般的多。 免名下税赋只是小事,能让县衙六曹不会额外找麻烦,能及时承接少府监与将作监的政令,才是最要紧的事。 少府监掌百工政令,将作监管土木匠作的等差。 简单地说,就是你不能把平民的车造成金辂车、轺车、四望车这些等级,这是专供的制式,得由指定的作坊制作。 擅自制作了、外流了,等着吃官司吧。 在任何年代,想好好活下去,就得注意不越雷池一步。 现在正好是贞观十年,司空、齐国公长孙无忌主编的《贞观律》代替较为粗糙的《武德律》,从此影响了上千年的律法。 贞观四年,大唐灭突厥,生擒颉利可汗阿史那咄苾; 贞观九年,大唐击吐谷浑,步萨钵可汗慕容伏允遁逃,被追入绝境,自缢,吐谷浑自此分裂为东西二部,占了绝大部分境界的东吐谷浑臣服于大唐,西吐谷浑由慕容尊王率部在鄯善、且末一带苦苦支撑。 虽然大唐不承认西吐谷浑的合法性,但人家是真实存在的国度,并不是流寇马贼。 正因为这两场摧枯拉朽的大战,让周边的邻国都为之震动,于是乎大唐周边宁静了,番邦来朝贡了、来通商了。 谁也不能说这是坏事,但总归对本土有一些影响。 比如原先范氏木器作坊制作的货车,就有薛延陀制作的高车、契丹与奚族制作的奚车竞争,压力很大的。 高车,轮轴比一般车子为高,更便利于山野泽地行走; 奚车相对舒适一些,同样的负重条件下,能更省力。 至于家里的木匠作坊,并不太懂木匠活的范铮,最了解的一件事就是不要乱说话。 曾经范铮也想过将两轮马车改造成四轮马车,以异军突起的方式抢夺市场,然而细细揣摩才知道,这是个一厢情愿的想法。 两轮改四轮,可不是增加两个轮子就完事的,除了并不能增加承载能力外,车轴与车厢也必须增加转向的活动链接,且前轮受车厢限制,转弯的幅度不能太大,只能适用于一些平坦的地方。 实用性不大的发明,最终只能躺进历史的尘埃里吃灰。 无论在哪个时代,泼皮无赖之类的人物都少不了,敦化坊也不能免俗。 嬉皮笑脸地逗小娘子的麻山,明显就是敦化坊之耻。 这种人物是最恶心的,报官吧好像还不至于,偏偏让过往的婆娘们都觉得厌恶。 “真要觉得肠胃不好,想吃口软乎的,樊大娘挺适合你的。” 范铮昂然挡到了麻山前头。 樊大娘并不是岁数很大,而是在家中排行老大,这一点,《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中的“大娘”可以为佐证,在当时的大娘,通常是指“大娘子”。 麻山的脸瞬间黑了。 倒不是嫌弃樊大娘寡妇的身份,反正这年头,皇帝都下《令有司劝勉民间嫁娶诏》鼓励再嫁,孀居服纪除后就无碍了么。 而且,樊大娘颇有家业,在长安当然算不上数,在敦化坊却可居前十。 关键是,麻山一百五十斤,樊大娘三百斤! 我滴个娘亲嘢! 麻山打了个哆嗦,冲着范铮吼道:“小兔崽子!毛长齐了没有,敢管耶耶的闲事!” 范铮一枣木短棍砸到麻山腿弯子上,麻山“扑通”跪下了。 坊正督察奸非,打人根本不是事,你告到万年县衙门也没人受理。 让麻山震惊的是,刚刚成丁的范铮,力气大得让他吃不住劲。 在外头瞎混的,可不就欺软怕硬么。 文明看书,有意见可以文明发贴。 那些基本历史知识没有却张嘴就喷粪的,你可以不拿自己当人,麻烦去别处喷粪,本书见一个永封一个。 第2章 同姓不婚 敦化坊不大,鸡毛蒜皮的事不少。 张家的柴火堆了占李家门前空地,丘家的狗咬了石家的鸡,不时邻里间叉腰骂街,声震坊内,就差没上前薅头发了。 范铮一家家上门,该训斥的不留情,该调解的各退一步。 “老董家的,你家的新院墙,超出界限三寸,赶紧缩回去。要不然,别说街坊邻居不给情面。” 别以为古人就都是道德君子了,哪个时代都差距不太大,有君子、有伪君子、有小人,但更多的是众生相。 那些张嘴闭嘴“世风日下”的,他们才不会管真实的古代有没有那么道德,那只是他们喷垃圾话的借口而已,无关事实。 占小便宜、相互摩擦、口舌之争,才是真实的世界。 “哟,是小坊正呐。” 捯饰得精神焕发的万年县民曹官媒乌氏,摇曳着丰满的身姿进入敦化坊,顺带抛了个媚眼给范铮。 “这不快三月三了吗?我寻思着让坊东延氏的小娘子与坊西延三顺出去踏青,看看能不能对眼。” 范铮的眼神变了,跟着乌氏前行:“不妥吧?《贞观律》可是有规定,‘诸同姓为婚者,各徒二年’。” 徒,徒刑,强制劳作。 乌氏以帕掩唇轻笑,面上那一层粉底在春风中飘飘洒洒,跟下了一场小雪似的。 “哟,范坊正不会以为,我们民曹就不学《贞观律》了吧?姐姐可跟你说,坊东延氏是春秋吴国季札避让王位、隐于延陵的后裔;坊西延氏是鲜卑可地延氏汉化,或改可、或改延,不是一家!” 不知不觉到了坊东延氏宅院,延氏主人延喜迎他二位入土木宅院,奉上醴齐。 醴之一字,除了用于指甘甜的泉水,基本都与甜酒有关。 你要说后世醴的某几种酿法失传,绝对得认; 可要说醴完全失传,那就有点牵强了。 反正,味道有点甜,比绿蚁酒淡了许多。 “同宗共姓,皆不得为婚,唯一的例外是姬氏衍生的姓氏,初虽同族,后各分封,并传国姓,以为宗本,若与姬姓为婚者,不在禁例。”范铮的态度很坚决。“有声同字别,音响不殊,男女辨姓,岂宜仇匹。特蒙赐姓,谱牒仍在,昭穆可知,今姓之与本枝,并不合共为婚媾。” 延喜拢着双手,一脸赞同。 别看坊正年纪小,懂事咧! 一个同姓不婚,里头的忌讳能仔细讲清楚,有学问! 乌氏品了一口醴齐,轻笑道:“坊正很熟悉《贞观律》啊!但这事吧,不是没有余地。有复姓之类,一字或同,受氏既殊,元非禁限。” 啥意思呢? 就是说,可地延氏与延氏的通婚,是不在禁令之列的。 范铮击掌:“对啊!我们说的是同姓不婚,延三顺若是肯恢复本姓,自然就不是同姓了嘛。” “哼!三顺兄长一定愿意恢复本姓的!” 布衣木钗、姿色略平凡的延氏小娘子,浑身洋溢着青春气息,气鼓鼓地从侧屋冲了出去,想来是去找延三顺了。 大唐对于男女之事,包容度可谓历朝之最,小娘子在坊内来去也不受什么拘束,倒也无所谓了。 延喜张着嘴,眸子里现出一丝灰暗。 他不是小娘子这种不谙世事的年轻人,自然知道,要改动一个已经固定下来的姓氏,需要多大的决心。 延三顺若是能出人头地,改回本姓当然不是事。 可是,延三顺若能出人头地,又凭什么看得上自家女儿? 乌氏眸子里带着淡淡的担忧。 当初她肯接延三顺的请托,自然是看明白了姓氏上可钻的漏洞。 然而,乌氏却忘了,延三顺是否愿意恢复本姓,他家长辈是否同意改姓! 两刻钟,延氏小娘子呜咽着闯入宅院,自己进了偏房,趴到床上嚎啕大哭,以泪祭奠自己死去的情感。 乌氏叹息一声,与范铮一道向延喜告辞,出了宅院。 “想不到我自立国做媒妁,在敦化坊崴了脚。” 乌氏苦笑。 还好没有进入到六礼阶段,否则更是骑虎难下。 “乌姐姐说和婚事,应该会得到衙门的一定奖励吧?” 范铮不是在无端猜测,因为前朝死的人口太多,此时朝廷正积极鼓励婚育,《令有司劝勉民间嫁娶诏》也是因为这个背景而诞生,并且没遭到多少阻力。 乌氏淡淡一笑,并不接话。 是或者不是,一切由伱猜测。 “敦化坊已经整理出适龄丁男、中女的名册,想请乌姐姐尽快安排他们谈婚论嫁,争取在五月末之前成婚。” 乌氏的眼里闪过一丝喜色、一丝疑惑。 有相应名册,要加快六礼速度,县衙的赏钱自不会少。 但是,听范铮的口气,似乎从六月起就不宜婚嫁了? 噗,他只是个最底层的小坊正而已,懂什么大势? …… 地动山摇。 樊大娘的步伐,能让整个敦化坊为之侧目。 问题在于,樊大娘还不是虚胖,是真壮实,那块头连范铮都有些怵。 “哟,坊正兄弟,听说你还惦记着为姐姐招夫婿呐?” 铺子大开,荷叶鸡香开始弥漫。 范铮哈哈一笑:“这不是怕姐姐寂寞吗?姐姐的鸡肉,买卖兴隆哩!” 樊大娘豪迈大笑:“一般一般,就混个生活。还有啊,坊正你可得记住了,这鸡,它不算肉啊!” 鸡不算肉,典出《新唐书》。 (马)周每行郡县,食必进鸡,小吏讼之。 帝曰:“我禁御史食肉,恐州县广费,食鸡尚何与?” 李世民因为爱才,偏袒马周,这是一定的。 但这也与唐朝只认牛马驴羊等畜类为肉、鸡鸭鹅等易饲养的家禽另算的习惯有关。 相对而言,鸡鸭的靡费要便宜得多。 让御史下乡,又不是让御史去当和尚。 征收税赋是有定数的,杂赋则区别有点大,肉与非肉的数目可真不一样。 租庸调只是针对庄户人家、务工人员。 名满天下的东市、西市,大约相当于后世的批发市场,小商小贩的,当然是在各自坊内经营。 至于打通坊墙经营,现在还没谁有这狗胆。 长安城在前朝营建时,就是按一个超大型军镇来建的,各坊就是按一座要塞来设计的。 可惜的是,真到外敌打进来,坊墙基本没什么作用了。 第3章 佛偈 范氏木器作坊。 东家范老石瞪着眼睛,手里舞着刨子,饱经风霜的面孔,配合着一串串垃圾话,火气十足。 没错,是石头的石,脾气又臭又硬,这也是大家不愿接任敦化坊坊正的缘故之一。 “你疯了!就算敦化坊人口最少,五千人中,适婚的怎么也有百人吧!两个月时间,五十门亲事,你是不是吃撑了哟!” “即便家家从简,那些文绉绉的催妆诗、却扇礼省了,靡费少不了吧?三亲六眷得请吧?三五桌人得有吧?” “瓜怂!差不多得天天办酒啊!大家啥都不干了!” “你自己还是光棍一条,净替别人操心!” “伱阿娘还等着抱孙子,结果你就是不愿请媒妁!” 能喷得范铮一脸苦笑,绝对是亲生的。 范铮苦笑:“阿耶,你当我想么?各里、村、坊,人口增减是有议叙的,虽然正税不变,可相应的色役、杂赋会因新增人口不足而增加!” 范老石恨恨地掷刨子于匣子内,咬牙切齿:“县衙这不胡来么?敦化坊最偏僻,有点能耐的都往其他坊走了!五千人口都是好不容易稳定下来的,再增加色役什么的,这是雪上加霜!” “所以,赶紧让人成婚、生子才是正事啊!阿耶,真以为我那么闲啊!”范铮无奈。 “钱呢?别告诉我,你全指望各家负担。一些人家,即便从简,同样负担不起。”范老石开口就击碎了范铮的一点侥幸。 范铮想了一下,还真没能力破局。 “阿耶,我见你在家中,自己制香,可以用来给敦化坊赚钱吗?” 范老石瞪了儿子一眼:“不学无术!香指的可多了,草木之香、麝香、含香、熏香、信香、药香,按形状分线香、盘香、香丸,家里用的是线香,按供奉神佛或祖宗,称为信香或祭香。” “信香制作难度又不大,人人都会,卖不出高价。更重要的是,你找不出合适的地方卖。” 这倒是真的,你若卖到东市去,那些奸商给的价格感人;若是自己散卖,又卖不出数量。 范老石想了想,还是不打击娃儿的积极性了:“要卖得好价钱,又能卖出数量,也只有在靖善坊大兴善寺门前卖。问题就一个,人家大兴善寺,凭什么准你卖?” 扎心了啊! 次日一早,洗漱干净,吃了个素淡的蒸饼,范铮就发狠往靖善坊走去。 就不信,摆个摊、卖个香的事,有多难说话? 娘哩,虽说都在万年县内,可这路,硬是费腿。 大兴善寺,长安 山门之后,中轴线建筑为天王殿,大雄宝殿,转轮藏经殿,观音殿,东西禅堂,法堂,殿堂、僧寮多达二百余间,诸佛、众菩萨法相庄严。 比丘只管参禅,沙弥兀自礼佛,善信各自上香。 范铮这种连香火钱都掏不出几文的,知客僧都懒得理会,更不要说与他交谈的。 佛门广大,不渡无缘之人。 开元通宝,就是那缘。 除了一些禁地、寮房,大兴善寺不禁人游走。 禁地,当然包括了转轮藏经殿。 但转轮藏经殿之前的空地可不算。 空地前的蒲团上,肤色黝黑的寺主波颇,努力讲解着《般若灯》,都维那玄谟不时为波颇补充、诠释。 没办法,波颇本是中天竺人,刹帝利种,能译经就已经很了不起,要完全符合大唐本土的风格,真办不到。 不仅是波颇办不到,后世也没几个人办得到,要不“翻译体”是怎么流传出来的? 贞观三年,波颇奉诏,与慧乘、慧赜、法琳、玄谟等人进驻大兴善寺主持,慧乘于贞观四年圆寂,慧赜脱离大兴善寺,法琳本是龙田寺寺主,退出了译经,波颇身边也只有玄谟在同行了。 “普断诸分别,灭一切戏论。能拔除有根,巧说真实法。于非言语境,善安立文字。破恶慧妄心,是故稽首礼……” 大腹便便的官员、商贾听得如痴如醉,也不知道有几人真听进去,真懂其中深意。 “迷人修福不修道,只言修福便是道。布施供养福无边,心中三恶元来造……”范铮忍不住开口嘲讽。 波颇停下讲经,目光炯炯地盯住范铮。 殿外的比丘僧要驱赶这扰了寺主的无礼妄人,玄谟却轻轻摆手,起身到范铮身边,合什见礼:“居士深得我佛门真谛,请入茶室稍候,寺主讲完经,当向居士请教。” 一名眼神犀利的甲老汉冷哼:“都维那如此客气做甚?左右一介黄口小儿,让他呆着,他敢不听?” 话是一点没错,可那倚老卖老的姿态就惹人厌恶了。 范铮知道自己的身份,根本不可能硬挡,只能含笑问一句:“阿弥陀佛,请问,这一位是大兴善寺上座吗?” 老汉鼻孔里怒哼一声,扭头不再看范铮。 玄谟轻轻摇头,示意范铮不要再说话,引他入茶室而坐。 “此为龙首原山水,拣乳泉石地慢流者用;其沸如鱼目,微有声为一沸,缘边如涌泉连珠为二沸,腾波鼓浪为三沸;初沸则水合量,调之以盐味; 至于说葱姜之类味道比较浓烈的配料,确实不太符合佛门戒律,无非就舍弃了这部分调料而已。 玄谟轻叹一声:“方才那位,是当今特进、宋国公萧瑀,陛下赐诗‘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严厉清正,不肯容人之短。居士且容之。” 哦,这位前朝国舅,成了本朝忠臣,擅长倚老卖老,对仆射房玄龄颇为不服,屡屡争辩,结果意见尽数为皇帝弃用,三次罢相又回朝。 两刻钟后,波颇寺主缓步入茶室,合什道:“阿弥陀佛!居士佛缘深厚,可有意为贫僧弟子?” 范铮咧嘴一笑:“和尚见谅,小人尘缘未了,还得在红尘里打滚。” 和尚一词,在此时只有大德能当得起,正如现在的公主还不陪酒。 “不过是蝇营狗苟之辈,哪里有资格入佛门?”萧瑀随后进来,鼻孔里哼出的都是脾气。 第4章 为老不尊 一而再,再而三,泥人也有三分土脾气! “哟,原来佛门是你家开的啊!那我还真不敢入,怕恶心死。” 说完范铮就后悔了。 这臭嘴,在敦化坊怼人怼惯了,就没个把门的。 萧瑀大怒,戟指点向范铮,呼吸变得沉重,脸色胀得通红,许久才放下手指头,闷哼一声坐下。 脾气丑归丑,萧瑀还不至于为了这点小事不依不饶的,说到底还是他主动挑衅的。 何况,你见过哪头大象非得踩死一只蚂蚁吗? 说起来也怪,即便在朝堂上,仆射房玄龄也要忍让他,倒让他脾气越来越大; 范铮怼了几句,倒让他容忍下来。 可见,这人呐,就是不能惯着。 萧瑀人不坏,就是倚老卖老的德性惹人厌,要不然也不至于三次罢相。 “阿弥陀佛,以居士慧根,居家修行也必成正果。”波颇接过粗陶茶碗,抿了一口。“那佛偈,一般比丘都作不出来,须陀洹有望。” 波颇寺主客气了,禅宗六祖惠能的佛偈,真没几个佛子能作出来。 范铮也就仗着此刻的惠能还年幼,没有出名,抢了人家未来的话。 当然,最出名那“菩提本无树”没敢说,境界太高,扛不起。 须陀洹、斯陀含、阿那含、阿罗汉,是修行中的四罗汉果位。 须陀洹俗称一果罗汉,断了六识,生死还未圆满,还得在红尘俗世轮回几遭,却已经觉醒了部分智慧。 仅仅是须陀洹,在佛门中都是凤毛麟角的存在。 从大兴善寺这座中原佛教密宗祖庭说出这称赞的话,世上没几人能反驳,即便是满肚皮意见的萧瑀也只能哼哼。 “居士可还能随意说些佛偈、典故?” 波颇有意抬一抬范铮。 看范铮的素衣,就知道他的社会地位,太深的佛学他也没机会接触。 范铮笑了:“寺主高看,小人姑妄言之。话说一僧一俗为友,坐而手谈,俗人问僧:‘视我为何?’僧答:‘为佛。’” “俗人笑:‘我视僧为牛粪。’” 萧瑀忍不住插嘴:“岂有此理!如此辱僧,当下光就居(拔舌地狱)!” 波颇笑容如春风,慈悲地看向范铮。 范铮开口:“后来,有一旁人实在听不下去了,当场就说:‘大师视你为佛,是他心中只有佛;伱视大师为牛粪,是你心中只有牛粪。’” 萧瑀一下被噎得没法接话了。 按他倚老卖老的性子,其他人在他眼中,可不就是牛粪么? 这是指着和尚骂秃子! 玄谟赞道:“果然深具佛理。却要请教居士姓名。” 范铮的权财都不占优势,肚子里没有一点货色的话,只能是个普通的香客,当然就没必要问姓名了,知道了也未必能记住。 “小人范铮,敦化坊坊正,来大兴善寺是为了……请贵寺准许敦化坊来靖善坊售信香。因为,敦化坊需要很多钱,婚育、防时疫、助孤老。” 萧瑀本能地张嘴想喷,听到后面却默然了。 他只是脾气不好,不是不谙世事。 范铮说的这些,诸多靠前的坊都做不到,偏偏一个尾上的敦化坊也敢想! 是啊,至少人家敢想。 此时的长安城,敢这么想里坊,不多。 波颇看了一眼玄谟:“都维那安排下去吧。” 玄谟送范铮出靖善坊时,引得不少惊异的目光。 那是寺中位高权重的都维那啊! 佛门倡议众生平等,正因为众生实不平等。 范铮转身辞行时,忍不住开口提醒:“波颇寺主与玄谟都维那,还请尽快与法琳和尚割裂,免得受牵连。” 玄谟微微蹙眉,不知道这话从何说起。 “《辩正论》。” 武德四年,太史令傅奕上奏《请废佛法表》,请求废除佛教。 武德七年,傅奕再次上《请除释教疏》,主张禁断佛教。 在此背景下,法琳为了造论破斥着成《辩正论》八卷十二篇。 由于法琳本人博极群书,文词华美,他的这部着作又风行一时,为士林所传诵,所以对于初唐的文风也有很大的影响。 法琳曾参考杜如晦的藏书,所以书中广引历史故实,当然野史也不少。 到此为止,一切正常。 可是,唐朝引老子李耳为祖先,法琳考证出唐代的祖先实出于元魏拓跋氏。 无论是否属实,这考证都是在作死,只要有人攻讦,这就是法琳的死穴。 大约,法琳是不知道什么是蚊子肉。 法琳遭殃不说,波颇寺主等译经也移住胜光寺,后来被迫停止译经。 没有证据说明波颇等人是受了法琳的影响,但也没人敢说就不是法琳的因素在其中。 …… 敦化坊的男女,听到范铮要号召中男、中女制香,倒没多激动。 可听到大兴善寺准许他们去售香,立刻绽放出了笑容。 大兴善寺香火鼎盛,每天能卖的钱,足够让敦化坊日子好过起来。 “需要说明的是,今年基本不会分钱,你们最多能拿到帮佣的工钱。明年才可能分钱。” 哎,要钱的地方,太多了。 “若不役,则收其佣,每日三尺(绢)。” 这是朝廷定下的标准,也基本是帮佣的工钱水平。 一匹绢约四百八十文,一匹合四十尺,三尺约合十二文,工钱也就在十五文内起伏。 材料很简单,竹签为骨,统一染色,榆树皮水为胶。 至于配方,范铮选的是牙香方,沉香、苏合香、龙脑、白檀、甲香、麝香,加上木屑。 这个方子,符合这个时代。 一万枝香,工价二百文; 一万竹棍,价一百二十文。 可一万枝香,一贯钱是要卖的。 这就是暴利,也是普通百姓为啥愿意在家自制香的原因。 有那冤枉钱,买几块肉吃不好吗? “需要说一下,既然是制作信香,大家也守一下规矩,佛门不喜欢的肉,制香的时间就尽量别吃。” 佛门并不禁绝俗家吃肉,甚至僧侣在生病时也允许吃肉的。 但是吧,熊、虎、狮、狼、龟之类的肉,佛门是禁食的,包括善信。 “瞧坊正说的,就是我们想吃也没那本事。” 作坊里洋溢着快活的气氛。 第5章 算一算 大兴善寺外,卖信香的人也就那么十来个,个个慈眉善目的。 这里毕竟不是屠宰场地,横眉怒目来卖香也不合适。 方外之人,多数不可能完全斩断尘缘,修到斯陀含才不亏不欠。 别说斯陀含,就是须陀洹也百中无一。 修佛,是为了学习如何斩断尘缘,向阿罗汉进发,但路漫漫兮。 亲朋故旧且不说,就是日常接待善信,也必然有一些尘缘,许他们的人来售信香也不是多大的事,自然难免照应一二。 没有比丘僧们认可的摊子,不用左候卫的府兵,就是万年县的白直也能轻易赶走。 久而久之,摊主们因此有些小骄傲。 “嘿,无簪,看到旁边的新摊子没?” “要不要赌一赌,能够在这里摆几天?” “我劝你们善良,不看那就是两名中男吗?” 无簪不是比丘,也不是秃子,就是天生一头细碎短发,怎么也养不长,“浑然不胜簪”。 牙香方在这个时代是寺庙通用的香方,大家的品质都差不多,唯一的区别是各家的背景相差多大。 背靠禅师与背靠知客僧,差距就很大的好吗? 两名身子虚浮、膀上隐约露出毒蛇刺青的游侠儿,手中持短棍,在各家的香车上点了点,无簪他们只能苦着脸,一家出了百来文,钱消灾。 游侠儿从来不是什么好词,西汉的郭解就是个明证。 名曰行侠仗义,实则阴谋算计,这样的游侠儿多了去了。 到插着“敦化坊”三字小旗的香车时,两名中男直截了当地回话:“干啥?坊正交待了,我们只有收钱的份,莫非你们要买香?” 游侠儿笑着狰狞,一棍子将香扒拉到地上,牙香散了一地。 虽然地上还算干净,但这样的香,已经不适宜再售了。 “敦化坊的老少们,有人欺到咱们头上了!” 中男并不畏惧,而是从香车下抽出两根枣木短棍,冲着两名游侠儿挥棍。 两名游侠儿有点懵。 不是,长安龙蛇混杂,难道市井之地,不是我们游侠儿说了算吗? 中男的棍法生疏,倒不是什么大事,甚至游侠儿也准备反手收拾了,却只能委屈求全地控制着力度、棍法,不敢使太大力气。 你说唐人应该佩横刀? 朝廷倒是不禁百姓持有正常数量的横刀,可横刀的价格,一柄两贯起,是苦哈哈的坊民与游侠儿这个阶层能普遍装备的吗? 一伙游侠儿,能有那么两三柄横刀,已经很阔绰了。 再说,要什么横刀? 伱是怕官司吃得不够多哟! 壮班衙役、白直,还有左候卫的府兵们,虽然多数时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闹出人命来,谁也不好收场! 枣木短棍这种方便携带、坚实耐用的家伙,自然成了上上之选。 这么说吧,除非是上了头,否则有枣木棍在,谁也不愿选横刀——当死了人不用偿命咋地? 再说,就是给你两把横刀,你能突出重围? 那一嗓子,真不是白喊的,三十来青壮,不是葛衣就是麻衣,倒是勉强没破洞,人人持枣木短棍,眼神不像是打架,倒像是……隋末响马打劫肥羊! 这种情况,根本不敢对两名菜得抠脚的中男下狠手啊! 旁边的无簪神色复杂性。 本来人家上来抢买卖,他就有些不高兴,甚至看到游侠儿捣乱他还有一丝幸灾乐祸,直到两名中男奋起反抗却又为中男担心。 人性,就是那么复杂。 你不能说他是好人,却也算不上坏人。 看到中男一嗓子吼出那么多帮手,无簪吓傻了。 敢情,人家早就张开布袋等着憨憨往里跳呐! 一滴冷汗顺着面颊流了下来。 还好,今天没有多嘴多舌,没有针对两个中男耍手段…… 果然,在佛门之地,要善良啊! 两名游侠儿见势不妙,扔下枣木短棍,撒丫子往坊外的街道冲去。 奇怪,跑了一会儿,咋眼前的景色丝毫不变? 回过神来才发现,原来双脚一直离地一寸,在空踩呢,脖子上则是一只大手使劲薅着。 无助。 魔性的女高音在震荡着耳膜:“坊正兄弟,姐姐这一手,漂亮吧?” 范铮击掌笑道:“姐姐是女中豪杰,可惜平阳昭公主薨了,不然娘子军里,当有姐姐的将军之席!” 樊大娘狂笑:“还是坊正识货!” 唐朝的女子,哪个不以平阳昭公主为荣? 两名游侠儿绑上,敦化坊的坊民兴高采烈地拖着他们、推着香车回坊,散落地上的牙香也全部收了回去。 这个时代的百姓,见不得浪费的,即便不能供神佛也有其他作用。 一伙左候卫府兵经过,两名游侠儿便如看到了救星,杀猪似的嚎叫起来, 当先的伙长停了脚步,笑容和蔼:“哟,小坊正,这是准备杀猪呐?” 范铮哈哈一笑:“丁伙长见笑了,这不是敦化坊穷,来大兴善寺售香吗?奈何这数万枝香,被这二位包了,这不得请回去好好算一算嘛。” 丁伙长拍了拍范铮的肩头:“收拾干净一点。” 游侠儿的心都是凉的。 完了,官官相护。 他们这才想起来,范铮这个小坊正,或许只是个不起眼的小吏,却终究是官府体系的一员,岂是他们牛鬼蛇神能惹的? 牛鬼蛇神一词,出自唐·杜牧《李贺集序》。 敦化坊的坊门,吊两个游侠儿还是绰绰有余的。 风一吹,人一晃,脚下的废香燃起,烟气熏得人如腊肉一般,刺激的味道让人涕泗纵横。 “快点,作坊里的废香全部扫过来烧起。” 范铮这个心黑的,把废香全部算入了损失。 还得安排人守着,不能让废香起了明火。 诸水火有所损败,故犯者,征偿;误失者,不偿。 诸见火起,应告不告,应救不救,减失火罪二等。 毕竟长安的屋舍,以土木结构为主,容易失火,整个唐朝自立国以来就管得极严。 左右候卫在长安遍建管治安消防的组织“武候铺”,大城门一百人,大坊三十人;小城门二十人,小坊五人,用皮袋、溅筒灭火。 敦化坊理所当然,是最小的坊。 所谓的小,不是指占地,是指人口。 第6章 吃里爬外 赤着胳膊,露出上面的蟒蛇刺青,短衣游侠儿眯着眼睛,冷冷地盯着范铮。 坊门上,两名熏得眼泪都干了的游侠儿有气无力地喊道:“兄长救命!” (本书不用“哥哥”一词,是因为唐朝的“哥哥”,词义太让人头疼了,可指兄长,也可指父亲!《旧唐书》里玄宗称他爹“四哥”。) 范铮依旧拎着枣木短棍,烧包地整理了一下幞头、圆领袍,似笑非笑地看着对面的游侠儿。 小了,格局小了。 胳膊上刺蟒蛇干啥,你又不是许仙,要不刺个蜥蜴也行啊。 要么胳膊上刺诗,以附庸风雅; 要么刺七十一处,或背刺毗沙门天王,袒衣而历门叫呼,乞修理功德钱; 更大胆一点,刺左膊“生不怕京兆尹”,右膊“死不畏阎罗王”。 不就是死么,游侠儿、恶少还怕这个? 然而对面的中年游侠儿却真忌惮着什么,始终不肯靠近坊门一步。 “坊正,某可告诉你,隐潭游侠儿不可轻辱。” 咦,这个名称,听上去很有文化的样子。 “本坊正告诉你,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毁我敦化坊三万枝牙香,这笔账怎么也得算算。” 范铮根本无所畏惧。 本坊正当然知道,在市面上的游侠儿背后一般都有人支持。 注意,这就是游侠儿与恶少的区别,恶少只是零星的地头蛇,虽然恶心人,却作不了大恶。 但是,坊正背后,是整个官府体系。 除非伱同样从官府里找到更为位高权重的人物施压,否则没大用。 敢有过火的行为,一顶“造反”的帽子可以轻飘飘地扣上去。 不远处,没脸没皮的无赖麻山叫道:“没有三万枝!在靖善坊被弄坏的香只有一万枝,其他是废香!” 吃里爬外的东西! 范铮振臂一挥,枣木短棍脱手,打着旋儿飞了出去,砸到麻山肩头。 “救命啊!坊正杀人啦!” 麻山在地上翻滚着惨嚎。 虽然距离有点远,可枣木它坚硬啊! 只一下,麻山觉得整个肩头都肿了。 过路的壮班衙役看了一眼,发现是麻山在嚎叫,立刻转身拐入对面青龙坊。 泼皮无赖,是这世上最恶心的生物,没有之一。 你说他触犯律法吧,他偏偏没有; 你说不理会他吧,隔三差五的跳出来恶心人。 你说你一敦化坊的人,不站在本坊的立场说话就算了,向隐潭游侠儿出卖消息,能讨什么好? 肥猪照铜镜,里外不是人! 敦化坊常驻武候相里干眯着眼睛,漫不经心地站在坊门内侧的阴影下,看似随意的站姿,却能以最快的速度出击,手掌也握住了横刀。 范铮毕竟年轻,没听过隐潭游侠儿的名声,相里干却深知其不简单。 虽然不愿意招惹隐潭游侠儿,但职责所在,相里干也无法回避。 相里干复姓相里,是古老的华夏姓氏,祖地杏村,“牧童遥指杏村”的那个杏村。 能派到敦化坊武候铺,自然是有原因的,守卫敦化坊也是他的职责之一。 短衣游侠儿赞了一句:“好俊的手法!” 范铮咧嘴:“小时候被野狗追咬多了,手熟。” 涕泗纵横的麻山,却顾不上范铮这骂人的话。 该死,早知道这小坊正如此心黑手狠,惹他干嘛? 问题,麻山就是管不住一张破嘴,才成了神台猫屎,神憎鬼厌! 因为,人家隐潭游侠儿根本就不认识他,就算他上杆子巴结,人家也嫌他癞。 “三万枝香?隐潭游侠儿赔了。” 短衣游侠儿眼里闪过一丝不悦,还是摆手应承。 按一文钱十枝香算,三千文开元通宝,也就是三贯钱,虽然略让人心疼,还是能承受的。 就是被敲竹杠,那也是自找的。 江湖么,有大口吃肉的时候,也有挨刀的时候。 终日打雁的,也有被雁啄眼的时候。 范铮咧嘴笑了:“敦化坊的香有点贵,一文一枝。” “铁隐长那么大,那是 铁隐? 这个名字隐约耳熟。 “没事,动着动着就习惯了。要不,隐潭游侠儿直接冲了敦化坊,把人救下来也行啊!” 范铮的口气带着几分怂恿。 铁隐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最终还是忍了下来,倒让范铮觉得可惜。 真是的,冲击坊门而已,还可以吃上不钱的饭,多好的事! 街角拐出一个肚腩隆起如孕妇的绛戺衣公服发汉子,拍着荡漾的肚皮轻笑:“怎么,多大点事,闹得如此僵?各退一步不就完了吗?” 绛戺衣是流外官所穿,多数职位名称后头带“史”、“府”的小吏,都是流外官官身。 你可以将流外官视为有机会凭功劳晋升入品的小吏。 这一位,是万年县户曹的司户史,辅佐司户佐的流外官廖腾。 所谓县官不如现管,有时候,万年县明府在地头上说话,还未必有廖腾好使。 毕竟,收取租庸调、商税、色役,廖腾愿意公正一点,还是使点坏,差距可大了去了。 就是收个粮,“踢斗”听说过吧,那一脚用多大劲,就可能影响到一个人能不能吃饱。 “廖翁说和,范铮不敢不从,就减一半吧。” 身为坊正,范铮称呼廖腾也是煞费苦心。 学百姓一般称呼“官爷”,不妥当; 称“廖公”,廖腾的地位、学识撑不住; 只有按年龄的“兄”、“翁”,是最稳妥的,不落把柄。 铁隐面皮抽搐, 你说他没给廖腾颜面吧,人家降了一半呢。 可他丫的,这还是市价的五倍啊! 但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十五贯钱,九十三斤十二两,沉甸甸地交付到范铮手上,范铮乐得像收获了稻谷的傻小子。 钱不多,但可以草草办十桩婚事了! “山高水长,江湖路远……”铁隐阴沉着脸,掷下场面话。 廖腾摆着肥厚的手掌:“行了,瞎话别说,这场子你找不回来的。” 第7章 善缘 无簪等香贩,现在都有意无意地与敦化坊的人保持距离。 惹不起,无簪他们从来没见过招惹了隐潭游侠儿还能活蹦乱跳的,更从自家靠山嘴里听说,纲领职事、掌理众比丘进退威仪的都维那,竟然是敦化坊的靠山! 那是大兴善寺中,仅次于寺主、礼部祠部司都认可的职位啊! 寺中,祠部司认可的还有上座,可那是对年资较高的比丘上的敬称,没有实际权利。 范铮待中男们安稳地经营了半个月,提着礼物来找到了玄谟禅师。 人家玄谟可以不在乎这随口吩咐,敦化坊却不能不领情。 “居士气色很好。” 玄谟往茶壶里添精盐、黍、胡萝卜等奇奇怪怪的东西。 佛家虽然对葱、蒜、阿魏等气味浓烈的东西排斥,却不排斥茶汤,顶多是换一些料罢了。 胡萝卜这物种,汉朝已经传入中原。 一个小常识:物种名称前带“胡”字的,多为汉朝外来的物种;物种名称前带“海”字的,很有可能是唐朝的外来物种。 茶汤的盛行,还有一个原因,可以小小地充饥。 “堂前吩咐,不过举手之劳,当不得居士送礼。”波颇寺主长年威严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 范铮自褡裢里取出两张纸,上头写着蝇头小楷,字迹却有些不堪入目。 倒也怪不得范铮不学无术,本来就不是好学之人,能粗识文字已经不错了, 《毗尼日用切要》,很符合佛门风格的书名,似乎是日常戒律的总结。 “毗尼”二字,本就是梵文的“律”字音译。 “毗尼日用”即指日常应遵守之戒律,涉及出家人日常衣、食、坐、卧应诵念之偈、咒外,并含有在家、出家之戒条。 佛门从来不会对他人突然展现出超越自身的智慧表示惊讶,鸠摩罗多提及的“宿慧”一词,如水滴落入大海一般,轻易为佛门接纳,继而传导向世俗。 毕竟,罗汉果位中的须陀洹,本意就是色声香味触法六尘已断,生死未了,还得轮回七次(九次),还清宿缘,觉醒宿慧也就再正常不过了。 “鸣钟:愿此钟声超法界,铁围幽暗悉皆闻,闻尘清净证圆通,一切众生成正觉。” “沐浴:洗浴身体,当愿众生,身心无垢,内外光洁。唵,跋折啰恼,迦咤,莎诃(三遍)。” 波颇合什:“阿弥陀佛,波颇代鄙寺谢过居士。” 虽然大兴善寺不是律宗,但一些必要的戒律是要守的,比丘们颂读起偈文,也更有利于熟悉相关戒律。 至于说有些与大兴善寺密宗传承本身不太相符的偈语,稍加改动就是。 那些稍显晦涩的梵语,在波颇这个天竺人眼里,不是事。 玄谟倒茶,面容上稍稍有些怪异:“寺主,居士上次提出警示,要我们与龙田寺法琳寺主斩断往来。可是,这一次佛道之争在即,大兴善寺身为曾经的国寺,不参与有些为难,参与了又不免与法琳寺主有交集。” 波颇诧异地看了范铮一眼,低头合什:“阿弥陀佛,都维那公告下去,大兴善寺因一心译经,即日起,除日常事务与应朝廷诏令外,不参与任何寺外之事。” 天大地大,译经最大。 提前放出闭门译经的风声,摆明了大兴善寺的态度。 除了译经,其他破事,莫挨老子。 谁爱争谁争,老衲只管得侍奉佛祖。 居士有佛缘,谁敢说这不是佛祖借他之口提出的警示呢? 善缘,就是这么你来我往,一丝一丝地加厚的。 …… 范氏木器作坊的一角,中男、中女们虽然汗流浃背,眼里却闪耀着一种名为“希望”的东西。 范铮承诺,现在为坊中成婚的人承担多少,到他们成婚时同样负担多少。 谁不希望自己成婚时,可以多上半扇猪肉、多添一两只鸡鸭? 今年的收益帮衬这些赶婚的人,明年可以帮补孤寡,可以修缮坊中道路,可以让未来的娃儿们读上书。 读书,在这个时代,是多么奢侈的事情! 中男们去靖善坊,腰板挺得笔直,洋溢着自信的笑容。 不打听不知道,东市等诸万年县市坊,隐潭游侠儿在其中若隐若现,总是游走在法与不法的边缘,县衙时不时也会高抬贵手。 可这么牛皮的团伙,却在坊正面前低了头。 十五贯钱虽然不多,却是隐潭游侠儿最近几年 这就够了。 一边是忙得热火朝天,一边是几家人同时开席。 毕竟,成婚的次数太多,接近一天一次的频率,而唐人讲黄道吉日的习惯又让可以挑选的日子减少,只能几家一起联席了。 穷人的亲朋,基本是穷人,即便是改朝换代了也没有太大变化,随礼就是一户十文钱左右,一些人家能拖七八口人来吃,没有范铮帮衬,好几家还真没法办下去。 这不是后世办婚礼挣钱的时代。 还真不是人家成心占便宜。 与前朝的小户析家不同,唐朝是不赞同分家的。 十恶不赦大罪 《贞观律》一百五十五条:祖父母、父母在,别籍、异财,徒三年。 徒指徒刑,强制劳作。 不分家了,人口多那再正常不过了嘛。 司户史廖腾,不偏不倚地管着户籍这一块。 虽然肚腩很大,廖腾的胃口却不大,接过两只荷叶鸡,笑眯眯地给敦化坊办理婚姻转籍的事。 “范铮啊,你事先就排查过了?这五十对新人,全部合乎《贞观律》,就是服纪已除,再嫁也没有纷争,这在各坊都少见呐。” 廖腾很欣慰,有一种长辈眼见小辈茁壮成长的喜悦。 “你这是赶在五月底,让他们全部成婚?” 廖腾唯一没看懂的,是范铮如此之急切。 “廖翁府上若有嫁娶,宜在此时段。”范铮小声提醒了一句,随即抬头望天。 廖腾倒吸了一口冷气。 这事,可不是黎民百姓能揣度的啊! 不过,细细想来,那位的身子骨向来不好,去年又是高祖太武皇帝驾崩,难怪范铮这后生急着催坊民办婚事。 这要一耽误,不又是一年了吗? 高祖太武皇帝临终前倒是下诏:“既殡之后……其服轻重,悉从汉制,以日易月。” 问题伱好歹也得等高祖入献陵才敢办酒吧? 高祖五月驾崩,十月入献陵! 走签约流程中,投资可以放心了。 第8章 端午 一阵忙忙碌碌,老少辛辛苦苦,总算在五月初四全部成婚。 当然,那个无赖的麻山,还是没人睬。 新鞋不踩狗屎。 至于樊大娘,倒不是说她要守节,而是为了两个娃儿着想,不愿为他们招个继父。 “其鳏夫年六十、寡妇年五十以上,及妇人虽尚少而有男女,及守志贞洁者,并任其情愿,无劳抑以嫁娶。” “刺史县令以下官人,若能使婚姻及时,鳏寡数少,量准户口增多,以进考 也就是说,寡妇再嫁与否,当以其意愿为准,谁也不能勉强,即便是为了地方的业绩也不行。 再说,就樊大娘那体魄,也要人勉强得了。 五月初五,古之恶日,唐朝定为端午,官吏正式给假一日。 理论上,范铮也是可以休假的。 当然,理论上的东西多了,理论还不能996呢。 樊大娘的铺子前,摆了几张方桌,一个个婴儿拳头大小的粉团粽子摆着,樊大娘的两个娃儿率先,持小角弓、无镞箭,射向粽子,射中哪个吃哪个。 “哇!兄长,我这个是豆沙粽子,好吃。” “哼,我这个可是大枣馅的。” 坊中其他顽童此刻老老实实地排队,依次取弓射箭,各自得一个粽子,洋洋得意地炫耀,或真心实意地向樊大娘道谢。 樊大娘开心地笑着,给每一个娃儿、妹娃子手腕上系一条长命缕。 长命缕由白、红、黑、黄、青五色丝线组成,对应五行,是樊大娘亲手编织的。 人虽粗豪,心地善良,是樊大娘的真实写照。 市井多仗义。 如果樊大娘不是开铺子、不是女儿身,没有娃儿的拖累,或许才是坊正的最好人选。 “来,坊正兄弟,系上!” 倒没什么好扭捏的,范铮阿娘虽然健在,手工方面却真的笨拙,所以最近十年范铮的长命缕都是樊大娘送的,习惯了,范铮也拿樊大娘当姐姐看。 一樽菖蒲酒入喉,淡淡的药味在口腔里弥漫。 好吧,菖蒲酒总好过雄黄酒。 “坊正兄弟,坊里适婚男女,你怎么把自己给忘了?” 樊大娘笑眯眯地拍着范铮肩头,差点没把他拍进土里。 这力气,惊人。 范铮苦思冥想一下,无奈地回答:“大概,我要找的女子,没在敦化坊吧。” 范家宅院门左右悬挂了两把长长的艾草,屋里屋外的角落弥漫着淡淡的雄黄粉味道。 当初“恶日”真正的由来,端午时节,蛇虫繁多,自然而然被古人忌惮,以此名提醒后人防范。 雄黄微毒,入酒其实不大妥当,洒地上驱蛇虫却极好。 在范氏木器作坊里威风凛凛的范老石,此际判若两人,连眼角的皱纹都透着柔和,手持雄黄粉洒到屋子的犄角旮旯。 身边,温柔秀丽的婆娘元鸾捧着盛雄黄粉的匣子,一身木钗布衣也不掩其风采。 说来也好笑,元鸾当范氏木器作坊的账房先生,绰绰有余,甚至一些大规划上也能让范老石这头犟牛改道,唯独生活上,水准尽失。 不会弄饭菜、不会女红,偏偏却让范老石当成宝贝一样尽心侍候,范铮偶尔阴阳两句也会遭到范老石满是老茧的手掌问候。 不是说“自己的孩子别人的老婆”吗? 范铮总觉得有点适应不了。 提着两串百索粽子,范铮晃了晃:“樊大娘送的粽子!” 元鸾不会包粽子,笨手笨脚包出的粽子不出锅就能散,倒是范老石能整活。 问题是,你吃过鹿脯馅的粽子没? 根本不搭好吧? 偏偏元鸾这好这口,范铮也只能每逢端午打秋风。 都是泪啊! 看明白了,自己不过是个附属产品。 隐约中,鼓声传入范铮的耳朵。 如果是平日,范铮还会紧张,但今天是赛龙舟的日子。 这一点,北方万万比不上江南,即便是八水环绕的长安也不行。 长安的赛龙舟,最盛是斗门镇的昆明池,其次是长安曲江池。 曲江池所在的芙蓉园,本是隋朝离宫,占地三十顷,周回十七里,今年刚刚赐给了改封为魏王的李泰。 园中广厦修廊,连亘屈曲,其地延袤爽垲,跨带原隰,又有修竹茂林,绿被冈阜,东坂下有凉堂,堂东有临水亭,按《黄图》曲池,汉武所造,周回五里,池中遍生荷芰菰蒲冒间禽鱼翔泳。 宇文恺营建京城,以罗城东南地高不便,故缺此隅头一坊,余地穿入曲江池以虚之。 区区十六七的少年哟,得超越了本分的宠爱,封雍州刺史、左候卫大将军、遥领鄜州大都督、遥领相州都督,准建文学馆,有点飘了。 但是,魏王打着为皇后病体祈福的旗号组织赛龙舟,就有点意思了。 范老石整治了几个小菜,一家人和和美美地品酒、说趣事,虚掩的院门却被扣响。 腆着大肚腩的万年县司户史廖腾,自觉地抬了张矮凳凑到桌边,接过范铮递来的碗、箸,挟了箸炒肉,细嚼慢咽。 很多人被以前的错误信息传导,觉得唐朝没有炒菜的可能,因为圆底锅没有诞生。 殴打灰太狼的平底锅表示很生气。 炒这个概念,在《齐民要术》里有提到,别觉着铛口不深就不能炒。 大批量当然不行,少量炒制完全没问题的。 “范铮呐,你的麻烦事来咯。”廖腾慢条斯理地挟着昆仑紫瓜(茄子)。“敦化坊那个无赖麻山,趁着新任明府到位,登衙告伱,集中为坊民成婚,居心叵测。” 元鸾眼睛眯起:“明府不会那么蠢吧?” 范老石眼皮都没抬:“谁知道呢?新官上任三把火,人家可不管烧到谁。” 范铮淡淡一笑:“能坐上那位置的,有几个蠢的?关键是,你防不住人家坏哟。” 理论上说,坊民告坊正,没有过硬的理由,只能挨笞刑。 偏偏,县令却接了这官司。 不说官官相护吧,至少你得让人服气,你以为正五品上县令一定压得住那两名从七品上县丞? 硬压,被下级官吏集体轰走的例子不是没有。 洮州刺史孔长秀,还因为强压诸羌官吏,导致被杀呢。 因为个人原因,合同走线下,估计下周肯定改状态。投资,从速啊! 第9章 诬告反坐 五月初六,宣阳坊,万年县衙。 天下的衙门基本都是坐北朝南。 二丈六长、一丈三高的照壁屏蔽大门,照壁南面的蝙蝠绘图,象征了“为官一任,造福一方”。 头门八字开,三开两进,面阔四丈余,进深三丈余,额坊上高悬“万年县衙”四个飞白体大字。 始创于蔡邕的飞白体,因为皇帝的喜爱,上行下效,成了唐初最风行的字体。 其实,很多人即便飞白体写得再好,他也没有让皇帝过目的机会。 吴王好剑客,百姓多疮瘢; 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 头门前地面为青石和卵石铺砌、卵石地面呈八字形,主体墙呈八字形,影壁也呈八字形。 所以,也被人戏称:衙门八字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 过了大门九丈,为仪门,分中门、东门、西门三道门。 中门尊崇,只有县令与上级官员可行; 东门称“生门”,自县丞以下官吏、百姓通行; 西门称“死门”,是死囚与押解死囚的典狱通行。 入东门之后,是宽阔的衙院,青石小径、清澈小井,衙院东西两侧是六曹公房。 六曹的负责人是司某佐,管具体小吏员的是如廖腾这般的司某史,然后才到那些小吏。 北面的正堂,面阔九丈,深五丈,中间就是常说的公堂。 这个数字,足以好好深思。 东西梢间为收藏仪仗的简事房和记录堂谕口供的招房。 公案之后,是戴软脚乌纱帽、着绯色公服,面色阴沉,蜂目细眯,正是新任县令罗棠基。 五品服绯,是贞观四年八月所定。 公堂两侧,是十名喊“威武”的壮班衙役,还有四名问事。 服饰都差不多,都是绛戺衣,都持水火棍,区别在于壮班衙役是气氛组,问事才真吃苦受累的人。 真论水火棍打人的,那是问事。 壮班衙役是面子活,相貌威严就成; 问事是技术活,好些问事都是父子相传的。 告举人麻山,得意洋洋地跪在原告石上,却发现范铮是站在被告石旁。 这就是民与吏的区别,虽然范铮不过是整个官府体系的基石之一,多多少少是有点便利的。 “敦化坊坊正范铮,参见明府、赞府。”范铮叉手,身子微躬。 意外的是,县丞亓官植居然也在侧席旁听。 亓官这个姓氏虽然罕见,却是出自春秋时管笄礼的官职,大名鼎鼎的孔夫子,妻子就是亓官氏。 亓官植当了三年县丞,无时无刻不想把持权力。 好不容易熬走了一个明府,又换上罗棠基这新官,还是才混官场三年的生瓜蛋子! 干得好不如考得好,考得好不如生得好,如之奈何! 罗棠基轻哼一声:“范铮,敦化坊坊民麻山,告举你集中安排坊民成婚,是诅咒皇后有恙。不教而诛谓之虐,本官准你自辩。” 范铮愕然,随即开口:“……宜令有司,所在劝勉,其庶人之男女无室家者,并仰州县官人,以礼聘娶……刺史县令以下官人。若能使婚姻及时,鳏寡数少,量准户口增多,以进考 亓官植笑出了声。 《令有司劝勉民间嫁娶诏》可是当今亲笔诏书,也是地方官吏奉行的户婚基石,范铮不过是应诏行事,你要扣“诅咒”的帽子,就是说皇帝在诅咒皇后咯? 麻山扭着身子、扯着嗓子,咬牙切齿地说:“那么,伱怎么解释如此密集地安排人成婚?” 范铮轻笑:“麻山,你不学无术不要紧,《贞观律》好歹学学,知道什么叫‘诬告反坐’吗?说我诅咒,是有人偶、有符纸还是有人证?安排人成婚的原因,各位上官都明白,去年太祖太武皇帝山陵崩,有成丁、中女未能及时完婚,然后影响到生娃儿。” “陛下的诏书,本质还是为了恢复前隋剧减的人口,各里坊的考 “不晓得万年县五十多个坊正,还敢尽力督促坊中婚嫁否?” 罗棠基的面容不变,一只拳头却捏得青筋凸显,眼角在隐隐抽搐。 新官上任三把火,这 罗棠基当然知道,麻山就是那种人嫌狗弃的无赖,说话也根本不能听,只不过利用了敲打一下范铮,然后再加以施恩,板子高高举起、轻轻落下,也算收拢人心不是? 谁也没想到,一个屁大的坊正,言辞竟如此犀利,相关律令也运用自如,拿捏不住了。 不仅如此,范铮绵里藏针地反刺了一下,以各坊正的同理之心,不动声色地刺了罗棠基一下。 一个坊婚娶完不成考 可五十多个坊完不成考 京官每年九月三十日完成校定送省,到时候一个“爱憎任情,处断乖理”的评语下来,考课下上是一定的,降职都是轻的。 嘿,这小暴脾气! 眼角的余光,扫到亓官植轻笑的面孔,罗棠基深深吸了口气。 “麻山,以诬告反坐,徒三年。” 事情就算告一段落了。 至于麻山的哀嚎,没人理会。 徒三年,说不定能磨去他身上的懒筋呢? “皇后病重,雍州治下各县约定推荐能人异士,入宫为皇后治疗、祈福。”罗棠基脸色一整。“本官曾到大兴善寺,求波颇寺主入宫,却被告知寺主、都维那、上座等比丘都闭门译经,不理外事。波颇寺主转出来的话是,野有遗贤,范铮有佛缘。” “如此,范铮且入宫祈福如何?” 范铮听得愕然。 画风不对啊! 大兴善寺以译经之名不出,实属正常,你万年县地头上也不止一座寺庙。 以波颇寺主的风格,是不可能推自己出来挡枪的。 目标很明显,萧瑀! 这老头被怼了一回,肯定心头不舒坦,要仗着权势硬将范铮关起来,却又过不了萧瑀心头的道德线。 那么,让他入宫,担惊受怕一番,也算出气了。 第10章 立政殿 范铮 立政殿,气氛压抑,几名戴高山冠的内侍省内谒者监寺人又来搜了一遍。 有资料说高山冠在隋朝等同皇帝的通天冠,在唐朝可不是,高山冠是内侍省内谒者监的专用冠。 寺人,掌中宫驾出入则执御刀,也就是保护皇后的武力宦者。 立政殿中。 殿中省尚药局的奉御、直长、侍御医、司医各抒己见,就皇后的病情滔滔不绝,可一问把握,个个都是锯了嘴子的葫芦——没口齿。 要有那把握,何至于现在上场的是咒禁师! 相对而言,太常寺太医署令,丞、医监、医正、医师,虽然也束手无策,却比尚药局多了几分自在。 职司不同。 尚药局存在的意义,是为帝后、皇室治病的,一个“掌御药”就把它的职能说尽了; 太医署,虽然也能看病,但它更侧重于整个国度的医疗管理,是三省六部九寺的行政框架成员,治得了是情分,治不了是本分。 因为,责任也是不同的。 至于内宫尚食局的司药,不提也罢,她们要能医治,再就没尚药局与太医署什么事了。 没看错,她们,司药是女官,内宫中的一般诊治是她们在负责。 所以那种电视里演的“御医与嫔妃”不得不说的故事,无论真假,在唐朝都没有生存的土壤。 “君臣佐使,岂可混淆?当施小青龙汤救治。” “寒热不分,胡来!” 远远能看到,斜倚在床上的长孙皇后面容憔悴,肤色枯黄,呼吸气短,隐约能听到胸腔里的哮鸣声。 完哦,本来范铮就不懂什么医术,求神拜佛也轮不到他,可听了长孙皇后的哮鸣声,范铮的心还是沉到了谷底。 即便是到了医学昌明的时代,呼吸道疾病依旧是难治疗的疾病,最多能抑制。 可是,什么地塞米松、泼尼松、甲基强力松强,去哪里找? 就算有,给范铮配,他敢配吗? 药这种东西,一不小心会死人的! 学医学不好,堪比人屠! 几名道士、和尚,各自在立政殿一角,祈福、颂经,浑然不顾业务冲突。 这个时候,顾不上佛道之争了,能解决问题,才是活着回去的正途。 风萧萧兮易水寒…… 坐在床前、手把皇后手掌、看向外神色隐约有几分戾气,身上颇具威严的,正是当世之主,贞观皇帝李世民。 李世民不是什么好性子,腥风血雨杀出来的人,脾气暴得很,敢在他发脾气时劝谏的,内有长孙皇后,外有魏征,也就是魏徵。 长孙皇后目光黯淡地看向李世民,微微摇头。 她心目中的夫君,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怎可因为私事而迁怒? 何况,长孙皇后心知肚明,从她生下青雀之后,侍御医就已经明确提过意见,说她的身子骨弱,不宜再孕育,偏偏她倔强地认为多子多福。 每生育一次,其实是从身上多带走了一份元气啊! 无效、无效! 李世民胸膛激荡,很想张嘴让内侍省无品级的内给使将这些人统统杖毙了! 然而不能啊! 现在不是当秦王的时候,可以肆无忌惮。 帝王,就得有帝王的风范,哪怕是痛到想流泪,面上也必须带着笑容。 不能轻易让人看到自己的软弱。 终于轮到范铮了。 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范铮自然不能畏缩不前。 “你懂医?”内谒者监张阿难看看范铮赤手空拳的模样,疑惑地发问。 别看张阿难是一介宦者,人家当年可是从秦王府跟着厮杀过来的人物,同时担着左监门卫将军,爵封汶江县侯,就不是什么普通宦者,连内侍都不敢轻易得罪他。 如果说郑和是宦者中的传奇人物,张阿难就是他的前辈。 张阿难的诘问,其实就是李世民的诘问。 范铮自嘲地一笑:“长者可见过连药匣都不带的医工么?” “那是会祈福、念经?” 范铮老老实实地回答:“小子一介坊正,也不知道为何会被明府推举进来。不过,既然来了,就得尽点心意,看看能不能效力。” “毕竟,民间也说了,偏方治大病,万一立功了呢?再怎么说,也比束手无策强。” 李世民的鼻息重了一分。 好好好,这就是朕的好臣子、好县令啊! 张阿难微微点头,侧开身子。 立政殿虽然不算太大,空间是足够的,空气流通也不差。 殿外、殿内,范铮也并没看到什么,想来尚药局对于粉引起的气疾也排查过了。 目光一转,看到宫官尚食局正五品尚食用细瓷碗盛着肉丁粥过来,准备侍候长孙皇后用膳。 “慢着。” 范铮拦住了尚食。 尚食面色淡然,从碗中舀了一匙肉丁粥,当面吃了下去。 这也是尚食的职司之一:凡进食,先尝之。 进食,指的是进献皇后的食物。 说白了,尚食除了管司膳、司酝、司药、司饎,就是个尝毒的工具人。 “这里面是什么肉?”范铮刨根问底。 “虾仁。”尚食淡淡地回应。 长孙皇后有个癖好,喜食虾仁,这是众所周知的事。 “不可以给皇后再食虾仁,换鹿肉之类的兽肉,近期不许服水产。”感觉把握到问题的范铮,说话也自信起来,竟然敢吩咐正五品尚食了。 尚食身子未动,李世民却开口:“依他!” 李世民脸色松缓下来,起身让到一侧:“要不,你把把脉?” 范铮轻轻摆手:“陛下,小人是坊正,不是医工,真不会把脉。” 李世民抬眼:“没眼力见的,还不赶紧给坊正上座?” 内给使匆忙抬椅子。 唐朝时期,高椅、低椅、席地而坐并行,并不存在谁比谁高贵。 “阿娘!” 九岁的晋王李治,牵着更小的晋阳公主,身边的宫女抱着皇幼女——未来的衡山公主,踏入殿中时,泪水在眼眶中打转。 贞观五年,四岁的李治就被封晋王。 “不用伤心,这位先生已经有眉目了,想来医治也快了。”李世民在儿女面前,努力地扮演着一个合格的父亲。 第11章 你喝你也呕! “陛下,皇子、皇女年幼,容易被此时的皇后传染,请暂时退却。三日后再来,比较合适。”范铮头铁地开口。 李世民眉头扬了扬,还是俯下身子:“听先生的话,雉奴带兕子她们暂时离开,三日后再来。到时候,阿娘一定好了,能陪稚奴、兕子玩了。” 李治含泪,对范铮叉手:“请先生务必尽力。” 范铮叉手回礼:“皇子有命,范铮自当遵从。” 李治本能地回了一句:“我已封晋王。” 范铮急忙补上一句:“遵大王教。” 咦,这位未来频频破规矩的皇帝,居然一板一眼的,真让人意外。 难道是后来,长歪了? 皇帝的诏令叫制、敕,皇后与太子的称为令,亲王与公主的称为教,这一点,半只脚在公门晃荡的范铮还是明白的。 李治离去,鹿肉粥到,长孙皇后虽然诸多不适,还是将就着吃了少许,气息却平稳了一些,至少肺部的哮鸣声没那么恐怖了。 范铮心头有数了,吩咐尚食取甜瓜蒂七枚,研为粗末,冷水半碗调制,澄取清汁。 旁边的侍御医张开嘴,却没有发出声音。 不管怎样,这东西不会伤到皇后。 既然尚药局与太医署都束手无策,人家的偏方,好歹也得试试。 小半碗汁在碗中摇晃,尚食递到皇后床头,长孙皇后正要轻抿一口,却听得范铮的吩咐:“不许抿,必须一饮而尽。” 无论是医工还是僧道,此际都无比钦佩范铮。 人家啥身份,你啥身份,还能管人家以啥方式喝呢。 你咋那么脸大? 管天管地管空气,我愿尊称你为唐朝 长孙皇后略略犹豫,却还是一饮而尽。 毕竟,东西是按范铮的吩咐去做,可全程是尚食局的典药、掌药动手研磨调和,用料单一,没有什么危害,故而连尚食先尝都省了。 长孙皇后的秀容突然扭成一团,闭着的嘴张开:“苦煞我也!” 甜瓜蒂汁味道极苦,难吞咽,要不然范铮也不会非要长孙皇后一口咽下。 因为,用抿的,尝了 李世民手忙脚乱地安慰:“良药苦口,观音婢且忍忍。” 长孙皇后的身子突然弓起,隐约抽动,宫女赶紧持铜盆迎上。 剧烈的呕声中,一块又一块的黏稠痰块落入盆中,痰如胶黐,观其数量,竟然不下于一碗! 察其颜色,一些痰块已经干结为灰白色薄膜状。 有那么多痰堵在身体里,难怪会如此难受。 李世民赶紧轻敲发妻后背,助她快速恢复呼吸,眉眼里现出浓郁的喜色。 许久,长孙皇后坐正了身子,觉得胸口宽松,鼻息平定了许多。 “这痰液,不可倒入流水中,免得传染他人。寻一偏僻之地,挖坑埋入土壤中,若是方便,再架火堆烧一下。” 好吧,范铮并不是医工,不知道具体的处理方式,只能大致推出这么个方法,是否正确不知道。 尚药局奉御咬牙上前,叉手道:“坊正兄弟,皇后能吐出积痰来,伱居功甚伟。可老夫不明白,为什么这汁能有如此功效?” 范铮一笑:“上官,小人不是医工,不懂医理。不过,甜瓜苦蒂,催吐催呕效果好,三日后可就得靠诸位安排调养方子了。” 奉御想想,苦味的话,倒是容易催吐,欣然认同了。 关键是,范铮最后一句话说得好听,好歹给他们留了余地。 伸手抓住边上多余的甜瓜蒂,奉御咬了一口,泪水都苦出来了。 娘哩,这可比药汤苦多了啊! 难怪皇后呕,你喝你也呕! “每日三次,每次一剂,三日一疗程。一个疗程之后,如果稳定了,让御医们接手调养事宜吧。”范铮选择了放手。 【南宋·张杲《医说》的医例】 事实上,长孙皇后的病情,最大的难点就是积痰不化。 胸腔中有痰,呼吸声自然带了哮鸣。 “你这小小坊正,能让皇后身子恢复,这泼天大功就是赏一个九品官也不为过。”李世民笑了起来,笑容难得地亲切。 在唐朝,不要小看一个刚刚入品的九品官,其下还有无数流外官在表示羡慕哩。 流外官之下,才轮到小吏们眼馋。 范铮犹豫了一下:“陛下厚爱,范铮愧不敢当。那个,可否换个奖赏方式?” 李世民表示意外,这世上还有人不愿意当官? 当官多好,即便不胡乱伸手,俸禄、职田,加上隐形的便利,能让人立刻上一个档次。 “敦化坊有五千余口,小人想请陛下赐予敦化坊足够的、预防时疫的药材,最好是配好。”范铮挣扎了一阵,还是选择了放弃官职。 什么大义之类的话就不必刻意提了,范铮只能说,明知道可能有疫病的情况下,不选择尽力防治,过不了自己的内心。 至于官位,哎,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哟,即便再痛彻心扉,也必须得弃了。 “坊正有德,可以赐文散官、赐药。” 气息稳定下来的长孙皇后,轻轻吐出这几句话。 别看长孙皇后平时不干政,可她开口,武将那头不好说,文官多少都得卖她几分颜面。 当初李世民处境艰难时,多亏了长孙皇后到太祖太武皇帝面前求情,才稍得缓颊,可想而知,李渊是如何欣赏二儿媳的品性。 贞观年起,李世民能收复离心离德的文官集团,长孙皇后功不可没。 论政务,长孙皇后的见解也不凡,有宰辅之才,却又不肯出面干政,只在背后为夫君查阙补漏。 李世民恍然大悟:“不错,命范铮立足坊正职司,着吏部司旨授从九品下将仕郎。另,命太医署配制好敦化坊所需药材。” 六品以下,一般官员任用是旨授,朝参官、供奉官是敕授。 李世民突然反应过来,戟指对着范铮:“说,你要防时疫药物做甚!” 范铮无奈:“以防万一啊!” 这年头的疫病,防治是个大问题,买上几家人的药材没问题,可五千人的药材,绝对会惊动皇帝,还不如在这里直接索取。 第12章 出身 “陛下,臣送坊正出宫回府。” 太医署令笑眯眯地请缨。 “不敢有劳上官。”范铮受宠若惊。 “敢的,敢的。”露出一口大黄牙的署令,半拉半拽着,拉范铮上了一辆轺车。 好歹范氏木器作坊有制造车辆的业务,范铮对车子还是稍有了解。 从七品下的太医署令,是没有资格配轺车的,多半是与自己进来时一样,多人混乘一个车厢。 亲王及一品是象辂车,二品、三品为革辂车、四品为木辂车,五品为轺车。 五品以下,是没资格乘坐朝廷制式马车的,要么你乘民间租赁的马车,或者自备牛车,也是可行的。 纯粹的文官骑马,有点不太中看。 至于骑驴或者羊车,那是小吏所为,史上就留有“羊车小吏”一词。 似乎这辆轺车有什么特别之处,连出宫门、皇城门,都没府兵上前询问一声。 “老汉冯一纸,想请教范铮兄弟,为什么你觉得,今年可能有疫病呢?”太医署令态度好到令人惊讶。 要知道,即便算上将仕郎的文散官身份,范铮在冯一纸面前依旧差距很大。 范铮笑了:“冯署令就不必追问了,我又不懂医,就是仗着个偏方应景而已。非要说的话,我觉得是预防吧。” “再说了,那些药材,即便真的用不上,也可以放置几年不是?” 轺车行到敦化坊,在坊间众人的注目下,停在了范铮家门口。 毕竟,以范铮的家底,即便不谈身份,说“府邸”也会脸红的。 下车的瞬间,范铮明白了冯一纸屈尊送他的原因:蹭轺车,回去倍有颜面。 “你怎么会乘轺车回来?”范老石闷哼一声。 范铮举起手中的旨牒,得意地腆了腆并不存在的肚腩:“阿耶,站在伱面前的,可是朝廷从九品下将仕郎。” “我家大郎都当官哩。”元鸾的笑容带着几分得意。 不管怎么说,都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所以有自己一份功劳。 这逻辑,没毛病! 左手牵着娃儿、右手提着荷叶鸡的樊大娘哈哈大笑:“坊正兄弟是个有本事的!就是日后封侯,我也不会惊讶!” 范老石冷哼一声:“说得好像你当官了,我就不能抽你似的。” 啊这…… 范铮竟然无言以对。 …… 立政殿里,长孙皇后破天荒地喝了两碗粥,面色也微微红润。 咳嗽、喘息依旧是有的,却较从前轻微了许多。 “观音婢,这小坊正的偏方还真管用了。”李世民絮絮叨叨地说。 这一刻,他不是皇帝的身份,只是一个牵挂妻子身体的丈夫。 本来,他已经准备着最坏的结果了,谁知道峰回路转,万年县的胡闹,竟然出了一个意外之喜。 长孙皇后在史书上都留下浓墨重彩,除了她自身的德行,还有她协助李世民调和君臣矛盾的功绩。 要不然,魏征坟头草都三尺高了。 “罗棠基不适合放万年县了,鄯州为下州,从五品上别驾,挺适合他的。”李世民嘀咕着。 帝王又怎么样? 帝王照样记仇! 虽然范铮确实建功了,可你算计到宫中,就该受相应的后果。 罗棠基要知道这结果,能哭死。 正五品上的京县令不当,降两级去边州当别驾,血亏! 鄯州治下有湟水县、龙支县,离长安一千九百一十三里,户一千八百七十五,口九千五百八十二,本来就足够荒凉的,还要时常面对吐谷浑的劫掠。 偏偏,鄯州治所,在整个唐朝都比较罕见,不是治某县,而是别置乐都城! 危险! 张阿难轻声道:“奴听说,罗棠基似乎是宋国公的子侄辈。” 有时候,坏话只需要说一句就够了。 萧瑀张狂、暴烈的风格,连张阿难都看不下去。 对萧瑀这个倚老卖老的亲家,李世民早受够了,要不是他没有什么大错,早送他去见他姐夫了。 “令房玄龄等三省议事,下诏,宋国公萧瑀急躁、偏狭,免去特进,任岐州刺史。” 李世民咬牙。 萧瑀,你个老家伙,四次罢相,有你的! 居然想借刀杀人,让朕成为你手中的刀! 至于萧瑀冤不冤,谁在乎呢? 长孙皇后微微一笑:“看二郎神色异常,难道是这小坊正出身不对?” 李世民微笑:“观音婢果然洞悉人心,范铮的阿耶,观音婢也听说过的,息隐王部将雷永吉。” 长孙皇后想了想:“是当年 李世民点头:“是他,雷永吉是他从母姓的化名,范老石才是他的本名。当年夺城之后,他与右监门将军元仲文庶妹元鸾情投意合,以功退出了行伍。” 贞观年,李世民追封李建成为息王,谥隐。 虽然把亲兄长的子嗣尽诛了,哀荣还是要给的。 要不然,魏征能为此在朝堂上公然吵架。 也就是说,李建成与李世民兄弟阋墙时,雷永吉并未参与。 李世民当然也不至于撒气到雷永吉身上,但多少有点顾忌。 由此可见,当年的李建成,也不是在战功上多弱鸡。 史书嘛,有时候就是楼子里的姑娘,价钱到位了,你想怎么摆就怎么摆。 苦,苦,苦! 哪怕是时常服药汤的长孙皇后,也经受不住这等苦味,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狂呕。 李世民看了一眼铜盆中的污秽,眼里闪过一丝喜色。 皇后的痰,已经不再那么黏稠,痰中的血丝也减了不少。 即便范铮说过只是在治表,依旧让李世民激动。 表去了,里才好治。 “好苦啊!二郎,我想吃虾!” 漱口之后,长孙皇后嘤嘤嘤起来。 李世民微笑着安排:“观音婢,想吃虾,等身子好了。乖,鹿肉粥与鸡肉粥,想喝哪一个呢?” 长孙皇后的玉足乱蹬,面容上写满了委屈:“就想吃虾啊!” 李世民哭笑不得:“忍一忍啊!想想你教稚奴、兕子他们吃饭时候的话。” 不管怎么说,尚药局这边是松了口气。 只要皇后的病因找到了,强表去除了,根治未必能做到,调养手到擒来。 第13章 示好 万年县衙,胥吏们严肃地板着脸,暗中已经窃笑。 匆匆上任、又匆匆卸任的明府罗棠基,神色复杂地回望了头门一眼,沮丧地绕过照壁,开始下一段人生旅程。 这叫什么事啊! 只是拿捏一个微不足道的坊正,为长辈出一口恶气,怎就被贬去边州了呢? 自己倒霉还不算,连带着宋国公都吃了挂落, 哎,谁能想到,一个根本不通医术的人,能用偏方误打误撞地解了长孙皇后之厄呢? 什么压制、拿捏,在范铮的功劳面前都灰飞烟灭。 这就是命,半点不由人。 有人欢喜有人忧,世事从来如此。 县丞亓官植,若不是顾着官仪,都想来上一曲胡旋舞了。 梦想成真,居然能坐上县令的位置了,哈哈! 祖坟上冒青烟了! 虽然前面还有“检校”二字,品秩差距还有点大,未必能坐多长时间,可检校这段经历,在日后的升迁考量中,是占很大权重的。 这,是官场默认的规矩。 “恭喜明府。”司户史廖腾叉手为贺。 亓官植笑着摆手:“检校哩,莫当真,差着八级呢,就算越级拔擢,一般也不会超过三级。倒是天上掉胡饼了。” 廖腾笑道:“这是天上掉的胡饼,也是敦化坊坊正范铮的功劳。听说,长孙皇后沉疴难起,被这后生用偏方一治,虽然不能治本吧,好歹也能治标。” “听说,当时都已经准备了……所以这后生嘛,从九品下将仕郎,一点不过分。” 亓官植沉吟了一下。 让他放下身段去巴结一下小小的坊正,当然是绝不可能的,可微微示好还是可以的。 “本官检校期间,敦化坊的色役,在能调整的范围内,调到最少。” 这才是官场中人的做派,规则玩得明明白白的。 同一件事,最高罚五百,最低罚五十,这就是可以操作的空间,合理合法,谁也迸不出半点意见。 罚你五百是本分,罚你五十是情分。 廖腾慢悠悠地骑着灰骡转到敦化坊,看到坊门内的范铮正与武候相里干持枣木短棍,以刀法对战。 一招一式都有板有眼,可惜都被相里干轻易化解了。 范铮面目狰狞地全力一劈,却被相里干一缠一搅,再顺势一拍,手中的枣木短棍脱手而出,落到脚下。 “再来!” 弯腰拾起棍子,范铮继续出手。 没上阵厮杀过的人,武艺练得再好,也与搏命有区别。 范铮这胜负欲还挺强的。 哈哈,年轻真好。 廖腾这级别,要么乘羊车,要么骑驴,可这重量级的身材,怕累死羊、压趴驴哟。 倒是骡子好,敦马都得四千三百文一匹,突厥敦马更是九千四百文一匹呢,骡子才三千文一匹。 谁让骡子没生育能力呢? 对面青龙坊隐约露出个人头,廖腾看了一眼,笑容收敛。 还是那些胳膊,隐潭游侠儿。 铁隐还打算报复呐? 狗东西! 要不是因为逢年过节,能多少收到一些隐潭游侠儿的孝敬,铁隐能看着他们栽进大坑里。 还以为现在是高祖太武皇帝当政呐? 他老人家去了献陵! 现在的范铮,依旧是坊正,却是隐潭游侠儿招惹不起的存在。 民不与官斗。 一个在九品中正制里敬陪末座的从九品下文散官,对于屁民来说却是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 范铮或许没有能力主动招惹别人,却也不是区区游侠儿招惹得起的。 下了灰骡,廖腾笑眯眯地进坊门:“哟,将仕郎在练武艺呐?” 这一嗓子有点大,青龙坊那头的隐潭游侠儿应该听到了。 至于铁隐是不是想作死,廖腾就管不了咯! 廖腾年纪虽大,却当不了铁隐的阿耶! 范铮停下打斗,拿起一块巾子擦了把汗:“相里兄长,谢了!廖翁,今儿笑得那么开心,有好事?” 一边说着,范铮一边引廖腾入自家宅院,顺带手脚麻利地冲泡起茶叶。 自然不可能是敬亭绿雪、惠明茶、蒙顶茶、顾诸紫笋、阳羡茶、霍山黄芽、鸠坑茶、仙人掌茶、紫阳茶、天目山荼、径山茶、雀舌茶、庐山茶等名贵茶,范铮也喝不起。 此时的饮茶法,自然是以煮团茶为主流,冲泡炒茶只是刚刚开始。 唐朝刘禹锡的《西山兰若试茶歌》中就有“斯须炒成满室香,便酌砌下金沙水”的明证。 唐朝的佛寺,从官方的角度分成三类,在官方备案认可的称为寺,民间私自建的叫招提,在人烟稀少的地方修行的叫兰若。 所以,明白聂小倩为什么在兰若寺了吧? 范铮的茶叶,只是山南道荆州当阳县玉泉寺周边产的仙人掌茶。 茶是好茶,可不见得好茶就能卖好价钱。 没有李白与中孚禅师的扬名,此时的仙人掌茶价位偏低,普通茶叶一斤五十文,它也只能到一百文而已。 终究唐人爱酒多过爱茶,酒有“饮中八仙”,茶只有陆羽。 廖腾饮了口茶水,满脸嫌弃:“越喝越饿,还不能充饥!味道嘛倒还行。赞府亓官植,就是你上次过堂见到那个,托伱之功,检校县令了。” “人家呢,也知道有你的功劳,却也没法屈身来致谢,只能委婉地将敦化坊今年的色役降到最低。” 这样表达善意,足够了。 范铮点头:“有个消息,可能廖翁不知道。一开始陛下要赐我官职时,我选择了足够敦化坊使用的时疫药物,这个将仕郎还是皇后的恩典。” “你的意思,今年会有时疫?”廖腾手里在茶碗微微颤抖。 “可能。”范铮点头,不敢把话说死了。 廖腾放下茶碗,起身叉手。 范铮这话,若是错了,顶多家里多备点药而已; 若是对了,提前备药,堪比救命之恩! 推及万年县什么的,首先廖腾得先顾自己家人。 先人后己,那是圣人,正常人的思维方式是先家后国。 再者,贸然嚷嚷出去,你觉得会不会有发国难财的去囤积药材? 人心,从来只有更险恶,没有最险恶。 第14章 旧宅院 “明府那里,廖翁代为禀告,就说各坊宵禁,全靠坊丁、武候大声宣扬,委实费嗓子。可否于各坊门左近置一街鼓,时辰一到,击鼓开门、击鼓宵禁。” 这不是馊主意,整个长安城,从整体来看,就是一个超大型军镇,以民为兵的管理向来在关中盛行。 各坊的坊墙、星罗棋布的格局,无一不表明,当年宇文恺是将长安设计为一个可以消灭大量入寇者的堡垒群。 可惜现实总是如赵飞燕一般骨感,长安城在李渊二十万大军面前,只坚持了十三天就易主了。 再好的兵备,士气低落、大势难当依旧无用。 廖腾心头一动:“主意不错。” 何止是不错啊,这个主意要实施,万年县自己说了不算,哪怕雍州刺史是魏王,雍州衙门也决断不了,怎么也得经三省共议。 亓官植把要求提上前,自然而然在朝中各位大员心中留下了一丝印象,对日后升迁还是有裨益的。 贞观六年,十三岁的李泰,娶将作大匠阎立德的长女、年方十一的阎婉。 (《大唐故濮恭王妃阎氏墓志铭并序》:妃讳婉,字婉,河南人也。曾祖庆,魏龙骧将军、大安公。祖毗,隋殿内监、石保公。父立德,工部尚书、大安公。妃即公之长女,年十一,膺选归王。王是太宗 贞观七年,李泰由扬州大都督转鄜州大都督。 贞观八年,李泰为左候卫大将军、雍州刺史(墓碑是十年)。 贞观十年,李泰由越王徙魏王,遥领相州都督。 不得不说,李世民自己立的标杆,自己却极少遵守,《令有司劝勉民间嫁娶诏》说的婚嫁年龄是“男年二十、女年十五以上”,皇室的婚嫁却让人无语。 不管魏王的风评如何,范铮都发现,自己摆脱不了他的影响。 无论是雍州刺史、还是左候卫大将军,都正好将敦化坊包了进去,连芙蓉园、曲江池都紧挨着敦化坊。 坊内的牙香,赚了不少的钱财,而药材已经解决了,范铮自然而然地将目光投向坊内。 二十六户鳏寡孤独的甲老人,屋子得到了修缮,坊中按时接济一些陈粮。 不是舍不得钱,而是只有陈粮才不至于让外人生觊觎之心。 不要太高看人性了,欺孤老、敲寡妇门、刨他人祖坟为乐的垃圾货色,在哪个朝代都不缺,偏偏哪个朝代都不是逮了直接处死。 好粮食,这些狗东西肯定千方百计来祸害。 坊中的十字街道,得重新铺设,以前的石板早就崩得稀烂了。 中心的一个一进宅院,空了十几年,居然除了野草丛生之外,无论是门还是墙壁都没多少影响,甚至连黑瓦都没破一片。 说到瓦,时下流行的有三种,平民百姓用的灰瓦,宫殿、寺庙、达官贵人府邸用的黑瓦,重要建筑用的琉璃瓦。 除了琉璃瓦,黑瓦平民也可以用,用不起的原因只有一个,贵。 当然,贵有贵的道理。 灰瓦这东西,倒是够便宜了,可不耐用,一阵冰雹来临,又得换几块瓦片。 “姐姐,这是谁家的宅院?”新鲜的坊正,对于这种老宅院并不了解。 樊大娘奇怪地瞅了范铮一眼:“这是一家天竺人,好像姓骨,自前朝义宁年就消失无踪了。” 这就稍稍奇怪了,改朝换代十九年了,为什么敦化坊不收回宅院,重新分配? 改朝换代的时候,土地、宅院重新分配是常事啊。 “没什么,找匠人开锁,整理宅院,清除杂草,里面的东西收到耳房。”范铮吩咐坊丁陆甲生。 陆甲生吼了一嗓子,坊内闲着的劳力、半劳力即刻出来干活了。 之前没人动,那是没有人愿意做主。 樊大娘愣了一下:“不是,坊正兄弟,你倒腾这旧宅院干嘛?想换个宅子?想分家?” 范铮愣了一下:“哟,姐姐,你可别害我。《贞观律》一百五十五条:诸祖父母、父母在,而子孙别籍、异财者,徒三年。” “按说占人宅院也不合适,可前朝的宅院嘛,就有转圜的余地了。谁要私自入住,当然不妥,可要改成坊学呢?” 樊大娘激动了。 读书,在这个时代,是一件很神圣的事。 哪怕只是会摇头晃脑地“子曰诗云”的穷酸,在多数人看来依旧是很了不起的文士。 在这识字率普遍低下的时代,谁能把衙门露布上的公文读出来,那就是大学问人,一家老小愿意当牛做马供养他。 “那啥,姐姐的两个娃儿,能读不?姐姐可以出钱!” 樊大娘一挥手,豪气冲云霄。 范铮咧嘴一笔:“我让大家制牙香,就是为了这一步。坊中有钱了,不拘娃儿、妹娃子,都可以到坊学就读。” “待我家木器作坊赶制一批小桌椅,刷上一块黑板,用点石灰制粉笔,再请一个耐心好的先生开蒙,齐活!” “姐姐要是想出力,就隔三差五地为学得好的娃儿、妹娃子奖个鸡子啥的。” 樊大娘一拍巴掌:“这个好!就鸡子了。” 要知道,即便是在敦化坊中,也不是每个人都能天天吃肉的,鸡子可算是娃儿们的最爱了。 范氏木器作坊内,奋力推着刨子的范老石肌肉虬起,手臂上隆起的肉块,看上去有一种石头般的坚硬感。 “稍稍冒进了点,你得确定坊中有多少人家愿意送娃儿来读书再说。柴米油盐,不是伱想的那么简单,好些人家,八岁的娃儿、妹娃子就得跟着出力淘生活了。” 范老石说着话,刨子却丝毫不停。 “少东家,坊正,读书是个好事,可我家娃儿、妹娃子,读了能干嘛?说是可以科举当官,可真能人人当官吗?去开蒙,还是到宣阳坊县衙旁边摆摊,代写书信?”作坊伙计巫闷山撅着腚安装车轸,嘴上也没闲着。 读书,确实没法做到人人中举,相应的出路就得替人想好,不是将人往外一撵,腆着脸说“为大唐输送人才”就了事的。 范铮轻笑:“若是,我能教出账房先生呢?” 巫闷山两眼放光:“我家娃儿、妹娃子,两个,少东家狠狠管着,不听话,柳条抽断!” 第15章 雅贼 宣阳坊,万年县衙。 二堂是县令会客、处理民间纠纷、接待上官与同僚、退思、小憩之处,你可以当作县令正常办公的公房。 县令涉密办公、居住的地点,是三堂。 二堂在左右厢房,各自为书房、茶室。 端着细瓷茶碗,啜了一口浓浓的茶汤,廖腾笑道:“这才是实在的茶汤,管饱!” 亓官植没在意廖腾的话,兀自在推敲,设立街鼓的建言,会不会给立足未稳的自己带来麻烦。 或许亓官植是过分谨慎了,但这就是官场常态,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甭以为你费心费力就是巴结了,搞不好就跟罗棠基一样,把自己拍到边陲去了,把上官拍罢相了。 街鼓的实施,隐约有种军营的感觉,想来行伍出身的陛下,应该不至于反感吧? “廖腾,你说,我上表朝廷提街鼓,风险大吗?”亓官植还是患得患失。 廖腾反手给自己再倒了一碗茶汤:“风险倒没有,就是成事的可能性不大,可能就是在三省里转个圈,然后就没了。要想把握大,去延康坊拜谒魏王、雍州刺史,交出这个提案。” 为什么不去雍州衙门? 雍州的具体事务是别驾、治中管着,李泰这个刺史,有兴趣就去逛逛,看不过眼能插手,但不会常驻处理事务。 就连左候卫,日常是翊府中郎将管着,魏王这个大将军其实就去露过两次脸。 当然,其他十一的大将军也差不多。 大将军、将军,也就是安排一些大任务,在领军出战时才接触兵丁,真正管兵员的,是亲府、勋府、翊府的中左右郎将。 亲府、勋府多是安置官员子弟,或者是质子宿卫,真正的战兵是翊府的府兵,以及折冲府的府兵。 廖腾心满意足地啜完了茶汤,拍拍隆起的肚皮:“后生有想法,把敦化坊中的孤老房子修缮了,每月发放一些陈粮。” 亓官植连连点头,后面才发现味道不对:“怎么地?敦化坊是买不起新粮啊!” 廖腾赞叹:“要不说这后生做事稳妥呢?新粮是好吃了,可它招城狐社鼠惦记,搞不好还会给孤老惹麻烦,陈粮就不至于了。” 亓官植干笑了一声。 哈哈,他的家世,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没接触过那么接地气的事,确实不可能知道如此阴暗的事。 不过,亓官植对范铮的印象更好了几分。 廖腾撇嘴:“不过,这将仕郎也怪会找事的,他直接将前朝义宁年离家的宅院征用了,说是要开坊学。” 亓官植觉得血液在沸腾。 吏部考功司每年九月三十日前考课长安百官,考课法称为四善二十七最。 如果敦化坊的坊学开起来,自己行一些便利,“德义有闻”这一善不就稳稳立住了吗? “前朝的宅院,征用了不是很正常?罢了,县上行符文,将宅院收回,再借与敦化坊为坊学之用。” 亓官植对这一套流程很熟悉。 只要官府过一手,日后谁再来扯也没用。 唐朝的县官,品秩或许不算高,可实权却很大,自主性强到有时候能跟刺史掰手腕。 县衙认了的事,只要不违律法,上官通常得捏着鼻子认了。 廖腾眼里闪过一丝顾忌:“宅院主人为天竺人,姓骨,是前朝京兆郡丞骨仪(《旧唐书》写为滑仪)亲眷。” 亓官植摆手:“前朝遗老遗少而已,岂能令本朝县官退缩?” 在司户佐惊愕的目光中,亓官植写好符文,盖上官印,让司户史廖腾置入卷宗。 看,一切不都解决了? 一身绯色公服的亓官植,有些无奈地踏入长安县所辖之地,步入延康坊,到魏王府递交了名刺。 门子接过几粒金豆子,眉眼里绽放出笑容,立刻让人通报。 铜钱一贯是六斤四两,拎铜钱送人明显不合适。 银嘛,抱歉,唐朝的银子只够做饰品、器皿的,产量低到不值一提。 只有金子,偶尔能暂代货币功能。 至于以丝、绢、麻代钱,那是无奈的事。 实际上,即便亓官植一毛不拔,魏王府也不会有丝毫留难。 毕竟,李世民给李泰越常规的待遇,让他的心插上了翅膀,自由的飞翔。 心大了,就不能再依着脾气,动不动白眼相向,装也得对人装出礼贤下士的模样,何况是亓官植那么一个实职官? 入书房、上茶汤,身子肥胖的魏王仔细翻阅了一下亓官植的奏折,笑得眼睛眯成了条缝:“这就对了嘛!万年县有事不决,就应该找雍州。本官明日上朝,就会呈上去。” “不过,不用耍这种小聪明,落款大大方方地签名、盖官印,本官还不至于昧伱这点功劳。难道你万年县的功劳,我这个刺史不能光明正大地纳入功劳簿?” 魏王知道亓官植的顾忌,亓官植知道魏王知道亓官植的顾忌。 但是,这是个必要的交流过程。 “此番上门,下官是来打秋风的。”亓官植壮着胆子开口。 李泰肉肉的手掌拍着凭几大笑:“多少人进本官府邸,是为了送钱财的!你这检校的明府,好大胆子哩!说,准备劫多少?” “不劫财,劫书。”亓官植也松懈下来。 “原来是雅贼!”李泰大笑。“本官藏书万卷,你能取多少!” 亓官植轻笑:“不为其他书籍,只请使君赐蒙学刊印书籍。” 李泰坐正了身子:“《苍颉篇》以类相从;《急就篇》常用字,按姓氏、衣着、农艺、饮食、器用、音乐、生理、兵器、飞禽、走兽、医药、人事等分类,编纂成三言、四言、七言韵语,既便记诵,又切合实用;《千字文》押韵自然、结构简单,易于朗读背诵。” “这三本,本官可以让人印上千本相赠。明府这是要大兴蒙学?” 亓官植将范铮所为说了一遍:“治下小坊正尚且有此雄心,下官也只能厚颜来打使君的秋风了。” 李泰的手指在凭几上敲得笃笃作响。 “敦化坊也是本官治下,微末小吏有此上进之心,岂能不助之?” “呃,使君,他已经是将仕郎了。” 第16章 坊学 得益于自家阿耶经营木器坊,桌椅只是刨光、不上漆,那叫一个快。 不光是快,巫闷山那个家伙,还一张张坐上去,摇晃了一下,惟恐不够结实,伤到自家娃儿。 自家娃儿、妹娃子,要占两张桌子哩,可不敢马虎。 摔到他们,可得心疼死。 骨氏弃宅,现今的敦化坊坊学。 一百五十三名娃儿、妹娃子,上到十二,下到七岁,衣着多半并不光鲜,偶尔还能见葛衣上着一两个补丁,穿着麻鞋的脚趾头不安分地来回磨着鞋底,面上却规规矩矩,眼中带着一丝期盼。 读书为什么,他们不懂。 不过,耶娘把读书说得一样,说以后出来能天天有肉吃。 注意,是肥得流油的肉,不是发柴的鸡! 那些年龄超了的娃儿,被坊正拒之门外,不少人坐地上抹眼泪。 但范铮没有丝毫退让。 没有规矩,不成方圆。 再说,十二岁的娃儿,在这个时代算小半个劳力了。 关键是,教书的话,一张白纸好作画,十二岁的思维已经基本定型,难教。 说句不好听的话,在一些特殊地区,十二岁当耶娘的大有人在。 樊大娘家两个娃儿,一个是九岁的甄行,一个是七岁的甄邦,虽不着绸缎,葛衣却齐齐整整、干干净净,一个补丁也没有,完全合身,昂首挺胸地站在队列前头叉手示范:“见过坊正舅父,见过糜先生。” 然后,范铮就理所当然地成了坊中所有娃儿、妹娃子的舅父。 也就是范铮的父母两系都没有亲眷在坊中,不然可能被抽。 那些同姓聚居之地,你永远不知道哪里蹦出个小娃儿能当你叔公的。 巫闷山的娃儿叫巫亹,妹娃子叫巫桑,一对龙凤胎,七岁,有些怕生,与范铮却很熟。 当然,绝对不是因为范铮时不时给他们兄妹零嘴吃。 糜先生叫糜斐,是坊中为数不多的读书人,一个开了蒙、进了县学,却连明经科都考不过的人。 进士、明算、明书、明法这四科,看似难度减了,专业性要求却高,糜斐没那能力。 就算此时读书人少,科举录用率也一样不高。 至于秀才科,那是难度最高的! 读书人一旦落 相对而言,安安稳稳谋一个蒙学先生,不用出坊点头哈腰,出去面对旧日博士、同窗,先生之位也勉强拿得出手,糜斐自然不会错过。 每月一贯钱的束修,管一顿饭,肯定不算多,但比那些伙计强太多了,翻倍有余呢。 重要性的是,体面,体面啊! 在闹钱荒的唐朝,一贯钱足够一家子安生过日子了,斗米都才二十文上下嘛。 贞观四年,斗米四钱的盛景,不会再有咯。 毕竟,谷贱伤农。 太常寺常平署在长安置署仓、卫州置黎阳仓、洛州置河阳仓、陕州置常平仓、华州置广通仓,平籴仓储,凡岁丰穰,谷贱,人有余,则籴之,岁饥馑,谷贵,人不足,则粜之。 明白没,常平仓的主要作用,不是储官粮、军粮,是起调节的功能! “本坊开蒙,你们就是坊学 范铮一通絮叨。 桌椅倒还无所谓,就是笔墨纸砚,即便是挑便宜的买,那也是老大的一笔开销。 楮纸根本用不起,只能将就用麻纸,还是最粗糙的黄麻纸,时不时能摸到草棍儿。 “哈哈!明府可正好赶上了!”廖腾腆着肚子进院子。 亓官植负着双手,着乌纱帽、绯色官服,踱进院子里:“宅院不错,本县已经收归县衙,转借敦化坊坊学。司户史,文书给他。” 范铮挑眉,赶紧叉手:“下吏谢过明府!” 县衙这一背书,以后的麻烦就少了。 宅院的所有权在县衙,骨氏后人要来扯,肯定得去衙门。 “不,伱应该自称‘下官’。开蒙不可无书,本县却没有多少书籍,只能求使君赐书。” “使君慷慨,刊印《苍颉篇》、《急就篇》、《千字文》共千本相赠,将仕郎可不要忘了哦。” 亓官植郑重地提示。 好处拿了,起码得知道是谁出的力、谁给的书吧? 范铮笑道:“下官当令人勒石于照壁之侧,令后人铭记明府的厚爱、使君的慷慨成全。” 亓官植得意地摆手,伪作谦逊状,心头却乐开了。 上有使君铭记,下有坊中石碑为证,即便明年会转职,右迁也是稳稳当当的。 《千字文》范铮倒是知道,其他两篇却因为孤陋寡闻而不知晓。 翻开看了看,《苍颉篇》类似古时候的字典,一般是将“赫、郝、赮、赧”之类形状相近的字体凑一起识别,类似原始版的“大家来找茬”,其实也是后世以偏旁部首识字的鼻祖。 《急就篇》差别就大了,“宋延年,郑子方,卫益寿,史步昌……朱交便,孔何伤,师猛虎,石敢当……姓名讫,请言物。” 别的且不说,石敢当的出处是找到了。 还好有这些书救急了,否则范铮还得想想,要不要弄出《三字经》、《百家姓》来救急。 呃,范铮显然忘了,《百家姓》不是谁都能编的,押韵与否且不说,哪个姓在前、哪个姓在后都大有讲究,要不然李世民怎会于贞观六年,令吏部尚书高士廉、御史大夫韦挺、中书侍郎岑文本、礼部侍郎令狐德棻撰写《氏族志》? 当然,你要说这种软刀子立竿见影是不可能了。 “有劳明府代下官、代坊中百姓多谢使君厚爱。” 范铮的好话甩了过去。 又不要钱。 就是有点……要命! 范铮才想起来,这位乐善好施的刺史是何方神圣! 贞观前中期,圣眷隆盛到超出应有待遇的魏王、雍州刺史、相州都督、鄜州大都督,嫡次子李泰! 本为李世民四子,因二子李宽早薨,故也有记为三子的。 范铮瞬间头皮发麻。 靠上这一位,日后怕多多少少会有麻烦。 第17章 微服 然而范铮没得选。 无论是身为雍州治下坊正,还是因为万年县属于左候卫的治安辖区,或者隔壁芙蓉园就是魏王私产,范铮都脱离不了李泰的笼罩。 史书上说李泰黯然离场,却没细说参与颇深的人下场如何,想来也不会好。 但是,范铮连拒绝人家好意的权力都没有。 …… 已经搬回甘露殿的长孙皇后,面上隐隐有了些许红润。 是天然的红润,不是涂的脂粉,更不是学吐蕃人赭面。 吐蕃人赭面,不仅仅是因为爱美,更是因为防紫外线的缘故。 所以,《旧唐书》上说“公主恶其人赭面,弄赞令国中权且罢之”,权且二字用得极妙。 “二郎,你看看妾身脸色,好些没?” 李世民屁颠屁颠过小跑过来,端正了铜镜,再用眉笔细细为长孙皇后画上新月眉,端详着皇后姣好的面容,竟有些发痴。 三十六岁的长孙皇后,正是女子最美的时刻,大病初愈,苍白中一抹红润分外动人。 “二郎又不正经了。”长孙皇后娇嗔。 李世民嘿嘿一笑:“张敞以画眉为闺房之乐,我岂能不效仿前贤?倒是亏了范铮那小小将仕郎,发现了皇后病情屡屡不能控制的缘由。” 长孙皇后立刻幽怨地看着李世民:“二郎,妾身想吃虾。” 李世民掩口:“失言了。观音婢啊,要不,我们微服出宫,看看那个范铮干嘛了?” 如果你不能满足她的要求,那就赶紧转移话题! 长孙皇后对范铮倒是挺感兴趣的,也想看一看这位将仕郎有何作为。 如果有机会,倒是可以给他升一升官职嘛。 哪怕不是实职,文散官不也挺好吗? 戒了虾,尚药局调养的药就发扬了应有的药效,以前无论如何都治不下来的病,竟好了七八成,长孙皇后的身子也恢复到孕育青雀之前的状态了。 哎,明明带病,还要生三子三女,也真是没谁了。 皇帝的微服,也只是帝后换了套商贾的装扮而已。 大约,在他们眼中的“百姓”,也就这个样子了。 内谒者监张阿难换了一身家奴装扮,一边腹诽,一边用眼神指挥着六名寺人、一队便装的左监门卫府兵检查安全。 寺人是内谒者监的下属,张阿难还兼了左监门卫将军,不然还真难指挥。 普通样式的马车落入敦化坊,李世民夫妇下了车厢,轻轻“咦”了一声。 李世民不是“何不食肉糜”的皇帝,长安各坊的基本状况他还是了解的。 敦化坊的地位殿后,是因为穷,坊中道路的石板早破碎了许多,可如今看到的都是完好的青石板。 张阿难腹诽,范铮也不晓得跑哪里躲懒了,正好被陛下逮个正着。 呵呵…… 张阿难这一类人,你很难用简单的“好人”、“坏人”来区分,硬要说的话,大约比较随性一些。 武候相里干过来见礼、询问,张阿难一块鱼符就让他闭嘴了。 得,大人物,惹不起。 沿着石板,走入十字街,李世民惊愕地支楞起耳朵。 “观音婢,我没听错吧?读书声?难道万年县县学从宣阳坊搬过来了?” 长孙皇后展颜一笑:“二郎,这真不是县学,这是蒙学。” 李世民歪着头想了一遍:“我记得敦化坊是没有蒙学的,这是谁出钱资助了?” 边走边说话,直到坊学照壁旁,李世民才看到一块石碑:“贞观十年六月,敦化坊借万年县公有宅院开设坊学,(检校)明府亓官植为坊学,至雍州刺史处化缘,得《苍颉篇》、《急就篇》、《千字文》千本。吃水不忘挖井人,坊学后辈,当铭记前辈恩德。” 长孙皇后的眼神微闪:“哟,还有青雀的事呢。倒也是,青雀藏书万卷,拓印一些启蒙也不错。” “会不会只收取家境好的,不收家境差的呢?”李世民有些担心。 毕竟,只重衣衫不重人,人性向来如此,哪怕是出同样的钱,好事也要偏向富贵人家一些。 甚至,更可能是豪强的钱如数奉还,百姓的钱三七分成。 “云腾致雨,露结为霜……” 一个个小人儿,摇头晃脑,跟着先生糜斐诵读,连刚刚摔了一下、抽泣着的娃儿也跟上节奏。 一百五十三名学生,数量委实有点多,好在都比较自觉,糜斐才不用多精力去管人。 初见这人数,李世民都摇头,从来没见过同时教那么多学生的。 屋外的草地上,范铮咬着牙、撅着腚,带着两名坊丁把凸起的小土包给平了。 “下课。”看了看时辰,糜斐喝令。“把书收抽屉里!” “哈哈哈哈!”樊大娘先声夺人,一手一筐鸡子提了进来。“婶子听见了,伱们都乖乖读书!来,甄邦,先生辛苦了,给他一个。甄行,你带着同窗拿鸡子,一人一个。” 李世民有点弄不明白:“这位娘子,为何要拿那么多鸡子?坊学有钱买么?” 樊大娘大笑:“谁还能跟坊学要钱?这不,我家大郎甄行、二郎甄邦都在坊学里头,我送鸡子,也不能只给他俩吃啊!都是街坊邻居,都得叫我一声婶子,哪能在意这几个鸡子?” 范铮远远搭话:“再说,姐姐是坊中 樊大娘得意地大笑:“那是!娃儿他阿耶在天有灵,护着呢!” 一介寡妇还能如此豪爽,倒让长孙皇后刮目相看。 “这位妹妹是什么买卖呢?” “小本生意,荷叶鸡!买卖还行,够糊口了。” 长孙皇后笑着找纸笔,写了几个字,交给一名寺人,寺人立刻转身。 范铮这才发现,学堂里的人好像不一般,赶紧把工具交给坊丁,匆匆忙忙进来,吓了一大跳。 “小人范铮,参见陛下、皇后!” 樊大娘手足无措:“啊?皇帝、皇后?我的亲娘嘢。” 长孙皇后笑着拉起樊大娘的手:“他们男人的礼,我们就不用管了。你跟我说说,这荷叶鸡,要卖多少只才够一天销?” 说到老本行,樊大娘就来劲了:“三十文买一只鸡,三十五文卖出,我一天卖三只就够男丁的工钱了……” 第18章 人质 樊大娘的铺子,没有招牌,只有幡。 幡上没有字,只绣有一只活灵活现的大公鸡,趾高气扬,羽翼半张,昂首挺胸走向一个光滑无比的盘子。 “这绣像,真生动。”长孙皇后细嚼着肉丝,眼中带着笑意。 皇后在外用膳,属于突发事件,尚食局尚食是不可能恰好出现在敦化坊的。 进食先尝的试毒人,理所当然地由寺人承担起来。 然后,食指大动的长孙皇后,接过樊大娘送的半只鸡,贝齿轻嚼。 “一点针线活罢了。有点结实,对吧?这可不是养膘的线鸡,是真正散养的家鸡,走地鸡,能斗蜈蚣、毒蛇的,肉质鲜美耐嚼。” 樊大娘看着长孙皇后嘴角的笑意,细细介绍起来。 此时的原生鸡种,大约两三斤就到顶了,线鸡大约能到四五斤。 至于几十斤的鸡,那就是另一个物种了,不在讨论范围。 啥? 说非法那啥? 你认识火鸡这个物种不? 不纯洁的,面壁十息。 至于后世的优育、催肥,对此时而言都是遥不可及的事。 放养的鸡,凶起来能追着人啄,在乡野堪称一霸。 不知不觉,半只鸡只剩下零散的骨头。 边上与范铮闲话的李世民回头,忍不住惊叫:“呀!观音婢竟然能吃完半只鸡!” 对于一些肠胃大的,一顿吃整只鸡都没有问题。 但长孙皇后身为女流,本身食量就有限,现在又病体初愈,能吃半只鸡,真是奇迹了。 李世民自己也吃了半只鸡,当然知道樊大娘的手艺,在民间算是不错,比之内宫尚食局司膳的手艺,还是略有差距的。 但是,李世民的日常膳食,是由殿中省尚食局供应。 意外吧? 皇帝、皇后的膳食,不是同出一处。 光禄寺? 那是祭祀、皇帝摆酒宴请大臣的地方。 会玩吧? 人家吃个饭就有三个固定场所。 长孙皇后脸上泛起一丝羞涩,接过素布轻轻擦了擦嘴:“哎呀,一不小心就吃多了。” 未必是荷叶鸡多么出众,关键是长孙皇后的心情极好,看到孤身拉扯两个娃儿的樊大娘能安稳度日,她也感到欣慰。 一辆马车驶入坊中,到荷叶鸡铺子前停下,寺人跳下马车,从车厢里抱出一块松木匾,躬身向长孙皇后复命:“回皇后,奴赶时间,直接去了将作监左校署,让他们赶时间刻出来,故而不能选名贵木种,以松木为料,刻上皇后的闲章,粗略打磨,上了一层淡漆。” 赶工出来的东西,质量就不要苛求了。 长孙皇后点头:“不错,挂上。” “樊大娘荷叶鸡”的竖式招牌,稳稳钉在铺子一侧,娟秀的字体透着亲和的气息,恰如长孙皇后其人,颇具独特魅力。 李世民挑了挑眉头:“哎哟,观音婢制的招牌都出来了,朕也不能闲着不是?上笔墨!” 笔走龙蛇,飞白体的“积善人家”跃然纸上,“贞”、“观”二字连珠玺盖上。 “樊大娘,这一纸手书,就当是饭钱了。”李世民骄傲地笑了。 朕,贞观皇帝,民间吃饭不用钱! 哎,就是玩,几个飞白体就能轻易度日了。 能以一手盖世书法自傲的皇帝,怕是空前绝后咯! 赵佶表示,亡国之君不配说话。 李世民夫妇心满意足地走了,樊大娘兀自做梦一般,范铮赶紧催了一声:“哎哟,姐姐,还愣着呢?赶紧找裱糊匠装饰好,挂铺子中堂!有这幅字,税赋虽然不可少,但不会有人想不开,来刻意找麻烦了。” 虽然这几年,朝廷也好、官府也罢,还算吏治清明,可随着时间的推移,努力立起来的道德会滑坡,索要好处之类的事且不说,一个不作为就能难死你小老百姓。 有御书傍身,即便是到了刁滑小吏手中,那多少也能轻松一些。 李世民临行前,一再告诫范铮,以后要自称“臣”。 从九品下将仕郎,那是官! …… “当官很了不起?当官你还是我娃儿!赶紧的,让乌娘子说上一桩亲事!” 范铮只觉得头大,两辈子 知道唐朝为什么二三十万比丘么? 都是催婚惹的祸! 好吧,不乱黑。 开国时长安城各留了三座寺庙、道观,可到了贞观年,寺庙、道观如雨后春笋一般长了出来。 贞观元年,为太上皇舍南山大和宫建龙田寺,法琳为寺主。 贞观三年,为太穆皇后建兴圣寺。 贞观六年,为太穆皇后改武功庆善宫为慈德寺…… 有了皇帝带头,佛道抬头之势难以遏制。 元鸾说的乌娘子,当然是指万年县户曹乌氏了。 官媒私媒,说得合称心如意的亲事,就是好媒。 一些地方的哭嫁歌,就有骂媒妁的段子,骂为了钱财引人入火坑,骂郎君一树梨压海棠,骂身体残缺日后苦。 倒是官媒要透明许多,毕竟是官府的颜面,不能太肆无忌惮。 看看敦化坊内,乌氏说合的亲事,基本没大问题,就是偶尔有小两口嚷嚷两句,那也是床头打架床尾和。 事实上,那种“举案齐眉”的婚姻,才真正让人警惕。 两口子之间,恭敬得如宾主、主仆,伱觉得没问题么? 范铮对老娘的愤怒也没什么好主意,只能以巡坊为借口,在坊中一家家转了起来。 “柴火收着点,不能拦路,不然哪家走水,耽误了事,算谁的?” 平日横得少理人的铁大壮,罕见地堆起了笑脸:“坊正让搬,就必须搬!” 看着铁大壮殷勤的模样,坊丁陆甲生挠头:“怎么如此好说话了?上次叫他不要占邻居的一块地,还横得要打架呢。” 走过拐角,范铮轻笑一声:“铁大壮的横,那是天性,见了啥都想占便宜。可是,你别忘了,铁大壮的娃儿送进了坊学。” 陆甲生点头:“懂了,有人质在我们手上。” 范铮轻踢了陆甲生一脚:“神特娘的人质!我是说,为了娃儿,铁大壮会收敛脾气,怕我们将他娃儿赶出去!” 第19章 乞巧 七夕,乞巧。 传说中这是一个汉朝就有的节日,最早见诸文字,是东晋葛洪的《西京杂记》“汉彩女常以七月七日,穿七孔针于开襟楼,人俱习之”。 很多地方是面粉制各种小型物状,用油煎炸后称“巧果”,晚上在庭院内陈列巧果、莲蓬、白藕、红菱等。女孩对月穿针,以祈求织女能赐以巧技,若穿好的,就称为“得巧”。 当然,乞巧的主角往往是待字闺中的少女,心中多存幻想,又盼未来夫君是俊俏郎,又愿他能为家中顶梁柱。 七夕,官方指定食物为斫饼,就是一张蒸熟的大饼分而食之,并且吏部将这一天定为官方节假日,给休假一日。 必须赞一句,从官吏的角度看,唐朝的休假真的很惬意。 有财力的里坊,还会组织一些活动,比如山歌、扇舞、耍社火。 有条件的还能以完整的坐巧、迎巧、祭巧、拜巧、娱巧、卜巧、送巧七天八夜过完一整个流程,即从六月三十到七月七。 这一套流程,后世在成州长道县(治甘肃陇南西和县长道镇)发扬光大,还进入了非遗。 这种长时间过节的状况,如果不是靠旅游支撑,是有点吃力的。 别的不说,仅仅是人员的食宿,就是一笔不菲的开销。 所以,一般的安排,都是七夕那一天搞活动。 同时,这一天也是各里坊,向关系不好的邻居示威的日子。 眼馋吧,我家旱船、高桡扭得风骚,山歌飞上云霄,气死你! 对面的青龙坊,在坊门处划起了旱船,坊正侯莫陈羽一脸嘚瑟地倚着坊门,满脸的挑衅。 侯莫陈是个鲜卑姓,在北魏孝文帝被赐汉姓“陈”,不知道为何,在北魏末年,又一度恢复旧姓,现在是侯莫陈与陈姓并用,到北宋侯莫陈利用之后便罕见了。 本来相对的两坊,日常便免不了龃龆,大多类似“你瞅啥”、“瞅你咋地”的口舌之争,一般不会轻易动手。 别以为武候的刀鞘拍在身上不疼。 驻在各坊的武候,可不会偏向坊里,人家有自己的职司。 唢呐声突兀地从敦化坊响起,吹的是尚未成熟的“十样景”,鸟语香、生机勃勃倒未必,活泼、粗犷倒是一定的。 有人以为唢呐是本土乐器,有人认为是三世纪从西域、中亚传过来的,有人以为是元朝那阵过来的。 但不管怎么说,唢呐的式样、功能、曲子都经过了极大的变迁,十样景在清末前朝初的魏子猷手里发扬光大,成为当世古典名曲《百鸟朝凤》。 唢呐在关内道绥州抚宁县(今陕西榆林市米脂县马湖峪)及周边县盛行,以音量洪大,音色高亢明亮着称,即便没有经过完善,依旧是唢呐一出,万声皆无。 范铮瞪大了眼睛, 范老石腮帮子鼓起,身子有节奏地摇晃,额上淡淡的汗被元鸾以白布拭去,还一点不打扰他的吹奏。 范铮突然发现,自己被塞了一嘴的狗粮,还是阿耶阿娘亲手塞的,量大管饱。 看看元鸾温柔的眼神就能大致猜测,也许阿娘还真是被这一手唢呐打动的呢? 陆甲生踩着高桡,身姿舞得妖娆,一身媒婆装扮、嘴角点上一颗大痣让坊中老幼都笑得合不拢嘴。 反差太大了。 旱船是铁大壮在划,居然有模有样的。 压轴大戏是樊大娘扮演的西楚霸王,潦草的装扮,“力拔山兮气盖世”的唱腔,一整段实木树干舞得虎虎生风,生生将青龙坊的风头压了下去。 都知道樊大娘力大,可真没人想到能大到这程度。 坊学的学生,在糜斐的带领下,甄行、甄邦控制队伍,巫亹、巫桑怯生生地在后,一个个鼓掌叫好。 在这娱乐匮乏的年代,社火是底层百姓难得的享受, “好!” 着软脚幞头、穿圆领袍的亓官植,大笑着迈入坊门。 “敦化坊往年可弄不起社火,更没有人凝聚人心。” 廖腾踱了进来,肚腩一圈一圈地荡漾,笑呵呵地解说。 往年的敦化坊,没有财力玩这些活,更凝聚不起人心。 要不然,凭什么在万年县五十余坊中垫底? 范铮叉手行礼:“见过明府,见过廖翁。” 亓官植随意回礼,廖腾却笑道:“这一转眼,我就得喊伱上官咯。” 范铮笑道:“运气罢了,还得多谢廖翁一直的提点。” 对面青龙坊的侯莫陈羽,只觉得浑身发酸。 青龙坊这些年在万年县虽然排不上字号,却比敦化坊强了许多,可明府就生生去了敦化坊啊! 搞那么大阵仗,不就是为了吸引明府的关注,明年的税赋稍稍松上一点么? 侯莫陈羽并不知道,范铮与他已经是天壤之别,从九品下与他一介小吏,不可同日而语。 “想不到范东家还精擅乐器。” 亓官植称赞道。 范老石咧嘴,现出一丝得意:“那是,想当年,人称我小周勃。” 范铮撇嘴:“人家周勃当年吹的是萧。” 范老石大怒:“小兔崽子!我说是吹唢呐就是吹唢呐!别以为当官了就不打你!” 元鸾掩唇轻笑:“管他吹什么,都没我家夫君吹得好听。” 这倒是,人家周勃吹萧,主要是在丧礼上谋口饭吃,音调以哀伤为主,当然没范老石吹得快活。 范老石立刻转怒为喜,得意洋洋地收起唢呐,耀武扬威的看向范铮。 亓官植轻笑:“好和美的一家人。” 这倒没说假话, 时不时有些小绊嘴的人家,或许才是最幸福的。 “五十余对新婚夫妻,有多少有身孕了?” 亓官植最关心的是这个。 不是说他有什么不良嗜好,而是治下人口的增长率,关系到他的考课。 范铮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已经确认有三十一名妇人有孕,其余二十余名,正按医工的吩咐调养身子。” 唐朝的郎中、大夫名称是官职,真正的医疗人员,称医工、医师,还得经太常寺太医署认证,不是谁都能胡乱治病的。 (《春天里》嫌弃穷鬼付不起房租,生生赶了出来。尽量努力二更。) 第20章 时疫 霜起,月圆。 一夜之间,仿佛变了天。 自夏州起,银州、绥州、鄜州、丹州、坊州、庆州、乐州、邠州、雍州、岐州,时疫四起,各地遣快马,以八百里加急入长安禀告。 按这个时代的特性,如此大规模的时疫,好歹得死几千人、上万人。 太医令冯一纸在太极殿上容光焕发,信誓旦旦地表示,只要地方官府出人力配合,时疫半月可平。 左屯卫大将军、检校原州都督、宿国公程咬金斜睨着冯一纸:“老头,这可不是开玩笑的,要立军令状,不小心会掉脑袋。” 话虽不中听,好意却尽显无遗。 毕竟,管皇室、宗亲医药的是殿中省尚药局,程咬金之类的臣子,也只能找太常寺太医署求医问诊,一来二去的就有了那么几分交情,郑重提醒也是怕冯一纸有闪失。 皇帝连质疑的机会都不给,直接下诏,敕令关内道各州县官府,无条件服众太医署的要求,半月之内务必平了时疫。 冯一纸趾高气扬地接诏下去办差,根本不考虑差事会办砸了。 尚书左仆射、开府仪同三司、梁国公房玄龄皱眉:“陛下,从来时疫的防治,少说要两个月,半个月也太紧了吧?” 李世民摆手:“你们有所不知,从五月起,太医署就一直在配预防、根治时疫的药方,即便时疫会有差别,也考虑在其中。” 中书省侍中、左光禄大夫、郑国公魏征举笏:“陛下,时疫防治艰难,当给太医署多一些时间。” 司空、开府仪同三司、齐国公长孙无忌迟疑着开口:“莫非,与医治皇后一事有关?” 毕竟长孙皇后是他嫡亲的妹子,当时眼见要不好了,肯定得时时关心宫中,也不算犯忌讳,探得范铮的存在也很正常。 范铮宁愿放弃做官的机会,也要争取到保障全坊人的药材,长孙无忌还是很钦佩的。 长孙无忌可以为阿妹、为家人、甚至是为部曲争取这个机会,但绝不会把这份心意洒向整个崇仁坊,房玄龄也不会因整个务本坊而放弃前程。 李世民颔首:“确实是此子示警,抱着有备无患的念头,朕命紧急收罗了一批药材。” 宗正卿、莘国公、襄阳长公主驸马都尉窦诞老态越显:“陛下啊,我辅兴坊的宅子,怕是得讨侍御医看看呐。” 这不算僭越,毕竟他还是正儿八经的宗亲呢。 左卫大将军、芮国公卢宽举笏:“臣觉得,要不让左卫翊府去协助吧,好歹府兵们容易安排、效率更高些。” 卢宽的本名叫豆卢宽,鲜卑人,高祖太武皇帝起兵时从龙有功,诏命用太和诏令,去“豆”姓“卢”,到死后才复其旧姓。 别的且不说,一家五代人显贵,这就是份了不起的本事。 李世民击掌:“芮国公老成持重,只这个建言便值一个县侯。” …… 敦化坊内,大镬里的药汤“咕嘟”地翻滚着,浓郁的药味刺鼻。 一帮坊学学生,以甄行、甄邦为首,巫亹、巫桑殿后,随后是坊中其他年龄段的孩子、老人,最后才轮到女子、男人。 平日里最爱占便宜的铁大壮,瞪着两个铜铃般的大眼睛,站在队伍外,一声声地喝斥那些不老实的年轻人。 “全部退回去!照规矩来!不然耶耶让你见识一下沙钵大的拳头!” 其实,铁大壮的本性依旧,只是为了自家在坊学读书的铁小壮能 可怜天下父母心。 为什么是 陆甲生诧异地看了“自觉”的铁大壮一眼,没有出声。 范铮对着相里干招手:“相里兄,你们可以一起服用,量管够。” 五名武候叉手一笑:“将仕郎客气了。” 虽然人家身份变了,对他们的态度依旧,有好事不忘他们一份。 虽说左候卫早晚也会有药汤赐下,但这种事,宜早不宜迟,情分总是要领的。 甄行、甄邦抬起碗吹了吹,苦着脸咽了下去,几乎要哭了出来。 樊大娘笑呵呵地摆开一个篾箩筐:“吃完药就是好孩子!过来,一人一块胶牙饧!” 胶牙饧就是后世的麦芽,在这果匮乏的年代,可是娃儿们眼馋的好东西。 “姐姐,我也要一块!”队伍中,一个中男咧嘴叫道。“我还是个孩子啊!” 樊陆甲生嘀咕:“说得谁不是个孩子似的。” 可惜,成丁了,得要脸,不能再去讨胶牙饧吃了。 大娘呵呵一笑:“都有!” 能如此阔绰,当然是与“樊大娘荷叶鸡”的招牌、墙上裱着的“积善人家”飞白体有关,不少人就为了观摩御笔,不惜跨坊来买荷叶鸡。 这就叫良性循环。 就连明府亓官植,都附庸风雅,亲自买了一只荷叶鸡回去。 五千人口的药汤,发放了半天才发完,有身怀六甲的妇人微微担忧。 “坊正,这药汤,不会影响到肚里的娃儿吧?” 范铮自信地点头。 关于这一点,他早就问过冯一纸了。 冯一纸信誓旦旦地表示,绝对没有问题。 要不然,范铮也不敢让他们早早要娃不是? 对面的青龙坊,坊正侯莫陈羽咬着牙,心如刀绞地看着敦化坊施药。 再反应迟钝,侯莫陈羽也知道范铮救治皇后的事,知道了敦化坊得皇室赐药,知道了从前敬陪末座的小同僚摇身一变成为上官的事实。 凭什么是他啊! 为什么就幸运儿就不能是我? 嫉妒如万蚁噬心,险些让侯莫陈羽失去了理智。 七夕那天,樊大娘的霸气,让他清醒过来。 即便不顾未来、不计得失的去抢,伱也打不过人家。 虽然州学里的医学博士、助教与二十名医学生会轮流施药,可即便不算城外与其他县,城中就一百零八坊啊! 这要等到什么时候? 呜呜,县学为什么就不能开医学? 要是大家一起摆烂,那还无所谓,可看到敦化坊领先一步,真比杀了侯莫陈羽还难受。 第21章 时疫平 长安城毕竟是天子脚下,在州学医学生与左卫府兵的协助下,不过三天,城内药物的发放便告完工。 敦化坊零时疫,青龙坊五例时疫,死了两例,只能选择了火葬。 换在往年,遇上如此大范围的时疫,最少也得死几十人。 按说,侯莫陈羽就是为范铮烧一炷高香都不为过,可不知为什么,侯莫陈羽就是把仇算到了范铮头上。 真是无可奈何了。 救治的速度,风卷残云般向夏州方向而去,有了左卫翊府的倾力相助,无论是隔离、施药都容易得多。 当然,也有那么一两个胳膊,展示与众不同的桀骜不驯,府兵根本不惯着,直接一刀送去轮回转世了。 有这磨蹭的工夫,不定又能多救多少人。 说来也好玩,左卫一个以杀伐为主的暴力机构,此次却充当救人的菩萨角色。 府兵们对大将军卢宽的安排,没有丝毫的抵触心理,毕竟谁没有三亲六戚,谁不情深意浓希望自己家人能平安度过时疫? 自己出一分力,家人就一分安全。 冯一纸看到府兵杀人,愣了一下,随后微微叹息。 站在他的角度,胳膊也是要救治的人,何必呢? 不过,府兵的粗暴,让当地人老实起来,排队喝药汤的速度,竟比从前快了一倍不止。 “清查水源,所有井水,全部洒上石灰!” 石灰不仅是一种建筑材料,也可以用在医学上消毒。 井水洒石灰,短期内井水的味道要难喝许多,可这没办法。 时疫范围虽大,事先有准备的情况下,连轴转十天,竟然彻底掐灭了时疫。 这让冯一纸骄傲无比,上太极殿复命缴诏时,那一抹得意怎么也藏不住。 程咬金瞪大眼睛:“可以啊!老头这一手,干净利落,整个关内道都没死千人。” 冯一纸哈哈一笑:“事先早有准备,又有左卫翊府相助,施药干净利落,小事。那些不守规矩的,左卫翊府府兵杀了两个,动作都快得令人发指。” 满朝上下不以为意。 府兵么,可不就是杀人的,在这关键时候捣乱,死得不冤。 程咬金忽然大声叫道:“陛下,臣要弹劾左卫大将军卢宽!” 李世民吓了一跳:“知节为何弹劾他?” 程咬金满腹冤屈:“左卫之下,辖亲府、勋一府、勋二府、翊一府、翊二府,他卢宽老儿偏私,竟不令亲府出动!” 亲府一般是安置顶尖官员的子嗣,勋府是安置次要官员的子嗣,翊府才是左卫真正的战斗力。 卢宽无奈地翻着白眼。 李世民瞬间反应过来,哭笑不得地看着程咬金。 好嘛,程咬金叫屈,是因为他的嫡长子程处默在亲府里头,顶着一个校尉的名头,无所事事地瞎混,这次捞功劳又没赶上。 虽说程处默注定是要承袭宿国公爵位的,只是以程咬金的生龙活虎,怕不得熬三四十年哦。 再说,爵位其实就是个保障,真正想做事,还是得考虑实职。 实职,就需要功劳来铺垫。 “嗯,确实是卢宽考虑不周,便令他摆一桌牛肉宴向你赔罪。” 皇帝的话说完,朝堂上一阵哄笑声,卢宽都被逗笑了。 从前朝时起,程咬金便时时违背官府禁令宰牛吃,在瓦岗时期更是无牛不欢,现在连新出的贞观律都拿他没法子。 《贞观律》:诸故杀官私马牛者,徒一年半。 程咬金凭的是这一条:诸官私畜产,毁食官私之物,登时杀伤者,各减故杀伤三等,偿所减价;畜主备所毁。 我养的牛,毁了我食邑上庄户的庄稼,被打死了,我们自己协商赔偿,没毛病吧? 连主编《贞观律》的长孙无忌,拿程咬金都无可奈何。 滚刀肉不可怕,但一个滚刀肉能够纯熟使用律法,就让人毛骨悚然了。 所以,即便程咬金时不时跳出来挑衅长孙无忌,长孙无忌依旧不理睬他。 我,心宽体胖! 程咬金,从来不是什么粗鲁不文的人物,真论起肠子来,大约也就屈居几人之下。 但是,疏议上提及:盗杀牦牛之类,乡俗不用耕驾者,计赃以凡盗论。 也就是说,自贞观九年之后,大批量从吐谷浑来的牦牛,足够程咬金随意祸祸,且不违律法了。 要不然,凭皇帝这一席话,门下侍中魏征又得唠叨几句了。 “陛下,太医令之功当右迁。但因他对太医署掌控有力,臣还是建议他职司不动,封爵如何?”侍御史、朝散大夫马周提议。 李世民颔首:“着吏部主爵司拟定制文,报中书省,制授冯一纸为县子,食邑五百户,实食邑……一百户。” 谢恩退下的冯一纸,走路都飘飘然。 现在可不是立国之初,爵位难得,一个县子极难获得的。 为什么没有“开国”二字? 国公之下爵位加“开国”二字,源于贞观十一年。 这个实食邑与食邑,大致理解为实际收入与对外宣传收入就比较贴切了。 刚刚撰写完《周书》、并以此授县子爵位的岑文本举笏:“臣在坊间,听得风言风语,说此次时疫是息隐王……” 玄武门之变,李世民绝地翻盘,成功谋夺了天下,争取了活下去的资本。 帝王之家的夺嫡,可比民间狠多了。 至于兄弟间的互黑,那也是为了给自己塑一个正义的形像。 至于说杀大哥的子嗣,废话,留着等人家来报仇么? 几百年后的《哈姆雷特》可说明了结果。 你说他不仁,笑话,不仁会留着大嫂郑观音与李婉顺等五个侄女性命了。 难道要李世民束手待毙么? 那些所谓的“君子”可不管这些,只知道按着礼法喷。 当然,其中有多少居心叵测的,就不得而知了。 总算是打散了突厥、生擒了颉利可汗阿史那咄苾,将李世民威风凛凛的形象树立起来,非议少了许多。 中书舍人杨弘礼出班:“臣以为,能如此快速平定时疫,是苍天垂怜,是君臣齐心,是医工、府兵用命,此次出力的人,当予以表彰,并于租庸调上给予一定的便利。” 礼部尚书王珪出班:“臣以为,当祭太社、太庙,以向世人宣告,苍天佑我大唐!” 王珪为人古板,是不想出来说这些带有奉承性质话的,可谁让他当年是息隐王一党呢? 第22章 法琳 李世民得意洋洋地祭完太社、太庙,果然非议声已平息。 所有有功人员赏了一圈,李世民摸着下巴想,是不是遗忘了什么? 不过,既然遗忘了,想必不太重要吧? 敦化坊内,持着枣木短棍在地上蹲着画圈圈的范铮,满面幽怨。 我,我啊! 不说给官爵,好歹赏个万金吧? 不要觉得范铮贪心,他要的并不多。 这个万金,不是后世概念的万金,是一万枚开元通宝,十贯钱,六十四斤而已。 当然,贞观时期闹钱荒,开元通宝很坚挺的,即便不维持贞观四年斗米四钱的现状,斗米也常年在二十文上下,一斗米十二斤半,后世一个成年人的官方标配粮是月三十三斤! 也就是说,三斗就够范铮一人吃上一个月饱饭的。 五百斗米,够范铮一家吃四年半的。 算一算,范铮感觉心痛得无法呼吸。 好在,现在凭着售牙香的收入,还有从九品下将仕郎的俸禄,范铮的日子还算滋润。 一年十五贯六百文的俸禄,倒算步入小康了。 可惜,职事官才有五十四石半的俸料、二百亩的职田、五贯钱的色役纳课(出钱买不服役),眼馋…… 好吧,吃亏是福,为了福范铮甚至去大兴善寺烧了炷高香,给佛祖随了一贯钱的礼,随即享受到新知客僧的“胃挨劈”待遇,几乎是知无不言。 寺主波颇与都维那玄谟,据称是在参“闭口禅”,终日不见外人。 在禅功未成之前,大兴善寺不参与任何外界事务,只接受正常的香火,以及约束比丘功课。 有不守规矩的比丘,无论身份如何,一律逐出大兴善寺。 范铮才想起来,还是人家和尚会玩,什么译经之类的借口,都没闭口禅来得高大上。 听人劝,吃饱饭,范铮悬起的心落了下去。 只要大兴善寺不出幺蛾子,波颇禅师就不会离去,敦化坊的牙香才能持续发展。 …… 十月,李世民亲书《令道士在僧前诏》。 “老君垂范,义在清虚;释迦贻则,理存因果。求其教也,汲引之迹殊途;穷其宗也,宏益之风齐致。然大道之兴,肇于邃古,源出无名之始,事高有形之外。迈两仪而运行,包万物而亭育,故能经邦致治,反朴还淳。至如佛教之兴,基于西域,逮于后汉,方被中华。神变之理多方,报应之缘匪一……况朕之本系,出于柱史。今鼎祚克昌,既凭上德之庆;天下大定,亦赖无为之功。宜有改张,阐兹元化。自今以後,斋供行立,至于称谓,其道士女冠,可在僧尼之前。庶敦本之俗,畅于九有;尊祖之风,贻诸万叶。告报天下,主者施行。” 贞观年的佛道之争,李世民一直冷眼旁观,碍于大事一桩接一桩,没有直接出手。 现在,腾出手的李世民“啪”地甩了佛门一巴掌。 争,看你们为了香火、为了田地,脸都不要。 老子姓李,我家也姓李,老子就是我家的祖宗,不服来辩! 是不是牵强附会,年代久远,早就没法考证了。 再说,冒认祖宗的事,又不是朕首创,有种你叫刘邦自己证明一下,刘累一定是他祖宗啊! 要知道,古老中原的刘姓,除了刘累这一脉,还有发源于春秋的姬姓刘氏呢。 所以,这东西,也就涨涨颜面而已,没啥实质作用。 懂事的呢,大家看个乐子,回家在炕头上对婆娘当个谈资,这不是挺好的吗? 至于说偏袒道家,有了老子这借口,不是名正言顺的么? 现在寺庙道观的比例严重倾斜。 五千三百五十八所寺庵,加上招提、兰若少说有两三万所。 招提是指未经朝廷认可备案的私建寺庙,兰若是指建在人迹罕至之处的修行场所。 天下道观只有一千六百八十七所。 这个数量一对比,顿时让人毛骨悚然了。 佛门那么庞大的力量,一旦失控,后果不堪设想。 尊祖宗只是个再明显不过的借口,否则你以为门下侍中魏征那一关过得去? 门下省本就是审核政令的地方,魏征这厮已经走上了孤臣的路线,只要看不过意就是一通乱喷。 李世民几次气得想杀魏征,是长孙皇后劝谏起了作用,也是李世民想千金市骨。 总而言之,纯粹为祖宗争一口气的事,魏征这里绝对过不了——哪怕魏征也当过道士。 偏偏佛门一帮和尚不服啊,凭什么我们就得屈服于道家之下? 说佛门是外来文化,肯定得认,可我们都本土化几百年了啊! 和尚们一开会,那个光头亮得,直叫日月失辉。 可是,前朝都天下僧众的大兴善寺,却在几个月前就几近闭寺,也就正常的受香火、持戒颂经了,连挂单都拒了,寺主与都维那都修了闭口禅。 那个只存在传说中的闭口禅,据说有大功德、大法力,谁敢承受破坏他人修禅的业报? 目标转移。 曾与波颇禅师一起译经,着有《破邪论》、《辩正论》等三十余卷书,皇帝在贞观元年舍太和宫为高祖立龙田寺时,立为寺主的法琳和尚,大小正合适。 于是,众僧公推法琳上表抗争,年纪都六十五的法琳也执拗上屡屡上表。 所以耳顺呐、知天命呐,从来不是什么绝对事。 有些人呐,就是活到一百岁,脾气依旧暴烈。 人家皇帝不理会,明明就是心意已决了嘛。 佛门会闹腾,道家也不会袖手旁观。 崇化(教)坊,有一座龙兴观,贞观五年,太子李承乾有疾不愈,真人秦英祈祷得愈,被立为西华观。 也因此,秦英很得皇帝与太子青睐。 所以,当秦英上表弹劾法琳的《辩正论》诽谤皇帝祖宗、欺君罔上时,李世民的怒火终于爆发了。 秦英的指证,没有一句虚妄。 无论事实如何,官方定下了调子,伱非要唱反调,是觉得朝廷横刀不利? 法琳考证出唐代的祖先实出于元魏拓跋氏,这个考证结果如何尚且存疑,但这个立场,像不像五十万? 第23章 司空 大理寺,神仙来了也得哆嗦。 然而那些手段终究不太好对法琳使,毕竟法琳也算是佛门的大德,真正的“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影响力颇大,寻常的评事、问事也没有权力审讯。 倒是狱史,不哼不哈地让法琳吃了不小的苦头。 虽说大理寺狱的味道不好闻,可难闻与恶臭之间是有区别的,佛理学得再好,也挡不住生理承受不起啊! 不是说证得了须陀洹,就可以彻底隔绝身体的感观。 理论上的东西,不要什么都当真。 刑部尚书、检校雍州别驾、彭城县公刘德威; 礼部侍郎、太子右庶子、彭城县子令狐德棻; 侍御史韦悰; 司空毛明素。 四人联合主审,本来也不是什么酷吏,除了开始笞二十的杀威棒,基本没动过刑罚。 法琳之所以遭难,强出头是原因,考证李家出自胡人是助燃剂。 根源,还是来自李世民的愤怒。 朕信任你,建龙田寺以你为寺主,你用捅我腰子一刀来回报? 别忘了,龙田寺,本质上是皇室寺庙! 其他的,既然能号称大德了,德行自是无亏的,佛门人对这个称谓很在意的。 从这一点来说,《新唐书》提出高阳公主私通辩机,就相当离谱。 简单两点。 辩机得称缀文大德,真有失德之处,当佛门是瞎子? 《旧唐书》对于李渊的六女儿(也有说七女儿的,参见李泰排序),永嘉长公主与同父异母姐之子私通可未曾笔下留情。 《旧唐书·卷六十二·列传 所以,伱觉得《旧唐书》可能为高阳公主隐恶扬善? 根本就不可能。 北宋那些文人,褒贬历史,往往瞎扯,《新唐书》说的东女国,还可以是从四川边缘拉到葱岭的一个超级狭长国度。 《资治通鉴》…… 也不是说《资治通鉴》毫无价值,至少作为儿童入门级看本还是可以的,把里面一半的私货倒一倒,娱乐娱乐还不错。 “严谨”二字,北宋的高官们从来不在意,只要按他们的来,只要把兵丁当奴隶使,把所有热血践踏,即便是面对有能力打赢的外辱也唾面自干,即便是打下来的土地也可以双手奉还,这才叫“仁政”。 连续半个月的细细盘查之下,除了那两个黑点,法琳身上竟没有其他弊端。 毛明素感慨地题诗一首。 《与琳法师》。 “冶长倦缧绁,韩安叹死灰。始验山中木,方知贵不材。” 后面两句出自《庄子》。 南伯子綦游乎商之丘,见大木焉,有异,结驷千乘,隐将芘其所藾。子綦曰:“此何木也哉?此必有异材夫!” 仰而视其细枝,则拳曲而不可为栋梁; 俯而视其大根,则轴解而不可为棺椁; 咶其叶,则口烂而为伤; 嗅之,则使人狂酲(醉后神志不清),三日而不已。 子綦曰:“此果不材之木也,以至于此其大也!嗟乎神人,以此不材!” 以一个主审官的角度,写诗这么称赞一个得罪了皇帝的和尚,倾向不说也罢。 也难怪毛明素此时身居高位,却在贞观历史上默默无闻。 皇帝还没下结论呢,你先给他定义为冤屈了? 想不想混了? 李世民眼里透着失望。 朕没要你们屈打成招,可你们这结果,也太敷衍吧? 一条罪都没有定,你们还真是跟前程过不去啊! 韦悰、令狐德棻就算了,毕竟职位低微,没啥话语权。 刘德威,这个历大理卿、太仆卿,复任大理卿,继而任刑部尚书的五十多岁老汉,一向以廉洁公平着称,没法怪他。 可是,你毛明素本就没什么建树,窃居司空高位纯粹是为了安抚一些势力,也是个地位尊崇、没有实权的位置,你怎么就敢擅自给人下结论了? 不是司空这个位置没有实权,而是司空的权力,可虚可实。 长孙无忌的司空,在朝中是举足轻重的职司;而毛明素的司空,司的就真是空了。 李世民自己整理了两百多个问题,对法琳审讯了五天,居然也没能给法琳定罪,这就尴尬了。 事实上,佛门中除了一些苦修,能出人头地的,多数是知识渊博、舌灿莲之辈,加上法琳本身没有太多过失,当然轻松过关。 后世一个小笑话里说“有文凭的和尚未有文凭的”,其实也真没错,除了那种兰若寺,基本上招比丘都是要有一定文化的。 要不然,一本《金刚经》摆你面前,你都没本事读下去,怎么个修行法? 六祖慧能不识字? 别逗,人家父亲死得早,母亲可还活着,“稍长靠卖柴养母度日”,母亲教授文化也不是说不过去。 站在李世民的角度考虑,当然是恨不得将法琳直接宰了,可是不能啊! 抑佛归抑佛,还是要循序渐进。 也不晓得贞观年起,就频频建立佛寺的李世民,是怎么想到“抑佛”这个理念的。 嘴上说不要,身体很诚实? 再加上,朝臣们有相当一部分倾向于佛门,或许朝廷施政他们不干涉,但为一个和尚求情,还是轻而易举的。 李世民倔强地扣上一个大不敬的罪名,理由是无人臣之礼。 《贞观律》是个筐,啥都能往里装。 然后,皇恩浩荡,赦免法琳罪过,令徙剑南道益州为僧。 就一句话,朕看见你都烦,死远些! 龙田寺的比丘,遭到了礼部祠部司严格的考核,根本不管簿籍三年一造的规矩。 服俗衣及绫罗、乘大马、酒醉、与人斗打、招引宾客、占相吉凶、以三宝物饷馈官寮、勾合朋党者,皆还俗。 若巡门教化、和合婚姻、饮酒食肉、作音乐博戏、毁骂三纲、凌突长宿者,皆苦役也。 规矩是这规矩,平常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谁让你们作死呢? 所有出头的寺庙,统统遭了灾。 第24章 苦贞贞 敦化坊内,范铮终于把牙香作坊从范氏木器作坊里搬了出来。 不是容不下,而是牙香算敦化坊的坊产,老那么和自家阿耶的作坊混一起,哪怕是自家吃亏,说出去也不好听。 牙香卖得的钱财,除了滚动发展外,就是要为坊学、孤老、婚育提供帮助。 有个将仕郎的身份,范铮倒也不将牙香的收入放在眼里。 这钱是好挣,做不大。 现在能多赚,是因为没有中间商赚差价,走通了大兴善寺的上层建筑。 有朝一日,波颇寺主不得不黯然离开大兴善寺的时候,敦化坊未必还能在靖善坊讨生活。 至于对面崇业坊里,盛产桃的玄都观,人家凭啥给你先前靠近佛门的人一条生路? 再说,那不是万年县的地头,是长安县的地头! 城外不好说,城内以朱雀大街为分野,东面是万年县,西面是长安县。 大兴善寺与玄都观,一佛一道,隔街相向,偏偏谁也干不掉,互相看着干呕气。 别说,让宇文恺设计出这布局的隋文帝,在权术方面真是出神入化。 山头主义无所不在,连敦化坊与青龙坊都是相看两厌,就别指望万年县的人不会与长安县的地头蛇起摩擦。 一次两次,将仕郎的身份好使,次数多了谁都烦。 就连在大兴善寺售香,范铮也是让他们确保每日的销量,不得越过靖善坊售香总额的三成,总得给同行留一口饭吃。 好事不能都占尽了哇。 理完牙香作坊的事,范铮又组织中男、婆娘们,清理阴沟、铲除野草兜子,靠水、靠沟的地方,尽量架起齐腰高的栅栏,防止哪家娃儿皮到沟里去。 各家孤寡,已经由尽心尽力的陆甲生安排人手帮扶,修砌院墙、翻新屋顶,保证土炕暖和而不漏气,虽不能要求精致,但绝对要保证安全。 没法,风吹落瓦砸到头,成丁只会捂着脑袋,骂骂咧咧地找医工包扎,顺带吐一口痰表示晦气。 可瓦片要吹到孤寡头上嘛,基本可以吃席了。 身体差是肯定的,最重要的是,他们身边没有伴,遇事连帮忙喊一声的人都没有。 “好好干,以后我举荐你接任坊正。” 范铮甩出的长把伞罩得陆甲生飘飘然。 倒不完全是假话,正常卸任的坊正确实有权力举荐接班人,但县衙用不用则是另外一回事。 加上范铮将仕郎的官身,这种小事,只要不是想翻脸的官员都不会驳回。 陆甲生人不错,勤勉,有责任心,确实是范铮之后的合适人选。 换成往年,如此大规模动用人力,早就怨声载道了。 整个唐朝早期财政执行的租庸调法,那个庸,通假“佣”字,就是规定每个成丁一年之中服岁役二十日,也就是义务劳动,不服役视为你愿意出钱请人代工,每日三尺佣。 价值,在前头算过,大约是十二文到十五文的水平。 这个总共二十日,可以是朝廷支配,可以是州县支配,同样也可以是本里坊支配。 当然,优先级别不一样。 但现在敦化坊牙香作坊挣了钱,而范铮原本预算买药的钱,又因为太极宫赐药而省了开销,自然不会在这仨瓜俩枣上节省,从陆甲生到各个中男、婆娘,都有十五文一天的雇工靡费,大家当然更开心了。 就是婆娘们叽叽喳喳的,让人脑壳痛。 “伱家那个贼汉子,昨晚吃了多少还阳草哟,就听得你家床腿在摇晃!” “咋?羡慕?要不借你几天?” 婆娘啊,从开始听到这些过火的话面红耳赤,到面不改色心不跳,甚至能将汉子说到发臊,差的就是一个成婚。 也难怪男人爱好一成不变,十八岁。 因为,岁数再大一点,说不定是谁在戏弄谁呢。 闲话很快扯到范铮身上。 “坊正,同坊的适龄男女,你都安排婚配了,咋不给自己留一个?” “就是,我侄女十四,过两年可以成婚了,坊正要不先养着?” 范铮嘴角抽抽,你们是想给我一个三年起步啊! 还是送水的樊大娘替范铮解了围:“嚼什么舌根子呢?坊正兄弟现在是那什么狼,九品官呢,还能跟咱们白身一样?怎么着也得讲个门当户对吧?坊中哪一家能配得上?” 这话,戳心了。 敦化坊因为不出官员、没有读书人而没落,至少明面上,真没哪家的女儿适合为官员妻子。 现在不是刚刚立国那阵,可以极大地忽略门 坊中人家的女儿,嫁给范铮为妾委屈,为妻不够资格。 所以,这才是元鸾熄了催婚念头的原因。 干活嘛,人挨人、人挤人,那是常有的事。 一声凄厉的叫声中,一名二十来岁的婆娘面色惨白,一屁股坐到地上,半只手臂费力地屈着,消瘦的面颊在颤栗。 旁边的婆娘吓了一跳,赶紧伸手示意:“坊正,我没有欺负苦贞贞!就是干活的时候不小心碰到她的胳膊!” 幸亏她自辩得快,否则范铮一枣木短棍就险些抽了过去。 几个婆娘嘀咕着:“肯定是那个老毒妇下的手。造孽啊!” “来两名妇人扶住她,缓缓靠圈椅而坐。相里兄,劳烦你找一名治伤的女医工来。” 范铮的面容越来越阴沉。 从七嘴八舌的婆娘们口中得知,苦贞贞是敦化坊最命苦的婆娘,家中有一个恶婆婆。 按唐朝的叫法,也称“姑”。 公公婆婆的合称,是“姑舅”。 苦是一个遥远的姓氏,源于春秋晋国,以封地得姓。 汉有苦成勃、苦成乐。 苦贞贞在敦化坊只有一个年近甲的阿娘,身体向来不好,靠着夫家接济度日,这也是苦贞贞没法硬气的原因。 女医正带着药僮,背着药匣匆匆赶来。 虽然跨了三个坊,但是敦化坊出手阔绰、且是武候开道,迅速的极快的。 樊大娘吆喝着将男人赶开,女医正小心翼翼地解开渐渐迷糊的苦贞贞衣物,忍不住暴喝:“畜生!这是要将人往死里打啊!” 第25章 指鹿为马 “手臂淤青,有轻微骨裂,肋骨断了一根,膝盖磨损严重!本官在最近十年,没见过这么恶劣的行径!” 女医正咆哮道挥臂,尽量用最浅显的语言形容苦贞贞的伤势,一袭青色医袍随着她愤怒的动作猎猎作响。 这是人该干的事吗? 就是那些强制劳役的人犯,也不到这份上啊! 范铮才反应过来,医正、医工,可不是一回事! 一般从事医药行业的人士,可以称医工,水平高一些的称医师,不论是在官方还是民间,都是认可的。 可医正就不一样了好吗? 医正,是太常寺太医署正儿八经的官职,从九品下。 相里干这个武候,有两把刷子啊,居然把太医署的官员给弄来了! 范铮叉手见礼:“将仕郎范铮,见过医正。” 两个都是刚刚入品的菜鸟,就没有上官下官之别了。 当然,严格说起来,对方是实职,要比范铮这文散官有实权。 可品秩就是品秩。 女医正叉手回礼:“姜茯苓见过将仕郎。” 好嘛,一听这名字,就知道她一定是出身于医药世家。 她家的兄弟如果跟鱼甩籽一样,命名规则大约是姜独活、姜半夏、姜附子、姜王不留行、姜茱萸之类的。 说到这里,要提一句,虽然唐朝民间辣味调料主流是茱萸,可茱萸跟茱萸不是一回事。 茱萸细分四类。 山茱萸、吴茱萸是完全的药用品种; 食茱萸属于食药两用、微毒,也称越椒; 草茱萸则只分布在黑吉省份,株形优美,叶型奇特,洁白,果实艳丽,可用作林下地被植物。 范铮叹息:“请医正尽力施救,一切靡费敦化坊一力承担,无须顾忌用药。” 姜茯苓戴上面衣,低头打开药匣子,快速而稳定地配药,鼻孔里冷哼一声。 本官是缺那两文钱的人么? 本官是要为苦贞贞讨一个公道! 虽然此时还没有口罩,但脱胎于羃篱、帷帽的面衣,大致能起相当部分作用。 当然,面衣是女款,发源于赵飞燕时期,男款则是魏晋时候的苏公帕。 施针,放出小半碗紫黑色的淤血,然后是正骨、上药、包扎,动作一气呵成。 后人常说中医是医针不分家,其实并不准确,至少在唐朝,医科和针科是分开教授、分开考核的。 救治完毕,姜茯苓收起药具,摘下面衣,面色不悦地看向范铮:“将仕郎,这也是你治下子民,你就眼睁睁看着不管?” 范铮无奈:“拜托,我只是个坊正,别说什么治下子民,搞得别人以为我升任明府了。别说我才是个芝麻大一点的文散官,就是万年县在这里开堂,也治标不治本。” 姜茯苓暴跳如雷:“诸斗殴人者,笞四十;谓以手足击人者。伤及以他物殴人者,杖六十!《贞观律》可不是白写的!” 范铮一摊手:“然后呢?受了杖刑的恶婆婆,回来又把气撒到苦贞贞身上,直到某天苦贞贞被活活折磨死,或者自缢、跳井?” 姜茯苓一腔怒气,竟无处可发。 十字街处,走来一衣着整洁、恶鬼眉、凶煞鼓眼的老婆子,手中的擀面杖一扬,对着喘息不已的苦贞贞抽去,风声之厉,倒合乎姜茯苓所说“往死里打”的陈述。 正一肚子火气的姜茯苓,想都没想,奋力抡圆了大巴掌,狠狠扇到老婆子身上,将她抽出三步外,五道殷红的指甲印,在迅速隆起的面颊上格外醒目,擀面杖在石板上反复滚了几下。 不要觉得学医的女子柔弱可欺,不谈专业用药、捅多少刀都是轻伤这种专业问题,谁觉得她们没尝过炮制、研磨药材? 搞不好你以为的弱女子,只手就能让伱跪! “乐林氏,你胆子可真大,敢对医正下手!” 姜茯苓出手了,范铮能怎么办? 总不能让这个热心肠的医正,背上半点污名吧? 指鹿为马神技适时上线。 乐,是苦贞贞的夫家姓氏。 林,是那个老太婆自身的姓氏。 对于这个时代来说,乐林氏的称呼很正式,不仅仅能刻在墓碑上,也能喊在嘴上。 乐林氏鼓着眼睛,眼里的怒火,随着入眼的一丝青袍而消逝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惊骇。 不需要啥文化就能知道,普通百姓只穿得起灰、白色的袍子,商贾可以放纵一些,用的色彩却倾向于彩色。 青色,是八九品官员的专用服色。 就算明知道是范铮在颠倒黑白,乐林氏也没胆量辩驳。 耗子扛枪窝里横,乐林氏的所有威风,也只敢在逆来顺受的苦贞贞面前耍。 她倒不怕苦贞贞反抗,反正她不晓得从哪里听说的,儿媳若殴、杀她,就是恶逆大罪,十恶不赦那种! “民妇不敢!民妇只是想教育儿媳……” 乐林氏捂着脸,擀面杖都顾不上捡,低声下气地认错。 “还能舌灿莲了!”姜茯苓狠狠地盯着乐林氏。“手臂骨裂、肋骨骨折、膝盖磨损,本官才刚刚将她救治回来,你就迫不及待地杀人灭口!” “殴佐职者,徒一年。”范铮冷冷地开口补充。 佐职,指的是七品以下、九品以上非正堂官员,不含流外官、小吏,范铮与姜茯苓恰恰在此列。 乐林氏捣头如蒜:“民妇错了!民妇以为她是在偷懒!民妇这就将她好生接回宅子将养,一定保证苦贞贞康复!” 打人发泄怒火没问题,可真要出人命,乐林氏承担不起。 “记住,本官会时常回来察看苦贞贞的伤势,你这恶毒老妇,要是再敢虐她半分,本官打断你爪子!” 姜茯苓可没打算讲道理。 跟这样的人,是讲不通道理的。 婆娘们合力,将苦贞贞抬回宅院,摆上床铺,为她盖上被褥,先后警告了乐林氏一遍,才愤愤离去。 乐林氏鼓着眼睛,想再拿苦贞贞出气,脑中立刻响起姜茯苓的警告。 得,攀上高枝了,惹不起。 本来想着是范铮那个雏儿来出头,还可以胡搅蛮缠,往苦贞贞身上泼脏水,说她勾引范铮呢,可谁晓得半路杀出一个女医正哟。 第26章 清官难断家务事 樊大娘荷叶鸡。 斩小的鸡块散发着氤氲的香气,鲜嫩可口的汤汁,配上一口有淡淡甜味的除壳粟饭,来上一口微甜的长安西市腔酒,姜茯苓的气总算消了点。 “结账,今天出诊、救治可以少给,药材却不能亏,五十文。”姜茯苓运箸如风,一下夹中了旁人最厌恶的“凤尾肉”,得意地在相里干面前晃了晃,然后一口吞下,嚼得满嘴流油。 真是良心要价了。 没办法,行业内有祖传的规矩,除非是真的穷到无法支付药费,否则该收多少收多少。 范铮击掌,陆甲生赶紧把药钱付给药僮,然后拉着药僮去另外一桌单点一只荷叶鸡开吃。 就这一点来看,陆甲生确实很适合接人待物,接个坊正绰绰有余。 底层小吏的好处在哪里? 肯定不能侵吞坊产、夺人田产,要外人给你送礼也得你配。 但是么,蹭个吃喝,谁也无法指责什么,所以廖腾的大肚腩才成为吏员中的表率。 凤尾肉那东西,喜欢的爱到要命,不喜欢的厌恶之极,除了极度油腻之外,还附有鸡的淋巴系统。 反正范铮是享受不了。 看看相里干与姜茯苓之间的互动,范铮明白,这二位的关系匪浅,少说一个世交,不然区区武候是叫不动医正的。 范铮举杯:“今天辛苦相里兄,若不是你,我们哪能见此杏林妙手?” 姜茯苓眉开眼笑:“识货!不过,人家就是在小小的伤科上还行。” 这个需要严谨的行当,连吹牛皮都需要收敛着。 否则冯一纸跑来问一句:伤寒、时气、疮肿、疟、痢、按摩、咒禁,伱都精通了? 那时候丢脸的还是自己。 咒禁科,与祝由大致一样,不过唐朝官方定义的名称如此。 “瞧瞧,人家才成丁,就混了个将仕郎。再瞅瞅你自己!” 姜茯苓嚼着鸡翅,满眼嫌弃地看向无辜中枪的相里干。 相里干举手讨饶:“我没出息,别说我。” 看样子,两家的关系真的很近。 长安西市腔酒,出名是因为在西市兜售,并非产于西市,更不是长安人酿造的,而是西市的胡人酿酒、胡姬卖酒。 即便好些家的料都是高昌的葡萄,味道也是不一样的。 原材料、配方,都是左右一个品牌能不能做大的重要因素。 能够进了太极宫、成为贡品的葡萄酒,只有一家,其他味道略有欠缺的只有摆在西市,以相对便宜的价格卖,斗酒千钱。 这价格,看着不错,可你了解一下最低档的绿蚁酒价格,就会觉得,真心不贵。 绿蚁酒的价格,整个唐朝时期的变化都不大,大约斗酒三百文。 相里干的人情、姜茯苓的飒爽,都被范铮列入了可深交的名册里。 “姜茯苓,其实将仕郎还是你最近挂嘴边常念的人哦。” 相里干撕了一块鸡胸肉,吃得眉开眼笑。 姜茯苓顿了一下:“建言冯一纸备药?” 范铮微微一笑:“不错。” 姜茯苓的态度顿时热络了许多:“原来如此!一家人,啥时候要太医署帮忙,跟我说一声。” 因为范铮的建言,冯一纸混上了县子,太医署大大小小的官员、学生,多少都得了一些封赏,九月三十日的考功,连姜茯苓这种辅助的人员都混得了上下之考。 整个唐朝,考功最为严格,立国以来,上上等几乎没人得过,佼佼者只是上中,上下是很高的评价了。 “四善二十七最”的考课法里,一最二善可评上下。 姜茯苓因为不善偷奸耍滑,考了“德义有闻”、“恪勤匪懈”二善,“占候医卜,效验居多,方术之最”,当然格外开心。 嗯,治病救人有效果,也挺开心的。 考课优良,除了利于拔擢外,最直接的好处是:诸食禄之官,考在中上以上,每进一等,加禄一季。 以九品官的俸禄换算,那也是三千九百钱,可以买新的材料,调配脂粉了! 就开心! 即便早不是待字闺中的年纪,姜茯苓爱美之心依旧强烈。 “可是,苦贞贞一事,不能任那毒妇再欺凌下去了!”姜茯苓的脾气依旧那么刚烈。 也许,是因为长期从事救治,让她的心底多了一份坚持吧。 “苦贞贞大约是武德九年嫁给乐喜的,因为当时阿娘苦柳氏患病,而向乐喜索要了十贯钱为聘礼,为母治病。当时的十贯钱,几乎是压倒乐喜一家的大数目,偏偏乐喜认定了苦贞贞,执拗着借钱成了婚。” “所以,乐林氏的怨气,并不是无端而发,否则你以为本坊 “乐林氏虽然恶劣,乐喜对她还算好,也就是随人运了一趟粮没回来才这样。” “还有一个问题,苦贞贞到现在没有身子。” 姜茯苓犹豫了。 事情并不好办。 哪怕是苦贞贞收下高额的聘礼,是为了替亲娘治病,依旧出格了。 即便姜茯苓能仗义地出这十贯钱,可谁知道她是否愿意与乐喜和离? 宁拆十座庙,不破一门婚。 没有子嗣的苦贞贞,天生就位于不利之地。 七出了解一下:一无子,二淫泆,三不事舅姑(公婆),四口舌,五盗窃,六妒忌,七恶疾,其中无子还是 但疏议提及:四十九以下无子,未合出之。 虽然《贞观律》也没有禁止七出之后的女子再婚配,可名声都坏了呀。 相里干一边吃着鸡肉,抽空饮一口西市腔酒,美滋滋地看着二位争来争去。 这种烧脑子的事,还是他们来吧。 …… 经过苦贞贞一事,婆娘们的情绪低落了些,干活依旧卖力。 所有坊中沟渠尽数疏通,一块块沉甸甸的大石板也压上阴沟面上,铁大壮的心终于落了下来。 铁大壮横,铁小壮皮,多少次见娃儿在沟渠边晃荡,总让他满手心的汗。 娃儿他娘可在天上看着呢,要有个闪失,不得骂死自己! 现在好了,随他怎么蹦! 甚至,铁大壮可以骄傲地说一声:娃儿他娘,这石板,我也亲手安放了哦。 第27章 一别两宽 憨厚的乐喜背着两贯钱,笑容满面地踏入敦化坊,正要与街坊邻居打招呼,却迎来了阵阵白眼。 婆娘们指指点点,眉眼里满满的鄙夷与厌恶,这是从来不曾有的事啊! “记住了,以后嫁女,可万万不能找这种人家。” “嫁别人家最多是挨骂几句,嫁他家是要送命哟!” 乐喜拉住匆匆路过的铁大壮,目光恳切:“大壮兄长,小弟家中是出了什么事?为何大家的议论总感觉是在针对我?” 铁大壮叹气:“自信点,把‘感觉’去了。苦贞贞当年嫁给你,为救老娘,索了十贯聘礼,确实过分了些。” “可是,十年时间,苦贞贞给你家当牛做马、忍气吞声,多大个十贯钱也抵回来了吧?” “也正因如此,苦贞贞在你家受气,偶尔被打,街坊邻居只能装聋作哑。” “可是,再怎么样,把人往死里打就不对了吧?真要觉得不合适,和离可好?放人一条生路!” 连铁大壮这号人都看不过意,可想而知其他人是什么态度。 乐喜悄悄回自家宅院,在屋外头就听见老娘恶毒的咒骂声:“小浪蹄子,不就是打伱骨裂、肋骨断开么?就敢躺在床上装死,看老娘不打死你!” 擀面杖打在被褥上,发出闷响声。 伤害是减轻了,可还是痛,尤其是身体还未尽复的苦贞贞,只能低声惨呼。 乐喜总算知道,为什么街坊邻居的态度变得如此恶劣了。 如果对方不是自己的娘亲,说不定乐喜已经操着木棍打过去了。 推开门,乐喜一言不发。 乐林氏回头,看到乐喜铁青着脸,手忙脚乱地扔了擀面杖,堆出一张笑脸:“喜儿,听娘说,娘这是在教媳妇……” 声音,终究是越来越小。 完了,在娃儿面前露了底,慈母的面具,彻底毁了。 倒是不是她平日作伪,慈母,只限于使用在乐喜身上,对苦贞贞这个与她争夺娃儿宠爱的贱人,乐林氏越来越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别说,世间还真有这种母亲,就想独裁娃儿的爱。 但下手像乐林氏那么黑的,就比较罕见了。 心里不舒服,冷言冷语几句、小小地耍几次威风,彰显一下家中地位,就很常见了。 麻木地站了许久,乐喜出门,找来坊正范铮、坊丁陆甲生、樊大娘等几名坊中头面人物,请入屋中。 “乐喜外出,不知家中几乎要闹出了人命。此事,一边是妻,一边是母,手心手背都是肉,乐喜无能为力,只能请坊正主持,报上户曹,和离吧。” 说完这一席话,乐喜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靠在椅背上不再动弹。 坦白说,乐喜这个态度,出乎所有人意料。 正常人的话,多少会努力调解一下。 “不要哇。”病床上,苦贞贞哀怜地哭了起来。 “再不和离,你会被活活打死,你婆婆也会因为杀人而被处死,乐喜更是一下失去两位亲人。爱不起,就放手吧!” 范铮定下了调子。 “陆甲生,骑我的小叫驴去县衙,请户曹司户佐廖翁来办一办此事。” 按正常的流程,和离得到县衙六曹公房办理,可如今苦贞贞的身体不是极度不便么? 特事特办,衙门也没那么死板。 当然,也得看是谁出面了,换个其他坊正说这话试试? 至于说三贯钱买小叫驴的奢侈事,范铮理直气壮。 你见过哪个朝廷官员出门全靠步行的? 轿颠不起、马车坐不起、高头大马买不起,我骑个驴总行了吧? 宝马我有不起,有个宝驴也不错。 虽然这东西脾气倔了点儿,但拉磨、代步还是可以的,还不嫌弃粗精饲料,啥都能嚼得有滋有味。 “……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廖腾挥毫写着格式“放妻书”,让乐喜与苦贞贞各自摁手印,盖上户曹印章,宣告生效,樊大娘立刻吆喝一帮健壮的婆娘进来,将哀怨的苦贞贞抬回娘家了。 虽然苦贞贞表现出不舍,但摁手印的利落程度说明:老娘早就不想侍候了! 乐喜像是被抽去了脊梁骨,无力地靠在椅背上,眼如死鱼,生无可恋。 不害人,是他最大的善。 只要阿娘乐林氏活着,就不要想什么祖宗香火之类的好事了。 要不,改名叫乐妻吾吧。 乐林氏气鼓鼓的,偏偏不敢说一句话。 她这一辈子,就是儿奴,愿意为乐喜当牛做马,也执意要别人给她当牛做马,好像如此才理所当然。 乐喜的任何决定,哪怕她再不满意,也无力阻止,一如当年举债娶那个小妖精。 现在唐朝的离婚,细说下来有几种。 七出、义绝、和离。 七出与义绝,是其中一方有不可弥补的过错,和离则相当于后世的协议离婚,对双方名声都没有太大影响。 唐朝的婚姻制度,算是整个封建历史上,最接近后世的存在。 范铮怜悯地看了乐喜一眼,起身告辞。 长痛不如短痛,乐喜还算果断。 不过,摊上那么一个阿娘,半辈子算是毁咯。 陆甲生絮叨:“其实就应该请廖翁吓唬一下毒婆子,太肆无忌惮了!” 范铮摆手:“这个想法,有点意气用事了。做事,首先要分主次,我们去的主要目标是让苦贞贞和离,而乐喜也因为洞悉此事心怀愧疚,才主动提出和离。” “那么,在乐林氏都没有出声反对之前,便不宜节外生枝,让苦贞贞赶紧脱身才是最重要的。如果因这口气,导致和离出了变故,就是罪过了。” 这是范铮个人的想法,不是放诸四海皆准的真理。 同一件事,在不同人手中有不同的处理方式,范铮只是将自己的想法灌输给陆甲生,接受与否,看陆甲生个人。 而且,当年的聘礼,可远远超出了同等水平,乐喜要是提出返还部分,谁能反对? 就苦贞贞那个病恹恹的老娘,去哪里弄钱来赔? 所以,妥协才是坊间处理事务的根本原则啊! 快刀斩乱麻当然痛快,但你得问问麻线痛不痛。 第28章 咏雪 “怎么个意思,天都冷飕飕的,还有人往芙蓉园赶,非得吹点冷风才自在啊!” 坊门内的小亭子里,烤着石炭火盆,范铮吐了口淡淡的雾气。 都零星飘着雪了,天气死冷死冷的,身上的羊皮袄子都不够御寒,裘皮衣之类的服饰对范铮来说还是嫌贵,袄倒是轻便了,却显得臃肿。 不要误会,此袄不是后世意义上的袄,填充物不是,而是木。 木轻盈、保暖,确实是填充物的上上选,但缺陷是产量不能满足整个国度的需求。 至于短绒,还在高昌与西南的金齿部、黑僰濮部等地方,没传入唐朝。 长绒……期待大航海时代吧。 拢着袖子,蹲在火盆过上,范铮这造型,还真是一如既往地土,没有一点官老爷气息。 “呵呵,人称长安 相里干不轻不重地娓娓道来。 范铮轻笑。 李泰的文才如何,史书还是公正记录了,没有因其墨宝遗失而贬低。 李泰的真才实学有,文采也确实不凡,但说 他要没那家世背景,能进前三都不错了。 别人的家底,受一受吹捧还是值当,就是别沉浸在其中,忘了自己的真实能力。 一名青衣大袍的人从坊门外探头进来,吆喝到:“劳动问一声,将仕郎范铮可在此坊吗?” 范铮起身,站到坊门外:“正是本官。” 来人眼里透着一丝欢喜:“原来是敦化坊,本官却记错了,找去了青龙坊。魏王府典签武能,奉命请将仕郎芙蓉园相聚。” 范铮接过请柬,叉手行礼:“有劳上官,下官一定在午时前赶到。” 典签是亲王府最小的官职,从八品下而已,也就高范铮两级,管宣传亲王教令之事,说白了就是传送命令、指示、牛皮的跑腿小官。 但在范铮面前,依旧是个大得不得了的存在。 一是品秩差,二是实职与文散官的差别,三是人家背靠当今最得宠亲王——虽然不知道这位亲王还能风光几年。 典签能上门来送请柬,已经是给了天大的颜面,范铮纵然再想躲懒,也不得不向芙蓉园走去。 再说了,亓官植帮敦化坊向李泰化缘,这份人情,范铮得认。 …… 李泰日常表现是谦谦君子、礼贤下士,芙蓉园的管事、伙计自然也不能只敬罗裳不敬人,哪怕范铮的打扮略失格了些,依旧将他引到曲江池南岸的紫云楼中。 紫云楼名为楼,其实可以视为一个单独的宫殿,楼中的伙计、侍女频繁依序出入,楼中排的座次数百,范铮被引到靠门的一个边缘位置坐下。 无论是讲文采还是论品秩,范铮这个位置都恰如其分,不算侮辱人。 难怪大冷天的,他们还愿意出来附庸风雅,就凭脚旁热乎乎的铜脚炉,还怕什么寒风? 每张小桌上一个古董羹,却只有汤汁没有肉。 伙计们陆续牵羊进来,各位雅士纷纷指定自己想要的部位,伙计们再拉下去屠宰、分割,这种做派有一个雅称,过厅羊。 范铮可没什么特别的爱好,里脊才是他最大的爱好。 好在这时候的人口味怪,喜欢补也正常,喜欢吃羊尾也理解,甚至连吃羊眼珠子都不意外,你爱吃脖项肉是个什么鬼? 除了实在落魄的,一般没人吃脖项肉。 吃着薄得能透灯光的羊肉古董羹,范铮随着大潮流恭维了李泰几句,狼吞虎咽地吃起了里脊。 不要怪范铮馋,主要是敦化坊的生活水平,基本是猪肉、鸡肉之类的,羊肉这种较为奢侈的食材,范老石才不舍得买呢。 真要天天吃的话,也就那样吧。 零落的雪,飞入曲江池浅水的芦苇丛中,天地间多了一丝肃杀。 不知是谁的提议,建议每人现场赋诗一首,写景。 范铮微微摇头,好好吃你的羊肉不行么,咋羊肉没吃多少就一身骚气了呢? 不出所料,虽然上百首诗陆续出炉,但水平嘛…… 只能说,唐朝的诗词水平高,但高的不是他们。 不知是谁,看着大快朵颐的范铮,心头起了无名火,点名道:“那位对诗作不屑一顾的兄台,可否愿意赐诗一首?” 李泰诧异地看了范铮一眼,面生。 身边的从六品上魏王府文学赶紧附耳介绍:“大王特意交代延请的将仕郎范铮。” 李泰有些惊讶,竟如此年轻! 糟糕,要不要为他解围? 范铮置箸:“诗嘛,有感而发,小道,上不能治国,下不能疗腹饥。范某虽然没读什么书,却也能胡诌几句。” “一片两片三四片,五六七八九十片。千片万片无数片……” 紫云楼内笑声一片,这样不停重复数字,也能叫诗? 李泰眼里闪过一丝懊恼,刚才自己应该及时出面,阻止范铮回话的。 范铮举樽,饮了一口秋清酒,慢条斯理地开口。 “飞入芦(梅)都不见。” 最后一句,恰如画龙点睛,将全无是处的前三句提了起来,且格外应景。 可不要被那些不靠谱的流言骗了,这诗不是所谓十全老人乾隆写的,他可没这水平,这是大名鼎鼎的扬州八怪之一,郑燮(xiè)郑板桥的大作《咏雪》。 “好诗!将仕郎好文采!” 李泰赞叹。 诗这东西,好坏根本由不得人褒贬,一耳就能辨出个高下。 范铮的诗,哪怕不是独占鳌头,在今天怎么也算 范铮起身叉手:“谢大王夸赞,谢大王为敦化坊坊学赐书千卷。” 投桃报李,人家李泰实实在在赠书了,当为他扬一扬美名。 做好事,凭什么人家还得藏着掖着,跟见不得人似的? 李泰得意地摆着肥胖的手掌:“还别说,一想到敦化坊的娃儿在颂读本王送的《千字文》、《苍颉篇》、《急就篇》,本王心里就舒畅得很。” 范铮补上一句:“大王漏说了妹娃子。” 李泰笑得更惬意了。 好,好! 第29章 劝谏 身为雍州刺史,真正的实事李泰并没有管到多少,还不如检校雍州别驾刘德威管的事多呢。 虽然,这刺史好歹不再是遥领的虚衔,但一般事务轮不到他来管,六曹参军就能解决了。 再高一点的事务,别驾、治中可是上佐。 如果说打一打游侠儿、净一净胳膊,李泰倒是可以发布这命令,可秋风扫街净一阵,几天后人家又出来抡着羊腿骨打架了。 真不是在说笑,长安的游侠儿打架就是抢人锅里煮的羊腿骨,抡着大喝“吃我一腿”,这就叫就地取材,打完了还可以抱着羊腿骨啃一啃、吮吮骨髓。 能打能吃,多实用。 说是兴教化,往往也只是司功参军在纸面上报一些数字,看起来洋洋洒洒,实则如过眼云烟,根本在李泰心里泛不起一丝涟漪。 倒不是说年轻的李泰麻木,而是根本就没有参与感好么! 我知道治下多少县开了多少县学,有多少经学生,可那跟我有半点关系? 区区坊学开蒙,本来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可李泰的赐书,让自己有了莫名的参与感,听到范铮提及不免多了几分得意。 魏王府从四品下司马、南昌(也作南康)长公主驸马都尉苏勖有点小嫉妒了。 我们在大王身边用尽心力讨好,也不过得大王淡淡一声赞,怎么他讨大王赏赐倒还让大王关心上了? 放下酒樽,苏勖淡淡地插了一句:“就是不知道,大王有没有被人放在心上哟。” 这话本意,倒不指望让李泰马上疏远范铮,无非是在他们心头种根刺而已。 别以为只有女人会拈酸吃醋,男人吃起来没女人什么事。 范铮似笑非笑地扫了苏勖一眼,轻笑道:“说来也巧,自大王赐书之日起,坊学外就铭刻了功德碑,碑文正好记得,不如背与大王听听,博得一乐。” “贞观十年六月,敦化坊借万年县公有宅院开设坊学,(检校)明府亓官植为坊学,至雍州刺史处化缘,得《苍颉篇》、《急就篇》、《千字文》千本。吃水不忘挖井人,坊学后辈,当铭记前辈恩德。” “没法,卑贱之躯,未得文字精妙,污耳之处,大王海涵。” 李泰哈哈大笑:“就是这等朴实无华的文字,才更合本王,不,本官心意!” 至于那些骈四俪六的碑文,不是官方色彩,就是相互吹捧,反倒是这种直白的文字最真实。 真要拍马屁的,词藻肯定的华丽许多,哪像这,连一句修饰话都没有的? 苏勖已经到喉咙的酸词,生生咽了下去。 人家连碑文都记得清清楚楚,前面的话,倒衬得苏勖自己如脸上、鼻上抹白灰的丑角。 一口饮尽杯中的春暴酒,苏勖酸溜溜地喃喃自语:“谁知道这碑文是什么时候刻的?” 范铮笑道:“更巧的是,帝后携手,巡民间疾苦,在坊学门外亲眼见证了石碑从无到有的诞生,帝后虽未明言,看得出很高兴。” 李泰的笑容在荡漾,却一点声音都不发出来,浑身的肥肉都在颤抖。 抛开那些功利的心思不说,只是单纯耶娘亲眼见证娃儿干成的实事,就能让他感到满足了。 他爱好文学,受阿耶青睐,阿娘却不怎么看重。 倒是资助坊学,让阿娘高兴了? 艳羡的目光,从整个紫云楼聚集到靠近大门的范铮身上。 开一个微不足道的坊学而已,得魏王赐书已经堪为夸耀了,为什么还有帝后莅临这种荣耀啊? 有人在嫉妒,有人在羡慕,有人在盘算有没有机会与范铮走近一些。 苏勖单掌捂脸,表示心累,一句话都不想说。 但是,他不说话,不代表别人不捅刀啊! 从六品上记室参军蒋亚卿有意无意地开口:“好像这位将仕郎,是陛下亲封的吧?” 苏勖表示,滚开,再莫说是老夫同僚! 记室参军这个职位比较少见,仅亲王府与嗣王府存在,连郡王府都没资格拥有,但与其职司相近的录事参军,亲王府同样有配置。 酒过三巡,范铮忽然站直了身子:“臣得大王恩赐,不胜欢喜,不如趁一点酒兴,讲点小笑话助兴如何?” “天上雪飘洒,凉亭之中,一官、一商、一书生、一乞丐相逢,围炉行酒令,谁作得一句好诗,便得一杯温酒。” “书生一指外头:‘大雪纷纷落地’,然后便饮了一杯。” “官员面北拱手:‘都是皇家瑞气’,然后也是一杯。” “商贾大笑:‘再下三年何妨’,倒了一杯。” “乞丐急了,一把夺过酒壶,大骂:‘放特娘的狗屁!’” 紫云楼内,神态各异。 有人闻之而喜,有人视之如仇。 本来这笑话,就带着浓烈的讽刺味儿,再加上有人未必欣赏范铮,难免会觉得被冒犯。 李泰晃着肥胖的身躯起来,趋步到范铮面前站定,直身叉手行礼。 叉手本应身躯微曲,奈何李泰身子臃肿不便,硬是曲不下来。 “若非将仕郎劝谏,本王几乎快忘了自己还是雍州刺史,一方父母。无论阴晴雨雪,于我等文人总是诗,于百姓则未必是好时刻。” “武能,传魏王教、雍州刺史符,即日起,雍州治下各县、里、坊、村,应全力运转,确保不得有百姓死于屋塌,治下尽量不得有冻毙、饿毙之民。命雍州司仓参军及各县司仓佐,为保百姓活命,可先斩后奏,开义仓赈济,万事本刺史一力担之。” 地方上能管得了的粮仓,有为确保政务及官府运转正常需要的正仓、正税之外抠出来防饥荒的义仓、调节粮价的常平仓,所以李泰的应对很准确。 没有李泰这个雍州刺史下令,开义仓赈济,司仓参军及各位司仓佐还真不敢私自出手。 别看他们有司仓之名,却只是有管理权,真正如开仓赈济之类的决策权,那是正堂官的权力,哪怕是处理日常事务的别驾、治中都没资格替代! 但李泰遥领的相州大都督府,长史就有权限决策。 不管李泰的表态,是真是假,恭维的话立刻如潮水般,将他淹没了。 大王贤明、刺史爱民如子。 第30章 相里干求助 事后范铮在想,是什么让他狗胆包天,大模大样地给李泰上了一堂课呢? 是风太喧嚣,还是羊里脊太风骚,或者是秋清酒太烧包? 李泰,他,竟然真的接受了范铮的说辞,并认真布置下来了! 万年县当然在雍州治下,敦化坊当年在万年县治下。 于是,兜兜转转,范铮被自己建言而增加的活计,可真不少。 真是自作自受。 还好,赈济之类的事是衙门负责,范铮需要注意的是各家屋子是否稳固、各家过冬的石炭有没有买够、米菜是否足够熬一段时间。 总算这些事,对坊民来说是有益无害的,倒也没谁对范铮的折腾有看法。 真是的,这大冷天,连细腰犬都缩屋子里不出门了,人活得不如狗哟! 好在贞观十年的雪,虽绵长却很薄,范铮安排人手,用废土把每一处小坑点填平了。 北方的冬天,最怕是小坑积一丁点水儿,时不时就能结点冰,走上去不留情还能摔个大屁股墩儿。 年轻人摔一摔没事,要是摔到那些老胳膊老腿的,事儿可就大咯。 薄阳虽出,风虽渐小,依旧不是太暖和,敦化坊的老少们却有不少出了坊门,往西面的保宁坊走去,一个个像过元日看热闹似的。 好吧,是真的看热闹,河源郡王、吐谷浑“乌地也拔勒豆可汗”慕容诺曷钵,来朝见当今天可汗、大唐贞观天子李世民。 去年一年时间,小透明慕容诺曷钵,仿佛开始学鹰鸽拉屎,爷死,爸死,一个边缘小角色一跃成了可汗,你要他的小身板扛得起风雨哟。 不是谁都叫弃宗弄赞。 弃宗弄赞十二岁,在风雨飘摇中接任赞普,生生把要覆灭的吐蕃扳了回来,消灭了隐藏的敌人,收复丢失的土地,对抗当时强大无比的大羊同,还能获得一次次胜利,那是历史上都少见的狠人。 同样是十二岁为可汗,慕容诺曷钵小受就差得太多,哪怕是唐军在背后鼎力相助,他依旧没掌握多少权力,还得担心哪天跟他死鬼阿耶慕容顺一样,被人宰了。 所以,慕容诺曷钵来朝,表象是吐谷浑的臣服,真相是他向大唐寻求更深程度的支援。 不说吐谷浑内部不服他,远在西域、踞鄯善与且末的叔父慕容尊王,也是他的一块心病啊! 历史将这两个开局条件接近的人,摆在同一时代,就是为了让后人对比,强者能强到什么程度。 “坊正,你可没看到,上万的牦牛、犏牛、黄牛、马、驴、羊,浩浩荡荡赶入朱雀大街的盛况。” 犏牛是牦牛与黄牛的杂交品种,与骡子是难兄难弟,同样几乎没有繁殖能力。 牦牛、犏牛不耐热,下了高海拔地区,只能尽快当肉牛处理,《贞观律》是允许民间屠宰牦牛、犏牛的。 阿耶范老石负着手出门,巫闷山推着鸡公车,拉着一贯贯钱跟在东家后头。 一贯钱六斤四两,靠背,累傻小子。 大批量牲畜涌入长安时,往往是牲畜降价的时刻,阿耶的眼光很独到。 别想着太仆寺会尽纳这些牲畜,一时半会是消化不了那么多的,择优选种还差不多。 范铮默默地摇头,还好家里的牲口棚子够大,大约三头驴子在里面搞个擂台赛、败者自动成为古董羹原料,那也绰绰有余的。 相里干轻声说:“吐谷浑这位年幼的可汗,是想干嘛呢?求朝廷支持他坐稳可汗之位,免得像他父亲一样被属下弄死?” 范铮胡乱练了一趟拳脚,身上腾起热气,整个人精神多了。 “不止。说不定,人家还打着请天子赐婚的主意。” 相里干愣了一下。 自立国以来,大唐还真没有和亲过,哪怕是收宗室女为公主再和亲,也同样没有。 两汉的和亲,与隋唐的和亲,是两种不同的概念。 两汉大约都是处于弱势时会和亲,以此缓过最困难时期。 隋唐的和亲就比较强势了,是因为比你强才把公主下嫁。 记住,伱番邦国主,不过是尚公主而已! 公主有自己的部属、自己的亲兵,开牙(衙)建府,姿态通常要高一些,代表的是大国的形象。 娶一位公主回去,还真有请一尊菩萨回去的感觉。 最具有代表性的人物,是前隋义成公主,不仅能决定可汗立谁,还能左右可汗打大唐。 之前没有和亲,不代表以后没有和亲。 “整一口。” 相里干从腰间取出一个酒葫芦,递给范铮。 严格按军纪,军中是不允许饮酒的,但冷天喝一点暖暖身子,不是遇上故意找茬的,大多视而不见。 范铮品了一口。 清香、味道绵长、入口柔和,隐隐能品出蜀黍的味道。 “汾酒?” 倒不是啥大品牌,整个汾州产的酒都叫汾酒。 相里干打了个哈哈:“行啊!是不是早几年就偷你阿耶的酒喝了?” 范铮大笑:“儿子喝阿耶的酒,不是理所当然么?不对呀,你老家不是杏村么?怎么是汾酒?” 相里干笑道:“你忘了,我们那个杏村,本来就在汾州之内。可惜,周围都是几乎相同的配方,又没有出众的名声,快被挤得干不下去了。” 多大点事? 范铮问相里干:“见过道士提炼水银的蒸馏器皿吗?” 这东西,西汉海昏侯墓就出土了一个,只不过当年的人用于炼丹罢了。 相里干犹豫了许久:“好像听说过,挺小一个吧。” 范铮不屑:“笨!参照那道理,找匠人打一个大的、轻便的,把你们这酒蒸上那么一蒸,味道不就烈了吗?还有,自个建个牌子,就叫‘杏村’,汾酒的名头只许为前缀。” 相里干听得似懂非懂,只能表示过两天让家族管事的人过来谈。 为什么范铮自己不搞这个挣钱? 这钱来得太快,没有能力接住的话,外来的压力能让范铮的小身板受不了。 挣钱是好事,可没有能力守护,就像小儿持金过闹市,危险。 就算自己得皇室青睐,那也只护得一时而已。 第31章 离天尺五 皇城之西,有个修德坊。 修德坊内,有个王君廓的旧宅子,贞观八年,皇帝为太穆皇后追福,立为宏福寺。 看,这就是人类迷惑行为,你到底是要弘佛呀,还是要抑佛? 本来,背靠着皇帝的供奉,即便宏福寺的地理确实很偏,零散的香客不多,依旧活得有滋有味。 可是,宏福寺与龙田寺同一起因、同一下场,就惹恼了李世民。 礼部祠部司对参与进来的各寺,从戒律清规到佛学经义,进行了严格的考核,两部佛经背诵合格者可留下,达不到的强令还俗。 严格地说,这也不算要求过高,当个比丘,背诵佛经不是基本功课么? 但佛门能急剧扩张,泥沙俱下是肯定的,鱼目混珠也是有的,如果不惹恼这位马上天子,还是有时间慢慢教导的。 但是么,谁让你们强出头? 宏福寺直接百余名比丘被追回度牒,强令还俗了。 但是,这只是开胃小菜。 “两年,两年时间啊,区区宏福寺,就收了十一名门僧,其中一名身上还背负命案!” 太极宫后宫,东海之畔,李世民咬牙切齿。 门僧,也叫门徒僧,在唐朝的指义是富贵人家出钱剃度、供养的僧人。 如果还不理解吧,参照鲁智深五台山出家就明白了,鲁智深就是个门僧。 门僧嘛,要么禅性不足,要么难守清规戒律,反正总得有些不合适,才会走这后门的。 但凶顽,就实在是让人无语。 至于东海,不要在意,太极宫后宫里还有南海、西海、北海,李世民就是吼一嗓子“朕富有四海”,那也不是吹牛。 端庄柔和的韦贵妃韦珪轻轻叹息:“世人皆贪,不意这皇室供奉的寺庙也贪婪无度,连此等门徒也敢收。” 昭容韦尼子却只能苦着脸请罪。 韦珪一惊:“是韦氏的门僧?” 韦珪、韦尼子不是亲姐妹,是堂姐妹,同样背倚长安韦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还不是韦思言?哎,外人吹捧两句‘长安韦杜,离天尺五’,就找不着北了,什么破事都敢揽。” 长安韦氏,确实是本地一大家族,在整个唐朝也占到了很大的篇幅。 同时,韦氏与皇室的联姻,也是可圈可点的。 除了韦珪、韦尼子,历史上还有大名鼎鼎的韦后,及韦弘敏、韦承庆、韦巨源、韦安石、韦温、韦见素、韦处厚等宰辅,足以说明韦氏的能耐。 十个手指头还不一般长短,有人负责出息,自然就有人没出息嘛。 韦尼子也很无奈,亲兄弟啊,难道能眼睁睁看着他掉悬崖? 李世民摆手:“以后这个韦思言就不要走官场了,免得给韦氏招灾。” 韦尼子福身:“谢陛下恩典。” 韦珪微笑:“陛下这是拿韦氏当家人看,才考虑这么多。要是别人,早问罪了。” 所以啊,还是年长一些的婆娘懂事,你为她付出的任何善意都不会被无视。 这也是韦珪能以二嫁之身,仅居皇后之下,领贵妃之位的原因。 说到这里,也得诽谤李世民一句,曹贼! …… 韦思言很暴躁,偏偏又无处宣泄。 主脉三兄弟,就他一个在官场外瞎混,很丢脸的。 即便在韦曲活得像个人物,可进了长安城,有多少人识得他? 没有官身,说上天伱也只是一介草民。 姐姐在宫中挣了个昭容的位置,他寻了点门道,本来进将作监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说好去其下辖陈仓县的百工监混一个从九品下监作,都不需要实际履职,几年下来资历自然足足的。 反正就是个采伐材木的差使,过渡一下而已。 可来自皇帝姐夫的雷霆之怒,却让他看着即将到手的乌纱帽拍着翅膀飞走了。 凭什么啊! 那个门僧有问题,你拉他去宰了啊! 迁怒到我身上干嘛啊! 小人物不痛快了,家里的盆、碗遭殃; 大人物不痛快了,倚仗他家过日子的人就要难受了。 敦化坊、立政坊、广德坊一千余口劳力,便遭了殃。 到东市的装卸货物的劳力,八成是长安韦氏的地盘,韦氏不要他们,日子便难熬起来。 其中两百余人是敦化坊坊民,坊中立刻被带得愁云惨淡。 范铮收到消息,也觉得头疼。 即便自家的范氏木器作坊稳稳发展,多容纳十名力工还能够勉强做到,可二百,呵呵…… 门僧这破事,还让范铮小小吃了一点挂落,居然还有一个门僧是敦化坊出去的! 诸私入道及度之者,杖一百。 虽然是前任坊正时期的事,挨杖的也是那名门僧,范铮还是受了一点影响,万年县那头的考课多少受累了。 范铮想了许久,也没想到怎么安置这二百壮劳力,坊内也没地方使用。 相里干倒是乐了:“正好,家主今天要与你谈谈在长安城外建杏村酒坊的事,那些非关键的人工,也需要大量人手。” 范铮挑了挑眉毛,感到一丝惊讶,很快又想明白了。 如果能成功,相里氏在杏村老家当然也会扩建酒坊,在长安建酒坊的原因只有一个,运输成本。 即便是后世物流发达,运输成本的比重依旧下不了,何况是在大唐呢? 酒这东西,除开少数特例需要顾及当地水质外,在哪里产,影响并不大。 若要严格卡水质的话,也不可能整个汾州的酒都叫汾酒了。 相里家主与范铮的接洽,各自让对方满意。 范铮没有装内行,只是坦言能提供的帮助就是蒸馏、包装、营销。 蒸馏方面的建言,已经送给了相里干,也没啥好说的,求一下炼丹的道士、会铸造的匠人,改进一下而已。 “这些傻大黑粗的坛子,全部得换了白瓷底,画上……写上……” 说到这里,就难免尴尬了。 范铮属于嘴强王者,没法提笔的,就那两手字,细腰犬爪上绑毛笔都比他能秀。 于是,也只能范铮口述,外加指指点点,武候相里干连写带画的,画风意外地诡异。 至于说二百余号壮劳力,在相里家主眼里根本不是一回事。 第32章 偃月形馄饨 坊学内早就空空荡荡。 糜斐得到放假的通知,都有些难以置信。 倒不是说别家蒙学就不过年了,只是一般不会那么早,基本都是腊月底才放皮猴子的野马。 甄行、甄邦带着小同窗,打扫了一遍坊学,叉手向先生辞行,铁小壮挤眉弄眼偷笑。 随后,铁大壮等二百余壮劳力陆续进入坊学,在外面还乐呵呵的表情瞬间垮了下来。 在外人面前,他们必须强颜欢笑,以表示有能力应对出现的生存危机。 实际上,大家都知根知底,知道很难办。 坊内确实还有一些田地,可不足以让他们转为农夫,一些菜畦的土层也没那么肥沃。 其实不难理解,当年宇文恺建造长安城的时候,肥沃的熟土,很多是转运到了皇宫。 坊设计的用途,虽然有准军事建筑的理念在里头,但最终仍是以居住、生活为主,人员的增加也让坊中可供耕种的土地减少。 所以,当年宇文恺设计那种在战争状态下,坊内还可以保持耕种的理念,太理想化。 勒一勒裤腰带,上元节还是能熬过去的,可那之后呢? 千把号人去打零工,工价得跌不说,相互抢活计得干起来。 关系再好,再有情谊,饿上三天你也会抡着拳头去抢。 正如铁大壮的烦恼一般,平日看铁小壮能吃总觉得是一种幸福,如今看铁小壮能吃是一种煎熬。 挣不到足够的钱,拿啥养? 钱是人的胆,没钱,二百号汉子站着都是松松垮垮的,没有精神气。 即便范铮进来,铁大壮等人表达了一点恭敬,依旧蔫头巴脑的。 范铮不耐烦地敲着黑板:“行了,多大点事!一个个腰板直一点,不就是上工吗?坊里已经给你们联系好了,上元节之后,全部在启夏门外、芙蓉园侧做事,土石方、建设全部按主顾的要求来。” “做得好了,可以留下成为长期的伙计。工钱,人家也不会拖欠你们,不会比外头低。” “但是,别怪本坊正没把丑话说前头,不准偷奸耍滑,不许对外人谈起主顾的事,哪怕是对家人也不行!否则,本官也不介意让伱们尝尝枣木短棍的滋味!” 汉子们脸上重现了光彩,一个个显得快活无比。 虽然这个坊正好打人,也没大事的,行端坐正自然没灾祸了。 尤其这个坊正身上扛个官职时,更没人能反抗了。 铁大壮抱臂狞笑:“说好了,坊正的话,谁敢不听,坊正揍他我摁人!” “敦化坊汉子,一口吐沫一个钉,坊正愿意为我们牵线搭桥,我们也不能让坊正难做!” 范铮压了压手,坊学内安静下来。 “事情还没正式开始,你们要学会安静,别瞎嚷嚷,否则人家立政坊、广德坊的人过来抢活怎么办?” 这话获得敦化坊汉子们的高度认同。 不患寡而患不均,这是人类的通病,好处还没到手,外人就来闹着“均”,谁也受不了哇! 汉子们的情绪松动了,一些奇奇怪怪的话就开始了。 “铁大壮这厮,怕是明年又要摆酒咯!” “又得随一道份子钱?” “不是,他耶儿俩都那么能吃,哪个婆娘受得了哇?” 议论声中,铁大壮的笑容渐渐得意,显然还不是在瞎说。 “还有谁?与乐喜和离的苦贞贞呗。说不上绝色,绝色也不是我们这个阶层配拥有的,但这种知冷知热、闲话还少的婆娘,过日子足够了。” “可怜的乐喜哟,好不容易娶个婆娘,生生被自己阿娘祸祸没了。” 范铮瞪大了眼睛,左右打量着铁大壮:“好你个浓眉大眼的……” 能让同伴取笑,说明铁大壮至少成功了一半。 苦贞贞只是和离,不是守孝,就是立刻应允铁大壮求亲也没人能嚼舌根子,能几个月没应允已经够矜持了。 “坊中今年的婚事都是官媒乌氏经手,办得还得公道。需要的时候说一声,我替你出面请她。” 范铮倒是乐见其成。 不过,苦贞贞阿娘的身体,始终是一个问题。 病了十年,熬了十年,依旧顽强矗立。 身体不好,肯定还会形成拖累,之前乐林氏厌弃苦贞贞,未必没有她阿娘的因素在里头。 如果她阿娘一下撑不住了,守孝服纪期二十七个月不能婚嫁。 就是那么麻烦。 铁大壮那并不充裕的褡裢,能不能够承受得住苦贞贞母女的重负,还未可知。 要知道,乐喜别的不说,赚钱的能力可是铁大壮的倍数以上。 …… 范铮家小宅院的牲口棚里,一小叫驴、两小草驴“啊呃”的叫声此起彼伏,让元鸾的脑壳都有几分疼。 “吃草、吃豆子也就算了,怎么这一天到晚就总叫唤呢?就是拉着磨也不停的。” 元鸾头疼地往驴槽里倒了一把豆子,顺便在三个位置放了一点食盐。 真正养过大牲口的人都知道,牲口也是需要一定食盐补充的,大象就会自己舔盐矿石,《太白阴经》里甚至还规定了,一匹军马日支盐三合。 范老石负起手, 元鸾放下手里的活,呸了一口:“老没正经的!大郎快回来了,你的偃月形馄饨捏够没?” 名称听着稀奇,其实是大家常吃的饺子,宋称“角子”,元称“扁食”,清称“饺子”,叫法不一样而已。 在北方,过年不来一餐偃月形馄饨,年似乎不怎么完整。 范老石看着一幅粗壮样,包偃月形馄饨却是一绝,每次还要送让元鸾提几十个给樊大娘母子尝一尝。 街坊邻居的礼尚往来,就是这么充满了烟火气息。 范铮回院子、洗手,看着在镬里翻腾的偃月形馄饨,赶紧摆碗碟、箸。 至于蘸料,范老石一如往年,早就配好了。 偃月形馄饨入口,鲜嫩的肉味、上好的葱白香、微微回甜的汤汁,还有腾腾的热气,让人胃口大开。 “哎,要是再多一个小人儿领着,就完美咯。”元鸾意有所指。 范铮咧嘴一笑:“你二位还不老,努力!” “闭嘴!兔崽子!” 第33章 贞观十一年咯! 楹联这东西,还没有盛行。 秦叔宝、尉迟敬德,还没有成为画像贴门上,门神还是神荼、郁垒,门上要么是这二位的画像,要么是桃木写上这二位的名讳——这也是“桃符”一词的来源。 唐朝没有“春节”一词,官方的称呼是叫元日、元旦,朝廷大大小小的官员,够资格的都得去太极殿参与大朝会,范铮明显是不够资格么。 都没人告知范铮该进元日大朝会,着什么装、行什么礼。 过年一项比较奇怪的风俗,是饮屠苏酒。 传说中的屠苏酒从晋朝产生,以前有人住在草庵,每年除夕,将药囊丢到井中。到元日取水出来放在酒樽中,全家的人一起喝就不怕生病了。 屠,就是割;苏,就是药草,砍了药草来泡酒,泡成的酒就是“屠苏酒”了。 当然,各家各方对屠苏酒的配比不一,《备急千金要方》里都有一种配方。 喝屠苏酒一项比较奇怪的习惯是:小者得岁,先酒贺之,老者失岁,故后饮酒。 这个习俗与通常盛行的“长者为先”相左。 庭院中插着不少竹竿,竹竿上头飘着长条旗,寓意风调雨顺,称之为幡,就是以后人的角度看上去像在上坟。 这个风俗被东边倭国学了去,改了个名字,叫鲤鱼飘。 然后一堆精神倭人大赞鲤鱼飘,却死活不承认这是倭人从大唐学去的。 庭燎是指在庭院中间生火,除了各种赋予的吉祥意义外,它的使命就是——烧竹节。 冷不丁一声竹节被烧爆开的,这就是“爆竹”一词的由来,据说能吓走一种叫“年兽”的怪物。 屋子里,腊肉、熏鸡、焙鱼悬在一角,两匹细绢布、几十刀土纸等物彰显了范家小康的财力。 家中除秽,只要不是家境实在贫寒的,早就弃厕筹而不用了。 晋·范宁《文书教》:“土纸不可以作文书,皆令用藤角纸。” 当时就已经有了“土纸秽用”的说法。 唐朝大中五年,有一位大食人从大唐返回后写道“他们(中国人)不甚注重清洁,日常排泄后不用水洗,只用草纸去擦”。 所以,这个时代还用厕筹,不是家境有问题,就是爱好独特。 至于绢布,除了可以充当铜钱的等价物之外,就是成为元鸾超度的剪下亡魂。 不知道为什么,元鸾对自己的女红有迷之自信。 哦,这也是庭院中彩幡飘飘的原因之一。 “舅舅,范铮舅舅!” 甄行、甄邦换了一身新衣裳,脚踏大虫绣像的皮靴子,戴着那个可爱的大虫帽。 叫大虫是因为避讳,谁让本朝太祖的名字叫李虎呢,该避讳就得避讳。 比如,好好的虎牢关改成了武牢关,成语管中窥虎变成了管中窥豹,称老虎要叫大虫、猛兽,好好的便器虎子就改名马子。 李渊? 抱歉,人家不是太祖,是高祖。 你说李白杜甫的诗句里有“虎”字,是因为对诗的约束轻一些,也因为过了七庙,没那么严格了。 至于这二位官运不行,是不是与这诗有关,也见仁见智了。 “等着!” 范铮当面将几个芋头扒入庭燎中,以灰相掩,庭燎依旧不紧不慢地烧着。 甄行、甄邦笑眯眯地围着庭燎,说着年节的恭维话,小嘴甜得让元鸾直乐,一人送了十枚开元通宝当压胜钱。 压胜钱也就是后世的压岁钱,在古代的意义稍有变迁,本意还是为小孩子驱邪。 权贵人家的压胜钱,与百姓家的不一样,人家是那种没有面值的钱样,不作为流通钱币使用。 这种钱,百姓当然没法弄到,私铸是要死人的,当然是用真的开元通宝顶上了。 这个开元通宝,跟小扒灰没有丝毫关系,是高祖太武皇帝李渊,于武德四年七月发行的钱币种类,字体为潭州籍书法大家欧阳询所书。 这一版开元通宝的影响深远,十文钱重一两,因此引出了一个十进制计量,一两等于十钱。 “婶子,我坊正兄弟的亲事,要想法了哩!” 樊大娘嘴里的炒豆嚼得“咯嘣”直响,还不忘戳范铮小刀子。 “就是!大侄女我跟你说,可愁人了,娶个平民吧觉得有点不搭,娶个有来历的吧,人家瞧不上!” 元鸾搬出买的高昌葡萄果脯,抓到了两大把给甄行、甄邦,然后在那里诉苦。 婚姻这种事,要不讲究起来,两头一撮合,盲婚哑嫁也是一辈子。 讲究起来,聘礼必须是活大雁,成双成对的。 再讲究一些,大雁必须要野生的,人工饲养的不要。 就问长安近百万人口,得多少野生大雁才够所有年轻人完成聘礼的啊! “香了,香了!” 甄行、甄邦欢笑着拍手。 倒不是他们缺少吃的,他们缺少的是这种无拘无束的乐趣。 范铮龇牙咧嘴刨出芋头,待它们稍加冷却,闪电般出手,剥皮,串在箸上,依次递给甄邦、甄行。 兄弟二人并不在意谁先,只咬一口,嘴里吐出腾腾热气,眼里便满是兴奋。 “阿娘,吃!” 兄弟抬着一箸挪到樊大娘身边。 樊大娘接箸,眉开眼笑地咬了一口。 味道什么的倒在其次,关键是这兄弟俩孝顺的样子,太感人了。 “甄行、甄邦,好生玩着,阿翁给你们弄羊肉吃!”范老石开怀大笑。 “可是,阿翁,我们要回家吃呀。”甄邦觉得很惊讶。 范铮笑了:“过元日,还有一个习俗,几家关系近的轮流安排大家的膳食,这叫传座。就是今天伱来我家吃,明天我到你家吃。” 甄邦小大人似的松了口气:“那就没问题了。阿翁,我要吃烂一点儿!” 甄行笑道:“我要肉多一点!哈哈!” 后人印象里,唐人的烹饪手段主要为蒸煮,这却是条件限制。 炒这种方式不是没有,但限于铛口浅的特点,炒的数量就上不去,当然也没法成为主流烹饪方式——直到圆底锅的出现。 但范老石就能用一口不太方便的铛,整出满桌让甄行、甄邦瞪大眼睛的羊肉大餐,只看金黄色的羊皮就让人食指大动。 “盥洗之后,可以多吃哟。”范老石得意地笑。 好几年没那么全力展示过手艺了。 第34章 有功必赏 正月十五夜,灯、舞狮、傩戏、佛门教化的散乐,演绎了元日的余欢。 过了这一天,长安城的夜间,可是会宵禁的。 散乐是佛门的一种唱词,以宣扬从善为目的,兼具传扬佛门教义,是一种接地气的宣传手段。 但这种艺术形式下行到民间,与乞讨等职业一结合,渐渐催生出了莲落这种形式。 正月十六,一大早,二百余汉子难得地换了身干净的葛布衣裳,露出虬劲有力的胳膊,一排地蹲到坊门边上,等待新东家挑肥拣瘦。 说得不好听点,就是人家要看牙口,你都得赶紧大嘴咧出后槽牙来,笑容还得堆亲切一点儿。 没有能力与人叫板之前,乖一点,能饱肚子,尊严在饥肠辘辘面前一文不值。 就连平日屁话多的铁大壮,也露出腼腆的笑容,像是 对面的青龙坊,侯莫陈羽笑得跟鸭子似的:“嘎嘎,二百号人丢了饭碗,可怜喏。要是晚膳没着落,我还可以施舍一碗剩饭。” 青龙坊几名游侠儿附和着笑,眼里却没有丝毫笑意。 可惜,范铮这厮竟然走了狗屎运,混了个流内的官身,不能轻易招惹了啊! 要不然,何止是去奚落! 范铮耍着枣木短棍,漫不经心地与相里干谈天说地。 有没有搞错啊,相里干只是一介武候,咋说起各种秘辛来如数家珍啊! 你说熟高昌的葡萄、白叠,情有可原,毕竟高昌现在与大唐接壤了。 你连龟兹国的封牛(颈上有肉隆起的牛)都知道,就有点不太合适了喂。 啥,相里氏也有商队闯西域? 肤浅了,本以为相里氏就是靠着汾酒为生,却不知道汾酒只是人家产业之一。 明面上,相里氏只有一位族人在司农寺混一个从七品上主簿的位置,很不起眼,但真正明白的人才知道,相里氏有一定能力影响到朝局。 “那伱怎么才是个武候?按说,以你的家世,混个校尉不难吧?” 《唐六典》虽然未提及校尉的品秩,但按照校尉大致与县尉对等的原则,一个校尉的位置也应该在从九品上到从九品下之间。 至于那种连伙长、队正都列入品官的计算方法,不论出自哪本书,你只问问大唐的户部负担得起那么多官员的俸禄吗? 那就是画大饼而已。 相里干微笑不语。 十辆大马车一字排开,停到了敦化坊面前,让敦化坊瞬间鸦雀无声。 管事腆着肚腩跳下马车,正要吆喝,看到相里干,赶紧赔着笑脸,点头哈腰地打招呼。 “这位是将仕郎,同时也是本坊坊正范铮,更是本方案的重要策划人。” 管事立刻醒目地摆出了低姿态。 范铮无所谓地摆手:“我坊中这二百来汉子,交给你,要确保他们全须全尾地回来,没有受到不公待遇,不会拖欠工钱。真有谁拧巴,跟我说,老大棍子抽他们。” “铁大壮,看好人!谁敢乱来,先吃我一顿短棍。” 相里干窃笑。 范铮总叫嚷短棍啥的,其实那棍法根本没路数,也就能对付一下蟊贼,真打起来不够看。 二百余汉子,安安静静地登车,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又可以凭着两膀子力气养家了,真好。 立政坊、广德坊震惊了。 三个坊区同时落难,我们还没和杜氏谈好依附的事,你一个早早被排除在外的敦化坊,竟然率先复工了! 这是许了多少好处出去哟! 没错,是找杜氏,韦氏韦思言的脾气破着呢,说不要,一个也别想回头。 “你真不要杏村的份子?” 相里干依旧很诧异。 那么大好处说舍了就舍了,换成自己,怎么也得肉疼好久。 “酒怎么酿,只有你相里氏才懂,我拿了份子,会导致你们家族内部有争议。”范铮伸了个懒腰:“再者,我也没说,设计的包装与诗词不收钱。” 钱其实并不少收,但不涉及核心的酿酒这块,相里氏族人不至于有太大的抵触。 了不得按增加的销售额提成就是了。 包装与宣发方案的钱嘛,范铮估摸着一年也能对付个一两百贯,不建宅院的话,足够用了。 至于说九品官员对应的宅院…… 别说笑,五品以下,只要别僭越,谁管你的宅院够不够标准哦,那些从地方上,调入朝中的中下层官员,还有多少租宅子的呢。 区区尾上的将仕郎,谁在意? …… 太极殿上,李世民听着张阿难读雍州的奏报。 “去岁冬,刺史令各县检修危房、接济老幼,令司仓参军、司仓佐可先斩后奏,开雍州各处义仓赈济饥荒,然人力终有穷时,雍州治下死十五人,刺史李泰上表请罪。” 李世民嘴角噙笑:“呸,他这是请罪?他这是请功来了!苏勖、蒋亚卿怕都不会着眼小处吧?谁给青雀出的主意?” 李泰这小胖子,在自家阿耶面前真的没排面,事情才一上报呢,就被拆穿了七八成。 安排给魏王府、文学馆的人手,哪个是啥德性,李世民心知肚明。 一个个谈天说地,都是口若悬河,指点江山更是夸夸其谈,怕是当年刘寄奴都不如他们。 至于说实事,呵呵,连钱掉地下都懒得弯腰去捡,你相信他们会为草民谋生路? 别逗了好吗? 张阿难回禀:“据闻当日芙蓉园紫云楼庆功,魏王曾延请了将仕郎范铮,范铮当日于楼中讽谏,魏王欣然纳谏,竟成一桩佳话。” 李世民听懂了。 张阿难的意思是,大家正常的意思意思,偏偏李泰当真了,下了有些惊人的开义仓符文,倒逼得各县扶危济困、救治零星流民,于是少死了许多人。 虽然有些莽撞,毕竟是真正救人了。 太子李承乾道:“朝廷当大肆宣扬此事,为魏王表功。有功当赏嘛。” 这话从任何人嘴里说出来都没有问题,唯独从李承乾嘴里说出来,感觉像是将雍州架在火上烤。 去年如此优异了,今年呢? 有功当赏,朝廷还能赏魏王什么? 太子之位么? 第35章 算盘 别怪李承乾有火气,自从李泰决定成为磨刀石那一刻起,手足之后通常得加上“相残”二字。 不提李承乾自己是否在意储君之位,是他的,就不容别人下手去抢夺,嫡亲兄弟也不行! 更何况,李泰武德四年还过继给卫怀王,承嗣为卫王,贞观二年才改封越王,去年才又改封魏王。 已经承过别人的嗣,有什么资格与孤争储? 作为兄长,李泰得额外的恩宠,他可以不在意; 作为敌对势力,李承乾恨不得一巴掌扇飞李泰! 你知不知道,太子之位,如黄河逆水行舟,进则平安到港,退则粉身碎骨? 正面争锋,早就监过国的李承乾无所畏惧,论正朔、论风采、论能力,李承乾俱是当世绝佳。 “庶政皆令听断,颇识大体”就是对李承乾能力的公正认可。 可是,就怕阿耶屁股歪啊! 让青雀开文学馆、任雍州刺史,倒也还能说得过去,可遥领鄜州大都督、相州都督,领左候卫大将军,其中的意思,不值得思量吗? 尤其,鄜州可距离雍州不远,都在关内道! 左候卫,更是掌宫中及京城昼夜巡警之法! 整个东宫十卫率,才几个人? …… 范铮开始鼓捣算盘。 在唐初,算盘的雏形就出现了,九至十三档,还不是标准的十五档。 一颗颗珠子能当暗器,整架算盘抡起来能当奇门兵器使,顽童甚至能倒踩上头当滑板玩。 个头太大了。 到宋朝《清明上河图》里有了完善的算盘样式。 需要注意的是,我们说的只是“中国算盘”。 算盘大致可分沙盘类,算板类,穿珠算盘类,穿珠算盘指中国算盘、日本算盘和俄罗斯算盘。 范铮本想取消上二珠下五珠的结构,换上后世上一珠下四珠的构造,几番使用下来却发现,七珠结构的存在,自有其道理。 那上下看起来似乎多余的珠子,在多个进制并存的计算方法中,也有不同的用法。 同时,范铮对古怪的“一推六二五”这句话,竟然有了深刻的了解。 斤两十六进制嘛,倒算可不是一两等于0.0625斤了? 一退六二五,这是为了快速换算总结的口诀。 好在范氏木器作坊是自己家的,乐意怎么折腾随便,打小算盘并不难。 又不用啥名贵木材,就是些松木而已,易制、易车。 框、梁、档都很容易制作,略略有点难度的是车算盘珠子,大小的调整倒不难。 只有一具特大号的算盘,珠子需要时时卡在档中,要上下拨动一颗珠子都是得使点力,自然不会轻易滑落。 这就是教具应备的特性,没法,要立着打给娃儿们看,就不能让珠子滑档。 范老石哼哼几声,也没说啥。 这点木匠小手艺活,巫闷山自己就能包圆了。 至于屁大点松木,值几个钱? 一百五十三具小算盘下发时,从娃儿、妹娃子到家长,瞬间沸腾了。 当初之所以犹豫了半天,最终还是把娃儿送来坊学,除了想让娃儿识几个字外,最重要的还是范铮当初的允诺,可以带他们入账房这一行当。 算盘这东西,可是账房先生的吃饭家伙! 坊正是真要教自家娃儿吃饭的本事哩,按规矩还得磕一个,谢师父赏饭吃! 一个个家长悄然出现在坊学外头,逮着机会对自家娃儿千叮咛万嘱咐,坊正教的技艺,要好生学,在坊正面前不得皮,学好了回家有肉吃,学不好回家也有肉吃——竹笋炒肉。 舍不舍得打是一回事,姿态是要摆出来的。 惯子如杀子,坊民们虽然没读过书,这点道理还是懂的。 “一上一,二上二……三上二去五进一。” 加法口诀,范铮口述,糜斐书写,悬挂到黑板一侧。 咳咳,谁让将仕郎的字,拿不出手呢? 一百五十三个稚嫩的声音,摇头晃脑地跟读了几句。 嗯,也别奢望谁能一天就背下来,没那个必要,一天学几句就够用了。 “大拇指负责把横梁下的珠子往上拨,食指负责把横梁下的珠子往下拨,横梁上的珠子怎么办呢?当然是靠中指拨动咯。” “当然,大家要注意,这珠子要么不拨,要拨就必须到位了,不允许有拨到一半的漂珠。” 大道理甩几句就好,算盘这工具,本质还是得靠手熟。 即便娃儿们的手天生就带了几分柔软,可还不够。 “甄行、甄邦,手指头放轻松一点,不要绷紧了,就当算盘是你们的新玩具;铁小壮,耐心一点,你的手指头同样可以让它们听话的;巫亹、巫桑,别跟它客气,放开打,反正坏了有伱阿耶修……” 兴趣是最好的先生,让娃儿、妹娃子们感兴趣,比啥都重要。 虽然乱了一下,但连一向胆小的巫亹、巫桑都喜笑颜开打着算盘,甄邦更是狂放到左右游龙,两手各打一具算盘。 噼里啪啦的算盘声,让坊学格外有生机,庭院中的枣树似乎都露出了点嫩叶来窥探动静。 坊学院墙外,蹲着的各坊民,咧开嘴无声地笑了。 出息了,比我们憨卖力气强多了。 旁边的糜斐看了看,很快没兴趣了。 除了娃儿,大人的兴趣是分门别类的,一些没兴趣的东西,就是醍醐灌顶也同样不喜欢。 “坊正,我能做些什么?” 范铮想了想:“你可以将数字之类的文字,及相关的小常识,以润物细无声的方式教给他们。识字、识礼、识理,就是我最大的要求,反正也不可能指望他们考科举。” 以科举的取士率,这一百五十三人即便个个勤奋好学,能有一个过明算的也得感谢神佛开眼。 “以后的教学内容,你自己调整一下,以实用为主。让你一个人带一百五十三号娃儿,确实难为你了,你可以让自家婆娘过来帮忙,但工钱只得你一半。” 糜斐乐得手足无措。 自家婆娘能来协助,自然管得更如臂使指。 哪怕只是一半的工钱,那也是外头一名力工苦熬一天才能挣到的啊! 感谢书友160507234225652打赏。 第36章 杏花村 (祝大家新年安康、快乐!) 三月三。 踏青二三月。 柳已经绿了,百鸟纵声欢歌,彩蝶翩翩飞舞,野草都洋溢着清香的气息。 身为长安城三大正门之一的启夏门,自然是车水马龙。 还好启夏门足够宽敞,一溜通行载货的马车、出入的行人,一路通行骑着驴的士子、乘奚车肩舆的仕女,互不耽误。 按说小娘子还应该戴羃篱、帷帽之类的遮掩一下面容,可风气渐渐开放的大唐,不知道是不是过于自信,除了出远门,竟很少戴羃篱了。 出远门戴羃篱,除了所谓的安全、礼仪,最重要的一点是:防蚊虫。 绿色环保无污染的大唐,蚊虫同样很环保。 士子们摇头晃脑,不时掉一下书袋子、吟两句自以为高明的诗句,期待能得哪位小娘子青睐。 诗风盛行、武功盛行,是泱泱大唐的风采。 不能向刀枪中取风流,便向诗书里道离骚。 诗才固有高下之分,但基本在水准之中,能拿出来献的,多少有那么一点成色,不可能是一无是处的。 这个热闹、沸腾、包容的国度,流传于后世的好诗无数,但更多不是太出彩的,慢慢掩没在历史的尘埃中。 诗除了博小娘子回眸一笑,还可以为士子扬名,或者成为向达官贵人行卷的资本。 因为科举方兴未艾,经验不到位,考卷不是糊名的,考官个人印象难免有加减分的可能。 比如卜某向考官府上投过行卷,考官评卷时一看,哎呀,这个人我有印象啊,原本中上的评级,变成上下,情有可原吧? 虽然武德年间,确实是允许读书人,不是必须经本地官府推荐才可以参加科举,准“怀牒自举”,但想成绩好一点么,当然还是得入乡随俗,向达官贵人行卷。 哪怕这位达官贵人不负责科举,但谁还没几个同僚嘛。 道左,草坪、木台,旁边一块巨大的山石,上书三个飞白体大字,“杏村”。 飞白体笔画中丝丝露白,仿佛枯笔所书,据说这是后汉蔡邕所创,王羲之父子极爱飞白体,当今皇帝酷爱之,于是更风行了。 反正,按这苍劲的字体,写这石碑的人,来头小不了。 台上,若隐若现地露出几个粗陶罐子,一个罐口打开,浓烈的香味飘于道上。 “停下!” 肩舆上有小娘子不顾仪态,跳了下来,笑眯眯地凑到台下。 “这位兄长,小妹行路口渴了,能讨碗酒喝吗?” 呃, 一个小陶碗盛了半碗清澈的酒水,轻轻递到小娘子面前:“酒有点烈,请小口品尝。” 小娘子举起碗,深深嗅了一口,然后深深地咽了一口,未施粉黛的面颊起了两团酡红,清澈的眼波起了一丝氤氲,嘻嘻的笑容透着一丝惬意。 “小女子遍尝天下名酒,自认从未出错,酒应该是汾酒,却不知为何竟纯了许多。好酒!” 相里氏族人轻笑:“小娘子竟是行家!没错,杏村本脱胎于汾酒,提纯却是看家本事,不便透露了。小娘子但觉不错,向三五知交引荐,杏村便感激不尽。” “为什么叫杏村呢?因为,鄙村恰好就叫杏村。” “今天是我家杏村酒出窖,虽得一贤者赠诗,却仍向各位贤达悬赏,诗无论高低,酒总有一碗。我家家主说了,最后所有诗公选,前十分别得十贯钱、二十贯钱、三十贯钱赏金,若能盖过贤者诗句,百贯!” 小娘子憨态可掬地坐回肩舆,吩咐道:“赶紧遣人回光禄寺良酝署禀报阿耶,杏村好酒,堪为御酒!” 天下酒事,都是良酝署管,在欠收年间甚至可以强令天下不许酿五谷酒——果酒不在禁令范围。 良酝令可以安排美酒进御酒名单,可若好酒而不知,难免会被视为失职。 良酝令杜侃,虽然没学到祖宗酿酒的本事,品鉴美酒的本事却当世一流,女儿家杜笙霞,耳濡目染之下,品酒倒也有了他七八成火候。 所以,只要是认识杜笙霞的,无不以抢到一碗酒为荣。 杜笙霞说好喝的酒,身边的人都没资格说不好。 这就是专业! 三五成群的士子、小娘子上台,各种诗作层出不穷,固然有水平一般,偶尔也能听到让人耳目一新的佳作。 一名雄壮的黑汉子,着幞头、青色圆领袍,蹬着一双麻鞋,腰悬横刀,大大咧咧地上台开口:“上酒!” 管事赶紧应道:“这位客官,今日是雅事,以诗会友,不拘诗才如何,都有酒喝。” 黑汉子嘀咕了几句:“麻烦。听着,杏村里出好酒,耶耶喝了它还有。若不叫我喝个够,保你明天定没有。” 杜笙霞掩唇轻笑。 台下一下闲汉起哄:“好诗!倒酒!” 这诗,水平直接打破了底限。 黑汉子痛痛快快地饮了一碗酒,黑脸发红,挠头道:“好酒!入口冰凉,到喉间却热乎起来,全身暖洋洋的,阿耶肯定喜欢!掌柜,来一坛,我拎回去给阿耶喝!不差那几文钱!” 管事连连苦笑:“公子见谅,今天的酒,只供求诗之用。改日,改日一定满足宿国公府上需求。” 这名黑汉子,就是程咬金的长子程处默,左卫亲府校尉,闲得没事到处晃悠的货色。 全府最没有名堂的人。 论爵位,他的国公是理论上的,还得等几十年,说不定以程咬金生龙活虎的样子,直接让孙儿嗣爵了。 那个,二弟程处亮,贞观七年尚了九岁的清河公主,封东阿县公,爵位晃眼睛哩。 三弟程处弼才八岁,又是继母崔氏所生,不提也罢。 看看皇帝赐婚的年龄,你才知道,原来《贞观律》上的婚配年龄,在这里就是个屁。 “要不,老程再写几首诗,换碗酒喝?” 程处默倒不是不讲理,耍横也犯不着跟商贾耍不是? 只不过,程氏风格的诗,惊天地泣鬼神哟! 管事赶紧叉手:“大公子,你也得给别人上台的机会嘛。改天,改天一定请大公子尽兴!” 第37章 酒 图 诗 一辆黑色质地的木辂车,停在一棵槐树下,周围看似杂乱无章的耸立着几个闲汉。 可懂行的人就知道,闲汉可以瞬间化为凶恶的猛士。 木辂车,属于太仆寺乘黄署掌管的天子五辂之一,田猎乘之。 说来也奇怪,殿中省的尚乘局管御马、尚辇局管辇驾,偏偏辂车却归了太仆寺。 太仆寺才是养畜牧的好吗? 皇帝李世民着幞头、圆领袍,与同样装扮的新任门下省给事中马周,眼里带着一丝迷离,倚着车轸相视而笑。 一碗杏村,当然难不倒这两位老酒鬼,醉是不可能的。 尤其是马周这号上朝都得啜两口的酒鬼,就更不知道“醉”字怎么写了。 正五品上的给事中,品秩并不高,但职责是侍奉皇帝左右,可以对百司奏报的事宜,提出自己的意见,这就不得了了。 在门下省的职官里,给事中位居侍中、黄门侍郎之下,为 历史书上常说的“三省六部制”,其实只是个大致的总结,并不太完整。 真正的权力架构,是六省。 制定国策的中书省; 审核政令的门下省; 具体实施的尚书省,六部属于尚书省的下属机构; 专门服务皇帝衣食住行的殿中省; 割一刀就可能当官的内侍省; 管典籍、墓碑的秘书省。 注意,秘书省的最高官称为秘书监,但它不是监级单位。 六部是尚书省执行的部门,九寺属于六部的辅助部门。 比如说,礼部就负责了番邦之礼,但具体业务就归鸿胪寺负责实施了。 至于少府监、都水监、将作监,这些部门名称里带“监”字的,多半是因为它们最终是直接对皇帝负责。 至于后来的变迁,就没法尽说了。 总而言之,马周是很得李世民青睐的,当殿喝酒也只有他能这么做。 当然,也是马周身体有疾,需要时时喝酒的缘故。 《旧唐书》里,都记载了马周的消渴症。 “杜侃家那个小娘子,叫杜笙霞的,还真是识货。” 李世民嘿嘿直笑。 可惜人家今天不卖酒,只是写诗赠酒啊! 李世民与马周,即便说不上绝顶,一流的诗人还是绰绰有余的。 但是,让他们全力,这不欺负娃儿么? 两个老滑头,不约而同地选择了藏拙,拿一首平平无奇的诗出来混酒喝。 马周打了个嗝,笑道:“倒是想出这主意的人,有头脑。不论今天的诗如何,至少杏村是在长安城扬名了。” “我好奇的是,人家口口声声有贤者赠诗,这诗得好到哪里去?” 日头偏西,闹哄哄的台子前也评出了头十名,虽然各自兑现了赏钱,却仍有人不满。 “我们不在意钱财多少,我们想知道,你事先说的贤者,写的诗能比我们强到哪里去!” 李世民从木辂车探头,吆喝道:“没错,我们要知道输在哪里!” 文无 一个精美的瓷坛移到台子边缘,让所有人细细观看。 白底蓝图。 天上有淡淡雨丝,一个形容憔悴的汉子向牧羊的娃儿问道,娃儿伸手遥指杏深处,一个酒幡若隐若现地飘荡。 坛子一角,行书写着“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村。” 这一图、一诗、一酒,单独一个拿出去尚且能称惊艳,组合在一起,让人垂涎欲滴。 李世民仔细看了看图,确认下来,创意是杏村的,图却一定是阎立德画的。 李世民与马周面面相觑,许久才叹了口气。 郁闷,两个当世诗才一流的人物,在这首诗面前竟无法一较长短。 当然,这一道流传千年的《清明》,在杜牧诗作中也是精品。 至于那些说不是杜牧作的,你倒是拿出真正作者的资料来啊? 谁能写出这种上等作品,还疯了去留别人的名? 让自己万古流芳,它不香吗? “好诗!诗名为何,作者是谁?”杜笙霞大声道。 “诗名《清明》,作者万年隐者。”管事回应。 万年隐者,是因为百余年后,杜牧生于万年县,也是因为范铮在万年县厮混。 扬个诗名,对范铮没有多少益处。 千年之后,依靠这首诗扬名,杏村依旧有着极大的名气。 《清明》,可以视为古代最成功的营销诗之一了。 …… 三天之后,杏村酒连东市都没上,直接被平康坊大大小小的楼阁包圆了产量。 每斗三千钱,都没人顾得上还价。 真的不是很贵,有李白的诗为证,“金樽清酒斗十千”,可知当时极品酒的价位。 哪怕算上批零差,五千钱内也是可以接受的。 关键这酒,好喝倒也罢了,那一首诗引得无数楼子里的姑娘欢喜,然后文人骚客趋之若鹜,一时间什么葡萄酒、三勒浆都黯然失色。 据说酿酒名家魏征品了之后,直叹家贫,喝不起杏村,然后反手酿了两批醽醁、翠涛酒解馋。 总算相里氏还有眼色,拉了一车杏村入宫,才让李世民平了某些小心思。 “小生请风梨姑娘饮酒。” “是杏村么?” “呃,虾蟆陵郎官清酒不行么?” “杏村多雅。” 真的,姑娘们可以对天发誓,不是图杏村价格昂贵,而是喜欢杏村的风雅。 哪家的酒,还可以有名诗相衬?还有名画可赏? 名酒配名诗,感觉一下就身价倍增。 几十年后的王翰大笑:“葡萄美酒夜光杯……” 相里干眉飞色舞地向范铮报捷时,范铮显得很平静,反正每月一坛供范老石夫妇对酌的酒到位就好。 呵呵,意外吧? 元鸾的酒量,拿捏范老石,手拿把攥的! 女人放开喝起来,没男人啥事啊! “相里兄,挣钱是你家的事,跟我没关系了。懂?” 范铮对酒,不是特别喜欢,尤其是看后世那些到处人形喷泉的造型,腻味。 在那工夫,带着甄行、甄邦他们加百子,多有意思。 娃儿的手柔软,学东西贼快,甄邦单论加子的速度,都比范铮快上一丝了。 第38章 征召 “太子令:召从九品下将仕郎范铮,为东宫司经局从九品上正字。” 太子左春坊录事,姿态倨傲地在敦化坊念完太子令,眼睛斜睨着范铮,不知道这文散官知不知道人事。 范铮揉了一把脸,面容古怪:“司经局是干嘛的,谁当官,正字是干嘛的?字写歪了,扛着楼梯扶正吗?” 录事差点笑场了。 土! “司经局嘛,顾名思义,管东宫典籍的,上官是洗马……” 范铮瞪大了眼睛,马不是马夫管,还得管典籍的官洗,真会玩! “谁告诉你那读(xi)的,那读( xiǎn),通‘先’字,义为太子出,则当直者一人在前导威仪,引申为太子亲近的官员!你那个正字,负责校理刊正经、史、子、集四库书籍。” 录事捏着鼻子解释了一遍。 范铮不可思议地指着自己鼻子:“我,一个字都不能识全的人当正字,校理刊正书籍,没开玩笑吧?” 录事的眸子透着一丝冷意:“可你在芙蓉园紫云楼写诗了。” 范铮愕然:“那叫写诗?那叫口占,我连笔都不怎么会握,咋写?随意瞎扯几句也叫诗?” 录事的声音机械而麻木:“可伱在芙蓉园紫云楼写诗了。” 完犊子,这是被气量不大的太子惦记上了? 东宫征召范铮这种文武散官,还是合理合法的。 当然,范铮也可以不应召。 “请回殿下,范铮文字粗浅,当不得正字重任,万万不敢贻误殿下大事,只能愧对殿下错爱了。” 东宫,崇教殿内。 正襟危坐的李承乾听到“楼梯”一词,一口茶汤喷了出来。 确定了,这就是运气好、一时激愤的闲散官员,干吃俸禄不管事的,无论是楼梯还是洗马,都透露出浓浓的无知,不应召倒也省事。 真召来那么一个不学无术的正字,只怕那些“众正”又得劝谏,将太子当成秦二世、隋炀帝了。 殊不知,范铮也在暗笑。 正字他倒真的不了解,可太子洗马这个官职,范铮还没那么孤陋寡闻。 别的不说,魏征就当息隐王的太子洗马好吗? 装傻充愣的目的,只是不想与当朝太子有任何瓜葛。 与魏王有牵连那是没法的事,就活在人家治下。 可太子嘛,能避则避。 与是否看好太子无关,人生最忌讳的是左右摇摆。 看似左右逢源了,其实你左右都得罪完了。 如果有实力不在乎得罪谁,又犯得着靠近谁吗? 从角落里走出来的范老石手持刨子,望着录事的背影,眼里闪过一丝危险的光芒。 “大郎,没事吧。” 范铮轻笑:“一个小小的试探,估计太子也没真把我放在眼里,就是恶心恶心某人而已。” 被恶心到的,当然是那位坐镇雍州衙门的魏王李泰。 听完典签武能的禀告,李泰冷哼一声:“兄长这是迫不及待要挖我墙角了?可惜,兄长太小觑将仕郎了,真正有大智慧的人,岂能犯摇摆不定的大忌?” “来而不往非礼也。” …… 太极殿上,侍御史举笏:“臣弹劾襄阳郡公、殿中省尚乘局奉御杜荷,于三月十五入东市,违贞观元年十月敕令:五品以上不得入市面。” 出这一条敕令,当然是事出有因的。 两京诸市署令才从六品上,五品以上官员入市,他们还怎么管? 到时候高官一护着自己这头,市署怎么办? 襄阳郡公,是正二品爵位; 尚乘局奉御,从五品上; 从哪里看,杜荷都违令了。 有意思的是,这种不大不小的违令,按说根本伤不得杜荷,却让他脸色大变。 杜荷是莱国公杜如晦次子,不能如长兄杜构一般治理地方,志大才疏,无论是爵位还是官位,无非是享杜如晦遗泽罢了。 平常受此弹劾倒也无所谓,但是,眼下正值李世民有意赐嫡女城阳公主下嫁的关键时刻啊! 杜荷只能硬着头皮出班:“臣一时疏忽了,请陛下降罪。” 李世民笑笑:“人恒过,然后能改。” 处罚是不用处罚的,但之前说好的赐婚,突然没了踪迹! 站在陛前的李承乾,眉头微微蹙起,想不到十拿九稳的事竟然起了变化。 杜荷的赐婚暂停,并不代表以后就不会再赐婚,但终究是有些不对头。 “臣,弹劾吏部司主事汤郎,任用私人,破坏吏部规矩。” 这个弹劾,多少让人意外。 李承乾本能地阴沉着脸色,总感觉哪里不对劲。 “汤郎怎么了?” 吏部尚书高士廉眼睛眯起。 居然是吏部的过失啊! “吏部司安置从八品下长安县尉,汤郎选用了遂安夫人之子。” 响鼓不用重捶,老而弥坚的高士廉立刻明白了问题所在。 县丞、县尉,唐循隋制,尽用他郡之人,遂安夫人之子,怎么算也是雍州人,凭什么就当了长安县尉! 凭遂安夫人是太子乳娘么? 李承乾这才发现不对之处,却已经没有退路,只能硬着头皮接话:“长安县尉之事,是孤的吩咐,汤郎也只能应孤之命。若违制,是孤之过。” 预想中,李世民那霹雳雷火般的愤怒并没有来临,只是轻声吩咐高士廉:“高老卿家辛苦一趟,调整一番。小儿辈胡来,长辈难免受累了。” 高士廉举笏:“倒是小事一桩。不过,主事汤郎,不宜再留吏部了,臣以为,安置于太府寺如何?” 李世民颔首:“卿自决之。” 李承乾愣了一下。 咦,竟然没被责骂? “高明啊,你也参与批阅奏折吧。”李世民声音微带疲倦。“给事中马周上奏说,皇太子长于深宫,不更外事,你也多往外头走走。” 马周的话,不太好听,却是出自公心,即便满心骄傲、叛逆之心滋生的李承乾,也欣然受教的。 一来一回的过招,李承乾输得稀里糊涂的,却因为勇于担责,导致皇帝对他的态度改善,这实在出乎李泰的意料。 不过,既然开始了,就继续斗下去吧! 兄长,你没有退路,我又何尝能退缩? 这就是生在皇室的宿命啊! 第39章 九九歌 范铮抱臂,在坊学窗前,听糜斐带娃儿们背九九歌。 哎,娃儿们整齐的背书声、摇头晃脑的动作,就是赏心悦目。 咳咳,当年自己在私塾里厮混时,可没那么自在。 娃儿们背的不是气候那个九九歌,是乘法的九九歌。 九九歌的创始人失考,但《荀子》、《管子》、《淮南子》的典籍中,都能找到部分如“三九二十七”之类的口诀,也就是说,出现时间不会迟于春秋。 唐朝的九九歌以“九九八十一”起到“二二如四”止,共三十六句口诀。 汉朝“竹木简”以及敦煌发现的古“九九术残木简”,就记载了完整三十六句的口诀。 四十五句与八十一句的扩展口诀,则是后来的版本。 至于那只怎么跳出井的青蛙、表演单腿站立在兔子笼里的鸡、丧心病狂进水加出水之类的复杂题型,根本没在范铮的考量范围。 要搞学术研究,那是国子监算学的事,不奉陪。 九九歌对于坊学学生来说,难度还是有点高,特别是铁小壮,背得磕磕巴巴的,不时惹同窗窃笑。 每个读书的时代,总有那么一个学霸惊艳了同窗,有那么一个学渣让大家少吃家里的竹笋炒肉。 范铮眼里带着笑意,想着自己当初背九九歌,是挨了几戒尺来着? 当时先生是收了力的,可自己依旧一肚子委屈。 没办法,这是人生必须经历的痛苦,只要糜斐注意力度,该抽也就抽了。 何况,铁小壮那牛犊子似的身体,挨两下不痛不痒的,就是有些丢脸。 加减法,大差不差,他们还是学会了,再加上有算盘辅助,当真发挥了互补的作用。 学算术要削木棍儿? 不用,算盘基本取代了这个功能。 别说,算盘与基础的数学加减组合起来,学习进度那叫一个快。 现在的甄邦,从一加到一百,居然只用了七十息! 捂脸,范铮的历史记录,也就是六十息。 咳,师不必贤于弟子,弟子不必不如师。 加百子是一个算盘基础练习题,虽然简单,也是有标准的。 大约,九十息内加完就算合格了,四十五息内加完那是高手,步入三十开头的,那是高手高高手。 这门技艺,还容不得作假,即便你明知道答案,可手法一乱,该出的结果都会荡然无存。 在大家都赶每一息的氛围下,你还想蓄意偷懒,得赞你一声狠人。 范铮并没有给他们太大的压力,只是将九十息的标准公布出来,结果一百五十三人,被这条线卡了一百余人。 倒是巫亹、巫桑兄妹的过关,让范铮微微惊讶。 想不到巫闷山粗枝大叶的,一双儿女倒有找精细粮吃的潜质。 不合格的,继续练呗。 没奈何,有人的手指头,天生比脚趾头还迟钝,伱能咋办? 不是人人都天生适合吃那碗饭的,懂吗? 更多的人,是靠后天以勤补拙,生生堆上去的。 所以,为什么分个三六九等,有时候真不是歧视,实力达不到你能怎么办? “下课了!每人一碗热腾腾的灞桥丁丁汤饼!糜先生,有你的一碗!” 不差钱的樊大娘,带着伙计,挑着热气腾腾的汤饼过来。 汤饼,就是唐朝面条的称呼,馒头、包子类的,则统称蒸饼。 丁丁汤饼,是因为这面条是剪短了才下锅的,不是寻常汤饼那种长长的形状,一般是加猪肉末、姜、葱、蒜等料调和,再掺上一些时鲜蔬菜。 灞桥丁丁汤饼,则是当地一绝,据说汉高祖刘邦屯兵灞上时,曾经去品尝过的。 唐朝民间的肉食,猪肉才是主流。 至于说贵人不吃猪肉,则是讹传了。 周八珍里有炮豚这道菜呢。 朝廷祭祀的等级,依次为:太牢、少牢、特牲、特豕、特豚。 最后两个全是猪吧? 也可能,特豚是指河豚? 特牲是指牛,可少牢是羊、猪,太牢是牛、羊、猪。 贵人们不是不吃猪肉,他们吃的,是卫生的方法养出的猪。 至于某些资料上说养猪养得污秽的事,当然是有的,但不可以偏概全。 在饲料收集困难的时代,养猪靠放养才是主流,甚至到了后世,一些山区的猪依旧是放养,两年才能勉强出栏。 放养的猪,需用走路觅食、保持活泼性,必然没劁过,狠起来能吃蛇。 自然,这样的猪肉腥骚味难免重了一些,就得靠姜蒜秦椒之类的调料压一压味了。 注意了,此时的秦椒,指的是关中出产的椒,蜀椒也类同。 后世的辣椒,此刻要么还在南美那疙瘩呆着,要么在深山老林里,连大象都辣哭。 能成为人类调料的辣椒,且需要人工培育、改良。 很多野生植物,要成为人类种植的作物,需要一定时间的驯化、改良。 即便如此,猪肉对于普罗大众来说,依旧是主要的荤菜。 关键就两个字,便宜。 范铮不带客气的,自觉盛了一碗,稀里哗啦地连汤汁都喝干。 “好吃!还是当年的味道!” 嘿嘿,范铮小的时候,馋嘴得紧,时常到樊大娘那里蹭吃喝,汤饼只是家常便饭。 樊大娘哈哈一笑:“爱吃就好!就怕你当官了,嘴也变刁了。” 范铮笑道:“什么官啊!就是平白多领了十五贯多俸禄而已。甄邦这小子,算盘打得不错,就是不去当个流外官,凭这一手手艺,好歹也能当个上等的账房先生。” 樊大娘乐得大笑,丝毫不顾一个账房先生与她家境谁高谁下。 或许,这才是为人父母应有的心态,管他子女成就高低,只要肯走上正途,那就是天大的好事。 “甄行咋样?” 樊大娘乐了一阵,关切地问。 范铮斟酌了一下:“单论技艺,甄行落后于甄邦。可安排同窗、维持弱小、调解纷争,甄行很有威望哟。” “那就成!不管日后学成啥样,人不能走歪。” 樊大娘一人塞一个鸡子,乐呵呵地收碗箸。 怕这帮皮猴子摔烂碗,樊大娘专供他们的碗,都是巫闷山打磨出来的木碗。 第40章 庸 清明之后。 万年县户曹司户史廖腾,腆着肚、骑着驴,来到敦化坊。 “县上抽敦化坊二百五十丁男,疏通长安城到灞水沟渠,役二十日。” 这是法定的劳役,二十天时间的免费劳动,自备吃住。 如果不服役,允许以每天三尺绢的价格调剂,也就是十二文钱到十五文钱的劳动力价格,称为“庸”。 加役十五天,则免调; 加役三十天,租调全免。 所有正役,不得超过五十天。 比起隋炀帝那个肆无忌惮使用民力的败家子,李渊父子在这方面是相当克制了。 但是,范铮只能摊手:“没有丁男,敦化坊只能出庸了。” 没辙,范氏木器作坊里一个钉子一个眼,二百壮丁全部给杏村干基础活计,中男、女子也不能出来抵账。 当然,他们的庸,范铮是会逐一收取的,坊内才没这义务付这笔钱。 “咦,隔壁立政坊、广德坊的丁男,还有一下没一下地扛散活呐,你们全部找到长久的活了?”廖腾诧异。 范铮笑道:“当初遭无妄之灾,三个坊区,人家独独将敦化坊排在外头呢。” 一老一少,看似不太搭调的对话,却已经各自叙说了自己的观点。 廖腾是身在公门好修行,想让范铮为这两坊搭一把手。 范铮则表示了拒绝,当初两坊极力排斥敦化坊,自己又不傻,凭啥以德报怨? 你要我帮忙,可以,说出这两坊对我们仁义之处啊。 廖腾只能表示,爱莫能助。 好在敦化坊出的庸,好歹能让这两个坊苦哈哈的汉子挣点饭钱,每天能捞个十文钱也不错了。 为什么是十文? 啊么,你是 啥叫雁过拔毛,啥叫沾油水? 最关键一点,伱立政坊、广德坊的人,有那个底气说不要么? 这两坊的人,没有能力挑肥拣瘦,有得吃就不错了。 东市的力工倒是十五文一天来着,可人家不用你们! 打零工,饱一天饿一天的,日子很好受? 范氏木器作坊里,范老石探出个脑袋,看了眼范铮,发现没事,转身回去凿木头了。 廖腾约了一下收庸的日期,转身去通知其他坊。 傻子才现收呢,少说六十贯钱,三百八十四斤呢,没有安排好马车,谁背? 金属货币,铜钱当道,就是那么累人。 范铮伸了个懒腰,正准备去坊学看看,迎面走来两名游侠儿,精赤的胳膊上不是刺蛇就是刺鹰。 游侠儿也精着呢,刺龙倒是威武,就是容易犯忌讳。 这些游走在律法边缘的人物,你要说人家没脑子呢,踩的线还挺让官府恶心的。 怎么着,目标是自己么? 范铮枣木短棍轻扬,准备出手。 范氏木器作坊门口,范老石扔下凿子,大步踏了出来。 相里干拔出横刀,迅速挡在范铮面前,看到两名游侠儿发出意义不明的冷笑声,然后转身离去。 范老石鼻孔里冷哼一声:“这些小畜生,是活得太累了吧?” 相里干浑身毛发竖起:“别!你别动手!自然有人给交待!” 范铮咧嘴:“相里兄,到底怎么回事,你总得让我死个明白吧?” 相里干羞愧地低头。 还是杏村惹的事,买卖太火爆招人眼红了,哪怕杏村拼命控制产量也挡不住别人嫉妒。 相里氏当然不好对付,可收买个把相里氏的人,隐约知道范铮为相里氏出谋划策,真不是太难的事。 保密,这事说起来很高大上,可往往实施起来就跟筛子似的。 对手来这一出,未必是想对范铮不利,也有可能是想要挟范铮为他们出主意。 谁让范铮没穿官服呢? 范老石眼睛微眯,相里干浑身难受。 承受不起范老石的凶气啊! 范铮笑眯眯地点头:“所以,相里氏打算怎么办呢?” 相里干咬牙:“涉事族人,全家除族籍,收回姓氏。隐潭游侠儿,相里氏出面警告。对手,相里氏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范铮连连摇头。 游侠儿这个群体,警告如马耳东风,根本没作用的。 “将仕郎给个建议,相里氏自当遵循。” 相里干咬牙。 因为他家的事,扰了范铮的清静,本就是罪过。 范老石脾气一发作,他相里干百死难辞其咎。 范铮一笑:“倒也不难,越诉到雍州衙门,请刺史公断。” 说起来似乎不难,却有两个问题要解决。 直接越过县级到雍州上诉,称为越诉,诉者与受理者,依律各笞四十。 其次就是,即便你诉到了雍州,一般是司法参军就直接处理了,情况更特殊一点也就到治中、别驾,不是人命案轻易不会到刺史案头。 那种刺史天天当包青天的事,当个笑话看看就行了,别当真,否则你置司法参军于何地? 相里干颔首:“好!相里氏保证,一定是魏王亲自受理。” 再严格的律法,都有一些可以绕开的道道,何况是千年家族相里氏。 越诉这种事,或许平民百姓绕不过去,对他们却轻而易举。 倒是要李泰亲自审案,多少得付出点代价。 …… 延康坊,魏王府。 李泰翻了翻《水经注》,悠然长叹。 好一本河道名着,说尽了中华水脉,却欠缺了山川、草原、沙漠这一块,要是能补上,岂不留芳千古? “大王,相里氏送杏村一车,收不收?” 魏王府主簿请示道。 别看亲王府主簿的品秩不高,可人家才是亲王的心腹。 当然,用不好,也有可能加“大患”二字。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相里氏平日与本王也没有瓜葛啊!”李泰迅速反应过来。 “相里氏说,明日他们会去雍州告状,不求大王偏私,只求大王亲审。”主簿一五一十地禀告。 李泰嘿嘿直笑。 有意思啊! 相里氏就有把握,本王一定会向着他家? “收了,晚上整点酒菜,本王与王妃畅饮杏村。” 王妃阎婉的酒量,可不比李泰低哟。 不钱的酒,喝起来才爽。 岂不闻:买好酒的人不喝,喝好酒的人不买。 第41章 不算越诉 许久未去雍州衙门的刺史李泰,着一身官服,堂而皇之地入衙。 一路所过,从门子到参军,都恭恭敬敬地行礼。 不管这位刺史是不是能折腾,人家好歹是办的正事,冬天那一阵虽然累,确实救回了不少性命。 别的不说,让司仓参军与各县司仓佐开义仓赈济百姓,就不是一般刺史干得出来的。 除了觉得这位刺史有点莽,官吏们那被现实磨炼得刀枪不入的铁石心肠,竟然莫名涌现出一股钦佩是怎么回事? 过六曹公房时,李泰放慢了脚步。 “不行!你这是越诉!诉者、受者皆笞四十!老夫这臀,是承受刑杖的吗?去休!这是万年县就能受理的案子!” 司法参军果断拒绝的声音。 谁也没有错,可诉求与职责,未必会时时重合。 总有一个要退让,但多数时候,个人的诉求只能无奈退让。 就算你诉者愿意挨四十笞,你还得受者愿意挨四十笞不是? 李泰转身进入法曹公房,见司法参军正意志坚决地拒绝一名商贾的状纸。 伸手接过状纸,李泰一目十行地扫了一遍。 没错,就是它了。 相里氏状告某某酒坊,收买其族人,并指使隐潭游侠儿威胁相里氏经营的谋划者,敦化坊坊正范铮。 胆子真不小哇! “此案,本官接了!” 李泰斩钉截铁地回复。 司法参军愕然张嘴,想提醒李泰笞四十,随后想起,天下间除了陛下与太子,谁敢笞这位刺史? 更别说《贞观律》中,对轻微违法,还可以用铜赎罪。 李泰转向司法参军:“参军的话也有道理,只不过游侠儿为祸长安城已久,不是区区万年县能处理得了的,可以不算越诉。” 官字两张口,说不算越诉就不是越诉。 司法参军想了想,还是勉强认同李泰的观点。 又不是他家三亲六故,他也犯不着维护游侠儿,更不可能与上官硬顶。 上官说啥就是啥,前程要紧。 即便抛开亲王身份不提,雍州刺史也是从二品大员,与宰辅是同级的,他下的结论,就是拿到朝堂上都不会轻易推翻。 司法参军、司兵参军带着府、史、十二名问事、二十四名白直,及一些衙役,总数近百,浩浩荡荡地扑向长安各坊市抓人。 雍州的权限很大,唯一的问题是雍州治下各折冲府,自玄武门之变后,收归了左卫、右卫,要不然抓人更便利。 当年的雍州治中高士廉还组织雍州囚犯,于芳林门对抗息隐王的部将呢,李世民怎么可能还留这隐患? 司法参军的职位名称,是唐朝循隋制而定的,到了开元初年才改成法曹参军之类的名称。 细说下来,唐朝的许多制度都是抄隋朝的作业,问题就做得比隋朝好,伱说李世民的表叔、老泰山杨广气不气? 别看游侠儿牛皮哄哄的,时常说这个吏员、那个流外官是自家的座上宾,实际上,吏员们认识你是谁呀? 抓了? 那就抓了呗,难不成你以为我头铁到前程都不要了,替你求情? 别闹,莫说只是口头兄弟,就是亲兄弟也只能乖乖看着,能尽情分的就是去送饭。 严重一点的,可以帮收殓尸骨。 莫看打架时游侠儿气势汹汹,一个比一个横,可面对官府,就连腰间佩的横刀都不敢拔好吗? 除了撒丫子跑,游侠儿再没有任何反抗的举动,在衙役们的铁尺之下,只能抱头哀嚎。 现在可不是失控的乱世,区区散兵游勇的游侠儿,没有半点与成建制的衙役相斗的资本。 就连铁隐,也在东市被摁下,连反抗的意思都没有。 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 铁隐这一生,进衙门吃杖责、蹲大狱,已经超过十次,是货真价实的回锅肉,进衙门跟婆娘回娘家一般轻车熟路。 和其他游侠儿不同,铁隐气定神闲,似乎是笃定自己倒霉也有限。 东市、西市里风气为之一净,大大小小的商贾不约而同地吐了口气。 虽说有市令约束,游侠儿不能做得太过火,可今天来你家敲个十几文,明天又来讨个十几文,钱未必很多,总归很恶心啊! 雍州刺史,头门、二门大开,准百姓入衙围观审案。 一个个游侠儿的上衣褪去,现出刺得里胡哨的纹身,有鸟雀图、有蛇游、有鹰飞、有葫芦。 刺葫芦那个,葫芦上还有张人脸,衙役好奇询问,说这是葫芦精。 当然,也有诗词。 铁隐身上,是一首诗。 “肃肃秋风起,悠悠行万里。万里何所行,横漠筑长城……” 李泰轻笑。 以他的文学造诣,当然轻易分辨出,这是隋炀帝杨广所作的《饮马长城窟行》,诗是名篇,作于大业五年,杨广亲自带兵马重新疏通堵塞已久的丝绸之路,正是意气风发时。 刺青的匠人,收费不菲,往往是数百钱到五千钱一幅,这一首《饮马长城窟行》,怕至少得收三千钱哟。 “尔等泼皮,自号游侠,身着刺青,骚扰百姓,本官为一方父母,岂能容尔等横行?令,每人杖一百。” 问事们抡着水火棍,成六组施杖,即便不刻意取人性命,总归是不敢留情的,每一杖下去都有人鬼哭狼嚎,水火棍更是往身上刺青处下手。 “小人不应吃杖责。” 铁隐从腰间掏出一块铜牌,上面只有一个字,“唐”。 “铁隐于前朝末年,受本朝高祖太武皇帝之命,潜于长安城,建立隐潭游侠儿,其中‘潭’字隐指太武皇帝。天下既定,铁隐归于市井,虽多有不法,却总未太过,刺史当留一条生路予铁隐吧?” 李泰不懂这些秘辛,想来铁隐应该没胆量哄骗他。 但是,那又怎么样呢? “要不要本官替你在献陵之下,讨一方寸墓地?既然知道太武皇帝已经山陵崩了,你们怎么还敢在长安城横行,不知道收敛一下呢?打!” 李泰暴喝。 莫说当初你没立功,就是立功了,老老实实捧着朝廷给的俸禄过日子,别以为可以倚功胡来! 别人管不了,本官管! 第42章 甜头 水火棍毫不留情地打在身上,即便铁隐身子壮硕,也同样得闷哼。 本朝正常的五刑,五十下之内称笞,一百杖之内为杖,强制劳作为徒,发配异地为流,斩绞为死。 当然,说的这是正常刑罚,至于特殊审讯,以及武则天时期的酷刑,那就很多了,唐高宗到唐玄宗时期的官员张鷟,所着《朝野佥载》记载的玉女登梯、凤凰晒翅、仙人献果等,足以让人痛不欲生。 张鷟还着有《龙筋凤髓判》,是对唐朝各职能部门判决的汇总,很有参考意义。 别看酷吏来俊臣名头大,用这些酷刑也多,可其中不少刑罚,是监察御史李全发明的。 李泰本意并不是弄死铁隐等人,下面的问事也不会特意拿人命立威。 真正的用刑好手,大概什么人能挨多少下,心里是有数的。 真要取铁隐性命,十下足够了。 “冤!” 铁隐也硬气,每挨一杖,就喊一声冤。 李泰呵呵冷笑:“你们为虎作伥,威胁朝廷命官,就是全部打死了,也罪有应得。” 慵懒的声音从公堂外传来:“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是谁干的事,只应该罪其本人,不该连累他人。青雀,你说是吗?” 李泰起身:“原来是太子大驾莅临雍州衙门。不过,殿下,公堂之地,只有君臣,没有兄弟。” “至于雍州如何宣判,是本官的事,还请太子不要越俎代庖。如果太子对本官的审判结果有异议,可以请刑部复审,反正处死都需要五奏覆不是?” 说到五奏覆,就得提到李世民的黑历史了。 大理丞张蕴古,相州洹水人。 因河内人李孝德,向来有疯病,时常说到一些惊世骇俗的话,可能还涉及到改朝换代,被押解大理狱。 咳咳,万一这也是一枚穿越众呢? 张蕴古查狱,认为李孝德有疯病,朝廷不应该追究他的罪责。 御史台治书侍御史权万纪,以此弹劾张蕴古徇私,称张蕴古家在相州,而李孝德的兄长李厚德在相州为刺史,其中必有情弊。 估计张蕴古可能某个举动也不太合适,导致李世民一怒之下,下令斩于东市。 东市、西市除了承担集市的重任,还时不时客串一把刑场。 专业名词“斩首弃市”,说的就是东西市了。 然后某天李世民可能发现冤枉了张蕴古,愧疚之下,下令从此的死刑都要五奏五复,免得冤杀人。 但事实上,该冤杀的,还不是照样冤杀? 李泰的话确实硬气,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上,太子也不好使! 要是主官在自己衙门被人压了一头,以后这些属下头都抬不起来! 李承乾似笑非笑地看了李泰一眼:“雍州刺史呢,好大的官威。” 李泰皮笑肉不笑地回了一句:“殿下费心从东宫来雍州衙门,竟然是为了区区游侠儿,好仁爱哦。” 李承乾的笑容僵了一下。 这话,好说不好听,当朝太子庇佑游侠儿,意欲何为? 中下层文官,有好多倒向李泰,再让他们发酵一下,李承乾的名声又得臭不可闻了。 回到东宫,至丽正殿坐下,挥手斥退身边的宫女与太子内坊的内给使(无品的宦者),李承乾对身边一虎背蜂腰汉子叹息:“铁隐的事,我不能再出面了,否则适得其反。” 汉子微微躬身,叉手道:“张师政谢殿下情谊。” 张师政与纥干承基,是李承乾自外头招揽的游侠儿。 纥干这个鲜卑姓氏,转汉姓应是“干”,大约这才是纥干承基不肯用此汉姓的原因? 当然,刺客的活计,他们也兼着,毕竟生活艰难,得靠兼职才能活得更好。 但这二位兼职的手艺,有点潮。 张师政曾经跟踪李泰七天,打算暗中出手,给李泰一点教训,被魏王亲事府副典军教做人了。 呵呵,也不动脑筋想想,李世民的爱子,身边能没几个狠角色么? 三百三十三亲事还都袖手旁观呢! 纥干承基也差不多,直接被典军惊走了。 江湖手段,与正经的行伍厮杀,差距实在太大了。 李泰审案,其实很有葫芦官判断葫芦案的风采,架不住隐潭游侠儿黑料太多,时不时有小百姓上堂鸣冤,控诉隐潭游侠儿一把。 么么,这种类似公审的做派,连证据都不用去找,太省事了。 李泰大笔一挥,流刑,发配往伊州纳职县。 李泰可以说是大唐地理最拔尖的人,对伊州当然了如指掌。 贞观四年,原隶属突厥的伊吾城主石万年率七城附唐,立为下州西伊州,贞观六年改伊州,辖伊吾、柔远、纳职三县,户一千三百三十二,口六千七百七十八。 伊州西北是西突厥的可汗浮图城,西面是日渐骄横的高昌国,高昌还时不时来挑衅一把,日子很难过的。 当然,伊州也不是没甜头,至少那甜瓜就很不错,就是后世叫哈密瓜那个。 至于指使隐潭游侠儿的某某酒坊,对不起,人家出得太多了,又直接处置了一个替死鬼当交代,你还想咋地? 世上的事,从来不是黑白分明的,往往是拿了穿草鞋的,走了穿皮靴的。 李泰很想清正廉明一把,奈何这于阗白玉璧飞天实在太招人喜欢了,王妃阎婉一定喜欢。 反正,收拾了隐潭游侠儿,也算对得起范铮了。 …… 范铮对此毫不意外。 若是这世间那么干净,范铮反倒要怀疑是不是在做梦了。 “相里兄,不用想太多,能出结果就成。” 范铮反过来劝解相里干。 知道得多又能如何? 背后的那些势力,是范铮够得着的不? 既然没那能力,只能权且抛开,想多了头疼。 “要是真过意不去,教我棍法?” 然后,范铮开始后悔了。 相里干真实诚人,连最基础的扎马都让范铮每天来半个时辰,那酸爽喂! 元鸾隐约心疼,范老石却嘿嘿直笑。 要是范铮当初愿意吃这苦,哪轮得到相里干来教? 传子不传女,容易导致绝学失传,不是没原因的。 跟阿耶学会犯倔,跟别人学不会,这就是人性。 第43章 扎马 “舅舅!” 甄行、甄邦两个小毛头,课间之余,看到范铮蹲坑似的扎马,嘻嘻哈哈地摆出了相同的架势。 小孩子嘛,喜欢跟风,铁小壮逞强似地扎马,居然像模像样。 然后,一堆喊着“舅舅”的娃儿、妹娃子,叽叽喳喳地说着闲话,以范铮为中心,扎了大半个圆形。 各种呼喝声此起彼伏,还真有人像模像样地耍了几招,哼哼哈嘿地打上几拳,出乎范铮的意料。 糜斐和他婆娘在一旁窃笑,根本不管课间时候已经过了,坊学就他家的夫妻店,时间调整很灵活。 想想也正常,这个时代,即便是儒生,除了少数先天有恙的,多数得学君子六艺,骑射本领未必要多好,起码你得会,真遇上乱世能活命。 严重怀疑孔夫子当年将御、射加入君子六艺,是为了带学生们在乱世中保命。 文武,在这个时代,分家并不明显。 程咬金这货能改封卢国公、当普州(四川省安岳、遂宁、乐至三县及重庆市潼南县部分地区)刺史,长孙无忌这胖子能领军打仗,文武还能蓄意对立吗? 凌烟阁上的功臣,除了张亮是真正的泥腿子出身,哪家多少都有点先人当过官。 所以,历史书上说农民起义,但那些头领,又真有几个是农民? 真是农民,起家的时候就没人跟。 顺便提一下,李世民今年在朝堂上,提出分封功臣,册封世袭刺史,遭到了长孙无忌、马周等人的强烈抵制,世袭不了了之。 这么一看,你觉得长孙无忌当真是奸臣吗? 即便是到了妹夫托孤时代,长孙无忌权势滔天,也从来没想过取而代之。 所以,长孙无忌,哪怕是后期,你也只能说他是权臣。 同时,李世民的世袭,是真心实意,还是故作姿态? “腰板直起来!人家铁小壮扎的四平马,比伱的标准多了!” 四平马虽然也有称为少林马的,但它是各路拳脚的基础功,并非是少林独有。 两腿与地面平,双臂与两腿平,对腿力、腰力、臂力的负荷比较重。 武艺这东西,打小练起,负担还没那么重,毕竟娃儿的筋骨柔韧性好,恢复能力也强。 铁小壮那货,范铮无力吐槽,人家打小就跟牛犊子似的,跟他比? 整个坊学内,真正不逊于铁小壮的人,却是不哼不哈的甄行。 铁小壮扎多久的四平马,甄行就扎多久,一息也不会少。 这也是铁小壮在坊学同窗面前胡闹,却从来不招惹甄邦的原因之一。 樊大娘威武霸气的模样,当然也是一个原因。 还有,樊大娘时不时给吃的,吃人嘴软,铁小壮也断然没脸闹腾的。 时辰一到,范铮立刻累得跟死狗似的,靠枣树干而坐,胸膛跟打鼓似的。 看看人家铁小壮与甄行,照样蹦蹦跳跳进坊学。 丢死个人呐! “这小身板,弱了些哟。” 相里干抛来个鄙夷的眼神。 就这身体,即便没有“工商杂类,不得预于士伍”的规定,你也混不上府兵! 扎心了! 事实上,这一条规定,只是原则上的,不是不能打破。 别的不说,曾经的工部尚书、应国公武士彟是木材商贾出身,其长兄武士棱官至司农少卿、次兄武士逸官至韶州刺史,明显就破了此例。 你不知道武士彟(yuē),武则天的阿耶总知道了吧? 顺便提一下,已薨的武士彟,亡妻是相里氏,杨氏是续弦。 所以,武元庆、武元爽两兄弟不待见杨氏,并不是太稀奇的事,就是赶出去过分了点,从礼法上讲也该收拾。 从另一个角度看,范铮这个将仕郎,都已经是官了好吗? 士伍算个屁! 范铮早就挣脱这条束缚了,但限制他的,是那一身弱鸡的武艺。 …… 加百子容易上手,减百子却让娃儿们错漏百出。 没办法,减法就是要难一些,连甄邦都闹了几天的笑话,才渐渐适应过来,慢慢从二位数以内减起。 教娃儿嘛,可不就这样? 态度严厉了,搞不好一些心理承受能力差的娃儿,会就此辍学。 所以,范铮大体以鼓励为主,偶尔如铁小壮这样接受能力差的,只要不是故意捣蛋,范铮还是有耐心的。 真捣蛋,范铮也没客气,照屁股上打两巴掌。 脸不能打,戒尺好像也不太合适,就上巴掌吧。 反正,只要别打坏了,坊民们只会附和范铮。 结果,那些熊孩子非但不怕,还故意凑过来挨两下。 这都什么事! 得,舅舅当多了,亲和力上升,威严感不足,真有利有弊。 至于为什么是舅舅而不是舅父,范铮觉得,这一定是在歧视单身狗。 糜斐笑道:“有算盘辅助,他们学算学进度快了许多,我在他们这时候,连一百以内的加数都算不完。” 没法比较的,算盘的出现,把算筹这种计算工具给挤出历史舞台,一如后来计算机将算盘挤出舞台。 这就是时代的进步,前进的必然方向。 当然,不乏一些遗老遗少,别人用竹简,他还刻石头,还恨不得杀光用竹简的人。 到别人用纸张了,他非得固执地守着竹简。 如果这样的人只是个平民,倒也无所谓,可这样的人掌握权力会怎么样? 社会的灾难吗? “以后,隔一年招一次坊内的娃儿、妹娃子。如果你忙不过来,可以安排一个同窗帮忙,但人品一定得可靠,家也尽量靠敦化坊。” 糜斐笑眯眯地应下了。 谁没三五个知交要照应嘛,能够拉一把,日后在同窗面前,自己也有颜面的。 “舅舅,送你的。” 甄行拎了个不断蠕动的小布袋,眼巴巴地望着范铮。 范铮打开看了一眼,立刻呆了。 好嘛,一小袋兀自带着绿色的蝉,在袋子里蠕动,难怪今年敦化坊的蝉鸣声少了许多呢。 “还有我的!” 一个个小娃娃快活地嚷着,为自己能出一份力而骄傲。 将蝉淹死、清理干净,一点点豆油放铛里,炸过一遍,再撒上粗盐、秦椒、姜末,少量加一点食茱萸,甄行他们馋得口水都流了。 什么送范铮,明明就是想范铮弄给他们吃! 感谢书友20211001011516640打赏500,感谢书友16507234225652再次打赏。 闲话几句,这本的定位,开始还有点犹豫,是大家的支持让它继续走了下去,渐渐步入正轨。 最让作者高兴的是,书评区的氛围良好,即便有意见各位仍旧很有风度地表达。 不足之处,作者尽量改进,但未必能做到,就像作者知道历史系之狼的《家父汉高祖》红火,却没能力效仿一样——人家真是历史系专业出来的。 第44章 预警 万年县司户佐廖腾,再次骑着不堪重负的小叫驴来到敦化坊,在坊学内见到范铮,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甄邦吸引了。 虽然只是简单的加减而已,甄邦的左右游龙,却是一手加、一手减,速度还稳稳在加百子九十息以内的水平,准确率百分之百。 之前说的七十息,是指单打一具算盘的速度。 “后生可畏!” 万年县其他五曹可以不知道其中的厉害,户曹必须知道,因为算盘也是他们重要的计算工具。 甄邦因为范铮安排的进度问题,只是在简单的纯加法、纯减法上反复练习。 以他如今的年龄,进度太快不是什么好事。 千万别觉得自家娃儿能提早入学、提快进度是什么好事,往往可能因为娃儿跟不上同窗的智力发育,导致一辈子郁郁寡欢。 那些可以跳级的天才有,但不一定是你家娃儿! 过上一两年,让甄邦慢慢接触加减综合计算,应该没有问题。 哎,操碎了心呀。 是不是还得把不是阿拉伯人发明的阿拉伯数字整出来? 公元五百年左右,现巴基斯坦的旁遮普省地区已经在使用阿拉伯数字。 毕竟,汉字书写数字,不易篡改,可速度就提不上来了。 但是,即便是纯加、纯减,廖腾也能看出来,这娃儿在算盘上的天分不凡,接自己司户史的位置绰绰有余。 即便是看上去笨手笨脚的铁小壮,指法有点乱,好歹能打对结果,比那些全无基础的人强太多了。 “估计,以后万年县也只能接收十名不到的娃儿到户曹。” 廖腾咧嘴笑了笑。 万年县司户佐五名,司户史十名,其余纯粹是差役了。 司户佐的位置,虽然是流外官,却也不是本县能直接安排的,也就司户史可以腾位置。 但是,别忘了还有子承父业一说,一些司户史的位置,还真是要留给子孙的。 铁打的吏员,流水的官,虽然没有明朝那么牛皮,但多少有些苗头的。 细细说起来,这也是人之常情,虽然这常情未必公平。 但是,这个世上,哪来那么多公平啊! 廖腾能表达这个善意就不错了! 当然了,即便是东市,账房先生的缺口依旧很大,导致许多账房先生同时吃两三家的饭。 兼职嘛,这个行业的传统了。 即便敦化坊坊学的娃儿全部学成补位,依旧满足不了庞大的缺口。 除了店铺、商铺要账房先生,各世家、权贵、豪强同样需要。 可以这么说,苦哈哈卖力气的汉子多多有余,这些需要专业技能的位置,永远填不满。 “是不是准备收租庸调了?”范铮随口发问。 廖腾哈哈一笑:“说中了。不过,是好事,明府去了头上的‘检校’二字,特批敦化坊调减半,以为去年婚育、时疫的嘉奖。” 庸,之前已经收过了,所以不可能再吐出来。 进了官府的钱,你可以想着往以后的税赋里抵减,别想着直接拿钱出来。 知道貔貅什么性子吗? 不过,亓官植一下可升了好多级啊! 以职权内的便利,还一还人情,可不就是官场中的常事么? 敦化坊一半的调,每丁合生绢一丈,大约一百二十文。 不能用那些细绸、熟绫计价,否则能哭死,最高五倍的价差呢。 对万年县而言,这一点钱惠而不费; 对敦化坊坊民而言,这能买四只荷叶鸡呢! 亓官植这个人,有意思,可以深交啊! “另外,你知道万年县从八品下县尉有六人,各自对应六曹之一。新到任的县尉夏端,执掌功曹,可能会对敦化坊不利。” 这一句,才是廖腾的真正目的。 功曹掌考课、假使、选举、祭祀、祯祥、道佛、学校、表疏、书启、医药、陈设,能影响到敦化坊的是考课、医药二项。 至于学校,不好意思,那指的是州学、县学之类的官学,坊学是正经八百的私学,不归功曹管。 无所谓了,干自己的事,就算夏端能管到又如何? 终究不是他一手遮天的。 好歹范铮也是从九品下的将仕郎,不是毫无反抗之力的人。 “廖翁,明府那里,劳烦提醒一下,今年的雨水可能会大。” 对敦化坊坊民来说,雨天不能出门,可能会少挣工钱,但影响并不太大。 可对万年县而言,问题就很大了。 万年县除了城区,还有乡村,灞水方向都是万年县的地盘啊! 秋收掌握不好时节,雨水泡烂麦子、粟,县里的租庸调收不上来,庄户可能得毁一年的收成。 要是京县的子民,因为饥荒去乞食,笑话就闹大了! 亓官植刚刚扶正的县令,有可能被一把打下,没人管伱冤不冤。 “几成把握?”廖腾的声音有些颤抖。 范铮只能说很大。 廖腾不知道该不该禀告亓官植。 因为,负责天象的官方机构,秘书省太史局,可没有公告今年会有水灾啊! 当然,太史局也不是万能的,偶尔疏漏也正常,毕竟大唐地盘大着呢。 …… 县衙内,亓官植手一紧,竟扯下两根胡须,疼得眼泪水都出来了。 “他真说有雨水?” 廖腾叹气:“是啊!可是,太史局根本就没说今年会有大雨吧?” 亓官植犹豫了许久,一拍桌子:“将仕郎一向有神异,去年的时疫,救了不少人呢!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令六曹,法曹除外,全部随本官往各村各里,一旦麦子成熟,立刻催促百姓收割!谁误事了,自领一百杖!” 这个决定,其实很冒险,搞不好会为人弹劾。 亓官植能下这决定,是真看好范铮了。 赌输了,头上这顶乌纱帽,就当是还范铮人情了。 赌赢了,今年的考课,上中难免。 毕竟,民以食为天。 整个万年县衙门,以疯狂的速度运转起来,着绛戺衣的吏员们奔赴十里八乡的,准备抢收了。 乡这个神奇的单位,在贞观九年三月开始设置,贞观十五年十一月废除,总共混了六年,因为与里坊制格格不入而寿终正寝。 感谢嘉忆往昔打赏。 第45章 七月雨 大雨滂沱,稀了黄土,砸了石板,敲了瓦片,破了树叶。 入眼一片水茫茫,整个敦化坊,坊民跟鹌鹑似的,缩家里不动,就连坊学都暂停授课。 范铮却得披蓑衣、油布、着草鞋,在坊中各处巡视。 油布这东西并不难,刷一层桐油防水而已,算是原始版的雨衣。 不过,效果嘛,外面下大雨,身上浇小雨,谁淋谁知道。 身子冷飕飕的,一滴雨水就能激起一片鸡皮疙瘩。 可是,即便再难受,范铮也必须巡视完敦化坊这一亩三分地。 倒不是说有谁会在这个时候作奸犯科,可那些有点年头的土木屋子,特别是住了孤寡的老屋,谁敢保证不出问题? 坊民除了天寿到之外,死人,坊正是要扛责任的,尤其是考课这一块! 考课为中下,影响的不仅仅是范铮个人,还会导致明年庸这一块的加重。 地方官府最容易调整的,就是庸这一块。 与坊丁陆甲生敲开苦贞贞家大门,巡视了一遍,冒雨换了一片灰瓦,闻了闻满屋子的药味,看着风吹柳似的苦柳氏,范铮心情难免低落了些。 虽然范铮不是啥救苦救难的活菩萨,但人有同理之心,范铮自然知道苦贞贞的难处。 即便铁大壮表示愿意与苦贞贞共同承担,吃过一次亏的苦贞贞,只能微笑着拒绝其好意。 拖累他人的事,一次已经嫌多。 好在,敦化坊香坊那头,苦贞贞能够自食其力,只是加上负担苦柳氏的药汤靡费,难免有点吃力。 乐喜再没去找过苦贞贞,大约是觉得没脸。 倒是乐林氏来找过苦贞贞,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诉说乐喜委屈,表示了忏悔,想求苦贞贞与乐喜复合,并保证以后不再苛责苦贞贞。 人性如此,失去后才懂得珍惜。 苦贞贞很为难。 十年夫妻,要说她与乐喜没感情,那不现实。 但是,乐林氏这些年的变本加厉,她是亲身领教过的。 最后,还是范铮出面当了恶人,警告乐林氏不得再来找苦贞贞,否则请她上县衙走走。 家暴这种事,只有零与无数次,没有中间值,苦贞贞既然跳出了火坑,就不要再回头找死了。 否则的话,神仙难救该死的鬼。 没时间伤春悲秋,范铮还需要一家家巡视,顺便看看各处排水是否畅通无阻。 地面的雨水约半指深,哗哗地流向沟渠,家家户户门前都水流畅通,绝对没有杂物堵塞,连铁大壮门前都干干净净的。 说不说,自铁小壮进坊学之后,铁大壮的臭脾气收敛了许多,大约是真想给娃儿做个表率? 铁大壮不占邻里的地头,这真是稀奇事一桩。 幸亏端午前后,范铮安排过人清理过沟渠,排水绝对不成问题,否则坊内要成水泽了。 就是自家那几畦菜地哟,菘菜叶子都稀烂了,胡萝卜也裸露出泡烂的块茎。 这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根本没在太史局的预料中,各地官府显然也应对仓促。 今年,李世民巡视洛州,改洛州为洛阳宫。 话说这些贵人,似乎都有些爱改地名的癖好啊! 七月这场大雨,谷水溢入洛阳宫,深四尺,坏左掖门,毁宫寺十九所;洛水暴涨,漂没六百家。 长安遭的灾要少一些,但长安县、蓝田县、三原县等地方,依旧有损失,唯独万年县一枝独秀,连麦子都没湿多少。 这样的成绩太亮眼了,连吏部考功司郎中都忍不住上门相询。 短打扮的亓官植,袴褶上的泥兀自厚厚一层,半干半稀地附在上面,怕不得有一斤重。 官靴…… 无论是皮靴还是麻靴,都不合适在泥地里走动,亓官植穿的是草鞋,裹着一层泥浆,看上去倒像是着了两只泥靴。 天难得放晴,亓官植索性不入二堂,在天井中与郎中攀谈。 按平日来说,这算是失礼了。 可几天连绵暴雨,日头显得弥足珍贵,又让人不在意礼节的小事了。 “今年晴好,但恐天有不测风云,加上有高人提醒一句,故本县冒着风险,催促治下子民及早收割麦子。虽然此举有些冒失,但为了治下小民不饿肚子,就是丢了乌纱帽也值了。” 亓官植说得冠冕堂皇。 虽然有点往自己面上贴金之嫌,但亓官植的作为确实拿得出手了。 从七品上跃居正五品上,要坐稳确实得远超同侪,要不然怎么对得起陛下、吏部的厚爱呢? 考功郎中眼睛一亮。 亓官植的话,略有些唱高调,可配合他这一身辛苦、万年县受灾最少的事实,奏报上去也能树个楷模。 每年的考课,考功司都需要树立那么一两个正面形象,只要亓官植以后不行差踏错,四品还是可以期盼一下的。 当然,也不是说亓官植这么干就没有一点弊端,起码今年的麦子,因为没有完全熟透,是没法留种的,只能明年开春从正仓里放一些粮种出去了。 但这是白璧微瑕。 哪个不开眼的拿这说事的话,估计下边地为官的机会将大增。 别说皇帝的暴脾气,就是宰辅们也能将你怼死。 朝廷现在的最大底线是:少死百姓! 为此,一些地方官稍稍越权什么的,三省都选择性失明。 否则,你以为去年李泰开义仓,就没人想弹劾他? “是哪位高人,本官可能拜访一二?” 考功郎中笑道。 这话,稍稍有点不妥,从五品上考功郎中,应该在正五品上县令面前自称下官的,称本官有平起平坐的意思。 但是,吏部官员,见官大一级,相互间称呼也不会卡那么死。 “这一位,郎中也不陌生,就是去年新封的文散官将仕郎、敦化坊坊正范铮。” 考功郎中想了想,眸子微缩。 如果是范铮,就不必细说了。 这位,来头很大,治愈皇后、倡议备药,让大唐在时疫面前有充足的准备。 同样,麻烦也不小,据说已经被东宫盯上了,很可能成为太子与魏王两兄弟的角力点。 别说身高八尺,就是身高八丈也不能招惹。 现在的新闻,越来越没有底线了。 某人出版了违法书籍,几年了才有反应,结果人家是哪家平台的作者不说,一句“网络小说”了事,这是要一棍子打翻一船人? 或者,该新闻编撰者,就笃定传统小说如白莲? 第46章 东市行 天晴了,泥干了。 范铮苦哈哈地带人,扫着残留在石板上的泥土,重新将它们倒入各家的菜地边上。 水土保持,从小处做起。 坊内,各家散养的鸡不时踱出来,啄一嘴蚯蚓等虫豸,昂头咽下去,跑到菜地边啄几嘴烂菜叶,被人追赶时还有彪悍的飞起来啄人。 别说,那铁喙,啄起来还真疼,一些娃儿甚至会被啄哭。 开玩笑,生态鸡,斗蜈蚣、斗蛇,性子野得很,肉也格外结实。 散养的鸡,堪称一霸,有时候细腰犬都会被它们欺负。 所以,长安城,特别是崇仁坊那一带,斗鸡是个格外有赚头的行当,凡是各家打架厉害的鸡,会有一些闲人出高价买下来。 当然,高价二字,就跟“高价回收旧电脑”一样,别当真。 正常的一只鸡三十文左右,能斗的鸡最多也就开到五十文,能多挣一点,但不会太多。 别以为闲人就不要挣钱了,他们倒进崇仁坊,最少一只也在二百文。 这,才是闲人们的生活方式。 当然,不仅仅是鸡,如果说有好斗的鸽子也要。 没错,按此时的风气,鸽子除了送信,还有斗鸽这种娱乐方式。 《朝野佥载》里记载李世民派白鹘“将军”送信给李泰,但鹘(gu)这种鸟通常是青黑色,故而可能指的是白鸽。 反正,通假字嘛,大家都知道的,古人、名人用错了就是通假字,常人用错了就是错字。 同一时期,《酉阳杂俎》记录了波斯海员放鸽子回家报平安的事迹,可见大家玩信鸽的时间也差不多。 可惜无论是好斗的鸡还是鸽子,都无法量产,对敦化坊的裨益聊胜于无。 倒是其他散养的鸡,就近卖给樊大娘,连出坊都省了。 其中,痴肥的线鸡就比重更大了。 仗着御书的效应,加上樊大娘荷叶鸡的味道还不错,铺子里每天都至少卖出五十只鸡,就算一只毛利五文钱,那也能挣二百五十文了。 抛开雇工、柴火、石炭等杂七杂八的开销,樊大娘一天纯利润也在一百八十文上下,抵十二名壮丁的收益。 所以,家底本就不错、收益又足够轻松养家的樊大娘,才会时不时给坊学的娃儿、妹娃子弄零食吃,才会心宽体胖地“哈哈哈”。 当然,樊大娘自己也难免有心事,那却是旁人帮不了的了。 《笨小孩》唱得对啊,只是晚上寂寞难耐! 除了生理的,更多还是心理的,“无处话凄凉”啊。 范铮的苦恼在于,能给坊民安排部分出路,却难以形成规模。 正如香坊,能销出去的量是固定的,增产不增收就没得意思了。 敦化坊有地,却不多。 菜畦、坟地、住宅、道路,基本就占了九成空间,想学其他村、里,以种植为生,无异于缘木求鱼。 骑着小叫驴,让陆甲生随行,两人一驴晃晃悠悠向东市走去。 不得不说,敦化坊实在太偏僻了,得往北走过五个街口才看到东市的门。 下驴,缰绳丢给陆甲生,范铮腆着并不存在的肚腩,步子走出一点官老爷的风范,身边拥挤的状况立刻消除了。 不管真假,小老百姓不愿意与官员沾上任何关系,谁知道这官员今天屁股歪向哪头? 也许王二麻子奸了人,官员就要没收天下男子的作案工具呢? 至于官员是不是失心疯,谁知道呢? 东市人来人往,车水马龙,店铺林立,是长安城两大市之一,当然不可能没有官府管辖。 东市署有从六品上东市令一人、正八品上东市丞二人,录事一人、府三人、史七人、典事二人、掌固一人,管交易的公平、赃物、伪劣产品等事。 所以,当初隐潭游侠儿在东市里勒索商贾,其实也有东市署的纵容成分。 你当游侠儿收的钱,全部归游侠儿祸祸了? 年轻了不是? 在各处转了转,笔墨纸砚,特别是纸,范铮买了一车,让商贾拉到敦化坊去。 本来商贾还想要两文脚力钱的,可看看范铮的官样,果断闭嘴。 惹不起,官字两张口,咋说咋有理。 是藤角纸、黄麻纸、竹纸,那些上好文书专用的楮纸可不敢买。 就这,一刀五六十文,爱买不买。 哦,一刀纸,通常指的就是百张。 所以,读书的穷人少是有原因的,要是连书写的最基本纸张都买不了,咋读? 穷文富武,可就是穷,也有个三六九等的。 有人把家里的豪宅出租挣钱称为穷,有人夜宿桥洞称为穷。 也就是有香坊这个坊产顶着,要不然坊学的用纸量足够范铮头秃。 前面是大堆石炭。 石炭的价格,在唐朝没有找到直接可参考的数据,间接的《卖炭翁》倒是可以参考一下。 一丈绫,约六百六十文;半匹纱,按生绢计算,二百四十文。 那个“一车炭,千余斤”,斤数是虚指,大约按五百斤算比较合适。 五百斤,九百文钱,如果以贞观时期的物价水平来说,还是不错的。 以《卖炭翁》在安史之乱后的背景,斗米二百文的物价水平,对比贞观年平均斗米二十文的水平,就只能呵呵了。 大块的石炭几乎售罄,就只剩零星的石炭渣子与粉末,掌柜与伙计正苦着脸,用笤帚与铁皮撮箕扫拢。 卖大石炭时有多爽利,处理这些渣就有多费事。 哪个主顾愿意买这些残渣? 拉去倒你还得找到合适的地方。 石炭堆多了,通风不足,还可能会自燃。 “同州的?” 范铮冷不丁开口。 掌柜立刻放下笤帚,赔着笑脸迎了过来:“这位客官好眼力,同州合阳的石炭,烧得可带劲了。” 关中一带,同州的石炭是出了名的,合阳、白水、澄城、韩城四县,可是连片的石炭大产区,离长安城还不远,同州治所冯翊县到长安才二百五十五里。 这一片主产的还是煤化程度高的瘦煤、适于民用的贫煤。 所以,石炭的粘性就呵呵了。 那么,碎渣自然就比例较高,处理起来也比较费事。 第47章 兽炭 (感谢书友20211210204946566提醒,《卖炭翁》中的炭是木炭,价值比石炭高,理论上不应成为价格参照物。但作者没找到石炭价格的具体资料,只能大致借用一下,错误难免。) 至于说焦煤,合阳这一片也不是没有,比例低罢了。 “合阳啊,踅(xué)面不错。” 作为南腔北调客,范铮多少了解一些杂七杂八的知识,未必管大用,初次见面侃一下去除生疏感还可以。 踅面在古代史上还可以提一提,大约可以算最早的方便面了。 七成荞麦面与三成小麦面相和,搅匀后烙成面饼,再切成汤饼的细条状,易储存,要吃的时候在沸水里烫两分钟,然后再洒上盐、秦椒、食茱萸、醋之类的调料,香喷喷。 注意,北方的荞麦,是甜荞,云贵方向的是苦荞,别搞混了。 其实合阳还有一个特产,好吃不好说,乌鲤。 倒不是这鱼有啥毛病,主要是当朝皇帝姓李,避讳么,所以明面上大家都不吃鲤鱼了。 实际上,该吃照样吃,但你别嚷嚷,就跟明朝老百姓照样吃猪肉一个道理。 也别说这世道虚伪,换哪个世道,没点虚伪的勾当? 掌柜嘿嘿笑了两声,说话的声音也略为放松。 “小地方么,就那么几种吃食。” 话谦逊,神态里却流露出一丝骄傲。 长安城的主顾都知道合阳的吃食咧。 “你们这石炭末子,一般是怎么处理?” 范铮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掌柜愁眉苦脸的:“又不能倒进河里,还不敢乱堆放,只能找寸草不生的石窝子倒了,还得给村民钱。” 废话,倒河里,这污染,黄河的水产还要不要了? 堆放其他地方不可能,石窝子将就,毕竟石炭这东西,自燃的毛病很让人头疼,要是烧到山林,麻烦可就大了。 范铮颔首:“如果,我让人来收走石炭末,给你打扫干净了,付伱三文一车,愿意吗?” 掌柜失声笑道:“要是那样,不收钱我都愿意!” 范铮没有理会,直接敲定了这价格,甚至还签了一张契约。 当然,契约落款不是范铮,而是陆甲生。 这倒不是在逃避责任,只是范铮好歹有个将仕郎的官身,操持商贾之事,有失身份,只能推陆甲生当一把白手套了。 再说了,能有什么纠纷? 一般都是一车一结的事。 为什么选择象征性的付三文钱,而不是索性以打扫换免费的石炭末,当然是有考量的。 免费的,往往是最贵的。 或者换直白一点的话说,三文钱虽然不多,却构成了完整的买卖行为,不至于为人诟病。 至于谁说价钱低了,这个没问题,你出更高的价买嘛。 明知道有人盯上了自己,范铮肯定不会留下话柄,强抢民财的帽子,休想扣自己头上。 再说,免费收石炭末,绝对会有人眼红,会以同样的方式来争抢,给钱了虽然也未必能绝此事,但竞争绝对有序得多。 “客官愿意拿去做香兽,怕也用不了这许多。” 掌柜实诚人,把话摊开了讲。 以碎煤为煤饼,不是啥倭国发明的东西,汉代冶铁遗址就有煤饼的出土。 晋以后,人们将炭末加工为兽形,称为兽炭。 唐朝的兽炭玩出了新样,加以一定的香料,称为香兽。 白居易的《青毡帐二十韵》提到“兽炭休亲近,狐裘可弃捐”。 那些富贵人家,冬天用的手炉,实际上烧的也是香兽。 至于说制煤球,别人不是不会制,只不过人家是拉大块石炭回去打碎了制,范铮是打算一开头就直接用石炭末制。 除了省事,重点是:便宜! 当然,也不是没有弊端。 找车倒容易,范铮家里就是木器作坊呢; 牲口就不够用了,搭上范铮家的三头驴子,都有好些得靠人力推拉; 石炭末是粉末状多,需要让相关人员都佩戴麻布夹木的口罩,免得挣的钱还不够买药的; 车子底部、头上都必须放置油布,免得石炭末漏出,万年县的衙役可是要骂娘的。 堆放的棚子好搭,却也要靠近活水,隔三差五得引水浇一浇石炭,给它降温。 “明明白白说好了,香坊我没有占任何好处,做兽炭我得占一半的份子。陆甲生管着兽炭这摊子,也不拿工钱了,就拿一分的利钱。” 召集了坊民,范铮直接丑话丢在前头。 啥,官身? 挂范老石身上,就问你行不行! 长安城中的贵人,耻于言利,不也同样是挂家奴名头。 别逗,连魏征都自酿醽醁翠涛来帮补家业,你真相信有哪个自己不事商贾、家族也不事商贾的谦谦君子在朝堂上? 白莲之所以白,是因为它的根在臭不可闻的淤泥里。 香坊上,范铮高风亮节了一次,你总不能指望范铮次次都干白工吧? 至于陆甲生,人家每次都全力以赴,从来不知道偷奸耍滑,给占甜头是应该的。 要不然,以后谁跟你卖力呢? “要得!制成兽炭了,我铺子全用自家坊里的!” 樊大娘拍着胸膛叫道。 坊内制豆腐的王三川艰难挣扎了一阵,无奈摇头。 范铮笑道:“王三川就不要买兽炭了,石炭不适合做豆腐,不然豆浆凝结起来会有苦味。” 王三川叉手一笑,心头释然。 坊正是真懂,也就不必多话了。 带人去东市交割等闲散事,自然就是陆甲生负责了。 …… 万年县功曹,县尉夏端静静地听司功史禀报范铮在东市的作为,轻轻叹了口气。 这个文散官,太谨慎了,谨慎到根本抓不到把柄。 免费的石炭末都不要,硬要开三文钱一车的价,钱不多,性质立马变正当,无懈可击。 契约,防的根本不是掌柜,是自己这一类想挑刺的人。 就这,范铮自己还不签,让坊丁签,有事你们找陆甲生说话。 滑不留手啊! 他上辈子是泥鳅变的吗? 才二十二的人,竟然比在官场上混了一辈子的老油子更奸猾! “要不,从学校入手?”司功史小心翼翼地看了夏端一眼。 夏端缓缓摇头。 名不正则言不顺,坊学虽然是学校,却是正经八百的私学,不是官学,不在功曹的控制下。 更要命的是,那个坊学,陛下与皇后曾亲巡,魏王赐书,去找事的话,不想在官场混了吗? 第48章 口罩 石炭末混黄土,真是再简单不过了。 长安城所在,可就是黄土高原,脚下全是黄土。 加点锯末灰助燃,你是不是忘了范氏木器作坊是干嘛的? 香料这种问题,根本就不是问题,香坊的牙香里,本来就添加有香料,拿来就能用,不过看范铮是否愿意添加进去。 配香料当然能让兽炭价值增加,可投资收益比算一算就没那么可观了。 范铮咬牙琢磨了半天,还是决定做普通的兽炭,香兽……忍痛割爱了。 高端市场的容量有限,范铮并不知道贵人们喜欢什么香味,更不可能贸然闯入人家分割好的市场。 高端市场的争夺,并不是打一架就完事的,每年龙首西渠,总会漂出那么一两具身份不明的尸体呢。 倒是低端市场,容纳的数量几近无限,要不然人家合阳的石炭掌柜,也不能放任范铮抢饭吃嘛。 鼎盛时期的长安人口百万,即便不是全在长安城里,各乡里、畿县也有不少人口,但城内八十万之数是有的。 贞观年的人口少算一点,六十万怎么也有吧? 那么多人口,一家一块兽炭,就是个天文数字。 七月流火(古读hui),天气渐渐转凉。 这个成语出自《诗经》,本意是指心宿星下沉,夏去秋来,气候变凉。 但在后世,因为公历的缘故,很多人本能地认为是指公历七月酷热。 倒也说不上错误与否,不过是一种顺应时代的变迁罢了。 凉是凉了些,但上身着葛麻对襟衫的婆娘、中男,甚至是几名丁男,依旧汗流浃背,葛布粘到皮肤上,感觉还真不好受。 搅拌黄土与加水的石炭末,然后放置入相应的模具中等待阴干,是极耗体力的事,累自然难免。 但累都是小事,关键是范铮强制要求,所有进入兽炭作坊的人,必须佩戴遮掩口鼻的口罩,呼吸难免不畅,闷得慌。 有两口子受不了这闷气,把掩在口鼻处的简易口罩取下来,立时招来范铮枣木短棍没头没脑的责打:“不要命你们可以滚出兽炭作坊,永远不要回来!娘的,本坊正费心费力为你们设计这口罩,当是好玩吗?” “那些粉末沿着口鼻进入身体,让伱们成痨病鬼,说一句话咳一声,是为了晚上防贼吗?” “出来扛活,挣的钱不够药钱,你图的什么?” “受不了闷气,哪怕你溜出作坊再脱口罩喘气我也认了,敢不戴口罩!” 棍法依旧稀烂,那两口子却不敢还手,只是赶紧戴上口罩,生生拿肩背扛了几下。 满脸横肉的汉子一连声认错,保证哪怕捂死,在兽炭作坊里也不摘下口罩。 打得有点痛,但骂得在理。 即便不讲范铮的官身与坊正之职,也不扯兽炭作坊东家的身份,好赖话还是得听一听。 不要拗,回家洗口罩时,盆里的水有多黑又不是看不到,草木灰加澡豆才能洗干净啊! 澡豆是此时普及的洗涤用品,孙思邈的《千金翼方》就提到,从贵人到贩夫走卒,都是生活必需品。 甚至,心善的老道长,在《千金方》、《千金翼方》上都记载了几种澡豆的配方,希望能让普罗大众学会了自己制作,能减少一些生活开支。 悲天悯人如孙思邈,真可以称圣了,“药王”的称呼尚不能尽显他的慈悲。 慈悲到什么地步? 临终时,吩咐后人薄葬,不烧纸扎阴器,祭祀时不宰杀牲畜。 在那个极信鬼神的时代,很少有人如孙思邈这般开明。 当然,澡豆这东西是分档次的,平民百姓用的自然是基础版,贵人们用的则是加香版、加珍珠粉版,价差能让人掉眼珠子。 兽炭作坊大门处传来击掌声。 太常寺太医署医正姜茯苓,眼带笑意,轻轻击掌,显然对范铮的话极为认同。 “不要觉得将仕郎是在吓唬你们,有亲朋故旧在石炭矿上的话,问一问那些采石炭的人,有多少是成了痨病鬼,最后不治身亡的。” 真不是在恫吓,那些挖石炭的,出矿之后就牙齿还算白的,不洗全身都黑,几年之后,咳、病在所难免。 所以,仁义一点的石炭矿,是用俘虏、奴隶去挖,反正昆仑奴价钱也不太贵。 然而,同样有本地人,为了养家糊口,不得不去挖石炭,几年之后就走上了别人的老路。 不是医药治不了,是他们根本承受不起比较昂贵的药材,索性放弃了治疗。 再然后,他们的子孙又走上了祖辈的道路,子子孙孙无穷尽也。 范铮走出兽炭作坊,摘下口罩,用力扇了扇。 别看揍人时气势汹汹的,其实范铮也不情愿戴这玩意儿,呼吸的都是湿热的空气,相当难受,但命重要啊! “医正是有什么事?” 范铮直截了当。 都是直来直往的性子,没必要兜圈子,否则以华夏语言的艺术,讲个一天都不知所云也不是难事。 姜茯苓挺胸、负手:“本官,从九品下医正,要晋升从八品下医监,七名医正都不肯退让,特意求援。” 医正与医监,一门之隔,待遇相差却极大。 八名医正,四名医监,是太医署的标准配置,难得腾出一个医监的位置,自然都要争一争。 如果太医令讲什么人情,事情倒好办得多。 论医术,哼哼,谁又服谁? 冯一纸最后出了一个主意,谁能在近期立一功,凭功劳大小晋升。 公平吧? 可眼下没时疫,也没战事,不会有太多人受伤,姜茯苓能怎么办? 还是相里干的通风报信,让她发现了亮点。 口罩这个东西,应该大有可为。 不告而取谓之偷,姜茯苓怎么可能干这事呢,当然是跟范铮当面锣对面鼓地把话说开了。 口罩要作为姜茯苓的进身之阶,姜茯苓的补偿是,姜氏的药行,保证永远不会短缺敦化坊的药材,且在敦化坊需要时,一定派医工相助。 范铮摇头:“医正是朋友,朋友之间,互相帮助是应当的,医正只管报上去就是。有人问,我只会说是医正教制的口罩。” 姜茯苓有点羞赧,为了前程却不得不接受范铮的好意。 好消息,经过诸位的支持,本书顺利进入下一轮推荐,依旧求收藏、追读、票支持。 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大家能看正版、能在未来订阅支持,罪孽就感激不尽了,打赏还是尽量不要了——毕竟,大家现在都难。 第49章 送礼 口罩不是万能的,但确实能隔绝大部分尘埃,比面衣、苏公帕的效果强很多,成本也低廉,适宜推广。 戴口罩,确实有些不舒服,但总比丢了命强。 至不济,能让人多活个几十年,也算是功德无量了。 口罩的制作并不难,只不过没人往这方向去想罢了。 或者,口罩那类似猪嘴的造型,不太符合人们的审美观? 哈哈,想想后世医院里,某些病人要求医生缝合伤疤要有美感吧! 太医令冯一纸对比了各人的业绩,相对简单的口罩列到了 咋,我提出在温泉汤旁边种药草,效果不好吗? 冯一纸翻了个白眼,好个屁! 冷地方的人参,你丫能提出种温泉边上,真是个人才! “我知道你们不服气,但这口罩,确实比面衣、苏公帕强多了,以后太医署及天下医工都要在做事时佩戴,痨病。病人也要戴。”冯一纸一锤定音。 姜茯苓有些急了:“太医令,这口罩,最大的用处,应该是各矿山啊!” 冯一纸叹息:“本官当然知道,少府监治下各矿山才是口罩最大的用武之地。可是,姜茯苓,姜医监呐,天下的事,并不是正确了就一定要执行的。” “天下最恶的地方,一是牢狱,二是矿山。矿山上,不是俘虏,就是重罪人犯,就算直接拉去砍了,也没几个冤的。那地方,人命贱如草,指望给他们加口罩?” “民间开采是有,可有几个矿主愿意出这钱?指望民夫自己买或者制作,缘木求鱼啊!” 少府监掌冶署的职责是:天下出铜铁之处,听人私采,官收其税。 这一点,透着浓浓的自信,朝廷不怕百姓拥有铜铁器材,只要不是枪、甲、弩等违制器物就行。 当然,重点矿山还是掌握在朝廷手中的,要不然,少府监诸铸钱监九十九口铜炉怎么办呢? 九十九炉,真不是瞎说,少府监自身十炉,绛州三十炉,杨、宣、鄂、蔚各十炉,益、邓、郴各五炉,洋州三炉,定州一炉,资料都详细记录着的。 别看口罩这玩意儿不值什么钱,可量大了,一样是巨大的开支。 低值易耗品同样可以成为大成本的。 姜茯苓想了一下:“不可以让少府监推向民间矿山么?” 冯一纸轻笑:“妹娃子啊!你还是年轻。少府监治下都不用,伱让他推向民间,怎么张得开口?再说,你根本没经历过那种精疲力竭到想当场死去的场景,根本不了解,有些人呐,根本就没指望多活。” 姜茯苓当场抑郁了。 她要的是理想,冯一纸以现实还击。 现实,总是那么让人无能为力。 难怪范铮当时的表情,总有那么一点怪怪的,怕是早就预料到了,口罩没有理想中那么大范围推广的可能。 …… 兽炭在东市出现了,效果还不错,范铮直接让陆甲生送了一车兽炭给东市署。 东西不值多少钱,善意却表达出来了,东市令自然是笑纳了。 无关品秩高低,入了品就是同僚,互相给个颜面,小小照应一下是应该的。 要是送钱,被人揭发了,那就是贿赂,哪怕是屁大的钱也洗不干净腚。 送兽炭,且是送到东市署嘛,那就是将仕郎给同僚送温暖,冬天烧了取暖也有问题吗? 两车兽炭,范铮带头,送入了万年县衙,在衙院,请示过明府亓官植,与司户史廖腾完成了交割。 “万年县同僚记住了,今冬的天气可能会冷,但敦化坊坊民的心意,让我们心里都是暖的!廖腾啊,你负责存储,天冷分发,务必保证每个公房都不能遗漏,让所有人知道,官与民,也可以如此亲近的。” 亓官植含笑说话,目光有意无意地往少府夏端身上瞟。 夏端苦笑低头。 本来就不好下手,如今更张不开嘴了。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你觉得功曹用了人敦化坊的兽炭取暖,司功佐、司功史还能向着你夏端么? 县尉怎么了? 万年县不缺县尉,足足六位呢! 范铮倒真没这意思,不过是亓官植免了敦化坊一半的调,投桃报李罢了。 反正敦化坊兽炭的成本,低到可以忽略,正经土特产,礼轻情意重嘛。 “将仕郎啊,做得不错。不过,魏王赐书之情,你也别忘了,好歹送两车兽炭还礼,要是手头不便跟本官说。” 亓官植低声提点。 会不会导致别人说范铮谄媚? 真不会,两车兽炭而已,又不是香兽,不值几个钱,可能未必值魏王与其他文士用膳的一顿饭钱。 再说,有魏王赐书的善举为因,说起来也不突兀。 延康坊里,魏王府占了将近半坊之地,可见李世民对其宠爱。 这套府邸,是前隋越国公杨素的宅子,武德年间高祖太武皇帝李渊赐给了下嫁豆卢怀让的六女万春公主,贞观中李世民才赐给李泰的。 说点前后眼的话,李泰死后,王妃阎婉将府邸立为西明寺。 门子倒没有倨傲的神态,面对拉着兽炭的范铮,神情微微惊异:“我家大王上朝呢,府中有王妃管事,请尊驾稍等,我去请示。” 范铮叉手:“有劳了。” 别提给钱,一点小钱你拿不出手,且李泰素有风雅之名,人家多半不吃这套。 宰相门前七品官,何况这还是亲王府的门子,范铮这从九品下的文散官,叉一个手还真不为过。 一刻钟后,侧门打开,门子引范铮,带着两驴车兽炭进了前院。 对于富贵人家来说,通常是有中门、侧门之分的,中门大开是来了贵客,或者至少与府邸主人身份相当的人,其余人只能走侧门。 庭院中,王妃阎婉着襦裙,眉间着梅钿,柳眉如弯月,眼角脂粉染晕,铅粉淡淡涂于面上,梳惊鹄髻,金步摇轻晃,气度雍容,身后有几名侍女侍候着。 “敦化坊感激刺史赐书,无以为报,今坊民制成普通兽炭为业,聊以区区两车兽炭表示感激,愿王妃勿嫌品质粗劣,受坊民心意。” 范铮看了一眼阎婉,立即垂下目光,叉手行礼。 说见到贵人不得抬头,就稍嫌过分,你不抬头看,怎么知道贵人长什么模样? 不得长久注视,才是正理。 理发、买菜,耽误了时间,抱歉哈。 第50章 穷得只剩命 阎婉美不美? 美! 但不是狐媚子那种美,是端庄秀丽。 仪容不够端庄,是成不了王妃的。 秀目流转,阎婉睫毛闪动:“按理说,魏王府不应收受民间财物。不过,坊民回馈刺史赐书的情谊,拒收又会伤了民心。” “对了,这兽炭本钱几何?” 范铮恭敬回应:“禀王妃,黄土是不要钱的,石炭因为是买的末子、碎屑,三文钱一车,几可忽略不计,也就一点人力而已。这可真是土特产了。” 阎婉失笑。 土特产真的是有“土”的成分,可有趣了。 “不是香兽?” 虽然世代富贵,但阎婉多少还是了解一些世事的,知道香兽与普通兽炭价差颇大。 她的曾祖是北周少司空阎庆,曾外祖是北周武帝宇文邕,父亲是大名鼎鼎的阎立德,叔父阎立本、阎立行都是建筑与制造的大家,真正的系出名门。 范铮咧嘴一笑:“真不是香兽。首先,敦化坊初次接触这行当,能制出兽炭就不错,谁知道什么样的香料,才符合贵人的喜好?其次,香兽这种高端行当,一个钉子一个眼,下官不觉得自己有本事挤走别人。” 阎婉点头,金步摇乱颤,眼中流露出欣赏之色:“将仕郎果然不同于大王身边那些眼高手低的,做事稳重、踏实,一步一个脚印。我记得,将仕郎似乎还未成亲?” 范铮轻轻一笑:“可能是缘分未到吧。” 除了眼下这个从九品下文散官的尴尬身份之外,主要是范铮没碰到感觉合适的。 倒不是说什么思想束缚,所有封建王朝里,唐朝女子受的束缚最少,与后世思维最接近,非要吹毛求疵的话,注孤生。 你说敦化坊的小娘子? 就跟近亲不许结婚的笑话一样,太熟了,不好意思下手。 总而言之,范铮见到的小娘子,虽然不乏漂亮的小家碧玉,却没有让他怦然心动的感觉。 就这么相对无言,锅碗瓢盆地过一生,虽然也是过,范铮总有点不甘心。 “我倒是有个世交,小娘子性子极好,容貌端庄,就是好酒,若合适,见一见?” 阎婉随口道。 哦,提相貌端庄,就别奢望如苏妲己一般勾魂夺魄了。 李泰身边那些如司马苏勖、记室参军蒋亚卿之类的属官,在阎婉眼里,都是些终日大言、一事无成的庸碌之辈,除了跟魏晋时期那些捉虱子的雅士一样高谈阔论,真正办成了一桩事情吗? 奢谈什么夺嫡,就这一群腐儒,真搞出什么损招来,也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舅姑安排这种人到李泰身边,什么目的还不清楚吗? 喊一喊高调,让太子有点危机感,不至于懈怠下去,就是李泰的使命了。 细算几个都督府,哪个的实权在李泰手里? 对不起,遥领大都督,大都督府的实权是由长史代行! 说真的,阎婉宁愿李泰身边都是范铮这种学问不算太高、做事扎扎实实的人,至少范铮在芙蓉园紫云楼的讽谏,就深得阎婉欣赏。 为子民做点事,不比争那个根本就不合适的位置强吗? 倒是嫡子李欣,小小年纪就深得翁婆欢心,三天前又接入太极宫了。 要说有希望,李欣比李泰强多了。 按理应当请范铮入厅堂品茶的,一来主人不在家,二来等级差得太多,省得麻烦,阎婉才出来前庭,让人交割兽炭。 …… 东市里,敦化坊汉子们紧跟行情,价格不高也不低。 高了卖不出去,低了有破坏行情的嫌疑——虽然敦化坊石炭的成本并不高,可犯不着挤兑别人。 汉子们学了范铮,每人腰间别一根枣木短棍。 敦化坊不惹事,却也不怕事,谁敢断老少的财路,别怪和他拼命。 反正,穷人嘛,除了命也没别的。 倒是那些东市那两名典事,不时警告周遭的兽炭摊主、零星的游侠儿,不要去招惹敦化坊兽炭的人。 “你们惹不起,别生事。记住,他们背后是将仕郎,是官!再不服,想想铁隐何在!” 典事的警告,一来是为了让东市少生乱子,二来收了人家的兽炭,投桃报李。 虽然那一车兽炭也不值几个钱,但心意到了。 做官如做人,该给颜面的,千万别怠慢。 范铮的名头,东市令可跟他们讲解过,机缘巧合救了皇后,胆上生毛讽谏魏王,得罪他的隐潭游侠儿被集体送去伊州吃甜瓜了。 官,是最低品秩的文散官,懂事的人却不敢小觑了他。 无论是谁,同时跟太极宫、魏王府沾上了关系,都不是平民百姓招惹得起的。 即便是敦化坊的汉子、婆娘累成了狗,兽炭的产量仍旧有限。 受限于原材料的不足,受限于人力的缺口,受限于范铮不愿再扩大产量。 “记住,兽炭作坊是为敦化坊坊民,找一条不用出坊就能挣钱养家的活路,不是要与哪家一较长短。所以,按部就班的做固定数量的兽炭,稍有上下没事,切莫奢望一口吃成个大胖子。” 范铮领着陆甲生在东市转悠,带他与东市令、东市丞、东市史、典事、掌固等人打了个照面。 东市这头,范铮不可能常来,陆甲生需要时常过来照应,不说给人家啥好处,起码也得混个面熟。 当然了,没有范铮将仕郎的官身撑着颜面,仅凭陆甲生的话,慷慨解囊这个后世的成语得学一下了。 同样一件事,在没有恩怨等外部因素影响下,官场内的人与官场外的人,待遇是不同的。 要不怎么说官官相护呢? “本官将仕郎范铮,见过各位东家。敦化坊生计不易,来东市讨个生活,劳动各位同行相互照应。” “当然了,敦化坊穷,穷得只剩命了,若有人愿意换命呢,敦化坊五千多条命恭候。” 好话赖话,范铮全说了一遍,官身也没藏着。 最后的话,也不完全是威胁,人穷起来,真的可以不要命。 尤其是那些娃儿入了坊学、刚刚看到一丝希望的坊民,为了让娃儿多读几天书,是啥事都干得出来的。 第51章 新到先生 东市里,终于求得韦思言开恩、重回韦氏麾下扛活,立政坊、广德坊的汉子们虽然汗流浃背,却在心头涌起一丝骄傲。 敦化坊的穷鬼们,看这里,看这里,我们又回来了! 在杏村作坊里,从事力工活计的敦化坊汉子表示,渣渣! 卖一身力气,一天十五文的活,居然还需要卑躬屈膝去讨好韦思言,可要点脸吧! 我们挺直腰板,在杏村卖力气,接触不到技术活,可连上时不时的打赏,一天算下来有十八文了,我们骄傲了吗? 东市里卖兽炭的汉子表示,说什么钱咧,伤感情,就是这里挣的每两文吧,它有一文是坊里的公产,什么鳏寡孤独的养老、破损宅院的修缮、娃儿与妹娃子读书的靡费,都是要从里面开支的,你就说气不气? 敦化坊没钱,真的,不信你看那坊门,还是前朝时候的,都有些脱色了。 坊中修缮得最好的,不是坊正家的宅院,是那个皮猴子们读书的坊学。 哎呀,你们立政坊、广德坊财大气粗,坊门都才换了新的,想必娃儿上学了吧? 这一刀,捅得立政坊、广德坊汉子脸色骤变,只能闷哼着走开。 诸坊垫底的敦化坊,竟然骑到头上了! 偏偏地,除了酸,他们还说不出一句话。 他们两坊,不管怎么说,家底是比敦化坊厚一些的。 可是,修坊门、砌台、种牡丹,外表搞得团锦簇,偏偏各家娃儿没一个读书的。 哦,前朝隋炀帝干过这事,用丝绸包裹树木。 啥,那是《资治通鉴》写的? 那没事了,哄哄娃儿还是很好的嘛。 人家《资治通鉴》,本来就是为了哄娃儿皇帝编的书,别当史书看,还是挺有意思的。 魏征主编的《隋书》可没这么写,老道士表示,莫碰瓷。 立政坊、广德坊有了面子,失了里子,伱当坊民没点想法? 可不管换谁上去当坊正,都不可能开坊学! 你以为坊学只是请一个私塾先生的事? 笔墨纸砚,不要钱? 学出来了,偏偏离科举差老大一截,干嘛营生去? 真以为什么都学得了么? 敦化坊的汉子,淡淡一句“娃儿上坊学了”,就能让以前的对头破防,蹲墙角画圈圈。 敦化坊的娃儿读书,有明确的发展方向,坊民们心头早就稳了。 当那具算盘,是给娃儿拎着打架耍的? 县衙的司户史都称赞过甄邦的技艺,说日后足以接他的班! 对底层小民而言,廖腾这种小吏的话,某些时候比县令的话更可靠些。 毕竟,铁打的胥吏流水的官,小吏还要长期在本乡本土厮混,轻易不敢胡说八道。 …… 从范氏木器作坊扛了一把摇椅,晒着日头,在坊学的直棂窗外摇晃,听着娃儿们咿咿呀呀背“天地玄黄”、算盘珠子打得噼里啪啦响,也是一种享受。 巡视坊内? 忙碌了一年,还不许偷懒一下? 啊哈,这是个玩笑话,陆甲生经常跑东市,坊内破例又征了两名坊丁。 当然,以县衙而论,坊丁也就是免部分租庸调而已,认真说起来不如十五文一天的力工。 可是,谁让敦化坊有钱、有坊产了呢? 十五文一天的补助,谁有意见,站出来说,保证不打你。 范铮一向很明煮的,明着让你下热水锅煮一煮。 “这位就是敦化坊坊正、将仕郎范铮。坊正,这是我同窗郦正义,学识虽不能考科举,开蒙、授学还是足够的。” 郦这个姓略生僻一些,也就楚汉争霸的谋士郦食其及弟郦商、北魏编撰《水经注》的郦道元比较出名,有河南郦邑的黄帝后人与关中蓝田骊山氏女娲风姓两支源头。 郦寄与郦道约、郦炎等人,知名度稍低一些。 总而言之吧,就一个意思,他家祖上阔过。 相貌吧,稍微差范铮那么一点点,也就是有点丑,倒是眼神坚定,至少在没被生活压垮以前,不会有太大的失德。 相貌丑一点,又不至于太丑,吓到娃儿,糜斐用心了。 真要太俊的,咳咳,范铮对天发誓,不是嫉妒人家的容貌。是怕勾了初长成的妹娃子,搞一个什么师生恋,在这个时代就难听了。 “成亲了没?哪个坊的?” 大致状况,范铮还是需要了解一下的,哪怕这其实算是糜斐作保,也要走这个流程。 啧,还是对面青龙坊的,以前咋没见过呢? 当然这纯属瞎感慨,连敦化坊都五千多人呢,不认识对面青龙坊的人,不很正常么? 郦正义成亲好多年,娃儿都会走路了,倒是符合这个时代的特征,像范铮这种到点不婚的才是另类。 为什么一些重要位置上,用人必须是已经成亲的? 因为,有家有室的人,多半有羁绊,不敢太随心所欲。 当然,你要说同床异梦、后来和离之类的事,那也无法。 世上从来没有让人永远不变质的方法,你觉得和珅是一开始就那么贪的? “郦正义为先生,日三十文钱。恭喜糜先生,要叫你一声山长了,此后坊学的事,多劳费心,每日且五十文。” 博士、助教之类的名称,是官学才有的,私学多半是先生,山长也就是校长。 只不过,人家的书院,少说也是占了一个山头,山长的称呼实至名归,糜斐的山长就难免名不副实了。 敦化坊虽然也不都是平地,可坊内别说山头,高一点的土丘都没有。 郦正义大喜叉手,糜斐的笑容里保留着一丝矜持。 山长了,不能喜笑皆形于色,风度,风度。 “学生初到,听糜斐兄……山长说,敦化坊素来以实用为主,就想问一下,史、子、集、诗、儒、易、佛、道、艺、医、丛各部,坊正想要哪部?或者说,每部挑一些?” 郦正义开口,瞬间让范铮震动了。 不明觉厉啊! “史怎么说?”范铮不知不觉地站直了身子。 “史部,分正史、野史、编年史、别史、地理、传记、杂史、史评、载记、政书、职官等。”郦正义信手拈来,彰显出腹中学识。 “就正史、野史、编年史吧,怎么也得让他们知道老祖宗的功过。其他的,以后有兴趣了,让他们分班学。”范铮不带犹豫的。 第52章 倔强的郦正义 子部,范铮选择了农家、算法。 当然,算法的要求,不要太精深,毕竟这里不是国子监算学,用不到高深复杂且烧脑的知识,主要是为了配合珠算而已。 农家的要求,是必须比现在的产出更高。 要是学了还不如现在的技术,笑话就闹大了。 集部那些诗词、笑话、谜语,可以当调剂。 诗部么,范铮认为对联可以将就学一下,好歹过年可以让他们学着给自家写楹联嘛,顺便还可以给范铮写一幅。 当然,别整“福满乾坤爹满门”,不然会挨揍的。 捂脸,一手鸡爪字的弊端啊! 害得范铮到现在都不敢装文化人,毕竟针管没发明出来,喷不出墨汁,想跳大神都办不到。 儒部,范铮犹豫了好久,决定《论语》还是要学的,免得被人骂了都听不懂。 瞎扯一句,孔夫子也是个暴脾气的老师,姬宰予上课睡觉,换现在再正常不过了,老夫子直接开骂:“宰予白天睡觉,烂木头一块,不能够雕琢!” 事实上呢,宰予是孔夫子的得意弟子之一,孔门十哲、孔门十三贤都有他的名。 同时,宰予是极少敢对孔子“三年之丧”礼制表示反对的人,希望改为一年。 当然,孔夫子也没惯着他,又骂了一顿。 有说墨子也在孔子门下,也提出过同样的理由,但那是首现于《淮南子》,是否可靠难考证,倒是墨门也提倡节葬,这一点与宰予不谋而合。 当然,以前的读书人,要找几个没被老师骂过的,就真稀罕了。 当朝太子李承乾,被责骂得更狠。 不过是与内给使戏耍而已,太子左庶子于志宁上书,将他身边的宦者骂成赵高,李承乾自然就是秦二世嬴胡亥了。 易部就算了,那些高大上的易数、八卦,每一个字分开都认识,合在一起不知道在说什么。 艺部就好玩了,君子六艺,琴棋书画、射、御、刻,草木鸟兽鱼虫,好是好,太容易分心了。 而且,靡费不小啊! 范铮抓耳挠腮,咬牙切齿了半天,还是决定都上,不过要控制好时间与投入。 娘哩,光是一个琴,费就能让范铮心疼,哪怕这钱由坊产出也一样。 御,勉强可以拿自己的小叫驴充数。 射,却稍稍有讲究了。 步兵用的长弓、骑兵用的角弓,以及弩弓,当然不是平民百姓该接触到的。 相应的,弩箭、兵箭,也是禁止百姓拥有。 能够拥有的,是威力相对低一些的猎弓、木箭、竹箭。 木箭与竹箭的区别,就在于箭干的材料不同。 “医部是要教的,但所有医部书籍,必须先由太常寺太医署医正……不,是医监姜茯苓审核。” 这一点,不容辩驳。 每一个时代,都会有其医学标准。 即便是张仲景的《伤寒杂病论》,到了本朝依旧会进行一些调整。 不是说张仲景他老人家错了,而是病情会产生变异,这东西从来就不是一成不变的。 至少,现在唐朝的官方最高医学管理机构就是太医署,必须经过他们认同的医学理论才敢教出去。 否则,庸医比屠夫杀人更厉害,锯左脚能把右脚锯了。 不要笑,这是真实的医例。 丛部是杂书,可以与佛道一同束之高阁。 大方向定了吧? 史部,范铮突起心思,要加入《竹书纪年》。 “恕学生不敢苟从。《竹书纪年》从晋朝出土,因为古今字体差异、残篇等原因,版本都有好几个,从禅让到逐前君主都有,采信哪个?有《史记》这种成体系的史料不用,采用尚有争议的《竹书纪年》,会让当年的先生与同窗笑死!” 意外地,郦正义格外坚持,一张脸拧巴得像扭过的抹布,更丑了。 看着范铮气鼓鼓的模样,糜斐赶紧打圆场:“坊正!郦正义不谙世事,给他一个机会,我劝劝他!” 糜斐用力拖着郦正义走向墙角,郦正义高呼:“宁死,不可改!” 这都整出了后世上刑场的戏码了! 范铮无力地挥手:“就这样吧。” 郁闷,想加点私货都不行。 这些教书匠,咋倔头巴脑的呢? 不过,好像这样倔强的先生,用起来才放心,不用担心胡来? 事后,糜斐悄悄向范铮告罪,说这个郦正义,真才实学是有,甚至当初县学还想过招他当助教,可因为倔脾气不肯退让,才沦落到为人代写诉状。 之后,又因为代写诉状抢了司法史的买卖,脾气还死硬死硬的,连一句好话都不会说,当然是遭受了社会的毒打——再也不准他代写诉状。 因为现在并没有专业的讼师行业,诉状一般是司法史额外的财路。 诉师这个行当,虽然早在春秋就有鼻祖了,但此时连写诉状的人都极少,北宋才正式发展,明清才大盛。 唐朝初期一个尴尬的现实是,官吏体系严重缺人手,所以一般的读书人,只要稍微有点关系,流外官捞不着,捞个刀笔吏并不是太难。 至不济,混个博士、助教、私塾先生,也比在衙门外写诉状稳定得多。 虽然衙门也没霸道到不许外人写诉状,可你好歹会做人嘛,好处给不了,好话来上两句也行。 啥都不行,还死倔,当然是这下场了。 范铮忍不住哈哈大笑,稍稍郁闷的心情变好了。 之后,范铮听了一堂郦正义的课,讲个三皇五帝的故事,用浅显易懂的语言,讲得铁小壮都听懂了,确实有两把刷子。 还真是个天生的教书匠! 好吧,一天三十文的价钱还是值了。 另外,郑重提一下,无论是书写于纸上,还是随手的板书,郦正义的风格都端正平稳,有点欧阳询的风采,不像他的性格。 是谁说的字如其人? 怕是赵佶、蔡京能笑活过来。 历史上的奸臣,李林甫也好,李义府也罢,有几个书法不好的? 甚至,人家李义府的诗才还极好! 事实上,如果不是受名声所累,李义府的诗在整个唐朝也是顶尖的那批。 所以,不要拿才华与人的品性划等号。 第53章 守孝期 奇奇怪怪的学问都要教授,留给甄邦他们打算盘的时间就不是很多了。 然而,这倒让娃儿们抓紧了练习,每到打算盘的时间,那种紧绷绷的气氛笼罩了整个坊学,每个人的速度突飞猛进,除了铁小壮,基本都进了加百子九十息的水平。 这是个什么道理,范铮没想明白。 反正是好事。 铁小壮翻来覆去看自己的手指,也没莱菔(萝卜)粗啊,怎么就跟不上大家的速度呢? 沮丧。 范铮拍着铁小壮肩头安慰:“没事,你还小,等你长大了……” 铁小壮满眼期盼:“那就跟得上了?” 范铮插刀:“不,是差得更多了。” 坊学内哄堂大笑,铁小壮无奈地趴在桌上,生无可恋。 大家都能做到,就他不行,满满被世界遗弃的感觉。 “天下的道路无数条,这一条你没有天赋,可以去其他条试一试,撞得头破血流也无所谓,反正伱年轻嘛。”范铮正色道。“郦正义先生,学富五车,琴棋书画射御都精通,你何妨跟他学学?说不定,你的前途在他那边呢?” “这话,也不仅仅是对铁小壮说的。教你们算盘,是为你们铺一条谋生的路不假,但绝不应该限制你们往其他方向发展。相反,你们本事越多,日后我越沾光,说不定坊正的富贵还得靠你们呢?” “到哪天坊正老得拄拐杖了,你们提着腊肉来看坊正,我不得张开没牙的嘴笑啊?” 学生们大笑,连巫桑都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腊肉,是个半真半假、可真可假的笑话,束修了解一下。 步入坊学的郦正义,对范铮叉手一礼。 范铮的学问比较单一,郦正义原本还高傲着,不怎么看得上范铮。 哎,这就是书生意气。 可范铮刚才的话,让郦正义不得不服。 什么是胸襟,什么是格局! 郦正义都必须承认,看着自己的学生学别人的本事,多少有点膈应。 不是正人君子就没有点私心杂念的,顶多是控制住了。 …… 九月,天高云淡。 一身病痛的苦柳氏终于撒手人寰,苦贞贞欲哭无泪。 凭苦贞贞自己,一无钱财,二无力气,家里还连个拿主意的人都没有,根本没法操办丧事。 坊中暂时闲下的丁男、婆娘,被范铮召集一下,都来帮忙,布置灵堂、清洗身子、换寿衣、入棺椁、准备膳食,安排得井井有条。 办席是必须的事,无非是坊中先垫钱。 人家随礼,得吃饭吧? 帮忙的,总不能让人回去吃了再来吧? 配不配当坊正,这些小事上就能看出来。 如果连丧事都办不了,这个坊正的组织力太差、威望不足,还是趁早辞了吧,莫害人害己。 因为苦贞贞家没有什么余财,棺椁只能从范氏木器作坊抽几块薄皮板铆了。 白送是不可能的,也万万没有送棺材的道理——除非是生死仇家。 范铮询问过苦贞贞的意思,从香坊里预支部分工钱买下了棺材。 白送不可能,成本价还是可以商量的。 范老石抬头看了范铮一眼,笑骂一句“滥好心”,低头刨木板了。 元鸾接过买棺材的钱,反手数了二百文给范铮。 “这是家里的香火钱。” 长安城百姓随礼的规矩不知道,敦化坊的规矩是在二十文之内,斗米的价钱。 你想想壮丁一天普遍在十二文到十五的力气钱,就知道这数目不算低了。 元鸾的意思,买棺材的钱不可以少,但可以多随礼帮衬一下。 买卖归买卖,人情归人情,不可混淆。 在人情世故上,范老石夫妇还是做得不错的,要不然范铮也不能那么懂事不是? 苦贞贞一身孝服跪坐在蒲团上,越发显得楚楚可怜,看得铁大壮心痒痒。 江湖传言:要想俏,一身孝。 范铮有意无意地开口:“别害人,《贞观律》上可是明明白白写着,居父母及夫丧而嫁娶,徒三年。守孝期二十七个月,不得谈婚论嫁,不得饮酒作乐,明白了吗?” 声音不大,恰好铁大壮与苦贞贞听得清晰。 这不仅仅是说给铁大壮听,也是说给苦贞贞听的。 律法的处罚还是小事,真犯了这事,街坊邻居的冷言冷语、唇枪舌剑,能够杀死人的。 就算你能迁居别处,这恶名也能跟随一辈子,洗不掉的。 这也是坊正的义务之一,提前向坊民警示,不要触犯律法。 但这世上,总有那么一些人,不见棺材不落泪,总想着倒霉那个人一定不是我。 要不然,大唐的牢狱早就空了。 唐朝的守孝时间,总体来说还是遵循儒家的规矩,二十七个月,你算三年也说得过去。 律法支持改嫁、再嫁,但那是二十七个月的孝期之后,期间该守的规矩要守。 当然,如樊大娘一般愿意守节的,绝不能勉强。 总的说,在婚姻制度上,唐朝算是相当人性化的。 苦贞贞的前夫乐喜,早就外出做事了。 或许,支离破碎的家,让他想逃离这伤心地。 出人意料地,乐林氏托人随了一百文的礼。 以两家僵化的关系,乐林氏随二十文已经不错了,就是分文不随也说得过去。 坊内自有安葬的地方,且多多有余。 毕竟这一座长安城,连上叫大兴城的时间在内,也不过五十余年,算是一座年轻的都城。 所以,真正敦化坊三代以上的原住民,比例极低,后来迁入的人口占了大头。 故而墓地在敦化坊真不算多。 虽然苦柳氏确实是薄葬,但坊内的长舌妇居然不嚼苦贞贞的舌头,倒也罕见。 要知道,连彪悍的樊大娘,都有人在编排,便是挨了打、掉了两颗牙,依旧嚼舌根子。 不说苦贞贞,是因为确实没啥好编排的,厚养薄葬,谁能说个不是? 苦贞贞嫁乐喜十年,说一声是卖身救母也不为过。 或许你能说苦贞贞亏欠乐喜,但不能说她亏欠苦柳氏。 没有她的付出,苦柳氏也许十年前就该下葬了。 三天后,苦贞贞换下孝服,臂扎黑布条,到香坊复工了。 守孝,并不是让人枯坐家中,否则家无隔夜粮的穷人不得饿死? (回应一下开头文言文部分居多的问题,本书的初衷是依托《唐律疏议》写一些唐朝的小故事,引用的原文比例高了一点,结果后来写成了家长里短。当然,唐律部分并不会放弃,毕竟挺有意思的。) 第54章 耗子给猫当新娘 十月初一,青龙坊与敦化坊一同安排社火,侯莫陈羽表示,青龙坊为辅,敦化坊为主。 这个世界太疯狂,耗子给猫当新娘。 想想当初两坊横眉怒目的关系,到现在侯莫陈羽甘愿伏低做小,变化太让人猝不及防。 殊不知侯莫陈羽也是满腹无奈,但有半分奈何,谁愿意给往日看不起的对手低头啊! 范铮当将仕郎了,青龙坊忌惮而已; 隐潭游侠儿栽了,侯莫陈羽三令五申,青龙坊的人不得与敦化坊起冲突,哪怕遇到仇人也得绕道走; 郦正义进敦化坊坊学,家里那一直郁郁寡欢的婆娘突然扬眉吐气,手头渐渐宽裕,话也难免多了起来。 那么,吹一吹自己夫君时来运转、得对面敦化坊看重,也是必然的事。 “对面敦化坊的坊学啊!等等,敦化坊……开坊学?” 侯莫陈羽的婆娘眼睛都瞪直了。 “一百五十三名学生呢,听说以后十二岁以下的,每两年收一批,不拘娃儿、妹娃子。” 郦正义的婆娘漫不经心地掰着豆荚。 “就凭穷得连袴褶都得轮着穿的敦化坊?” 固有印象,让青龙坊的婆娘们难以置信。 郦正义婆娘默不作声地拂了拂身上生绢裁剪的崭新襦裙,眼里闪过一丝蔑视。 敦化坊穷,我家夫君是怎么拿三十文一天工钱的? 哦,应该说束修的。 我这一身新衣裳,虽说档次不是很高,可与从前的葛布衣服相比,差距大了! 生绢四百八十文一匹,上等的火麻布四百文一匹,我以前穿的葛布二百文一匹! 眼瞎吗? 侯莫陈羽的婆娘,一张嘴如鹦鹉,迅速学给了侯莫陈羽听。 侯莫陈羽是坊正,经常关注对头敦化坊的坊正,不是那些没见识的婆娘,听完了蹲在地上,半晌不起身。 任你青龙坊近万人口,就是不如人家只有五千人的敦化坊,丢人呐! 最关键是,自己家也有两个娃儿,大郎已经十二岁,没指望了,可二郎才六岁啊! 你以为送别人家的私塾很容易么? 当年大郎六岁到八岁,两年间,自己求过无数私塾,可人家私塾就只收自家子弟与旁系,最起码也是姻亲! 靡费什么的且不说,关键人家不愿意对外放开! 知识的垄断,才是最大的垄断。 下了狠心的侯莫陈羽,顾不上什么颜面,托郦正义转圜,死活要跟敦化坊拉上一点关系,社火联谊也就是最合适的理由了。 范铮不屑一顾。 早干嘛去了? 陆甲生则劝说着范铮:“坊正啊,你早晚要高升,那个位置,嘿嘿,应该能轮到我吧?伱想想,敦化坊跟青龙坊、立政坊、广德坊都不对付,以后难免吃亏,总不能四面皆敌吧?俗话说,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就算打架也要找帮手不是?” 范铮仔细打量了陆甲生一遍:“长见识了嘛。不错,以后接我的班足够了,这种小事你做主。” 陆甲生年轻的面容瞬间容光焕发。 都是年龄相近的伴儿,陆甲生了解范铮的臭脾气,在别人面前还可能阴阳两句,在自己面前则从不说虚的,不爽了也直接抡枣木短棍上手。 范铮开口,自己敦化坊 安排在十月初一,是因为按农时已经收割完庄稼,大家庆祝一下在暴雨倾盆的日子还保住了收成。 没有人知道,这场提早的收割,其实还有范铮的功劳。 范铮自己也没放心上,不过是投桃报李提醒一句罢了,主要功劳还是县令亓官植。 至少,人家敢冒这个险。 如果范铮判断错误,亓官植很可能从此坐冷板凳了。 今年的社火,斗歌、斗舞,引得无数人围观,敦化坊的,青龙坊的,立政坊的,广德坊的…… 长安城的宵禁,使得一切活动都提前到下午,社火的那个“火”,就是个装饰,不比城外是真点火照明。 心情大好的陆甲生,高桡、旱船、对歌,玩得不亦乐乎,青龙坊的小娘子连声起哄,倒真有人看上这个小郎君。 于是,本来就是随便耍一耍的对歌,成了眉来眼去歌。 陆甲生倒是直白,在歌里把家境唱了出来。 “一亩菜畦两间房,头上双亲要奉养”,倒真让不少小娘子退却。 范铮暗笑。 陆甲生倒也没说假话,可那是没给他一分兽炭作坊的利之前。 现在么,陆甲生家已经计划在春后把宅院好好建设一番。 试探人心么,从来不算错,总比相处之后问题重重好得多。 后世那些星期婚,除了骗婚的,主要就是相互间根本不了解,跟盲婚哑嫁没啥区别,加上后世人的小暴脾气…… 人群中,一个微胖的中年人负手而立,面上带着一丝骄傲。 中年人身侧,是几名异常健壮的汉子。 “左候卫武候相里干,见过上官。”相里干低沉的声音响起,恰好够中年人听到。 “你认识老夫?” 老夫其实不老,但这个人均寿命四十的年代,中年人确实有资格用这个词了。 “武德九年,麾下见过大将军。” 相里干的话并没有隐藏讯息,可以直接推导,他说的大将军,必然是左候卫大将军。 武德九年,玄武门之变后,长孙无忌被封左武候大将军。 事实上,这里是《旧唐书》的一点瑕疵,左武候卫这个名称,在隋炀帝时就已经改叫左候卫了,唐朝沿用了左候卫的名称,直到喜欢乱变官名的李治,才改名左金吾卫。 唐玄宗时期,声名狼藉的“口蜜腹剑”李林甫,主修从立国到开元年间职官类工具书《唐六典》,完整地记载这些变迁。 就是一张手纸,用对了地方,作用仍极大,极少有恶到纯粹的人,史书上的褒贬,未必就真的公正。 至少李林甫活着,能让安禄山战战兢兢,不敢有异心。 许是陪衬当久了,青龙坊的汉子终于来了脾气,一名壮汉持着短棍轻舞了几下,站了出来:“听说敦化坊的人,身手不错,可否赐教一二?” 陆甲生怒视着侯莫陈羽,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了。 我为青龙坊在坊正面前说好话,结果你们来这一手? 《你是我的眼》:眼前的黑不是黑 你说的白是什么白 第55章 不杀之恩 “尔朱成,闭嘴,滚回去!你是觉得,本坊正奈何不了你吗?” 侯莫陈羽眼里喷火。 坏我好事,狗东西,明年徭役整不死你! 尔朱氏是羯胡种,高鼻深目,因世居尔朱川得姓,在北魏时进入最高光时刻,最出名的人物是尔朱荣。 所以,后世一些激愤于五胡乱华的人,说羯胡被灭种了,情绪可以理解,但不可信。 再不情愿,伱还是得面对事实,有部分羯胡人融入了本土。 到唐末五代,还有道士尔朱洞,道号归元子,以丹药闻名。 羯胡人的一个特性是好斗,即便是在青龙坊里,尔朱成也时不时当刺头,何况是为向来弱于他们的敦化坊俯身为配。 尔朱成铁塔似的身子立于大街,笑声如夜枭:“怎么地,敦化坊是怕了么?没事,只要你们乖乖低头,耶耶也不会得寸进尺!” 陆甲生咬牙,身子一晃,就要上前应战,却被范铮拉了回来。 范铮的棍法被相里干评为稀烂,陆甲生还不如范铮呢。 有人配合,抓个小蟊贼,陆甲生还是能胜任的,可好勇斗狠嘛,他真不行。 坊中主战斗力樊大娘,因为要换妆露两手,此刻不在现场。 范铮一咬牙,抽着枣木短棍,迈步上前。 虽然武艺不济,但自己有官身,坑也要坑死他! 眼前一,范铮骇然发现,自己已经两手空空,枣木短棍赫然出现在一身华丽襦裙的元鸾手中! 哎哟,老娘嘢,这不是在闹着玩的! 范铮心烦意乱,正要开口,元鸾已经持着枣木短棍来到尔朱成面前。 尔朱成可不知道怜香惜玉,一棍子劈了下来。 虽然是短棍,但大家普遍是用刀招,无非是横刀容易出事才用木棍替代而已。 还有一个原因,穷,买不起横刀。 两贯钱,对日平均收入不到十五文的百姓来说,也是好大一个负担。 范铮眼皮子直跳,想上去帮忙,却被范老石的大手死死钳住肩膀,动弹不得。 “阿耶,放手!”范铮低低地咆哮。 “就你这屁大的本事,上去添乱么?你阿娘发起威来,我都得跑!”范老石没好气地开口, 好像透露了什么了不起的讯息? 范铮僵硬地伸着脖子,看着自家阿娘身子轻侧,枣木短棍如灵蛇一般捅在尔朱成胸口。 气势汹汹的尔朱成身子一滞,本来就很白的面容,仿佛突然失去了血液,一口污血骤然喷在地面,铁塔忽然倒塌,溅起无数尘埃。 “垃圾。” 元鸾轻啐一口,不屑转身,枣木短棍往空中一扔,木棍打着旋儿向范铮飞去。 尔朱成身后,一名同样粗壮的汉子,目露凶光,纵身跳了出来,抡着短棍,对着元鸾肩头就打。 总算他还有一点理智,不敢对脑袋下手。 “阿娘!” 范铮红着眼咆哮。 范老石身子跃起,抓住盘旋的枣木短棍,挟雷霆之势,向那名汉子脑袋砸去。 敢对我家娘子下手,活腻了! 汉子一惊。 真打到元鸾肩头,范老石这一棍能把他脑门砸迸裂! 范老石含怒出手,可没有收敛实力。 身子无论怎么晃,都脱不开枣木短棍的攻击范围,汉子只能举棍招架。 “当啷”、“咔嚓”的声音响起,竟没人能分辨哪个在前。 汉子手中的短棍直接炸断,两截全都落地,虎口血迹斑斑,竟是被震得裂开了。 只来得及歪头,范老石的一棍砸到他肩上,又是骨裂的声音。 围观的人,情不自禁地哆嗦了一下。 谁都知道最后一下,范老石是留了点余地,否则直接打死人了。 范老石这一下虽然狠辣,但法理上,谁也挑不出刺来。 为救人嘛。 一声惨叫,汉子倒地上哀嚎,范老石扬着完好无损的枣木短棍,狠狠呸了一口:“对一个女人也要用偷袭的卑劣手段,丢人!” 击掌声从长孙无忌处响起,继而整个敦化坊的人都在喝彩,只觉得格外扬眉吐气。 看一看你们青龙坊什么货色,看一看敦化坊的厉害! 还有胆量来叫阵不? 侯莫陈羽赶紧让人找医工来救治这两个混账。 该死的东西,本坊正苦心孤诣营造出与敦化坊缓和关系的活动啊,全被你们毁了! 要不是身为坊正,侯莫陈羽巴不得他们去死! 明年青龙坊的徭役,你们两家等着! “娘子军的兵曹参军元鸾,息隐王手下的军头雷永吉,哦,现在恢复本名,叫范老石了。贤伉俪还真是拿得起、放得下,五品官身说不要就不要了。” 长孙无忌有意无意地解说。 人们释然了,难怪范家娘子也身手不凡呢,娘子军出来的,有弱者么? 说一个娘子军当时不太出名的小将,丘师的弟弟丘行恭,随当今征战薛举、刘武周、窦建德、王世充,战功赫赫,邙山为李世民单刀开道,丘行恭拔箭的石雕,后来还刻在昭陵阙前呢。 范铮眼睛都直了。 阿娘居然是娘子军的人? 难怪阿耶这土脾气,也被克得服服帖帖的,真是一言不合可以来上一架呀! 活这么大,是不是该谢谢阿娘的不杀之恩? 但凡阿娘拿出今天一成的本事,范铮觉得自己就可以走入下个轮回里了。 范老石收起枣木短棍,别到腰上:“要是我不弃官,赵国公还能留我活到现在?” 贞观十一年,长孙无忌由齐国公改封赵国公,并册封世袭赵州刺史。 长孙无忌与马周等人,坚决反对世袭分封,于是李世民收回成命。 很难分辨李世民是真心想让功臣们世袭,还是在作秀。 范老石的话倒是真的,如果当时不是因为姻缘而退出,范老石难免与李世民这一系殊死拼杀,未必能如薛万彻一般活下来。 玄武门之变前后,李建成一系的将领,其实死了不少,只是没记载在史书。 哦,还是有出现在史书的,大名鼎鼎的罗艺,贞观元年还是因为觉得心有不安,在豳州(bin,陕西彬县)兴兵造反,结果长孙无忌与尉迟敬德统军平叛,大军还没到呢,罗艺被自己的部将攻击而逃,半道为左右斩杀。 不管当年李建成如何仁义,大势如此,谁也没法。 再说,当时的立场有些尴尬,平阳昭公主与李世民关系不错,元鸾与范老石结合,帮谁都是错。 只有果断退出,才保得全家安康。 感谢文艺处女座500打赏。 第56章 长孙一诺 虽然长孙无忌在历史上不以军功见长,但你不能否认,人家确实有资格领军。 这就是时代特色,纯文官或纯武官不多,多数是可以两边出任的。 当然,你要说太子率更令欧阳询那样的老人家,还天生身子不怎么好的,就不可能文武双全了。 高士廉那样的人物,在玄武门之变都有亮眼的表现。 别人的司空是个虚衔,长孙无忌的司空是个实权。 有意思吧? 他在贞观的宰辅之中,排名一直在前,要不是谦让,房玄龄未必是百官之首。 就这样,在李世民的凌烟阁上,长孙无忌依旧排名 没有真本事的话,何以服众? 你以为尉迟敬德他们的脾气很好么? 不是因为与李世民的郎舅关系,是长孙无忌真有这份才学与本事,《贞观律》就是他主修的,李治时期的《永徽律疏》也是他修正的,相较比较粗疏的《武德律》要完善得多。 影响千年的《唐律疏议》,指的就是《永徽律疏》,而《永徽律疏》相对《贞观律》,变动的并不多。 也就是说,唐朝的律法,此时基本完善了。 顺便妄议一句,李世民打仗是厉害,可他的为人,真没他那个被隋炀帝称为“阿婆面”父亲李渊狠。 看看李世民对突厥颉利可汗阿史那咄苾的处理,真是手下留情了,至少让人家一家好好活着,直到贞观八年阿史那咄苾郁郁而终。 伱看看人李渊。 李密,噶了; 萧铣,噶了; 窦建德,噶了; 李子通,噶了; 王世充,被仇家噶了。 杜伏威,倒没噶,暴卒了。 李世民除了对侄儿狠了一些,其余时候还是很留余地的。 李渊使用裴寂为相,赐裴寂铸钱之权,为儿子李元景聘裴寂之女为妃,他家娃儿,不当律师的裴律师被赐婚临海公主,裴寂更参与编撰了《武德律》。 唐朝律法的渊源,大致就是如此了。 所以,长孙无忌在唐朝,是真牛,不是靠裙带关系。 他的诗《灞桥待李将军》写得不错,就是为李广张目、欺辱人家冤死的霸陵醉尉,屁股太歪。 堂堂赵国公,没事从城北的崇仁坊跑城南的敦化坊,谁信? 长孙无忌呵呵直笑:“放心,本官不是来寻贤伉俪的。将仕郎范铮是吧,皇后阿妹得你之功,身子大好,本官自当承一份情。” “武力,有你耶娘在,不是出动一队人马威胁不了你。这样,本官给你一个承诺,只要不违背《贞观律》、不危害到阿妹一脉,本官为你出一次头,就是天塌了也得顶起来。” 倒不是长孙无忌在空口说白话,而是他兄妹情深,当年母亲去世后,一同被同父异母兄长长孙安业逐出家门、流离失所,痛苦永远铭记在心。 也是舅父高士廉、舅母鲜于氏心善,抚养了他们兄妹。 否则,还不知道有没有长孙无忌的今天。 哦,贞观元年,身为右监门将军的长孙安业,悍然随义安王李孝常、右武卫将军刘德裕、统军元弘善,密谋借诸卫反叛。 事泄,李孝常等人处死,因为长孙皇后的求情,长孙安业免死,发配嶲州(四川越西县)。 成为外戚的长孙安业为何谋反,要说没长孙无忌一点逼迫、一点手脚,是很难让人相信的。 毕竟,世人都知道长孙无忌“以德报怨”的名声。 长孙安业在嶲州的日子会如何,也可想而知。 长孙皇后天性善良,长孙无忌就用自己的一身血腥,守卫阿妹的善良。 …… 社火依旧继续,之前尔朱成兄弟破坏的气氛,也渐渐恢复过来。 瑕不掩瑜,反正元鸾又没吃亏。 樊大娘这一次反串的,是历史上大名鼎鼎的秦武王,嬴荡。 话说这个名字,真别具一格的。 秦武王这个年轻有为的君主,设丞相、逐张仪、与魏盟、伐韩、平蜀乱、改田律,让秦的国力更上一层楼。 唯一的问题是太年轻好胜,与大力士孟说赛举鼎而亡,终年二十三岁。 范铮有些奇怪,去年樊大娘饰举鼎的西楚霸王项羽,今年樊大娘饰举鼎的秦武王嬴荡,这是跟鼎过不去了? 偏偏樊大娘那不专业的造型,居然让两坊的人喝彩连连。 喝彩的人,倒不是说欣赏的眼光不好,纯粹是因为樊大娘的力气,在坊间是耳熟能详的。 但樊大娘今天并不是最出彩的。 甄行、甄邦为首,铁小壮为腰,巫亹、巫桑为尾,一百五十三名学生衣着整齐朴素,整齐地列队出坊门,摇头晃脑地背起了千字文。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娃儿、妹娃子认真背书的样子,是极其可爱的,即便青龙坊的大人们有敌对情绪,也情不自禁地缓和下来,继而在想,自家的娃儿,为什么就不能去读书? 书上那些东西,可是连他们都不知道的啊! 也就“寒来暑往,秋收冬藏”听懂了,其他的,不懂啊! 偶尔也有一两句,好像明白了,又好像不明白。 但是,读书总是高大上的事,说到哪里都是这个理。 即便是那些一刀一枪博取功劳的府兵,你又以为他们会不想送娃儿读书? 哦,府兵一般是当地家境殷实的,读书还真有渠道? 是了,府兵除重兵器与战马,要自备随身七事,服、被、资、物、弓箭、鞍辔、器仗,没点家底你连府兵都当不了。 所以,府兵的家境,加上官府的倾斜,县学不敢保证,开个蒙还是绰绰有余的。 其实《千字文》不过是开蒙书籍,可那么多娃儿、妹娃子异口同声,就真是一道风景了,在文字普及率低下的时代,能让许多人浮想翩翩。 侯莫陈羽讪讪地走到范铮面前,叉手道:“将仕郎,你一定要相信我,尔朱兄弟的事,绝对与小人无关。小人,小人安排这场社火,除了缓和两坊的关系,就是想求个情,请敦化坊准我家二郎进坊学,束修、靡费小人会承担。” 所以,侯莫陈羽犯不上搞那么凶险的事。 元鸾:感谢戦无法无天打赏!客官,看我舞横刀不? 第57章 杂户 我想着你的黑夜,想着你的容颜,反反复复孤枕难眠…… 范铮还没有能想的人,却依旧辗转反侧。 长孙无忌不坐衙,情有可原。 唐朝官吏的法定节假日,称假宁之节,种类繁多,十月初一这一天也是假宁日。 但是,长孙无忌来敦化坊,只为给自己一个承诺,范铮是不信的。 欧阳询与长孙无忌写诗互嘲,其中一句范铮还是记得的,“只缘心溷溷(hun)”。 溷字,意为混浊、混乱,也指污秽。 都相互指着鼻子开骂了,已经八十高龄的欧阳询还会顾虑什么吗? 更不要说,潭州(长沙)人的脾气本就火爆。 可骂你也得有理有据,文人对骂总不能如泼妇骂街,所以长孙无忌嘲笑欧阳询像猕猴,欧阳询嘲笑长孙无忌心肮脏。 先撩者贱,谁让伱长孙无忌先去嘲笑人的? 就是李世民打圆场,欧阳询依旧不低头,长孙无忌只好哈哈一笑,就此罢休。 关键一点,说长孙无忌心污秽,还真不是虚言。 除了处理不少不宜公开的事,长孙无忌的性格也有问题,喜欢玩阴的,不够大气。 再加上尔朱成兄弟突兀的挑衅,难免让范铮多想。 要知道,如果是铁大壮这么胡来,早就被范铮抽打了。 敢逆坊正意思的坊民,有,不多,尤其是在外头,基本会顾坊正的颜面。 假设一下,长孙无忌其实不想出什么承诺,让尔朱成等人捣乱一下,然后让部曲出面破局,就当还了个人情,岂不是干净利落? 不能这么想,太脏了。 …… 坊中,孤男孙九年近五旬,看上了一个中男,想养为子。 范铮懒得出面,让陆甲生跑了一趟,结果陆甲生气咻咻地回来了。 “坊正!孙九油盐不浸,非要收那个异姓的杂户为子!” 唐朝的平民百姓,看似是社会最底层,其实还真不是。 在平民阶层之下,有三层。 一层良人,就是身上有点官方纪录、但全部免罪的人,可以与平民百姓通婚,享平民百姓的权利,承担相应的义务,但事实上仍旧矮人一头; 二层是杂户,前朝遗留、犯官配没、俘虏为三大来源,属于有官方不良纪录、监视居住的半官方奴隶,与太常寺的乐工地位相近,籍属州县,仍为贱民; 三层是蕃户,就是免了死罪的官奴,归各司掌管。 《旧唐书》就提及那么一条:凡反逆相坐,没其家为官奴婢。一免为蕃户,再免为杂户,三免为良民,皆因赦宥所及则免之。 杂户的地位低下,除了良贱不婚的规定,还不允许收杂户为子孙。 孙九的破宅院里,侍立着一个面色苍白的旧麻衣中男,卫君子,容貌姣好,隐隐有女相,也就是他要收的养子。 义子是干儿子,你随便认; 养子是要继承香火,可不能胡来。 何况,还涉及户籍之类的官方事物,没有坊里点头,你连去户曹办理的资格都没有。 孙九一头枯槁的头发胡乱扎了个髻,眼神微微闪烁,眼角的皱纹能夹死蚊子,老树皮似的手掌在哆嗦。 气的。 咋,我孙九打了一辈子光棍,临了找个养子接香火也不成? 范铮恶形恶色地出现在孙九的宅院里:“孙九,胆子肥了嘛,坊丁的劝说都不听。” 孙九的怒火立刻消逝,堆起了笑脸:“坊正说哪里话,小老儿不过是与陆甲生这后生理论,情急之下,声音高了……” 孙九谄媚地掐着半截指:“那么一点点。” 范铮抬起眼皮:“你姓孙,他姓卫。《贞观律》中规定,无子收养同宗,养异姓男者,徒一年,你可想好了。” 这就是陆甲生不如范铮之处,虽然他也知道不对,却不能如范铮一般,《贞观律》的条文信手拈来。 同样是违律,笞刑与徒刑,威慑力差好多。 这一条律法也相当有意思,收养子不得收异姓,在后世则被弃了。 所以,唐朝没有“三代归宗”的说法。 卫君子楚楚可怜地看向孙九,本已犹豫不决的孙九咬牙道:“收!为了祖宗香火,徒一年也干了!” 不就是万年县里白干一年苦活吗? 去! 当然,这是没领教过官法的孙九,才敢这么想。 真正徒过的人,都会朝地上啐一口,耶耶不会再让你们抓到徒刑了! 范铮轻笑:“可惜,还不止这一条。养杂户男为子孙,徒一年半;养杂户女,杖一百。且徒刑、杖刑都是白挨,之后还要还正。” 孙九一下就傻眼了。 要是挨了刑罚之后,官府就认了,孙九还有可能撑一撑。 可是,受罚白受,还要还正,这不白吃苦头了吗? 折腾是为了什么? 没挨过打吗? “阿耶……”卫君子的声音,酥得肉麻。 孙九打了个哆嗦,连连摆手:“可不敢咧。我没这福分当你阿耶。” 卫君子的嘴撅起,居然有几分女装大佬的风采,连陆甲生都有点失神。 范铮露出个古怪的笑容。 好像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啧啧,孙九看着老实巴交的,想不到癞蛤蟆娶青蛙——长得丑,玩得。 卫君子潸然泪下:“我想脱掉杂户的身份,变为良人,我有什么错?你们要这样阻拦我?” 范铮吐了口带着薄雾的粗气:“杂户想脱籍为良人,除了等待朝廷的赦免,别无选择。想通过养子这条途径脱籍,害人害己而已。” 卫君子的身躯抖了又抖:“从贞观元年到现在,十一年了,我等到了什么?哈哈,老天,这是要绝我卫君子的生路吗?” 范铮枣木短棍挽了个棍:“上一任坊正猝死,也没交待得太清楚。不过,就贞观元年犯事的,且是就近安置的,应该是义安王李孝常、右监门将军长孙安业一党,还是比较边缘的人物。” “受此牵连嘛,就是送你当官奴也不冤,索性加一刀送入内侍省也未必不行。杂户,虽然不是太自由,已经算是很好的待遇了。” 杂户冤不冤,不是范铮配讨论的问题。 但是,卫君子嘛,想脱籍为良人,难度真不小。 第58章 脱籍 顺便提一句,唐朝的官方匠人,很多是蕃户、杂户与他们的后裔。 婚姻的话,蕃户只能娶蕃户,杂户只能嫁杂户,给良人当妾都不行,专业一点叫当色为婚。 律法里的“色”,当然不是指色相、容貌,而是将人分为各色人等。 蕃户、杂户,不能当府兵、不能读书,就是要你家沉沦下去。 也许你家厉害,有人能世代将知识传下去,但这是凤毛麟角的概率。 但是,熬到改朝换代,然后得以翻身的人,更罕见。 要知道,杂户里还有“前朝遗留”一说。 杂户因为落籍在州县,所以一些坊区有杂户居住,是很正常的事,敦化坊的杂户就安置了十户。 但是,往日的杂户们就很安分守己,老实得跟鹌鹑似的,今天卫君子是怎么生起不该有的心思? 看了看卫君子那雌雄莫辨的面容,范铮有了一个大胆的推测。 或许,卫君子与太子李承乾的新宠、太常寺太乐署乐人称心,还是失散多年的兄弟呢? 杂户与太常寺的普通乐人,理论上是同一阶层的。 也就是在官府征番役时,杂户是二年五番,每番一个月,负担比民户重很多。 但是,都沦落到这地步了,能活着就好,奢求什么呢? 卫君子含恨跺脚,扭身抹泪离去,虽然一身麻布圆领袍,依旧挡不住风情万种。 嘶…… 难怪以太子之尊,都能改双向。 当真应了后世那话,男人妖娆起来,就没女人什么事了。 关键你还生不起反感之心。 范铮目光打量着局促不安的孙九,啧啧两声,却没说下去。 点到为止,毕竟一个素得太久的男人,干点啥,不要强迫,也不过分。 取向这种事,老祖宗们玩得很的,从龙阳君开始,都还诞生了几个成语,雅得让人摇头。 谁跟我说古人很传统? 谁? 后人玩的,不过是古人玩剩下的。 那些张嘴闭嘴厚古薄今的,对诸如剥皮革草之类的优良传统,就只字不提了。 孙九隐约觉得忐忑,嘴皮蠕动了半天,忽然迸出话来:“坊正,我知道有人在接触铁大壮他们,想打探杏村的消息。” 范铮的眸子微缩。 好家伙,还不死心呐! 陆甲生补了一句:“不像是东市那些粗人。” 孙九眼神闪烁,却被范铮捕捉到了。 “伱知道些什么,是吗?”范铮露齿一笑,枣木短棍在掌心里轻轻击打。 孙九犹豫了几息,还是吐露了消息:“是一个跟卫君子长得很像的年轻人,衣着华贵,身边跟了几个像府兵、但是又软了许多的人物。” 孙九这样的老货,其他方面未必中用,可一双眼睛还是比较毒的。 府兵、护卫、部曲,孙九能够一眼就辨别出来。 活得久,见得多。 范铮默然。 像府兵、又软了许多,指向性还是很明确的。 左右卫麾下的亲府、勋一府、勋二府,太子左右卫率下辖的亲府、勋府,都在这个行列之中。 府兵,这个词其实可以细分。 三品以上子、二品以上孙为亲卫,入亲府; 四品子、三品孙、二品曾孙,为勋卫入勋府,或率府亲卫; 然后是翊卫及率府勋卫、诸卫及率府翊卫。 至于地方上,则是折冲府的府兵。 看,照样有三六九等。 不好理解的话,可以直白地将亲府、勋府视为官员子弟蹭资历的地方,翊府就是真正的作战、值守单位。 能让孙九说软的,大约也只有身世不凡的亲卫了。 左右卫此时此刻毕竟还是大唐的主战力,哪怕是亲卫也得像点样子,能够松懈一点的大概就太子左右卫率的亲卫了。 跟卫君子很像,未必是指相貌像,可能是气度相像,特别是“双兔傍地走”的气度。 因此,来人的身份,范铮就锁定在称心身上。 相当于说,范铮之前的瞎推断,居然可能成真,称心与卫君子,看似八竿子打不着,却有一条线将他们连接起来,这才是卫君子想摆脱杂户身份的底气! “怎么没人告诉我呢?” 范铮的目光看向陆甲生,眼里闪烁着危险的光芒,手中的枣木短棍不自觉地微翘。 哦,阿耶含恨出手,枣木短棍外头看起来没事,内里还是有些问题,掂上去手感不对,回去该换一根了。 陆甲生微微摆手:“不关我的事,铁大壮他们昨天黄昏被人问起,早上才反应过来,觉得不对,刚跟我说没多阵。” 呃…… 范铮无奈了。 铁大壮他们,干活是一把好手,脑子嘛,不敢恭维。 足足过了一夜才发觉不对,真让人佩服得五体投地。 难为他们还能反应过来。 大概,这也是他们卖力气、不卖脑子的原因吧。 范铮叹了口气:“一帮没警觉的!让铁大壮告诉杏村,对方可能出自东宫。” 陆甲生唬得瞪直了眼,手中的枣木短棍落地,砸到脚背兀自不知。 老天爷,敦化坊屁大的地方,能招来东宫注意? …… 杂户卫君子脱籍不成,次日却有万年县司户史持符文将卫君子调至隔壁立政坊。 哦,前面没有细说,官府的符文,指的是下行公文,不是道士画的符箓。 再过得几天,听说卫君子寻了个孤老,当了人家的养子,脱了杂户籍,继而不知所踪。 户籍的卷宗,相信已经天衣无缝。 经手的司户史,据说已经去了边地为官。 看,只要有心、有权,律法算个屁? 范铮只能表示,努力守好自己这一道关卡,至于别处,从九品下的文散官而已,多什么事? 世上的不公,多了去,范铮只能保证自己手上相对公平。 你没看错,相对公平。 这世上就没有所谓的绝对公平。 立政坊的坊民,敢跟平康坊的坊民比小日子么? 鄯州的小百姓,敢跟长安城的百姓比生活么? 同样的事,在樊大娘与铁大壮之间,范铮可能稍稍偏向谁,不是一目了然吗? 难道还刻意疏远关系更近的樊大娘,偏向关系相对平淡的铁大壮? 范铮的脑子又没进水。 第59章 太子监国 贞观十一年十一月,御驾临河南道怀州。 朝中由太子李承乾监国,诸宰辅相佐。 李承乾的性子虽然有些拗,但能力是不差的,毕竟从小李世民就让他听政,稍大一些还让他决断部分事物,君臣的评价是“颇识大体”。 对一个储君而言,识大体就足够了。 再英明神武,你是想让陛下当太上皇么? 十八岁的李承乾,除了身为人夫,还身为人父。 庶长子李象,都已经七岁了,不得不叹服他们早熟。 想想十一岁,我们在干什么,撅着屁股打玻珠、与女生划三八线啊! 这个还真不是黑,《册府元龟》里有时间记载的。 嫡长子,现在还在太子妃苏氏怀中,毕竟李承乾贞观九年才娶的秘书丞苏亶之女为妃。 太子已经成年了,有一定的诉求,只要不是影响到大局,宰辅们通常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倒是东宫的属官会言辞激烈。 给一个杂户脱籍为良,虽然处理手法有些稚气,能交待了也就行。 世上很多事,就是给个交待完事的,你以为什么都能深究? 贵人腚上的糊糊,也是你贱民能看的? 只有将原太常寺太乐署乐人称心除籍、并授太子左春坊从九品下主事一职,让宰辅们叨叨了两句。 哪怕伱将他放为良人吧,马上就给个官职,是不是太突兀了? 李承乾表示,左春坊太子司议郎,职责里有那么一项,记录伶官改变音律、曲调,其佐官主事给称心当很合适嘛。 啥,为什么不安置去管礼乐的太子率更寺? 太子率更寺,那地方虽然不太出名,率更令也是老好人欧阳询,可那地方掌宗族次序、礼乐、刑罚、漏刻,不能随意变动,称心也没能耐呆着。 气氛老压抑了。 有部分职司,就比照朝廷的刑部、大理寺啊! 东宫少詹事、太子右庶子张玄素,对此极力劝谏:“皇天无亲,惟德是辅,苟违天道.人神同弃……” 直白的一句话就是:太子你胡来! (史实是劝游畋废学的话。) 民间有句话:师傅多墙歪。 用在李承乾身上就再合适不过了,陆德明、孔颖达、于志宁、杜正伦、魏征、李百药、房玄龄、刘洎、岑文本、马周,或为太子师,或为东宫属官,每一个都满腹经纶、满脑主意,祈使句一个使得比一个凶。 偏偏,各自有各自的立场,教出来的东西也就大相径庭,你让李承乾学哪个? 顺了哥意失嫂意。 于是,厌恶、疏离甚至是仇视的情绪,难免在李承乾身上出现了。 刚刚成年的人,是极度讨厌别人在耳边说教的,尤其是那种罗家英式的说教,哪怕这说教本身是为他好。 于是,趁着夜色初上,李承乾指使奴仆(内给使),用马鞭抽打张玄素,差点把张玄素打死。 (《旧唐书》所载。) 有后世坏学生毕业了打老师的既视感没? 先生也成了一个涉危职业啊! 东宫的属官,自然又是一阵闹腾,誓要为张玄素讨一个公道。 讨什么公道? 李承乾的态度无比激烈,太子可以不当,绝不低头。 哪怕矛盾激化到这地步,李世民也不将张玄素调离东宫,其中的意味就让人深思了。 李承乾的性子是真的暴,甚至还令招揽的门客纥干承基刺杀张玄素。 前面就说过了,封师进、纥干承基的刺客职业,是个二把刀的兼职,结果跟踪张玄素的纥干承基又被巡街的武候打了一顿,鞋都跑掉了。 只是,东宫的人开始奇怪,陪在太子身边的新宠称心,似乎隔一段时间,隐约有点不同。 …… 延康坊,魏王府。 正堂的主位,是压得圈椅微晃的魏王、雍州刺史、左候卫大将军、相州都督、鄜州大都督李泰。 客位捧茶碗的,是勋国公、相州都督府长史张亮,面容不出奇,除去官服的话像个老农,眸子里闪耀着底层百姓熟悉的狡黠。 值得一提的是,张亮是凌烟阁二十四功臣里,真正的农民出身,因李泰这位都督只是遥领相州都督府,他才去担任了长史之位。 理论上,张亮真是李泰的下属。 这一位,也是很出奇的人物,打仗从来不行,功劳从来不少。 不黑,张亮的功劳,多数是联系各地势力归降而得,可知张亮对江湖这一套很熟络。 联络江湖嘛,义子、义兄、义弟之类的关系不少,可有几个能当真的? 倒是不少人,当年随张亮当响马,子嗣靠张亮吃饭,叫一声义父也不为过。 有那么多义子,张亮才能够“潜遣左右伺察善恶”。 就连李世民都知道张亮的义子多,可这事吧,用你的时候是功劳,不用的时候是罪过。 是非只在上位者一念间。 “下官带了一点内黄县的大枣,权且当都督的零食,给世子尝尝相州的土特产。” (注:真实时间,是贞观十七年,内黄县才从黎州改属相州。) 土特产没错,土里结出来嘛。 相州内黄县大枣肉厚、弹性好、酸甜可口,在贞观年间也是贡品。 李泰指着张亮手里那一小袋,示意武能收下,吩咐上阳羡紫笋茶汤。 阳羡紫笋,在此时可是顶尖的茶。 李泰轻笑:“长史送礼,居然只送那么小袋,忒小气了。” 别的不说,相州安阳的玉雕,也是有名的。 张亮苦哈哈地笑了,拉开官袍一角,露出洗得发白的里衣。 李泰大惊:“就是郑国公、门下侍中魏征,也没穷到这地步吧?” 张亮苦笑:“义子是那么好养的?” 没办法,这就是一个文不能治国、武不能治军的功臣,最大的窘境。 张亮的立身,靠的是江湖。 打探消息要人,勾连各方势力同样要人,朝廷给的权柄,能养的数量是有限度的。 于公于私,张亮都得让义子们有条生路。 顺便说一句,张亮也是少有的弃妻另娶之人,头上的幞头绿油油的,亲儿子张慎微劝谏不听。 张亮还极喜欢听术士之言,术士程公颖颇得信任。 所以,这是一个复杂到一言难尽的人。 第60章 皮一下就很开心 看着张亮满载而归,从正堂后的转出来的魏王妃阎婉,妙目中透着不解。 “夫君如此慷慨?” 不止是慷慨,刚才张亮带走的,足足有千贯之巨。 换成铜钱,足足六千四百斤,马车都得拉十三车啊! 而且,看张亮狡黠的小眼神,那马与马车,多半当随礼了——庆祝收义子 魏王府是有钱,却也不是这法吧? 王妃不出来见张亮,也是有说法的,不是通家之好,家主在,主母是不见客的。 能见了,说明两家关系匪浅。 李泰扫视了一圈,武能等人匆匆退下。 “娘子是有所不知,一来张亮算是 别看李泰遥领的都督有两个,还兼了左候卫大将军,可真正靠拢他的军中将领,张亮是独一个。 阎婉打了个哆嗦,恶狠狠地盯着李泰:“当年我就该拒不出嫁,掺和你家这破事!” 一转身,一跺脚,阎婉对身边的侍女喝道:“备我厌翟车,去芙蓉园!” 李泰笑嘻嘻地发问:“娘子去芙蓉园,可方便为夫相随?” 阎婉翻了个白眼:“爱来不来!” “武能,备我象辂车!” 夫妻的车驾规格不同,是因为顶级的内外命妇车制是厌翟车,而亲王与一品的车制是象辂车。 这些礼制,讲究起来能让人头大,好在王府都有专人负责。 延康坊到芙蓉园,路程不算短,但这车驾一出,别人的车纷纷让道了,迅速自然就快了起来。 进了芙蓉园,李泰一直在絮絮叨叨:“王妃这是要请客吗?紫云楼主楼,可以随时腾出……” 阎婉柳眉倒竖:“闭嘴!再唠叨就回去!” 李泰立刻掩唇,心有不甘地在喉咙里咳了两声,还真没张嘴。 皮一下就很开心! 本质上,李泰也就是个十七岁的少年,难免顽皮。 哦,错了,唐朝一般是讲虚岁,所以李泰是十八了。 在别人面前,李泰从小就得摆出雍容的气度,可他终究是个年轻人啊! 也就在阎婉面前,李泰可以暴露本性了。 走过廊桥,阎婉步入角楼,看得李泰一怔。 要请客,干嘛不去主楼? 整个芙蓉园都是自家的,奢侈一下怎么了? 看到青衣幞头的范铮侍立在侧,李泰眼睛都直了。 应该不会,我家娘子,怎么看得上这个面容普通的家伙嘛。 看到另一侧的小娘子,李泰瞬间松了口气。 还好,是正常宴客。 酒菜陆续摆上,数量不多,除了一些鹿肉、羊肉,还是以时鲜蔬菜居半。 酒在杯中,是杏村,以范铮的分类算是中度酒,不算烈,却也不至于淡得跟没喝似的。 “这位是将仕郎、敦化坊坊正范铮,这位是光禄寺良酝署令杜侃家的小娘子。本妃呢,也不说虚的,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本妃记得范铮你去年就成丁了吧?伱上次说缘分不到,这杜家小娘子,你觉得如何?” 唐朝的礼教没那么死板,不存在男女不能见面的说法,但也有规矩的。 譬如说,阎婉就没提小娘子的姓名,因为除了打小结识的伴之外,小娘子的姓名是轻易不外泄的,到了提亲的六礼,还专门有“问名”这一项流程。 所以,对陌生人提小娘子姓名,是很无礼的行为。 杜小娘子的容貌,也不是多么惊艳,说一句端庄倒不过分,与范铮的相貌半斤八两,不丑,能下手。 正八品下良酝署令家的小娘子,婚配一个从九品下文散官,过说得过去。 当然,范铮的家境,比起人家世代掌酿酒,还是有那么一点差距的。 范铮举杯:“敬杜小娘子。不过,区区范铮,薄地两亩,耶娘一双,不文不武,恐难当小娘子青睐。” 说白了,后世来客,对相亲这种事不感兴趣,除非李泰愿意剃光头站着,同时妙语连珠。 是小酒不好喝,还是算盘不好耍,非要找个人来约束自己? 李泰阴阳怪气地开口:“谁说不文的,一片两片三四片,不是挺好的么?” 范铮苦笑一声:“大王可是说笑了,那叫口占,随便说说玩的,我又没法写。” 杜小娘子举杯,邀约范铮共饮,目光清澈无比。 “杏村虽好,不要贪杯。” 连续邀了三杯酒,范铮忍不住劝了一句。 喝酒嘛,随兴就好,动不动就灌酒,忒没意思了。 杜小娘子笑而不语,李泰拍着桌子大笑,阎婉掩口轻笑。 “范铮啊范铮,你听了人家的出身,还敢劝不要贪杯。杜,杜康的杜!人家就是酿酒、品酒的世代之家,喝翻你没问题!”李泰放肆狂笑。 范铮听了,更是叹气:“感谢王妃一番好意,只是这缘分确实不到。” 杜小娘子眼神如刀,锋利地盯住范铮。 要不给个满意的说法,就是魏王都挡不住发飚! 我说的! “娶妻生子,人之大事,不可不慎。不说饮酒对怀中胎儿影响多大,你只想想哺育时,婴儿吮一口母乳,醉酒了,如何是好?” 优生优育的说法,在这个时代不能完全被接受,范铮也只能用相对滑稽的语言来表达了。 “请乳娘啊!”阎婉十分自然地说。 呃…… 底层出身的范铮,当然与贵族的想法格格不入。 好吧,还是钱的问题,请一个乳娘,至少得养人家一年,范铮有这钱,买樊大娘荷叶鸡吃不好吗? “娃儿长大了,是跟亲娘亲,还是跟乳娘更亲?王妃,这想法,差异太大,不能勉强。” 杜小娘子举杯:“想那么多干嘛?且喝!万年隐者,你说是吧?” 范铮没傻到承认的地步,想来除了相里家主,也只有相里干知道此事,断然不可能出卖自己,索性不接话。 “杜小娘子极为仰慕《清明》的作者万年隐者,猜测对方是在万年县……”阎婉把话补充完整。 还真是玲珑心肝,居然凭猜就猜到自己身上。 “万年县大着呢。” 范铮轻描淡写地推脱。 感谢大家的支持,问题也慢慢来了。 有读者对作者引用资料比例高有异议,但这是生活流,不可能动不动就刀光剑影,大家来我这里也不是看这个的,侧重点不同。 有觉得作者情节不行的,谢谢你们高看,要知道作者以前就是个渣,水平本身不到位,这本还是侥幸获得大家喜欢的。 包容一二。 第61章 受不起 杜小娘子笑盈盈的,浑然不将范铮略为冒犯的话当回事。 本来就是两个相貌普通的男女,谈不上一见钟情,或者是见色起意。 本来就没有期望,自然也就谈不上失望。 成与不成,无须介怀,倒不如多饮两杯杏村,好歹今天是王妃宴请呢。 李泰用低得几不可闻的声音嘲笑范铮:“土鳖了吧?没见识了吧?谁告诉你酒量好就一定得天天喝?你也不想想,杜侃一个正八品下,有多少钱供小娘子天天喝?” 范铮咧嘴一笑,憨厚中带了几分小民式的狡黠。 你永远不知道,一个想逃避婚姻的男人,能找出多少种借口。 想必以杜小娘子的玲珑,当明白范铮的意思。 两个见面感觉普通的男女,找理由推脱,不仅仅是范铮乐意,就是杜小娘子也乐意。 不扯这不靠谱的鸳鸯谱,共同话题竟然多了起来,不是吃就是喝。 “河州搅团好香的。”杜小娘子流露出怀念之意。 “新丰县的石傲饼香。”范铮不甘示弱。 新丰县同样是京畿。 “鄯州羊蹄筋耐嚼。”杜小娘子斗嘴上瘾了。 “盩厔(周至)的苌楚(猕猴桃)酸甜可口。”范铮也不知道,怎么就兴起,接上了话题。 或许都是年轻人,或许以后不会再见面,所以无拘无束? “伊州甜瓜(哈密瓜)香。” “关中冷淘汤饼美。” 众人哈哈一笑,都是吃货! 吃货眼里,美食没有贵贱之分,只有好吃与否。 一说到吃,滔滔不绝; 一说到姻缘,顾左右而言他。 连李泰都兴致勃勃地参与了讨论,说起洛州肉合,那叫一个眉飞色舞:“死面饼烧得瓷脆,里头夹着细如丝的黄瓜丝、薄如蝉翼的猪头肉、蒜泥,贼香!” 李泰为什么知道,其实很好理解,他理论上的封地可就在洛阳县呢,怎么会没去过? 黄瓜,从西域引进时叫胡瓜,自石勒起改名叫黄瓜。 阎婉略为无奈,这不是谈得挺好的吗,怎么就偏偏缘分不到呢? 说到相貌,这不挺好的吗,都是中等容貌,谁也别嫌弃谁。 真要馋美色,伱纳妾去,或者索性买一个新罗婢也行。 新罗婢除了相貌不太行,性格还是很温顺的。 相貌问题,新罗人如果天生过得去的话,后世整容那邪术是怎么在那里盛行的? 男昆仑奴,女新罗婢,在东市可抢手哩。 如果买一个奴隶,大约是在五贯钱左右,昆仑奴与新罗婢则至少是十贯以上。 曾经有人认为昆仑奴是非洲的黑人,但这种说法一般不被接受——你得考虑路程与当时的运输能力。 主流意见,昆仑奴指的是东南亚人种,肤色略黑,不是全黑。 新罗婢嘛,相貌只能说过得去,但人家精通歌舞与服侍之术,你懂的。 嗬,说到妾,李泰纳孺人二名的账,好像要算一算了哦。 但是,也就发点小脾气而已,能怎么样? 亲王的妾,依制有:孺人二名,视正五品;媵十人,视正六品。 现在李泰只纳了孺人,已经算很规矩了。 阎婉发小脾气可以,闹大了,七出之六“妒忌”了解一下。 孺人、媵既然视同朝廷官员,还能享受一定俸禄,自然是在吏部主爵司(李治时期改司封司)备过案的,可不是想扔井里就随便扔那种。 当然,妾都享受朝廷给予待遇的,夫必须是五品官以上,范铮这种货色,且干看着。 …… 都干了两小坛杏村,范铮辞行,步履依旧稳当,倒让李泰有些许惊讶。 范铮轻笑,魏王还不了解“酒精考验”的涵意,后世哪个基层的,不得有一两斤的酒量? 也不纯粹是贬意,至少在一些特定场合,要融入百姓中,酒确实是免不了。 杏村的坛子是范铮设计的,他当然知道,看起来不小的坛子,其实里头的酒,也就一斤左右。 范铮这是深得了过度包装的精髓。 有没有网上买东西,快递送来一人高的箱子,打开一层又一层的包装,最后只有一个巴掌大的首饰盒那种感觉了? 才踏入敦化坊,甄邦已经跳了过来:“舅舅,找到舅母了么?” 范铮愕然:“谁告诉你,我要找婆娘的?” 甄行老气横秋地叹气:“甄邦,别问了,看不出来么,又没成。你可上点心吧,别老让范阿翁他们操心。” 范铮哭笑不得。 这屁娃儿,都开始玩深沉了! 范铮一人赏了一个屁股兜:“玩去!大人的事,娃儿少管。” 大人一词,除了不能称呼上官之外,用法与后世差不多。 老娘元鸾,端着一簸箕菽(黄豆)筛了筛,眼皮抬了一下,面色可不太好看:“连个媳妇都说不回来,那么丢脸,就不要回来了吧。” 范老石装上最后一根车辕,重重点头:“你阿娘说得对!” 呵呵,耙耳朵,鄙视你。 催婚,哎,这就是一个逃不过去话题。 樊大娘哈哈大笑:“坊正兄弟一表人才,只要不是非得娶官家小娘子,我随时能说十个八个小娘子见面,我侄女都快及笄了!” 及笄,十六岁,也是大唐律法准许成婚的年龄。 看着樊大娘雄浑的身姿,范铮还是果断敬谢不敏。 不是床板受不起,就是身板受不起。 “陆甲生!受死!” 范铮抡着拳头,向十字街处鬼头鬼脑的陆甲生追去。 狗东西,魏王府典签武能递请柬时,就只有他在旁边! 这大嘴巴,肯定嚷嚷得整个敦化坊都知道了! “哈哈!坊正,我错了!”一边逃,陆甲生一边求情。 坊学一帮娃儿在旁边起哄,巫桑在拍手欢笑,冬月的寒气此时都似乎退了不少。 郦正义摇头,没说啥。 得,在他这一本正经的读书人眼里,啥都应该有规矩,范铮俨然胡闹了。 不过,即便是文散官,平常也与百姓仿佛生活在两个世界,范铮还真不一样。 糜斐轻笑:“郦正义啊,看看,这才叫人间烟火气息。” 第62章 人善人欺 兽炭作坊里热火朝天,喧嚣的寒风也挡不住汉子、婆娘的汗珠从头发丝渗出。 兽炭作坊严禁烟火,更不允许连夜加班,因为加班就要照明,就会需要灯笼,自然就有了隐患。 钱,可以再挣; 人,没了可就没了。 范铮带人,将堆得齐腰厚的石炭末子翻了一遍,觉得脸上有点痒,戴手套的手挠一下,瞬间成了猫。 陆甲生指着范铮,嘿嘿直笑。 处久了就知道,范铮并不太在意伙伴之间的玩闹。 翻石炭末子,是因为堆得有点久了,底上的通风不够,怕捂出高温,引起自燃。 石炭末子太细碎,铲之前当然得洒上一些水分,免得尘埃四起,却也导致范铮他们要出更多的力气——湿了的石炭末子,更沉了。 坊正当监工时,谁也别想偷懒。 坊正自己都上阵翻石炭了,哪个不长眼的还想偷奸耍滑? 别忘了,坊正还是半个东家,惹毛了直接赶人走都没人敢说闲话。 一处石炭末子,飘起若有若无的轻烟。 范铮指了指陆甲生,让他仔细看看。 虽然这还达不到自燃的温度,但已经有了苗头,这一撮石炭,得赶紧用了。 “赵刘氏,赶紧拿撮箕来,把这一堆做成石炭,不许耽误了!”陆甲生叫道。 和上黄土,浇上水,看你再冒烟! 兽炭作坊的人,终于不再为范铮的折腾而嘀咕。. 水火无情,真不是说着玩的,毁财毁物不说,毁到人呢? 力气嘛,用完了再睡一觉就有了,能保证兽炭作坊平安就是好事。 “坊正,隔壁立政坊那些穷疯了的家伙,拦住了我们运送兽炭回来的车子,说是兽炭污了他们的街道。” 运兽炭去东市,当然要经过立政坊外的街道。 注意,是坊外! 各坊的领地,严格地说,就是在坊墙之内圈着的那块,外面的大街,归万年县管,归雍州管,偏偏不归各坊管! 范铮翻白眼:“屁大的事!找我阿耶不就好了嘛。” 以十月初一、社火那天,范老石的狂暴表现,怕是周围各坊没有谁敢惹。 “范东主说了,你一天不找娘子,就一天不管你的事。” 实锤了,这是亲阿耶。 催婚都催到这地步,啧啧,没谁了。 “抄家伙!” 范铮这小暴脾气,可不惯着谁。 立政坊很了不起吗? 耶耶是将仕郎! 一群男女气势汹汹地走出兽炭作坊,身上的衣裳是黑色,脸部是上黑下白,看上去挺吓人的。 不要误会,绝对没有人工化妆,这是因为口罩的功劳。 零星的汗珠从额头上滚下,带动一溜黑灰滚到下半张脸时,黑白分明的脸瞬间了。 一群这样的人,沉默着,手里不是铲子就是棍子,架势可真有些吓人。 悠哉闲哉的武候相里干,被吓了一大跳:“咋了?这是要跟哪里干仗呢?” 范铮摆手:“没伱的事,你到坊学转转去。” 几十号人沉默向走出敦化坊,走到大街,右转,步步向前。 不在沉默中死亡,就在沉默中爆发。 兽炭作坊以其超低的成本,迅速成为敦化坊最大的经济支柱,养老、抚孤、助学、修整坊内沟渠道路,可全靠它了。 谁都知道制作兽炭脏且累,可这能挣更多的钱啊! 有人想阻敦化坊的财路,老少们还不得拼命? 孙九急匆匆地从道旁蹿了出来,对范铮说了句“小心”,撒丫子往敦化坊跑了。 孙九这样的年龄,加上无牵无挂的,你就别指望他拼命,能提醒一句已经是很有人情味了,不坑范铮一下都是他善良。 敦化坊的几辆驴车,被立政坊十余名抄着短木棍的麻衣汉子拦着,几头驴子不耐烦地张嘴“啊呃”,敦化坊几名汉子、婆娘满眼喷火,其中一人还捂着肩头。 驴车的车厢大开,垫底的油布上,零星的兽炭渣子一点没有,全洒到了街上。 范铮带人围上去,一铲子照着领头汉子的脑袋削去。 铲子这东西,真打起架来,很彪悍的。 汉子根本想不到,范铮一言不发就下死手,唬得几欲魂飞魄散,身子本能地一矮,一阵剧痛传来,满头胡乱扎起的长发飘然落地。 范铮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与大兴善寺结过一些善缘,居然也无师自通地学会了佛门的看家手艺——剃度。 啧,手艺有点潮,像马啃头,不完美。 要不要补两铲? 倒不完全是铲子边锋的功劳,主要是范铮发了狠,半边头发是生生扯下来的。 “饶命!”汉子手中的短棍落地,人也顺势跪了下来。 立政坊十余名汉子哆嗦着,老实扔棍下跪。 在铲子面前,棍子不好使,那东西的锋口可真会要人性命的。 本以为敦化坊的人出来会先论个道道,哪晓得人家出手奔夺命来? 不是说敦化坊最懂《贞观律》么? 呜呜…… 范铮抬眼看了一下影影绰绰的立政坊坊门,冷笑道:“立政坊准备好背负杀官造反的罪名了吗?如果是,放手厮杀吧,不让立政坊一半人家守寡,算敦化坊孬种。” 杀官造反的名头,与敦化坊拼死的决心,终究是让人忌惮的。 人影渐渐散去。 好不容易熬到太平年头了,为这点破事,杀官造反,还是在天子脚下,谁能护得住你? 本来打算靠人多,压迫敦化坊低头,想不到范铮蛮不讲理地动手,开口就要死拼。 唉,如意算盘落空咯。 也别说这种狗屁倒灶的事不现实,在村庄里,为了灌溉抢水,打死人都是常事。 “舔干净了。” 范铮的脸闪过狰狞之色。 人善人欺,马善人骑,自己大概是太久没发威了,没存在感。 其实还是很仁慈的,黄土无毒,石炭无毒,也就是难消化一点,当为他们免费清理肠胃了,就这还不得送锦旗? 消化不了,那个是事么? 大家身体都健壮到不行,医工吃啥呢? 一队左候卫翊府翊卫缓缓出现在大街上。 为首的旅帅眼里带着古怪的笑意。 唐朝的编制,一队五十人,六队为一团,约三百人,主官为校尉,校尉之下有佐官旅帅二人。 祝返乡过年的兄弟姐妹一路顺风。 另:感谢大家支持,本书晋级成功,仍求追读、收藏、票。 第63章 人情 出现在唐朝兵制中的旅帅,按常理可能管到三队人马。 当然,人数多少,是根据实际情况调整,不是一成不变的。 前面说的是理论上的编制,但现实中,翊府的一个校尉,对应两个旅帅、四个队正,也就是不满编的意思,兵力大约在二百人。 (《唐六典》所载。) 想想也正常,平时值守,与战时补充一定兵员,当然是不同的。 但是,需要注意一点,佐官! 与各队有队正、副队正类似,校尉真想针对的话,可以让你一个翊卫都指挥不动。 “左候卫旅帅袁达骰,奉命巡视街道,令你们停止欺凌,放开扣押人质。” 旅帅张口就定性。 范铮才明白,孙九说的“小心”,应该是指这个。 老光棍还是能分出个好赖来,知道该稍微向着谁一点,腊八看望孤寡时,可以将他加入名单里了。 范铮抹了把脸,一张脸瞬间更了。 “本官将仕郎范铮,只想问问你这不入流的旅帅,是谁给伱的胆子,一来就栽赃上官的?” 文散官,本身就没有职司,类似后世“享受xx待遇”而已。 但是,不管怎么说,在九品中正制为核心的大唐官员体系中,你必须得承认,文散官,他也是官。 前文就说过,校尉大约与县尉平级,也就是在从八品下到从九品下之间,旅帅可想而知,就是个流外官而已,简称不入流。 范铮在怀里掏了一下,亮出右半边鱼符。 鱼符这东西,古时称虎符,为了避李虎的讳,改名、改形。 说起来就奇怪了,为什么不避鲤鱼的“鲤”讳,非要铸个鲤鱼形状呢? 明明大家都避讳“不吃”鲤鱼了。 范铮的鱼符,是后来礼部补制、中书省授下的,直让范铮犯迷糊,这东西不应该是吏部管吗? 真不是。 礼部的职责里,有那么一条:内外百司,皆给钢印一钮;内外百官有鱼符之制,并出于门下省。 门下省的符玺郎(武则天更名符宝郎),除了掌管天子、朝廷的印信,最重要的是管鱼符,鱼的左半边就在他那里分门别类地收纳着。 鱼符是个统称,细分五类。 起军旅、易值守的铜鱼符; 给邮驿、能制命的传符,必要时可以凭传符审理被告谋逆的官员; 随身鱼符,主要是表明身份、征召杂役,依制,太子为玉符,亲王为金符,庶官为铜符; 木契,主要是太子监国期间,五百兵马以上的征讨专用; 旌筛,大约就是旌节。 随身鱼符一亮,左候卫的翊卫气势降了下来。 如果真是依理行事,倒是不用管你是不是官,横推就完事了,可大家都清楚,这事它有猫腻。 想仗势欺人,又撞到铁板上,傻子才会跟旅帅去得罪人。 袁达骰被范铮这一噎,一时语塞,隔了一阵才说:“本旅帅只看见你们的欺辱百姓!” 范铮笑得狰狞:“我敦化坊百姓被打、东西被抢时,你们藏在哪个犄角旮旯?现在我占上风了,你就跳出来主持正义了,干得漂亮!想来大将军知道了,会以你为荣吧?” 袁达骰轻笑一声:“真以为有个官身,就能结识大将军之类的大人物了?你怕是没睡醒,正三品的大将军,会是你这号小人物能巴结的?少废话,拿人!出事了本旅帅担着!” 范铮手里的铲子攥了又攥,嘴巴张大着,硬是没喊出“拼了”。 拿头拼哦。 市井百姓与训练有素的翊卫,差距大到惊人,何况一动手就真背上了造反的嫌疑,再有人推波助澜,范铮可以准备去伊州种甜瓜了。 袁达骰怪笑着,轻声道:“将仕郎,没想到吧?明明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事,非要较真,麻烦来了吧?” 翊卫们面面相觑,队正无奈挥手,翊卫们上前,将慌乱的敦化坊坊民围住。 趴在地上舔兽炭末子、满舌头都是黑黄交织的立政坊汉子笑了,面上带着几分得意。 怎么样? 将仕郎又如何,官老爷又如何,还不是得喝耶耶的洗脚水! “叭、叭”的击掌声,有节奏地在街角响起。 “本大将军还是 年轻的声音,立刻让翊卫们停止了步伐,只是沉默着候命。 旅帅的乱命,翊卫们虽然不得不受,却不代表心头没杆秤。 一个朝代怎么样,看军队就知道。 开国、鼎盛时期,军纪严明,即便有害群之马,也绝对是少数; 到军队全无节操,劫掠百姓、杀良冒功的时候,距离朝代末期一定不远了。 被指使干坏事,虽然未必是自己的罪过,可心里总归是膈应的。 敢在左候卫翊卫面前自称大将军,且不加前缀的,自然是正牌左候卫大将军李泰了。 李泰头戴远游三梁冠,冠上加金附蝉,方心曲领五章衣,衣上龙、山、华虫(当然是虎了)、火、宗彝(祭祀所用酒器)图案俱全,革带、乌皮鞋,标准的朝服。 那么,退朝回来的李泰又是怎么赶到这犄角旮旯的? 范铮抬头,意外地看到李泰身旁,顽皮地吐着舌头、挤着鬼脸的杜小娘子。 应该是杜小娘子发现了端倪,然后找李泰出面解决问题的。 这个小娘子,排除当自家婆娘,还是能处的,有事她真上。 这份人情,得认,改天请她吃樊大娘荷叶鸡。 “大将军,职下只是在尽忠职守……”袁达骰慌乱地解释。 “不用跟我解释,兵部那里,自己去报到吧。左候卫庙小,养不起这样的大佛。”李泰冷笑。 本部大将军革除区区一个旅帅,还是有正当理由,谁能阻止? 就是翊府中郎将当面,也不敢开口求情的。 “散了!该干嘛干嘛去!” 李泰一声轻斥,队正带着翊卫,对李泰拱手行礼,转身离去。 唐朝的平民行礼一般为叉手,身子微躬,两手相叉; 军中行礼,则一般是拱手,据说这是出自汉朝细柳将军周亚夫之手。 捶胸的,大约是心情激荡而已,却算不上正式军礼。 愿大家阖家团聚、和和美美。 第64章 七十二变 李泰伸手要拍范铮的肩头,却发现那一层厚厚的灰,小有洁癖的李泰讪笑着收回手掌。 “这事吧,到此为止,本大将军就再无能为力了。”李泰的话很实诚。“把那旅帅扔回兵部,如何安置就不是左候卫的事了。” 陈国公、兵部尚书侯君集,倒是还没表现出支持哪位皇子的倾向,可人家太子天然占了名分上优势,再加上官官相护的官场特质,范铮都能想出来,最多是扔哪个折冲府当校尉,一两年又回来。 不可能把袁达骰从整个卫府体系赶出去,范铮的颜面还没大到这地步。 目标锁定太子这头,当然是因为之前袁达骰的话了。 “较真”二字,是这一场麻烦的来源。 不过,范铮倾向于只是太子手下的擅作主张,甚至可能是卫君子自己胡来,因为堂堂太子要玩这种带江湖气的小把戏,就显得不够大气了。 真要李承乾出手,吏部考课上卡一卡,还是很正常的,且没有后患。 就算卡不住,也能恶心你一把。 比如要你文散官二十七最,都没有实职,最个屁啊! 李泰挤眉弄眼:“人家杜小娘子为了你,在朱雀大街奔马,都被左候卫告到本大将军处了。将仕郎,嘿嘿,要领情啊!” 范铮对杜小娘子叉手:“今日之情,改日定请小娘子一酌,品品坊中樊大娘荷叶鸡。嘿嘿,皇后都赞不绝口的。” 杜小娘子俏皮地皱起鼻头,撇了撇嘴:“说定了。一身石炭渣子,赶紧回去洗洗吧!” 轻轻摆了摆素手,杜小娘子蹦蹦跳跳地行了一段路程,身子骤然一顿,走出大家闺秀的仪容,看得范铮瞠目结舌。 难怪别人说,女人都会七十二变呢。 “她家阿娘在前面等着呢。多管闲事,估计回去又得挨一顿骂了。” 李泰装模作样地感慨一番,晃着身子坐上了小舆。 因为李泰肥胖,行走不太方便,李世民特意准他乘小舆入朝。 乘舆没事,入朝也没事,组合一起就是事。 事实上,这已经严重僭越了,要知道连太子都没这待遇! 伱觉得,李承乾会怎么看待? 只能说,贞观皇帝就是拱火的一把好手,大概觉得玄武门还没杀够,想娃儿们重演一把。 然后嘛,宫变就成了大唐的传统节目,隔上十几二十年就要来上一次,请老少爷们看个热闹。 反正帝王儿子多嘛,李渊二十二子,李世民十四子,杀不完的。 地上的立政坊汉子,全部被李泰身边的亲事府亲事拿下,送交雍州衙门。 倒也方便了,反正是李泰左手倒右手,别忘了雍州刺史也是他。 至于他们是笞刑、杖刑还是徒刑,看李泰心情。 …… 敦化坊大门处,元鸾瞅了瞅猫似的范铮,一脸嫌弃。 “脏得没法看!难怪人家小娘子看不上你!” 短短一句话,却暴露了元鸾刚才跟在后方的事实。 这就是亲娘,满嘴嫌弃,却得随时为你操心有的没的。 “哎哟,阿娘,我也没说看上人家啊。” 范铮说话的时候,很小心地加上一个“说”字。 阿娘,你不知道世上有纯洁的男女闺蜜么? 互相嫌丑! 当然,这是玩笑话了,无论是范铮,还是杜小娘子,都说不上个“丑”字。 虽说两家的差距并不大,可是真没有怦然心动的感觉啊! 人是个好人,可不是自己的菜,怎么办? 你总不能说完全不考虑自己的感受吧? 勉强在一起,那叫凑合,叫搭伙过日子,不叫成亲。 元鸾鼻孔里哼了一声:“自个儿照照铜镜,或者端盆水照照,尊容啥样,还有资格挑三拣四!” 拖了一年没谈上婚事,阿娘的怒火在腾腾燃烧,说话也夹枪带棒的。 范铮能怎样? 斗嘴不能,动手,嘿嘿…… “阿娘,我去兽炭作坊干活!” 阿娘的唠叨,就是无敌的武艺,杀得范铮落荒而逃。 兽炭作坊里,奋力铲着石炭末子的陆甲生,戴着口罩,瓮声瓮气地打趣:“坊正,你家的桃是不是要开了?” “哈哈。” 男男女女快活地笑着,就是声音经过口罩,总显得怪异。 “滚犊子!” 范铮翻了个白眼。 其他人开这玩笑,范铮能上脚踹,可年龄相近的陆甲生嘛,范铮并不觉得冒犯。 “说正经的,人家杜小娘子对敦化坊有恩情,以后你们尊重着点,特别是当面,绝对不能让人家觉得冒犯。懂?”范铮正色道。“还有,陆甲生,你记下了,今年看望孤寡什么的,把孙九加上。” 陆甲生瞪大了眼睛:“坊正,你是在说认真的吗?孙九虽然是光棍,可过了年都才五十岁啊!” 作坊里的男女,声音大大小小,几乎都是赞同陆甲生的意见。 范铮吐了口大气:“耶耶当然知道他还没五十!这么安排,一个是因为孙九的身体确实差了些,另一个是我们刚才去干仗时,孙九还记得提醒我们,心头有敦化坊。” “所以,提前将他列入抚慰人员里,是千金市骨,让人知道,心向着敦化坊的人,坊里就不会亏待他。” “还有,今天操家伙出去的人,以后每天的工钱涨五文钱。” 兽炭作坊里响起一片欢呼声。 一天加五文钱,四天就能买一斗米! 最重要的是,这不是一次就完,是细水长流! 相比之下,抚慰名单加一个孙九,多大的事? 以后,坊里的事,就是耶耶的事! 范铮得意地拍了一下陆甲生的肩头:“大家都得好处了,区区孙九也就不在话下了。明白吗?未来的坊正。” 陆甲生点头:“明白倒是明白,就是有点费钱。” 范铮躬身铲了一铲子石炭末,嘿嘿笑道:“不,钱是小问题,只要你能让跟你做事的人得好处,以后愿意为你做事的人自然会多起来。” 陆甲生左右两铲子,哼哼道:“对,钱是小问题,大问题是我没钱。” 范铮大笑。 陆甲生时不时冒出两句话来,能让人失笑,角度竟格外清奇。 第65章 称心 十二月,天子还宫。 注意,这里是指洛阳宫,不是长安太极宫。 这是玩嗨了的节奏。 也是,当年李渊为太原留守的时刻,李世民可没少祸害太原的野兽。 百济王遣太子扶余隆来朝。 注意,这里应该是《旧唐书》一处有争议的地方。 扶余隆是百济太子扶余义慈之子,扶余义慈是贞观十五年为王,此时的百济王还是武王扶余璋,扶余隆非要说的话是太孙。 所以,古人的书籍,还得辩证来看,《旧唐书》里,同一时期的安西都护,都能一个列传叫郭孝恪、一个列传叫郭恪,错漏自然难免。 扶余璋的态度还是两头不得罪,一面交好倭国,一面向大唐称臣纳贡,当真是做人圆滑。 这一点,扶余义慈就不行了,他一心交好倭国,断了对大唐的朝贡。 朝贡虽然靡费不少,可对于一个国家来说,能有几个钱? 监国的太子李承乾,应对得体,令重臣们暗暗嘉许。 贞观朝有太子如此,后继有人了。 可没人考虑过这个问题,父未老,子已壮,奈何? 平民之家,遇到这状况,尚且免不了争执一二,何况是天子之家。 太子,从来是一个高危职业,你可以算算历朝历代平安继位的太子有多少。 回到东宫,李承乾便往崇仁殿一侧的曲室走去。 所谓曲室,就是简单营造的屋子,可以暂时歇息,此时刚刚完工。 太子左庶子于志宁拦路劝谏:“臣听说节俭才是正道,东宫在隋朝时才完工,看到的人尚且称赞奢侈,营造靡费也不小,工匠持斧凿入宫,让人担心殿下的安危。听说最近东宫中鼓乐常响,伎儿入便不出,听说的人都觉得战栗啊!望殿下停止工匠的活儿,驱逐靡靡之音。” (业余翻译表示,原文骈四俪六,大意应该差不多。) 李承乾笑了。 营造曲室,对东宫而言,相当普通人家营造个柴棚,屁大的事你也管? 所谓靡靡之音,就更好笑了,休闲时候听一听怎么了? 如果靡靡之音真那么坏,你们怎么不禁绝天下的靡靡之音呢? 莫非要东宫时时奏着《高山流水》,才符合伱们道德君子的要求? “孤造曲室,自有用处,左庶子不必多言。鼓乐之事,左庶子认为孤当出家、清心寡欲的话,孤无话可说。” 李承乾当场甩脸子。 一个个的,分不清主从,好像教过孤读书,寡人就得一辈子听你们似的。 于志宁叹息,转身回詹事府,身子微微佝偻。 苦心劝谏,换来的是适得其反,任谁都难免心灰意冷。 曲室里,称心格外妩媚,为李承乾奉上浓浓的茶汤,阳羡紫笋呢。 李承乾高坐,深深吮了口茶汤,反手操起小竹鞭,狠命往称心臀上抽着。 “孤好不容易在左候卫安插的人手,谁让你去指使的?这一下让青雀逮到机会踢了出来!” 称心面容扭曲,额头上渗出汗珠,紧咬牙关,不敢叫出声,只是鼻孔里难免有闷哼声,却让人勾动业火。 李承乾狠狠揍了一顿,挥手斥退称心。 半个时辰后,称心再入曲室,面容带着几分冷清,步履也没那么婀娜,却丝毫不像受过责打的人。 李承乾搂住称心的腰,眼神却很清澈:“你要多教他规矩。要报复一个人,方法多的是,无须如此拙劣。损失了一颗钉子不说,关键是丢了孤的颜面。” 顺便提一嘴,古人的建筑是榫卯结构没错,可钉子也不是全无用武之地,宫门、陵墓上运用的不少。 称心冷哼一声:“他初脱樊篱,哪懂得这些?你要包容些。” 李承乾的声音轻柔下来:“孤下次会轻些……” 其后,少儿不宜。 …… 坊学内,一个个小手炉烘着,娃儿们并未受寒意的影响,课间依旧笑闹如常。 算盘练习的进度,已经拉开了距离。 连铁小壮在内,学生们都磕磕绊绊地,进入了较为复杂的加法、减法练习。 唯有甄邦一骑绝尘,开始了加减法的混合计算。 范铮稍稍心虚,照甄邦的进度,自己肚子里的货,还能教多久? 好吧,就算把心算扯进去,怕也撑不住多久哦。 要不要开始教甄邦流水账? 好为难啊! 铁小壮在坊学内洋洋得意:“看到没?我跟上来了!郦先生说得不错,勤能补拙!” 郦正义有些无奈,我是让你补那手鸡爪字的拙,你偏偏补到算盘上了。 不过,坊学的目标,从一开始就确定了,不是奔着高大上的科举去的,而是实实在在为娃儿、妹娃子们,找一条比较轻松的谋生之道,让他们不用再像父辈不一样,连卖个苦力都得看人脸色。 好在现在是郦正义的课时,基本占据了多数时间,各种知识轮番传授,唯有医学真不敢轻易乱教。 别看太医署令才区区从七品下,即便冯一纸被封了县子,享实食邑一百户,也没能提起太医署的等级,可实权是极大的,整个大唐的医药行业要受他们节制,医工要经过太医署考课才能从业。 州学的医学博士,教授的医学内容必须经过太医署审核。 没县学什么事,大唐所有的县学,都没有医学博士、医学生。 所以,教授医学,真不是你想教就教的。 当先生真是郦正义的宿命,哪怕课时远超糜斐,他依然甘之如饴。 射,以坊学的院子,还是可以练一练的,不过所有的竹箭、木箭都只有箭干、箭羽,没有最重要的箭镝。 安全 这一点,铁小壮是有发言权的,他两次撒野,闯入了靶场,然后挨了三四箭,中箭处都青了,偏偏还喜笑颜开。 虽然没有箭镝,箭干射在身上还是很疼的。 让所有人都喜欢的课,居然是御,这就离谱了。 你能想象,柔柔弱弱的巫桑,赶着范铮的小叫驴拉兽炭车,在院子里撒欢的场景么? 让范铮心塞的是,自己驾驭起来都时时犯倔的小叫驴,在学生们手里却格外听话。 第66章 贞观十二年,裹行 贞观十二年三月,草长莺飞,柳叶鲜嫩。 天子车驾终于从洛阳宫还京了。 太子李承乾,一五一十地将监国期间处理的政事禀报上来。 其实也没啥好说的,有房玄龄、长孙无忌一干大臣相佐,做出决定之前基本要商议,出纰漏的机率本来就小。 李承乾自身的能力也不弱,各地的赈济、粮草的运转、案子的裁决,不能说处理得十全十美,至少也是可圈可点。 “准西戎州新任都督拓跋思头,以牦牛、犏牛、黄牛、驴、马、骡、羊,至叠州合川县交换大麦。这是为何?”李世民考校道。 重点提一下犏牛这个相对陌生的名称,这是牦牛与黄牛的杂交种,与骡子一样,几乎没有生育能力,肉质好、听话,却只适应高寒气候,下来只能当肉牛,成为程咬金的心头之好了。 西戎州都督府,其实是羁縻州,也就是党项羌拓跋氏的地盘。 前任都督拓跋赤辞,是现任都督拓跋思头的亲叔父,也算是一脉相承了。 李承乾不假思索地回答:“拓跋氏不产五谷,却好酿酒,所需大麦都是从外界交换而得。既然如此,朝廷将这些牛马掌握于手,分释各地急需畜力的村庄,岂不是好事?” “哪怕是牦牛、犏牛,能给卢国公他们下酒也不错。” 朝堂上响起一片起哄声,当然不是针对太子,是针对程咬金。 这泼货,吃牛是执着而坚定的,大约除了巫州龙标县的牛瘪不吃外,什么口味都能尝一尝。 李世民不置可否,只是轻声说了句:“东宫的某些事,收敛点。” 李承乾瞬间脸红到耳根,只觉得臊得慌。 阿耶知道自己逆乱阴阳的事,真是…… 哪个当儿子的, 哪怕不打骂呢,总感觉不自在。 等以后老脸厚皮了、刀枪不入了,你随便骂,说不定还能反怼几句。 殿外,有内侍省内谒者监寺人辗转递补上皇后的亲笔信,上呈御览。 李世民一眼便看完了。 观音婢的字迹太熟悉了,熟悉到谁也无法冒充。 嗯,区区将仕郎,夹在太子与魏王中间,让皇后不安了? 小小范铮,好歹救过皇后,也不能无视了。 “御史台,察院安排一个监察御史,原将仕郎范铮。” 得,这个让人忌惮的位置,想来能避开两个逆子的争锋了。 正八品上监察御史,品秩不高,相比范铮从九品下的文散官,差距还是蛮大的。 治书侍御史韦悰出班:“回陛下,察院八名监察御史,已经满额。” 八名的限额,是武德年间定的。 身为御史台二号人物,韦悰的话就代表了御史台的态度,不欢迎,什么阿猫阿狗的也能往御史台钻? “参照马周旧例,令范铮为监察御史裹行。” 李世民迅速拍板。 裹行,是指定员之外的官员,整个唐朝首个裹行就是马周,这名称换个清朝的词大家就比较熟悉了,行走。 当初马周为监察御史裹行,也很受同僚的排斥,直到马周出手揪出一桩大案子才有所改善,也导致马周下去吃鸡肉被人弹劾。 然后,人家马周青云直上,让这八名监察御史刮目相看,继而仰望。 察院的庙,终究是小了点,装不下大佛。 …… 敦化坊内,范家门外。 门下省流外官传制,捧着诏书,骈四俪六地念起来,让范铮有点头晕。 诏书是旨授,由吏部司起草,皇帝御批即可,仅仅针对一般六品及以下官员。 之所以要加“一般”二字,是因为那些六品以下、可以上朝的朝参官与皇帝身边的供奉官任命,是完整地走了三省的流程,叫敕授。 意外吧? 不是宦者传诏。 与传制同行的,还有门下省符宝郎下属的令史,是为范铮更换随身鱼符,因为鱼符上都刻有名字与对应的官职。 九品迁八品,连官服都不用换,反正都是青色。 倒是官帽,不再是乌纱帽,也不是朝臣们的进贤冠,而是法冠,又名獬豸冠,是整个御史台独有,监察御史以上佩戴,象征清平公正。 喜钱是要给的,一人几十文,讨个吉利。 元鸾前脚笑盈盈地送走传制、符宝令史,后脚脸就拉了下来。 “这个皇帝,他不讲究!” 范老石走了过来:“虽然也是个麻烦职司,却未必不能起来。看看马周,不也是从监察御史起身,现在都是正五品上中书舍人了。” 中书省的五品,几可相当六部九寺的四品,已经是中等官员的巅峰了。 三品以上,是为朝廷大员,个个都是宰辅,或者等同宰辅。 以马周的出身,获此高位,那是相当的励志了。 哪怕元鸾觉得这是个得罪人的位置,也只能认了。 万年县令亓官植,带着户曹这一拨人,冲着范铮叉手:“恭喜右迁!” 范铮叹息:“喜什么啊!都打乱我计划了,我还想着带坊学两年呢。” 真是的,连甄邦都没学成啊! 没有助手啊! “我这坊正是得卸任了,可否向明府举荐陆甲生为坊正?” 范铮履行当日的诺言,喜得陆甲生笑开了怀。 亓官植可不就是为此来的? 虽然范铮这监察御史未必就会对万年县不利,可谁愿意为这点屁事得罪他? 敦化坊,公正地说,摆脱了从前垫底的位置,可在万年县五十四坊中,也仅仅是个中而已,不值当眼红。 是务本坊不好,还是平康坊没钱? 陆甲生接任,属于无缝衔接,不至于对敦化坊有不良影响,坊学也能持续办下去。 坊学,才是敦化坊真正的亮点,亓官植在考课时,说到教化都能在吏部考功司官员面前自夸几句啊! 司户佐当场为范铮与陆甲生办理了交割,从此敦化坊的坊正就姓陆了。 “记住,萧规曹随!” 亓官植郑重嘱咐了陆甲生一句。 “嘛意思?”粗通文字的陆甲生没听懂。 “让你照我路子走,没把握不要乱改。” 范铮中译中。 陆甲生咧嘴笑了:“那不能。” 以陆甲生的性子,创业不足,守成有余,应该不会胡来。 第67章 冷遇 过朱雀门就是皇城,值守的左骁卫翊卫验过随身鱼符,摆手让范铮往左门进去。 皇城及宫城,通行的规则,都是左门进、右门出,与后世的交通规则正好相反。 朱雀门到承天门之间的广袤地盘,就是传说中的皇城,多数朝廷的具体部门在其中,少数极其重要的,则在太极殿两侧的宫城之内。 承天门街为中轴,将皇城分割为左右两片区域,御史台就在其右,位于鸿胪寺之后、毗邻宗正寺。 御史台的布局,除了正后方是御史大夫、治书侍御史的公廨,总署御史台外,分成了三个院落。 正中间,牛皮哄哄的台院,是侍御史的公廨。 顾名思义,台院嘛,承接了御史台主要的工作,不仅仅是弹、弹、弹,还参与三司会审,独力审理一些特殊案子,收取退赃赎罪的财物——专业名词叫赃赎。 御史大夫李乾佑,在《旧唐书》上就一小段,还是因为儿子当了宰相才记录上去的。 但是,于御史台而言,李乾佑的功绩彪炳,让御史台增加了台狱。 也就是说,御史台在某些地方,可以单独办案了。 这也是武则天时期酷吏横行的起因之一。 算上这一点,台院就真的牛皮了。 左手是殿中侍御史的公廨,称为殿院。 在御史台三院里头,殿院的实际职权最小,就是负责纠正朝堂上的失仪,相当后世的风纪。 右手为监察御史的公廨,称为察院。 范铮进了察院,直接被当成了空气。 八名监察御史各自忙碌,三十四名监察史来回送着卷宗。 “岂可因武功令为世家子,便任由他胡来?本官李义府,拼却这顶獬豸冠不要,也要弹劾他!” 二十余岁的俊秀青年监察御史,拍案而起,一脸大义凛然。 范铮看得目瞪口呆。 事,倒不是特别的事。 人,却是特别的人。 白居易说:“李义府之辈笑欣欣,笑中有刀潜杀人。” 李猫的恶名,在史书上浓墨重彩。 谁曾想过,人家也是有抱负的正义青年,当得“耿直坦荡”之评,先后被李大亮、刘洎、马周举荐,才改任监察御史的? 只能说,在生活没有压弯脊梁之前,多数人还是愿意挺直腰板做人的。 一旦丢了底线,大约连自己都惊讶,这是打开了一个新世界呀。 一名中年监察御史压了压手掌,李义府无奈地坐下。 看到这里,范铮隐约明白了。 虽然八名监察御史都是正八品上,实际上职司也不一样,中年人或许就是其中的首席。 没有一个人负责掌总,日常事务不得乱成一团麻? “弹劾是一定要弹的,不过,贪墨这块,你只有一个大数目,算不出具体数额,拿上去贻笑大方啊!咦,你可是新来的裹行范铮?本官柳范。” 柳范此时还没有升为侍御史,官声却很不错。 人家的出身也不凡,蒲州解县,河东柳氏,不大不小也算个世家,在官场上是有加成的,光禄少卿柳亨是他族叔。 世家的优势就在这里,瓜藤绕葛藤,相互照应,势力大起来,皇帝都得头疼。 河东柳氏在宋朝时,因为苏东坡取笑陈季常的“河东狮吼”而名声大作,当真哭笑不得。 柳范的风骨不错,但对出身卑微的同僚,难免有点自傲。 李义府,也就是祖父当过县丞,与白身何异? 至于范铮,实打实的底层出身,幸进之辈,当然更不放在眼里了。 刚才的无视,固然有忙碌的因素在,未尝没有下马威的意思。 遗憾的是,对于自觉找地方坐下歇息的范铮来说,没啥作用。 “学习时间”了解一下。 范铮起身,叉手见礼:“范铮见过各位同僚。” 都是正八品上,谁也别说是谁的上官,不配。 “你新来,一时也没处安排,要不先学着吧。” 浓浓的排斥味洋溢而出。 意思很明显,即便不谈家世,大家也是专业的监察御史,伱一个幸进的棒槌就不要来掺和了。 范铮慢条斯理地取下背着的褡裢,拿出六寸高、十五寸长的算盘。 察院的监察史倒也常用算盘,可那都是能当兵刃使的大家伙,拨一颗珠子的时间,都够说一句话了。 “李兄的弹劾,具体账目不清?巧了,我在账目上颇有造诣,不如让我试试?” 范铮找了套空桌椅,坐下,算盘清子,手法的娴熟让监察史眼睛都一亮。 速度如何不好说,至少人家的姿态是专业的。 懂事的监察史奉上笔墨纸砚,唯独毛笔让范铮头疼了一会儿,翻手从褡裢里取出一根鹅毛。 监察御史们脸上露出错愕的表情,继而嘴角张开,大笑声响彻公廨。 “鹅毛,哈哈,本官自开蒙就未用过如此不入流的东西!” 大家笑归笑,能说出这话的监察御史,情商多半不够。 不过也正常,察院要的是倔强耿直之辈,换句话说,就是情商欠缺的人居多。 监察史研墨、上卷宗,范铮的神态变了,在几张纸上分门别类,然后持着鹅毛笔在纸上抄写着,字虽然不中看,速度却比常人用毛笔快多了。 监察御史们张扬的笑声渐渐低了下来,李义府情不自禁地挪到范铮身边,看他如何操作。 咦,将账目分门别类记录,这个法子比较新鲜。 范铮将鹅毛笔搁置,噼里啪啦地打起算盘,三十四名监察史不禁在他后面垂手而立,如同童子侍师。 笑声中断,公廨中除了算盘声,再无杂音。 监察史们会打算盘,但没有形成固定的口诀,指法也一人一个样,甚至是一指禅都有,加上算盘巨大,速度自然不行。 这么说吧,纯粹的加百子,铁小壮那个渣渣都可以在他们面前骄傲一下。 这是因为,算盘这工具出现的时间不长,还没有形成统一的规则,各有各的玩法,却都比较片面。 柳范整了整面容,肃然起身,站到了范铮身侧。 看走眼了,得认。 仅凭这一手让人眼缭乱的算盘技艺,范铮就有资格堂堂正正进入察院。 感谢唯有三万里打赏,祝阖家欢乐。 第68章 规矩与福利 “三十三处谬误,收支相差一百三十七贯六百五十三文钱。” 范铮停下算盘,逐条记录了差错,再清子,重新复核一遍,算盘珠子的声响再度回荡,竟比刚才快了许多。 过了盏茶工夫,范铮停下算盘:“核对无误。” “这里,支出了三十三贯五百钱,对应的物品七项,只有三十贯五百钱。这里,支出了八十一贯,实际物品为一十八贯,这是最大金额的谬误……” 逐一指出谬误,都有理有据,看得李义府目瞪口呆。 他知道武功县肯定有问题,也能找到一两处漏洞,却不能如范铮一般,连三五文钱的错漏都不放过。 关键是数据翔实,能够让门外汉看了都一目了然。 三十三处啊! 武功令,你个瓜娃子,等着本官弹死你! 格老子的! 弹劾的奏章,李义府一蹴而就,那一手工整的字迹就让范铮自愧不如,文章才气纵横,即便是柳范也微微颔首。 正常了,李义府起家,就是因为文章得李大亮欣赏,才引荐为从九品下门下省典仪,负责殿上赞名、唱名、引导班次。 书写完毕,李义府署名、盖钢印,然后扭头看向范铮,笑容说不出的亲切:“此次查验,赖范兄之功,当请一并署名请功。” 换了别人,范铮当仁不让。 笑中有刀李猫,虽然还没有丢失底线,范铮还是不想分润这功劳的。 “李兄好意心领,只是我还没领钢印,这次就算了,下次一定不放过。” 一番推脱,大家你好我好,察院内其乐融融。 想来李义府的乐,应该是真乐,毕竟范铮出了大力,又能不抢占功劳。 好人呐! 此时的李义府,还没有资格豪横,遇到的当然不都是好人了。 像之前,柳范阻拦李义府的弹劾,理由当然是正当的,可伱要说没有给李义府点颜色瞧瞧的意思,李猫是不信的。 两相对照,谁亲谁疏,不是一目了然吗? “为兄就愧受了。对了,你还没领钢印,等一下我带你去礼部司拿。” 李义府已经开始称兄道弟了。 监察史们恭恭敬敬地目送范铮与李义府出衙,绷着的身子终于松了下来。 “怎地如此紧张?”柳范皱眉。 一名监察史长吁口气:“上官不明白,在这位上官身上,我们就如当年初学的稚子,他就是挥舞竹鞭的授业恩师。规矩不可废啊!” 这个就真不好说了,各行有各行潜在的规矩,务实的行业,规矩不少,总的一点是:达者为师。 …… 与李义府交好,好处还是有的。 至少,李义府把点卯时间、退衙时间等琐事说了一遍。 点卯,顾名思义,必须在卯时抵达衙门,也就是凌晨五点到七点,你就得赶到衙门。 至于说凌晨三点的,那就是扯了,各坊门五更才开,也就是五点开坊门。 三点,你爬墙出去啊? 不人性是不是? 那么,来点人性化的。 《旧唐书》记载,内外百官,日出受理事务,中午就可以退衙回家,有事当值的官员承接。 就问你爽不爽! 八品官员的俸禄倒是没多少,十九贯二百文一年而已。 可是,范铮从文散官转为实职官员,每年的俸料折合六十四石半粮食。 俸料就是俸禄之外,食料、厨料的补贴,眼馋吧? 按每石二十文的市场价折算,也就区区一贯零二百九十文,大约相当伙食补贴。 二百五十亩职田的收入,朝廷代管,到时候直接交到手上,贴心吧? 七贯五百文的色役钱,适当补贴一下以色役征召的白丁。 至于色役征召到杂户,那是不给钱的,官员可以自己笑纳了。 假宁之日,才是官员真正的福利。 元正、冬至各给假七日,寒食、清明四日,八月十五日、夏至及腊各三日。 正月七日·、正月十五日、初晦日(正月最后一天)、春秋二社、二月八日、三月三日、四月八日、五月五日、三伏日、七月七日、七月十五日、九月九日、十月一日、立春、春分、立秋、秋分、立夏、立冬、每旬,给休假一日。 五月给田假,九月给授衣假,为两番,各十五日。 私家祔庙,各给假五日。四时祭,各四日。 父母在三千里外,三年一给定省(亲)假三十五日;五百里,五年一给拜扫假十五日,并除开路程不算。 冠礼(二十岁),给三日;五服内亲冠礼,给假一日,包括路程。 婚嫁九日,除开路程。 就这还不是完整的。 有没有羡慕到眼睛发蓝的? 每年吏部考功司的考课,也是相当严格的,四善二十七最的条例,中中以下就危险了,下上到下下,基本是革职到陷身囹圄的命运。 但是,这待遇,就是要求苛刻点也有人往里钻啊! 三百多年以后的南汉,要当官先噶一刀,照样有人挥刀练葵宝典。 当然,也有不好的地方,迟到、脱值、笞二十;值夜,整夜脱值,笞三十。 李义府絮絮叨叨的,唯恐说漏了哪点,误了“贤弟”的事。 不怪李义府紧张,在一个满是排斥之意的地方,好不容易来一个带善意的,关键人家还真有本事帮到自己,能不在意么? 礼部司员外郎倒是没有留难,只是那种高高在上的漠然神态,着实让人不舒服。 但是,正八品上官员,在人家从六品上员外郎眼里,确实排不上号。 出了礼部,李义府嘀咕:“他最好祈祷别落在我手里。” 一转头,李义府笑容可掬地开口:“贤弟最好于知根知底的人中,征一色役,安排驴马起居,要不然上衙误了时辰,麻烦多着呢。” 别说,这句话切中了范铮的痛处。 从敦化坊骑驴到皇城,倒是要不了一个时辰,可也意味着坊门一开,范铮就必须出门。 皇城各衙的福利是真不错,即便是午后退衙,中午这一顿,皇城也原样供应,吃得范铮嘴角流油。 皇城的膳食,味道未必是最好的,但食材,一定是最好的,档次不会低于宫中。 祝大家和和美美。 另:这一章,可能对官员假日介绍多了些,只是想比较完整地展示,一时没注意字多了,抱歉哈。 第69章 甄行兄弟的未来 “舅舅!你不是上衙了吗?” 甄行、甄邦一左一右拽着范铮的胳膊,对他早早出现在自家的荷叶鸡店铺很好奇。 现在离晚膳时间可还早着呢。 “呵呵,除了当值,我们五更出门到衙门点卯,日出做事,午后用过膳食,就能回家了。”范铮耐心地解答,一如樊大娘当年耐心地对自己。 甄邦瞪大了眼睛:“哇!那么好!长大我也要当官!” 甄行就冷静得多了:“不可能只有好处吧?” 范铮笑了一声:“甄行果然细心。不能迟到、脱值,被发现一次要笞二十。” 甄邦愁眉苦脸地护着小屁股,显然决心有点动摇。 对娃儿来说,打屁股已经是顶天的处罚了。 至于徇私枉法之类的东西,对他们来说太遥远,没必要说。 樊大娘笑眯眯地端着一碗梅子汤过来。 乌梅、桂、山楂、甘草加一点饴,熬出琥珀色,开胃健脾,解除油腻,正适合在皇城吃得有点不太消化的范铮。 一口下去,酸酸甜甜,消食合中,生津止渴,怎生一个爽字了得。 范铮从小乐意跟在樊大娘身边,就是因为,她总能神奇地搞出各种好吃的东西。 皇城那里其他的都好,就是因为地势低洼,热,哪怕才阳春三月也有点煎熬了。 比皇城更热的是太极宫。 贞观二年七月,公卿劝时居东宫的李世民建阁避暑,李世民没有听从。 以节俭出名的贞观前期,居然有人能劝皇帝避暑,可知整个太极宫带东宫是有多热。 前朝宇文恺建城,这一点可以算是瑕疵了。 “还顺利吧?” 樊大娘关心的只是这个。 范铮喝干梅子汤,把碗放到桌上:“照规矩,当然是冷遇。不过,我当场露了一手算盘的绝活,立马把人镇住了。” 樊大娘哈哈大笑:“你说别的我不一定信,说算盘,那是绝对行!不瞒你说,我去东市,也见过那些掌柜请的账房先生,拨算盘珠子,那是乌龟拉车,能急死人!就是甄行他们刚刚学算盘时,也没慢成这样的。” 甄邦不乐意了,嘟囔道:“别拿他们跟我比!铁小壮都比他们快好吗?” 当然,铁小壮确实比外头的账房快,可惜“准”这一点不行,范铮的要求是百分之百准确。 同样一套题,每个人至少算两遍,确认结果是否一致,称为复核。 这个标准有点高,甄邦的准确率在百分之九十五,兀自不满意。 真正能做到百分之百的人,世间还是比较少,能到百分之九十都不错了,要不然复核是干嘛用的? 范铮不过是高标准、严要求罢了。 樊大娘笑骂一声:“伱个屁娃儿还急了。” 范铮微笑:“其实,到衙门那一刻,我就在想,甄行的性子沉稳、细心,甄邦一手算盘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日后为账房先生就太屈才了。” “既然我踏入察院的衙门,察院又还是一个需要算盘的衙门,那为什么我在几年后,不能带着甄行、甄邦他们入主察院呢?” 听听这用词,就知道范铮的野心,不是入驻,是入主! 樊大娘大笑:“姐姐是妇道人家,不懂这些事,都由范铮兄弟做主。” 得,即便范铮不当坊正了,樊大娘对他的称呼仍旧不用改,谁让“范铮”的音与“坊正”就没多少区别呢? 两家的关系,用“通家之好”来形容都不够贴切,说亲如姐弟还真合适。 除了有特殊原因的人,有几个不想踏入上官场、鲜衣怒马呢? 即便是流外官、吏员,依旧是许多平民百姓可望不可即的位置。 虽说现在开科举取士了,可每年录用的人,依旧寥寥无几,举荐等方式仍旧占据了主导地位。 这一点,看看贞观时期比较有名的臣子就知道,除了孙伏伽是正儿八经的状元,有几个是走科举的? 李义府都是李大亮举荐的,可谁敢说李义府的才学就差了? 范铮斟字酌句地开口:“你也知道,官场上处处诱惑,一不小心行差踏错,可能就回不了头。甄行性子稳重,我不担心,倒是姐姐你得时时提点甄邦,不要走歪了,心要端正。” “否则,日后我带他们上官场,可能就是害人害己了。” 范铮不是在空口白话,监察御史的位置,他要是坐稳了,安排八分之一的监察御史办不到,安排三十四分之二的监察史,不是啥大问题。 唯一的问题,是甄行、甄邦的年龄,才八岁哟! 就算你要开特例,征召中男为流外官,那也得八年后。 这八年,日子难熬,没有帮手。 李猫,呃,李义府此时的人品还算坚挺,但谁敢保证,他就不会失一次节操? 所以,不能太纯良了,白莲在官场是混不长的,除非你抱的大腿是大象腿。 “那个杜小娘子,真没眼缘?” 樊大娘开始八卦了。 女人呐,别管是八岁还是八十岁,性子冷清还是豪迈,不变的,是同样的八卦。 阿娘那一嗓子,怕是半个敦化坊都知道了。 “相貌吧,中等,就是青春动人。性子吧,也很好,活泼开朗,且是非分明。”范铮轻轻摇头。“可惜,虽然相谈甚欢,我和她相互都没有这个意思,不能怦然心动。” 凑合过日子肯定没问题。 但是,有能力的情况下,谁愿意对付着过? 甄行看了范铮一眼,满满的失望,叹气、摇头,一幅怒其不争的样子。 属实,伤害性不大、污辱性极大。 …… 真正让范铮头疼的,还是征召庶仆。 按制,八品官员可有庶仆三名,可范铮没有合适的人选。 别说三名,一名都不好找。 如铁大壮之类的家庭顶梁柱不合适,不说人家要挣工分吧,好歹还有铁小壮要照顾一下。 顺便说一句,苦贞贞在香坊卖力干活,对外人都不假辞色,根本没有除服后再嫁的意思。 甚至,香坊里,一个婆娘跟范铮嚼舌头时提到,苦贞贞曾经打听过长安城尼姑庵的消息,有可能存了出家的念头。 如陆甲生之类年龄相近的,人数当然也不少,偏偏没得几个完全信得过的。 最关键是,庶仆主要是免役,官员酌情从七贯五百文的色役钱里补贴部分,数目是没有定数的。 所以,对官员的人品,你当百姓不看么? 这一点,范铮的名声倒是坚挺。 第70章 庶仆 兽炭作坊里,陆甲生喝骂声不断。 然而,依旧有人不拿他当回事。 原因很简单,欺新。 陆甲生这个坊正,没有范铮的凶恶,不会动不动就一枣木短棍砸过来,相对就要好说话得多。 人善人欺嘛,汉子婆娘们开始偷奸耍滑,很正常。 都是街坊邻居,叔伯兄弟、婶子嫂子,你能咋地? 骂就骂呗,又少不得一文钱,都老脸厚皮了,随便骂。 何况,你陆甲生还不是兽炭作坊的东家。 范铮站到兽炭作坊门外,淡淡地开口:“陆甲生,你也太仁慈了些。记住,新官上任三把火,烧到谁,谁倒霉。” “这段时间,干活卖力的,每人再加五文一天。偷奸耍滑、死皮赖脸的,明天不用来了,兽炭作坊养不起耶耶。” “记住,陆甲生的话,就是我的话!” 又打又拉,兽炭作坊立刻分成两批人。 老实干活的人暗暗庆幸,幸亏没跟着胡来。 前面那些油滑的,赶紧向陆甲生认错、求情,表示再也不敢了。 开玩笑,十五到二十文一天的活,稳定且就在家门口,是那么好找的? 陆甲生的处置倒是可圈可点,除名一人,其余人以观后效。 这么说吧,陆甲生就是底气不足,不敢像范铮那样肆意处置,水平还是有点的。 值得一提的是,当初操家伙跟范铮出去干仗的人,没有一个掺和进来的。 处理完兽炭作坊的事,陆甲生走了出来,摘下口罩,瓮声瓮气地开口:“还想着坊正是什么好活,结果烦得要死!现在才知道,伱为什么动不动就一棍子。” 当然是棍子说话更轻松了! 庶仆的事,范铮也跟陆甲生抱怨了一下。 倒是不求三个庶仆满额呢,好歹来一个可靠的吧? 难不成,本官上衙,还得自己牵驴侍候? “我家二郎今年成丁了,恰好可以补一个。”陆甲生举贤不避亲。 这年头讲究多子多福,生个老二老三什么的,太正常了,人程咬金家半支足球队呢,反倒是范铮这样的独苗才不正常。 陆甲生的弟弟叫陆乙生,如果还有三郎四郎,那应该叫丙生、丁生,挺省心的取名方式,简单实用接地气。 陆乙生与陆甲生面容相似,性格要腼腆一些,倒是个可信的人物。 有一个庶仆就不错了,范铮也没奢望三个都配齐。 倒不是奢望省那两文钱,关键是宁缺勿滥,因为身边的人惹出祸端的也不是没有。 陆甲生斟酌了一下:“其实,还有个人可以用,就是不知道你是否忌惮。” 陆甲生推荐的人物,确实超出范铮的预料,居然是孙九。 孙九这个人物吧,论打斗是绝对的渣,但人家眼力好。 别的不说,仅判断出东宫亲卫,就足以说明他的用处。 至于他的某些癖好,不祸害人就行,范铮还没霸道到要管天管地管空气的地步。 油滑是一定的,但孙九大方向没出错,用实际行动证明,他的心还是向着本坊的。 两个人都是陆甲生推荐的,自然由陆甲生找来。 倒不是范铮走不了这几步路,是要让陆乙生、孙九知道盐打哪儿咸,是谁在后头为他们出力,谁又为他们承担了连带责任。 当然,连好歹都分不清楚的人,只能打哪儿来,回哪儿去。 孙九端端正正地扎了个发髻,戴上了幞头,一袭洗得苍白的圆领袍居然没一点褶子,满面的皱纹也仿佛少了一半,眉眼里洋溢着浓浓的喜气。 “御史与坊正这是照顾小人哩!小人身子虽然不成器,眼力还好使,当与陆二郎勠力同心,不丢御史的颜面。” 老江湖的嘴皮子就是利索,马屁拍得到位。 呵呵,几乎没什么劳力的孙九,日子过得本就艰难,当上庶仆,别的不说,范铮得管他两顿吧? 就是全都胡饼也不错啊! 陆乙生始终脸嫩,憋了半天,红着脸说:“我也一样。” 张翼德,是你么? 陆乙生的目的与孙九不同,他是为了长见识。 兄长跟着范铮,拿着兽炭作坊的份子,混上了坊正,他为什么不行? 范铮纠正了一下:“以后完整称呼我监察御史。” 裹行,这个后缀仅限于官场的正式场合,其他场合称裹行就容易翻脸了。 就像后世,你在公开场合,称呼在某单位做事的表兄弟“临时工”,你觉得人家会有好脸色不? 侍御史、殿中侍御史、监察御史,倒也能省称御史,只是让人听上去有拉虎皮做大旗的嫌疑,范铮不屑为之。 …… 凌晨四点,被人从热乎乎的被窝里拽出来是一种什么体验? “阿娘,才五更半啊!” 范铮嘟囔着,眼皮都睁不开。 不敢耍脸色,绝对不敢。 不说此时的道德问题,就是这小身板,也没有跟阿娘耍横的资本啊! (前面认知有误,五更是指凌晨三到五点,五点开坊门无误。) “赶紧的!要是点卯迟了,换我们那阵,要掉脑袋的!” 热汗巾呼到脸上,湿热的感觉让范铮恢复了一点意识。 感谢这个时代,天黑就睡,一更始,也就是十九点就躺下,睡眠时间基本是够了。 汗巾这东西,百搭,可洗脸、洗手,还能扎发髻,白居易认证的。 戴上獬豸冠,穿上青袍、麻鞋、白袜。 感谢品级不够,再上去,还得弄曲领与蔽膝。 武德年定的官鞋是乌皮履,到贞观年间,因为马周的建言,增加了麻鞋一项。 否则,你想想,以太极殿的热法,群臣再穿着捂得严实的乌皮履,那家伙,十里飘香哇。 官服上,还应该有装饰品,三品以上饰玉,五品以上饰金,七品以上饰银。 可是,你告诉我,八品、九品官员饰天然黄铜矿石(鍮石)是个什么鬼? 还不如不饰呢。 院门打开,孙九、陆乙生已经垂手而立,身上都收拾得干干净净的。 孙九与陆乙生的区别,看孙九腰间的葫芦就知道了。 陆乙生的生活经验,就是一片空白。 牵驴、挂鞍,孙九的动作流畅,一看就是行家里手。 五更末,听到街鼓时,陆甲生打开了坊门。 正史上,街鼓是马周建言而设的。 第71章 欺人太甚 嘚嘚的驴蹄声,慢慢在朱雀大街响起。 范铮都忘了,给小叫驴钉一套掌。 马掌这东西据说古罗马用过,有遗址能考证。 中国历史上,最早出现且可靠的证据,是敦煌莫高窟中有一幅开皇四年的“钉马掌图”,清晰描绘了钉马掌的画面。 更早没证据,但唐宋渐渐普及是事实。 所以,范铮想凭马掌混点功劳的想法,无疑被浇了一盆冷水。 影影绰绰地,朱雀大街两面陆陆续续加入一些马、驴,至不济也是马车。 唐朝并不排斥人力抬的舆,但男人一般只乘舆,而不坐遮掩视线的轿——舆男女通乘,轿在眼下,基本是女人乘坐。 反正前后都有人摸黑跟从,一个个灯笼只能照清楚眼前的方寸之地,谁想快一点也做不到。 谁让敦化坊是犄角旮旯呢? 范铮出门上衙,天生就是个费劲事,比北上广提前一两个小时乘公交也不遑多让。 卯时的气息,冰凉中带一点湿润,很快让人清醒了。 朱雀门外,范铮下驴,持随身鱼符进入皇城,孙九则熟门熟路地带着陆乙生,牵着小叫驴,进入了一侧的兴道坊。 陆乙生惊讶地看到,兴道坊有一半的地方是简易的茶寮,旁边是可以拴驻马、驴,并补充草料的地方。 “年轻不是?这多正常啊!贵人们上衙了,他们的车驾什么的,也不可能掉头回府,当然得找地方歇脚了。按规矩,歇脚钱是主家给的。” 孙九叫上一壶野茶、两个胡饼,与陆乙生分而食之。 这年头,饼实在,一个胡饼足以饱腹。 “孙……伯,你为什么要带个葫芦?” 陆乙生阅历不足,只能虚心请教。 孙九嘿嘿一笑:“水。万一渴了,又不在茶寮,怎么办?” …… 皇城内悬挂的引路灯笼不少,加上这一阵磨蹭,已经是六点多的时间,卯时过了大半,晨曦渐露,看路要清晰许多。 察院的公廨里,看到范铮的身影,一时显得欢喜。 “贤弟来得正好,还担心你路远误事了。快坐下,要点卯了,监察史给你搬来的桌椅呢。” 李义府絮絮叨叨,犹如祥林嫂。 憋狠了,在察院里他就没几个能说话的人。 “像赵国公住皇城边上崇仁坊、梁国公住务本坊,那多方便呐。”李义府羡慕得眼珠子发蓝。 伱倒是敢想,现在就想跟人长孙无忌、房玄龄比。 坦白说,就是给机会,皇城周围的宅子,李义府、范铮之流的也只能看看。 长安城的房价,越往北越贵,南边贱得卖不出几贯钱。 谁让中心是在北面呢? 卯时末将近,察院的话事人——监察御史柳范,持着名籍,逐一点名,验明正身。 谁想代点名应到,那可是活得不耐烦了。 之后就是供应早膳,粥、饼都有,味道就那样吧。 但是,这就是与平民百姓最大的区别,官员吃三餐,百姓多数还是两餐。 收成不好的年头,恐怕连一餐都得勒紧裤腰带。 吃完,汗巾擦嘴、挥手,餐具自有杂役收拾。 然后是整理个人仪容、安放应用器具,气氛相对轻松。 日出时分,开始理事。 其他人都有职司,就范铮新来,不知道该干什么。 柳范目光闪烁,斟酌了一下:“新丰折冲府在骊山剿山贼,斩首百余,依律当由察院审其功劳,裹行走一趟吧。” 啊? 监察御史干这个? 这不应该是兵曹参军、监军之类的人物干的活么? 这倒是范铮不了解监察御史的职责了,除了普通的监察百官,监察御史在将帅得胜归来,还得检查俘虏,验看斩首数目,确认有无杀良冒功、虚报功劳。 按常规,一州才置一折冲府,但那是指其他地方。 处于战争高发区的关内道,折冲府的数目相当惊人,有据可考的有二百八十九府,全国可考的才约六百二十七府。 于是一番折腾,陆乙生骑驴回敦化坊,范铮带着两名监察史、孙九,乘着驿站的驿马出发了。 乘驿马还是要给钱的,不过这算在出行靡费里头,察院得报销的。 唐朝的驿站也是史上一绝,三十里一驿,一千六百三十九所驿站,由兵部驾部司统驭。 长安城到新丰县百里之遥,路上也懒得换马了,就这么直接到了新丰城。 折冲府驻地,位于新丰一角,府兵们唱着《大角歌》,挥舞刀枪,疾刺、组阵,士气昂扬,即便范铮是个门外汉,也能感觉到他们的锋锐。 营房的一角,是二十余名伤到胳膊、膀子的府兵,包扎得严严实实的,静静地在外头坐着,享受日光的沐浴。 正常来说,受伤的人因为血液的流失,会觉得比较冷,晒晒不太烈的日头,有益于恢复健康。 “竟伤了这么多人?” 府兵的传说,在范铮印象里都是很牛的,剿百余骊山贼,即便没人死亡,这受伤的比例也有点高了。 折冲都尉樊胜有些恼火地回应:“我的府兵,是很强的!关键这一伙骊山贼,他也不弱!纵然手上的兵甲都是旧的,可那也是正经的木枪、步兵甲!” 两名监察史的脸色变了,与范铮小声地交流着。 大唐对于枪、矛、甲、弩、长弓、角弓、弩箭、兵箭等制式兵甲,掌控是相当严格的。 私有兵器,最低徒一年半; 有弩二年半; 甲一领或弩三张,流二千里; 甲三领、弩五张,绞。 所以,这些制式兵甲,是怎么流出去的? 追究下来,怕得滚几颗人头才能了解。 斩首,在以前的砍脑袋,可脑袋的份量肯定影响了士兵继续作战,于是改成了割左耳,偏偏语言习惯上还是斩首。 看到一袋人耳朵倒出来是什么感受? 反正,绝对不好受,又不是猫耳朵(零食)。 血早已凝固,味已经淡了许多,范铮不至于到呕吐的地步,面色还是微微变了一下。 说白了,一个手上没人命的白丁,又不是医学生,见到器官有所不适,很正常。 如果全部是耳朵,樊胜还有些说不清楚,可还生擒了敌酋呢。 敌酋是一名四旬不到的汉子,面容苍老得像六十,一双蜂目里迸射着仇恨的光芒,却一字不说。 两名监察史对视一眼,开始寻地方书写记录。 孙九朝范铮使了个眼色,范铮踱到一旁,孙九小声开口:“可不得了,钓到大鱼了!这是海陵剌郡王的旧部,谢叔方的堂弟谢季方!当年玄武门之后,谢叔方与冯立杀了陛下爱将敬君弘、吕世衡,见事不可为,次日方降,想不到他这藉藉无名的堂弟……” 海陵剌郡王是李元吉,李渊四子,身死,五子尽诛。 然后,李·曹贼·世民操作风骚,收李元吉的王妃杨氏入宫,并将他与杨氏之子曹王李明承李元吉嗣。 这样的操作,李元吉地下有知,棺材板大约是摁不住的。 欺人太甚! 第72章 李世民的决定 范铮豁然开朗。 如果是当年李元吉旧部,有这战斗力、兵甲,就不足为奇了。 伯仲叔季,这个排名顺序,现在也同样有人用,说是谢叔方的堂弟倒不足为奇,就是最后一个字雷同有点奇怪。 当然,这种事也牵扯不到谢叔方身上,毕竟这个年头,亲兄弟分属一方的情况都不罕见,就像当年的薛万均支持李世民、胞弟薛万彻效忠息隐王一样。 (前文误书为隐息王,谬误。) 李世民绝对不可能将对薛万彻的气,撒到薛万均身上。 说白了,魏晋之后的世家,多数学了诸葛亮三兄弟的策略,多线投资,免得满盘皆输。 问题有两个。 孙九这种默默无闻的小人物,眼力好一点不足为奇,可他怎么能认出谢季方的? 不过,孙九不说,范铮也不打算问。 谁还没点隐私了? 回去得赏他百来文。 不过,想来这老光棍,又会去半掩门子快活了,两天过去又是两手空空。 谢季方残部在骊山中藏身好理解,可总要有生活物资吧? 别的大约可以熬一熬,盐却绝对不可少。 偶尔断一顿盐,还可以挺一挺,时间长了会导致神经衰弱、肌肉收缩异常、胃肠不适、四肢无力等症状,哪里可能彪悍地伤了二十余府兵? 你说百余人的命,换二十余府兵的伤,算不上彪悍? 这就真得说道一下了,谢季方残部因为年龄渐长、补给不足等问题困扰,体能早就远不及峰值。 府兵是三年一遴选,二十一岁到六十岁的丁口,择优轮换,基本保持了年轻力壮的势头。 再加上,贞观初年,李靖任兵部尚书,将沿用隋朝的各项制度、战阵进行了微调,发挥出来的威力就比从前大了许多。 实力一升一降,打成这样真不能说他们不行。 不是兄弟无能。 其他问题可以不在乎,盐却是一个必须追究的事。 不要说卖盐的商贾可能无辜,这世上,无辜被牵连的人,少么? 樊胜与范铮闲扯了几句,听到范铮自承出身敦化坊,态度莫名地亲切了几分。 …… 三日一朝会,是贞观朝的定例。 每旬正好上朝三次,再加休沐,不正合适了嘛。 范铮呆在太极殿一角,暗自腹诽。 小官没人权,正八品上监察御史无事不得上殿,有事也不得走正门,只能走侧门! 左右卫、左右骁卫、左右武卫、左右屯卫、左右领军卫、左右千牛卫的当值卫士立于太极殿内外,充为仪仗、警戒,主导的是左卫、右卫。 这两卫,才真正是十六卫之首,左卫、右卫大将军品秩虽同其他大将军,却可以在必要时节制各卫。 满脸络腮胡子的左卫校尉,盯着范铮看了几眼,轻轻摇头,“小声”道:“难怪杜家妹子看不上,长得也不俊呐!” 范铮茫然张眼:“这位前辈,你说什么?” 络腮胡子咆哮着挥拳示威:“耶耶程处默,耶耶才二十五岁!” 呃…… 范铮忍不住笑了:“我的错!程兄!” 又不是登哥,你整一脸胡子,差点都看不见嘴了,肤色还粗糙,不得误会至少是三十五吗? 按这年头,二十岁一代人的标准计算,可不得看成上代人了吗? 倒是这位标准的贞观小说男配一,居然认识杜小娘子,倒奇怪了。 程咬金大将军、卢国公的身份,无论哪个都与良酝令杜侃差距极大,而且职司八杆子打不着,听程处默口气还挺熟络的。 程处默咧嘴一笑:“我那阿耶,时常跑去良酝署蹭酒喝。” 程处默还是说得善良了,程咬金那叫蹭酒喝吗? 那是连酒坛子都扛着跑! 换个皇帝伱试试! 反正,程咬金干的各种奇葩事情,导致他二十年俸禄都被罚没了,也不差偷点酒。 不是因为差那点钱,程咬金说是为了回味当年做响马的滋味! 终于轮到范铮,门下省典仪赞唱范铮名讳、官职,赞者引范铮入殿。 嗯,李义府以前就干这活计的。 “臣御史台察院监察御史裹行范铮,受院中差遣,前往新丰折冲府审功、辨真。新丰折冲府斩获、生擒人数无误。” “然,敌酋经臣庶仆辨明身份,为海陵剌郡王旧将谢季方。” “当年之事,时日已久,臣不知他们如何在骊山中坚持许久,又如何获得盐食用,只能伏乞圣裁。” 范铮讲明了缘由,一个神龙摆尾,把蹴鞠踢了出去。 程咬金咆哮:“陛下,逆贼当诛!” 丁母忧回来、启用为右卫将军的薛万彻脸色微变。 谢季方的情况,活脱脱就是他当年的翻版,不过人家坚持的时间更让人佩服。 薛万彻率数十骑逃到终南山,也只是呆了两个月左右,在昔日同僚的劝说下,降了李世民,被称赞“忠义”。 谢季方这是逃避了十二年啊! 在背后没有人支持,才叫有鬼了。 薛万彻在那两个月里,吃尽了苦头,想来自己是没有能力坚持十二年的。 但更重要的是,兔死狐悲,谢季方如果处死,别人循此复论当年,自己该怎么办? 按理不会追究,可这世上的事,有多少是依着道理来的? “会不会与伊州刺史谢叔方有关?”赵国公、司空长孙无忌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喃喃自语”。 这话一出,满朝一震。 这是代表着要算旧账了吗? 王珪、魏征等人,终于是要清算了吗? 说起来,王珪还与当今结为儿女亲家,次子王敬直尚了李世民三女南平公主。 但是,王珪这个迂腐的,非要让南平公主依古礼,对舅姑行礼,摆一摆长辈的威风,结果王敬直到现在都没进得了南平公主府。 什么是尚公主?就是公主的上门女婿啊! 李世民轻咳了一声:“当年,朕就赦免了息隐王与海陵剌郡王一党的罪过,一罪不二议。令收缴所有兵甲,押他们返乡为民,不追究旧过。” 凭这一句,朝堂上下安心,“圣明”之声此起彼伏。 范铮揣摩了一下,心头暗暗点赞。 不愧是朝堂,红脸白脸都安排妥当,估计又收获一波人心了。 范铮这点微不足道的功劳,李世民也没忘记,吩咐吏部尚书高士廉,让考功司记下这一功。 第73章 成年班 柳范估计是看出了范铮的潜力,拨了两名监察史给他为佐吏,算是按正职的监察御史配备了。 至于其他方面,监察御史与监察御史裹行,本来就没多大差异。 有能力了,大家认可了,裹行不裹行的也无所谓了。 不是巴结,只是将他当正常监察御史看待,归为同类了。 不知道为什么,柳范他们这些监察御史,对同样能力不弱的李义府,天然有种排斥感,对范铮却不存在。 难道,是李义府笑中有刀的刀尖露出来了? 说起来范铮也是庶民出身啊! 监察史一个叫刘谙,一个叫华鸣,正好组个成语。 都是年龄三旬左右,相貌端正且没太大特点,就是华鸣的手指头细长,刘谙的手指头短粗,且肉乎乎的。 刘谙满眼的钦佩:“上官当日,一手出神入化的算盘技艺,让下官佩服得五体投地。” 流外官也可以算作官,这个自称没有问题。 不过,说出神入化就呵呵了,甄邦的加百子已经到了五十息的速度,范铮不敢随便牛皮,免得丢脸。 咳咳,师不必贤于弟子,弟子不必不如师。 华鸣有些苦恼:“可是,市面上只有我们用的、同样大小的算盘,就算想学上官,也办不到啊!” 得,人家是明着说要学算盘技巧了。 “这种算盘,我阿耶的范氏木器作坊出产,五百文。” 范铮也没有推脱。 再说,刘谙他们只是为了区区算盘技艺吗? 人家图的,还是学一手账务分析啊! 毕竟,这还是监察史们吃饭凭据之一。 至于算盘的报价,也没有太浮夸,毕竟这个年代,车珠子还真是个有难度的活计,特别是内弧,报废的比例有点高。 何况,监察史买算盘,是公用器具,柳范也不会卡着这一贯钱斤斤计较,失格呢。 范铮也没有敝帚自珍的意思,各行业的技艺,有些需要保持自家特色而保密,有些却需要发扬光大,不可一概而论。 像珠算这种技艺,没必要藏着掖着,长安城偌大,人口众多,你还担心人家抢了铁小壮他们的饭碗啊! 再说,技艺这东西,最好还是从小学起,毕竟人小,身体灵活,接受能力强。 半路出家的成年人参加培训班,一般在速度上都差强人意。 但成年人也不是一无是处,学这些东西,往往能与阅历对照,理解起来更深刻。 当然,最重要的,是校正指法。 “干嘛?扔了一指禅吧!拇指上,食指下,这两个手指头是管下珠的,中指管上珠。” 范铮首先要校正他们的一指禅打法。 难怪甄邦看不上账房先生拨打算盘的速度,算盘大是一个方面,一指禅的习惯也是主要因素。 明明有五个手指头,你偏偏只用一个,范铮这头用三个,速度自然有差异。 你就想想后世的键盘录入,别人十指翻飞、伱左右一指禅的尴尬场景吧。 当然,你家势大的话,还可以宣布一指禅战胜了十指,创造了世界一大奇迹。 反正这世上,从来不乏赵高。 刘谙打得手忙脚乱,一个简单的加百子,因为指法的变更,竟打得无比艰难, 打完之后,刘谙满头大汗,手指头差点抽筋。 不习惯,太不习惯了。 娘哩,莱菔粗的手指头,要协调变化,太难了! 总算控制住想要变回一指禅的本能了。 倒是手指头细长的华鸣天然占据了优势,几番练习,一百八十息左右打完加百子。 “慢了些,好在指法基本没乱。多练习。” 对成年班,要求就别那么高,有成效就行。 华鸣支支吾吾地开口:“上官,听说敦化坊的坊学,你也授了算盘技艺,不知道我们的速度,可能与他们相比?” 嗬,胜负欲挺强的啊! 范铮颔首:“不错。就坊学里最笨的铁小壮,仅仅加百子都在九十息之内。” 刘谙、华鸣齐齐哀鸣一声。 完了。 连最差的学生都比不了,这张老脸往哪儿搁? 一百八十息,比他们日常练习都快了一些,即便还能有进步,预估也就是在一百二十息之下。 “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和娃儿比,你们的优势是稳重。” 范铮随口安慰。 真……真的? …… 坊学内,山长糜斐教儒学,不含六艺。 《论语》是本好书,用它对娃儿、妹娃子讲些为人处世的哲理,相当实用。 但是,人一辈子,不能只靠哲理活着。 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对多数人来说,不是靠哲理能解决得了的——当然,糜斐他们这种先生职业例外。 杂学、六艺,都是郦正义包打天下。 或许,郦正义终于找到了他这号有道德洁癖的人,最理想的归宿,教书育人不正合适吗? 出人意料,射这门技艺,郦正义找到的衣钵传人,居然是之前被无镝箭射了的铁小壮,那不是一般的皮啊! 举弓要稳,瞄得要准,松弦要狠,这三点,铁小壮尽得真传,虽不说箭箭中靶心吧,上靶还是没问题的。 就是有点费弓,范氏木器作坊做出来的猎弓,被铁小壮搞坏几具了。 细细算下来,铁小壮真有射艺的天赋,坊学枣树上安家的那窝老鸹,生生被他拿弹弓祸害走了,连老鸹蛋都被他拿回家煮给铁大壮吃了。 铁小壮皮是真皮,本性却不坏。 郦正义唯一遗憾的,是坊学的教学方向居然不是科举! 现任民部侍郎的孙伏伽,可是状元之身,也是一众寒门学子心中的楷模。 不是户部,是民部,从隋朝下来就是民部,到贞观二十三年,李世民驾崩,避讳才改成了户部。 所以在贞观年间找户部,就是个笑话。 科举,是寒门眼里鱼跃龙门的正途。 顺便提一句,唐朝初年的科举是吏部负责,到唐玄宗开元年间调至礼部负责,后世一直沿袭。 当然,科举取士的名额终究过少,只能说为寒门开了一线生机。 甄行、巫亹,郦正义相信,如果自己全力以赴,他们是有希望踏足科举门槛的。 甄邦么,痴迷于技耳。 巫桑,惜是女子身,没听说科举有女子来考的。 第74章 鄜州行 甄行、甄邦,其实当日都听到了范铮与樊大娘的话,虽然阅历不足以理解,却多少知道,他们兄弟可能会被舅舅带上官场,奔向另外的前程。 甄邦被甄行提醒过,在别的方面嘻嘻哈哈,唯独对此事只字不提,这就显得沉稳了许多。 范铮倒是不在乎他们说不说,反正本就亲疏有别,你当年幼时吃了樊大娘那么多好东西,能喂出白眼狼来吗?你当甄行、甄邦那一声舅舅是白叫的吗? 虽然大家都跟着叫舅舅,但甄行兄弟是亲的,你们是表的。 哈哈! 但是,甄行不乱说很正常,甄邦不乱说,就让范铮刮目相看了。 有这份心性,未来可期。 抽空,范铮把加减法的心算与乘法的打法,提前教授给甄行兄弟,让他们在练熟之后,视同窗进度再传下去。 因为,范铮接了新活,巡按州县,自然是要离开一段时间的。 以这年代的车马速度,是需要较长时间的。 不知道是皇帝授意,还是太子出手,或是御史台的安排,范铮巡按的地方,奇怪地安排在鄜州。 要知道,李泰头上的鄜州都督之职,还没有拿走。 让范铮去鄜州,意味着鄜州多少有点事情,会不会让李泰受影响嘛,伱当磨刀石的待遇是白给的? 范铮查不出事叫无能,查出事了,会不会得罪李泰? 启夏门左边,一身平民装束的武能,与骑着马的范铮错开身子时,微不可查地吐出四个字“无须顾忌”。 范铮的心落了下去。 既然与李泰无关,怎么下手都无所谓了。 关键是范铮的学识,能不能够压得住场子。 鄜州离长安五百里,因鄜城县得名,好玩的是武德二年把内部县、鄜城县划归了坊州。 州治洛交县,领洛交、洛川、三川、直罗、伏陆五县,《旧唐书》记载“户一千七百三,口五万一千二百一十六”。 这里估计就是一处谬误,把一万七千三百记成一千七百三,否则一户将近三十人,太不现实了。 如果对这说法不赞同的话,我们来看看天宝年的数据,“户二万三千四百八十三,口十五万三千七百十四”。 这年头的五百里,是个很遥远的距离,哪怕鄜州与雍州之间就隔着一个坊州,也显得山高水长,足足五天才赶到。 至于洛交县,先替它难受百息。 洛交县城里有个鄜州衙门,鄜州衙门头上有个鄜州都督府,统鄜州、丹州、坊州、延州兵马。 就问你个小媳妇,头上有个婆婆,还有婆婆的婆婆,是个什么滋味。 《旧唐书》提及都督府的编制,稍稍与地方志不同,贞观二年置都督府,贞观六年升大都督府,贞观九年复为都督府。 就很疑惑,贞观六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令都督府升格了? 突厥的威胁,当时已经消除了啊! 洛交县地处渭北黄土高原,丘陵沟壑地貌为主,三川交汇,五路噤喉,是兵家必争之地,如此重视也不为过了。 三川,指的是洛水、罗水(芦水支流)、芦水(葫芦河)。 据说鄜州还是北方少有种植稻谷的地方,直罗贡米在此时也出名,不知道真假,反正范铮这档次也够不着去享用。 倒是传说中传承上古的彩陶,古朴典雅,范铮忍不住让陆乙生掏钱买了几个轻巧玩意回去。 钱财,范铮是绝对不放心丢给孙九管的,鬼晓得这个素了许久的家伙,会不会拎着去半掩门子照顾买卖了。 没事不要考验人性。 这地方,佛教气息也很浓。 宝应寺于贞观三年铸的梵钟,有飞天、朱雀、青龙图案,流传到了后世。 建于隋朝大业年的石泓寺石窟,洞接寺院,也是一景。 因为范铮的任务只是巡按鄜州,不是巡按鄜州都督府,所以都督府自然不用理他,鄜州衙门也只是例行公事接待,刺史嵇狄丕露了个面,敞开卷宗让范铮、刘谙、华鸣审查,就死活不出来了。 身为上州刺史,从三品大员,嵇狄丕有这个资格自傲,要知道中都督府的都督也才正三品,别驾代管,品秩还真不如他。 这里要说一下大唐奇怪的编制,下都督府、中都督府最高上佐是别驾,大都督府就直接没有这个职位了,最高就长史。 至于用膳,监察御史到地方,按例是住驿舍、自己安排膳食的,原因还是马周吃鸡的锅。 既然相互间不用留情面,那最好是各吃各的,免得扯皮。 账目,有点问题,不大,责令鄜州改正即可; 州狱、县狱,查过卷宗,问过典狱、人犯,同样没多少问题。 范铮不懂之处,刘谙、华鸣自会为范铮解说,但没找到多少破绽。 祭祀,好像也没问题。 稍稍有点奇怪,祭祀这种活儿,监察御史居然也能管一管。 但是,人家安排范铮来,不可能是让他公费旅游。 就是横竖找不到问题,头秃。 “来喽!陈麦面制的软馍,上好的羊肉,客官请慢用!” 摊主端着热腾腾的软馍、大碗的羊肉汤上来。 软馍是洛交县一大传统美食,梨叶衬底,麦面、糜子面皮包裹着红豆馅,豆绵皮香。 要是早年间,软馍还是百姓过年才吃得起的好东西。 范铮往羊肉里挖了一勺油汪汪的油泼食茱萸,一口甜、一口辣地享受起来,全不顾会串味,当真是吃得怪。 “掌柜,为什么是陈麦面制,而不用新麦面呢?”没有什么阅历的陆乙生想不明白。 刘谙、华鸣对视一眼,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上官身边这位庶仆,没经过事,应该是照顾亲朋故旧安置的。 “这有啥难想的,新米旧麦,没听说过?”孙九惬意地吮了一勺羊汤。“米是新的香,麦需要放置一段时间,最好是三个月到半年,磨出的面粉最香。” 陆乙生抬杠:“照这么说,五年以上的麦子岂不更香?” 孙九摇头:“除了司农寺的太仓、太府寺的诸常平仓,很难有长时间保存的条件。嗯,告诉你一个八卦,当年瓦岗李密打下的卫州黎阳仓,也是常平仓之一,主要作用是平抑粮价。” “一般情况下,三年以上的粮会糠酸,一些保存得极好、五年以上的麦子,会被药行收去配药,但数量不会多。” 范铮抬头看了一眼孙九。 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孙九的武力是个渣,见识却颇广,配药这一点范铮是真没听说过。 所谓的糠酸,就是指粮食变质、变味了,人无法食用,轻微变质的还能喂一喂鸡鸭,重的只能肥田了。 第75章 仓库 “监察御史,我觉得,似乎有人在跟着我们。” 驿舍里,孙九饮了一口驿长送来的醪糟,有点甜,有点淡淡的酒味。 醪糟是指甜米酒,是用糯米酿造,此时也称为江米。 似乎鄜州不应该有江米? 错,“五谷杂粮遍地有,九州不收鄜州收”是鄜州特色,人称塞上小江南。 《鄜州志》记载:“隋大业三年(607年),户部尚书崔仲方筑城直罗,引华池水(今葫芦河)修渠溉田,教民秧禾。” 贞观元年,朝廷下令鄜州以直罗稻米进贡。 因此,本地有少量江米,也就不足为奇了。 驿长长长吐了口气:“你说,好好的长安你们不呆,跑鄜州来干嘛?从去年起,洛交这一头,气氛就不对。” “驿所去年还有十二匹马,因为游侠儿的胡闹,险些导致马匹丢失,被驾部司减了三匹。” 信息量很大。 驿所的马匹,通常是以三为数,因为按规定,每三匹马增加一名驿丁。 驿马并不容易丢失,它们的右前腿印有小小的“官”字,且以“出”字印,并印左右颊,一目了然。 但真丢失了,责任人麻烦就大了,百日之内寻找到则无事,否则照价赔偿吧。 一匹最劣等的马,在价钱最低的时候也是四贯多,何况是驿马。 《贞观律》规定,盗官私马匹而杀,判徒刑二年半。 所以一般人还真不敢动驿马。 况且,驿所隶属兵部,不归地方管辖,寻常人也不至于来捣乱。 连驿站都来骚扰了,明显是有事,不想让驿所传出风声。 也许,就是那一两天的事。 范铮从驿长送上的碗里,拈起一小块软滑香甜的糜子糕,慢慢咀嚼着,完全咽下去:“驿长,能说说具体时间吗?” 驿长翻出一本册子,仔细找了一下:“喏,去年冬月十九到二十二,四天时间,驿丁、驿卒都出不去。” 不要把驿丁与驿卒混为一谈,前者是从地方上征召的丁口,主要是养马、维持驿所的后勤,驿卒是正经八百的兵部卫兵,有战事之类的,跑八百里加急就是驿卒。 四天时间,说明动静不小啊。 “路上的车马数量如何?”刘谙问出了关键。 驿长想了一下:“应该是车水马龙,比往日至少多了一倍。” 华鸣张嘴,无声地做了“粮食”的口型。 司农寺与太府寺的诸仓都不在鄜州,这一点也比较奇怪,不是塞上小江南,盛产粮食么,两大管粮食的机构都看不上? 司农寺下头的诸仓也不多,无非是太原仓等几座。 顺便歪一嘴,有些唐初小说写太原因为收成问题,闹饥荒了,情节是没有问题,考证上差了点,司农寺偌大一个太原仓在,只要敢开仓放粮,百姓活命是没问题的。 次日,范铮到鄜州衙门,对录事参军提出了查验仓储的要求。 “司仓参军尤朔楚,陪上官查验仓库!”录事参军不耐烦地吼道。 上州司仓参军从七品下,品秩其实还比范铮高,但京官下地方就得视为高一级,御史台出来的官员又得视为高一级,称上官也说得过去。 尤朔楚圆滚滚的身子,仿佛蹴鞠从地上滚过,两只绿豆小眼滑稽地睁着,莫名地带了一丝喜感。 司仓参军,掌公廨、度量、庖厨、仓库、租赋、田园、市肆,权限很大的。 仓曹与户曹的关系,依稀有几分出纳与会计的影子。 查户曹,是账目方面; 查仓曹,是实物方面。 账实相符的原则,范铮倒是没忘。 尤朔楚手下,还有三名司仓佐、六名司仓史,带着范铮一路前行,经过折冲府府兵守护的区域,进入相对干净整洁的仓库区。 司仓史开锁,推开沉重的实木大门,范铮进入正仓区域。 稻香、麦香,即便不是当年收割的,香味依旧淡淡地飘浮着。 大约多少石,范铮就真没这能力辨别了,总不能再让人重新拿斛装吧? 唐朝的一石粮食,正好是满满一斛,二者是等量关系。 到了宋朝,一石等于两斛。 华鸣眯着眼睛转了一圈,鼻孔里哼哼:“五百一十四石,误差不过一石。” 范铮挑了挑眉毛。 柳范分派的人手,不是庸才啊! 或许账目上,人家不如范铮,可其他地方总有意想不到的本事。 尤朔楚的绿豆小眼闪过钦佩,肉乎乎的手掌拍击着:“好眼力!这一堆是五百一十三石四斗。” 这一点误差,可以忽略不计了。 刘谙的胖手抓住一柄钎筒,狠狠地往粮食堆里扎去,带出一些麦子,还有些许泥土。 刘谙似笑非笑地看了尤朔楚一眼,没有声张。 就凭这一插,足以证明刘谙存在的价值。 天下间少有完全干净的官吏,尤朔楚他们在谷物中间堆土抵账,数目不是太大的话,上官也大可不必较真。 曾经有那么一个笑话,说是某贪县令被抓,父老跪地求情,上官大惊:“莫非你们不知道他贪吗?” 父老哽咽:“我们知道他贪,但就算是头大虫也快喂饱了啊!要是换了饿狼来,比喂饱的大虫更狠!” 反正这种事呢,见仁见智,各人角度不同。 范铮当然也瞧出一些猫腻了。 老实说,尤朔楚要是干净得一尘不染,范铮倒真要疑心了。 有点小问题,在规则的边缘横跳,这才是官员的现状啊! 何况,民间的玩笑话就说,如果天下闹饥荒,除了兵和官,最后死的一定是厨子与管粮仓的。 不能说管粮仓的都是坏人,但确实容易出坏人,毕竟终日面对诱惑。 黍(糜子),三百零七石; 菽(黄豆),一百五十三石; 稻,七百三十九石。 出入是有,抛开偶尔的小招,出入数量大约在十石左右。 范铮像模像样地斥责了几句,令尤朔楚限期整改,尤朔楚的脑袋频频乱点。 整改,懂,好歹拿点粮食来把缺口补上,过后该咋样还咋样嘛。 回到驿舍,陆乙生气呼呼的,咬着牙齿不说话。 孙九喝着绿蚁酒,哼着那些下三滥的调子,得空还不忘嘲讽一下:“哎哟,年轻人呐,没被这世道毒打过,就想着伸张正义。嘿嘿。” 感谢白了个白的白200币打赏,叉手,祝新的一年万事如意。 第76章 块垒难消 华鸣手指头在有规律地运动,这是在无实物练习打算盘,速度是提升不了多少,练指法而已。 出行这几天,华鸣觉得自己的指法慢慢契合要求,预估能进步到加百子一百五十息。 停下手指头,华鸣轻笑着看向陆乙生:“你不懂,需要多学习。你以为上官意在正仓吗?想想吧,正仓是维持鄜州衙门正常运转的粮食,尤朔楚能在里面捞一点,却绝对不敢太狠,否则其他官吏会扒了他的皮。” 握了握手掌,华鸣正色:“我们目前的能力,就如这手掌,大小是有限的。那么,要抓东西,就得有取舍,抓大放小也就必然了。” 范铮轻轻击掌。 华鸣这番话,是在教导陆乙生,也是在变相提醒范铮。 果然,能在官场混的,没有几个是不长脑子的。 所以,今天查的那点东西,真没滋味,搞不好就是嵇狄丕特意露出的破绽。 这一招其实并不罕见,以一些小问题掩盖大问题,也是官场套路之一,反正小问题也足够监察官员交差了。 一些老到的监察官员,自然就坡下驴,你好我好,大家好才是真的好。 刘谙请示:“上官,接下来我们继续对常平仓、义仓动手吗?” 州一级,即便太常寺常平署没有在当地设常平仓,自己也有权丰年加价收、欠年减价卖,以此平抑粮价,同样也称常平仓,账目需要上报尚书省。 义仓,是贞观二年四月朝廷下诏,让各州县建立属于地方上自己控制的仓储,存粮的目的只有一个,赈济。 账目,同样要上报,但可操作的空间就大了。 每一年,每亩地征收二升粮入义仓,为的就是防灾年。 制度是好制度,伱也得看人是否执行到位。 每年报个损耗,稍微大一点,正常吧? 用两年陈粮换当年的新粮,挣个价差,不过分吧? 只要粮食没有糠酸,陈粮也能活命,你得承认吧? 一个个似是而非的理由说出来,明明当耗子都能搞出猫的气势。 一个赵高倒下了,千千万万个赵高站了起来。 当然也不必因噎废食,义仓总体发挥的作用还是很大的,比没有强多了,至少能让灾民坚持到朝廷的赈济,贞观元年关中部分百姓被迫卖儿女的惨状,确实很少出现了。 范铮微微摇头:“不能按这个既定路线走。否则,人家预判了你的行动,即便其他仓有欠缺,拉正仓去填上,那就是纯粹走个过场而已。” 再说,逼得太急了,你当人家不敢付之一炬? 非战时烧粮仓的事,史书上大约没有记载,但谁会天真地认为只有清朝会烧? …… 洛水岸,看着混浊的洛水冲刷着堤岸,一路平缓而下,范铮只能摇头。 事实上,洛水鄜州段因为岸上多为梢林分布,草深林密,塬面较为平坦,且支流芦水相对要清澈得多,水土流失轻微。 洛交以南,落差渐大,河道变窄,水流渐急。 不管怎样,一条洛水确实便利了百姓的生产生活。 河道边,巨大的水力石磨在缓缓转运,在此时的书面叫法是碾硙。 引着范铮的人,是洛交县的白直,一个壮汉,对本乡本土相当熟稔。 “这个碾硙,是鄜州司功参军牛雄家的;那个碾硙,是鄜州司法参军洛莫家的。” 都是知根知底的人,谁也没蓄意防着白直这种没什么身份的人,白直自然知道得一清二楚,讲起来也肆无忌惮。 唐朝的县令、县丞、县尉、市令,不许本州人当,偏偏州这一级,除了市令外基本没这个限制。 然后,州级官员兼本地豪强,就问你个附郭县怎么动他。 孙九悄悄打了一下范铮的手臂,范铮无声地笑了。 指派两名游侠儿跟踪朝廷命官,还真是敢想。 即便刘谙、华鸣是文职,却不妨碍他们有点身手,对付府兵不足为恃,对付两名游手好闲的游侠儿,却是手到擒来。 刘谙迅速在范铮身边小声开口:“依制,司户参军掌井田利害,凡本官府的官吏,不得在辖区内请射田地、造碾硙,与民争利。” “请射”二字是文雅的说法,直白一点就是兼并。 碾硙这东西,其实本身是没错的,但有些权贵为了碾硙的利益,而影响到了百姓的灌溉,这才导致朝廷颁布的限制条例。 碾硙的利益极大,导致这条例最后还是形同虚设,《旧唐书》里甚至还有太平公主与僧寺争碾硙的记录。 碾硙的管理,正常情况下是两个部门都有权管辖,一个是朝廷的都水监,一个是本州的司户参军。 偏偏都水监在洛水北段的鄜州到坊州,就一名津令,又管桥又管船的,究竟是忙得顾不上这一段,还是不想找事,就仁者见仁了。 但鄜州司户参军,就怎么也脱不了爪爪。 幸亏鄜州的官员还要点脸,没有公然在洛水两岸请射田地。 但碾硙这个不大不小的把柄,就落到了范铮手里。 …… 鄜州衙门,六曹公房。 司户参军游艺春声如雷霆,大巴掌拍得公案晃荡。 “早就叫你们拆碾硙,拆碾硙!一个个跟本官打哈哈!监察御史盯到耶耶头上了,你们还不拆除,信不信耶耶带人砸了你们的碾硙!” 狗东西! 不是他们身上的责任,他们乐得装憨! “别,游兄别发火,我这就让家人把碾硙拆下来,待这劳什子监察御史走了再装!”牛雄、洛莫赶紧示好。 都是平起平坐的从七品下参军,谁也没大过谁,在游艺春职权范围,真得给点颜面。 要不然,游艺春犯起浑来,真砸了你家碾硙,没地方说理去。 从七品上录事参军贺琼楼眯起眼睛:“游艺春,你飘了啊!要不要拆拆我家的碾硙?你是不是忘了,上州的司户参军是二名?” 游艺春瞬间如泄了气的蹴鞠,蔫了。 是啊,还有一名职司相同的司户参军,在上官贺琼楼的指令下,随时可以夺了他的权柄,让他变成有职无权的司户参军。 只是,胸中这块垒,难消! 感谢一叶一曳一夜打赏101币,叉手,祝全家新的一年顺顺利利、健健康康、开开心心、财运亨通。 第77章 人与人最基本的信任在哪里 洛川县的集市里,范铮拿起一个比婴儿拳头略小的柰果,稍稍奇怪。 现在还不到收获的季节,这些柰是怎么从去年保存到现在的? 冰箱效果也没那么好吧? 蹲在摊子上的庄户咧嘴笑了:“有窑洞哩!放窑洞里,半年都没问题。” 范铮才想起来,后世,这一块算是陕北地界了,窑洞是地方特色。 柰果鲜红诱人,可惜味道甜中带点酸涩,隐约有苹果的味道。 柰,又名林檎、沙果、红。 值得一提的是,林檎一词,此时专指苹果,西域传过来的种,不明白的人容易搞混。 林檎,本意指飞鸟爱食用的美味果子,在历史上的含义几经变迁。 不是西域传过来的林檎不好,但林檎的植株适应性,确实没有柰好。 柰这味道不算好的果树,从河北到昆州等地都广泛种植,就是因为它对水土的要求极低。 陆乙生抓过一个柰果,龇牙咧嘴地咀嚼着,偏偏除了核,就是皮子都没舍得吐出来。 年轻,长身体,胃口极好,啥东西都能对付两嘴。 孙九慢悠悠地咬了一小口,老脸皱成一团:“啊咧!这味道,还是那么涩!” 集市里人来人往,不时会有人相互碰撞,气量好一些的各自散开,脾气不好的挥拳相向。 前头就有两名青年口吐芬芳,继而缠了上去,拳脚、肘交替使用,继而抱在一起角力。 如果是胜负立分就没有看头了,偏偏两个人的技艺、体能、体型相当,引得无数人围观,就连市令都含笑把臂,不去制止。 不是不善良,只是,看戏是人类的本能,在眼下这种娱乐匮乏的年代,这种事,可算是一大乐子了。 范铮也是乐子人,当下驻足于一角,津津有味地看起来。 因为没着官服,范铮肆无忌惮地挥拳:“摔他!提他裤腰带!右腿抢中路!进了有海参吃!” 话是越来越奇怪了啊! 刘谙、华鸣分立左右,隔开闲人; 陆乙生站到范铮后方,努力防止他人挤到范铮; 孙九在范铮前方,奋力为范铮拉出一条可以直视的线路。 “别挤!”孙九奋力咆哮着,脸色骤然一变,随即大声让人闪开。 哎,热闹确实是热闹了,可惜两人的实力太相近,居然一盏茶时间没分个胜负,市令看看拥堵的集市,只能出面让他们滚蛋,要约架去外面。 集市里的乐子人哀叹了一声,免费大戏看不成了。 范铮一行回到驿舍,进了房内,孙九谨慎在地门口左右看了一下,掩门、插门闩,从袖中抽出一张指头大小的字条。 别嘲笑范铮之前用鹅毛笔写字,在许多特定时刻,鹅毛笔就是比毛笔好用,字能写得更小。 字条上面就两个没头没脑的字,户义。 刘谙、华鸣默默地伸出手指头,指向最后一个字。 义,义仓。 对方显然知道他们的目的,为他们提供了线索。 孙九点上烛火,范铮将字条交给他烧了,开始琢磨:“鄜州没有姓户的,名字里也没有带户的,就只能是司户参军了。问题是,上州的司户参军、司法参军都是二人,我知道这是谁?” 刘谙小声说:“司户参军游艺春,碾硙正在他职司范围内,而州衙各官员并不配合拆碾硙,连姿势都不肯做。这事,上官你追究下去,倒霉的一定是他。” 游艺春…… 范铮忽然指着刘谙、华鸣,乐不可支。 华鸣及时捧了一句:“上官何故发笑?” 范铮收敛了笑容:“因为你们的名字,正好作一句诗。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明又一村。” 连稳重的孙九都忍不住失笑,最后一句生生将他们三人的名字镶进去了,还很有意境。 意境,虽然不是人人能理解,但即便是平民,也能感受其魅力。 并不是生僻字堆积、词藻华丽就有意境的。 …… 通往鄜州都督府的街道冷清无比,似乎连耗子都不愿意往这儿跑。 范铮戴獬豸冠、着青色官服、麻鞋,五人悠闲地踏上街道,一步三摇,稍稍惹眼。 可供两辆马车并行的街道,十三名游侠儿,负着两柄横刀、十余根短棍,吊儿郎当地叼着狗尾巴草茎,杵在街道上,把路封死。 “官爷,请回吧,此路不通。”为首的游侠儿一声轻笑。 官又如何? 在洛交这一亩三分地上,是龙给我盘着,是虎给我卧着! 范铮举起随身鱼符,大声道:“杀了!” 弦动,兵箭出! 十支兵箭,瞬间射倒了十名游侠儿,十一名常人打扮的翊卫,扯下罩在外头的圆领袍,露出闪亮的步兵甲。 这天气,身上还得穿四十斤重的甲,真是难为他们了。 剩下三名游侠儿,手中的横刀、短棍落地,娴熟地跪了下来:“兵爷饶命,我们就是开个玩笑!” 遗憾的是,翊卫只听从范铮的号令,说杀光就杀光。 仅存的游侠儿,绝望地举刀相抗,正面交锋,一刀就被震得横刀脱手。 游侠儿自诩堪比府兵,此刻才知道,他们与大唐的兵,差距之大,可比天堑。 一刀解决了最后的战斗,或者说是单方面的屠杀,翊卫伙长率众拱手,与范铮见礼,并带来一名门下省符宝主符,流外官。 “下官奉陛下与门下省之命,为监察御史带来铜鱼符。” 范铮看了符宝主符许久,发现对方没有丝毫动静,懂了。 铜鱼符是鱼符之首,可以调动兵马,想来数量、权限什么的还另有讲究。 皇帝派符宝主符持铜鱼符,就是为范铮撑腰,免得他势单力薄。 但是,人家也不会将铜鱼符直接交给范铮,而是符宝主符代持,如果范铮的指令出格,抱歉,恕难从命。 范铮就想问一句,人与人最基本的信任在哪里? 洛交县衙,司法史气喘吁吁地跑进衙门,在二堂见到了闭目饮茶汤的县令,大声禀报:“明府,不好了!监察御史他们,在都督府街杀了十三人!” 县令茶碗一顿,面色不善:“你最近很闲啊!典狱,带他去打扫县狱,要有一只虱子,就别让他出来!” 哼哼,这种事,是小附郭掺和得起的么! 祝书友兔年:前途一路力攀高,财运一路聚到家,幸运一路长相随! 第78章 转折(新年大吉!祝得偿所愿!) 鄜州衙门,刺史嵇狄丕如泥雕木塑,捧在手里的茶碗都快凉了。 六曹公房里疯狂的争执声,他也听到了,却手脚冰凉。 如果范铮是个普通的监察御史,凭他从三品刺史的身份,即便有一些问题,也总能圆过去。 可是,监察御史身后隐藏着翊卫,哪怕仅仅是一伙,性质也完全不同。 这表明,天子已经知道鄜州的情况严重,担心监察御史有来无回! 翊卫无声无息入洛交城,这真是个要命的消息。 六曹公房内,司户参军游艺春梆梆地拍着公案:“我说什么来着?叫你们老实认个错,拆了碾硙,一个个都不听,还作死找游侠儿威胁监察御史!你们可真能耐!” “傻了吧?十三个游侠儿,变十三具尸体,监察御史他不惮下死手!本来好好说话,未必就没有转圜的余地,偏偏你们刚愎自用!” 瞪着眼睛,游艺春挑衅地看向录事参军贺琼楼:“咋?不服气?想夺了耶耶的权柄?随便夺!耶耶不陪伱们作死!以为自己能翻天似的!” 游艺春大手一拍,钢印亮在桌上:“看清楚了,耶耶今天交割了!从此以后,你们的肮脏事,与耶耶无关。” 不玩了! 谁愿意接这烂摊子,只管接! 游艺春走了,司功参军牛雄萎靡地坐下,六神无主地喃喃自语:“这可如何是好?” 牛雄这名字,是真取错了,他的性子既不牛、也不雄,反而有些怕事。 司法参军洛莫眯起眼睛:“既然找上都督府了,那出动洛交折冲府的可能性极大。要不,先将正仓的粮换过去?” 贺琼楼鼻孔里哼了一声:“换粮,得出多少人力?监察御史的眼睛又没瞎!洛交折冲都尉,是我儿女亲家,无非是招呼一声的事。” “拖延一下时间,阻碍一下监察御史,也不是多难的事!” “有个三两天的时间,我们可以从容行事。” …… 所有驻守粮仓的洛交府兵,全部撤了开去。 这是鄜州都督府军令,即日起洛交折冲府与牛武折冲府换防。 洛交县治下的牛武城位于洛交东部,南临洛川、北交伏陆、东抵丹州,传说汉代董翳在此筑城、驯牛。 大唐的一个县,并不只有一座城,关内道可几乎是一城一个折冲府的。 军令如山,即便原洛交折冲都尉有什么小心思,也只能老实交接,否则是与自己的项上人头过不去。 亲家,中元节那天,我会为你多放几盏河灯、多焚点纸锭的,了不起再多烧几个小娘子过去。 我保证,三娃儿会好生待你女儿的,反正嫁出来的女儿按律不受牵连。 在州衙众官惊骇的目光中,范铮一行大摇大摆地进入义仓,圆滚滚的尤朔楚屁颠屁颠地开门。 尤朔楚承认,自己也不是什么清廉如水的司仓参军,可也就在正仓与常平仓啃了两嘴,义仓,关他屁事! 搞清楚,他尤朔楚是今年二月上任的,今年的粮还没收,这个烂摊子他可一点没动! 贪,也是要有智慧的,一些爆出来能死人的东西,绝对不能碰! 朝廷、都督府都介入了,不老实交代行吗? 再说,本官凭什么要替别人的罪过背锅? “去年十一月十九,下官还是洛交县正九品下主簿,鄜州就把义仓的粮全部换了。所以,下官右迁司仓参军,却从来不敢到义仓来……” 尤朔楚絮絮叨叨地解释,绿豆小眼拼命眨巴,生怕把他牵连进来。 五千户以上为上县,洛交县够这个资格了,主簿的品秩也略高一些。 而且,县一级的上佐里,主簿是唯一不受本地籍贯限制的职位。 安排尤朔楚升迁为司仓参军,背后的人,搞不好真是想让他背锅。 谁也没想到,尤朔楚的反应竟如此决绝。 账目上两千多石存粮的义仓,粮的数量,大差不差。 可是,进到义仓,嗅不到丝毫粮食的清香,反倒是一股说不出的怪味在仓内弥漫。 孙九抓了两粒麦子,厚实的指甲掐开表皮,麦粒表面起了劲筋,也就是沟纹处起白线,已经没有丝毫光泽,颜色暗黄,与正常粮食相比,如绝望投井的女人与青春少女之差。 孙九微微用力一捏,麦粒就碎成了许多小块,显然已经失去了黏性。 “这些畜牧啊!这是连家禽都不吃的变质陈粮啊!” 一直风轻云淡的孙九,忍不住哆嗦着开口诅咒。 陈粮,虽然过分了点,好歹在心理承受线上,可谁晓得竟然是变质陈粮! 刘谙、华鸣默不作声地四下插钎筒取样,将变质粮食装入布囊中,然后放入木匣,贴封条以为上交朝廷的物证。 范铮取了几堆的样,各个品种的状况差别不大,基本是无法食用的陈粮。 无法想像,当鄜州遇到灾年时,拿这种狗都不吃的东西赈济,会是个什么场面! “拿人!” 怒不可遏的范铮,完全顾不上合不合规矩了。 哦,有铜鱼符可以借用,未必就不合规矩。 也许,朝廷给出铜鱼符的时候,就料到了这个结果。 牛武折冲府,哦,现在是洛交折冲府,府兵们如狼似虎地冲进州衙,见到一只狗都要扇上两巴掌。 小吏、流外官倒是没事,参军以上,除了尤朔楚、游艺春,直接一网打尽。 “两个叛徒!你们不得好死!” 戴上镣铐、押上槛车的贺琼楼破口大骂。 游艺春倒没出声,眨巴着小眼睛的尤朔楚,滚到了槛车旁边:“录事参军,有个事,真的很对不起,你下去的时候,一定要记得原谅。这个事,是我捅到朝廷里去的。” 贺琼楼一声大喝:“气煞我也!” 终日算计人,没想到被这看起来人畜无害的蹴鞠坑死了! 连范铮都惊了许久,想不到还有这样的转折,难怪从一开始查正仓时,尤朔楚的状况就有些异常。 “不好了!使君在二堂,自缢身亡了!” 一名杂役惊叫道。 范铮轻轻摇头。 也许,死在此时,是嵇狄丕最好的归宿。 感谢酒鬼一家打赏,叉手,祝兔年酒香饭香满室香,牙好胃好身体好,顿顿有小酒,天天进大钱! 第79章 壁州 来来回回,半个月时间都过去了。 案子结了,证据上呈朝堂了,剩下的就不是范铮能管的事咯! 李义府悄悄咪咪地挪到范铮身边,满眼的羡慕:“有这个功劳,你在察院就站稳脚了,再无人提裹行一词。啧啧,他们开始接纳你了,就我一个人受排斥咯!” 兄台,你那标志性的假笑收一收,融入进来也很快的。 “弘文馆学士、银青光禄大夫、永兴县公虞世南薨了。” 范铮莫名其妙地看着李义府,不明白他的用意。 虞世南是初唐四大书法家之一,可与范某何干? “可惜那一身书法造诣哟,要是能分一成给贤弟伱,也不至于拿根鹅毛晃荡。”李义府轻笑。 在公廨中,不能太失仪,否则会被处罚,要不然李义府能放肆大笑。 这个不厚道的! 李义府干笑两声:“我长于文笔、书法,润色当是不屈人下。贤弟擅长实务,精于梳理,却在文章上吃了些亏。” “这次贤弟在鄜州立个功,要是为兄润笔,少说也是二十七最之一。不如,合二为一?” 李义府的话,不能不听,却也不能尽听。 必须得承认,李义府的才情极好,由他捉刀,七分功劳也能写成十分。 李义府的弊端在于,柳范给他派的监察史,是整个察院最鸡肋的两个,与刘谙、华鸣对比起来,没法说。 你想想,一个玩笔杆子的,座下两个只擅长文墨的刀笔吏,谁做实务? 李义府近半年不出业绩,当然心头有点慌了。 京官,可是九月三十日以前就要考课的,时间不多了! 范铮的业绩有着落了,他可没有! 李义府的人品不太坚挺,脊梁没弯之前倒基本没太出格的事,就是想认赵郡李氏为宗。 咳咳,上行下效,准皇室认老子为祖宗,不准李义府认个好祖宗么? 再说,这是李义府他爹的遗愿呐! 李义府他爹的名字,《旧唐书》上有,就是与老人家当年的化名太接近,不便输出了。 在范铮看来,李义府一辈子最大的错误,就是跟了一个无情无义的皇帝。 “李兄,恕我交浅言深,叙他人族谱,于兄有害无益。至于合作之事,当然可以,但功绩须以我为主。” 范铮微微点了一下,听不听就是李义府的事咯。 李义府长长叹息。 遗愿啊! 李义府尴尬地笑了笑:“功绩自然是贤弟为主。贤弟知道壁州么?” 范铮微笑。 地方虽然不太熟,却知道你后来差点被长孙无忌贬到壁州当司马了。 李义府讲解起来,范铮才知道,壁州这个地方,是在山南道,州治诺水县,领诺水、白石、广纳三县,距长安一千八百二十二里。 大致推论一下,应该是后世四川通江县一带。 此时的壁州,有相当数量的山獠——当然不是神话传说中的怪物,而是一个族群。 大致上,唐朝的獠这个族群,约等于后世的瑶加一些零散的小族群。 俚,约等于壮。 蛮,则泛指族群。 唐朝初年,对西南方向的统治,并不如历史教科书上说得那么美好。 岭南道,得亏冯盎一家一直沿用冼太夫人对中原王朝的策略,虽据一方之利,却服从大唐,岭南俚僚多半安稳度日。 剑南道,总有零星的獠人反叛。 黔州下都督府,实际上一半多的地方是羁縻州,连矩州都从经制州退为羁縻州了。 黔州治彭水县,后世隶属重庆,没见识的可别叫嚷“黔驴技穷”是说贵州,还瞎科普,人柳宗元是唐朝人,只会按唐朝地理写故事。 但是,一些老师讲这个课前不做功课,就让人无语了。 矩州,才是后世的贵阳。 扯远了。 总的来说呢,这些居住半山腰的族群,本身就不太乐意接受统治,地方上再稍微处置不当一点,立刻挥刀造反了。 打得过,就占据地方; 打不过,就退居山林。 反正壁州是中低山区带部分切割地貌,那些碎石地面,常人穿鞋都觉得硌脚,山獠却可以赤脚,健步如飞。 你可以看看《旧唐书》里,贞观一朝,獠人的反叛记录有多少。 在李世民手上,就有四次獠人叛乱的记录,这还是面对最能打的皇帝了。 范铮沉吟一阵:“李兄是指壁州山獠反叛?” 壁州之乱,朝廷已经派了右候卫将军(《旧唐书》记为右武候将军)上官怀仁平叛。 想不到吧? 即便是维持长安巡警的右候卫,也有相当的战斗力。 李义府轻笑:“即便是獠人,没有一定的理由,人家也不会悍然提刀造反吧?就算他们容易冲动,起因呢?总得让朝廷知道,盐打哪儿咸。” 范铮点头:“确实,要不然按下葫芦浮起瓢,大唐有再多兵力,也经不起一阵阵的消耗。” 设想是极好的,但柳范直接泼冷水:“来回至少一个月时间,壁州还处于交战状态,上官怀仁可没那心思护你们周全。一个不济,你们就得魂断壁州了。” 范铮与李义府坚定地请求巡按壁州。 “罢了,初生牛犊不怕虎,任你们闯一闯,免得日后说老夫嫉贤妒能。”柳范道。“不过,得治书侍御史批示。” 治书侍御史韦悰,看到察院的文牒,一时竟不知如何下笔。 手下人勇于任事,按理说是好事,可这也太勇了吧? 战火纷飞的时刻,去壁州巡按,可是有很大的风险! 飞起一脚,韦悰技术娴熟地把问题上交到御史大夫李乾佑手上。 李乾佑举目四望,啧,三省与御史台是平行的,管不了这事,只能将文牒上交到皇帝手里。 “范铮不是才从鄜州回来没多久?李义府,朕记得这个人是你马周举荐的吧?”李世民咂嘴。 中书舍人马周回应:“是臣为侍御史时举荐的,此人文采飞扬,敢于言事,故臣举荐为监察御史。” 热血青年嘛,有几个不是敢于言事的? 李世民思索了一阵:“也好,且成全他们。卢国公,从左屯卫(亦名左领军卫)中抽一队翊卫护卫他们周全。” 程咬金大声道:“陛下放心,左屯卫的儿郎,绝不能丢脸!” 感谢begekanpu打赏,叉手,祝事业蒸蒸日上,情感如愿以偿,财源百川纳海,身体健壮如牛。 第80章 人情世故 阿娘元鸾,气鼓鼓地瞪着范铮。 “不就是为范家香火着想,催你两句吗?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赶紧成亲,给我生个孙儿才是孝!” 元鸾怒道。 不管这句话有几个意思,在元鸾这里就必须是这个意思,就是孟子本人来说都不好使! 范铮无语问苍天。 就这嫌弃劲,都不需要验基因,百分之百是亲生的。 甄行负着手,怒其不争地看了范铮一眼,摇头晃脑叹息:“哎,没救了。阿婆,我把巫桑留给舅舅吧!” 范铮兜屁股一脚,甄行咯咯笑着跑开了。 屁娃儿,家传的本事就不错,郦正义的骑射,他还真学了几成,滑溜得很。 装老成的时候贼像,一旦破功,你才会发现他也是个瓜娃子。 “甄行!你真行啊!”不远处,巫桑的眼圈通红。 “哎哎,别当真呀,就是为了刺激不成器的舅舅嘛。给,我阿娘做的面人,好看不?” 范铮觉得,心口中了一箭。 现在的屁娃儿,都会哄妹娃子了! 我还是单身狗! 果然,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这,才是范铮从鄜州回来没几天,又想着与李义府去壁州原因。 不想再听阿耶阿娘叨叨催婚。 刀山火海,没有催婚可怕。 出门了,耶娘再大本事也只能看着。 毕竟,除了在长安城内,能随意跨越万年县与长安县的地界外,在外头,过关津是需要县衙民曹开具过所的。 别以为玄奘能出国,大家就可以随意出国,那是趁着灾年准许百姓自行乞食,才到了边境上的,属于偷渡。 既然是偷渡,通关文牒肯定是没有的,也难怪整本《西游记》动不动就拿通关文牒说事,大约是缺啥补啥。 马还是驿马,人还是之前几个,加了李义府三人。 那一队翊卫,十五骑,一人双马,还有三十匹驮马负重承载辎重,其余是步卒,人人负弓箭,却与范铮他们保持了一定的距离。 左屯卫在十六卫中,也是名列前茅的主战队伍,规矩森严,不苟言笑。 大约是程咬金之前交代过了,护周全是责任,但没事不要走得太近。 所以,范铮虽然疑惑骑兵与步卒手中的枪不一样长,却没找到机会问。 出了启夏门,又看到杏村在路边以酒征诗。 这个举动,并不是真为了得到好诗,也没那么多水准之上的诗迸发,纯粹是相里氏的营销活动。 这么做,成本低廉,大家还觉得风雅,每次都引得国子监生三五成群来蹭一口酒喝,杏村的名声又能够迅速扩散。 “杏绿柳拂堤岸,美酒飘香醉长安。” 脆生生的声音响起,然后是雀跃的欢呼:“怎么样?怎么样?值三杯不?” 范铮笑了笑。 哎,三杯酒下肚,人家杜小娘子的面颊只是微红,当初李泰家说她酒量好并不是夸张的形容。 范铮估计,要是两人对饮,绝对是自己先倒。 如果不是自己的配偶,这么喝当然无伤大雅。 台上的杜小娘子一眼看到马上的范铮,跳下台来,一路蹦到范铮面前:“坏人!去鄜州也不说一声,好歹带点吃食回来嘛。这是要去哪里?壁州啊,带几两银耳回来给我噻。” 这不是在无理取闹,而是杜小娘子善解人意,要用几两银耳,抵消了之前为范铮叫来李泰的人情。 这是人情世故,做不好就是人情事故。 范铮笑了:“放心,除了银耳,我还会带鸟酢回来。” 杜小娘子眼睛亮了。 虽然没听过鸟酢之名,想来应该好吃吧? “说定了哦!”杜小娘子蹦上一辆马车,做了个鬼脸,吐了吐舌头,迅速缩入车厢中。 范铮莞尔一笑,陆乙生在旁边多嘴多舌了:“监察御史,这个小娘子,很配伱哦。” 孙九叹息:“后生哦,当庶仆就要有庶仆的样,你要是回坊了,随便怎么跟监察御史说话,老汉都无话可说。” 陆乙生脸上臊红,垂首道:“孙伯说的是。” 经过这一段时间的相处,范铮渐渐放心了,孙九虽然荤素不忌,但不会祸及身边人,就是黄昏常喝着绿蚁酒,消失在众人面前,天黑前又回来。 可以这么说,当庶仆该做的事,孙九未必都到位了,但不该做的事一定不会触犯。 出长安,过灞水,走东南,过蓝田县。 不得不吐槽一句,某些小说写武德九年突厥打到蓝田地界的,大约是没有看地图。 除了西面、北面,长安往东、南,大约有三条道路可走。 东面走潼关到洛阳宫,然后坐拥隋炀帝留下的运河之利,沟通南北都容易许多。 当真是杨广跌倒,女婿吃饱。 西南是走岐州,然后进入山南道的凤州、兴州、梁州、利州,进入剑南道,就是唐玄宗逃命的路线; 东南是走商州、邓州、襄州,然后分流,南下就是荆州,西折经均州、金州,过洋州或通州到壁州。 整个直线距离,在舆图上并不太远,但你不得不绕一个大圈子。 范铮选择了过通州,直接进入壁州白石县。 白石县的状况良好,没有一点战争的影子,该干嘛还干嘛,贩夫走卒还是那么忙碌,就是人口实在稀少。 从九品上主簿白乾城门相迎,不卑不亢。 不管监察御史是要干嘛,反正不可能是小小白石县背锅。 为一个户不足千的下县,值当吗? “户不满两万为下州,整个壁州,户一千四百九十二,口七千四百四十九。”白乾无所谓地摊手。 三个县呢,平均每县不到五百户。 倒不是壁州真的连万人都没有,那些散居在群山中的山獠算上,怎么也得过万,但问题州县官员降不住啊! 下州的刺史,也就是正四品下而已。 白乾在前头,引他们入驿舍。 “山獠,以我估计,老少有三千之数,能出来搞事的,千人左右。”白乾简单讲解了一下情况。“但是,人家藏身于米仓山一带,岩溶、深切割、多窄谷,右候卫的人马难以展开啊!” 而且,官员们对山獠的风俗、习性根本就不了解,怎么沟通都是问题,像这次的反叛,连刺史都觉得莫名其妙的。 第81章 路遇山獠 白乾虽然不出钱接待,却也敬陪末座,顺便为范铮点上了壁州的特产。 香菇、银耳、木耳、魔芋。 魔芋这东西,本土应该是它的原产地之一,先秦的《尔雅》就有记载,别名也五八门,如鬼芋、麻蛇、南星头、蛇头草、灰草、山豆腐。 魔芋本身是有毒的,需要加工后才可以食用,禁生食。 当然,陆乙生也在白乾的引导下,为范铮买够了这四样特产,干的。 杜小娘子有一份,范铮自己家肯定有一份,还有一份想都不用想,必须是樊大娘家的。 蹭了人家十几年的吃食,好歹得回赠一次不是? 李义府很安静,看着范铮与白乾谈笑风生,瞅着刘谙、华鸣不失时机地送上话题,让气氛保持热烈,不由颓然。 自己手下这两名监察史,除了会摇笔杆子、会说子曰诗云,连捧场都不会。 想到这里,李义府对察院的同僚更痛恨了。 看人下菜碟的东西,你们咋就不敢卡范铮呢? 啧,这壁州本地的酒,咋那么酸! 酿醋呐! 有个本地豪强出身的主簿在,很多事情就方便了,即便是那一队左屯卫翊卫,也借机备了一些粮草。 白乾为范铮张罗了一名向导,是个常年走白石县与诺水县的伙计,话不太多,却很熟悉壁州的情况。 向导简单解说了一下,范铮才知道,整个壁州,也就白石县孤悬于东北角,诺水县、广纳县并存西南角,相距并不远。 难怪山獠闹腾得右候卫出动来剿,白石县却丝毫不差不受影响。 整个壁州在米仓山与大巴山的的区域之内,道路自然不好走,高高低低的,有时候能钻到云雾之上,有时候又得绕行溪谷。 进入一处相对低洼的地方,向导指着四面渐渐灌浆的稻子、半山腰略显金黄的小麦,面带一丝骄傲:“这就是泥溪最好的谷子、麸麦。” 范铮隐约明白了,麸麦怕是小麦的别称。 泥溪,大约是这里的地名。 噼里啪啦的声音如暴风骤雨,范铮动作迅速,一顶斗笠戴了上来,撒丫子往树下跑,身边的人全部紧紧跟随。 李义府动作慢了一点,一颗鸽蛋大的雹子砸到脑门上,瞬间红肿一片。 冰雹这东西,来得快,去得也快,就是田地里的稻谷被砸趴许多,估计得减产了。 范铮指着李义府取笑:“李兄现在可是头角峥嵘了。” 李义府咧嘴笑了一下,又觉得额头的包有点痛。 词是个好词,可配合头上的红肿,就有点奇怪了。 左屯卫翊卫这一队人,五十来人依旧笔挺地立于道路中。 范铮张了张嘴,想问问队正,冰雹砸身上不疼吗? 然而,看看人家一身的铁甲,这种愚蠢的问题就算了吧。 最多就是好奇,他们的马匹似乎也不在意冰雹。 军盲的范铮并不知道,左屯卫翊卫着的是步兵甲与山文甲,四十斤左右,区区冰雹砸上去还真不在乎。 你说脸? 哦,盔的结构中,有一部分叫面甲,拉下来可以只露眼睛与鼻孔。 转过泥溪,是一个很大的弯子,坡度略陡峭的山地上,赫然是百名椎髻、赤足、着五色衣的山獠,老幼齐全,多数人手持着简陋的农具、木矛,以及装上柄长达两尺的斩草刀。 坡地上,真有锄过的痕迹。 山獠的人很紧张,不时獠语夹汉语的词汇飘出,“优勉”这个单词不时被提起。 左屯卫部分人执弓,部分人端枪,蓄势待发,只看范铮的号令。 山獠既然叛了,杀戮就不是罪过。 范铮微微摇头,让队正只保持警戒就行。 至于攻击,对方没有主动挑衅,范铮也不想擅自开杀戮。 一名怯生生的妹娃子,穿着褪色的对开襟衣裙,以布束腰,从一旁的镬中打出一碗食物,缓缓走到范铮面前,绽放出笑容:“羹羹。” 向导开口解释:“这里拿麸麦煮的食物就叫羹羹。” 范铮要接碗,孙九已经抢上先:“监察御史恕罪,人老了,饿得快。” 孙九小半碗羹羹入腹,没有异常,剩的羹羹才被范铮喝了。 别嫌弃不卫生,这个时代,这种待遇不是小人物能享受的,这叫进食先尝,就是长孙皇后身边那个内宫尚食干的事。 目的,是防止敌对方下毒。 当然,药师如果高明到毒只针对个体的身体素质有效,那进食先尝也就没有意义了。 连这个规矩都懂,孙九的阅历也很丰富嘛。 范铮吃完羹羹,亮碗,缓缓将粗陶碗递还,妹娃子脸上的怯意才渐渐消散,撒开光脚丫往回跑,脸上的喜意克制不住。 在妹娃子简单的思维里,接受了她表达的善意,应该就不会对他们下手了吧? 一名壮年汉子,着左衽,裤及膝,赤足,服饰全是黑色,在妹娃子的拉扯下,赤手空拳来到范铮面前,不情不愿地叉手行礼。 “山獠盘更香,见过官爷。” 按后世的习惯,这个名字有点怪异,可在古代,男人名字里带芳、香、美的都很正常。 范铮鼻孔里哼了一声:“这是在开荒呐?” 盘更香点头,用微微别扭的口音道:“没办法,要活着嘛!总不能天天靠打仗过日子。” 范铮微微诧异,想不到盘更香并不忌讳山獠造反的事。 “整个壁州,山獠过百寨,还有一部分住在溶洞里头。闹腾的只是诺水周围那群,可不能把板子打到全部山獠人身上嘛,这不得行。” 盘更香磕磕绊绊地表达完自己的意思。 范铮给妹娃子递上一块路上带来的零嘴,大约是什么糕,忘了,反正妹娃子眼里的笑意藏不住,小心翼翼地掰了一小块放进嘴里,淡淡的甜味让她眼睛眯成了两道漂亮的月牙儿。 随后,妹娃子把糕捧在手心里,哪怕眼神里流露出浓浓的馋意,却再也不肯动它一下。 范铮笑了:“懂事的妹娃子啊!是要带回去给阿娘吃吗?没事,这一大包都给你。吃吧!” 盘更香轻喝:“盘盈儿,多谢官爷!” “多谢官爷。”盘盈儿的声音如百灵,就是口音有点怪异。 山獠说汉话嘛,不是长居汉人之地的,多少得带点口音。 第82章 缘由 俗语说,山獠居住半山腰,真一点没错。 背靠溶洞,山腰上一个不大的坪子,几乎没有什么土壤,五十余户人家的土木屋子,顶盖茅草,组成了个小寨子,矗立在茫茫大山之中。 真遇到灾难时,溶洞就是他们的退守之地。 没有鸡鸭,因为养不起,也因为獠人的身手不错,半数人其实可以去当猎人,犯不着家养。 狗偶尔能见几条,半饥半饱的状况,使得这些看上去不算太大的山犬,很多有自行狩猎的本事,偶尔往家里叼来一只血淋淋的野鸡、野兔也不足为奇。 为什么不干脆都当猎人? 猎人虽然多数时候收益都不错,可也难免有收获抵不上消耗的时候,不稳定啊! 土里刨食,虽然艰难,却胜在稳定。 寨子一角的坪子上,翊卫们安营扎寨,幕(帐篷)扎成梅形,留了范铮他们的一个幕在中间拱卫。 幕、杆、梁、钉、橛、锤、锅、马盂、盐袋、药袋都是行军必备的物资。 有许多书里提及醋布代盐,应该有,但不会是主流,可能是立国之初的无奈之举。 《太白阴经》里明确标注有盐袋与人马食盐数量,这是官方标配。 翊卫不会吃别人给的食物,只会自己煮。 一伙一口锅,这也是“伙”这个基本军事单位的由来,同样是军中号称“一口锅里刨食”的出处。 队正带着几名翊卫,寸步不离地跟着范铮,任由范铮随盘更香进了空荡荡的屋子。 敢带翊卫进驻这寨子,当然是有把握一举灭了整个村寨,不怕他们打什么主意。 府兵是很牛,但贞观时期的翊卫,更牛。 因为府兵中的强者,需要轮值上番,多数就上番到各卫翊府中去了。 然后,就转换身份,变成翊卫了。 别的时期还有强枝弱干的说法,这个贞观,枝强,干更强。 两张大小不等的简易木板床,一个陶缸里还有不多的麸麦,就是盘更香几乎全部的家当。 盘盈儿打一碗麸麦、掐点野菜,不知道从哪里弄了一点油盐,一并放入一口吊在火塘上的锅中,加水慢慢熬。 羹羹嘛,就这样,要说多好吃,那得有足够的东西去改味,尤其是肉。 李义府撇嘴,没得蜀椒的膳食是没有灵魂的!瓜皮! 没被李大亮举荐之前,他就居住在剑南道梓州永泰县,吃麻是深入骨髓的习性。 永泰县后世并入盐亭县,为绵阳下辖,麻辣之味长飘香,就是常得看肛肠医生。 屋子里没有椅子,就几截干木头墩子,范铮自然地坐了下去,李义府微微犹豫,也坐到范铮旁边。 他不明白,贤弟非要来这山獠家干嘛,烟熏火燎的。 拨开着火塘,盘更香脸上的皱纹被火光照得更明显了。 “都说獠人想逃赋税,谁知道獠人苦哟!本来住山上,产出就不如山谷,还要承担每丁租粟二石、调生绢二丈、庸生绢六丈,哪里负担得起哟。” 盘更香絮絮叨叨地开口。 李义府神色一动,想要开口,还是生生忍住了。 “交不起,衙役就打骂,当然就闹腾了。然后,官府就索性把獠人分出去,不算户籍,也不准獠人到集市买卖。” “没有铁,我们还能忍一忍,可没盐能行么?打一头毛冠鹿就换得一斗盐,苦哟!” 天宝年及以前,大唐的盐是没有实行榷盐法的,盐价在十文一斗,很稳定的价格。 当然,说的是粗盐,什么精盐、霜盐、桃盐,是另外的价钱。 唐肃宗时期榷盐,就是收为官卖,每斗盐加价百文,变为一百一十文,这事记录在《新唐书》上。 十文钱换一头毛冠鹿,即便这鹿是死的、体型偏小,也明显是被商贾狠狠啃了一嘴。 李义府忍不住怒了:“我朝自武德年起,租庸调就形成定例,夷獠从半输。壁州竟然敢不减半?” 减半,当然不是优待之类的原因,而是夷獠的居住地、生产力确实跟不上。 不用多想,壁州的账目上,定然还是减半的。 至于多收的钱,根本就不用问去哪里了,就是陆乙生这种没阅历的人也能猜到结果。 范铮只是苦笑。 朝廷诏令减,而地方不减,这不是一两个人的问题,这是通病。 真要朝廷令行禁止,就没有那么多糟心事了。 就这,还是大唐立国不久,官吏相对清廉的结果了。 人心要黑起来,连老朱的剥皮革草都没太大作用。 “这也不是此次山獠造反的主因吧?” 范铮问出了关键。 钝刀子割肉,虽然疼,还不至于到搏命的地步。 李义府对范铮的评价,又高了几分。 范铮虽然入御史台察院没多久,对各种职司、权柄不甚了然,看问题却直指核心。 李义府也是这样认为的,前面的苛待,既然山獠还没有反,说明还在他们承受的底线之上,骤然举旗,当然是另有原因的。 “今年初,壁州不是新换了个官,啥君来着……”盘更香挠头。 “使君,就是州刺史,壁州最大那个官。”李义府忍不住解说。 盘更香点头:“对头嘛,就是使君,诺水县周围十几寨子,约了几个寨老,去向使君说情。前面谈得倒是好好的嘛,结果使君摆席,狗肉宴!” 范铮、李义府齐齐拍额。 山獠自承祖宗为盘瓠,盘瓠本就是一条会说话、能娶公主的狗,所以山獠没霸道到不许人吃狗肉,自己却也不会食用。 这不是禁令,是对祖先的尊敬。 这位刺史是不是被人耍了,不知道。 但你来獠人颇多的地方为官,该忌惮的东西都不掌握,活该被坑死! 请山獠吃狗肉,堪比当面辱人妻,山獠只要有点血性,必反! 李义府扭头看向范铮,眼里跳动着炽烈的光芒。 功劳! 这就是大功劳! 取之! “格老子的,整!”李义府一急,梓州口音就露出来了。 整件事,没有盘更香说的那么简单! 即便有,在监察御史面前,也必须没有! 真以为监察御史是人畜无害的小猫咪? 呵呵,这是要食人的大虫! 尤其,是要食官吏! 范铮无比赞同。 还没走歪的李义府,是有志青年,想着怎么用贪官污吏的血来蘸蒸饼吃。 丢了节操的李义府,就可以用任何人的血来蘸蒸饼吃。 第83章 胆大妄为 一路上,偶尔能见到以队为单位的右候卫翊卫加壁州府兵,在巡逻、在搜索,保证山獠不会暴起发难。 山獠会不会出来抢、杀,范铮不知道,反正身后有左屯卫翊卫拱卫,前面有翊卫放出的游奕——也就是斥候,以山獠散兵游勇的状态,没有几百人的伤亡,别想冲开翊卫的防线。 彪悍归彪悍,散兵游勇与训练有素的军队相比,个人的武勇微不足道,除非你能达到尉迟敬德、程咬金之流的水准,足够以点破面。 右候卫翊卫遇上左屯卫翊卫,难保没有个把熟人,但还是严肃地验过铜鱼符,才给予放行,可见这个年头军纪的严明。 诺水城位于大巴山与米仓山的缺口处,四季分明,气候温润,是壁州难得的好去处。 可惜,离县城不远的猫儿梁、撑腰岩、火石梁,山獠都若隐若现,让右候卫与府兵直挠头。 倒不是打不过他们,问题人家凭借地利,赤足在锋利如刀的石块上跳跃,如履平地,不时能找个溶洞一钻,或者以比猴还迅捷的速度,攀上接近垂直的岩石,虽然攻击力不足,但凭此恶心卫府是足够了。 至于山獠的人口,《旧唐书》没有提,《新唐书》说是俘六千余人,但《旧唐书》里壁州的人口才七千四百余,感觉应该有出入。 右候卫将军上官怀仁,倒是拨冗相晤了。 从三品的将军,当然得用敬语,等级相差太大了。 上官怀仁的相貌,也就是普通而已,但人家是正经的将三代、官四代,和后来大名鼎鼎的上官仪是叔伯兄弟。 现在的上官仪,还不晓得有没有参加科举。 上官怀仁肯见面,不是因为监察御史的身份——毕竟现在的御史台,还不是闻者落泪的地方。 上官怀仁是惊讶于,这两名年轻人竟然在战事未息的时候,冒险进入壁州。 山獠与大唐彻底敌对,没有斡旋的余地,啥时候冒险杀一波官员,也实属正常。 虽说富贵险中求,可这也太险了。 “年轻有为,勇气可嘉。” 上官怀仁不吝表扬一下。 范铮叉手见礼,落座之后,单刀直入,提出了自己的意见:“壁州之乱,根源久远,在租庸调不依律施行夷獠减半。” 上官怀仁淡然一笑:“这些地方事务,却与我右候卫无关,老夫也无权置喙。” 李义府笑得有些邪恶:“但是我们监察御史有这个权啊!三木之下,何求不得!” 上官怀仁的身子僵了一下,难以置信地看着两名年轻的监察御史:“壁州刺史余春仁,朝廷正四品下官员,你们两个正八品上也敢……” 范铮垂目,一脸慈悲相:“杀一人,救万人,为大慈悲,右候卫此刻也正在行慈悲事。下官不才,到诺水之前也详细了解过此次叛乱的缘故,堂堂壁州刺史,公然请山獠吃狗肉席,啧啧。” 上官怀仁蹙眉,不知道叛乱与狗肉有什么关系,李义府立刻舌灿莲,将道听途说的盘瓠故事再讲述一遍,听得范铮直冒冷汗。 李兄,差不多得了,你这一讲,好好的民俗故事都都快成艳词了。 忘了,李义府这家伙还真是个不太正经的人,艳诗《堂堂词二首》还蛮厉害的,都收录到《全唐诗》里了。 李义府:原谅我这一生不羁放纵爱自由…… 联想到“杀一人,救万人”,上官怀仁的背上都忍不住冒细汗。 胆大妄为! 两个瓜皮是铁了心要整事,余春仁可以提前超度了。 不管是余春仁有心,还是被人算计了,罪责难逃,这两个眼睛都瓦蓝瓦蓝的监察御史会让他好过? 监察御史有巡按州县之权,也就是上州刺史,因为是三品大员,他们不能直接下死手罢了。 但谁让壁州是下州呢? 上官怀仁果断表示,右候卫马上撤离诺水县城,撒到周边去搜索。 去球! 伱们爱关羽砍项羽,砍好了! 本将军,什么也不知道! 范铮傻眼了,还想着从右候卫借兵拿下州衙呢! 只拿几个官吏,当然没问题,但范铮计划将州衙上下百来号人一网打尽,逐一甄别。 身后一直当背景板的左屯卫队正乔粱开口:“这种事,我这一队人手足矣。” 乔粱愿意出手,一来是他们的职责,二来是当初听到盘更香的叙说,激愤难平。 三来,这种小事要去右候卫求助,你是不是看不起我们左屯卫啊! 右候卫去乡野追击山獠,诺水人瞬间不太安心。 好在,一队翊卫护送着两名年轻的官员进城,人数虽然少了些,总比没有强。 范铮、李义府与迎接的诺水县令寒暄几句,往州衙而去,留下诺水县令苦笑。 监察御史从来不会无功而返,区别在于猎物是鼠还是虎。 刺史好歹是正四品下,干不出到正门外迎接的谄媚事,只是让长史率人迎接。 范铮、李义府率左屯卫翊卫入州衙,长史嘴唇动了动,却不敢多嘴。 按常理,兵丁是不得进官衙的。 衙院内,笑容可掬的壁州刺史余春仁,态度亲切:“啊呀,壁州过失,害两位监察御史远道而来,罪过!” 范铮疑惑地看了李义府一眼。 你家亲戚? 李义府摆手:“此行,还奉了今上口谕,使君还是召集齐衙中所有差役,一并聆听的好。” 看,假笑哥说假话,竟然无人质疑。 也是,这年头,没几个敢假冒圣命的。 下州的官吏,定员就要少许多,以参军为例,司仓参军兼司功事,司户参军兼司兵事,司法参军兼司士事。 整个衙门的官吏,连典狱、白直在内,没超过百人。 当然,这是把州学排除在外了。 范铮击掌,翊卫们迅速合围,冰冷的刀枪让人望而生畏。 余春仁大骇:“这是要干什么?监察御史,你们越界了!” 李义府皮笑肉不笑地回答:“这架势不明显么?从现在起,你们全部是阶下囚,在未甄别完之前,最好老实听话,否则别怪翊卫手中的木枪不认人!” 范铮恍然大悟,原来步卒手中的枪,正式名称叫木枪么? 横刀、铁尺落地,没有谁想不通,非要尝尝身上开窟窿眼的滋味。 两个消息,一是晋级失败,二是1月27日中午上架。 这本书,即便作者已经拿出最好状态了,成绩仍旧有限,因为优缺点同样突出,愿意看的自然喜欢,不乐意看的很难接受。 相较过往,已经进步良多,能有这么多书友的支持,已经很意外了。 记得到时候正版订阅啊! 第84章 心狠手辣李义府 两名左屯卫翊府的辅兵,敲着锣在街道各处喊了一嗓子。 在州衙审理其官吏,任由百姓围观,但不得胡乱冲闯翊卫设的警戒线。 于是,壁州衙门大开,诺水县的闲人基本都进来看热闹了。 有仇怨的,看了出一口恶气; 没仇怨的,看个热闹,充当以后的谈资。 看别人倒霉,很多人还会乐一下; 看官吏倒霉,那不得堪比过元日? 衙院虽大,两三百号人挤进来看热闹还是显得拥挤的。 公堂之上,公案后坐着踌躇满志的李义府,范铮坐次席陪审。 翊卫只负责维持秩序,公堂上,总得有人充当问事动板子吧? 这时候,翊卫中数量不多的辅兵就派上用场了。 大唐的辅兵,略逊于正兵,一般从事辎重等后勤事务,仗打急了就把辅兵拉上去,立了功的辅兵就有资格转为正兵。 有没有预备队的既视感? 李义府的手法,让人叹为观止。 别说这不讲道理,在官场上,这叫“杀威棒”,用来打破疑犯心理防线的。 虽然有点粗暴,但好使,许多小民根本没熬到打完杀威棒就招了。 真要打杀,一水火棍就够打断脊梁骨了。 从来就捞不到什么好处的门子,当然不会为谁背负责任,谁谁那天出现过,讲得一清二楚,华鸣记录之后,门子忙不迭地摁手印。 他个先人板板! 当个门子,都要吃官司。 社会太复杂,衙门路也滑。 什么白直、典狱、司法史、司户史,其实李义府就是借机打一顿,消一消民愤,毕竟以他们的职司,跟这件事挨不上边。 你要说他们全部都有罪过,当然是不可能的,但两个里头怎么也有一个,锅背得严严实实的。 就说司户史吧,你要办一个过所,他看了一遍,说不对,然后你又得跑回去找里正。 不折腾个三五趟,他不会告诉伱,就是错了那么一个字。 等你拿到过所,本来该去吃喜酒的,直接吃娃儿的满月酒吧,一次到位了。 当然,如果小百姓懂人事,那就是一遍过。 你当老百姓不懂里面的道道? 不,是肉疼好不容易攒下的那几文钱! 三个参军、一个录事参军,全部挨了二十杖,看得围观的百姓眉飞色舞,一声声“彩”直冲云霄,把衙院中、枫杨树上做窝的老鸹都吓得飞走了。 四名监察史记录完口供,让四人签名画押,正欲押回州狱,一直不吭声的范铮突然开口。 “司仓参军司寇崖,再重审一遍。” 李义府惊讶地看了范铮一眼。 好家伙,铁树开了,范铮首次插手了! 因为轻易不开口,范铮的建议更让李义府重视了。 司仓参军,管公廨、度量、仓库、庖厨…… 庖厨! 李义府这才明白,自己疏漏了什么。 也就是说,即便当日的狗肉宴是白直从集市买来的,司寇崖也必然事先知情。 与余春仁是外来户不同,司寇崖可是地地道道的壁州人,对山獠的忌讳一清二楚,不可能不知道狗肉宴意味着什么。 “冤枉啊!那一天正好下官阿耶做寿,下官跟录事参军请过假的,卷宗里都有!要说贪点粮食,下官认罪,可狗肉真与下官无关!” 司寇崖涕泗横流。 下州司仓参军,从八品下,可不是下官么? 要定大罪,也不能一味地打,好歹还是得寻一点证据。 从录事参军公房里找出卷宗,调阅当日的记录,范铮蹙眉。 司寇崖当天确实回泥溪为父做寿,不仅是今年,往前两年也是同一天的记录。 所以,这纪录的可信度瞬间就提高了啊! 范铮闭目,想了许久:“当天摆宴席的人是哪些?站出来!” 十六名白直整齐划一地站了出来。 白直这个词,换一个字就好理解了,白值,就是没有薪水的义务工。 在衙门吏员之外,额外征用白直,免其税赋,隔三差五白直还能捞那么一点好处。 当然,会是谁承担这额外的开支,结果不言而喻。 “你们就没想过,用狗肉招呼山獠,不妥么?” 李义府眯着眼睛,拍了一下惊堂木,厉声喝问。 一名中年白直叉手:“回监察御史,小人等是什么身份,有开口的余地么?不管当时安排狗肉宴,是不是在存心污辱山獠,我们人微言轻,开口只能被夺差事。” 刺史余春仁在公堂一侧,着乌纱帽、绯色官服、乌皮履,坐在离地不过一尺的小矮凳上,面色胀得通红,眼珠子几乎要喷火了。 也许,他真是 范铮严肃地发问:“既然如此,是谁令你们置办狗肉宴的?” 白直长叹一声:“是录事傅晟声。” 下州录事从九品下,上承录事参军,下领录事史,官不大,却不容忽视。 李义府急切地拍着惊堂木:“傅晟声何在?” 余春仁的眼睛黯淡无光:“死了!一个月前,傅晟声奉命去广纳县办差,途中遇到山獠作乱,被拖入河中溺亡了。” 李义府不禁起身,眼里带着狠厉之意,面上如沐春风,抚掌而叹:“果然行事缜密,本官自愧不如。好一个死无对证!你们壁州衙门上下,就休怪本官心狠手辣了!” 这就是范铮为什么要让出主审位置的原因了。 虽然范铮也不是纯良的善男信女,但这种事,还是交给李义府比较合适,免得坏了自己的名声。 刺史、别驾、治中、录事参军、三个参军,李义府都让辅兵给他们戴上了木枷。 “刑不上大夫!”余春仁脸红脖子粗地咆哮。 其他朝代不知道,本朝正儿八经的大夫,是从五品下朝散大夫起。 五品以上有特权,可以封母或封妻为外命妇,也就是后世小说里的诰命夫人; 五品以上,官方承认的媵(妻的近亲或陪嫁的妾)三人,给予从八品待遇。 李义府笑得如夜枭:“本官知道这句话在《贞观律》中只提了一下,符合八议的,必须先奏请朝廷。敢问刺史,议亲、议故、议贤、议能、议功、议贵、议勤、议宾,你占了哪一条?” 余春仁的勇气瞬间烟消云散。 其他的他够不着,勉强能看一看的议贵,是指职事官三品以上、散官二品以上及爵一品,偏偏壁州还不是上州! 稍稍特殊一点的是议宾,指的是前面两个王朝的直系后人。 第85章 范铮的锅 唐朝的枷,重二十斤,堪比翊卫、府兵穿戴甲胄一半的分量。 即便余春仁等人也不是弱到风摆柳的官员,戴上枷一刻钟,依旧撑得脸红脖子粗的,仪容什么的早就不存在了,脸上汗珠滚滚,双腿隐隐打颤。 百姓发出阵阵喝彩声。 看官吏受审、受刑,是草民的一大乐趣,除非是真受过那名官员的活命大恩,否则都是哈哈哈。 唐朝的重枷,在中国酷刑历史上,也有浓墨重彩的一笔。 胡人索元礼在枷的基础上,加厚加重,单枷四十斤,一曰定百脉,二曰喘不得,三曰突地吼,四曰着即承,五曰失魂胆,六曰实同反,七曰反是实,八曰死猪愁,九曰求即死,十曰求破家。 当然,李义府的处置,也略微出格了,如果不能顺利获得结果的话,恐怕自己要遭弹劾。 但是,抓刺史已经出格了,何妨再出格一些! “来呀!让犯官对百姓跪下!” 李义府如野猫一般,眼睛闪亮。 不知道为什么,他就喜欢折磨人,尤其是这种可以名正言顺出手的机会,难得啊! 御史台里虽然设了台狱,可李义府在御史台里根本排不上号,有机会肯定得拼命使。 余春仁满面屈辱,在辅兵强制的举动下,双膝着地,跪了。 跪和跪坐,完全是两个概念好吧? 起码,跪坐,膝盖下头是有蒲团或草席的。 膝盖疼,腰疼,肩疼,全身都疼。 但是,威武不可屈! 几名官员咬牙切齿地死撑着,鼻息渐渐粗如牛。 “每名犯官,准十名百姓依序在其枷上添砖加瓦。” 李义府眼珠子一转,坏点子立刻冒了出来。 围观的百姓立刻沸腾了,争先恐后地举手示意,请求这次难得的体验。 “李义府!你不得好死!” 枷上放置了十块砖的余春仁,发出最后的咆哮。 因为,后面他除了勉力支撑,连话都说不出来,一身里衣如同从河里捞出来一般。 “冤!”司寇崖等人只喊了一个字。 范铮轻轻拍额。 都是范铮的锅,在途中吹牛打屁,无意中与李义府说起,后来的监察御史李全交,创造的酷刑之一“仙人献果”,结果李义府硬是记住了。 还好玉女登梯、凤凰晒翅之类的绝活,范铮没瞎抖露出去。 事实上,李义府也还有点分寸的,不过一刻钟就让人卸砖卸枷了。 时间长了,是真会出人命的。 即便如此,卸了刑具的官员们,立马如烂泥一般瘫在地上了。 李义府发出如野猫般瘆人的笑声,范铮总算明白“李猫”这个诨号是怎么来的了。 官拉去州狱了,李义府开始审吏。 对吏员,李义府除了杀威棒,也没有其他措施,可之前收拾余春仁的手段,都落在吏员们眼中,于是一个个都老老实实招供。 然而,范铮与李义府更迷茫了,他们与死去的傅晟声交集不多,零星提供的资料,根本还原不了大致的原貌。 只有一名老录事史的话稍稍有价值,那就是:录事不是壁州人,籍贯好像与刺史相同。 审理暂时没有头绪,只能退堂。 “本想着可以摧枯拉朽,一下把结果审理出来,哪晓得人家手脚做得那么干净。” 李义府坐二堂里,烹制着雅州出产的蒙顶茶,有些郁闷。 此时的蒙顶茶,可是一流名茶,在后世有“扬子江心水,蒙山顶上茶”的美誉。 江心水不是指普通的江水,是指扬子江心的中冷泉,烹茶极佳。 范铮笑了笑:“也不是多干净。看看这极品茶,当知道余春仁家世不错,那么,与他同乡的傅晟声,受他家恩惠、为余春仁驱使,情理之中了吧?” 李义府放油、盐、葱、姜末、蒜泥、江米,手中的小勺缓缓搅动。 同乡这个理由很强大,至于受没受恩惠,不重要。 我李义府要他受,他就必须受,就算死了也得受。 唐朝的茶汤,虽然味道有点奇怪,五味杂陈的,号称人生真谛,但有一点值得称道,充饥。 起码范铮吃过一碗茶之后,有了几分饱意。 范铮才明白,后世一些地方坚持用“吃茶”这个说法,而不是“喝茶”,大约是沿袭了茶汤的习惯。 二堂翻完,两人进了三堂。 三堂是正堂官处理隐秘事务的地方,东厢房是刺史居住之地,西厢房是仆从起居室。 范铮轻笑,看了李义府一眼,两人敏锐地发现了问题。 余春仁这个刺史,身边居然没有一个仆从! 这不合理,连范铮身边都有孙九、陆乙生为庶仆! 找来钥匙开门,先进入余春仁的起居室,房间意外地简朴,除了一张桌、一笼蚊帐、一套桌椅,就别无他物,连马子都没一个。 “像苦行僧啊!” 李义府幽幽叹息。 矛盾之处在于,余春仁这个人,你无论怎么看都与清心寡欲这个词不沾边。 范铮四面游走,指节不时敲击在墙壁上。 李义府心头一动,脚步也在地面来回踏动。 折腾了许久,一无所获,两人掉头往仆从起居室走去。 似乎,除了一个比较高大的柜子,里面就是一些扫帚、撮箕之类的杂物。 李义府有些茫然,却见范铮的唇角微微翘起。 柜子上方,灰色的墙面上,隐隐有些烟熏火燎的烟尘气。 陆乙生长进了,知道跑出去叫翊卫帮忙。 几名翊卫合力将沉重的柜子移开,露出一个嵌入壁中的神龛,里面横卧着一尊笑容可掬、富态横生的佛像。 是弥勒佛,佛教过去、现在、未来三佛祖的未来佛。 如果是在寺庙里,弥勒佛与诸佛共享香火,绝对没有问题。 如果单独供奉弥勒佛,问题就大了! 梁武帝时,傅翕傅大士以居士身份,创立了弥勒教; 北魏宣武帝时,冀州比丘僧法庆,改信奉弥勒教,公然造反,称“杀一人者为一住菩萨,杀十人者为十住菩萨”,有平民与奴隶相随不足为奇,还有官僚大族响应就让人瞠目结舌了。 固然有社会不公等因素,但这个口号,不是为佛,是为魔了。 其后的历朝历代,都在极力清剿这个走上邪路的教派。 隋大业九年,高阳人宋子贤,以幻术召集弥勒教众造反。 第86章 是战是降 司仓参军司寇崖,以劫后余生的心情,飞快地赶着小毛驴回泥溪,身后是一伙左屯卫翊卫,骑兵。 从来没想到,自己会因为出身泥溪这小地方而脱灾啊! 范铮与李义府,两个都不是善男信女,当然不会平白让司寇崖解难。 退赃、除职,是必要的,也幸亏司寇崖吃的不是太多,不至于倾家荡产都补不上窟窿。 能放司寇崖回去,是需要他给盘更香带话,让山獠各寨派一人到诺水城,壁州衙门里,听取监察御史审理狗肉宴一案,给山獠一个交待。 范铮明确表示,与右候卫将军上官怀仁沟通过,前后共三日时间,翊卫、府兵暂停攻击。 案子审理过后,山獠各寨,是战是降,悉听尊便。 口气并不好,但这才真实。 要是当官的跟山獠和颜悦色,吃了不少亏的山獠,保不齐就往陷阱这头想了。 司寇崖表示跟山獠不熟,范铮直接一大脚踹他屁股上。 两边相距不远,你跟我说不熟? 别说是山獠了,就是当年突厥肆虐大唐时,你以为大唐边境的百姓,就没有与突厥亲善的、甚至是联姻的? 哪来那么多白莲,一个二个都白白净净的哟! 范铮是年轻,但不代表范铮的阅历就少了。 两世的经验,足够拆穿司寇崖的推诿。 当然,让司寇崖跑得飞快的,是李义府说想再找人试试仙人献果。 五天之后,椎髻、对衫、及膝裤、赤足的三十余名山獠壮汉,腰带长刀,以慷慨赴死的姿态过了右候卫的防区,却发现往日杀红了眼的右候卫翊卫,根本不带正眼看他们的。 倨傲就对了! 山獠们的心慢慢放下。 前面提及山獠百寨,为什么只有三十人来诺水? 其实很正常的,山獠住山腰,周边的产出相对贫乏一些,原本应该是一寨的人,分成了上寨、中寨、下寨,但寨老还是同一人。 就是,寨老其实还不够老。 司寇崖引着山獠们进入诺水城,踏入州衙时,山獠寨老被衙院里熙熙攘攘的场景吓了一跳,怕不是走错地方,到了集市里哟! 走院廊,到公堂下方,司寇崖领山獠们站着静候升堂。 壁州衙门,流外官、吏员这个层次,前面已经收拾过,就不再多事了,监察御史也没闲到盯着他们这个层次不放的地步。 “壁州司仓参军司寇崖,贪常平仓、义仓若干石粮,念其为朝廷联系山獠有功,且补足粮数,故除官身,余罪不究。” 李义府带的监察史,一板一眼地念着判决。 文案什么的,才是他们的强项。 司寇崖叉手领命,解乌纱帽、除青色官袍、脱乌皮履、交印信,动作麻利到让人应接不暇。 哎呀,解脱了,再也不用扛枷了,不必练习仙人献果了! 其他同僚,啊么,打入牢狱,不日押解进长安,好悲惨啊,且让老夫浮一大白! 别说什么幸灾乐祸,官场中,谁还跟同僚、上官没点过节了? 只不过是势弱时,无奈隐忍罢了。 治中、别驾垂首,任由李义府定罪名,想来到大理寺还能好好辩解一下。 李义府,虽姓李,他不讲理! 三木之下,何求不得! 范铮点头,没错,都是李义府的锅,要恨恨他。 寨老们眼里流露出浓浓的不满,这就是要给的交待吗? 喝彩声再度把老鸹赶跑。 刺史余春仁被押上公堂时,连山獠寨老都吃了一惊。 乌纱帽、绯色官服、乌皮履、印绶,全部被剥夺干净,一身囚服,手足镣铐,走路叮当直响。 “经御史台察院二名监察御史、四名监察史共同查证,当日激起山獠反意的狗肉宴,系刺史余春仁蓄意指使其同乡、录事傅晟声所为,傅晟声事后被余春仁安排于广纳县途中溺亡。” 李义府傲然宣判。 哈哈,今年的考功,二十七最,怎么也得有其一,四善也必须得其一! 想把耶耶排挤出察院,你们痴心妄想! “胡说八道!伱们这是无端陷害朝廷命官!滥用刑罚!本官会到大理寺上诉!” 余春仁青筋暴现,挥舞着双臂咆哮,镣铐震得乱响。 范铮击掌,翊卫们从三堂抬出神龛,弥勒佛的模样让稍有见识的人惊呼。 一切都顺理成章了,不是吗? 一个弥勒教余孽伪装起来,混到刺史之位,刻意安排狗肉宴激怒山獠,导致他们反叛,以图趁乱发展弥勒教,这不就理所当然了么? 你说身居高位,怎么可能如此行事? 哎,狂信徒哪里还考虑什么得失啊! 当年法庆起事时,身后的官僚也不少。 至于说武则天假托弥勒佛转世的事,与弥勒教无关,也不代表人家武则天就不灭弥勒教了。 余春仁哈哈大笑:“瞒不过了啊!不错,本官已经是十住菩萨,未来佛自会下凡度化本菩萨,脱离这肮脏的世道!” 山獠寨老们双目喷火,手按刀柄,手背上青筋凸现,费了好大力气才忍住没上去剁这龟孙子。 你们弥勒教想造反,为什么要来坑害我们山獠人? 刘谙抄写的罪状,余春仁看都不看,挥笔画押,然后掷笔狂笑。 左右是个死,就是把天下罪名都加上去又何妨? “新佛出世,除去众魔!”余春仁满眼狂热地咆哮。 浑然不惧生死,这是狂信徒的特征。 李义府的风头出完了,范铮缓缓起身:“本官知道,你们山獠于税赋上被针对,积怨已深,借着狗肉宴造反出气。现在,余春仁本官会押解进长安,租庸调未减半的事也会上奏朝廷,就问你们,是战是降?” “别忘了,你们才几千人,大唐的卫府,总人数在五十万以上!真要斗,今年的盘王节,你们也别想过!” 关于獠人的盘王节,唐朝刘禹锡还写有《蛮子歌》,收录进了《全唐诗》。 需要说明的是,此时的盘王节,各地时间存在差异,直到1984年才统一定为农历十月十六日。 寨老们纷纷低头,用山獠语交流了一番,才有人起身:“监察御史,可否容我们商议一两天?” 范铮点头:“可以,我也在上官将军面前说了,三天之内不清剿。盘更香,记得制鸟酢、毛冠鹿干,本官回去时,要捎给亲朋好友。” “陆乙生,付两贯钱给盘更香,不足部分到时候补。” 第87章 教首 出了诺水,越过右候卫的防区,进入熟悉的山林,寨老们熟门熟路地钻进了一个溶洞,点火造饭。 在诺水城里,真是饿坏了。 虽然他们担心官府耍招,可你好歹问客杀鸡,装个样子嘛! 连午膳都不准备,抠门! 无论范铮他们管不管饭,寨老们都不会吃的,就是心理不平衡牢骚几句罢了。 “盘更香,人家当官的居然舍得给你钱?怕不是过后要收走哟。” 盘更香慢条斯理地回应:“那不得。初次见面,他到我们寨子,也就喝了盘盈儿的一碗羹羹,他们自己扎帐篷住坪子里。” “奇怪了,他是咋个晓得盘王节的?” 注定了这个问题是没有答案的。 再然后,寨老们就是否归降展开亲切友好的问候,偶尔还辅以身体的局部摩擦。 意向很明显,山獠分成了两派。 一派以盘更香为主,认为事情的来龙去脉已经清楚,从中作梗的人已经擒获,见好就收吧,免得到时候落个悲惨结局; 一派则认为,双方既然已经撕破脸了,山獠有上百族人死于翊卫、府兵的攻击下,仇已经解不开了。 盘更香淡淡地开口:“你愿意拖着伱们寨子的老小,宁愿不种地、饿肚子也要反叛,也由你们了,但是我们要活下去。再大的仇,也不能让我们不顾家里的老小。” …… “本官要吃狗肉!这种猪食,不吃!” 州狱里,余春仁闹起了脾气。 很抱歉,州衙处于停摆状态,在下一任刺史等官员赴任之前,范铮与李义府还得等一段时间,余春仁同样也得等。 所有膳食,从范铮、李义府到余春仁,全部由左屯卫翊卫安排,味道嘛,不要太讲究的话,还是能将就的。 队正乔粱无所谓地收碗。 爱吃不吃,惯的你,阶下囚了还想要高官的待遇,呵呵。 余春仁闹腾了许久,翊卫直接断了他的膳食,直到他觉得腹中如火在烧。 一辈子没吃过什么苦头的余春仁,生平 “不,我不饿,我有未来佛祖庇佑,身为十住菩萨,岂能为区区口腹之欲所困!” 余春仁自我催眠。 奈何,身体的反应,太真实了,“咕噜”之声响得令余春仁自己都羞愧。 信什么弥勒教啊,都是吃得太饱了,撑的。 夜幕,星辰,虫鸣。 整个诺水城,都陷入了休眠。 一条人影,悄悄出现在壁州狱墙,细看四面,只有两名翊卫懒散地巡视了一圈,便迅速翻越了狱墙,灵猫一般轻巧的落地。 身后,十几条黑影悄然滑下。 黑影对州狱的一草一木都很熟稔,轻易绕过木,走到无人镇守的狱中,悄然接近余春仁所在的牢房。 讲道理,黑影的能量是很大的,牢房有那么多间,且由左屯卫接手了,他们还能准确找到位置。 “十住菩萨!我们来接你了!” 黑影悄然抽刀。 能救走,自然救; 救不了,断后患。 昏暗的火光突然亮了起来,牢房里的身子转过来,露出范铮的面容。 “啊么,捉了三天的虱子,终于把你们钓出来了。” 火把接二连三地点亮,现出左屯卫翊卫以及右候卫翊卫的身影。 范铮是觉得一队人马日夜守卫不把稳,硬是找上官怀仁借了一队翊卫,联合设陷阱。 总算没有白费力,或许是觉得右候卫出城清剿山獠了,弥勒教的余孽终于出动救人,或者灭口。 弥勒教众人疯狂挥刀,冲向翊卫,那三脚猫的武艺惨不忍睹,单打独斗或许还能够坚持几下,合击哪里是翊卫的对手? 为首的汉子被制服,露出一张威武的脸,当真是人不可貌相。 牢中的治中看了一眼汉子,大惊失色:“这不是傅晟声么?他不是溺亡了么?” 被绑缚到不能动弹的傅晟声,嘎嘎笑了:“本教首是新佛下生佛,岂会死于区区水火?” 外头走来李义府,满眼钦佩:“贤弟这安排,我还觉得没必要,想不到竟立了大功。” 范铮淡淡一笑:“当日的判断,有个最大的漏洞,就是余春仁到底通过谁下手灭口的?之所以一直不走,除了等待朝廷新任官员,我留在诺水的目的,就是为了钓出他们来。” 至于来人是传说中溺亡的傅晟声,更是弥勒教的教首,那就是额外之喜了。 之前的“溺亡”,要么是以秘法闭气装死,要么就是替身。 “傅晟声,难道是傅大士之后么?” 范铮无限唏嘘。 好好一宗教学术流派,变成了千年毒瘤,以造反杀人为业,难怪后世诸朝都不待见。 无论怎么洗,石炭就是石炭,洗不白的。 报功的奏折,用六百里加急往长安而去。 加急最高是八百里加急,但那是非战事不许用。 别说,兵部驾部司每年大价钱养的驿所,重要性在此时就体现出来了。 山獠内部正式分裂,愿意归降的寨子,重新到诺水县衙登记,以前的欠税范铮做主免了,嘱咐县令一定要遵照朝廷减半的章程办理。 几小坛子的鸟酢、上面满是蜀椒与食茱萸的毛冠鹿干,盘更香也送了过来,顺便再结了一贯有余的尾账。 买卖就是买卖,不要动不动扯人情。 倒是盘盈儿的出现,让范铮微微意外,妹娃子笑容绽放,一个拳头大小的毛桃捧在手心。 这一次,陆乙生长进了些,接过毛桃,简单洗了洗,递给范铮。 试吃只适宜没有信任度的时候,现在再试吃,难免就尴尬了。 范铮咬一口,桃汁飞溅,清香甜蜜且不腻味,微黄偏粉的果肉让人食欲倍增。 可惜这里的交通条件,要运到长安,实在太难了。 范铮粘糊糊的手,竖起一个大拇指,盘盈儿咯咯直笑。 誓死不降的寨子,也遭到了右候卫的全力围剿,再有溶洞也藏不了几个人,上官怀仁俘获寨老十人、山獠男女千人。 寨老的命运是注定了的,俘获的山獠男女,估计会迁至别处。 新任壁州官员到位,简单交接后,范铮、李义府押着余春仁与傅晟声,与右候卫一路班师回朝。 莫名就有了右候卫当仪仗的感觉。 第88章 通家之好 进长安,入明德门,“万胜”之声如潮,汹涌澎湃。 骄傲的大唐人哟,总是不吝于将最美好的词汇,安放到得胜归来的将士身上,哪怕这只是区区平叛。 孙九与陆乙生悄然折转敦化坊,拉着一车的鸟酢与毛冠鹿干,可得及时转交范老石夫妇手里,陆乙生需要跟家里报平安,孙九需要解救失足的娘子。 左屯卫押解人犯去哪里,与范铮、李义府无关,他们依旧回到察院,接受了柳范不咸不淡的赞扬。 李义府苦笑,显得不太满意。 这么大的功劳,就是上太极殿嘉奖也够资格了啊! 范铮心态倒是平和,任你抓到弥勒教的人有多大功劳,大唐永远是军功为首。 接踵而至的考课,让李义府乐不可支。 按规矩,考功员外郎在察院宣读考课结果,李义府以“清慎明着”、“恪勤匪懈”二善,“访察精审、弹举必当”一最,得评上下。 要知道,中上以上,每进一等,加一季俸禄喂! 跟随李义府的两名监察史,也难得地获取“中”的考课。 考功员外郎遗憾地告诉李义府,如果不是他擅自对刺史用刑,且下手有点狠,遭到一些官员的反感,“公平可称”这一善,也可以给李义府评上的。 范铮的考课,则在李义府的基础上加了“公平可称”,一最三善,为上中,加半年俸禄。 刘谙、华鸣也得了流外官考课的上等。 要知道,贞观年的考课是相当严格的,虽然有个上上等,可几乎没人拿过,上中差不多到顶了。 李义府突然觉得,自己的“上下”也不香了。 道理他都懂,依靠范铮得功劳,自己就要扛点什么,可心头就是忍不住酸溜溜啊! 不说了,回府上买一坛并州陈醋! …… “甄行、甄邦,来拿吃食咯!” 敦化坊樊大娘荷叶鸡铺子,范铮将一袋毛冠鹿干、鸟酢摆到桌上。 甄邦跳跃着,眼里满是欢喜。 虽然家里也不缺吃的,可换换口味总是好的。 甄行摇头晃脑的:“哎,还不趁着有吃食,赶紧哄一个娘子回来,真是的!让人操碎了心。” 范铮张嘴戳破了他的本来面目:“这意思,你是要用这吃食,把巫桑哄过来呗。” 甄行尬笑,樊大娘哈哈大笑,甄邦眼现茫然。 很显然,甄行没少干这事,樊大娘并不介意娃儿早早定情。 “在姐姐这里蹭了不少吃食,好歹也回赠一次。” 范铮满眼带笑。 哪怕只有一次,也比只知道蹭吃喝强,有来有往不知道吗? 不是往多少次的问题,而是表个姿态。 “那个小娘子帮过你,伱不得表示一下?” 樊大娘抓了一把鸟酢放陶碗中,连碗一起放入甑子里,与糜子饭同蒸,顺便八卦。 范铮笑道:“有她一份。” 回到宅院,孙九熟门熟路地套上驴车,装了满满两袋的鸟酢、鹿肉,露出一口黄牙,带着几分讨好之意。 范铮一拍额头。 就知道是这样! 老光棍的通病,管不住裤腰带与褡裢,当初给陆乙生管钱果然是英明之举。 排了一百文给孙九,范铮语重心长地开口:“节制点吧。” 孙九麻利地将钱收进褡裢里,嘿嘿笑道:“这肉味,没尝过也就罢了,尝过之后难免有点……嘿嘿。” 范铮倒是有一次撞见孙九从某间屋子心满意足地出来,身后那位姿色普通、膀大腰圆,口味果然非同一般。 然后范铮就想起,前世有人恶搞夫子,说子见南子,最后对子路说“天厌之”的后世版翻译是:你可以污辱我的人品,不能污辱我的审美! 当然,这只是玩笑话,莫当真。 范铮上车,孙九马鞭空甩,小叫驴以旋风般的速度冲出宅院,俨然有几分高粱河车神的神韵。 孙九驾驭的本事不错,小叫驴的速度在他的掌控下,快慢如意,即便各条街道上车水马龙,依旧显得游刃有余,很快到了延康坊魏王府门前。 范铮才想起,自己竟然忘了该送魏王府一点礼物。 是膨胀了,还是觉得身在御史台,该避嫌? 可人情世故,不是这么做的啊! 可见,请孙九为庶仆,很值当啊! 这一次,李泰两口子都在,很正式地在正厅会客了。 这是通家之好才能享受的待遇。 “鸟酢?毛冠鹿干?这是壁州特产啊!鸟酢更是獠人才会制作。李欣,这下你有口福咯!还不谢过监察御史?” 李泰笑呵呵地揽着六七岁的娃儿。 说李泰才华横溢,虽然有点吹捧的意思,但李泰是真有学问,尤其地理一道,颇有几分接郦道元衣钵的风采,对各处的特产了如指掌。 也就今年,司马苏勖劝李泰请求编撰《括地志》。 李欣走到范铮面前,像模像样地叉手行礼:“李欣谢过监察御史赠送美食!” 范铮是不敢安然坐着受礼的,赶紧起身还礼:“世子客气了,区区食材,不过是投桃报李,谢大王赠书千本之恩,聊表心意而已。” 不得不说,李欣的气度雍容,一举一动合乎礼仪,是一个真正有皇室风范的晚辈,李泰的风采,在他面前其实略逊。 有些东西,本性不够,你再强求也掩不住浓浓的粉饰味。 阎婉笑道:“千里送鹅毛,礼轻情义重。欣儿,记住了,别人送你东西,物品的价值,是最无聊的东西;最重要的,是看看别人的心意是否真诚。” 李欣叉手:“阿娘的教诲,李欣记下了。” 武能烹制的茶汤奉上,范铮品了一口:“微甜,色淡红,雅香,是不是加了点菊?咦,菊不是红色呀。” 李泰拍腿:“果然懂茶!没错,加了点于阗国尼壤城(也称尼雅)的雪菊,又因为色泽偏红,称为血菊!” 西域的菊与大唐本土的菊,说不上孰优孰劣,但尼壤雪菊的获取难度肯定要高一些。 李泰只与范铮谈天说地,天南地北他都能说上几句,绝口不提官场、朝堂之事。 在他看来,与范铮这样出尘的雅士,说世俗的权力,太俗! 还是阎婉看不下去了:“少说点吧!监察御史不得去……杜署令府上送礼呀!” 李泰一拍脑门子,笑得奇奇怪怪:“怪我,怪我!险些误了监察御史的好事!武能,带监察御史去良酝署杜署令府上,你就可以回来了。” 第89章 上架感言 不知不觉,又到了上架的时节,今天中午12点正式入v了。 坊正一书,虽然有点偏离初衷,却是我写过最有成绩的一本书。 虽说众口难调,却也与厨子本身的手艺有关,我的能力不足是事实,也无须遮掩。 上架,是考验作者是不是扑街的时候,请真爱坊正的书友,拿出你们的订阅、票票支持吧! 除了上架当天,必须加更的规则,就定为五百均订一更、一千均订一更,三千均订……一更。 梦想总是要有的,万一实现了呢? 当然,能码,作者还是会尽量码的。 关于打赏,作者的建议是,尽量多订几章正版,比打赏强,作者也有脸面。 当然,土豪请无视。 叉手,感谢大家的支持! 第90章 命硬 驴车回转,到了万年县衙所在的宣阳坊以南,亲仁坊。 贫富有别,但各坊的布局都大同小异,毕竟当初设计的目的是成为超大军镇,相似才有利于统一调配。 亲仁坊比起敦化坊要富庶得多,毕竟离东市极近,去哪里不能捞点铜钱? 武能带头,根本不用走冤枉路。 “杜小娘子,来客了!” 武能坏笑着叫了一声,看到大门打开,撒丫子就跑。 “再乱叫,腿打折!” 杜小娘子挥舞着鸡毛掸子,冲着武能身影叫嚷,辣味十足。 转头看到范铮,杜小娘子的脸色变了几下,还是大大方方地将鸡毛掸子别腰带上,笑着迎了过来:“真给我带鸟酢了啊!嘻嘻,你这朋友,能交!毛冠鹿干?银耳、木耳、香菇,居然还有魔芋,有心了啊!” 着软脚幞头、圆领袍的良酝署令杜侃,负着双手,神色复杂地看着范铮:“人家客人带礼过来,连茶都不奉一碗,岂不让人笑话我杜氏没家教?还不请入堂中?” 杜侃的府邸,也就是更精致一些,格局与范铮家并没有区别。 因为,按制,门舍三品以上五架(梁)三间(正房),五品以上三间两厢、六品以下及庶人一间两厢,五品之下都是渣渣。 《营缮令》则是规定庶人三间堂舍,门屋一间。 看这里,《唐六典》与《营缮令》似乎有冲突,其实不然。 《唐六典》是李林甫所编撰,记载的是开元前中期到立国的标准,《营缮令》是开元二十五年的标准,时代的变迁,单户人口的增加,导致条件的放宽,很正常。 良酝署令才正八品下,比范铮还低一级,当然更不可能有所谓的三进宅子了。 “冂”字结构的屋子,才是百姓与低级官吏应住的宅院。 杜小娘子嘻嘻哈哈的:“阿耶,看看,银耳、木耳、香菇、魔芋、鸟酢、毛冠鹿干!范铮这个人,能处!” 杜侃奉上茶汤,吹胡子瞪眼:“没规矩!仔细不让你出去祭月了。” 杜小娘子笑道:“没人出肩舆,才懒得去呢!” 范铮恍然大悟,难怪能看到杜小娘子乘肩舆呢,原来是别人出的,这就说得过去了。 否则,范铮这监察御史,说不得要查查杜侃有没有问题了。 没有一定的财力,根本养不起舆夫。 范铮显然不知道,长安城里,韦氏、杜氏掌控的车马行,不仅有马车租赁,就连肩舆带舆夫都能租赁。 这是他原先层次不够,接触不到这些信息,不知道唐朝租赁这个行当就如此发达了。 “杜小娘子,这些小小心意,权当上次帮忙解围的谢仪了。”范铮眼见杜侃的神色有点古怪,赶紧解释。 “哈哈……” 杜小娘子叉腰笑了两声,见到杜侃瞪眼,赶紧放下手臂,以香帕掩口,捏着鼻子,略显做作地回话:“哎呀,也就是刚好路遇魏王,顺便提了一嘴,举手之劳,不值一提。” 咦,杜小娘子竟在平庸的皮囊下,有一个有趣的灵魂嘛。 杜侃看向范铮:“上官,今日是谈私谊,老夫便占个便宜了。敢问范家郎,可曾婚配?” 范铮正色回应:“未曾。” 杜侃追问:“可买得起雁?” 范铮摸头不着脑:“买得起。” 废话,就凭俸禄,买一群雁都足够! 杜侃眼睛怒睁,桌子拍得梆梆响:“那还不买去!你要等到几时!” 看着范铮狼狈而逃,杜笙霞笑得前仰后合。 杜侃收敛了怒容,微微瞪了杜笙霞一眼:“笑!就知道笑!就伱这跳脱的性子,不晓得将来舅姑容得你不!不趁着这范家郎还有点好感,赶紧把自己装上彩车(轿)!” 杜笙霞扭着腰,微微羞涩:“哪有当阿耶的这样说女儿嘛!” 虽然与范铮之间,还没有起什么情愫,但至少是不讨厌的。 驾着驴车回到范家宅院,孙九卸好车、拴好驴、喂好草,再在马盂一角放少量粗盐,喂水。 养个大牲畜不容易,除了随时节变化的草料、菽价钱,还有盐。 养一匹马,是日耗三合盐; 驴的量小,一头大约每天两勺盐,三头一年也是二斗盐,幸亏贞观的盐价不高了。 一个好玩的事,《太白阴经》上说,一军马支盐三十七石五斗,当时吓了作者一跳,心说就是腌马肉也得齁死,仔细分析才知道,“一军”马。 整理停当,乐呵呵地朝元鸾叉手:“恭喜当家娘子!” 元鸾一抖手,一个装着五十文钱的布囊恰恰落到孙九手上。 这种耳报神的勾当,又不损害范铮的利益,还能讨个赏,何乐而不为? 元鸾叉腰,仰天笑了许久,美滋滋地切毛冠鹿肉干,准备蒸吃。 虽说她厨艺不精,刀法却是很精妙的,切出来的肉干只略比纸厚。 兔崽子,还记得阿娘爱吃鹿肉,没白养! …… 坊学里,范铮看着鼻青脸肿、手背上几个创口的铁小壮,眼里闪过一丝怒意。 同窗之间有意见,相互摩擦也算是正常,可谁下手这么狠,半边脸都打肿了? 只有甄行敢在范铮发火的时候出头。 “哎呀,舅舅你听我们说完。铁小壮的事呢,怪不得别人,就怪他自己咯。” “先说他手背的伤吧,那是抓了条菜蛇当软鞭耍,被蛇咬了,不能赖别人吧?转头他又去斗公鸡,被公鸡啄了满坊乱跑。” 幸亏菜蛇虽然好斗,却无毒。 范铮的面容缓了下来,要不是碍于身份,都有种想放声大笑的冲动。 难怪一些老人骂人“这倒霉孩子”。 “脸上嘛,就更一言难尽了。哎,舅舅你也知道,郦正义先生教射御……” 难道这皮实货又去挨箭射了? “格局小了。他跑去扯那家伙事,口口声声说这是‘扯蛋’,结果被驴踢了。唉!” 范铮不该笑的,但实在忍不住了。 铁小壮这是命犯太岁,自己还能作,好在身体够皮实。 “请过医工来看没?” 甄行叹气:“能不请吗?先生和山长都吓坏了,结果医工来查了一遍,说是轻伤,涂了点药膏,让喝肉粥养两天就好了。” 范铮不得不佩服铁小壮的命硬,整成这模样了,居然只是个轻伤。 或者说,那头驴子成精了,知道怎么把人踢疼而只是轻伤? 叉手,感谢订阅,祝万事如意! 第91章 纳采 检查了一遍学生们的算盘技艺,范铮大致表示满意。 甄行、甄邦兄弟的进度已经远超同窗,自不用说,其他人的速度也有提升。 就连向来殿后的铁小壮,加百子的速度都进了七十息,虽然准确率不行,就问你快不快吧? 再怎么地,也是一种进步,不能过于打击铁小壮的热情。 “铁小壮也有进步了,你们这段时间没荒废手艺。不过呢,接下来我可能没太多时间教你们算盘,就由甄邦带伱们开始练加减混合计算了。” 范铮开始甩手。 反正,相应的试题早早出了一大堆,其中也有刘谙、华鸣的功劳。 哎,借贷记账法也要弄出来了,不过这个年头用“借贷”二字,人家得以为你是专为柜坊服务的哟。 质库、柜坊、钱庄、银行,这是一脉相承的行当。 用收付记账法的皮,学借贷记账法的骨,是个不错的主意。 会计对象的与要素、科目与账户、会计恒等式、原始凭证的审核、会计凭证的填制与审核、丁字账的汇总方法…… 啊! 要命,完整地回想起这些信息,难度实在太大了! 何况,科目、账户还得根据现实情况改动,头疼! …… 回到家里,范铮看着自己薅来的杏村,一整坛地摆在堂屋里。 哈,阿耶不喝了吗? 桌上放着不大不小的一包粳米,就更奇怪了,几时有人这么摆放主食的? 还有两个铃铛,范铮倒是认出来了,婚礼上专用的合欢铃。 这是要干嘛? 一回头,范铮看到元鸾拎着两只绑缚着红绳的大雁,有些不解:“阿娘,这是干嘛?” 元鸾嫌弃地撇嘴:“从怀了你开始,阿娘就得一直操心,怕你冷、怕你饿、怕你被欺负、怕你找不到婆娘!哎哟,操心个没完了。赶紧的,趁着人家杜家不反感,把纳采先走了,乌氏可马上就到了。” 发现了杜小娘子的有趣之处,范铮的抵触之意全消,结姻缘也不是不可以么。 “问题别人家不是一对大雁就行了么?”范铮迷糊。 注意,大雁问题,除了实在家贫得没有办法的,一般都是讲成双成对,毕竟用大雁取的就是忠贞不渝的兆头,单单一只算怎么回事? 元鸾翻白眼:“和你阿耶一样,什么都不懂!清酒(相对浊酒而言)降福,粳米养食,合欢铃寓意日子和谐!” 咦,几乎是生活小白的阿娘,居然如此精通礼仪啊! 这是一套一套的。 万年县户曹官媒乌氏,脸涂得跟刮了一层腻子粉似的,两团腮红好似看树上的猴,一双细眉毛似乎加粗描过,嘴唇红得像刚刚喝过鸡血。 哎,没法,各人的审美观不一致,且包容吧。 “恭喜监察御史,这是要官上加官了。” 乌氏微福,喜笑颜开。 虽然对于万年县来说,正八品上的品秩不够看,可那是监察御史! 出了朝堂就威风八面的监察御史! 媒妁天生一张巧嘴,她说的 倒不是乌氏托大,本来双方就接触过,相互没有恶感,再听说杜署令催买雁了,这不十拿九稳么? 加上元鸾出手阔绰,喜钱百文,让她更有信心了。 孙九哼着小曲,驾着驴车,拉着乌氏与大雁等物,往亲仁坊驶去。 乌氏挨着坐,当然听清了孙九在哼些什么。 哎呀,芜词俚曲什么的,最讨厌了,让人家听了脸红呢。 偏偏乌氏又是久旷之身,寡了几年的人,哪怕知道孙九不是什么良配,可心头依旧死水微澜。 到亲仁坊下车,乌氏收敛了一下纷乱的情绪,带着孙九入访杜宅。 开玩笑,那些礼物,乌氏可不会提。 她是来动嘴的,不是来动手的。 令乌氏愕然的是,杜家的正堂中,端坐着的客人,是雍州户曹的官媒蒲氏。 同行是冤家,与她同一目标,那更是死对头! 两人四目相对,笑容不改,气氛却莫名地冷了下来。 “恭喜署令,贺喜署令!监察御史范铮对令爱心仰慕兮,辗转反侧,其耶娘特请小妇人为媒妁,奉送贽礼,计鸿雁一双、杏村一坛、粳米一包、合欢铃一对,请署令成全一桩美事。” 乌氏说完,得意地扫了蒲氏一眼。 蒲氏的心头沉了一下:“殿中省尚乘局,正七品下直长、乐寿县公次子长孙谊,奉上鸿雁一双,求娶令爱。” 乌氏咂嘴:“这位长孙公子,可就没诚意了啊!贽礼多少我们且不说,俗!你这居然连他耶娘都没有出面,合乎‘父母之命’吗?长孙直长这是打算别籍了吗?” 蒲氏瞬间哑口无言。 是的,长孙谊最大的漏洞,就是没有阿耶长孙操的认同。 即便他的身份,是长孙皇后的缌麻亲,同样没胆子说别籍。 父母在,别籍,可是判徒刑三年的! 别指望长孙无忌求情,要知道,《贞观律》就是长孙无忌主编的,他能打自己嘴巴? 杜侃轻轻哼了一声,一眼就看穿了局面。 看似两家争婚,其实只有一家是诚心诚意求婚的,另一家纯粹是来搅局的。 长孙操啊,呵呵,你家虾蟆陵的酒坊,就不必再请我去品酒了。 虾蟆陵的地址有争议,但一般都认为是下马陵的别称,因为关中话的“下马”与“虾蟆”发音极其相近。 杜家主母点头:“范家郎不错,虽然细节不是太讲究,胜在真诚。就是脾气暴了些,要改。” 乌氏汗巾掩口,轻笑道:“说得是哩!不过,年轻人火气旺,成家之后自然就稳重一些了。” 人家的意思很明显,大体满意,就是希望范铮少动手。 很显然,范铮上次在立政坊动手的场面,她是看在眼里了,幸好还没起恶感。 待仆从上茶,杜侃品了一品,慢条斯理地回话:“杜家虽然不是什么权贵、大族,倒也不乏家用,六礼如常即可,又不是卖儿鬻女。” 态度是很正的,但聘礼这一块,还是会随女方身世而起伏,就是没那么夸张而已。 乌氏春风满面地坐驴车回敦化坊复命,然后被孙九驾着驴车送回自家宅院。 至于有没有发生什么,仁者见仁了。 第92章 狂人 范铮骑在驴上,怎么也没想通,长孙谊横插一杠子是个什么意思。 有长孙皇后健在、长孙无忌许诺的背景,长孙氏的人应该知道,不宜与范铮为敌,偏偏长孙谊就是插手了。 可你要说长孙谊真插手了吧,却又未必。 单单没有长孙操的同意,这事的感觉就很儿戏,根本不可能为杜侃接受。 “孙九,要是某个与你有露水渊源的人,得罪到我头上,你觉得该怎么办?” 范铮饶有兴趣地看着前头牵驴的孙九。 孙九嘿嘿直笑:“监察御史说笑了,不说孙九孑然一身、无亲无故,就说露水的事吧,千儿八百肯定是瞎吹,可百八十人怎么也有吧,哪里顾得过来?再说,孙九也没这么大脸面。” 陆乙生震惊地看着孙九,仿佛 范铮敢断定,陆甲生肯定没跟二郎讲孙九不得不说的故事,要不然陆乙生得膈应好久。 老家伙现在焕发 倒是昔日他光顾的半掩门子,居然不再踏入了,就离谱。 范铮倒是觉得,孙九未娶,乌氏守寡除服,大可以名正言顺成为一家人。 不过,给一个老得快糊了的油渣讲成亲,是件可笑的事情,人家不会听伱的。 再说,乌氏自己就是官媒,真有心,方便得很。 唐朝的风气本就开放,男女之事,礼法的束缚并不重,只要不闹腾、不损害别人家的利益,随意了。 看来,对曾经的抱背之欢,孙九并没有太在意。 但范铮估量着这事就与卫君子多少有点关系,然后卫君子狐假虎威,导致长孙谊不出面不是、出力也不是,索性弄个四不像出来糊弄,两头不得罪。 即便是范铮,对长孙谊也没法生气,人家的摆出的架势就是不成事、走个过场而已。 察院内,各司其职,再没人提起“裹行”二字。 察院是务实的有司,不是台院只扛张嘴巴弹劾。 但现实就是那么无奈,到处奔波、处处务实的察院,就是处于务虚的台院之下。 难怪人说,跑断腿不如张张嘴。 李义府与范铮稍稍拉开了一点距离,大约是想自己弄个功劳出来。 壁州的刑罚,还是范铮教出来,结果就自己背锅,考课亏了一点点,委屈。 李义府已经忘了,当初是自己求着范铮合并查案的。 柳范逐一检查了各监察御史的进度,看着无所事事的范铮,干咳了一声:“陛下令你查查殿中省尚乘局。” 范铮整个人都呆了。 前面就说过,唐朝不止是权利中心的三省,而应该是六省。 殿中省是专门围绕皇帝,为他提供服务,并对天下的舆辇、车驾规格颁布法令。 “这个,怕是超出察院的职司了吧?察院在京都,分察尚书六部、纠其过失,是没错的,可没说有权查它省各司啊!” 范铮半生不熟地操起察院的职司推脱。 柳范呵呵直笑:“有长进了,学会偷懒了。” 公廨里哄堂大笑。 柳范轻轻虚按,公廨里的笑声便如同被人按了暂停键一般。 “需要告诉你,察院‘监察百僚’的职司,可大可小哦。” 范铮抚额。 年轻了,没想到这职司,也如某些人的裤带,可松可紧。 长孙谊,对不起,真不是我要查你,而是情非得已。 刘谙、华鸣带路,出了芳林门,直奔北走。 不同于殿中省的其他局,尚乘局是位于长安城外围。 尚乘局这个单位,秦汉以来是隶属太仆寺的,隋炀帝取出来划分到殿中省。 不都是养马吗,为什么还要分尚乘局与太仆寺? 这么说吧,太仆寺管的不仅仅是马,也不仅仅是长安附近的牧场,尚乘局类似从太仆寺里挑选中好马供皇帝及身边人使用。 尚乘局奉御二人,只有一人在苑内,另一人在皇城,这是办公与牧养分离模式。 奉御的副手,就是十名正七品下的直长,长孙谊正在其中,听到范铮的名字,多少显得不自然。 是真的受圣命而来,还是打击报复,谁知道呢? 长孙谊只是个凡人,七情六欲都有,一些小毛病还是有的。 真要按清廉如水的查法,朝廷上下,有几个官员经得起细查? 偏偏范铮就点了长孙谊的名,让他带路巡察。 长孙谊无奈,让习驭牵来几匹温驯的细马,请范铮上马。 习驭,大白话就是驯马师。 细马有小马之意,也有骏马、雄马之意,唐朝多指后意。 相应的,母马在此时的称呼,是敦马。 “尚乘局有多少马匹?” 范铮别扭地调整了一下姿势。 细马就比小叫驴高很多,乘坐姿势也不同,习驭赶紧教范铮调整,同时牵着马慢慢行走。 长孙谊见范铮绝口不提搅局之事,微微松了口气,翻身上马:“不多,两万多匹而已。” 而已…… 电视上那种群马奔腾的场面,细数的话也就几百匹,两万马匹纵横,该是何等场面? “调教马匹的习驭,五百人;侍候马匹的掌闲,五千人;兽医,七十人。” 听听这人数,吓人。 这也是中原王朝相对游牧民族的一个劣势,养一匹马需要的人员等成本太高,偏偏从草原、西域、吐谷浑引进的良马种,随着时间的推移,逐代退化。 那么多马匹,只能按左右六闲分开管理,号称:飞黄、吉良、龙媒、陶赊、駃騠、天苑。 闲,是闲厩,指皇家的马厩。 駃騠(jué ti)这个词,在这里是指良马,不是指驴骡。 到了一个山谷,两千多匹马悠闲地啃着渐渐变老的野草。 “这里是左飞黄闲的地盘,直长杜荷。” 咦,想不到又跟一个名人撞上了嘛。 一块山石上,斜躺着眉眼间满是桀骜不驯的青年——杜荷,斜睨着范铮。 “监察御史?”杜荷看着范铮的獬豸冠,吐了根草茎。“哪里凉快去哪里,耶耶的左飞黄,轮不到一个小小的正八品上官员指手画脚。” 就是那么狂。 不提他薨了的阿耶是大名鼎鼎的杜如晦,也不提叔父工部尚书杜楚客、兄长慈州杜构,就是杜氏所在的长安杜曲,也是一股庞大的力量,他当然有资格倨傲。 网络上一些不靠谱的资料说杜如晦家在杜陵县,纯属一知半解。 唐朝的杜陵县在恩州,恩州是广东恩平市,杜陵县的位置在广东阳西织篢,与长安天南地北了。 第93章 一人做事一人当 其实,杜如晦一家的教养都良好。 长子杜构,为慈州刺史,当地流传着杜构在登州和莱州海域剿匪时,左腿筋被针梁鱼嘴戳断,助渔民钓针梁鱼致富的故事,即便有艺术加工的成分,也可见其为人不差。 传说宋太祖听说了杜构的故事,派人到东莱为杜构修建了一座钓鱼神庙。 钓鱼佬们可算找到自己专属的神灵了,下杆前可以拜一拜哈。 唯有杜荷,锦衣玉食,阿耶又薨得早,惯成了这神憎鬼厌的模样,偏偏兄长又去地方上为官了,更没人能制约他。 长兄如父,大约杜府也只有杜构敢揍他了。 也就是李承乾夹袋里实在无人可使,才捏着鼻子接纳了这号妄人。 没办法,年轻一代的文人,多数往李泰那头去了,谁让李泰造势成功,俨然年轻文学宗师呢? 范铮笑了:“不愧是要当驸马都尉的人,就是牛气,圣命都能违抗。” 杜荷的面容微微扭曲,现出一丝愤怒,拳头捏得叭叭响,颈上的青筋都凸现了。 和其他人不一样,杜荷从来不觉得当驸马都尉是一种荣耀。 尚公主,说得好听,其实就是公主的上门女婿! 对性格狂傲到扭曲的杜荷来说,这就是一种羞辱! 大唐 这可不比高阳公主那真假难辨的毁誉,《旧唐书》、《新唐书》、《大唐房陵大长公主墓志铭并序》可都实锤了的。 永嘉长公主的同父异母姐姐长广公主,因夫亡,再嫁杨师道,生子杨豫之,风流倜傥、一表人才,迎娶了海陵剌郡王李元吉之女寿春县主。 然而,生性风流的杨豫之,与满眼桃的永嘉长公主本就是同龄人,王八看绿豆,一个对眼了,连伦理都置之度外,几年前就搅和在一起,“公主”这个名称,迅速在权贵眼中贬低。 纯纯一颗老鼠屎搞坏一锅汤。 但是,杜荷连拒绝的权利都没有! 也难怪杜荷到处乱甩脾气。 范铮微笑:“我们官卑职微,也没有能力尚公主,比不上直长。” 受到言语刺激的杜荷,眼睛布满血丝,猛然从石头上跃起,咆哮着扑向范铮。 “不可!”长孙谊惊呼。 呼归呼,长孙谊脚下却纹丝不动。 杜荷这个疯批,除了性子疯,手底下还真有本事,就是跟翊卫都能打上几个回合,长孙谊这种普通人上去只能吃亏。 范铮大笑:“杜家就是牛,这是要杀皇差了?” 沙钵大的拳头骤然停在范铮鼻尖一指之外,杜荷咬牙切齿地发了半天狠,转身让正九品下奉乘陪范铮视察。 杜荷是疯,不是寻死。 看到几匹细马被鞭打,范铮吩咐刘谙:“记录,左飞黄闲鞭责马匹,有违‘非因调习,不得捶击’的规矩。” “又,俗语云:秋高马肥,左飞黄闲马匹普遍不长膘,疑‘青刍一围、粟半斗’被克扣。” 看到杜荷似乎松了口气,范铮笑了。 “刘谙、华鸣,逐一清点马匹数量。” 刘谙华鸣齐齐叫惨:“监察御史,你怕不是把我们当傻小子使哟!二千多匹马无所谓,但问题是它们是活物,会走动的啊!” 范铮露出狠意:“杀一匹、数一匹就不会错了。” 不仅两位监察史吓了一跳,连奉乘都直打哆嗦。 杜荷再疯,也只是他自己作,你这是要拖着我们几百丁口陪葬呐! “不要!下官会安排好掌闲,一次五匹,由上官过目!” 奉乘立刻叫了起来,杜荷在旁边呼喝他都不理睬。 平常时候,你直长是上官,管着我们,可这种要命的时候,谁顾得上伱! 掌闲们是有真本事的,每次过五匹马,好计好算,虽然不是纵横一条线,却并不紊乱,只有杜荷的眼神在闪烁。 “停!” 范铮果断叫住了某一批次。 “细马、次马送尚乘局,在尾侧左右印‘三’;杂马送尚乘局,以‘风’、‘飞’字印左髀(大腿)。没错吧?印的和字呢?” 刘谙、华鸣匆匆围着次马转了一圈,果然没见到烙印。 问题大了! 虽然都是马匹,但细马与次马都是御马,不是外面的驽马可比,正如你不能用一辆宝莱换一辆宝马一样。 价值尚且是小事,性质才是最要命的! 难怪李世民会直接点将,让范铮破格查殿中省尚乘局,怕是也收到了消息吧? 这个皇帝也不厚道,你要有消息,早说嘛,我又何必在这里折腾许久? 当山蚊子不咬人呐! 如果现在不查,到冬天,杜荷依规定报上几匹死伤,这事就遮掩过去了。 杜荷眼里闪过一丝疯狂,慢条斯理地将自己绑缚:“与他们无关,耶耶一人做事一人当,御马我骑出去赌马,摔死了。” “继续清点。”范铮不理会他。 你要说只是一匹,这个理由范铮信。 十匹了,你上坟烧手纸,哄鬼! 整个尚乘局,几乎被范铮翻了一遍。 不按规定善待马匹的、克扣盐与粟的比比皆是,就连长孙谊都糊了一腚。 到了现在,长孙谊反而松了口气,不是针对自己就行。 哪怕自己不那么干净,起码可以五十步笑一百步。 就是要倒霉,自己也不会是最惨那一个。 问题虽多,却属杜荷最严重。 偷梁换柱、倒卖御马,纯纯的作死。 …… 两仪殿内,李世民一个大脚丫子踹翻了杜荷,怒不可遏。 “要不是靠克明的遗泽,你早就死八回了!朕的御马你也敢动,再下来,是不是要动一动卫尉寺的刀枪?” 克明,是杜如晦的字。 杜荷满不在乎地躺在地上回答:“卫尉寺不是杨豫之那个目无伦理的家伙在么?我嫌恶心!” 杨豫之此时正任卫尉丞。 这个臭不可闻的马子盖一揭开,李世民更怒了,连踩了杜荷几脚。 “你就对赐婚如此不满?” 杜荷无声地笑了。 如果有选择,哪怕让杜荷出家为比丘僧,杜荷也心甘情愿。 永嘉长公主的所作所为,太膈应所有即将成为驸马都尉的人了。 要不然,杜荷何至于疯狂折腾? 第94章 一人赏一个大嘴巴子 范铮在尚乘局折腾完,打算复命交差,新的圣命又来了。 啊! 崩溃! 居然在大唐找到了福报的感觉! 查太子仆寺? 范铮估计,凭自己与东宫的关系,进去得脱层皮。 一身阜(布)绢甲的张阿难站到范铮身后,一言不发,却让范铮迅速稳了下来。 张阿难除了一个内谒者监的差使,还是汶江县侯、左监门将军。 唐玄宗时期的高力士牛,张阿难比他更牛。 阜绢甲的出场极少,是因为这种甲是布料所制,纯粹的样子货,就是在朝堂穿,充个仪仗。 要不然,以太极宫的热度,武将们穿其他甲容易中暑。 从张阿难嘴里,范铮撬出了一些重要消息。 太子仆寺,你可以参照朝廷太仆寺的微缩规模来对比。 太仆寺除了管马,还管皇帝的马车,五辂车,且五种辂车都有副车,这是效仿秦始皇故事了。 太子仆寺管太子的车舆、骑乘、仪仗及其政令,并负责丧葬之物及车舆的保存。 太子的车舆有三种:金辂车、轺车、四望车。 四马并驱的金辂车外饰金色,黄缯车盖,车上描绘有巨大鸟兽图案,车辕是伏着的小鹿图案,车上凭扶的轼上是龙车与金凤的图案,一般是祭祀、元日及冬日大朝会、纳妃才乘用。 一车驱动的四望车,丝网、各部件末端饰为金色,紫油色的幔和里色,吊唁大臣丧葬专用。 轺车与四望车相比,独独少了一个丝网,是太子日常乘坐的马车,车厢没有遮挡,速度也轻快。 (车制的翻译不知道有没有错。) 太子仆寺还有一个下辖单位,厩牧署。 太子仆寺管车,他们管马,以及车驾的使用,使用完毕要归还太仆寺。 张阿难轻描淡写地说出让范铮肝疼的话:“对了,陇右牧群,有好些归厩牧署管。” 范铮站在皇城安上门街,连走动的力气都没有了。 别说福报,就是零零七都没那么玩人的。 开玩笑,跑了鄜州跑壁州,结果还要我跑陇右,你们是逮着一只羊可劲的薅毛呐! 张阿难笑了:“陇右那边,朝廷会另外遣人去。” 这还差不多! 万幸,太子仆寺等机构,一样在皇城里头,不用看到那个妖艳的卫君子。 三种马车整齐地摆于庭院中,范铮仔细检查舆、轮、辕、马、槽、伞盖。 范老石就开着范氏木器作坊,范铮虽然手艺不行,眼光还是过得去的,至少哪个部件是什么作用的,他一目了然。 拿棍细木棍轻轻敲打各处,范铮终于站直了身子。 “将军,金辂车与四望车没有问题,唯独轺车,这是多久没换伏兔了?都有裂隙了,到时候车速一快,伏兔突然崩了……” 范铮棍子一指舆下两块状如伏身兔子的物件。 这东西,连接车舆底板与车轴,保持轺车的稳定,用后世的话形容就是“减震”。 坐过车子的人都知道减震坏了是个什么滋味。 轺车最大的优势是四面不挡视线,可优势也可以在特定条件下变身劣势。 张阿难一挥手,几名左监门卫翊卫上前,放过太子仆,捉住了寺丞。 因为,从四品上太子仆是掌总的,也是务虚的,太子仆寺的日常事务是寺丞管理,但凡车舆、仪仗有缺失,需要及时移交有司修缮。 问题就来了,范铮都能发现的问题,你个寺丞为什么没有发现? 到底是何居心? …… 延康坊,魏王府。 李泰气息乱了,心也乱了,手中的《括地志》 这就是好阿耶啊! 两兄弟,一人赏一个大嘴巴子,且安静! 真要让我与兄长争储,伱不应该是坐看吗? 正四品上门下省黄门侍郎韦挺安慰道:“大王勿忧,区区从七品上寺丞,没了就没了,于大局无碍,优势在我。杜荷的直长之位,不也没了吗?那可是杜如晦之子。” 李泰放下《括地志》,深呼吸,平缓了一下心情:“本王没事。图穷匕见,可惜没能制造一点动静。让他夺我鄜州都督!” 双方打了个有来有回,总的来说,李泰兑子更占优势,谁让他拥趸众多呢? 只可惜,明确支持李泰的高官有限,除了杜楚客是正三品工部尚书,其余人多为中下官员,十六卫更不愿介入夺嫡这种糊糊事。 记室参军蒋亚卿忽然开口:“大王注意到,事情是监察御史范铮查获的吗?” 范铮不能算李泰一系的官员,却也渊源颇深,为什么会出手对付李泰的棋子呢? 李泰微微摇头:“这事,是阿耶的主意,范铮只是他拨动的棋子,只看看他身后的张阿难就知道了。” 从五品上秘书省着作郎萧德言赞道:“大王心胸宽广,果然是……之选。” 这些人,之所以明目张胆地出现在魏王府,是因为奉了圣命,协助李泰编撰《括地志》。 东宫的曲室里,收到消息的李承乾大发雷霆。 杜荷那个妄人,别说是免了直长,就是拉去绞了,李承乾也不会心疼半点。 李承乾怒的是,太子仆寺丞,竟然是青雀的人,轺车的伏兔竟然有如此大的隐患! 无法想像,当轺车疾驰时,伏兔崩坏,自己会不会摔出轺车! 一股怒气充斥了太子全身,他忍不住抓起身边楚楚可怜的人儿,鞭笞之。 宫城之北,玄武门外,有一着软脚幞头、圆领袍的汉子,自称是魏王府典签,声称要上奏请求为魏王加官进封。 不合规格的“奏书”,小半天才抵达李世民手中,在紫微殿中静坐品茗的皇帝,眉眼冷峻地打开。 什么请封,这上面,书写了魏王各种罪状,多达二十余条,然而多为红口白牙地诬陷。 魏王在长安,欲夺虾蟆陵为王庄,还有比这更荒唐可笑的事吗? 李泰被赐芙蓉园,地盘已经极大,看得上区区虾蟆陵? 身为雍州刺史的李泰,至少在雍州范围是极注重名声的,干不出与民争利的事来。 “满口胡柴!令千牛卫将人拿了,下狱严查!” 然而,千牛卫的回禀是,人已不知所踪,口音也非关中人氏。 报一下成绩,在书友的支持下,均订已经过了五百。 因为今天上午实际上还处于上架24小时内,承诺的强制加更放到明天。 叉手,多谢各位的支持了! 第95章 不是红男绿女 十月初一,假宁之日。 敦化坊里张灯结彩,坊正陆甲生安排一些得空的婆娘、中男,为范家帮忙,吃席的桌椅摆满了从坊门进去的街道边。 这也是北方一般不在冬天办婚礼的原因,冬天冷,动不动满桌的硬菜。 范铮在屋子里穿衣,死活都觉得别扭。 浅赤色的祭祀服,黑丝腰带,赤黄色的蔽膝,赤黑色、前小后大、顶端板状的爵弁冠,服饰上没有绣图案,整套称为爵弁服。 你没看错,这套爵弁服,是官员们婚配、祭祀所用,一些上了等级的官员,他们的子孙成亲时也可以穿这套服饰。 不是说唐朝成亲服饰是红男绿女吗? 这个要细说。 先说男子,庶人成婚,可以越一步规矩,着绛戺衣,就是流外官穿戴的赤色斜领衣,当然就红男了。 六品到九品官员,本身就可以穿这套爵弁服,就是范铮从来没参加过祭祀, 问名、纳吉、纳征、请期,双方本来就有意向,乌氏又春风得意地卖力,速度自然极快。 迎亲的时节,是在午后。 范铮春风满面地骑着小叫驴。 牵驴的赫然是熊孩子铁小壮,挨了一蹄子之后,他与小叫驴的关系神奇地默契了。 左右是甄行牵着巫桑、甄邦撞着巫亹,后面是长长的坊学生队伍,虽然嘻笑,队形却不乱,可见郦正义教导有方。 当然,糜斐与郦正义两个保姆就必须相随了。 无论是哪个年头,都少不了拍子这种恶毒勾当,小心为上。 郦正义出场,还有一个没说出口的目的,为范铮作催妆诗。 谁让范铮基本没展现过这方面的才艺? 要是被难倒了,敦化坊面上无光。 铁大壮为首,三十名敦化坊汉子护在外围,袍子里隐约有地方突出。 要的,就是这个气势! 轿,在这个时代也叫彩车,范氏木器作坊自制的,唯有舆夫是从青龙坊请的。 没办法,以前的敦化坊,穷到想当舆夫,人家都看不上。 没有一定的技巧,抬的轿能让里面的人颠到想吐。 鼓乐、仪仗什么的,倒是容易凑齐,而且樊大娘持双槌稳步于驴车上擂鼓的架势,当真是万骑辟易,鼓声指挥着其他乐器的节奏,欢快得很。 傧相是陆乙生,范铮特意嘱咐他穿厚一点。 一身干净衣裳的孙九,昂首唱起了欢快的迎亲曲子,不知道是哪里的曲调,反正范铮听不出来。 亲仁坊,杜宅,大门尽开,迎亲的队伍停在院外,范铮与陆乙生大步向前,几名婆娘、小娘子手持包裹了绸布的木棒,轻轻敲了陆乙生几下。 陆乙生满眼茫然。 木棒打到身上,虽然没用什么力,还是有轻微的痛感。 可是,为什么不打范铮身上? 这就是陆乙生 这有个名目,叫“下新郎”,下通吓,意思是给新郎一个下马威,以后可不敢慢待我家女儿。 向泰山、岳母、舅兄见礼,然后开始了下面的流程。 三升粟摆在旁边,范铮在慈眉善目的舅兄指引,将粟填进臼里; 一张草席,被范铮覆于井口上; 麻三斤,塞于直棂窗中。 粟与麻,象征衣食无忧;席,范铮就不明白了。 箭三支,置门上以驱邪。 杜笙霞的闺房,房门紧掩,一名小娘子在里面嘻笑:“想那么容易娶走新娘子?催妆诗!” “不,催妆诗不稀罕,你得用新娘子的名写诗。” 不知道是谁,出的这个题目有点刁钻。 咦,杜笙霞都轻笑了,看来这一关得闯一闯了啊! “雨后看山对酒歌,飞红骇绿满岩阿。万重山外碧方寸,五色雨中青最多。” “亭下日生霞映草,松根苓长叶成窝。清溪分付西流去,莫作门前东逝波。” 【引自元·陈樵《西砚峰》】 范铮明显是取巧了,以“生”代“笙”且不说,生霞还分属两个词。 至于景色是不是对应,不重要了。 兀自苦思冥想的郦正义,身子一震。 范铮的诗,绝妙说不上,好是肯定的。 就是有些字词吧,它韵味有点不对,但瑕不掩瑜嘛。 关于这一点,范铮也无奈,时代的变迁,导致一些读音变化,太正常了。 “好诗!” 时任光禄寺良酝署从九品下监事的舅兄杜官保,击掌喝彩。 舅兄是个实在人,名字也实在。 “再来一首。” 声音有点怪怪的,范铮想了一下,果断猜出是杜笙霞捏着鼻子说话。 “绛罗密幄护风沙,莫遣牛酥污落。蝶梦不知春已莫,鹤翎还似暖生霞。” “诗呈金字怀仙客,手印红脂出内家。独羡沉香杜娘子,清平一曲度韶华。” 【引自元·高明《和李别驾赏牡丹》】 这一次,生霞就是一个词组,最后的“清平一曲”将杜笙霞的格调都抬高了许多。 说真的,以“笙霞”二字并列的诗,真有一首,却极不适合现在的场景。 范铮清晰地听到了杜笙霞“咯咯”的笑声。 “笑什么?待会儿你还要哭嫁呢。” “不要!” 幸好杜笙霞不是那么矫情,非要三首催妆诗,直接将闺房门打开了。 要不然,范铮还得挠头,其他有这二字的诗词,要么意境完全相悖,要么长长长。 唐朝的绿女这一点没得错,上至一品、下到庶人女,婚服都是青色。 区别是: 庶人女着钗礼衣,钗是金银涂色,青裳、青腰带、袜、皮履,都需要自制。 伱没看错,礼部的规定就是自制。 六品以下的妻女,着的是婚嫁钗礼衣,钗覆笄,两鬓饰金银珠宝,大袖连裳青衣,素纱中衣,点缀的色彩是朱标,衣裳有边饰,蔽膝、大带、青衣带、袜、皮履。 覆笄是指发簪插到编起的头发上,朱标也跟老朱的儿子无关,是一种传统的色彩。 更高的品级就不用细说了。 女子婚嫁礼衣,还有一个人性化的规定,夫家、父家,谁的品秩高,依谁的规格。 女子初嫁,允许着阿娘的(等级)服饰拜谒祖庙,即阿娘是外命妇的话,女儿可以在特定时间穿她的细钗礼衣出现在公众场合。 着了婚嫁钗礼衣有杜笙霞,再搭上青春活力的面容,新月眉微弯,睫毛眨动,眼里满是喜意。 第96章 结发 “请舅母上轿!”甄行开口,学生们随后相即附和。 格调,不就上来了吗? 入了轿子,杜笙霞笑嘻嘻的:“阿耶阿娘、兄长嫂嫂,等我三朝回门,弄好吃的、上好酒啊!” 当然,忙着盖盖头的杜笙霞,并没有回头。 这是当地一个比较看重的规矩,出嫁不能回头看,要一路向前。 得,就这模样,你指望她哭嫁? 大唐有哭嫁,但不是所有地方都讲究这个。 而且,哭嫁也不是什么好风俗。 正常的哭嫁是舍不得耶娘; 然后发展到哭耶娘狠心,为了钱将女儿推入火坑; 哭媒婆心肠歹毒,让自己嫁个残废、痴呆、恶心肠。 范铮当然不讲究这个。 樊大娘的鼓点起,轻快的调子,带着鼓乐走起,大约是《杂曲》的范畴吧。 本来路上还会有些障车,相熟的人出来要热闹一把,讨两文喜钱的,可看看铁大壮他们腰间的突起,还是偃旗息鼓了。 这个习惯,到了后世就严重变味了,成了一些老泼皮勒索年轻人钱财的途径。 铁大壮他们的本意只是防意外,倒把讨喜钱的人吓开了。 轿入敦化坊,热闹的声音涌入轿中,让好奇的杜笙霞悄悄拨开一点盖头,从轿帘的缝隙往外看。 呀,这人声鼎沸的,怕是整个敦化坊的人都来了! 当然,这是不可能的,如苦贞贞之类守孝期的人,虽然不忌外出做事,却不能参加喜宴,苦贞贞托陆甲生随了十文的礼,礼到人不到。 轿子稳稳停在在范家宅院前,轿帘前是一路红毯。 整个宅院里,只有范老石与元鸾在,其他人必须循新娘子的足迹才可以进来。 范铮下驴,牵着杜笙霞柔软温热的手掌,共同踏上红毯,甄行、巫桑在身后撒五谷杂粮为贺。 路长毯短,就需要陆甲生他们不停地,将位于身后的红毯转到前头继上,这个名目就叫转席。 不铺毯子不像话,尽铺靡费太高,所以转席就成了最经济的法子,在中下层人群中广为流传。 过火盆、过马鞍、过粟袋,这种玩法,并不是整个长安都有。 在杜笙霞还戴着盖头的情况下,范铮当然只能抱着过了。 进门之后,并不是先拜舅姑,而是先拜猪舍与炉灶。 猪八戒大笑:这就是社会地位! 拜神祗之后才是拜舅姑,还要拜观礼的宾客。 稍稍意外,观礼的人群中,除了刘谙、华鸣,竟然还有李义府的身影。 还以为李义府用完了人,就要过河拆桥了呢,想不到他还有点人情味。 李义府一脸假笑。 他倒想用完人就扔呢,问题范铮反手就给他一个惊吓。 号称全长安城最狂的公子,被他反手弹劾了; 太子仆寺丞,被他一言送太子率更寺用刑了。 当了几年门下省典仪,冷板凳坐够了,无人问津的滋味李义府不想再尝了。 风骨? 哪有什么风骨,有的只是满腹牢骚! 范铮成亲这种惠而不费的场合,李义府当然要紧紧抓住! 魏王府典签武能踏入正堂,叉手行礼:“恭喜监察御史喜结连理,下官奉魏王妃之命,向范家娘子奉上于阗白玉臂钏为贺!” 一片惊呼声,让杜笙霞倍感得意。 嘻嘻,还是阎婉姐姐会撑场面,这一下颜面不就有了嘛。 夫人这个词,在唐朝是不能乱叫的,皇宫之外,一品及国公母、妻称国夫人,三品以上母、妻称郡夫人,乱叫是僭越,会招灾的。 范铮代为收下,然后交到一手执团扇的杜笙霞手里。 “请典签代谢魏王妃厚礼。” 元鸾似笑非笑地看着这一幕,一言不发。 呵呵,这个儿媳妇,还是有点小心计的。 宾客们在院子里、坊中开席,新人则送入洞房。 所谓的洞房,当然是指正房分出的一侧起居室。 左右厢房,堆了老多木匠工具了。 沃盥礼洗干净手了,之后是挑盖头,这里还稍微讲究点,用的是秤杆。 说用秤砣那个,别走,去武候铺解释清楚,你真不是来夺命的? 取秤杆,取的是南斗六星、北斗七星、福禄寿三星,恰合斤两的十六进制,寓意圆满。 贞观时期的女子,脸上涂的粉没那么夸张,要是像倭国舞伎那种腻子粉脸,会吓死人的。 但是,杜笙霞的脸,范铮也没看到,因为团扇迅速遮掩了脸庞。 哦,不是矫情,这是婚礼中一道必须的流程,叫却扇礼,需要以诗词打动新娘子哟。 词发源于南梁、成形于唐朝、兴盛于五代十国,鼎盛于宋朝,在唐朝也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儿,就是普遍认为它格调不够。 “妆浓未试芙蓉脸,却扇凉犹浅。粉轻红袅一生娇,风外细香时伴,湿云飘。” “双飞属玉来还去,谁识幽闲趣。莫教疏雨黄昏,已是不禁秋色,怕销魂。” 【宋·张镃《虞美人》】 杜笙霞噗哧一笑,团扇交给身边的女傧,如星的眸子里透出一丝狡黠。 “万年隐者?” 嘿,杜笙霞的怀疑,从来没退散过。 都成了一家人,范铮也没有必要瞒着,大大方方地点头。 唐朝的婚姻,多数人的保质期为一生,不是闪婚闪离的周婚,相互间可信得多。 新人也是要用膳的,以范铮的家底,同牢礼的牢,怎么也是羊肉、猪肉齐全的少牢,还有其他菜肴,一看蔬菜那色香味俱全的模样,就知道绝对与阿娘无关。 哈哈! 陆乙生持干净的箸,分别挟了一片羊肉置入范铮与杜笙霞碗中,两人同食,以示正式在一起生活了,同牢礼就算完成了。 合卺礼,不用说得很复杂,就是交杯酒。 用完膳后,是解缨礼,也就是把杜笙霞发上的许婚之缨解开。 然后,夫妻各自剪下一些头发,挽成合髻,由杜笙霞保管,这也是结发夫妻一词的诠释。 最后,是婆娘们撒一些金钱在床上,同时在床头放置红枣、生、桂圆、瓜子,寓意“早生贵子”,便告礼成,傧相与女傧也可以退出去吃特意留的酒席了。 瓜子自然不是向日葵,冬瓜籽而已。 生不是十六世纪传入中国的吗? 现在国际上有不少人认为生的原产地为巴西、中国、埃及,中国出土的浙江吴兴钱山洋原始社会遗址有炭化生种子。 最多,你能说中国原生种可能因为产量等原因,而没有大范围种植,伱不能指着生炭化种子说“孤证不举”,这样与行径与“抛开事实不论”有区别吗? 感谢朕躬万万岁打赏,祝陛下开疆拓土,广纳嫔妃,富有四海! 第97章 远近亲疏(五百订强制 大人的事,娃儿不懂; 夫妻的事,外人不懂。 九天的法定婚假日,让范铮细细打理了头绪,然后,父子二人蹲廊下相对叹息。 三朝回门已过,自家的婆娘是个什么德行也一清二楚了。 酒量好,但并不是经常喝,没瘾。 性子也好,随和,有点活泼过头了,还算聪明伶俐。 与舅姑处得不说特别好吧,至少大家都过得去,不至于生闷气。 但是,一个家,两代女主人都不会庖厨,怎么办?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范铮日常是要坐衙的,范老石也需要更多时间在范氏木器作坊上,家里两个放点盐能齁死人的婆娘,咋整? 可怜那一锅冬瓜汤啊,最后煮出锅,成了冬瓜块在大海里浮浮沉沉,还得拿笊篱解救。 造孽啊! 为什么当初就不让乌氏问一句,会不会庖厨? 当然,问了也是这结果,范铮不可能因为杜笙霞不会做饭就不娶了。 “招个厨娘吧。”范铮站起身,舒展了一下身子。“依制,我可以征三名庶仆,这不还有一个名额吗?反正也没人说庶仆一定就不能是厨娘。” 范老石掐着手指头,一个一个地排除敦化坊能当厨娘的人。 樊大娘首先得排除了,人家厨艺是不错,家当殷实,为啥给你当庶仆? “等等,你说当庶仆是免徭役?你忘了税赋杂役都是以丁抽取,厨娘就自身而言,也用不着这一条吧?” 范老石,太老实,逮着这一条跟范铮较真。 范铮哈哈一笑:“她用不着,他家汉子用不着?即便是寡妇,也可以将免徭役的名额转手卖出去嘛。” 范老石是没见过,后世那些卖兑现不了的加班条,贱的能到十块一天! 踌躇良久,范老石才吭声:“坊中 苦贞贞是和离,不是寡妇,但单身婆娘照样是非多,铁大壮那个舔狗就总是想当接盘侠。 请苦贞贞当厨娘,因为苦贞贞的年龄比范铮大许多,范老石的口碑也坚挺,后院倒不容易起火,就是那些长舌妇容易嚼舌根子。 好吧,这倒是可以让陆甲生警告一番,谁嚼舌头,那些坊内看病、娃儿就学、慰问鳏寡孤独的福利就逐次削减,伱倒看看这川能不能塞得住。 问题就有个乐林氏的存在,是一件很恶心的事。 人家也不闹腾,就是三天两头在苦贞贞面前露脸,也不说话,你能咋办? 范铮叫来陆甲生,小声在他耳边嘀咕几句完事。 苦贞贞难以置信地看着范铮,小声说了一句:“我孝服未除,你家新添喜事,怕不合适。” 这个,倒是范铮没想到的理由。 范铮转身与范老石、元鸾、杜笙霞商议,没想到根本没人在意这事。 或者说,即便有点在意,在不会厨艺的前提下,也只能迅速抛弃杂念了。 哎呀,做点饭菜什么的,比品酒(打架)难多了! 你要说庶仆自身免的徭役,比不上苦贞贞在香坊里做事挣的,别忘了范铮手头有朝廷补给的七千五百文仆役钱,分成三份,人头都能有二千五百钱,再用免徭役换钱,至少也是六千文钱。 苦贞贞在香坊,一天十五文,也就五千四百钱左右。 整个范家就没几口人,弄他家的饭菜,真是轻松许多。 香坊的活,看起来不重,可持续佝腰也很劳累的。 苦贞贞弄出的膳食,即便离樊大娘稍有差距,不是很挑剔的人吃不出来。 她还会一些潭州的菜肴,比如鹅颈丸子(蛋卷肉)、猪肉加生粉(芡)做出的假羊肉、江米猪肉丸子、梅菜扣肉,让人垂涎欲滴。 莫说木薯、包谷在美洲,绿豆粉与藕粉同样是上好的淀粉。 让人顾忌的乐林氏,再没出现在苦贞贞眼前。 原因很简单,范铮让陆甲生有意无意地透露,乐喜在给某位贵人当庶仆,那位贵人有可能不大妥当,忧心忡忡的乐林氏当然就没心思来捣乱了。 谣言这东西嘛,指名道姓就落下乘了,似是而非才是真谛。 然后你一追究,嘿,原来人家说的是车轱辘话,偏偏你们被带到了沟里。 有点小缺德,却也是无奈之举。 或许是觉得这钱拿得太轻巧了,苦贞贞时不时帮两个婆娘清理一下家务,范家宅院也清爽了许多。 …… 九天时间过去,监察御史早早被从热乎乎的被窝里叫出来。 叫他的人,已经变成了杜笙霞。 范铮只能半梦半醒地穿戴、上驴,接受初冬清晨冷风的问候。 小巧的手炉抱在怀中,缓缓燃烧的兽炭驱走一些暖意。 公廨内的同僚纷纷恭喜范铮,一个个的都极为友善。 然而,远近亲疏,在成婚当日,范铮就已经分得清清楚楚。 不是说“缘”,而是在意态度。 即便是刘谙、华鸣也只随了二十文,范铮不照样笑纳了? 要知道,当官的人都有一项神奇的技能,可以不记得谁送了礼,却一定记得谁没送。 不完全是为了阿堵物,随礼有时候也代表了一种态度。 所以,李义府觉得范铮被其他监察御史接纳了,就是个笑话。 骨子里,出身优渥的同僚们,看不起功利心重的李义府,同样看不起出身卑微的范铮。 于是,即便是遣一庶仆去敦化坊随礼的举动,他们都不愿意去做。 李义府唇角带笑,眼中带刀,一个眼神就让范铮明白了,这些同僚们看到范铮的考课上中,嫉妒之意大起,想要给范铮挖坑了。 首席监察御史柳范去了鄯州都督府审功辨真,此时的日常事务,便由次席阚苫负责统筹安排。 看上去慈眉善目的阚苫,开口就是一个大坑:“范铮御史年轻有为,正好这里有个审功辨真的差使,也没多远,瓜州豹文山守捉前段时间来报,斩薛延陀三百首级,可愿前往一探?” 李义府疯狂地眨着眼睛。 好家伙,是没多远,三千三百一十里而已! 范铮要是对地理不熟,上了这恶当,元日前都回不来咯! 关键是,范铮前头才出了鄜州、壁州,凭什么去瓜州啃沙子? 就因为那少得可怜的公婆泉水? 感谢秋水两三山打赏,祝你如山岳坚挺,有秋水长伴! 第98章 人间烟火 范铮面上僵硬地挂上李义府式的笑容。 “瓜州离长安,好像三千多里地?” 阚苫若有若无地轻笑一声:“不管多远,总得有监察御史去嘛!范铮御史去不去呢?” 上官、管事的派差,轻易拒绝不了,因为人家掌握了发言权,笔杆子一摇,就能把你写得十恶不赦。 事情倒应该没假,毕竟现在薛延陀坐大,吞了衰败、混乱的突厥许多地方,与大唐接壤之处日益扩张,其中的摩擦就免不了。 “本官去瓜州,倒也并非不可,只是圣命彻查杜荷,尚未完结。这一桩差事,移交给阚御史么?” 范铮反手一刀。 别说杜荷的事已经完结了,范铮说没完就没完。 从头到尾,杜荷之事奉的就是皇帝的口谕,没有行诸文字,也没有经三省,留给范铮的余地自然极大。 范铮的猜测是,李世民既想敲打狂妄得没边的杜荷,又不想将把柄留于朝堂。 毕竟,公主下嫁杜荷,是既定方针,不纯粹是为了酬杜如晦的功劳,更是为了拉拢近在咫尺的杜曲! 别的不说,长安杜氏,整个唐朝出了八位宰相! 哪怕唐朝实施的是群相制,也足够让人惊讶了。 阚苫的脸容僵了一下:“也对,新婚燕尔嘛,是本官欠考虑了。太府寺东市署,需要去查一遍,不如你去看看?” 坑一把范铮没问题,但前提是要接下头疼的杜荷,那就算了吧! 那个疯子,大约就范铮敢招惹。 至于东市署,那就是走个流程而已,有多少监察御史愿意呆那乱哄哄的市井之地,听那鸡飞驴叫人声沸? …… 午时,东市击鼓三百,正式营业了。 真是让人意外,范铮原本以为东市如后市的菜市场一般,清晨就开门了呢。 原来,在大唐大名鼎鼎的东市,只经营下午呀! 认真逛东市,就会发现地方规划得比较整齐,卖兽炭的在一处、卖大牲口的在一处,纸张书籍、药行、粮铺、木器、铁器都分门别类地形成相对统一的市场。 东市署衙外,一名东市史掌着大大小小的秤,为百姓复秤,这就是大唐版的公平秤。 东市史身后的架子上,摆放着横刀、猎弓、竹箭、木箭的式样。 大唐是准许民间拥有合制刀弓的,不像隋末,连钢叉都禁。 架上的刀弓是东市署立的样,每件上面都刻有工匠的名字,达不到架上标准的刀弓不许出售。 “你这秦椒,根本不麻,收官!” 一名署丞、一名东市史、一名掌固,从一家佐料铺子里提出一袋秦椒,身后跟着呼天抢地的商贾。 范铮亮出了身份,从袋子里抓了一颗秦椒,丢嘴里咀嚼几下,随口吐了出来,黑着脸让他们继续行事。 什么玩意儿,不麻的秦椒,它能卖钱吗? 纯粹就是坑冤大头! 或者,那商贾是想将这秦椒混入上好的秦椒里,卖个好价钱? 围观的人群里爆出“彩”声,甚至还有几名被这商贾坑过的人现身说法。 难怪商贾不招待见,一颗老鼠屎搞坏一锅汤,商贾群体中的老鼠屎比例还颇高。 “官爷,这可怎么办呐!我给主家买一百斤冬瓜,结果生生短了十五斤啊!” 一名仆妇在抹眼泪。 短了斤两,回去肯定被人置疑私吞了,主家的马鞭少不了,更有可能丢了饭碗、坏了名声! 东市署里走出一名干练的东市府,站到仆妇身前:“哭有什么用?走,带我去找那商贾!” 须臾,仆妇喜笑颜开的抱着一个商贾赔偿的冬瓜过来了,不停地向东市府道谢。 东市府微笑摆手:“我们东市署的存在,就是让百姓的交易尽量公平,这是我们的职司。” 陆乙生隐约听出点什么,小声在范铮耳边问:“为什么要加‘尽量’二字?” 长进了啊! 范铮身子不动,嘴唇轻启:“因为,就连当今皇帝,也做不到完全、绝对的公平。同样的争执,元从子弟与普通勋贵子嗣,待遇肯定有区别的,能尽量公平,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这名东市府,说话滴水不漏,办事公正,应该不止这流外官的前程。 东市令快步奔了出来,微笑叉手:“监察御史莅临,怎么不说一声呢?要不是署丞看到了,本官还不知情呢。” 范铮轻笑:“都是熟人,不必玩虚的,在外面看看人间烟火,不挺好的吗?别的不说,至少东市署肯务实、为民做主,就值得肯定了。” 伱要说偌大个东市署,没点勾当范铮是不信的,至少当初的隐潭游侠儿就与东市署有勾连。 但明面上,东市署还是可圈可点的。 署中的公廨,依旧有牛马的味道飘逸过来,东市令讪笑道:“那边是在买卖奴婢、牛马,署内公验立券,买主持券到当地官府入籍。” 东市署的公验,这里头就有门道可说了,里面有没有猫腻,呵呵。 西汉 落座,烹制茶汤,东市令绝口不提范铮当初送兽炭之事。 那时候,范铮是小坊正,最多加个文散官,如今却是令侍郎之下都忌惮的监察御史,不宜再提昔日龌龊事。 许多人总喜欢拿着上官的过往说事,以为能得上官青睐,殊不知有些上官回头看了一眼过去的自己,什么玩意? 这不是放诸四海皆准的心理,但确实有许多人是这想法,孟郊的“昔日龌龊不足夸”就是个明证。 市署的职权其实挺大的。 器物、兵刃、车辆不合尺度,布帛不合粗细,色泽不正,五谷及果实未完全成熟,禽兽根本没成长到屠宰的程度,都不允许出售。 但你要说其中尺度没有弹性,就未必了。 手抬一抬,也许一些勉强点的就过去了,可你总得给人家抬手的理由吧? 范铮品着东市令的茶汤,火急了些,正如东市令的心情。 毕竟,东市署是正儿八经的事务机构,忙的虽然都是鸡毛蒜皮,可你也不能不管啊! “牛马……有没有人私自卖不该卖的马匹?” 范铮笑呵呵地问。 第99章 强迫症? 东市令笑眯眯地捧着茶碗,惬意地吃了半碗,长长吐了口热气:“身为东市令,本官义正辞严地告诉监察御史,必须没有。” 范铮闭目想了一下,面上绽放出笑容。 这是个妙人。 “如果是一匹赃马,身上本就有烙印,要怎么让它合理合法呢?”范铮吃完一碗茶,笑呵呵地看着公房内外。 嗯,东市署确实忙碌,偌大的公房里只有东市令与自己存在。 东市令的眼睛眯萋,梦呓般飘忽的声音轻轻回荡:“东市之东,常乐坊,有皮匠;西市之西,怀德坊,也有皮匠。据说,他们有一种手法,可以暂时遮掩马匹身上的烙印……” 后面的话,就不用说了。 遮掩的手段,不清楚,想来如同在渗水的老墙面上刷腻子粉,效果也就那样。 而公验、入籍,只要相应打点到位,遮掩得大致过得去即可。 几个重要位置,以新烙印坏旧烙印,实在不能烙的地方强行割一块皮再长,一年半载之后就风平浪静了,哪怕是官马,出处也早就报亡了。 牛马这样重要的生产工具,在各县衙也是要备案的。 东市令口中说出西市,那是存了一个念头:或许我会倒霉,多少带个伴走。 拖人下水,难道不是常事么? 范铮脑子里现出长安城的地图,不禁哑然失笑。 这些皮匠是有强迫症么? 常乐坊与怀德坊,恰好是在平行、对应的位置! “据说那一位,常去西市。” 祸水西引,金蝉脱壳,本官的造诣啊,又进步了。 看来,五品以上的大夫等级,也是有希望的。 “东市令日理万机,下官也不多扰,可否遣一精干的府、史,带下官看看这有趣的东市。”范铮的目的达到了,自然懒得在公房内磨时间。 男人,其实也有逛街的喜好,唯独耐性不好罢了。 东市令笑道:“也是,不趁着现在逛逛,过几年监察御史就不得入东市了。卜乙,带监察御史巡视东市,知无不言!” 东市令能当上这六品官,这讨喜的口彩定然是一个助力。 说范铮以后不得入东市,那是因为五品以上不得入集市,是变相的恭维范铮了,偏偏范铮还不觉得谄媚。 吩咐卜乙知无不言,其实是一句反话,意思是悠着点,别瞎说什么大实话。 范铮看了一眼卜乙,咧嘴笑了。 这不巧了吗,刚好是帮仆妇要回短缺冬瓜的那位东市府。 卜乙其实是知道范铮的,毕竟当年送兽炭时,他也在场。 而今范铮已是位卑权重的监察御史,倒是让人刮目相看。 卜乙在东市署的官吏中,算相对清廉的,如果不是被刻意针对,监察御史其实与其他上官也没什么区别。 “东市署呢,以秤、斗二物平市,尽力不让百姓受损;以三贾均事,每旬将同一物品按精、次、粗,定为上贾、中贾、下贾,官府采买、悬平赃物,都是按中贾来定。” 悬平,是一个比较专业的词汇,对于赃物与案发地价格有差异的,以案发地中贾计价。 卜乙咧嘴,有点没心没肺的:“上官,其实敦化坊的兽炭,恕我直言,一直是下贾。” 这里的贾,替换为“估”字就顺眼多了,估价嘛。 范铮微笑:“我知道啊!从一开始,敦化坊兽炭的定位,就是走下贾,因为下层人口多。上贾的香兽,我要贸然插足,龙首西渠还不晓得会增加多少浮尸。” 中贾的为什么不做? 先天不足嘛,石炭末子与整块的石炭,做出来的兽炭终究还是有点差异的。 而且,中贾的兽炭,竞争也激烈,陆甲生怕把握不住。 所以上贾、中贾的兽炭,算了吧,范铮只是想让敦化坊有个保障,并不想达到人人富裕,那不现实。 敦化坊的汉子、婆娘们见到范铮,面色喜悦,叉手之后便谈笑风生,东市里进出的人都为之侧目,从来没见过官员那么亲民的。 范铮来兽炭摊的目的,其实也显而易见,让周围的同行看看,敦化坊兽炭虽然是下贾,却大有来头,要搞点什么小动作,麻烦事先想清楚了。 姜氏药行很气派,药斗子装着各种各样的药材,医工偶尔给人看看病,抓几副方子,多半还是看病患的家庭承受能力而改方子。 不管怎么说,这些古老的医药行业,是真活了不少人。 遇到富庶的,药行也不吝售出上好药材牟利。 说起来,好久没见到姜茯苓了。 …… 长安县,怀德坊。 皮匠扎堆,忙碌不休,硝、磨、切、割,都是手艺活。 皮具也是一大产业,无论是鞍具、马车、皮椅、衣履,都有它活跃的身影。 胆子大一点的话,就是私制皮甲也很便利。 忙碌的匠人,对着常服的范铮不以为意。 一名着圆领袍、蓄鼠须的管事踱了过来,叉手见礼:“这位客官是想买什么皮具吗?” 范铮并不搭话,孙九干嘛了一声:“我家郎君想问问,他看上一匹有主的马匹,要怎样掩盖烙印,好去公验入籍呢。” 管事的脸一沉:“什么掩盖?我们是做正经皮具,不懂这个!走走走,去别处玩!” 孙九鼻孔里哼了一声:“横什么?要不是朋友相荐,我们还不来怀德坊呢!真是的,当常乐坊不制皮具似的。” 管事冷笑:“哟,你怕是不知道吧,常乐坊的皮具作坊,同样是我宇文氏的!” 范铮眨着眼睛:“右卫大将军宇文士及?哎呀,那可不得了。” 有个典故就出自宇文士及,破镜难圆。 管事哼了一声:“天下就只有他姓宇文么?宇文恺公,长安城的缔造者,知道不?” 范铮恍然大悟。 宇文恺缔造长安城,给自己留点小福利,说得过去。 可是,他的长子宇文儒童随裴仁基、裴行俨谋诛王世充,事败后不是灭族了么? 是了,王世充只占据了洛阳,谁敢说宇文儒童在长安就没有子嗣? 范铮郁闷地叹了口气:“狗眼看人低!我们走,就不信偌大个长安城,只有宇文氏的皮具作坊!” 第100章 阎玄邃 (昨夜太冷,实在忍不住,只能睡了,计划码的字也耽搁了。) “郎君,阎婉姐姐为什么要宴请你?” 持着武能送来的请柬,杜笙霞收敛了笑容,星眸里隐隐现出一丝担忧。 出身于低级官宦家庭,自身也聪明伶俐,杜笙霞很自然地察觉其中的味道不太对。 上次魏王妃延请,是为了给二人撮合,李泰还陪席了。 这一次,魏王妃不宜再请范铮,哪怕请杜笙霞,让她携带夫君都没事。 范铮轻笑:“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担心什么呢?能给颜面的,你夫君也不会吝惜,但触及原则也不会退步。” 杜笙霞下意识地咬了咬嘴唇,轻声而坚定地开口:“我要一起去。” 郎君这个词,在大唐词意也广,即是妻子对丈夫的称呼,也是岳丈岳母对女婿的称呼,也是位卑者对年轻富贵子弟的称呼,还是长者对年轻人的称呼。 范铮眼里现出一丝笑意。 本来就是要带杜笙霞去的。 他单独会晤,瓜田李下,难免会有闲话,哪怕阎婉身边肯定有不少人也一样。 但是,范铮提出带杜笙霞,与杜笙霞主动要求去,还是有那么一点点区别的。 相同的地方,不同的人。 阎婉身边有一青年男子,眉眼清秀,乍一看与她有七分相似。 “见过兄长。郎君,这是王妃的兄长阎玄邃。” 阎玄邃叉手行礼:“今日有事叨扰杜家妹婿,是阎大不是。” 阎玄邃是阎立德长子,时任从七品上司农寺主簿。 他还有两个兄弟,最大的也才十五岁,还没出来任事。 不愧是北周清都公主的嫡孙,礼仪之周到,无可挑剔。 范铮赶紧还礼,眼中现出一丝疑惑。 被贬为博州刺史的阎立德、身为司农寺主簿的阎玄邃,与范铮没有丝毫的瓜葛,而且范铮也弹劾不动他们。 所以,阎婉延请的目的何在? 古董羹汤翻滚,香味渐渐腾起,食材陆续上桌。 牛羊肉、猪肉并不稀罕,豆腐也理所当然,冬瓜、莱菔之类也还正常,就是颜色鲜艳的菘菜让范铮微微吃惊。 天冷了,一些阔叶类的蔬菜早就退市了,芙蓉园哪来的新鲜菘菜? 不要告诉我,唐朝也有反季节蔬菜。 阎玄邃眼力极好,含笑介绍:“这是我公权私用了,哈哈。司农寺下辖温泉汤监,于新丰县西,有温泉宫,还有北周庾信的《温泉碑》,近汤处,自然温热,果蔬要早熟、晚凋零一些。” 说了那么多,结果这个骊山温泉,最出名的原因是后来的杨贵妃出浴。 只能说,还是美女有看头,庾信之类的文人,掩面长叹息。 完全比不过啊! 温泉旁边种菜,因为地热的关系,倒是能起保温作用,效果也勉强能顶后世的蔬菜大棚。 注意,这不是在吹牛皮,《唐六典》里明确记录了的。 产量不高是一定的,除了供皇宫中,大约也就司农寺的官员,可以借职司的便利薅一把了。 烫熟的肉片翻卷,在笊篱里变白,范铮下意识地捞到杜笙霞碗里。 阎婉轻笑:“果然还是我有眼光,知道你们二人最般配。” 杜笙霞吃吃地笑了:“可惜当时缘分不足,倒让姐姐失望了。” 阎婉挟起一片熟肉,在放了芥末、秦椒、雪盐的蘸水里滚了一下,贝齿轻启,优雅地咀嚼着。 杜笙霞就没那么优雅了,大快朵颐的姿势,可与时下鼓吹、长孙皇后着的《女则》背道而驰,却显得率性纯真。 那种小半碗饭还用箸数着饭粒吃的淑女,杜笙霞当不来。 阎玄邃一直在说一些趣事,顺带将司农寺的一些机构职能吹了一下。 上林署管苑囿、园池,果蔬供朝廷,除了祭祀外,皇宫与各司都能分润; 太仓署管着最多的官粮,京官的禄米就归它发放,同时相应享公粮待遇的人,丁男每天米二升、盐二勺五撮,妻妾、老小减半,国子监生、针医生,即便未成丁,也享受成丁待遇。 就是不知道太医署里,医学生、按摩生、咒禁生会不会有意见。 看,哪里都有待遇差。 钩盾署管的就有些奇怪了,草、炭、鹅、鸭、鸡、猪、水草、池塘、湖泊沼泽,有什么奇怪的东西混进去了。 司竹监管竹子、笋,在鄠(户)县、盩厔(周至)有大片竹林,盛产竹笋。 将近酒足饭饱了,阎玄邃才点题:“听说杜家妹婿在查宇文氏的皮具?” 阎婉的神情一滞,眼中多少有些无奈。 这是祖辈的交情,宇文恺与阎毗都是前朝顶尖的建筑宗师,惺惺相惜也正常。 所以,后辈相互关照,在所难免。 范铮喝了最后一口汤,惬意地置碗:“阎兄所言,因何而起?” 阎玄邃呵呵一笑:“伱是不知道,一般大家族的产业,都会有一个熟知朝廷官员的管事坐镇,人家只是不便揭开你的身份罢了。就是不知道,皮具作坊是如何入杜家妹婿法眼的。” 阎婉一言不发,可这本身也是一种态度。 范铮沉吟了一下,还是说了实话:“我不是要查皮具,是要查他们用手艺帮多少马匹掩盖烙印,从而能顺利公验入籍。” 阎玄邃眸子里闪过一丝惊讶:“或许是交浅言深,但我还是要说,如果你明确要针对哪家,阻力会小许多。大范围查整个行业,结果你未必承受得住。” 这种灰色行业,哪朝哪代没有? 能在其中扎根的,背景都不一般。 阎婉斟字酌句的开口:“范铮,兄长的话不好听,却是实情。目前的你,没有能力查整个行业,承担不起反噬。” 杜笙霞眸子里现出浓浓的担忧:“这可如何是好?郎君的目的还没达到。” 范铮用汗巾擦嘴,眸子里露出一丝笑意:“宇文氏如果耳聪目明的话,应该知道我的目的。就看他们是否配合了,反正我只管今年的事。” 阎玄邃挑起了大拇指。 明白了,范铮去怀德坊,就是个姿势,目的是让宇文氏交出他想要的东西。 如果宇文氏一定要顽抗的话,范铮是不吝惜手段的。 直接上太极殿弹劾,宇文氏就要面对暴风骤雨。 别以为宇文氏就没有对头了。 感谢没有滑稽的日子打赏,祝快乐相随,身体健康,事业蒸蒸日上,家庭和和美美! 第101章 用刑? 人在公廨坐,祸从天上落。 西市令万万没想到,自己还有到台狱居住的日子,据说构建于地下的台狱,百余间囚室,自己是 台狱建成,御史大夫李乾佑还没派上用场呢,倒让范铮先用上了。 治书侍御史韦悰微微犹豫:“让区区监察御史审案,似乎不妥,” 李乾佑点头:“确实不妥。让一名侍御史去台狱,挂名主审,唐临去吧,范铮实审,程序就对了嘛。” 身为抓人把柄的机构,不能反让人抓把柄,完整的流程很重要。 韦悰微微惊讶,御史大夫的架势,是要为范铮保驾护航啊! 李乾佑叹息:“铁打的御史台,流水的御史大夫。本官只求在任上,能留个好名声,可惜马周这等人才,在御史台都能放跑了,偏偏当时不是我当御史大夫。” “范铮的才气不如马周,但敢冲敢闯,我们这些前人,也要为后人栽树,别让人寒心了。” 韦悰叉手:“御史胸怀,下官佩服!” 李乾佑微笑转身。 胸怀固然还是有的,但不多。 能够直接关照小小的范铮,那是因为自家的夫人于重阳之日,与一众外命妇拜谒皇后,赏菊饮宴时,皇后轻描淡写地说了“关爱下属”。 遇到为人粗疏的,这话说了和没说,区别不大,偏偏李乾佑是个精细的人。 李乾佑对下属的态度也就那样,不远不近,不害人也不助人。 说白了,大家都是给皇帝打工的,你又不是我什么人,当然不会袒护。 但是,长孙皇后的话嘛,李乾佑可就得好好想想了,御史台里与长孙皇后有瓜葛的就范铮一人,这不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吗? 要不然,凭什么刚刚建成的台狱,让他开张? 民间的新铺子开张,还得是东家主持呢。 台狱之内,年近四旬的侍御史唐临靠椅背而坐,只品着自己亲手制的茶汤。 茶汤的大致方法都差不多,但因料的增减、火候的大小、手法的差异都会导致细微的差别,还是自己烹制的最合口味啊。 李乾佑派唐临为范铮撑场面,是因为唐临虽是老司法,性子却宽厚,甚至有一次生病,仆役煮错了药,他只是让倒了,说当天阴暗,不宜用药。 范铮不拉去外面过堂,而是选择相对阴暗的狱里问讯,在唐临想来,当是别有安排。 “西市令封言平,掌西市署期间,多有勒索胡商之举等不法事端,可自觉招供,免得受苦。” 范铮的声音飘忽,一张脸在火把的映射下忽明忽暗。 封言平不回答,只是喃喃自语:“我族兄封言道,正五品上中书舍人,你不能胡来,否则弹劾你。” 封言道与范铮同龄,同样是贞观十年成丁,从虚授的千牛备身一步跃入中书舍人,步子大到令人羡慕。 没办法,有个薨了的尚书右仆射、密国公阿耶封德彝,起步就是比别人快。 慢! 封言道出生是在隋朝大业十二年,范铮等同,而李渊攻打长安城是大业十三年,算上十月怀胎的时间,这里面足足有近两年的时间差,为什么所有人都视而不见呢? 要说范铮是谁谁家的娃,范铮是不信的,即便家里没铜镜,难道水盆也没有么? 对着水面一照,九成相似,根本就不可能是别家娃。 唯一的解释,是当年乱世,根本顾不得礼法,上车两年了才买票。 嘶,阿耶、阿娘厉害了! 难怪娘舅家不太待见,几乎没有走动。 “既然不招,动刑吧。” 范铮哼了一声。 刘谙小声提醒:“不好吧?这新刑罚,容易出人命。” 范铮拍桌:“仙人献果我都发明出来了,区区滴水穿石算个什么?动手!” 几名问事将封言平绑在木架上躺平,身子扎扎实实地绑成“太”字。 “伱们要干什么?救命啊!御史台要杀人了!” 后知后觉的封言平厉声叫道,身子徒劳地挣扎着,没用。 问事绑的绳子,如果能让他挣松了,证明这名问事的手艺不到家,会被同僚耻笑的。 他的体重,对于沉重的木架来说不值一提,挣扎如蚍蜉撼树。 一个铜盆置于封言平腕下,一把解手刀从他左手腕抹过,滴答的声音在传入封言平的耳朵里,是那么的可怕。 然后,所有人全部离开,就连火把都熄灭了,只余无边的黑暗,还有滴血的声音。 封言平咆哮、哭喊、哀求,台狱里依旧静得可怕。 生平以来,封言平真正知道度日如年的滋味。 血,不紧不慢地滴着,但封言平知道,这意味着生命正在流逝。 身子渐渐发冷! (画外音:废话,不看看现在是哪个季节了。) “救命啊!我要死了!我招,我什么都招!” 封言平哭罢笑罢,嘶哑着低声喊道。 就是直接一刀斩首,封言平也不至于如此失态,这滴水穿石太折磨人了喂! 火光,终于在台狱里点亮,刘谙负责记录口供,然后华鸣让人松开封言平的右手,签字画押摁手印,一条龙走起。 “监察御史,这种审讯手法,老夫开眼了。还不赶紧找医工过来治伤?” 唐临也是初次见识这种手法。 范铮摆手:“不用找医工,他连皮都没破,那把解手刀还没开锋呢!” 被问事解开的封言平,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左手腕,根本没有血迹! 火把再亮,角落里,一个悬着的水囊,正滴着水珠落入铜盆中。 封言平伏地大哭,想不到自己被这小小的把戏吓倒了。 范铮觉得中,封言平应该感到荣幸,提前一千多年享受到某国加州监狱传说中的试验。 唐临身子一僵,许久才恢复正常。 现在的年轻人,会玩,这一招要是玩死了封言平,连老资格的仵作都查不出问题来。 “恕老夫倚老卖老,刑罚的目的是为了审案,监察御史切不可本末倒置。” 唐临的忠告,范铮自是欣然景从,就不知道后来的来俊臣他们会怎么想了。 第102章 宗亲 察院内,连阚苫都悄悄挪了一下屁股,似乎这就远离了范铮,多了一丝安全感。 院内其他人,即便范铮在壁州立了个大功,依旧觉得自己优越感满满——他一个平民出身懂啥呀! 可是,滴水穿石的审讯手法一出,再倨傲的人也必须承认,范铮手上是有绝活的。 别的不说,在不动刑具的前提下,要审清楚对方会抵死不招的案子,怕是曾经的大理少卿、如今的民部侍郎孙伏伽,也得费一番劲吧,可范铮就轻轻松松得了供词,时间半天。 最重要的是,没有用刑! 这一点,即便监察御史们自视再高,也无法否认,自己还就是做不到。 阚苫甚至在心头暗暗盘算,什么时候托人去吏部司走走关系,换个部司蹲着吧,毕竟范铮崛起已经势不可挡,要是哪天屈曲于他之下,凭沙州豹文山守捉的旧账,或许小鞋就够穿了。 不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范铮本身就跟君子不沾边,他就是个普通人性格。 随即,阚苫面色一苦。 忘了啊! 吏部司郎中的舅子,就栽在他手里! 这个过节,它就绕不过去! 李义府眉飞色舞地凑了过来:“想不到贤弟还有这一手绝活!绝了,我就没想到啊!不用刑罚,就能让人崩溃!” 范铮轻笑。 李义府显然不知道,后世军队里的“关禁闭”,同样是让人心理承受不住的处罚。 绝对的安静,完全无交流,那种被整个世界遗弃了的孤独感,不是谁都能承受三五天的。 毕竟,人是群体性生物啊! “李兄要不要分一杯羹?”范铮笑眯眯地问。 李义府意动,还是叹气拒绝了。 不是谁都胆子大到招惹 别看他慷慨陈词,其实他主动招惹的目标,要么是惹得起的,要么是君子可欺之以方。 连李乾佑看了报上来的记录,都忍不住与韦悰探讨。 “你说,在事先不知情的情况下,你我遭遇这样的手法,能不能抵挡得住?” “事后下官带太常寺太医署医监、医正各一人,给封言平查过身体,他们告诉下官,虽然没有任何血液流失,但封言平的身体确实坏了许多。依下官看,我怎么也能比封言平强一些,好歹会撑过一天吧。” …… 有了封言平的供词,长安县户曹,从司户佐到司户史,免不了要被追责。 李泰这个雍州刺史还做得很到位,亲临长安县配合范铮,抛出如实招供可减免部分罪责的诱惑,细节一一浮出水面。 即便是这样配合了,十匹御马也只有九匹的踪迹。 十全十美做不到,范铮也没有纠结。 买走赃马的人家,来头也不小,却不是范铮这个档次能处理的了。 别说是范铮,就是李乾佑都管不了。 甚至,连李泰都有些头疼。 好家伙,全部是该宗正卿、襄邑郡王李神符管的人物,淮阳王李道明、窦氏、独孤氏等,最少也是个皇帝的缌麻亲。 果然,家世差一点的,根本玩不起这种勾当。 矛盾自然层层上报,李乾佑直接入两仪殿,将奏章单独上次给李世民。 “气死朕了!张阿难,召宗正卿李神符进宫!” 一天之后,宗正寺里传出鬼哭狼嚎的声音。 小功亲、袒免亲、缌麻亲,统统杖刑。 当然,是留了手的,否则这帮纨绔,未必撑得过五十杖。 窦怀山呼天抢地的,显然这娇嫩的小身板,承受不了刑杖的厚爱。 都成丁了,还窝在国子监书学混日子,废在所难免。 淮阳王李道明,身兼左骁卫将军,身子骨连翊卫都不如。 不怪他废,他一天战场都没上过。 前淮阳王李道玄,作战风格与李世民极像,为李世民所喜,武德五年征讨刘黑闼时,因与副将史万宝不和,领军迎战时,史万宝按兵不动,导致李道玄被擒杀。 李世民哀痛之后,因为李道玄没有子嗣,在贞观年将淮阳王授与李道玄的弟弟李道明,以为承嗣。 偏偏史万宝此后平安地活到了贞观中,被封原国公。 历史,就是那么令人意难平。 一脸无所谓的殿中省尚乘局直长杜荷,听到免官、徒刑的定罪,奇怪地问了一句:“不是应该除了尚公主的资格么?难道,大唐的公主,可以下嫁囚徒了?” 这话犀利得连吏部司郎中、门下省符宝郎都掩面而走。 娘哩,谁敢接这话? 陛下要不是念念不忘赐婚,你杜荷可以去城头搬石头了。 倒是徒刑对达官贵人来说,真不是个事,除非皇帝有意下狠手,否则也就是个名头。 就问一下,杜荷在尚乘局徒刑了,有谁敢给他难看么? 徒刑与徒刑的区别,比天堑还大。 别人的徒刑,是驱赶着干活,累得像狗; 杜荷的徒刑,是依旧在左飞黄闲做事,去官不去职。 杜荷依旧对着掌闲们呼来喝去、拳打脚踢,依旧是尚乘局一霸。 …… 范家,苦贞贞忙碌着弄膳食,元鸾将范铮拉到一边,神神秘秘地递来一张符箓。 还好范铮隐约有点符箓的印象,没有能力画,隐约还是能辨认出来,这是一张求子灵符。 “阿娘喂,杜笙霞年岁不大,也不必强求,这事不是得看缘分吗?” 范铮小声说。 这事可不能在这里公然谈,伱就是私下沟通都没问题。 你想想,杜笙霞听到耳朵里会是什么感受? 哦,舅姑嫌弃她不会生? 是不是要准备纳妾啊! 元鸾讪笑:“这不是想抱孙子吗?” 范铮小声道:“这事以后莫提,要不然杜笙霞得以为范家是在嫌弃她,到时候家宅不宁了。” 元鸾挑眉,意思:她敢? 范铮挤眉弄眼:你以为谁没点脾气?真就靠一个“孝”字,能永远让人压得住脾气?就连苦贞贞都能和离! “舅姑、郎君,用膳咯!” 杜笙霞拿着个绣了一半的枕头套,得意洋洋地进了正堂。 “咦?你还会刺绣?” 范铮迅速将符箓纳入袖中,看了一眼枕头套:“这两条毛毛虫很可爱嘛。” “啊!气死我了!”杜笙霞放下枕头套,轻轻擂了范铮两拳。“明明是细腰犬!” 第103章 贞观十三年 贞观十三年正月,雍州三原县。 太常寺献陵署的陵户们,在献陵令的吆喝下,把每一处石刻都擦了个锃亮。 献陵座北朝南,封土为陵,呈覆斗型,高六丈,平面呈长方形,长宽各三十三丈。 四门各一对石虎,啊,石大虫,硕大威武、健壮有力、栩栩如生,高近七尺; 神道两侧,是体型巨大的石犀; 南门外,立着二丈七尺高的华表,上蹲犼兽,下雕盘龙。 整个石刻群体的风格统一,有兽的威武,又招人喜爱,用后世的话说,萌,或者奶凶。 石刻还吸收了外来物种,两座浮雕是鸵鸟造型,羽毛丰满、腿较短、脖子不粗、翅膀结实,可作为鸵鸟进化过程的一个参照物。 献陵的主墓,是高祖太武皇帝李渊与太穆皇后窦氏冢。 那个死了娃儿李智云的楚国太妃万氏,史载贞观中薨,葬献陵,也不知道是否还活着。 赠荆州总管、谭襄国公丘和等一干老臣子,薨后就陪葬于献陵。 丘和虽然史上着墨不多,儿子却比较出名,比如娘子军将领丘师(也有记为丘师利)、生食人心肝的丘行恭。 日光照耀,献陵铺上金光,给寒冷的初春带来暖意。 李世民率着王公大臣,加上仪仗、翊卫,浩浩荡荡数千人,从长安赶到献陵,路上就费了三天工夫。 队伍中,只着软脚幞头、圆领袍的杜荷,如鸡立鹤群,看上去极为醒目。 当然,不去计较杜荷嘴角那一点淤青的话,这个看上去桀骜不驯的青年,相貌还是不错的。 拜什么玩意? 反正这里也没他阿耶的墓,杜如晦葬在万年县南六十里呢,才不稀罕陪葬皇陵。 献陵令、丞、录事等人,率陵户于南门接驾,四名主辇赶紧抬上了小玉辇。 不知道为什么,当了皇帝之后,李世民格外喜欢乘坐人抬的辇,辂车之类的反倒坐得少,除非路程远。 焚香拜谒的地方,并不是到墓碑前,那是平民百姓的祭法,皇陵都建有专门的祭台。 三炷高香插起,香烟袅袅,李世民声情并茂,讲述起当年耶娘如何宠爱他,尽显孺慕之情,眼角都隐隐湿润了。 不涉及权力争端的话,李渊与窦氏当初还真是宠李世民的,要不然他哪来信心与长兄争锋? 李渊宠李世民,还真是有原因的。 李世民的箭法闻名于世,但你得知道,李渊的箭法也是相当好的。 《旧唐书》记载,李渊求娶窦氏时,窦氏是以门上两孔雀,让众多求婚的青年才俊射孔雀眼睛,中者才愿意嫁,独有李渊射中两眼。 所以,李渊对李世民的欣赏,类似李世民称赞李恪“类己”。 絮絮叨叨地走完了流程,献陵令趋步启奏:“陛下,三原县父老,得知陛下驾临,仰慕天颜,又恐惊了圣驾,遴选了十名百姓,在南门外候着。” 李世民眸子里掠过一丝惊讶。 这可不是他安排的戏码,是三原令曲意奉承,还是真的百姓自发而来? 官场里的一些手段,李世民还是清楚的。 正需要名声让自己更闪闪发光的李世民,出了南门,见到衣着朴素、手上满是茧子的百姓,微微松了口气。 不管是不是刻意安排,真百姓与豪强,效果的差距依旧大到吓人。 虚扶了一下,张阿难立刻开口:“陛下说了,不用跪拜,起身好好说话。问,粮够吃吗?” 农夫犹豫了一下,咧嘴笑了:“可不敢在陛下面前胡说,交完了租庸调,能吃个八成饱,可比前朝强多了。” 这不是在瞎扯,毕竟租庸调的标准,唯一没考虑周到的就是贫富有别。 同一个标准,对于富庶地方来说不是事,对穷地方来说,负担可能就重了。 虽然还有上中下九等户的标准调节税赋,但作用并不是太明显,富者越富是哪个朝代都改变不了的趋势。 百姓要求的真不多,能安稳地活着,大致填饱肚皮,这就够了。 杜荷在后头撇嘴。 百姓饱不饱你不知道? 张阿难继续传话:“官吏可公平?对百姓可讲理?” 农夫想了想:“大体还算公平。讲理嘛,他们有时候会用铁尺讲。” 嗯,这一点请参照范铮当坊正时期的枣木短棍。 公平这东西不好说,能够做到相对公平,就已经是能吏了。 李世民开口:“传朕旨意,免三原县半年调,并曲赦三原县及行从徒至大辟罪。” 杜荷无力地摔倒,沾了一身黄土。 好家伙,图穷匕见,就说拜谒献陵为什么非要带自己呢! 曲赦,指的是赦免一地或部分地方的罪人。 大辟,则是死刑的古称。 行从,是指此次的随行人员。 好嘛,杜荷拼命折腾出来的徒刑,被赦免了! 东宫里,李承乾不咸不淡地哼了一声,对于杜荷这个未来妹夫没多大兴趣。 他阿耶若是活着,价值才真的大。 一个免官徒刑月余、家族却无一人上疏求情的奇葩,鸡肋。 卫君子哭得梨带雨,早知道赦免来得那么容易,只要随驾去献陵,当初他何苦…… 呜呜。 再也回不去了! …… 察院,李义府表情古怪地凑到范铮面前:“贤弟,因你弹劾而徒刑的殿中省尚乘局直长杜荷,免罪,官复原职,并由宗正卿李神符负责六礼事宜,要将皇后次女城阳公主下嫁于他。” 信息量很大。 范铮早就知道,杜荷判罪不过是走个过场,想不到解除得那么快。 曲赦,皇帝的特权么,笼罩一下杜荷还是没问题的。 城阳公主的生年无从考证,但一些资料显示为李治的胞妹,李治生于贞观二年,现在才十二岁,城阳公主也就十岁左右。 真刑啊! 难怪历史上的城阳公主与杜荷没有子嗣,那时候的城阳公主都没有长开,夫妻也只是名义上的啊! 范铮摆手,毫不在意。 能整治了他一次,就能整治两次。 “杜荷不乐意当驸马,这才是任我整治的原因。” 范铮终于揭开了谜底。 李义府的笑容僵硬,用力地在脸上揉了一把才恢复过来。 这话,听着咋那么别扭? 早知道杜荷是这心理,说什么我李义府都得上啊! 第104章 孙伏伽 用了早膳,范铮摸着圆滚滚的肚皮,指导起了刘谙、华鸣的算盘技巧。 一时技痒,范铮掏出算盘,金香炉走起。 空香炉:555*957=531135 一炷香:5555*957=5316135 二炷香:55555*957=53166135 三炷香:555555*957=531666135 这纯属趣味打法,炫技而已,偏偏在懂行的人眼里,就能看得出练习者的水平。 别忘了,这是算盘发展初期的唐朝,没有完善的口诀技巧很正常,这种炫技的打法,大约相当于后世人看别人跑酷,怎生一个帅字了得。 打法并不复杂,刘谙、华鸣心痒难耐,乐滋滋地摆弄起算盘,指掌翻飞的速度,让其他监察史羡慕不已。 毕竟,这是吃饭的凭据之一。 一名御史令史踏入察院公廨,目光迅速落在范铮身上,倨傲的面容渐渐如冰山融化,笑意流露出来:“是范铮监察御史吧?果然年轻有为。嗯,下官奉治书侍御史韦公之命,请监察御史到御史台公廨走走。” 特意加一个姓氏,是因为治书侍御史的位置上,有两个人。 范铮走后,公廨里议论纷纷。 有拈酸吃醋的开口:“怕是没什么好事?治书侍御史直接来点名,怕不是犯了什么事哟。” 李义府难得地开口:“仁兄的眼睛,要不要请太医署的医正来看看啊?要没好事,令史需要堆笑脸吗?” 有人想辩驳,却被阚苫阻止了。 李义府的性子不太好,察言观色还是一流的,他的分析,跟阚苫一模一样。 治书侍御史韦悰的公廨大,许多书柜却堆满了书籍。 不是附庸风雅地摆一些根本不看的书,而是与监察、律法、算学有关的书籍,《韩非子》赫然在列。 “坐。” 韦悰忙于烹茶,也没多讲礼节。 旁边面容刚毅、着绯色官服的短须官员微笑道:“本官民部侍郎孙伏伽,特来请范铮监察御史助阵。” 范铮赶紧叉手:“见过上官。状元之名,如雷贯耳;大理少卿断案,如有神助!” 这不是奉承,孙伏伽真对得起这赞誉,风采无人可掩。 孙伏伽叹息:“可惜,贞观五年,却断错了一桩案子。” 因为这案子,孙伏伽被贬,很快又起复了。 瑕不掩瑜,谁也不能否认孙伏伽在司法方面的成就。 孙伏伽接过韦悰递来的茶碗,浅浅地啜了一口,眼带好奇:“不是歧视啊,本官知道你不是科举一途中人,为何知道我状元的名头?都十几年的事了。” 看看,不愧是当状元的人,说话做事温润如玉,就不会直说范铮走的不是正途。 范铮笑道:“之前下官是在敦化坊为坊正,开了个坊学,请了郦正义为蒙学先生。那郦正义对上官好生推崇。” 孙伏伽微笑:“不必因出身而有负担,本官在前朝也不过是万年县法曹。郦正义这个后学,与本官还是有点渊源,一声师叔本官还是承受得起的。” “有劳监察御史带句话,郦正义儒学不足科举,杂学绰绰有余,性子过于方正,上官场容易吃亏,倒是教书育人挺适合他的。” “敦化坊以最穷、最偏僻出名,却敢开坊学先河,本官却得说一声佩服。” 韦悰大口吃茶,随即放下茶碗:“日后敦化坊的后生,要寻生计,韦曲可助一臂之力。” 说起来,韦杜并称,韦曲、杜曲也毗邻着呢。 范铮却不敢将韦悰的话当真,韦思言一怒之下驱逐敦化坊、立政坊、广德坊力工的教训,还历历在目呢。 求人不如求己。 范铮在敦化坊搞的小产业,真正的目的不是为了赚钱,是消化劳动力,让敦化坊不再受制于人罢了。 至于说挣钱,恐怕杜笙霞的路子都足够范家衣食无忧了。 杜笙霞出动一趟品酒,至少二十贯起,还得是阎婉牵线。 好吧,能喝了不起。 “不知道下官在哪方面能为上官分忧?”范铮品了口茶。 不知道韦悰是哪里学来的活,茶里加了菊、莲,味道有点奇怪。 孙伏伽面现羞赧:“惭愧,本官身为民部侍郎,度支司与金部司、仓部司的账目对不上,本官手上无人可查。” 民部四司。 民部司相当于总管民部政令,定各地税赋、户籍、永业田、口分田、职田、庶仆等色役事务; 度支司相当于总会计,掌管税赋,计量出入,调拨供军用等; 金部司管度量衡,并保管国库钱财,类似出纳; 仓部司收受租税,管粮食,并分发京官的禄米(这个职司与司农寺太仓署有重叠)。 总而言之,账账不符、账实不符,偏偏孙伏伽擅长的是司法,一时拿这状况也没办法。 谁知道,是不是他当大理少卿时,太过刚正,得罪了人呢? 听说察院范铮,算盘上一手好活,只能病急乱投医,跑来借调了。 御史大夫对等民部尚书,治书侍御史对等民部侍郎,他只宜找韦悰商议借调的事。 好在韦悰当年与孙伏伽多少有点交情,也不会驳了这颜面。 范铮看了一眼韦悰,确认了他的态度,当即回应:“这个倒是能办到,不过得走流程,没有关牒,下官不能擅动。” 牒,牒书,指公文。 关是平行公文的一种,全称是关通,沟通、通报的意思;刺是刺举,检举的意思;移就是移交。 孙伏伽微微惊讶,这个小小的监察御史,对于官场的勾当,并不是一无所知啊! “关牒本官已经带来了,你查验一下,给韦兄记录。” 唐朝初年的公文比较简洁、直白,范铮一眼就看完了。 “孤掌难鸣,下官需要带监察史刘谙、华鸣为助手,且还需要带一学生入民部。” 左右骁卫那里,连孙九他们都过不了。 孙伏伽顿了一下:“门籍之事,本官来办,你只需报上来人的姓名、年龄、籍贯、相貌即可。” 听到九岁的消息,孙伏伽足足愣了半盏茶工夫。 哪怕是甘罗,也十二岁才出头吧,这是不是太早了些?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孙伏伽还是迅速跑各衙办理了门籍。 童子入门籍,虽说有点不太对,想来也没什么危害,有司也就痛痛快快地办理了。 有人可以不顾后果招惹孙伏伽,有人想交好这位大唐司法界闪耀的星星,各取所需。 第105章 恫吓 敦化坊,坊学。 听到范铮的带话,不苟言笑的郦正义,难得地露出笑容,哪怕孙伏伽品评他的儒学不足、性子方正,也丝毫没让他觉得沮丧。 原来,我不是藉藉无名之辈,连师叔都听说过我的名字啊! 至于说攀高枝的想法…… 俗! 对于范铮要带甄邦去民部见识一番的想法,郦正义保留意见。 甄邦本人倒是极度兴奋,可以去传说中的皇城看一看咯! 非法童工本人还没意识到,要被压榨劳动力了。 甄行叉手:“舅父恕罪,这种事,还需要阿娘首肯。” 范铮笑了,一巴掌不轻不重地扇到他屁股上:“就你娃儿心眼多!我又不是拍子,当然要问你阿娘了,只是先问问甄邦的意见,他若不愿意去就作罢。” 倒没太计较甄行这一点冒犯,相反,范铮还欣赏他的慎重。 娃儿们都这么警觉,世上就少了很多悲剧。 甄行不满地嚷嚷:“我都那么大个人了,你多少留点颜面行不行?” 叫嚷完,甄行隐晦地冲范铮眨眼。 范铮眼角的余光,看到巫桑羞怯地捏着衣裾一角,恍然大悟。 “行,以后不揍伱了。”范铮大笑着离开坊学。 真有你的,跟萨瓦迪卡有得一拼,自称早熟的洪胖子都甘拜下风。 樊大娘荷叶鸡铺子,熟悉的笑声,先声夺人,樊大娘抬了一小盆酥肉过来:“范铮兄弟,这是给弟媳尝尝的。” 范铮叹息:“叹,那婆娘,别的还好,就是不会厨艺!” “你叫谁婆娘呢?”杜笙霞从铺子深处转出来,龇着小虎牙,作凶恶状。 “说错了,说错了,娘子!”范铮果断认错。 咦,杜笙霞的亲和力不错嘛,都能跑到樊大娘这里蹭吃食了。 一番打闹,范铮切入了正题。 “弊端是甄邦太小,我会让孙九送他去朱雀门,门内会安排你见过的刘谙、华鸣接人,不必起得太早,辰时三刻到就够了,每天用过午膳回来。” “好处是,甄邦早早扬名,日后无论是去察院还是民部,基本都没有问题。甚至,甄邦表现好的话,带着甄行他们一批人进入各衙门也未必不可能。” 范铮一五一十地把好坏都说了一遍。 至于说怕甄邦他们惹事,不存在的,甄邦这娃儿除了发育迟点儿,其他事可是很有灵性的。 樊大娘摆手,大大咧咧的:“姐姐还能信不过范铮兄弟么?孙九就不用接了,每天我把甄行送到你家,然后自己送甄邦去朱雀门。” 范铮顿了顿,才反应过樊大娘的意思。 首先是觉得孙九的武力不足以保护甄邦,其次应该是知道孙九当初的不雅之好。 “是我欠考虑了。只是,可能得耽误十天半个月的,姐姐你这铺子……” 樊大娘挥手:“又不差这仨瓜俩枣的!就当我走亲戚了!” 有钱,任性。 没钱,认命。 …… 辰时二刻,范铮踱出尚书省民部,到朱雀门接甄邦。 娃儿 “咦,上官,那不是新丰折冲都尉樊胜吗?” 华鸣诧异道。 (前面昭应县出现的时间有误,全部改为新丰县了。) 范铮呵呵一笑:“樊都尉这是右迁了?” 樊胜面上泛起一丝笑容:“右迁什么呀,正四品下翊府中郎将而已。” 相对从前正四品上的上府折冲都尉,这还应该算降级了,可从地方到十六卫,多少折冲都尉宁愿为一左右郎将? 寒暄几句,范铮眼见甄邦与樊大娘的身影,赶紧告罪,出门接人,却没见到樊胜踌躇不前的姿态。 甄邦揉了揉眼睛,疑惑地看了一眼皇城内的拐角,似乎有个熟悉的身影,看错了吗? 尚书省很大,民部占据了很大一角,官吏们对范铮等人的出现嗤之以鼻。 真是的,度支司都焦头烂额的活儿,凭察院的人,还有一个娃儿,能搞定? 范铮拿起一本账簿,让刘谙、华鸣分门别类,单独用纸抄下来,一个账户一个账户的抄。 甄邦无聊地打了个呵欠:“舅父,我要方便。” 刘谙笑呵呵地领着甄邦进茅房,甄邦方便之后,出了茅房,一时兴起,在天井里来回跳了几下。 一名书令史沉着脸进来,厉声喝斥:“哪来的野种,民部是你撒野的地方吗?” 刘谙闻讯冲了过去,甄邦已经嚎啕大哭。 一道魁梧的身影出现在天井,一个大巴掌扇在书令史脸上,爆裂声将公廨中人全部惊了出来。 “孙伏伽,出来!你民部的狗东西,就只敢欺负一孺子吗?不给交待,本郎将让你们看看横刀利否!” 樊胜的咆哮声,连久未闻事的民部尚书唐俭都吼了出来。 “有事说事,不是嗓门大就有理的。” 唐俭神色不悦。 郎将了不起? 他连皇帝的颜面都不给! 范铮的面上露出一丝狠色:“本来,本官只是受孙侍郎之托,为民部司、金部司、仓部司调账的,不意带来协助的学生竟遭恶意恫吓。罢了,孙侍郎之托就此罢休,本官宣布,察院正式彻查民部贪赃一案,所有卷宗、账簿,自贞观元年起,全部封存。” 刘谙、华鸣立刻转身飞奔,回察院拿封条。 范铮牵起甄邦的手,等待刘谙、华鸣回来。 唐俭苦笑:“没必要闹到这地步吧?要不,让书令史给娃儿道个歉?” 范铮冷笑:“尚书在说笑吧?要不,我斩他一刀,再给他道个歉?” 樊胜鼻孔里哼了一声:“你力气小,还是我来斩吧。” 半边面颊肿成猪头、牙齿脱落了几颗的书令史,扶着院中桃树站起来,心头狂跳。 玩脱了,本来想着吓唬一下甄邦,给范铮施加点压力,不曾想范铮直接掀了桌子,立案了! 刘谙、华鸣低着头走了进来:“上官,阚苫监察御史不准立案。” 民部官吏窃笑。 范铮呸了一口:“这个贱种!耶耶早晚要他好看!去,直接找御史大夫,他要不准立案,本官拼着这官身不要,敲登闻鼓!” 唐俭恶狠狠地瞪了那书令史一眼,随即堆起笑意:“不至于,不至于到那地步。要不这样,本官将他革职查办。” 范铮鼻孔里哼了一声:“嗯?” 刘谙一扯华鸣,迅速转身跑开。 感谢大多数好叭打赏,祝前程似锦,钱途无量,幸福美满! 另:兄弟们,月初了,月票快到碗里来! 第106章 甄邦的节奏 御史大夫虽然是从三品,没有民部尚书品秩高,但御史台是自立于三省之外的司法机构,没有必要非得给民部颜面,即便民部尚书是唐俭也一样。 何况,是民部先拂了御史台的颜面,即便李乾佑脾气再好也没法忍! 浩浩荡荡地,二十五名御史书令史、三十四名监察史,随着侍御史唐临进入了民部,让整个六部、尚书省都沸腾了。 热闹,大热闹! 御史台和民部杠上了! 民部这种卡脖子部门,往往招人恨而不自知。 今年拨你工部的一万贯? 对不起,就八千贯,剩下二千贯且慢慢等着,或许年末能挤得出来。 也许是真的紧,也许是有轻重缓急,也许是有远近亲疏,也许是看你不顺眼想拿捏一下,谁知道呢? 去年上任的尚书右仆射、摄太子少师、申国公高士廉,无奈地看了一眼民部方向,微微摇头。 民部账务出了问题,高士廉心知肚明,无非是有人想刁难一下孙伏伽,以报一箭之仇,大乱是没有的。 整个民部真要乱成一团麻,尚书省还坐得住吗? 孙伏伽请外援在情理之中,范铮来查账也有转圜的余地、 但谁也想不到,那名书令史的画蛇添足,他弄巧成拙了。 吓唬一个娃儿,在外头就是被人骂没品,了不得梆梆两拳。 可护短的范铮发起疯来,当真让人头疼。 贞观元年起的账簿啊! 不说数字堆积,单想想时间跨度,都能让人头皮发麻。 十二年的资料,能够埋进去几个人了! 清廉如水,你指单个官员,还有可能; 指整个部门,尤其是掌控钱财的部门,伱想什么呢? 或多或少,会有点不太干净! 察院阚苫拒绝立案,其实多少是有点道理的,你这跨度得多少人才算得过来? 可谁能想到,御史大夫李乾佑,反手给了阚苫一个锅贴,不仅同意立案,还把御史台的书令史、察院的监察史,一个不漏地送到了民部。 整个察院里,就李义府笑得像偷到鸡吃的狐狸,其余人如丧考妣。 倒是左骁卫翊府的介入,有点莫名其妙。 高士廉也想当一当老好人,可张不开那嘴。 对一个娃儿恫吓,你们可够没底线的! 算了,老夫年过甲,失聪咯。 咦,不对呀,我家大郎高履行,可以从礼部祠部郎中右迁民部了嘛。 高履行在史书上记此时累迁滑州刺史,但滑州是河南道望州,刺史是从三品大员,你觉得高履行的资历足么? 即便算上他是东阳公主的驸马都尉也不够! 所以滑州刺史应该是个虚衔。 贞观十一年,定制勋臣为世袭刺史,今年二月停封世袭刺史,这些刺史同样是虚衔。 举贤不避亲,或许能考虑一下,或者让外甥长孙无忌开口? …… 侍御史唐临,坐在一旁,一言不发,却震慑着民部的官吏。 “没事吧?” 范铮小声安慰甄邦。 甄邦挤眉弄眼:“舅父,我就是吓唬那个恶人的。” 鬼机灵! 就知道甄邦这娃儿胆子没那么小,但范铮不介意借机展示自己的獠牙。 范铮奇怪地看到,身后五大三粗的樊胜,轻轻松了口气。 似乎,樊胜很在意甄邦啊。 樊胜与樊大娘同一姓氏,搞不好真有瓜葛呢。 轻轻拍了拍甄邦的手臂,范铮下令:“所有人分工协作,按我分的科目,重新逐条摘录,先抄贞观十二年,度支司、金部司、仓部司的账,再逐年倒推。” 一名御史书令史,微笑着开口:“不是听说监察御史这学生很厉害,能露一手么?” 范铮淡淡地回应:“什么时候,你们摘抄完一年的账务,没有遗漏,就是他出手之机。” 书令史们一合计,仓部司的账比较单纯一些,于是纷纷出手,将仓部司贞观十二年的账务摘录完毕,就在用膳前完成了。 “刘谙、华鸣,把你们的算盘拿出来给甄邦,同时你们给他翻纸张。不是想见识一下高手吗?近距离观察吧。” 范铮点了一下他们。 至于其他人,爱信不信。 调整好桌椅高度,甄邦气势一变,左右手各打一具算盘,噼里啪啦的珠子声,让御史台与民部的人都瞠目结舌。 恰如蜗牛被乌龟碾压——太快了,根本没看清! 刘谙、华鸣人都麻了,只知道机械地抽走算完的纸张。 这就是差距啊,难怪上官说他不是最快的。 刘谙的一只手无意识地跟着甄邦的节奏比划,快抽筋了才醒悟,自己根本做不到啊! 难怪上官当日说从小学起最快,老了,指节没那么灵活了。 也是他们自取其辱,连铁小壮的速度都比不上,跟甄邦比? 民部的人暗暗后悔。 得罪人没什么,得罪了管得到你的内行,就要命了。 那个内行是监察御史,就更要命了。 看着一页页纸张上写满了结果,捧着碗的民部官吏们突然觉得,皇城的膳食,它不香了啊! 范铮随意抓了个面饼咀嚼,一只手逐页翻动,用心算核对结果。 很难得,甄邦这娃儿,这次格外争气。 “全对。” 范铮说了一声。 甄邦一手抓着葱饼,小屁股得意地扭了几下。 下了值的樊胜,换了一身圆领袍,站在旁边抱臂看甄邦撒欢,眼里现出浓浓的宠溺。 真没猜错,他们之间应该是周亲,至少也是大功亲。 用膳之后,汗巾擦手,范铮亲自出马,将一个个账户的数目汇总,填入一张奇奇怪怪的表格中,甄邦算一遍,他复核一遍,敲定了最终数字。 “记录:民部仓部司,贞观十二年,短少粮食三千一百五十二石七斗八升六合。” “所有卷宗、账簿、门窗,贴封条,明天再来查。” 甄邦嘟囔:“都没玩够。” 随着甄邦到了朱雀门一侧,樊胜停下了脚步,生猛的脸上现出犹豫、纠结。 “早晚要面对的,不是吗?” 牵着甄邦的范铮,轻声说了句。 樊胜黯淡地笑了笑,低着头颅,亦步亦趋地跟着甄邦走出了朱雀门。 “甄邦,今天顺利吧?”樊大娘哈哈大笑。 甄邦撇嘴,把今天的事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同时提到樊胜打书令史耳光。 樊大娘才将目光移到樊胜身上,冷冷地哼了一声。 “姐……” 樊胜怯生生地喊了一声,和他魁梧的身材成了强烈的反差。 第107章 灭口 樊大娘的眼圈瞬间红了,两个沙钵大的拳头擂在樊胜肩头,砸得樊胜的身子矮了一截。 巨大的响动,惊动了两名左骁卫翊卫,握着手中的白干枪跑过来,却被樊胜一个眼神瞪走了。 唐制四枪,步兵用木枪,骑兵用漆枪,羽林用白干枪,金吾用朴头枪。 由此可见,后两种枪,仪仗的性质大过实战。 “姐,是家里对不起你……” 樊胜的豹眼落下滚烫的泪珠。 樊大娘嚎了两声,涕泗横流,一把抓过范铮递来的汗巾,擦干眼泪、擤了鼻涕,绽放出笑容:“我没事,我没事。我知道,耶娘实在是养不活我这大饭量的妹娃子,才将我卖了。” 多少笑容背后,藏着一把辛酸泪? 樊大娘露出笑容:“为什么我回华阴县老家,根本找不到你们?” 樊胜用袖子拭了把眼泪,哽咽着回答:“后来,兵荒马乱,我们漫无目的地往西乞食,在渭南县一个村子里落了脚,阿弟还是没熬得过去。再后来,我当了府兵,从范铮监察御史那里听到了你的消息,却不敢来相认……” 乱世之中,人不如狗,樊大娘一家能基本幸存,都是一桩幸运的事。 “樊大娘,好歹回家叙话噻。” 孙九牵着小叫驴过来,钉了掌的驴蹄声格外响亮。 樊大娘咧嘴笑了:“对,回家,姐给伱蒸荷叶鸡吃。” 甄邦牵着范铮,仰头问道:“舅父,我这是多了一个舅父吗?” 范铮回答:“他才是你的亲舅父,我是干舅父。” “可是,郦正义先生教了,天对地,云对风,日月对长空,你是干舅父,他不应该是湿舅父吗?” 甄邦狡黠地眨眼。 范铮表示,自己肚子里的存货,不足以解答《十万个为什么》,果断甩锅:“这个,我就不懂了呀!既然是郦正义先生教的对子,你问问他呗。” 甄邦得意洋洋地笑了。 嘿嘿,舅父也有不懂的东西嘛! 路过东市时,范铮让陆乙生去买几斤驴肉、羊肉、蔬菜,打算提到樊大娘那里弄吃喝。 樊胜连忙抢先:“我去!我去买!” 范铮轻笑:“你去可就撞我枪锋上了,五品以上不得入市,我这监察御史不弹劾都不行。” 樊大娘哈哈大笑:“跟范铮兄弟不需要生分,打他小时候,我就常做小零嘴给他吃。” 范铮笑道:“那是,不给我就往地上打滚。” 孙九表示,没见过,不敢乱说。 那几年正是孙九意气风发时,基本不住偏僻的敦化坊,当然更不会在意范铮这个鼻涕娃儿。 说是樊大娘姐弟相逢,可樊大娘荷叶鸡铺子,范家上下全来了。 苦贞贞给樊大娘打下手; 范老石与樊胜搭了把手,小小切磋了一把,不知道胜负如何; 杜笙霞摆出一坛虾蟆陵郎官清酒、一坛杏村、一坛剑南烧春酒,大有以酒会友的姿势,让范铮为之侧目; 元鸾大马金刀地坐上席,偏偏无人置喙。 闲下来的樊胜四下打量,目光迅速被墙上的“积善人家”四个大字吸引。 飞白体什么的,樊胜不懂,但“贞”、“观”连珠玺,樊胜是听说过的,普通人也没那个胆量刻这种印章。 甄邦得意地看着这个舅父惊讶的样子,故作矜持地摆手:“哎呀,也没什么啦,就是皇帝来吃鸡,不想付账,写一幅字抵账而已。” 樊胜表示,确实被这个外甥装到了。 皇帝御赐的墨宝呀! 甄邦继续卖弄:“进门的时候,你看到招牌没?皇后手书,并刻下来赠送的。” 樊胜终于被震动了。 帝后各自赐字,这得多大颜面? 这么说吧,只要樊大娘一家不是杀人放火,谁也别想打铺子的主意、夺荷叶鸡的买卖、整治他家的人。 “这是舅父领着陛下与皇后来吃,才得赐的字。” 甄邦小脸满是骄傲。 樊胜看了一眼范铮,深深地记下了这份人情。 菜肴上桌,酒满上,樊大娘举起浅碗敬元鸾:“当年要不是婶子多加关照,还教会我拳脚,日子要难熬得多。” 范铮惊讶地表示,自己还是 …… 再次到民部,范铮隐约觉得气氛不对。 民部的官吏,在厢房议论着什么,面上都带着悲愤。 匆匆赶来的孙伏伽叉手,一声叹息。 好好的内部查账、调账,弄成剑拔弩张的势头,源头就是孙伏伽。 外行管理内行,难免下头不服,再加上有人撺掇的话,闹大也正常。 哎,继续闹腾吧,把民部摊子折腾倒了,耶耶回大理寺! 就是愧对范铮。 唐俭沉着脸踱了过来:“昨天得罪你们的书令史,浮尸龙首西渠。” 范铮表示不明白:“这是要我随礼十文钱呢,还是认定是我杀人?” “他是因你而死。”唐俭一字一句道。 “听说莒国公也曾随军出征,并在贞观四年出使突厥,导致突厥为大唐所败。不知道莒国公会不会觉得,那些突厥人因你而死?” 范铮表示,在皇帝面前耍脾气,人家因为你是世交而容忍,本官可不会。 倒是杀人灭口,这一招使得犀利。 “杀人者,你们不去追究,反而在本官身上撒气,是觉得御史台太温柔了么?” 御史台的狱丞、狱史、问事闻风而动,整整齐齐地汇聚于民部,等待范铮下令抓人。 台狱空旷,建成以来就范铮开了个张,没活啊! 不说搜刮人犯的油水吧,可一些小福利是与活儿挂钩的,干活才有福利拿,当然得感谢范铮的折腾劲了。 民部这上百号官吏啊,就是拿一半,也是不得了的业绩,可以给婆娘换一身新衣裳,可以给娃儿割两斤他垂涎已久的羊肉回去。 剑拔弩张的势头,自然早就传到了两仪殿。 光着大脚丫、品着杏村的李世民,两个脚趾搓了一下,一点污垢脱落,浓浓的豆豉味迅速弥漫。 “嘿嘿,有好戏看咯!茂约(唐俭的字)这头倔驴,遇上比他还疯的家伙,得吃瘪了!” 张阿难小心翼翼地问:“陛下,要是民部真翻了,莒国公……” 李世民笑道:“朕不是鸟尽弓藏的帝王,茂约于国是有大功的,到时候朕免其官,准其一子尚公主,料想他也没法生气。” 咽下一口杏村,李世民小声嘀咕:“让你下棋不让朕!” 第108章 为他人作嫁衣裳 “自贞观元年至今,仓部司亏空粮食五万一千四百三十二石。请品级内官员去台狱品茗。” 火力全开,三天时间清理完账务相对简单的仓部司。 范铮嘴角一勾,很遗憾,方方正正的脸,做不出歪嘴龙王的动作,幅度都小到可以忽略。 台狱的茶,想来民部仓部官员是不愿意品的。 没拿吏员、流外官,倒不是范铮慈悲心肠,想公门立金身,而是不能因官员入狱就导致仓部司停止职能了,该干的事还得干呐! 算盘拨得越快,越像是催命符贴到脑门上。 一名金部司从九品上主事,额头上渐渐渗出黄色的汗珠,一只手无力地抚着左胸,身子隐隐颤抖,仿佛后世被电麻了的人,继而软软地倒下了。 民部门外,踏入太医署医监姜茯苓等三人,搭脉确诊之后,姜茯苓开口:“开席吧,没得救,活活吓得心脏破裂,神仙都救不了。” 唐俭觉得老脸无光。 就是贪了,无非是追赃、徒或流而已,能做出勾当,自然要承当相应的职责。 你说失仪什么的,唐俭还能勉强理解一下,吓死算怎么回事? 大唐当年不利时,老夫在突厥的千军万马面前,照样敢指着颉利可汗阿史那咄苾痛骂,骂他言而无信、出尔反尔! 决定胜负的铁山一夜,老夫照样为使,毅然驻入突厥军营。 唐俭绝口不提,李靖夜袭那一手,让他足足跳脚骂了三天。 范铮微微点头,与姜茯苓要了联系方式。 毕竟,相里干已经调离敦化坊武候铺,回到左候卫,任从六品上长史,脱离了左候卫翊府,一步跨了好几个台阶。 范铮当初就觉得相里干不应该是普通武候,果然没猜错。 想来,当时应该是某人警惕自家阿耶发难。 “金部司不愧是常年玩钱的,手段果然了得。一万匹紫熟绵绫,换成了一万匹生绵,好家伙,五倍半的价差,倒手就有二万一千六百贯的价差,比去抢强多了。” “度支司虚报开支,也是近万贯的收益,真够肥的。本官就不明白,你们的中衣袖子,都几乎洗破了,贪这些钱图什么?” 有熬不住收拾的民部官员招供了,并带着御史台的书令史,到了他家所在的庄子,将池塘放干了水,庄户从淤泥中取出蜡封的木箱,里面的开元通宝完好无损。 开眼了,这样的藏钱手法,还是很有创意的。 更有创意的是金部司郎中,他家的钱、绵绫,全部藏在宅子的夹壁里。 民部侍郎孙伏伽,已经上表请求回大理寺,为少卿也好,为大理正也罢,反正是要脱了民部这个烂摊子。 专业不对口,贼难受! 今日有所赐的诸位,我在大理寺等你们,有本事伱们一辈子别落到大理寺,别落到孙某手中。 太极殿上,对孙伏伽的上表,群臣议论纷纷。 “岂有此理,民部出了那么大娄子,身为侍郎,孙伏伽还想临阵脱逃?” “本来孙伏伽就是司法这一头的人,偏偏要他干管钱粮的民部侍郎,这不是为难人吗?” “本官听说,惹此祸端,就是民部三司挤兑孙伏伽,蓄意用错账刁难,导致他不得不去找范铮帮忙。偏偏民部那帮没品的蠢货,还对范铮带的学生恫吓,导致御史台彻底翻脸,李乾佑直接立案了。” “废话,换你你也得翻脸,不然人心就散了。” “本官倒是对监察御史范铮的学生感兴趣,若不是年纪实在太小,本官当建议司农卿破格拔擢为从九品上录事。”中书舍人、清河郡公杨弘礼的见解与众不同。 杨弘礼是隋朝名臣杨素的侄儿,李渊因杨素对隋朝有功,却断了苗裔,破格封他清河郡公。 杨弘礼自身能力也强,在中书舍人位置上如鱼得水。 司农卿嘿嘿笑了两声,没有贸然接话。 要说不心动是假的,可这年龄…… 要开先河,需要一定的魄力。 戴三梁冠、着紫色朝服,司空、赵国公、领赵州刺史长孙无忌干咳了一声,殿内清静了许多。 “陛下,臣以为,孙伏伽既然有了去意,不如成全他。让他在大理寺,或许才能发挥最大作用。”长孙无忌举象牙笏。 长孙无忌比谁都了解自家妹婿,他最讲究效用。 着衮冕的李世民微微颔首:“赵国公之言甚善。只是,民部侍郎的位置,当由谁来接手?” 长孙无忌道:“臣长孙无忌,举贤不避亲,推举礼部祠部郎中、驸马都尉高履行,接掌民部侍郎一职。” 殿中上奏,“臣”之后加姓名的,就是非常正式奏报。 “称臣不名”,就是有资格不加姓名,则是一项很重的礼遇,曹阿瞒当年就享受过这待遇。 下面的官员刚刚看到一线希望,结果长孙无忌飞起一脚把门关上了。 高履行是皇帝的女婿、皇后的表弟、尚书右仆射高俭之子、司空长孙无忌之表弟! 谁能从他们早就分好的羹中抢夺过来? 所以,高履行是应该称呼李世民岳父大人呢,还是表姐夫? 大人这个词虽说一般指耶娘,安在岳丈、岳母身上也不突兀。 高俭走流程地推脱两句“犬子才疏学浅”,半推半就地过了,然后李世民一拍板,成了! 有官员暗暗在骂娘,费了偌大的劲,搭上那么多下层官员,好不容易将孙伏伽挤兑走,结果为他人作嫁衣裳,便宜了高履行! 李世民给长孙无忌抛了个眼色,长孙无忌立刻启奏:“臣长孙无忌,弹劾民部尚书唐俭,怠于公事,常常与宾客饮宴为乐,当坐免。” 民部出了这摊子事,说唐俭懈怠是没毛病,加个饮宴总感觉不对味。 治书侍御史韦悰举角笏:“臣治书侍御史韦悰附议。” 陆陆续续有文官附议,程咬金之流的武将,可根本不理会这种事。 别以为唐俭当年被李靖坑了一下,结果李靖回来立马被人弹劾纵兵劫掠,似乎他的朋党就多了。 不是的,文官们之所以弹劾李靖,是因为谁也不想那么不明不白地被坑死,哪怕要为国捐躯,你好歹也事先让我知道啊! 此风不可长! 唐俭连面对李世民都不肯稍让,本身也不是多好的脾气,得罪的同僚多了。 此刻不落井下石,更待何时? 李世民叹息:“莒国公于朝廷是有大功的。这样罢,迁其为光禄大夫。” 唐朝初年,设左右光禄大夫,贞观年只有光禄大夫,从二品文散官,唐俭的迁官,似升实贬。 第109章 消遣 紫微殿才是李世民自己的寝宫,北临南海。 不是外海的南海,是太极宫里的南海。 紫微的名头太大,给哪个嫔妃也没胆子住下。 这里是李世民私人的小天地,啥时候要保养腰子了,就得往紫微殿几天。 同时,一些隐秘的事情,也在这里酝酿。 殿外富丽堂皇,殿内的风格迥异,除了没有设幕(帐篷),其实与他当年为天策上将时,在军营的陈设差不多。 那张比较舒适的大床例外。 在这里,侍候的内给使都是经过内谒者监精挑细选的,敌国出身不要,罪人之后不要,基本是当年饥荒、不得已噶一刀的可怜人。 整个紫微殿没有宫女,一个都没有。 虚射了一把三石强弓,李世民叹道:“难怪蜀汉刘先主感慨髀肉复生,朕才多久没出征?触感都消失大半了。” 张阿难轻笑:“十二年了,陛下除了秋猎,都没怎么动弓,要不然莒国公哪有机会战野猪?也正好证明大唐国力鼎盛,无须劳动陛下亲征。” 这说的是贞观五年,李世民带唐俭在洛阳打猎的旧事,五头野猪,李世民箭射四头,幸存的一头唐俭拔剑而战,李世民缓过手来,一剑斩杀。 要没这情义,唐俭要受的惩治,可不是免实职那么简单。 至于御驾亲征,李世民还是想的,只不过这些年基本在恢复国力、人口,缓缓吧。 李世民突然想到有趣的事,忍不住乐了:“张阿难,你说,有一天范铮的阿娘,与莒国夫人元氏会面,会是怎样的场面?” 元鸾家与元氏家,多少有些渊源,是不是源自鲜卑拓跋氏那一支就不得而知了。 元姓是个多源头姓氏,有源自商朝元铣的,有出自周朝姬氏的,也有鲜卑拓跋改汉姓的,后面还有避讳改姓的。 张阿难轻笑,并不接话。 一辆四马拉着的赤质金饰安车,静静地停在紫微殿大门处。 内宫内仆局驾士控马,内仆令居左,内仆丞居右,六名内谒者监寺人按刀护持。 安车,是皇后六车之一,临幸而供。 所以,皇后来这里的原因,是一清二楚了。 李世民大笑出殿,自安车上托着皇后腿弯抱下:“观音婢可来了!” 长孙皇后面色如粉,轻轻哼了一声:“二郎,轻一点呦。” 张阿难挥袖,内给使依序退下,张阿难最后出来,贴心地掩上殿门。 一番恩爱之后,李世民进入贤者模式,斟字酌句地开口:“朕欲让豫章下嫁唐善识,观音婢以为如何?” 豫章公主并非长孙皇后所生,但生母下嫔早逝,一直是长孙皇后抚养,所以才需要问过长孙皇后。 当然,李世民如果不问,也能强制将豫章嫁了,与长孙皇后的夫妻情分就难免受影响了。 长孙皇后妩媚地哼了一声:“唐俭性子倔强,唐善识倒还老实,将就吧。倒是城阳,才多大岁数,你就要她下嫁杜荷那个性子乖张的,还是不是亲阿耶了?让文安县主下嫁不就得了?” 文安县主是李元吉的六个女儿之一,倒是得了活命,不过是幽禁于掖庭之中。 身为阿娘,长孙皇后多为亲生的妹娃子着想,纵然有点偏颇,也在情理之中。 李世民的笑容凝滞:“朕知道杜荷狂妄,并非良配,可朕需要安抚自克明薨后、隐隐觉得不安的杜曲,联姻势在必行。文安,呵呵,份量不足,就连其他庶女都不行啊!” 李世民还有话没说,自从皇妹永嘉长公主与外甥杨豫之……之后,公主之名,渐渐遭人嫌弃,要不然杜荷敢蓄意闹事,以求拒婚? 朕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啊! “另外,你让李乾佑关照范铮,本意是好的,就是容易让人胡乱猜测,以后我们不这样了啊。” 长孙皇后嘟起了嘴:“坏二郎,不理伱了!” 李世民自然能轻易抹平发妻的小脾气,小声地开口:“记得去敦化坊吃的荷叶鸡吗?嘿,她的娃儿,据说使得一手好算盘,震惊了民部与御史台。” 长孙皇后扭了扭身子:“不会吧?她家娃儿,没有十岁吧?” 李世民笑道:“九岁。据说,那一手算盘,是范铮教的。” 长孙皇后翻身,在李世民肩头咬了一口,鼻孔里哼哼:“坏二郎,肯定又打范铮的主意了。” “还有一个你想不到的事,朕新从新丰折冲府调至左骁卫的翊府中郎将樊胜,居然是那樊大娘失散多年的阿弟!” “呀,还真是喜事临门呢!” …… 敦化坊,坊学内。 载誉而归的甄邦,在同窗羡慕的眼神中,眉飞色舞地讲起了一些趣闻。 涉及重要人物、皇城布局、翊卫值守,范铮事先交待过他,只字不提。 但是,像吓死一名主事这种牛皮,可以吹上一年! “哇,居然把坏人吓死了,厉害!” 反正,娃儿们的心思就那么单纯,坏人都该死。 还是甄行给甄邦降了温:“这是郦先生在这段时间的讲义,你赶紧学学,这几天补上吧。” 甄邦瞬间如霜打的昆仑紫瓜,蔫了。 这世间,为什么要有补功课这种破事啊! 坊学里响起快活的笑声,同窗们被甄邦的巨大转折逗乐了。 凭你再大本事,依旧逃不了功课。 他们却不知道,未来,已经因为甄邦出的这次风头而改变了。 …… 御史台。 公房内,掌固烹茶,李乾佑陪着同样着紫袍公服的国子监祭酒孔颖达叙话。 孔颖达面容端正,眉骨略突,五柳须,温文尔雅,待人谦恭,言谈极有分寸。 偏偏这个性格的孔颖达,对上叛逆的太子李承乾,劝谏却越来越激烈。 范铮敬陪末座,接过茶汤,眼带疑惑:“祭酒日理万机,掌控六学,拨冗见下官,所为何事?” 祭酒是国子监最高官员,相当于大唐主要官方学校的校长,六学相当于下面的各系。 之所以用“主要”二字,是因为除了地方上的州学、县学,还有东宫的崇文馆可纳二十名学生,门下省弘文馆纳学生三十人。 但这两个馆,学生都是显贵之后,或者是皇亲国戚。 孔颖达有些歉意:“本祭酒是想请你检校算学博士。” 范铮难以置信地指着自己鼻子:“祭酒莫不是在消遣下官?下官非科举出身,也没正经读过多少书,当博士能服众?” 第110章 初入国子监 孔颖达耐着性子慢慢解释。 检校二字,在此时的涵意,大致是代理、兼任,孔颖达给个这个检校博士,不占用算学二名博士的固定名额。 “但是,相应的俸禄、职田是可以叠加的,只有庶仆是按高一方给人数,不能累计。” 孔颖达的的歉意,是因为博士也分三六九等,从正五品上到从九品下,偏偏书学、算学博士是最低的从九品下,待遇偏低了。 但这是他能给出的最高待遇了,谁让朝廷定的算学博士就这品秩呢? “出身不是问题,本官想让你教授的,只是算盘而已。这方面,你可为天下先。” 范铮微微沉吟。 倒不是鄙帚自珍,算盘在日常计算中,渐渐替换了算筹,推广也是必然的事。 范铮吃了一口茶汤:“祭酒厚爱,下官自难推辞。问题有三个,其一是算盘问题,我要用的算盘远比市面的小,目前只有我阿耶的范氏木器作坊能造,五百文一具,从这里采买,是否会为人诟病。” “其二,我没有耐心与算学生斗气,有捣乱的,可以直接驱离,永不接收。” “其三,我职司在察院,去国子监,察院这头怎么算?应值不值、无故不到、当番不到,可是要笞二十的。” 孔颖达温和地笑笑:“算学生依制只有三十名,十五贯钱也不是多大的事,本祭酒还是能担下的。至于说算学生,监察御史有所不知,都是文武官八品以下子嗣,以及庶人子弟,量他们没胆炸刺。” 呃…… 范铮倒是意外了,原来都是些没背景的监生啊! 范铮是不知道,哪怕是所学基本相同的国子学、太学、四门学,博士的品秩、学生的家世都是分阶梯的,庶人之子哪怕学识再好也只能够得到四门学。 前三学的学生数以百计,后三学的学生数以十计。 幸亏总体数量不大,否则,就会出现十羊九牧的奇特景象。 至于当值、点卯,则需要御史台出面了。 李乾佑直接把范铮的点卯、当值,从察院拽入御史台中,也方便范铮来回做事,免得在察院遭阚苫等人刁难。 柳范是从鄯州回来了,却不能改变阚苫与范铮对立的局面。 民部之事,过节已经坐实,不再只是诱骗范铮去瓜州豹文山守捉的未遂之举那么简单。 早晚有一天,不是阚苫的小鞋夹了范铮的脚,就是范铮的小鞋要削阚苫的足。 从范铮的谨慎来看,阚苫怕是抓不到他的把柄。 柳范也只能苦笑。 何必呢? 何苦呢? 阚苫你也是多年的监察御史,就没点眼力,看不到范铮闪闪发光的前程? 纵然比马周差些,未来也不是伱正八品上官员能企及的! 出身不好,嘿嘿,马周是个什么出身?现在又是什么官职? 图一时快意,却给自己留下了一个大隐患。 那种翻身之后、对过节一笑置之的大人物是有,但史书上为什么特意记载这情节呢? 因为,常人很难做到如此豁达大度! “这是国子监算学典学羊舌墩,复姓羊舌,以后由他在务本坊国子监大门处引你进去,有什么事你也可以直接吩咐他。” 孔颖达叫来穿绛戺衣的羊舌墩。 典学是国子监六学的流外官,掌抄录课业。 这个姓虽然生僻,却是血脉纯正的汉家古姓,几个源流都是汉家子,其中春秋晋国羊舌食我的子孙避祸,隐居华山,改姓杨。 后来羊舌氏,多数简为羊、杨姓。 …… 务本坊很大,国子监浩浩荡荡千人的教学场所,只不过占了半坊之地,旁边还毗邻着尚书左仆射、开府仪同三司、梁国公房玄龄的府邸——也是后来的光天观。 范铮走到国子监门前,久候在此的羊舌墩,引着范铮,路过一片又一片的分区。 “这边是国子学,监生三百;那边是太学,监生五百……” 羊舌墩慢慢讲解,反正算学在里面最角落处,路还有一段呢。 区是划分了,却没有用围墙隔离,诸学的监生与博士都好奇地看着戴獬豸冠的范铮,纷纷猜想是不是律学请来助阵的官员,却愕然看到范铮拐进了算学。 三十一具算盘,摆列在各自桌面上,其中一具连同桌椅是范铮的。 “不说废话,本官御史台察院正八品上监察御史范铮,是祭酒礼聘的检校算学博士,负责教你们算盘。从现在起,将你们以前的打法全部弃了,如果不愿意学,可以从此不来。” 下马威就得恶。 官职、品秩一摆,想亮出身世来倨傲一下的算学生直接蔫了。 博士不比自己年长几岁,官职却已经不逊于自家阿耶,惹不起。 倒是“监察御史”四个字,意味着什么,他们还不太懂。 一名较年长的监生起身:“博士既然来教算盘,想来是有真本事的,可否让我们开开眼界?” 就知道这帮生瓜蛋子不会轻易低头。 范铮坐下,麻利地清子,加百子、狮子滚绣球、凤凰单展翅、凤凰展翅轮番展示,打得算学生们眼缭乱。 有心抵赖吧,算盘这门技艺,水平高低那是一目了然。 “其实,要不是祭酒登门,本博士甚至懒得教你们。不是歧视,技艺这东西,最好是从小练起,你们接近成丁,快要定格了,学出来也到不了巅峰。” 范铮表示,上辈子学过打击乐,喜欢打击一下桀骜不驯的监生。 啧啧,当初做梦都想混进来当监生,而今摇身一变,成了算学博士。 人生的境遇,就是那么猝不及防。 “全部坐正,左手扶算盘,右手大拇指管下珠拨上……” “口诀背起:一上一,二上二……三下五去二……” “上是下珠靠梁,下是上珠靠梁,去是下珠靠边……” 半天时间,都是在练指法,监生们手指头都快要抽筋了。 哭死,从来没想到拨算珠能快到这地步,外面的账房先生不是啜一嘴汤饼动一指吗? 范铮看了半天,摇头长叹:“想不到你们的手脚,比古稀老媪还慢。啧啧,本博士最差劲那个学生,都比你们快多了。” 范铮心里补充了一句:“就是不太准。” 第111章 沧海桑田 范铮出了国子监,很奇怪,居然没看到孙九与陆乙生的身影。 这可是前所未有的事啊! 快步走出务本坊,就听到孙九牛皮哄哄的声音:“兔崽子,有种照耶耶来一刀!耶耶就不信了,长安城是你突厥索头撒野的地方?” 索头是指突厥人等脑后辫发的造型。 当然,突厥人是不剃的,只是结辫子。 高句丽、室韦,则不辫发。 一个愤怒的声音,别扭地开口:“胡说八道!我阿史那结社尔,是大唐的中郎将!不是索头!” 辫发、锦衣,一行六人,腰间佩戴马刀,有少年,也有壮汉。 穿着最华贵的锦衣、手中提着两只不断拍打翅膀的母鸡,面容粗糙、鼻子稍小的壮汉瞪大了眼睛,正是中郎将阿史那结社尔,突厥突利可汗阿史那什钵苾的弟弟。 就这个人吧,他的名字都飘忽不定,在《旧唐书·太宗》里面是叫阿史那结社尔,在《旧唐书·突厥列传》里叫阿史那结社率。 虽然知道这可能是音译的问题,但整书编撰没有统一称呼是个瑕疵。 “呸!大唐的中郎将,不会去东市,更不可能抢鸡!” 孙九跳着脚,手指都快戳到阿史那结社尔的鼻尖了。 旁边的突厥人,有人恼怒,有人羞愧,却无一人敢拔刀。 这才是孙九这个渣渣敢叫嚣的原因之一。 长安城,有当世最能打的十六卫! 国强,军横,百姓的腰杆自然挺得直! 范铮踱了过去:“却不知,你是哪一府的中郎将?五品以上,不得入市你不知道?还敢抢鸡,伱怕是嫌弹劾不死哟。” 话不多,却戳得阿史那结社尔眼圈泛红。 因为,他这个中郎将是虚衔,哪一府都不是,除了干拿点俸禄,啥都没有,职田、庶仆从来没见过。 正四品下中郎将,如果不是大手大脚的,在长安的日子还是安逸,毕竟现在长安城的物价平稳。 但是,身为质子的阿史那结社尔,好酒贪杯,又喜欢与来长安的突厥人鬼混,那点俸禄就不够销了。 为了升官,他鬼使神差地向李世民告发兄长阿史那什钵苾造反,你说李世民是信他,还是信有多年交情、关键时候率部投唐的突利可汗? 于是,阿史那结社尔的人品,在皇帝心目中跌到了谷底,可能任实职的机会飞了,升迁的路子断了,阿史那结社尔只能富时酒肉烹、贫时到处蹭。 好不容易兄长死了,侄儿阿史那贺罗鹘来朝参了,能不逮着机会,哄哄年轻的侄儿,放自己回草原上? 说不定还能反手灭了侄儿,自立为可汗呢! 这不比在长安城寄人篱下强多了? 可是…… 沧海桑田,褡裢没钱。 仗着身份,不管不顾地,阿史那结社尔进东市抢了两只鸡,连东市令都拿他没法,偏偏孙九红着眼睛要跟他干仗。 吓唬吓唬人可以,真要闹出动静来,皇帝、天可汗也饶不了他。 不是打不过孙九,是投鼠忌器。 范铮的气度,明显是个官员,还是能管实事的官员。 很抱歉,大唐的官制,阿史那结社尔基本不知道。 阿史那结社尔气呼呼地放下两只鸡,腥红着双眼,转身带人离去。 徐娘半老的布衣婆娘,抓住了两只鸡,冲着孙九呸了一口,扭着粗壮的腰肢跑回东市。 诶,这里头,故事满满哟! …… 三月,有彗星行到了毕宿、昴宿(二十八星宿)。 樊胜在樊大娘荷叶鸡铺子里嘀咕:“哎,十六卫,拱卫京师,都没仗打,今年吏部考功司的考课,撑死了就是个一最,中中哟。没颜面!” 范铮挟了个鸡腿,往嘴里过了一道,出来就是细腰看了都流泪的光骨头。 别说肉,连筋都没了! “想 年少时念念不忘的荷叶鸡,如今竟然吃不下多少了。 “星孛毕、昴,有小凶、大吉。要是遇上圣驾巡视什么的,你尽量随行,且多加警惕。” 范铮云山雾海地扯了一通。 别说什么易经八卦,范铮不懂,就是在鬼扯。 樊胜无奈地看了一眼范铮:“别闹,那不是我能说话的事,我要提出随驾,信不信立刻有人过来审我了?” 倒真是忘了这一点啊! 对皇帝的动向关注,就有……嫌疑。 真是个头痛的事,好在也是樊胜头痛。 “反正吧,真轮到你去,警惕、再警惕,要知道,即便本朝强盛,依旧有不少余孽。” 范铮只能提醒到这里了。 樊胜也没当回事,毕竟这概率,实在是太小了,人家凭什么把皇帝身边露脸的活儿,交给他一新人? …… 两仪殿,中书舍人封言道正伏案起草诏书,箕坐的李世民开口:“封言道啊,朕算算,你已经二十有四了,该成家立业了。皇妹淮南长公主,年方二九,食邑三千户,性子温和,慎行修身,守礼制节,你意下如何?” 哎,替妹妹说媒,真是无奈。 要不是永嘉长公主坏了名头,哪里需要那么低姿态嘛。 淮南长公主李澄霞,年方十八,品行算是极好的,就是食邑三千,呵呵,实食邑三百。 封言道沉吟了一下:“阿耶虽过世,堂中尚有阿娘在,请陛下容臣与阿娘商议。” 淮南长公主的名声,封言道多少是听说一些的,与那个疯到极点的永嘉长公主不可同日而语。 李世民赞道:“有子如此,密国夫人当告慰密国公矣!” 密国公说的是贞观元年薨了的封德彝,密国夫人杨氏则是杨素的堂妹。 不怕封言道回家商议,就怕杜荷这种闹腾着不愿尚公主的。 哎,还有四个妹妹、十来个女儿要嫁,谁说皇帝女儿不愁嫁呦,被永嘉一弄,快愁死个人了。 要不是范铮品秩太低,且已经成婚,李世民都想逮住他问一声:“尚公主否?” 倒是贵妃韦珪所生的皇女李孟姜,也该封公主了,她倒是不愁嫁,一直为韦贵妃抚养的周道务,与她青梅竹马,婚事自然水到渠成。 第112章 不合时宜 礼部祠部司,负责监督交割的范铮,一脸生无可恋。 关键是,祠部司的职司,范铮几乎没接触过,怎么知道是否交割到位? 祠部郎中主掌祠祀享祭、天文漏刻、国忌庙讳、卜筮医药、道佛之事。 总而言之,高履行这厮以前管的,基本都是玄之又玄的东西。 天文漏刻这一条可以忽略,人家秘书省太史局那么专业,都还没完全弄明白呢。 卜筮医药,前者祠部司还勉强沾边,后者,你当太常寺太医署不得给你一捣药杵? 嘛玩意,不知道外行插手医药,会害死人的吗? “一祀天神,二祀地只,三祀人鬼,四祀先圣先师。” 从高履行基本没停过的嘴里,范铮居然知道了,东方青帝名灵威仰、南方赤帝名赤熛怒,西方白帝名白招拒,北方黑帝名叶光纪,中央黄帝名含枢纽。 无用的知识又增加了。 需要祭拜的神祗太多,要是分开,怕能天天都祭祀哟。 然后,每天一个节? 五月初六祭高祖太武皇帝,五月初一祭太穆皇后。 太庙的祭祀,功臣当配享,时下配享高祖太武皇帝庙名臣还是有几个的。 殷开山,太原起跟随李渊,武德五年随军讨伐刘黑闼,死于途中。 《西游记》编的殷开山,可多活了十几二十年哟。 刘政会,李渊的太原旧部,元从功臣,被刘武周俘获仍不屈服,贞观九年病薨。 最牛皮的配享大臣,则是淮安王李神通,这是自李渊举旗以来, 隋朝抓捕李神通,他只好带着儿子李道彦藏身鄠县山谷。 偏偏人倒霉,喝凉水都塞牙,粮食吃光了,人也病了,李道彦穿着破旧的衣服外出乞讨、摘野果,居然让他们父子熬过来了。 至于史书上说李道彦只给阿耶吃,自己忍着,当美化的笔法看吧,真肚子饿了,腹响声你就掩藏不住。 后来李神通汇合史万宝等人拉起点人马,与平阳昭公主的娘子军会合,拿下了鄠县,拥兵过万,在攻克长安的过程中也出了点力。 李神通最奇葩的是,打仗几乎没有赢,升官几乎没有停。 奇怪的是,裴寂却没有配享。 配享孔子的是七十二弟子与先儒,范铮也没太注意,就是里面三个名字比较惹眼,漆雕开、漆雕哆、漆雕徒父。 一门七十二贤,漆雕氏独占三贤,很牛皮了。 配享的大儒里,还有东晋范宁,前面提到的《文书教》:“土纸不可以作文书,皆令用藤角纸”,就是他的政令。 范铮要是能舍弃脸皮的话,说不定还能给自己认一个大儒祖宗。 (范宁一脸嫌弃:莫挨老子!滚!) 大祀散斋四日,致斋三日; 中祀散斋三日,致斋二日; 小祀散斋二日,致斋一日。 祀前习礼、沐浴,并给明衣。 这里的明衣,指斋戒沐浴之后穿的干净礼衣,也可指祭祀神明穿的衣服,唯独不能指死者洁身之后的衣服。 天下道观总共一千六百八十七所,其中一千一百三十七所乾道,五百五十所坤道,每观设观主一人,上座一人,监斋一人。 天下寺庙总共五千三百五十八所,其中三千二百四十五所僧寺,二千一百一十三所尼庵,每寺设上座一人,寺主一人,都维那一人。 (贞观年的准确观、寺无从考证,数字是借用开元年的。) 道士、比丘的籍册三年一造,一式三份,一份送祠部司,一份留存州县,还有一份送鸿胪寺。 傻眼了吧? 鸿胪寺不是管外交与丧葬吗? 鸿胪寺职司里有那么一项:天下寺观三网及京都大德,皆取其道德高妙为众所推者补充,上尚书祠部。 也就是说,职权是有交叉的。 祠部司对道僧是有约束力的。 穿俗衣及绫罗、乘大马、酒醉、与人斗打、招引宾客、占相吉凶、以三宝物饷馈官寮、勾合朋党者,皆还俗。 巡门教化、和合婚姻、饮酒食肉、设食五辛、作音乐博戏、毁骂三纲、凌突长宿者,皆苦役。 范铮表示不赞同:“和合婚姻、饮食酒肉,这两条限制佛门是没错。可道教是允许婚嫁、过常人生活的,照这两条,半数道士都得还俗了。” 在金朝王重阳建立全真派之前,道教基本是正一派,除了诵经、法事,在外可着俗装,可居观中、也可回家居住,当然也有自愿不婚配的。 晋代上清派 伱拿佛门的戒条去限制道教,这不耍流氓么? 现实中当然没哪个官员,扯淡到将明显与道教规则相悖的律条套人家头上。 但是,这一条,明显就是不合时宜的律令。 高履行潇洒地摆手:“不关本官的事咯!今日之后,本官要去民部数钱帛耍了。” 新任祠部郎中沃鯌,只能皱眉,表示将上奏朝廷,修改不合理律令,至少也要加个备注。 至于朝廷会不会通过,沃鯌表示无法揣测。 沃这个姓也有几个源流,沃鯌这一支,是最古老的商朝后裔。 范铮发问:“观、寺,都是官方认同的。那么,私建的招提、偏僻处的兰若有多少,祠部司、州县有算过吗?” 招提一词,有两种含义,一种是泛指寺庙,如倭国的唐招提寺;另一种是指民间私自建造的寺庙。 你只需要想想唐武宗灭佛的数据,就有个清晰的概念了。 当时,拆寺四千余,拆招提、兰若四万所,强令僧尼还俗二十六万,释寺庙役使良人五十万人,就这还是藩镇割据的背景啊! 即便贞观的人口、招提、兰若、僧尼数量没那么庞大,依旧不可小觑。 沃鯌苦笑。 真要管起招提、兰若,祠部司身上的压力就大了。 有几个吃饭都是半饱的农夫、庄户,可以号召人私建招提? 不说庶族,起码也得是豪强吧? 这些人,哪家没有一点关系? 即便不提世家,这股力量汇聚起来,也足够让朝廷头疼的。 你真以为高履行就没想过管吗? 烫手啊! 第113章 波颇离寺 太极殿上,门下侍中、郑国公魏征面红耳赤地咆哮着,拎着笏板想拍人,两名殿中侍御史合力都险些没抱住。 “怎么地,道士就不能婚嫁?我魏征还是道士,上瓦岗之前就是!我还喝酒、吃肉了,我还酿酒了!我家婆娘裴氏还生了四个娃、两个妹娃子!不服,退朝之后,在朱雀门打一场!我要打两个!” 程咬金大声喝彩:“老道士说得没错!打他!老程支持你!” 左武卫将军牛进达也扬起拳头:“揍他!” 右武卫将军吴黑闼挥拳,憋红了一张黑脸,终于吐出两个字:“同上!” 帮亲不帮理,秦叔宝都没了,剩下的瓦岗人当然得适当抱一抱团,给其他人看看响马们的威力。 当然,还得把握分寸,别让陛下猜忌了——别以为英明的君主就不会有这想法。 引发朝堂混乱的,是监察御史范铮的奏章。 “和合婚姻、饮酒食肉”的问题,其实也有不少人看出来了,却没人捅出来。 大家抱的心态是:不关我事,出头的椽子先烂,且让别人去管吧。 所以,开国二十多年了,这明显不合理的律令,依旧顽强地存在着。 直到范铮猛然把皮袍扯开,露出藏着的“小”,大家才仿佛恍然大悟。 魏王师、礼部尚书、永宁郡公王珪,出身本就是世家,习的又是儒家学问,对佛道之事并不感兴趣,随口点评了一句:“比丘守得,道士也当守得。” 一句话,激怒了当年在李建成麾下时的同僚,魏征抡着象牙笏要饱以老拳,浑然不惧王珪的夫人杜柔政是杜曲中人。 别看平时魏征谦和稳重,涉及了他的信仰,就是在戳他肺管子,你以为他当年在瓦岗不操刀吗? 李世民头痛地抚额,没眼看这混乱的场面。 不过,魏征揍一把王珪,好像也是不错的事情? 想想竟然有点兴奋诶! 叫你敢让朕的公主向伱行礼! 舅姑了不起么? 手持竹笏的范铮目瞪口呆,虽然早就听说程咬金很生猛了,可没人告诉他,魏征也很生猛哇! 太极殿的热闹,说出去可以吹一年! 可惜,不能乱讲。 当初王珪从门下侍中被贬当刺史,理由就是“泄禁中语”,太极殿的热闹,就属于禁中语的范围。 就这片刻,比社火过瘾多了! 至于范铮说清理招提、兰若,许多大臣心有所动,却不得不为现实而沉默。 兰若的问题不说,招提建立的目的是什么? 难道他们不知道招提没有得到朝廷承认吗? 不是的。 先建好一座招提,然后在未来的岁月中,伺机得到朝廷的认可,摇身一变,成为在册的寺庙,这才是正常的流程。 总不能等朝廷许你某州增添一座寺庙了,再去现建吧? 于是,招提的数量稍微多了一点,情有可原吧? 修德坊的宏福寺,敦义坊的景福寺(后改天女寺、法觉尼寺),天宫寺,众香寺,可都是贞观年立起来的。 即便名誉上尊崇道教,可佛寺如雨后春笋一般长出来,原因大家都清楚。 什么叫上行下效? 当然,三省内部还是有共识,多少数量达到警戒线。 范铮能提出建言,很好,但能不能实施下去,就是另外一回事咯! …… 休沐日,范铮沐浴更衣,熟门熟路地进了大兴善寺。 一路到了茶室,灰袍僧衣的波颇与玄谟,合什见礼。 “阿弥陀佛,就不多说闲话了,时间有点紧。我与波颇法师,今日必须离开大兴善寺,迁胜光寺,若有缘,我们鄠县眉坞岭见。” 玄谟快言快语,把事情讲述了一遍。 波颇合什:“依老僧想来,若无居士提醒,法琳之事,我们就该离开长安城了。能厚颜多居几年,多译了两卷经,已是功德无量。” “唯有售香一事,新任都维那颇多不满,只能抱歉了。” 范铮想了想,猜出大致是因为自己的奏章惹的事。 无所谓了,香坊现在也不是敦化坊的主要收入来源。 “可需要安排车马相送?” 玄谟一拍两个笥箧,面上洋溢着自信的笑容:“比丘在天竺,多为托钵而行,随善化缘,贫僧当可效仿。” 范铮出了大兴善寺,一声招呼,敦化坊的中男在其他香贩古怪的笑意中,拖起推车就走。 哈哈,这个横插一杠子的敦化坊,终于再不会出来抢买卖咯! 范铮并不在意,最多,敦化坊以后不制香了。 还是自己有先见之明啊,知道一条腿走路不稳妥,搞了兽炭来支撑。 要不,改圈养鸡鸭? 回到敦化坊,范铮吩咐陆甲生:“告知香坊,停工三日。” 陆甲生闷声应下:“咋,大兴善寺那头,被人断了路子?”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陆甲生现在的脑子,好使了啊! 范铮笑道:“莫事!我已经想到新的路子,大约能行。” 陆甲生展颜一笑,露出一口白牙:“香坊,可能不用停工。” 范铮瞪大了眼睛,仔细打量着陆甲生。 好家伙,你个浓眉大眼的,都会跟商贾洽谈了? 直接倒给商贾不是不行,就是利润微薄到让人想哭,挣个工钱而已,鸡肋。 要不然,你当“奸商”一词是怎么来的? 不是小看陆甲生,他真不能从商贾手里多抠出一文钱。 陆甲生嘿嘿直乐:“长安县崇业坊的玄都观知道吧,种了好多桃树那个,与大兴善寺隔朱雀大街相对。玄都观的监斋陈矩年道长,在你家堂屋里候着你呢。” 之所以不称真人,是因为这个称呼比较讲究,修行不达到一定程度的道士,不能承受这称呼,折福。 黄褐(黄色衣服)、莲玄冠、黄裙,手持拂尘,面容慈祥,五旬左右的陈矩年,起身双手交抱成拳,左手包覆右手,内在两手指相交成虚拳:“无量寿福,贫道稽首了。” 范铮赶紧照方抓药,笨拙地回礼:“见过监斋,有劳久候了。” 按唐玄宗时期,清都观天师道士张万福撰写的《三洞法服科戒文》分类,陈矩年的装束,是七种品 陈矩年随范铮落座,拂尘轻摆:“居士为护道,恶了沙门,道家自当投桃报李。自今日起,敦化坊香坊的信香,玄都观来者不拒,尽数收取,且不会短一文。” 第114章 不负责任的阿耶 辰时,大兴善寺门前。 香贩们幸灾乐祸地看着空了的香车位,嘴里发泄着这两年的不满。 虽然,即便敦化坊不来贩香,他们也不会增加几文收益,可就是意难平。 真·看到别人挣钱比自己亏钱还难受。 “嘿嘿,仗着走通了天竺和尚的路子,来跟我们抢饭吃!傻眼了吧?人走茶凉了!” “就知道走歪门邪道,撞墙了。哈哈!” 新任都维那缓步行到寺门前,自然也听到了香贩们不太干净的话语,唇角扬起一个微不可查的角度。 波颇、玄谟被挤走,是因为他们占据这位置太久。 波颇一介天竺僧侣,佛学确实出众,可终究没有几个玄谟一般忠实的行者相随,哪里可能与本土比丘比势力。 范铮的因素,无非是雪上加霜罢了。 要不是范铮的位置太惹眼,估计会有不少人请他尝尝皮砣的味道。 招提与兰若的问题,由来已久,基本成为某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偏偏范铮一不小心揭开了马子盖,浓郁的农家肥味道自然飘逸而出。 赶走他们的香车,也只是小惩大戒。 “不对,他们怎么推着香车来了?” 敦化坊的中男,不仅推着香车来了,还推了两辆! 不仅仅是中男推,几名丁男还在一旁使劲助推,因为装得太多了! 尖嘴猴腮的香贩,声音尖了几分:“他们还想来占位置!” 几名香贩使出前所未有的速度,将香车的位置挪了挪,恰好瓜分了敦化坊原来的空地。 虽然他们还有几名丁男,可大兴善寺都维那当面,要闹事也得掂量掂量吧? 敦化坊的香车,推到了靖善坊门前,向左一个直角转弯,推到了朱雀大街对面的崇业坊。 坊门处,手持拂尘、黄褐玄巾的道德品 本来,陈矩年监斋的意思是全部代销,范铮则是想让敦化坊的人保持一定的销售能力,同时也不愿挤占了玄都观全部的渠道。 有好处就不错了,要是想着一口吞尽好处,很容易友尽。 不能把客气当福气啊! 大兴善寺门口,香贩们的嘴张着,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都维那唇角的弧度收起,恢复了庄严的法相,转身回寺内督导众比丘功课。 失策了,佛门给人家颜色,道家必然借机收买人心。 双方虽然争斗有度,却因为法琳之事,多少动了真火。 大兴善寺人走茶凉的举动,谈不上太过分,只是给道家推送了一把利刃,还没人知道这把利刃会出哪个角度下刀。 …… 四月,天气骤然热了起来,太极宫有种蒸笼般的感觉,雾气氤氲中,甚至有种扭曲感。 论打仗,李世民严寒酷暑都能熬,麸皮麦饭照样下咽,可放松下来,真的挺不住啊! 每天至少沐浴两次,才能消除身上粘糊糊的感觉,手往腋下一搓就是一颗伸腿瞪眼丸,可恨的是汗水从发根渗出,偏偏头发又长! 两个脚板底对搓,掉下的污垢倒入鱼缸的话,估计鱼得翻白眼。 每到这时候,李世民就忍不住骂宇文恺两句,是不是和杨氏有仇,才选在那么热的地方构建皇宫啊! 朕,李世民,不耐热! 啊啊啊! 于是,不负责任的阿耶,拖着阿娘离家出走,太子李承乾又监国了。 左右屯卫、左右骁卫各自抽调了一些翊卫,连张阿难都没带,李世民两口子巡视岐州去了。 如隋炀帝那般兴师动众的巡视,当然是劳民伤财,甚至引发动荡。 李世民吸取了教训,连翊卫算上也不过数千人,朝廷自然承担得起。 樊胜没想到,他竟然被抽调去护驾了。 啧啧,范铮的猜测,有点意思了。 小心,再小心! 岐州在长安西三百一十五里,领八县,户二万七千二百八十二,口十万八千三百二十四,在贞观年算是相当多的人数了。 岐州刺史到雍县城外,率官吏迎驾,礼毕后就是一通数落,说李世民四处游玩,政事懈怠了。 倚老卖老的岐州刺史是谁? 李世民的表姑父兼亲家,被四次罢相的老资格,萧瑀,刻板、刚直、清廉。 身为皇帝,李世民也拿他没办法,贬他来岐州是图个眼不见为净,哪晓得今天鬼使神差地送上门来。 萧瑀这一通唠叨,李世民觉得,甜润醇厚的秦酒(西凤酒)它也不香了啊! 那个金钱肉,它也味同嚼蜡了啊! 错错错,是我的错…… 简单询问了一下岐州的情况,表示对萧瑀高度的信任,李世民带着长孙皇后落荒而逃。 《大话西游》版的唐僧太可怕了喂! 皇帝都扛不住! 转向东北,渡过漆水,御驾转入了麟游县,进入县城上方,司农寺九成宫总监的地界。 九成宫外,从五品下宫监携副监等僚属迎驾。 下了车驾,李世民深深吸了口清凉的空气,兴冲冲地拉着长孙皇后的手,一路行到了醴泉旁,指着泉眼与《九成宫醴泉铭》,洋洋得意地叉腰。 长孙皇后咦了一声:“是欧阳询率更令的字迹,贞观六年,魏征所撰。冠山抗殿,绝壑为池,跨水架楹,分岩耸阙……魏征好文采啊!” 李世民得意地大笑:“朕得意的,可不是此事。前朝隋文帝建此仁寿宫时,死伤民夫逾万;朕扩建为九成宫时,民力使用得当,去除了太过分的建筑,平安完成。” “且前朝宫内水源困乏,从北马坊河谷,以轮汲水上山,列水磨以供宫内,靡费无数;朕却挖掘出醴泉使用,省了多少人力物力!” 这略嫌奔放的姿态,是不宜在臣子面前展示的,在发妻面前则无妨。 多少年夫妻了,有什么毛病是观音婢不知道的? “是,我家二郎天命所归,自然地涌甘泉,以成祥瑞。” 长孙皇后掩口而笑,自家丈夫是啥模样,她能不清楚么? 要不是权柄太重,让李世民一再收敛性子,那就是个张扬的! 爱听好话,才是李世民的本性。 第115章 清新脱俗 天台山上,九成宫。 李世民兴致勃勃地领着发妻逛了大宝殿、丹霄殿、咸亨殿、御容殿、排云殿,最后 入住梳妆楼,九成宫监奉上两碗汤饼。 都是麟游县特产膳食。 细长圆棍形的叫饸饹,又称河漏,甜荞面压制而成,泼上浓郁的羊肉汤,视个人口味添加食茱萸、芥末、蒜蓉、芥菜、葱叶等调味,是给长孙皇后吃的。 汤饼血红的,叫血条汤饼,将搅得不再凝固的猪血或羊血,和入三种麦面揉搓、擀、蒸,菜为胡萝卜、蒜苗、黄、木耳、豆腐切碎炒熟,再将摊好的鸡蛋薄饼剪成菱形,再加上炒好的臊子,香喷喷,李世民大口啜了两碗。 长孙皇后不吃血条汤饼,是因为小时候体弱多病,阿耶为她取小名观音婢,意思是舍她为观音座下婢女,求观音佑她长大。 并非出家,肉食长孙皇后也能吃一些,只是斋戒日素食,唯独对血一类的食物有些抗拒。 日落,三百三十声军鼓响起。 野外行军,闻角而起,闻鼓而息,三百三十槌鼓为一通。 虫鸣飘渺,整个九成宫陷入了安静中。 翊卫们并不是一股脑环九成宫拱卫,而是分层次驻守。 樊胜率着左骁卫一个团,驻扎在大宝殿之外,为 樊胜记得范铮的提醒,兢兢业业地查找每一处漏洞,派人堵住了一条便道,并安排好每一个位置固定的人员,让他们相互监督。 以宫墙为凭,以林木为障,左骁卫全部换上木枪,长弓在肩,擘张弩上好了弦,身上是整套的步兵甲,气氛肃杀。 翊卫们心里还是有点小抱怨的,四十斤的甲,沉啊。 承平日久,大家难免懈怠,想来也不会有哪个不长眼的来犯驾吧? 偏偏樊胜拿着棒槌当针,游奕(斥候)撒了两伙出去,地听还安排了三人。 地听是选几名瞌睡少的人,枕空心小皮鼓(胡)而睡,可以提前预警。 至于《太白阴经》说的可听三十里,估计有水分,真那么厉害大家还玩什么夜袭? 樊胜下了死命令,未得将令,不许随意走动。 一更天黑,二更几乎只有虫鸣,三更眼皮开始下拉。 一名地听耳朵动了动,扯了扯樊胜的手臂。 影影绰绰地,数十道身影从便道闯入左骁卫防区,似乎对地形很熟,起止间不时以树木为依托。 “射!” 一声怒吼,如晴天霹雳,震醒了沉睡的天台山,近百弓弩齐放,虽说夜幕降低了命中率,依旧让前方的黑影倒了许多,惨嚎声破空,甚至隐约飘到了左近的右骁卫耳中。 “为什么会有人闯过我们左右屯卫的防守,翊卫却一无所知?” 前面的三道防线形同虚设,这还了得? 穿戴甲胄、持枪盾,点上松油火把, 一声突厥话之后,黑影们张弓放箭,即便是夜幕也没影响他们的准头,二十余箭射到了左骁卫翊卫身上。 叮当作响,中箭的翊卫,凭借甲胄挡住了箭矢,依旧能感受到箭镝上蕴含的巨大力度。 要不是中郎将非要他们穿这一身步兵甲,也许家里该开席了。 左屯卫的火把隐约照亮了犯驾的贼子,真相瞬间大白。 不是左屯卫等人无能,贼子本就是行从之一,中郎将阿史那结社尔。 阿史那结社尔纠集了四十余突厥人,簇拥着北平郡王阿史那贺罗鹘,绕过前面的防线,冒犯刺杀李世民。 天可汗一死,他们就可以回到草原,再无惧大唐,说不定还能再现突厥荣光。 只是,谁也没想到,樊胜这里竟然严阵以待,搞得他们像是给左骁卫送军功的,一波弩箭就灭了二十左右。 樊胜现身,步兵甲拉下面甲,木枪一摆,翊卫们各自结阵,向突厥人杀去。 枪如游龙,轻易地刺穿了突厥人身上的皮甲,挑起一个个突厥人,伴着一声声震撼人心的“杀”,让阿史那结社尔胆都破了。 伸手拽过阿史那贺罗鹘,刀刃架到他脖子上,阿史那结社尔歇斯底里地咆哮:“让我走!不然我杀了你们的北平郡王!” 阿史那贺罗鹘震惊了:“叔父!我可是你的亲侄儿啊!” 阿史那结社尔咆哮:“狗屁侄儿!从阿史那什钵苾将我送长安为质那天起,他就是我的死敌!你以为,就算刺驾成功了,我会让伱活着回突厥?” 阿史那贺罗鹘 樊胜微微犹豫,扬起的木枪硬是没法刺出去。 投鼠忌器。 阿史那结社尔死不足惜,可阿史那贺罗鹘是北平郡王,是突厥的可汗! 大宝殿方向,灯火通明,李世民持着大弓,穿戴甲胄,威风凛凛地出现了! “让他们走!” 李世民下令。 左屯卫在李安俨的指挥下,不甘心地让出道路,阿史那结社尔挟持着侄儿蹒跚下山。 想得太简单了,见识太少了,阿史那结社尔 可恶,从此没有机会接近天可汗了。 厉啸声入耳,阿史那结社尔甚至没来得及反应,右肩一阵剧痛,手中的刀再也握不住,掉到了地上,阿史那贺罗鹘乘机咬住他的手臂,生生咬下一场肉来。 左屯卫一拥而上,将这叔侄全部绑缚起来。 大宝殿后,转出披了件裘衣的长孙皇后,眼里流露出赞赏:“二郎这箭法,还是如当年射虎豹时犀利。” 李世民收弓,哈哈一笑:“不行咯,退步咯,这一箭我本来是直取后心,想一击毙命的,最后还是歪了一点点。” 长孙皇后笑道:“很不错了呢,能保得阿史那贺罗鹘的性命,也算是对阿史那什钵苾有个交待了。” 就喜欢二郎吹牛皮吹得清新脱俗的样子! 第116章 祈雨 从三月初到四月末,长安依旧燥热、无雨。 东宫显德殿。 监国太子李承乾,接过雍州刺史李泰上呈雍州各县的表章、奏折,左右打量了两眼,见群臣一个个呆若木鸡,心头一声叹。 该想的法子已经想了,八条河上,所有需要通沟渠引水、建水车汲水之处,碾硙一律拆除,其中还有一架碾硙是太子妃娘家的。 连苏亶家的碾硙都拆除,其他家还能不服么? 八水分流,一些河床都露了出来,竟然还有一些来历不明的骸骨,都分不清是本朝的还是前朝的。 不,一定是前朝的! 长安及周边,灌溉、日常用水,基本还是能保障的,可这天越来越热,连李承乾年轻的身体都有些承受不了啊! 不下雨,这温度就降不下来。 别说是去曲室了,就是太子内宫里的太子妃、良娣、良媛、承徽、昭训、奉仪,李承乾都不想碰。 无关喜好,就是太热了,身上粘糊糊的,再与人肌肤相触,更是烫得要命! 太子妃后面那一排名称,全是李承乾的妾所拥有的职位,法定五十八人,事实上不可能有那么多。 就是最健壮的细牛,也不可能无止境地耕田。 啧啧,程咬金这厮,身着阜绢甲,居然连中衣都不穿了! 侍立在李承乾身后的称心,小声说了句:“素闻御史台察院监察御史裹行范铮,每有奇智,殿下何妨下问一二?” 李承乾诧异地看了称心一眼。 不是在任命时,称呼后点明裹行,态度已经一目了然。 范铮,这个不起眼的小人物,还是在将仕郎的时候,李承乾就试图招揽过他,却被拒了。 不是李承乾爱才,纯粹是一种想抢弟弟玩具的心理在作怪。 无论有多出众,将仕郎就是将仕郎。 出身岐州雍县,九岁远赴南陀山静云观,拜至元道长为师,贞观元年对正在使用的历法《戊寅元历》提出十八条意见,被李世民授将仕郎,入太史局供职的李淳风,厉害吧? 可直到贞观七年,因制浑天黄道仪被封承务郞了,说话才有了一点份量,真正有人肯听。 没有份量,说话全是真理,也会被人当个屁; 份量够重,说话全是放屁,也会被奉为圭臬。 区别是,范铮这个将仕郎有阿娘关照,转身变成了监察御史。 耶娘的意思很明了,兄弟争锋可以,别把范铮扯进来。 就算在杜荷之事上,从奉御贬到直长的杜荷,又因范铮而获徒刑; 可范铮反手在太子仆寺的轺车一事上出手,相当于变相救了李承乾一次。 扯平了。 骄傲的李承乾,不会否认这一点。 不过,让人去询问一下,也应无碍。 上次那左春坊录事就算了吧,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命太子内坊丞……不妥,命一通事舍人携一典谒,至御史台察院,以礼代孤向监察御史范铮求教。” 李承乾还没犯浑到,为了称心而得罪死范铮的地步。 没选择太子内坊丞出面,因为他们是宦者,是太子的家仆,通事舍人才是东宫与外臣沟通的职官。 太子垂询,范铮很快给出了意见。 奏报陛下不用说,九成宫离长安城又不是太远,早就报过去了。 清冤狱、减徭役这一类建言,是魏征他们的活,范铮就不用去抢了。 范铮的建言,按后世的观念,很馊。 “佛道供奉神佛不同,且频频有争执之意,殿下何妨令他们依次祈雨,看看哪家更灵验?” 这话,在这个时代,偏偏信的人很多。 不排除佛道真有高人,但向老天祈雨嘛,往往个人的功率不够,信号没法让老天收到。 范铮自己头顶没安天线,老天不会理睬他的,索性往佛道头上一推。 反正跟老天打交道,佛道才是专业的。 李承乾收到回复,琢磨了一遍,又向与自己走得很近的西华观真人秦英征求意见,之后发太子令向天下宣布,雍州无雨,令佛、道依序祈雨,由大兴善寺与玄都观主持,先佛后道,每家十天时间。 太子令一出,佛道震动。 唯有偏安于布政坊西南隅的祆祠,萨宝、祆正、祆祝等,半是官身、半是祆教神职的人,忍不住弹冠相庆,幸好祆教的势力还幼小,还不足以入太子的法眼。 大兴善寺,寺主、上座、都维那相对无言,只觉得嘴里苦涩。 在外人看来,他们祈雨属于神秘学的范畴,只有他们自己知道,这都是有迹可循的。 无非,就是他们比其他人提前判断出,究竟有没有雨。 玩砸的时候,又不是没有。 其实对道家也一样,虽然大家的手法不同,大方向还是差不多的。 祠部郎中沃鯌,笑得合不拢嘴。 哎哟,范铮这个监察御史,能处,不过是认识而已,转手就弄了个大活。 长安祈雨,可不是在寺观随便祭一祭就完事的。 祈雨的祭祀,官方名称是望祭,取祭拜山川之意。 祭祀的地点,是在北郊。 祭坛要维护吧,祭品要采买吧? 别的不说,依规矩,祈雨成功,要以太牢礼酬谢上天,这牛、羊、猪,祠部司分而食之,不过分吧? 那都是叮当作响的钱,就是三司当面都能光明正大揣一些进褡裢的钱! 是廉是贪,只取决于你刮多少比例的油水。 一文不沾的官是有,可你下面的官吏,难道也让他们跟着受穷? 沃鯌本性,恰恰中庸,吃一点,不过分。 换一个词形容:官油子。 …… 北郊的天气,越发热得难受。 烈日的照耀下,即便比丘僧都是光头也忍不住满头大汗,偏偏还得戴毗卢帽、僧伽帽,缁衣被汗浸湿,贴在肉上,显得皱巴巴的。 即便脚上早就换了透气的草履,发酵的豆豉气息依旧飘逸,连自己都几乎要熏吐了。 面上是汗珠滚滚,蚊虫在眼皮前面肆意乱飞,即便祭坛已经焚香,依旧不能尽驱。 大兴善寺的比丘僧,消息灵便一点的,已经在腹诽都维那。 冤有头,债有主,要不是都维那行那龌龊事,至于被整治到北郊喂蚊虫么? 第117章 时也 天气本就热得厉害,身边还必须燃着艾草,前方还是氤氲升腾的香炉,即便比丘耐性较强,也难免承受不住。 “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 已经有比丘僧颂起了《摩诃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稍有历史常识的人可能会疑惑,玄奘和尚没回来,《般若波罗蜜多心经》的译本就问世了? 这本佛经,前后共有七个译本,最出名的除了玄奘,还有后秦鸠摩罗什翻译的版本,也就是现在念的这个。 祭坛通常地势较高,经过平整,居然连遮荫的树木都没有。 即便比丘僧出家了,也还是正常人范畴,连须陀洹果都没有证得,哪里能超脱尘世的苦? 一次次坐蒲团、敲木鱼、颂佛号,耐心几乎磨尽了。 都维那见势不妙,认真颂起了西晋时期月氏国法护所译的《佛说海龙王经》。 “龙王见听喜踊问曰:何谓菩萨除诸恶趣,何谓菩萨超出诸难,何谓菩萨生天上人间……” 四卷经文下来,都维那念得口干舌燥,偏偏那明晃晃的日头依旧炽烈地烤着。 没有风,空气都是热的,天上蓝得让人绝望,连一丝白云都没有。 “一切诸佛菩萨实力故。敕一切诸龙,于此阎浮提内降注大雨,除灭五种雨之障碍。” 隋朝时天竺三藏法师阇那崛多译的《佛说大方等大云请雨经》颂起,效果依旧让人绝望。 幸好佛门的人,别的不好说,耐性通常是很好的,连续十天徒劳无功,也没有口出怨言。 都维那让其他比丘回寺,自己就在祭坛旁边,面容平静地看着玄都观监斋陈矩年登坛。 黄褐、莲玄冠、黄裙,法案上陈设桃木剑与符箓,陈矩年的模样还有几分飘逸的仙气。 设醮,因为有祭坛的存在,自然免了。 待杂役收拾完祭坛,陈矩年开始祭献上奏龙神的符箓,是用朱笔写在青藤纸上,所以又叫青词。 对,就是明朝严嵩擅长写的青词。 “道言:告诸众生,吾所说《诸天龙王神尺妙经》,皆当三日三夜,烧香诵念,普召天龙,时旱即雨。虽有雷电,终无损害。” 陈矩年颂起《太上洞渊说请雨龙王经》,各种手印变幻,天虽未变,却似乎凉了一丝。 经说三日三夜,自然有玄都观道士轮流替换,演说《太上洞渊说请雨龙王经》。 大兴善寺都维那换了一顶僧伽帽,静静地看着陈矩年登台。 陈矩年微不可查地瞟了后面一眼,监察御史范铮正与祠部郎中沃鯌谈笑风生,似乎根本不担心祈雨失败。 颂了一遍《太上洞渊说请雨龙王经》,祭青词,陈矩年提起桃木剑,踏天罡步,剑法、手印、步法配合,莫名地拔高了格调。 “师父,起风了!” 一名平冠、黄帔的初入道门弟子,欢快地跳了起来。 是的,起风了,风不大,只能让树叶微微摆动。 都维那的眼皮狂跳,心中满是不甘。 为什么自己努力祈雨,却没有一丝回应呢? 都过去三天了,要厚颜说是大兴善寺之前的功劳,怎么也说不过去。 沃鯌大喜过望。 持续不下雨,他也难受得紧,不仅是身躯上的,还有职司上的。 如果望祭求不来雨,就要继续祭社稷、祈宗庙,七天一祈,再不行只能雩(yu)祭。 雩是祈雨的专祭,源流可以上溯到商朝,除了固定时间的常雩,还有因旱而雩。 雩祭由天子、诸侯主祭,诸侯的叫雩,天子主祭的叫大雩。 要是这一套折腾下来,沃鯌自己得累个半死,雍州今年也得难受着。 看着范铮云淡风轻的模样,沃鯌好奇地问:“你怎么一点不激动?” 范铮轻笑:“因为,现在五月了啊!” 沃鯌不明白范铮说什么,不管了,先乐为敬! 风起,隐隐带了一丝凉意,北面的渭水方向,飘来三朵其黑如墨的云彩,似乎格外沉重,风都很勉强才能推动它们。 道士们在努力控制情绪,配合陈矩年颂经。 祠部司的员外郎、主事、令史、书令史、掌固都喜上眉梢。 雨水的到来,应该是板上钉钉了,太牢礼届时也必须献上,之后的三牲,还不得分了拎回家哄婆娘、娃儿? 风,骤然急了,树枝、树叶拼命摇摆,哗哗声让人心头轻快。 雨,总算下了,从吝啬地滴一两滴,到密如鼓点。 脚下的黄土,如饥似渴地吸纳着雨水,原本一脚下去就能腾起一层尘埃的土地,湿了土、变了泥,谁要走动一步,鞋底定然是厚厚的泥浆。 曾经叶子上都是厚厚灰尘的树,整个儿清爽起来,苍翠的叶子展现着浓浓生机。 都维那一声叹息,转身离去。 输了,无法翻身那种。 不是技不如人,时也、势也、命也! …… 这一场祈雨,其中的因素很多,用专业的话,还可以辩驳个滔滔不绝,甚至指鹿为马。 但是,大兴善寺已经保持了沉默。 无论如何雄辩,事实就摆在眼前,还有尚书省礼部祠部司的认证。 佛道之争之所以长期存在,除了信仰不同、宗旨有异,香火是一个不可回避的话题。 哪家在某一段时间占了上风,必然有大量信徒改投过来。 不要笑,大唐人固然有虔诚的信徒,但多数信徒还是功利的,他们拜神佛只是为了求保佑平安无事、升官发财,骨子里信的,还是自家祖宗。 大兴善寺流失的小半信徒,转身投了街对面的玄都观,这才是最恼火的。 估计宇文恺奉隋文帝命令设计这寺观相对的局面,为的就是让双方互相抑制。 寺主、上座、都维那相对无言。 事情的来龙去脉已经很清楚了,敦化坊那个监察御史提议佛道争功,太子身边有道士秦英谋划,于是希望最小那十天归了佛门。 法力这东西很玄乎,不太好说,但陈矩年应该是占了后手的便宜。 后知后觉地用脑子想想,祈雨也是后来居上啊! 就是没人想到,这一切是从驱逐敦化坊香贩开始的因。 来来来,干了这碗元霄酒,昂首阔步奔前程! 第118章 就说快不快吧 铁小壮这个皮猴子, 没办法,国子监的名头太大,大唐最高学府之一,郦正义都无比推崇的地方。 最管用的,还是糜斐那句“国子监也是官府”,让铁小壮老实起来。 在这个时代,“官府”二字的份量,可是沉甸甸的,铁小壮背不起。 范铮愿意带铁小壮出来见识一下,除了他是坊学算盘最差的学生,还因为他虽然皮,心地却很好。 甄邦今天还在吭哧吭哧地补功课,没时间出来,甄行要管本班同窗,巫亹被范铮逮了出来撑门面,好歹他在坊学的算盘,稳稳进了前十。 坊学新招了一个班次的学生,人数没那么夸张,也就五十人,青龙坊坊正侯莫陈羽的二娃儿破例招了进来,遵循侯莫陈羽的意思,改姓陈,陈利俭。 改姓也不是乱改的,这是遵循北魏孝文帝赐侯莫陈氏汉姓的旧例,去哪里都说得通。 之所以带铁小壮、巫亹来算学,主要是让他们打击一下算学生略带嚣张的气焰。 一帮渣渣,在加百子九十息的门槛边上来回跳跃,不知道得意个什么劲。 看到范铮身后两名半大娃儿,算学生盘长乐了:“博士,我们就是随口说说,不用那么较真。呵呵,欺负两名中男,没有成就感哇!” 铁小壮鼻孔里哼哼:“谁欺负谁还不好说。要是都看年纪说话,是不是那些七老八十的更厉害?” 盘长被怼得无话可说。 斯文,斯文。 就是不斯文,盘长也未必是这皮猴子的对手。 “要不,你先露一手?输家要喊师兄。” 很少说话的巫亹,冷不丁冲盘长开口,隐晦地抛了个眼神给铁小壮。 别冲动,就算要下黑手,也得估量对方的实力。 盘长拉出几张纸,都是典学羊舌墩抄录的同级试题,每张纸十题。 铁小壮瞅了一眼,咧嘴笑了:“加减的丁级题啊,随意吧。” 盘长摆试题,算盘清盘,在同窗沙漏计时开始后,噼里啪啦地打了起来。 还真别说,换了小算盘、指法,当时是挺别扭的,可适应过来后,速度真的比以前快多了。 用时半刻,校对数字,十题八对。 盘长得意地看了铁小壮一眼,铁小壮冷笑回怼:“敦化坊的老婆娘穿针鼻都比你快。起开,看我的!” 摆放好工具,铁小壮跳起入座,清盘。 计时开始,铁小壮指掌翻飞,看得盘长暗暗吃惊。 好嘛,自取其辱了。 只用了盘长一半多的时间,铁小壮就起身,试题上写满了答案。 算学生眼里都充满了钦佩。 强弱,那是显而易见的。 然而,校对结果时,盘长忍不住笑了,铁小壮十题五对,准确率太低! 铁小壮笑道:“我说的是比你快。就说快不快吧?” 呃…… 盘长发现自己无言以对。 巫亹慵懒地走过去,重新选了一张试题,端正地坐下,示意计时,手指频繁上下拨打算珠,铁小壮刚才的速度与他相比,那叫一个慢。 连盘长的一半时间都没用到,巫亹已经出结果了,全对。 算学生们总算肯低下姿态,承认自己不如坊学生,对范铮评价他们“不可能达到巅峰”的说法,终于有了认同感。 巫亹瞟了一眼盘长:“师兄教伱个乖,天外有天,我只是在坊学里排前十的。另外, 漂珠这个术语,是指算珠的位置不到位,漂浮于档中,不靠框、不靠梁。 当然,不靠框、不靠梁并不一定就是漂珠,还可以是虚珠,表示负数,却不是盘长他们现阶段能接触到的。 “ 巫亹继续扎心。 带珠是指把本档或邻档不应拨动的算珠带动了。 范铮微微惊讶,巫亹这火眼金睛,竟然看到了自己都没发现的问题,很适合以后接替自己,教敦化坊的娃儿们算盘嘛。 盘长挣扎了一下,嚅嚅地叫了一声师兄。 当然,是叫巫亹,铁小壮没份。 速度快、准确率高,还能指出自己的失误,即便年纪不大,盘长还是很服气的。 至于铁小壮,就是快而已。 整堂课,范铮偷懒,让巫亹上去,告诉他进度,然后撒手了。 巫亹讲解了一遍打法的注意事项,然后挨个查看他们拨打算珠,逐一纠正指法的偏差,让他们留意,切勿漂珠、带珠,小助教的模样十足。 挟师兄之威,三十名算学生服服帖帖的,没有一个敢质疑。 这是吃饭的家伙,你可以不学,以后丢饭碗莫怨天尤人。 …… 出了国子监,孙九、陆乙生雇的牛车出现在务本坊门处。 丁男磨磨脚板底没问题,让铁小壮、巫亹这样的坊学生走回去,显然是不合适的。 租赁的马车太抢手,孙九没抢上,好歹牛车也能凑合,都不是啥身娇肉贵的。 范铮翻身上驴,对牛车上的巫亹开口:“有没有想过,以后去教算盘?” 巫亹眼里现出一丝惊讶:“舅父的意思,甄行、甄邦兄弟以后不教算盘吗?” “他们兄弟,另有前程。我看你性子稳重,眼力还好,能纠正他人的谬误,很适合以后接我的班。” 范铮坦然相告。 九到十岁,在后世还可以天真烂漫,在大唐却要开始考虑发展方向了。 巫亹意动。 无他,这个年龄段的娃儿看先生,总有一种莫名的崇拜。 “舅父,我回去与阿耶商议。” 虽然巫闷山绝对不会有不同意见,但征求耶娘同意,本身就是这个时代“孝”的体现。 铁小壮闷闷不乐:“看来我还是不适合当账房先生,要不以后当庶仆得了。” 差错率高,范铮打散了教的基础会计,他也接受不了,闹心。 孙九咧嘴:“瓜娃子!有高枝你不攀,非要学老汉伏泥地里?府兵你是当不了,入公门当个吏、给五品以上官员当防合,都比庶仆强!” 防合(gé)与庶仆,并没有本质的区别,就看服侍的是否为五品以上职事官。 第119章 命题太大 范铮照铁小壮后脑勺梆梆梆敲了三下,结果人家铁小壮根本没察觉。 这娃,他悟不了空啊! “放心吧,叫我一声舅父,我还特意带你出来,真以为只是带你耍?”范铮笑道。“真以为我不知道你算盘不准么?这不是伱要走的路,学习只是长见识。” 铁小壮瞬间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哎,没心没肺的皮猴子,就是好哄。 范铮还在考虑铁小壮的前途,给不了确切答案,但一个吏身是绝对要保证的。 如果这都做不到,还混个什么劲? 甚至,就连巫桑,范铮都有考虑。 性别不是问题,托平阳昭公主的福,大唐是有女性官员的,只不过一般是佐官。 总不能说开国用了娘子军,天下太平就把娘子军的人全部冷落了吧? 堂屋中,一身常服的万年令亓官植,与大腹便便的廖腾坐客位,范老石作陪,苦贞贞手忙脚乱地烹茶。 普通的茶确实比普通的酒便宜得多,但许多百姓并没有养成饮茶的习惯,要不然苦贞贞也不会那么生疏。 苦贞贞的和离,就是廖腾经手的,自然也不陌生,偶尔相互间还会搭话。 范老石的话不多,却也和亓官植谈得有来有往,不至于露怯。 “明府,廖翁,这是有事?” 范铮照铁小壮肩头拍一巴掌,铁小壮蹦着找舅母讨零嘴吃了,这一点颇像当年的范铮。 落座,接过苦贞贞呈上的茶汤,范铮忍不住笑了。 苦贞贞倒不至于犯太低级的错误,就是没把握好江米的份量,好好的茶汤煮浓了,倒像是粥。 味儿嘛,怎么说呢,一个厨艺不错的人,初制茶汤,基本能入口。 看着忐忑不安的苦贞贞,范铮开口:“初次烹制到这程度,勉强合格。记住,水有轻微的沸声、小翻涌为一沸,加盐;壶边涌水珠,为二沸,自其中打出水,重新浇到汤中间;波浪翻滚是三沸,水煮老了,不能用。” “ 范铮还想说用木炭煮,想想敦化坊兽炭作坊,闭嘴了。 不可能有免费的兽炭用,还矫情地买木炭。 两种炭火烧出来的茶汤是有差异,但不是嘴太刁的人吃不出来。 亓官植听得眉飞色舞:“不错,不错!这三沸之说,总在本官心头萦绕,就是难以脱口而出。监察御史是个雅士!” 亓官植顾左右而言他,廖腾只能开口:“监察御史可知道,阿史那结社尔九成宫犯驾一事?” 范铮伪作茫然:“不是斩了阿史那结社尔,将阿史那贺罗鹘流岭南了么?” 他可没傻到将自己早有预料的话说出来,否则不死也得脱层皮,提醒樊胜他都是冒了很大的风险。 亓官植开口:“当年突厥被灭,部众或走西域、或投薛延陀、或投大唐。朝中对安置突厥人有三种意见,一是安置于河南道兖州、豫州,填补人口空缺,散居各州县,令他们改耕织……” 范铮还没说话,范老石愤怒地一巴掌拍出,茶碗乱颤,茶案隐隐呻吟。 “这些狗东西!是嫌五胡之祸还不够么?” 亓官植叹了一声:“二是中书令温彦博提议,将他们安置黄河之畔,五原塞下,依旧让他们维持原部、设,以游牧为生,不改风俗,让他们成为大唐的屏障。” “三是秘书监魏征的建言,让突厥人退回原地,黄河之南设郡县、收纳流民,谨防养虎为患。” “偏偏陛下采用了温彦博之策,朔方、云中尽纳突厥。而今阿史那结社尔造反,陛下对突厥人的态度,会改变吗?” 范家父子对视一眼,范铮谨慎地开口:“这个命题,太大了些,下官接不住哇!” 三策之中, 二三策各有千秋,你不能说温彦博的主张就一定坏了。 因为,云中、朔方到九原,草原、沙漠、戈壁交错,并不适合大规模农耕,大唐占据的话,靡费是个很大的数字,还没有多少收益。 魏征的主张,从疆域安全角度分析,是极有道理的,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范铮不愿意说,是因为揣测圣意,说出去也是一个不大不小的麻烦。 再说了,这种大事,关你区区五品附郭县令啥事? 亓官植无奈:“本官确实与此事无关,可谁没个三亲六故的?有几个穷亲戚眼馋朔方的地。” 这就对了嘛,要不然你突兀地提起此事,很吓人的。 毗邻毛素乌沙漠,朔方能不能种植? 答案是肯定的,贞观元年起,夏州司马刘兰对割据朔方的梁师都发起骚扰,“频选轻骑践其禾稼”。 范铮微笑,闭目。 亓官植叉手辞行。 …… 坊学新增班级,依旧是糜斐开蒙,坊中子弟九成。 青龙坊陈利俭,年龄并未超标,骨架颇大,差不多有铁小壮的身量了。 陈利俭知道自己是破例招进来的,谨言慎行,不与任何人起冲突。 还有一名,是郦正义的娃儿,家眷总不能拒之门外吧? 就这,糜斐还婉拒了十余个说情的人,不敢大肆招生。 本坊子弟,跟哪家都熟,就是戒尺打学生手心了,心疼的耶娘也只能违心地说:“先生,瓜娃子不听话,使劲抽!” 娃儿、妹娃子读书,哪怕糜斐与郦正义不收束修,靡费少得了? 这些学生的纸笔开销,都是香坊挣钱供的! 大兴善寺那一手,差点没让学生们的耶娘眼前一黑,生怕坊学办不下去,或是要收取靡费了。 幸好,玄都观全盘接了过去,买卖还更兴旺了。 于是,敦化坊百姓在家烧香,不再念阿弥陀佛,改念无量寿福了。 范铮负手在新班级里走了一圈,认出谁是哪家的娃儿,引得娃儿、妹娃子开心地笑了。 “再过几年,轮到我家娃儿过来咯!” 陆甲生面容里绽放着一丝得意。 范铮踢了陆甲生一脚,笑骂:“故意气我是吧?婆娘身怀六甲了不起?” 陆甲生哈哈大笑:“就是了不起!婶子都有点急了。” 后半句话,陆甲生刻意压低了声音。 范铮摆手一笑。 没法,你跟现在的人讲晚生育,等骨架发育完成,那是对牛弹琴。 第120章 我应该认识吗? 七月末,九成宫渐渐凉意沁人。 右武候大将军、化州都督、和顺郡王阿史那思摩,只身从黄河南岸驰来,在九成宫大宝殿外跪了三天三夜。 阿史那思摩是突厥阿史那一族的人,皮肤白皙,高鼻深目,不像突厥人种,倒像是胡人(白人),故不遭突厥几任可汗待见,最高也就封了个夹毕特勒(通特勤),一直不能自主领兵建立“设”(突厥的官职与领地)。 阿史那思摩随颉利可汗被俘,贞观天子有感于阿史那思摩的忠义,让他去统领颉利旧部,在黄河以南放牧。 这样的日子,对于以前无钱、无权、无兵的阿史那思摩来说,简直快活得赛过天神。 晴天一声霹雳,阿史那结社尔那个狗东西,带四十余人造反了! 害人不浅呐! 用那个猪脑子想想,四十余人造反,脑子里装的什么,牛屎马粪么? 倚仗黄河为防御、无忧无虑放牧的好日子啊,没了! 阿史那思摩接到消息, 不管什么说法,宗旨就一个,不想与日益强大的薛延陀争锋。 要知道,即便是本部,也有很多人因为阿史那思摩的相貌而有异心。 八月初,李世民总算见了阿史那思摩,好言劝慰。 “今时不同往日,黄河南岸,突厥人繁衍生育,人数已过十万,狭窄的地域已经难承载那么多人畜。所以,你还是率部过河,恢复旧国,祭奠父母吧。” “朕将册封你为突厥可汗,率所部建牙于黄河北,好生为大唐屏障。” 阿史那思摩流泪,将自己的困境讲述出来,表示愿意成为太极宫一名戌卫,为天可汗守宫门。 大日当空,突然阴了一大角,继而仿佛进入了黑夜,九成宫总监的火把及时照亮了殿前。 是日食。 尽管大唐还是信奉神佛,对日食却有秘书省太史局研究,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偏偏奉行自然崇拜的阿史那思摩却身子战栗,伏于地上,颤声领命。 随即,黑影游走,完整的日轮重现,阿史那思摩才放松身子。 他觉得,是因为自己的抗命,引发了日食,遵从天可汗的命令才重见日光。 这么一想,不得了,李世民脑后不晓得要悬挂多少光圈。 天子诏下,改封阿史那思摩为怀化郡王,赐姓李,立为突厥乙弥泥孰侯利苾可汗,命检校礼部尚书、赵郡王李孝恭赐书阿史那思摩部,在黄河畔筑祭坛,代大唐天可汗授予战鼓、大纛。 同时,将散居州县的突厥人全部送过黄河,总人口十余万,可用之兵四万。 以左屯卫将军(贞观九年,迁右卫大将军)阿史那忠为左贤王,左武卫将军阿史那泥孰为右贤王,辅佐李思摩。 这两位有点意思。 叫阿史那泥孰的大人物,突厥、西突厥各有一个; 阿史那忠,是突厥沙钵罗小汗阿史那苏尼失的儿子,颉利可汗阿史那咄苾的小叔叔,颉利可汗铁山大败,单骑逃入沙钵罗设,被阿史那忠抓住,献给大同道行军副总管张宝相,携沙钵罗设降唐。 这一段并非杜撰,《旧唐书·列传五十九·阿史那忠》有明确记载。 然后,李世民以韦贵妃与前夫李珉所生之女——定襄县主,赐婚与阿史那忠,后其简称史姓,也是这一姓氏的源流之一。 李世民令李思摩移帐白道川以北,李思摩忌惮薛延陀不敢(也不想)北上,于是大唐遣司农卿郭嗣本至薛延陀下诏,令真珠毗伽可汗乙失夷男与李思摩各守碛北、碛南,不许擅自越界。 薛延陀名义下还是大唐的藩国,诏令还是有点用的,就是跟食品一样,有个保质期,期限多长就不清楚咯。 看,大唐的司农卿,行使了鸿胪寺的职权,鸿胪卿刘善表示莫得法。 与此同时,朔方的土地,被人及时到夏州都督府落田籍,占了数百顷良田。 这种好事,手快有、手慢无。 你说永业田二十亩、口分田八十亩的限制? 对于地广人稀的空旷地带,巴不得伱去占呢,春秋笔法一记,自然就能规避问题了。 地方官府有权根据实情,对一些律令进行调整。 后来的朔方还有一个奇特之处,云中都督府、呼延州都督府、桑乾都督府、安化州都督府、宁朔州都督府、仆固州都督府都寄居在朔方县界内。 所以,羁縻制的效果如何,大家可以自行思考一下。 …… 敦化坊。 万年县尉夏端携司功佐,与陆甲生谈笑风生,不时与范铮搭话。 朝廷的官员可以过午退衙,地方官不可能,所以夏端是正经在做事,不是闲聊。 来敦化坊,不是来考课,而是给坊学一些粟、盐上的福利。 职权范围的东西,稍稍出格一点无所谓,反正万年令亓官植早就明显偏向敦化坊了。 这一点福利,当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夏端的目的,是与范铮缓和关系。 虽然夏端当初来万年县任佐官,目的是为了对付范铮,可还一次都没出手呢,人家就后来居上,可以反过来收拾夏端了。 没有实质伤害,要缓和关系自然要容易得多。 再说,范铮的监察御史之位,委实让夏端心头发毛,说不定啥时候就请自己去台狱做客了。 夏端倒是想拿出更多的诚意,奈何功曹的职权虽大,主要行使对象却是官吏阶层,对敦化坊委实鞭长莫及。 推荐明经、进士、明法的权利,虽然也是在功曹,却是州功曹,县级只能看看,顺便吆喝一声。 没看错,功名除了科举,还有地方推荐的说法,叫贡人,上州岁贡三人,中州二人,下州一人。 功绩巨大、才德尤异的茂才,则不受人数的限制。 至于县,且看着。 “上官,万年县功曹的职权有限,也只能聊表寸心了。”夏端暗暗捏一把汗。 从八品下县尉么,当然低于监察御史的品秩。 范铮摆手:“没事,心意尽到就成。” 老实说,范铮已经迷糊了。 这个县尉,我应该认识吗? 第121章 奸佞相会 察院,除了柳范,已经成了泾渭分明的两派。 一派是范铮加李义府的小团伙; 一派是阚苫为首的旧势力。 自从柳范归来,阚苫手头那一点可怜的权力,基本被收了回去,想搞针对都没机会了。 顺便,吏部司一纸文牒,将察院去年考课中下的一名监察御史调离,同时正式去除范铮官衔之后的“裹行”之名,让阚苫惴惴不安。 拉偏架,绝对是拉偏架! 范铮搞了一大群民部官员,民部侍郎孙伏伽回大理寺,祠部郎中高履行右迁民部侍郎,尚书右仆射高俭自然要记这份情,一个眼色,曾经的部下还不得把这“裹行”去了? 对官员而言,去“裹行”二字千难万难; 对吏部司而言,不过是手一挥。 六品以下的官员,连任命走的都是简易程序的敕授,何况只是裹行转正。 八名监察御史满额,调离一名就是,多简单? 李义府笑得如夜枭:“我们二人对他们五人,嘿嘿,可不怕他们。你倒是把民部整治了,今年至少是一个上下,我还没着落呢,带一个?” 李义府说的没着落,是指大功绩没着落,零敲碎打的小案子,他倒是弄了好几个,考课中中是绝对没问题。 但是,那个加一季度俸禄的嘉奖,它不香么? “要不,前段时间八水水位下降,露出几具骸骨,你去查一查?”范铮打趣。 “哈哈,我要有那本事,不直接去大理寺了么?哪怕干不了少卿、大理正,好歹从六品上大理丞也敢想一想的。”李义府还是有几分自知之明的。 “那可不是什么好位置。” 范铮说完,与李义府相视而笑。 张蕴古之名,两人都心知肚明。 “要不,看看宗正寺?” “小心襄邑王老大耳刮子抽过来。” 玩笑话而已,管皇室宗亲的宗正寺,即便宗正卿不是李神符,他们也没能力去查,柳范都不行。 “卫尉寺?”范铮小心翼翼地提议。 因为这两寺,基本没人查过,敢出头的话,回报是丰厚的。 李义府翻了个白眼:“你以为卫尉寺是什么人都能碰的吗?卫尉卿、少卿,甚至连丞,都是宗室,管的是器械与文物,下属武库、武器、守宫署,哪个是我们惹得起的?” 臭名昭着的杨豫之,此时就任着卫尉丞。 “少府监、将作监?” “打住!衙门以监为名的,是皇室直接掌控,轮不到我们去管!” 这么一看,连国子监、都水监都不能监察了呗。 太常寺,不是医,就是祭,外行没法置喙,人家就是拿莱菔当人参了,伱也没本事看出来。 那六个明晃晃挂着“省”字的机构,不是察院的监察范围,范铮查殿中省尚乘局都是奉了皇帝的口谕才破的例。 这么一看,能管的范围,挺窄的。 还有一个光禄寺,看着可查,但良酝署令是范铮的岳丈杜侃、舅兄杜官保是监事,却须避嫌,尽可能让别人去查光禄寺。 那么,有一个假设,如果亲眷足够多,遍布朝廷各部门,是不是都不能查? 当然不是。 亲有五服之分,避嫌也只避周亲。 实在避不了,你就换个位置,别干监察了呗。 最后一合计,柿子捏软的捏,对太府寺下手。 东市令与范铮有交往,放过; 西市令才被范铮搞下来,继任者才上去没多久,没得油水,排除; 平准署…… 李义府摇头:“平准署我们动不了。两名署令之中,夏侯渭来头太大,其耶耶是先帝友人、武德年秘书监夏侯端,本朝忠义 夏侯端的功绩,也就是在王世充席卷河南时,眼见守不住,拒降王世充,率部取宜阳山崖、密棘开道回到长安,鬓发全脱,身体污黑,幸存者二十余人,名列《旧唐书·忠义》 祖上的光辉太耀眼,夏侯渭不是太作死的话,查了也白查。 就像杜荷,徒刑虚有其名就算了,没几天还一个曲赦,闹呢。 左藏署管朝廷重要库藏,赋与调入库前需要衡量,由太常卿与御史监阅;出库则查验木契,记录经办人与请求物资的衙门,署印送到监门,才可以拉出去。 所以,出问题的可能性不大。 当然,一出问题,就得掀翻太常卿与御史。 倒是右藏署,掌管朝廷宝货,四方所献金玉、珠贝、玩好之物都归它保管,虽然出纳的方法相同,空间就大了哟。 李义府与范铮相视而笑,李义府书文牒,两人具名,上报柳范。 柳范嘴角抽了抽,还是为他们出具了监察的关牒。 初生牛犊不怕虎,任他们去碰壁吧。 右藏署的地理位置恰如其名,嘉德门右侧的外宫城内,独处一院,外有翊卫戒备森严,入院必须搜身,禁止一切火种。 右藏署令一身正气,与范铮他们是同品秩,也无须太客气,相互见礼、通名。 年近五旬的署令,竟然是大名鼎鼎的十八学士之一许敬宗! 能与房玄龄等人齐名,许敬宗是有真本事的,偏偏这个人一言难尽。 本来已经顺风顺水地升迁到正五品上中书舍人,前途无量,偏偏在太极殿公然嘲笑欧阳询容貌,当殿喧哗。 人家都多大岁数了,本来相貌就不是太好,又因为老、病而有些走形,偏偏没有过节的许敬宗放肆嘲笑,六名殿中侍御史一齐弹劾他当殿失仪。 于是,悲剧了,贬官了。 这算是范铮真正改变了一个人的命运了,至少许敬宗不是在长孙皇后服丧期失仪,即便贬了官,升迁回去的难度也不大。 然后,两个未来的奸佞会面了。 “二位恕罪了,右藏署禁止一切火种,所以也没茶汤。”许敬宗大大方方地说。“右藏署宝物有点多,要不,趁着光亮赶紧点点?” “那是于阗进贡的玉璧八块;这是扬州贡的极品苏木,八百一十八方;广州贡的象牙,八十五,不对,前两天将作监领了两根象牙制作象牙笏,还有八十三根。” 范铮 第122章 耶耶要当耶耶了 “这是许州、卫州、怀州、汝州、泽州、潞州贡的兔皮……” 范铮缓缓看向李义府:“为啥你们剑南道不贡兔皮?不是号称没有一只兔子能活着离开剑南道么?” 许敬宗满眼迷糊,剑南道的兔子很出名么? 李义府食指大动:“你不晓得,带皮兔肉与蜀椒更配么?配上食茱萸,那叫一个安逸,巴适!不行了,晚上要让婆娘去买兔子整吃,把自己说馋了。” 范铮取笑:“李兄怕不是耙耳朵哟!” 李义府大笑:“耙耳朵,有酒喝!” 不是剑南道人,难懂李义府的自嘲。 许敬宗摇头,继续介绍:“这是鄜州、宁州、同州、华州、号州、晋州、蒲州、绛州、汾州贡的狐狸皮。” 范铮叹息:“上次去鄜州,居然不知道产狐狸皮,要不然得捎回来几张,给耶娘做个裘衣。” 数量,范铮与李义府才不会一张张的数,取百张皮的厚度,大致估算一下,差距不大即可。 这是抽查,又不是普查。 只要不出大问题,走马观也无妨。 银、香、空青、石碌(铜矿石)、朱砂、石膏、雌黄、雄黄、栀子(药材)、黄檗(药材)、墨、蜡、胶、麻、席、木烛、竹管,琳琅满目,却没吸引范铮的目光。 真正让范铮在意的,是一堆堆的纸。 益州大都督府的黄麻纸、白麻纸; 杭州、婺州、衢州、越州,出产的上细黄状纸、上细白状纸; 均州的大模纸; 宣州及衢州的案纸、次纸; 蒲州的百日油细薄白纸。 这些纸的名称,《唐六典》有明确记载。 开眼了,范铮以为唐朝纸张的种类少呢,结果被上了一课。 “这要弄几车回去,坊学够用好久了。” 范铮盯着黄麻纸、白麻纸,越看越眼热。 其他的纸张,精细了些,不适合娃儿们使用。 许敬宗心内嗤笑,嘴上却说:“这也不难,得陛下赐予即可。” 就凭你? 哼哼,想拿本官的把柄,不知道本官接任时,将所有物品全部点了一遍,顺便将前任署令送进了大理寺么? 许敬宗后世的名声不佳,私德确实不怎么样,家丑也颇多。 但要说他真正的奸恶之事,除了支持立武则天为后,大多语焉不详,比李义府可强多了,六代子孙还有官身呢。 李义府淡淡地回敬:“哦,这对范铮监察御史来说,也不是太难。” 从右藏署捞点功劳的想法破灭,李义府倒与许敬宗气场隐隐排斥,大约是同类相斥? 难怪当时柳范的目光,是那么的奇怪。 …… 李义府想找机会踩一脚许敬宗,奈何暂时没有机会了。 治书侍御史韦悰亲自安排的任务,到凉州巡察。 二千零一十里的路程,可真是不短,一来一回,路上至少是一个半月时间。 安排范铮与李义府一并巡察,估计有隐情。 这不比范铮还是裹行的时候,正式的监察御史,极少二人同行。 范铮眨巴眼睛,问了一句:“是巡察凉州,还是凉州都督府?” 韦悰咧嘴一笑,露出大门牙:“伱愿意巡察凉州都督府,本官也不反对。” 李义府赶紧领命,拉着范铮出了公廨。 瓜皮,一个凉州就够受累了,整个都督府督凉州、肃州、甘州、沙州、瓜州、伊州、芳州、文州! 哦,文州废除了。 七个州,你是想半年不回来咋地? 要出远门,敦化坊得安排一下,得托亓官植关照一下,得让陆乙生和家里知会一声,让孙九和新相好通一声气。 没错,孙九已经与乌氏好聚好散,不知道跟哪个寡妇悄悄好上了。 老光棍的世界,得让人侧目,令年轻的陆乙生又是羡慕、又是鄙视。 后患不是没有,至少,孙九曾经鼓过的褡裢,又瘪了,这不又找范铮预支了一百文钱。 院子里,阿耶蹲在堂屋外,屋内是姜茯苓在为杜笙霞把脉,阿娘一脸紧张地站在旁边。 “生病了?” 范铮挑眉。 杜笙霞的身子虽然不是健壮型,可底子却意外的好,连个喷嚏都不会打那种,能吃能睡能折腾,不应该呀。 姜茯苓松手,笑着叉手:“倒是要恭喜监察御史了,你家娘子有身子了。” 范铮怔了怔,心头莫名涌起血脉相连的感觉。 这一世,终于要有后了。 元鸾拍着腿,笑容格外灿烂:“当家的,你要当耶耶了!” 门外的范老石一下跳了起来,老脸上不多的褶子全部舒展了:“哈哈,耶耶要当耶耶了!” 杜笙霞面容骤然一苦,身子一俯,眼疾手快的元鸾不晓得从哪里整出个陶器,刚好接住了杜笙霞的呕吐物。 陶器隐约眼熟,范铮仔细看了看,确定了,这是自己从鄜州带回来的彩陶,这不刚好派上用场了嘛! 等到杜笙霞苦着脸吐完,范铮赶紧端了一杯水让她漱口,苦贞贞麻利地接过陶器去处理了。 “难受。” 杜笙霞泪汪汪的,委屈巴巴地说了一声。 姜茯苓轻笑:“多数女子有身孕,都是这反应。少吃多餐,趁着没反应时用膳,我再给你开点安胎药,没事的。” “监察御史,有时间多陪陪你家娘子。” 范铮苦着脸不说话。 该死的差事,该死的巡察,为什么恰恰在这时候? 杜笙霞敏锐地察觉范铮的情绪变化,问过之后,轻轻拍了拍范铮的手背:“公事要紧,我这不是才有身子么?记得带沙米、栀子面、软儿梨、荞麦回来。” 这个吃货婆娘! 范铮隐约感动,至少杜笙霞没有仗着身孕嘤嘤嘤地闹腾。 姜茯苓提醒了一句:“养胎期间,尽量远离香料,特别是麝香!严禁内服、外用!” 范铮顿了一下:“不许沾酒,一滴都不行。” 杜笙霞扭了扭身子,小嘴撅起:“好吧。” 她倒不是有酒瘾,只不过靠着品酒,挣点酬劳。 酬劳与身孕,虽然毫无疑问是要选身孕,就是心里有那么一点不舒服。 元鸾叹息:“当初就不该当这个遭罪的官!” 范铮腹诽,当初你可比谁都高兴来着。 第123章 白里透着红 范铮携两名监察史、两名庶仆,李义府也携相同人员,在一队翊卫的护送下,西出武功县,入岐州地界。 穿郿县,过虢城。 原本的虢县,贞观八年废入岐山县。 然后,过陈仓县,也就是后来的宝鸡,出岐州。 很好,岐州治所雍县在北面,不顺路,也免得范铮跟萧瑀相看两厌。 沿陇州边缘入秦州,过渭州、兰州,穿琵琶山,到凉州治所姑臧县。 整个凉州,相对陇右道而言,算是相当繁华的,治下姑臧、昌松、番禾三县,户八千二百三十一,口三万三千三十,平均每县过万人。 这年头的一些县,可就几百户,人口一二千。 凉州都督府长史引着两名监察御史前行,却让录事引监察史、庶仆去寮房歇脚。 转过公堂、二堂,穿过天井,经过亭亭如盖的槐树下,范铮与李义府先后踏入三堂。 进了三堂,范铮与李义府倒吸了一口凉气。 堂中摆了一副棺椁,棺前一个香案,案上一块神主。 神主,俗称牌位,原是王侯所用的名称,渐渐世俗化。 神主竖列上书“大唐凉州番禾县丞刘武之灵”朱漆金字,左侧小字上书“李袭誉奉祀”。 有功名、官爵的,通常是朱漆金字;平民百姓,粉底墨字。 棺椁前方,一身素衣的凉州都督李袭誉,静静地站立着,身后两名面色尴尬的典狱持着枷锁,进退失据。 李袭誉为官,性格严整,威慑官吏。 哪个下属都不喜欢这样的上官,哪怕他再清正廉明。 “某与刘武因番禾县政务起了争执,一怒之下,喝令问事杖责,岂知问事失手,打死了刘武。” “某自知罪责难逃,奏报朝廷,诸事暂付别驾,静候问罪。” 范铮与李义府面面相觑,想不到会是这样一个大坑。 从三品都督啊! 这是他们区区监察御史有能力动的? 何况,范铮与李义府都心知肚明,按律法,李袭誉得处死,可韦悰派他们出来,难道是只是为了送李袭誉上槛车、入长安东市问绞吗? 虽然还没达到上官几句屁话、下属全部背诵的谄媚程度,可韦悰的意思,范铮他们不得不考虑。 韦悰的意思,仅仅是他的意思,还是三省的意思,或是皇帝的意思? 李袭誉本人确实有罪,奈何他还有个兄长李袭志,任桂州都督,安定岭南局面,已经长达十五年! 这,是天子与宰辅需要考虑的问题。 李袭志镇守桂州,劳苦功高,需要安抚人心。 所以,李袭誉可以有罪,却绝不能是死罪! …… 暂离都督府,因为范铮与李义府根本没想好要怎么处置。 驿舍中,就着烤羊肉,下着荞麦做的黑面皮子,李义府时不时叹气。 真难! 连李袭誉自己都认罪了,还怎么帮他减罪? “韦悰这厮,不讲究!” 恨恨地通过苇管吸了一口小坛装、酸甜交织的咂酒,李义府连上官都不喊了,直接称名道姓。 就因为韦悰,他们可是陷入了进退维谷的处境。 至于说昧良心,呵呵,官无私德。 不要用后世标准要求范铮,这里是唐朝,朝廷的利益高于一切。 这个世界,从来不是非黑即白,而是各种色彩交织,白里透着红啊,红里透着黑,黑不溜秋,绿了叭叽,蓝哇哇的,紫不溜湫的。 范铮咂了一口酒,悠悠开口:“你就不觉得奇怪,按常理,朝廷应该遣下一任都督来接手了么?” 李义府闷闷不乐:“我眼睛好着呢,别考我。护卫我们的翊卫,出自左骁卫,队正叫郭待诏,他身后那名甲不离身的壮汉,是左骁卫将军郭孝恪。” 李义府之所以一眼认出郭孝恪,倒不是对他本人熟悉,而是那金边装饰的马鞍、马蹬,就是那么戳眼睛。 整个大唐,会这么装饰器具的烧包就郭孝恪一个。 郭孝恪的能力是不容置疑的,但他生性奢侈,器物多以金饰,这毛病也是独一无二的。 用脚丫子想都知道,郭孝恪就是来接替李袭誉,只不过是遵命给了范铮他们缓冲的时间。 范铮摆手:“就那么坐困愁城是不行的,用过膳之后,你我换一身百姓装束,集市里走走。” 市井之地,消息集散,说不定能捞到什么有用的呢。 姑臧虽然算陇右富庶之地,城却真没多大,集市里除了本地商贾,粟特人、西域人、波斯人不时现出身影,买水、买荞麦、买盐、买草料,马匹与骆驼的身影不时地出现。 凉州的富庶,不仅仅是依靠本地的农牧,更依仗丝绸之路咽喉要道的便利。 为什么会选择凉州路线,而不是更南面的鄯州,除了地理条件,更是当年吐谷浑劫掠留下的后遗症,所以界域稍小的鄯州,户仅一千八百七十五,口仅九千五百八十二。 贞观四年之后,凉州对上北面的突厥,强弱易势,大致可保无虞。 直到贞观九年,李靖率兵横扫吐谷浑,步萨钵可汗慕容伏允自缢而亡,吐谷浑的实力一落千丈,鄯州才算安定下来。 看着麻袋里一粒粒比针鼻大不了多少的沙米,范铮一撂后摆,蹲了下去:“这就是沙米吗?” 摊主是个年轻人,很健谈:“这是沙米,那边骆驼嚼的针状野草也是沙米,或者叫沙蓬。这种子,就是从沙蓬上头采取的。” 沙蓬是一种沙生植被,多生沙丘背风面,骆驼格外喜欢吃,牛马差一些,羊只吃嫩叶,种子沙米人畜可食,还有健胃、降血的功效。 “你是姑臧本地人?” 范铮让陆乙生买下一石沙米,摊主更热情一些了。 二百余文的买卖,说不上大,至少也是中等了。 “凉州嘛,原先是李轨所据,境内最大的水源地是猪野泽,姑臧为中心,东昌松,西番禾,都督上任以来,倒是很维护百姓。” 摊主左右打量了一眼,压低了声音:“就是,都督对官吏不太好。听我二姑妈的表弟的侄儿说,都督写了百来字的训导,要让整个凉州的官吏,每人写上二千字的那啥……” 范铮补充:“心得。” 这套路,后世被人用得恶心了。 摊主一笑:“对,就这东西。伱说那些官、书吏,写这东西肯定没问题,可你一介问事、白直,大字不识几个,怎么写?” “看到买羊肉那个穿羊皮衣的汉子没?乐都阿达,都督府的问事,拎着铜钱都没找到人替他写这玩意儿,结果被都督杖责了。” 感谢嘉忆往昔打赏,祝日子有滋有味,事业红红火火! 第124章 小吏也是人 姑臧城一角。 很难想像,在城中还有以粗糙的木栅栏为院墙的,院中两棵齐腰高的侧柏肆意横向发展,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土石垒就的三间屋子,房门通开着。 即便是炊具,也是粗陶所制,灶只是三块石头随意摆放,三个粗陶碗都缺了几个大小不等的豁口。 寝室里就一张薄皮木板,摞起石块垫着,一头高、一头低,木板上还铺着一些荞麦杆,连个最粗劣的马子都没有。 这样的条件,轻易就达到了古圣贤追求的“夜不闭户”,因为没啥可偷的,搞不好人家偷儿还得生恻隐之心,反过来施舍两文。 乐都阿达在空旷的堂屋,羊肉摆上,撮土为炉,三支香点上,几张纸元宝烧起,灰飞了一屋子。 别别扭扭地,乐都阿达叉手行礼。 香烟袅袅,衬着墙上钉的粗制神主,除了落款不同、材质不同,内容与都督府祀奉的一模一样。 因为,乐都阿达就是失手的那名问事。 因为,李袭誉并没有推卸责任到他身上。 根本不需要进院子,就能清晰地看到乐都阿达的一举一动。 李义府小声嘀咕,整件事情,乐都阿达主动“失手”的可能性极大。 范铮也是这么想的,但没有真凭实据,你怎么服众? 这个行当,是蓄意还是失手,你就是请孙伏伽来也不好判断。 所以,有点身家的人犯,家眷多少会给问事们一些不过分的好处,不说让人家手下留情吧,至少不能刻意针对。 手一高,说不定就熬过去了。 “去年一场疫病,乐都阿达的妻儿没能挺过去,就剩他一人,之后乐都阿达索性置换成这最差的宅院,借酒浇愁,很快又一贫如洗了。” 范铮轻声念着打探到的消息,越发肯定,乐都阿达也没那么无辜。 …… 都督府,法曹公房。 范铮与李义府细细地盘问着当日跟随刘武的庶仆。 刘武死了,庶仆被暂时软禁在姑臧,也算是为当日的事作一个见证。 “当日,番禾丞刘武与都督李袭誉,是因何起争端?” 范铮好言相询。 庶仆眼里滴落泪水,哽咽道:“小人因为身份卑微,不能入二堂,就在门外廊下等候县丞。因为二堂不大,两人也未压低声音,大致还是能听到。” “起初,是县丞有异议,说都督让治下官吏都写那啥……心得,是逞官威,不切实际,折腾官吏。然后便争执起来,都督脾气不好,县丞性子也刚直,怎么也不肯低头。” “怒气上来的都督,让问事将县丞拿下,笞五十。” “县丞受杖,依旧不肯屈服,咆哮着要上表告都督。都督越发恼怒,喝令用力打,县丞的声音越来越凄厉,终于气绝身亡了。” 范铮眯起眼睛:“之前,你可听说过刘武有隐疾之类的事?” 庶仆果断摇头,声色俱厉:“小人以性命担保,绝无此事!” 华鸣奋力记录,刘谙审阅了一遍,确认无误,给庶仆看过,念了一遍,让他摁手印。 李义府眼含苦笑。 这地,没法洗,喝令用力打,之后出什么后果,都应该李袭誉扛着。 这么说吧,有人持刀杀人了,伱只能问罪于凶手,而不能问罪于刀。 除非,这把刀起了不该有的心思。 接下来,换李义府询问乐都阿达。 “乐都阿达,你在凉州多少年了?” 一脸憔悴的乐都阿达叉手:“回上官,小吏父辈便从鄯州迁来凉州,落户姑臧。” “你吃公饭几年?当问事几年?” “贞观四年,小人应征入都督府为吏,从白直到问事,用了三年时间,有六年为问事。” 李义府轻拍公案,眼带利芒:“既然是老问事了,当知道用力轻重,为何打死了刘武?” 乐都阿达无奈地回答:“上官喝令用力打,不用力就是跟饭碗过不去。连个心得,小吏都被折腾得苦不堪言,哪里敢反抗?遵照上命打死了人,这个账,总不能算我头上吧?” 斥退左右,李义府眼现无奈:“刁滑小吏,怕是有人给他出过主意,滑不留手。” 萧、唢呐响起,嚎啕大哭在都督府门外回荡。 “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蹰。” 凄凉的挽歌唱起,这是《蒿里》,士大夫与庶人共用的挽歌,王公贵族则用《薤露》。 雪上加霜,刘武的家眷来引灵了,就问你怎么办! 为什么到现在才来,也是合情合理的,县丞不许本州人担任么,人家也是千里迢迢来做官的,结果你把人家给无辜打杀了! 李袭誉,你孽造大了呀! 一身白麻衣、系麻腰带、着麻鞋,额头上束着麻布抹额,抹额上隐隐有血迹,一名中年女子、两名中男于都督府路侧,并未堵门,只是跪着磕头、哭泣、唱挽歌,身后几名族人模样的男子举着招魂幡。 这一家,对规则是有认知的。 堵门是不妥,可我跪旁边接引亡灵,就是皇帝当面,也不能说我做错了吧? 一身白衣的李袭誉,戴上枷,走出都督府大门,朗声道:“刘武一事,是某李袭誉意气用事,为私愤而滥用公器,导致刘武意外身故。此事,凉州都督府已上奏朝廷,不日将押某到长安问罪,是斩是绞,某甘心受戮。” “且请耐心相候,某决不推诿!” 别驾着绯色官服出来:“本官以官身为保,此事于三数日后出结果,且请随司户参军到邸舍安心居住,水落石出后,都督府当协助番禾丞英灵返故里。” 别驾也是腻歪到不行,几乎劝阻,让李袭誉对下面的官吏稍稍温和些吧,他还倔到不行。 结果,出事了,一介佐官还得出面扛这责任。 恶心。 范铮与李义府在一边看着,根本没有插嘴的念头。 这种破事,凉州都督府自己解决吧。 《蒿里》越发凄厉,哭声不止,都督府门外聚集了越来越多的百姓,冲着李袭誉指指点点。 你是都督不假,下面的官吏也是人,不是你能随意折腾的牛马! 第125章 铮铮铁骨 着紫色官服、戴乌纱帽、蹬乌皮履的郭孝恪,身后跟着一身步兵甲的郭待诏、一身绿袍的从六品上门下省符宝郎,、一身绛戺衣的门下省传制、一队左骁卫翊卫。 传制在都督府门前宣读诏书,符宝郎收回郭孝恪旧的随身鱼符、授予新的随身鱼符,李袭誉与郭孝恪完成交割,自动上了槛车。 停在都督府的棺椁,也由都督府移交刘武的家眷,并抚恤钱财,铜一百二十斤。 按理,这钱财是该李袭誉出的,名目叫赎铜。 可是,李袭誉这个人,俸禄除了买书、抄书,基本是分给了族人,自身还廉洁,褡裢比脸都干净,郭孝恪只能捏着鼻子,从都督府账上走了这一笔。 槛车,还是这队左骁卫翊卫押回,队正却已经换了人。 姑臧的百姓看着槛车出城,心头很纠结。 李袭誉私怨打死人,苛责官吏,确实有罪。 可是,他在凉州都督的位置上,也确确实实修了道路、平了沙匪、平抑粮价。 李袭誉的命运不变,时间线略为改变,郭孝恪接任的时间也提前了。 …… 姑臧城北几里,是东晋太兴四年(321年),凉州刺史张茂始建的海藏寺。 寺名有几种说法,但李鼎文先生经过多方考证,认为“海藏”是佛教用语,相传佛教大乘经典藏在大海的龙宫中,故称“海藏”。 海藏寺是全国重点文物单位,参观游玩记得保持素质,不要学某些搞破坏的人。 乐都阿达沐浴更衣,换了一套还算干净的圆领袍,把婆娘遗留下来的臂玔卖了,来海藏寺烧香。 啧,铜臂钏就是不值钱,买了香,布施几文,居然就没了。 入了山门,乐都阿达拐到旁边的天王殿,给毗沙门天王上香。 头戴宝冠、通体绿甲、右手持慧伞、左手持吐宝鼠,毗沙门天王面容微怒。 毗沙门天王的形像并不是一成不变的,这是因为显化有不同法身。 在西域与陇右,信奉毗沙门天王的信徒很多,不空三藏法师译的《北方毗沙门天王随君护法仪轨》,有毗沙门天王护安西城的传说。 “求毗沙门天王消我罪孽。刘武之死,是上官下令所为,乐都阿达只是手偏了一点。” 乐都阿达见左右无人,赶紧上香祈祷。 缥缈的声音,仿佛神灵一般,在乐都阿达耳畔响起:“本神面前,你还说假话。那李袭誉自是喊用力打了,你也因之前写心得之事,怀恨在心,索性一杖打断刘武的脊梁骨,让他无可救药,李袭誉自然无法脱罪。” 乐都阿达躬着的腰慢慢直起,面上带着一丝决绝:“不错,我受够了。仗着自己官大,会摇笔杆子,使劲折磨我们这些不识几个字的卑微小吏,很了不起么?” “小吏,也是人,也要挺着腰板活。他不给我活路了,我还不能拼个鱼死网破么?” “若说刘武,我还是心头有愧的,其实我也做了偿命的打算。反正,妻儿都没了,我活着也没滋没味的。” “这辈子,累了,下辈子希望不要当人吧。可惜,没亲眼看到李袭誉死!” 神像之后,转出范铮与李义府,后面跟着挤眉弄眼的孙九。 那虚无缥缈的声音,就是孙九的杰作。 范铮有点想不通,以这一手口技,孙九就是去平康坊随便一家楼子里,混个肚儿饱绝对没问题,之前咋还那么落魄呢? 范铮挑眉:“够果断。可惜你看不到李袭誉被处死的那一天了。” 乐都阿达苦笑:“快一点吧,斩立决也好,秋决也罢,现在时间正好。” 范铮叹气,没有再细说下去。 乐都阿达的死是必然的。 《贞观律》有规定:图谋杀人,判徒刑三年;已经伤人了,判绞刑;已经杀人了,斩首。 同谋且当了帮凶的,绞刑;同谋但没有当帮凶,而人已经死伤的,流三千里之外。 主谋虽然没有亲手杀人的,仍旧是首罪。 有意思的是,即便是死刑,也要赎铜一百二十斤。 这就容易导致误解,是不是交了铜就可以免罪、免死呢? 当然不是,赎铜是正刑的并行处罚,当后世的罚款看就对了。 …… 十月,御驾从九成宫回到了太极宫。 三司会审的结果一致,李袭誉罪当处死。 除了自张蕴古冤死后,李世民推行死刑五次奏报审核的制度外,李袭誉还符合八议之一的议贵:三品以上职事官。 八议不是说免死罪,是让人犯死得有尊严些,不能剃头发、项圈束脖子、笞刑,定刑必须得由皇帝亲自定,三司的审议结果只是建议。 “察院不是去凉州审案了么?结果呢?” 两仪殿上,李世民转头看向李乾佑。 李乾佑自袖中取出范铮、李义府联名的奏折,交由张阿难呈上。 李世民看了一眼,鼻息重了几分。 这两人,不识抬举! 遣他们去凉州的目的,就是为了将李袭誉的罪责推到他人身上,无论如何保他性命。 可范铮与李义府的奏报,明确划分了乐都阿达与李袭誉的责任,没有丝毫推搪的余地。 乐都阿达自然是死罪,李袭誉也罪不可恕,公权私用已经是罪过,尤其是那一句“用力打”,更是导致刘武死亡的直接原因。 李世民当然极其不满,但御史大夫李乾佑对这二人的评价则高了许多。 御史台,就需要这样的铮铮铁骨,不偏不倚、不枉不纵,才是三法司的脊梁。 “朕以为,当依各监临(有监督权力)之官,超越权限杖毙的律令,按过失杀人法办。” 没办法了,只能皇帝出面为李袭誉免死罪,这老脸啊,咋那么烫! 宰辅们权衡利弊,考虑到桂州、考虑到李袭志,只能捏着鼻子同意了。 啥,伱当宰辅们不知道早晚要免李袭誉死罪? 年轻了不是,宰辅们是要名声的,这顶徇私枉法的帽子嘛,皇帝脑袋大,可以多戴戴。 相互妥协之后,李袭誉除名去官爵,流于泉州,不久就死了。 无用的地理小常识:此时的泉州,治闽县,开元十三年(唐玄宗时)改福州,泉州治所迁南安县,后又以南安分出晋江为治所。 感谢大多数好叭打赏500币,祝前途一节更比一节高,钱途一天更比一天旺,家庭和睦,情感顺心! 第126章 范老石,雄起! 看到范铮身后的马车,拉着沙米、软儿梨、栀子面、荞麦,以及许多腊制的牛羊驴肉,杜笙霞抚着显怀的肚子,眸子里尽是笑意。 大唐不许屠牛的禁令,你也得看是在什么地方,有牧区的陇右,当然会相应调整政令。 老泰山杜侃的脸有点黑,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哼了一声,扭头看天了。 陆乙生配合苦贞贞,将一袋袋东西放到厢房里,赶着马车,把范铮分给他与孙九的特产拉回家,之后还要还驿所的马匹。 范铮挨个与耶娘、岳丈、岳母、舅兄见礼,眉开眼笑地搀着杜笙霞,倒让杜侃不好发作了。 入屋,落座,苦贞贞奉上茶汤、点心,岳母只管与元鸾拉家常。 范铮乐呵呵地扯出毛毯,一人发了一块。 当然,在唐朝的名称不是这个,毼(hé)布这个词听说过没? 杜笙霞喜滋滋地盖在腿上:“哎呀,真热乎。我想尝尝沙米的味道。” 范铮赶紧教苦贞贞做法。 简单的,是让小叫驴拉磨,沙米面加上小麦面混合,做汤饼、蒸饼、胡饼,熬糊糊,虽然累一些,好歹当天能吃到。 复杂的凉粉,则是干净的秸秆泡两三天清水,反复清除其中的黄水,再将泡了三四个时辰的沙米在秸秆中揉搓,沙米的面浆融于水后,再以轻纱过滤,然后入锅小火慢熬,需时常搅拌,待成糊状,再倒入器皿中冷却,半个时辰左右冷凝成青灰色的块状,然后可以切割成细条,按自己的口味加佐料,软嫩爽滑。 至于其他做法,却需要苦贞贞探索了。 幸好范铮会加钱。 杜侃看到范铮为自家妹娃子上心,面色缓和一些,鼻孔里闷哼一声:“这女婿,是翅膀硬了,谁的账都不买。怎么着,你是打算学强项令吧?” 耶娘的目光立即投了过来,倒是杜笙霞无所谓地摆手:“哎呀,没事咯,最多不当这个区区八品官。” 杜侃咳咳几声,好不容易憋住了内伤。 女生外向,古人诚不欺我。 区区八品官,你是嘲笑阿耶官小吗? 元鸾的眼神锐利如刀:“兔崽子,皇帝让伱干嘛,你照做不就完了吗?反正那个问事迟早要死,就是让他担了全部责任又咋地?你就不知道,自己的前程危险?” 范铮叹息:“阿娘所说,我都知道,无非就是媚上一次,脸面丢了,捡回来再洗洗就是。可是,这心中,块磊难消啊!阿娘,有一天你看到自己娃儿媚上欺下、行事全无骨气时,会是什么想法?” 元鸾被噎了一下:“可是……” 范老石一声轻喝:“好了!大郎有自己的主意,婆娘家家的,管好家里就成,外面是汉子的事!” 范铮为之咋舌,阿耶这是雄起了! 元鸾果断闭嘴,眼里有点悻悻然。 亲家都是这个态度,还能说什么?杜侃带着家人,摇头离去,倒是杜官保临行前给隐晦地给范铮竖了个大拇指。 在他尚未被世俗完全污染之前,是非的标准,还是很明确的。 杜笙霞眨着眼睛,长长的睫毛闪动,不算太美丽的容貌,却绽放出让范铮舒心的笑容:“所以,你现在是不用去衙门点卯、坐衙,有时间陪我了?咯咯,这可太好了。陛下真是个大好人!” 不知道李世民听了这句话,会是什么反应,反正范铮是哭笑不得。 也是,带薪回家养老,这不好么? 范铮还以为苦贞贞会弄汤饼呢,结果是豆沙馅的蒸饼。 豆沙一般是用红豆所制。 注意,这个红豆,通常是指豆科豌豆属的红豆,也叫赤豆。 豆科相思子属的红豆,产于流求、岭南、云南,只能为饰品、打击乐器,严禁食用,会吃死人的,咀嚼吞服半粒即中毒。 蒸饼较往日香、鲜、外软内韧、香糯可口。 当然,这也是 《本草纲目》记载,沙米种子“气味甘,平,无毒。主治益气轻身,久服,不饥,坚筋骨,能步行”,可见是个好东西。 沙米还是陇右一带,重要的救荒食物。 但沙蓬的人工驯化,直到后世都没完成,只能采收野生的沙米,产量就是个无解的难题。 夜晚,安歇。 范铮的耳朵动了动,隐约听到阿娘的声音,什么想造反之类的,一概听不懂。 阿耶,雄起之路,悠远漫长啊! …… 陆甲生的小肚腩腆起,肩头撞了撞范铮:“咋?听说你连皇帝都惹了?赶紧的,拿一块毼布贿赂本坊正,免得本坊正落井下石。” 这当然是玩笑话,但交情不够,说这话会反目成仇的。 毼布本来就准备了陆甲生的一块,只不过当时陆乙生忙着拉吃食回家,没顾得上拿。 范铮瞅了眼陆甲生的肚腩,伸手拍了拍,取笑道:“咋?你婆娘的肚子消下去了,你的肚子又大起来了?几个月了?” 他家婆娘在范铮去凉州的时候生产了,母子平安,满月酒都是范老石张罗的。 陆甲生惆怅地叹息:“遥想去年,我也是个风度翩翩的美男子啊!结果,给婆娘张罗的膳食,她只吃一嘴就不吃了,我能怎么办?吃呗。” 范铮的笑容一滞,才想到自己很可能要步陆甲生后尘,八块腹肌练成一块了。 难怪有人说,婆娘怀孕汉子肥。 “兽炭的买卖,有点难做了,今年入行的作坊不少,怕是得另谋良策。对了,麻山那厮回来了,坊内的产业,恐怕要大力防着他。” 陆甲生也挠头,摊上那么个泼皮无赖,产业要防着他使坏,还要费精力盯着他,累。 但是,不能将他逐出敦化坊,也没法一了百了啊! 范铮眼里闪过厉芒。 当初麻山诬告之事,范铮可是深深记在心头的。 范铮,从来不是什么圣人。 “过两天,你买一车石膏粉、一车生石灰放兽炭作坊里,多准备一些筛网,我得空去看看,能不能整一点小玩意儿。” 陆甲生伸手接过毼布,笑眯眯地回应:“反正作坊你占大头,你说了算。” 第127章 问题 范家宅院。 元鸾与杜笙霞在一旁尬笑,拿出些零嘴招呼甄行、甄邦。 没法,厨房那一摊子,她们婆媳都只能看着,否则越帮越忙。 樊大娘在教苦贞贞和栀子面,按三斤面粉兑二斤温盐水的比例和面,揉三遍。 力气大就是不一样,苦贞贞几乎连身子都要压上去才揉得动的面团,在樊大娘手里犹如娃儿的玩具,随意变幻着形态。 “姐姐,厢房里的吃食、毼布,郎君可是给你留了一份,记得用过膳之后带回去呀,我可拎不动。” 杜笙霞隔着门招呼。 放下面团,洗了一下手,樊大娘大笑:“就知道范铮兄弟不会忘记姐姐!苦贞贞,你把面揪下来,擀成薄片,切成指尖大小,然后按馄饨的形状捏。” 至于说形似栀子果实,算了吧,苦贞贞就没见过栀子长啥样。 配菜,是羊里脊、豆腐、胡萝卜、豆芽、葱。 豆芽古已有之,东汉《神农本草经》称它为大豆黄卷,可见最早是黄豆发的,宋朝的文学作品出现作为食材的记录。 当然,一般的食材,出现都普遍较文字记录时间早。 至于盐、食茱萸、秦椒、芫荽之类的佐料,按各人口味加吧。 芫荽这东西,则不是每个人都能习惯的,至少苦贞贞是无福消受。 范铮带着陆乙生,抬了个小筐进来,上百枚鸡子呈现在大家面前。 蛋壳微微泛黄,不少还沾了些污垢、草梗,那叫一个原生态。 “范铮兄弟,你就是心疼娘子,也不用买那么多鸡子吧?一顿四个都是好大一碗了,伱还不可能顿顿吃。” 樊大娘直言不讳。 跟范铮,她才不会客气,你不见称呼从来没改过? 范铮微笑:“不完全是给馋嘴娘子吃的,我是想试试能不能做新的吃食。” 樊大娘哈哈大笑:“这个,我爱学!” 杜笙霞微微撅嘴,对“馋嘴”二字小有意见。 二十五文一斤买来的末茶,倒了一些进锅里煮沸,滤渣,装了一大陶盆茶水,冷却后以打通竹节的竹槽,缓缓滑下一定份量的生石灰块,茶水沸腾,溅了许多出盆。 之后,将石碱、精盐加入,搅拌均匀。 石碱就是唐朝的天然碱了,取之碱矿石。 然后,是过滤,去渣石。 再以大量草木灰倒入陶盆中,拌到起粘后,倒石板上冷却成团,之后再搅拌盛入器皿中。 让苦贞贞把洗净外壳的鸡子端来,左手蛋,右手泥刀,均匀地抹了一层料泥。 再往陆乙生从他家里弄来的糠上滚一滚,防止相互粘连,放入缸中密封。 没法,元鸾与杜笙霞的性子,就不是个养鸡的,家里也就没糠。 “两个月时间开坛食用,记得缸放好就不要动了。” 范铮起身,样儿有点得意。 无铅皮蛋,不晓得能不能成功。 放置的时间问题,随季节变化而不同,一般春四十天、夏三十天、秋五十天、冬六十天。 配菜切成碎丁下锅,炝了一下,迅速倒水煮到沸、配菜八成熟,栀子面才下锅,煮熟后分入各碗,按喜好加佐料,香、软、精,汤却不混浊。 稍稍吹凉,范铮吮了一口,味道纯正,与在姑臧吃的没多少区别。 杜笙霞吃了两口,眼睛亮了起来。 哎,她这孕吐谜一般,遇到新的、好吃的东西,绝对不会发作。 甄行慢条斯理地勺着面片吃,甄邦却风卷残云地吃了一碗,叫嚷道:“我还要一碗!” 樊大娘斜睨着甄邦:“再说一遍?” 甄邦悻悻地坐下,置碗、箸。 杜笙霞心有不忍:“姐姐,要不,再给他吃小半碗?” 范铮笑了:“别好心办坏事。人的食量是限定的,基本上,除了太缺油水的力工,哪怕食量有差异,也不会大到哪里去。” “一些娃儿,对饥饱没有准确的感知,不知不觉吃超量了,不消食都是小事,直接吐的都有。所以,甄邦的食量,一般是比照甄行的。” “实在没经验,你摸摸他的肚皮鼓不鼓,就知道是否吃饱了。” 杜笙霞望天。 带娃儿还有那么多讲究? 好难哦。 樊大娘吃完栀子面,置箸笑道:“其实,像范铮兄弟自己弄鸡子,不如索性养几只鸡。反正有苦贞贞照看,小事一桩。” 家里这两代女主人……还是算了吧。 这倒让范铮想起自己的打算,要是让坊中各家多养鸡,且以酒糟拌糠秕喂食,效果会不会好? 可行性是有一点的,不太高。 酒糟的杂质多、细菌多,鸡的体质不一定扛得住; 鸡的肠道短,对酒糟中的粗纤维难以消化。 要喂,必须先发酵,然后按比例掺入糠秕中,有那闲工夫你还不如捞蛆虫喂呢。 惆怅,那么好的点子却不能用。 …… 国子监内,祭酒孔颖达眉头拧成一团。 成也算学,败也算学。 算学生们在一次公开的账房竞技中,算盘碾压了一些账房先生、数州的司户佐,名声传开了。 账房先生的话,可以暂时置之不理。 可司户这一条线的官吏,却向朝廷上表,要来国子监算学求教算盘。 让算学生盘长传授么? 盘长愁眉苦脸的:“祭酒,你就别往心口上戳刀子了,我们的算盘,连一半技艺都没学会,速度才堪堪达到师兄们初学的门槛,自己都不堪大用,拿什么教?” 孔颖达侧目:“可你们不是胜了账房先生么?” 盘长叹息:“那种吃一口汤饼拨一颗算珠的账房先生,就是快入土的老媪都能比他们快。上次,博士带小师兄来,按小师兄的话说,老媪穿针鼻都比我们快。” “当时我们不服气,和小师兄比了一场,人家完全正确,用时只有我的四成,还能轻易点拨我的错漏之处……” 铁小壮不乐意了,合着我不配? 孔颖达挠头。 身为三品大员,范铮的事他还是知道的。 钦佩归钦佩,但孔颖达认为,范铮年轻,其实真屈从一两次也无伤大雅。 暂时不用坐衙的谕令,虽然有点不太合适,却有利于皇帝冷却情绪,所以没人多事。 长孙无忌是允诺过范铮,为他解一次围,可前提是范铮主动请托,而不是他热脸贴冷屁股。 我,赵国公,长孙无忌,不要颜面吗? 然后,问题就真的成了问题。 第128章 孙九的妙用 敦化坊。 兽炭作坊与香坊之外,各自有两名汉子持枣木短棍,驱散不小心靠近的顽童,让无关人员退开。 这个架势,连武候铺都微微吃惊,得知是为了防备他人捣乱,这才松了口气。 这些武候尽职尽责,但与相里干时期还是有区别的。 职司之外的事。他们也不会多管。 兽炭作坊内的一角,正式用砖石搭建了屋子,而不是选择用木板搭建板屋。 长安城主导风向为东南风,冬季风力小一些,春季可就会起大风。 石炭末也好,石膏粉、生石灰也罢,都是经不起风吹雨打的。 板屋寻常风雨倒不怕,可大风天气就顶不住了,搞不好睡在里面,睁眼就能看到天。 再身轻如燕,搞不好就随风而去了。 大屋子里,范铮的小叫驴,与敦化坊另外买来的两头驴,蒙着眼、转着圈,拉着石磨,中男们依序添加生石灰或石膏粉、石炭末。 原因就一个,范铮要求这三种料,尽可能细。 至于范家的两头草驴,不好意思,它们也身怀六甲,要休产假,元鸾批的。 驴子的孕期比人还长,人只是十月怀胎,它们的孕期是一年上下,长的甚至接近一年半! 但是,哪家的草驴怀孕了,都是眉开眼笑的,这意味着,明年又要增添小驴子,大后年干活的劳动力又增加了。 陆甲生找人制的百余个筛子,筛眼细密,研磨也就格外费工夫。 另外,他还买了小山一般高的油布袋子,算是提前做准备了。 油布这东西没什么神秘的,秦汉时候就用苏子和荏子油作涂层,南北朝时以荏子油与漆混合为涂层,隋唐以桐油为涂层制作车舆的油幢,隋炀帝时期还制作了油衣——中国历史上最早的雨衣。 油布袋肯定要贵好多,但装粉末状物品,是相当好用的。 在范铮的极力要求下,每一名在兽炭作坊做事的人,都必须戴口罩、手套,头上必须戴一个类似僧伽帽的便帽。 手套这玩意儿,战国墓里就发掘出实物来了,汉朝的《居延汉简》也有提到“手衣”一词,还有“尉”的叫法。 石膏粉最多溅一身白,石炭末最多染一身灰,生石灰可是能烧坏皮肤的。 这一条,范铮拿捏得死死的,谁要触犯了规矩,立马滚蛋,兽炭作坊可不养老养残! 作坊外头,喝骂声起,一名丁男跑了进来,气喘吁吁的:“监察御史、坊正,麻山带着一名穿绿色官服的人,硬要闯兽炭作坊!” 范铮与陆甲生对视一眼,看到了对方眼中的狠色。 范铮在前,陆甲生落后半步,作坊中几名不在关键位置的汉子被陆甲生召来,人手一根枣木短棍,气势汹汹地向作坊大门冲去。 “耶耶带着官爷来了,怎么地?拦我啊!你手上的,不是棍子,难道是汤饼?打耶耶啊!”麻山穿着崭新的葛衣,面容扭曲,在值守的汉子面前,如猴子一般跳来跳去。 汉子握着枣木短棍的手指节发白,颈上、太阳穴上拼命青筋,随时可能一棍砸麻山头上。 如果出人命,难免就闹大了。 “打!” 陆甲生一声吼,七八条枣木短棍没头没脑地照麻山身上抽,痛得麻山在地上乱滚。 虽然是暴打,却也留手了,专挑肉多的臀上、背上打,“噗嗤”的响声不绝于耳。 “救命啊!杀人了!当着朝廷命官,敦化坊要造反了!” 范铮冷笑一声:“看来,这两三年的徒刑,还没教会你什么叫祸从口出!诬告反坐,好好教教他!” 陆甲生一声咆哮,一棍抽麻山腿上。 不远处,孙九慈眉善目地过来:“哎哟,好可怜哟。坊正,给老汉一个薄面,让我带他回家疗伤。” 陆甲生施了个眼色,一名坊丁挟起麻山,往孙九宅院里送。 “救命呀!我再也不敢了!” 麻山的声音尖厉,堪比被恶少欺负的小娘子。 范铮露出了古怪的笑容。 想不到,孙九还有如此妙用。 被晾在一旁的绿袍官员,面容尴尬。 “博士,本官来得唐突了,不知道此人与博士有过节……” 范铮摆了摆手:“国子监的上官?劳烦回去问问孔祭酒,国子监要刺探本官产业机密,意欲何为?我好意为国子监授算盘技能,却遭如此对待,委实无法理解。如国子监有意见,本官头上的检校博士之衔奉还。” 官员一脸憋屈:“本官国子丞姬宁如,奉祭酒之命,请博士教授算学!本官不知道这是机密之地!” 范铮挥手,像赶鸡鸭:“去休!本官与国子监,再无瓜葛!” 当我眼瞎呢,那两名汉子之所以拦截麻山会畏手畏脚的,不是因为有你当他靠山? …… 国子监公廨。 孔颖达的面色阴沉,转头看了一眼礼部侍郎颜相时。 颜相时呵呵一笑:“祠部司正要修订约束僧道的阙政,打算通过国子监与他一晤,结果,呵呵……冲远(孔颖达字)兄掌控国子监,可是太仁慈了些哟。” 孔颖达闭上眼睛,鼻息加重:“颜二说得是。姬宁如,国子丞之职,伱且卸下,自去吏部司寻地安置吧。” 颜相时与他兄长颜师古,都比孔颖达年青些,且相互熟稔,这一声颜二并不失礼。 这种叫法,在唐朝很正常,属于比较亲近的叫法,典型的例子有高适诗作《别董大》。 姬宁如身子战栗:“下官不明白,为何会如此?祭酒之命不敢不从,但就是上东市口,也不能不明不白吧?” 孔颖达摇头,颜相时笑道:“何必呢?相互留点颜面不好吗?作坊门口,如果无人值守,那就是范铮的错,冲远兄甚至可以为你讨个公道。” “可是,作坊安排了人在那里当值了,可见此地有机密。你如果让他们去通报一声,倒也无妨,偏偏凭着那泼皮无赖闹腾,你安的什么心呢?” “记住,去吏部司求人安置时,不要选礼部,否则本侍郎会建言尚书退人。” 包藏祸心之人,去哪里都不招待见的,姬宁如最大的可能,是下到州县为佐官。 第129章 随我到万年衙门走一走 万年县五名司法佐之一木非宏,带着两名司法史,满面堆笑地来到敦化坊,拜谒了赋闲——不,是假宁的监察御史范铮。 不说流外官对上八品官,就说法司体系,御史台也是县法曹的婆婆之一。 同时,范铮与万年令亓官植颇具交情。 最重要的是,范铮在李袭誉一事上,顶住皇帝的压力,是非功过分得一清二楚,没有把罪过全部推到问事乐都阿达身上——虽然乐都阿达无论如何也活不了。 扪心自问,木非宏是做不到如此倔强的。 不要说他这些年已经被生活压弯了脊梁,就是意气风发的当年,他也没这胆量抗命。 人,总是要佩服一些真正的勇士,因为自己做不到那么勇敢。 哪怕过后你笑骂一声“傻瓜”,眼圈能微微红一下,也是一种致敬了。 陆乙生略显生疏地烹茶起茶汤。 拿着庶仆的好处,就算不用奔波了,好歹时常得过来照应一下,毕竟苦贞贞不时要顾着身怀六甲的杜笙霞。 这不,烹茶都刚学没多久,就突发奇想地投了把沙米进去煮着呢。 好在大家的目的也不是品茗。 半碗茶汤下肚,范铮微笑:“法曹莅临敦化坊,想来定有公务。无须顾忌,如果事涉范某,亦自当去县衙坐一坐。” 木非宏赔笑道:“上官是司法年轻一辈的中流砥柱,岂能触犯律法?只是,敦化坊麻山状告上官的庶仆孙九,下官特来告知一声。” 明白为什么总有人愿意当庶仆了吧? 除了钱粮税赋,有官员庇佑才是最大的好处,许多能过能不过的事,轻轻松松就过关了。 按正常程序,一名司法史,就能来敦化坊押孙九回衙,可木非宏还得亲自来跟范铮打招呼,直接拿人是公然打范铮的脸。 “不会吧?”范铮诧异了。“陆乙生,你去把孙九叫来,随我到万年衙门走一走,听一听法曹审讯。” 有这个态度,足够了。 范铮哪怕不说话,只在法曹公房一坐,所有司法佐心里的秤都得挂一块磁石。 陆乙生一溜烟出去,半晌没回来。 范铮拉起了家常:“法曹这个姓,是哪支?” 莫怪范铮好奇,实在是这个姓,太出名了。 正宗汉家源流两个,一个是商朝之后,子木为祖先;一个是孔子弟子端木赐的子孙,避祸分为端姓、木姓。 百济战败后,归唐的有木氏。 然后是各族,回、白、蒙古、纳西、傈僳、东乡、景颇都有木姓。 比如云南丽江的木王府,土司真的姓木。 木非宏笑道:“先祖端木氏。” 磨磨蹭蹭地,陆乙生面容古怪,搀扶着风摆柳似的孙九,丫面色还发黄了。 防冻涂的蜡? 陆乙生套驴车,将孙九扶上去,歪头看了范铮一眼。 “你们慢慢走着,我安步当车好了。公事要紧。” 范铮若无其事地摆手。 木非宏立刻笑了:“哪能啊!我们恰好有一匹空着的驽马,上官若不弃……” 推辞了几下,范铮骑上驽马,然后看到两名司法史挤到一匹马上,情不自禁地想起还珠骑马的镜头,辣眼睛。 熟门熟路地进入县衙,木非宏引着范铮入法曹公房落座、奉茶。 范铮一拍脑门子:“我倒忘了,麻山,是不是当年诬告我那个麻山?” 木非宏脸色瞬间大变,赶紧吩咐司法史调阅麻山的卷宗。 有前科! 诬告! 案子还没开审,木非宏的倾向已经很明确了。 大案子才由县令在公堂主审,麻山的案子,连县尉都看不上眼,主审就是木非宏,讯问地点就在法曹的公房。 说是审讯,除了两名凶神恶煞的问事在后面执杖,咋感觉有点后世调解的味道呢? 从麻山进来这一息起,范铮只吃茶,不说话。 但是,谁敢不揣测范铮的态度? 麻山进了公房,伏地大哭:“青天官爷哟!小民在敦化坊居住,好好地被坊丁抓去老光棍孙九的房里,被孙九给……清白啊!没了啊!” 范铮奇怪地扫了麻山一眼。 虽说唐朝没肥皂,可是有澡豆吧? 是不是洗过之后就清白了? 木非宏有气无力地摆手:“带孙九上来。” 颤颤巍巍、面色腊黄的孙九入堂,木非宏很为难地让司法史给他椅子坐下。 没办法,谁知道孙九会不会当场摔倒哦! 麻山泪眼婆娑地看了孙九一眼,直接从跪状摔了下去。 “孙九,麻山所说,伱可有异议?” 木非宏询问。 孙九有气无力地咳了两声:“官爷,你看我这重病的模样,能奈何得了不到壮年的麻山么?” 麻山拳头锤地,嚎啕大哭:“他是装的啊!他昨天还生龙活虎的,手一动,我就浑身无力了啊!” 木非宏沉默了一下:“要不,本官请太医署医正来查证?” 麻山立即止住了哭声:“不行!他们与太医署有关系!小民就只信得过东市的姜氏药行!” 从头到尾,范铮一言不发,心头只是暗笑。 找上姜氏药行,与找太医署,有太大区别吗? 姜氏药行遣来协助的,是一名年近甲的老医师,给孙九把脉之后,说了一大堆拗口的术语,简单总结就是:孙九的病不是什么绝症,就是腹泻三天以上,虚脱了,需要适当饮用盐水、水。 也就是说,孙九昨天根本没能力做别的事! 麻山撕心裂肺地嚎叫:“不!他就是装的!可痛了!” 木非宏挥手,司法史带医师、麻山入一个隔间仔细查验了一遍,老医师出来时面带愠色:“屁事没有,非要说痛!没有任何异常痕迹!” 木非宏起身,目送老医师离去。 无论麻山如何喊冤叫屈,木非宏的判决,直接落下了印章。 诬告反坐,累犯,徒一年。 “上官觉得如何?”木非宏看了一眼范铮的面色。 范铮指肚敲着案几:“治标不治本。问题的所在,还是麻山与敦化坊积怨太深,无从化解了。依本官看,将他迁出敦化坊才是上策。” 木非宏轻笑:“如此,下官便出关牒,让户曹将他迁至灞水。” 皆大欢喜了嘛! 唯一不喜的,只有麻山。 第130章 阴影面积 到东市姜氏药行抓了点含人参、茯苓、白术的止泻药,一行三人赶着驴车,晃晃悠悠向敦化坊行去。 陆乙生几度想让孙九下车、给范铮坐上去,却被范铮阻止了。 做戏就要做全套,半路露馅,不只是范铮要丢颜面,就是木非宏与万年县,也会因此蒙羞。 驴车行到孙九的宅院,范铮随着孙九、陆乙生入室,微微点头。 孙九的屋子,家当还是很少,却摆放得大致有序,还是稍微注意一点形象了。 让陆乙生去外头看着,范铮放下药包:“我知道你不用吃药,但这两天你得煎药,药汤哪怕悄悄倒沟渠里也行。” “我知道你行事有分寸,会些江湖之术,但还是要提醒伱,不要伤及无辜。” 笔直地站着的孙九叉手:“监察御史之命,小老儿自当遵从,这些鸡鸣狗盗之术尽量用在正道上。不过,那个麻山,太丑,老汉也没那口味,只是耍了个戏法,让他觉得自己被……嘿嘿。” 难怪医师查不出任何异常了! 贤达们,求麻山心理阴影面积。 也别说范铮矫情,孙九要是真的嘿嘿嘿了,多少还是会让他心头有点堵,至于是戏法还是幻术,或者干脆是孙九的搪塞之词,不重要了。 麻山的户籍被强制迁到灞水,万年县还给他留了一条生路,当归义荒王、检校右卫大将军、突厥颉利可汗阿史那咄苾的陵户,同时要照看自刎陪葬的胡禄达官吐谷浑邪墓。 虽然当时是按突厥习俗火葬的,但骨灰总得起个土包不是? 陵户也就十户人家,但个个看上去凶神恶煞的,就连人家的婆娘都是膀大腰圆型,一言不合,人家也不跟你吵吵,直接用拳头讲道理。 直到一次,几个陵户用突厥话吵架,麻山才隐约猜到,这十户人家,怕是当年突厥可汗帐下最彪悍的亲卫,人称附离。 呜呜,好可怕,范铮就是提枣木短棍打人而已,他们可是真会杀人的! 无量佛祖,无量神灵,救救可怜的麻山吧,麻山知错了! …… 兽炭作坊外围的荒地。 除了范铮、陆甲生兄弟、孙九,连樊大娘带娃儿们都凑过来了。 难得风和日丽,连空气都隐隐有一丝暖意,糜斐与郦正义索性改了课程,让娃儿、妹娃子们提着小笤帚、小撮箕,四下打扫坊内。 郦正义还提着戒尺,守在坊门处,防止学生溜出去,铁小壮又挨了一戒尺,然后嬉皮笑脸地与同窗显摆。 这就是个天生不安分的。 陆乙生长进了些,知道用铲子铲了这一小片的杂物,裸露出硬梆梆的黄土来。 按照各种比例掺和的粉末,各自装了一小袋,标上了甲乙丙丁。 几个人持铲,倒了粉末出来,按比例掺了少许水,搅拌之后,用泥刀将粉末各自抹在地面上。 铁小壮蹑手蹑脚地靠近,打算伸脚去踩。 范铮笑骂:“皮猴子!你是想上天啊!等它干了再踩!” 铁小壮吐着舌头、一缩脖子:“想啊!舅父,要不然你送我上天吧!” 笑骂声连连,都为铁小壮的皮而惊叹,就连换班回来的铁大壮都忍俊不禁。 没法子,祖传的脾气,当初铁大壮也是那么皮。 范铮愣了一下。 好像也不是不行,科技含量不高的玩意儿,还是可以尝试一下的,就是安全性感人。 日偏西,地面还是没干,只能让人用木板挡一下。 到了 好嘛,坚实的地面上,两个半大的麻履脚印就是那么戳眼睛。 甄行老气横秋地指了一下铁小壮:“舅父让你别踩,就是不听!” 铁小壮做了个鬼脸。 看出来了,铁小壮天生就不是什么循规蹈矩之人。 范铮拎了个铁锤,八十,八十…… 陆甲生记录:甲号经受了十锤才迸裂,中用;乙号经受了八锤就坏了;丙号十一锤,优……呃,良字怎么写来着? 丁,五锤,垃圾! 喜好杂学的郦正义,不禁问道:“监察御史,此物甚妙,不知何名?” 范铮仰面想了想:“汉子是泥,婆娘是水,结为一家,就叫水泥吧!” 当然,承受力的试验,仅仅是一个方面。 持久性能,是要经受时间考验,受风吹日晒雨淋的。 这几个比例配方的地面,陆甲生寻来漆,依次刷上了序号。 后面还会调度其他配比,寻找出最优的配方。 糜斐击掌:“汉子是泥,婆娘是水,这个说法甚妙,待我写进书里!” 喂喂,注意尺寸,不,耻度,别学《朝野佥载》的作者张鷟(zhuo),写什么《游仙窟》之类的香艳小说,被扣上“傥荡无检”的名头,以至于只有倭国保存下来该书。 各位道德君子,要抨击坏风气的小说鼻祖,别找明朝的兰陵笑笑生,唐朝的张鷟才是祖宗哦。 郦正义比较在意实用,略一琢磨:“这是用来铺路、粘合砖石,为墙体表皮之用?” 范铮点头:“据说修建城墙之类的大建筑,需要用秫(高粱)、江米为粘合,我就想,这些粮食省下来给人吃多好!所以费心费力琢磨这个水泥,以为替代,就是想让人多一口吃食。” 《天工开物》的记载,也表明许多古建筑是用石灰、糯米汁、杨桃藤浆作为黏合材料的。 质量当然不用说,那是经久耐用。 可耗费粮食,却是个不大不小的弊端。 范铮说的话,当然是光鲜的漂亮话,初衷不过是为兽炭作坊寻条新财路罢了。 若是可以,范铮甚至想把在杏村当普通力工的坊民,分批次召回,以新路子消化劳动力。 范铮在敦化坊折腾的作坊,改善坊内的福利保障都是顺带的,主要目的从来都是为了消化劳动力,免得受制于人。 轻轻的击掌声传来,一名慈眉善目的绿袍官员赞叹:“中书省通事舍人孙行,为范铮监察御史贺!有此善心,想来家父亦愿与监察御史成为忘年交。” 从六品上通事舍人,管朝引接见之职,并管着接待番邦使者的四方馆。 孙行的岁数,明显在范老石之上,他阿耶得多大岁数? 第131章 无法拒绝的说客 不远处,一身粗布对襟衫的范老石匆匆忙忙跑过来,对孙行叉手:“范老石见过孙兄!老神仙安好?” 孙行笑呵呵地虚托一下:“雷永吉,咦,范老石才是你的本名么?得见故人无恙,不胜开怀。家父当不得‘神仙’之称,称呼一声老道士即可。” 范老石一拍范铮脑袋:“还不赶紧见过孙伯父?当年要不是孙……道长施针救治,你和你娘都埋土里了!” 范铮面容一整,赶紧郑重叉手见礼:“见过伯父!” 当世能被人不带姓名称呼“老神仙”的,就只有一个,孙思邈道长。 他老人家除了医术高明、宅心仁厚、撰《千金方》传世外,在医学史上开了二十四项先河,比如 孙道长的功德、能力无可辩驳,唯有年龄一事分歧极大,从一百零一岁到一百六十五岁,一共有五种说法,窃以为至少是一百二十五岁以上。 《旧唐书》里明确提到,魏征、李百药、姚思廉等人,修齐、梁、陈、周、隋五代史,曾屡次询访孙思邈道长,而他“口以传授,有如目睹”。 姚思廉生于北周孝闵帝元年(557年),孙思邈道长的年龄必然是大过他的,不然有必要讲述? 虚构么? 匆匆回宅院,元鸾见到孙行,喜不自胜,赶紧让苦贞贞烹茶汤,留客。 “道长还居五台山?” 落座后,元鸾笑盈盈地问。 孙行轻笑:“他喜欢那里的景色么。” 这个五台山,不是忻州那个寺庙扎堆的五台山,也不是终南山麓的南五台山,是位于宜州华原县的北五台山,后世也因孙道长而别称药王山。 宜州这个编制,在大唐属于神秘学。 开国沿袭隋朝,设有宜州,领华原、宜君、同官、土门四个县; 贞观十七年裁撤宜州与土门县,南面的华原县、同官县划归雍州,宜君县划归坊州; 天授(武则天)二年,又置宜州; 大足(武则天)元年,再废宜州。 茶吃半碗,寒暄已毕,孙行面现赧然:“此番来见贤侄,却是为说客。身不由己,惭愧。” 范铮对此毫不意外,毕竟敦化坊的地理太偏僻、偏远,皇城的官员,没事不会往这头走的。 “国子监?” 孙行哈哈一笑:“格局放大一点。礼部因为祠部司修正阙政,需要垂询伱的意见;民部侍郎高履行,要请你指导民部账簿;司农卿郭嗣本,奏请将你调任从六品上司农丞;大理少卿孙伏伽,奏请你为大理正或大理丞;御史大夫李乾佑,坚决不肯放人。” “结果,昨天不是逢三日朝会嘛,几个卿、大夫差点打起来了。好家伙,卢国公程咬金还在一旁煽风点火。” “然后,吏部尚书、陈国公侯君集,奏请让你随他的交河军征讨不臣的高昌,就真打起来了。孔颖达踢了侯君集一脚,郭嗣本给了侯君集一拳,李乾佑架住侯君集拳脚,那叫一个热闹。” 侯君集肯定顾忌这些老资格的身份阅历,要不然,打孔颖达他们费不了多少劲。 大唐是有文人能打仗,但不是每个文人都行的。 “侍中、安德郡公杨师道迁中书令,知道家父与令尊有旧,故让我来奉请你回去坐衙。若是觉得御史台束缚,也可请求转迁(平调),就是迁除也未必不行。” 正史中,经常出现除某某职,这里的除不是开除,而是授予。 迁除则是升迁了。 孙行的话,信息量有点大,来源也可靠,毕竟通事舍人是管朝引接见的嘛,在太极殿内也正常。 国子监的事嘛,不用赘述了。 孙伏伽的好意,范铮敬谢不敏,总感觉张蕴古的冤魂在召唤。 高履行意外插一手,倒让范铮有些意外,这个上门女婿兼表舅子,不怕皇帝发火么? 李世民的谕令,宰相当然可以顶回去,何况杨师道还是长广长公主的驸马,有排面得很。 杨师道除了娃儿实在太……人还是不错的。 司农寺是怎么想起自己的? 是因为太仓署,还是太原、永丰、龙门等诸仓? 礼部祠部郎中沃鯌,也隐约出力了? 倒是侯君集也插一手,让范铮意外了。 哎,打个胜兵过万的高昌而已,麾下已经有了左屯卫大将军薛万均、突厥部、契苾何力所率契苾部还不满意么? 还有一个名将丘行恭,因为与嫡兄争葬母,就是要为自己的生母,超越身份与生父丘和合葬,被御史弹劾不合礼法,左卫将军职与官身全部抹去了,李世民念着讨伐王世充的邙山之战,丘行恭舍身护他,又令随侯君集出征,蹭个战功,回来好复职。 范铮才从凉州啃沙子回来,绝对不会再随军啃七八个月沙子去高昌。 啥,你说用不了那么长时间? 大军出征,粮草、调集人员,在一地等候会师,辎重,步卒,这些因素算进去,能磨蹭到想哭。 没有足够的坐骑,一伙六马,就算你不用驮辎重,其他四个人丢下不管么? 沙漠里的太阳,你以为是哈林唱得那么好? 热情是热情了,就怕你承受不了。 呵呵,范铮可不想尝这滋味,再小的沙漠它也叫碛。 “那个,伯父啊,我家娘子身怀六甲,需要陪伴……”范铮开始找借口了。 元鸾直接拍板:“你陪个什么鬼?这几天都钻在兽炭作坊里出不来!就不怕我儿媳妇以为你好黑黑的那一口?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明日就去点卯!” 黑黑的是什么鬼? 这是当阿娘的该说的话么? 你就很想有七八个不同肤色的娃儿,抱我大腿叫阿耶么? “李义府……” 孙行摆手:“无须担心他,人家在御史台过得好好的。凉州之事,陛下只针对你,没有扩大打击面。” 哈呸! 什么表面兄弟! 哦,错了,连表面兄弟都不是,这年头结个义兄弟,还得宰只鸡供一供吧? 哪怕供五脏庙也算啊。 可根本没有! 第132章 你们是不是忘了 中书省封还了皇帝的那道谕令,范铮雨过天晴了。 身为权力中枢的三省,有权力封驳皇帝不合理的诏书——虽然这也得看皇帝是谁。 被封驳了谕令的李世民,郁气难消,抛下前来亲自迎娶公主的大唐河源郡王、吐谷浑乌地也拔勒豆可汗慕容诺曷钵,到咸阳狩猎去了。 身为天子,还不如当初身为秦王快活,可以肆意而为! 直到五天后,三省遣人禀报,高句丽、新罗、西突厥、吐火罗、康国、安国、波斯、疏勒、于阗、焉耆、高昌、林邑、昆明及荒服蛮酋来进贡,李世民才消了火气,转回长安。 注意,这个昆明,指的不是后世昆明! 《旧唐书》上没有提及,但《唐会要》提到,昆弥国,又称昆明,与爨族以西洱河为界,贞观十九年,梁建方征服昆弥国,得户十万九千三百,大约是云南西部与四川西南交汇地带。 不得不承认,杨师道的出手,相当精准。 换别人来,范铮少不得耍耍赖皮,在敦化坊躲一段时间的懒。 皇帝耍得脾气,我范铮耍不得? 国子丞姬宁如之事,恰恰是一个宣泄口。 换谁来,范铮都可以撒泼打滚,磨蹭着不肯坐衙。 偏偏,孙行的颜面范铮不得不给,元鸾看似独断专行的话,却是在给娃儿台阶下。 重归察院公廨,不仅刘谙、华鸣、李义府笑容相向,就连不对付的阚苫都强挤出僵硬的笑容。 虽然阚苫还不至于谄媚到过来讨好,可笑容已经说明了一切。 惹不起,以后再也不敢搞针对了。 范铮脑子抽抽,凉州一行违背圣意,却在整个法司体系声名鹊起,中流砥柱的名声,连“年轻一辈”四个字都不配搭载上了。 这话,还不是御史台自吹自擂,是刚刚从大理卿右迁刑部尚书的刘德威说的。 从三品升正三品,多年媳妇熬成婆,比起前朝为郡守的阿耶,真是强爹胜祖了。 孙伏伽转回大理寺,阴差阳错地成了一手妙着,由大理少卿擢为大理卿,正好补这个缺,能力、资历都无人置喙。 孙伏伽想讨要范铮入大理寺的念头愈发强烈了,范铮的名头越响亮,于公于私越有好处。 看着整个公廨的笑脸,范铮产生了一种错觉:自己是爬到树尖尖回头看的猴子。 辰时,御史大夫李乾佑与治书侍御史韦悰,联袂到察院走了走,就连柳范都只是打了个招呼,却与范铮闲话家常,看得李义府阵阵心酸。 喂,你们是不是忘了,我李义府也同样去了凉州,同样担了风险? 为什么中流砥柱之名给了范铮,我李义府一无所获? 就算说看脸吧,我李义府相貌俊秀,怎么也比范铮那方方正正的脸出彩多了吧? 好歹和我多说一句话啊! 可惜,李义府在初期就是那么不招待见。 雪飘飘…… “哦,忘了跟你说,以后你的点卯、当值,都由御史台直接负责,令史自会过来寻伱。察院这边,柳范你有事好好跟范铮商议着办,不要再出龃龆。” 李乾佑轻描淡写的一句话,阚苫只觉得心头仿佛中了一箭,痛到不能自已。 莫名其妙地,自己次席的位置,跑到了范铮身上。 偏偏阚苫一点声音都不能发出。 本来八名监察御史的品秩完全相同,权力握在谁手里,真是上官一言而决。 要是只有两个位置,你还能分个左右; 三个位置,能分左中右。 可八个啊! 那意味着,没有谁是不可替代的! “国子监那头,你能帮还是帮一下吧。之前的国子丞姬宁如,当天被礼部侍郎颜相时挤兑,祭酒孔颖达免了国子丞职司,让他去吏部司另谋高就。” “你想不到的是,各部司都不愿意接纳姬宁如,连各衙中品级最低的都水监,都公然表示,庙小容不了大佛。于是,吏部尚书、交河道行军大总管侯君集手一挥,让他随军征讨高昌,以为将来高昌之地的官员。” 李乾佑爽朗地笑了。 除了点明孔颖达的态度,颜相时帮衬的情分也是要说的。 至于各部司的态度,很正常,哪个上官愿意自己治下有这种包藏祸心之辈? 尤其,这个定义,还是大唐文坛宗师孔颖达与颜相时说的! 既然人家孔颖达有诚意,范铮也不能拿翘不是? 待李乾佑停止叙话,过了几息,韦悰才开口:“那个,高履行也想请你去民部指点一二。” 司农卿郭嗣本挖人的事,且休! 至于孙伏伽想挖墙角的话,想都别想! 好吧,韦悰想多了。 他与孙伏伽的私谊依旧,但品秩迥异,公事已经没法平等对话了,孙伏伽有事也是找李乾佑。 “礼部那边,颜相时的颜面,也不好驳了,祠部司那里,抽空你也看看嘛。就是招提、兰若暂时别提,陛下没有拿主意之前,你不宜再触及这敏感事务。” 范铮微微诧异,想不到韦悰还会释放诚意,提点一下自己。 当时提招提、兰若,范铮也是一时嘴快,这个坑不是自己能填平的。 “下官记住了,一定抽时间处理。” 投桃报李,范铮不是没分寸的人。 当然,年轻人嘛,偶尔不太稳重,也是情理中事。 李乾佑颔首:“有个大活,三司会审。” 范铮诧异。 御史台三司会审的职司,不是在台院么? 李乾佑摇头:“拘泥了不是?本官好好给你说道一下,什么是三司会审。” 三司会审,分两个级别。 所谓三司理事,是指台院首席侍御史、门下省给事中、中书舍人在朝堂上轮流受理案子,每天一司为主、二司为副,审理时同样配置。 如果三司主持的人员不是主官,则由侍御史、刑部郎中或员外郎、大理寺司直或评事审理。 所以,李乾佑认为,让侍御史唐临再带个监察御史去,很合理。 凭什么御史台就不能遣副手了? 除了审理的人员之外,还会有一名侍御史奉圣命前来监督、记录整个审理过程,并与审理者共同进退衙门。 在这个制度下,如果上位者不感情用事,非要破坏公平的话,冤狱的可能性很小。 李义府的心更酸了。 李乾佑的安排,是在培养未来的侍御史啊! 这个人,他为什么就不是我李义府啊! 第133章 法理人情 大理寺,公堂。 三司会审必须堂堂正正,入狱拷打之类的事,狱史或许能干,官员们得保持超脱的姿态。 或许,这才是李义府当初玩仙人献果,结果不招待见的原因。 酷吏,一个“吏”字就把格调定死了。 良吏的“吏”何解,双重标准了解一下。 正案只有一张,是当值审理的有司坐席,左右略后一点是副审的席位,唯有这一次在其中一个副审席侧后加了个次席。 今天是 至于在一侧旁听、监督的侍御史,所有人都有意无意地忽略了他。 萧景真与姬霈牯虽然诧异范铮的出现,却一下就反应过来了,御史台这是准备拔擢范铮了啊! 啧啧,自己当年,要得这青睐,起码少耽误十年。 案子有两个。 后为地方官(伯长,伯常)饮宴效力,卫长则恰恰在宾客席中,卫无忌持砖拍死他报仇。 贤达们,拍砖的历史又前推了啊! 事后,卫无忌没有逃走,而是投官自首,引颈受戮。 州县官员有些为难,索性将案子上交。 案子真没什么曲折的,夏县乡邻的陈词一并转交上来,卫无忌是主动投案,也未曾隐瞒什么。 卫无忌已经三旬有余,因为生活的艰难、还有报仇的执念,一直孤身,体态渐趋臃肿,本来就一般的容颜也略显沧桑,一身囚衣却穿得整整齐齐,易皱的地方还被她拉伸了。 这种案情,连杀威棒都免了,本来就一目了然,人家还没有丝毫隐瞒,没必要。 “小民一生,孤苦无依,全拜卫长则所赐。得报大仇,心念已足,愿领死。” 萧景真与姬霈牯、唐临商议了一阵,都在摇头。 卫长则杀了她父亲没错,可那是前朝的事,不宜算入本朝中。 所以,卫长则在本朝,理论上是无罪的。 按这推论下去,卫无忌是当判死罪。 可是,为父报仇,是天性、合人情,孝道无亏。 这就是个两难选择,否则夏县、绛州早就判决了,至于把案子推上来吗? 地方上也深得蹴鞠精义啊! 唐临清了清嗓子:“反正,本官认为,罪责属实,其情可悯,当赦、减罪责,流就差不多了。” 萧景真执着地表示反对:“新官不理旧账,何况是旧朝的仇怨?都算前朝的账,大唐百姓还得死百万人!本官以为,审理时当不予考虑旧账。” 姬霈牯则和稀泥:“都有道理,本官以为可以综合一下嘛。监察御史,你以为呢?” 被点名的范铮笑了笑:“罪责肯定是要算的,悯不悯就不是三法司的事了。真想保全卫无忌性命,怕是得御史大夫、大理卿、刑部尚书家的夫人出力了。” 唐临瞬间明白了范铮的意思,让各家的夫人求见皇后,将事情说给长孙皇后听嘛。 长孙皇后是个心善的,当会为卫无忌说情,皇帝再酌情减罪。 虽然有点套路化,但好用。 长孙皇后极少插手法司事务,一旦开口,三省都得掂量一下。 三件绿袍再度相聚,嘀咕了一阵,决定将审理结果拖延,先报各自衙门正堂官,留一点时间出来缓冲。 大理寺狱丞、狱史好生将卫无忌带了下去,不像对其他人犯那么粗暴。 报父仇,这是一个让人肃然起敬的理由,狱丞、狱史虽然不可能给卫无忌超规格待遇,至少可以给她少受罪。 单独一间牢房,囚室较别处干净,角落有幕布为屏,已经体现了大理寺狱的善意。 法理人情,虽然法司官吏需要克制个人感情,却不代表没有一点倾向。 退堂歇息了一刻钟,官吏们借机释放存货,免得上堂失仪。 正三品嶲(同巂)州中都督王志远锒铛入狱,押解长安了。 罪名语焉不详,各衙正堂官的交待则是必死。 老实说,范铮好奇了。 大唐三品以上官,犯事的不是没有,多是除名、流,很少有直接处死的,有疑义请参照李袭誉。 非要置之死地,罪名还含糊其辞,就难免让人好奇了嘛。 嶲州大约是西昌一带,虽然从汉朝就纳入版图了,但蛮族众多,情况向来复杂,沟通不畅了、脾气不好了、压榨过头了,都随时可能“呦呦”地举着骨矛干你一家伙。 王志远身着囚服,不戴枷锁,发挽胡缨,一头银灰的发色很显眼,骨架粗大,颧骨凸显,眼窝凹陷,眼神显得黯淡,身子却站得笔直。 “王志远,你在嶲州所犯之事,一一从实招来,看在伱为朝廷牧守边疆的份上,可以不动刑罚。” 萧景真的话,亦真亦假、半真半假。 大唐不讲刑不上大夫,但议贵一条,三品以上职事官,确实是刑不上,死罪也必须皇帝亲自定夺。 王志远这种弃子嘛,真动刑了,也不会有人为他鸣冤。 “某为大唐镇守嶲州,多番平定夷人之乱。镇守有功,但镇抚不足,又不能一味免钱粮。” “于是,某向最大的夷人部当康,求娶酋首之女,导致冲突加剧……” 当然没王志远说的那么简单,随行的卷宗里,附了嶲州都督府长史的弹劾奏折及证据。 美色倒不是主要的,夷人女子有美艳的,可王志远也不是见了美女就走不动道的初哥。 事实是,王志远同时索要了天价的陪嫁。 要不然,你以为王志远是奔砣砣肉去的? 理由就一个,王志远要秩满,也就是任期到了,最后捞一把。 不要说清廉了大半辈子之类的话,“及其老也,血气既衰,戒之在得”。 什么叫晚节不保! 仅仅是如此,最多就是朝廷处罚而已,可因此引起嶲州夷人反叛,宁死也要战一场,罪责就大了。 虽说王志远率兵平叛,可裂痕却无法弥补,也就成了他的取死之道。 第134章 置敦化坊 “你索取无度,夷人早有不满,只是在极力压制,待你秩满卸任,你偏偏要挑战他们的底线,活生生将人逼反。” 萧景真毫不留情地揭开了王志远的遮羞布。 求亲,笑话,一树梨压海棠且不说,伱王志远的发妻还活着呢,夷女真被忽悠进门,只能是妾,连媵都不是! 唐朝有身份的人所纳媵妾,是指两种身份的侧室。 媵,主要是指妻子陪嫁过来的姐妹、堂姐妹、同族、甚至是丫鬟,部分履行妻子的职责,五品以上官员的媵,在限定数量之类还视同官员,应该有一定的钱粮补贴。 如王志远,法定的媵是六人,视同从七品,由吏部主爵司登记在册。 妾,则是在外头买的、供娱乐的、主爵司不管的女子,即便是良人为妾,地位也很低。 运气好一点,母凭子贵,或者抬为媵; 运气不好,被赶出去或者送人,也不是没有。 “不,犯官就是想与夷人结亲,促进嶲州都督府的稳定。” 王志远明知必死,仍旧抠着这一点不放。 倒不是为了求生,只是为身后名。 很奇怪的心态。 萧景真眼睛眯起,透出危险的光芒:“犯官王志远,事到如今,你还在狡辩?当康部的陈词,嶲州都督府别驾、长史的联名奏折、你发往当康部索要嫁妆的信笺,全部被交上来了!” 一抖手,一堆文牒摔到王志远脚下。 王志远不动声色地捡起信笺,手上用力,撕成了碎片。 萧景真摔下十份信笺,面带真挚的笑容:“你喜欢撕,正好我也喜欢看别人撕。所以,你的信笺,我找了擅长模仿他人笔迹的不 “印信嘛,你怕是忘了,大理狱最不缺的,就是各种歪门邪道的能人,让他们仿刻一个,两个蒸饼的事,便宜不?” 范铮瞪大了眼睛,满满的兴奋。 学会了! 好家伙,能为一司主官,果然有点真本事! 这一手,心理防线弱一点的,会当场崩溃! 就是谨防用过线了。 王志远嗤之以鼻:“是,或者不是,对犯官没有任何区别。结亲这一点初衷,就是到东市口了,也不会改变。” …… 过午,用膳。 整个御史台,三院用膳是在同一间膳堂里,却泾渭分明地分成了三个小团伙。 每院都是官员一桌,流外官及吏分坐他桌。 台院官员与殿院官员的一桌都松散,他们两桌的人数,加起来才有察院的多。 唐临笑眯眯地招手:“范铮,过来坐,台院的椅子上没长刺。” 李义府听到了自己心碎的声音。 唐临的话,说得真漂亮啊! 范铮过去坐,椅子上绝对没长刺; 李义府过去坐,绝对是荆棘密布! 你真以为“端公”的雅号是白来的? 台院,是御史大夫及治书侍御史之下,署理整个御史台杂事的部门,这也是为什么人家品秩是三院中最高的原因。 虽然不是一板一眼,但必要的规矩还是得有的。 范铮捧着空碗、拿着箸过去,按唐临吩咐坐到他的身边,其他三名侍御史抬头,深深看了范铮一眼,把他记下了。 唐临为人宽厚,同僚关系再怎样也不会太差,颜面是要给的。 哦,是“中流砥柱”那个年轻人啊,没事了。 位置虽各有异,膳食却是相同的。 都是蒸饼配古董羹,“咕噜”的声响,配着热腾腾的香气,再倒上一些如冬瓜之类能窖藏的蔬菜,再涮一涮猪肉、羊肉,豆腐与豆芽来亲戚相会,再搭上食茱萸的辣味、蜀椒的麻味,吃得范铮鼻尖冒汗。 唐临吃饱、置箸,笑呵呵地看着范铮:“想当年,老夫也那么好的胃口。看着他吃得畅快,老夫都多吃了半碗稷食。” 三名侍御史附和着轻笑:“年轻人确实更有活力。” 唐临慢条斯理地以汗巾拭口,看着范铮置箸,笑问道:“明天是刑部主审,老夫估计没得效果。后天可就轮到我们了啊!不能动刑,他又死不承认,有些难办呢。” 范铮擦嘴:“难办是难办,却不代表办不了,只不过得请左屯卫大将军、卢国公出面。” 唐临寻思了一番,轻笑颔首。 …… 内典引在前,引着三位外命妇,入内宫甘露殿参见长孙皇后。 自从当年北周宣帝宇文赟,在宫中污了臣妻尉迟炽繁之后,外命妇入宫的讲究也多了起来,绝不一人入宫,哪怕是参见皇后也一样。 瓜田李下,不可不防。 何况,有时候流言蜚语都能杀死人。 经过带刀的寺人,见到皇后着一身钿钗礼衣,笑盈盈地起身迎接。 行礼,落座,话家常。 “皇后可晓得,绛州出了一个奇女子,你的《女则》又可添一人物了。”刘德威的续弦平寿县主李氏,毫不见外地开口。 有个宗室身份,说话自然要随意一些。 “民女卫无忌,幼年阿耶为同乡所杀,阿娘改嫁,无兄弟,靠吃百家饭长大,可怜呦!”孙伏伽的夫人接话。 李乾佑家夫人眉眼带着怜悯:“许是佛祖怜其苦,让她见到了仇人,卫无忌不顾一切,持砖打死仇人,为父报仇。” 李氏总结:“卫无忌自去投官,移到三司会审。可是,仇人杀她阿耶是在前朝,本朝不管这事,法是没错的,可这情……可怜呐!” 三名外命妇各自抹泪。 长孙皇后微凝目。 “此事,我找陛下商议,这个卫无忌,必不能死。至于其他,就不便说了,毕竟后宫不便干政。” 说是说不干政,其实这桩事,勉强也能算上了。 “二郎,这个卫无忌为父报仇,是大孝,我想添进《女则》里。可她杀的仇人,在本朝终究没有犯事,依律当死,这可如何是好?” “总不能让人说,皇后是在为一死囚张目吧?” 长孙皇后咬着笔杆子,满脸的为难,纸上写了“卫无忌传”四个蝇头小楷。 “哎哟,这可让观音婢为难咯!”李世民慢慢研着墨。“朕以‘孝’的名义赦免她就是,谅那些腐儒也无话可说。嗯,绛州她不能住了,迁长安吧,置……敦化坊。” 第135章 我亦无忌 出了大理寺,范铮惊讶地看到,司空、赵国公亲临,以圣令赦免卫无忌。 哎,枕头风的效果真的不一般。 就是每次看到长孙无忌这张胖乎乎的面孔,就能想起他与欧阳询写诗对嘲的样子。 李泰那胖样,根子也找到了,外甥肖舅嘛。 咦,两个无忌同框哟。 范铮的嘴角微微扬起。 “说,你这笑容,是在编排我什么事了?”长孙无忌踱过来,笑容灿烂。 “赵国公,后生不懂事,恕罪。”唐临赶紧趋步过来,叉手行礼,面上带着诚挚的笑容。 嗯,额头上要没那一滴冷汗就完美。 这大冬天的。 长孙无忌毫不在意地摆手:“我们相识的,没什么事,就是个说笑而已。” 范铮哈哈一笑:“司空恕罪,见你与这位卫无忌同在,心头还真是有了半幅楹联,就是有些不敬,会提到司空名讳。” 楹联,又名对联,有据可考的历史能推到三国时期的东吴,明朝时期出土了东吴的一个铁架子,上面就铸有对联。 作为下官、晚辈,贸然提及长孙无忌的名讳,肯定是不合礼法的,所以范铮只是随便提了一嘴,没有直接说出来。 长孙无忌笑眯眯地开口:“舞文弄墨是雅事,提及名讳无妨,莫抹黑就成。我与渤海县男欧阳询,不照样作诗互嘲。” 贞观年的文臣互嘲,老传统了,连萧瑀射箭全空,都被欧阳询嘲讽了一把,“十回俱着地,两手并擎空”。 范铮叉手:“那就冒犯了。我出题:卫无忌,长孙无忌。君无忌,我亦无忌。” 这个卫无忌,还可替换成战国四公子之一的信陵君魏无忌哦。 如果没有这个条件,长孙无忌说不得能对上。 可附加了这额外条件,就有些考人了。 “好联!这里头还有玄机啊。待我回去仔细想想。”长孙无忌扭头就走。“这个卫无忌,陛下赦免了,令迁万年县敦化坊,你且带回去安置。户籍什么的,有司自会与万年县交割。” 甩得一手好锅! 范铮微笑,对唐临叉手以示谢意,之后带卫无忌出了朱雀门,到兴道坊的寮房,先交给陆乙生与孙九,吩咐他们安排卫无忌的午膳。 “监察御史放心,一定安排得妥妥当当的。” 孙九的眉毛疯狂跳动,殷勤地叫茶汤、糜子粥、胡饼,就是侍候范铮也没见他那么勤快过。 啧啧,这是一见钟情还是见色起意? 范铮倒没心思多管,反正孙九没有用强的爱好。 玩得归玩得,可至今没一个挺着肚儿到敦化坊找孙九的。 分寸拿捏得死死的。 至于歪门邪道,嘿嘿,眼前这位可是板砖师太,当心人家一砖砸断烦恼根,进内侍省都不用补刀了。 退衙之后,一行四人慢慢拐回家。 卫无忌眼里闪烁着浓浓的惊讶,既惊讶于范铮可以早早回家,也惊讶于长安城的雄伟与庞大。 孙九回到敦化坊, 同时,孙九疯狂地使眼色。 不是敦化坊只有那宅院空着,而是只有那宅院离孙九的宅子近。 陆甲生指了指孙九,无奈地笑了。 虽然孙九很,可万一成了呢? 一无所有的卫无忌,面对的是一个连床板都没有的院子,真正的家徒四壁,耗子看了都落泪。 孙九跳了出来:“我去给伱买锅碗瓢盆!” 陆甲生白了孙九一眼:“得了吧!你又不是不知道,坊内针对这样情况,有专门的开支。二郎,去兽炭作坊支钱,买些必要的用具,顺便将腊八慰劳坊民剩下的大麦提一袋过来。” 陆甲生真正的意思是:滚蛋!当本坊正不知道你孙九的钱都去哪儿了是吧? 范铮翻着白眼:“我也是坊民啊!为什么没我的份?” 陆甲生呸了一口:“拿你的钱慰劳你自己,有意思么?” 这奇怪的关系,让卫无忌大开眼界。 这就是天子脚下的风采么? …… 两仪殿内,李世民咀嚼着上联,目光转向长孙无忌:“以辅机(长孙无忌字)之才,应该对得出来吧?顽劣小儿,竟以你名字为题!” 长孙无忌笑笑不说话,长孙皇后烘着手炉开口:“蔺相如,司马相如,名相如,实不相如。” 这个下联,可供选择的余地并不多,对上也不足为奇。 司马相如,原名司马犬子。 李世民瞅向舅兄:“观音婢水平如何?” 长孙无忌叹息:“原本我也差不多是这对子,可仔细一想,两个隐意我没法对啊!” 李世民轻笑:“信陵君。” 长孙皇后同时开口:“魏无忌。” 夫妻二人相视而笑,再次为极度的默契而心暖。 长孙无忌烘了烘手:“还有一个‘君’字,究竟是对我的尊称,还是指陛下?” 君之一字,词义极广,与此时此景相对的释义就可以有三个。 对“你”的尊称; 对帝王、诸侯、卿大夫的通称; 称呼帝王、诸侯妻。 长孙皇后可以排除; 指向长孙无忌的话,就是字面意思,大家拿名字开个玩笑,不要忌讳; 指向李世民的话,意思就迥异,你猜忌,我就辞官,你不猜忌,我就安心做事。 李世民回味了一下,突然发现一个问题:“不对吧?范铮之前没正经读过几年书,他咋能作出这样的好对?” 长孙皇后掩口而笑:“范铮非复吴下阿蒙了。陛下是不是忘了,敦化坊还有坊学,近朱者赤,多少也渲染上一些才气了。” 开蒙…… 好吧,这个诠释虽然有些牵强,多少能说得过去。 一个基本不卖弄文采的人,突然出个连长孙无忌都难对的楹联,偏偏还是当场命题,多少有点吓人。 “是他藏拙吗?”李世民沉吟。 长孙皇后轻笑:“佛家有宿慧一说,指不定他是觉醒了宿慧呢?” 有道理! 第136章 你下贱 正案,唐临端坐。 唐临左右侧,是姬霈牯与萧景真,正案侧后是范铮。 案子三天没有进展。 王志远只是一口咬定,自己想娶当康酋首的女儿,为的只是与夷人通婚,让嶲州都督府对当地的掌握更稳妥。 即便做法失当,后果严重,自己罪当处死,初衷还是为了大唐。 无论是皇帝、宰辅,还是三法司正堂官,都断然不认同这说法。 脸呢? 要不是觉得太失颜面,当初也不至于连罪名都含糊其辞。 唐临气极,转头看了范铮一眼。 范铮森然开口:“正好,河源郡王、吐谷浑乌地也拔勒豆可汗到长安,向陛下求娶公主,聘礼不过牛马羊万数,与你索取嫁妆相当。” 唐临拍案:“没错,僭越!” 这一条罪名,虽然不是特别恰当,至少也能让王志远身后名尽毁了。 杀人诛心,才是朝堂诸公想看到的。 王志远低头,对这一条罪责,他无可辩驳。 连帝王家的婚嫁规格都有明确的规定,僭越之说,那是锤得实实在在的。 当然,帝王家的规格,李世民常常去破坏,反正也没人能惩处他不是? 贞观五年,皇帝为嫡长女长乐公主李丽质准备嫁妆,数量规格为永嘉长公主的一倍,严重违制了。 满朝大臣表示,长乐公主是陛下爱女,多给点嫁妆也是人之常情。 只有铁头娃魏征表示反对:“永嘉长公主为姑,长乐公主为侄,感情或有深浅,但礼不容逾越。” 搞得最后李世民只能服软,并将魏征的话转告长孙皇后。 反正,当臣子的,一条僭越的罪名,就能让你万劫不复。 范铮继续提问:“有嫁妆,必然有相应的聘礼。请问,你从哪里准备与牛马羊过万的相当的聘礼?不说相当,哪怕有其一半的价值也成啊!” 王志远就是把身上的肉全剐了当猪肉卖,也凑不够一成之数! “犯官要这嫁妆,也是为了嶲州的府兵……” 无法正面回答,王志远就顾左右而言他。 公堂内,响起炸雷般的吼声:“呸!敢作不敢当怂货!真看上哪家小娘子,扛了回家就是,大不了过后纳进房!伱那是明明白白图谋人家的家产,你下贱!” 须发横张的程咬金,威风凛凛地出现在大理寺公堂,手上持一道圣谕。 唐临哭笑不得地扭头看向范铮,看你出的好主意! 这都什么人! 看上小娘子就扛回家,那是响马! 抱歉,忘了卢国公还真是响马,天下闻名那种。 被程咬金一声喝骂,原本死不认账的王志远俯首认罪了。 程咬金的嘴,一贯的毒,把王志远拼命隐藏的小心思揭了出来。 王志远以军功、苦功为傲,程咬金的功劳远胜于他,镇守之功,嗬嗬,泸州都督了解一下。 他所心悦诚服的、远超同侪的武将魁首之一,当面戳穿他的心思,自然再无从辩驳。 换其他人,王志远说不定能坚持到东市口。 王志远在供词上签字画押,然后被大理狱丞、史押回牢中,等待皇帝判决。 程咬金打开谕令:“陛下复范铮令:无忌!” 范铮行礼,接过圣谕,向大理寺的司直史讨了个布囊装好。 程咬金轻轻踢了范铮屁股一脚:“果然如大郎所说,心思多多的娃儿!” …… 寒风呼啸中,范铮带着巫亹,走了一趟国子监算学,可把盘长他们乐坏了。 范铮微微诧异:“不对呀!我记得你们算学生不是只有三十名么?现在的人数,超过五十了吧?” 盘长快活地笑了:“上次算盘竞技,算学生技压全场,哈哈!师兄不出,谁与争锋!京畿及周边州县司户一条线的官吏都想来学算盘,奏报上朝廷后,全部压到祭酒这里。” “博士来此的行程,不是提前五天定好的嘛,祭酒通告出去,能来的都赶着来了。” 算你娃没太膨胀! “算盘呢?” 范铮挑眉。 盘长立刻回答:“算学的算盘,必须是从师祖那里订购啊!谁要从别处弄来,也不配进算学的门不是?” 懂事! 事实上,有巫亹授他们技艺就足够了。 算学生除了注意不要漂珠、带珠,加减法混合运算都没大问题,只需要提升速度了。 还是范铮说的那句话,终究是年长来学,比坊学生的速度、潜力是差许多。 新来的各州县司户,则在巫亹耐心的指导下,别别扭扭地调整了指法,一个个面容扭曲,手指都快要抽筋了。 要不是各种不便,范铮都想把检校算学博士的头衔安到巫亹头上了。 礼部祠部司那里,范铮走了一趟,与沃鯌修订了道士婚嫁饮食的不合理限定。 沃鯌满眼期盼地看着范铮:“贤弟,招提与兰若,暂时得搁浅,你看看有没有适合祠部司搞一搞、又不至于大动干戈的?” 这是又想吃肉、又怕挨打的。 别的不说,当时颜相时出场,对范铮回衙也有助力,事情有沃鯌在背后推动的因素,这份人情,范铮得领。 范铮轻笑:“别人问肯定没有,郎中问必须有。门僧就是个豁口,想认真管一管也行,借机刮点油水也可以。” 门僧,也叫门徒僧,跟网上的诠释完全不同,是指富贵人家出钱剃度、供养的僧人,可以参照《水浒传》里赵员外送鲁智深五台山出家。 (说到《水浒传》,再扯一下现在的新闻。嗯,把中国历史文化古籍全部举报了、禁了,就能成功消灭一个文明了,幸好官方这一次很英明。) 门僧,肯定是不够资格正式为僧的,很像当年的自费生。 不同的是,门僧中有相当一部分是犯了事的,是在原籍县、坊、村、里不知情的情况下改变了身份,过上几年,神通广大的富贵人家再通过官府,办理正式度牒,就彻底洗白了。 水,略深,但祠部司还能压得住。 有弹性的做法嘛,虽然最后难免沦为…… 咳咳,阿堵物不值一提。 “贤弟果然足智多谋,要不是御史台看重贤弟,我都想请侍郎奏请迁你为祠部员外郎了。” 沃鯌半真半假地说。 事实是,绝无可能。 不是说不看重范铮的头脑,而是祠部司只有一名员外郎的定额,各种祭祀的实务都需要员外郎操办。 要是有两名定额倒差不多。 第137章 贞观十四年 贞观十四年的 顶着细碎寒冷的雪,打扮得跟成亲那天一样的范铮,有点后悔没把家里的驴车装上车厢,拉出来遮风雪。 爵弁服嘛,朝会、祭祀、迎亲专用。 元日大朝会,范铮现在是监察御史,职事官,必须到场的。 关于朝参,有具体规定。 长安九品以上文武职事官,朔望日朝参,也就是初一、十五,可随具体情况微微变动时间。 五品以上及供奉官、员外郎、监察御史、太常博士,每日朝参。 幸好现在是三日一朝,也幸好是在“及”后面,最多是候在太极殿外,没事不去看程咬金煽风点火,免得殃及池鱼。 但大朝会嘛,范铮还是得到的。 点卯之后,各衙官员依令入灯火通明的太极殿。 皇帝一身衮冕,凭轩而立; 太常寺太乐署演奏天子专属的宫县之乐,镈钟十二,编钟十二,编磬十二。 笙、竽、笛、箫、篪、埙,系于编钟之下; 偶歌琴、瑟、筝、筑,系于编磬之下。 在殿庭前,加鼓吹十二按于建鼓之外,羽葆之鼓、大鼓、金钲、歌箫、笳在它上方; 堂上,有登歌钟、磬、节鼓、琴、瑟、筝、筑; 堂下有笙、和、箫、填、篪为和。 宫县、登歌工人,都是介帻、朱连裳、革带、乌皮履; 鼓人及阶下工人都是武弁、朱连衣、革带、乌皮履。 若在殿庭,加白练褴裆(大概是大块遮挡腰部上下的下摆)、白布袜,鼓吹按工人同样。 太子的轩县之乐,则是去了南面的配置,镈钟九、编钟九、编磬九,其余基本相同。 朝会、祭祀,伴乐都是太乐署的事。 至于同出一寺的鼓吹署,则是帝、后、太子、亲王、一至四品官正式出门的依仗之一。 很意外,居然不是三品这条线。 两面陈列着历代的宝物、舆车、辂车,皇帝身后是黄色的仪仗。 天子之后,依次如雁翅展开。 二王之后:酅公(隋室杨氏)、介公(周室宇文氏); 百官; 各州以中佐为朝集使,因为正堂官及上佐不得为使出境; 皇亲、诸亲。 所有人都着朝服。 仪式开始,眉眼间颇具威仪的太子李承乾,率先称觞献寿,也就是举酒祝贺新年。 之后是各亲王、公、三品以上官员称觞献寿; 中书令杨师道奏诸州表,可怜这嗓子哟,又还不敢多喝水; 黄门侍郎奏称各地祥瑞,这是个马屁官位,祥瑞却是礼部所定,其中比较现实的是什么白狼、白狐、白鸟,北极狐要感叹没有交通工具,不然得混个待遇; 民部尚书奏各州贡品,礼部尚书王珪奏各蕃国贡品; 太史令摇头晃脑地说了一堆云雾状况,当真是云里雾里的; 最后是侍中魏征宣布礼毕。 幸亏这不是唐玄宗时期,不然还得满殿称万岁。 曾记得有人说唐朝不喊皇帝“万岁”,那是以偏概全了,喊得少不代表不喊,《唐六典·尚书礼部》可明明白白记着的,主编李林甫。 之后,百官、朝集使还得往东宫走一走,为太子献寿。 唯一煞风景的,是承天门外,高昌国长史麹雍伏地大哭的声音。 因为高昌国主麹文泰阴阳反复,阴塞丝绸之路,遣兵马于大碛内假扮沙匪,劫杀粟特、波斯商旅,拒绝交出大臣冠军将军阿史那矩,且攻击伊州、挑唆薛延陀反叛大唐,李世民已经失去了耐心,于上个月派侯君集出征高昌。 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翻脸了,还受你虚伪的朝贡干什么? 朕要高昌的什么,侯君集自会为朕取来,包括麹文泰的首级! 真以为沙碛就能阻挡朕的大军? 朕要丝绸之路开,就无人可挡! 范铮微微一笑,从麹雍身边绕开了。 差一点,自己就是征讨大军的一员了。 立场天然不同,麹雍哭得再大声,也当是为大朝会伴奏了。 至于那种同情外敌的白莲,要么是脑子需要灌点豆渣,要么就是外敌的盟友。 外命妇们着钗翟衣,被内谒者引入内侍省,内典引带她们进入后宫,整齐划一地福身:“妾为皇后贺新寿!” 这个“妾”,是有规定的,天下妇人,于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后面前,皆自称“妾”。 长孙皇后眉开眼笑地赏赐每一名外命妇,有丝帛与自己手书的《女则》,并与平寿县主闲话了好一阵家常。 送走外命妇,之后是内命妇。 四妃之首的韦珪行礼:“妾为皇后贺新寿!” 长孙皇后的笑容淡了一些,轻轻揉了一下面颊:“韦贵妃啊,孟姜的岁数也差不多了,总养在公主院也不是个事。嫁了吧。” 累了,皇宫中的公主,一个接一个地生,还都不好嫁了! 这破事! 韦珪笑道:“妾与孟姜谢过皇后厚爱。孟姜与周道务两小无猜,已经许下明年成亲的承诺。” 长孙皇后微微颔首:“甚好,省得操心了。我自与陛下说,明年给孟姜授公主、食邑,谯郡公周道务那里,也知会他行六礼了。” 轮到阴德妃,长孙皇后的面容不太好看了。 “令弟殿中省尚乘局直长阴弘智,引其舅兄燕弘信奔齐王,齐王命他招纳剑士,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啊!” 阴德妃怯懦地回答:“妾定会书信劝导佑儿。” 有没有发现一个神奇的小规律,尚乘局直长这个位置,容易出现问题人物,一个杜荷、一个阴弘智。 阴德妃与李世民,是有着杀父之仇的。 她阿耶阴世师,守长安,杀李世民异母弟李智云,刨李家祖坟,李渊打长安时极力抵抗,与骨仪同时被杀了。 或许,李世民觉得,寝取仇家女,比较容易写女频小说一些? 于是,李世民从掖庭里将她纳回,弟弟阴弘智也顺手带入秦王府为官了。 之后是在史上几乎没有什么名气的杨贵妃贺寿。 这位低调的贵妃,生赵王李福,承息隐王之嗣,母子都相当低调,且一生平安。 轮到隋炀帝之女杨妃,长孙皇后叹息:“吴王在安州,射猎时踩踏农田;蜀王为岐州刺史时,殴击县令,且管管吧。” 杨妃行礼,却不搭话。 第138章 肠子 仪式结束了,别的官员都走了,就范铮还在承天门外候着。 张阿难虎着脸,不悦地盯着范铮:“陛下乏了,你不知道?” 范铮苦笑:“那不行啊!下官还得讨点温泉汤监贡来的新鲜蔬菜,家里娘子想吃这一口。” 没法子,谁让元日大朝会,光禄寺必须供膳食呢? 膳食里,就有司农寺温泉汤监进献的菘菜、莴苣,范铮能不急吗? 张阿难吐了口粗气:“就这点小事啊!你,去光禄寺提几斤温泉汤监进贡的蔬菜给监察御史。” 范铮提着十斤蔬菜,谢过张阿难,心满意足地走了。 两仪殿中,懒散地靠着大虫皮椅子、烘着脚炉的李世民,诧异地开口:“就为了那几斤蔬菜?胸无大志的。” 嘴上是很嫌弃,李世民心头还是很满意的。 朝廷里,有能力而无大志的人,太少! 范铮脾气虽然有点硬,却不是毫无牵挂的,至少家人就是他的软肋。 最怕的,是那种心如铁石的人啊! 站了半天,范铮脚板底都是痛的,即便回程全是骑驴也没有丝毫改观。 范家大门两侧,是甄行手书的楹联,上联“添丁进口”,下联“升官发财”。 红纸之上,这八个已经初窥门径的楷书,让范铮略为无奈。 哎,书法一途…… 就是欧阳询亲自拿戒尺,怕也不能教范铮写得好看一些。 这就是天负啊。 “甄邦的楹联写得不错!吉利!” 范铮大笑着进院子。 两家的关系本就亲近,年年传座,今年本应该先轮到樊大娘家,可谁让杜笙霞有身孕了呢? 除了做孕育产业的,许多行业其实有点小迷信,不愿让有身孕的人进铺子——主顾例外。 虽然樊大娘绝对不会说,范铮还是会注意到这事,便提议今年由自家传座。 屠苏酒摆上,甄邦先饮,甄行后饮,然后接过杜笙霞发放的压胜钱。 之后,甄邦怪叫着拿竹节扔进院中的火堆,一声不大不小的爆响,让他快活地跳了起来。 甄行翻了个白眼:“幼稚。” 悄悄地,甄行抓了一把果脯、点心,装进一个小布囊里,蹑手蹑脚地往门外走去,过了一刻钟才笑眯眯地回来。 范铮与樊大娘相视一笑,都心照不宣。 杜笙霞看了一眼屠苏酒,咽了口唾液。 孕期加上哺乳期,还得断酒一年半。 为了娃儿,忍吧。 扫了一眼,范铮发现了华点,院子里的彩幡,较往年少太多了啊! 哦,明白了,家里的活,多数被苦贞贞抢着干了,连女红都是如此,难怪废料少了。 “我今天还跟陛下讨了点蔬菜回来,看看,新鲜的菘菜、莴苣!” 说的不是变种莴苣,是食茎的品种。 杜笙霞立刻眉眼弯弯,渐渐圆润的面孔展露出笑意:“要加莴苣!” 范老石奇怪地扫了范铮一眼,没开口。 元鸾轻笑:“你倒是舍得,拿当初救皇后的人情换一点蔬菜。” “啊?”杜笙霞隐约不安,敢情这一口吃的那么金贵? 范铮摆手:“阿娘没想到,恩大成仇会是什么结果。时间长了,就是不变味,也得变淡,还不如让家人吃得开心划算。” 元鸾倒不是反对范铮这么做,关键是要点一下儿媳妇,得知道自家郎君做出了牺牲。 可千万别什么都觉得理所当然。 杜笙霞笑得越发甜了。 随着时间推移,她的肚皮越发凸显,孕吐却莫名其妙地消失了。 能吃了,郎君还会顾着自己,嘻嘻。 苦贞贞现在除了晚上回去睡,基本都在范家宅院,除了弄膳食,不时要照顾杜笙霞,可忙了。 小麦面做的偃月形馄饨,以及各种腊肉切的丁丁料,加上刚刚煮熟的莴苣片,香味扑鼻。 没办法,孕妇的口味奇怪得很,今天还说要吃酸的,明天就要改吃辣的了,只能迁就啊。 有一天,杜笙霞突然起意,要吃河州搅团,苦贞贞不会做,范铮也不知道哪里能买到,幸亏有樊大娘出手救场,才没让杜笙霞哭起来。 范铮娴熟地盛了半碗,慢条斯理地吃着。 杜笙霞吃了几个偃月形馄饨,碗一推:“吃不下了啊!” 真不是矫情,她的食量,完全是个谜,好在有苦贞贞帮忙,能奉行少吃多餐的原则。 就是……每次她的碗里,总会剩不少的量。 盛少了,她还不乐意。 在老辈子人面前,碗里不能剩粮食,否则那是在犯罪! 所以,范铮开始经历陆甲生之前的过程,慢慢将并不存在的八块腹肌练成一块。 但是嘛,明明知道结果了,范铮当然会变通一下,每次自己就盛半碗,以便随时消灭杜笙霞剩下的食物。 元鸾难免嘀咕几句,也只能当耳旁风了。 人活在世间,十全十美的事,不存在。 初二、初三,应当回岳家,可杜笙霞这身子,还是不要去冒险了。 让孙九赶着驴车,拉了一些食材过去,也算是给岳家拜年了。 孙九交回驴车,接了范铮给的五十钱,笑眯眯地说了些吉利话,提着范铮给的腊肉,转身扭进了卫无忌的宅院。 孙九一肚子肠子,以不会做膳食为由,哄得卫无忌同意打伙用膳了。 嘿嘿,只要肯下工夫,还愁不能一亲芳泽么? 孙九的口味,依旧那么与众不同。 倒是坊外,孙九似乎半个月没去走动了啊。 …… 正月,皇帝亲临魏王府,与李泰、李欣亲切交谈,查看了括地志编撰的进度与部分卷册,曲赦雍州、长安县死罪以下罪人,免延康坊百姓一年租赋,赏赐魏王府大小官员不等的钱帛。 注意,是租赋,不是全部税赋! 庸与调,还是要交的。 二月,皇帝亲临国子监,以礼祭祀各位先师贤人,并赦免大理寺、万年县的囚徒,赏赐祭酒与学业精深的学生。 问题来了,五十名学生当中,从来都是蔫头巴脑的算学生,足足占了二十人! 李世民轻声问孔颖达:“算学生的比例,偏高了吧?” 孔颖达叹息:“这是精简了又精简的结果,实在减不下去了。这帮算学生,斗了州县司户,去斗账房先生、各番邦先生,无一败绩。” 李世民诧异了:“真那么厉害啊?” 孔颖达苦笑:“那个盘长,还喊出了更嚣张的口号:师兄不出,谁与争锋!” 第139章 王子徽 旌旗、鼓吹、翊卫。 车驾赤色,各部件尾部为金色,轮上画上巨大的朱红色牙齿,车厢装饰有 这是皇后六车规格之二的厌翟车,内命妇夫人以上可以乘厌翟车,外命妇、公主、王妃可以乘厌翟车。 车内是下嫁吐谷浑的弘化公主,原为宗室女,被李世民收为养女,在宗正寺记录之后,身份立刻拔高了。 墓碑记载“公主,陇西成纪人也,即大唐太宗文武圣皇帝之女也”,从这个角度看,是完全合理的。 但墓碑记载是贞观十七年下嫁吐谷浑,时间就差了三年。 厌翟车前侧,是面容微微不快的左骁卫将军、淮阳王李道明,他负责护送公主和亲。 隋唐的和亲与两汉的和亲截然不同,在自己最强盛的时候和亲,意思蕃国不过是子婿之国,国主也就是中原王朝的上门女婿。 要说隋唐最厉害的和亲公主,非隋朝义成公主莫属。 甚至到了后期,她能左右突厥立可汗人选,能让颉利可汗攻打大唐。 即便立场不同,范铮也不得不说一声“奇女子”。 一车车的嫁妆,丝、帛、绢、絁、绫、纻、絺、瓷器、苏薰席、沉香、甲香、象牙,琳琅满目。 嫁妆中最特别的,是一车儒学书籍、一车佛经,以及三十个脑壳锃亮、毗卢帽都遮掩不住光芒的比丘僧。 弘扬佛法的理由一出,长安各寺都无法辩驳。 何况,区区三十人而已。 一般的比丘肯定是不愿意去吐谷浑风吹日晒的,青稞也不一定合每个人的口味,但真正的苦行僧多少都有一些,对去吐谷浑并不在意。 但陪嫁里头搭比丘,这个配置多少让人奇怪。 至于说觉得和亲公主可怜…… 仁者见仁吧。 如果是一个宗室庶女,连个县主都混不上那种,原本要在嫡女的排斥下抑郁一生,给这个飞上枝头变凤凰的机会,相信没几个人拒绝。 范铮站在朱雀门内,看着和亲队伍热闹前行,微微吐气。 弘化公主还是挺利害的,但比前朝义成公主还是稍有差距,而被李靖狠狠犁过一次的吐谷浑,已经元气大伤,永远没机会踏入一流强国了。 胖乎乎的李泰坐在小辇上,进了朱雀门,心急火燎地往太常寺方向冲。 “怎么了?” 范铮问步履匆匆的典签武能。 几年了,还没提一点官职,啧啧。 武能眉眼现出疲惫:“王子徽患疟疾,忽冷忽热,尚药局的侍御医束手无策,以孙真人的砷剂治疗无效。” 王子李徽,是李泰的次子,岁数还小着呢。 只有李欣这种王嗣子,才能称呼为世子。 这年头,疟疾之类的病,随时能奔走一条活蹦乱跳的生命。 即便你收拾得再干净、沟渠再清理得通畅,蚊子仍旧会滋生,仍旧会传染疟疾。 砷剂,是孙思邈提出以雄黄之类的矿物为方,治疗疟疾,虽然有一定功效,但防大于治。 再说,世上也没有百试百灵的药,还得看个体情况。 鬓角多了一些白发的太医令冯一纸,背着药匣,身后跟着姜茯苓及一名主药、一名医博士、一名针博士、一名咒禁博士,上了兵部驾部司管理的、两辆供太常寺的牛车。 专供太常寺的牛马车辆,有十四辆,叫备运车。 但是,御史台名下,一辆备运车都没有,这算不算歧视? 按摩博士泪流满面。 歧视,这就是歧视! 目光扫到范铮,冯一纸叫道:“监察御史,下衙后到延康坊来帮忙!” 范铮举起手臂,算是回应了。 即便范铮不算李泰派系的官员,与他关系也不错,何况也不能看着娃儿受罪。 得了疟疾的人,大夏天裹几床褥子都能叫冷。 除了冬天,平常时候,疟疾发作的频率都不低。 …… 范铮才进延康坊,武能就上前接引,从侧门进了王府,绕过亭台楼榭,到了一间屋子里。 好家伙,除了李泰夫妻、李欣、尚药局与太医署的人,还围了不少身份不明的人。 范铮忍不住开口:“王子本来就需要换清气,你们围在那里,是打算让他吸你们吐出的浊气?” 冯一纸眼睛一亮,立刻指挥太医署的人员退后,除了正在诊治的人,都撤出三尺之外。 太医署退后了,尚药局自当相从,唯有几名眉眼间带着戾气的青年开口:“区区八品、九品官,也敢冲耶耶指手画脚?” 冯一纸鼻孔里哼了一声:“伱要能提示太医署,本年有瘟疫,你也能指手画脚。” 药汤、针灸、咒禁轮流上阵,并没有多少效果。 太医署会的,尚药局也会,自然早就施用了。 李泰想了想,范铮多少与几例特殊的医案有关,不禁上前,唇角努力扯了一下:“监察御史恕罪,本王关心则乱,慢待了。不知道监察御史能不能想法,救救徽儿。” 李欣眼中含泪,走到范铮面前,叉手哽咽:“请先生救吾弟!” 范铮看向冯一纸:“确诊是疟疾了?” 冯一纸点头。 范铮微微奇怪:“东晋抱朴子所着《肘后备急方》,有青蒿治疟疾的病例,为何不用?” 抱朴子,道士葛洪自号,“临兵斗者,皆阵列前行”的道家九字真言,就出自他所着的《抱朴子》,《西游记》中四大天师的葛天师,就是以他为原型。 冯一纸苦笑:“何止是青蒿一方,就是鼠妇、豆豉方,独父蒜方,蜘蛛方都试过。” 好吧,这些古怪的方子,范铮都是 “有脾虚肠滑的症状吗?” 幸好,是真的没有。 《肘后备急方》青蒿方:青蒿一握,以水二升渍,绞取汁,尽服之。 范铮索取了青蒿,仔细端详。 青蒿头部呈半球形,叶色深绿,叶子卷曲,有羽头深裂缝,隐隐释放着香气。 范铮叹息:“明白了。姜医监,你立刻带人,去采集十斤臭蒿,按青蒿方绞汁,给王子生饮。” 姜茯苓没明白过来,却本能地转身身后走,武能匆匆调集了一队帐内,护着姜茯苓往城外冲,顺便化身割草的农户。 打滚,破了千订哟! 第140章 兄友弟恭 魏王妃阎婉不施粉黛,素颜中带着一丝憔悴。 母子连心,最心焦的,当然是阎婉。 “有五成把握吗?” 阎婉与杜笙霞交情颇深,跟范铮自然不讲客套,直接发问。 范铮郑重点头:“多了不敢说,七成可能性是有的。” 冯一纸挪了过来,露出一口黄牙:“监察御史,为什么是用臭蒿?” 说什么君臣佐使,范铮肯定是不行的,但用不太专业的言语解说还是没问题的。 “太医令想过没有,《肘后备急方》的方子,多少应该有点作用,为什么青蒿方就不行?抱朴子没必要耍人。有没有一种可能,青蒿之名,已经变迁了,调换到同是蒿属的其它物种身上?” “选臭蒿,理由其实跟孙道长的砷剂差不多,为虫所厌。” 臭蒿因为其浓烈的气味,连病虫害都几乎没有。 即便在青蒿之名被夺之后,陇右一带仍旧以臭蒿为杀虫药,延续至后世。 一番半通不通的话说出来,那几个桀骜的青年对视一眼,蹑手蹑脚地往门外走去。 惹不起,好像很厉害的样子。 尚药局与太医署,只能努力而又徒劳地想法为李徽维持生命,侍御医与主药急得额头冒汗。 天近黄昏。 马蹄声疾,一骑策马奔入魏王府,马背上捆着一大捆蒿草。 帐内从马背上滑下,无力地躺在地上,疲惫不堪的面容带着一丝骄傲。 冯一纸赶紧让太医署的人拿下蒿草,入鼻一股强烈的臭味,根单一、垂直,茎单生、较细、紫红色,有纵棱,叶密集为莲座形,栉齿叶。 范铮只嗅了一下,就确定是对的品种。 太医署的官员,赶紧伙同魏王府的仆役,大力绞汁。 有一点,《肘后备急方》是没记录对的,一握臭蒿绞出来的汁,少得可怜,根本不够一次喝的。 几名亲事要搀扶帐内,范铮摆手:“弄一碗盐水给他喝了再动。” 饮过盐水,帐内露出了笑容:“大王,帐内府幸不辱命!一人双马,我们奔到秦岭分水岭采摘的臭蒿,其余人与医监,在后面慢行。” 范铮拍了拍脑门子。 忘了,长安城地势南高北低,海拔400——450米,臭蒿的生长环境是海拔2000——4800米,这附近能达到如此海拔的,只有秦岭,最便捷的地点也必然是其分水岭。 来回近三百里,就算是一人双马,也跟累傻小子似的。 范铮可以断定,这一队的马匹,很多都得休养一段时间,甚至会直接废了。 一大捆臭蒿,总算绞出小半碗汁,冯一纸戴着口罩,端蒿汁给李徽服用。 口罩的 虽然不能尽除臭味吧,起码少熏了大半。 迷迷糊糊的李徽,稀里糊涂地喝下这半碗汁,过了一阵才嚎啕大哭:“阿娘,苦!” 臭蒿,味苦辛,小李徽哪里吃过这个? 就是侍御医开的方子,都要考虑他能不能接受。 李欣拿了一指节大小的,放到李徽嘴里:“二郎乖,含了这块石蜜,就不苦了。等好了,兄长带你去捉蛱蝶(蝴蝶科总称)。” 李徽含泪点头,忍住了哭声。 唐朝关于石蜜的文字,最早是贞观二十二年十二月十日,由经生国诠写的楷书作品《善见律卷》,提到“广州土境,有黑石蜜者,是甘蔗,坚强如石,是名石蜜”。 这么一看,不就是炼制得不太好的土、红么? 稍晚是苏敬等二十三人,奉敕撰于显庆四年(公元659年)的《新修本草》,又名《唐本草》,提到“石蜜出益州、西域”。 至于后面的朝代,石蜜的词义有变迁很正常。 阎婉看着自家娃儿兄友弟恭,心头升起一股骄傲。 就是舅姑教子,也未必如自己吧? 范铮眼见这一幕,心头颇为感慨。 谁知道当年,李承乾与李泰是否如此友爱呢? 权利这东西啊。 过了半刻钟,李欣叫道:“阿娘,二郎出汗了,粘糊糊的,该给他沐浴了。” 阎婉摆手:“大郎,且摸摸二郎额头,热不热?二郎还冷不冷?” 李欣迅速回应:“二郎说就是乏力,不冷了。” 阎婉看了范铮一眼,范铮立刻回应:“好不好,你得问太医令才对。” 冯一纸上前,探指给李徽把脉,面色轻松了许多:“虽未痊愈,却也去了大半病情。可沐浴更衣、换枕被、煮肉羹。忌韭、葱、蒜、海腥、江米、甜食、生食之品,含果品。” 微微犹豫,冯一纸继续道:“按常理,世子给的石蜜也应当忌口,考虑到王子年幼,受不住这苦味,可适当给少许。这几天尽量以清淡为主。” 在中医理论里,发物还需用根据具体病症而定,清淡却是大致相同。 冯一纸心头微赞,范铮这年轻人,值得交往,有露脸的机会都往太医署这头推。 虽然不会多得实质性的好处,可关键时候啊,有人替你说一句话就是天大的好处。 事实上,诊断这种事,冯一纸干得,药正干得,医博士干得,人家尚药局的侍御医同样干得。 没有范铮这一嘴,倒是侍御医把脉的可能性要高得多。 李泰松了口气,赶紧拍手:“赶紧地,给二郎烧温汤沐浴!肉羹,赶紧熬起!清淡一点!” 李徽沐浴时,姜茯苓与其余帐内才赶了回来,一个个精疲力竭的。 姜茯苓白了范铮一眼,意思:看伱安排的破事! 阎婉开口:“今日之事,有劳诸位了!记室参军,将这一队的功绩入册;主簿,赏他们每人一匹细绸。姜医监劳苦功高,以两匹细绸为谢;两司官吏,各一匹细绸相酬。舅姑面前,我亦会道明太医署诸位、尚药局诸位的功劳。” 这就是会做人的内当家。 帐内是魏王府的麾下,“赏”字很恰当; 姜茯苓多出力,额外多给一匹细绸,且与两司一样,与魏王府没有隶属关系,“酬谢”就说得动听许多。 至于范铮,两家的关系已经不适合沾到钱财了。 姜茯苓立刻眉开眼笑地谢过阎婉,一匹细绸一千八百文呢! 哎呀,值了,再跑一趟分水岭都有劲了! 第141章 不讲道理 四百声街鼓,从承天门方向次 之后,又是六百槌街鼓,各坊门关闭,街上禁止行走,违令者笞二十。 在闭门鼓后、开门鼓前,行走在街上,称为“犯夜”。 坊内行走,不在禁令范围。 有公事急需办理,请出示县、州、三省的文牒,或者是皇帝的谕令。 私人家的吉、凶、病,属于特例,在坊、县出具了文牒之后才可以通行,在没有文牒的情况下,虽然无罪,却不准过街铺。 当值的左右候卫,在可以通行时阻挠通行、不符合通行条件却放行的,笞三十。 当值时有盗贼过而未察觉,笞五十。 发现了盗贼而放任不管,按主司故意放纵论罪。 故意放纵的,无论对方是什么罪名,一律同罪。 当然,左右候卫(金吾卫)打死犯夜人的事,也是有的。 元和(唐宪宗)三年四月,中使郭里旻酒醉犯夜,杖杀之。 过后虽然当值的人受惩处了,可死的人,也就死了。 魏王府要文牒,延康坊正不可能不开,于是除了侍御医留守观察,其余人趁着华灯初上,赶紧回家。 娘哩, 幸好,明天是假宁日,二月初八,可以美美地睡个懒觉。 二月初八是什么日子来着? 脑子已经混沌了,管他呢。 接近二更了,范铮才摸到了敦化坊,与坊中的武候对话、入门,让孙九与陆乙生各自歇息,明天不用会面,然后推开虚掩的院门。 院中灯火通明,阿耶范老石虎着脸,一脚踹到范铮屁股上,丝毫不顾那是官服,恶声咆哮道。 “瓜皮,长能耐了啊!在外面胡天胡地都不回来!你咋不死外头呢?” 莫名其妙挨打,骂得还毒,范铮脾气再好也忍不住怒了。 “怎么着,有事不回就是眠宿柳了?要不要我把官身辞了,再把敦化坊的产业拱手相让,然后天天三锤子打不出个屁的,就在这一亩三分地转,天天卖力气吃饭!” 真要错了,挨打范铮认,可这莫名其妙的一出啊,还是最困乏的时候! 院子里还有阿娘与杜笙霞! 崩溃! 当阿耶的,就可以不讲道理! 扭头,一脚踹开厢房门,范铮插上门闩,凭着记忆摸到还剩的几块毼布,裹着身体,躺到一堆板子上,迅速拉起了鼾声。 院子里,隐约有杜笙霞的抽泣声,可惜范铮的眼皮实在是睁不开了。 …… 日上三竿,范铮才爬起来,看了一眼皱巴巴的官服。 这样子穿出去,说是丐帮弟子都有人信。 空荡荡的院子,没有丝毫动静。 毼布这东西,哎,就是图个鲜,没经过洗毛工艺,毼布带着挥之不去的膻味且不说,关键是不柔软、保暖度不够。 事实上,洗毛工艺,不是没有啊! 别的不说,就那毛笔,没有经过洗毛流程,毛能那么柔顺吗? 哎,懒得动,懒得想。 回到无人的房间,换下皱巴巴的官服,在上头洒了点水,置于案上,再烧了一壶沸水,就着壶底熨烫官服。 手艺虽然生疏,终归没出大错,没把哪里烫一个窟窿或烫焦。 收起官服,顺便架上小镬,烧水煮汤饼,就着昨天的剩菜,随便对付了一餐。 在外人看来,或许有点凄凉,可没翻身之前,范铮还不是这样过的? 放下碗箸,收拾了一下,范铮出门,拐到了铁大壮家。 很好,铁大壮今天刚从兽炭作坊下值,正在院子中间扎纸人竹马什么的。 纸人是铁大壮的小手艺,在清明前能卖得一笔小钱,帮补家用。 竹马,则是社火中的一项表演,看竹马不大不小的个头,就是给自家娃儿备的项目,竹骨纸皮,就是画工太丑。 五大三粗、相貌粗鲁的铁大壮,还是个手艺人哩。 不过,在这年头,也很正常,谁家屋子出问题了,就是几个街坊一顿修补的事,管饭、管酒就成。 除了麻山那种癞货,谁都多少有点本事,就是这本事想换成钱嘛,呵呵,难了。 看到竹马,联想起社火,范铮才想起今天是什么日子。 二月初八,据说是释迦牟尼出家之日。 汉家的春社,有二月初二、二月初八、二月十二、二月十五的说法,但能肯定的是,唐朝的春社绝对不会是二月初八。 证据很确凿,因为假宁之日里,二月初八与春社是并列的,各给假一天。 “铁大壮,给我以藤为骨,扎一个双臂长二丈三的曲面骨,然后以麻布为面,缝结实了……” 范铮叭叭地将要求讲述了一通。 铁大壮想了想,肯定地回答:“十五那天,一定扎好!” 范铮准备付账,却被铁大壮阻止了。 铁大壮的眼里现着一丝乞求:“我知道自己粗鲁、喜欢占便宜,小毛病很多,配不上苦贞贞,可就是控制不住地喜欢她。” 要帮游说苦贞贞? 有点难哦。 苦贞贞的阿娘苦柳氏,是贞观十一年九月亡的,二十七个月的服纪期,今年正月就满了,范铮竟然疏忽了。 除服之后,是可以婚嫁了。 铁大壮叹息:“我也不是一定要娶到手,就是每天看看都开心。” 舔狗舔狗,一无所有! “可是,苦贞贞还是想出家为尼,今天又出去打探,长安的姑子庵在那个坊!监察御史啊,你好歹劝劝她,真没必要去剃度,就是嫁别人,我看着也开心。” 这个理由,清新得很。 此时长安城内,好像只有长安县通义坊,高祖龙潜之所,在贞观元年立为兴圣寺,尼寺。 不过,那门槛高的,苦贞贞够不着。 礼部祠部司的政令,范铮因为提供了一些参考意见,得以一窥全貌。 其中有一条:五品以上官员的女儿、孙女出家的,是在官舍内或寺观修行,都不加干涉。 兴圣寺,就是为那些躲避不满意婚姻的士大夫女、孙女提供庇护的地方。 “放心,苦贞贞字都不识几个,给她佛经她也看不懂的。” 范铮安慰道。 铁大壮松了口气。 莫名其妙嘛,当个舔狗,你还管人家出不出家! 第142章 我要飞得更高 二月十五,春社。 范铮的小驴车,载了铁小壮,还有出自他阿耶的工艺品。 孙九驾车,范铮与陆乙生、铁大壮步行向北,过了东市,右转春明门,继续北走,过龙首东渠、龙首西渠,到龙首原。 龙首原东西长三十里,南北宽一到三里,南抵唐长安城,北接汉长安城,一躯隔开两长安。 此时的龙首原坡度,较后世要陡一些,按范铮估量,大致是四五十度角。 龙首原南端触角离太极宫并不远,李世民打着为阿耶修宫殿的旗号,修建了一半又停工的大明宫,就坐落在龙首原上,原为三九临射的观德殿。 三九,是指初九、十九、二十九日。 简而言之,皇帝的私人靶场。 贞观八年,时任监察御史的马周,上奏请为年迈的太上皇李渊修新宫,定下的名称是永安宫,贞观九年改大明宫。 结果,修了半年左右,太上皇驾崩,工程就成了烂尾楼。 奇怪的知识又增加了,原来李世民也搞了烂尾楼啊? 烂尾归烂尾,那一片区域仍旧不是常人可进的。 在大明宫烂尾楼旁边的坡地上,范铮钻进了原始版滑翔机里,身上绑了一条固定绳索,两手抓住扶手,滑翔机的两翼在风中鼓荡,大有飘然而去的架势。 四斤多的滑翔机,真心不重。 孙九根本不顾范铮的强烈抗议,一条粗大的绳索系到了藤骨上。 开什么玩笑,范铮要有个好歹,孙九饭碗不保。 日子刚开始有滋有味,卫无忌正撩得隐隐意动,孙九还想好好过几年呢。 铁大壮详细检查了一遍,两翼没问题,活动式的尾翼没问题,曲面麻布与曲面骨的缝合足够牢固,才点头让陆乙生松开之前全力拽着的绳索。 风起,范铮握着扶手,双脚在地面向下跑动,曲面承受的浮力越来越大,猛然拔地而起,在空中飘荡。 “太厉害了!我也要飞!” 铁小壮挥着拳头跺着脚,面色通红,眼里满满的痴迷。 飞天啊,这不是只有鸟类与神仙才能办到的? 铁小壮不知道,这世上还有鸟人这神奇品种存在。 刚刚离地那一刹那,范铮还是本能地心慌,不以意志为转移地抖了一下。 不过,滑翔机渐渐平稳飞行,范铮自然而然地镇定下来,迎风高歌两曲。 “吹啊吹我的骄傲放纵……” “我要飞得更高,飞得更高……嗷嗷。” 嗷不下去了,不爽。 倒不是风力不够,也不是初上手的滑翔技能问题,是绳索的束缚啊! 这个高度,也就一丈左右,逊! 孙九你个老货,束缚耶耶实现梦想! 地上的孙九等人,仰望着在前方飘荡的范铮,抓住绳索的手都快捏出汗了。 监察御史也是,你位高权重,换个死囚来试多安全。 用词绝对没问题,正八品上的监察御史,对这一伙人来说,都是需要仰望的存在。 孙九面色突然一变:“不好!起东南风了!收绳索!” 连铁小壮在内,都使出浑身力气,努力收着绳索,铁大壮的脸更是胀得发紫。 真要什么问题,铁大壮的责任最大,谁让滑翔机是他造出来的? 风向突变,对新手来说,也是一大考验。 向下飞,借着风力与自重前进,是滑翔。 风力够大,向上飞行,那叫翱翔。 如果任由滑翔机转向,调整的难度不大,可加上铁大壮他们收绳索,那就是灾难现场了。 空难! 机翼被风一吹、藤骨被铁大壮他们一扯,顿时失去了平衡,右翼高、左翼低,范铮带着滑翔机歪歪扭扭地挣扎,落到一株两尺多高的柿树枝上,枝杈承担了冲力,倒是把范铮给拦住了。 不过,那树枝硌得肋骨,真疼啊! 落差不算太大,就是太没颜面了。 “监察御史,我们来救你了!” 陆乙生他们哇哇叫着冲过来。 “喀嚓”一声,树枝断了,范铮一屁股落到地上,溅了一身黄土,狼狈不堪。 “谁在祸害我家的树?丧良心的,这是从盩厔县好不容易弄来的牛心柿啊!” 膀大腰圆的庄户婆娘,抡着粪叉咆哮。 “闭嘴!”范铮指了指那婆娘。“陆乙生,给钱!” 庄户婆娘立刻扔下粪叉,眉开眼笑的:“哟,几位官人随便折腾,就是把它弄死了也无所谓!” 就是那么现实。 官人这个词,在大唐与官爷等同,与那些奇奇怪怪的录像带无关。 甚至,《贞观律》里头,对官吏的统称也是官人。 …… 东市的姜氏药行,前面见过的那位老医师给范铮检查了一下,稍微有点扭伤、挫伤,面上被断了的牛心柿枝戳破点皮,连包扎都不用,敷点药粉就好。 铁大壮一脸自责:“都是我的罪过,造的东西不好,让监察御史受伤了!” 范铮无所谓地摆手:“屁大的事,哪个搞新家伙出来,不得交点学费?再说,东西还是蛮好的,就是伱们收绳索收急了点,再加上我经验不够,才成这模样。回去,再琢磨一下该怎么弄,我觉得扇面的麻布漏风,要不要换油布,藤骨也可以调整一下形状。” 铁小壮点头:“阿耶,我觉得可以把坊中那只老鸹抓来,看看它的翅膀啥样。舅父,下次换我上去呗。” 铁大壮瞅了一眼娃儿,没吭声。 如果是铁小壮自己乐意玩,他无话可说; 如果是为范铮当先锋,就难免有些堵心了。 范铮呸了一口:“读你的书去!楷书写了吗?算盘练了吗?箭法练了吗?柿树的嫁接学会了吗?” 这一连串的问题,让铁小壮捂住心口,表示不愿意与范铮说话。 孙九嘀咕:“刷了桐油的油布多重,你不知道?” 扇面铺上油布,那得多大风才吹得起来! 回到敦化坊,看春社回来的甄邦惊叫:“舅父受伤了!” 樊大娘凑过来,上下打量几眼,乐呵呵地开口:“没事,没缺胳膊少腿的,皮外伤。再说,娘子已经娶回家了,就算破相也不碍事了。” 坊中响起欢快的笑声。 宅院中,看到范铮的狼狈相,杜笙霞眼睛隐隐湿润了。 二月初八那天,范老石已经询问过陆乙生,知道当天错怪了范铮,可谁拉得下脸服软呐? 冷战,一直持续到现在。 第143章 柴米油盐 孙九卸驴车,拴驴,顺便往水槽里加了一瓢水,水槽边上的小凹坑里加上粗盐,再放好草料、豆子,转身就想跑。 元鸾眉头挑了挑,孙九老实地停下脚步。 “我娃身上、面上的伤,是怎么来的,你最好讲清楚。” 在这两口子面前,孙九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 再多的鸡鸣狗盗,抵不过拳硬如铁。 孙九只能絮絮叨叨地将龙首原上的事讲了一遍,最后无奈地回应:“依小老儿猜想,监察御史怕是遇到什么堵心的事,执意要亲身上天发泄胸中郁气。这要是从牢狱里讨一名死囚来试,多安全。” 范铮冷哼,你就那么想给死囚越狱机会? 再说,就这屁大的高度,和人家从二楼跃下有多少区别? 大唐的楼,还是有一些的,一层楼高度差不多是一丈,平康坊的楼子底楼在一丈五左右,现在最多也只敢盖到 不是说这个年代就建不了高层,那些经过特许的佛寺,塔就不止这一点层数。 究其原因,是因为城墙的高度普遍就是两丈左右,建楼高过城墙,有窥探宫城的嫌疑。 留存于后世的,关于盖楼的限制,是唐文宗时期“其士庶公私 唐朝官吏起楼的记录,许敬宗后期的“连楼”绝对是榜上有名的。 随着人口的增长,禁令最后还是不了了之。 刚需。 挥手斥退孙九,元鸾看向范老石,模样有点凶悍:“看看,把娃儿打成啥样了?都想要上天了!宁愿自己摔一身伤,也不肯假手于人!” 范老石蔫头巴脑地蹲着,嘀咕道:“还不是你要我教训的……” 元鸾挑眉:“哎呀,还有理了是吧?我让伱出手就打了?你好歹也问个是非曲直吧?” 范老石低头。 都是我的错。 为什么,受伤的总是我。 当个耙耳朵,我容易吗? 简单收拾了一下,换上一身干净的葛布圆领袍,范铮要踏出宅院。 范老石的嘴皮蠕动了几下,愣是没吐出一个字。 “郎君……”杜笙霞委屈巴巴地抚摸着肚皮叫道。 范铮勉强笑了一下,嘶,扯到面上的伤处,有点痛。 小叫驴“啊呃”地叫了起来,配合那看起来像在笑的表情,妥妥的幸灾乐祸。 范铮瞪眼:“信不信我请东市的骟匠过来,今天请你吃金钱肉?” 小叫驴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啊——呃”地叫了起来。 翻译翻译:我不是人,但你真的不是人! 元鸾没好气地瞪了范老石一眼,面上挤出笑容:“大郎啊,阿娘知道你委屈了,可一家子居家过日子,哪能永远没点起伏?听阿娘的,这个大纸鸢,不上去了,成吧?” 纸鸢就是风筝,滑翔机严格地说起来,也是纸鸢的拓展,元鸾的说法没有太大问题。 范铮吐了口大气:“阿娘,我这叫滑翔机,不是拿来玩的,是有正经用途。” 杜笙霞轻声道:“可是,你这模样,让人担心。娃儿踢了我一脚,表示他也很担心呢。” 不看僧面看佛面,哪怕不顾阿娘与杜笙霞的颜面呢,范铮也得顾虑她腹中的胎儿。 想飞上天、和太阳肩并肩的梦想,彻底破灭了。 范铮只得郑重承诺,只做技术研究,绝对不再以身犯险——至少在娃儿出生以前。 这么缓和一下,家里的气氛没那么僵了。 这就是生活,就是柴米油盐。 苦贞贞福身:“监察御史,待娘子生产之后,小妇人要离开府上了,多谢范东主一家的关照,小妇人没齿难忘。” 范老石倒没什么感触,元鸾可有点舍不得:“不是,怎么好好的,你非得去当姑子啊!就是不愿意在范家做事也无所谓,可好端端的,出什么家呀!” “啊?”杜笙霞是 范铮正好借机开口:“按说呢,愿意居家还是出家,我是无权干涉的,也就随便说说个人见解,不合适你就别听。” “铁大壮这个人呢,老鳏夫一个,毛病也不少,总体还算是个好人,他喜欢你呢,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他托我捎话,知道自己配不上你,哪怕你嫁别人了,他也看着高兴,请求你不要出家。” “然后呢,据我所知,也就只有长安县通义坊的兴圣寺是尼寺,可人家收的比丘尼,不是达官贵人之后,就是饱读诗书之辈,你想进去都难。” 不是看不起人,当过敦化坊正的范铮,对苦贞贞的文化水平还是了解滴,签名摁手印没问题,其他的,想多了。 苦贞贞怯懦地开口:“青龙坊内,有一家新开的尼寺,就三五个比丘尼。” 范铮摇头:“这种未经过朝廷认可的野寺,叫招提,你这叫私入道。别的不说,陆甲生这一关你就过不去。” 正式出家,前提条件,还得获取里坊、县衙的相关文牒,同意你脱离百姓户籍。 里坊正未能察觉辖区内人口脱籍、漏算、增减的,一口人就要笞四十。 苦贞贞这种私入道的,还有度她的,都要杖一百。 户籍主管的相关官吏,以及寺里的寺主、上座、都维那,还有知情者,都是同罪。 严格说起来,就是这程序,可现实就呵呵呵。 要不然你以为李渊曾经严格控制数量的寺庙、招提、兰若,怎么在贞观年又生机勃勃了呢? “再说,心中有佛,居家又何妨?心中无佛,木鱼敲破也枉然。” 够了,不能再说了,否则有强迫引导的嫌疑。 铁大壮家,范铮哼哼:“今天我可把你要说的话,全部抖露给苦贞贞了。能不能阻止她出家不知道,反正我已经尽力了。” 铁大壮面容快绽放出一朵来了。 “监察御史放心,我一定用心揣摩,做出更好的……滑翔机。” 范铮轻轻摇头:“家里有想法咯!在娃儿出生之前,就别有这想法。” 真算下来,至少范铮得停一年半以上,即便家里阔气了,可以雇人洗尿片,难道还能不亲手换尿片去? 到时候,婆娘发个小脾气,甩手回娘家,范铮还得抱着哭闹的娃儿唱:“你快回来,我一人承受不来。” 第144章 行止有矩 特进李靖的妻子,卫国夫人薨了。 皇帝下诏,卫国夫人坟茔制度,按西汉卫青、霍去病的规格,坟前两侧的巨柱石阙,雕刻为突厥境内的铁山、吐谷浑境内的大积石山图案,以纪念、表彰李靖两场灭国之战的功绩。 一些翻译不严谨的,说是按这两座山堆坟,就属于误解了。 “筑阙象突厥内铁山、吐谷浑内积石山形”,阙字,自古以来就有指坟前石柱的意思。 李靖于是几乎不入朝堂了。 之后的朝会,乏善可陈,又是程咬金的插科打诨时间,太极殿内,热闹得仿佛东市。 在殿外候命的范铮,与李义府对视,摇头而笑。 老传统了,差不多每一次朝会,都要来热闹一场。 偏偏皇帝也是个不太严肃的,这次朝会聊得太开心了,索性走下御陛,粗壮的身子摇摆、摇摆,称颂他功绩的《秦王破阵乐》唱起,然后程咬金他们一帮武将跟着群魔乱舞。 羞耻的文官很绝望,我们能怎么办? 跟着扭呗。 那种既羞耻又兴奋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真正绝望的,是殿中侍御史,他们的职司,就是整顿朝堂上的风纪啊! 皇帝带头违法,谁管得了? 不管,又愧对职司。 四名殿中侍御史面面相觑,其中一名年近不惑的殿中侍御史举骨笏,朗声道:“臣张行成,启奏陛下,朝堂有规,行止有矩,太极殿是大唐君臣议事之地,不说肃穆,至少也该庄重。” “观今日朝堂,卢国公等人举止有失大臣风范,陛下之举亦不甚稳重。臣身为殿中侍御史,职司所在,不敢不言,恳请陛下降罪。” 六品以下官员奏事,须称官号、臣、姓名,然后奏事,只有通事舍人、侍御史、殿中侍御史不称官号。 殿外,范铮小声嘀咕:“这是那位新来的殿中侍御史吗?哎哟,殿院要风生水起了哟。” 李义府轻声道:“雍州富平县主簿,秩满补的殿中侍御史,上任时连尖头柿饼都不送一个给治书侍御史的奇葩。” 咦,范铮倒是没想起这东西,回头去东市买两斤,哄哄嘴又馋了的婆娘。 张行成这个名字,范铮依稀有那么点印象。 好像,以后很有前途的样子。 不过,在后世的民间,他的民声还不如自己的两位族孙响亮,张易之、张昌宗。 不要跟“疑是玉皇要抽烟”的草莽派诗人张宗昌混淆了哟。 其实张行成的起点很高,唯一的问题是跟错了人。 王世充称帝,以他为民部尚书,王世充被平定后,他转身考了大唐科举,以明经乙科的成绩授富平县主簿。 小小说明一下,明经过考的成绩分五等,前三等为甲科,补的职司一般都优先安排长安城内;四五等为乙科,待遇稍差一些。 只能说,牛人就是牛人,怎样都遮掩不了他的风采,哪怕从山巅跌到谷底照样能爬起来。 程咬金嘿嘿一笑:“对呀!老程是响马出身,守不了太严格的规矩嘛,罚俸咯!陛下,臣程咬金御前失仪,请罚俸三个月!” 程咬金是习惯不讲理,但也得看对方是谁,跟区区从七品上殿中侍御史计较,失格。 李世民整了整衮冕,慢条斯理地上了御座,板着面容:“殿中侍御史言之有理,程咬金失仪,罚俸一年!三个月,你想得美!” 程咬金伸出粗大的手指,来回数了数,表情沮丧:“啊这,老程已经被罚了二十六年的俸禄!” 这一下,御史台之外的所有文武,都指着程咬金,幸灾乐祸地大笑。 到程咬金这种层次,俸禄算不得什么。 不说续弦卢国夫人崔氏善经营,家业操持得当,就是实食邑七百户,也足够让他滋润了。 何况,满朝官员,罚那么多年俸禄的只有他一个啊! 换一个角度看,是不是意味着程咬金至少还有二十六年的富贵? 别看满殿都在取笑程咬金,其实他们心头也有数,这一次张行成的弹劾,几乎是将君臣一网打尽,且无可辩驳。 程咬金挺身而出,以看似滑稽的方式,为君臣们解了围,这份人情得领。 要不然,凭什么程咬金天天打小架、煽风点火,时不时出格一把,却能安然无恙地在朝堂厮混? 连陛下的爱将,尉迟敬德这老黑炭,都被撵着当同州刺史,转鄜州都督了。 鄜州常平仓窝案,对时任鄜州都督的李泰还是小有影响的,至少这个都督的职司是移交出去了。 李泰现在的职司是:魏王、雍州刺史、左候卫大将军、相州都督。 许久,范铮才被召了上殿。 李世民开口:“监察御史范铮,司农卿郭嗣本可是告了你一状哦。你年前就接到司农卿的关牒了,当抽空去司农寺走走,不能厚此薄彼啊!” 范铮张了张嘴,垂头丧气地承认,他真是忘了。 老实说,一家衙门窜几天,范铮有时候都迷糊,自己到底算哪个衙门的人? 一直当人形背景的张阿难,冷不丁开口:“监察御史,春社之日,伱不去看社火,跑龙首原做什么?” 范铮倒没觉得惊讶,烂尾楼又不是没有守地的人。 “回县侯,放纸鸢。” 反正,在没成功之前,“滑翔机”这个词是不可能说的,说了也平白遭人取笑。 “两丈多宽的纸鸢,还能载人?”张阿难的着眼点在载人之上。 程咬金一拍大腿:“好东西!左屯卫要了!” 喝骂声四起,“没面皮”的喝声落到程咬金耳中,自动转换格式,变成了赞美。 “别提了,还没有成功,摔得脸上都有伤口,被李义府取笑是苌楚架倒了。”范铮悻悻地开口。“然后是耶娘、娘子以未谋面的娃儿之名,勒令不准再飞了。” 苌楚,又名猕猴桃,藤本植物。 李世民沉吟:“确实,你家人的顾虑,不可不听。你不飞,让死囚飞如何?” 范铮摇头:“不妥。死囚若借此逃脱,臣的罪过就大了。再说,谁敢保证,成功之后,死囚说话不会留一手?” 确实是个难题啊! 第145章 分段运输法 司农寺里,对接范铮的是熟人,司农主簿阎玄邃。 两人的品秩相近,阎玄邃还要高上两级,规格绝对不低了。 凭司农卿郭嗣本怎么重视范铮,巨大的等级差在那里,他也不能自降身份去与范铮交涉。 哪怕是后世,都要讲一个对等原则。 范铮倒是松懈了许多,捧着细瓷茶碗吃了口茶:“司农卿也真是的,他要通过你来找我,也不会耽误时间了。” 阎玄邃干笑一声:“瓜田李下。” 范铮秒懂。 李泰是阎玄邃的妹婿嘛,让阎玄邃出面延请,郭嗣本怕被贴上“李泰一党”的标签。 三品以上大员,几乎没有人愿意掺和争储夺谪的糊糊事。 要么,等新君登基时,他们早就老到致仕了; 要么,位高权重、根深蒂固,根本不需要站队,谁当皇帝我认谁。 “咋,太仓署与太原诸署,需要查一查?” 范铮眨巴眼,心头在盘算,最多只给你算太仓署的,那些各地的仓储,最少得娃儿出世才可能出长安,帮忙去算一算。 阎玄邃略为骄傲地笑了:“司农寺的职司,重点就是仓储粮食!别的地方粮仓敢玩活,司农寺的粮仓,谁动死全家!” 范铮奇怪了:“你们司农寺重点仓储,仓储不出问题,找我干嘛?” 阎玄邃笑道:“仓储不出问题,可运转艰难啊!” 长安号称人口百万,凭关中的出产,很难供得起如此庞大的消耗,势必从扬州等地贡粮。 运河的好处,就在这里体现出来了,扬州到洛阳段走水运很畅通,比走陆路的成本小多了。 “问题是,各河段的水位深浅都不一样,跑小船吧,不划算;跑大船吧,容易搁浅。” 现在的粮食水运方式,是直运,也就是从杭州到洛阳,一条船从头跑到尾。 范铮置下空茶碗,轻轻敲着桌面:“可是,为什么不在各节渠口设仓,收取下一节送来的粮,然后统一换船,再行到上一节的渠口移交?” 这个困扰唐朝的粮食转运问题,直到开元二十一年,裴耀用分段运输法才彻底解决了。 装卸、转运的费用并不低,好歹免了因运输不便而造成的损失,收益大过成本。 后人站在前人的成果上,当然一目了然,可对前人而言就是个怎么都绕不过去的门槛。 还有一个问题更现实,谁来承办此事? 一个环节的变动,往往需要数个部门以及地方上的配合,裴耀是身为宰相,要不然实施的阻力还不小。 各部门间的协调,就是个心累的活儿。 掌固续茶,走神的阎玄邃举碗饮了一口,烫到嘴了,不禁龇牙咧嘴,重生吐了几口大气。 分段运输法,其实真不难,却恰如那一层窗户纸,没捅破之前,伱根本想不到竟如此简单。 微微思量,阎玄邃就知道,这个方法,可行! 杜家妹子的夫婿,要得! 阎玄邃步履匆匆,踏入司农卿公房,将分段运输法讲述出来,郭嗣本震惊了。 “此子还在司农寺否?” 阎玄邃笑容绽放:“下官与他说共膳哩,故而没走。” 没有足够的交情,你做不到这一点! 郭嗣本匆匆起身,随阎玄邃到他的公房,满面堆笑:“有劳监察御史走一趟,郭某刚才忙于公务,怠慢了!” 范铮赶紧起身叉手:“上官日理万机,又是尊长,岂敢因范铮误了正事?” 其实范铮也明白,能给的利益大了,大员也得折节下交。 郭嗣本的做法,看上去有些世俗,却是很正常的事,不必在意。 现在距午膳时间不远,属于鸡肋时段,郭嗣本主要目的也只是拉近关系,于是谈天说地,颇有魏晋谈玄之风。 话题谈着谈着就拐弯了:“林邑王范镇龙,去年遣使者来贡犀牛,使者卷发黑肤,赤足,一天身上要抹几次麝香,味儿真冲鼻子。人家还真有礼,见谁都合什行礼,跟佛门居士一样。” 林邑的地理位置,大约就是后世的越南南部,主体部族并不是后世的京族,而是被称为占族,后世还有十六万人在那片土地生存,信仰佛教,火葬之后,以瓶盛骨灰入水。 喜食生菜,这一点倒是连后世的京族也雷同。 关于有争议的昆仑奴,《旧唐书》的说法是:自林邑以南,皆卷发黑身,通号“昆仑”。 范铮谈笑风生,丝毫不差不怯场:“林邑有一个叫东涛的地方,产一种鸡,腿有手腕粗,鸡爪甚大,数量稀少,只有王公贵族才能享用。” 东涛鸡的大爪子,好吃烤鸡脚的人最喜爱,可惜价格让常人望而却步。 “上官可知,林邑之稻,再熟甚至三熟?” 郭嗣本有些茫然:“本官记得,不是两熟吗?” 范铮笑道:“如果种到大唐,倒是两熟,可林邑气候炎热、无霜雪,就是十二月都可以再割一刀啊!林邑稻种,产量倒只是比大唐的稻种高一些,胜在成熟早、肥地瘠土都能种,缺点是米粒小、饭硬、难吃、不香,救灾荒什么的还行。” 不是贬低本土稻种,但在明清的精耕细作以前,本土稻种的产量确实不咋地。 明清之后,本土粳、糯的产量提升了,占城稻才被彻底淘汰了。 郭嗣本手一摆,陷入沉思。 这个事,运作得好,子孙可以多荫官啊! 至于郭嗣本自己,到顶咯! 问题就一个,后周的司农寺还掌三农、九谷、稼穑政令,到了隋朝被去除了,大唐的司农寺沿袭隋朝啊! 那些具体的三农政令,下放到各州去了。 范铮看出了郭嗣本的挣扎,轻笑着:“上官可启奏陛下,让林邑先贡一两车稻种,择一些良田、瘠地试种,看看效果嘛。” 郭嗣本点头:“本官这就上表陛下,请让司农寺潭州屯监试种一年,看看是否值得大肆推行。” 潭州炎热,倒是试种的好地方。 “很多地方,土地破碎,零星得很,放任长野草也不对,可用条锄吧,还容易崩了口子。”郭嗣本摇头晃脑。 范铮轻笑:“桂州境内,民间使用踏犁,耕种破碎的地块,比锄头好用。” 第146章 鸡犬不留 分钱咯! 钱不算多,六百文,轻轻松松就拿走了。 关键这钱来路清白啊! 这是公廨田的钱,六顷公廨田去年所得,刨除去年必须补上的开支缺口,再留下一些应急,还能有节余,意外之喜了。 职分田、公廨田,全部由工部屯田司管理,天下屯田政令由屯田司掌管。 也就是说,司农寺丢失的一部分职权,被工部捞走,司农寺名不副实,司不了农咯。 屯田司管的,也很细很杂。 比方说,种一顷(百亩)地,稻要单功九百四十八日,大豆一百九十二日,工时有明确定数。 乐滋滋地拿钱回家,刚刚炫耀了一下,杜笙霞笑眯眯地拍着一个猪形大肚陶制扑满:“郎君,给娃儿存一点钱,让他高兴高兴?” 扑满,又叫闷葫芦罐,西汉的书籍里已经有它名字,钱满则扑(打烂)之,所以一般为陶制,极少有瓷制的。 范铮轻轻沿着小孔,将钱一枚一枚投进去。 就是哄婆娘开心了。 杜笙霞笑嘻嘻地摸着肚皮:“娃呀,你阿耶刚刚给你存了足足六百文呢!平平安安出来,这就是给你买零嘴的钱呢。” 范铮轻轻将手放在杜笙霞肚皮上,感应到明显的胎动。 杜笙霞满眼憧憬:“娃儿是在和伱打招呼呢。等娃儿出来,我们一起带他满长安溜达,买好吃的。” 然后,杜笙霞开始吃东西了。 牙好,胃口就好,身上都圆了一圈,还不是浮肿。 一嘴牛心柿饼,一嘴尖头柿饼,再搭一嘴酸溜溜的、蔓菁泡制的配菜,杜笙霞吃得不亦乐乎。 这吃法,只能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蔓菁,又叫芜菁,有记载确实为此时的蔬菜之一,还可以当药材。 杜笙霞的面容微现忧色:“听阎婉姐姐说,你上次查了杜荷倒卖御马的案子,得罪的那些宗室,叫嚣着等淮阳王李道明回来,给你点颜色看看呢!” 范铮乐了:“一帮没胆的!要是他们现在对付我,可能我还得吃点亏。等李道明,哈哈……” 杜笙霞好奇心起,追问:“怎么了?” 范铮起身,四下打量,将院门关上,才压低了声音:“李道明送弘化公主到吐谷浑伏俟城,被丞相宣王留宴,酒后失言,泄漏了弘化公主不是陛下亲生的事……” 其实这事吧,吐谷浑君臣心中早有预料,毕竟有前朝例子可循。 隋文帝赐婚给吐谷浑步萨钵可汗慕容伏允的光化公主,就是慕容诺曷钵的亲生阿婆,同样是宗室女。 但是,知道归知道,看破不说破,大家彼此留点颜面。 李道明这一胡咧咧,瞎说大实话,可就把大家的犊鼻裈都扯下了,偏偏对面还是一群八十年陈酿的老娘子。 虽说是李道明负责护送,可按例都会有监军相随,不可能由他一手遮天。 他是左骁卫将军,可左骁卫不是他的。 自然有人急驰入鄯州,然后以六百里加急传回长安。 好死不死地,这一天正是朝会,六百里加急正好传入太极殿,李世民连看在李道玄面上、为李道明缓颊的余地都没有。 也就是说,哪怕李道明今天踏入长安城了,也没有心思找范铮麻烦,自顾不暇咯。 院子外,陆甲生扯着嗓子吼:“干什么的?” 枣木短棍呼啸,两名鬼鬼祟祟的人被打跑了。 倒不是陆甲生的武艺突飞猛进了,纯粹是理直气壮对上做贼心虚。 …… 范铮又下衙了,却撞到了熟人。 右迁为左候卫长史的相里干,正一脸晦气地带着一伙翊卫,无头苍蝇似的乱撞。 “哟,相里兄,这是忙啥呢?” 范铮笑着迎了上去。 “还能有啥!殿中省尚辇局直长窦怀山家中,鸡犬于一夜之间,无声无息地暴毙了。” 相里干郁闷地吐了口气。 换了别人,大不了他推搪几句了事,偏偏窦怀山还是宗亲,太穆皇后的缌麻卑亲。 查,查个屁啊! 窦怀山唬得魂不附体,身子筛糠似的,根本问不出跟谁结了仇。 鸡犬不留,是江湖中盛行的警告,再不收敛就是全坊摆席了。 本来这该是州县衙门、大理寺的事,却因为事发在夜间,左候卫有巡察之责,无奈地扯了进来。 “长安城西南角的永阳坊,两个泼皮家同样如此,可一南一北,一夜之间,得多有本事才能两头犯事?” 相里干微微眨眼,口中无奈道。 干得漂亮! 范铮一本正经地开口:“相里兄想过没有,万一是天谴呢?” 相里干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许久才一整面容:“你说笑话,越来越厉害了。” 大家都围着一个明知的目标转,却谁也不会出手揭开这层布。 否则,再无转圜的余地。 窦怀山也是当年御马的买主,同样在宗正寺被李神符收拾过。 怀恨在心,想报复,可以理解。 紫微殿中,挥舞横刀的李世民一个虎跃,横刀斩到一段手臂粗的树干上,树干应声而断。 挽了一个刀,李世民收刀入鞘,眼中有几分得意。 虽然久未征战,身手不逊当年! 嘶…… 膝下的筋,隐隐作痛,邙山一战的后遗症出来了。 当时仗着年轻,拼着小腿中箭,也与丘行恭杀出了王世充麾下的包围圈,就是每逢变天就要发作,比太史局预测天气还准。 真想扣李淳风一半的俸禄啊! 张阿难站在一旁,眼现忧色,却未上前一步。 他深明李世民好强的本性,绝不允许搀扶。 为什么李世民登基以来,乘辇多过骑马? 不是不想纵马驰骋,奈何伤病缠身。 缓过气来,李世民蹒跚地入榻箕坐:“怎么,窦怀山那小崽子,一点眼色没有,还想去报仇范铮?他不知道,李道明闯祸了?” 张阿难低眉顺眼地递过一块汗巾:“谁说不是呢?不过,直长的品秩太低,想来他确实不知道淮阳王之事。” 李世民一声长叹:“龙兄鼠弟,道玄怎么就有那么一个烂泥扶不上墙的弟弟啊!告诉襄邑王,把窦怀山拉去宗正寺,再笞五十,圈禁半年。” 第147章 故地重游 “观音婢,礼佛已毕,出宫走走?” 后宫,佛光寺外,李世民含笑看着长孙皇后。 身子渐渐健康的晋阳公主李明达,梳双垂髻,着鸡心领鹅黄半臂襦裙,素颜上只贴了同样鹅黄色的百灵鸟钿,俊俏的小鼻子皱起,冲李世民眯眼睛、吐舌头、做鬼脸:“阿耶偏心!带阿娘出宫几次了,都不带我!” 公主里头,敢如此肆无忌惮地在李世民面前展现个性的,也只有晋阳公主了。 李世民大笑:“好!带兕子!” 李明达摇着李世民手臂,娇笑道:“阿耶最好了!嘻嘻。对了,阿耶今天不用批奏折么?” 长孙皇后一指戳到李明达额头上,笑道:“没规矩!今天是佛祖诞辰,假宁一日,除了值守的臣子,各衙几乎放空,你阿耶也要歇息嘛。天天批奏章,手都写酸了。” 李明达笑嘻嘻地回答:“阿耶辛苦了,明达也可以为阿耶分忧哟,阿耶看怎么批复,明达就怎么写嘛。” 李明达还真不是胡说,她的一手飞白体颇有几分造诣,模仿李世民的字迹,几可乱真。 当然,也有可能是大臣们哄她开心,毕竟大家沉浸此道多年,对李世民的笔迹也熟稔,很难完全瞒过去。 毕竟,粉雕玉琢、柳絮才高的公主,谁看着不喜欢呢? 轻车简从,在张阿难与寺人、左监门卫翊卫的便装护送下,帝后都换了常服,往外头走去。 轺车将至敦化坊门前,李明达“呀”了一声:“明达记得,前面就是阿耶赏给青雀兄长的芙蓉园,内有曲江池。” 李世民微笑着竖起大拇指。 没出宫几次的兕子,对长安城的布局却有清晰的概念。 要知道,很多人在城中,要看提示或者问路才搞得清楚方位——没法子,格局太相似了,路盲症患者也不少。 轻车熟路地,李世民牵着长孙皇后与李明达下车,示意张阿难安排几个人随行,其他人还是在街道边上歇着吧。 “先去哪里看看?”李世民征求长孙皇后的意见。 李明达被坊中十字街中心的欢笑声吸引了,欢快地蹦了几下:“阿耶,先去那里!” 长孙皇后妩媚地白了李世民一眼:“走吧,女儿奴。” 李世民讪笑着在前头带路,却见街心石板路上,驴车风驰电掣,颇有高粱河车神的风采。 一行人闪到一边,看着巫桑驾车疾驶,劲风吹得她发丝飘逸。 车轼上,一根粗大的绳索紧紧地绑着,绳索上头是一个翅展三尺的缩略版滑翔机,抓着扶手带巫亹试飞的铁小壮得意地大呼小叫。 范铮的试飞是暂停了,可铁大壮架不住铁小壮的央求,还有苦贞贞不咸不淡地帮一句腔,于是精心地缩小比例,弄出给铁小壮玩的滑翔机。 缩略,是因为坊内街道的宽度不够。 绳索,是铁大壮要求必须系上的,同时也是滑翔机的动力。 毕竟坊内有房屋阻挡,没有足够的风力让滑翔机起飞。 高度是极有限的,三尺而已,这也是为了安全着想。 驴车在疾驰,路边的坊学生欢呼雀跃,新班级的陈利俭与同窗们,满眼羡慕地看着这些学长。 是不是过上两年,我们也能这样放纵呢? 只有甄行,满眼无奈地叹息,幼稚。 “哇!这个好玩!”李明达拍着手笑道。 哎,好想上去飞一把呀。 可惜,家累千金,坐不垂堂。 晋阳公主天生聪慧,对分寸掌握得极好。 驴车渐渐减速,铁小壮慢慢落下,双脚快速在地面跑动,以顺应冲击力,巫亹也跟着快跑,直到跑了半条街才终于停下。 连范铮都不知道,他已经停止了的滑翔机项目,硬是被铁小壮当成了玩具,操控水平溜得能让范铮泪流满面。 他摔得那么狼狈,铁小壮玩得那么轻松。 闻讯赶来的范铮,哆嗦着指了铁小壮两下,硬是骂不出口。 这种危险的试飞,按理应该有大人在旁边监护,免得出意外! 可是,结果倒推程序,铁小壮安然无恙,还真没法骂。 “一个个都野了啊!收拾东西,打算盘去!”范铮只能咽下这口气。 没法,在娃儿们面前,注意为人师表,不要动不动就咆哮,很损师德的。 甄行老气横秋地叹息:“舅父,你真的老了。今天是佛祖诞辰呀,山长让我们自由活动,只是不许出坊门。” 深呼吸,我不生气! 范铮揉了一把脸:“这滑翔机还没有完全研制成功,有隐患!铁小壮,再这样私自乱飞,当心我揍你屁股开。最少也得有一个大人在旁边应急。” 铁小壮笑嘻嘻地撅起屁股:“舅父,要真生气就踹两脚。下次,我一定让阿耶在旁边。” 巫亹补充道:“再说,那边不是还有几个大人嘛!” 范铮平息了心头的怒火,转头一看,赶紧叉手:“监察御史臣范铮,参见陛下、皇后、晋阳公主。” 一帮傻眼的坊学生,在甄行嫌弃的号令下,整齐列三行,叉手,异口同声:“敦化坊学生,参见陛下、皇后、晋阳公主。” 长孙皇后端庄地微笑:“免礼。几年不见,伱们愈发知书达礼了。” 巫桑腼腆地开口:“都是舅父教得好。” 范铮有几分小得意。 巫桑不错,饮水思源,坊学是我从无到有、一手建立的,说是我教的也没错! 李明达好奇地问:“舅父一词,是指母亲的兄弟呀。可是,那么多人都叫监察御史舅父,难道他有很多姐妹吗?” 坊学生全部窃笑,甄行叉手:“回公主,舅父没有兄弟姐妹,只是与我阿娘情同姐弟,所以我兄弟二人叫他舅父,同窗则是随我们喊,一来二去,喊顺口了,就再也改不了咯。” 帝后重新踏入樊大娘荷叶鸡铺子,李明达叫了起来:“哎呀,是阿娘与阿耶的墨宝!” 李世民玩笑道:“是呀,当初阿耶与你阿娘到这里尝鸡肉,结果身上没带钱,只能写字抵账了嘛。” 李明达立刻紧张:“那阿耶这次来,有没有带钱?” 洗干净手的樊大娘,出来行礼,随后笑道:“哟,我做的荷叶鸡,能被那么秀丽的公主品尝,是它的福气,哪还能要钱啊!” “说起来,陛下与皇后赐墨宝之后,小妇人的买卖成倍增长,日子过好了,可还得多谢陛下、皇后恩典呐。” 第148章 念头有毒 鸡的香味、荷叶的清香纠缠,让人食指大动。 持新箸、端新碗,待李世民与长孙皇后各自挟了一块之后,按捺不住的李明达才挟起一块肉,蘸了少许蘸水,贝齿轻咬,撕下一丝丝鸡肉,慢慢咀嚼。 散养的鸡,就是耐嚼,一股股淡淡的香甜从嘴里散发出来,让李明达眉开眼笑。 备新碗、新箸,贵人吃的要格外斩小块些,范铮的建议,樊大娘不假思索地全盘接收。 现在看来,不正合适了么? 要是斩大块了,或许晋阳公主就没那么爱吃了,毕竟看上去就不够精致。 “手艺更进步了。” 长孙皇后微笑,却没吃多少。 常年的病痛、服药,始终对身体有伤害,尤其是胃口,可确确实实地减弱了。 毕竟,气疾这种病,连孙思邈道长都无法根治,冯一纸他们自然也没法。 范铮上次的出手,只是除了强表。 樊大娘眉开眼笑:“樊胜带来了老家的方子,小妇人就改进了一下。” 李世民挑眉:“渭南?” 调樊胜为左骁卫翊府中郎将,背景调查的结果,李世民是要过目的,当然知道樊胜有一个失散的姐姐,只是怎么也没往樊大娘身上想。 樊大娘笑道:“原籍是在华阴哩,也就是前朝活不下去了,只能骨肉离散,樊胜与耶娘后来才搬到渭南的。可惜,幼弟还是没挺过去。” 范铮补上:“所以,陛下横扫八荒、荡平宇内,让百姓有一个相对安稳的日子过,是无上功德。” 李世民摆手,笑容矜持:“也没那么好啦!哈哈!” 樊大娘与范铮说出来,有着浓浓的市井味,虽然不雅致,可真实啊! 朝堂里那些官员,不是横挑鼻子竖挑眼,就是歌功颂德,陈词滥调听得李世民肉麻。 哎,有意见,就不能好好说吗,非得唇枪舌剑? 要称赞一下朕的功绩,能不那么浮夸、骈四俪六的吗? 看看樊大娘魁梧的身材,李世民鬼使神差地闪过一个念头,要是卢国公程咬金与樊大娘来上那么一段,不晓得后代会是何等惊人的神力。 不行了,这个念头,它有毒! 魔性啊! 李世民都控制不住,嘿嘿偷笑。 不符合礼法,但这想法,它有趣啊! 尝过荷叶鸡,李世民一家三口,往范家宅院踱去。 “啊呃,啊呃。” 厩舍里,三头驴子欢快的叫声此起彼伏,两头草驴的腹部大了许多,苦贞贞、铁大壮在补着新鲜的草料。 舔狗铁大壮,终于得到一点点回应,乐得不知道东南西北,从兽炭作坊下工就来围着苦贞贞转——正好,性子野的铁小壮也渴望自由。 范老石、元鸾、杜笙霞早就得到了消息,在院子里候着,见到帝后赶紧行礼。 “哎哟,你这女子,有孕了还学人福什么身?赶紧起来!”长孙皇后眼里透着欢喜。“是良酝令杜侃的妹娃子,对吧?你们的婚事,宫里出面就动静太大了,只能让青雀媳妇送点好礼了。” 范铮终于解开了一个谜题。 就算阎婉与杜笙霞是世交,于阗白玉臂钏依旧过于贵重了,长孙皇后这话恰恰能诠释缘由。 入堂,落座,苦贞贞穿蝴蝶似的奉上茶汤、点心、柿饼等物,李明达笑嘻嘻地品尝起来。 虽然柿饼都是一地出产,可李明达觉得,外面的柿饼就是甜。 这一点,许多娃儿都一样,觉得别人家的饭菜就是香。 “甜食不能吃太多哦,当心掉牙齿。”长孙皇后溺爱地叮嘱一句。 “阿娘放心,我再吃最后一个。”李明达满眼笑意地回答。 杜笙霞还是没忍住,当着长孙皇后的面,又吃起了点心、柿饼。 长孙皇后笑道:“这个时候,能吃是福。” 李世民慢条斯理地开口:“皇后能在娃儿未出世前到来,可见是有缘的,不若朕为此下慈旨,预封一个给事郎。” 给事郎是正八品上文散官,恩赐官位的原则,是不能超过范铮这个职事官的品秩。 范铮起身叉手:“范铮代未出世的娃儿,谢陛下恩典。” 谈天说地,品评是非,李世民侃侃而谈,话锋一转,却到了范老石头上:“以当年军头的身份,屈身为草民,未免让人笑话朕不识英雄。正五品上门下省谏议大夫,正五品上文散官中散大夫,正五品上武散官定远将军,你觉得哪个合适?” 李世民认定了,窦怀山府上,鸡犬不留的活儿,绝对出自范老石手笔。 证据? 笑话,皇帝办事,讲什么证据? 过来面谈,意思就一个,别太折腾了,稍微接受一点规矩吧。 范老石顿了几息:“可是,这范氏木器作坊是我的心血,弃不得。” 李世民开出的品秩,恰恰是五品,这是有说道的。 除了范老石当年的功绩够得上五品之外,五品官员的妻子也是要受封的。 五品官员,勋官三品,母亲或妻子得封县君。 五品散官与职事官,勋官四品,母亲或妻子得封乡君。 如果是母亲得封,在邑号前加“太”字,比如武昌侯太夫人之类的。 还有个规定,庶子得五品官,封母要先封嫡母(父亲正妻),无嫡母则封生母。 李世民笑道:“伱喜爱木器,朕当然不会强人所难,非要你断了这营生。别的且不说,就提卢国公程咬金,他家难道就没买卖?不过是挂在旁系、部曲、奴仆头上罢了。” 所以啊,“食禄之家,不得与下人争利”终究成了一句空话。 面色一整,李世民严肃地盯着范老石:“朕知道你本意只是为了护妻儿老小,可你这次的动静,让朕忌惮了。即便有不满,你家大郎是官,就应该走官府处理,而不是私下行事。” “你不受官,朕寝食难安,说不得只能反目成仇、拔刀相向了。” 杜笙霞瞪大了眼睛,嘴唇微张,显然难以接受这庞大的信息量。 范老石挠挠头:“那,还是武散官?说好了,什么点卯、朝会,我一概不去的。” 虽然范老石还是不想受约束,可话明明白白说到这份上,再不受,反招灾祸。 第149章 出息了 不管怎样,范老石这匹野马肯套上络头了,即便不能安上鞍鞯,剪个三鬃,好歹也在可控范围。 嗯,这家伙的心思重得很,谁要威胁到家小,估计还会故态复萌。 “有事,到左骁卫找长史相里干,他能处理。或者,让范铮找张阿难。”李世民重重吐了口气。“现在不是前朝乱世了,不要动不动就靠手段。” 范老石频频点头,笑容憨厚老实,只看他的模样,谁能想到他竟搞出一些大动作呢? 李世民之所以安抚范老石,除了有范铮的情面因素,更重要的是千金市骨,给息隐王旧部一个信号:朕既往不咎,过安生日子吧! 没办法,认真论起来,李建成打仗虽略逊于李世民,政务、人心当时都强出李世民,还有个正朔的名分,拥趸是不少的,即便抛去薨了的王珪、反叛伏诛了的罗艺,还是有不少人如范老石一般蛰伏起来。 至少,在李世民活着时候,就要考虑他们的情绪问题,不能太过刺激,偏偏你又不能全部一刀了之。 真那么干了,魏征敢撸着袖子,戳着鼻梁,跳着脚大骂“暴君”。 长孙皇后撇嘴。 啧,还以为真是带人家母女出来玩呢,敢情还夹杂公事啊! “定远乡君,恭喜了哦。” 长孙皇后笑盈盈地对元鸾道贺。 半懂不懂的李明达,眉开眼笑:“恭喜定远乡君。” 元鸾眉梢飞上一丝喜色,家里的好东西全部搬出来,恨不能让长孙皇后与晋阳公主都尝一尝。 外命妇诶,哪个女人不想着一身诰命服饰,在外人羡慕的目光中潇洒登车? 钗五树的五等翟衣诶! 五钿的钿钗礼衣诶! 厌翟车诶! 甚至,宅院可以重建了,依制三间两厦,乌头门。 哈哈,这可是敦化坊独一份啊! 当初双双隐退,是为了躲避渐露趋势的夺嫡之争,后面又因为抚育范铮,淡了出仕的念头,一门心思放在范铮身上。 因为愧疚、因为宠溺,也因为范铮的身子骨,并不适合高强度的操练,这一身武艺也只有传给了当时还年幼的樊大娘。 可是,你要说心底没一丝遗憾,那是自欺欺人。 就连当年娘子军里的小将丘行恭,都升迁到了左卫将军呢! 有个外命妇的身份,兄长那里,应该不会再死板计较当年的事了吧? “河南县公、右监门将军元仲文那里,朕自会劝导。观音婢也疏导一下河南夫人,当年乱世,朝不保夕,为何要拘泥于礼数?” 李世民这一席话,彻底消了范老石的抵触情绪。 不得不说,当年元鸾愤然携范铮离开元氏,这事到现在都如鲠在喉,不说开了,就是盖棺了也不能瞑目啊! 宗族这个概念,还是深入人心的。 只有范老石表示淡定,他连自己的老家在哪里都不知道,从小就是随戏班子讨生活,知道他来历的人,全部沦为了乱世亡魂。 李世民都暗暗庆幸,有元鸾与范铮给范老石牵挂,才不至于无可收拾。 世间最可怕的,就是无牵无挂的人。 李世民索性将诚意尽数展示:“你们自己寻好地,朕会命将作监左校署官修府邸。” 即便是官员的府邸,也有官修与私修之别,前提是别违制。 官修,除了朝廷出靡费外,最重要的是,绝对不会逾制! “范铮,朕知道伱顾忌这个什么滑翔机的安全,承诺过家人不再轻易试飞。可是,你想想,如果大唐夺城,久战不克时,突然神兵天降,会不会扭转局面?” 李世民循循善诱。 果然是行伍出身,见到什么都想到用于打仗。 范铮很想叉腰,说一声“你们不懂科学”,奈何不敢。 “铁小壮在坊学里,学文不成,学算盘才很勉强,学弓箭吧,又不能当府兵,前途无望,甚至都有些自卑了。我应允过铁小壮,要给他一个前程,这个滑翔机就是他的敲门砖。” 范铮缓缓开口。 在廊下等待苦贞贞的铁大壮,鼻子骤然一酸,两行老泪涌了出来。 原来,监察御史一直都在为我娃儿谋前程! 是我小人之心了! “工商杂类,不得预于士伍”的原则,它只是原则,在重大利益面前,必须转进。 李世民权衡了一下:“这样,你的滑翔机,以后由铁小壮代为掌管,一旦成功,由他挑选翊卫、府兵教习,朕腾出左屯卫屯营的名额,能让铁小壮认可的才真正成为飞骑。朕让兵部郎中授他陪戎副尉,从九品下武散官。” 门外的铁大壮缓缓伏地,无声地流泪。 列祖列宗在上,子孙铁小壮,出息了! 这一刻,就是让铁大壮去死,他也瞑目了。 …… 帝后回宫,范铮撇嘴。 幸好他们没有去兽炭作坊看看,要不然土法水泥恐怕又被盯上了。 范老石负着双手,腆着小肚腩,神气活现地站在范铮面前,就是不说话。 范铮无奈地叉手:“下官参见定远将军、定远乡君。” 范老石仰天大笑,样子极为嘚瑟。 元鸾掐了他一把:“区区定远将军,看把你能的!我这定远乡君说什么了吗?” 杜笙霞托着腮,咯咯轻笑。 哎呀,一家子俗人! 元鸾拎着范铮耳朵:“看看你个没出息的,才正八品上,多亏待我儿媳妇?赶紧往上爬,三年为她挣一个乡君回来!” 明知道这是一个无法实现的目标,范铮还是配合着点头。 哄家人开心么,不丢人。 铁大壮拎着铁小壮进院子,踹了铁小壮一脚:“跪下,磕头!” 范铮摆手:“铁大壮你干什么啊!清明都过了,磕什么头?起来。” 铁大壮哽咽着开口:“娃啊,你是不知道,监察御史把滑翔机的事交给你,为你在陛下面前讨了个陪戎副尉的官啊!官啊!” 官民的差距,铁大壮不懂,他只知道,再牛皮的百姓,遇上衙门的白直,瞬间就蔫了。 铁小壮立刻趴地上,郑重地磕了三个头:“舅父放心,滑翔机的事,以后我会管好!” 起身,铁小壮笑嘻嘻的:“阿耶,真正的滑翔机,你怕还是得弄出来,我们再去龙首原飞一把,保证不压到柿树。” 范铮飞起一脚,踹到铁小壮屁股上。 胆儿肥了,敢揭短! 秦崇重生,成为一名冷门的器乐系教授,人生就像一幅波澜壮阔的图画,徐徐地展开了。 他将进行古物研究,与妻子及同事朋友,奋斗在这个大时代当中。 若干年后,秦崇在古物研究中有了一些成就,相伴的还有合作中的友情,感受到时代中的激荡起伏。 第150章 大风 太极宫,紫微殿。 李世民拍着长孙皇后的手,笑得眼泪都飙出来了。 “不行了!这想法,有毒!” 长孙皇后妩媚地白了李世民一眼:“二郎这个皇帝,不正经。” 说完,长孙皇后也忍不住笑了。 魔性的想法啊! …… 敦化坊内,缺失、损坏石板的地方,都用土法水泥抹平了。 石板两侧,清理过杂物的地面,一半的地方交错着铺上水泥。 交错的原因是方便让人行走,一半的原因是要让鸡有地方刨土。 几块木板榫卯而成的五面、条形木厢平摆,戴着口罩的铁大壮,纯熟地将搅拌好的土法水泥铲进去,麻溜地拿泥刀抹平了。 后面的事,就是看老天爷赏不赏脸咯! 哪怕是烈日炎炎,水泥要凝固也得两三天时间。 根据陆甲生多番试验,确定两三天凝固的程度为初凝,终凝大致为二十到三十天。 初凝的土法水泥,强度大约为终凝的七成。 麻烦的是,还不能任由其暴晒,到一定程度要加以覆盖,甚至还需要浇水保证一定湿度。 累,但敦化坊的汉子们早就习惯了。 比起在韦氏车马行干装卸如何? 比起在杏村不时得承受炉温如何? 不过是多跑两趟的事,谁也别偷奸耍滑,从监察御史到坊正,可都是会用枣木短棍打人的! 别想着搞那些有的没的,麻山这个名字多想想。 坊学中的铁小壮开始用心了,不皮了,连听讲都认真起来,郦正义大感惊讶。 进步虽然明显,可惜底子太薄,终究是难以跟上了。 但铁小壮老实了、不闹腾了,坊学生自然就安静下来,外面铺设的水泥路面也就没人去踩一脚,三天后就撤开边上的板子了。 五天之后,逢休沐日,范铮负着手,踱着官步,听陆甲生絮叨着这些水泥板、水泥路面如何麻烦。 哎,还得弄点干草遮荫,小半天还得洒水上去,免得曝晒过度。 当然,比起去外面拉石头来自己打磨,是要强得多。 范铮用力跺了一脚,面无表情。 陆甲生嘿嘿直笑:“麻不?” 范铮翻了个白眼,你当自己是小品王咋地? 范铮还是担心土法水泥的强度,毕竟这个时代没有钢筋为骨。 哎,要不要加入竹、藤为骨呢? 藤编,铁大壮这厮正好擅长呢。 范铮东敲西打,扯过陆甲生的枣木短棍又戳又砸。 哎,还是自己当年的那条枣木短棍顺手啊! 风突急,吹得坊中槐树摇摇欲坠、枝条乱打,漫天的树叶狂舞,范铮等人赶紧找地方避风。 长安的春夏,刮起风来都不小,风灾也是州县赈济的一个项目。 门重重地砸到门框上; 细腰犬仓皇地找地方躲避; 没逃回圈里的鸡被吹起,徒劳地扇着翅膀,却被吹得不知到了哪里; 街面上飞沙走石,许多灰瓦被掀飞,砸到院子里、街道上,碎渣一片片。 风,越发大了,一棵槐树承受不住压力,连根拔起,重重地砸到一块预制水泥板上。 响声应该是不小,但在呼啸的劲风中,完全被遮盖了。 值得庆幸的是,槐树倒向的街面没有人,并没有造成伤亡。 劲风呼呼地刮了小半个时辰,终于消散,只留下一地狼藉。 陆甲生咆哮:“将槐树拖到边上,谁家要拉回去当柴火,明天给我剁了它!” “陆乙生、铁大壮,分头带人巡视各家,报上损失,把灰瓦的缺补上!” “婆娘们,把地上的渣清扫干净了!水泥板怎么样?” 不将槐树复位的原因,一是主根断了,二是不如补种新树成活的把握大。 范铮快步走到水泥板面前,仔细看了看。 果然如自己所料,无骨的预制水泥板,强度就是不够哇! 承担了重击,小半块预制板破碎了,要取代石板的道路悠远漫长。 陆甲生大大咧咧地挥手:“没事!一些石板,还没它们硬呢。” 范铮回怼:“你说的那是风化石!耶耶用手都能掰开!这水泥板,缺点还是很明显啊!” “你说咋办,总不能不用吧?” 范铮回应:“我寻思是不是在里面加上竹编、藤编为骨。” 陆甲生笑道:“咋不试试苇管?” 范铮的脸色前所未有地认真:“这么搞,纯粹是豆腐渣,要出人命的!” 陆甲生端正了面容:“伱放心,敦化坊绝对不许出现这种事。” 机灵的瓦贩,早就准备了一车车灰瓦,只是遣一人到东市说了声,灰瓦立刻一车车地补充过来。 “够快!”陆甲生赞了一句。 瓦贩苦笑:“因为各坊都不管坊民的破事,只有你们敦化坊会成批采买,别处是各家各户自己去采买。” 范铮默默地点头。 倒不能说其他坊正就不负责任了,关键是巧媳妇难为无米之炊,没有坊产,谁拿钱出来做事? 让坊正垫付? 不说坊正能不能垫付得起,就算能,人家不往家里扒拉点、发一笔坊难财已经很有良心了,你指望谁倒贴呢? 你说范铮? 哎,不晓得当年的愣头青,业绩大过天么? 换成现在慢慢世俗的范铮,不一定咯! 坊中的丁男、婆娘们联手,为各家各户补上灰瓦。 哎,灰瓦就这毛病,份量太轻,遇到大风,不坏几块都说不过去。 就连范铮家,都飞了几块灰瓦,好在没伤到人畜。 陆甲生笑道:“其实你家是最不需要补灰瓦的,反正将作监左校署已经为你家平整地基了,要不了多久得乔迁咯!” 宅基就在坊学旁边,拆了几个前朝的宅院合并而成。 住坊学旁边,热闹的时候太热闹,冷清的时候太冷清。 青龙坊正侯莫陈羽料理完坊中杂事,匆匆跑来敦化坊,看看他家二郎陈利俭有没有事,松了口气,目光却被那残破的水泥板吸引。 拾起一块指头大小的不规则碎片,侯莫陈羽用力折起,碎片却纹丝不动。 “陆甲生,这东西,怎么卖?” 侯莫陈羽眼睛都蓝了。 “五十文?” 陆甲生小心翼翼地报价。 百斤土法水泥的预制板,长九尺,宽一尺五寸,厚三寸六分,材料、人工算上,成本就在二十文以内。 打个滚,卖四十文没问题,叫价高出十文是给侯莫陈羽留了砍价的空间。 “要了!青龙坊采买一百块!” 侯莫陈羽拍着大腿叫道。 第151章 除国 仿佛打开了新的大门,哪怕陆甲生说预制板还没有研制到位,买主依旧接踵而至。 无一例外,都是坊正,包括跟敦化坊向来不对付的立政坊、广德坊。 按这量,敦化坊小半年的产量都预订完了。 没办法,纯手工时代,产量就是那么感人。 陆甲生用背带背着自家大郎,溜达进了范家:“咦,胡饼的味道?给我来一张。” 范铮递过去一张胡饼,取笑道:“不是该你家婆娘带娃吗?咋地,耙耳朵啊!” 陆甲生满眼无奈:“耶耶耳朵不耙!可婆娘要洗家里的被里、被面,总不能任大郎在那里嚎吧?等你当阿耶就知道了,领娃儿,哪是一个人的事哟!” 对绝大多数年青的耶娘来说,娃儿的哭声,能让他们心疼不已。 范铮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头,轻轻触碰陆甲生家大郎那藕节一般、肉乎乎的小手,小家伙瞪着乌黑的眼珠子,手掌合拢,抓住范铮的手指头,咯咯地笑了。 陆甲生诧异:“咦,不愧是全部坊学生的舅父,别人要碰大郎,他就使劲哭,跟你却那么亲近。” 范铮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如此的亲和力。 包括铁小壮他们,范铮好像也没少打屁股,结果伱也看到了,铁小壮照样亲近着呢。 范铮玩笑道:“哎,你家 陆甲生呸了一口。 这奇景并不是云南那疙瘩的专利,在普遍多生、早婚的年代,算是个普遍现象。 杜笙霞还没生产,陆甲生不能回敬“你家才妹娃子”,要不然真生个妹娃子,老人的脸垮下来,那可真里外不是人了。 苦贞贞移过来一把轻便椅子,陆甲生摇头:“背着娃儿呢,时不时还要轻颠几下,没法坐。哎,话说这水泥终于见到回头钱了,咋就总觉得奇怪呢?现在预制板还缺点火候,我也跟各坊正明说了,可他们依旧要采买。” 范铮逗了逗陆甲生家大郎,笑容古怪:“预制板五十文一块,可青石板一百文一块,要便宜得多,这你得承认吧?人家拿一百文的钱,买了五十文的东西,至少表面上与青石板差距不大,另外的钱装褡裢里,没毛病吧?” 水至清则无鱼,对这种破事,各衙还真没太好的办法。 陆甲生这个坊正,躺着继承了范铮留下的家底,不用走那些歪门邪道挣钱,对这些勾当自然不熟。 “就连正常的青石板都难免损毁,水泥预制板坏了也正常吧?到时候重复采买也正常吧?”范铮无奈地摆手。 哪怕身为监察御史,你也不可能眼中非黑即白,要是啥都管,累死你也正常。 史上引以为傲的例子,贞观四年全大唐只执行二十九个死刑,世人称颂清明。 这个事呢,同样有两面性,冤案肯定是减少,因此多存活下来的人也不少。 可换个角度考虑,当年各地的案发率一定减少了吗? 极端一点说,对恶人的宽容,就是用良善的眼泪洗地。 不枉不纵。 有时候,纵的危害比枉还可怕。 那么,这事能说是黑还是白呢? 只能说白大于黑,没有绝对的白。 陆甲生张大嘴。呆了好久才吐出话来:“衙门也不管管?” 衙门要管的事多了,这种小事谁会理会? 即便有人捅出来了、闹腾大了,也无非是训斥、退钱。 对,连退赃都不算。 凭借范铮给的兽炭作坊份子,陆甲生的日子就能过得有滋有味,自然也看不上这些小钱。 要不然,你以为谁天性多廉呐! 只要不用负担责任,利益大了,连范铮都会忍不住刨两口。 谁也不是圣贤。 …… 淮阳王李道明护,送弘化公主至吐谷浑伏俟城归来,翊卫各有功劳,唯独他被除国、送进宗正寺,挨了宗正卿、襄邑郡王李神符五十杖,罢左骁卫将军之职。 是非只因多开口,李道明从来没想到,嘴皮子一秃噜,好好的郡王,没了! 同在宗正寺画圈圈的窦怀山,好不容易见到同伴,激动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听说了李道明的光荣事迹,窦怀山突然发觉,自己跟范铮无仇无怨,为什么要计较呢? “道明啊,本官渴了,烹制茶汤呗。” 窦怀山倒捧着《春秋左氏传》,笑眯眯地开口。 李道明愕然抬头。 你一个小小的缌麻卑亲,也想使唤本王……我? 窦怀山抬眼望天:“哎呀,本官好像还是殿中省尚辇局直长。好像,你的郡王爵,连同将军职,都被抹了?” 李道明勃然大怒,大虫落平川,被犬欺! 窦怀山笑了:“不,不,你不能算大虫,得把‘大’字去了。” 虫! 李道明直起腰板,面容变色,渐渐流露出谄媚的笑容:“直长说得是,我这就去烹茶。” 窦怀山的话极其刺耳,却揭露了李道明的本质,在宗室能人辈出的大唐,他就是条虫。 族兄李道宗,那是何等的威风! 封江夏郡王,改礼部尚书,贞观十二年因坐赃入狱、免官,十三年起晋州刺史,十四年再任礼部尚书! 李道彦镇守岷州,有功有过。 和他们一比,李道明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可不就是条虫么? 连陛下有意抬举他的唯一差事,都能砸个稀巴烂。 炭火,茶香,李道明将茶倒入茶碗,双手捧到得意洋洋的窦怀山面前,整碗滚烫的茶扣到窦怀山面上,烫得窦怀山发出凄厉的惨叫。 一脚将窦怀山勾倒,李道明坐了上去,连续二十余拳击在窦怀山的腹部,厉声喝斥:“我李道明再不成器,也是李氏子弟,岂是你小小缌麻亲可辱的?” 外头的亭长、掌固听到动静,正欲进屋拉架,却见宗正卿面无表情地看过来,于是悄然退下了。 凭心而论,李神符对这位烂泥扶不上墙的从侄,是真心看不上,杖责也没有让亭长留手。 但李道明的这番话,李神符还是认同的,李氏子弟,对错自有惩处,却轮不到小小的缌麻亲羞辱。 今日的李氏,已非前朝李氏; 今日的窦氏,亦不如从前窦氏。 感谢大多数好叭500币打赏,祝事业红火,生活如意! 第152章 假粉 老奸佞许敬宗官复原职,仍任门下省给事中,兼修国史。 这一次,真没冤枉他,他干的就是奸臣的活儿。 起因是门下省起居郎、侍书褚遂良,负责记录《起居注》,也就是每天摇着笔杆子,写皇帝又骂哪个大臣、哪里又失仪了之类的事。 史官记录帝王起居,都是要载入史册的,甚至有史官为了维护史书而丢了性命的。 按规矩,《起居注》只有史官能看,偏偏李世民就想看一看。 别的错误李世民倒是无所谓,主要是想看玄武门之变对他的评价。 年轻时候,一刀一枪地搏命,在败则粉身碎骨的压力下,李世民当然是阴谋阳谋尽出,只为夺取一线生机。 人到中年,稳当了,才有闲暇回头去看看过去,臧否得失。 然后一回头,啊哈,这个地方有点尴尬,那里有点毁名声嘛。 《起居注》的记录,会不会留情面? 要改! 偏偏褚遂良官虽不大,才情还出众。 一手集众名家之长的楷书,人称褚体,颇得喜欢书法的皇帝青睐。 李世民极其喜欢王羲之的书法,厌恶王献之的作品,于是不断有人进献王羲之书法,偏偏制赝这行当源远流长,李世民分辨不出真伪。 (王羲之:假粉!凸^-^凸) 褚遂良的拿手绝活,就是一眼定真,所有王羲之书法的赝品,都逃不过他的鉴定,就更得李世民看重了。 他阿耶还是当年秦王府十八学士之一的褚亮。 所以,褚遂良理直气壮地拒绝了这非分的要求:“从古到今,从来没有皇帝看自己起居注的。” 即便是与褚遂良不太对付的黄门侍郎刘洎,也不得不为他撑腰:“陛下言行为天下楷模,即便褚遂良不记,百姓也会记住的。” 小提示,刘洎是旗帜鲜明地支持李泰的实职官员。 李世民当面倒是认错了,可一转头,嘿嘿,不行,得改! 哪怕不颠倒黑白、指鹿为马吧,文过饰非总行了吧? 当殿失仪、被贬正八品上太府寺右藏令的许敬宗,就成了李世民最中意的刀笔吏。 论文采、论资历,许敬宗还是当年的十八学士呢! 以许敬宗的本事,《起居注》整理、分拆、粉饰之后,《武德实录》与《贞观实录》新鲜出炉,让皇帝看了很满意。 对,朕当年就是那么英明神武的,兄长确实……哈哈,有点昏庸,有点昏聩无能。 以后的修史,还是许敬宗负责吧。 许敬宗也是个报复心极强的家伙。 当年在江都,宇文化及弑君,许敬宗的阿耶许善心被杀了,他无奈含泪以舞蹈求生,后来却被当时同在江都的封德彝抖了出来,为人所耻笑。 既然轮到许敬宗修史了,封德彝的旧恶一桩一件被抖了出来,尤其是在李建成、李世民兄弟之间来回投机,更在高祖太武皇帝准备改立太子时,劝谏阻止了这好事,可不得好生记录吗? 看到这一页的李世民,面色铁青,召集了一些当年随侍李渊、如今守献陵的宦者,细细询问之后,终于确定,许敬宗所书,虽然荒谬,却是实话! 万幸,当初听了阿耶的遗言,没有人殉,有子的嫔妃随子出藩,无子的嫔妃安置感业寺,宦者都安排去守献陵,要不然还没法证得真伪。 大怒之后,李世民在群臣的劝谏下,削追赠封德彝的司空一职,夺食邑,谥号从“明”改为“缪”,意为:名与实爽(相悖),伤人蔽贤,蔽仁伤善。 后面两个“伤”,大约是指中伤李世民了。 然后,许敬宗深得皇帝信任,封高阳县男,检校黄门侍郎,在史书这一块完全放飞自我。 左监门卫大将军、巢国公钱九陇,前朝因罪配为李渊的家奴部曲,许敬宗贪图钱财与他联姻,在史书里夸大了钱九陇的家世,把他提到长孙顺德、刘文静同卷。 不是说钱九陇的功绩不够,而是有悖礼法。 在《旧唐书》就有一个鲜明的例子,马三宝是当世名将之一,因为出身是平阳昭公主的家僮,入传只能平阳昭公主一卷,且蝇附骥尾。 然后,尉迟宝琳私下贿赂,许敬宗胆大包天,将李世民为长孙无忌所作的《威凤赋》,史书上直接挂到了尉迟敬德的名头上。 许敬宗的做法,很像当年北齐的魏收。 报复完封德彝,许敬宗的踌躇满志地左瞅瞅、右瞄瞄,目光移到了察院。 别人许敬宗都能放过,可李义府…… 嘿嘿,当本侍郎不知道,想去右藏署捞一功的主意,是你个瓜皮出的? …… 李义府慌了。 “贤弟救我!” 范铮莫名其妙地看向李义府:“你作奸犯科了?” 李义府苦笑:“我倒想呢,有那职权不?” 或许,这并不是玩笑话,而是李义府的本心。 典仪、监察御史,都不是直接管理政事的官位,待遇是不错,油水就捞不到了。 “今天,从吏部考功司遮遮掩掩地传出消息,今年我的考课,从严。” 范铮诧异:“这是得罪谁了?不对呀,我们干的,可不就是得罪人的活吗?” 李义府苦笑:“右藏署。” 范铮了然,原来是那个鼻孔朝天的奸佞啊! 诶,好像当天自己也去了啊! “不知道为什么,许敬宗只针对我,似乎没有针对你的意思。” 李义府都不懂,为什么刀锋就对着自己一个呢? 明白了,同类相忌,许敬宗他就不是什么好人! 范铮笑道:“莫慌,真要收拾伱,风声就不会出来了。” 一名礼部书令史,持名刺拜谒范铮:“见过上官!礼部侍郎令狐德棻公,想请上官过衙一叙。” 这是个年近甲的老人,微胖的面容写着慈祥,少时便通文艺、史学,编撰《周史》,爵彭城县子,一个比较纯粹的文人。 礼部尚书只设一人,侍郎也只设一人,颜相时自然转去尚书省了。 “烹好茶。” 令狐德棻拍着身边的椅子扶手:“坐!” 寒暄、饮茶,令狐德棻终于步入正题:“素闻范家千里驹,行事不拘一格,为祠部郎中沃鯌出了个好大的主意,长安城中的寺庙隐隐叫苦。” “我礼部主客司,掌诸蕃朝聘之事。而今薛延陀遣真珠毗伽可汗乙失夷男之弟,俟利发乙失统特勒向朝廷求亲,陛下有意拒绝,却苦无合适的理由。” 俟利发是沿袭突厥的官制,相当于薛延陀的大员;特勒、特勤是一个意思,翻译的问题,指可汗的兄弟、子侄。 乙失统贞观三年就出使过长安,寻常理由是糊弄不了的。 第153章 咋这么难 朝聘,不是和亲,是邦交。 朝聘大于和亲,包含和亲。 认真说起来,鸿胪寺的职能,是礼部的拓展职司,礼部才是邦交的主导机构。 令狐德棻的话,鬼才翻译:礼部的官,都太老实了,只有你鬼主意多,出点子吧! 薛延陀是铁勒人的一支。 铁勒的渊源据说是匈奴别部,又因在漠北,造的车轮高大,别名高车。 高车人曾在北魏时期立国,五十余年就被打散了,直到这一次薛延陀借大唐对抗突厥之势翻身,翻身奴隶把歌唱。 突厥被打残、打破,乙失夷男率部迅速扩张,重返故里,衣锦还乡,在都尉揵山之北、独逻河以南建立王庭,拥兵二十万。 回纥、都播、骨利干、多览葛、仆骨、拔野古、同罗、浑部、思结、斛薛、奚结、阿跌、白霫等铁勒旧族,顺势依附过去。 只有契苾部,因为大俟利发契苾何力于贞观六年,带母亲与千户人家,至沙州归唐,部落被安置在甘州、凉州。 契苾何力授左领军将军,明显是高规格待遇,千金市骨。 但契苾何力也对得起这份礼遇,在征讨吐谷浑时,表现出色,李世民令契苾何力守北门,尚临洮县主,此际正在高昌发威。 薛延陀的坐大,自然引起大唐的忌惮,故而借乙失夷男让两个儿子各统南北之际,分封他们为可汗。 不管到什么时候,乙失夷男也不敢否认藩国的身份,对这分封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好嘛,一个刚刚有强盛势头的薛延陀,三个可汗并立,你管他是大可汗还是小可汗,都有了问鼎的资格。 之前没人提这事,大家还没生起别样心思。 现在,难免兄弟间有了想法。 加上大唐遣李思摩率部北渡黄河,屯兵白道川,重建突厥,以遏制薛延陀膨胀的势头,隐隐与夷男之子大度设对峙,真珠毗伽可汗感觉到不安了。 倒不是忌惮突厥的残兵败将,是在忌惮大唐的态度。 反正,突厥在颉利可汗时期,都在薛延陀手上吃了亏,凭李思摩帐下这些士气跌落到谷底的废物,大度设就能轻易灭了他。 乙失夷男以乙失统为使,真正的目的并不是求婚,而是试探大唐对薛延陀的态度。 朝廷也头疼,赐婚薛延陀是不肯的,谁让薛延陀已经有了一点威胁。 但是,直接拒绝,好像也不太合适,毕竟人家还挂着一个藩国的名头,还是藩国里的 吐蕃? 吐蕃的实力,大唐并不太了解。 当然,此时的吐蕃,战斗力还不成熟。 贞观八年,吐蕃开始朝贡,后因为求婚被拒,一怒之下出兵二十万,暴打了吐谷浑一顿。 吐谷浑掩面而泣:关人家啥子事? 然后,信心爆棚的吐蕃去打松州,松州都督韩威轻骑出战,吃了败仗。 大唐一怒之下,以侯君集为大总管,执思失力、刘兰、牛进达各为一路总管,出动了五万兵马殴打吐蕃。 五万人马,在贞观朝是一个很大的数字了,李靖灭突厥才十余万人呢。 结果先锋牛进达一个夜袭,斩首千余,让吐蕃惊惧而退了。 实际战争中,死伤人数会远远大于斩首数目。 所以大唐对吐蕃,并不算重视。 扯远了。 反正,李世民遏制薛延陀的决心越发强烈。 草原上可以有多个国度争锋,却不允许再冒出一个如突厥般的强国。 令狐德棻慢慢讲述完前因后果,茶汤都烹了三次。 人老话多。 范铮细细琢磨了一下:“上官之言,是要下官阻止此事?” 令狐德棻笑眯眯地看着范铮,就是不回话。 范铮轻轻推了一下:“上官知道,下官并不是科举出身,也没正经读过多少书,这种事情并不太擅长,不过,察院同僚李义府,言辞如刀,可以一试……” 令狐德棻笑容不变:“只是什么呢?” 范铮轻笑:“只是,吏部考功司有流言,说要李义府的考课要从严。” 令狐德棻闭眼:“侯尚书出征高昌,吏部侍郎就不管事了么?让李义府出头,吏部那头,本官自会分说。” “有谁觉得吏部不好呆了,可以放州县嘛。” 察院中,李义府听到范铮的话,脑袋都大了一圈。 “不是,贤弟啊,我们只是区区监察御史啊!朝聘关我们什么事?你觉得我出面合适?” 范铮笑眯眯地点头:“考课。” 李义府瞬间泄气了。 …… 朝会,薛延陀俟利发乙失统特勒,郑重地递交了国书,向大唐求娶公主。 “议议。” 李世民不动声色地推开国书,态度其实很明显了。 黄门侍郎刘洎举骨笏出班:“臣刘洎以为,可参照吐谷浑旧例赐婚。” 马周出班:“臣马周以为,薛延陀不守臣礼,屡屡侵占突厥土地,当拒之。” 三品大员都闭目看戏,任由这些中层官员分成两派,相互指责、痛斥其非。 连最好煽风点火的程咬金都安静下来,仿佛修得六根清静了。 “监察御史臣李义府有本:昔薛延陀,叛西突厥,复叛突厥,诸部相附,首鼠两端。幸我大唐,遣乔师望,赐以鼓纛,立为可汗。” “唐灭突厥,地属我朝,薛国下邦,觊觎土地,强掠人口,兵迫白道。今既求亲,当退漠北,释放人口,方见赤诚。” “如此之后,参吐浑例,真珠可汗,长安迎亲。” 李义府一脸正义,持竹笏慷慨陈词,隐隐有诤臣之风。 许敬宗懊恼地叹息,让他装到了。 丫的,这用词,一看就是经过琢磨的。 想回踩一脚,咋这么难呢? 李猫虽然如猫一般温恭,可猫也有亮出利爪、獠牙的时候! 殿外的范铮长叹,虽然大方向是自己指点李义府的,可文字上,自己真没法写成这样。 这就是当初不认真读书的结果啊! 乙失统听完李义府的指责,躬身抚胸:“尊敬的天可汗,卑微的薛延陀从来没有冒犯大唐的想法,占据突厥土地人口,也是为大唐清除突厥逆贼的后患。至于可汗说来长安迎亲,千里迢迢的,薛延陀不可一日无君啊!” 李义府冷笑:“吐谷浑伏俟城,距长安二千五百里,乌地也拔勒豆可汗亲赴长安迎亲。怎么,真珠毗伽可汗就要高贵一些?” 感谢大多数好叭打赏900币,祝事业长长久久,家庭和和美美! 第154章 冷场国公 “又或者,真珠毗伽可汗认为,大度设、突利失二位可汗,没有能力稳定薛延陀?” 李义府的本性,露底流露出来了。 李猫,貌似猫,实则是毒舌(蛇)! 这句诛心之言,乙失统特勒无论如何都接不下。 即便这两位小可汗是亲侄儿,他也不敢随意说话。 大度设还好一些,突利失乙失曳莽,脾气可是很暴的。 不,论脾气恶劣,乙失夷男的嫡子乙失拔灼,才首屈一指。 老实说,监察御史这个位置,办案要有理有据,委实限制李义府的发挥了。 若是不用顾忌后果,李义府自信,能与程咬金在口舌上分个高下。 程咬金大笑,身上的阜绢甲直颤:“ 李义府根本没弄明白,他为什么一向不招待见。 大臣们的人生阅历丰富,尤其是程咬金更是奸似鬼,他遮遮掩掩地收敛本性,反倒让人看不起,还不如坦坦荡荡地当个恶人。 程咬金平时净瞎胡闹,可在重要时刻,他的开口,基本代表了武将的态度。 新任工部尚书、勋国公张亮出班:“臣以为,此议可行。” 太极殿瞬间冷场。 张亮是正经庄户人家出身,连个豪强都不是,文不能治理一地,武不能率军征战,坐到现在这位置,靠的是联络各方势力。 即便是出身瓦岗,张亮也是天然被人排斥的,这一点刚好与他四下勾连豪强的举动,形成了鲜明对比。 不仅是程咬金、牛进达、吴黑闼疏远他,就连他的老上司李世积都不与他来往。 不是徐世积或者李积吗? 武德二年,徐世积因为替李密守住他所弃之地,直到收到李密之命才降唐,为高祖所赞赏,封莱国公,改曹国公,赐姓李,所以叫李世积。 省一个字,则是在永徽年(唐高宗李治)中,避李世民之讳而为。 除了张亮好打探隐私之外,他弃妻再娶也格外不招待见,偏偏后妻李氏还是个“原谅我这一生不羁放纵爱自由”的人物,在相州看中一个卖笔、善歌舞的俊俏后生,托言他是张亮的私生子,让张亮收为假子,更名张慎几。 即便张亮之前到处奔波,也没到过相州,有没有那么一个私生子,他心里没数? 即便真有私生子,年龄能对得上? 然后,假母假子“我欲成仙,快乐齐天”,还不避外人,偏偏张亮还愿意当活乌龟,亲娃张慎微苦苦相劝,依旧置之不理。 李氏还好巫蛊之事,所到之处,男觋女巫聚集,更令人忌惮。 这样飘逸十里的名声,当然是能离他多远走多远。 要不然,以张亮三品大员、国公的身份,需要对李泰屈身相向吗? 至于说张亮义子五百,倒无足轻重,李世民当初倚重张亮,不正是因为这一点吗? 许久,中书令杨师道出班,打破了沉寂:“臣以为,可!” 李世民鼻孔里哼了一声:“召监察御史范铮入殿,听听他的见解。如果没见解,让他去高昌为侯君集收尾。” 殿外的范铮身子一震。 这个皇帝,他活太多了喂! “监察御史臣范铮,启奏陛下,对于李义府的话,臣是赞同的。” 李世民不耐烦地挥袖:“吏部司,准备旨授范铮为……” 范铮赶紧开口:“臣唯有一点补充,中原之地,素缺牛马等大牲畜,耕种委实耗费人力。薛延陀如诚意求娶公主,当以牛马为聘礼,而非阿堵物。” 李世民浑身一震。 好主意! 实用、不俗! 程咬金哈哈大笑:“老程喜欢这话!” 右武卫将军吴黑闼呸道:“你是喜欢吃牛肉!” 满殿的庄严瞬间打破,古怪的笑声充斥殿堂,殿中侍御史们无奈地翻白眼。 累了,这种日常坏规矩的事,连张行成都没精力去管了。 都是一帮滚刀肉,罚俸不痛不痒的,甚至人程咬金还以被罚俸为荣,有意思吗? 乙失统居然真的思索起可行性来。 聘礼改为牛马,虽然麻烦得多,却也不是无解,无非是往同罗、拔野古、回纥诸部征集一些嘛。 李义府开的条件,退回漠北、释放人口这两条是不可能的,可以考虑以牛马驴骡弥补嘛。 到长安迎亲是不可能,要是到灵州迎亲呢? 不同意,加牛马! 乙失统对范铮多了一丝感谢,牛马这主意真是太棒了! 薛延陀别的不多,就牛马多! 诶,这两句话,好像哪里不对? 哪天,等乙失统知道,李义府的恶毒话,是出自范铮的怂恿,不知该怎么想。 …… 回到察院,范铮意外地看到万年令亓官植。 “咦,察院没请你来吃茶吧?”范铮玩笑道。 察院的茶,已经成了官场的一大禁忌,谁也不想没事来吃茶,兆头不好。 亓官植奉上文牒,眼里闪过一丝恼火:“县尉司马玄景,执掌民曹,万年县的收支出现严重的异常。本来,水至清则无鱼,本官也不能苛求下属清廉如水,可做事也得有分寸!” “廖腾累迁从九品下录事,司户佐、司户史不是本官的亲信,查不出账目问题,可谁又是瞎子!” “刺史让本官来察院找人,本官 亓官植找上范铮,就意味着掌握了主动权,查办过程中有波及他的,可以给他缓冲的余地。 抛除贪不贪的问题不说,只要做事,一定会犯错,错的大小与弥补程度,也是上官是否追究的考量之一。 廖腾终于入流了,倒是多年媳妇熬成婆,该去讹他一顿。 “账目么,来来回回无非是那几种手段。要么傻到数字上动手脚,要么就是价钱上抬一抬,中贾定价抬为上贾。” 范铮接过刘谙递来的茶汤,浅浅地啜了一口。 亓官植眨眼:“所以,本官要找心腹,去抄录东市一年间物件的上贾、中贾、下贾变动数目?” 这么做,当然也并非十全十美,三贾均市也只是个参考。 比方说,一只鸡,中贾三十文,上贾五十文,司马玄景在账目上记载三十五文,伱也最多让他退差价,连退赃都算不上。 第155章 理想是樊大娘 一段时间不见,廖腾终于褪下了绛戺衣,如愿地换上了青色官服。 大肚依旧,哪怕是发出爽朗的笑声,也能让肚子荡漾几圈。 范铮倒是想打趣一句,有弥勒佛模样,但这个时代的弥勒佛像,身材是很匀称的哟。 至于后世常见的“大肚能容”形象,是取自唐末到五代的布袋和尚契此外貌,据说这是弥勒佛应化身。 感谢大唐没有堵死吏员的上升途径,不至于一日为吏、终身为吏。 “廖翁,哦,廖录事,可喜可贺啊!怎么也得打牙祭庆祝一番吧?” 范铮打趣道。 廖腾在万年县衙也是个传奇人物了,他熬倒了十余任明府,终于成功拥有了官身。 不说别的,回家祭祖都昂首挺胸的啊! 哪怕以廖腾的年龄,干不了几年,对子孙的影响仍旧很大。 廖腾笑容绽放:“那是应该的!下衙之后就在宣阳坊内小聚。” 这也是不得已,亓官植五品,不得入东西市,总不能抛下他不管。 县衙驻地的宣阳坊内,倒是有一些零星的酒肆、铺子,虽然按立国之初的规定,是不许百姓在坊内搞酒肆,可你也得考虑实情不是? 真要说事,司空、赵国公长孙无忌府邸所在的崇仁坊,那才叫一个热闹,酒色财气样样具备,都成长安的夜市了。 嘛叫气? 二两薄酒下肚,敢抡酒坛砸人头上了,不是气不? 古董羹都能当兵器使了。 犯夜? 不存在的,人家只是在坊内吃喝玩乐,又不出入坊外,即便你看不惯也得忍着。 时代的发展,并不以官府的意志为转移,就连这坊墙,都开始有人掏门脸、改铺子了,而且还此起彼伏、屡禁不止。 三个官员,着常服,坐小酒肆,品着粗制的绿蚁酒,连酒面上密集的绿色小泡沫都懒得吹开。 喝绿蚁酒,没有泡沫,还有什么趣味! 肉是金钱肉,三个都是成家立业的老货,哪里会有半点羞涩? 长安城不能轻易宰驴? 咳咳,你咋知道是在长安城宰的,而不是从陇西运来的呢? 知道学射箭的精要是什么不? 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弹。” “嫩。” “香。” 三个不正经的男人,一人吐一个字,道出了这因隋炀帝而出名的陇西菜肴特色。 廖腾打趣道:“忘了啊,不该请监察御史吃这道菜的。” 亓官植嘿嘿直笑,调侃之意一目了然。 范铮淡然一笑。 金钱肉或许有些功效,但绝对不至于那么夸张,要不早就被当药材收了。 “一年时间,东市署三贾均市的记录实在太多,本官又不方便抽调县衙中的官吏摘录,怕打草惊蛇。”亓官植的箸移向了牛肉。 咳咳,一定是牦牛肉。 “这就是明府不对了啊,伱不能啥事都指望我。” 范铮嚼了一口牛肉。 这肉质,结实且不肥腻,有弹性。 “犏牛肉吗?” 掌柜竖起了大拇指:“客官厉害!你是 亓官植悄悄松了口气,原来是犏牛啊,早不说,犏牛是可以随便宰杀的牛种嘛。 “要下官找人,倒也简单,国子监算学生如何?抽调他们出来,也不易引人注目。”范铮搓了搓手指头。 亓官植瞬间懂了:“算学生出力,膳食县衙负责,廖录事辗转安排人处理。每人每日三十文的润笔,润资日结,送到监察御史处如何?” 润笔的说法隋已有之,在唐朝还有个同义词,义取。 但润笔指的一般是原作的文章、诗词、书画;抄写记录,用“缮写”、“抄录”比较准确。 亓官植并不是说错了,而是有意为之,毕竟算钱可就是两个标准了。 …… 孔颖达对范铮的请求,半点阻拦都没有,大笔一挥,盘长等三十名算学生的功课暂且停了,且为范铮差遣,深入市集,学以致用。 算学生们瞬间沸腾了。 天天在国子监里头,早就熟到闭着眼睛都能到处溜达了,冷清无趣之极,满是人间烟火味的市集多好! 诶,为什么要带纸笔,你哪怕说带算盘也正常吧? 但是,管他呢,能去东市看看小娘子也好啊! 到了东市,满心期待的算学生才发现,理想是樊大娘,现实是赵飞燕。 呃,东市里少见小娘子,倒是婶子、阿婆之类的占多数,即便规划得再好也免不了嘈杂。 东市署依旧那么忙碌,范铮认识的东市府卜乙,也华丽转身,成为正八品上东市丞。 “哈哈,市丞果非池中之物,迈过这一步,海阔天空了。” 范铮大笑。 当年的接触,范铮对卜乙的印象极好,果然迈出了很大一步,比廖腾更有前景。 卜乙笑道:“监察御史谬赞。市令说要调阅、抄录一年的三贾记录,本官业已安排好。” “不过,丑话说前头,这些纪录,最终是要交太府寺存档的,不能有损毁。所以,在公廨里抄录,不得拿原册出公房,房内严禁水火,即便要研墨也得出来加水。” 盘长哀叹一声。 原来,到东市不是来长见识,是要抄东西么? 找书学那些人不是更好么? 范铮一声轻笑:“上官说了,每日有三十文润资。” 盘长立刻生龙活虎:“博士,我们一定认真抄录!” 算学生们七嘴八舌地回应,表示一定不负润资。 本来都是些八品以下官员的子嗣,甚至是庶人子,家境比常人好,也好得有限。 三十文,可以买一斗五升米了! 两天,挣的钱就够一个人吃一个月的米了! 当然,说的是算学生,不是力工。 通常体力消耗大的人,更能吃一些。 三十名算学生分十五组,一人负责抄写,一人为辅助,到一定时间轮换,顺便将二物平市、三贾均市、悬平赃物的概念,给这些没见过市面的算学生讲了一下。 盘长他们终于知道,设三贾的意义所在了。 “博士,你不抄录一份么?” 盘长麻利地抄完一页,好奇地看向负手而立的范铮。 范铮的脸忍不住一黑。 哪壶不开提哪壶! “抄你的记录!” 第156章 打开了新的天地 万年县衙,民曹。 县尉司马玄景顺手抓了一块甜瓜,从左嘴角划到右嘴角,瓜瓤丝毫不存,青色的瓜皮准确地抛到撮箕里。 之后,司马玄景美滋滋地咀嚼了几下,一缕粉红的瓜汁沿着唇角流了下来,司户史养布衣谄媚地拿汗巾给他擦拭,免得滴到官服上,就不好洗了。 司马玄景面色一变,一巴掌拍到养布衣头上:“什么鬼东西?洗过没有,就敢往我脸上擦?看什么看?信不信我一封书信,把你转梁州去?” 养布衣红着眼圈,点头哈腰地认错。 “少府,是小人不对,以后再也不敢了。” 养布衣万万没想到,脸上又挨了一巴掌。 “意思是,以后你要看着瓜汁落我官服上?” 养布衣低着头,只觉得血往脑门子冲,恨不得拔出横刀,跟司马玄景拼个你死我活。 但是啊! 家里盼归的妻,等待买胶牙饧回去的娃儿,让养布衣迅速熄灭了怒火。 养布衣鼻头一酸,两颗豆大的泪珠滴落。 这该死的生活! 以袖拭面,擦去泪水,养布衣堆出了牵强的笑容:“少府教训得是,以后小人预备一条新汗巾,随时为少府擦汗。” 狗东西,在他面前,连自称“下官”都会被打啊! 问题是,司马玄景还真有能力把官吏弄到梁州去。 一千二百二十三里之遥的梁州,都督是乖张的汉王、当今皇帝的异母弟李元昌啊! 如果不曾沦落为司马玄景一伙,以养布衣的脾气,可以当场饱以老拳。 可是,拿了非分的东西,就得丢失做人的尊严! 司马玄景箕坐,模样很张狂:“听说,万年令在找人,要跟本官算账?呵呵,不是本官看不起人,本官师承原民部金部司主事,账目上的造诣,谅他们也没能力赶上。” 门外响起范铮疑惑的声音:“是被本官吓死的那个主事吗?” 司马玄景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原地跳了起来,难以置信地看着范铮。 牛皮吹炸了,补不回来。 范铮的判断很正确,他的师承之一就是那名主事。 刘谙、华鸣一指民曹官吏:“御史台察院办案,交出所有卷宗、账目!” 民部官吏磨磨蹭蹭的,一个个如丧考妣。 司马玄景这厮,玩了一手大绑架,整个民曹的人都多少沾了点糊糊,真查出事,他们也罪责难逃。 范铮伸手摸了摸腰间,才想起自己的枣木短棍,早就在家里吃灰了。 “本官知晓,伱们有人是迫不得已,才同流合污的。数目不大的,本官做主,退赃、罚铜,既往不咎;检举有功的,罚铜可减免。” 司马玄景愕然看到,他原本以为牢不可破的团伙,瞬间分崩离析,所有人都飞快地交割账目,然后一五一十地认错、承诺限期退赃。 至于罚铜多少,标准在万年令亓官植手里。 跟在范铮身后的廖腾,叹息、摇头:“我以为养布衣会经受得住考验,想不到还是马失前蹄了。” 养布衣无声垂首。 错了,就是错了,多美妙的语言,也不能颠倒黑白。 亓官植无声地笑了。 刮骨疗毒、壮士断腕,总比以后让人查出来强。 范铮的话,半真半假,至少既往不咎不可能完全做到,偷吃过鸡鸭的细腰犬,绝对不能再留,至少得逐出县衙。 盘长等三十名算学生,手持算盘,仿佛上阵杀敌的将士,雄纠纠气昂昂地进公廨,依旧分十五组,计算、复核,然后再打开抄录的三贾记录核对。 “哈哈,我可抓住了,一百零八文钱,摇身一变就记成了八百零一文。” “八月十八,粜麦子一百五十石,每石一百五十文。问题来了,五月刈麦,八月正是收租庸调、常平仓籴麦的时节,为何反常行事?” (收割麦子的时间,请参照白居易的《观刈麦》。) 盘长他们眼前,打开了一个新的天地。 原来,抓别人的错误,是那么有趣的事情。 嘶,博士这个监察御史,不是天天享受这种乐趣么? 范铮耐心地翻着一本本账册,核对谬误,顺便指出盘长他们的疏漏之处。 “你们注意看这租庸调,《武德律》、《贞观律》对此是一脉相承,几乎没有大的变动。” “租,是每丁年交粟米二石,除了征收时踢斗外没有太大的渔利空间。” “调,则是根据当地出产而定。年交绫、绢、絁各二丈,有三两绵的浮动空间;交布的话,则定二丈四尺,可以浮动麻三斤。” “不要说博士教你们不学好,绫与布之间的转换,操作得当的话,可以名正言顺的谋利,连朝廷都无法追究。” “一般充当计价物的绢,是指生绢,一匹约四百八十文。如果黑心的话,按细绸计算,一匹一千八百文,百姓的眼泪就得流干了。” 这不是什么复杂的技巧,简单的价差计算而已。 如果经提醒的算学生还不明白其中缘由,还是改行吧。 “庸,通佣,地方官府每年无偿役使平民二十天,不愿服役的,可以用每天三尺绢的价格上交官府,官府再另行雇佣人。注意,是平民,杂户是七十五日。” “番户一般由朝廷各司管辖,杂户才会附籍州县。” “最大的猫腻,可能出在庸上面。收取百姓交的庸,不再额外雇佣人手修桥铺路,以万年县的基础,一年也不至于烂得太透,是吧?” 范铮笑眯眯地看向瑟瑟发抖的司马玄景。 司马玄景的嘴皮抖了抖,歇斯底里地叫了起来:“本官是汉王举荐的,你们无权查处。” 范铮怜悯地叹息:“明府,看到了吧,这是连汉王都拖下水了。” 亓官植无声地摇头。 在天子脚下,你还依仗藩王,行肆无忌惮之事,不是找死吗? 咋,你是觉得汉王能压得住三省六部九寺哪一处? “我检举!司马玄景在正仓里,掺了许多陈粮,换取新粮!”养布衣咬牙道。 掌掴之辱,岂能不报? 养氏子孙,或许一时屈于生活,却绝非怯懦! 司马玄景惊愕地看着养布衣,怎么也想不到,刚才软得跟虫豸似的养布衣,竟然那么狠,将最后一点底细给揭开了。 感谢大多数好叭打赏。 第157章 贫道冤 东宫,曲室。 太子李承乾,头枕在称心腿上,随意地打开信笺。 “哈哈,汉王他怒了!苦心经营,好不容易举荐的万年尉,因贪墨被阿耶斩首,弃尸东市了!哈哈!” 李承乾幸灾乐祸地笑了。 他与李元昌辈分有异,年龄却相近,一贯以损友的方式相处,是李承乾不多的朋友。 好到什么地步? 李元昌是东宫唯一留宿过的宗室、官员,甚至还能跟李承乾角力耍。 李元昌还敢公然说:“愿殿下早为天子。陛下身边,有一宫人,善弹琵琶,殿下得临天下,莫忘了将其赏赐给我。” 即便知道李元昌多有不法,李承乾依旧不在意。 法是什么? 抱歉,《贞观律》一般还管不到宗室头上,那律令还不如宗正卿李神符手中的刑杖好使。 李元昌在梁州践踏农田、殴打百姓、强收孺人(亲王的妾),闹得沸沸扬扬,也不过是为李世民臭骂而已。 皇帝还得捏着鼻子,遣梁州长史向女方赔礼,补上纳孺人之礼。 长兄为父嘛。 李世民的那一大群兄弟中,除了死去的,十弟徐王李元礼、十一弟韩王李元嘉、十三弟李元懿、十四弟李元轨、十八弟李元名是治理有方,名声相当不错。 五指不能一般齐呀。 李元昌一手隶书,在当世也算出名,即便不如欧阳询等人的造诣,相去亦不远。 重要棋子被范铮蛮不讲理地毁了,李元昌自是勃然大怒,因为身在梁州,无故不得离藩,便托李承乾代为报复。 “智永禅师手书《真草千字文》为酬?汉王是把孤当门外汉咯!智永禅师的《真草千字文》确实极好,可他手书了八百本分送各寺,不是稀有之物,没诚意。” 话说,李渊是不好书法,可他的子孙中,不少人的书法造诣都出众,即便成不了顶尖那批,一流是没问题的。 李承乾并不以书法见长,但见识不差。 李元昌那个貔貅,舍不得出本钱,孤自然不加理会。 交情归交情,价钱归价钱。 至于范铮之前的功绩,呵呵,阿耶又不是没封官。 称心的目光闪烁。 待李承乾入太子内宫,与太子妃苏氏就寝时,着幞头、灰色圆领袍的称心,悄然出现在崇化坊西华观寮房内。 真人秦英,头戴莲宝冠,身着飞青华裙,肩披紫纱三十六尺的褐帔,足蹬云履,手执拂尘,在寮房内一直站立着。 这一套装束,一般是正式场合穿戴的。 如此打扮,自然是因为称心的出现。 瓜田李下,最好要防着点,免得三人成虎,坏了自己名声。 无量天尊,贫道男,喜好女。 “殿下之意,要你咒杀监察御史范铮。此人不知尊卑,三番五次逆了殿下,且将汉王的人送去东市口,不能再留了。” 秦英的眉毛颤了一下:“行巫蛊之术?历朝历代,对此都深恶痛绝啊!” 称心一笑,妩媚中透着一丝狠厉:“那又怎样?到时候将那些内给使赶走,在太子内坊作法,有谁知道?自从贞观五年,你为太子祈祷、得立西华观以来,你的未来便与太子不可分割。” “弹劾法琳一案,除了法琳自己作死,伱以为陛下支持你,不是因为太子的关系?” “想想长安城里,渐渐多起来的‘阿弥陀佛’声,要抑佛,只能指望殿下得登大宝。” 秦英这个道士,没有娶妻生子,一般的事他也不在意,荣华富贵如浮云,唯独对道统之争,执念极深,要不然也不至于与法琳斗得你死我活。 抬眼看向称心,秦英若有所思:“你究竟是称心,还是卫君子?” 称心展颜一笑,桃眼流露着风情万种,起身娉婷而行,抛下一句话:“有区别么?” 秦英颓然坐下。 是啊,有什么区别? …… 东宫角落里的太子内坊,两名典内一脸郁闷地带着百来号人离开。 左春坊太子司议郎座下的从九品下主事,在从五品下典内面前当然什么都不是。 可这个主事与太子是抱背之欢,当然就不一样了。 也许,某个要命的时刻,人家嘴皮一动,能救你出光就居地狱,也能让你永坠陈莫地狱。 秦英随着称心踏入太子内坊,摆出了香案,天罡步踏起,手印像模像样地掐起,桃木剑挥舞,口中含含糊糊地念了起来:“一少,大兄找大嫂……” 没错,根本就不是什么正经咒语,秦英也没那么死心眼。 缺德的事,出工不出力就好,反正咒语念快了,称心根本无从分辨。 称心就在旁边,愣没听出哪里不对。 至于以后没有效果,秦英也可以扯一堆玄之又玄的理由。 再说,范铮这个小官,可是促成了礼部祠部司修改针对道家的不合理敝政,秦英多少是要领这个情的。 在丽正殿看着几名突厥人歌舞,李承乾也得到了典内的禀告,却不在意地摆手。 称心要干什么,由他好了,能出什么大事? 称心、秦英,李承乾都引为心腹。 “报!陛下车驾,直入东宫!” 左卫副率封师进匆匆闯入。 李承乾一时慌了手脚。 太子在应当视事时,不理政、不乐经籍,喜好歌舞,已经是一大过错了,喜欢胡乐更是错上加错。 “陛下车驾,直抵太子内坊!” 李承乾更慌了。 当皇帝的,即便再不信邪,对巫蛊之术也是深恶痛绝的。 太仆寺乘黄署掌管的象辂车,是天子行道专用,停在太子内坊前。 李世民坐在车上,一言不发。 秦英伏地,面色灰败,自知难逃一死。 真是越冷越刮风。 称心战战兢兢,牙关上下乱颤。 “秦英啊!朕对你、对西华观还是寄予厚望的,可你所作所为,令朕失望了。都杖毙吧。” 两名出自掖庭的好手,木杖一夹,将秦英翻身,三杖之后,秦英喊了一声“贫道冤”,就没了声息。 厌恶地扫了一眼称心,李世民摆手,木杖雨点般落在称心的臀背之上,惨叫声让李承乾加快了脚步。 “陛下,请饶称心一命!” 李承乾叫道。 李世民冷漠地横扫太子一眼。 有些底线,是无论如何不能越雷池一步的! 第158章 天空一声巨响 臀、背,肉烂如泥,称心连呻吟的力气都没有了,偏偏一时半刻还死不了。 这就是施杖者高超的职业技能所致。 对秦英这样,陛下明显有点善意的,三杖打杀,少受点罪; 称心这种罪魁祸首,没打到百杖就死,是对他们手艺的污辱。 每一杖落到称心身上,李承乾的面颊就一阵颤动。 这是打在称心身上,也是扇在李承乾脸上! 李承乾从李世民冰冷的目光中,感到了浓浓的威胁之意。 再不知好歹,朕不介意易储! 搞些不知所谓的破事也就算了,巫蛊也敢沾,胆大包天了! 李承乾的心里,悲怆之意翻涌。 呵呵,你一直在抬着青雀,为的可不就是易储么? 一声闷响,杖落,称心喉咙里吐了半声气,终于不再动弹。 李承乾一屁股坐到地上,笑声凄凉,即便是典内、中允、中舍人轮流劝解也毫无作用。 着平巾帻、青衫、大口裤的驾士甩了个响鞭,六匹黄骝马默契地转向,拉着黄颜色装饰的象辂车转向,凭轼而立、陪乘的左千牛卫将军,目光犀利地逼视着太子十卫率的人马。 左千牛卫、左屯卫虽然也就两团人马,却足够藐视他们了。 有关太子六率的说法,也说不上错,是不完整。 太子左卫率、太子右卫率、太子左司御率、太子右司御率、太子左清道率、太子右清道率,这六率,是随太子出行的。 还有太子左监门率、太子右监门率,是看护东宫的。 太子左内率、太子右内率,是太子的贴身护卫,兼安置东宫千牛、备身。 顺便歪一嘴,虽然兵力似乎不少,可真正有点战斗力的,唯有左右卫率的翊府各千人,也就是两千个能打的。 真正一对一,府兵可以傲视他们。 当然,没人敢阻拦圣驾,只能六神无主地看着御驾扬长而去。 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啊! 太子的位置要是不稳,他们在东宫的日子也屈指可数。 新储君上位,肯定得换人的。 少詹事、太子左庶子张玄素,戴乌纱帽、着绯色官服,匆匆赶来,对李承乾大骂:“太子乃一国储君,纵有过,改之即可,何以为一伶人,失态至此!非大丈夫所为!” 李承乾满眼恨意:“换储君即可,何以聒噪不休!” 张玄素被这句话噎得无话可说,恼怒地拂袖而去。 无可救药! 李承乾抱起血肉模糊的称心,蹒跚走到曲室旁边,操起鹤嘴锄,吃力地挖起土来。 只在天子亲籍田时,象征性沾过农具的李承乾,十几锄下去,握着锄柄的手就磨出了水泡,刨出的坑,大约够放一个草墩的。 没有这个能力,再有心意也是白搭。 典内使了个眼色,太子内坊的内官加内给使,百余人轮番上阵,不多时就挖出一个足够容身的坑。 太子仆寺赶紧拿来棺椁,将称心身躯洗净,换上寿衣入棺,然后安葬下去。 没辙,太子仆寺除了管车马仪仗,还管了丧葬礼物。 按礼,称心不适合葬于东宫。 可是,谁又能阻止在癫狂边缘的李承乾呢? 然后,太子家令寺不得不在称心墓前造了一间屋子,按称心真人大小塑像,并列人偶车马塑像于前,为他树起墓碑,时常祭奠。 随即,心灰意冷的李承乾,宣称生病,不再参与朝会,也不批任何奏章、听任何课业。 东宫中,天天鼓角交鸣,召集外来的艺人,竿头起舞、持剑相斗,让张玄素等人心生不安。 汉王、梁州都督李元昌,被召入长安,在宗正寺挨了五十杖,圈禁一个月。 有人却被有意无意地遗漏了。 …… 天上乌云翻滚,地上人心忐忑。 敦化坊内,范家宅院。 范老石父子、杜侃父子早被撵到厢房呆着; 姜茯苓带着两名经验丰富的稳婆,在屋里侍候着待产的杜笙霞,盆、桶、参药、石蜜、生姜、土纸一应俱全; 苦贞贞带着几名坊内的婆娘,烧水、备布匹,拿着沸水烫过又晒干的旧衣服,剪成一块块的尿片。 之所以用穿过的旧衣服,除了相对柔软之外,还有借人气的说法。 元鸾与杜笙霞阿娘,徒劳地在堂屋里打转转,却压根帮不上忙。 杜家的院子上空,是陆甲生带人用油布搭成可张可收的棚子,为的就是防今天的状况。 樊大娘在灶下,小火慢熬粟粥,粟粥有利于消化与睡眠。 锅里,熬着猪蹄,催奶。 本来还有鲤鱼汤可以选择,但顾及范铮人在官场,鲤鱼音通“李”,有替代的情况下还是算了吧。 鲤鱼还是有人吃的,不然黄河还不成密西西比河了? 证据也是有的,“炊稻烹红鲤”、“侍女金盘脍鲤鱼”,关键你别在皇室面前嚷嚷。 有些事就这样,做得说不得。 猪肝、腰在旁边备着,是补血之物。 胡萝卜、莴苣之类性温和的蔬菜也是必备的,鸡蛋也要随时准备蒸羹。 杜笙霞的叫声渐渐痛苦,杜侃狠狠地瞪了范铮一眼。 这个年代的生育,安全系数较低,婆娘生一次娃儿,就是在鬼门关前溜达了一圈,尤其是 “位正,没事,用力!” “挂喜了!” “报喜了!” “应该是多头!” 行业黑话,指腹痛、羊水出、娃儿。 “抓稳了,用力!” 古代接生的姿势,可不全是躺着,跪姿、站姿、坐姿都有,相对来说,坐姿要安全许多,也没那么累。 “郎君,生不下来!”杜笙霞凄厉地叫了起来。 范铮心急如焚,却压根使不上力,只能在厢房里团团转。 “啪啦”! 刺目的光芒之后,惊天动地的霹雳声,震得屋顶的灰瓦都在颤抖。 “哇!” 婴儿的啼哭声在院子里回荡,中气十足。 “天空一声巨响,我娃闪亮登场!” 范铮大喜,不忘问一声:“我娘子如何?” 将近半刻钟,姜茯苓才开口:“母子平安!” 杜侃紧绷着的脸才告松开,露出一丝笑容:“贤婿啊!妹娃子给你家添丁了,可要好生待她啊!” 伱刚才的脸色,可不是这样。 感谢枯好打赏500币,祝前途无量,生活安逸。 第159章 有后 电视剧里那种稳婆抱着襁褓里的娃儿、出屋道喜的脑残情节,是不可能在这里上演的。 满月之前,讲究不见风。 按后世的说法,娃儿的抵抗力还不足以面对外面的世界。 收拾干净屋子,稳婆出房道喜,范铮乐呵呵地每人给了两贯钱。 稳婆的工钱叫拆红,赏钱叫看好钱。 “哟,可多谢官爷赏了!” 接生的难度不同,各人的名声、地位不同,稳婆的工钱也不同。 初出道的,肉、米、蛋就可以打发了; 有一些声誉的,基本在百文左右; 姜茯苓帮找的,是长安城地头上顶尖的稳婆,无数难产在她们手上化险为夷,一贯是正常价位。 遇到一些家境贫寒的,很多稳婆会主动降低工钱。 遇到范铮这样豪爽的人家,她们也会笑纳。 三姑六婆的六婆中,只有稳婆是功德无量的行当,几乎没有负面评价。 牙婆是买卖人口的中介,师婆画符咒,虔婆开青楼。 明白为什么骂人会有“老虔婆”一词了吧? 媒婆功过参半,有婚配美满的,有哭嫁所骂的。 药婆的含义,则没法说,把乡村用药治病的与用药害人的合并了。 “胞衣与产褥水污血秽等物,小妇人要拿去埋了。小郎君的肚脐已经包裹好,三五日内不可受风、沾水;娘子则闭门卧床足月,葛布围额头,不可见风,尽量不要洗漱,实在受不了,用汗巾沾温水轻拭。” “饮食的话,必须饮温水,尽量吃瘦肉,远离肥腻,味道以清淡为主。” “三日后,我们会再来,为小郎君洗 这个,范铮懂,杨贵妃帮安禄山洗的那个嘛。 至于跟姜茯苓,就不用客气了。 然后,范铮进屋,坐到床前,握住杜笙霞的手。 刚刚喝了一碗粟粥的杜笙霞,眉眼透着疲惫,那一抹笑容在骄傲地表明:我给范家添丁了。 范铮轻轻拨了她几缕散乱的头发到耳后:“是,你功劳最大!耶娘与岳丈、岳母还在外头呢,待会儿怕要进来看看,阿耶与岳丈可能就不便了。咦,娃儿这面容,九成像岳丈,小老头一个。” 这是实话,刚生的娃儿,面容没有长开,显得皱巴巴的。 眼睛还没有睁开,按稳婆说,差不多要明天才会开眼。 啧,哪比得上激素时代,生下来当天眼睛就睁开了。 从前车马慢,睁眼睛也慢。 娃儿咂了咂嘴,藕节似的前臂轻轻动了动,摸到范铮的手指,轻轻握住,面上有淡淡的笑容。 范铮的心头,莫名涌起血脉相通的感觉。 耶耶,在这个世界,有后了! 岳母的态度,隐隐透着骄傲,哪怕面对身负诰命的亲家母定远乡君也不落下风。 说来也奇怪,这一声霹雳,似乎只是为了接引娃儿出世,待生下来后,漫天的浓云就散了,一滴雨都没下。 就是照顾这母子俩,犯了难。 范老石愁眉苦脸地蹲下:“你阿娘就不懂这些,樊家妹娃子有家业、娃儿要操持,苦贞贞自己都没生育过,咋整哩?” 范铮怎么也没想到,解决这个问题的人会是孙九。 “卫无忌在绛州夏县时,与好几户人家带过刚刚出世的娃儿,要不是惦记报仇,在哪家都能混到养老。”孙九得意洋洋地说。 范铮打趣道:“可以啊!连这种事人家都能告诉你了。咋地,这是真打算成一家呢?” 孙九微微扭捏:“嘿嘿,这不是在攒钱嘛!再怎么简单,几桌酒、几个亲朋好友是要请的,好歹攒个五贯钱吧?” 范铮好奇地问:“那伱攒了多少?” 孙九眼中现出得意:“三贯余。” 三贯钱对范铮而言不值一提,对陆乙生也不是太困难,可对于习惯去浪、还玩得的孙九,是真的难如登天了。 就算从见到卫无忌那一刻起,孙九就正经攒钱,也凑不够一贯吧? 孙九嘿嘿直笑:“坊中的驴子不是多了起来吗?我时常找坊正借驴,然后去平康坊的楼子里,上台演口技……” 你这个口技,它正经吗? 好吧,在沙州海藏寺,范铮就见识过孙九的口技了。 懒了那么多年,孙九终于肯拿这活挣钱了,看来是打算浪子回头了。 直接找范铮讨要不更方便吗? 如果是孙九自己,这种没脸没皮的事,他未必干不出来,可现在多了个倔强的卫无忌呀! 卫无忌过来,只凭一个换尿片,娴熟的动作就得到了所有人的认可。 范老石乐呵呵地点头:“不错!要不,让她挂我的庶仆得了呗?” 范铮忍不住笑道:“五品以上的,不叫庶仆,叫防合,而且只有职事官才给。” 范老石面色一滞,一脚踢范铮屁股上:“就你能!当我不知道?” 元鸾无奈地看着这对仿佛没长大的父子,心累。 加起来都过甲的人了,咋那么幼稚? 卫无忌的工钱,依旧与市面上的力工相同,十五文一天,是她只肯拿那么多,说是干得好了,范铮再赏就是。 洗三那天,两名稳婆联袂而至,浴汤里加了臭蒿、艾草之类的药草。 一名稳婆单手曲臂,肘部托着娃儿头颅,小臂平衬他背部,手掌托臀,另一只手持着从浴汤出来的汗巾,确定温度略低于常人沐浴水平,轻快地拍了拍娃儿的胸口,才为他洗稀疏的黑发、慢慢张开的脸庞,连耳朵都认真擦了一遍。 咯咯的笑声中,娃儿的目光在缓缓移动,定格在杜笙霞与范铮身上。 “哎,乖娃儿,想阿娘了呀?” 杜笙霞瘪嘴,咽下最后一口蛋羹,开始逗弄娃儿。 娃儿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附和,可惜没人听得懂婴语。 洗好、包上襁褓,将娃儿轻轻放在床上,两名稳婆便要告退。 范老石提出半扇猪肉:“二位辛苦了!一点薄礼,莫要嫌弃!” 稳婆的脸上都笑出了褶子:“怎么好意思呢?” 说归说,两名稳婆收猪肉的速度可一点不慢,提起还不显得吃力。 就是娃儿的名字吧,犯难了。 范这姓,取名字还真得考虑一下,剑、通、才,可不能为大名。 乳名? 这东西各地、各家习惯不一,范铮就没有乳名,索性一次到位了。 话说范家的名字,有点玄学的成分,比如说范铮谐音通“坊正”,结果就从坊正起步了。 第160章 风病 洗三,按例是要办三朝酒的。 两名稳婆之所以不留下来饮宴,是因为要赶着下一单活儿。 陆甲生枣木短棍轻指,让婆娘汉子手脚麻利些,沿坊内街道摆上酒与菜肴,饭则在一旁的大甄子里。 范家的宅院里,同样的桌椅,同样的饭菜,只不过吃三朝酒的人,主要是杜笙霞的娘家人。 杜侃、杜官保之类的熟面孔就不说了,还有许多满口“中不中”的族人,笑眯眯地道贺,贺礼就有好几扇猪肉。 “这是故里豫州汝阳的族人,这是你族叔,这是你从侄,这位是……” 杜侃矜持地笑着,为范铮介绍一个又一个族人。 在这年代,家族观念还是很强的,你可以把他们当亲人看。 “这位应该是族中阿翁吧?” 范铮走到一个满头华发的老者面前。 老者叉手:“小侄杜一村,拜见姑丈。” 呃,好尴尬呀。 这个杜氏跟杜陵的杜氏没有直接关系,杜康一脉酿酒的。 别问范铮是怎么知道的,这些族人,即便刻意沐浴更衣了,身子依旧萦绕着淡淡的酒香。 范铮 岳母在前,舅兄杜官保在后,送的礼物让范铮意外,猪肉、蛋、江米、银制手镯、两床新被褥、两个新木箱。 还有杜家女眷为娃儿赶制的新衣,大小不一,是在为各个阶段准备的。 “无量寿福,贫道正好赶上了,有口福。” 玄都观监斋陈矩年道长,一身俗家服饰,手中持一个银制长命锁,锁上满是符箓图纹,莫名让人有高大上的感觉。 道家除了一些特定的肉不吃外,日常饮食与常人没有太大区别,陈矩年道长送上长命锁,径自坐到了范铮身边。 “西华观观主传话,秦英知道自己有危险,也无意加害于伱,决意有符无咒,糊弄过去。哪晓得天意难测……” 陈矩年带着歉意,小声道。 人死为大,范铮轻轻摆手,略过这个话题。 事情闹得沸沸扬扬,范铮是多少知道些的,但谁能告诉他,打死的,究竟是称心还是卫君子? 另外一人,仿佛消失了。 这才是威胁啊! “令郎取名没?” 陈矩年岔开话题。 范铮细细将出生异象、自己的顾虑说了一遍。 范仲淹之类的名字就算了,娃儿未必能压得住。 陈矩年笑道:“震,亨;震来虩虩(xi),笑言哑哑;震惊百里,不丧匕鬯(chàng)。” 人话:进展顺利,尽管雷声震撼,仍然笑声四起,百里都受到震动,没有人丢失筷子或汤勺。 “范震,或者范亨吗?” 范铮揣摩了一下,果断把震字弃了。 要不然,外人喊一声,耶儿俩都抢着答应? 陈矩年翻白眼:“老道是说,名百里。” “百里”二字,既符合卦辞,寓意也好,百里侯就是县令的别称。 阿耶从坊正起步,娃儿从县令起步,这兆头多好! 不管范铮啥想法,元鸾笑盈盈地接话:“多谢道长为我孙儿赐名!范百里,给事郎范百里!” 消息传到里屋,杜笙霞也很喜欢这名字。 寓意深长,又不过度夸张。 “百日之后,带着范百里来玄都观。啧,到时候桃子都没有了,只能请观主师兄为他主持自然斋了。” 后世概念中,自然斋度一切存亡,自然之中修行时节。 在唐朝,自然斋为道家七斋之一,普为一切祈福。 私家设斋,所请僧道不得超过四十九人。 除了给香油、炭料,每人每天施钱十二文,这是官价,私家肯定得涨一些。 但一般道士主持自然斋,与观主主持自然斋,不可同日而语。 武能带着半车食材来贺:“这是大王赐给事郎贺礼。” …… 李承乾的翻车,最高兴的还是李泰。 哎呀,躺赢! 兄长作死咯,连巫蛊都敢碰,东宫的位置,说不定就易主了! 对李泰来说,太极宫的消息,从来没对他封锁过,耶娘因此在甘露殿吵一架的事他也知道。 哎,阿娘就是太护着兄长那个废物了。 让本王上位又能如何? 本王保证,能让兄长快快乐乐地骑着小毛驴溜达一生。 至于这一生有多长,李泰没想。 东宫曲室中,醉醺醺的李承乾起身,突然发觉半边身子不听使唤,脚尖画了半个圈,身子控制不住地倒了下去,幸好两名内给使全力托住了他。 失控的身子,真重啊! 东宫药藏局两名药藏郎、两名药藏丞、四名侍医、九名典药,急风急火地赶来,一通诊脉、论证,得出一个让人惊愕的消息:太子,风病。 这个风病,就是通常说的中风,唐顺宗就是风病,口不能言。 幸好药藏局的人是有真才实学的,药、针、灸、按摩、咒禁一齐上阵,也不知道具体是哪一项发挥了作用,李承乾的眼睛、面容、手臂、语言都恢复了九成,唯独走路脚尖会先画圈圈。 “殿下,我们只能做到这一步了,需要更好的诊治,得找尚药局或者太医署。”药藏郎壮着胆子开口。 脾气向来暴烈的李承乾,沉默着缓缓摇头。 “如此,只能药藏局每日配药、针灸、按摩,殿下的膳食宜清淡,盐要轻一些,多食用新鲜果蔬。最重要的,是殿下务必制怒。” 李承乾面无表情,头颅微微点了一下,多少有些不自然。 呵呵,这是天意,要给青雀腾位置了。 詹事府里,张玄素得到这消息,整个人都愣了。 虽说李承乾与他向来不对付,李承乾甚至暗使家奴在夜间用马鞭袭击他,但张玄素还是以师者自居。 生如何顽劣,还应好生管教。 可风病,据传还是因怒而生,张玄素难免愧疚了。 李承乾为何怒,东宫人尽皆知,一怒陛下闯东宫,不留情面杀秦英、称心,二怒张玄素火上浇油。 尽管张玄素自认是为太子好,可所有詹事府属官私下的议论里,都是说他火上浇油,准备激怒太子,逼他谋反。 冷静下来,张玄素仔细权衡了一下,对自己的作为进行了反思。 本少詹事,无错! 第161章 隔阂 太子内宫,承恩殿。 李承乾吃力地挪着步子,想控制住画圈圈的本能,却只是徒劳。 身边,没有内给使,也没有宫女,更没有太子妃、良娣、良媛、承徽、昭训、奉仪。 唯一鼓励着他的,是乳娘遂安夫人。 从小到大,是遂安夫人一直陪伴着他,在他心中的地位甚至能与长孙皇后并肩。 所以,他的狼狈模样,只能被遂安夫人看到。 “好,这次比上次稳一点了。歇息一下,我们再来。” 遂安夫人温言细语地安慰,一如当年教李承乾学步。 一转头,遂安夫人悄然以汗巾拭去眼中的泪。 不能让太子看到乳娘的软弱,他在这个时候更需要支持! 精神上的支持! 殿外,内给使颤声禀报:“殿下,皇后驾临。” 李承乾嘿了一声:“通报什么呢?东宫不是无人之境吗?” 虚掩的殿门打开,斜照的残阳,将长孙皇后的影子拉得老长。 “大郎,你是连阿娘都不愿意见了吗?” 长孙皇后眼中透着忧伤。 小提示:网上资料,言之凿凿说李承乾字高明,出处《旧唐书》,不可信! 《旧唐书》就没有李承乾“字”这说法,这是在误导,真正出现“高明”二字,出处是《唐故恒山愍王赠荆州大都督神道之碑》。 类似的误导,还有标明出处是《旧唐书》,实际出处是《新唐书》的。 李承乾对李世民所为有强烈的不满,不上朝、酗酒、鼓角、斗剑,长孙皇后虽然难受,还不至于忧虑。 可李承乾风病了,沉默了,闭门谢客了,就难免让人惴惴不安。 长孙皇后最担心的,是李承乾自暴自弃。 李承乾迈出一步,脚尖情不自禁地画了半个圈,面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阿娘,承乾只是不愿意让你见到这狼狈模样。不过,见了也好,下次重逢,说不定承乾就在边荒某个犄角旮旯了。” 长孙皇后凤眉一挑:“只要阿娘还是皇后,谁也不能觊觎我儿的储君之位!” 李承乾轻笑:“阿娘是否忘了,你还有青雀与稚奴?” 长孙皇后的心,顿时乱了。 没错,被李世民操控着兄弟相争的,可是亲兄弟,自己的亲骨肉啊! 手心手背都是肉,到时候,自己能站哪一头? 要是自己的娃儿间,上演一次玄武门之变,长孙皇后觉得,她会心痛而死。 “别忘了,还有李恪在虎视眈眈。阿娘,这一次向陛下告密的人,可是前朝余孽!” 长孙皇后的关注点,却在称呼上。 连“阿耶”都不愿意叫了,父子间的隔阂,到底重到了何等地步? 太极宫中,杨妃身边的几名宫女,被转到了掖庭局。 一入掖庭深似海,再见已是冢中人。 …… 唐朝的安州,是一个让人挠头的建制。 武德四年,平王世充,将隋安陆郡改安州,治安陆县,辖六县,在长安东二千零五十一里。 武德五年,于隋隆安县(后世安南清化省清化县东南)置安州,贞观元年省入爱州,距长安八千八百里。 安州安陆县,北面是大洪山与桐柏山交汇的丘陵地带,不甚稠密的树林里,摇摇摆摆地走出三头野猪。 野猪不肥,略微显瘦的身子充满了爆发力,两颗獠牙如刀尖般锋利,身上裹了一层树脂与淤泥的混合物,堪比甲胄。 唯独那眼神,格外地凶恶,胆小的人看了得难受许久。 这是遇到虎豹熊罴都敢一战的物种,在山林与人类聚居地之间反复横跳,一顿少说也要毁了十亩庄稼,除了老猎手,庄户最多也只能以敲盆之类的手段吓跑它。 一匹灰色青海骢,载着一个身着细鳞甲、手执角弓与兵箭、腰佩横刀与障刀、鞍钩漆枪、一侧悬膝盾的青年。 青年身后,一名帐内府校尉、一伙帐内,除了身着山文甲之外,兵甲没有任何区别。 弦动、兵箭出,强大的力量、锋锐的箭镝,直接射入一头野猪的额头,野猪狂嚎着前冲几步,倒下,溅起尘埃。 另外一头野猪眼睛红了,奔腾着向青年撞去,却被漆枪借着马势,扎入它的脖子,巨大的力量将它掀翻。 然而,皮糙肉厚血条长是野猪的特点,只要不伤到它致命点,它就能跟伱玩命! 翻身而起,野猪狂奔,青年游刃有余地驭马闪开,漆枪扎入野猪腹部,放血的速度更快了,直到这一头野猪轰然倒地。 “大王小心!” 校尉提醒道。 一伙帐内只敢张弓搭箭,却不敢贸然出手,唯恐坏了大王的兴致。 此际,在安州的大王,只有安州都督、吴王李恪。 剩下那头野猪,悄悄从侧面蹿出来,獠牙向李恪顶去! 即便着细鳞甲,也不可能免除所有伤害! 在帐内们忧心忡忡的目光中,李恪夹着青海骢微微一动,左手执膝盾,挡住了野猪的攻击,青海骢被带得退后两步。 “来得好!”李恪身子一仰,障刀准确地刺入野猪的咽喉,顿时血流如注。 为了准确判断致命点,李恪甚至还几番早起,去观察屠夫的杀猪手法。 幸亏李恪所在的是安陆的安州,只是传统的捅脖子、顺势刺入心脏而已。 要是去了并入爱州的安州,那杀法,纯纯的腰斩。 “本都督出手,三头野猪俱已伏法!” 跳下青海骢,李恪踹了一脚死猪,得意地笑道。 “大王好身手!若是在当年,以大王的身手,当成为不逊卢国公的猛将!” 校尉奉承道。 李恪得意地摆手,故作谦逊状:“卢国公是当世马槊名家,本王还略有不足。” 相貌与李世民极相似,文采也不弱,骑射、枪法也有几分造诣,难怪在庶子中,李恪最得李世民欣赏,即便是践踏了农田也不过免职,而后又起复。 箭矢破空,照李恪面门射来! 李恪不假思索,一个风摆柳,避开箭矢,膝盾在手,与帐内们呼啸入林。 刚刚成丁的青年,胆子是最大的。 几支箭矢射来,李恪与帐内们有盾有甲,对方手上又是民间准持的木箭,杀伤力不足,根本没什么伤害。 但对方的身影,竟然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第162章 光禄寺设宴 八月,捷报传来。 交河道行军大总管侯君集,率大军越过碛口。 高昌国主麹文泰,因为事先约好的盟友——阿史那欲谷设率部远遁,他先前送去的珠宝打了水漂,西面的焉耆国主龙突骑支趁机起兵二千攻伐,孤立无援之下,惊惧而亡。 太子麹智盛继位,百般乞求侯君集退兵,甚至连曾经挑衅过伊州的冠军将军阿史那矩,都被绑了到田地城下交出,奈何侯君集从来就不是个心软的人! 献策玄武门、斩草又除根。 为了前程,侯君集能把底线塞裤褶里,熬了那么七八个月的漫长行军,是为了让你高昌称臣的? 之所以了那么长时间,是因为在沙州等突厥的仆从军。 倒不是非突厥兵马不可,甚至侯君集还歧视突厥的战斗力,但对于无法消灭种族的突厥,只能以仆从军的方式,消耗他们的有生力量,免得有余力给大唐添乱。 这个任务,对于一贯心黑手狠的侯君集倒并不难。 难就难在,哪怕以城墙为依托,拥兵过万的高昌依旧不堪一击。 侯君集甚至有一种全力出拳、结果打了个奶娃儿的错觉。 早早知道高昌那么羸弱,出一万兵马就足够轻松取胜了。 才拿下田地城,玩点炮车攻城,麹智盛就承受不住,率弟弟麹智湛(好名字)及文武、军士开城乞降。 侯君集出兵各地,赶走讨野火的焉耆国龙突骑支,得三郡、五县、二十二城,户八千,口三万七千七百,马四千三百匹,地界东西八百里,南北五百里。 本来因为李承乾之事,闹腾得堵心的李世民,收到这捷报,不由大悦,下诏:此次出征高昌的翊卫、府兵、辅兵,亲人中,父或子有死刑以下的、期亲犯流刑以下的、大功亲犯徒刑以下的、小功亲与缌麻亲犯杖刑的,都可以免罪。 光禄寺摆酒设宴,款待君臣,居然连监察御史这种小官都没漏下,可见李世民有多得意。 战果其实没必要夸耀,这是拿大铁锤砸小虫豸玩,值得一提的,是战略意义。 “今交河军轻取高昌之地,麹智盛等高昌君臣及家眷全部押送长安,朕有意在高昌故地设西州,辖高昌、柳中、交河、蒲昌、天山五县。” 李世民洋洋得意地宣布。 矜持,矜持,笑容可以有,笑声尽量不要发出。 “臣程咬金,为大唐贺!为陛下贺!” 程咬金 范铮明白,程咬金混得风生水起,这种放下身段的姿态,居功甚伟。 程咬金的话,引领了潮流,满光禄寺都是道贺声。 “陛下挟大胜之势,欲开疆拓土,本是好事。可有谁考虑过,高昌城离长安五千五百一十六里之遥啊!” “麹文泰贪婪无度,阻商路、不敬大唐,确实该讨伐。可是,麹文泰已死,就不能让他的后人戴罪,守高昌之地,成为大唐藩国吗?” “设置州县,大唐需用遣兵上番,路途遥远,耗费极高,十年之后会导致陇右空虚。臣魏征以为,当三思而后行。” 明白魏征死后为什么会被推墓碑了吧? 这性子,贼讨厌,每次都在兴头上泼冷水! 偏偏魏征的见识、口才了得,一时竟无人反驳,场面有点难堪。 范铮实在看不下去了,起身道:“郑国公所言,有一定道理,却失之偏颇了。天予不取,必受其咎,如果这一次,不是西突厥乙毗沙钵罗叶护可汗阿史那薄布,与乙毗咄陆可汗阿史那欲谷设相互攻伐,交河军的压力会极大。” “西域商路,葱岭之后有两条。南线,过于阗国,经且末城、鄯善城,入吐谷浑,再进陇右;北线,过疏勒、龟兹、焉耆、西州,入伊州、沙州,达陇右道。” “南线,大家心知肚明,吐谷浑前太子慕容尊王盘踞在且末、鄯善,杀父之仇、夺国之恨,他必然阻拦,也就只剩了北线可走。” “这时候,再将西州拱手相让,商路休矣。大唐立国以来,未加赋税,除了靠将士征战斩获,还有很大的部分来自于三十税一的商税,甚至大半是胡商贡献的,就是再有代价,西州也必须牢牢掌握。” 民部侍郎高履行起身:“自本官迁任民部以来,认真梳理了税赋,范铮监察御史于税赋部分所言属实,民部可以提供翔实数目。” 范铮的人情,终于有机会还了! 尚书右仆射高俭扫了自家大郎一眼,眼皮耷拉下来。 娃儿大咯! 都有自己的主意了。 魏征鼻孔里哼了两声,不知道是不是不屑与范铮争辩。 这事,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谁也辩不出个绝对正确来。 要不然,这世间还需要什么取舍? 李泰晃着身子起来:“臣李泰,编撰《括地志》时,查阅过西域地理,可证实监察御史之言。要么,中断商路,改走波澜壮阔的海路;要么,全力打通西域商路,大唐别无选择。” 海路的风险未知,大唐的楼船还是平底船,只适合近海纵横,远海或者风浪大了,依旧不太乐观。 黄门侍郎韦挺、刘洎异口同声道:“臣附议,” 李世民笑眯眯地一锤定音:“既然是利大于弊,就这么办了吧!” 没有人知道,李世民对李泰也产生了忌惮。 中书省二名侍中,二名黄门侍郎,青雀你把黄门侍郎全部拉过去了,意欲何为? 这是三省之一,朝廷的中枢啊! 朕还没老到要当太上皇! 高昌君臣押解入长安,朱雀大街又是一片欢腾。 从一个胜利走向下一个胜利,大唐,威武! 李世民依礼,封麹智盛为左武卫将军,封金城郡公;他的弟弟麹智湛为右武卫中郎将,天山县公。 注意,这必须是虚职! …… 察院的同僚,新旧交替,范铮不知不觉成了老资格,可以卖弄资历了。 走的是阚苫。 这半年来,他在范铮面前伏低做小,主动示弱,范铮也懒得理会他。 可阚苫总觉得范铮是在针对他。 柳范派活给他吧,他觉得这一定是范铮设的陷阱; 不派活吧,他觉得这是在排斥他。 即便是韦悰、李乾佑轮番劝解,他的心结依旧,无奈只能请迁司农寺,任正八品上钩盾署令,有事没事管管鸡、鸭、鹅、猪。 第163章 安置盘长 三十名算学生,每年都有出监的。 啧,这词听起来,莫名有一种劳动改造的感觉。 盘长他们五人的出监,是课业有成,经过国子祭酒孔颖达的测试,推送到吏部安排职司,专业词汇叫登 那些不听教诲的,以及连续三年评下 超过期限的拖延症、作乐、杂戏,惩处同上,只有弹琴、射箭例外。 国子学、太学、四门学、弘文、崇文馆学生登 书学、算学生,等同明书、明算出身。 嘿嘿,明白为什么官员子弟要往国子监塞了吧? 据盘长自嘲,他已经在国子监混了七个年头,快成油渣了。 算学生不会全部安排到吏部报到,至少有几名是要接博士衣钵的,《九章》、《海岛》、《五曹》、《张丘建》、《夏侯阳》、《周髀》等算学精髓,还是要有人研究下去的。 其他的课业,范铮不好置喙,唯独他们的算盘,范铮给的评价是“粗堪使用”,大约也就珠算普六级水平吧,入门了。 但是,珠算这东西吧,也就是一门大学问中的一个辅助项而已,有加成,但不多。 普六级能使唤,能手一级也不嫌浪费,不乏二者同堂做事的。 算学生与坊学生的区别,首先是速度上范铮没有强求,其次是基础会计课程根本没教。 玩什么玩笑,孔颖达祭酒是请本博士教授算盘,不是教授会计。 贞观年的国子监生好安排职司,反正出缺的位置一大把,你只要在匹配的范围内选择就好。 反正,律学以下的监生,最合适的位置就是流外官,不要奢望一步入流,有人甚至干了一辈子,起点就是终点。 躺平了,就不会觉得难受了。 这是玩笑话,大唐从来没有堵死吏员的上升渠道,何况是流外官。 长安县、万年县、雍州、民部、御史台各安置一名,简直不要太轻松。 御史台安置的是盘长,范铮卖了把老脸,跟韦悰说了一声,将盘长调入察院为监察史,一脚把李义府身边的一名监察史踢到台院去,盘长的位置不就有了嘛。 “李兄,这么安排,没意见吧?” “贤弟……哈哈,次席说哪里话,我们之间,无须如此见外,次席的安排,我可甘之如饴。不过,你得让刘谙、华鸣带一带。” 李义府并未因范铮手伸得长而不满,反倒满心欢喜。 他早就受够了这两名只会摇笔杆子的监察史,认为是他们拖了自己的后腿,要不然也不至于为每年的考课而伤脑筋嘛。 舞文弄墨才叫笑话,本监察御史的文采,会比你们差了? 宁愿要盘长这种初出茅庐的算学生,也不愿要刁滑胥吏,一张白纸好作画。 刘谙、华鸣对视一眼,从对方眼中读到了庆幸。 没有功劳有苦劳,没有苦劳有话痨,没有话痨有饿痨…… 总而言之,上官是念旧的,没有因为要安置学生而将他们踹开。 倒不是说去辅佐其他监察御史,待遇就差了。 只是,跟着范铮,能学到许多奇怪而有用的东西,考课也轻而易举,因此加的俸也不少。 最舒心的一点是,因为范铮的出身也不高,与他们品秩虽有别,却从未高高在上、端着姿势,嬉笑怒骂从不做作。 所以,带一带盘长而已,多大的事? 盘长也会做人,在下衙之后,奉上了一段五彩续命丝。 续命丝虽一般是在端午时节佩戴,却也可以在平时系于腕上,据说辟邪。 “学生得讯太晚,师弟已然过了三朝。家境不太宽裕,唯有叔父从青城山求来续命丝一缕奉上,乞求师弟岁岁平安,聊表心意。” 咦,盘长这眼色,有前途啊! 倒不是盘长家真的买不起玉相送,而是不能为人诟病,续命丝的理由出来,谁也没法嚼舌头。 事实上,真从青城山求来续命丝,再辗转送来长安,靡费未必下于一块次品的玉牌。 “十月二十日,下衙之后,到敦化坊宅中薄饮。” 范铮虽未明说,盘长却已了然。 七月初十生,十月二十日可不就是百日宴么! 博士果然明白续命丝的价值,没有明珠暗投! …… 秋风起,天气渐凉,阔叶树的叶子逐渐飘落,落在地上,堆积得有点厚。 范铮身后,是刘谙、华鸣带着盘长,与中书舍人封言道、左候卫将军会合,到大理狱门前傲然挺立。 盘长有点心虚:“那个,刘叔父,我们来干嘛?” 刘谙呵呵一笑:“听过‘秋后问斩’一词没?” 盘长眨巴眼:“倒是听说过,可这与我们察院有什么关系?” 华鸣嗤笑一声:“伱的功课没做足啊!察院的职司之一,监斩。” 盘长有点傻眼,听上去好吓人哟。 今天要处决的人犯,只有一人,这是“慎杀”导致的结果。 这是以张蕴古性命为代价,换来的结果。 人犯梁猛豹,豹眼、狮鼻、招风耳,貌凶恶,门牙因拒捕打落一颗,这相貌特征太明显,几乎没有作伪的可能。 刘谙还是带着盘长上前,一一核对特征。 梁猛豹猛然瞪眼,张开腥臭的嘴大吼一声,唬得盘长跳开,而后仰天狞笑。 刘谙一甩手,连鞘横刀拍到了梁猛豹嘴上。 “虐杀、肢解一家十口,是十恶大罪之五:不道。在耶耶面前,莫狂,否则请你尝尝新鲜马子的味道!” 鬼怕恶人。 即便梁猛豹再不想活了,也不愿意品尝马子的滋味。 东市口,人来人往,却有一块不算太大的地方有高台,是专用的刑台。 选择东市口,目的就是震慑不法。 看看,再违法,会掉脑袋的! 人头落地,血液喷溅几息,染红了好大一块刑台。 范铮都是 “彩!” 台下的百姓,振臂高呼。 范铮默默地吐槽,没有人血蒸饼,差评。 这么吐槽几番,范铮发现,自己已经完全适应了气氛。 第164章 乔迁 回家的 虽然范铮的位置,离梁猛豹还有一段距离,但还是小心为好。 沐浴出来之后,范老石鼻尖耸了一下,面色有些难看:“杀人了?” 这是什么玄学! 范铮老老实实点头:“监刑呢。” 范老石喝令站住,不知从哪里摸出几株干艾草,在范铮身上拍打。 “学着点儿,娃儿小,经不起冲撞!” 范铮表示,学废了。 杜笙霞的奶水还是不够吃,没奈何,又请了一位口碑好的乳娘,才满足了范百里的胃口。 乳娘的待遇极高,每月两贯钱,食物需要主家专门弄,催奶。 人家这行当,算是特殊的青春饭,要价高一点很正常。 这娃儿,能吃能睡,笑容阳光,能治愈忧伤。 范铮拍手,范百里立刻露出甜甜的笑容,面颊上现出两个小酒窝,宝石般明亮的眼睛露出笑意,藕节似的手臂微微张开,索抱呢。 半岁以下的娃儿,因为骨骼发育还未完全,不能竖抱,得横托。 戴着五色续命丝的肉肉手臂举起,范百里胖乎乎的手掌往范铮脸上摸去,嘴里发出咯咯的笑声。 “哎呀,我娃长大了,小手都有力了。” 被范百里摸着脸庞的范铮,慈爱地笑了。 如果画面上,那个鼻孔不是被范百里捏住,就更完美了。 范百里笑容突然一滞,哇哇大哭。 范铮手脚麻利地解开尿片,就见那一滩金黄色,赶紧用土纸擦腚,顺便换上干燥的新尿布,范百里才停止了哭声。 这娃好带,不会乱哭。 但凡有哭声,不是饿了,就是便溺了。 洗尿片之类的事,还好有苦贞贞出力,倒不用范铮操心。 换尿片这种事,范铮哪怕不会,最后也得学会了。 半夜里,范百里在小床上啼哭,你不得自己起来给他换尿布? 坐月子出来的杜笙霞,好好沐浴了一遍,整整费了两桶水。 “头发都油了,身上都馊了。” 杜笙霞在梳妆台前抱怨着,头发挽了个繁复的半翻髻,插上云雀金步摇、飞天金錾栉,正打算敷铅粉时,被范铮阻止了。 “以后不要抹铅粉,对身体不好。” 范铮微微摇头,哎,土法粉底得提前上线咯。 滑石粉、瓷土、肉豆蔻、香料、细面粉,再加一些诸如粉之类的提香,大致可以得到初步的粉底。 这里面,就肉豆蔻到本土的时间不好确定,但南北朝时期,刘宋的雷敩着有《雷公炮炙论》就提了一嘴。 委屈巴巴地,杜笙霞不敷粉底,轻抹胭脂,画上细长舒扬的远山眉,眉心一点黑白分明的钿,让范铮微微诧异。 这婆娘的品味独特,别人的钿是些鸟,她却贴小白罴,显得娇憨可爱。 白罴是熊猫在《毛诗》中的名称,这货小时候,真是特别萌。 两眼外侧描斜红,一抹朱红点轻唇。 面靥? 在初唐,民间还不流行面靥,只是宫中嫔妃点了表示身体不便的信号,后来阴差阳错成了一种美妆。 委屈了好久,终于可以美美的打扮一番了! 对着铜镜照来照去,杜笙霞绽放出笑容。 窄袖长裙高束腰,披帛身姿婀娜娇。 哎呀,快把自己迷倒了! “哎呀,大郎,范百里,看看阿娘漂亮不?” 杜笙霞得意地凑到范百里面前,小家伙识相地咯咯直笑。 范老石与元鸾走进来,好好逗弄了一阵范百里,与他讲了不少话,才转过头。 “定远将军府已经修缮完毕,你看看哪天有时间,搬家。” 至于黄道吉日,真讲究不起来,万一范铮假宁之日,就没有吉日,搬不搬? “过两天就是九月了嘛,九月有授衣假十五天,正好。” 元鸾瞪大了眼睛:“你个兔崽子,不是又惹事了吧?哪有假宁之日那么长的?” 看看,待遇太好了,连阿娘都不信。 范铮无奈地摇头:“阿娘,伱久离官场,当然不知道,每年五月有田假、九月有授衣假,各十五天,是所有假中最长的。” 范老石咂嘴:“啧,还是当官轻省。” …… 九月初八,宜嫁娶、祭祀、祈福、移徙、安床。 范老石眉梢间,喜悦与不舍纠缠。 不管怎么说,这旧宅院,好歹也是他居住了二十二年的地方,从破落宅院一点一点修缮起来的。 兽炭作坊与香坊今天全停了,连坊学都停课,男女老少轮流出力,一人一点东西,轻松得很。 甄行、甄邦各牵一头大肚草驴,铁小壮拉着小叫驴,都往新宅院去。 啊,不对,山长说了,现在范耶耶是五品朝廷命官了,不能再叫宅院,得叫府邸。 反正,学生们也不在乎这点区别,都一个意思。 未必叫府邸,住的人就成仙了? 范百里斜躺在范铮的臂弯中,乌溜溜的眼珠子好奇地打量这陌生的地方。 “范百里,我们搬家了,这里是我们的新家,以后就住这里哦。” 不管范百里能不能听懂,范铮都必须要说。 “咯咯。” 范百里笑了一声,大拇指往口中一放,有滋有味地吮了起来。 婴儿吮指头,是个怎么都戒不了的毛病,即便后来出现了不少磨牙棒,其实都没多少作用,范铮自然也无可奈何,只能让杜笙霞注意,时时保持他手指的干净。 杜侃一家来了、盘长来了、刘谙华鸣来了、李义府来了、高履行也来了。 “乔迁之喜,可喜可贺!”高履行一出手,一座半人高的珊瑚格外亮眼。 沃鯌冒了出来:“侍郎礼虽贵,却不重,下官这礼,可够重哦。” 确实够重,足足九十斤的神龟镇宅石呢! 神龟,自古以来的祥瑞,无论贵贱都可以使用,不存在僭越。 镇宅石是建房中的一种压胜法,用以辟煞、破邪、逐鬼魅,敦煌文书《宅经》残卷中记有多种用石镇宅法:“凡人居宅处不利,有疾病、逃亡、耗财,以石九十斤,镇大门下,大吉利。” 范铮大笑:“郎中有心了!” 这份礼物,未必价值最高,却是最有彩头的。 府邸倒是极大了,可空空荡荡的。 一进院的倒座房,是奴仆居住的,可范家有奴不? 庶仆三个,在坊中各自有家,不可能过来长宿。 两个厢房一个分成客房备用,另一个没找到用处。 东西耳房放置范老石的家当,正屋他们夫妻住,范铮三口住到了三进院的后罩房。 驴厩在大门一侧,倒是很方便。 第165章 两难全 “贤弟啊!府上还是得添丁进口,不能只靠庶仆。” 李义府说得很婉转。 直白翻译:该买奴婢了! 别看奴仆是一个词,实质上是指两类人。 孙九他们就是仆,出钱或者通过服役招来的劳力,虽然身份卑微,却是百分之百的自由民,实在不行还可以说一声“耶耶不侍候了”。 奴婢则完全是主人家的附属品,虽说有律令不得擅杀奴婢,可死了也就死了,了不得赔一头细牛的价钱。 当然,无故杀奴婢的变态,终究是少数。 昆仑奴、新罗婢,是时下最热门的选择,不少人家以拥有一名昆仑奴或新罗婢为荣。 昆仑奴力大、勤快、老实,新罗婢擅歌舞、服侍,价钱还便宜,比细牛高不了多少。 高履行捧着细瓷茶碗,慢慢吹凉一些,吃了一大口:“其实,联系陛下身边的人,可以买官奴。” 官员家眷获罪入官的、打仗获得的,都是官奴,具体是哪个衙门管不知道,问张阿难准没错。 但外俘不敢信、犯官家眷干活又扯。 脑壳痛。 武能踏入府邸,叉手道:“下官武能,奉大王之命,为定远将军乔迁贺,特奉上薄礼一盒。” 是真的薄,一个十二寸的小盒子,里面是几小捆一指长的筋条,袖珍得很。 高履行嘿嘿直笑:“魏王真小气,几捆河州米川县的羊蹄筋也当礼物送,亏他是堂堂亲王呢。你看看我们,要么送贵的,要么送重的。” 范铮却大喜:“妙!魏王果然是懂育儿的人!” 羊蹄筋这东西,全是胶质,弄起来虽然较麻烦,却正好让范百里过过嘴瘾,干吮几下,免得啃手指头。 用铛将素油烧热,微微降温,再放入一两条羊蹄筋去,慢慢加温炸透。 炸好的羊蹄筋,泡发十个时辰,剔去筋膜,捡尽羊毛、杂物,再入沸水中煮,加碱去油腻。 浸泡松软后,沸水漂洗,再阴干,就是上好的磨牙棒了。 愿意在之后加各种料烹制,那就是各地特色的佳肴了。 虽说陇右、吐谷浑也有不少地方产羊蹄筋,米川县(青海海东循化)的名声却颇大。 之前范铮死活没想到这东西,还想到倒腾琼脂呢。 猪皮、猪筋什么的,始终有点掉档次了,范铮乐意,杜笙霞还不乐意呢。 连范老石都端起来了,口口声声说他们自己怎样都无所谓,却不能委屈了孙儿。 所以啊,有几个人真正做到贫富不移的? 盘长临走时,略带愧意地掏出一把……羊蹄筋! 啧啧,盘长的家人里,一定有一个妙人。 …… 将作监左校署盖的宅院,就是养人,范百里好好地睡了一宿,范铮也舒心地躺了一夜。 诶,这床铺,睡着腰不酸、背不痛,睡眠质量顶好,起床时看着杜笙霞慵懒的睡姿,心情也大好。 洗漱了一把,给范百里加外衣,把了一泡火力十足的尿,范铮托着范百里去主院溜达。 嘿嘿,号称离不开范氏木器作坊的范老石,压根没去雕他的木头,而是在庭院的两棵柿子树中间,踏着青石板,虎虎生风地耍弄着拳脚。 另一侧,元鸾拔出横刀,刀风凛冽,走的竟是刚猛的路子。 也对,娘子军也是军,没那闲工夫让你练技巧,走的基本是一力降十会的路子。 范百里只当是耶耶、阿婆在逗他开心,咿咿呀呀地开口,不时咯咯笑两声。 一趟拳脚下来,范老石只有额头略略出点细汗。 “呀,我家孙儿早那么早?快点长大,跟耶耶练拳,别跟你阿耶似的,一点武艺不会!” 范老石深谙捧一踩一之道。 范铮泪流满面,是我不学么?是伱们说我根骨不佳啊! 杜笙霞洗漱了出来,身上披了件羊裘,眼里带着惊讶:“咦?阿舅今天不去作坊了么?” 范老石挺胸凸肚:“咳咳,请称呼定远将军。” 杜笙霞忍着笑福身:“小妇人参见定远将军,敢问将军,今日出征否?” 元鸾收刀入鞘,噗哧笑道:“臭不要脸的!一个武散官也卖弄上了。范百里,以后可不能学你耶耶这毛病。” 范百里认真地说着婴语,元鸾笑道:“哟,那么小就会帮你耶耶开脱了呀!” 范老石昂首一笑:“哈哈!本将军已经任命巫闷山为范氏木器作坊大掌柜,以后我只需不时视察。” 陆乙生进来喂驴、帮着收拾一下院子,苦贞贞早就弄了热气腾腾的丁丁汤饼,一人一大碗,陆乙生也有份。 “阿耶,我觉得,昨天的客人说得挺有道理的,苦贞贞、陆乙生他们做事肯定是没问题,可偌大一个院子,也不能只靠他们四人啊!何况陆乙生与孙九还得跟随我上衙,整个倒座只有乳娘夫妇居住,委实空旷了些。” 是雇佣仆从,还是买奴婢,还得范老石来决定。 他是一家之主,也是这个府邸的正主。 范老石干咳一声:“如果招来杂户,会怎么样?” 范铮还没反应过来,元鸾的态度变得激烈:“你是想害死娃儿吗?只要你敢招进来,立刻和离!” 重重顿碗、箸都拍断了,元鸾气呼呼地坐到一边:“以前你偷偷接济他们,我说过什么吗?即便是皇帝把相里干遣来看守你,我也没说话!你还想引他们进来,给儿孙招灾?” “要是哪天,他们暴起举事,你是不是要带着全家老少一起殉葬啊!” 范百里赶紧对着元鸾咿咿呀呀,想让她别生气。 范老石虎着脸不说话,似乎有很重的心思。 范铮只能表态:“阿耶,为子孙计,宁愿私下接济,也不能让他们进府。如果你非要让身份敏感的人进府,为范百里计,你将我们逐出去别籍吧。” 别籍就是分家,如果是范铮主动要求,得徒三年。 如果是祖父母、父母强令别籍,子孙无罪,强令者徒二年。 但是,有时候,疏议的执行,会相对弹性一些,对长辈强令别籍的,真追究的官员不多。 范老石闷闷不乐地咽下最后一口汤饼,放下碗箸,转身向范氏木器作坊走去。 家人与情义,他只能顾及到一个。 两难全! 第166章 爵 “听说了吗?” 点卯之后,李义府神神秘秘地凑了过来。 “安州安陆县,吴王恪猎杀野猪,为人刺杀,幸亏身手不错,躲过一劫。” 八卦,人之所好也。 “可不能胡说哟。不信谣,不传谣。”范铮对消息的真实性持疑。 李义府呵呵一笑:“谁让你忙于乔迁呢?这是朝廷邸报所载。” 邸报这东西,是官方发布的消息,有说法是起源于汉,最早的可考物证是唐朝的。 早期的邸报,是贴于宫门外墙的,所以也叫宫门抄。 反正,这东西是最官方、最权威的,只是范铮忙于迁居,小半个月没来了,自然没看到。 范铮惊讶地张嘴。 无怪李义府一幅遮遮掩掩的模样,实在是这事,它不太好议论,可不议论又心痒痒。 不管史书把李恪写得多完美,无法改变的事实是,他是庶子。 在极讲究“长幼有序,嫡庶有别”的年代,这就是李恪无法跨越的大山。 李恪越优秀,对长孙皇后所生的嫡子威胁越大,这也是长孙无忌必须铲除他的理由,与忠奸无关。 更何况,李恪是隋炀帝的外孙,这是多数朝臣所不能接受的。 什么玩意儿,我们拼着老命,将腐朽的前朝推翻了,你转头要以前朝血脉为储? 按范铮的小心眼猜测,刺杀李恪,也只可能是皇子所为,至于是谁不太好猜测。 李承乾好久没上朝了,据说不良于行,且因称心之事,与当今多有隔阂。 李泰嘛,虽说挂了大将军、都督的头衔,可都是虚授、遥领。 不理解虚授的人,对一卫同时蹦出两三个大将军来,肯定难以接受。 李泰手上可用的人马,就三百三十三亲事、六百六十七帐内,合计兵马一千而已。 要拱卫李泰、守卫魏王府,他们没有能力去二千里之外兴风作浪。 李泰座下,也以文人骚客居多,大约就工部尚书张亮可为他促成此事,毕竟张亮精擅的就是鸡鸣狗盗之术。 但猜测,始终只是猜测而已,你要说是李恪的一奶同胞李愔干的,范铮也没法反驳。 “事后,吴王府亲事、帐内,加上安州折冲府搜山,没发现人,只找到了民间准持的猎弓、木箭。刺客的刺杀技能不行,逃遁的本事却一流,整个安州迅速广设关卡也没发现人。” 李义府叨叨。 旁边的盘长忍不住笑了一声。 李义府的脸拉得有点长:“伱很有想法?” 盘长也知道自己有点忘形了,连声道歉:“上官,我是想到一个不太可能的假设,才导致了失态,下次不会了。” 范铮只能为盘长接话,谁让他算自己半个学生呢? “细说。” 盘长小心翼翼地抬头:“学生是想,万一这个刺客是女人呢?” “绝无……”李义府的话,说了半截就吞了下去。 大唐的女人,可不是那些被逼着裹足、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可怜人,彪悍的人不少,娘子军的风采依旧广为称颂。 真是女子,关卡的重点针对男人,肯定被刺客轻易过关了啊! 范铮鼓掌,随后道:“这话,不要去外面说。” 盘长的猜测,很有可能接近事实。 但是,也不排除有人放水。 …… 太极殿外候召的范铮,入殿之后,有点懵。 主爵郎中一脸肃穆,手捧诏书:“制:监察御史范铮,献制疟良方,救治皇子,更无私演示于太医署,使我大唐活人无数,特封华容开国县男,食邑三百户。” 一卷诏书,主爵郎中面上现出淡淡笑容,声音略低:“九等爵之末,从五品开国县男,实食邑一百户。” 所谓五等爵位,那是洋人的说法。 大唐爵位排序:亲王(含嗣王)、郡王、国公、郡公、县公、县侯、县伯、县子、县男,自贞观十一年后,郡公之下加“开国”,以示恩宠。 天下稳定了,战争减少了,爵位的分封就难获得了。 何况,范铮是以正八品上的品秩获得从五品的爵位,就更难得了。 大约,李世民在想到救治李徽的功劳时,终于想到当年时疫中范铮的功劳,索性二合一,给了最末等的爵位吧。 范铮恭恭敬敬地接过诏书:“监察御史臣范铮,谢朝廷赏识、陛下恩宠。” 漂亮话还是要说两句的,自己又不是苦大仇深的主儿。 稍微歪一嘴,唐华容县与汉华容县,根本就不是一个地方。 太医令冯一纸笑眯眯地看着范铮,心里盘算,要从范铮身上再抠出几个药方来。 你教的臭蒿绞汁,老汉已经上报朝廷了,陛下也封爵了,你总不好意思藏私了吧? 嘿嘿,别以为玩药的就不会拨拉算盘珠子! 御座上的李世民开口:“有功必赏,是我泱泱大唐之风,朕必不负诸位爱卿!” 对于绝大多数臣子来说,这话真对。 “朕想求教华容开国县男,风病,当如何是好?” 就知道是这活儿! 范铮搜肠刮肚,想了一遍,根据李义府这个八卦男的吹嘘,大致判断出李承乾属于轻度中风。 目光所及,李泰在隐晦地打着眼色。 “臣不是学医的,斗胆说说一愚之见,对错不敢保证。正常医治,臣无话可说,但需减少甜食,预防肝阳上亢、脂浊,给脑部带来更大的负担。” 至于以针刺脑部放血的话,范铮还是咽了下去。 不是他不善良,而是在《旧唐书》里有明确记载,李治头痛欲裂,侍医准备为他头部针灸,武则天大怒,要斩侍医,幸亏李治坚持才放了血,眼睛复明。 你想想,专业的侍医都差点掉脑袋了,范铮这种半吊子出这主意,找死么? 咦,虽然李承乾与李治的表象不同,但本质都是脑部血管堵塞,难道是家族遗传? 冯一纸细细咀嚼一阵,举笏道:“臣以为,华容开国县男言之有理,虽不能救治风病,却可保证不再恶化。” 李世民微微失望,让范铮退下了。 贞观天子对太子的感情,很复杂。 既希望他强爹胜祖,又怕他强爹胜祖。 李承乾的名字,是高祖李渊取的,李世民下意识地将克制李承乾,当成向阿耶挑战的手段。 想让李承乾稍稍收敛些锋芒,又怕李承乾玩过头了,于是派一堆《大话西游》版唐僧去东宫,天天讲“草草”,言辞还恶劣。 既想李承乾独当一面,又直接杀入东宫打杀秦英与称心。 第167章 不是我 察院公廨里,李义府拍着公案,笑得前仰后合。 “想不到,察院中,次席 跟范铮亲近的几个监察史,也笑了起来,连盘长都在窃笑。 范铮也无奈啊! 立了那么多功劳,辗转数千里,最后比不上一个药方的贡献,感觉挺幽默的。 虽然,臭蒿也确实功德无量…… 御史大夫李乾佑、治书侍御史韦悰、侍御史唐临、殿中侍御史张行成、监察御史柳范,各自带所属官吏为范铮道贺。 这是整个御史台,独一无二的爵位啊! 哪怕是李乾佑,也只有一个银青光禄大夫的散官。 唐临笑眯眯地看了兀自有些失仪的李义府一眼:“不管华容开国县男这个爵位是因何而封,都是御史台的骄傲。” 李义府尴尬地止住了笑容,心头的小本本却已翻开,狠狠记了一笔。 他朝若能遂凌云,手执快刀斩唐临! 丫的,吃河水长大的,管那么宽,我与贤弟调笑几句也要叨叨! 孔颖达、颜相时、高履行、沃鯌、令狐德棻、郭嗣本…… 所有与范铮有交集的人,都轮番来道贺。 范铮腹诽,贺礼呢? …… 主爵员外郎到敦化坊定远将军府,给杜笙霞封命妇时,整个敦化坊都满满的羡慕。 前有定远乡君,后有华容乡君,这一家硬是不得了啊! 延三顺眼珠子都蓝了,酸溜溜地开口:“哼,范铮不是没封么?” 敦化坊里,麻山是被强制迁走了,对范铮抱有意见的人,就剩下了延三顺。 四年前,延三顺与延喜家妹娃子情投意合,出钱贿赂了万年县民曹官媒乌氏,想钻个空子成婚,却被时任坊正范铮以“同姓不婚”为由阻拦,说是除非延三顺改回可地延氏。 改姓,就算延三顺愿意,也得问问他阿耶的扁担愿不愿意。 于是,好好的婚事无疾而终,延小娘子嫁作他人妇,延三顺一直单身,四年竟说不上一桩合适的亲事。 无处宣泄怒火的延三顺,自然而然将目标移向了范铮。 若不是他多事,耶耶已经抱上娃儿了! 主爵员外郎哈哈大笑:“无知小儿!监察御史若不封爵,乡君头衔上的‘华容’二字从何而来?好教列位街坊邻居知晓,监察御史范铮,在太极殿内,为朝廷亲封的华容开国县男!从五品!” 延三顺面容一滞,分开人群,灰溜溜地离开了。 人群中的陆甲生,眸子里隐隐有冷意。 兽炭作坊的地界,又多了一个上黑名单的。 街坊们并不知道,开国县男是九等爵位之末,却不妨碍他们为范铮高兴。 甄行牵着巫桑的柔荑,点头品评:“这个舅父,可算娶妻生子、加官进爵了。哎,太费心了。” 巫桑身上着了件生绢儒袍,双垂髻上插了一个小巧的骨梳,额头上点了一个红点,洁净的面容上有几分羞涩。 哎呀,要是被阿耶看到了,可就不好了嘛。 甄邦跳了起来:“舅父封爵了!哈哈,我们敦化坊也有头面人物了!” 铁小壮溜进去,与平躺在大椅子上的范百里面面相觑。 铁小壮看范百里手上拿着羊蹄筋,伸手从桌上拿了另外一根,用力咀嚼起来。 哎呀,不甜不咸,偏偏格外粘,铁小壮龇牙咧嘴地咬着,怪模怪样的。 范百里看铁小壮的模样,咯咯直笑,引得元鸾一个转身进屋,都快气乐了:“这是给孙儿磨牙棒,还不知道有多少口水呢,你就往嘴里塞!想吃啥不会让你未来的阿娘做啊!” 苦贞贞端了一碗变得微温的沸水进来,闻言面上有些红润。 铁大壮的执着,多少让苦贞贞去除了一些戒心。 卫无忌一手接过碗,置于案上,手持小调羹,一手斜托起范百里,小心翼翼地喂水。 苦贞贞的好日子要来临了,她的好日子还会远么? 铁小壮没脸没皮地笑了:“阿婆说得对!” …… 冷冷清清的东宫,连太子右监门率、太子左监门率都安静不已,若非必要绝不发出声音。 驻皇城的詹事府、左春坊、右春坊已经停摆,有人已经收拾好东西,准备去吏部司讨个履新的机会。 张玄素并不知道,东宫属官们看他的眼神,是万分的憎恶。 你们要把太子逼疯、逼死,是在砸大家的饭碗! 张玄素的府邸,每天晚上都能收到许多赠送的农家肥,新鲜的,种植蔬菜都不用发愁地太瘦了。 东宫的显德殿、崇教殿,虽然每天有人清扫,可因为没有人在用,显得阴森森的,瘆得慌。 一直窝在东宫内宫承恩殿的李承乾,终于身子一耸一耸、脚尖一圈一圈地走出来,给称心烧了一炷香,再回到久未居住的曲室,让人送上水、茶、料、炭炉,生疏地烹起茶汤。 “表弟长进了嘛!都会自己烹茶了!” 能与李承乾这样说话的俊俏青年,是长广长公主之子、洋州刺史赵节,两人是打小的交情。 赵节的阿耶是赵慈景,相貌出众,能力也是有的,偏偏一生一言难尽。 岳丈李渊反了吧,他护着家人,在长安一起蹲大牢。 打下长安了吧,当兵部侍郎、转华州刺史,带兵攻打隋将尧君素,卒。 然后,长广长公主带着赵节兄弟,下嫁杨师道。 没错,臭名昭着的杨豫之,就是他的同母异父弟弟。 赵节从来没叫过一声太子,偏偏李承乾认为理所当然。 洋州,份属山南道,紧邻雍州,可进可退。 摆手,斥退所有宫人,李承乾笨拙地加盐、蒜、葱、姜,看着茶汤一点一点地沸腾。 李承乾分茶,赵节起身,打开曲室门,四下望了一遍,重新掩门。 “事情干得很好,可惜那孽种身手太好。” 赵节慢慢地啜了一口味道极差的茶汤,苦笑摇头:“表弟,真的跟我们没有丝毫关系。事发时,我的人还在路上呢。” 李承乾品了一口自己烹制的茶汤。 奇怪,别人也是一样的材料,甚至比例人家都调好了,为什么自己烹制出来就像毒药? “奇怪,难道青雀也在忌惮他?” 李承乾微微摇头。 青雀目前不会乱出手,他的对手,只有孤啊! 第168章 老实娃 紫微殿内,李世民也在沉吟。 李恪的遇刺,看上去似乎与自己的某个娃儿有关。 但是,不说太子颓废、病痛,就是东宫也没什么好手啊! 封师进、张师政、纥干承基等废柴,也就能哄太子一乐,啥事也干不成。 青雀或许有心,却无力、 真以为张亮会俯首帖耳,为他出人手远赴二千里外的安州,冒着杀头的风险干这勾当? 青雀可没当年天策上将的人格魅力。 奇怪呀,哪里杀出的程咬金? …… 敦化坊。 延三顺拎了根棍子,准备找时机敲范铮的闷棍出气。 喉咙突然剧痒,延三顺俯身,咳得撕心裂肺。 一口口浓痰吐出,黄白色的痰中带着血丝。 身上的温度有些异常,全身乏力,面色变得苍白。 救命啊! 延三顺并不知道,同样的人,在敦化坊已经出现了三例。 戴着口罩的陆甲生,与范铮同时候在坊门处。 仅仅一例病症,陆甲生倒不在乎,可连续出了四例啊! 敦化坊才多少人口! 不要提什么考课,现在最怕的,是病症连续传染! 范铮已经大致推论出,这是一种传染疾病,具体是什么病症,不好说,但敦化坊几乎进入了全员口罩的紧急状况。 病患咳出的痰块、沾染过他们唾液的物体,全部铲了到偏僻的角落,以烈火焚烧,地面撒了一层层石灰粉。 这样的病症,连姜茯苓都束手无策,只能上报冯一纸。 冯一纸带了一名白发苍苍、精神抖擞的老叟,自备运车上跨下,口罩已然戴上。 身后几辆备运车,跟着四名主药、十二名药童。 “华容开国县男范铮,这一位,是我大唐散骑常侍许胤宗许翁,是杏林泰山北斗,与孙思邈道长并称孙许。” 冯一纸介绍。 许胤宗八十有余,经历过南朝陈、隋到本朝,医治病患无数。 给一名病患把脉、查验舌苔、摸小腹,许胤宗龙飞凤舞地开了个方子,范铮站在旁边,硬没看出他写的究竟是啥。 后世医生那一手神鬼莫测的传奇书法,根源找到了,原来是传统啊! 冯一纸接过方子,转手递给身后的主药,吩咐马上用药。 一名主药与三名药童迅速地奔出,备运车打起,抓药、驰回、煎药,一条龙走起。 “许翁,这是何病?” 范铮皱眉。 亲眼见证了病患的表象,范铮有了不详的预感。 许胤宗眉头挑了挑,接过范铮烹制的茶汤,待其微温即一口饮尽。 “有点费手脚,是骨蒸病,太医署的人不可能长期守在这里,所以方子你们需要记住,哪个方子针对哪个病患,万万不可出错。” 重新戴上口罩,许胤宗郑重嘱咐。 啊? 范铮有些傻眼。 不是一个方子治同样病症吗? 冯一纸叹息:“以前有人建言许翁,着书立说,将医治心得传给后人。许翁的回答是:医者,意也,一病一治,一治一方,各不相同,岂能混为一谈?” 所以,有很多牛皮的神医,他们的方子,他们的经验,没法往下传啊! 孙思邈为什么在杏林行业名声响亮,最重要的一个原因,是他撰写的方子,可以往下传承,而不是许胤宗这种玄之又玄的说法。 骨蒸病,相当后世说的结核病,“骨”表示深层,“蒸”表示熏蒸,形容阴虚潮湿的热气自里透发。 范铮犯难了:“可是,许翁开的方子,我看不懂啊!” 冯一纸哑然失笑。 倒是忘了这一茬,医工开药方,外人如看天书。 “到时候我重新抄录一份给你。” 冯一纸随口说了一遍药方,更让范铮觉得云里雾里的。 秦艽、鳖甲…… 范铮表示,听不懂。 冯一纸叹息:“这不是最难的。难的是他们要连续服用半年的药。” 范铮瞥了眼陆甲生,陆甲生立刻回话:“待会儿就把他们集中安置到坊东角的旧宅子里,不到痊愈不许出门,不然腿打折!” 有一点比较幸运,四名病患都是同性,就是让他们同住一个屋子也没事。 至于那些“雅事”,直率的陆甲生是不会想到的。 许胤宗似笑非笑地扫了陆甲生一眼。 范铮立即开脱:“底下做事,有时候你就得强硬起来,不然蹬鼻子上脸的事层出不穷,最后受伤害的,是循规蹈矩的良善。何况,他们治疗的靡费,是坊中出的,他们就必须听坊中的话。” 这段话,让许胤宗微微点头。 八十的老人了,伱得顺着他的心意解释,要不然人家脾气上来,甩手走人,范铮不得抓瞎? 何况,范铮所言不虚,有时候底层就得硬气,不能谁声音大就向着谁,谁拦车就附和谁,一点底线都不要是不行的。 该打打、该抓抓、该流流,律法摆在那里,是听恶人咆哮两句就退让的么? “敦化坊,有性格。” 许胤宗点评了一句,迈步往延三顺家宅院走去。 “救命啊!” 身子发软、眼泪汪汪的延三顺,有气无力地干嚎,他阿耶低眉顺眼地引着许胤宗来到床边。 把脉、看舌苔,之后是摸小腹。 小腹有硬块。 “别人的骨蒸病,也就是肺上有问题,你的是肺、胃、肝,五脏染了三脏。以此推论,你的病是最重的,坊中的骨蒸病,你是源头。” 所以,延三顺变成了延三脏么? “那么,在发病以前,你接触过什么异样的人物?” 许胤宗刨根问底。 不问不行,这骨蒸病的传染性,虽不如瘟疫,却也不容小觑。 延三顺泪汪汪的:“我哪儿也没去啊!” 延三顺的阿耶点头哈腰:“官爷,是真没去哪儿啊!我这娃,他是老实娃啊!” 范铮咳了一声,陆甲生抽出枣木短棍,在手上抛接,目光玩味地盯着延三顺。 延三顺瞬间老实了:“我说!半个月前,我去西市沽西市腔酒,贩酒的胡女眼带桃、身子太妩媚、体味太香,我忍不住来了一段露水姻缘……” 他阿耶瞪大了眼睛:“就是你说百来文钱都被白日鬼扒去那天?” 白日鬼,是对偷儿的称呼之一。 第169章 观风使 老实与否,还真不能看外表。 再说,老实人也有七情六欲,延三顺去和胡女来上一段跨国露水,也不是十恶不赦的事。 但带了骨蒸病回来,就是延三顺的过了。 “官爷,我不会死吧?” 延三顺心慌了,忍不住又咳了几声,声音浑浊。 许胤宗挑眉:“老夫在,自然死不了。” 范铮补刀:“就是得去坊东角集中居住,不许出门,吃上半年的药。要是嫌闷,我可以买一些小木鱼来,让你们敲敲。” 延三顺哭了。 又苦又涩的药汤,吃一顿就足够终生难忘了。 半年,这是要命哟! 延老汉愁眉苦脸:“家里倒是有点积蓄,怕还是不够哟。坊正,帮忙问问,有谁愿意接手这宅子。” 延三顺的心头抽了一下。 因为不肯改回可地延氏,致使他的亲事泡汤,延三顺对阿耶还是有气的。 可是,在自己病重的时刻,阿耶愿意卖宅院救治,延三顺终于被感动了。 “阿耶,宅子不能卖啊!要不然你住哪里?”延三顺抹了一把眼泪鼻涕,哽咽道。 陆甲生不耐烦地用枣木短棍敲着床尾板:“够了哈,不用在那里表现父子情深。这几年,哪一次大病大疫,不是坊中出钱的?麻溜的,收拾衣裳被褥,戴上口罩,往坊东走!” 不用自己家出钱啊! 延三顺的精神顿时好了许多,从床上挣扎下来,穿上麻履、戴上陆甲生给的口罩,自顾自地往坊东行去,延老汉手忙脚乱地收拾被褥、衣物跟上,没口子地对范铮与陆甲生道谢。 许胤宗挨家挨户检查了一遍,见到的是无比的配合,没有谁敢炸刺的。 “老夫痴长许多,除了在大家族中见到如此配合之外,还是首次见到坊中说一不二的。” 许胤宗半带玩笑道。 冯一纸点头:“许翁说得是,即便是贞观十年,本官出州县冶时疫,还有左卫翊卫相佐,依旧有人不识好歹,还是翊卫杀了几个才彻底乖了下来。” “哦,那一场时疫,就是时任敦化坊正的华容开国县男提醒备药,才不至于手忙脚乱的。” 许胤宗看向范铮的眼神,多了一丝亲切之意。 范铮轻笑:“正因为那场时疫,才让坊民看到了坊中为民的诚意。手段,咳咳,有时候可能粗疏了些,心意还是好的嘛。” “再说,当时为了考课,想捞点功绩嘛,就出了点小钱弄香坊,初衷是弄点钱让坊民快速成婚,结果和大兴善寺波颇寺主阴差阳错地结识了,准到寺门前贩香,就开始顺风顺水了。” “修缮危房、救济孤寡、开坊学,不就水到渠成了嘛。坊里最难管束的铁大壮,自从娃儿入了坊学,比谁都在意坊内的秩序。” 一旁的铁大壮,摸着后脑勺憨笑。 许胤宗点头。 这样捞业绩的人,越多越好啊! …… 雍州的医学生、太医署的医生与针生全部出动,逐坊清查骨蒸病,西市沽酒的胡姬自然早早被圈禁、诊治了。 结果报上朝廷,李世民与诸宰辅都吓了一跳。 与胡姬有染的人不少。 有人天生体质好,病魔见了绕弯跑。 但仍旧有十七个作坊、近百人染上了骨蒸病。 该说买卖兴隆吗? 冯一纸将敦化坊的处理方式上报,得到三省的批复,在高履行恋恋不舍的目光中,从民部度支司手里抠出钱来,在金光门外、漕河畔砌起了围墙,搭建简易的板屋,将病患集中收治。 稍稍麻烦的是,得男女各置一院,谨防搞出什么馊事。 得庆幸现在不是春夏,风虽有,不大,要不然板屋可能会被吹倒。 考虑到汤药的靡费不低,太医署决定免收靡费。 但是! 世上的事,多令人无语。 不知怎么回事,丰邑坊、长寿坊、崇贤坊三十七户人家,突然闹腾起来,大肆宣扬朝廷将他们家的病患关押,已经活活烧死! 长安令焦头烂额,只能率白直、法曹、兵曹拦截,厉声斥责,却挡不住群情汹涌。 局势一触即发。 当值的右候卫,迅速抽调人手维持秩序,真刀真枪一亮,闹腾的势头便暂时停歇,却不过是扬汤止沸。 当值郎将迅速将情形上报朝廷,李世民极其震怒。 朕,一心为民,意遭此恶毒攻讦! “岂有此理!一帮刁民,蓄意坏朕、坏大唐名声!传朕诏令,监察御史范铮,暂为观风使,全权处理此事!” “右武卫右郎将鲜于匡济,率一团翊卫,听范铮号令,务必严惩!许范铮先斩后奏!” 暴怒的李世民,已经顾不上先经三省的流程了。 流程不对? 三省后面补! 接到诏令的范铮有点懵。 观风使的由来,是因为名目叫观省风俗。 贞观八年,朝廷曾大规模令官员兼任观风使,但兼任的官员,不是三品大员,也是从三品大都督府长史,或者是正四品上黄门侍郎、正四品上太子左庶子! 范铮才什么品秩? 职官正八品上,爵位从五品开国县男! 资历差远了。 大概,皇帝是想起了范铮查处李袭誉一案的事,觉得他能不枉不纵吧。 画重点,不纵。 带上哼哈二将,出了朱雀门,范铮看到一团着步兵甲、执木枪、挂膝盾、佩横刀障刀、面甲遮颜的翊卫,与面容肃穆的右武卫右郎将鲜于匡济。 盾牌,在唐朝还有个名称,彭排。 鲜于氏,多为商朝箕子后人,偶尔有丁零人姓鲜于,但不是主流。 尚书右仆射高士廉的妻子、民部侍郎高履行的阿娘,就是鲜于氏,《旧唐书》中有记录。 鲜于匡济,多少跟高履行沾点亲呢。 翊卫的打扮,范铮默默地吐槽,幸亏现在是深秋,换夏天得闷成啥样! 但是,当兵吃粮,刀山火海、冰天雪地他们都得趟过去,甲胄这种基本的苦处算什么? 天热出任务,还无法沐浴,裆都沤得稀烂,一抓烂一片,还不是得硬顶着? 甲胄倒挺正常,就是拉下面甲,表示处于出战状态。 还有一个好处,面甲一拉,耶娘当面都认不出来,更别说旁人了。 这样,就避免了撞上三亲六戚的尴尬。 老作者的书。 第170章 人道毁灭 右武卫一个团出动,沉重的脚步声,让长寿坊与丰邑坊之间的人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原本闹腾的人渐渐沉默。 长安令擦了一把满额的汗珠,心头暗暗庆幸。 再晚来片刻,自己要撑不住了呀! 该死,这三个坊正一点作用不起,说话根本不被坊民接纳,回去要换了他们! 话说治下出了这乱子,今年的考课危险了呀! 能不能保住中中之评? 右武卫翊卫沉默着,将闹腾的坊民团团围住,气氛很肃杀。 除了蓄意生事的人,没有谁敢在锋芒毕露的翊卫面前硬气。 范铮着獬豸冠、青袍、乌皮履,缓缓走了出来,方正的面容依旧不俊俏,却充满了威严。 官当了几年,虽然肚腩还有愧于官服上那根革带,官气是真的养出来了。 即便是正五品上的长安令,在范铮面前也只能低头,自称“下官”。 没办法,范铮的本官虽然不高,但观风使这头衔,见官大一级。 “闹呗,继续闹呗,抢过翊卫的刀枪,造反当皇帝呗。” 范铮的毒舌,恍如寒冬腊月,一盆透骨的冰水浇面,让闹腾的坊民反应过来,他们在做什么! 许久,一名老汉战战兢兢地出来叉手:“官爷,不是小民要造反,实在是听说娃儿被烧死了,心中不忿呐!” 右武卫之外,越来越多的百姓过来围观,却只敢静悄悄的,怕这位官爷将他们打入乱党。 家里的耶娘教过了,看热闹要离远一些,免得溅一身血。 范铮眉头一挑,皮笑肉不笑地反问:“听说?听谁说的?是不是听说太极殿空着,你就可以去当皇帝了啊!本官就奇怪了,朝廷的话你们不听,官府的话你们不听,那些没来由、甚至不过脑子的话,伱们就听了?” 一名游侠儿站了出来:“我们只想知道,自己的亲人是死是活,有什么不对吗?” 范铮挑眉:“长安令,让你们司户佐认一认,这名游侠儿是哪一坊、哪一家病患的亲眷。” 游侠儿目光闪烁,却发现四面都是锋锐的木枪。 长安县司户佐出来,一眼便辨认出对方身份。 “苻屠,永平坊人氏,此次收治的病患近百,却无一人与他有亲,即便是缌麻亲。” 右郎将鲜于匡济一挥手,两名如狼似虎的翊卫上前,将苻屠绑了起来。 范铮眼皮微抬:“费那个劲!这种居心叵测的渣滓,人道毁灭了吧。” 鲜于匡济微微挠头:“观风使,啥叫人道毁灭?” 范铮手掌斜挥,鲜于匡济顿时悟了:“杀!” 一名翊卫挥刀,苻屠惊恐万状:“不,你们不能杀我!我只是出于义愤……” 刀如匹练,一闪而过,人头骨碌碌在地上翻滚,鲜血从腔中喷射。 长安令嘴皮动了一下,想说应该去西市口动刑,才想起这不是司法途径,这是动了军队! 军中杀人,只问有没有号令,不问在哪里杀、该不该杀! 包围圈中的坊民开始蠕动,以坊为片、以户为群,渐渐现出三名孤立的汉子。 翊卫们枪盾齐出,将这三名意图不明的汉子摁住了。 人头次 围观的百姓纷纷喝彩。 “这种唯恐天下不乱的畜生,就不配吃一粒麦子!” 三十七户坊民知道闯了大祸,脸色都灰败无比。 许久,三名坊正被推了出来,叉手行礼:“可是,坊民仍想亲眼见一见家人。” 既然出头了,就再没有回头路! “幸好地方还没多远,否则还真说不清了。”范铮露出淡淡的笑意。“既然如此,那便走吧,金光门外见分晓。街坊邻居有兴趣的,也可以凑个热闹、当个见证,免得说朝廷仗势欺人。” 路确实有一段,但不至于走不动,范铮公然邀请百姓去见证,闲人人当然也想看看,烧死之说,是否空穴来风。 尾随右武卫的百姓越来越多,都想看看这一场闹剧如何收场。 金光门外、漕河之畔,位置略微偏了一点,有雍州的府兵把守院子,太医署的人在忙碌地炮制药材。 范铮招呼了一声姜茯苓,让她依次把丰邑坊、长寿坊、崇贤坊的病患叫到院内。 一名名病患陆续现身,三十七人安然无恙,甚至精神比在家还要好一些。 三坊的人先上大喜,随后都哭了起来。 外围的百姓开始指指点点:“看,朝廷好心收治他们的家人,他们却包藏祸心,借机闹事。这是想造反呐!” 范铮站到坛上,声音冰冷:“街坊四邻为证,烧死之说纯属无稽之谈。然,此三十七户借此闹事,污蔑朝廷,此罪当诛!幸圣天子有好生之德,愿留他们一条性命,本使判三十七户流西州,永世不得还长安!” “三坊正身领职司,本应为大唐基石,却在其他人家被煽动时,非但不劝解,还参与其中,着送大理寺细审。” 三名坊正喊冤叫屈:“圣使,冤枉!小吏不是没劝阻,是无法阻拦!在下面做事,时常会身不由己!” 范铮一声冷笑:“在本官面前,还在耍腔呢。呵呵,打听打听,敦化坊范铮是什么出身!” 连长安令都无言以对。 人家范铮,就是从敦化坊正起家的,对这些底层的猫腻门清,你们还要班门弄斧。 范铮叉手:“本官范铮,敦化坊出身,请街坊邻居将今日见闻广为传扬,为朝廷正名、为天子正名、为大多数兢兢业业的官吏正名。范铮不敢保证,大唐每一个官吏都爱民如子,但贞观一朝,本官敢拍着胸膛保证,多数人还是向着百姓的。” “如果真有官吏不法,县、州不能给满意答复了,可以到朱雀门,请求通传到御史台察院,找监察御史范铮。切记,县、州流程不可省,否则是越诉,受理的话,你我都要笞四十!” “虽然本官也是平民出身,可这两年身娇肉贵了,可不想屁股开。” 百姓们哈哈大笑。 底层出身、肯给出切实可行的办法、做事有理有据,说话还风趣,这样的官员,谁不喜欢呢? 第171章 亏了 九月二十三。 吐火罗进贡体型巨大的鸵鸟,除了正常食物外,鸵鸟还吃沙石,连一些零星的小铁丸都吃了进去,一帮没见识的啧啧称奇。 秘书省太史局的太史,摇头晃脑地记下了“食铜铁”。 范铮撇嘴,是没见过鸡啄食沙子怎么地。 鸵鸟吃铜铁,当然也是为了磨碎食物。 这里是长安北面,司农寺的京苑四面监之一,北面监。 很奇怪,明明史书记载是京、都苑四面监,京指长安,都指洛阳,依旧有不少译文选择性地只提洛阳四面监。 栅栏之内,鸵鸟突然振动羽翼丰满的大翅膀,两条小短腿摆动,向另外一侧冲去,细细有脖子看上去很滑稽。 这个样子,与后世的鸵鸟略有差异,不过是进化史中的正常状况罢了。 吐火罗在整个《旧唐书》都只是当地理坐标提了一下,倒是魏征编撰的《隋书》详细写了。 胜兵十万,在中亚也算小有分量了。 信佛,产名驹。 男多女少,习俗是兄弟共娶一妻。 距长安九千一百里。 这个距离,即便大唐再强盛也有心无力。 吐火罗的朝贡,具有一定目的。 “尊敬的天可汗,可怜的吐火罗,面临着巨大的威胁。南面半岛,大食异军突起,把庞大的波斯打得落流水,贾卢拉战役更让波斯失去了防御的大门……” 波斯要灭了,吐火罗还会远吗? 在 米赫兰开始的固守战略是极成功的,在阵地之前的大片碎石,也能阻止大食骑兵冲锋。 哈希姆·乌特一开始让步兵冲锋,凭借精神加成与丰富的作战经验,步兵险些突破到米赫兰阵前,直到哈希姆·乌特撤退的命令下达,彪悍的大食士兵才退下。 米赫兰趁势率军追击,不想却落入哈希姆·乌特的圈套,骑兵迅速合击,贾卢拉易主,波斯门户大开。 这一战,规模不算太大,却是个划时代的分界线。 从此,新生的大食,在体量上碾压了老牌帝国波斯。 波斯国主伊嗣埃三世东逃,大半波斯领土成了大食之地。 李世民沉吟了。 “诸卿,你们觉得,商路是否会受阻?” 至于什么波斯、吐火罗的,不重要。 “依臣看,应该不至于。大食如何扩张,总需要商贾经营吧。” 说这话的,是《隋书》的主编魏征,他算是对外界视线最广的人之一。 李世民将目光移向范铮。 既然可能觉醒了宿慧,那多少应该知道些隐秘的消息。 想当摸鱼人的范铮,无奈地站了出来:“大食扩张的势头,近期是无可逆转。” 同时范铮在心里补充,就是到你那扒灰的曾孙时期,人家也在疯狂扩张啊。 “不过,大食人也是最厉害的商贾,商路必然会由他们补上。” 即便是在打怛罗斯之战,丝绸之路也没中断过,双方都默契地放行。 直到大唐彻底失了陇右,丝绸之路才彻底断绝了。 至于说遏制大食…… 说笑了,相距万里之遥,就算你真能遏制了,靡费承受得起不? 高仙芝即便胜了,怛罗斯也同样无法久踞。 国度的扩张极限,取决于后勤能力的极限。 最重要的是,那属于火中取栗! “范铮啊,虽然伱交卸了观风使一职,对大理寺在审的案子也该关心一下。”李世民有点小抱怨。“大理司直严加审理,三名坊正的交待,都出奇一致,他们是受了一名妩媚女子的蛊惑所致。” “但奇怪的是,他们所说的女子,相貌不尽相同。” 幕后黑手的踪迹,若隐若现啊! “有没有可能,是易容呢?” 范铮提出了这个问题。 亚洲诸国邪术录:倭国化妆,新罗动刀,中原拍照,暹罗人妖。 全是整得亲生耶娘都不认识的。 可能性还是有的,但查找的难度就增加了不少,这不是范铮的能力范围。 …… 十月二十日,休沐日。 敦化坊的定远将军府,喜气洋洋。 也不知道范老石从哪里弄来的三名女乐,着轻盈姿态,舞飞燕之姿,琴、萧轻奏,气氛格外优雅、宁静。 女乐指的是在籍的舞伎,官奴身份,制五品以上女乐不得过三人。 这是指不能养不是不能使用,这看上头想怎么裁定了,范家初起,可不承担这风险。 要不然,请六名来,范老石、范铮各自分摊三名的额度,也未尝不可。 舞动的女乐很动人,但容貌嘛,也少有绝色的。 好的早被人截流了。 范老石戴平巾帻、穿绯色官服、着大口裤、系起梁带、蹬乌皮靴,腰佩横刀,妥妥的武官打扮,笑容满面地立于主院内相迎。 旁边,是服绯色爵弁的范铮。 范铮的本职是达不到五品,可县男爵位可以让他享受五品规格。 一个什么家底都没有的人家,能混到一门双绯服,是很了不起的事。 错了,是四绯服,两名外命妇同样是服绯,妻随夫色。 元鸾与杜笙霞着绯色五树钗翟衣,身后的卫无忌抱着好奇的胖娃娃范百里,喜悦之色飞上眉梢。 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是百日宴而已,不再兴师动众,让全坊跟着凑热闹了。 可铁大壮依旧领着铁小壮过来帮忙,耶儿俩一直在东厢房摆桌椅、碗箸。 一直没确定用途的东厢房,终于开张了。 事实上,范铮也没知会几个人,也就哼哈二将刘谙、华鸣,李义府,唐临,高履行。 人数其实不多,因为请多了,难免有朋党之嫌。 刘谙、华鸣笑呵呵地来了,送上一些如小佛像饰品之流、惠而不费的礼物,口中说着吉利话,引得范老石眉开眼笑。 李义府实在,一百文钱,让范铮诧异,貔貅都能舍得出血? 李义府一拍手,两名粉雕玉琢的娃儿进来叉手见礼:“李津、李洽,拜见耶耶、阿婆,祝身体健壮、容颜不老;拜见叔父、婶婶,祝琴瑟和鸣,恩恩爱爱;祝弟弟身子康健,早早长大,早早娶妻生子,为范家延续香火。” 元鸾笑得合不拢嘴:“哎哟,这两个娃儿,嘴太甜了!来来来,每人一百文见面礼,回去买胶牙饧吃!” 李津、李洽抬头看了李义府一眼,得到他允许才叉手:“长者赐,不敢辞,李津、李洽谢阿婆赐!” 亏了! 范铮才知道,李义府这个貔貅,他不是转性了,是要加倍拿回去啊! 第172章 面上浮现出微笑,范铮开口:“李津、李洽,叔父考考你们啊,长者赐出自哪里?” 李津露出甜甜的微笑,却不开口,仿佛不屑回答如此简单的问题。 李洽朗声回应:“回叔父,出自《礼记·曲礼上》:长者赐,少者贱者不敢辞。” 咦,小奸佞厉害呀! 击掌声中,御史大夫李乾佑,治书侍御史韦悰、刘祥道,侍御史唐临,依序踏入府中。 基本上,御史台的头面人物都到齐了,颜面够大,李义府看了心头发酸。 要是自己家设宴,他们会来不? 呵呵,李义府忘了,以他的貔貅性子,设宴是不可能设宴的,除非能收厚礼。 几位上官的莅临,让范老石与元鸾喜笑颜开。 倒不是因为品秩大小,纯粹是从耶娘的角度来看,见到自家娃儿为上官赏识而高兴。 御史台的人来,是范铮的邀请,情理之中的事。 高履行、沃鯌与范铮有些交情,来往也正常。 魏王府随礼。 万年令随礼。 准备上菜肴时,陆续的来客让范铮意外。 刑部尚书刘德威、大理卿孙伏伽、司农卿郭嗣本。 好吧,范铮是与这几位有交集,可没深厚到可以宴请人家的地步。 鸿胪卿刘善的到来,才真超出范铮的交际范围。 从哪个角度看,范铮与鸿胪寺也没有产生过丝毫往来。 邦交范铮嫌麻烦,丧葬范铮嫌晦气。 四方馆又不归鸿胪寺管,那是中书省通事舍人管的,跟范铮也挨不着。 三省,不,六省都不是范铮有资格触及的,整个察院都没有那资格。 但客人笑容满面地上门道贺,范铮也只能笑脸相迎。 刘善人如其名,满面善相,但范铮不敢有丝毫怠慢。 大唐这些搞邦交的,太牛皮了,惹不起。 安兴贵开了一人灭一国的先河,唐俭冒死夜宿突厥大营,还有后来的王玄策泥婆罗借兵,都是凶残之极的。 “老夫冒昧来讨一碗喜庆酒,愿给事郎平安百年,长享福祚。” 刘善笑眯眯地掏出一块蓝田玉佩。 范铮不识货,李乾佑笑眯眯地取笑:“刘善老儿,可真是下血本了,冰墨玉也舍得出手。” 于阗的软玉虽然不错,但大唐的玉更多是蓝田玉。 直到开元十七年,蓝田玉山遭遇了大地震,山摧百余步,蓝田玉才在历史中销声匿迹了上千年。 墨玉本身的品质就不低,加上冰,就更上一层楼了。 刘善打趣:“知道你看得紧,老夫也没敢打这主意,毕竟鸿胪寺也给不了侍御史之位。” 范铮有点迷糊,才在监察御史位置上呆多久啊,资历都没混够,美梦不敢想。 殊不知,领了一个观风使,资历上,范铮已经不缺了。 李乾佑也早有意将范铮迁入台院,察院这个池子,终究是太浅。 范老石对这些不怎么明白,唯一明白的元鸾,轻轻挥着汗巾掩口,免得笑容失礼。 矜持,矜持,笑不露齿。 范百里肉肉的小手一张,对刘善露出甜甜的笑容,索抱。 刘善赶紧伸手,托住范百里,老脸乐得褶子都开了:“你看看,给事郎就能识别好恶,好人就得好抱。” 一语双关,噎得李乾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范铮腹诽,范百里伱个见钱眼开的,不就是刘善给得太多了吗? 李乾佑表示不解,既然不是挖人,你刘善老儿出手那么阔绰? “俗!你以为老夫那么市侩?”刘善与李乾佑斗鸡似的瞪着眼睛,很快败下阵来。“好吧,老夫承认,就那么市侩,华容开国县男对番邦的了解,远远超出鸿胪寺与兵部掌握的范围,这不是先来打个交情,日后好请教么?” 樊大娘一直在定远将军府帮忙,甄行、甄邦则帮忙摆碗箸。 这就是亲如一家,帮忙从来不用开口。 樊胜换了身圆领袍,同样先声夺人:“哈哈哈,侄儿百日,伯父送你一个观音玉佩!” 大手笔呀! “嘿嘿,观德殿射礼,伯父百步穿杨,一举夺魁,厉害吧?范百里,喜欢不?” 樊胜得意地大笑。 程咬金等人,武艺确实厉害,奈何射术不是太强; 真正箭法厉害的李世民,又不能下场跟臣子夺名次。 山中无大虫,猴子称霸王,樊胜这一手算不上绝顶的箭法居然出彩了! 因为长孙皇后小名观音婢,皇宫中的玉佩、玉璧,多以观音像为主。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也许长孙皇后不会强求必须是观音像,但下面办事的人,谁敢忽视? 范百里嘻嘻笑着,对樊胜张臂,范铮一把捂住眼睛,没脸看。 你个财迷心窍的! 范铮不敢确定,范百里究竟是不是穿越众,但敢确定他一定是财迷,见谁的礼物值钱往谁身上靠。 一抬头,就见杜笙霞隐约露出点苦笑来,显然与范铮想法雷同。 夫妻做久了,连话都不用说,一个眼神就能明白对方的意思,甚至某些地方还可能想法同步。 樊大娘抬着两个方盘,托着满满的菜肴,健步如飞,顺嘴骂了一句:“不知道声音小一些啊!范百里受得了你那炸雷的声音?” 樊胜委屈地撇嘴:“说得好像你的声音小似的。” 嘀咕归嘀咕,樊胜还是努力压低了声音,轻手轻脚地抱起范百里,小声逗弄,范百里也很给颜面地咯咯直笑。 “这位是……”李乾佑还是 樊胜咧嘴,小声道:“家姐。” 理解了,多少人是被姐姐收拾大的啊! 甄行路过,撇嘴:“舅父啊!别成天打打杀杀的,赶紧娶妻生子才是最重要的。哎,几十岁的人了,一点不省心。” 甄邦补刀:“哪像兄长,都已经牵着巫桑的手了。” 甄行摆手:“低调,低调。” 带着儿女进府道贺的巫闷山,回头瞪了巫桑一眼,却见自家妹娃子脸上起了飞红。 完了,家里这棵水灵灵的菘菜啊,要被拱了! 甄行大摇大摆地上前叉手:“巫叔父,小侄有礼了,请入厢房就座,马上要开席了。巫亹、巫桑,我们这一辈坐一席,不妨碍长辈说话。” 巫闷山想拆开他们,却没找到合适的理由。 第173章 刀片 “贤弟,日后务必拉为兄一把!” 李义府走在最后,对范铮叉手。 范铮叉手还礼:“李兄,言俗务,须避后辈。” 话有点不中听,却实在,不要教坏小孩子。 李津、李洽后来的臭名昭着,也与李义府的言传身教有关,倒是没受污染的幼子李湛,后来重兴家业,做出了一番功绩。 可见,李义府一家的资质,都是上佳的,只不过后来脊梁骨被压弯了,然后放飞自我而已。 李义府点头,身子直起,隐约带点凛然正气。 怪不得李义府失态,换谁见到身边的同僚,资历比自己还浅,却要飞黄腾达了,多少会有些失落。 鸿胪卿的话,已经坐实了范铮要离开察院、右迁台院的事实,范铮已经成为李义府唯一能抱的大腿。 虽然不够粗,却胜在关系极近。 “大郎、二郎,与叔父辞行。”李义府轻声道。 李津、李洽叉手告退。 —— 陆甲生背着娃儿进来,嚷嚷道:“二郎,赶紧给我弄一份。娘哩,长安县诸坊来采买预制板,倒情有可原,怎么畿县也来凑热闹?” 十六个畿县啊! 实际上,立国伊始,雍州的人口只有九十多万,这几年恢复下来倒是过百万了,可你拨拉手指头算算,总共十八个县呢,百万人口很多么? 到李隆基时候,京兆府的人口才算达到了巅峰,有籍的人口一百八十多万。 熙熙攘攘,为利所往。 长安城各坊正捞到的便宜,难免通过亲朋故旧口口相传,乡村倒是没能力使预制板,可各县城就是好大一片啊!! “还有,之前你说以藤、竹为骨之事,最后试了下来,以藤为骨行不通,水泥与藤编根本粘合不到一起,只有竹编还行。” “问题是,长安附近就没有大规模的民间竹林。” 范铮叹息,藤骨这种灵光突现的惊艳点子,还是行不通啊! 惆怅。 至于竹林…… “刚才,司农卿就坐你现在的位置上。司农寺司竹监,所辖鄠县、盩厔的竹林,累死伱都用不完。” “预制板的不足之处,你我心知肚明,主顾也心知肚明。可万一哪个疯子,非要拿预制板搭屋子,出事了,我们有嘴也说不清。” “所以,你得请糜斐山长、郦正义先生草拟一份契约为范本,提前声明预制板的限制用途与免责范围。” 这可是血淋淋的教训,马虎不得。 何况,土法水泥还不如后世的水泥强度呢。 陆甲生大口吃着陆乙生送来的羊肉羹:“好嘞,郦正义先生为人一板一眼,舞文弄墨比你厉害多了。” 要不是看陆甲生背着娃儿,范铮就能赏他一个佛山无影脚。 丫的,当面揭短。 苦贞贞提着饭盒,往坊学送去。 糜斐与郦正义要管束学生,不能来,好歹也得让人家跟着尝点味嘛。 “我估摸着,要是水泥板能当墙壁使,那该多好!” 一边拼命喊着累,一边还想挣更多的钱,人就是那么矛盾。 范铮伸手逗了逗娃儿,鼻孔里哼了一声:“美得你!真到那一天,我得屁颠屁颠去太极宫,请求将水泥纳入少府监。” 陆甲生诧异:“你那么大个县男,不管用?” 范铮呸了一口:“多大个县男!九等爵位里面,垫底的货色,唬一唬你这种草民没问题,对上勋贵,呵呵。” 利益够大时,你最佳的选择,是打包送入朝廷,皇帝不太昏庸的情况下,好歹混个官身,就算利益最大化了。 真捂手里,指不定什么时候替你收尸! 要不然,你以为范铮为什么把蒸馏的手法说给相里氏? 别的不说,现在杜笙霞在侧,简单的酿酒,不追求口味独特,能轻松办到吧? 然后,再蒸馏一遍,在市面上抢走杏村一定份额,没问题吧? 为什么范铮一直在敦化坊操持的,都是消化劳动力的产业,利润反倒是附加的呢? 里面的水太深,把持不住啊! 你以为那些《贞观律》都管不了的宗室,是个什么善茬? 也就是土法水泥还没完善,体量小到人家不屑下手,要不然范铮早就焦头烂额了。 是,御史台的身份有点用,可你挡得住一头大虫,挡不住一群饿狼! 范老石换了一身平民服饰,阴沉着脸出府转了一圈,小半个时辰才恨恨地回府。 范铮扬眉:“阿耶这是怎么了?” 范老石呸了一声:“不知是哪个混帐的,让一名小乞儿送信来府上,我当时就觉得不对,让乞儿打开信封,一块小刀片露了出来。” (作者:说,是不是你们寄的刀片!) 百日宴寄刀片,浓浓的恶意在弥漫。 “是不是一名妇人出钱?” 范铮若有所思。 元鸾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把揪住范铮耳朵:“说,是不是你在外面招蜂引蝶?” 幸亏元鸾下手还有分寸,不是太用力。 范铮微恼:“原来,在你心目中,自己的娃儿就是品行狼藉之人?” 范老石轻声道:“婆娘家家的,就知道往这些不着边际的地方想!这明显是在寻仇,跟男女之事无关。” 元鸾讪笑着松手,轻轻吹了两下:“阿娘不是怕你走上邪路吗?” 范铮横了一眼:“如果真看我不顺眼,拼着舍了官身、爵位,我向陛下请求别籍,徒三年也认了。” 这话就份量重了。 范老石与元鸾面面相觑,知道这两次过火的行为,彻底惹恼了范铮。 陆甲生置碗,袖子从嘴上抹过,大大咧咧地开口:“恼什么呢?能有耶娘打骂两下,也是一种福分。坊里啊,多少人想要被耶娘打骂,都没这机会了。” 前朝战乱,很多人丧亲、丧偶,陆甲生的话,可是大实话。 范铮沉默了一下,别开话题:“丰邑坊、长寿坊、崇贤坊闹事,背后就是这名婆娘在搅动。据说,每次,她现身,容貌都有不同。” 范老石闷哼一声:“易容,又怕不是多难的事。” 见范铮不信,范老石掏出一场泥状物,在脸上贴贴搞搞,一个斜吊眼,面上一道刀疤、凶神恶煞的恶汉形象出现了。 第174章 杂户 幕后黑手若隐若现。 范铮推算了一下,李恪那里的原因不明,三坊闹事的目的可能是报复,寻仇到自己头上嘛…… 交叉点落在敦化坊出身的卫君子身上。 当然,卫君子那废柴,应该没这本事,否则当初也不至于取悦孙九了。 倒是称心,这个没有交过手的人,让范铮隐约有几分忌惮。 东宫中被打死的那个“称心”,范铮有足够的理由相信,那就是卫君子而已。 有人是真忽略了,有人是假装忽略了。 不管怎样,当初与卫君子的过节是避不开的,有些账啊,总是要算的。 后悔么? 再来一次,范铮还得那么干。 世界,还是需要一定规则的。 范铮没有能力全面兼顾,但在力所能及的范围,他还是会尽力维持这个规则。 才安生了几年啊! 大唐需要安稳! 这个推论一出,范老石与元鸾开始认真起来了。 “你阿娘守家,我去外头搜寻。” 范老石当年,可是跑江湖出身,对这些鸡鸣狗盗之术颇熟稔。 “算了,当年那帮杂户,你还是找几个性子稳重一点的,带过来府中安置吧。”元鸾权衡利弊,叹息道。“记住,以后再遇上皇帝莅临,你给我把他们看死了!” 范老石面上露出一丝喜色,频频点头。 —— 公孙节很忙,四下联络了一帮义兄弟,最后长叹一声。 任他舌灿莲,谶语编织了一个又一个,五百义兄弟,愿意助义母为皇后的,连十个都没有。 他们的书是读得少,甚至是大字不识,可他们还有脑子。 哎,这年头,骗子越来越多,傻子都不够用了。 “公孙节兄长,这是愿意与我们共谋大事的人,叫如意。” 一名千方百计推辞的“义”弟,带了一名眉眼含煞气的后生进来,那后生脸上一道长长的刀疤格外醒目。 呸,一群臭鱼料虾,也配用“义”字么? “如意啊,伱觉得这营生如何?” 如意嘴角斜扯,刀疤愈发可怖了:“杀头的买卖有人做,亏本的买卖无人做。” 公孙节越来越满意了:“不错,干大事而惜身,一无所成矣。” 如意微微犹豫:“可是,这毕竟是位女子,从来没有女子……” 公孙节哈哈大笑:“秦始皇之前,还没人一统天下呢,哪个先例不是人开的?再说,西汉皇后吕雉,虽然没那个名义,实际上有多少区别?” “河南、河北二十九州,巫师、巫女齐聚相州,推导出谶语:女主天下。单独哪个巫师的话未必可信,可众人推导一致,应该没错了吧?” 公孙节没说的是,即便如他们推导的,会有女主,那也未必是他们想像中的人。 谶语之类的东西,十个九个不准,侥幸命中那个,还不是原先的目标。 但是,谁的心中,不存在一个侥幸呢? 如意微微嫌弃:“听说那位与义子……” 有些东西,即便是恶人群体,也极为厌恶的。 公孙节叹息:“这就是外人所不知了。实际上,她们才是真正的一对,那名勋贵,不过是为利益而挂名,那位要借勋贵的地位招人,勋贵想借那位的手段登顶,尔虞我诈。” 即便如意不是什么好人,也被这消息震了许久。 —— 两仪殿内,批阅奏章的李世民,看了一眼研墨的晋阳公主,笑容带了几分慈祥。 虽说皇帝的子女,像鱼甩籽那么多,可晋阳公主绝对是最受宠爱的。 两仪殿是皇帝处理政事的宫殿,不要说其他人,就连号称备受宠爱的晋王李治都不能随便进来,偏偏李明达可以畅通无阻。 “启奏陛下,城阳公主驸马都尉、襄阳郡公杜荷,入殿谢恩。” 杜荷入殿,眼神冰冷,循规蹈矩的叉手:“臣杜荷,谢陛下厚爱。” 至于说什么下嫁,对杜荷而言,是一种羞辱,不提也罢。 永嘉长公主身上散发的臭气,熏遍长安城,你以为现在的大唐,皇帝的女儿,真是个香饽饽么? 杜荷以各种方式抗争,甚至不惜往范铮刀口上撞。 然而没用,该怎样还怎样,杜二公子,依旧成了一个奶娃娃的上门女婿。 奇耻大辱啊! 至于说郡公爵位,怎么,你以为杜如晦的遗泽,不配荫一个郡公么? 杜荷眼里,他就是被无辜牺牲的可怜人。 大唐的驸马都尉,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一个敢纳妾的。 真正纳妾,那也是周道务开的先河! 不是杜荷不敢,是他根本没往那头想。 “杜荷啊,朕会令三省制授你为从五品上尚乘奉御。” 杜荷面无表情地谢恩,退下。 晋阳公主好奇地议论:“阿耶,这个杜荷姐夫,好像很不开心。” 城阳公主虽然不是特别受宠,却也是长孙皇后的亲生女儿啊! 在晋阳公主心中,娶公主,难道不该是一种荣耀吗? 为什么这个杜荷满脸嫌弃? 李世民干咳一声,没法解释。 城阳公主年幼,根本不可能同房,杜荷一个血气方刚的青年,肯定憋得难受。 驸马都尉,连去秦楼楚馆都不能,被人见到得往死里弹劾。 憋气就不说了,关键是人人都指指点点,永嘉长公主有悖人伦的胡作非为,让人对“驸马都尉”看低了几分。 左监门卫将军、内谒者监张阿难趋步入殿,叉手禀告:“启奏陛下,敦化坊内,华容开国县男范铮,为小儿给事郎范百里置百日宴……” 晋阳公主惋惜地叹了一声。 哎呀,要是凑个热闹就好了,那个肉乎乎的娃儿,多可爱! “遭遇身份不明人物寄刀片。据查,是一名妇人指使,老奴怀疑,与当日三坊之乱有关联。” 李世民的面容,一下严肃起来。 “明白了!是他!” 说白了,就是个思维盲区,李世民等人一时没往这一头想而已。 “定远将军范老石禀告,为护妻儿老小,将请调几家杂户为仆。唯一可虑的是,那些杂户则昔日息隐王旧部,范老石麾下。” 张阿难细细陈述。 “给他。”李世民语调平静。 张阿难继续:“为陛下计,老奴请陛下轻易不再去定远将军府。” 李世民傲然一笑:“汶江县侯过虑了,朕,当年的天策上将,能惧区区杂户?” 第175章 我看好义府兄 左右候卫大肆彻查了一遍长安城。 各坊百姓,须得坊正当面,长安、万年县司户佐与司户史拉着卷宗核对。 三年一造户籍,籍起正月,三月造毕。 造户籍的钱还得百姓出,一口人一文钱,一户再额外加一文钱。 在这样的手段下,生生筛出不少畿县、各州县缉拿的人犯,道观里倒基本没啥,大兴善寺都逮出十余名有案底的门僧。 奇怪的是,目标“称心”或者“卫君子”,始终没有踪影。 范铮的身边,除了两名庶仆,还多了两名眼神黯淡的杂户,名字像编号,雷七、雷九,身上没有带刀,只携了一把铁尺。 即便是范老石,也不敢轻易给他们配备横刀。 范铮对雷七、雷九的存在习以为常,左骁卫翊卫却如临大敌。 开玩笑,对方身上的凶残杀气虽然收敛了,但同样经历过战阵的左骁卫,依旧能清晰地感应到。 “雷七、雷九,随孙九去兴道坊的茶寮等候,不可节外生枝。”范铮只能安排道。 让他们在这里是不行的,鬼晓得他们头脑发热,会干出什么来。 雷七低眉顺眼地回答:“郎君放心,我们一定循规蹈矩。” 称呼“郎君”,这是以定远将军府奴仆自居了。 虽然杂户的身份没法改变,但在官府的监督下做事,与在定远将军府做事,差距大了。 至少,面对范老石,他们多少能生出归属感。 范铮入察院,院中的气氛热烈起来,一向比较疏远他的监察御史们,都热情得仿佛家人。 李义府看向他的眼神最热切,眼睛都瓦蓝瓦蓝的。 这升迁速度,羡慕呀! 点卯之后,敕授的文牒下发,监察御史范铮,功勋卓越,着迁从六品下侍御史,一身青袍换绿袍。 啊,这服色,讨厌! 柳范带头祝贺,恭送范铮出院,顺便连刘谙、华鸣这哼哈二将也送了过去。 在唐临的解说下,范铮终于了解到台院与察院的待遇区别。 六品庶仆十二人,御史台减五分之一,妥妥的歧视。 九点六名庶仆,搞笑! 俸没高多少,二十八贯八百钱,可以拿出去跟百姓说:看嘛,我就这点俸禄! 俸料九十五石米,约十九贯钱,大致算伙食补助。 职田四百亩,按每亩五斗的收益,折合四十贯。 仆役钱二十六贯四,不过基本得落到庶仆们身上。 收入不高吧? 别忘了,范铮身上还有五品的县男,俸四十三贯二,俸料一百八十石,职田……没有,仆役钱也没有。 后面两项,是职事官才有的待遇。 就连范百里,一年也有十九贯二的俸,六十四石五斗的俸料。 当官就是好呀! 侍御史的职司,与监察御史大同小异,不过权限大了许多,能触及的层次也没什么限制。 纠举百官、审问案狱什么的,最有趣了。 奏弹嘛,就是弹劾了,以前还可以风闻奏事的,现在不行了,容易反坐。 三司会审,有大小之别,前面出现过。 东推与西推,其实源于“推鞫”一词,也就是审案了,无非是把大唐划分为东部片区与西部片区,分开审查嘛。 赃赎,前面出现过赎铜,相当于罚款,赃赎的意思就是追赃、罚没的物品。 理匦,则是武则天时期的创举,可以用上锁、只留一道信笺入口的匣子容纳所有人投诉,现在还没有。 说来说去,还是差不多的活儿。 区别是,侍御史每次朝会都必须入殿,不再是外头吹冷风了。 顺便,还有一个案子丢给范铮。 案子并不复杂,只是几名打探东宫举动的人而已,但这些人都有一个相同的背景,前朝权贵之后。 说到底,前朝再烂,也少不了遗老遗少。 别人不愿意接这个案子,倒不是因为有多难断,只是涉及某些让人忌讳的名字罢了。 范铮淡淡一笑,向唐临申请从察院征调李义府与盘长等二名监察史过来协助。 别看只有四名侍御史,等级、职司分得一清二楚。 资历最深的唐临,管整个御史台的庶务,并台院公廨内事物; 其次的,理西推、三司、赃赎,接受监察事务; 至于范铮这个新晋的,就是个机动人员,可以随时为其他人提供辅助。 弹劾这种基本职能,则是每个人都有的。 “没事,只管抽监察御史。”唐临毫不在意地挥手。“话说,这一次,要不是你顶了个观风使的缺,来台院的资历还不足,老夫险些抽调柳范上来了。” 嘿嘿,历史上柳范还真干了侍御史,被范铮这一顶,不晓得要延后几年了。 前往大理寺途中,李义府眼圈都红了:“得蒙上官不弃,李义府自当效犬马之劳。” 范铮没单纯到相信这话。 或许此时李义府是感激范铮的,但谁能说得清楚以后是个什么样子? 反目成仇的事,在官场可不少见哦。 官场也是最现实的地方,你不见前面还满口“贤弟”的李义府,麻溜地改口称“上官”了吗? “义府兄无须多虑,你我是患难之交,不比寻常。” 范铮也改口了。 没法,现在的位置不是察院那口浅水池塘,只有李义府姓李,台院、殿院都有姓李的,再不改口没法区分了。 李就是一大姓氏,皇室又出自李氏,李姓官员多自然在所难免。 盘长满眼的羡慕。 这就是博士啊! 轻轻松松,就从监察御史跳到侍御史,一下就跳了五级啊! 职事官的晋升可不比勋、爵、军功,难度之大,往往能让白发小官泪流满面。 “义府兄想必也知道,我抽伱来的用意?” 范铮笑眯眯地开口。 李义府忙不迭地点头:“仙人……一切都是下官擅自施为。” 他心头明镜似的,范铮为什么要抽他,情谊或许有,但绝对不多。 范铮轻笑:“察院次席尚且闲置,我看好义府兄。” 瞬间,李义府觉得精神焕发,比磕了五石散还来劲。 有奔头了呀! 有朝一日权在手,坑死当年白眼狗! 我,李义府,会让当年白眼相向的狗东西,付出沉痛的代价! 第176章 玉女登梯 今天,轮到御史台主审。 范铮在公堂上闭目养神,李义府喝令严审,二十笞一点作用没有。 倒不是这些余孽的体质多好,只是那些问事心存顾忌,没敢用力打,板子抡得呼呼响,落在肉上却不痛不痒。 范铮的父辈,是与前朝完全敌对的,根本就没有丝毫交情。 李义府也是微末出身,管你前朝不前朝。 李猫做事,从不拖泥带水。 “给他们上大枷。” 李义府皮笑肉不笑地开口。 这个指令,大理寺的问事是无法拒绝的。 然后,青砖搬来,李义府笑眯眯地亲手摞上一块又一块。 “累不累?要不要本官给你擦擦汗?” 笑中有刀李义府,那是名不虚传的。 一边堆着亲切的笑容,一边往木枷上加砖块。 李义府的成名绝技“仙人献果”,终于再现江湖。 枷本来就很重了,再加上砖,那是要累死人啊! 一名人犯栽倒,砖散了一地,偏偏枷梗塞身体,根本无法落地,喉咙有一种强烈的窒息感。 “本官放上去的砖,你居然敢甩下来。” 李义府夜枭般笑了,夺过一根水火棍,照着臀上就打。 身后,盘长眨眼,大致明白了自己以后的方向。 算盘,好像也可以当刑具使,真的。 “上官可否让我一试?” 盘长的脸上现出圣洁的光芒。 惩恶,即是扬善! 范铮睁眼,诧异地看了看盘长。 哎呀,又一个觉醒异常爱好的年轻人嘛! 李义府回头看了范铮一眼,轻笑道:“别打脊梁骨。” 大理寺的问事们,看向李义府的眼神已经不同了。 这名下手狠毒的监察御史,他是真懂啊! 仙人献果,已经让老于刑罚的问事叹为观止了,他不经意间吩咐盘长的话,更让人心头震颤。 没错,绝大多数杖责,打死人的主要原因,是伤到了脊梁骨。 但是,没人知道,仙人献果是范铮不经意间泄漏的,李猫不过具备使用权而已。 盘长抡着水火棍,歪歪扭扭地打下去, 然而,不能在上官面前丢人,更不能在博士面前出丑! 盘长抡着水火棍,追到人犯面前,狠狠一杖劈出! 杖落,闷响,水火棍震得脱手而出,人犯发出凄厉的惨号。 这一杖,太猛了,盘长使尽了全身的力气,自己也承受不住反震,虎口都有些裂了。 再说,盘长本就不是什么武人,没得什么好身手。 李义府叹气:“出手须留三分力,这都不懂,瓜兮兮的!” 瓜是瓜了点,效果还是不错的,至少那名人犯是痛哭流涕,乞求由问事用刑。 经验老到的问事,杖刑一般在人犯承受能力上下浮动,不会像盘长那样往死里打。 没有上官的授意,打死人是要罚铜的。 别以为在皇城当差就不差钱了,那是官好吧? 流外官到吏这一阶层,还是不太好过,却胜在稳定,多少还有上升的空间。 要不是为了这一点希望,流外官与胥吏不知道能有多贪婪。 人的本性如此,没有追求,可不就是搂钱了么? 范铮撇嘴:“想学用刑,台狱里又不是没有问事,提束修前往,谁能不教?” 李义府只有两个字要说:偏心! 仗着是伱范铮学生的身份就可以进台狱,察院里却再无人可往! 仙人献果的后果,是一片鬼哭狼嚎的声音,却没人肯招。 范铮叹息:“义府兄的仙人献果,威力似乎不太如意啊!要不,试试玉女登梯?” 大理司直与刑部员外郎纷纷侧目。 李义府击掌:“多风雅的名字啊!刑罚名称都能如此飘逸,端公果然非凡人可比。” 端公是侍御史的雅称。 李义府想明白了,风骨是什么玩意?能吃么? 哪怕范铮说的是一砣,李义府也要吹成一朵! 文采,此时不用,更待何时? 只要保得李义府登临察院次席,就是让他去舔,他也能做到! 三十而立,耶耶马上三十了,还没立得起来! 玉女登梯,名称确实风雅,可真用起来却让人不寒而栗。 李义府温文尔雅地笑着,让问事们将一名人犯带上台子,一条腿牢牢束缚于木柱上,然后让问事们拽着枷往后拗。 人犯只靠一条腿支撑,身子拼命后仰却不倒,另一条腿绷直前扬,喉咙里声如牛喘,额头上汗如雨下。 武则天时代的刑罚,能撑过一个就是响当当的硬汉子,撑过两个的好像没有。 就连狄仁杰,为了免受酷刑,都只能画押认造反。 刑罚酷不酷烈,这不是事,关键不要滥用。 “招!” 台上品尝玉女登梯的人犯,迅速服软了。 李义府的酷刑,未必能要人命,却能给人造成无法逆转的伤害,怕是孙思邈道长见了都得摇头。 认真说起来,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新鲜事,遗老遗少们在东宫附近出没,并没有胆子对李承乾下手,只是在打探消息,收集整理之后,转头送达安州。 范铮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所有人都知道他们是遗老遗少,必然会与吴王恪有交集,只不过要取得他们的口供罢了。 —— 台院内,唐临苦笑:“想不到你还有这一手。” 范铮顾左右而言他:“唐公,察院的次席,似乎还没有人手。” “李义府?坦白说,此人不招待见,天生奸相。”唐临看人很毒辣。 范铮叹息:“其实,对多数人来说,还是愿意走正道的。可被现实压断了脊梁、为拼命维护的人抛弃,相信没多少人能泰然处之。” 李义府后来是变奸佞了,本性也有点问题,但最重要的是,他拼命护着的主儿,根本不护着他! 要不然,你怎么解释他后来的帝前无礼? 唐临叹了一声:“再抻他一段时间。” 范铮挑眉:“唐公,恕我冒昧,此番不像是陛下的差遣。” 唐临温和地笑了,却不予答复。 范铮开始推论。 李泰肯定没这闲心,李承乾抓到怕是直接打杀了,李治还是个小透明。 长孙无忌的可能性最大! 第177章 爱民如子 槛车入长安,一个满面威严的官员入了台狱。 是庆州白马县令伊辛。 范铮接手此案,翻了一遍卷宗,整个人都麻了。 伊辛号称爱民如子,也真做到了爱民如子——把子的压岁钱全部没收了。 在台狱中,范铮击掌:“贪出了新高度,本官为白马令贺!” 枯坐草堆上的伊辛睁开眼睛,厉声喝道:“胡说八道!本官何曾贪过?那只是代他们保管钱财,刁民竟不理解本官!当诛!” 范铮笑道:“ 刘谙坏笑着掏出两个臭鸡子,与华鸣一人一个,准确地砸到伊辛脸上,壳破,臭味弥漫,三尺之内神挡杀神。 伊辛也是个狠人,全然无视面上散发着恶臭蛋液,自顾自地开口:“正月十五,城内小民张三,被人诓了五文钱,痛心疾首之下,几欲求死。” “本官即日下令,白马百姓的钱,全部由县衙保管,他们手上持有,不准超过五文钱。” “从此,白马县再无一人被诓,本官当为万家生佛!” 范铮听到这番歪理,忍不住嗤之以鼻:“本官听说你家老妻、妹娃子、儿媳略有姿色,觉得你家可能把持不住,不如交由本官送平康坊代为保管。” 伊辛蓦然起身,身上的镣铐叮当作响,两手抓住木栏,目眦欲裂:“你无耻!枉伱身为朝廷命官,竟有此龌龊心思!本官不服!本官要打御前官司!” 范铮淡淡地扫了伊辛一眼:“为什么不服呢?这不是与你保管百姓钱财一样吗?你做就是万家生佛,别人如此对你家就该死?” 伊辛一滞,继而咆哮:“这不一样!” 范铮冷笑:“没什么不一样,不过是搜肠刮肚、巧立名目,行一己之私罢了。忘了告诉你,本官是没法将你妻女、儿媳送平康坊,朝廷有,知道‘籍没’一词吗?” 前面就提过,有官员家眷为番户、杂户、乐人,这就是罪过太大、太恶心的处罚。 正常的官员获罪,哪怕是死刑,家眷通常是流三千里。 比如说,去岭南吃吃龙虎斗、去西州喝喝葡萄酒。 刘谙眼珠子一转:“上官,下官新学仙人献果,略有所获,想试试手艺。” 范铮一个转身,背对囚室。 刘谙乐得咧嘴,指挥着问事上枷、搬砖,然后兴致勃勃地加砖。 “恶人自有恶人磨,本令史不介意当后面那个恶人。” 转来台院,他们自然不能再称呼监察史了,令史才是最准确的叫法。 察院的监察史,很少有入流的机会,台院的令史机会就大多了。 伊辛再狠,面对仙人献果也得跪,这就不是身娇肉贵的官员承受得起的。 惨呼声不绝于耳,范铮却觉得隐隐畅快。 或许,真该是恶人有恶人磨吧! 华鸣一声长叹,或许是想起什么不愉快的往事,忍不住唏嘘:“上官,这些狗官,为什么有这许多肠子,坑害百姓的手段层出不穷呢?” 范铮负手,背影有几分萧瑟:“或许,在他们眼里,百姓不过是他们地里的韭罢了。” 李世民看到范铮的审判结果,不由暴跳如雷。 “朕的天下,竟有如此寡廉鲜耻的官员!” 范铮持骨笏:“这不是最可怕的事情。可怕的是,白马县百姓几度往庆州衙门求援,非但求告无门,反而被庆州拿了送回白马县。” 一直沉稳的房玄龄讶然张目:“竟有此事?” 太极殿上,陷入了死寂。 你没法要求所有官吏都清廉如水,但吃要有吃相,如此恶形恶色的贪婪,真是令人大开眼界。 官官相护也正常,但你不受理也就完了,把人执回白马县,你是想让他们被伊辛整死么? 衮衮诸公,已经在心头确定,白马县狱里,说不清有多少冤魂。 长孙无忌罕见地出班:“臣长孙无忌以为,既然是御史台查及此事,当换大理寺或刑部去庆州验证,勿枉勿纵。” 李世民颔首:“赵国公所言甚是,刑部,刘尚书走一趟如何?” 刑部尚书、彭城县公刘德威举象牙笏:“臣领命。” 刘德威以廉洁平直闻名,对庆州、白马县的作法同样义愤填膺。 李世民略为沉吟:“着左屯卫中郎将李安俨,率一团翊卫为彭城县公仪仗,随机应变。” 李安俨是息隐王旧部,与谢叔方、冯立一同归了李世民,前途却不如那二位。 冯立为广州都督,谢叔方现为西州刺史,李安俨却在中郎将位置上钉死了,无法更进一步。 前面这二位,与李建成只是主从关系,李安俨却多了一层关系——他的妻子,与息隐王妃郑观音同出荥阳郑氏。 李世民再如何心胸宽广,对李安俨终究是有顾忌的。 —— 新昌坊,院子不算太简陋,却处处透着纯朴。 素衣木钗的妇人,容貌也只是中庸,却自有一股从容气度。 “郎君,啷个是客唛?我整夫妻肺片待客嚯。” 这一股浓烈的剑南口音,让李义府苦笑。 没得法,改不了的乡音。 范铮口音一变:“要得!” 李义府微微诧异:“上官还会剑南话呢。” 范铮笑道:“会一点点。对了,义府兄,唐公那里,我已经提过了,虽然唐公不太满意,却也没一口拒绝。” “接下来这半年,义府兄万万不可行差踏错,仪态也格外注意。” 没法子,李义府那个奸笑,在官场上,确实坏形象。 李义府感激涕零:“李义府一生,唯李大亮公、马周公与上官不以貌取人,肯施加援手。有出人头地之日,李义府自当厚报!” 范铮摆手:“厚报什么的就不说了,日后我娃儿出来,稍加关照即可。” 李津、李洽从屋内出来,对范铮叉手:“见过叔父。” 李义府微微一笑:“记住,日后见到叔父,如见阿耶!” 李津、李洽叉手:“遵阿耶命!” 妇人摆了三荤三素,地道的剑南菜肴。 李义府笑道:“拙荆也就这点手艺见长了。” 范铮赶紧叉手:“原来是嫂嫂,范铮失礼了。说实在的,挺羡慕义府兄,家里头的婆娘,什么都好,就是不通厨艺呀。” 李义府得意地大笑。 第178章 浐水 “香喷喷的鸡汁兑水芡粉,勾成芡汁,淋在制熟的鸡肉与鸡汤浸透的熟板栗上。这是板栗烧鸡。” “左右挥霜刀,鱼片白雪高。哈哈,鱼脍。” “咦,这鱼干尾色为赤,却是眼拙了。” 李义府得意地笑了:“这是郫县子鱼,黄鳞赤尾,稻田所养,可为酱。” 就是后世除了少数地方,多数已经抛弃了的田鱼。 稻田养鱼,先天限制,怎么都养不了很大,甚至后来有些地方为了批量产田鱼,一斤重的鱼下田,十二两捞出来,掉膘。 郫县这地方,酱是特别出名的。 鱼脍俗称生鱼片,颇为唐人喜好,一些诗词里不时有“鱼脍”的身影。 很遗憾,什么麻婆豆腐、口水鸡、鱼香肉丝还没有出世,兔子肉剑南人爱吃,却没有形成麻辣兔头之类的固定菜式。 “老不出蜀,呵呵,有这口美味,一辈子不出蜀都愿意哟。巴适。”范铮对李义府的口福表示羡慕。 唯一的问题,是剑南菜肴,蜀椒用料太重,咬到嘴里,半片嘴唇都麻了。 “婆娘,倒两杯剑南烧春酒,我和上官斟酌。”李义府催促一声。“去哈!上官举荐我接任次席。” 看看,剑南标准的耙耳朵,估计不打着范铮的招牌,他都喝不到酒。 范铮哈哈一笑:“不是举荐,是推荐,唐公还要考察的哦。” 李义府婆娘露出诚挚的笑容,取出酒坛,给范铮与李义府倒酒,顺便絮叨两句:“我这郎君,交的朋友是不少,只有上官肯真心为他着想。” 范铮打趣道:“嫂嫂却如何知道,我不是在诓义府兄?” “妇道人家虽没读过什么书,却也知道比较。先前那些与郎君呼朋唤友的,一个个口若悬河,结果没一个能助郎君,全是蹭吃喝的;上官说话,却不肯托大。” “越发打包票的,越不能成事;越是谨言慎行的,越发能成功。” 范铮肃然起敬:“义府兄有福啊!家有贤妻。” 李义府稍稍不安:“上官这庶仆,不如进来一并用膳罢。” 范铮摆手。 孙九与陆乙生,都习惯了回坊用膳的生活。 雷七、雷九,神出鬼没的,有时候范铮甚至不知道他们身在何处。 没法管。 陆乙生突然敲门,入院之后,团团叉手告罪,对范铮说道:“雷七要往延兴门外去,司门主事不许雷七出门,说他这一类杂户,不得随意进出城门。” 范铮无语。 雷七这一类人,本来就有所限制,你还想出城。 司门主事这个官职,属于司门司,而司门司却属于刑部! 这个从属…… 是为了方便在城门贴通缉露布吗? 延兴门就在新昌坊边上,范铮正好酒足饭饱,将就辞行,摇摇摆摆往延兴门去。 “司门主事,本官这庶仆,奉我之命,要出城办事,且要何手续?” 看着斗鸡似的司门主事,范铮没有生气,好言相询。 人家是在正常行使权利,有什么好恼的,总有章程可行嘛。 司门主事扫了一眼范铮的绿袍,叉手回话:“上官贵仆,身份不便出城。要出,须记录保人身份。” 这说话,还是相当克制了,没直接说雷七不是好人。 范铮掏出随身鱼符,交给司门主事:“本官为保。” 司门主事挥毫,详细记载了信息,才让雷七出城,然后双手奉上随身鱼符:“上官勿怪,端这饭碗,身不由己。” 范铮收起鱼符,好奇地发问:“朝廷诸司,本官还是多少有接触的,就司门司比较陌生。你们具体管啥?” 司门主事苦笑:“就跟名字一样,管门呗!天下除皇城外的诸门、诸关,出入的人数、往来的文籍、收取的税赋,及相应政令的修改。” “长安四面,潼关、蓝田关、蒲津关、檄关、大震关、陇山关、子午关……” 举个例子,天宝二十年,吐蕃夺维州,是早年将妇人嫁给维州门者,生子下来,子承父业,顺便开城门接应吐蕃。 板子最后要打到谁身上呢? 维州守将肯定没法免责,远在长安的刑部司门郎中,也得扛起责任。 像范铮之前出长安,都是别人与司门司的人打交道,不了解也很正常。 “本官虽住左近,却真没出过延兴门。门外有什么好去处吗?” 范铮随意闲扯。 司门主事摆手:“外郭东面三门,北通化门、中春明门、南延兴门。延兴门外之地,地势较高,九里地外,东临浐水与灞桥相对,城外墟墓甚多。” 浐水? 范铮仔细咀嚼着这个名称。 浐水是灞水的支流,八水绕长安之一水,向来有“玄灞素浐”之说,说的是灞水比较混浊、浐水比较清浅。 哎呀,卫怀王李玄霸,名字的出处怕不就是这个哩。 工部有四司。 工部司管营造; 屯田司管屯田与职田; 虞部司管山川泽林,每年正月、五月、九月禁止屠杀、捕猎; 水部司管河流、池沼,沟通农田灌溉水渠、在河流中筑水坝或开坝。 “凡水有溉灌者,碾硙不得与争其利”,这条政令是水部司奏报得到批复执行的。 水部司下辖的人员,除了官吏,还有大量的丁役用于维护河道、修整边堤、开挖淤塞。 那么庞大的营地,安置一两个外来人员,一点也不显眼。 一个时辰后,雷七转了回来,让司门主事松了口气。 这种限制行动范围的人,真要出什么问题,哪怕手续齐全,他们也难免担责任。 哎,难怪越来越多的官吏,宁可不作为。 根子在哪里,心里没点数么? 雷七微微点头,范铮与司门主事辞行,赶紧带人回敦化坊安排膳食。 回到定远将军府,用完膳食,待孙九、陆乙生离开,雷七走到范铮面前,叉手道:“郎君,已经明确,之前送信的人,出自浐水畔的劳役帐篷,可惜有人相阻,无法细查。” 意料之中。 “我已经升六品官,现在可有九名庶仆,除去已有的陆乙生、孙九、苦贞贞,你们两个也可纳入。” 范老石倒是找了好些杂户入府,可没有功劳,范铮凭什么让他们享受庶仆待遇? 庶仆并不受良人、杂户的限制。 第179章 公孙常 “听说,郎君有意酿酒?”杜笙霞抱着范百里,奇怪地问道。 范铮微微摇头:“没想好,酒之一事,利益纠葛,范家未必扛得下来。” 两口子都默契地不谈低度酒。 别说笑,范铮自己不可能不用蒸馏技术。 顺便提一下,杏村每个月送来钱,范铮已经看不上了,直接跟相里干说一声,以后都停了。 即便是蒸馏之利,范铮也不可能吃一辈子。 利益大了,即便相里氏背景深厚,猛虎难敌群狼,挡不住一次次的觊觎,早晚会泄漏出去。 酿酒这东西,对于内行来说,你所拥有的优势,不过是同行没想到罢了。 一旦有参照,切,什么机密! 当然未必人人都喜欢中度酒,低度酒照样有市场。 没错,就是中度酒。 指望有了蒸馏,大唐一步到位,可以生产伏特加,那是在说笑。 “那么,直接成为良酝署的下属?” 杜笙霞轻笑。 这个法子,虽然有点亏,却切实可行,谁让良酝令就是她阿耶呢? 在规则中给自家姑爷一点便利,于情于理都说得过去。 范铮微微摇头:“不必让泰山难做。我若要做,一步到位,蒸馏到酒精,医用。” 至于说利润,呵呵,杏村论坛卖,酒精得按瓶卖。 一个是消遣,一个是救命,你说呢? 真要弄酒精,难度并不大,需要的额外材料,无非是蛋、生石灰、蓝矾。 蓝矾不常见? 招唤玄都观监斋陈矩年道长就是了,道家最喜欢的就是炼丹,各种材料最全,蓝矾这东西早就有了。 《抱朴子》有记录:曾青涂铁,铁赤色如铜。 不过呢,范铮这个人有点小毛病,无论如何不肯让杜笙霞带着酒味哺育范百里。 这个挣钱大业只好搁浅了。 然后,杜笙霞怀里的范百里,看向范铮的眼神,充满了嫌弃。 这个小财迷! 元鸾缓步过来,面色在变化:“你打算让雷七、雷九为庶仆?” 范铮点头:“确实。我现在能有九名庶仆,除了原先三名,再安排他们两名,还有四个名额,伱们商量着安置。” “至于说雷七、雷九,今天展示了他们的能力,有功必赏,庶仆好歹能让他们日子好过一些。” 范铮不是圣母,没有价值,他根本不会给庶仆名头。 说当年? 那就不是圣母,是挣业绩! “卫无忌照顾范百里,挺周到的。” “要不,把乳娘也放进去?” 两个婆娘叽叽喳喳一通,范铮脑袋都大了,赶紧抱着范百里走到一边。 范百里奖励了范铮一个“算你有眼力”的眼神。 这个臭娃儿! 卫无忌一个、乳娘一个、杜家的一个后辈,最后一个名额扔给范老石,算是给定远将军、一家之主唯一的薄面。 范老石:谢谢啊! 小有颜面的一家之主,缓缓挪了过来:“雷七这倔驴,受伤了都不出声。” 嗯? “钝器伤,我仔细问了,这倔驴遇上十条枣木棍,铁尺有点不趁手,吃了点小亏。” 短兵器对上长家伙,吃亏难免。 “重不?”范铮问道。 “就是后肩挨了一棍,有淤血,红肿,我把药酒给他擦了。”范老石顿了一下。“你让他当庶仆的事,很好。” 范铮看了一眼阿耶:“老不以筋骨为能,你都当耶耶的人了,护着家里就行。打打杀杀,是没前途的,当官的心黑起来,你有多强武艺都没用。” 有牵挂的人,就不适合再轻易搏命了。 —— 右骁卫翊府右郎将高侃,带着一队翊卫,出延兴门练兵。 有熟人打趣:“高郎将,你这是练兵吗?确定不是少了狐裘穿,打算猎一窝啊!” 高侃哈哈大笑:“看破不说破,朋友有得做!” 延兴门内外一片哄笑声。 谁都知道,延兴门外很大一片地,因为前朝修建长安城,直接强行迁墓,城墙与浐水之间的地域,坟冢相连。 而狐狸这种生物,偏偏喜欢在坟地居住。 高侃带兵,越过坟地,悄然逼近了浐水之畔。 浐水边,确实有不少人在抬着石块、铲着泥土,即便是在初冬也额上渗出汗珠。 一名布衣打扮的翊卫上前,立刻招来几条棍棒的打砸,还有几名游侠儿的咆哮声。 “工部重地,也是你闲杂人等能来的?” 几支兵箭飞出,钉在游侠儿脚尖,瞬间唬得他们棍棒脱手,裆里浸湿一片。 游侠儿的横,从来是看人下菜碟。 “本将从未听说,工部与游侠儿有染。” 高侃拍了拍身上的步兵甲,木枪轻扬。 游侠儿瞬间跪了。 将,那是将嘢! 哦,他们的理解有那么一点点偏差,将军是将,右郎将同样也是将嘛。 对他们也没有什么区别,反正都招惹不起。 “哎呀,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将军啊!这是工部水部司治理浐水的工地,下官是水部司书令史公孙常。”穿着绛戺衣的精瘦汉子跑了过来,连连叉手。 随身鱼符那种高大上的东西,流外官没有。 公孙常这个流外官,还是工部尚书张亮仗着身份,强求来的。 要不然,吏部司还不想给呢。 张亮的出身,以及他往自己头上戴帽子的名声,连吏部郎中都看不起。 公孙常是术士出身,好说谶语,偏偏张亮就喜欢这些玄之又玄的东西,自然如磁铁的阴阳极,相吸呀。 高侃冷笑:“本将所统兵马,除了皇城,在哪里都畅通无阻。居然有人敢阻拦?搜!” 一个个帐篷翻过,一名名正在苦哈哈出力的汉子被问及姓名、属地,然后有乡邻互保,翊卫不耐烦地将验明了身份的人赶走。 除了公孙常能证明,并没有其他人佐证的汉子,加上之前的游侠儿,共计八人,被高侃拿了回城,却没有找到预期的目标。 公孙常抹了一把汗,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 当我们傻不是? 之前雷七的出现,就让公孙常警惕万分,赶紧联系胞弟公孙节,将问题人物接走。 至于这些游侠儿、身份可疑的汉子,则是公孙常留下来应付诘难的。 这种地方,要是一尘不染,哄鬼呢? 感谢17th的黑猫打赏1500币,祝不断企及新的高峰,全家合力一起冲! 第180章 蓝田关下 勋国公张亮,坐镇工部衙门,耳边不时能听到官吏们刻意“小声”的窃笑。 从选择了这条不归路开始,张亮就清楚地知道,自己会面对什么样的反应。 可笑的世俗啊! 为什么停妻再娶,你当张亮真无情如斯? 那是为了在事败之后,不至于连累到老妻。 李氏,呵呵,张亮与她就是名义夫妻,她愿意与张慎几勾搭,张亮也不介意。 至于同房…… 当初被息隐王与海陵剌郡王逮住,张亮当了一次硬汉,什么都没有说,可你觉得会什么代价都没有吗? 要不然,张亮就算再娶,也得寻个正经人家的女儿。 张亮明知道,李氏身后,其实有很多人在怂恿,可他也需要这些助力,这才一拍即合。 五百义子,究竟有多少是纯粹的效忠自己? 有没有一百? 如果能成事,再反手除去李氏一党,日后的人都需要仰望自己,谁还记得张亮是个泥腿子? 信不信我张亮大笔一挥,自有无数人为我美化,将所有罪过全部写成卧薪尝胆? “义父……尚书,”公孙节从衙门外走来,神色微微紧张。“右骁卫翊卫出动,突袭了浐水工地,幸亏兄长安排得早……” 张亮眉头微微一皱:“那个麻烦人物,要不是看在他独特的本事上,真想让你们把他沉水底。” “即便伱们推了一些替死鬼出来,企图转移视线,但人家未必肯跟着你们走。” “安排去虞部司的山林里守护一段时间,待风平浪静再让他出来。” —— 两仪殿中,李世民抽出捂得味重的脚丫,用力抠了抠,然后凑近鼻孔嗅了一下,转过头去,满脸嫌弃。 张阿难赶紧指使着两名内给使,为陛下送上盛了热水的铜盆,以及大块的汗巾,供他洗手、洗脚。 皇帝这脚,本来只是小毛病,偏偏当年从军出征,时常顾不上清洗,落了那么一个病根。 这个毛病是死不了人,就是有点膈应、有点麻烦。 “右骁卫翊府右郎将高侃奏报,浐水工地没有目标的踪影,应该是转移了。同时,右骁卫从工地抓回了八人,五个游侠儿、三个是州县缉拿的人犯。” “有意思的是,其中一名游侠儿是勋国公的义子,管工地的书令史是勋国公义子的兄长。” 任人唯亲,不大不小是个毛病,多数人都如此,没几个圣贤。 但是,前提是不要出事,否则会连累一大片。 李世民嘿嘿一笑:“当初朕未得大宝,张亮凭三百义子为朕联络各地豪强;如今朕临绝顶了,他也如愿以偿当上国公了,义子的数目还涨了……” 张阿难面无表情:“勋国夫人李氏,本是巫女,声名狼藉……” 至于下三路的话,张阿难不屑去说。 但“巫女”二字,却让李世民想了很多。 “让张亮闭门思过三日,给他一个悔过自新的机会。”李世民终究还是念旧情的。 李元吉下手有多狠,李世民还是知道的,张亮付出的代价有点大,要不然凭停妻再娶,李世民就能削了他的官爵。 “司门司紧急奏报,蓝田关下,上千流民乞求入雍州,讨个活路。”张阿难禀报。 李世民愕然:“不对吧?山南道没听说哪里遭灾啊!” 张阿难低眉顺眼:“据司门司禀报,流民是从商州丰阳县安业城而来。” 安业城离长安,也就是二百里左右,如果遭灾,李世民没有理由不知道。 即便是他忘了,张阿难也会提醒他的。 到了武则天的万岁通天元年,安业城才从丰阳县分离,自成一县。 “不会又是哪个官员造的人祸吧?” 李世民总觉得,这个看似不可能的选项,好像才是最真实的选项。 相对前朝,大唐的政治要清明得多,官员也多数……不说廉洁自律吧,好歹吃相不那么难看。 在家中休沐的侍御史范铮,被抓了差。 唐临逗弄了一阵范百里,取笑道:“你可真是简在帝心,去蓝田关调查处置的事,一个监察御史就能负责了。” 范铮干笑,九九六的黑心福报还是算了吧。 唐临出门前,留下了一个巴掌大小的金马,范百里当场喜笑颜开。 待唐临走后,范百里神色变幻,范铮读懂了娃儿的意思。 “是不是九块九包邮的货色?” 范铮轻轻拍了他一巴掌:“心眼多!唐公还不至于用赝品充数。” 这话足够谨慎,只说了唐临。 赝品在这时代也很多,连李世民都被送了很多赝品。 传统。 范百里咯咯笑了。 范铮有些发愁:“娃啊!我们能不那么财迷么?你阿耶是御史台的,你说日后你贪财犯事了,阿耶是抓还是不抓?” 范百里鄙视的小眼神回答:那是你官不够大! 范铮无言以对。 “行了,你乖乖跟着阿娘吧,阿耶出门当差咯!” 范铮戴上獬豸冠,穿上绿色官袍,蹬乌皮履。 这服色,膈应,看来得想法混个五品职事官,可以换绯色官袍。 当然,天冷了,中衣是格外加厚的。 孙九与陆乙生准备停当了,牵上了范铮十五贯钱买的一匹突厥细马。 买马十五贯,公验立契、万年县入籍交税、烙印、上药,零零总总又了一贯钱。 孙九验的牙口,五岁细马,身子健壮,价钱高一点并不过分。 当然,你要和王孙公子赌骑射的话,这匹细马又差点份量,人家那都是百贯的好马呢。 不一定贵的就是好的,但多数贵的,它就是好。 六品官了,不能天天骑驴子,排场是要有一点了。 光荣退役的小叫驴,就是铁小壮、巫桑的玩具了。 雷七、雷九换了身崭新的葛布外衣,腰别铁尺,精神了许多。 当杂户有额外的补贴,虽然不多,对于一家都由定远将军府承担食宿的二人来说,已经是意外之喜了。 刘谙、华鸣同样在府外等候。 据说,他二人已经探听得小道消息,好好在范铮麾下干一年,明年有可能转衙门任九品官。 一下就精神焕发了呀! 别说不到一百里,就是一千里,也得跟着上官跑呀! 护卫的是熟人,右武卫翊府右郎将鲜于匡济,依旧是那一团人。 第181章 证明城 李泰坐着小舆,摇摇晃晃地来到明德门前。 “华容开国县男且慢,雍州仓曹已经备了数十车的幕、粮、衣,司仓参军卜塘押解,随行蓝田关赈济。”李泰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眼中含泪。 “叭”。 一泡大喜鹊便便正正掉落李泰脸上。 范铮好不容易控制住想要扭曲的面容。 该,让你装。 接过武能递来的汗巾,擦去这一泡,李泰面容端正:“本官虽只是雍州刺史,但大唐的子民受难,本官感同身受。雍州能力有限,只能做到这一步了。” 换一个对官话不熟悉的人,是听不出李泰的潜台词的。 粮、衣,雍州给,但别让流民进来。 因为,流民是最难管束的人群,一不小心就出乱子。 记得李泰的鄜州都督是怎么没的吗? 即便只是遥领,该负的责任,正堂官还是得负啊! 别管李泰这话味道对不对,雍州肯赈济几天,就是了不得的善念了。 要是换一个刺史,心肠狠一点的,直接不许流民入境,也不施赈济,你能怎么样? 理由很充足,一方父母官管一方子民,顾不了其他地方的人。 你说协助哦,请问一下,贵地是遭了天灾,还是人祸? 就是朝廷来问罪也能说得振振有词,板子该打到商州刺史身上。 李泰当然不会是纯善心发作,有几分表演的性质。 东宫,兄长已经不堪大用了,十四年终于轮到本王上场! 显露一番担当,顺便在耶娘、宰辅面前刷一下好感,何乐而不为? 至于仓曹的幕,一定是快要老化的; 衣,一定是夹芦的; 粮,一定是三年陈的。 不要在意这些细节,对于流民来说,有就不错了,还有挑三拣四的余地? 正七品下司仓参军卜塘的面容有几分熟悉,范铮仔细想了一下,疑惑地转头:“参军与东市丞卜乙怎么称呼?” 卜塘咧嘴一笑:“那是家兄。” 范铮点头,难怪如此相像了。 “伱们这名字,别具一格啊。”范铮还是没忍住,开口吐槽。 卜塘轻笑:“阿耶取的谐音名,不移、不贪。” 范铮忍不住笑了,有趣的老人。 南出长安,一路基本是上坡、再上坡。 蓝田县地势由东南向西北倾斜,总体簸箕似的,八成的山岭。 每个山头其实都不算高,却比较险峻,难怪能成为长安的南部屏障。 土地,那叫一个五颜六色,褐土、黄土、红土、紫土、棕土。 野生树种,范铮表示,眼盲,一个都不认识。 前方五步,一块石头从坡顶上滚落,停在道路中间。 山上落石头倒不是啥稀罕事,不过一般是在春夏雨水繁多的季节,泡松软的泥土再也留不住石头这无情郎。 冬季可就比较稀罕了。 座下,新剪了三发型的突厥细马,身子欲仰,似乎受惊了。 范铮握着缰绳,双腿夹紧,眼睛瞪得大大的。 没法,三脚猫武艺、蹩脚骑术,根本不足应对将要到来的危机,只能乞求别摔破脸。 本来就不好看了,再来道疤什么的,难道要爬去敲钟? 一直在身旁的孙九,抡起不是太有力的胳膊,一巴掌扇到马颈上,几欲癫狂的细马骤然松弛下来,“咴儿”几声恢复了平静。 范铮转头看了孙九一眼,微微诧异。 老家伙,看不出来,还有这本事! 这庶仆,请得值! “台端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贵仆却是颇具手段啊!” 卜塘赞道。 范铮吐了口气。 哪有什么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啊,纯粹是反应慢,还没回过神来。 蓝田关雄峻,关下千余流民眼神黯淡无光,流露出对这世道的绝望。 卜塘带人,架锅造饭、安幕、逐一送衣物,才让死寂的流民,眼中有了一丝希望。 “这是雍州刺史、魏王的一片心意。”范铮开口。“本官御史台侍御史范铮,奉圣命,前来询问,你们因何成了流民?是天灾、还是人祸?” 一名形销骨立的汉子蹒跚地走过来,叉手道:“官爷容禀,我们出自证明城……” 范铮惊讶地插嘴:“等等,证明城?难道你们不是商州丰阳县安业城人氏?” 汉子苦笑一声:“安业,安业,安居乐业,我们高攀不起。这一位胡翁,是城中商贾,城主萧灞毗带兵闯入他宅院中,收走他积蓄的一千余贯,并且放话,让胡翁证明他的钱是他的钱,自当还回去。” “那一位,眼睛泡肿的,他的婆娘被萧灞毗收走了,要他证明他婆娘是他婆娘,自当送还。” “这倒不比胡翁,好歹是户籍的,三天后,人也放出来了。可是,他婆娘三天三夜不吃不喝,最后悬梁自尽了。” “还需要说下去么?” 一直沉默寡言的鲜于匡济,拔刀斩向一株小树:“耶耶们流血打下的江山,竟为畜生辈践藉!” 范铮转头,看向刘谙:“着你骑快马回长安城,如实禀告蓝田关下情形,然后不必跟来了。” 鲜于匡济对范铮重重点头,意思是认同范铮的做法。 出事了,共担! 范铮看向卜塘:“劳烦参军在这辛苦几天。” 卜塘苦笑着点头。 一名婆娘挎着篮子,从蓝田关一侧走了出来:“哎哟,那么多年,终于见到一个心怀百姓的好官了。官爷,我这半篮高馔蒸馍,就送你了,这是民妇一片心意,莫要嫌弃。” 雷九默不作声地上前,手握铁尺,将婆娘隔开。 婆娘挑眉:“哟,这是怕我干坏事咋地?我一妇道人家,也做不了什么啊!” 范铮微笑:“怕是我一吃这高馔蒸馍,就馍到命除了,是吧?称心。” 婆娘咯咯娇笑,臃肿的面孔竟现出一丝妩媚:“人家可是叫如意哟。” 篮子一扔,馍散了一地,有急不可耐的流民扑上去,抓住一个高馔蒸馍就往嘴里塞,没一会儿就瞪眼、蹬腿,倒是做了个饱死鬼。 如意迈脚向山林狂奔,右武卫翊卫一伙人竟然追得很吃力,时不时如意从身子扯出果子、面皮什么的当暗器,却也够阻拦一下了。 没有用弓箭,是因为这里太靠近山林,林深草密,不容易命中。 “回来吧,追不上的。” 范铮看了一眼情形,叹气道。 什么竹排、陷阱之类的小玩意,虽然伤不了身手矫健的翊卫,却拖慢了他们的速度。 第182章 证明你不是谋反 鲜于匡济指着伙长破口大骂:“当兵吃粮的,连个婆娘都追不上,活该打光棍!” 范铮被鲜于匡济的一语双关整笑了:“哈哈,其实追着了也没用。那个人,他就不是婆娘,是个汉子。” 何况,称心事先准备的一些小机关,多少干扰了追击的速度。 鲜于匡济瞪大了眼睛。 你在说笑吗? 刚才那妩媚一笑,老夫差点心神失守! 那要是个汉子,多少汉子得走上邪门歪道? 随即,鲜于匡济瞳孔一缩,讶然道:“不是死了吗?” 范铮悠悠地叹了口气:“没听过说过留侯误中副车的故事吗?” 鲜于匡济彻底无语了。 整理了一下思路,鲜于匡济小心翼翼地猜测:“安州,也是他?” 范铮笑道:“丰邑坊、长寿坊、崇贤坊之乱,是他;往我府上寄刀片,也是他。论攻击力,他不行,论逃遁可是行家里手。” 可不是么,李恪的帐内,可不仅仅是皇帝配备的人手,还有遗老遗少在其中效命,在外围更布下天罗地网,不是照样让他走脱了。 反正,一个攻击能力不足的对手,范铮也不会太放在心上。 雷七惆怅地叹了口气。 哎,目标从眼前活生生溜走,这滋味可不好受。 可保护范铮才是雷七的首要选项,能怎么办呢? —— 范铮带着右武卫翊府,往安业城行去,不过百余里的路,硬是耗费了两天时间。 山南道的路,本就没有京畿的路况好。 安业城并不大,用后世的眼光看,大约就是一小镇,区别是砌了城墙而已。 范铮一行,浩浩荡荡三百来人,原本该引起安业折冲府的注意,却因为深居腹心之地而让他们放松了警惕。 城门处的府兵,慵懒地看了一眼精神抖擞的翊卫,发出酸溜溜的话:“神气个什么?耶耶要能当上翊卫,比你们更有精神。” 街道上,一层厚实的灰,一脚下去能溅起一片尘埃。 小破城不分坊,无论是民居也好、店铺也罢,九成是关门闭户的。 竭泽而渔,总有鱼死光的时候。 “是下府吗?”范铮随口问道。 鲜于匡济点头。 折冲府按上中下划分,品秩不同,统领府兵人数为一千二百人、一千人、八百人不等,实际计算人数时还要再算上辅兵。 后世的预备队模式,隐隐有辅兵模式的影子。 鲜于匡济吐了口浓痰:“不过,依本将看,整个安业城,连辅兵算上,不会超过五百人。” 空饷,在大唐是一件难以想像的事情。 至少在结束战乱没多少年的贞观时期,极少有人动这个脑筋。 真的馋钱了,你就是不要一名辅兵,也没人能说什么,可府兵不同! 打仗,靠的是什么? 兵丁! 在鲜于匡济的认知中,哪个折冲都尉不是把自己的人员尽量填满? 甚至,鲜于匡济还见过,折冲都尉苦苦哀求,请求兵部给自己的下府升中府,就为了多二百府兵。 不要以为天下基本平定,就可以刀枪入库、马放南山了。 程咬金他们的晚辈还时隐时现,不时祸害一把。 羌、獠、俚、蛮,时不时因为这样那样的摩擦,举起长矛“哟哟”地干一仗。 谁能高枕无忧? 闯入安业折冲府驻地——也就是俗称的城主府,偶有府兵,也是懒散不已,连上前问一声的人都没有。 “不堪一击!” 鲜于匡济鼻孔快喷烟了。 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卫府! 校场虽小,却还存在,只是地面的草都不晓得是几年的老根了,枯而不死。 点将台不大,一面鼓在架子上,鼓面上不晓得攒了多厚的灰,两根槌倒还完好无损。 “擂鼓!” 政令用的鼓点,是三百槌为一通。 军令用的鼓点,是三百三十槌一通。 一通鼓响,在折冲府内的府兵懒散地走过来。 二通鼓响,二百余府兵提着裤褶,骂骂咧咧地入校场,却被鲜于匡济阴沉的面容唬得住口了。 娘哩,要出大事咯! 一些平日只是懒散、没有恶行的府兵,眼神里写满了幸灾乐祸。 三通鼓响,折冲都尉、城主萧灞毗扛个小娘子,瞪着腥红的眼珠子喝骂:“哪个发瘟的,敢动我军鼓?” 三通鼓恰恰完毕。 鲜于匡济一挥手,一队翊卫如狼似虎地冲过去,反剪萧灞毗双手,押到点将台前。 “本将,正五品上右武卫翊府右郎将鲜于匡济!” 萧灞毗咧嘴一笑:“下官参见上官。嗝,请上官容我更衣,免得失礼。” 下府折冲都尉正五品下,本就低着一级,京官下地方又普遍大一级,这个孙子萧灞毗是装定了。 范铮负着双手,慢条斯理地走到点将台前,亮出自己的随身鱼符:“看清楚了,本官,华容开国县男、侍御史、检校国子监算学博士范铮。” 范铮的敕授文牒,没有“除”字,虽然是从监察御史升侍御史了,其他官职并没有除去。 御史台这个衙门,没有执掌文武权力,却让文武都战栗。 萧灞毗叫道:“侍御史无权干涉折冲府之事!” 咦,这个滚刀肉,还是蛮懂御史台的嘛。 范铮咳了一声:“可是,本官现在是奉圣令及御史台之令,彻查安业城百姓沦为流民,及折冲都尉谋反一案啊。” 萧灞毗叫道:“这些刁民竟敢逃脱,待本都尉将他们尽数杀了!至于说谋反,侍御史请看,就我折冲府兵不满员、人心涣散的模样,哪来的胆子谋反?” 原来伱也知道这些啊! 范铮笑眯眯地举手,雷九从一名府兵手中夺过横刀,在萧灞毗面前出鞘。 “问题在于,你如何证明你不是谋反?”范铮笑道。 “我是兰陵萧氏子孙!” 摇头。 “我是侯尚书旧部!” 再摇头。 “我是宋国公族孙!” 范铮摇头:“看,没救了,他证明不了他不是在谋反。杀了吧!” “刀下留人!”快马直奔,张阿难单手举着诏令,眉眼间满是焦急。 范铮手一挥,雷九手起刀落,好大一颗人头骨碌碌在泥土里翻滚,血液被浓密的草根吸了个饱。 张阿难下马,恨铁不成钢地指了指范铮,半晌说不出话。 第183章 觉得御史台好欺负啊? “混账玩意,你的手慢那么一丝,萧灞毗的命就保住了啊!”张阿难唏嘘。“吏部尚书、陈国公侯君集,挟灭高昌大势归来,来势汹汹,不是你能挡得住的啊!” 范铮嘿嘿一笑:“无所谓啊!我是御史台的人,又不是六部官吏,看他脸色干嘛?了不得,脱一身官服,回家逗弄娃儿去。” 鲜于匡济瓮声瓮气地回答:“此事,本郎将与侍御史共同进退!这是大唐的折冲府吗?这是响马窝子!半数以上,手上都沾了血的。” 安业城的府兵,半数被绳子拴住手,拴蚂蚱似的。 这样的拴法,行进途中,要解决便溺问题,势必先请求解开手腕,所以又有个名目,叫“解手”。 半个折冲府被押着,浩浩荡荡来到蓝田关下,麻木的流民嚎了出声,挂在竿上的那颗萧灞毗的头颅,被流民抢了下来,一人一口,生生啃了个面目全非。 啧,就不嫌膈应。 “回去吧!安业城已经被得清理了一遍,所有害过人的都在这里了。”范铮挥手,为此行做了一个总结, 胡翁缓缓跪下,其余人也跟着跪下,对着范铮磕了三个响头。 哦,范铮的位置在西面,也许他们磕的,是长安城太极宫呢? 不,不是也许,是必须。 范铮无论如何也不能背负这名声。 “陛下有令,免礼,诏安业城百姓返乡,各自安居乐业!雍州奉送的粮食,可以拉回安业城食用。” 范铮瞎话张嘴就来,先把李世民扯上。 张阿难露出一丝笑容。 这个小滑头! 确实滑不留手,这句话一出,他便是代天子受礼,谁也没法挑刺了。 山谷中的流民,相互搀扶着,蹒跚地重回故里。 卜塘松了口气,押着粮车要跟去安业城。 粮太陈了,必须尽快送出去,留在雍州库里也只能去喂鸡鸭。 “参军且等等,我想问一下,雍州的正仓、义仓、常平仓,如果存粮超过年限了,通常会如何处置?如果要大量采买秕谷,又需要通过什么途径?” 范铮问道。 “超过存放年限,通常会贱卖,然后豪强们买去喂禽兽,却是以禽为主。秕谷,华容开国县男想要,雍州仓曹也可以代劳。” 只有豪强才有能力消化雍州的陈粮,那些只能果腹的百姓嘛,看看就行了。 如果百姓们可以各家各户推出一个共同人物,从各家收钱,参与进来,卜塘也不会拒绝就是了。 问题是到了现在,没有一个这样的人物。 队伍行到明德门时,百姓沸腾了。 从来大唐的兵马回来,押解的都是异族、逆贼,押府兵是开天辟地头一回! 押解的翊卫解说了两句,铺天盖地的臭鸡子、烂虾、菜帮子给府兵们来了一次洗礼。 “郎将带翊卫,将他们押解大理寺吧,本官拿这颗人头去太极殿交差。” 范铮笑了一声。 虽然范铮的品秩不够,但侍御史的位置有加成,与五品官员是平等称呼的。 鲜于匡济咬牙切齿:“待交割完,本郎将上殿,与台端共进退!” 范铮微笑:“郎将好意心领,不过,用不着的,本来就是奉陛下命处置。” 太极殿中的气氛肃杀,挟胜归来的侯君集,气焰正高,隐隐有与程咬金等人平起平坐的势头,不再收敛性格。 范铮举角笏:“臣范铮,奉命处置蓝田关事宜,今已全面处置,特来缴令。” 侍御史奏事,是不加官号的。 侯君集眼色阴霾:“本官就想问问,御史台什么时候可以插手兵部的事?” 范铮叹了一声:“难怪人说侯尚书少不读书。” 这一句,可真把侯君集的老底揭了。 侯君集的耶耶为官,阿耶却是个破落户,加上生性好舞刀弄枪,确实没读什么书。 “御史台的职司,纠举百僚,想来尚书不会认为兵部超脱百僚的范畴了吧?”范铮侃侃而谈。“军中的监军,严格地说,是在代行御史台的职司。” “何况,此次是圣令、台令齐下,尚书不会觉得,陛下也不该插手兵部吧?再说,侯尚书怕是忘了一件事,你现在是吏部尚书,管兵部的事,不嫌手伸得太长了吗?” 一顶大帽子,扣得侯君集双目尽赤,却真不敢否认。 虽是为旧部出头,却真的逾越了。 “查,安业城中,折冲都尉萧灞毗,鱼肉乡里,常常以‘证明’为由,夺人家产、掳人妻女,逼得上千子民背井离乡,向蓝田关乞活。” “臣范铮,驰入安业城,城防约等于无,府兵劫掠嬉戏,折冲府吃空饷,府兵加辅兵,不足五百之数,战鼓蒙尘,校场杂草丛生,折冲都尉萧灞毗正劫民女而归。” “为正大唐纲纪,令天下府兵重整风气,臣只能以萧灞毗的人头祭旗了。” 张阿难打开匣子,露出被啃得稀烂的人头,饶是李世民、程咬金这种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老将,都忍不住吸了口凉气。 侯君集咆哮:“萧灞毗即便真犯了事,当诛,也不该受此折辱!陛下,臣弹劾侍御史范铮,辱将士尸首!” 范铮笑道:“六部之首的吏部尚书,说出这话,未免让人看轻。此人头,是在蓝田关下,为流民哄抢,一人咬一口所致,有右武卫翊府右郎将鲜于匡济、汶江县侯在场为证。” 满朝大臣都惊出了一声冷汗。 欺压小民的事,即便许多大臣立身正直,总有子侄辈胡作非为,区别是严重与否。 萧灞毗的遭遇,当拿回去告诫族人,勿行非法、广施仁义! 当然,如礼部尚书李道宗,他就没法广施仁义了。 有些东西啊,他就得忌惮,除了本性恶劣的,有多少宗室是无奈之举? 西汉的丞相萧何,他真的愿意贪百姓的田地吗? 侍御史唐临,温吞吞地出班,举笏:“臣唐临,弹劾交河道行军大总管侯君集,私自配良人为奴,擅取高昌王室宝物,致使交河军军纪涣散,人人皆取财物,唯阿史那杜尔部秋毫无犯。” “此风,不可长!” 咋,觉得御史台好欺负啊? 第184章 功臣变罪臣 一说到钱,满朝文武就变色了。 程咬金出班,一脚踢到侯君集屁股上,咆哮道:“欺师灭祖的狗东西!大汉越打越穷,我大唐为何越打越富?” “缴获归公,论功行赏,才是越来越强的原因!你以为,你们出征的粮草,不要钱?” 侯君集勃然大怒,挥拳相向:“倚老卖老的匹夫,响马!耶耶灭了高昌,就是取一些财物,也是理所当然!怎么着,是我交河军没有缴获吗?送到左藏署、右藏署的物品不抵靡费吗?” 侯君集早就看程咬金不顺眼了,要不是这厮资格老,凭什么坐耶耶头上? 真以为打仗,就凭着一手马槊冲锋而已吗? “欺师灭祖”四个字,更是戳到侯君集的痛处。 侯君集出身低微,欲拜李靖为师,李靖不允。 然后,李世民出面,半带强迫地让李靖收徒。 李靖对侯君集是有保留的,兵法也只教了半部,剩余的无论如何不肯教。 再加上,因为侯君集骑马过衙门而不觉,李靖说他有反意,侯君集则向李世民告发李靖谋反。 (出自唐朝刘肃的《大唐新语》,不排除有编故事的成分。) 而且,程咬金这厮,对其他资历更浅的并不排斥,独独排斥侯君集! 要不是打不过这老匹夫,侯君集早就揍他了。 耶耶忍够了! 新仇旧恨堆积,两个着阜绢甲的武将在太极殿开撕了。 你一拳、我一脚,兀自不够尽兴,两人贴身开打。 稳稳占着上风的程咬金,伸手一抓、一扯,裂帛声响彻太极殿,侯君集的阜绢甲,以及半截中衣被撕开,画风有点辣眼睛。 不过,不辣眼睛,就不是程咬金。 程咬金乘胜追击,几乎把侯君集的中衣撕成了抱腹。 抱腹是汉之后的称呼,明朝之后,此物名为肚兜。 吴黑闼在一旁大呼小叫:“响马头子!抱他!摔他!骑他!” 中书舍人杨弘礼,挥着拳头呐喊:“卢国公,揍他!这是在砸大唐的锅!” 殿中侍御史张行成大呼:“卢国公,替我打上两拳!我送伱一坛中山地缸荻粱酒!” 荻粱,与蜀黍相同,是高粱的别称。 完犊子,整个太极殿已经不正常了。 程咬金哈哈大笑,一拳打得侯君集面颊肿起:“你个副端,耶耶记住了,不可赖账!” 李世民在御座上纹丝不动,要不是眼睛睁着,张阿难都以为他睡着了。 心腹爱将挨揍,以往李世民多少会帮腔,今天却视而不见。 原因很简单,程咬金的举动,虽然莽撞了点,话却一点没错。 大唐以战而强,凭的就是缴获填军资,统一按军功奖励。 也许,一次军功给不了多少,但五亩永业田,也能让府兵、翊卫们嗷嗷叫着往前冲。 侯君集开这个坏头,让府兵们打开了一个新天地。 原来,我们也可以私分战利品的? 战利品被出战的兵马瓜分完了,朝廷的窟窿谁来填? 瓜娃晓得不,贞观初年,朕的袍子都没得新滴不? 侯君集都变得两眼乌青了,李世民才轻咳一声,程咬金立刻跳开,指着侯君集骂道:“不服气,退朝后去朱雀门练练!” 御史大夫李乾佑缓缓出班。 大佬往往最后一个出场,这才有格调。 御史台的最终打击,终于降临。 “安业折冲府糜烂如斯,兵部侍郎、兵部郎中当细细盘查。臣以为,陛下当重新任兵部侍郎,免得本就缺尚书的兵部混乱。” 这一刀,砍得侯君集无法呼吸。 他了八年心思培养的心腹,被李乾佑一拳打倒。 看似人畜无害的李乾佑、唐临,出手就刀刀致命! “御史大夫之意,何人比较合适?” 李世民淡淡地问道。 稍的官场经验的范铮,听出了一丝怪味。 李乾佑经验丰富地挡了回去:“御史台只管纠举百僚,官员遴选却是三省、吏部职司,臣不知。” 李世民本想对御史台敲打一下,却只能作罢。 “尚书右仆射以为谁合适?” 李世民看向申国公高士廉。 没辙,侯君集这个吏部尚书是废了,只能以前吏部尚书的意见来抉择。 高士廉老眼闪过一丝光芒:“中书舍人杨弘礼,系出将门,为兵部侍郎么,倒也合适。” 杨弘礼是前朝名将杨素的侄儿,高士廉的话没有半点水分。 李世民等了许久,没听到高士廉的下一句话,诧异地问:“兵部尚书人选,爱卿就不提了?” 高士廉眼皮垂了下来:“兵部尚书之位,至关重要,不是老臣能置喙的,想必陛下也有了腹案。” 被戳破了心思的李世民尴尬大大笑。 舅父就是亲家,果然很了解朕嘛,这一点点小心思都卖弄不了。 “朕有意迁并州大都督府长史李世积回来,执掌兵部尚书职司。”李世民看向三省主官。 吏部,靠边站,三品大员的任免,不是吏部的权限。 中书令杨师道、侍中魏征、尚书左仆射房玄龄、尚书右仆射高士廉、司空长孙无忌,对李世积的资历、能力、忠诚都没有异议。 李世积的忠诚加成,一般人都难抵挡。 更重要的是,李世民这个皇帝会越来越远离战场,李靖越来越老迈,李孝恭薨了,大唐需要新的统帅出来接棒。 李世积的忠诚度极高,指挥艺术也远非吴下阿蒙,岁数也不大不小,正好成为军队新的主心骨。 “大理寺,先将侯君集带去审理吧。” 李世民郁闷地吐了口气。 烂泥扶不上墙! 原本还以为,可以强行扶心腹上位! 最大的受益者,是没有掺和分赃的阿史那杜尔,被封毕国公。 吃亏是福,这句话用在这里格外合适。 其他人,最多就是个功过相抵。 中书侍郎刘洎,立刻上表,洋洋洒洒上千字,为侯君集陈情。 核心目的就一个,侯君集有过,也有功,有功之臣不应受牢狱之灾,希望宽恕侯君集,为后来者看到皇帝的博大胸襟。 狱,自然是出了。 实职,自然也免了。 从前的香饽饽,如今无人问津了。 第185章 礼不可废 吐蕃以黄金器千斤,向大唐求娶公主。 礼部侍郎令狐德棻,坐在治书侍御史刘祥道的公房里,笑眯眯地看向范铮。 “吐蕃求亲,陛下有意赐婚,你有何见解?” 范铮苦笑:“侍郎未免太看得起下官了,赐婚与否,国之大事,不是区区六品官能置喙的。” 令狐德棻推来茶碗:“你姑妄言之,我姑妄听之。” 范铮捋了一下思路:“这个赐婚,陛下属意,自然是谁也动摇不了的。” “但是,在嫁妆上,我们就可以思量一下。” “丝帛之类的,可以厚赠;工农水渠,不给;兵家、农家、地理书籍,不准出境;佛家经卷、高僧,礼送去吐蕃,千人,甚至是万人,那些招提不是有很多不在簿籍的僧尼吗?” 哦,别说范铮腹黑,本来正史就送了僧人上去,区别是规模大小。 令狐德棻吮了一口热茶,驱散一些身上的寒意:“好像祠部郎中沃鯌就提过,侍御史对佛家,小有看法?” 范铮笑道:“这可冤枉下官了,下官与波颇、玄谟二位禅师也颇有交情,怎么能有偏见呢?” “于众生而言,佛道都有慰藉心灵之能,亦有妙手慈心之辈,当然有正面意义。” “但是,天下的事吧,他都有一个限度。你要说长安百万之众,供奉十余所寺观,当然没问题;如果达到千寺、甚至是万寺,相信任何一个皇帝都会如周武帝一般。” “下官在祠部司为辅,大致看过一眼卷宗,天下寺观的比例是三比一。上官可曾想过,这只是在籍的寺。” 令狐德棻大笑:“所以,一送了之吗?” 范铮轻轻摇头:“当然没那么简单。吐蕃是苯教的地盘,而吐蕃赞普松赞干布又有意引入佛教,对抗苯教,只不过是与大唐一拍即合而已。” “当然,陛下及各位宰辅须心中有数,吐蕃的王称为赞普,妃称为赞蒙,一个赞普对应多位赞蒙,很难说以谁为主。” “松赞干布原来就娶了芒萨赤嘉,又与大羊同和亲,娶了萨勒托曼,再向泥婆罗求娶了颇恭东萨赤尊。赞蒙芒萨赤嘉为松赞干布育有一子,名贡松贡赞。” 倒不是说公主的地位如何,其实这东西,大家都心里有数,各自宣称胜利罢了。 范铮提醒的用意在于,人家已经有子嗣了,不要痴心妄想靠公主的子嗣,换取吐蕃的亲近。 其实,整个大唐都没发觉,高原的新霸主吐蕃力压大羊同,只要有一个合适的契机,已经吞了苏毗的吐蕃,借了大唐赐婚之势,就可能会拉拢羊同某一方的大势力。 到时候,大羊同未必能扛得住松赞干布的雷霆攻击。 可谁会真正在意那与大唐隔绝的大羊同呢? 倒是贞观五年,大羊同遣使来朝贡了一回。 即便是后来的《唐会要》,对大羊同的记载也不够详细,并且说“无文字”。 这个是以讹传讹了,不说邦交、考古出现的文字,就说苯教,没文字怎么传播? 倒是那个首领下葬的记录,与后世考古吻合:抉去其脑,实以珠玉,剖其五脏,易以黄金鼻,银齿,以人为殉。 就算大唐想伸手拉一把,也鞭长莫及。 从大唐去大羊同,要么上吐蕃,一路走高原,上马儿敢、察瓦绒、波窝等地,过切玛拉、堆枯绕,到玛旁雍错湖,上大羊同都府穹隆银堡。 要么,行三四千里到于阗,从喀拉喀什河畔上克里雅古道,抵达日土,于阗上去是近千里的路段,还要经过几个小火山。 要么,从大勃律东上。 所以,即便有利用羊同牵制吐蕃的心思,也不现实。 西域那头,大唐才控制了一个西州、一个伊州呢,也就是甜瓜与葡萄管够而已。 于阗,根本没能力触及。 哎,那些太烦恼,也不是范铮能解决得了的麻烦。 “明年一月,吐蕃国相禄东赞会来亲迎公主。”令狐德棻撇嘴。 “就是那个号称吐蕃 令狐德棻吃惊地起身:“竟然如此!本官需要马上入宫!” —— 两仪殿内,烘着脚炉,李世民看向令狐德棻:“这些,都不是大问题吧?” 令狐德棻倔强地抬头:“礼不可废,国相与副相,一字之差,谬之千里!” 老夫认为不行,那就不行,谁来了都不好使! 如果吐蕃之前说明是副相,老夫也认了,可吐蕃白纸黑字说的是国相! 李世民头疼了。 距离公主出嫁之期也只有两个月不到,就是让吐蕃的使者打马,昼夜兼程,也赶不了来回一万二千里地吧? 更别说山路崎岖,落差能让人格外不适了。 即便是礼部尚书李道宗来劝说,令狐德棻老头就是死倔着不肯退让。 “礼不可废,吐蕃如果不拿出诚意,让其大论琼波·邦色前来,除非是让臣乞骸骨,否则休想通过。” “江夏郡王也别说话,反正嫁的不是伱的女儿,你无所谓。” 令狐德棻老头的嘴巴可不饶人。 没有明确的史料表明,文成公主与李道宗就是父女。 至于说李道宗送亲——弘化公主还是李道明送亲呢,难道就是李道明的女儿? 无奈之下,李世民只能让中书省通事舍人来济,从四方馆召来吐蕃使者,将令狐德棻的意思说了。 吐蕃使者眨巴着眼睛,带着两砣赭红的面颊堆起笑容,伸臂抚胸躬身:“尊敬的天可汗,如你所愿,大论琼波·邦色一定会在元日前赶到长安城。” 李世民、李道宗、令狐德棻相对无语。 待来济将人领下去,李世民才拍着桌子:“想不到啊!若不是彭城县子执意,朕竟然不知道,吐蕃的大论在大唐境内!” 是啊,六千里地呢,大论插上翅膀也飞不过来。 就算是松州,离长安城也有二千二百五十里呢! 李道宗的目光渐冷,手指在舆图上划了几下:“最有可能,是藏身秦州。吐蕃觊觎我陇右道,意欲何为?臣请射猎秦州!” 李世民目光凝重,缓缓摇头。 第186章 战略包围 范铮被抓差到两仪殿时,人都是懵的。 这里,是区区六品官能进的吗? 两仪殿位于太极殿之后,是皇帝批阅奏折、与宰辅议事之所,隋朝取名“中华殿”,贞观五年改为现名。 吐槽一下,这个名字,真没“中华殿”大气。 殿内随意多了,臣子皆有坐处,有案,奉茶,有可以前倚的凭几,要是再加上生瓜子,妥妥的茶话会。 大唐的舆图, 图,没有后世在网上看在那么大,羁縻之所都以色染之。 君臣都心知肚明,羁縻只是表示地方臣服,却不能算成大唐的经制州。 甚至,曾经的经制州,还有可能退化成羁縻州。 举个例子,贞观十一年的黔州都督府,都矩州(贵阳)等十五经制州;到了天宝元年,矩州依旧为黔州都督府所辖,却已经退化为五十羁縻州之一。 羁縻只接受部分朝廷号令,其实仍旧自主,就是个小藩国。 你要乐意,舆图上还可以把藩国加进去,也可以洋洋得意地自称是大唐的疆域,然而没有任何实际意义。 自欺欺人罢了。 拳头大了,任何地方都可以自古以来。 实际上,对西南方向,大唐长期以来是不够重视的,云贵两地,都是各自势力把持,朝廷施以羁縻而已,什么东谢蛮、西赵蛮、东爨、西爨、昆弥国、金齿部、濮子部各自为政,朝廷也懒得在山区下功夫,就这么听之任之。 按后世的地理,是从川到湘、到桂、到安南,成了事实上的边疆。 舆图上,对于吐蕃国的描绘极少,也就是马儿敢、察瓦绒与逻些城标明了位置。 没法,外人初上高原,相当部分人反应剧烈,职方司的人,真正深入的没多少,还付出了不少代价。 “华容开国县男,素闻你颇有一番见解,今日朕洗耳恭听,不拘对错,绝不追究。”李世民表明了态度。 令狐德棻、孔颖达、郭嗣本、刘善都笑眯眯地点头,表现出善意。 程咬金大喉咙在叫嚷:“那不成,哪怕他不能让老程完全信服吧,好歹也得有模有样。真胡说八道,老程请他尝尝瓦岗特产的拳头。” 范铮了然。 李世民的态度是表示没有官方的责任,程咬金的拳头,实际上也是李世民的意志。 多少得有点真货,要不然皮肉得受苦。 幸好耶耶容貌不出众。 “先说吐蕃吧。吐蕃本来是个小到可以忽略的国度,从上一任赞普囊日论赞起,原本窝在匹播城周边的山南雅隆一系,势力骤然庞大,得后藏系的大论琼波·邦色加入,得苏毗系原大论娘·芒布杰尚囊为首的娘氏加入。” “然后,因为极力安抚新加入的后藏、苏毗两系,忽略了原有的雅隆系,外戚、高原霸主大羊同攻伐,娘波、达波、工布、苏毗相继反叛,囊日论赞为原山南的老班底毒杀。” 这一段,《敦煌文献》只是一笔带过,《柱间史》倒是稍微详细些,就是《柱间史》的行文风格,据学者推论,晚于松赞干布时期几百年。 注意,琼波·邦色这个人,虽然在吐蕃历史上颇有恶名,在这关键时候,仍旧带着后藏紧紧跟随吐蕃。 所以,琼波·邦色当初,对娘·芒布杰尚囊任大论是极不服气的,凭什么他就上去了,难道当初我的跟随的态度不够坚定么? “松赞干布十二岁登基,在叔父与忠臣的辅佐下,杀逆臣,重新收复娘波、达波、工布,娘·芒布杰尚囊凭三寸不烂之舌收复苏毗,势力大涨。” “期间,大羊同的兵马攻伐,皆在年楚河地区的娘若被挡了回去,双方现在是谁也奈何不了谁。” “大羊同以苯教辛饶为尊、国王次之,虽然国主李迷夏也是个雄心勃勃的,奈何终究受掣肘,再有雄心也难尽展拳脚。” “弃宗弄赞……” 长孙无忌打断了范铮的话:“怎么又冒出个弃宗弄赞?” 范铮解释:“吐蕃国主,名弃宗弄赞,因为翻译的问题,也可以写为弃苏农赞。松赞干布是臣民上的尊号,意思为‘端庄尊严、深邃沉宏’,赞普为国主,直译为雄强丈夫,也有保护神之意。” “借大唐赐婚的势头,吐蕃可以再拉拢大羊同的大势力。双方本就渊源极深,相互纠葛,吐蕃的大论琼波·邦色,与大羊同的大论琼保·热桑杰,系出同族,保字与波字不过是翻译中出现的差异。” “早晚吐蕃吞并了大羊同,一统高原,要养更多的人口,需要对外扩张。” “高原东面的大唐,必然是最佳选择。” 程咬金上前,戳了戳松州之西的位置:“东女国等西山八国、白兰羌等地方拦不住?也对,能拦,当初就不会打到松州,让老牛出风头了。” 范铮点头:“正所谓:居高临下,势如破竹。这些零星小国,很多还没有大唐的一个县人口多,即便是最大的东女国,也不过四万余户,胜兵过万。” 至于记录的八十余城,平均一城五百户,你说是聚居的镇子倒正常。 贞观年与东女国的接触,是李靖灭了突厥,解救回武德年间来长安朝贡、回陇右时被突厥掳去的东女国使者。 地方太偏僻了呀。 “生羌粘信部、龙诺部,在大唐与吐蕃之间左右摇摆,人称‘两面羌’。” 所以,阻止吐蕃下高原,很难。 还有一个困难的地方,范铮没说。 因为有古羌与高原原生孟族融合,言语、习俗上有共通之处,羌人对于吐蕃的接纳心理,远远大于大唐。 两唐书写高原人为羌人后裔,太片面了。 至于那种拎着一两个发音相近、意思有别的词,就生拉硬扯说是同源的“专家”,可去伱的吧! 全世界好多国家、族群,“妈”的发音还相近呢,你咋不说,无论什么肤色都是一个祖宗? “你的意思,堵死松州这条道吗?”长孙无忌若有所思。 范铮摇头:“堵不住。松州是最好走的道,但从马儿敢到聿赍城、下昆弥国,可以威胁到剑南道南部;从吐蕃野马驿翻越唐古拉山口,过沱沱河,入吐谷浑格尔木,古称麝香丝绸之路;从大羊同日土,走千里之遥,下西域于阗喀拉喀什河,人称克里雅古道。” 第187章 这很程咬金 右候卫将军梁建方沉吟:“也就是说,要防止吐蕃下山,松州、昆弥国、吐谷浑、于阗都得堵死?真麻烦,为什么不选择直接打上去呢?” 梁建方的名字,在唐史里没有单独列传,却也是少有的骁勇之将。 当年的洛阳之战,尉迟敬德强攻,梁建方、高甑生为辅,生擒王琬。 能成为尉迟敬德这种勇将的辅助,梁建方的武力,至少不会较程咬金弱多少。 当时同行的高甑生,混到了利州刺史,打吐谷浑的时候为盐泽道行军总管,因误期受李靖处罚,不服气反告李靖谋反,导致李靖称病、阖门自守,他也因诬告反坐被流放了。 李靖称病不出,其实与他打突厥回来、遇弹劾的反应是一样的。 功高震主,正好有弹劾可以当台阶下。 范铮回答:“因为吐蕃地处高原,落差极大,中原兵马上去,容易生病,头晕、呕吐,严重的可能会死。嗯,你可以想一下,吐谷浑当地为什么有山会叫汉哭山。” 这个山名,污辱的意思肯定有,但人家表达的意思也很清晰,山太高了,汉人一定不适应! 即便是在后世的条件下,上高原的人群依旧没法完全免除高反,偶尔还会有因高原反应而死亡的情况。 在大唐,没有足够的条件支持,伤亡肯定不小,甚至会超过战斗损伤。 因为牛进达在松州轻易获胜,诸将对吐蕃的凶悍估量不足。 范铮郑重提醒:“吐蕃只是因为立国不久,对打法还没有及时改进,松州大捷也是因为牛进达将军夜袭,万万不可小觑!” “吐蕃每个军事单位为东岱,千人到万人都有,长官叫东本。正式的军士,叫桂;每个桂下面有一群奴隶兵,叫庸。” “因为生存环境的恶劣,吐蕃人天性彪悍,尊崇勇士,所有逃跑的人,脑袋上必须戴一条狐狸尾巴,被左邻右舍指指点点。” “吐蕃对于冶炼、医药,都有独到之处,兵刃也不算差。” 最重的一点,吐谷浑、昆弥国等藩篱,因为地广人稀、山高林密等原因,大唐对它们是真没下功夫去控制。 对西南等地,整个唐朝的态度,鼻孔朝天,看不上! 啧,也不晓得他们哪来的底气,宁愿往西域之西扩张,也不细看云贵的。 “臣以为,大唐对西南方向,失之偏颇了。别的不说,昆弥国附近,铜铁矿之丰富,足够大唐少府监铸钱监再立几口炉子了。” 当然,运输是个大问题。 乌蒙山、哀牢山、无量山,不都有大量的铜铁吗? 可惜,乌蒙山的矿山,以最大的汤丹矿为例,那个路,连乌蒙马上去腿都打哆嗦,倾斜的坡度让人望而却步。 所以啊,即便汤丹矿归唐兴县,唐兴县归曲州,曲州为经制州,那又怎么样? 曲州治所朱提县,距长安四千三百三十里,全州两个县共一千零九十四户。 不觉得异常? 这就相当于说,后世常住人口八十余万、农村人口占三十余万的昭通昭阳区,连带东川,在大唐时候才三五千人。 可能么? 原因只有一个,对于当地的乌蛮,官府无力管束,自然也没法编户。 不要听历史课吹嘘,大唐的民族策略如何优异,别看广告,看疗效。 矩州从经制州退为羁縻州、羁縻的洱海地区蒙舍诏异军突起,原因呢? 当年段纶传檄而定的南宁州各地,当真天生反骨? 大唐重心移向西域,全力谋取丝绸之路,对各地乌蛮、白蛮忽视,你自己不在意,也莫怪他人取之。 官吏不通当地习俗,动不动作威作福,然后脾气本来就不好的西南人,难免就杠上了。 恩威并施,才是治理的方法。 梁建方请缨:“既然如此,拿下昆弥国!臣愿为一先锋,取昆弥国!” “昆弥国,共十万余户,兵数万。有百余部以杨、李、赵、董为大姓,语略同大唐,自称是当年楚国庄蹻遗留下的后人。” “西洱河附近,白蛮、乌蛮、马国,多半还是当年哀牢古国分出来的族裔,还须顾及当地忌讳。” “就像下官当年赴壁州,查獠人造反一事,结果是刺史蓄意请獠人吃狗肉宴,獠人恰恰最忌讳这个,能不反么?” “关于此事,臣也想请陛下令民部主持,搜集各地各族的忌讳,印为簿册,下发各部、州、县衙门及诸府、卫,每一个新入衙的人都要颂读一遍,了然于胸。” 李世民起身:“华容开国县男的意思,是要向各族低头么?” 范铮轻轻摇头:“绝无此意!臣的目的,只是让官民之间减少不必要的摩擦。獠人不吃狗肉,又不会强行冲进汉人聚集地、强求汉人不许吃狗肉,只要不让獠人吃狗肉,最多稍稍注意别当人家面吃狗肉即可。” 李世民眼神一亮:“如果有强求不许吃狗肉的呢?” 范铮呵呵一声:“当地正堂官、上佐全部罢官。” 嗯? 程咬金拍腿大笑:“这娃儿,有点东西!改天去老程家吃牛肉!” 吴黑闼笑道:“没错,他昨天才讹了人家殿中侍御史一坛地缸荻粱酒!” 程咬金得意洋洋地笑了:“那叫讹吗?那是他心甘情愿应下的。” 吴黑闼揭短:“张行成答应了一坛没错,可你顺手抢了两坛。” “响马的事,能叫抢吗?那叫借!伱忘本!”程咬金一指吴黑闼,黑白颠倒得无比流畅。 连李世民都忍不住笑了。 这很程咬金。 细细揣摩,范铮最后一句话很有道理,如果这都管不了,官员是干嘛吃的? “三省以为,华容开国县男之议如何?”李世民开口。 “臣以为,令民部收集整理各族忌讳、刊印成册,再下发各衙、府、卫,可行!”门下侍中魏征颔首。 “老臣觉得,是不是给吐蕃添一添麻烦,与大羊同……”杨师道的话戛然而止。 显然,他也想到了道路的问题。 房玄龄思索了一下:“取舍难定。大唐是向西移,还是兼顾西南,都需要大量的人力、财力,臣需要细细思量。” 房谋杜断,房玄龄的主意多,偏偏在取舍上容易卡壳。 高士廉点头:“老夫觉得吧,西南这头,不妨取一地,让人一试。” 第188章 白叠 “华容开国县男建言有功,朝廷一时半会也不能再拔擢你了。这样吧,你可以索取一些国库之物。” 貔貅李世民难得开口。 当然,识相点,别挑太贵的,朕还得省点钱选秀女。 “陛下也知道,敦化坊开了坊学,娃儿们写字太废纸。臣在太府寺右藏署,看到有各地送来的纸张,不知道可否赏赐一些?” 范铮扫了一眼侍立在李世民身后的门下省给事中许敬宗。 老奸佞,本官可记得当日的话哟。 许敬宗额头冒出了冷汗,依旧壮着胆子开口:“臣许敬宗启禀陛下,右藏署的纸张,都有定额的。各衙门的文牒、国子监的用纸、宫中的书写、皇后抄佛经,都是右藏署所出。” “去岁末,右藏署的纸张还不敷使用,最后是临时调了一批藤角纸才补上了缺口……” 这个记仇的! 老许的颜面,可以掉在江都,却不能掉在这后辈晚生面前! 许敬宗倒不怕李世民发怒,跟他的时间太长,早了解到皇帝的秉性,你说得有理、态度别激烈,绝对不会胡乱怪罪的。 范铮微笑:“这样啊!臣不会令陛下为难,就是买纸太费钱了,臣可以自己造吧?这不算‘夺下人之利’吧?” 范铮说的,是民部的规定:工、商之家不得预于士,食禄之人不得夺下人之利。 这话呢,看解释权,可以说成直接利用职权,遏制他人利益,以谋取自己的利益;也可以说成不要与民众争夺同一个行业的利润。 现实是:哼哼,平康坊的楼子,有一座就是司空、赵国公长孙无忌的。 范铮的问话,不过是在下钩子。 国子祭酒、曲阜县公孔颖达,鼻孔里哼了一声:“谁敢,老夫的笏板不饶人!” 孔颖达的战斗力不值一提,十八学士嘛,在场也有好几个,大儒也同样不缺,但孔子三十二代孙的身份,天然占据了优势。 只要他有道理,真举着笏板打人,伱也只能闪避啊! 许敬宗讪笑。 别说,他还真打了这个鬼主意,偏偏被孔颖达硬梆梆地打消了。 李世民咳了一声:“朕许了你东西,纸张你不取,就另选一样吧。” 范铮笑了笑:“大军既然拿下了高昌,白叠应该不少吧?” 别说李世民不知道白叠可以织衣物,高昌可就是用白叠织衣物呢。 不过嘛,高昌的,它是短绒,在没有解决纺织技术之前,缺点还是蛮明显的,纤维不够长嘛。 “有二十车呢,都拿去!” 虚惊一场,还以为范铮会要什么贵重的东西呢。 就目前而言,白叠对太极宫就是个鸡肋,没找到正确的打开方式,范铮愿意接手可再好不过了。 …… 白叠一车车卸在敦化坊前,范铮吆喝着:“谁也不许带火源过来,否则腿打折!” “打折”,已经成为敦化坊专用词了。 “婆娘、娃儿、妹娃子,不许闹腾,乖乖从家里抬草墩来,坐着把这一粒粒籽捡到簸箕里!捡好的白叠,放大竹筐里!卖力地干,保证你们穿上热乎衣裳!” 铁小壮从旁边牵着小叫驴过来,取下摞着的竹筐,抓了一把白叠揉搓,乌黑的爪子瞬间把白叠变为黑叠。 范铮一巴掌打开那黑手:“你这猪蹄,洗都没洗过,就来折腾!滚蛋!” 铁小壮吐着舌头,一脸怪相:“本陪戎副尉滚远了啊!” 范铮皱眉:“啥意思?” “今天,有兵部的官员来找我,说让我准备挑一队府兵……”铁小壮实话实说。 长安的冬天本就没什么风,挑人也不过是针对性训练而已,比如说身上绑绳索,突然从树杈上跳下来。 身子要保持平扑的姿势,而不是头上脚下。 “收拾干净些,别露怯,遇到谁不听话,枣木短棍抽他。再有不听话的,你甩手不干,明白吗?要有脾气些。” 范铮给铁小壮打气。 “可是,皇帝不会砍了我脑袋吗?”铁小壮半信半疑地问。 “噗,你又不是没见过皇帝。皇帝也得讲道理,只要你占理,舅父敢跟皇帝打官司!” 这话,当然有点吹牛皮的成分。 “最重要的是,放眼大唐,在这一块,谁能跟你铁小壮相提并论啊!就是我都不行啊!” 范铮吹捧了一下铁小壮。 嘿,铁小壮瞬间精神抖擞,连根本有不起的肚腩都在挺了,走路还模仿范铮踱官步的架势,惹得婆娘们哈哈大笑。 在坊内见范铮这个官员见惯了,坊民们对上官员,自然也没那么卑微了。 要是当年,陪戎副尉可就能让坊民退避三舍了。 铁大壮笑呵呵地叉手:“小民拜见华容开国县男!那个东西,我又琢磨出几个式样,改天让娃儿手下的人去试试?” 范铮想笑,敦化坊的人啊,一个个开始滑了。 铁大壮的意思很明显,东西是准备好了,可不能让自己娃儿试飞,扛这天大的风险。 范铮笑道:“那是你父子的事咯!对了,啥时候请客?” “请客!摆酒!” 婆娘、娃儿、妹娃子都在起哄。 铁大壮老脸笑出了一朵菊:“明年,哈哈,明年。” 范铮点头:“你们可都听到了,赶紧攒钱随礼,明年可没多久了。” 樊大娘 一个个打趣起来,铁大壮却越发得意了。 哎呀,终于哄得苦贞贞点头了呀! 铁小壮咧嘴笑了:“终于要有后娘照顾我了!哎呀,吃了十年猪食,终于能混顿好的。” 铁大壮佯怒:“兔崽子,找死!敢把我铁家最大的机密泄漏出来!” 坊民们一通狂笑。 乐林氏拄着棍儿往旁边经过,恨恨地瞪了铁大壮一眼,佝偻着腰转身回宅院。 苦贞贞离开这几年,她的岁数上来了,终于感觉到身边没有人陪伴的苦楚。 早上起来,再没有温水洗面; 晚上睡前,再没有热水烫脚; 背痒痒了,自己挠; 老腰发酸,反手捶。 可惜呀,当初一个逆来顺受的苦贞贞,生生被她逼到和离。 乐喜虽然绝口不提此事,却再也不肯说亲事了——街坊四邻也没哪家敢与乐喜攀亲。 第189章 可装到了 樊大娘手脚麻利地捡开白叠子,嗓门依旧很大:“范铮兄弟,这不是高昌的白叠吗?那些贵人不是种了当看?” 范铮笑道:“那才叫暴殄天物!这东西,是上天给百姓最好的御寒之物。” 纺织什么的,一时还不可能实现,但做个夹层嘛,很容易的。 范铮看了一眼形影不离的甄行、巫桑,轻笑道:“效果怎样,姐姐不妨裁两块布料,将白叠缝在中间,给巫桑试试?” 樊大娘一拍手:“大郎,取来!” 甄行松开巫桑,迅速跑回自家宅子,取出生绢半匹、錾交股屈环剪一把、针线一箩。 樊大娘细细打量了羞涩的巫桑一遍,很快确定了尺寸,连尺子都不用,挥动剪子就裁,布料很快成型。 将剥了籽的白叠摆到中间,樊大娘挥舞针线,一番眼缭乱的穿针引线,终于打结、剪线头。 范铮横竖没想明白,樊大娘那可以开山的手掌,是怎么摆弄针头线脑的,这个问题困扰了他多年,至今无解。 一件素淡的碎袄子成型,樊大娘甩手披在巫桑肩头:“罩上去!” 巫桑脸色微红,袄子穿身上,没多久,鼻尖就出汗了。 “热?” 甄行好奇地问,顺带摸了一把小手,隐隐有汗渍。 哎呀,巫桑这小手,又软又热乎。 “嘿,好东西!阿娘,给我和甄邦来一身!这软乎乎的,可比皮毛舒服多了。”甄行笑嘻嘻地开口。 某大鼻子点了个赞。 猪泪流满面:我也想要这待遇。 樊大娘伸手一拨拉,甄行歪出去几尺,仗着多少练过,才站稳身形。 “这种御寒之物,当然是先顾鳏寡孤独,然后是先贫后富,最后才能轮到我们。” 甄行的小眼神幽怨。 阿娘,你变了,我再也不是你的心肝宝贝肉了。 范铮点头:“姐姐大气。不过,这也正是我弄白叠回来的初衷,让大家少受点冻嘛。” 甄行小憋气了一阵,看到巫桑身上的袄子,念头通达了。 肉烂在锅里,给巫桑也不错嘛。 巫桑褪下袄子,双手递到樊大娘面前,期期艾艾地说:“婶……婶子,我已经……试……试过了,很暖和。” 范铮笑道:“姐姐,你让巫桑都紧张了。” 樊大娘标志性地大笑:“哈哈哈!反正早晚是甄家的人,害羞什么?拿回去穿!巫闷山敢有意见,婶子帮伱做主!” “哟,这儿媳妇还没讨过门,就开始护短了呀!” 打趣声一片。 甄行笑眯眯地打量着巫桑:“赶紧收下袄子,就当是聘礼了。你问问别人,还有哪个敢穿我送你的袄子?” 巫桑羞涩地转身就走。 巫闷山从范氏木器作坊里探出脑袋,瞅了瞅巫桑手上的袄子,闷哼一声,转头回去刨他的直棂窗。 不舒服有什么用? 妹娃子早晚要嫁人的,嫁个两眼一抹黑的,真不如嫁知根知底的甄行。 不说甄行的家底、才学吧,好歹人家对自家妹娃子是掏心掏肺的,有好吃的、好用的,都紧着巫桑这一头,确实是佳婿。 可是,这心口就是堵,又是怎么回事? 一个个婆娘持着交股屈环剪,从家里搬出葛布、麻布,开始照着自家老人、娃儿、汉子的身材缝制夹衣、袄子。 一个平时话最多的婆娘开口:“那啥,县男是吧?这东西御寒那么好使,明年还能再弄来不?” 这就是人性,既得陇,且望蜀。 范铮笑着指了指簸箕里,一大堆的白叠子。 元鸾昂首挺胸地路过,抛了一个鄙夷的小眼神:“就这,还是庄户人家出身呢。大郎把籽都弄来了,你就不能房前屋后栽一点?” 哎呀,可装到了,让你们说我不懂家务! 舒畅! “真能种?”陆甲生不知道啥时候冒了出来。 范铮笑道:“你以为我在皇帝面前讨这白叠,就为了图这个冬天啊!” 陆甲生竖起了大拇指,这一波装得漂亮! 这一下,坊中热闹起来了。 一些原本无动于衷的人,听到可以在自家栽种的消息,都厚颜讨要白叠子了。 一次御寒可以不在乎,持续不断提供白叠的方式,敦化坊有几家敢放过? 坊学的山长糜斐一家、郦正义一家,在鳏寡孤独之后得到了相应数量的白叠,两家的婆娘喜笑颜开地忙碌着,顺便在坊学的犄角旮旯也刨了几个小坑,准备开春就放籽。 哎,在敦化坊学执教,待遇真心不错! 自家又不是大儒,敦化坊开的薪水已经不错了,有啥好事也没忘了先生,兽炭从来没短过,白叠这好东西也照例供给。 郦正义觉得,这一生,在坊学教授娃儿,值了。 杜笙霞抱着范百里,晃晃悠悠地出了府门,淡淡地扫了一眼:“哟,这不是白叠吗?塞夹层里保暖呀,还真不知道。” 这个婆娘,死活学不会别人背娃儿的姿势,背带一捆身上就叫难受,只能抱呗。 反正也没谁敢使唤她干活,旁边还有卫无忌随时准备接手呢。 半岁的范百里,可以直着身子了,小手也微微瘦了些,努力伸着要够白叠。 杜笙霞无奈,躬身抓了一小朵放在他手心,卫无忌绷紧了身子,随时防备范百里往嘴里塞。 许多这个年龄段的娃儿,不管抓到啥,都是直接往嘴里塞,可得小心了。 范百里搓了一把,眼里流露出浓浓的失望:就这?白叠?阿耶你行不行? 白叠还给杜笙霞,范百里抓起卫无忌送来的羊蹄筋,有滋有味地吮了起来。 大人的世界真无趣,还是羊蹄筋有趣些。 可惜,还不能喝奶酒,惆怅哟! 想到这里,范百里气呼呼地瞪了自家阿耶一眼。 范铮无奈,长绒还在大洋彼岸,以大唐的平底楼船,是很难横跨的。 改进船只,说得倒简单,不要钱哦。 稳妥的办法,要么北上,沿白令海峡渡过去; 要么,多招一些岭南籍水师军士,沿非洲南下,以袋鼠窝等一连串海岛为间歇、补给,去南美森林里拿森蚺、野鸡煮龙凤呈祥汤。 “对了,姐姐,民部侍郎高履行,管我要甄邦去民部做事,先给个将仕郎的官身,待年龄到了,再补职事官。” 范铮微微得意。 在坊学里培养了这几年,娃儿们终于可以依次奔前程了。 第190章 乡党 白叠填充,还是闹了不少笑话。 范铮漏了弹这一道程序,不够松软是一定的,下次补上。 不知道要铺线,白叠会滑动,最后聚集到衣物下方,成鼓鼓囊囊一大砣。 不过,这难不倒敦化坊的婆娘们。 无非再将白叠摆好,针线穿两面的布料与其间的,防止再滑走。 土办法也能解决问题的,虽然效果不是特别好。 就连范老石,也在自家府邸的坛位置,清理出了一片地域,准备种白叠。 物以稀为贵。 少量的白叠出现在皇宫、贵人府邸,那叫白叠; 大量的白叠铺天盖地时,只能叫。 到那时,李世民不会再以宫中有白叠为傲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进了一趟两仪殿,各衙的员外郎以上官员,有事没事,与范铮的走动也勤了起来,没人以他的出身来说事。 李义府泪流满面:为什么本官也一样出身,你们却大搞歧视? 哦,李义府显然忘了,范老石已经是定远将军了呀! 连范铮自己都迷糊,好像自己跟从前没什么区别嘛! 直到高履行把这谜底解开了:“文官中,绝大多数是儒家子弟,国子祭酒孔颖达的影响其实是相当大的,要不然你以为陛下为什么封他曲阜县公?” “算盘一事,孔祭酒是欠了你微不足道的人情,可以忽略不计。但是,伱向陛下求取纸张给坊学生读书习字,不管你的坊学算哪家学问,都触动了祭酒。” “所以当日在两仪殿,祭酒肯全力支持你。祭酒说话,秘书少监颜师古、门下省弘文馆学士颜相时、弘文馆学士颜勤礼,四兄弟出动了三人,颜师古大呼‘岂能视我万年无人’,纠集了诸多儒家子弟,将你一心教化的事迹说了。” 孔、颜是几十代的交情,相互间的颜面是要给的。 颜师古这个人,性子是有点问题,不喜欢贫寒子弟,但立身大致是没问题的。 颜勤礼的名声相对要小一些,可他的曾孙是大名鼎鼎的颜真卿! 他们一家,随北齐的灭亡而被西迁,耶耶颜之推于隋文帝时定居大兴县,也就是大唐的万年县,一家的墓葬都在万年县的凤栖原,也就是三兆村。 这个村名,一直沿用到了后世。 所以,他家说是万年人,没毛病! 难怪当初颜相时会出面帮衬,敢情是乡党啊! 这个词多少有点不对味,但范铮却觉得,自己的乡党,那是越多越好。 人生在世,有几个不双标的? 颜氏昆仲的情,范铮必须领了,别管人家初衷是为什么。 遗憾的是,人家并不需用范铮涌泉相报,因为范铮也没那能力。 有唐以来,颜氏一门,八代尚有余晖,可以称为罕见了。 开国的大臣们,除了卢宽,有几个的子孙富贵过了五代? 三代都少。 颜氏手上没兵权,人家又不会作死,图什么从龙之功,先祖名头还大,当然不会有灾祸。 君子之交淡如水,即便范铮心存感激,也不能立马一家家登门道谢,失格。 以后有机会了,能帮忙一把也好。 没机会了,到时候拉扯一把他们的孙辈,也就是了。 啧啧,上辈子最痛恨的结党营私,这辈子差不多要陷入了,乡党,它也是党。 人呐,终究还是活成了自己最讨厌的模样。 —— 太极殿内。 范铮猫在最角落,听着臣工们侃侃而谈。 不得不感叹宇文恺设计上有一套,偌大的宫殿,没有扩音器、没有小喇叭,每个人说话,并不需要刻意提高嗓门,声音依旧能清晰地让每个人听到。 “乔师望这个安西都护,倒是能迅速让西州归心。” 李世民的声音透着浓浓的满意,这个同州的妹婿并不以征战见长,倒是出使薛延陀、安抚番邦,挺有建树的。 乔师望在史书上资料极少,作品也只有《华山西峰秦皇观基浮图铭》一篇存世,收录于《全唐文》。 首任安西都护,在两唐书等文献没有记载,只有老奸佞许敬宗等编《文馆词林·卷六十四·贞观年中巡抚高昌诏》有如下记载: “高昌旧官人并首望等,有景行淳直及为乡间所服者,使人亦共守安西都护乔师望,量拟远都尉以下官奏闻。” 新鲜出炉的兵部侍郎杨弘礼,继续禀报:“安西都护回报,西州昼夜温差极大,当地民谚云:早穿皮袄午穿纱,怀抱火炉吃寒瓜。” “故,急需朝廷拨付大量御寒之物。” 李世民偏头看了一眼几乎要缩到柱子后面的范铮,意味深长地笑了。 “华容开国县男,才拿了几天好处,就想躲懒了?” 程咬金大笑:“躲懒二字,一语中的。他就是纯粹不想出力!” 范铮无奈出班:“臣才疏学浅,多少军政大事都掺和不了,只能藏拙了。” 李世民含笑看着范铮:“军政大事不掺和,那掺和一下御寒的小事嘛。” 老实说,以范铮的才学、出身,拔擢的速度几可与马周并肩了。 难得这小混账一身毛病,四处给他的坊学生谋前程,却清醒地意识到,军政不能乱碰。 皇帝用人嘛,不用你毛病多,就怕你没毛病。 范铮瞪着眼睛:“御寒之物,不就在西州吗?臣向陛下讨要的白叠啊!” 李世民吃了一惊:“这东西,不是只能做布料吗?” “哎哟喂,这东西绒不够长,在没有合适的技术之前,纺织的衣物,容易脱绒。”范铮摇头。“白叠最适合的,是去籽、晒干、弹蓬松,然后缝于衣物夹层中保暖!” “唯一的问题是,白叠太容易滑动了,坊中只是用针线将白叠与两面的缝到一起,失之粗糙了。” 李世民眉头狂跳几下:“汶江县侯,立即入后宫求见皇后,看看她有什么主意。” 别看长孙皇后地位尊崇,那可不是个娇生惯养的,贞观前期国库能跑耗子,打突厥她都从内帑里抠了很多钱出来支援。 除了依靠节衣缩食,长孙皇后带头以女红、印染等产业搞到钱,让在崩溃线上挣扎的大唐经济挺了下来。 “禀陛下,皇后说了,可以预先铺线,固定好白叠的大致位置。如果洗了以后凝成团的,可以在晒干后以木棍打开。” 第191章 不登大雅之堂 满朝文武都震惊了。 原来,府邸中当种植的白叠,竟可以成为御寒之物! 这东西,对光照要求比较高; 对肥料、土壤与水份则不同,高有高的收成,低有低的收获。 白色的白叠能御寒,黄色、灰色的白叠它也御寒啊! 御寒能力差了点? 不要在意这些细节。 庄户人家嘛,一般是将好产出卖了挣钱,次的才轮到家用。 色泽差一点、保暖效果次一点,那不是事,关键要有。 李世民琢磨:“冬日严寒,若将其缝入尉中,则更不惧严寒而挥刀。” 尉,手衣,手套,尉字应该加绞丝旁。 手不冷,挥木枪、横刀会更有力。 “莒国公,你看看怎么将白叠推广到大唐各地。” 有意思的事来了,唐俭起复,重任民部尚书。 不愧是世交加亲家,换别人想重回这个莱菔坑,都早被人占了位置。 唐俭举笏:“臣领命。” 高履行面色一苦。 这种苦差事,最后还不是他这民部侍郎四处奔波? 往往最后累成狗一样,功绩上官扛。 没辙,这就是佐官的命。 鸿胪卿刘善举笏:“陛下,高句丽世子高桓权来朝。” 可能有人认为应作“太子”,但在《旧唐书》不同的篇章里,对高桓权有称世子、也有称太子的。 范铮紧紧闭住了嘴巴,表情收敛,不敢再有任何失态,免得再被揪出去,还无法圆场。 高桓权是国字脸,两腮的短须如刺,青罗金冠,插二鸟羽,筒袖衣裳,着大口裤,系白韦带,蹬白韦履。 韦带,指的是没有装饰的皮带,也指贫民。 韦履,则是指熟皮履。 看,同一个“韦”字,内容相差多大? 高句丽地方的特产,人参、鹿茸、貂皮袄是必须进献的,马没有什么特色,倒是两只纯白色玉爪的幼年海东青,格外招李世民喜欢。 白色不是指整鸟,是指鸟爪。 李世民看到两只海东青,胳膊险些本能地抬起。 哎,朕当年飞鹰走狗、逍遥自在的日子哟! 干咳了一声,端庄了形象,李世民肃穆地开口:“我大唐立国,与荣留王继位本是同一年,大唐与高句丽一衣带水,素自相安。” “贞观五年,朕遣广州都督府司马长孙师,前往高句丽,摧旧朝时所立京观,收大隋将士枯骨回乡安葬。” “朕听说,荣留王因此心存顾忌,从扶余城到海,千里迢迢,尽筑长城?” 高桓权叉手:“下国小邦,不敢承天朝雷霆之怒,唯以砖石俗物相护,实求心安尔。” 高句丽的语言与大唐有异,但权贵子弟基本读中华典籍,如《五经》、《史记》、《汉书》、范晔《后汉书》、《三国志》、孙盛《晋春秋》、《玉篇》、《字统》、《字林》等。 箕子遗风,多少都对高句丽有影响。 “新罗、百济,今未诉高句丽。” 李世民的戏言,让太极殿内一片哄笑。 这说的是武德九年,百济、新罗两个不要脸皮的,状告高句丽荣留王高建武阻塞他们朝贡之路。 当时的高祖李渊,遣散骑侍郎朱子奢主持三方调解,一通稀泥和下来,稀里糊涂了事。 不要说笑。 新罗还可以说因为必须从外海过,你百济就隔一个渤海湾而已,有多难? 再说,哪怕是从黄海过,秋冬浪高,春夏总归平静了吧? 你非得从高句丽过是个什么意思? 朝鲜三国,相爱相杀了几百年,糊涂账一大把,伱随时可以想到结盟与背叛。 李世民用自己的臭脚丫子想,也能知道百济与新罗没憋什么好屁。 奈何,立场是天生的,谁让杨广那一场大败,仇结大了呢? 即便高建武从继位起,对大唐就保持恭敬的态度,但这事大家都心知肚明,翻不了篇。 账早晚是要算的,哪怕换了个王朝也一样。 高句丽做好撅腚挨揍的心理准备即可,中原王朝,从帝王到子民,可深深窝着一口气呢。 “听说钱氏在高句丽很霸道啊!你们的宰相,称大对卢的,是叫钱太祚,听说长子叫钱盖苏文,人称五刀将,很厉害呀。” 李世民半带调侃地打探消息。 高句丽这个国度,大对卢的交接,如果不是父子、兄弟承接,通常是新旧大对卢提兵斗上一场,谁胜谁坐这位置。 当天,王宫闭门不出。 所以,实际上高句丽的王权,已经很弱了。 强臣弱君,如履薄冰,战战兢兢。 钱氏,本为渊氏,因犯高祖太武皇帝名讳,大唐自动替换为“钱”字,李世民更不会叫错。 倚在柱子上的范铮忍不住咧嘴乐了,立刻被眼尖的李世民逮了出来:“华容开国县男有什么喜事,不妨让大家同乐嘛。” 乐子人程咬金击掌:“对!读书人不是说啥乐乐来着……” 别以为程咬金真不读书,人家是官宦子弟,不是贩私盐的! 国子祭酒孔颖达横了程咬金一眼:“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臣倒是想讲呢,有点冒犯人。”范铮摊手。 秘书少监颜师古面无表情:“言者无罪。” 李世民撇嘴,想反驳颜师古两句,又想听范铮讲一些鄙俚浅陋的趣话——好歹这不算谗言吧? “臣记得,坊中有个人好耍刀。坊内的娃儿,陛下也是见过的,皮得很,好给人起诨号。” “那日,此人耍了一把刀,娃儿们叫他单刀汉;一开心,他横刀、障刀一并耍弄,娃儿叫他双刀将。” “开心过头的那个人,手执双刀,身负三刀,耍得虎虎生风……” 程咬金抢答:“娃儿叫他五刀将?” 李世民指着范铮,只是在笑。 这厮,惯会损人! 范铮一本正经地回答:“从此以后,他在坊间多了一个亲切的称呼:卖刀的。” 程咬金大笑,李世民得矜持,只能浅浅一笑。 大半臣子都忍不住笑了,只有颜师古面无表情地丢了一句:“此言可为戏,不登大雅之堂。” 你可以说颜师古臭讲究,也可以说他太拘泥礼节,但你不能否认他的话有理。 范铮躬身:“下官受教了。” 感谢091116203432651打赏! 第192章 容臣狡辩 (犹豫再三,对照《旧唐书》,还是将泉盖苏文改为钱盖苏文,上一章已更正。) 高句丽的律法严峻,很多直接是死刑,于是就路不拾遗了。 原来,路不拾遗、夜不闭户,除了穷到没什么可取之物,还有律法一途啊! 高句丽信奉的神灵,灵星神、日神、可汗神、箕子神。 平壤城东,有大洞,人称“神隧”,每年十月,国主会亲自前往祭祀。 高句丽分五部,据《三国志·魏书·东夷传》记载为涓奴部、绝奴部、顺奴部、灌奴部、桂娄部,早先的王族出自涓奴部,后为桂娄部取而代之。 钱氏一族,背靠顺奴部,也就是俗称的西部,鼻孔朝天的钱盖苏文现今任着西部大人一职,位高权重。 按高句丽传统,钱氏就是要争一争王位,也并非不可。 高桓权行礼:“高句丽诚心侍奉天朝上邦,伏乞天可汗垂怜,赐高句丽苟延残喘。” 李世民嘴角扯了扯,就当是笑过了。 程咬金斜睨高桓权:“诶?不对吧?本官记得,营州大都督张俭,在今秋上表,可是说营州汝罗城又一次打退高句丽入寇。” 仿佛被程咬金唤醒了记忆,牛进达瓮声瓮气道:“本将也记得。” 门下侍中魏征开口:“本官也记忆犹新。很好,大唐没去找高句丽麻烦,高句丽倒先越界了。” 这不是在编故事,大唐营州大都督府,确实承受了来自契丹、奚族、霫族、室韦、高句丽的压力,总算张俭能力了得,才一直保着此地不失。 你说契丹、奚族已经成为羁縻州了? 这不假,可谁说羁縻州它就不会攻击经制州了? 至于高句丽这个宿敌,向来就不老实,当年惹前朝兴兵讨伐,也是因为相似的理由。 “外臣自知高句丽御下无方,愿再贡金器十车赔罪。” 通事舍人来济,将战战兢兢的高桓权领下去后,殿内开始喧哗。 “陛下,臣吴黑闼,请率偏师一支,奔袭高句丽,给狂妄小儿一点教训!” 就连长孙无忌都站了出来:“陛下,臣愿领军打辽东。” 谁觉得长孙无忌是纯文臣,那可大错特错了。 李世民出征,长孙无忌常年跟随征战,玄武门依旧提枪火并,罗艺据豳州而反时,可是命长孙无忌、尉迟敬德去平叛的。 别觉得人家胖就一定不能打,信不信一身肥肉坐死人。 问题是罗艺自己废,还没坚持到跟长孙无忌打一场呢,豳州统军杨岌就打败了牛皮哄哄的罗艺。 倒不是罗艺不会打仗,只不过人心思定,没有几个人愿意去造反。 逃跑的罗艺最后被左右割了人头。 罗艺的弟弟罗寿,时任利州都督,因为连坐而死。 嗯,罗艺的妻子,跟秦叔宝也没丝毫关系,人家是孟氏。 “臣倒是觉得,可以缓一缓。” 范铮提出了不同的见解。 热烈的议论声戛然而止。 “现任高句丽大对卢钱太祚,老而弥坚,做事沉稳,现在打高句丽是没问题,就是代价高了点。” “朝鲜三国,相互攻伐,故而高句丽世子的朝贡,目的是稳住大唐,他们好放开手脚斗一场。” “当然,他们之间攻伐了数百年,依旧保持平衡,现在也应该如此。” “但是,钱太祚老了啊!待年轻气盛的钱盖苏文接任,冲突在所难免。一方面,是荣留王想收回权力;另一方面,锋芒毕露的钱盖苏文会要求得到更多的权力。” 对于五刀将钱盖苏文的性格,朝堂上不少人还是有耳闻的,毕竟也是个重点人物了,要不然李世民调侃也不至于引起共鸣。 李世民微微犹豫:“那就……缓缓?” 不是不能打,而是要选择合适的时机、合适的理由,还要安排兵甲、粮草、人马,带谁不带谁。 最后一个问题,指向性很明确,卫国公李靖。 李世民可以傲然宣称,自己的征战能力,可为当世之先,却不能说“唯一”,因为李靖这个甲老汉确实厉害。 李世民就得考虑,如果自己亲征,李靖要是头脑一热,学起前朝杨玄感来,那不得成大患? (非黑,不信自己看史书。) 关键是,满朝文武,除了自己,怕没哪个敢拍着胸膛说胜过李靖。 看看,当个臣子也不容易,太废了直接被踢,太平庸了没法出头,风头太盛了又容易招猜忌。 程咬金嘟囔着,多少有点不乐意。 哎,多少年没打仗了,打突厥没我老程,打吐谷浑也没我老程,打高昌还是没我老程! 照这么下去,牛肉都不好意思吃了哇。 “兵部陪戎副尉铁小壮的事,华容开国县男知道否?”李世民轻声问道。 “窜衙的事,非臣能过问。”范铮一推六二五。“虽有授业之谊,但他已自立门户,臣就不好得干涉了。当然,铁小壮有解决不了的问题,还是可以问臣的,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 颜师古冷峻的面容终于浮现出一丝暖意:“华容开国县男这话,不错,可否允颜氏摘抄为家训?” 范铮微笑:“那范铮斗胆,再为前辈奉上一句:圣人无常师,孔子师郯子、苌弘、师襄、老聃,郯子之徒,其贤不及孔子。” 孔颖达抚掌:“妙!此句可入国子监为训!” 他肯定得说妙,对于一个在教育行业浸淫了半生的人来说,此话恰恰挠中痒处。 何况,这句话,隐隐捧的是他家先祖。 “正好当着祭酒的面,臣请辞国子监算学博士一职。”范铮举笏。 李世民怫然不悦:“怎么,你是想敝帚自珍?” 范铮道:“陛下容臣狡辩,不,诡辩,分辩。最近几次,臣去国子监算学,基本只管坐镇,教授与纠正错误,是坊学生巫亹所为。巫亹年纪不大,打算盘也不是同窗中最快的那个,偏偏眼力最好,谁带珠、漂珠他一目了然,正是教授算盘技艺的最佳人选。” “臣就想着,陛下能否给个将仕郎的出身,算学再给他一个助教头衔,让他取代了臣。” 孔颖达为难:“巫亹被心高气傲的盘长他们称为师兄,本事肯定是有的,可不方便授予博士。国子监六学当中,书学、算学是不设助教的。” 没有这个职位! 第193章 鸽子 李世民气笑了:“果然是在狡辩!一旬才去教半日的算学,能累死你?就推脱!” 范铮叹息:“陛下有所不知,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师不必贤于弟子,弟子不必不如师。” 孔颖达与颜师古、令狐德棻对视一眼,看到了彼此眼中浓浓的震惊与欣赏。 想不到,这个半吊子出身的侍御史,竟出口成章,句句戳中了大儒们的心脏。 不管从哪个角度看,大儒或多或少身为人师。 嘿嘿,截取的《师说》,你们没有认同感才叫咄咄怪事。 “虽说算盘之道,敦化坊学生都是臣教的,可许多学生的手脚都比臣快了许多,这就是最好的例子。再说,有哪个为师的,会不希望弟子能超越自己呢?” “臣不敢强求要让巫亹进算学。事不可为,臣让他回坊学教算盘就是,算学依旧由臣教。” 范铮人畜无害地眨眼,一脸无辜。 别人无所谓,孔颖达却紧张了。 日后难免有人将算学生与坊学生的算盘水平捏一块比较,如果都是巫亹教的,无话可说,最多就是验证了范铮的话,技艺应当从小学起。 如果一头是范铮教,一头是巫亹教,偏偏巫亹教出来的学生更厉害,外头的话可就酸了。 什么算学不如坊学了、有眼不识金镶玉了,能够让国子监颜面大失。 孔颖达几十岁人了,不可能去求权、求财、求色,不就好点名声么? “陛下,国子监以为,巫亹可为助教。算学没这个职位,可以设为裹行嘛。” 看看,范铮过去经历的遭遇,偶尔还能在自家学生身上展现。 至于安排到民部的甄邦,不用范铮费心,民部尚书唐俭已经妥善处理了。 想想这位起落视等闲的莒国公,范铮也是摇头。 算了,反正唐俭也不是范铮能触动的人物,上次被免官,也只是皇帝在借机点一点亲家罢了。 唯有甄行头疼,范铮不想让他下地方,皇城里的衙门,范铮还有许多只能跟人打哈哈、攀不上交情的。 还是李乾佑解了难处,一个小小的御史台书令史就解决问题了。 官身不是事,书令史是流外官,时机合适、上官不变的情况下,入流还是很容易的。 御史台最大的好处,在于升迁不必按部就班,要不然你以为马周之类的官员,为什么从御史台出去、又要回来打一个滚儿? 单单范铮从监察御史跳到侍御史这一步,就能让多少外官哭出声音:我们也想要! 最终,几名打头的学生都混出了前程。 唐俭甚至表示,看今年……明年甄邦的成色,再决定是否从坊学引进吏员。 注意了,是吏。 范铮表示,甄邦得努力了,要不然屁股开。 —— 四方馆中,高桓权坐立不安。 大唐这一两年是不会动手的,高句丽也心知肚明。 毕竟,需要动手的理由,伱不能嚷嚷“叫你不戴帽子”不是? 另外,路途遥远,五千一百里地,也不是说想打就打的。 就连对付高昌弹丸小国,侯君集带交河军,在路上都吃了七八个月的沙子,何况是对付高句丽这样的“大国”? 这个词,高桓权认为没错,高句丽是大国,大唐是巨国。 可是,新罗和百济两只讨厌的小虫子,着实讨厌啊! 外,三面受敌; 内,钱氏越来越张狂,整个平壤一半的兵马,是顺奴部的。 大对卢由钱太祚那只老狐狸担任,王室没有任何机会收权的,可钱太祚太老。 据王室收买的名医称,渊太祚的身体,濒临油尽灯枯,最多就是一年半载的事。 老狐狸的次子钱净土,军政方面都不算出色,也就是娶了高桓权的侄女——堂兄高藏的女儿、叔父高大阳的孙女。 唯一能接任的,是他的长子,西部大人钱盖苏文,那是曾经在七重城与新罗名将阏川大战的狠人——虽然还是败了。 问题钱盖苏文也不是什么善茬,恐怕只有寻求强力外援,才能弄得倒他了。 一咬牙,高桓权带人,拉着最后九车珠宝、一车野山参,出了朱雀门,在来济奇怪的目光中,一个左拐,过街道,再左拐,进入光鲜亮丽的崇仁坊。 崇仁坊里住的,最出名的人物,当然是皇后的一母兄长、赵国公长孙无忌,这也是在贞观朝举足轻重的大人物。 高桓权行走在宁静的青石板上,感慨于环境的优雅。 这要不是冬天,春暖开时节,该有多引人入胜啊! 隐隐约约的喧闹声,传入高桓权的耳廓,听得出那是快意、愤怒交织的动静。 情不自禁地,高桓权身子一拐,走入一个敞开门的庭院。 庭院内部很素淡,连墙面都没有刮一道灰浆,地面全部铺上一种不像石材、奇怪材料制成的板条,庭院中间是几块同样板子垒就的台子。 台上,一个五尺见方的笼子里,两只眼睛腥红的鸽子在飞腾、跳跃,喙出如枪,爪利如刀,笼子里一地的灰羽、白羽、绒毛零乱,血迅速浸湿了这些羽毛。 “原来是博戏啊!” 高桓权想转身办正事,却发现双腿它不听使唤。 呵呵,在平壤,大同门下的博戏之所,高桓权本就是常客。 “世子,你不是要拜谒赵国公吗?” 随行的大使者努力劝谏。 高句丽的大使者不是指正式出使的人,是一个官职,上面还有太大使者、下面还有小使者。 高桓权袖子一撸:“赵国公还没有回府,本世子先过把瘾!” 斗鸡高句丽也盛行,倒是 看着这小巧玲珑的身躯在笼子里厮杀,竟让人有种沙场驰骋、指挥若定的感觉。 这一轮很快以灰鸽的死亡而终结了,该赔赔,一贯贯的铜钱看起来格外让人眼热。 下一轮,依旧是一灰一白两只鸽子。 主持博戏的青年,斜睨着高桓权:“外面来的啊?看看就好,博戏风险大,小心连犊鼻裈都输光了。耶耶李元则坐庄,向来是丑话先说,一文起押,上不封顶。” 不说这话,高桓权未必会参与。 话赶话,除非你转身就走,否则的话,怎么也得应上一两把。 就是这个“耶耶”,听得高桓权浑身不自在。 哎,满长安都在自称耶耶,你能奈其何? 第194章 你们摊上事了! 一文钱? 寒碜谁呢? 高桓权一摆手,随行的奴役将一贯钱摆上台面。 押灰还是押白,却成了一个艰难的选择。 白鸽较壮实,还是选它吧! 买定离手,两只鸽子在各自的小笼子里饮水、进食,“咕噜噜”的叫声此起彼伏,声音渐渐高亢,望向对面小笼中的鸽子,眼珠子开始微红。 “开斗!” 李元则叫了一声,两名仆役模样的人,迅速将两只鸽子放入大笼子里,锁上笼盖。 两只鸽子“咕噜噜”地叫唤,脚步踱成官样,来回兜圈,神情越来越凶狠。 “啄它!” 高桓权兴奋地挥拳叫道。 不约而同地,两只鸽子振翅大战,羽毛飞了一笼,无数不起眼的伤口渐现,血丝越来越多。 “白鸽,打死它!” 眼见自己押的白鸽,隐隐占了上风,狠狠啄住灰鸽颈部不放,高桓权狂热地呐喊起来,那一口浓重的平壤口音,让旁边下注的人翻了个白眼。 然而,意想不到的是,眼见必败的灰鸽,骤然勇猛起来,任凭白鸽啄伤颈部,转头狠狠一喙,啄瞎了白鸽的一只眼睛! “该死!”高桓权跺脚大骂。 倒不是输不起这一贯钱,就是眼见必胜的结果,生生逆转了,那叫一个窝火! 废了的白鸽,被李元则毫不在意地一拧脖子,扔到了一旁的木盆中,估计待会儿加餐。 盆里几只鸽子的躯体,明明白白地彰显着,在高桓权到来之前,李元则他们已经博戏了很久。 “再来!” 高桓权逼着大使者从车上取下一个金马子,狠狠顿在台上。 “李元则是吧?我有金马子押注,你也得让我知道,你拿什么来对赌!” 青年们笑得前仰后合。 “彭……不要让人说,长安人输不起,只会仗势欺人哦。” 李元则咧嘴笑了:“输不起?不该穿的华章,耶耶都能套一套,何况是这区区阿堵物?来人!将府上的铜钱拉来!” 马车摇摇晃晃地入宅院,一口口箱子打开,露出铸得精美的开元通宝。 “就算你是高句丽人,可开元通宝也能在平壤通用,对吧?” 李元则怪笑着看向高桓权, 这个无须谁介绍,听口音、看装束,还是有明显差别的。 开元通宝的地位,不仅是在高句丽通用,在大唐周边的国度都畅通无阻,西域人、大食人、粟特人,也能够接受信用度极高的开元通宝。 从单一国度货币,化身为大区域货币,也难怪少府监下辖铸钱监的九十九口铸钱炉,纵然全年不曾熄火,依旧是杯水车薪,补不了庞大的缺口。 丝帛抵钱成了朝廷认可的事,纺织品成了大唐的辅助货币。 没看庸的说法都是丝绢抵役么。 高桓权诧异地看了李元则一眼,终于确认,这厮有点家底。 再赌、再输; 再输,再赌。 庭院中生起了一盆火,清洗干净的鸽子,抹上盐、食茱萸粉、秦椒粉,穿上枯枝,在火上一烤,让人肚内忍不住发出响声。 李元则接过仆役递来的枯,一口咬住烤得金黄的鸽子,咀嚼的声音格外馋人:“吃,都吃!这些好歹是用伱们的钱买来的鸽子。” 杀人诛心! 高桓权恨恨地抓过一根枯枝,张嘴咬了一口。 香、麻、辣,诸味在口中纠葛,让高桓权觉得,以前那些吃食,味道还不如这随便一烤呢。 李元则似乎看出了高桓权的想法,轻轻笑道:“觉得鸽子可以随便弄,就能够好吃?呵呵,这位烤鸽子的手艺人,是我从遂州请回来的,光是安顿他一家老小的营生,就了不下百贯。” 高桓权瞬间觉得,一车珠宝,换一只鸽子吃,值了。 吃过之后,有仆役端着铜盆、温水,肩头搭素汗巾,为在场每一位洗手、擦脸。 虽然一切都比较简陋,高桓权却生出“李元则也是权贵”的奇怪念头。 是的,这年头的普通百姓,没那么讲究。 “兄台,你也输得差不多了,收手吧!都不忍心赢你了。”李元则大笑。“明明知道押白必输,可你每一次都执着地押白。” 高桓权被激怒了:“看不起……耶耶不是?这一次,押一车珠宝,还押白!” 一车、再一车…… 即便大使者拼命劝阻,高桓权依旧执着地一车车下注,一车车地输。 他总觉得,在平壤城他是博戏场中战无不胜的将军,来到长安也必然会胜! 殊不知,十赌九输,在平壤是别人顾忌他身份而已,在长安城可没人在乎。 “我押……” 高桓权的声音戛然而止。 哪里还有可押的? 就连那一车野山参,都输了个干干净净。 “啊!” 高桓权咆哮着扯开外袍,赤着眼往坊中奔跑。 输了,急了,怒了。 “你们摊上事了!” 大使者恨恨地瞪了李元则一眼,转身追上高桓权,让仆役们将心情激荡的高桓权带回四方馆。 —— 接到消息的通事舍人来济,匆匆看了一眼高桓权,听大使者说完原委,笑容怪异:“大使者是想怎么办呢?” 大使者振臂:“世上哪有只输不赢的道理?其中必定有诈!恳请朝廷出兵,拿下奸诈之徒,索回高句丽财物!” 来济的唇角扬起一个弧度:“李元则?呵呵,除了陛下、宗正卿,没人拿得了他,大约没有哪位将军敢无故缉拿亲王。” 大使者瞪大了眼睛。 亲王? 怎么可能? “彭王李元则,先帝十二子,曾任遂州都督,因事回京。”来济笑眯眯地回应。 事其实挺大的,“坐华章奢”,字面意思是服饰奢侈了。 可一介亲王,服饰奢侈算个屁? 李元婴后来到处盖滕王阁,也不见怎么样。 唯一的解释,是服饰逾制了。 要是逾皇帝的制,估计李元则不掉脑袋也得在宗正寺圈禁了,唯一的可能是逾太子的制。 仅仅除官,处罚算是够轻了。 没法,李世民就是这一支的大族长,李元则也是他看着长大的啊! 又不是真造反,就是少年心性,瞎胡闹,能怎么样? 来济才不理会高句丽大使者的哀嚎,转身离去。 凭什么袒护你高句丽? 他阿耶可是执枪杀到平壤的来护儿! 第195章 劫富济贵 太极宫,紫微殿。 李世民烘着老茧一层层的脚板,酹了杯程咬金偷偷送来的酒:“中山地缸荻粱酒,除了不够烈,味道还是不错滴。” 张阿难笑道:“也就是卢国公敢送陛下酒了。” 李世民微微摆手:“不能以送酒论忠诚。” 这话,听听就得了,莫当真。 要是真没效用,还有那么多人给上官送礼不? “彭王今天又坑到人了。”张阿难面带笑容地闲聊。 皇帝时常在深宫中,张阿难就是他的耳报神,无论是什么事,都要斟酌着禀告。 当然,这不代表张阿难没有一点个人态度,比如现在的笑容就表明,他对彭王的作为隐隐支持。 “嗯?元则罢官以来,不是窝在十六王宅,就是在崇仁坊斗鸽吧?哪个瓜皮送上门了?”李世民也来了点兴趣。 李元则斗鸽,日常赌博,李世民是知道的。 《贞观律》是规定了,博戏赌财,杖一百,可谁管得了李元则? 崇仁坊是归雍州管来着,可你能让李泰打十二叔的板子? 那不合适哟! 宗正寺根本不可能管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 再说,没有一定身家的人,他配被堂堂彭王坑么? 就当是劫富济贵了。 张阿难轻笑:“高句丽世子高桓权,在朝堂未得到满意的回复,想钻营一把,拉了九车珠宝、一车野山参,想走走赵国公的门路。” 李世民捶案大笑。 不用说,高桓权肯定是被吆五喝六的声音吸引进去,然后中了李元则的算计。 “高句丽的大使者快疯了,总是缠着通事舍人来济,叫嚷不可能一次都赢不了。”张阿难轻笑。 李世民笑得有趣:“十二弟隐隐有朕当年的风采。嗯,手尾处理干净了没?” 张阿难笑道:“掺五石散的水全部倒了,饮此水的鸽子,全部被烤吃了。属高句丽世子吃得最欢,最后竟在大冷天脱袍而走。” 哼哼,不知道什么叫十赌九骗么? 不务正业的十二弟,这一次给高句丽上了一课。 长安水很深,快回平壤城。 不待见是真的,谁让前朝的恨那么深呢? “等等!” 李世民突然反应过来,吸了口冷气:“十车珠宝、人参?张阿难,你去告诉彭王,上交七成!” “范铮那个瓜娃子说的要是靠谱,大唐在高句丽等三国要多安插人手了,免得连钱太祚快不行的消息都不知道。” “这些,都得要钱呐!” 在贞观前期穷怕了的李世民,貔貅性子发了。 —— 敦化坊,坊学。 范铮负着手,把几个有了职司的坊学生抽出来,一一告诫,让他们在翻年正月初八五更末,随范铮去各衙报到。 有使用童工的嫌疑哈。 范铮同时告诉兀自在书海里狗刨的学生,好生学着,待同窗竖立了口碑,自然有你们的去处。 当然,绝大多数人不可能为官,为吏还是可以的,至少安稳。 即便朝廷衙门进不去,也能通过东市署卜乙,将他们引荐给各家铺子。 多的不敢保证,至少能轻松混碗饱饭吃。 铁小壮,则早就溜了,陪戎副尉的散官,被当成了实职使。 他成为坊学生的先锋,委实是个意外。 留下的学生,有兴奋的、有失落的,自然由糜斐与郦正义去引导。 陆甲生从坊门处小跑进来:“县男,外面有一个双颊紫红的男人要见伱。” 范铮摇头:“那叫高原红,只高原区域的人独有。你觉得,我一个朝廷命官,私交外番是个什么后果?” 陆甲生眸子里隐约现出一丝异彩:“可是,他身后是一车珠宝啊!” “那是买命钱。以后,所有番邦来客,你全部拒了。” 范铮摆手。 当然,范铮并不知道,高原红并不是吐蕃等地独有的颜色,很多山高风烈的地方,子民脸上同样有会一砣砣红晕。 之所以形成固定形象,是因为吐蕃人除了被凛冽的风吹红面颊外,还喜欢用赤铁矿磨粉涂面颊,防紫外线与寒风,称为“赭面”。 在以后的岁月里,赭面的习俗,会西风东渐,慢慢盛行于大唐。 没法,爱美的婆娘们,总觉得面颊上有两团红晕,萌萌哒。 至于说文成公主厌恶赭面,《旧唐书》也有记载,松赞干布的应对是“国中权且罢之”。 重点在于“权且”二字。 依范铮猜测,可能就是在文成公主能触及的范围内,所有人不能赭面而已。 整个吐蕃都不赭面,不说松赞干布的政令能否全面执行,就是偏远地带,你号令也不好使啊! “哦,那我把那个叫嘎什么的赶走。” 陆甲生毫不客气地转身。 虽然坊中人都爱财,但陆甲生知道,范铮才是敦化坊持续攀高的根本,绝不能因为一点小钱钱毁了前程。 可是,小钱钱真的好多啊! 范铮眯起了眼睛。 有趣,这就与噶尔·东赞隔空过了一招。 可惜啊,自己又不是长孙无忌,可以肆无忌惮地收礼、结识外番。 不提长孙皇后的因素,范铮觉得,长孙无忌如此放纵,可能真正收礼的人就不是他,他就是个白尉而已。 要不然,以贞观一朝,言官上怼天、下怼地、中间怼空气的做派,就不可能不开腔。 自己刺了噶尔·东赞一剑,噶尔·东赞顺手回了一刀。 坊门外的噶尔·东赞也没想到,在长安城,一个小小的敦化坊,竟然敢把自己拒之门外! 身边的桂已经愤怒地按住刀柄,怒喝道:“放肆!知道你面前的贵人是谁吗?这是我吐蕃小论噶尔·东赞!” 陆甲生扬了扬枣木短棍,哪怕明知道根本不是桂的对手,也丝毫不露怯:“你才放肆!知道你脚下是哪家的土地吗?大唐的!怎么,以为你吐蕃凌驾大唐之上了?” 坊中慵懒的五名武候,神色骤然一变,豹子般迅捷地冲到坊门处,横刀次 噶尔·东赞苦笑,喝令桂放开刀柄,叉手道:“是我莽撞了。不过,素闻华容开国县男有智者之名,不知道噶尔·东赞有没有荣幸,与华容开国县男切磋一二。走吧。” 第196章 贞观十五年 贞观十五年,元日。 朝会的流程是不变的,就是太子李承乾出腿先画圈的样子,着实狼狈。 偏偏倔强的李承乾,着一身累赘的衮冕,还拒绝了典内的搀扶,吃力地挪着身子,像在搬动沉重的木头。 下方的李泰,看着兄长,面沉如水,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着玄冕的范老石,排在武散官的行列中,凭借他当年的凶名,倒没人去招惹。 同样身着玄冕的范铮,无意中看到,兵部的行列之首,在杨弘礼前头,多了一名相貌儒雅的官员。 咦,兵部尚书李世积,居然选择在此时露面了。 按职事官论,范铮当着爵弁,可元日大朝会是就高职、爵、勋着服。 番邦使节队伍,唯有吐蕃是二人当先。 前头那位眼如鹰隼的赭面壮汉,应该是大论琼波·邦色; 落后半步、身形消瘦、目光睿智的赭面男子,是小论噶尔·东赞。 要不是范铮戳破了吐蕃国书上的漏洞,琼波·邦色此时应该在陇右、吐谷浑一带勘察地形呢。 琼波·邦色打仗是相当有一套的,在整个吐蕃历史上,作战能力也名列前茅。 玩手段,他也很厉害的,前任大论娘·芒布杰尚囊,就因为他的算计退而不朝,惹松赞干布兴兵讨伐而亡。 看到没,哪里都少不了鸟尽弓藏。 仪式正式结束,噶尔·东赞上前一步,姿态谦逊:“尊敬的天可汗,吐蕃大论琼波·邦色、小论噶尔·东赞前来朝见,并为赞普松赞干布迎娶公主作前驱。噶尔·东赞有一个小小的请求,愿与大唐智者华容开国县男比试智慧,权当为天可汗助兴。” 这是里藏针啊! 李世民微微不悦,目光移到范铮身上。 无路可退的范铮昂然出班:“陛下,臣虽未通经卷,也不配称智者,却也愿意以民间的方式应对。” 这话一出,原本隐隐腹诽的文官,感觉舒坦了。 范铮姿态谦恭是一回事,“民间”二字更是画龙点睛。 败了,也只是下里巴人不敌; 胜了,哼哼,连鄙俚浅陋的民间方式都不敌,你也好意思挑衅大唐? 噶尔·东赞从身上掏出一个鸡子大小的圆珠,两面的孔所在位置不一。 “这是一颗九曲珠,其内九曲回肠,针线无法穿过去,想请华容开国县男赐教。” 线穿九曲珠的故事,在布达拉宫“六试婚使”的壁画有存,但具体经过、谁试谁就难考证了。 宋之后,中原的诗词里,关于九曲珠的记录才多起来,应该视为高原特产。 至于说孔子与九曲珠的故事,不好意思,《广博物志》记载:“孔子得九曲珠,欲穿不得。遇二女教以涂脂于线,使蚁通焉。(小说)” 此书,为明朝瘦居士董斯张所着,后面明晃晃的“小说”二字,莫当史料。 以时间推断,唐朝出现应该是真实的。 这个问题,你考民间百姓还真未必管用,考朝堂官员却有点不讲武德了。 这种针线之类的琐事,难道不是府中婆娘们管的范围? “粗鄙!此乃妇人女红之事,汝竟以此辱人!”颜师古板着脸,管他有理无理,一顶大帷帽先戴上去。 范铮轻轻摆手:“这个问题,臣拒绝回答,因为臣那拟安排在民部的学生、将仕郎甄邦就能解决了。” 噶尔·东赞面上的笑容凝结了。 原本以为,是范铮答不出来,没想到是不屑回答! 欺人太甚! 程咬金拍着狗熊般的巴掌大笑:“好玩!华容开国县男,要是甄邦管不出来,怎么办?” 范铮鼻孔里哼了一声:“去官,退回坊学,狠狠抽他几巴掌,罚他一顿饭没肉。” 这话可真贼! 大唐说肉,一般是不算家禽的! 李承乾淡淡地开口,声音微微发涩:“从太极殿到敦化坊,来回少说也得一个时辰吧?” “那倒不用,这不正好樊大娘要看望当值的兄弟嘛,就将他也带来了,估计在朱雀门外蹦着呢。” 范铮轻描淡写地回答。 李世民一个眼色,张阿难趋步出了太极殿,健步如飞,向朱雀门奔去。 “臣将仕郎甄邦,拜见陛下,祝陛下永远健康,福寿无疆,护大唐子民万万年!”甄邦嘴巴向来很甜的。 李世民哈哈大笑,李承乾面色却不好看。 是啊,阿耶福寿无疆了,是不是意味着孤到死的那一天,也无法企及皇位? “臣将仕郎甄邦,拜见太子殿下,愿太子早日康复,尽早替陛下分忧解难。” 甄邦的嘴上仿佛抹了蜜。 不得不说,郦正义这个人有意思,性子傲、弯不下腰,却教会了甄邦适应官场的方法。 与之鲜明对比的,是北齐魏收,虽然自己声名狼藉,却要求弟子品行端正。 “甄邦,过来,九曲珠的活,干不好滚回坊学去。” 孔颖达、颜师古、令狐德棻等大儒对范铮怒目而视。 多好的娃儿,你怎么能如此粗暴对待? 甄邦一脸嫌弃:“舅父,不是,上官,叫我来就为了这事?真是的,这东西我两年前就玩腻了。” 噶尔·东赞捂着心口,只觉得心跳加速,如奔马踏山岗。 深呼吸,不生气,童言无忌。 那么小就有官身,肯定不是寻常人家。 “几只蚂蚁,一段线,一点灯油,一点点蜜。” 噶尔·东赞的面色微变。 不管结果怎样,所需材料已经充分。 反正太极宫别的多不多不好说,人是绝对够多的,半刻钟时间,所有材料齐全。 瓜娃子的本性在这一刻尽显,甄邦抓住一只蚂蚁,单手在其腰上系丝线、打结,然后以油抹线,继而在九曲珠另一端抹蜜,持蚂蚁塞到洞口。 不多时,蚂蚁轻松地钻了出来,丝线自然也随之而出, 噶尔·东赞万万没想到,自己苦心孤诣想出来的题,竟然轻易被甄邦破解了。 这只是个娃儿啊! 噶尔·东赞却没想到,正因为娃儿顽皮,什么都肯尝试一下,才有可能解开这一题。 事实上,穿九曲珠的方法,范铮并没有教甄邦他们,只是当着他们的面,用兽炭作坊的尾料相和,然后倒入半球形的模具中,以弯弯曲曲的小棍子在内面压个印子。 然后,无师自通的坊学生们,捉蚂蚁等各种虫豸,逼它们钻九曲洞,甄邦自然手熟。 换了稳重的甄行,会摇头叹息:“幼稚!” 第197章 不熟 噶尔·东赞平复了一下心情,轻轻击掌:“少年出英才,了不得。不过,我还有 “这段木棍,上下的大小是一致的,请分辨出哪头是根、哪头是尾。” 程咬金大大咧咧走过来,木棍在手上掂了掂:“大小、轻重不都一样嘛?” 甄邦嘻嘻笑了:“这位番邦人,还没打听清楚,上官家里原先是干嘛的哟。还是我这没见识的娃儿来嘛,童言无忌,说错了应该不会降罪吧?” 李世民成心逗一逗甄邦:“谁说的?错了罚三日不得吃肉!” “啊?”甄邦的小脸扭曲了一下,随即恢复了笑容。“幸亏臣还真能说个道道来。最简单的法子,两头各锯一寸,然后以秤衡量,重者为根,轻者为尾。” 程咬金击掌:“娃儿说得就是妙!哪怕是老程这种不懂木器的,也深觉有理。” 颜师古在一旁嘀咕:“茂约,要不,打个商量,将这个将仕郎转来秘书省?” 唐俭鼻孔里哼了一声,抬头望天。 你哪位? 不熟。 噶尔·东赞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赌斗智慧呢,你跟我玩过秤? “不可以破坏木棍的外观。” 甄邦模仿兄长,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就知道你们玩不起,会加条件,还好我有两手。” “劳驾,摆一个可以放得下木棍的大盆,加一半水。” 把木棍扔进水里,差异就显现出现了。 一头要微微下沉,另一头微微上翘。 “沉的那头就是根了呗,我五岁时,经常在木器作坊里那么干,范耶耶就教过这一点。” 甄邦无奈摇头。 哎,无敌是多么的寂寞…… 范老石得意地腆肚,没错,他说的就是本定远将军。 范铮适时开口了:“本官这不成器的学生,已经接下两局了,该换我们出题了吧?” 出题权,范铮依旧丢给甄邦,看得孔颖达眼皮子直跳。 这师徒,胡闹嘛! 噶尔·东赞没有因为甄邦年轻而忽视,反倒打起十分精神。 两仗败北,能看得出这娃儿非比寻常。 “这是一道简单的算术题,唯一的难度是计算时间只有十息,过后需要告诉大家解答的思路。” 当然不可能是树上骑个猴。 “从一到一百,累计结果是多少?” 孔颖达开始匆匆计算。 算数,大儒们即便不是特别精通,这种入门级别的累计是难不倒他们的。 就是,孔颖达好不容易加到三十五,范铮就宣告计数结束了。 没算出结果的大儒们面面相觑,随即一本正经地负手望天。 反正我不承认,伱就不能说我算过。 噶尔·东赞额头上现出汗水,声音苦涩:“十息根本不够,我只算到三十九……” 范铮眼带怜悯地摇头。 哎,智慧这东西,各有所长,你要问我恰苏玛怎么弄,我也抓瞎。 所以,斗个什么劲呢? 李世民好奇地问:“将仕郎甄邦,可以解说了吧?” 甄邦叉手:“领陛下命。正确答案,五千零五十,解法其实也简单,将一到一百视为一把软尺,从中间折一下。” “头是一加一百,为一百零一;尾是五十加五十一,也是一百零一。那么,就有五十组一百零一,一五得五,轻易就得到了结果。” 这种知识,没捅破窗户纸以前,是怎么都猜不到的。 可一旦说破了,瞬间就恍然大悟,原来是一叶障目啊! 噶尔·东赞是没脸再出声了,甄邦小声地嘟囔:“我还有两块磨刀石的问题没说呢。” 范铮一摆袍袖:“闲的!差不多该跟你阿娘把范百里带回去了!” 一家四口都得称觞献寿呢。 元鸾与杜笙霞随所有外命妇入了后宫,向长孙皇后称觞献寿; 范铮与范老石还得赶下半场,东宫称觞献寿。 东宫称觞献寿的规模小一些,没有番邦与羁縻州,主要是百官与朝集使。 自东宫嘉福门出来,李泰在小舆上浑身发寒。 “都打起精神,随时备战!” 虽然兄长的腿确实废了,可那眼神,谈不上凶恶,就像是苑囿养的狼生撕肉块时的眼神,让人毛骨悚然。 折腾到一家人汇合,上了马车,悠悠地返回敦化坊,范百里的小嘴嘟囔着婴语。 杜笙霞抱着范百里逗弄:“哎哟,是嫌怠慢你了呀?那里头不能带你进去,等你长大了入朝,自己看。” 甄邦开口:“等你长大一点,我领你去看呀。” “好。” 不太清晰的话说出口,范百里又嘟囔起了婴语。 有过育儿经验的人就知道,有时候娃儿会突然提前说话,一会儿又恢复正常,大约就一次的可能。 (亲身经历。) 杜笙霞奇怪地看了范铮一眼。 范铮笑道:“一时突破了障碍而已,以后还需要多和他说话,才能让他开口,一岁左右应该能学步、说话、断奶了。” 范百里挥着肉肉的胳膊,咿咿呀呀地表示抗议。 杜笙霞也皱眉:“郎君,官宦人家,一般的娃儿断奶是二至四岁。” 你咋不说大地主xx采,几十岁了还喝人奶呢? 杜笙霞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反正她的奶水早就没了,全靠着乳娘喂养,甚至这婆娘已经悄悄咪咪地偷喝起了浊酒。 范铮只是懒得拆穿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已。 “咦?”赶车的孙九突然叫道。“坐稳、抓好,要加速了!” 卫无忌迅速拿出背带,将范百里绑缚在胸前,众人赶紧抓住车轸。 孙九一挥响鞭,原本缓缓而驰的马车,骤然加快了速度,两匹突厥马嘶鸣着向朱雀大街冲去。 五品可配轺车,双马; 外命妇配厌翟车,也是双马。 因此,马匹数量并不违制。 进入宽敞的朱雀大街,孙九降下了速度,重重地吐了口气。 “哎哟,我这老腰哦……”孙九叫唤道。 “闭嘴!回去再给你按摩!”卫无忌挑眉。 孙九立刻生龙活……大虫,哼着俚曲,慢慢向前面的开明坊驶去。 范铮问道:“怎么回事?” 骑着小叫驴赶上的陆乙生,匆匆禀报:“不知道怎么回事,魏王突然加快了速度,像是后面有啥凶险似的。” 范老石低垂眼皮:“雷七、雷九没有现身,那就是没事。” 以雷七、雷九的身手,想要逃遁,大概少有人能阻止。 但是么,谁让他们有了牵挂呢? 第198章 我还是个娃儿啊! 铁小壮灰头土脸地回来了。 倒不是谁欺负他,而是左屯卫屯营的操练,在试飞过程中出现了伤亡。 虽然知道自己已经倾囊相授,伤亡也是难以避免的,铁小壮还是很沮丧、很自责,坐在定远将军府的石阶上,一言不发,神情颓废。 范铮慢慢走了过来,递了一葫芦绿蚁酒给他。 铁小壮麻木地接过葫芦,本能地灌了两口。 “为什么?”铁小壮喃喃道。 “为了保家卫国,为了不在异族铁蹄下哀嚎,总有人会牺牲。那个人,也许是你,也许是我。”范铮淡淡地开解。 虽然范铮的武艺就是个渣,可真需要人命顶上,又别无选择的时候,他也只能硬着头皮往前冲。 “大唐的安宁祥和,靠的就是一个个翊卫、府兵牺牲,才给百姓过上昂首挺胸的日子,不用在别人的屠刀下卑躬屈膝。” “左屯卫屯营翊卫的抚恤,朝廷一文钱都不会少。所以,你需要琢磨的是,怎么让其他人都能适应风向、风力的转变,让你阿耶研究出更好的滑翔机。” “喝完这葫芦酒,去睡上一觉,明天起来,又是活蹦乱跳的铁小壮。” 铁小壮喝完最后一滴绿蚁酒,微带醉意地摇了摇葫芦,失望地随手一扔,葫芦在石阶上滚了几滚,还好没摔炸。 “睡!”铁小壮歪歪倒倒地往家走。 年轻人,毕竟是没经过酒精考验,战斗力不行啊。 角落里,铁大壮愁眉苦脸地走出来。 “县男,我家大郎,不会有事吧?” 这就是当阿耶的,既盼着娃儿出人头地,又怕有个好歹。 范铮长长地舒了口气:“朝廷传回的消息,铁小壮倒是没有亲自飞,却因此才自责的。” “身体无恙,只要不时疏导就好。另外,准备给铁小壮说一门亲事吧。” 范铮担心,哪天这头小倔驴自己跑去试飞了。 还是不留遗憾、留个娃儿,会沉稳一些吧。 铁大壮犹豫地打量了范铮一眼:“可是,诏令上不是说,男二十、女十五吗?” 诏令是这么说没错,可地方实施,通常是按男丁二十一、女及笄十六来办。 铁小壮,满打满算,也才十三啊! 对于范铮留后的用意,铁大壮是坚决支持的。 百年之后,总要有人给自己上香火供奉吧? 虽然铁大壮打算娶苦贞贞了,可对苦贞贞孕育的能力是持否定态度的。 当初在乐喜家,苦贞贞但凡诞下一男半女,也不会为乐林氏所痛恨。 范铮呵呵一笑:“那个诏令,是针对百姓家的,铁小壮已经有了官身,可以脱离这行列了。” “那些权贵,九岁嫁妹娃子,十一岁当阿耶,常事了。” “再说,铁小壮这算是为朝廷效力,大不了我跟陛下请个慈旨。” —— 日上三竿,铁小壮挣扎起来,漱口、洗面,换洁净衣裳。 舅父说得对,总有人会牺牲的。 也许是翊卫,也许是府兵,也许是自己。 少年郎就这一点好,有什么心事,一觉之后就恢复了。 或许其他人会有残留影响,铁小壮不会,他不仅身体皮实,心理也挺皮实的。 院门打开,阿耶铁大壮碗里盛着两个蒸饼,递给了铁小壮,笑呵呵地对万年县户曹官媒乌氏开口:“虚岁嘛,可以算十四了,身子壮实,还有一个陪戎副尉的官身……” 铁小壮咽下嘴里半截蒸饼,奇怪地嚷嚷:“阿耶伱不是要张罗娶后娘的事?扯我干什么?” 铁大壮沉默了一下,堆出笑脸:“这不是怕你自己去飞么?有个婆娘、娃儿当羁绊,你做事总得想想家人。” 铁小壮快哭了:“阿耶你搞什么?我还是个娃儿啊!” “不小了,乱世中,你这岁数都当阿耶了。”铁大壮斩钉截铁地回答。 乌氏笑盈盈地拍手:“那可正好,耶儿一起,两全其美。铁大壮兄弟,可有什么要求?” “会弄膳食!”铁小壮叫道。 “好生养。”铁大壮的说法,让铁小壮无语。 “良人。”这是从院外踏入的范铮所提。 良贱不婚,是贯穿于《贞观律》中户婚律的宗旨。 纳为妾倒是可行。 “哟,还没恭喜华容开国县男、侍御史呐!小吏做事,肯定得依朝廷律令,有无毛病也当说得敞亮。”乌氏的嘴皮子很溜。 铁家父子是听不出乌氏的话中之意,范铮却很明白。 “敞亮”二字才是重点啊! 铁小壮虽然捞了个官身,但离婚配的年龄,差的不是一星半点,负责任的媒妁,就要为女方问清楚缘由。 范铮吐了口气:“铁小壮因别具才能,为朝廷所征,入了十六卫。既然是入了卫府,风险肯定是有的,怎么也得留一介血脉才能心安。” 不说明哪一卫,是因为乌氏没资格知晓具体情况。 “本官承诺,日后有事,妹娃子可以再嫁,只要留下血脉。愿意守,本官护他们一世,保证衣食无忧。” 话有点不太吉利,但范铮无须在铁小壮面前遮遮掩掩。 何况,铁小壮才刚刚见识了生离死别。 “六礼,对方提的不太过分,你都应承下来,本官承担靡费。”范铮负手。“当然,妹娃子人品,尽量好一些。” 乌氏笑盈盈地应下了。 既然对相貌、家世没要求,那就好办了嘛。 —— 正月初六,并不是黄道吉日,只能说是普普通通。 敦化坊中,笙萧齐鸣,酒宴开摆。 范老石惆怅地叹息,身份不一样了,不能再下场吹一曲啊! 同一日,三家婚配,都与范铮家有点关系。 啧,孙九这个老浪子,也有洗心革面的一天。 坊中除了乐林氏闭门不出,所有人都出来道贺了。 说起来,范铮还是在假宁之日进宫,为铁小壮请了慈旨。 有违律法的事,敦化坊不做,最多想办法绕开。 高月娥面容普通,身子健康,态度安详。 嫁给铁小壮,比卖身为奴婢、为妾室强多了。 要不是阿耶病重,急需钱财医治,高月娥也不会嫁得那么仓促。 甄行牵着巫桑的小手,惆怅地叹了口气。 为什么成亲这种事,也让铁小壮抢先了? 第199章 昭武可期 一群坊学生,整整齐齐地向铁小壮贺喜,看起来很喜感。 你还在撒尿和泥,你的同窗却已经成家立业,反差是极大的。 好在大家也知道铁小壮的职司,天然带有风险,所以最多羡慕,嫉妒恨是没有的。 嫉妒? 呵呵,剩下的坊学生,还需要前面优秀的同窗引路呢! 甄行牵着巫桑,缓缓踱到范铮面前:“舅父啊!当年你吹过的牛皮,基本实现了,可巫桑还没着落呢。” 这却有些为难了。 都是范铮看着长大的,巫桑腼腆的性子,范铮自然了解,除了驾驭是长项,其他方面,中规中矩吧。 想想乌氏那嘴皮子利索的劲儿,就知道与巫桑背道而驰。 太医署倒是能容纳妹娃子呢,可准入门槛极高,《素问》、《黄帝针经》、《甲乙脉经》、《神农本草经》、《赤乌神针》等本就晦涩的医书,再加上如青蒿古今词意有别的变迁,难死个人。 大约也就姜茯苓这样杏林世家出身的,才能轻松自如地应对。 就那一手驾驭的绝活,应该对口到太仆寺或者殿中省尚乘局。 可惜,太仆寺高手如云,巫桑出不了头。 尚乘局人渣如云,保不齐被欺负了。 “除了驾驭,巫桑伱还有什么长处?” 范铮和颜悦色地问。 巫桑柔弱,声音大了她就会掉豆豆,不像甄行他们,随便揍。 “舅,舅父,可以安排去陵署吗?那样就不用和过多的人打交道了。” 巫桑怯生生地说。 呃,反卷达人呐。 范铮摇头:“你是不了解情况,献陵一地,除了官吏,还有陵户三百。” 此时唐朝只有献陵。 诸太子陵还没有诞生,此时的李建成,身份只是息隐王。 太子陵户三十,待遇差还是蛮大的。 想安安静静地一人守一座陵,是不可能的。 至于凤栖原,不好意思,三兆村虽然以灯、社火出名,可本质上,整个村落都是守墓人或者其后裔,巫桑更不可能融入。 “这样,巫桑你在坊学当个助教,教一教陈利俭他们班、今年招收的学生,识字、学盘算,糜斐与郦正义两个人分身乏术呢。” 身旁的糜斐眉开眼笑:“正和郦正义商量要招先生呢。巫桑的学业,虽不是特别突出,却胜在根基牢固,开蒙是足够了。” 郦正义点头:“就是巫桑的性子,要放开一点,别太腼腆。要当先生,该凶的时候必须凶,一团和气镇压不了如铁小壮这种皮猴子。” 糜斐瞪了郦正义一眼:“铁小壮大喜的日子,你非得提他过去怎地?” 郦正义轻笑一声。 习惯了呀! 父子同日而婚,在大唐算是个不大不小的热闹,连李世民都轻车简从,到了婚宴上,为铁小壮送上一幅御笔亲书的飞白体,“忠良”。 “少年有为、报效朝廷,昭武可期!” 这是李世民的承诺。 昭武,说的是正六品上武散官昭武校尉,离游击将军只有一步之遥,却是绝大多数人无法迈过的槛。 有机缘了,从武散官一步迈入实职,也并非不可能。 范铮咂嘴。 铁小壮这颜面大了啊,皇帝亲贺,说出去谁敢再给铁小壮脸色看? 倒也理所当然,铁小壮如此年幼就为国效命了,你皇帝不得千金市骨? 有这幅字傍身,铁家只要不作死,三代小富贵是没问题的。 看了一眼高月娥,李世民心头稍为嫌弃。 容貌、身子都没长开,妥妥的黄毛丫头一个,纵然往脸上敷了脂粉,能有多中看? 就是个中人之姿罢了。 李世民却选择性地忘了,他将清河公主李敬下嫁给程处亮时,比高月娥岁数还小呢! 旁边的铁大壮,呼吸都有些紊乱,心跳加快,面色红润。 铁家列祖列宗开眼了,皇帝为我娃儿贺喜了! 晚上,加香供奉祖宗! “谢陛下!臣有愧啊!” 铁小壮微微低头。 李世民安慰道:“你没有错,他们也没有错,一个利器,从无到有,总会有人付出的。当年,朕 “但是,日子总是要过的,在每一次需要保家卫国时,朕能竭尽全力,就是对他们的告慰了。” “所以,朕的陪戎副尉,向前看,努力修正偏差,让朕的左屯卫屯营,早日成为沙场上的杀手锏,好吗?” 范铮侧目。 论安慰人、画大饼、灌鸡汤,皇帝才是最强的啊! 铁小壮站直了身子,面容肃穆,拱手为礼:“陪戎副尉铁小壮,愿为大唐效死!” 李世民咧嘴一笑:“效命就好,可不能效死,别吓到你阿耶与你娘子。朕需要你好好活着,为朕操练更多飞骑。” 铁小壮忽然想起了一个问题:“可是,滑翔机有个毛病,不防水。雨天淋湿了,得晒好久才干。” 李世民目光移向范铮。 “问题不难,其实桐油刷的油布也防水,就是太重,难飞。不过嘛,杜仲一物,有胶可涂于布料上,可以防水,就是容易老化,需要时常重涂。” 至于说保持胶的半流质状态,这是早就存在的工艺。 “《神农本草经》、《名医别录》记载,杜仲产上党、汉中。汉中,现为兴州,治顺政县,魏时曾名略阳,距长安九百四十八里;潞州,治所上党县,一千一百里。” 一株杜仲树,可持续产出十到十五年的杜仲胶,木、根、叶、皮、种都有含量不一的胶质,提取胶液的方法还比较容易实现,碱液浸洗法即可。 “还有这铁大壮,已经不合适再在坊中制滑翔机了啊!一为产量跟不上需求,二为无法保证机密不泄。”范铮有意无意地扫了铁大壮一眼。 李世民颔首。 坊中百姓进出,街坊邻居多嘴嚼一嚼舌头,说不定番邦就偷学了。 “这样,朕于正月初八,旨授铁大壮为将作监中校署从九品下监事,专司滑翔机,当日遣人来接所有物件入置。” 中校署掌供舟车、兵仗、厩牧、杂作器用,正对口铁大壮。 事实上,李世民也不可能长期放任铁大壮游离在诸衙之外。 第200章 父子同登科 铁大壮热泪盈眶,想跪下磕一个为敬,以表达激动的心情。 列祖列宗在上,想不到我铁大壮也能当官了! 李世民摆手轻笑:“大唐礼制,除了重要场合,不兴跪拜礼。再说,你今天是官,新郎官,不适合行礼。” 坊内一片惊呼声。 铁大壮父子轮流成为官员,这可是一桩美谈! 敦化坊这巴掌大的地方,轮流出官爵,哎呀,这可是风水宝地啊! 叫青龙坊、立政坊、广德坊瞧不起人! 来比一比出产官员的数目嘛。 万年县地头上其实有不少朝廷命官,可惜人家的居住地多半靠近城北,那边上朝要方便得多。 大概,在敦化坊,就乐林氏最不愿意面对这消息了。 一介民妇的苦贞贞,摇身一变,成为官家娘子,可是掉进了蜜罐里,日子够甜啊! 苦贞贞手足无措。 这样一来,好像再给华容开国县男当庶仆,就不合适了呀。 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呢? 自己这再嫁之身,能配得上已经腾飞的铁大壮吗? 范铮悄悄地看了陆甲生一眼,陆甲生心领神会地点头。 苦贞贞不能再为庶仆,范铮需要重新安排人手,接过苦贞贞手头的活儿。 孙九不动声色地往后挪了挪,尽量不让自己的面容太明显。 奈何,李世民已经点了过来:“烈女卫无忌,朕亲令落籍敦化坊的。块垒已消,自当安家落户,就是这夫婿,呵呵,管严点哦。” 卫无忌眼里现出一股煞气:“陛下放心,民女能砖拍卫长则,也能拍了孙九,内侍省到时候可以接收。” 李世民大笑着转身离去。 孙九掏出汗巾,仔细擦了擦汗。 娘哩,才正月,白毛细汗都吓出来了。 范铮很好奇:“你当年到底怎么得罪了陛下,挑这时候给你上眼药水?” 孙九心有余悸:“当年他的六骏之一,就死在我手上的。” 合理了。 孙九的本事,鸡鸣狗盗很强,正经厮杀、下毒他又不行。 要是真威胁到李世民安全了,怕是从成为范铮庶仆之日就被清算了。 杀马,虽然皇帝有气,却不好得发作。 所以,李世民选择了今天给孙九上眼药,也算是宣告终结恩怨了。 就说嘛,以孙九的本事,哪里不能混个饱饭,偏偏窝在敦化坊里发霉,连杂户都想收做子嗣。 “好事,戳了伱一刀,至少以后陛下不会再计较此事了。” 范铮的眸子突然闪了闪。 “邙山?” 孙九干笑。 难怪了! 邙山侦敌,是李世民一生中最凶险的战役,与部将被冲散,坐骑飒露紫前胸中一箭,骠骑将军丘行恭返身射杀敌军数人,下马拔箭(有部分资料认为是回营拔箭),让马给李世民,挥长刀在马前疾呼,开道杀敌,终于突出重围。 丘行恭为飒露紫拔箭的雕像,后来立于昭陵前。 这也是丘行恭被除名之后,李世民安排他蹭了一趟讨伐高昌的功劳,然后封天水郡公、右候卫将军的原因所在。 范铮指了指孙九,没话说。 丫差点成了改写历史的小人物。 就是不知道孙九用了什么手段,才能在戒备森严的军中,接触到飒露紫。 幸亏孙九不干刺客这行当,否则真让人寝食难安。 至于说指望永远瞒过李世民,那是不可能的。 说起来无非是各为其主,但李世民能容他把头寄于项上,已经是相当宽宏大量了。 换了范铮,不说杀了孙九吧,削根人棍是难免的。 范铮翻了个白眼:“人家大度,你就偷着乐吧。” 定远将军府的气氛稍稍有点奇怪,定远乡君元鸾与华容乡君杜笙霞枯坐着,无精打采的,乳娘领着范百里咿咿呀呀地对话。 “咋,今天的菜肴不合口味?”范老石永远务实。 “菜肴,哼,明天吃啥都不知道呢。”元鸾撇嘴,闷闷不乐。 范铮立刻明白了关键:“铁大壮要得官身了,苦贞贞自然不适合再为庶仆,我已经让陆甲生代为物色了。” 乳娘微微福身:“县男,民妇的汉子,略通庖厨,手艺固然比不上外面的饭铺,与苦娘子还是各有千秋的。” 没错,苦贞贞的身份已经不同,乳娘的叫法必须改变了。 府中人心大定。 提到乳娘的汉子,范百里依习俗要叫一声阿沄(yun)。 不知道是从哪里出的源头,把阿沄写成阿赩(xi),还言之凿凿是《旧唐书·窦怀贞传》记录——《旧唐书》何辜?. 《大唐新语·卷九》倒是记录为阿奢(古文版本是父头者身,无法打出,音zhē)。 —— 那一头,铁家宅院,按风雅的说法,叫父子同登科。 铁小壮与高月娥,拜过铁大壮与苦贞贞,自入洞房不提。 苦贞贞入洞房,隐约现出一丝忧虑:“郎君,苦贞贞怕是配不上你了。” 铁大壮怔了一下:“就因为这个监事?多虑了不是?听县男说,连长公主都有再嫁的,你又何必在意过去?” 苦贞贞笑了一下。 嫁乐喜,十年没动静,也是她的一块心病啊! 生育一男半女,是多数婆娘的执念。 甚至到医学昌明、理念更迭、可以选择保大还是保小时,一些婆娘仍旧毫不犹豫地选择保小。 宅院里突然传来坊学生的哄笑声。 铁大壮摇头:“娃儿这些同窗,这是酸了呀。” 苦贞贞隐隐露出了笑意,大致猜到,是那些顽劣的坊学生,藏到了铁小壮屋里。 “去!一帮瓜皮,不好生读书,净胡闹,当心先生戒尺打手心哩。” 铁小壮笑容满面地笑闹着。 都是同窗,说话、做事还没学会保持距离,闹洞房也是个传统项目,铁小壮没少闹过别人家的,当然不会生气。 “娘子,可就寝否?” 有人捏着鼻子学铁小壮说话,引得同窗哈哈大笑。 铁小壮咧嘴:“瓜皮!那是引你们出来的话!闹洞房的事,耶耶不知道做了多少回,能不知道你们的伎俩?” 笑闹之后,同窗离去,一直沉默不语的高月娥突然开口:“你真的早就预料到了?” 铁小壮尬笑着挠头:“今天太高兴,一时忘了,说这话就是在撑场面。” 高月娥“噗哧”一声笑了。 第201章 娃儿点卯 正月初八。 是不是黄道吉日,范铮不知道,反正范铮肯定,这一天利于出工。 大春天的,被窝多暖和,还得挣扎起来,带着几个娃儿去皇城报到。 幸亏范家的马车,就不是朝廷制式的车驾,是那种民间载客的车子,多拉几个人也不是事。 雷七、雷九依旧神出鬼没,初为人夫的孙九,笑眯眯地赶着马车,再不唱带颜色的俚曲了。 陆乙生另外从坊中借了一头小叫驴,晃晃悠悠地骑着跟上。 铁小壮的来回,都有左屯卫的备运车接送,车中至少有两名精锐的翊卫; 铁大壮却没这待遇,也就 总不能让堂堂从九品下监事,步行去皇城报到吧? 乘载客的马车? 哦,你仔细看看敦化坊的位置,最东南的死角里,想搭乘马车还得转一两条街呢。 樊胜特意守在朱雀门处,看着外甥入皇城,心头火热。 范铮兄弟,果然言出必行! 贞观十五年 规矩,是必须遵守的——除非你有足够的背景、能力。 书令史甄行点卯之后,被安排到治书侍御史韦悰身边观察、学习,争取尽快上手。 这个人情做得扎扎实实的,范铮必须得领。 御史台最大的变动,是治书侍御史刘祥道,右迁吏部侍郎。 正五品上治书侍御史,迁正四品上吏部侍郎嘛,本就是高升。 吏部侍郎的品秩,在诸曹中独一档,其余侍郎不过是正四品下。 品秩都是小事,掌管升迁大权,才真正体现了位高权重。 御史台这边,说白了,就是清贵而已。 别的不说,连一辆备运车都混不到,着实凄凉。 刘祥道留下的空缺,由中书舍人马周填补,这才叫一个莱菔一个坑。 治书侍御史马周,还兼谏议大夫、晋王府长史。 李治已经在十六王宅建了府邸,拜右候卫大将军。 一个很奇怪的现象出现了。 李泰的左候卫,巡视区域在万年县,他的魏王府偏偏在长安县延康坊; 李治的右候卫,巡视区域在长安县,他的晋王府偏偏在万年县十六王宅。 “小师兄!” 察院里,监察史盘长探头,惊喜地叫了一声。 巫亹转身:“这几位,都是你的小师兄。这位叫甄行,御史台书令史,与……上官最亲近的人;这位是甄邦,甄行的弟弟,民部将仕郎,也是所有师兄弟中,算盘最快的一个,擅长左右游龙。” “郑重介绍一下,以后,请称呼我将仕郎、国子监算学助教巫亹。” 盘长一一叫过,并没有任何心理障碍。 当初被巫亹教育时就知道了,坊学里还有比巫亹更厉害的人物。 哈哈,敦化坊系将要崛起了! 身为半个敦化坊的弟子,盘长觉得与有荣焉。 嘿嘿,小师兄越多越好,日后有个风吹草动,别的不说,至少耳聪目明不是? 察院起了些许变化,李义府这个不招待见的,终于如愿以偿地成为察院次席。 这里头,有李义府持身甚正的因素,更多却是范铮往李乾佑那时推荐的原因。 再说,只是在察院这口浅水塘里打滚,品秩不涨、俸禄不涨,高兴个啥? 偏偏李义府觉得,这是继李大亮、马周推荐之后,最重要的一次机会。 民部侍郎高履行过来领甄邦,甄邦也熟门熟路地跟随。 踏入民部的瞬间,甄邦感受到了官吏们的震颤。 他来了! 这个小魔头来了! 以一己之力,掀翻了半个民部的恶魔到了! 幸存下来的官吏们,不把原因归咎于范铮身上,只一口咬定,就是甄邦干的! 直到甄邦领了官服,正式入衙,官吏们才松了口气。 哦,现在是自己人了啊,那不用太担心了。 用完早膳,辰时,范铮才带着巫亹出了皇城,拐向务本坊。 没辙,国子监是少数独处于外的衙门,有机会还可能会撞到高阳公主的驸马都尉、右卫亲府右郎将房遗爱。 房遗爱或许有点武力,但绝非能征善战之辈,要不然辽东之战也不至于没他的名字。 要知道,随马上皇帝出征,那是蹭战功的最好时机啊! 不要说驸马都尉不出战,薛万彻以及后来的周道务,可都是厮杀的好手。 高阳公主府当然不在务本坊,可房遗爱他阿耶房玄龄的梁国公府在务本坊,他那个敢当皇帝面吃醋的阿娘卢氏也在务本坊。 虽然巫亹对国子监并不陌生,可以往是随范铮来见世面,现在是来正式谋生。 不用福报,却须每日早上点卯,这也无可奈何。 坐衙,即便没课了,也应当每日用完午膳后才能下衙。 真没范铮那来去自如的洒脱劲啊! 幸好巫亹是个稳重性子,要是换了铁小壮那个皮猴子,能愁死他。 “坐衙时段,自己找点书看看。郦正义的学问比较杂,单纯的儒学方面不算顶尖,国子监内的博士、司业、祭酒,可都是大儒,看不懂的就多求教。” 范铮忍不住唠叨了几句。 孔颖达挑眉:“没错,看不明白的,可以直接找本祭酒。若我不懂,自会让其他博士讲解。” 范铮想了想,还是觉得不太妥当。 “祭酒,伱看看,能不能让他在前三学里跟着听一听?” 毕竟,基础还是薄弱了一点,要是直接跟班就好接受了。 孔颖达微微颔首:“有上进心是好事,但礼不可废。束帛一篚(专门装丝帛的竹筐)、酒一壶、修一案,这是国子监生初入学的束修(修)之礼。” “国子学、太学的家世门槛太高,只有四门学可收庶人子,你可随堂而听。” 范铮颔首。 束修的靡费,对于阿耶已经升为范氏木器作坊大掌柜的巫亹来说,还是负担得起的。 国子学、太学的监生,出身始终过高,与巫亹天然气场排斥,四门学刚刚好。 学好了,就是以后巫亹不在国子监厮混了,还可以回坊学,把坊学的档次提一提,直接对应科举嘛。 第202章 文成出嫁 正月十二日,宜嫁娶。 礼部尚书、江夏郡王李道宗,亲率一府人马,护送着下嫁吐蕃的文成公主,出长安城。 礼制、规格与弘化公主一般无二,醒目的是队伍中夹杂了三千比丘,毗卢帽、僧伽帽格外壮观。 范铮的损主意,终究没有完全达到效果。 各寺多多少少都有点关系,虽然送比丘上高原,势不可挡,但人数是可以商议的嘛。 岐州刺史、宋国公萧瑀,对萧灞毗被诛一言不发,却为此事上书,请求稍减入吐蕃比丘的数量,语气终于学会缓和一点了。 萧瑀虔诚信佛,先后于两朝,把亲生的三个妹娃子,舍于长安城安业坊的济度寺出家。 事不见于两唐书。 《全唐文》卷九百九十七《大唐济度寺大比邱尼墓志铭》记载:法师讳法愿,俗姓萧氏……唐故司空宋国公之 及笄,十六岁出家,跟网上传的十三岁出家有异。 《济度寺故比丘尼法乐法师墓志铭并序》载:法师讳法乐,俗姓萧氏,……父瑀,……,皇朝中书令……,法师则太保之长女也,勤恳之节,爰自幼童……,年甫三龄,归诚六度,脱屣高族,落发祗园。 《济度寺故比丘尼法灯法师墓志铭并序》载:法师俗姓萧氏,……父瑀,……法师即太保 萧瑀信佛的虔诚可见一斑,就是那个三岁出家,委实让人难以接受。 反正,有那么一大帮信佛的大臣帮腔,送比丘上高原的宏伟计划,多少是打了折扣的。 不过,就连大兴善寺都被抽了近百比丘,据闻有几座招提因为比丘被全征,已经荒废了。 吐蕃请求的工匠、农艺、水利技艺与书籍人才,一律被替换为子曰诗云与佛门经卷,以及诸多的法器。 大论琼波·邦色,与小论噶尔·东赞,目光都微微有异。 他们来大唐,求娶公主是其一,侦知吐谷浑与陇右的情形是其一,求取工农艺、水利技艺也是主要目的之一啊! 即便大唐的农艺、工艺与吐蕃有显着差异,无非是对照参考,然后加以提升。 水利才是他们最想要的技术。 然而,琼波·邦色的形迹暴露,导致大唐封锁技艺,此行却不完美了。 说完全封锁是不可能的,遣人混入大唐学习、重金诱得匠人入吐蕃,都是解决方法,但不通过官方,到手的就是零敲碎打了。 也许,学得了某项技艺,转头才发现,这是大唐官方早就淘汰的技艺。 成本无限提高了呀。 琼波·邦色与噶尔·东赞心知肚明,大唐未必将吐蕃当成对手,却一定有所防备了。 回去之后,要迅速将吐蕃内的税制统一了,尽快收拢人心,准备独霸高原。 嗯,牛腿税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厌翟车上,盛装的文成公主唇角微翘,眸子里显现出一丝好强。 弘化,你我向来不对付,现在各嫁一国,就看看哪家夫婿更厉害吧!—— 魏王李泰,献上编撰完成的《括地志》,十道三百五十八州,分述辖境各县的沿革、地望、得名、山川、城池、古迹、神话传说、重大历史事件等,征引广博。 李世民大喜,大笔一挥。 《赐魏王泰诏》: “地记之设,繇来尚矣……可赐物一万段(缎),其书宜付秘阁。” 之后,李世民核定每月给李泰的物料,逾越了太子的规格。 李承乾一言不发,胸中的怒火却可以烧死人。 这个偏心眼,已经偏得连臣子都看不下去了。 谏议大夫褚遂良,直接上书了:“……谓之储君,道亚睿极,其为崇重,用物不计,泉货财帛,与王者共之。庶子体卑,不得为例……” 东宫的用度,你拼命压着,倒让魏王的用度超过太子,你咋想的? 皇帝表示,虚心纳谏。 于是,两个诏令新鲜出炉了。 《令皇太子承乾听讼诏》: “皇太子承乾,宜令听讼,在兹恤隐。自今以后,诉人惟尚书省有不伏者,于东宫上启,令承乾断决。今若有固执所见,谓理不尽,然后闻奏。” 《皇太子用库物勿限制诏》: “储贰不会,自古常式。近代以来,多为节限,求之故实,深非事宜,自今皇太子出用库物,所司勿为限制。” 然后,对褚遂良的建言,且当马耳东风。 这个操作,风骚吧? 但是,伱当李承乾没点脾气? 如果是平常时候,你放开东宫的用度,哪怕李承乾再颓废,也会有少许兴奋。 可是,放开用度,是为了成全青雀的逾制,凭什么? 李承乾公然上表,婉拒库物勿限诏,于是李世民再下一诏。 《答皇太子承乾诏》: “汝家之冢嫡,国之储两,故有斯命,以彰有殊。入学齿胄,则君臣之义也,同之府库,实父子一体也。是以君子富而不骄,谦而受益,奢则不孙,以约失之者鲜矣。勉思守道,无烦致谢。” 呵呵…… 然后,皇帝奔洛阳宫去了,朝中大事,丢给太子监国。 范铮去东宫显德殿上了两次朝,就觉得疲惫不堪。 累! 不是躯体累,是心累。 即便范铮是徐庶进曹营,他一言不发,照样为压抑的气氛左右了。 李承乾的面容,不知道是不是肌肉不协调的缘故,看上去总是格外怪异。 太子十卫率都格外肃杀,没有人再拿出混日子的态度,哪怕他阿耶是国公也不行。 封师进侍立在李承乾身边,卖相倒是威风凛凛,可惜是个十足的草包。 左屯卫中郎将李安俨,已经抽调了部分翊卫拱卫东宫,看上去选择了立场。 没办法,他想要更进一步,除非是有从龙之功。 范铮对此并不意外。 庆幸的是,铁小壮的左屯卫屯营,名义上还是左屯卫的,实际已经脱离了左屯卫翊府的管辖,自成一体。 这样,就算李安俨作死,也一定牵扯不到铁小壮。 魏王李泰,刁滑得很,早就上表请求全家侍驾,以全孝道——反正他的封邑就在洛阳。 魏王池、魏王堤听说过没? 李世民的回复更让人深思:准皇孙李欣、李徽伴驾出行,魏王妃阎婉可同行,以照顾年幼的李徽。 总而言之一句话,你们兄弟,各见手段吧,祸不及家人。 皇家这养蛊式的传承啊! 第203章 明枪暗箭 “孤听闻,雍州有白鹿出,是为上瑞。”显德殿中,李承乾眸子有一丝阴翳,慢吞吞地开口。“魏王,身为王叔、雍州刺史,你不捕获白鹿,为孤象儿所乐吗?” 李泰出班,举象牙笏:“祥瑞之物,礼部有制:其鸟兽之类,有生获者,各随其性而放之原野。故,臣李泰不敢有违。” “且,皇嫡孙为厥,象为庶,殿下不可颠倒嫡庶。” 李承乾干涩地笑了:“嗬嗬,原来这世间还有嫡庶么?” 李泰无言以对,很想给自己一个大耳刮子。 言多必失不知道吗? 扯什么嫡庶? 现在的自己,不就在挑战嫡庶的秩序么? 包括阿耶的皇位,不也是夺嫡得来的么? 阿耶掌握了话语权,当然可以宣扬嫡庶有别的理念,自己凭个什么? 难道说甩手退出争储? 嗬嗬,夺嫡是一场有始无终的战役,只有幸存者才可以获胜,输家能不死都是侥幸,不信请看伯父。 范铮轻叹。 李泰就是个书呆子,面对李承乾的一明一暗的陷阱圈,躲开了一个,却又跳入另一个。 用《三国演义》盛行的话说,非明主也。 也难怪朝中,绝大多数卿相不表态。 黄门侍郎、清苑县男刘洎挺身而出:“殿下所言,武德年故事乎?” 李承乾以嫡庶给李泰下套,刘洎以玄武门的传统破局。 子不言父过,太子,慎言。 刘洎是四品官员里,少有的、旗帜鲜明支持李泰的代表人物。 很遗憾,李泰这一系,一个普遍的特点,文采飞扬、不谙世事。 刘洎是少有务实的官员了,最后不也没了吗? 他说这话,就是一柄双头矛,既刺李承乾,也刺他自己。 铁憨憨。 皇帝听到这话时,心头会怎么想? 李世民当然不是一言不合、就要杀大臣的杨广,但心头多少会堵吧? 新仇旧恨累积多了,呵呵,你觉得李世民就不杀臣子咋地? 李承乾默然,竟是默认了这句话。 现在,又与玄武门有多少区别? 无非是激烈程度不如,双方都没有真正掌控军队而已。 没法子,雍州掌控府兵的权力,都被剥夺到十六卫了。 东宫,真正能打的也就太子左卫率、太子右卫率。 李泰这个左候卫大将军,事实上只有日常指令的权利,超出范围的命令,信不信相里干他们根本不理会? 真以为,李世民会留给他们重演玄武门故事的兵力? 就算他家两兄弟起兵,也不过是菜鸡互啄罢了。 程咬金目光闪烁,垂着手臂,眼皮耷拉,谁也不理睬。 糟糕透顶,老程的左屯卫,翊府中郎将居然倒向了东宫,这要出什么事,可是湿黄泥落犊鼻裈里,不是屎它也是屎了。 偏偏翊府中郎将日常操练、调动翊卫,还就在职司之内,大将军也无可奈何。 待陛下还朝回宫,得请将李安俨调离左屯卫了。 他不离开左屯卫,就是老程离开左屯卫。 虽然李安俨当年在息隐王麾下名声不大,但程咬金知道,这厮还是有两下的。 当年息隐王李建成的麾下,文臣也好,武将也罢,那也是不差的。 时也,命也。 实际上,虎视眈眈的李承乾兄弟,谁也没法出手。 长安城中,名将大把,即便有两卫随驾去了洛阳宫,有部分兵力是驻扎在城外,可城中依旧有不少兵力的。 程咬金、李世积之类的名宿且不说,右候卫将军梁建方、检校右候卫将军丘行恭,哪个不是狠人? 这也是李承乾虽然起了心思,却不得不按捺下来的原因。 十四个兄弟,虽然排 一个个人畜无害的面容,谁知道他们安的什么心肠? 斗归斗,监国才是李承乾的主要任务。 “昆明池斗门旁,有人堆土入湖,要填湖造田。”司农卿郭嗣本启奏。 李承乾鼻孔里哼了一声,一字一句道:“孤记得,昆明池附近,虽归长安县籍,实为司农寺上林署所辖。前年,朝廷还疏浚昆明池,引入沣水,所为何事?” “涉事者,令复原,徒一年。两名上林署令管辖不力,降为主簿,主簿升任署令。” 虽然身体多有不便,奏章都是右春坊中舍人代批,李承乾过目认可后盖太子印,但李承乾的脑子还是没问题的,判政事甚至更见锋芒。 风病的后遗症,除了那条腿纠正不了、总画半圆之外,就是语速降慢了一些,却让李承乾显得可怕了许多。 虽然李泰一系的文官想借机挑点刺、放点风,奈何右春坊右庶子、中舍人,本就有在太子监国时、于宫内下令书的职司,谁也没奈何。 目光转向李乾佑,太子的声音稍为缓和:“御史台去岁所为,孤甚慰。不知今年,可能加办二成否?” 李乾佑面上现出几分犹豫,马周举笏欲言,范铮已经出班:“臣范铮启奏:万万不可!殿下欲清除蠹虫、清大唐吏治之心,甚好,唯监察一事不可定量。” 李承乾抬眉,看上去有几分诡异:“侍御史言下之意,这是敝政?” 范铮再举笏:“若监察一事定量,御史台上下,为了业绩,一定会竭尽全力,这应该是殿下的初衷。” 李承乾艰难地点头不语。 “诸多事务,一旦定量,必然层层加码,这一点殿下可向各衙求证。御史台一旦层层加码,为了拿到该拿的俸禄,御史们除了拿下蠹虫,更会将手中的鞭子挥向无辜的官吏。” “下层官吏满足不了御史越发旺盛的需求之后,宰辅、宗室势必不能幸免。” “到时候,台狱中冤魂累累,朝堂上噤若寒蝉,虽三公不能抗区区监察御史,百战骁将不敌卑微问事之刑,大唐更用何人?” 程咬金听得毛骨悚然:“殿下,臣附华容开国县男之议。” 李世积缓缓出班:“臣附议。” 李乾佑、韦悰、马周出班,站在范铮身旁不语,态度却一目了然。 司空长孙无忌、尚书左仆射房玄龄、尚书右仆射高士廉,态度出奇地一致,加强监察可以,却不能定量。 谁不怕自己成为御史台杀红眼之后的那个无辜者? 第204章 不枉不滥 ( 正五品上中书舍人柳奭(shi)出班:“殿下用意甚佳,只是细节还需磋磨,不如权且搁置?” 这一个圆场,打得到位,李承乾的颜面也兼顾到了。 柳奭出身河东柳氏。 亲叔父是光禄少卿柳亨,与李世民有交情; 族兄弟是御史台察院首席监察御史柳范。 柳奭的阿耶柳则,隋朝的左卫骑曹,随行出使高句丽而卒,柳奭亲到高句丽,哭丧迎椁,极为悲痛,高句丽人都羡慕(死者)有这样的孝子。 柳奭还是瓦岗出身,想不到吧? 他能在唐朝混得风生水起,起点是曾经为李密的府掾,在李密败给王世充之后,劝说李密归唐,这才是一大功。 瓦岗出身的人其实不少,但就是在瓦岗期间,他们也有不少派系的,所以柳奭与程咬金他们几乎没有往来。 现在的柳奭,还多了一个身份,晋王妃王氏的亲舅父。 同安大长公主为媒,说动了太原王氏,同意将祁县房、罗山县令王仁佑之女,嫁给李治为晋王妃。 事情看似不起眼,却是皇室与五姓七家的破冰之举。 贞观年大唐蒸蒸日上,官吏的数量却捉襟见肘,朝廷几乎没有闲置的官员。 嗯,那些完全没能力的、纯享受待遇的文武散官不算。 这么说吧,如果朝廷再从西州旁边另扩一州,恐怕一时还凑不齐足够的官吏去安置。 原因也很简单,李世民兄弟阋墙时,五姓七家是旗帜鲜明站李建成的队,也投入了大量的人力、财力,结果一朝鸡飞蛋打、全部成空。 投李建成很正常,人家是嫡长子、太子,有大义的名分,赢面多高啊! 哪晓得李世民太逆天,居然翻盘了! 加上贞观初年,因为一些政务多少影响了五姓七家的利益,于是各家统一意见,不与皇室联姻,家族中的优秀后辈子弟,暂缓入仕。 所以,李承乾的太子妃出身武功苏氏,小世家; 李泰的魏王妃阎婉,前前朝外戚血脉。 李承乾扫了柳奭一眼,默不作声。 警惕,警惕啊! 昔日乖巧可爱的雉奴已经长大了,开府了、娶王妃了,可以威胁到孤了! 最重要的是,雉奴的王妃,有太原王氏与河东柳氏的背景,对他的支持力度可以让人惊心! 这储君的椅子啊! 举目四望,四面皆敌,孤不知道能撑到什么时候! 范铮看到柳奭的出场,恍惚了一下。 哎,李泰危矣! 即便是李承乾败了,位置同样轮不到李泰,哪怕如《旧唐书·李泰列传》记载,没有《旧唐书·褚遂良列传》那“杀子传弟”的蠢话,同样看不到一丝希望。 但是,褚遂良列传里的话,是李世民的转述,不是李泰亲口说的。 这就值得玩味了。 饱读诗书的李泰,怎么嘴就秃噜了呢? 但是,李泰,是不是可以挽救一下? 毕竟,李泰与范铮多少有些交情。 与李治? 抱歉,不熟。 别以为当年救治长孙皇后的情分,可以用很久。 李泰兀自没有察觉形势的变化,只是倔强地望着显德殿上,那把其实并不怎么舒坦的椅子。 谋划了十余年,眼看兄长就可以退下、顿顿去吃驴肉了,偏偏兄长的身子摇摇晃晃,看着危如累卵,就是不倒下! 他不倒下,倒下的人就是本王! —— 没滋没味的朝会散了,各回本衙,范铮随唐临去了一趟台狱。 台狱里的犯官十余人,经过唐临的审讯、判决,居然连判秋决的那个都心悦诚服地认罪,这才是真本事。 按犯官的说法:“罪过属实,侍御史断罪,不枉不滥(用刑),有什么可说的呢?” “学会了?”唐临似笑非笑地看了眼范铮。 这个后辈同僚啊,虽然会一手酷刑,却未滥用,今日在东宫更强拒太子定量的意图。 毛病还是有一点的,好在大节无亏,可以好好栽培一下,过两年来接手嘛。 范铮心悦诚服:“唐公断案,大公无私,明察秋毫,居心持正,范铮佩服!” 佩服归佩服,学会变学废。 要范铮不滥用刑可以,如唐临这般几乎不用刑,真没那个实力。 学识什么的不说,阅历这一块,范铮是没法跟唐临相提并论的。 不知道该不该说范铮年轻气盛,反正他砍萧灞毗脑壳的时候,根本就没考虑滥不滥杀的问题。 而这一点,恰恰是唐临所担心的。 负责司法的是人,当然不可能没有倾向,偏偏御史台的人需要将自己的倾向压制到最小的程度,以免影响了公正。 唐临笑道:“老夫着手,将这些录入《冥报记》,以告诫后人。” 范铮只能表示钦佩。 《冥报记》着手时间很久,真正成书是唐高宗永徽年间,后在中国亡佚已久,1959版人文出版社刊印的《冥报记》,还存在争议。 唐临的亲兄长唐皎,任吏部侍郎,几番告诉唐临,可以右迁了,奈何唐临没找到合适的人接手台院,一直蹉跎至今。 带范铮两年,唐临便可以放心离去了。 御史台三院,台院是真正管理院中杂事的机构,是御史大夫与监察御史的直接助手,“端公”的雅称就说明了地位。 入公房,烹茶汤,一股淡雅的江米香味扑鼻而来。 范铮确定,唐临刚才加的料,就不是江米,是糜子啊! 清朗的笑声自门外而入,两肩上耸像鸱、面有红光的马周踏了进来。 这个形容,是中书侍郎岑文本说的,一语双关,有指马周升迁太快的意思,也指马周有恙。 “唐公此茶,是加了极南茫部的江米香吧?” 马周抽了抽鼻翼。 别看马周前半生穷困潦倒的,可好东西是真没少蹭,毕竟他虽狷狂,文采是真有的。 江米香不容易明白,换个词就好了,糯米香。 这东西后来扩散栽培了,但此时只有茫部林边有它的存在。 茫部…… 范铮终于想到了,可不就是“爸爸一个家,妈妈一个家”的西双版纳么? 这东西到长安,委实不易,从茫部到濮子部、昆弥国,才能入剑南道,豆腐都盘成肉价钱了。 “马周重回御史台,可是颇怀念唐公风采!” 这话不虚,马周可是监察御史起步,干过侍御史,才迁的中书舍人,这是为升迁治书侍御史安排的台阶,虽快,却极稳当,可见皇帝对他的回护。 第205章 李泰的不安 魏王妃阎婉与皇孙李徽留在洛阳的府邸,李世民带了李欣,于三月初离开洛阳宫,缓缓行到汝州,于三月初七到了西山新建的襄城宫。 带李欣前来,除了李欣懂事、招长辈欢喜之外,还因为营建襄城宫的将作大匠阎立德,是李欣的外祖。 “陛下令臣访清暑之地营造离宫,此地前临汝水,旁通广城泽,当为良地。” 阎立德为李世民介绍环境。 看,两水之畔,够解暑了吧? “役工一百九十万,杂费称是。”阎立德骄傲地表功。 役工一百九十万,不是指使用了那么多人员,是指用了那么多累计人次,这不是什么稀奇的称呼,《水经注》就有用工百万的记录。 耗时一百天的话,大致工匠杂役就是一万九千人。 要是动用百万人手,等着造反吧。 “称是”二字的意思,是费用相当、对应,没有额外超支。 作为当世顶尖的营造大师,阎立德在节约人力、物力方面造诣极深,相信就是前辈宇文恺都深不及他。 宇文恺营造,向来是人力耗费极大,死伤者众。 老夫,阎立德,胜前辈多矣! 李欣的额头上,渐渐渗出了汗水。 李世民的眉头紧皱。 李欣深得李世民夫妻喜爱,除了乖巧之外,还与他身体的一些小毛病有关,那就是李世民的翻版! 怕热这一点,李欣与李世民高度一致。 李世民伸手,从鬓角抹下一丝汗水,面容有些不悦。 “重要的是,襄城宫离群索居,不为民间所扰,清静之至……” 阎立德兀自在侃侃而谈。 一条手指粗的菜蛇,在坛上打量着李欣,蛇信吞吐着。 李欣微微缩了一下身子。 倒不是怕,纯粹是恶心的。 阎立德不以为意地持一树枝挑飞:“没毒,咬人也不痛。” 顺便,阎立德一脚踩死一只蜈蚣。 蛇虫真不是阎立德的问题,哪一座依山而建的宫殿没这问题? 只不过,人家时间充分,在各处撒了雄黄驱虫,襄城宫没来得及罢了。 李世民持汗巾,怜悯地为李欣擦了把汗,看向亲家的眼神带着几分恼火。 “朕让你建襄城宫的用意,将作大匠怕是忘了啊!清暑!你看看欣儿脸上的汗水,朕耗靡费建离宫,是为了来受热的吗?朕要是耐热,住太极宫不好吗?” 这恐怕不是阎立德一个人的锅。 宇文恺建的太极宫,也是湿热难当。 估计是理念问题,大约是觉得临水能解暑,却忘了河谷地带,其实更热! 汝州刺史匆匆赶到襄城宫,觉得如芒在背。 天子之怒,即便不是针对刺史,他依旧战战兢兢,唯恐遭池鱼之殃。 “诏:阎立德营造不力,免将作大匠。襄城宫废弃,砖石、木材之物,百姓尽可取之,官吏不得阻拦!” 能直截了当承认错误,废离宫、分百姓砖石,这个姿态在帝王中是少有的。 阎立德只能认错、除官服。 热,就是选址问题,这个错误他必须承担。 李欣一脸的纠结。 耶耶与外祖闹矛盾了,他夹在里面最难受。 想说点什么,却不知道说啥。 御驾折返洛阳宫,连一天都没呆上。 —— 卿相任免,绝对不是天子一个人说了算的,诏令还要传到三省。 如果不合适,三省会给出自己的意见,予以封驳。 但阎立德之过,别说其他人,就是他自己都无话可说。 错了就是错了,该承担的责任也必须承担起来,免官已经很留情面了。 这不比除名,几乎没有重新起用的机会,时机一到,仍旧可以东山再起的。 身为大员之一,这条消息李泰自然也及时知晓。 缩在延康坊魏王府的李泰,一樽接一樽地饮着春暴酒。 吏部侍郎、南昌长公主驸马都尉、魏王府司马苏勖,委实看不下去了,伸手夺了酒樽:“大王何故颓废如斯?” 苏勖的侄女,是当今太子妃。 可那又怎么样呢? 昔日汉末诸葛氏,三兄弟各投一方呢。 隋朝云定兴,还请求杨广杀他的亲外孙呢。 李泰叹了一声:“岳丈被免官了。” 魏王府长史杜楚客闷闷不乐:“本官的工部尚书被免了,王妃之父的将作大匠没了,这是要剪除大王羽翼啊!” 记室参军蒋亚卿问道:“有没有可能,陛下只是就事论事呢?” “你闭嘴!” 三声斥责同时响起。 政客之所以成为政客,是因为其每一件事想的都比别人多。 比如说,一个蒸饼,他们能联想到小娘子,联想到能够入狱的理由,联想到造反。 理由多简单呐,蒸饼可以当早膳,早膳通早饭,早饭通造反。 有理有据吧? 三人恨铁不成钢地瞪了蒋亚卿一眼,迅速盘算,要不要在外头,把当年称心那点事渲染一番。 然而,龙阳之好在这个时代,居然不是什么受歧视的事,反倒是一种雅好,这就比较无奈了。 蒋亚卿弱弱地开口:“臣陪家慈去万年县晋(进)昌坊楚国寺上香,隐约听到有传扬称心之事。” 楚国寺是李渊为死在阴世师与骨仪手下的五子李智云所立。 李泰的眼珠子瞪圆了,左三圈、右三圈。 “看来,当初的传闻,不是空穴来风呀。” 杜楚客惊叹:“这简直就是个传奇故事嘛!” 简单介绍一下杜楚客这个人,他是杜如晦的幼弟,当年与亲兄长、叔父杜淹,一起落入王世充手里。 杜淹与杜如晦有过节,就在王世充面前谗言害死了杜如晦的兄长,几乎要饿死杜楚客。 王世充平定,杜淹当诛,杜楚客竟然为他在杜如晦面前求情…… 好吧,时代观念真不一样,这个“一门不再相残”的观念,在唐朝居然吃得开。 换后世,“圣母x”、“白莲”能喷死他。 现在,他投李泰这头,侄儿杜荷投太子这一头,呵呵。 苏勖咬牙:“那就让勋国公的义子四下散播,称心没有死,且在暗中四处报复!” 杜楚客一拍桌子:“妙!” 李泰胖脸绽放出笑容,微微摆手:“这不合适,有损我们文人风范。” 杜楚客笑道:“哪来的‘们’呢?从头到尾,是下官一意孤行,大王从来没听说过。” 《我撞破了皇兄的女儿身》:身为天子弟弟的司鸿政,觉醒了娶妻强国系统,随着不断地娶妻,他发现国家不断强大,最终娶出一个四海归一、君临寰宇! 第206章 骑着骡马去罗马 御史台主簿带着亭长、掌固,送上了早膳。 由于官吏们抱怨膳食品种的单调,主簿带人学了石傲饼、、槐叶冷淘等样,才算安抚了官吏们的嘴和心。 谁让主簿不仅得管御史台的官印,还得登记受理事务、出发之日,考察(句检)有无延误,记录官吏过失的黄卷(多义词),还管着御史台衙门的官厨呢? 贪是未必贪的,但猪肉过手一道,手上不得沾点油吗? 朝廷官员们的膳食,是分档次的。 宰辅们的叫堂厨,为政事堂专供,除了正式在职的三公、三省主官,还有诸位受同平章事、同中书门下的加官尚书、卿、监,可以共用。 哦,负责知制诰的中书舍人,也能享受这待遇。 堂厨的供给丰盛,除了惠及宰辅,偶尔连他们的家人也沾光了。 食物嘛,供酒水、果蔬,冬汤饼、夏冷淘,百盘食物三头羊,余物赐中书供奉、监察御史与太常(博士)。 由民部掏褡裢,鸿胪寺办席,御史台审核,配合得天衣无缝,要说其中没有各司的利益,范铮才不信。 只不过嘛,世上的肮脏事多了,这种部司之间的配合,还算是比较规矩的了。 嗯,黑与白中间,还有个颜色叫灰。 廊下食最不舒坦的一点,是不许行坐失仪、语闹,失仪者由殿中侍御史弹劾、朝廷罚俸,一不小心,免费的膳食就成了高价的膳食。 各衙门自主安排的就是官厨,供常食、小食、午粥。 范铮从主簿们推来的小车子上,取了一份槐叶冷淘、一份葫芦头泡馍,坐到台院一桌大快朵颐。 治书侍御史马周走来,取了一份石傲饼食用,顺便抿一口随身葫芦里的绿蚁酒,面色越发显红。 倒不是马周的俸禄喝不起好酒,哪怕是真买不起,皇帝也赐得起,问题是他的身体受不起。 消渴症这个毛病,连太医署与尚药局都束手无策,散骑侍郎许胤宗与孙思邈道长都会诊过,却只能治标而不能治本。 于是,马周需要时不时饮酒,偏偏酒量不算特别好,只有浊如绿蚁酒这般淡薄的酒,才能让他正常做事。 马周咬了大口石傲饼咽下,灌了一口绿蚁酒,狷狂之态复显:“范台端,可知这官厨,钱从何来?” 范铮饮尽葫芦头泡馍的汤汁,以汗巾擦嘴:“回上官,不知。” 马周咔嚓咔嚓咬着酥脆的石傲饼,含糊不清地吐出三个字:“公廨钱。” 公廨钱制度,于武德元年十二月实施,置各衙本钱,以各衙的令史主持,称为捉钱令史。 每司、州有九名捉钱令史,在吏部登记为官员候补,手头的原始本钱就是五万文,也就是五十贯,通过官方贸易的名头,要每月挣回四千文,挣够一年了可以补官。 当然,流外官居多。 可区区不入眼的流外官,对于百姓都是不得了的大人物。 贞观元年,京师与州县,以公廨田供诸司靡费。 其后,因用度不足,京师官员只有俸禄与赏赐。 于是,公廨钱重启,以与番邦贸易挣利钱,按衙中人员多少取月料。 很合理,大唐与各番邦的贸易如何,看看西市那些频繁出没,肤色、眼睛、鼻梁、语言各异的商贾就知道了。 不说什么万邦来朝,万邦来商还是很靠谱的。 范铮想了想:“恐怕有点问题。长安、洛阳、广州、扬州、益州、沙州、凉州等地,实现这一条,还是不难的。” 但是,很多窝在腹地的州县,他们一辈子连番邦人长啥样都没见过,怎么与番邦贸易? 骑着骡马去罗马吗? “所以,十一年,又罢了公廨本钱,以天下上户七千为胥士。” 按范铮理解,直白翻译就是:你们七千户打着胥士的旗号,可以稍微逾越律令,给我挣给公廨钱! 上户嘛,不是豪强就是商贾,倒不至于承担不起。 可谁不是逐利而行? 上交诸司一文钱,势必利用给的便利挣回十文钱,这才是人性。 老老实实用自己家产填补这个窟窿的人,不敢说绝对没有,至少是凤毛麟角。 有番邦贸易的地方还好一些,轻易就能从中捞回来了。 可那些没番邦往来的地方,胥士会承担这损失吗? 当然不是,转嫁而已,更小的商贾、庄户,才是公廨钱息钱的实际付账人。 “十二年,复置公廨本钱。京师七十余司,捉钱令史六百余人。” 马周很惆怅。 这个命题有点大,尤其是触动了各司的福利,范铮要是敢贸然插手,怕不得处处被扎小人? 这个从武德年就留下的敝政,到了唐文宗的开成四年终于停了,可各衙开始捉襟见肘。 结果开成五年正月,唐文宗病重,权宦仇士良、鱼弘志立了他弟弟唐武宗为皇太弟。 唐文宗其实是一个挺悲剧的皇帝,虽有一番雄心壮志,奈何时运不济。 国力衰退,想好好振作一把吧,朝臣的牛李党争,让宦官的权力更大了。 想杀宦官夺权吧,甘露之变还被宦官反杀了,朝臣几乎快杀空了。 想立太子吧,跟自带诅咒似的,立谁谁死。 宦官仇士良表示:别赖我! 一个是自己夭折,一个是你听信谗言幽禁,郁郁而终的。 宦官只对权势感兴趣,对谁当皇帝,没兴趣! 唐武宗收藩镇、破回鹘,清吏治、兴经济,对于各司靡费的缺口当然也心知肚明。 会昌灭佛,除了唐武宗自身信道、佛教势力庞大等因素外,未必就与补公廨钱的缺无关。 总而言之,这是个几乎蔓延了唐朝的痼疾,范铮这种最多拿粉刺针挑脓疮的小角色,就不要去碰这事了吧。 搞不好,这个问题,能够把范铮给烧了。 范铮叉手:“上官还是饶了下官吧,这顶帽子,范铮戴不起。谏议大夫褚遂良,言行刚烈,要不,上官还是找他?” 《唐会要》里,还真是褚遂良提出了反对,然而没有用,时禁时复。 第207章 谁有勇气对自己下刀? 治书侍御史韦悰踱过来,淡淡地看着马周。 同为治书侍御史,韦悰为左、马周为右,品秩虽同,权力却稍有区别。 韦悰实际上管着马周,但马周有圣宠。 “马御史之言,范御史莫上心,御史台的事,上有御史大夫、下有我韦悰把关,没有把握不能触碰这命题。” 韦悰轻描淡写地将马周的话否了。 马周的肩膀耸得更厉害,眼底仿佛有幽暗的火苗闪烁:“韦御史,本官只是与范御史讨论,此事是否可行而已。讨论。” 台院的人眼瞅气氛不对,迅速对付两口,各自散去,连唐临都摇头走人。 韦悰慢条斯理地坐下:“你入长安之前,孤身一人,可以肆意狷狂。如今,成家立业了,做事不考虑妻儿的吗?” 马周盖下葫芦塞子,声音低沉:“你威胁我?” “不,长安韦氏,不需要威胁任何人,因为我们自己就是个威胁。”韦悰仿佛在说冷笑话。“你需要顾及伱的妻儿老小,诸同僚一样需要顾自家。” “排除你打算让范铮出头的想法,本御史再告诉你一个事实。去年,御史台的公廨钱靡费一千八百五十九贯一百文,你这个想法,等于是要从诸位同僚及你自己身上剐肉,把你嘴里的石傲饼换成粗饼。” “就问你一句,这世上,有多少人,在过得去的时候,有勇气对自己下刀?” 韦悰的话无懈可击,“过得去”三个字,让内侍省的内给使们无语凝噎。 马周颔首:“明白了,本御史就不应该说出口。范御史,抱歉了。” 韦悰压低了声音:“你以为朝堂上就你一个明白人?之前的反复,同样是宰辅们想除积弊,可最终不得不继续,无非是方式变化了而已。” “因为你,官厨没法办下去的话,你信不信,就连最卑微的掌固,都想冲你亮獠牙?” 马周沉默地叉手不语。 范铮突然开口:“这个问题,核心在于保持各衙的靡费不受损失,同时不能让捉钱令史再延续下去。” 两名治书侍御史同时翻了个白眼。 废话,这不是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吗? 说白了,没钱。 内帑当年做出了巨大的牺牲,宰辅们也没脸再求助长孙皇后。 民部的财帛、司农寺的粮,除了维持朝廷的运转、赈济,更重要的,是备战! 渭水之耻已雪,但不可放松警惕! 大唐兵马,就应当纵横天下,宇内无敌! “说白了,就是缺钱闹的。” 高福利是官吏卖力的保障,却也是民部不能承受之重。 于是,以部分权利、官职换取这部分利益,在所难免。 “钱财之事,无非四字:开源节流。节流想来绝大多数官吏是不愿意的,包括下官在内,也不愿意每餐的丁丁汤饼它没有肉嘛。” “开源就格外重要了。贞观四年以后,大唐扬眉吐气,攻伐各国也获利不小,却不足以弥补公廨钱的亏空。” “方向是没有错的,错就错在那些国度太穷了,百姓太懒惰了。” 范铮发现,自己已经能娴熟地掌握“指鹿为马”的技能了。 没错,穷的原因就是懒惰,哈哈! 马周沉默地点头,韦悰饶有兴趣地看向范铮。 “贞观初年,倭国遣唐使来过长安?” 范铮有点恼火,不知道为什么,他对历史事件的触感比较模糊,能大致知道有什么事,时间、具体经过却渐渐不甚清晰。 韦悰开口:“贞观五年十一月,倭国遣唐使抵达长安,正使:犬上三田耜,副使:药师、惠日。” 马周补了一句:“惠日是倭国在前朝时候的留学僧。” 这个词…… 确实,倭国有很多僧侣在中原长期滞留、学习,朝廷对他们没有太大的防范。 大约这也是苏我马子执意要倭国接纳佛教,甚至不惜杀死大舅兄物部守屋的原因之一吧。 韦悰补充:“新州刺史高表仁,哦,也就是前朝宰相高颎(独孤颎)之子,脾气向来大,奉命遣倭招抚,因与倭王争礼,竟不宣诏而还。” 正常,皇帝遣他出使,怕就是看中了他的脾气。 要是派一个软性子的使者,怕不会丢了朝廷颜面哦。 “他们是从倭国西海岸出发,经对马岛,入百济补给,沿百济与大唐共有的渤海抵达莱州,改陆路入长安。” 范铮开口,随意在桌面上比划了几下,大致让二位上官看明白了路线。 韦悰鼻孔里哼了一声:“他们返回,几乎是原程,不过是抵倭之后沿海岸东行到难波津罢了。” 范铮回应:“倭人多自矜,以大话对人,令大唐摸不清他们的底细。” “不过数州之地,分五十余方国,他们的朝廷并没有足够的权威,只不过是以利诱方国相随。” “对马岛东北,倭国的石见方国,有银山,可解大唐缺钱之厄。” 话戛然而止,范铮却见韦悰与马周的眼睛赤红,鼻息沉重了许多。 马周急切地问:“可供百年掘取否?” 范铮轻笑:“以现在的开采能力,纵千年亦无妨。” 韦悰手足哆嗦。 这好消息。 这天大的好消息啊! 得知会韦曲,早做准备,朝廷吃大头的时候,指头缝露一点,就够韦曲吃几代了啊! 也就是说,抵达倭国的路线,当初的高表仁,以及护送他的水师是清楚的,难度几乎没有,谁能不心热! 范铮兜面一盆冷水:“没那么容易的。倭国能入百济补给,因为他们是盟友关系,甚至倭国最初引入的比丘僧,还是百济赠送的。” 要没有倭国这外援,百济早就被曾经咄咄逼人的新罗吞并了。 韦悰与马周清醒过来。 没有百济一地为中转,凭现在水师的楼船,是无法应对远洋的,也难以支撑三四千里的航行。 哦,不要说三四千里,就连水行五日即可取的流求,隋朝陈棱征服过,不也没有入大唐的法眼? 打时容易守时难,大唐的船只,航行能力还没法支撑统治流求的需要。 怎么把百济制服了,这才是一个难题。 第208章 得加钱 公廨廊下。 刘谙、华鸣二人窃窃私语,不时还满面惊讶。 范铮吆喝一声:“鬼头鬼脑的干嘛呢?有事不能说出来?” 刘谙讪笑着挪了过去:“那个,上官,确实不太好公诸于众。” 走在范铮前头的马周哼了一声:“事无不可对人言。” 刘谙诧异地看了马周一眼:“遵上官命。外头现在流传,乐童称心没有死,正潜伏在暗处,对吴王、侍御史、魏王展开报复。” 称心之事,对刘谙、华鸣他们来说,就是个秘密。 可对于接近中枢的马周与韦悰来说,真不是啥稀奇的事。 马周觉得自己的嘴巴有点……开过光咋地? 为什么一说话,就沾上事了呢? 称心的事,朝廷当初刻意压制过,没有多少风声,偶尔有只言片语也无非是说太子风流。 替死这事,乍一听很吓人,可仔细想想,是真具备条件的。 至于脱身、隐藏,以当初称心的得宠程度,不可能不安排一些后路。 《贞观律》在东宫的意志面前,还真没那么坚定。 太常博士太乐署里,当年教授称心的武舞郎,去年就病发身亡。 一百四十名文、武舞郎死一个,沧海一粟嘛,谁会在意呢? 可只有死者知道,称心这些奇奇怪怪的伎俩从何而来。 流言之所以是流言,是因为称心没有对魏王下手。 也不是不想下手,是魏王身边的亲事府校尉、队正,都是久经沙场的将士,敏锐得很,称心找不到下手的机会。 但是,范铮就觉得奇怪了。 种种迹象表明,称心与张亮有了联系,多少也算魏王这一头的人马吧,怎么突然爆出消息要对付魏王? 韦悰皱眉:“这个消息,是要针对谁?东宫?” 恍然大悟。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 左屯卫翊府疯狂出动,抓住一个个散播“谣言”的人,最轻的当街笞五十,重的铐回大理狱审问。 哪怕大理卿是孙伏伽,也阻止不了大理狱的爆满。 大理正辛茂将脸上笑出了一朵。 大买卖呀! 这些人犯,可比死囚能捞更多的钱。 有些死囚,反正要死了,死硬死硬的,一文钱不掏,大理寺还得倒贴馊饭。 馊饭,它不要本钱么? 现在这些人,死是不至于,杖、流到徒是一定的。 刑杖用的轻重、囚室的大小与干净程度、膳食馊不馊、会不会被其他囚徒所辱,哪一样不能挣钱? 公廨中当然不好谈事情,平康坊的某间厢房里,就不存在问题了嘛。 号称“长安铁公鸡”的从三品左卫将军贺兰僧伽,漆黑的脸堆出一丝笑意,对从五品下大理正辛茂将带着几分讨好。 贺兰僧伽的黑,其实名气不小的,雍州治中刘行敏还为此写诗嘲笑了一把。 《嘲李叔慎、贺兰僧伽、杜善贤》: “叔慎骑乌马,僧伽把漆弓。唤取长安令,共猎北山熊。” 雍州治中李叔慎、长安县令杜善贤,同样以黑出名。 看看,写诗互嘲,多传统? 贺兰僧伽的品秩高,此时也只能放低姿态,因为他十四岁的独苗贺兰尚同,因为鹦鹉学舌,言及称心之事,被抓进了大理狱。 以贺兰僧伽的身世,肯定是能捞出来的,可需要时间。 听家奴说,贺兰尚同隔壁的囚室,是一些龙阳君! 发妻过世几年了,贺兰僧伽就指望这娃儿光宗耀祖,哪能让他被玷污? 有一丝风险都不行! 挥手斥退陪酒的姑娘,贺兰僧伽推过两张五十贯的柜坊折子。 钱庄在南北朝时称质库,在隋唐又名柜坊,换汤不换药。 柜坊这行当,两头吃,吃完质借人的,还吃存放人的。 这就是垄断,同时也是各大家族喜欢窖藏铜钱的原因之一,还是市面上开元通宝吃紧的缘由之一。 为什么是两张,而不是一张一百贯的,这却也有讲究。 钱少了是看不起人,钱多了有贿赂之嫌; 一张归辛茂将个人揣褡裢,一张为大理寺上下共有的公廨钱。 明白了吧? 辛茂将代表的,不是他自己,而是连同大理寺公廨在内的官吏。 为什么一出案子,就是窝案,原因找到了吧? 这一点,大理寺底层出身的大理卿孙伏伽,不可能不清楚,却无力扭转这局面,只能不时点醒这些官吏,不要做得太过分了,现在不是前隋。 辛茂将毫不客气地收起折子,挟了块鹿肉咀嚼:“别说,这鹿肉真是嫩!将军,请用!” 贺兰僧伽赔笑道:“大理正喜欢,尽管放开吃!犬子就劳大理正费心了。” 辛茂将喝了一口有点烈的杏村,咂了咂嘴:“将军可不要说下官讹你,令郎之事,过一次堂可能就没事了,小惩大戒,本不用破费的。” 换了别人,辛茂将才懒得多说,耶耶不需要解释! 铁公鸡贺兰僧伽嘛,都知道他肉疼钱。 “接他回去,我一定骂……说他。” 看看,宠成啥样了? “大理正也别笑话,你们大理寺不接钱,我这心头就不踏实。” 这才是一个阿耶的正常心理。 辛茂将笑道:“将军放心,之前安置之处或有不妥,但令郎是独居一室,安然无虞。” “但是,我听说,令郎是从贺兰氏旁支中听到这话的。” 贺兰僧伽的黑脸,瞬间杀气凛然。 “贺兰楚明这个小崽子!” 辛茂将笑了笑,知道贺兰僧伽肯定会去寻晦气,却未必能尽解气。 贺兰楚明不是什么人物,他的兄长贺兰楚石也不过是东宫千牛罢了。 用后世的词形容,带刀侍卫。 但李承乾对东宫人员的态度是:不信任。 被出卖了多次的李承乾,不会再轻信东宫任何人。 贺兰楚石可以不被贺兰僧伽放在眼里,可他的岳丈侯君集,就让贺兰僧伽稍加忌惮了。 纵然侯君集的吏部尚书没了,可陈国公的爵位还在,打吐谷浑、高昌的威风,也不是贺兰僧伽这种没什么大功的将军能比拟的。 辛茂将斜倚桌面:“将军来一个大义灭亲不就行了?” 贺兰僧伽拍案叫绝。 贺兰楚明害了自家贺兰尚同,让他去大理狱蹲一段时间不为过吧? “要与那些人同室!” “得加钱。” 两张五十贯的折子,再度摆到了桌面上。 第209章 你说巧不巧吧 风声鹤唳。 似乎也抓了不少的,打的打、徒的徒,却没有丝毫改观。 直到某一天,在显德殿上,身着阜绢甲、兀自热得冒汗的左屯卫大将军程咬金,实在忍不住了:“左屯卫的事,好像本大将军应该知情吧?为什么左屯卫改行当左右候卫了,老汉丝毫不知情呢?” 身着步兵甲的左屯卫翊府中郎将李安俨拱手:“大将军息怒,一切并没有太大变化,不过是末将把操练厮杀,改成了捉拿嫌犯。” 程咬金冷笑:“你就是愿意领人去衙门当白直都没问题,问题是别领左屯卫的人马去。” 李承乾眼中流露出一丝不悦,很快又隐藏起来:“卢国公说笑了,李安俨是左屯卫翊府中郎将,他不领左屯卫的人马去,领哪里的人马去?” 程咬金从身上掏出左屯卫大将军的钢印,双手捧起:“既然如此,为免左屯卫令出二门,将士无所适从,老臣请辞左屯卫大将军一职。” 兵部尚书李世积打了个眼色:“知节莫胡闹!大将军任免,事经三省,由陛下定夺,岂能由着你性子!” 程咬金瞪眼:“茂功你当上兵部尚书了,大权在握,当然不明白我们这种空头大将军的难处。伱说大将军平日不管翊卫,可以,老程正好有时间喝酒、吃牛肉。” “可是,翊府干什么,大将军既然不能干涉,还要承担翊府胡来的后果,这不扯吗?” “既然这样,老程只领这爵,回府学李靖老儿,阖门自守、天天小酒,岂不痛快?” 范铮眨着眼睛,对程咬金敏锐的观察力表示钦佩。 程咬金这出逼宫,正是因为看出了李安俨的倾向,为了避免日后连累到自己,打下了一个深深的楔子。 牛进达、吴黑闼想出班说话,却被程咬金细微的手势赶了回去。 范铮表示,学会了,以后带娃儿们多练练这种默契。 李承乾嗬嗬一笑:“卢国公无须如此,孤令左屯卫翊府退出此事便是。如此,左候卫、右候卫翊府,便接手此事吧!” “魏王身为雍州刺史,当督长安县、万年县尽快侦办此事。” 程咬金退回班中。 左候卫翊府中郎将田仁会入殿领命。 倒是不存在任何争议了,因为长安城昼夜巡警本就是左右候卫的职司,也因为左候卫大将军李泰就在殿中。 李泰挺着大肚腩举笏:“臣已严令治中李叔慎、长安令杜善贤、万年令亓官植全力配合。不过,东市署、西市署是太府寺的地头,不归雍州管呐。” 蹴鞠飞起,海参舞起…… 查是肯定要肯的,但查得出查不出结果,天知道。 东市、西市,如此重要的财源,当然不会交给雍州管,连一丝插手的机会都不会给。 李泰投机的想法,当李承乾不知道么? 李承乾从来就不笨,否则也不会被立为太子。 “殿下,右候卫大将军、怀州都督、怀化郡王、突厥乙弥泥孰侯利苾可汗李思摩,遣臣左屯卫将军、突厥左贤王史忠急奏:薛延陀遣大度设,率二十万众逼近白道川。” 有点罗圈腿的史忠来报。 骑马成习惯了,走路肯定有点怪。 或许是因为走路姿势的原因,李承乾竟然对史忠亲近起来。 史忠妻子是定襄县主,定襄县主是韦贵妃韦珪与前夫所生之女,韦贵妃现在是陛下的贵妃。 四舍五入,史忠约等于孤的亲戚,没错。 孤的腿脚不便利,若是如他们一般在马上驰骋,谁能看出孤的腿脚有问题? 这属于认知错误了,有几个腿脚不便的还敢上马? 摔不死你! 之前所认为的薛延陀小可汗有误,《全唐文》中,《册封薛延陀二子为小可汗诏》记录,拔灼(酌)为肆叶护可汗,乙失颉利苾为达度莫贺咄叶护。 大度设,指的就是达度莫贺咄叶护乙失颉利苾。 打仗啊! 李承乾悠然神往,恨不能血染沙场、死于阵前,当何其悲壮? 奈何这该死的腿啊! “兵部、英国公,你是沙场宿将,以为当如何?” 李承乾当太子许多年,自然不至于蠢到外行干涉内行。 本来还可以问一问程咬金,可刚才那么一闹腾,自然也不想点他名。 大唐将星如云,不缺你程咬金! 李世积干咳了一声:“陛下出长安之时,预料到薛延陀难免会借机而动,乃令突厥死守白道川,若是乙失颉利苾敢犯,势必迎头痛击。” 史忠傻眼了。 “薛延陀达度莫贺咄叶护,联合同罗、靺鞨、仆骨、霫族、回纥,二十万之兵啊!突厥过河,只十万人、四万兵,乙弥泥孰侯利苾可汗还约束不了部众,子民不时逃逸……” 史忠挣扎着喊了一嗓子。 管他有效无效,责任尽到,反正现在史忠,又不是原来的阿史那忠。 躺在县主府邸,哄哄妻儿什么的,不香吗? 现在的突厥,心气早没了,毁在不争气的侄儿阿史那咄苾手上。 李世积淡淡地开口:“兵部令,左屯卫将军史忠回衙门,主翊府操演之事。突厥那边,将军另觅人知会。” 你就说巧不巧吧,一堆左屯卫的将领撞到一起了! 李承乾想说点什么,竟发现没法张嘴。 左屯卫将军插手翊府,上有兵部之令,下有大将军程咬金纵容,谁能反对? 李安俨这个中郎将,严格地说只有操练、日常管理的权限,将军才是真正的带兵人。 位高权重的大将军嘛,那是另外一个范畴,跨度太大了。 所以,前面李承乾才能拒绝程咬金插手左屯卫翊府。 朝会散去,李世积被单独留下,赐座、奉茶。 “孤于兵事,一无所知,但亦知唇亡齿寒。若突厥为薛延陀所并,真珠毗伽可汗的势力暴涨,对我大唐更为不利吧?” 李承乾虚心讨教。 李世积吃了口茶汤,润了润嗓子:“武德九年,突厥马踏渭水,逼得陛下以万乘之尊,赴便桥之盟,实为我大唐奇耻大辱。” 李承乾眨眼:“贞观四年,卫国公与英国公诸位,不是生擒了颉利可汗阿史那咄苾吗?足够雪耻了吧?” 李世积缓缓摇头:“如史忠一般内附的,当然会渐渐同化。但是,殿下想没有,陛下为什么一定要李思摩,率安顿在黄河以南的突厥人,重返漠南呢?” “担心阿史那结社尔犯九成宫故事重演?” “不,更重要的是,强令他们改谋生手段,突厥人根本做不到啊!” 第210章 舔盘子引发的战争 “兵家有云:怒不兴兵。道理,诸多将帅都知晓,可为何仍旧有人前赴后继地中招呢?” 肘搭凭几,身子微贴靠背,李世积换了一个稍微轻松一点的姿势。 “原因很简单,看书明理,人人都知道要制怒,可真正做到的人不多啊!” “前隋末年,突厥之祸,河北刘黑闼、朔方梁师都等人也倚突厥为祸中原,再加上渭水之恨。天下,苦突厥久矣!” “臣虽不才,愿为大唐竭力削弱突厥实力,以免日后死灰复燃,再度祸害大好河山!” 细究下来,李积这话,代表的势力可极庞大啊! 谁又敢说,那一位,就一定不是这意思呢? 李承乾笑了一下,声音嘶哑:“孤是觉得,无人为大唐牧马。” 李世积点头。 这倒不是在说假话,太仆寺的马匹,逐批在退化。 这是中原王朝的骑兵,无法长久的主要原因。 无论是引进乌孙天马、突厥马、汗血宝马还是乔科马,仍旧存在品种退化的无解难题。 要不然,以大唐将士的骁勇,为何骑兵只有三成不到? “杀是杀不绝的,但越是杂乱无章,对大唐越有利。” 李世积也无奈。 在没有进入连发射击的火药枪时代之前,游牧民族一直是农耕民族无法尽除的劲敌。 鬼方、林胡、匈奴、鲜卑、柔然、高车、突厥,依旧是那片土地,你方唱罢我登场,要是分化瓦解,倒构不成威胁,可一旦合力成匈奴、突厥这种大势力,中原王朝就头疼了。 可惜,即便能打得草原为之一空,占不住,依旧没得用。 草原的土质、降水,导致不太适合耕种,多数地方依旧是鸡肋,最后还是黯然放弃了。 李承乾吃了口茶汤:“遥想大草原,孤若能肆意纵马奔驰,当是何等快活!” 倒不是想屈居人下,纯粹是行动不便者对奔马的神往而已。 李世积笑了笑:“待殿下亲临,亲力亲为,就不会再这么想了。《魏书》所载蠕蠕(柔然的蔑称),不浣衣、不洗手、不绊发,舌舔器物,除了习惯之外,缺水也是原因之一。” 难怪北魏会鄙视与他们同源的穷亲戚柔然,除了厌恶他们做事胡来,生活习性也是一大问题。 李承乾笑了:“孤每阅《魏书》,看到悦般国为匈奴之后,清洁于胡,甚是惊讶。胡人中,也有‘剪发齐眉,以醍醐涂之,昱昱然光泽,日三澡漱,然后饮食’的国度啊!神往之。” 然后就发生了有趣的事,互为盟友的悦般国王进柔然,看到舌舔器物,洁癖大发,拨马就走,大骂随行官吏:“你们骗我进狗国!” 于是,两家翻脸,大战小战无数,号称“舔盘子引发的战争”。 李世积微微点头:“胡人中,如蠕蠕这般邋遢的少见,如悦般国这般酷爱洁净的更少见。相对而言,沐浴什么的,肯定比大唐各地都困难些。” “另外,策马奔腾,听上去倒是惬意了,可不戴羃篱,一个时辰之后,面皮就处处微痛,甚至虫豸入眼睑了。” 明白吐谷浑为什么是男子,戴这纱帽一般的羃篱了吧? 美不美观,在草原上基本可以抛开不谈,实用性才是最重要的。 策马奔腾还能嘤嘤嘤的,你是没尝过飞虫入口的感觉。 可肆意策马,才是李承乾的梦想啊! 梦想总是遥不可及…… —— 台院中,范铮指点了一番刘谙、华鸣的算盘,微微一笑。 对这种半道上车的,要求莫高,能有提高就行。 兵部侍郎杨弘礼入台院,与唐临、范铮见礼之后,直截了当地说出了目的:兵部尚书、英国公李世积,有事请华容开国县男协助。 范铮诧异了。 虽说自己也折腾出点东西,可基本与战争无关,兵家的事,自己也不懂啊! 再说,核算兵部的家当,呵呵,背后得有多少人伸手? 范铮并不觉得,自己能胜此重任。 兵部衙门清静得很,偶见官吏也是步履匆匆。 “兵部四司,兵部司、驾部司、职方司、库部司。兵部司承担武选、宿卫、轮番、勋官、武散官、验军功等职司,伱阿耶的定远将军,就归兵部司管辖。” 品茗,李世积侃侃而谈。 “职方司负责各地舆图及烽燧、戌堡数目,及番邦地图,管州县城门及仓库门,是兵部伤亡最大的司。” 范铮忍不住打断了李世积的话:“英国公等等,下官有点疑惑,职方司管城门,这一点听上去,似乎与刑部司门司的职司重叠了。” 李世积笑道:“确实如此,所以有时候,大家争着做事,有时候又忙于推诿。” 理解,一个媳妇两个婆婆,令出多门嘛。 然后出了事,两个婆婆扯皮,异口同声地回答:“我没说过!” “驾部司掌邦国舆乘、车驾、驿所及其牛马、加急、备运车。” 范铮苦大仇深地放下茶碗:“说到驾部司,下官就有话要说了。御史台就这么不招待见,一辆备运车都不配用?” 李世积大笑。 备运车的配额,不是兵部说了算的,范铮有意见很正常。 毕竟,一辆都不给御史台,有点欺负人了。 “库部司掌诸军的兵甲仪仗,是从卫尉寺中领取,然后下发各卫府。” 说白了,承上启下。 “听说华容开国县男的角度一向清奇,本官想看看,薛延陀达度莫贺咄叶护,逼近白道一事你有何看法。” 李世积让掌固重新上茶,和风细雨地开口。 哦,不是李世积对征战没有把握,只是想多听取意见,减少一些不必要的伤亡。 “事先声明,下官不通兵事,若有说错,概不负责。” 范铮也没必要掖着。 李世积颔首:“那是自然,说不说在你,听不听在我,一应责任都是兵部的。” “任突厥与乙失颉利苾血拼,哪怕李思摩杀不了多少薛延陀人,也要尽量耗了突厥的人马。” “心气尽失的突厥,当然不会是心气高涨的薛延陀之敌,败阵在所难免。” “那时候,我大唐的兵马,当从朔方、凉州、灵州、营州合围。” 李积微微失望,这也没啥特别的啊! 重新介绍《我撞破了皇兄的女儿身》,作者笔力很强,很不正经,我看了之后,无法直视破壁机了。 第211章 好事成双 李世积点了点范铮:“范老石给你取错名了,你就该叫范慎!那么年轻一人,说话老气横秋,怕我害你咋地?” 范铮一笑:“别,英国公是不知道,我家取名,他别有效果。下官叫范铮,恰恰是从坊正起步,这不巧了吗?” 李世积笑了。 这小滑头,不主动跟他提起,他能装一天呢。 “如今卫国公年迈,征战之事不适合他。对付薛延陀,九成可能会落到本官头上。” “打仗本官是不惧的,从瓦岗到现在,大小也算身经百战了。本官是在想,能不能多借外力,让大唐的好儿郎多存活一些。” “听陛下提及左屯卫屯营之事,本官就在想,若是真能成事,将如……得一臂助。” 范铮点头。 早这么说不就完了吗? 偏偏要绕半天弯子。 “这么说吧,从铁小壮进入左屯卫屯营起,下官与他便轻易不提飞骑之事。瓜田李下之嫌须避,朋党之祸自要防。” “具体飞骑操练得如何,下官也不清楚。建言的话,倒可以胡言乱语几句。” “左屯卫屯营飞骑的分拆,是陛下有意以仿鸟滑行的飞骑,登城夺关,成为一支奇兵,对付薛延陀就不存在抢关,但他们的用途是可以改的。” “游奕(斥候)探不到的地方,他们可以居高临下而视之,转眼能将敌军的布置看得清清楚楚,甚至能知道敌军主将的具体位置。” 李世积手指头在凭几在敲击,揣摩此事的可行性。 滑翔机初次登场,想来薛延陀也只当大鸟看,可射雕手的本事也不可小觑。 嗯,须建言让射雕手在旁边射箭,使飞骑明白在敌军头上应保持多少的高度,才可以不为箭矢所害。 当游奕使,真是个好主意。 地面有游奕牵制的话,确实少有人注意到头上,顶多看到阴影,觉得是鹰隼之类的大鸟。 “倒是指望他们杀敌,还不现实,就是登城落地,敌人也未必肯给伱解开束缚、拿兵刃的时间。” 实话实说,滑翔机确实有用处,但未必如想像中厉害。 “就是伤亡率有点高,尚书善待他们吧。” “还有一点,回纥俟利发药罗葛·菩萨已死,其子药罗葛·吐迷度继承俟利发,回纥的势力,渐渐成长为薛延陀之下 着绯袍的兵部侍郎崔敦礼踱了进来:“本官也才收到这消息,正可在其中图谋一番。” 崔敦礼这个兵部侍郎极有意思,出身博陵崔氏,对具体战事没有太大造诣,强于后勤补给、四番形势,于贞观元年就坐到了兵部侍郎的位置上,多番出使突厥。 萧灞毗一案,累及兵部侍郎一人被免,崔敦礼稳坐钓鱼台。 回纥势力渐大,同罗、仆骨、阿跌等部,自然会去靠拢,这本就是草原上的生存法则。 —— 敦化坊,气急败坏的铁大壮,操起一截藤条,满院子追杀活蹦乱跳的铁小壮。 有没有放水不知道,反正范铮估计到天黑也打不着。 “哎呀,你个小小的监事,想造反了,胆敢追杀本陪戎副尉!”铁小壮三两下蹿树上,冲着铁大壮吐舌头、做鬼脸。 “我的监事是职事官,你的是武散官,比我的低,叫唤个球!”铁大壮藤条抽树干上。“再说,我不当官,就不能抽你个皮猴子了?” 铁小壮皱眉:“阿耶你这么说可没意思了啊!就不明白了,我这才回宅院,屁股还没坐热呢,你就要抽人是个什么意思?” 铁大壮扭头看着倚门框、微显怀的高月娥,一言不发。 范铮怀里的范百里,遥指铁小壮,咿咿呀呀地说话。 铁小壮滑下树干,耷拉着脑袋:“好吧,我知道不该去飞,可我听说要打仗了,我们飞骑可能有用,想着给将要出生的娃儿谋个散官么。除了会飞一下,我干别的又不行,书都读不好。” 铁大壮弃了藤条,蹲到地上,不知该说什么好。 范铮抱着范百里走过去,范百里的小手拍了拍铁小壮的肩头,给了他一个笑脸。 高月娥摸着微微隆起的肚子,沉声道:“如果是平时,我一定不会同意你飞。可如果是打番邦,我们母子等你平安归来。” 呃,你才显怀多久,就是害羞超也验不出性别来,现在靠诊脉断出性别,没得那么厉害吧? 铁小壮的头颅慢慢抬起,渐渐长出稀疏碎须的脸庞露出一丝笑容。 其实,铁小壮对成家还是有点抵触的,一切只是为了留苗裔,与高月娥其实没多少共同语言。 别说铁小壮,其实到了后世,同样有无数夫妻是同床异梦的。 铁小壮只是没有认同感而已。 倒是高月娥这一句话,让一向没心没肺的铁小壮觉得,生活,仿佛与从前不一样了。 范铮轻轻推了一把铁小壮肩头,铁小壮臊眉耷眼地往高月娥身边凑。 范百里指着铁小壮,咿咿呀呀地评说。 半岁多了,哪怕是说听不懂的婴语,意思也基本能流畅地表达出来。 铁小壮咧嘴,显然明白了小师弟的话:耙耳朵! 苦贞贞从厨房里捞出几个煮鸡子,眉开眼笑地放在院中的水泥桌上。 “哎哟,这不是范百里吗?还记得我呀,要抱抱不?” 苦贞贞的身份,不能再去当庶仆,这一家老小也够她忙乎的。 之前还好些,高月娥能帮着操劳一下。 可高月娥被诊了喜脉之后,苦贞贞赶紧让她歇着,别耽误铁家血脉传承。 哎,谁让自己的肚子不争气呢? 范百里眉开眼笑地伸手,让苦贞贞抱了一阵,然后才回到范铮怀中。 苦贞贞笑眯眯地准备说话,面容突然一变,疾步走到柿子树下,一个弓腰,哕如泉涌,涕泗纵横。 范铮面色奇异:“汗巾、温水、漱口瓢!铁小壮,你去把医工请来。” 铁大壮战战兢兢地侍候着婆娘,铁小壮风风火火地带着医工进宅院。 探指、把脉,医工面容诧异:“贵府这是好事成双啊!” 铁大壮手都在哆嗦。 这是又要当阿耶的意思? 想想左手抱娃儿、右手抱孙儿,那不得天天浸蜜罐里? 一向比较手紧的铁大壮,破天荒地拿出一百文酬谢医工。 苦贞贞坐着,伏水泥桌子嚎啕大哭。 在乐喜家十年,就因为没有娃儿,才一直受苦,还只能忍气吞声啊! 第212章 喜讯 苦贞贞的喜讯不胫而走。 敦化坊中,碎嘴婆娘们开始八卦了。 “真的假的?十年没下一个儿的苦贞贞,竟然有身孕了?” “不是,她可以生,为什么在乐喜家不生?” 叽叽喳喳的话语,带着快活的气氛在坊中荡漾。 有羡慕的、有酸溜溜的、也有恶意揣测的。 下衙的甄行,着绛戺衣,自坊学门口接到巫桑,听到这些话语,忍不住笑了:“各位阿婆、婶子,地再肥,你不往里面撒种子,撒一堆秕谷,它能长粮食不?” 婆娘们愣了一下,一拍大腿:“要不说坊学出文曲星呢?有道理啊!是我们见识浅了!” 范铮倒是没想到,什么x、y之类的复杂术语,让甄行简单的话语解开了。 坊间的风向大转,一个个口口声声说是乐喜不行。 院门闩死,乐林氏独自缩在黑乎乎的屋子里,老泪从干涩的面容上滚下。 一肚子的气无处发,看着苦贞贞日子舒坦,比让她蹲大狱还痛苦。 能生,为什么不跟乐喜生! 这个贱人,她就是故意的! 至于什么谷啊种的,那就是编出来骗老媪的话! 心头,总是有一把火在烧啊! 乐喜从外头回来,看到乐林氏憔悴的面容,不禁问了一声。 “大郎啊!他们都在欺负我们孤儿寡母啊!那个小贱人,在乐家她不生,跑去高攀了就有身孕!” 乐喜的声音低沉:“阿娘,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苦贞贞,她现在不是任由你打骂欺辱的儿媳妇,她是官人娘子!” “伱是觉得,儿在外面奔波还不够,想加上镣铐吗?” 官民有别,平日自然是一团和气,但你要蹬鼻子上脸,就会知道什么叫官法如炉! “我们家有亏于苦贞贞,她在乐家受够了罪。闭嘴吧,免得人家想起来,一个白直就能让乐家疲惫不堪。” 别忘了,乐喜这些年的岁役,都是以庸相抵。 如果某一天,万年县的民曹不肯再收乐喜的庸,非要他出丁役,怎么办? 服了二十天役,再加三十日,累计五十日,你干还是不干? 长期服役,你猜东主那一头会不会找人替代? 乐喜点着了火塘,火苗的光芒,映得他的眼睛,满满的忧伤。 “当初了十贯……”乐林氏不服气地嘟囔。 乐喜打开一个木箱,露出十贯铜钱。 “铁大壮这个抠门的,生生拿出十贯钱给我们家,意思是什么你明白吧?” “苦贞贞不欠乐家,是乐家欠苦贞贞的,明白么?” “你当我最近总不露面是为什么?我在请托东主,走门路将乐家迁到长安县!” 乐林氏愣了,嘴唇蠕动了半天,小心翼翼地开口:“那你阿耶的坟……” 乐喜在火塘边上垒了三块大致高度差不多的石头,持装着一半水的小镬摆上去,两个碗里放了大约两成制熟的臊子。 “迁!要走就走个干干净净的。说到底,是乐家亏欠了她……” 乐喜虽没直承其事,乐林氏却已经听出来,他似乎在默认坊中的流言。 乐林氏并不知道,如果她能让苦贞贞多留一年,或许乐喜的治疗就结束、她就能抱孙子了。 汤饼下镬,在汤中来回翻滚,散发着浓郁的麦香,偏偏这对母子挟起来,食不知味、味同嚼蜡。 —— 定远将军府。 陆甲生自觉地抓了一个糜子蒸饼,咀嚼了几嘴。 “哎,味道也不错,可就是没苦贞贞做的那味儿。” 范铮一脚虚踹:“得了便宜卖乖!有吃就不错了!苦贞贞也是你能叫的吗?那是监事娘子!” 嘻嘻哈哈笑闹一阵,陆甲生正色:“我家二郎要告假一个月。” 范铮挑眉:“咋?终于舍得给他说婆娘了?” 陆乙生跟了范铮几年,早就该成亲了。 陆甲生呸了一口:“他早就有相好的了,只是人家年龄不到及笄,等呗。” 范铮表示,人不可貌相,看上去忠厚老实、面容腼腆的陆乙生,居然也很刑! 想跟铁小壮比? 抱歉,他是官身,还是皇帝特批的,就是《贞观律》也管不了这种特例。 以陆甲生现在的身家,要给二郎风光大办稍微有难度,要正常办么,轻轻松松。 元鸾与杜笙霞从府外走来,嘴角还残留着石傲饼的香味。 “又是去找苦贞贞蹭吃喝了。” 范铮表示无奈,这两个馋嘴的婆娘,不是去苦贞贞家蹭吃喝,就是去樊大娘那边蹭。 范百里的阿沄,手艺的色香味其实没问题,偏偏众人就想着苦贞贞的手艺,还真奇怪了。 “今天,万年县录事廖翁带着民曹的司户史,要迁走乐喜家的户籍和坟茔。” 陆甲生顺便歪了一嘴。 范铮呵呵一笑:“早在苦贞贞出嫁那天,就已经决定了这个结局。” 铁大壮与苦贞贞未必会找乐喜家的麻烦,架不住乐喜母子不自在,根本就没法留的。 眼不见为净,挺好的。 反正乐喜虽说不上富足,这点靡费还是承担得起。 “水泥板的收益,全面取代兽炭,成为本坊的顶梁柱。就是啊,还得去买十匹马,年末才够使用。” 陆甲生骄傲地炫耀。 范铮呵呵。 “要马,你告诉铁小壮,要乘马、挽马、耕马的哪一类,到时候坊中出靡费,一定让你满意。” 这种事,范铮才不会出面,最多跟崔敦礼通一声气。 一点小人情,谁也不会拒绝。 从突厥处得到的马匹,至少价格比长安东市低一半。 陆甲生眼里闪烁着贪婪的光芒。 范铮一脚踢醒他:“别想那美事!你以为拿那几匹马不用人情的?就算给你一百骑马,你怎么带回来、如何入籍?没有人家点头,马你得生生烂在手里,骑不敢骑、用不敢用。” “那些上好的马匹,你就莫看了,轮也轮不到敦化坊!” 你信不信,范铮敢跟崔敦礼说要好马,能被叉出兵部衙门? 连乘马都只能是驽马! 挽马、耕马倒是无妨,相对价值不高,也能让兵部看明白这是为了生产,不是为了牟利。 除了利益之外,敦化坊还不能给人留下贪婪的印象,免得坏了名头。 第213章 封禅诏 两道诏书,从洛阳宫发出。 《详定封禅仪诏》、《求访贤良限来年二月集泰山诏》,都有这一句:“来年二月总集泰山”。 诏书一出,石破天惊。 诸宰辅对此并不意外,毕竟贞观年战功赫赫。 破突厥、擒颉利; 犁吐谷浑,逼死慕容伏允; 荡平高昌,增添西州。 原本动荡不安的中原王朝,迅速成为天下霸主,论起来,皇帝也够资格封禅。 “封”为临泰山顶筑圆坛祭天,“禅”为在泰山脚下的小丘筑方坛报地。 大致意思,老天我阿耶,大地我阿娘,皇帝某某干成了啥大事,国泰民安,你们保佑我朝再顺利延续万万年。 很有一种考双百分,拿试卷给家长看的意思。 至于卷子是百分制、还是一百五十分制,看各人。 除了神权之类玄乎的事,封禅的用意是震慑四海,看看本朝是多强大,你们再决定是否与我为敌吧。 靡费是不小的,仅仅是修复、拓宽泰山的路,就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洛阳到泰山之间的路,该拓宽、铺黄土吧? 一路上的行宫,该准备吧? 地方官府,要产生靡费吧? 门下省侍中魏征,快马赶赴洛阳宫,恳请收回成命。 又是这扫兴的老顽固! 李世民避而不见,魏征这老倔头硬是跪在宫城的应天门外不起来。 只能在殿内一见了。 奉御史台台院之命,来洛阳宫东推的范铮,正好在殿内翻阅卷宗。 洛阳宫也有皇城及各司衙门,只不过李世民召范铮入殿,正好询问一些长安的变化。 范铮这个人,看事情的角度一向与众不同嘛。 见礼之后,魏征直截了当举笏:“臣请陛下暂缓封禅。” 李世民很恼火。 现在朕还能爬得动泰山封禅,暂缓,是要朕快驾崩了再上泰山,然后学秦始皇吗? “朕想着爱卿的极力规劝,很不明白。是朕功劳不够高吗?德政施行得不够吗?各诸侯国没治理好吗?番邦不尊崇朕的仁义吗?没有祥瑞吗?年成不够丰收吗?为什么不行?” 换了别人,面对这夺命连环问,还真可能乱了手脚。 魏征这老道士,怼皇帝习惯了。 “陛下自然功高,但老百姓没有受惠;德政当然是有,还不够涌流;诸侯国虽然治理好了,职责还没有履行到位;番邦尊崇仁义了,朝廷却无法满足其(合理的)需求;祥瑞是到了,法网还很严密;去年的粮食是丰收了,各大仓还空虚。所以,臣以为时机未到。” “打个比方,有人重病十年,刚刚痊愈,让他背一石米、日行百里,能做到吗?前隋之乱,又何止十年啊!” 后面还有一大串范铮都没听懂的之乎者也。 李世民怫然不悦。 他半生戎马,身上的明伤暗伤无数,集合所有名医都只能暂缓那种。 自己的事,自己知晓,十五年的皇帝,已经很难得了啊! 真以为有人喊几声“万岁”,就真能活到万岁?那史万岁怎么说? 李世民冷冷地扫了范铮一眼,范铮只能别扭地起身:“郑国公高谈雄辩,下官见猎心喜,努力辩一辩,权当班门弄斧。” “法网还很严密,这一句话,恕下官不敢苟同。法网的存在,本意是约束恶霸、庇护良善,而以‘仁义’之名,轻释恶人,良善何辜?” “譬如恶人甲,殴伤良善乙,依律流三千里。然后,因为要‘仁义’的名声,改徒一年,出去之后甲继续残害乙。” “请问,这时候的‘仁’,对乙来说,真的仁吗?” “换而言之,律法,它庇护的,是恶人甲,还是良善乙?” 魏征摇头:“这是法家之言了。治理天下,需靠儒家,以仁政为本。” “对乙而言,律令能为他惩治甲,就已经是仁了。” 范铮轻笑:“再然后,乙因不堪欺辱,刺死甲,被判绞。请问,仁不仁?” 杀人偿命,是基本的原则,不是每个人都能成为卫无忌的。 律法,不能轻改; 罪人,不能轻赦。 当然,那些小罪小过,不在范铮的讨论范围。 李世民饶有兴趣地看着范铮争辩。 魏征的职司广,范铮的见识有限,全面挑刺当然是不可能的,从本行入手,就挑法网一点,还是很明智的。 本来范铮的举例,就很有代表性,连魏征都不能否认其合理性。 前面还可以强行用“仁”来争辩,可范铮一反转到乙刺死甲,“仁”就成了一块四面漏风的犊鼻裈。 对甲仁,则对乙不仁。 “有一句话下官是万分赞同的,不枉不纵。不枉即是仁,刻意施加‘仁’,反倒是对其他人不仁,成为纵容。” 李世民看着魏征不太好看的脸色,大笑道:“好了,不过是理念不合,慢慢磋磨就是。且泛舟积翠池,君臣斗诗如何?郑国公,可许久未作诗了!” 积翠池是宫池,次于凝碧池,风景却甚好,池边郁郁葱葱,故后人取别名积草池。 难得看到魏征吃瘪,李世民连被阻止封禅的怒气都消了,觉得满心欢喜。 “阿翁,又要去吃酒!” 李欣从一旁走了出来。 李世民笑着抚摸李欣后背:“阿翁要请郑国公饮酒、作诗,你也一起去吧。伱阿娘与阿弟呢?” 李欣撇嘴:“阿娘说要看看食邑中的百姓过得如何,带阿弟去了,欣儿只能找耶耶玩耍了。” 范铮暗赞一声,好厉害的魏王妃。 这一手,天下无人能指摘。 舟行池上,平稳之极。 食,自然是极精的。 饮,是洛阳的荻粱酒。 酒过三巡,李世民击节作诗。 《尚书》:“……恣情昏主多,克己明君鲜。灭身资累恶,成名由积善。” 听听,这自恋的。 魏征《赋西汉》:“受降临轵道,争长趣鸿门。驱传渭桥上,观兵细柳屯。夜宴经柏谷,朝游出杜原。终藉叔孙礼,方知皇帝尊。” 说得很好听,可意思就一个,皇帝该向汉高祖、文帝、景帝、武帝学习,不能太逾越规矩了啊! 范铮若无其事地饮酒,李世民叫道:“华容开国县男,朕知道,你能作诗,莫藏拙!否则朕治你罪!” 得,跟酒蒙子你也别讲道理。 “臣且赋一首《出塞》:忽闻天上将,关塞重横行。始返楼兰国,还向朔方城。黄金装战马,白羽集神兵。星月开天阵,山川列地营。晚风吹画角,春色耀飞旌。宁知班定远,犹是一书生。” 【唐·陈子昂《和陆明府赠将军重出塞》】。 第214章 上了贼船 李世民大笑拍案:“好一个天上将,这不就说朕吗?马,兵,阵,营,角,旌,可把军营的事说了个透!” 皇帝的误会,并不是没有道理的,谁让他当年被封天策上将呢? 范铮表示,我是无辜的,我没想拍皇帝的马屁。 魏征稍加沉思。 诗中提到两个地方,楼兰国与朔行城。 楼兰,现称鄯善,为已故吐谷浑步萨钵可汗慕容伏允的太子慕容尊王所盘踞,在西州刚刚吃下来、需要巩固的时期,应该不会对其用兵。 朔行城,是汉武时期在塞外筑的城,遗址在突厥坊内。 嘶,这指向,是要对突厥用兵? 不,不是对突厥,目标应该是态度还算谦卑的薛延陀。 思维一发散,魏征突然发现,封禅,也许不纯粹是为了封禅! 李欣眉开眼笑地为范铮加了一樽酒:“县男这诗,好!” 魏征乜斜着眼睛:“你这娃儿!难道老夫的诗就不好吗?” 李世民略为不悦:“臭道士,莫吓到朕的爱孙!” 李欣小手乱摆,苦思冥想了一阵才回答:“郑国公的诗,自然是极好的,如高山仰止,仰之弥高,可惜后辈晚生阅历不足,不能尽悟其中奥义。” 通俗一点说,魏征的诗雅了,可对于李欣这种年纪,即便全部了解到释义,也欣赏不来。 “县男的诗,没有高妙之语,每一句都极自然,如常人对话,偏偏装、集、开、列、吹、耀,让整个军营都活了起来,而不纯粹是静止的画卷。” “阿翁,欣儿斗胆妄言,可能拜县男为师?” 舟上瞬间安静。 范铮暗暗叫苦,这才是上了贼船,下不来了。 李世民抚掌:“欣儿,自从汝州回来,你就过于谨慎了。华容开国县男,除了一手臭字不堪入目,其他才学还是好的,每每能出人意表。” “来人,奉上帛一篚、酒一壶、修一案,今日要为欣儿行拜师礼!” 拒是拒不了的,无论是圣命、与李泰的交集、两家婆娘之间的交情,都让范铮无法退避。 但是啊,李泰的位置,就像歌里唱的:这一张旧船票,能否登上你的破船…… 好不容易等出头了,结果皇帝一句话,就让他圆润润地离开了触手可及的椅子。 前面的拼命争取,看上去就是个笑话。 为谁辛苦为谁忙? 为他人作嫁衣裳! 李泰还只是远离权利中心而已,跟随他的大臣,其他人倒好说,文刘洎、武张亮,虽各自有取死之道,却终归是死了。 看着李欣恳切的目光,范铮一咬牙,还是点头了。 魏征正色:“抛开华容开国县男的诗才不谈,他行事虽有些莽撞,持身却正,倒也配为皇孙师。” 魏征是在明目张胆地嘲笑范铮,拿他在安业城的事取笑。 范铮呵呵一笑:“总得有些人,做一些不后悔的事。” 李世民奇怪地斜睨着范铮:“朕有些不明白,有时候伱滑得鬼似的,有时候又愣得根本不顾后果,到底哪个才是你?” 范铮笑道:“明哲保身,自然是臣保命之道。可臣终究年轻么,有时候血往脑子里一涌,就不管不顾了,也幸好终究不违大义。” 李世民大笑。 这话说的,跟他当年拉起人马、赴雁门关救隋炀帝杨广,又有多少差别? 难道他不知道可能有去无回? —— “陛下,臣请废乡长。” 范铮的话让李世民诧异。 设乡,是贞观九年三月,鉴于各县所属里坊村保太多,特意增设了架构,李世民还引以为傲呢。 “乡,不好吗?” 范铮摇头:“不管是里坊村保,还是乡,制度都是好的,即便有不足,随时调整也就是了。” 李世民不解:“那你还请废乡?” 范铮的请求,当然不是抽风,而是因为,乡这个制度,与原有的里坊村保格格不入,仿佛两条背道而驰的道路,怎么也没法融合。 (臆测。) 李世民 “可是,从贞观九年到如今,六年了吧?为什么没有人告诉朕,乡有问题呢?” 范铮轻叹:“下乡的官吏没资格上表,上表的官员他不下乡。” 公文格式里,不是还有平民进言的“辞”吗? 确实有辞,可按这个时代的识字率,能写辞的人,家境就不会太差。 家境好的人,乡起不起作用,对他没有什么影响,谁愿意越了不知多少级,直接与皇帝对话? 这还是李世民这种洞悉民情的皇帝了,换一个从小在深宫长大的皇帝,更得眼瞎耳聋。 “你上奏到尚书省,朕斟酌一下。” 即便是皇帝,也不能随心所欲改动政令,需要与三省共议。 当然,李世民的主张,占的权重肯定更大些。 “朕一直不明白,你为何独独对吐蕃防范甚重,令狐德棻的建言,也应出自你的主张吧?” 李世民招手,双九年华的才人,娥眉轻扫,俏面英丽,捧着酒壶过来,为李世民倒上酴醵酒。 “吐蕃一国,地处高原,我汉家子弟初上,如不得法,将为气候、地理所害,平白伤亡不少,不是愿意付出极大代价,恐难得之。” “故吐蕃近乎占据地利,无外敌之忧,可肆意扩张。败了,无非是退回高原。” 范铮侃侃而谈,李世民默然斟酌。 才人挑眉:“国朝大事,妾本不应多嘴,可雪域之上,不是还有大羊同制衡吗?” 李世民诧异地打量才人几眼,才缓缓道:“这是朕于洛阳宫收的才人,武照。” 别以为皇帝会轻易纳民女为嫔妃什么的,那是小说家之言,真实情况是,即便是嫔妃之末、七名才人之一,那也是有出身的。 以前那些电影电视里,要征民女入宫——那是为女官、宫女! 武照的阿耶,是故应国公武士彟,入宫的资格是够的。 范铮脑子有点乱。 本以为,自己的出现,把武照给扇没了,没想到只是耽误了几年。 清了清嗓子,范铮垂下眼皮:“大羊同是高原之前的霸主,因与大唐疆界甚远,了解的人并不多。” “不过,吐蕃蒸蒸日上,大羊同垂垂老朽,不敌是必然之势。” “因为上一任赞普囊日论赞之死,吐蕃虽依旧信奉苯教,却不许苯教触及权力核心。大羊同正好相反,苯教辛饶的地位,甚至在国主李迷夏之上。” “此消彼长,对比是显而易见的。” 第215章 酸不酸 “吐蕃与大羊同,系出同源,双方渊源极深。吐蕃大论琼波·邦色,与大羊同大论琼保·热桑杰,本就是同出一族。” “因此,双方虽然敌对,融合的可能性也极大。老态龙钟的大羊同,必然不是血气方刚的吐蕃之敌。” “一旦合并,势力暴涨,且无后顾之忧,下山就难免了嘛。” “陛下英明神武,麾下猛将如云,当然不惧吐蕃。可后世子孙,面对这样一个只能挨打、不能出击的局面,只能疲于奔命。” 范铮简单地介绍完毕。 至于更多的,不能当着武才人的面讲。 武才人不甘地问:“就不能以兵甲之类的手段,帮助大羊同平衡下来?” 范铮苦笑:“一是高原难上,二是路途遥远。不走松州、吐蕃路线,就得走于阗而上,历千里之难,方到大羊同,兵甲根本行不通。” 李世民轻笑:“朕记得,你提过一个关键的地名,马儿敢。” 范铮详解:“马儿敢是苏毗国故地,因国中大小女王争权而乱,娘氏、农氏等索性投了吐蕃的囊日论赞,也为娘·芒布杰尚囊只舌平苏毗奠定了基础。大小女王先后死去,王子芒波杰孙波投奔了突厥,到突厥为朝中所灭,又转投了东女国。” 苏毗国与东女国,渊源深厚,可称姊妹之邦,都是母系氏族社会。 听到“王子”二字,李世民挑眉,流露出浓厚的兴趣。 “投奔突厥”四字一出,李世民怫然不悦。 论地缘,你应该找大唐的,看不上咋地? 芒波杰孙波的名字,后缀中的孙波,与苏毗发音接近,苏毗更是被吐蕃改为孙波如。 至于芒波杰孙波出逃的年头,可能是战乱年代,贞观天子直接忽略了。 武才人玉颈微扬:“那好办,找到芒波杰孙波,想法让他再上高原,重建苏毗国,至不济把马儿敢占了!” 说得倒是轻松。 “别忘了,民间有话,上赶着不是买卖。大唐主动找上芒波杰孙波,与芒波杰孙波主动求大唐帮助复国,是两码子事。” 范铮摇头。 武才人倔强地开口:“那就让人辗转提醒他!” 李世民乐呵呵地抿着酴醵酒,任他二人争辩。 这一番景象,在规矩森严的长安是不可能看到了,嫔妃与外臣公然讨论政事,还争执不下,就很欢乐。 毕竟,这不是议事所在的乾元殿,而是在仁寿殿中。 殿名出自“仁者寿”一语,是皇帝的休闲场所,自然也无谓规矩。 一个是区区六品官,一个是小小才人,就是谁争赢了,也丝毫不影响大局。 洛阳宫的通事舍人趋步入宫:“陛下,并州父老、僧道,共三十人,于宫城兴教门外上表,恳请陛下封禅之后,临幸并州。” 李世民瞬间精神焕发:“王德福应该来了吧?武才人自去做女红,范铮随朕上武成殿,令燕飨!” 燕飨二字,通假一下,宴享,赐宴的另一个说法。 虽是设宴,皇帝依旧独自一席,要不怎么叫孤家寡人呢? “举秋清酒,为陛下寿!” 一身胡女布裁制的圆领袍,胖乎乎的王德福吆喝一声,所有人举樽称贺。 李世民笑容满面地满饮,连连虚按:“坐下,坐下,在太原的时候,你们可没跟朕客气过,赢朕的钱从来不手软。王德福,伱是越来越胖了呀!照这样下去,婆娘不得把你踹下床啊!” 哄笑声中,王德福无奈地摸着肚皮:“陛下是不知道,从当年和你一起博陆过后,这个肚皮怎么也消不下去,喝凉水也长肉啊!” 旁人立刻起哄:“去年,王德福就被他婆娘踹下去两次!他只能灰溜溜去小妾那里睡!” “哟,都纳妾了啊!朕瞅瞅,这一身布料,是石州的胡女布啊!阔气了!”李世民大笑。 石州,治离石县,当地胡女织的布匹精美,是着名的贡品。 所以,王德福的日子,肯定很滋润。 陪席上的范铮撇嘴。 废话,过得不好,就轮不到他来洛阳宫了。 再说,就凭他当年与皇帝的交情,即便再庸庸碌碌,最多也就让他不是太富足,谁还敢让他过得不好了? 真那么缺心眼,还是尽早致仕吧,免得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李世民悠然神往:“是啊!都三十年没和你们一起闹腾了,手艺都生了,骰子也掷不出六点了。” 骰子这东西,在战国到秦汉是十四面或十八面,上面全是汉字,称“焭(qiong)”,直到从德阳的汉墓里出土了六面圆窝灰陶骰子,才让这一观点改变。 东晋古墓出土的六面骰子,则像是个陀螺,柄上加装有六面点数。 所以,李世民玩六面骰子,很合理。 王德福挤眉弄眼:“陛下还记得当年坊内最柔美的小娘子菊不?” 李世民笑道:“记得,当年你还说,以后有钱娶她。到手了没?” 王德福叹息:“哪还敢呐!她成了屠夫娘子,一把杀猪刀舞得霍霍,腰如水桶粗,腿比大象肥,一臀就能坐死人,我见了得跑啊!” 一群不正经的人哈哈直笑。 岁月这把杀猪刀…… 李世民收敛了笑容:“自从坐上这位置,朕好久没听到真话了,至少是没听到不加修饰的真话。王德福你们是朕多年的老友,应该能让朕听到实话,这几年的政令,对百姓怎样?人间还有疾苦吗?” 前面的话都对,后面一句让范铮直翻白眼。 自恋! 你觉得王德福能回答不好吗? 真能回答不好的人,并州的州县衙门,连过所都不会开具。 “四海升平,百姓安居乐业,是陛下的功绩啊!小民等余年无多,贪恋不去,是因为眷念天子的教化,不知道疾苦啊!” (注:《旧唐书》这段自称臣,是不合适的。官民的自称,不能混淆了。) 于是,王德福等人再三请求,陛下回并州看看,再呷一口老醋,看看酸不酸。 李世民回应:“飞鸟过故乡,犹徘徊眷念;朕从太原起兵,平定天下,从小又是在那里长大,自然忘不了故地。封禅之后,或许能与诸位再见。” 于是,赏赐不等,礼送还乡。 第216章 带方郡王 大唐带方郡王、百济武王扶余璋薨了。 肯定不会是五月才薨的,百济泗沘城传消息到洛阳,最快也得一个多月。 洛阳宫,集贤殿。 李世民将百济的国书阅了一遍,迅速下诏:“令百济世子扶余义慈嗣位,仍封带方郡王。” 随行的门下省符玺郎打开匣子,取出天子之宝,递交李世民手中。 唐朝天子印玺,号称八宝。 前面二宝,是隋取得的真伪传国玉玺,伪传国玉玺改称神玺,二宝留于长安门下省,其余六宝随行。 天子之宝是 李世民执玺于手,微微犹豫:“华容开国县男,你觉得此诏如何?” 范铮瞅了一眼,大概明白了缘由。 “分毫不差。”范铮一眼就扫完了内容。“大约,陛下是想起臣与马周御史、韦悰御史的话?” 李世民狠狠地瞪了范铮一眼。 知道你还说,朕不要颜面的? “百济与倭国,一海之隔,中间还有对马岛为补给点,且两国往来几百年,关系密切,甚至到了可以相互托孤的地步。” “直接从大唐到倭国,须走外海,风浪太大,平底的楼船是扛不住的。走内缘,百济是一个绕不开的拦路……石。” 还好反应快,把险些触及讳字的话圆了回来。 还是李世民大方,“世民”二字不是连用,无须避单字讳。 也就是说,要想法拿下百济,或者割裂百济与倭国的关系,才能对倭国动手,初步实现靡费自由啊! 否则,百济切断你的补给线,哪怕仅仅是不提供淡水,也足够让大唐水师狼狈不堪了。 因为时代的局限性,平底船它就是没法经受大风浪的侵蚀。 李世民怅然若失,天子之宝盖下,然后交回符玺郎保管。 “可是,朕也没有对倭国出手的理由啊!” 范铮笑了:“高表仁。” 高表仁要倭国舒明大王跪拜受诏,遭拒后愤不宣诏而回,虽有朝臣议论纷纷,却甚合李世民之意。 咋,伱番邦小国,国主的膝盖是被打断了,还是根本就没膝盖? 就那么一哆嗦的事,舒明国主硬是要争。 那么,大唐想对付倭国,就师出有名了嘛。 指定出使百济的使臣,是司农丞相里玄奖。 官员不务正业,净干别家衙门的差事,也是大唐一大特色了。 —— 白道川,李思摩咆哮着,驱赶心无斗志的突厥控弦之士,强攻善阳岭。 天杀的,思结部背叛了突厥,背叛了天可汗,让乙失颉利苾占据了险要位置! 眼见控弦之士比没牙的老太婆还软,只差没有嘤嘤嘤,兵刃瞎挥舞两下就当是出战了,射箭连五十步都没射出,李思摩咆哮一声,长矛如毒蛇吐信,杀了几名纯粹在敷衍的突厥兵。 “为了狼祖的荣耀!” 李思摩打马,向达度莫贺咄叶护乙失颉利苾杀去,却被年轻力壮的回纥俟斤药罗葛·吐迷度招架住,一个胜在经验丰富,一个胜在身强力壮,来回厮杀几个回合,竟然不分胜负。 乙失颉利苾轻笑:“乙弥泥孰侯利苾可汗,还想打下去吗?你不妨回头看看。” 借着眼角的余光,李思摩已经发现了,身后的三万人马,连一个都没有留下,四散而逃! 无力的感觉涌遍全身。 突厥这帮狗东西,耶耶也是突厥人,只不过高鼻深目、类似胡人。 处罗可汗不待见我,颉利可汗也不待见我,兢兢业业、打死打生,依旧是夹特勒,连独领一设的机会都没有! 现在,耶耶当可汗了,你们也敢抛弃耶耶! 罢了,天地可鉴,是突厥抛弃了李思摩! 从今往后,只有大唐人李思摩,没有突厥人阿史那思摩! 拨转马头,李思摩不紧不慢地离去,根本不惧薛延陀擒他甚至杀他。 一个心如死灰的人,会畏惧生死么? 甚至,李思摩巴不得乙失颉利苾下令杀了自己,以此激怒大唐,然后大唐展开凌厉的报复。 想法很可笑,很可悲,在穷途末路时却很正常。 单人,匹马,破袍,残甲。 孤苦伶仃。 直到朔方,李思摩才见到严阵以待的朔方军。 朔方道行军大总管、兵部尚书、英国公李世积,安抚了李思摩几句,让一队翊卫送灰心丧气的李思摩回长安。 三万朔方军拔营北上,副总管、蒲州刺史薛万彻赶到; 二万营州军在大都督张俭统率下,兵陈薛延陀东部; 三万灵州军,在行军大总管、右卫大将军、武阳县公李大亮率领下,右翼奔袭白道川; 三万凉州军,由凉州都督郭孝恪率领,左翼奇袭善阳岭。 李世民曾经这样评价:“当世(还在征战)的大将,唯李世积、李道宗、薛万彻三人出众。李世积与李道宗,不能大胜,也不会大败;薛万彻,不是大胜,就是大败。” 直白一点说,薛万彻喜欢弄险。 且薛万彻与李世积大致为同级才能,谁又愿意屈居人下? 何况,薛万彻的性子极傲,倚仗才能,时常任性使气,傲视、欺凌他人,一不小心鞭笞校尉,被李世积数落几句,便自带着五百蒲州府兵脱离朔方军,向前方疾行。 “瓦岗响马,也配与我咸阳薛万彻相提并论!” 他家是敦煌移居咸阳的,跟河东薛氏没有关系,与薛仁贵扯不到一起。 咒骂、斗气可以,临阵脱逃不行,不说军法,就是薛万彻自身的骄傲也不允许啊! “刺史,前方有数千薛延陀人!” 游奕打马来报。 “杀!” 怒气上头的薛万彻,打马前冲,蒲州府兵也只能舍命陪君子。 薛万彻也并未失去理智,以他的勇猛,自然能凿开敌军的阵势,获胜也不是不可能,就是有些行险。 所以,李世民的评价,是相当客观的。 马槊如龙,挑起一名薛延陀人,重重地摔飞出去,砸飞另一名端坐在马背上、疾驰而来的同伴,两人落地都只有惨呼声,却是一声比一声低,眼见都活不成了。 仓促迎敌的薛延陀人,匆匆举盾招架,却被这人形怪兽一槊干扫了飞出马背。 另外一名薛延陀人,趁着同伴牵制了薛万彻,悄然逼近薛万彻,正要一矛刺出,却被其一声雄狮般的咆哮震得发愣,薛万彻反手一槊锋贯穿了他的腹部。 第217章 读书人的事 朔方军大帐。 李世积对薛万彻的胡来颇为恼怒,真想用军法弄死这货。 但是,不行啊! 不谈薛万彻还不该死,就是真要杀他这种级别的,也需要朝廷的旨意。 何况,薛万彻的武力、忠诚,也是皇帝格外欣赏——虽然那忠诚是给息隐王的。 “铁小壮,命你部设法起飞,盯住薛万彻,不能让他有闪失!” 李世积恼火归恼火,还是知晓轻重。 如果正式开战前,己方折扣了一名大将,对士气多少是个打击。 临时拔擢为旅帅的铁小壮拱手:“属下领命!” 不看稚嫩的面容,倒是没人觉得铁小壮太年幼。 一伙人在铁小壮的吆喝下,快马登临小山丘,滑翔机套上,绳索绑紧,每一个人的心情都有些激动、忐忑。 虽然不是亲手杀敌,这却是他们左屯卫屯营——飞骑的首战,干得漂亮了,日后自能升官发财! 大义固然是不能丢的,小惠也不可少,这才是贞观年翊卫、府兵,一打仗就嗷嗷叫着、前赴后继的原因。 光喊大口号,不给实惠,谁能长久? “多的不说,找到并观察副总管薛万彻的行踪,平安折返,你们就是飞骑的首战之士!日后本官写书,会把你们每个人写进去的。” 铁小壮郑重承诺。 一名飞骑摸着鼻梁,嘿嘿怪笑:“旅帅伱相信自己的话吗?” 山丘上响起快活的笑声。 即便是飞骑,也知道铁小壮读书,成绩一言难尽。 写书,嘿嘿…… 铁小壮恼火地飞起一脚:“邓稳你不说话,没人拿你当哑巴!就算耶耶写不好,还不能请同窗写啊!大不了最后挂我名字!” 邓稳纹丝不动地承受了这一脚,嬉皮笑脸地回答:“旅帅,这就不要脸了啊!这是偷啊!” 铁小壮呸了一口:“读书人的事,能叫偷么?这叫窃!” 空气里荡漾着快活的气息,飞骑们心头那一丝紧张不翼而飞。 风起,飞骑随之跃下,凭着风力在空中悠闲地飘荡,只知道大致去向是北方,能不能跟上薛万彻,则是个玄学问题。 —— “杀!” 主将如此凶悍,府兵们顿觉精神百倍,如猛虎入羊群。 不知是哪个府兵开的头,现在府兵出战,什么“必胜”、“万胜”之类的口号不好使了,统一改为“五亩”。 一听“五亩”,府兵们瞬间如老光棍见到千娇百媚的婆娘,精神来了,腰不酸、腿不痛,一口气能砍五颗人头了。 斩首一级,记功,大约能得五亩永业田。 实际上,军功的计算,比这复杂多了。 军功主要负责人是兵部司员外郎,监察御史负责审辨斩获,破城、破阵,以少击多为上阵,斩获之数居敌四成为上获、二成为中获、一成为下获。 上阵上获,酬勋功五转; 上阵中获,酬勋功四转; 上阵下获,酬勋功三转。 临阵对寇,矢石未交,先锋挺人,贼徒因而破者为跳荡,是军中 先锋受降者为降功。 跳荡与降功,不受阵、获的局限。 勋功,本人及子孙,优先授实职,只这一点好处就能让人趋之若鹜。 对于普通府兵来说,太复杂,不懂,还是五亩永业田来得熨帖人心。 薛延陀的将领也不是菜鸡,眼见中路被断已经无法逆转,果断让人吹响牛角号,人马向两翼散开,一头与薛万彻缠斗,一头下马,准备步战。 这个打法是不是很怪异,看上去隐约有中原的风格? 没错,薛延陀在草原中,论打法是独树一帜,以骑战、步战组合,其主力甚至是步兵。 五人一组,最有经验的那个人收拢马匹,其余四人向前搏命,胜则引马追击。 别说,就这打法,当年生生在突厥颉利可汗的重压下,打出了一片天。 “呸!在草原上,不利用他们骑战的先天优势,反而改步战!”薛万彻狂笑着策马挥槊。“儿郎们,永业田送到了!” “五亩!” “五亩!” 令人胆寒的呐喊声中,府兵们随着薛万彻,冲向了缠斗的一翼。 你敢送人头,耶耶就敢收! 半空中,飘飘荡荡的邓稳,眼睛眯起,仔细盯着地面。 平时练习没发现问题,真正飞起来,问题还是不少的。 比方说,风灌得鼻子难受、阳光照得眼睛迷离、身上有点冷、脸皮有点僵。 幸亏手上是戴了尉的。 前方正打得火热,没人理会邓稳,也就容得他细细观察。 兵甲是没法看的,可大唐兵马的五色袍,那是一目了然。 薛万彻带领的蒲州府兵,一水的青袍,冰冷地刺入薛延陀的战阵中,漆枪挥舞,角弓弦张,兵箭纵横,在战鼓的指引下破阵。 薛延陀同样以矛、箭还击。 矛就不用说了,在杀红了眼的府兵面前,明明人数更多的他们,仿佛是黄口小儿一般,几无还手之力。 箭,说起来就比较伤感了。 薛延陀是两成铁甲、八成皮甲,蒲州府兵是五成山文甲、五成皮甲,防御能力要强悍许多,伤亡固然有,却不多。 薛延陀这一翼被杀得溃不成军,另一翼的步兵已经迈着沉重的步伐迎了上来。 蒲州府兵喘着粗气,渐渐归拢在薛万彻身后。 刚才的搏命,府兵还是折损了近百人手,现在只有四百可战之兵。 重要的是,府兵的体力,已经消耗了很多,而敌军还存半。 但薛延陀军的阵亡数量,已然过千。 “风飞兮旌旗扬……”薛万彻打马,从侧翼绕击。 “大角吹兮砺刀枪……”府兵们唱下去,觉得身上似乎有了力气,跟着薛万彻,开始往侧翼奔驰。 身为沙场老将,尤其是大唐的名将,薛万彻深深明白,步兵最可怕的,就是其正面力量! 薛万彻动,薛延陀步兵也必须跟着动,可短时间内,谁能与战马比速度? 你以为人人是隋朝的麦铁杖呢? 驰骋不战,耗费马力,但府兵的体力却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恢复。 “杀!” 薛万彻率人一个急转,杀向薛延陀那些执马人,迅速换乘薛延陀马匹。 之后,蒲州府兵在薛万彻的带领下,杀向薛延陀步兵阵的后方,转向不及的薛延陀军大乱! 第218章 父子连心 长安,将作监,中校署。 监事铁大壮,胡乱挥着木杖,歪歪斜斜地打在两名匠人身上。 “耶耶让你们偷工减料、让你们偷奸耍滑!打不死你们!” 两名匠人发出杀猪般的惨叫声。 “署令,救命啊!监事他要杀人了!” 铁大壮鼻息粗重,当眼前的署令不存在,直到署令喝止才停杖,眼睛兀自要喷火。 “本官就想问问,监事这般是为何?” 哼哼,不知道其中一人,是本官的便宜舅兄么? 铁大壮一手扯过两个滑翔机,掷到署令面前。 扇面细麻布变粗麻布,该涂抹的胶没涂,藤骨的弯曲度不足,麻布绑缚的敷衍,让人看不下去。 署令的脸色渐渐难看,咆哮着喝斥:“伱们两个混账,竟敢如此敷衍了事!拿回去重做!” 铁大壮冷笑:“别,耶耶的作坊,庙小,供不起这两尊大佛。连人,带着他们的烂货,有多远,滚多远!” “再敢靠近作坊,腿打折!” 这话,很敦化坊。 署令面容沉了下来:“监事大概不知道自己在谁的地界上吧?本官说了,让他们重做!” 铁大壮咆哮:“你个狗官!你知道作坊里造出来的滑翔机,是给谁用的吗?大唐的飞骑!他们在天上,但凡有一点意外就得去死!” 署令书斜睨着铁大壮,一声冷笑:“死了,就是他们命不好。咋,大唐哪场仗不死人?别人死得,他们就死不得?” “狗官!耶耶的娃儿就在飞骑!”目眦欲裂的铁大壮,抡着木杖,向署令扑去。 拼却这条老命,也不能让狗官祸害大郎! 署令冷笑,反手要抽横刀,给这个桀骜不驯的监事一个深刻的教训,却听到一个微微别扭的声音。 “站着,老老实实挨一杖,免得全家去东市口走一遭。” 署令心中凄凉,左肩吃了铁大壮一杖,悲声问道:“殿下这是何意?” 李承乾的小舆落地,人却没有要下来的意思,面上带着略显诡异的笑容。 “飞骑,便是铁大壮父子的次功。陛下亲许,没有铁大壮亲自留下的印记,滑翔机不准出将作监;同样,铁小壮不见印记,直接拒收滑翔机。” 署令恍然大悟:“臣这就将刺杀本部官长的铁大壮拿下,往死里打,不信审不出印记!” 十恶不赦 李承乾怪笑:“有趣啊,区区从八品下署令而已,也敢当五品以上官长?孤看,你就是不想看到大唐的滑翔机上天,是吧?” “将作大匠阎立德才被免了官,将作监就乌烟瘴气了。监事铁大壮,告诉孤,是谁偷奸耍滑?” 铁大壮叉手,一指那两名匠人。 “封师进,干净一点。”李承乾眼皮垂下来,打了个大大的呵欠。“孤这身躯吧,还不晓得能撑多少年。” 着一身细鳞甲的左卫副率封师进,轻快地走到两名匠人面前,左手抚须、右手拔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挥刀、归鞘、转身,动作一气呵成,看得纥干承基酸溜溜的。 封师进走了三步,两名匠人的咽喉,突然出现了细细的血线,继而血如泉涌,匠人的眼里现出不可思议之色,眸子渐渐黯淡下去,身子抽搐了两下。 铁大壮身子哆嗦。 也对,他们见过了滑翔机的制造全程,就是出去,也只能是躺着出去。 署令浑身颤栗,差点站不住了。 太子下手,真狠啊! 这还是那个只会享乐的太子? 封师进拱手交差,李承乾却根本没搭理。 想了一下,封师进转身挥刀,署令的人头掉落地上,兀自稍稍弹了一下。 “孤知道,署令背后还有人指使。奉劝一句,痴心妄想赶紧收起来,否则休怪大唐屠了你全家。” “监事铁大壮,守飞骑将士的性命,也是守你家大郎铁小壮的性命,所以你甘愿以性命搏之。父子连心,就是铁石心肠也得被融化了。” “孤希望,你以后能如今日一般,守护着飞骑将士的性命。将作少匠,洗地!” —— 营地中,铁小壮看到一伙飞骑平安归来,只有一个倒霉的崴了脚,不由大乐。 功不功的倒在其次,主要是证明了飞骑确实能发挥作用,阿耶的手艺过关,自己的传授没白费。 “谁发现了薛副总管?” 李世积快步走了过来。 邓稳肃然拱手:“左屯卫屯营飞骑伙长邓稳,在百里外见到薛副总管,率五百府兵遭遇数千薛延陀军。” 周围的飞骑忍不住倒吸了口冷气。 这不糟了吗? “副总管挥军强攻,大破薛延陀军,斩获三千,得马万余。” 邓稳这话,如冷水倒入沸油锅里,让军纪还算不错的左屯卫屯营议论纷纷。 五百击败一千、两千,对于心气渐高的大唐将士来说,还是比较正常的。 打败三千,有点难度,可与斩获三千相比就不值一提了。 李世积知道,以薛万彻的怪力,带着府兵以一战十不是不可能的。 胜仗总是好的,就是看着这个性子极差的人立功,老觉得不舒服。 “录事参军,给左屯卫屯营飞骑记上首功!” 你不是凭借点武力恶心耶耶吗? 耶耶把首功给飞骑,恶心死你! 待李世积走后,邓稳开始絮叨:“旅帅你是不知道,飞的时候长一点,阳光刺目、冷风吹鼻、面颊僵硬,身上还没热乎劲……” 铁小壮咧嘴:“阳光的事,得找舅父。热乎不热乎,下次你们去飞,多穿一点。” 其他两个问题,铁小壮不屑解释,从怀里掏出一个有白叠夹层的口罩,往面上一戴,轻松地系稳了。 邓稳两眼放光:“好东西!给我两个!” “你们觉得,滑翔机怎么样?”铁小壮掏出几个口罩,在手里抛着。 “那还用说?旅帅的阿耶为我们精心打造,恩同再造呀!皇天后土共鉴,以后旅帅的阿耶……” 几名飞骑半真半假地开口。 “就是你们阿耶?”邓稳取笑道。 “就是我们叔父!” “去!” 铁小壮点头:“所以,记住了,不经我与我阿耶认可的滑翔机,不要去飞。” “遵旅帅令!” 第219章 你也配? “大总管,旅帅铁小壮,恳请在战后,准许优先从缴获的马匹中,采买十匹挽马。” 铁小壮胆儿也肥,敢在一向比较注重规矩的李世积面前提要求。 李世积置笔,停止书写药方,淡淡颔首:“此事,华容开国县男与兵部提过,兵部允了,自然不会欺你。倒是你们小小一个敦化坊,口不过五千,要那么多挽马干嘛?” 铁小壮絮絮叨叨的:“水泥板要运、兽炭要拉,信香还得专门一车拉到玄都观售卖,坊学还得学射御……” 李世积点头:“如果让飞骑四面扩大搜寻范围,能做到吗?” 铁小壮回应:“做到是没有问题,就是在天上冷,大总管得多拨衣物。” 附带一句,李世积是真懂医,《唐本草》的编撰者,有他与许敬宗的名字。 飞骑由铁小壮带头,向四面八方飞去。 悠哉闲哉地在天上飞着,风向忽然转成了北风。 滑翔机最大的缺点就在这里,飞向哪头,很多时候自己说了不算。 哎,这不是走回头路了么? 风力有点大,铁小壮想回营都停不下来,无奈只能随风而去。 后方牛羊逾万,人头粗略一看有二三千,装扮应该是突厥人。 要不是腾不出手,铁小壮都想尿一泡淋下,赏他们点甘霖。 看看李思摩的狼狈样,就知道整个突厥已经抛弃了他、背叛了大唐。 嗯? 突厥人? 好像哪里不对? 铁小壮努力操控着滑翔机,从侧面脱离了气流,摇摇晃晃向大营飞去,缓缓降落于左屯卫屯营的驻地。 才解开绳索,铁小壮连水都没顾得上放,一路往李世积大营跑。 好在,李世积早就下了命令,不许阻拦飞骑,铁小壮才顺利入营。 “大总管,不好了!后方三十里,有突厥人二三千,驱赶牛马而来!” 李世积那张严肃的面孔,绽放出笑意:“干得不错!本总管还以为,你们只顾头不顾腚呢。思结部嘛,我等了两天了。” 铁小壮憨笑,他能说是被突变的风力干扰,误打误撞碰上的么? 思结部在突厥战战兢兢应对薛延陀达度莫贺咄叶护时,狠狠给了李思摩一刀,带部加入敌方阵营,让突厥崩溃得更加迅速。 这种投敌的叛徒,李世积要不防着,就不是合格的大总管了。 慢慢逼近朔方军大营的思结部,突然加快了马速,长矛、弯刀、角弓挥舞着,冲进全不设防的营地,随即人仰马翻。 倒没有挖什么坑,也懒得费那劲,李世积就是在地面上撒了点制式的铁蒺莉而已。 军中器物,卫尉寺执掌、分发的有八种:一(大)角二纛(dào)三钺斧,四铁蒺莉,五捧(仪仗所用物品),六钩(水军用),七铁盂(锅),八水斗(取水器物)。 一般铁蒺莉用于防追兵或防夜袭,李世积偏偏大明大亮地摆在明处,偏偏思结部急于向新主人献礼,这不就巧了吗? “原来,早有埋伏!” 思结部俟斤一拨马头,转身要跑。 至于那些伤了的人马,顾不得了,反正思结部的男子,如同野草,割了一刀,下一茬仍旧会长得极为茂盛。 四面八方,都有朔方军出现,就连他们刚才冲过来的道路边,干涸的沟壑里都钻出手持擘张弩的军士。 就那个一眼能望到边的小沟壑,他们是怎么藏身的? 没有侥幸,没有求饶,思结部俟斤率着千余部众,催马、张弓、放箭、提矛,动作一气呵成。 这个时候,思结部是没有投降余地的。 自己作恶自己扛,背叛他们一向看不起的李思摩时,后果,其实早有预料。 不服就是不服,死也不服! 朔方军前排竖起膝盾挡住箭矢,后排的步兵长弓抛射,箭矢如雨,根本不用刻意瞄准。 这么富裕的仗,很少有人打过。 箭矢浪费了? 没事,捡回来即可再用。 面对密集的箭矢,思结俟斤面颊上中了一箭,怒吼着拔出,顿时血流如注。 “卑劣的唐将,可敢与我一决生死?” 李世积征战多年,早就不理会这种幼稚的挑衅了。 却听见铁小壮眉开眼笑地指挥飞骑:“射他马匹、左腿、右臂!” 李世积本想数落铁小壮两句,转念一想,这本就是他发现的敌情,让他有个斩获也挺好的,索性闭嘴了。 飞骑虽然基本脱离了厮杀,却不代表没有箭术高手。 两箭下去,思结俟斤右腿蹦着、左手执刀,一手一脚已经废了。 李世积难得地开口:“铁小壮小心。” 不是李世积不善良,慈不掌兵,不练出铁石心肠,伤亡惨重的时候,伱主将难道要当众哭么? “小小思结部,就只配与我这种童子一战。将军,你也配?” 四岁为小,十六岁为中,铁小壮确实连中男都不是。 铁小壮这皮猴子,一手横刀、一手障刀,劈头盖脸地对思结俟斤斩去,那路数一看就没正经练过几天。 障刀仅仅是比横刀短一些的战刀,这一点可以参照后世倭国二刀流的二刀。 区别在于,大唐的障刀,极少与横刀同时使,只有铁小壮这种野路子才会这么玩。 因为,同时用双刀,分心且分力,刀这兵刃是极需要力度的。 双刀玩得好的,那基本是高手。 即便是左手持刀,思结俟斤的力气,依旧不是铁小壮能比拟的,双刀一磕,横刀差点脱手而出。 “厉害!看我绝招!” 铁小壮蹦跶着,绕他身后,横刀斩向思结俟斤的后背。 思结俟斤回刀一扫,却发现根本就是虚招,铁小壮真正的招数是障刀划臀部。 正应了民间俗语:小刀拉屁股——开眼了。 思结俟斤及时往前一蹦,才让伤害最小化,那火辣辣的滋味,让他的脸变得血红。 奈何,本来行动就不便,铁小壮这皮猴子又太能蹦跶,思结俟斤最后体力耗尽,只能屈辱地倒下,成了铁小壮的斩获。 虽然铁小壮纯粹是在捡便宜,却无人不满。 捡便宜怎么了? 思结部的踪迹是铁小壮发现的,飞骑是铁小壮带着冒险的,铁小壮是整个朔方军里最小的。 他才虚岁十四! 第220章 新主簿 范铮回长安了。 洛阳虽好,终非家乡。 在草席上爬得飞快的范百里,脸上露出一丝嫌弃。 哎,黑了呀! 范铮笑笑,抱起满心不情愿的范百里,在他左右面颊上香了一口,才将他放下。 杜笙霞叹息:“你是不知道,自从他能爬,追都追不上啊!陆乙生养的细腰犬,生生被他薅了一把毛,从此不敢来府上了。” 范百里嘴里吐了个泡泡,目光不屑。 未来的百里侯、当下的给事郎抓一把狗毛,怎么了? 就是要吃狗肉,那也是小事一桩! 啥,还不能? 等我努力戒个奶! 草席上,还有一个光腚胖娃儿,比范百里略大,却是陆甲生的大郎,陆飞甲。 好家伙,陆甲生还用上了少见的父子连名法,这法子一般是西南百濮在用吧? 陆飞甲不时正常吐上几个字,不时来点婴语,很有胖翻译的既视感。 “嗬,这是要搞成世交了啊!”范铮逗弄了一下陆飞甲。 “咋,嫌弃我这坊正小啊!告诉你,敦化坊这一圈地,都是本坊正的地盘!”陆甲生随口抖了几句。 范铮尬笑。 这话,是刚刚当上坊正时,意气风发的范铮,张口吐出的中二宣言,回头看看,竟隐约有点羞耻感。 现在杀人灭口,来得及吗? “坊里有什么异常吗?” 范铮瘫坐到圈椅上,连腿都不想抖。 长时间外出的人,回到家里的 “各作坊正常,延三顺也老实了,顺带说了一个青龙坊的小娘子。” “倒是不哼不哈的铁大壮,听说在衙门里打死了人,还搞死了上官。据说是因为匠人交差的物件,它不合格?” 铁大壮表示,请勿以讹传讹! 那是太子干的! 范铮懒得纠正陆甲生的谬误:“铁大壮在署内造的滑翔机,就是给铁小壮他们用的,他不得担心摔坏自家娃儿?” 陆甲生一拍大腿:“这就是了!铁大壮这个护犊子的,别人想坑铁小壮,他肯定会拼命!” “说正事,坊东南角,那一块不靠坟茔,也没正经用起来。你找人圈起,平整、建作坊、挖排水沟渠、备仓储。”范铮也没客气,直接吩咐。 陆甲生面色一喜:“这是要整活了?” 范铮点头:“家里婆娘,闲不住嘛。” 这个真没辙,因为范百里的缘故,杜笙霞已经两年没接品酒的活了,现在是华容乡君,更不合适自降身份,去挣外快了。 思来想去,还是自己建酒坊吧! 在一旁守护范百里的杜笙霞,微微惊讶:“郎君可得想好了,不说横插一杠子会不会招各家排挤,就于酿酒而言,我阿耶的传承尽出,除了宫中的四大酒,也只有普普通通的方子,没有特别的味道。” 没有特色的东西,泯然众人,是杀不出一片天的。 范铮连手都懒得摆:“我家乡君说得没错!不过,我要的,就是没特色,本来也不是要去市面上,与各类酒一争长短。” 杜笙霞沉思:“没有特色,更不可能争御酒之名,那酿了有什么用?” 范铮嘿嘿一笑:“当然不是饮用。过两天再去玄都观上炷香,见见监斋陈矩年道长。” 杜笙霞撇嘴:“多少年的陈芝麻烂谷子了,人家现在是观主!” 范铮尴尬一笑。 谁让他就没去过玄都观几次呢? 哎,蓝矾、蒸馏器,可还得指望玄都观帮忙呢! 至于说火药,距离范铮太过遥远,就是真能弄出来他也不敢接。 没有足够的背景,玩火药就是给自己送催命符。 别以为所有好东西都能往家里搂。 比如说现在的酒坊,范铮足足许了三成净利给李世民,才敢着手准备。 —— 堕落了一天之后,侍御史范铮还是得带着孙九、陆乙生,还有甄行、甄邦、巫亹点卯去,雷七、雷九时隐时现。 甄行沉稳地向范铮禀告了最近几个月内,御史台的所有动静,顺便将自己所学的本事小小显露一番。 别的不说,公文格式、行文标准,甄行是真学到位了,刘谙承认有自己七成的火候。 也就是说,甄行安于刀笔吏的话,已经足够了。 “上官没有差遣的时候,伱可以去察院,与你盘长师弟亲近一下,顺便跟他们学学,察院的职司范围、行事手段。” 李义府任察院次席之后,手脚越来越放得开,虽说有点小逾越,总体还在规则范围之内。 更让李义府干劲十足的原因是,首席柳范,据说在察院呆不了多久,很可能会右迁到台院了! 我,李义府,独当一面的时机要到了! 主簿、亭长、掌固,为各桌供应早膳。 “红豆馅糜子软馍,鄜州风味。” 主簿那略为耳熟的声音在范铮耳畔响起,转头看一个蹴鞠精。 眼熟啊! 蹴鞠身材、绿豆小眼、一袭绿袍,眼睛还眨得格外销魂。 “哈哈,这不是鄜州司仓参军尤朔楚吗?恭喜了!” 范铮迅速想起来了。 主要是这身材和名字都太有个性了,过目不忘啊! 从七品下鄜州司仓参军,迁御史台从七品下主簿,品秩貌似一样。 但从地方进皇城,实则算是右迁了。 别的不说,诸如俸料、赏赐之类的东西,地方上是拍马也赶不上的,要不然大家削尖脑袋往长安钻干嘛呢? “托上官的福,下官在鄜州安生了几年,终于得进皇城,有机会得睹圣颜了。” 尤朔楚的话,还是那么圆滑油腻。 不要以为,市侩的尤朔楚就真的人畜无害,前鄜州录事参军贺琼楼,在望乡台表示有话要说。 治书侍御史马周在另一桌开口:“本官查了范铮御史办案的卷宗,发现了主簿这样一个妙人,便建言迁他入御史台了。” 李乾佑也好,韦悰也罢,即便平日与马周会因观念不同而有分歧,却不会在这种小事上拂他颜面。 马周的人生也好、官运也罢,都如烈火烹油,何必闹不愉快呢? “范御史,郑国公劝谏停止封禅,为何没有下文了?” 马周眼窝更深了,两条大眼袋越发黑,身体怕真熬不了几年咯。 这世界就是这样不完美,该死的人总不死,不该死的人总不寿。 “泰山封禅,本就是一个局,一个引薛延陀动手的局。”范铮笑眯眯地回答。“既然开打了,自然就无须再装了嘛。” 不管皇帝本心是不是这么想的,他现在都必须是! 第221章 停封禅诏 《停封禅诏》到长安,仅仅比范铮晚了两天。 诏书的理由冠冕堂皇,彗星出于西方嘛,当有征伐,恐是时机不当,宜省黎庶之力,故停之。 百姓对此倒是一片欢腾,毕竟封禅要服劳役,抽出的,可都是他们家的丁男,主要劳动力呢。 虽说大唐的女子,耕种也多数是好把式,可终究是吃力了些呀。 至于朝臣们,彗星的说法不能让他们心服口服,可范铮抛出的设局之话,瞬间将整个半途而废的封禅,捧上了一个新的战略高度。 看不懂,只是因为你们水平低! 程咬金表示:“没错!陛下本就有意教训一下薛延陀!顺便赏老程牛肉!” 李世民表示,谢谢啊。 兵部侍郎崔敦礼,说话、走路都带风,一改往日温吞吞的模样,在显德殿咆哮:“司农寺粮草延迟、卫尉寺补充箭矢不足!” 司农卿郭嗣本、卫尉卿刘弘基,没有找任何理由,表示立即补上缺口。 夔(kui)国公刘弘基,早年盗马为生,投高祖之后,交好当今,到了“出则连骑,卧则同起”的地步,屡立战功,浅水原之败为薛举所俘,五个月后李世民打败薛仁杲才救了出来。 因入甲,自称年迈,皇帝特许他朝朔望(初一、十五必须到朝会),无事可不入朝。 论单纯的军事能力,他是不如李靖,可恩宠却远超李靖。 兵部尚书,李世民可以让侯君集去当,可侯君集敢觊觎卫尉寺试试? 这么说吧,撒泼打滚的程咬金,在刘弘基面前都得稍稍收敛一点。 天大地大,胜仗最大,即便现在崔敦礼再怎么不讲规矩,殿中侍御史张行成都只能闭嘴。 事实上,崔敦礼的要求,有一点点过分。 四路兵马的兵甲、粮草,都按定额给足了,可兵部仍旧担心,战争旷日持久,后勤补给不足,才另外附加了补充份额。 如果不能理解这一点,别说刘弘基,就连郭嗣本都会喷回去。 刑部尚书刘德威出班举笏:“臣闻殿下处死将作监中校署二名匠人,及中校令,窃以为殿下不可越俎代庖。纵然官吏该死,朝中有三法司可代劳,不必污了殿下的手。” 话很讲究,意思也很明确,太子就不该擅杀。 李承乾嗬嗬直笑:“刘公怕是不明白,中校署意味着什么。夔国公,要不你解说一下?” 刘弘基呵呵一笑:“臣遵命。中校署与其他署大不相同,掌舟车、兵仗。” 这一点,其实与少府监弩坊署、甲坊署类似。 当然,分工不同。 一句话说完,兵备重地,未经许可,能出去的,只能是躺着的。 李承乾有足够的理由,拒绝任何人、以任何理由带走中校署的人,他的诛杀也就没有任何问题了。 刘德威倒是一时疏漏,没想到跟兵仗有关,毕竟中校署还有其他职司呢。 “是臣妄言了,请殿下恕罪。” 李承乾突然觉得飘飘然,以前哪有臣子跟他认错? 建个曲室,能被批奢侈; 与内给使蹴鞠,能被骂为秦二世。 果然,还是杀得不够多啊! 张玄素、于志宁这种无德匹夫,就该千刀万剐! 哎,要是大权在握多好,斩尽这些匹夫,世界就清静了。 —— 御史台内,所有人看范铮的目光都满带羡慕。 诏书比范铮晚出,范铮能肯定地判断出陛下的心思,定然是额外的圣眷啊! 李乾佑倒是更关注另外一件事:“从贞观九年起,正式施用的乡,废除了?” 加乡这一级,其实大臣们并无意见,只是地方运转时总感觉格格不入。 但是,利弊如何,三年才能分说,又碍于这是当今的得意之作,迟迟无人直言,导致三年又三年。 按正常规律,这种虽不便利、却无大害的敝政,通常是下一位天子来修改,想不到在现在就革除了。 范铮轻描淡写地回应:“哦,就是在协助东推的时候,下官在陛下面前提了一嘴。事实证明,陛下还是肯纳谏的。” 前提,是不要涉及他的子女,以及态度莫激烈。 如果都是和风细雨地劝谏,摆事实、讲道理,皇帝不是太昏庸的话,多半是能接纳。 如果都是张玄素、于志宁这样,态度激烈、一言不合就咆哮着骂昏君,甚至是骂亡国之君,你觉得有几成纳谏的可能? 范铮都隐约怀疑,李世民给东宫配的属官,是否都为李泰一系的。 唐临举茶碗:“诸位同僚,唐某于御史台多年,承蒙诸位见容。此次暂别,日后当把酒言欢。” 范铮讶然:“这是要右迁了呀?” 唐临抚须而笑:“门下省做事而已,不值一提。” “黄门侍郎,位于中枢,就是与本官也能分庭抗礼了。”李乾佑抚掌大笑。 正四品上黄门侍郎,不可纯粹以品秩权衡。 除了为侍中佐贰,黄门侍郎几乎可以参议任何政事。 黄门侍郎,祭祀要陪皇帝身边,皇帝洗手递汗巾,皇帝擦手之后,汗巾收入篚中,改递祭祀专用酒爵。 这是天子近臣呀! 然而,范铮是看不透,唐临为何直上黄门侍郎的。 现任的二位黄门侍郎,刘洎、韦挺都是李泰一党,这让李世民感到了不安。 所以,必须换! 刘洎的才华不错,留。 韦挺的资历不错,右迁太常卿,管管陵墓啊、吹吹打打啊、太医玄乎的理念啊,还是挺好的嘛! 论品秩,太常卿是正三品,在九卿里都是唯一的,还不满意么? 范铮倒是没指望自己成为侍御史之首,毕竟资历委实不足,不能揠苗助长,可也没想到是柳范接了唐临的位置。 御史台的好处,就是升迁不太注重论资排辈。 幸好,范铮到了台院,也没有回察院使嘴脸,也就额外推了李义府一把,让他坐到了次席。 范铮得夸一夸自己,没有狗眼看人低的毛病,没得罪柳范。 不然,以后的日子,有得难受。 然后,李猫这厮,顺势变成了察院首席,真是造化弄人。 李义府见到范铮,那习惯假笑的面容,终于露出真挚的笑意。 第222章 羊羊那么可爱 白道川,听到残兵败将禀告的消息,薛延陀达度莫贺咄叶护没有暴怒,而是低头沉思。 良久,乙失颉利苾抬头:“也就是说,你们五千人马,遇上五百大唐兵马,就狼狈逃窜了?” “叶护饶命!不是我部不用命,实在是唐将太骁勇善战,无人是他一合之敌,就连围攻都办不到啊!”听到乙失颉利苾的话,带队的小将连声叫屈。 “五千人马,被他斩获三千,千余失散,能跟随我回来的,就是这六百骑啊!” 乙失颉利苾摆手,斥退了小将。 在真珠毗伽可汗乙失夷男的子嗣里,乙失颉利苾算是脾气好的,奈何不是嫡子。 不要奇怪,草原的嫡庶之分,虽然未必管用,但是真有。 五千对五百,大败亏输,可见当年的突厥,输得不冤啊! 也就是说,自己的二十万之众,正面撞上李世积的三万人马,必败! 那么简单的算术题,当我达度莫贺咄叶护不会算吗? 乙失颉利苾这次可真算错了,唐军彪悍,号称“一汉战五胡”,也没薛万彻那么夸张。 这就是个特例。 当然,把李大亮的灵州军、郭孝恪的凉州军算上,结果还是打不过。 装备上、战术上,都有显着的代差。 这么说吧,薛延陀的步战,依旧是隋朝的打法,唐朝的打法却是经过李靖改良的升级版。 “令,各部分散而行,经青山,目的地:诺真水!” 乙失颉利苾决定,按草原的习惯,避战、转进。 达度莫贺咄叶护却不知道,他这命令一出,各部都隐隐起了点心思。 还想着薛延陀对抗大唐,大家跟着分一杯羹呢。 就走? 这叫望风而逃吧? 别人怎么想的,回纥颉利发药罗葛·吐迷度管不了,只是客气地悄然将一名戴着羃篱的汉子送出白道川。 乙失颉利苾却没想到,无论他搞什么真真假假的迷惑动作,三路唐军依旧执着地跟随着他。 “唐人是如何发现我们的?” 青山上,乙失颉利苾百思不解。 酋长梯真达官伸手指了指前方的天空。 乙失颉利苾举目,大骇:“人竟能飞于天上,怕不是神灵!” 梯真达官重重吐息,取出三石弓,搭箭,射出。 “不可!” 乙失颉利苾惊叫。 晚了。 箭出如流星,竟真的击中悬浮于空中的飞骑,只见他连人带滑翔机,一头栽了下去。 飞在后头的铁小壮,目有悲色。 麻痹大意了啊! 一直以来的顺风顺水,让飞骑渐渐成了骄兵,郦正义先生可不是教过“骄兵必败”么,怎么自己这猪脑子就是记不住? 铁小壮提升了飞行高度,身后的飞骑伙长邓稳,也紧紧跟随。 血的教训,让飞骑记忆深刻。 这不是操练中失事,这是真为射雕手射杀! 回营之后,铁小壮在左屯卫屯营里深刻总结了教训,然后到大总管大帐请罪。 李世积鼻孔里哼了一声:“胜败乃兵家常事,况乎死伤?想当年,我瓦岗大败,也未曾如此伤春悲秋。” “觉得有愧了,操练好飞骑,争取在决战时建功立业!” 尽管如此,铁小壮还是觉得心头难受,吃起膳食,真是食不知味。 直到…… 邓稳操着大片的烤羊肉,置到铁小壮碗中,金黄的羊皮滋滋冒油,一点粗盐、一点秦椒、一点食茱萸为蘸,虽简陋却令人食指大动。 “羊羊那么可爱,你怎么忍心……不多烤几只?” 在羊肉面前,铁小壮恢复了吃货本性,让邓稳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飞骑有伤亡,早在加入之前就已经被明确告知,甚至每人家里给了五亩永业田,即便不说大家也心知肚明,那是提前支付的抚恤。 再说,能不能活下来,问题并不在铁小壮身上,铁小壮已经笨嘴拙舌地将技艺倾囊相授,没按预定高度飞行,沉甸甸的责任,委实不当落到铁小壮稚嫩的肩头。 经过一次教训,铁小壮在每次出发前,都会细细检查,滑翔机有没有损坏、绳索绑缚是否到位,再三叮嘱绝不允许低飞。 青山虽有些地利,却实在挡不住唐军犀利的攻击,炮车、车弩、伏远弩、角弓弩、擘张弩,让薛延陀吃尽了苦头,一天时间就损失了近万人。 恶心的是,飞骑居高临下的探查,让所有埋伏之类的手段根本无从施展,北地数量少且躯干笔直的高耸树木,连遮挡飞骑的视线都做不到。 乙失颉利苾只能率兵,退到了诺真水,与回纥、同罗、仆骨诸部汇合,结阵对抗三路唐军。 因为,营州大都督张俭,是率兵逼近薛延陀东部,以此施压,让真珠毗伽可汗乙失夷男,不能增援达度莫贺咄叶护。 炮车、车弩对轰,薛延陀虽有这些器具,射程却略逊,数量也不足,很快被凉州军、灵州军、凉州军打得狼狈不堪,器具尽毁,人马损失逾万。 忙于指挥人马布阵的乙失颉利苾,根本就没注意到一个问题,截止目前,伤亡的全是他的人马,回纥诸部几乎没有损失。 唐军三千骑,从朔方军中冲了出来。 “放箭!” 乙失颉利苾大叫。 长弓齐射,箭矢如雨。 三千骑举盾,挡开了多数箭矢,少数落到山文甲上,也起不了多大伤害,可战马就不行了。 唐十三甲里面有专门的马甲,可那不是轻骑的马匹承载得起的。 要不然,从南北朝时期流传下来的具装骑兵,为什么不大肆扩张? 三千匹马陆续倒下,还好骑手都有准备,绝大多数都跳下了马背。 三路大军,踏着沉重的步伐,向薛延陀发动致命一击。 “迎战!” 薛延陀步兵踏了出来。 天下最强的两支步兵交战,且看鹿死谁手? 诺真水畔,薛万彻带着三千骑冒了出来,杀散薛延陀的守马人,夺取了大量的马匹,打乱了薛延陀固有的战斗模式。 乙失颉利苾突然反应过来了,前面那三千骑,只是个诱饵,难怪马匹轻易中箭! 驽马,那都是驽马! 所有的目的,都是为了让薛万彻夺马! 狡猾的唐军! 第223章 从天而降的攻击 双方的激烈碰撞,如惊涛骇浪撞上了中流砥柱,每一息都有人倒下,血浸染了野草,又被踏进泥土里。 “杀!” 朔方军三枪一组,分三路奔袭薛延陀控弦之士的咽喉、心口、腹部,配合得天衣无缝。 挡得住一枪、两枪,挡不住 密集阵形的目的,就是为了让步兵们相互配合,每一个敌人要同时迎战三名唐军,就是武艺再好也没有用。 除开将领率军冲阵之外,个人武勇在如今的步战中已经被弱化了。 密集的阵形中,有再好的武艺也没用,你还能有空间腾挪闪避啊! 战损恒定在五比一,一个很合理的数字,但乙失颉利苾知道,中原兵马最可怕的,并不是他们的战斗力,而是那股要命的韧性! 薛万彻分出一千骑守护马匹,自己带二千骑,从河畔杀入薛延陀阵营。 对于薛万彻,乙失颉利苾倒不意外,毕竟前面已经有五千人栽在他手里。 一挥手,一万薛延陀步兵列出密集的方阵,要正面硬撼大唐猛将。 薛万彻虽勇,却不傻,率军从斜面攻击,充分利用了骑兵的优势,一触即走,每一次都卷走少量薛延陀步兵,己方却几乎没有伤亡。 也不知道薛延陀是抽什么风,好好的草原国度,不加以发挥他们的优势,反倒扬长避短,玩步兵! 薛万彻笑得很灿烂。 再这么下去,娶公主有望了。 他这号粗人,才不在乎娶与尚的区别。 反正,是续弦了,明白吗? 唐朝初期的公主、县主,好多都是当续弦的。 郡主? 其他朝代不知道,唐朝的郡主,只有太子的女儿才是,李承乾可没女儿。 乙失颉利苾终于看到,回纥、同罗、仆骨等部动了。 哼,这些卑贱的二等部族,待赶走唐军,要清算他们的小心思! 乙失颉利苾万万没想到,在药罗葛·吐迷度的带领下,诸部族没有冲向唐军,反而狠狠切入薛延陀腰部,将前后的阵形生生斩断! “逆贼!” 乙失颉利苾牙都快咬碎了。 本来对上唐军,结果都是必败,无非是支撑多久、给对方造成多大伤亡的问题,谁能想到,回纥诸部的背叛,直接让薛延陀军崩溃。 再散乱的阵形,它也要接收将领的指令,然后按照将令去厮杀。 将令是高明也好、昏聩也罢,至少让军士有一个卖命的方向。 被拦腰一刀,前方的薛延陀控弦之士收不到指令,不能及时调整,难免乱了起来。 李世积、李大亮、郭孝恪都是沙场老将,敏锐地抓住机会,两翼包抄,正面强攻,直杀得人头滚滚。 乙失颉利苾看着已经无法挽救的前军,再看看被薛万彻杀得如小鸡似的后军,一声暗叹,打马奔逃,身后的附离也跟着逃跑。 除了打法与突厥不同,突厥的其他制度,几乎被薛延陀全盘继承下来,包括颉利发、俟斤、附离、控弦之士等制度。 薛万彻怪叫一声,挥槊追了过去,身后瞬间分出千骑相随。 杀控弦之士,能跟捉达度莫贺咄叶护相提并论吗? 上阵上获,它也不能跟跳荡比啊! 追逃双方都不再顾惜马力,乙失颉利苾的马甚至口吐白沫,眼见要不行了。 一咬牙,乙失颉利苾解开身上的甲,纵身一跃,跳入滚滚诺真水。 (画外音:纵身投进滚滚长江,再也不见我的郎,啊……) 薛万彻呸了一口,满眼的失望,恼怒之下,将这些跟随乙失颉利苾的附离全部斩杀了。 别说薛万彻不擅水战,就是精擅,也不能只身跳河,好歹得有船吧? 哎,可惜了达度莫贺咄叶护这大好人头哟,不知道会成为谁的战功。 天空中,铁小壮带着邓稳等人在诺真水上下游来回巡视,不放过任何可疑之处。 从青山起,飞骑上下憋了一股气,要为死难的袍泽报仇! 真正的复仇,除了在战前侦知薛延陀的布置外,就只能盯着乙失颉利苾这个人不放了。 至于梯真达官,还真没人注意到。 铁小壮的目光,落到一处略为隐蔽的河弯。 不得不说,居高临下,视角就是广袤啊! 乙失颉利苾抹去脸上的水珠,狠狠吐了几口水,身子瘫在草地上,任由炽热的阳光照射,似乎想等待烘干衣物。 南船北马的说法,还是很有道理的,乙失颉利苾的水性,其实并不好,能侥幸脱身是因为薛万彻的水性也不好。 真狼狈啊! 二十万大军,遇上八万唐军,硬是像幼童被阿耶教训,还手的余地都没有。 回纥的狼子野心已经昭显,他们的目的,就是要取代薛延陀,成为草原霸主! 目光一闪,乙失颉利苾一骨碌爬起来,张开罗圈腿,在夕阳下奔跑。 该死的,忘了这阴魂不散的飞骑! 要报仇雪恨,你们找梯真达官啊!跟着我是怎么回事! 又不是本叶护射的! 要不是角弓不在,真想射死你们! 乙失颉利苾选择性地忘了,即便角弓在手,被河水这么一泡,也根本不能用的。 铁小壮眼见乙失颉利苾,似乎没有能威胁到自己的能力,率飞骑压低了飞行高度。 坦白说,这是很危险的举动,谁也没法预料,会不会摔下去。 对于乙失颉利苾来说,就很恶心,无论往哪头跑,都避不开飞骑。 得意洋洋的铁小壮面色骤然一变,肚子翻江倒海。 这是他自作自受。 自从邓稳给他烤了羊肉之后,铁小壮觉醒了吃货本能,连续两天只吃羊肉,肠胃总有负担不起的时候。 伱不见那些草原人、高原人,还需要以茶解腻吗? 闹肚子难免,可现在是飞在天上啊! “啊……啊!” 铁小壮面红耳赤地挣扎了一阵,忍无可忍,便无须再忍! 湿热的感觉,充斥了犊鼻裈,顺着袴,飞流直下,巧合地糊了乙失颉利苾一脸。 乙失颉利苾被这从天而降的攻击打倒了,不,是臭倒了。 有生以来,乙失颉利苾从未闻过如此恶臭之味! 第224章 上邦大将 敦化坊内,铁小壮得意洋洋地赶着十八匹马进来。 毛色很杂,十匹挽马,其余八匹乘马也是驽马。 在坊学生惊讶的目光中,铁小壮将十匹挽马交给坊正陆甲生,大声地嚷嚷:“这是我生擒薛延陀达度莫贺咄叶护的功劳,所得的赏赐赠予坊中,当是感激坊中对我父子的容忍了。” 咦,铁小壮当了官,说话、做事也很长进了啊! 挽马是值钱,四到十贯一匹呢,可从突厥草原拿来,绝对没那么高的价。 赏赐的意思,是铁小壮一文本钱没出,多半还是范铮之前向兵部接洽过的缘故。 借着赠马的由头,把铁大壮这些年,在坊中贪小便宜结下的恩怨了结,也是个聪明的做法。 顺便,擒敌酋之功,铁小壮也在同窗面前显摆了。 “阿耶,送你一匹乘马,以后骑马去点卯。朝廷命官了,骑驴有点失颜面。” 铁小壮分过去一匹杂色马。 铁大壮接过缰绳,面皮颤抖,老眼含泪,反复絮叨:“大郎长大了……” 走到糜斐面前,铁小壮笑道:“自从我离开,山长与先生应该清静了不少吧?这些年捣蛋,没什么好送的,就送一匹乘马,让郦先生好教骑术吧。” 糜斐与郦正义相视而笑,郦正义接过缰绳:“别说,你走了之后,坊学没那么热闹了。” 同窗们哄堂大笑。 像铁小壮那么皮实的人,哪能随便见到? “甄行、甄邦、巫亹,各领一匹,好歹是做官的人了,别天天蹭舅父的车,害得舅父有好车都不能乘。” “两匹送给范耶耶,定远将军,出门没马怎么行?最后一匹谁也别打主意,我要骑着点卯呢。” 甄邦比较好奇:“不是,铁小壮你是在天上飞啊,怎么能生擒敌酋?” 铁小壮牛皮吹起来:“是啊!伱想啊,敌酋狼狈逃窜,我们在天上跟着,他能逃哪里去!累不死他!” 坊学生眼中,满满的羡慕。 这么传奇的经历,可以吹一辈子! 范铮轻笑,努力控制着不去揭穿铁小壮。 所有的官面文章上,铁小壮建功立业的过程,都如他所吹嘘。 真正的全程记录,就那么三五个人得见。 满满的黑历史啊! 但是,两匹驽马的封口费,足够让范铮闭嘴了。 小家伙,越来越会做人了,搞不好坊学最后竟是他异军突起。 至少,现在的铁小壮,是正经的校尉了。 左屯卫屯营正式更名飞骑,脱离左屯卫的管辖,由原右骁卫翊府右郎将高侃统领,高侃右迁中郎将,日常事务由他负责,具体操练、验收滑翔机、日常检查,都是铁小壮的职司。 在功绩面前,所有的规矩都得让路。 原先的从九品下武散官陪戎副尉,被慈旨赐与铁小壮未出世的娃儿,这一条让挺着肚子的高月娥倍感满意。 校尉的品秩并不高,但这是实职,与原先的武散官可谓天壤之别。 “阿娘、娘子,这是从草原上缴获的皮毛,你们看着做两件裘衣穿。”铁小壮豪横地挥手。 别说有夹袄可以御寒,格调,格调懂吗? 也不知道铁小壮从哪里听到这些话。 败了的薛延陀,老实了。 大唐阿耶的巴掌,还是那个味,有劲。 该称臣纳贡,还得继续不是? 哎呀,活捉了达度莫贺咄叶护,得换多少牛马呀! 铁小壮个胆肥的,跟兵部尚书李世积提了个建言,赎回乙失颉利苾可以,要多给驽马、驴。 倒不是铁小壮矫情,而是他出身卑微,知道底层缺大牲口。 为什么不提牛? 得了呗,从小不穿鼻环,那牛能当劳力使啊! 至于建言管不管用,就不在没心没肺的铁小壮考虑范围了。 细马或能得上千,换驽马,不得上万? —— 左领军将军契苾何力,为铁勒契苾部大俟利发,贞观六年与母及弟契苾沙门率部归唐,部族被安置在甘州、凉州之间。 契苾何力入长安为将,母被封姑臧夫人,弟契苾沙门被封贺兰州都督。 贺兰州、蹛林州、金水州等八州,无县,为吐谷浑部、契苾部、思结部,寄居在凉州界内。 契苾何力随李靖出战吐谷浑,率千骑袭击慕容伏允藏身的突沦川,斩首过千,得牛羊二十万,获吐谷浑可敦。 以功,契苾何力为北门宿卫,尚临洮县主。 贞观十三年,契苾何力随侯君集攻打高昌,于今年奉诏回沙州省亲,并安抚部落。 安抚二字一出,便可明白,契苾部多少是有些不稳了。 契苾何力抵达部落时,正好赶上乙失颉利苾陈兵白道川、打败突厥之日,原铁勒各部为之癫狂,姑臧夫人、契苾沙门率大部北迁。 得知此事,契苾何力大惊:“大唐对部落有容纳之恩,对我有器重之情,为何要行叛逆之事!” 各小首领道:“可敦(姑臧夫人)与都督已经到了薛延陀,我们铁勒人本为一家,为什么不能去?” 契苾何力叹息:“我弟契苾沙门,一向孝顺,能好生赡养母亲,我便安心了。我心存大唐,以身许国,必然不能去。” 在繁华的长安,有无限前途,有县主娇妻,有娃契苾明、契苾光、契苾贞,放着上好日子不过,去草原上吹冷风? 当年四处漂泊的苦日子,没受够么? 好不容易抵达下一个草场,被人驱野狗似的逐开啊! 然而,契苾部各首领已经决意背叛,哪里还在意契苾何力的想法? 骁勇善战的契苾何力,终究没法对自己的族人下手,只能被绑缚着,挟持到了薛延陀郁督军山,入真珠毗伽可汗乙失夷男帐下。 乙失夷男满面堆笑:“竟是勇名满天下的契苾大俟利发!胡闹,竟然绑缚大俟利发,如此失礼!还不赶紧解开,奉马奶酒!” 契苾何力大大咧咧地坐下,也不行礼,捧着温热的马奶酒一饮而尽。 “滋味甚差,不如长安的杏村酒!” 契苾何力傲然发话。 “无礼!还不向可汗行礼!”牙帐中,吐屯喝斥道。 乙失夷男假惺惺地摆手:“我铁勒的勇士,有权利不行世俗之礼。” “我铁勒”通常也是薛延陀人的自称。 契苾何力冷笑:“上邦大将,不礼下邦君王!” 一句话,契苾何力挑明了立场,耶耶是大唐的将军,不是你薛延陀的大俟利发! 第225章 耶耶的赎礼啊! 乙失夷男虽然有气,还是想极力招揽契苾何力。 毕竟,这位同族已经打出了赫赫威名,有他的加入,薛延陀的名声更响亮。 契苾何力持解手刀,割着烤羊肉,轻笑道:“真珠毗伽可汗,是谁给了你胆子,敢挟持大唐的将军?真以为打败了李思摩那种二流货色,薛延陀就天下无敌了?” “呵呵,我放话在这里,乙失颉利苾,必败!” 牙帐中,肆叶护可汗乙失拔灼持金樽,微笑着品尝从西域传过来的葡萄酒。 契苾何力最后一句话,正中他的下怀。 身为可汗嫡子,乙失拔灼对乙失颉利苾这位庶子是极端厌恶的,毕竟只有他能威胁到自己的继承权。 嫡子的继承权,在草原上从来没多安稳。 乙失夷男面现怒色:“在薛延陀说这话,你不怕死吗?” 契苾何力回手,解手刀割下自己的左耳,狂笑道:“大唐烈士,番邦受辱!天地日月,愿知我心!” 乙失夷男暴跳如雷,正要下令将契苾何力拖出去斩了,外面却传来急报:“禀可汗,达度莫贺咄叶护多番避让唐军未果,于诺真水决一死战,回纥诸部反叛,全军覆没,叶护为唐军生擒入长安!” 契苾何力狂笑:“耶耶的话,能当药使不?信不信大唐犂庭扫穴,剿灭了薛延陀?” 配合他血流如注的脑袋,场景说不出的凶恶。 乙失夷男的手臂哆嗦。 本想着最多就是打输了,却万万没想到,连乙失颉利苾都被唐军俘虏了。 他敢让契苾何力死,大唐就敢让乙失颉利苾陪葬。 大唐,从来不说弯弯绕绕的话,不服就打。 要是他乙失夷男也鱼甩籽似的生他十几个儿子,大约可以不在乎乙失颉利苾了。 呃,十几个儿子,争夺汗位时,怕不直接把薛延陀打得四分五裂? 羞刀难入鞘,偏偏嫡子乙失拔灼根本不理睬他抛出的眼神啊! 关键时候,还是可敦从帐外走了进来:“本是可汗识英雄、重英雄的好事,怎么就变得鲜血淋漓了呢?来人,给契苾将军上药包扎,送回契苾部!” 草原上的可敦,可不是只会嘤嘤嘤的,权力之大能够让外人侧目。 这一场败仗,把薛延陀刚刚升起的雄心壮志,一巴掌拍了个粉碎。 庶子被俘、回纥诸部反叛,让薛延陀雪上加霜。 本来想着事后最多以牛马赔罪,手上还有契苾何力这个人质,可以顺势求娶一个公主,来个梨海棠,结果…… 娶公主这种好事,如果乙失颉利苾没被俘,还能想一想。 现在,考虑怎么换人吧。 —— 长安,太极殿中。 契苾何力的事,已经吵成了一片。 “契苾部本就是铁勒一部,契苾何力入薛延陀,如鱼得水。即便之前不是他的本意,也一定会留在薛延陀!” 这不是一个两个大臣的意见,是多数大臣之见。 李世民轻叹:“你们不了解契苾何力啊!以忠而论,契苾何力之忠诚,不下诸位爱卿,且心如铁石,意志如钢,必不会背叛我。” 正好有商队从郁督军山返回,应召入太极殿,讲述了契苾何力割耳明志的事迹,让朝臣们诧异万分。 看走眼了,想不到契苾何力竟是如此刚烈! 于是,李世民流泪下诏,令兵部侍郎崔敦礼为使,出使薛延陀牙帐,责令乙失夷男交出契苾何力,否则必杀乙失颉利苾。 双方在限定时间内,必须于灵州外交换人。 否则,大唐不介意再打一场灭国之战。 看,又验证了不是? 官员总要干点别个衙门的活儿。 飞骑驻地,校尉铁小壮听到这消息,连声咒骂:“耶耶的赎礼啊!该死的薛延陀,害耶耶损失驽马过万!” 高侃在一旁抱臂,唇角噙笑,看着铁小壮撒泼打滚。 少年,醒醒,就是真有一万匹驽马,也不是伱的。 邓稳在一旁哄着:“对对对,薛延陀人该死!校尉,这香喷喷的羊肉,要不要来上一碗?” 铁小壮的生化攻击,令李世民喷饭,知晓铁小壮喜欢吃羊肉后,特意给他定额供给。 只是一点微不足道的福利而已,以铁小壮的年纪就肯效力,优待又何妨? 千金市骨而已。 待铁小壮发完牢骚,高侃问道:“铁校尉,我们飞骑,除了不准上天的辅兵,正兵还没补足三百,连一团人都不到啊!感觉我这中郎将像是被贬了似的。” 铁小壮愁眉苦脸,蹲到地上,猴似的。 “谁说不是呢?可上天的要求高着呢,好歹急旋不能呕吐,能控制住身体,要求高着呢。搞得我阿耶抱怨,说滑翔机都不敢多做几台。” 高侃叹道:“说起你阿耶,全皇城都知道这是个护犊子的,小小监事,敢为了飞骑的滑翔机,冲着署令挥杖。” “也就是正好太子去中校署巡视,要不然,你阿耶倒是死不了,残是一定的。” 铁小壮惊出了一身冷汗。 他从来不知道,阿耶为他,竟如此行险! 铁大壮摆手:莫事,都是阿耶该干的。 谈到飞骑的粮饷,铁小壮微微舒了口气,询问那些战死的、操练中失事而亡的飞骑抚恤。 高侃颔首:“每一家的抚恤,都是我亲自送上门的,且经里正、保正确认。本将也放话了,谁敢打抚恤的主意,飞骑一定让他全家死绝。” 看着飞骑在搭起的单杠上悬挂着,来回在空中翻滚,高侃来了兴趣,解开甲胄,也吊了起来,学飞骑荡漾、翻滚,只不过片刻就叫着落地,解开绳索后到一旁干呕。 这一下,高侃明白了铁小壮的话,要挑选一名家世清白、身体能适应需求的飞骑,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问题,飞骑建功立业,似乎来得很容易,一些纨绔子弟削尖脑袋想往飞骑钻,普通背景的你能以身体条件拒绝,可背景雄厚的呢? 比如说,勋国公尉迟敬德之子,现晋王府正八品上执仗亲事尉迟宝琳,要来飞骑为一校尉呢? 尉迟宝琳其人,《旧唐书》一笔带过,《新唐书》记载:高宗时,卫尉卿尉迟宝琳胁人为妾,为侍御史刘藏器弹劾,尉迟宝琳私下请皇帝扣下弹劾。 由此可见,他与李治交情是极深的。 第226章 敦化酒坊 敦化坊东南角,敦化酒坊。 地已平整,窖已挖好,大灶台、大锅、大甑子摆好,从玄都观弄来的蒸馏器架好,一切都像模像样。 大曲是北方常用的曲种,蜀黍——也就是荻粱更是常见的酿酒材料。 如果不是得到了皇帝的默许,范铮可不敢随意用粮食酿。 酿酒大致分三类:官酿、私酿、自酿。 官酿就是良酝署所制; 自酿则如魏征自酿醽醁翠涛,自酿自饮,偶有相售也数量不大,朝廷管不到; 各酒坊则属于私酿,理论上,良酝署可以管辖所有私酿。 在粮食吃紧的时候,良酝署可以颁发紧急政令,强令所有酒坊禁止以粮酿酒,果酒则不在禁止范围。 借着这个便利,范铮从雍州司仓参军卜塘处,采买了数百石三年陈粮、一千石一年粮,这是走的皇帝特批。 另外,通过卜塘,还采买了不少的秕谷。 这东西,胜在便宜。 陈粮、秕谷当然不是用来酿酒的,而是喂鸭子。 酒坊之外,有个小塘子,底上抹了层水泥,灌了水之后,就是鸭子的乐园。 小了点,聊胜于无。 五百只小鸭子,叫声都有点让人脑壳痛,难怪后世有“五百只鸭子”的典故。 蒸粮,拌大曲,发酵,上甑,都是杜笙霞一手指挥,范铮这几天都是干陪着,没有话语权。 没法,总不能外行指导内行吧? 闹笑话都不说,这失败一锅,你晓得要赔多少钱不? 待杜笙霞吆喝结束了,范铮赶紧递上一个削了皮的鲜桃:“润润喉咙。哎呀,还是娶个酿酒世家的娘子省心,从建窖到上甑,完全不用费心。” 杜笙霞咬了口桃子,得意地横了范铮一眼:“某些人当初还看不上呢。” 范铮尬笑:“哪里,那是缘分不到嘛。你看,最后该是一家的,怎么也跑不了。” 杜笙霞将桃核扔进撮箕里,范铮赶紧掏汗巾给她擦嘴、擦手,可殷勤了。 “咦,平常不见那么上心,现在这样,是因为我能帮忙挣钱了?”杜笙霞又好气又好笑。 “出酒了!” 汗流浃背的汉子,用褂子一角抹了把脸,小声禀告——蒸酒,室内的温度确实高。 要是杜笙霞不在,他们就可以肆无忌惮的光膀子了,哪怕有其他婆娘在场也无所谓。 可杜笙霞是华容乡君,朝廷外命妇,不能在她面前失仪。 这是个小小的不便,可相对杜笙霞娴熟的指点,可以忽略不计了。 蒸馏器缩小的出口,滴出晶莹的液体,落到生石灰过滤层里,微微有一点反应,不多。 生石灰的目的并不是除杂质,是除水分。 水分会与生石灰有反应,但与酒精几乎不反应,用来除水分极好。 前面提及的蛋,打开,分出蛋清与蛋黄,用来测试甑子的温度。 蛋清,大约摄氏六十五度凝固变色,此时出的酒头,大约占总产量的一成; 蛋黄,则是七十五度左右变色,此时出产的酒才是重头戏,八成哩! 温度在八十度以上的是酒尾,大约一成。 另外一头也在蒸馏,不过是在蒸馏水而已。 饮用酒要考虑口感,分酒头、酒尾,需要加以勾兑,酒精根本不存在这个问题。 所以,口感独特之类的问题,根本不存在。 需要考虑的是,酒精的度如何把握。 总不能说,哎呀,我这酒都除水了,可以直接使用了。 如果是这样,恭喜你,药到命除。 人体对酒精的耐受度是七十八度,超过这个程度,创口细胞脱水,会造成创口愈合慢、疤痕扩大的弊端,反倒是害人。 后世的医用酒精,最多是七十五度,就是这个道理。 从玄都观讨来的蓝矾,在锅中沙浴到变成白色,取酒一盅,加入少许蓝矾,未变色或轻微变色,证明酒精中基本不含水。 然后,按照一定比例,将酒精与蒸馏水勾兑。 酒精密度、蒸馏水密度问题比较复杂,捡简单的说,零摄氏度勾兑,体积损失比在千分之一、二,室温互溶的体积损失大约在千分之一点四。 只要事先计算好二者的量,损失几乎可以忽略。 “这么勾兑能干嘛?” 杜笙霞好奇地问。 “医用啊!给太医署使用,在清理创口时可以消毒嘛。要是翊卫、府兵受伤了,先用酒精清理一遍,然后再上药,能少死很多人。” 范铮轻描淡写地回答,顺便让陆甲生指挥人将酒精分装成一个个小瓶子,滴蜡封口,自己揣了两瓶。 “对了,酒糟拿去拌陈粮、秕谷,喂鸭子。” —— 大理狱。 狱丞、狱史战战兢兢地在一旁,大理正辛茂将引着当朝皇帝、太医令冯一纸、医监姜茯苓、侍御史范铮等入内,将两名身体状况差不多的秋决囚徒拖了出来。 虽说孙伏伽不爱用刑,可大理寺又不是只有他能审案,辛茂将就比较常用杖刑。 两名人犯的臀部都打烂了,破麻布纤维甚至镶入了肉中,于是这伤势越发好不了,溃烂的面积越发扩大,导致现在只能趴着。 一名医正上前,将两名人犯的裤子割开,剐烂肉,一名用酒精清理创口、然后上药包扎,另一名直接包扎。 整个过程中,两名死囚都在凄厉地惨叫,被医正用酒精清理创口的那名死囚叫得更大声。 麻醉之物? 抱歉,死囚也配用? 纠正一点被误导的理念,麻醉的药方,从来不是华佗死、麻沸散失,就没有了。 伱可以说其他人的麻醉方子,不如麻沸散效果好,但不能说没有。 甚至,水浒传里的蒙汗药,你都可以视为麻醉药物之一。 以偏概全要不得。 以死囚试药,本就是常用的试药方法。 人道? 呃,不能用千年后的理念,去强求千年前的人,否则是在耍流氓。 “华容开国县男,这酒精,果然能提高存活的可能?” 李世民的问话还很理智,没有包不包之类的废话。 连冯一纸他们,都不能包救活每一名伤者呢。 范铮叉手:“臣能保证提高,但不能保证万用万灵,毕竟这只是辅助之物。” 第227章 侍郎登床 李世民将冯一纸与范铮召到玄武门外,絮絮叨叨地开口。 “从雁门关起,朕身边的袍泽,死的死、伤的伤。要是当年,朕的身边有太医令这样的高人、有华容开国县男的酒精清理,想来如今痛饮的时节,会多上许多故旧。” 玄武门外,诸多三品大员齐聚,偶尔有几名四品出没,由光禄寺摆宴,大舅兄杜官保指引着掌固、亭长倒酒,目光不经意地扫到妹婿身上,微微惊讶。 品秩差太多了,你来凑什么热闹? 李世民吩咐赐席,待冯一纸与范铮入末座,举樽笑道:“今日之宴,本为宴请宰辅,奈何这二位立了奇功,能多活受伤将士,功德无量,不请来恐知节等人不喜。” 程咬金大笑:“陛下知我!” 酒过三巡,兵部尚书李世积禀报:“侍郎崔敦礼回报,契苾何力已至灵州,双方正欲交换。他请示,是否让灵州军借机追杀。” 李世民摆手:“不必小家子气!我大唐煌煌天威,就是正式征战也不惧于他,犯不着污名声。” 虽说奇正相辅,可实力足够时,根本不用考虑其他。 奇,一般是与险相并存的。 眼下李大亮已经回朝,灵州守将守成有余、进取不足。 “契苾何力之忠,朕心甚慰,待其归朝,朕欲令其更进一步,诸卿以为如何?” 范铮慢慢品着桑落酒,装聋作哑。 这种事,轮不到他区区六品官发言。 而且,李世民这话,看似在垂询,实则为知会,脑子不好使才会反对。 夏州都督尉迟敬德开口:“是条汉子!” 程咬金击掌:“甚好!只要肯忠于大唐,便当得厚待!” 李世积轻笑:“兵部无异议。” 这三人开口,几乎等于铁板钉钉了。 “陛下,尉迟敬德自归唐以来,陛下战旗所指,便是臣马槊所向,从无犹豫。”尉迟敬德忽然有些扭捏。“只是,犬子不肖,想从晋王府执仗亲事,转为飞骑营,甘当一飞骑。” 有点冷场了。 论品秩,飞骑营校尉尚略低于执仗亲事呢。 飞骑的待遇高,飞骑的死伤大,总而言之,是个有利有弊的去处。 可自从铁小壮生擒了乙失颉利苾以后,这个鸡肋的去处,突然成了香饽饽。 家里娃儿是独苗的就算了,摔死了不划算。 可是,如果娃儿有半支足球队那么多,倒也不妨让一个不成器的出来试试嘛,万一成了呢? 但是,其他人也就是让娃儿去试了试飞骑,尉迟敬德的意思,是让他家尉迟宝琳去染指校尉。 倒未必是想久占飞骑,很可能是想以此为跳板,达到快速升迁的目的。 以尉迟敬德的功劳,他的这个请求,李世民还真不好拒绝。 一旦尉迟宝琳过去,这个大纨绔在侧,铁小壮能不受影响? 因此出事,黑锅到最后还是铁小壮背,尉迟宝琳无非拍拍屁股走人,“哦豁”两声了事。 范铮起身:“陛下,飞骑校尉铁小壮,未及中男,妻、母有孕,学识不足,臣请陛下免其职司,让他回敦化坊学再学两年。” 得,你尉迟敬德位高权重,我们玩不起,回家,不侍候。 尉迟敬德斜睨着范铮,鼻孔里哼了一声:“怎么?那是你娃啊?伱叫他回他就回?” 老尉迟心里贼不舒坦,想当年我持槊破阵,也就故去的秦叔宝能跟我比比谁受的伤多,就为我娃谋一个晋升之阶,怎么了? 怎么了? 不知道我发妻苏娬还在天上看着么? 铁小壮回去了,飞骑,它还是飞骑么? 范铮嘿嘿一笑:“不好意思,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还真能拿他当我娃儿。” 尉迟敬德被噎了一下,怒气上涌,黑脸隐约发紫。 程咬金瞪了尉迟敬德一眼:“想啥好事?飞骑那么好进,我家大郎程处默不早进去了?轮得到你?不看看青山摔死那飞骑有多惨?就问你家有几个娃经得起摔!” 程咬金这是在和稀泥了。 高士廉干咳了一声:“好久没听陛下吟诗、看飞白体了,这把老骨头,不晓得还能看几次哟。” 这是个真正的老前辈,他发话,连长孙无忌都老老实实的,缓和气氛更是牛刀小试。 程咬金嚷嚷:“一向写诗都是你们文臣出题,不成!这一次,老程怎么也得出题!陛下当年征讨洛阳,持大弓雄姿,老程历历在目,还请陛下以弓为题!” “哈哈,今日就听知节的!”李世民大笑。 笔墨侍候,李世民挥毫。 《咏弓》 “上弦明月半,激箭流星远。落雁带书惊,啼猿映枝转。” 谏议大夫褚遂良仔细看了看:“笔力遒劲,为当世少有。” 看看,这倔头,拍马屁都要留一手。 少有是少有,但绝不是登顶,不说欧阳询等诸位前贤,就是我褚遂良的书法,也不逊于皇帝啊! 李世民大悦起身:“这诗,便赐予诸位爱卿了。” 好嘛,一首诗,数十臣,一人分一片么? “抢啊!”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大臣们先后离座,再不顾什么仪容。 有这么一幅字镇宅,对子孙都有利,晓得不? 靠得最近的黄门侍郎刘洎,将手中酒壶往李世民手中一递,一脚登上御座,单手勾起《咏弓》,得意地仰头大笑。 在众臣惊愕的目光中,御史大夫李乾佑、治书侍御史马周、治书侍御史韦悰、侍御史柳范齐声启奏:“刘洎登御床,其罪当死,请捉此獠!” 此时的座椅也称床。 刘洎落地,伏地不起,为自己的轻狂所懊恼。 李世民虽也恼刘洎没规矩,却惜刘洎之才,于是摆手:“昔闻婕妤辞辇,今见侍郎登床。” 话虽为刘洎开脱了,可你细品。 汉朝班婕妤,以不合礼法为由,拒绝皇帝邀请同辇的荣耀。 你这个侍郎呢? 礼何在? 官复原职的将作大匠阎立德建言:“难得今日君臣同乐,不如召舍弟立本作画为凭?” 此时的阎立本,正为吏部主爵郎中。 李世民笑道:“甚好,便召阎立本为画。” 外间传出呼声:“召画师阎立本觐见!” 阎立本奔走流汗,手挥丹粉,瞻仰宰辅,不胜羞愧。 回府,阎立本立训,告诫子孙:“我少年喜爱读书,幸而不至于不学无术,钟情于笔墨,才华超越同侪。但如今只以丹青知名,从事仆役的事务,奇耻大辱啊!你们要引以为戒,莫学这种微末之伎!” 第228章 刀光剑影 敦化坊,定远将军府。 范铮愕然看向登门拜访的李欣。 好吧,两家在洛阳宫已经捆在了一起,解都解不开那种。 不,细细追溯,从范铮发迹开始,就与李泰一家有着隐隐约约的联系,斩不断,理还乱。 入正堂,待其他人退去,范铮的面容微微严肃:“世子这是……” 李欣叉手,起身,面容凄然:“阿耶有些乱了手脚,说阿翁免外祖职司,并让韦挺为太常卿,是要全面遏制他的势力。” 范铮抿了抿嘴唇。 虽然不乏李泰误解的因素,但总体看来,还是差不多的。 李泰这块磨刀石,使命快要结束了。 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即便李世民的手段会温和一些,心高气傲的李泰如何接受得了? “工部尚书张亮,身兼太子詹事。” 这是李世民的又一个平衡手段,让范铮根本没弄明白,他的意图究竟何在。 范铮叹息:“不用管这些,苟且偷生吧!那些风云跌宕,不是你能掺和的。” 李欣撇嘴:“其实,阿娘早就说过,张亮跟阿耶不是一路人,偏偏阿耶就是听不进去。” 范铮扬眉:“既然你拜我为师,不管本意如何,我都需要忠告你一句:要么忍,要么狠。” 李承乾兄弟的斗法,在范铮看来是娃儿过家家,真要夺嫡,就得像李世民兄弟一样,今天我弄死伱麾下大臣,明天你给我一杯毒酒。 虽然毒酒这事是演义来着,却不妨碍表达斗争的激烈程度。 李世民出巡洛阳宫,将近半年的时间,长安城交给他两兄弟斗法,结果,就这? 李承乾要么忍到自己登基,要么把兄弟们全送入轮回,自然也算成功了。 可他要闹吧,这半年硬没狠心兴兵,搞啥哩? 范老石进来看了一眼,随即退了出去。 李欣随意请教了一些诗词,便要转身离去。 坊门处,刀光突起,向李欣的车驾袭去! 亲事中自有高手,挥刀挡下了攻击,对方却立刻远遁,不知所踪,甚至连面容都隐藏在羃篱里,没法看清。 关上府门,范老石蹲地上,许久才憋了一句:“这个娃儿,了不得。” 范铮琢磨了一下,笑了。 谁说少不更事来着? 李欣的手段,比李泰更犀利啊! 紫微殿内,李世民声声咆哮,张阿难一脸为难。 要说皇孙遇刺,最大的嫌疑人,肯定是东宫。 只可惜,李世民问责时,李承乾只是一脸不屑:“陛下觉得,以臣的骄傲,至于对稚子下手么?” 一句话把李世民噎得没脾气。 是的,骄傲,这是李承乾身上摘都摘不掉的标签。 你可以相信李承乾刺杀任何人,却必须得相信,他不屑于对晚辈下手。 李世民最后,只能哆嗦着戟指:“你甚至都不肯叫我一声阿耶!” 李承乾无声地咧嘴,以示不满。 阿耶? 那是一个逝去很久的遥远记忆了。 你就说说,这几年,你的所作所为,对得起“阿耶”这个称呼吗? 甘露殿中,长孙皇后听到李欣遇刺的消息,面容变得煞白,呼吸开始急促,宫中的司药、典药被寺人急召过来,整个后宫乱成一团。 “速传尚药局、太医署!” 李世民终于心慌了。 延命了数年的长孙皇后,本就脆弱得很,偏偏赶上李欣遇刺的消息,一下子扛不住了。 即便是冯一纸他们竭尽全力,也无济于事,终究是油尽灯枯了。 白幡处处,哀声遍皇城,除了依礼而哭,更多是发自内心。 这些年,因长孙皇后缓颊而活命的官员不少,门下省侍中、郑国公魏征,便是其中的典型。 依制,皇后得停棺椁五个月,此为国忌。 官员于立政殿哭丧三日,之后临朝处事。 在此期间,婚嫁暂停,不得饮酒作乐,不得失仪。 长安、洛阳两地,各定寺、观二所散斋,乾道、坤道、比丘僧、比丘尼齐聚斋所。 散斋,是为祭祀之前的预备礼,随各朝规定时限不同,不御车、不作乐、不吊丧。 道、佛各施物三十五段,为道、佛之礼,并与抄经文靡费。 乾道、坤道、比丘僧、比丘尼,日各施钱十二文。 蜀王李愔,从虢州率一百亲事回来奔丧,却于潼关之后,为弩弓所袭,箭入肋骨,伤重不行。 形势急转直下,大唐从胜利的喜悦转为悲伤,再转到风声鹤唳,也就几天时间。 —— 受打击最大的,是当朝太子李承乾,每日除了在棺椁面前跪坐,便是回东宫曲室独处,整个人仿佛行尸走肉。 在李世民的刻意压制下,李承乾还能坐在太子位上不倒,长孙皇后功不可没。 最大的倚仗倒了,身体也废了,还能怎么办? 进,一步登天; 退,万丈深渊。 李承乾甚至没注意到,东宫在这段时间,多了不少陌生的面孔。 不过,即便发现了,又能如何呢? 不过是一个将废未废的太子,哪怕表兄赵节倾力支持又如何? 直到东宫千牛贺兰楚石步入曲室,李承乾才微微止住了哀思。 毕竟,整个东宫都知道,现在的太子,脾气很恶劣,没事最好少烦他。 关上房门,贺兰楚石叉手:“殿下之难,便是贺兰楚石之难。殿下是参天大树,臣便是依附其上的蔓藤,自当荣辱与共。” 李承乾的脸上,连一丝表情都没有。 贺兰楚石不过是贺兰氏的旁系,说话根本不管啥用,就连亲兄弟贺兰楚明被关进了大理狱,成为某些人犯的取乐工具,依旧屁办法没得。 “臣是一无是处,可臣的岳丈不是啊!” 李承乾觉得心跳加快了许多。 贺兰楚石的岳丈,是陈国公侯君集,征吐谷浑、灭高昌的名将! 只是李安俨效力,李承乾心头依旧忐忑; 再有侯君集加入,他敢闹个翻天覆地! “另外,东宫的许多官吏,被詹事、勋国公安排人替换了。这不合规矩!”贺兰楚石顺带着告了一状。 李承乾意兴阑珊地摆手。 无所谓了,张亮就是要占据东宫也由他,总比张玄素之流的匹夫强多了。 “把杜荷找来。” 第229章 诸藩入京 彭王李元则,早就被禁足在长安城,早早一身素服,每日跪于立政殿嚎啕大哭。 李元则他们与皇帝的岁数相差太大,长兄为父,长嫂为母…… 咳咳,提什么息隐王、郑观音! 要不是长孙皇后缓颊,李元则华服一事,断断不可能如此轻易揭过。 禁足算什么,打折都是轻的。 哭自然哭得情真意切,就是嚎声不能细听。 “二嫂仙去了,谁来照顾我们这些孤苦伶仃的兄弟啊!” 藩王都叫孤苦伶仃,百姓得叫啥? 鄜州刺史、荆王李元景,只身带二十名亲事,从鄜州打马,昼夜兼程至长安,伏立政殿大哭。 “二嫂啊!六弟来晚了啊!” 汉王李元昌,从梁州打马奔丧,恭恭敬敬地行礼。 这个老七,眸子里掠过一丝异彩,不动声色地看了李承乾一眼。 不需要任何掩饰,李元昌与李承乾交情向来不错,与赵节关系类似。 老十徐王李元礼,自绛州而来; 老十一,韩王李元嘉,宇文昭仪所出,自潞州而来; 高祖十三子李元懿,郑州刺史、郑王,匆匆赶来; 高祖十四子李元轨,徐州刺史、霍王,魏征的女婿,在任上只读书、结交布衣,庶务俱由长史、司马操持,问及长处,一律回答“无所长”,一身素服,只带十名亲事奔丧; 高祖十五子李凤,豫州刺史、虢王,以贪暴闻名于世,到立政殿; 之下至李元婴,都齐聚立政殿。 李世民之子,除了已薨的楚王李宽、江王李嚣、代王李简,以及在潼关养伤的蜀王李愔,其余十人齐聚。 让皇帝微微懊恼的是,他于各路埋伏的人手,竟未发现任何异常,仿佛刺杀李愔那一箭,是从天上而来,再没有任何消息。 就连在潼关附近加派的人手,也没有待到撞树的兔子。 这就疑惑了呀! 吴王李恪,虎视眈眈地扫视着诸兄弟,似乎想找出刺杀他胞弟的幕后元凶。 看到李恪的神态,李世民赞了一声:“类我。” 想当年,天策上将也是那么凶悍。 棺侧跪坐的长孙无忌, —— 范铮除了三日入一次立政殿行礼外,日子倒也没多大区别。 嫁娶,早与他无关; 饮酒作乐,他本来就极少接触。 只要不触犯禁忌,其实还是能过的。 冯一纸悄悄找上范铮,告诉他大理狱两名人犯的具体结果。 用过酒精那名人犯,伤口已经愈合,估计死不了——国丧期间,是不轻易执行死刑的。 没有用酒精的那名人犯,却在某一夜猝死了,死因待查,估计还是没消毒的缘故导致。 要不是时间不对,冯一纸能眉飞色舞。 酒精的功效自然是要禀报的,可惜却不能称为“报喜”了,这真是无可奈何。 李世民的批复是:全力生产,太医署尽数采买,主供卫府。 酒精的生产成本,与寻常酒差不多,可售价却天差地别。 一个论坛卖,一个论瓶卖。 敦化坊内,处处白幡,每一个百姓都自觉地换上素淡的服饰,最好是麻衣。 坊中为长孙皇后自发地祭奠了一场,武候们对此表示纵容。 哭得最情真意切的,当数樊大娘,一把鼻涕一把眼泪。 要不是长孙皇后驾临,她的荷叶鸡哪有这等好买卖? 皇后,好人呐! 樊大娘哭,甄行、甄邦在一旁递明钱入火盆,巫桑在一旁送着纸马、纸人。 哭丧归哭丧,日子还得继续,水泥、兽炭、酒精、信香还得努力生产,坊学还得教学,还得侍候范百里学步。 敦化坊的哭丧,很快传入太极宫立政殿。 为长孙皇后哭丧并不罕见,可敦化坊的哭丧极有代表意义,这是纯民间自发的行为,没有官员及其家眷插手。 魏征挺了挺身子:“民妇念及皇后之德,故为皇后而哭。臣以为,皇后谥号,可为‘德’字。” 皇后的谥号,一般为单字谥,待皇帝驾崩后,才从皇帝的谥号中取一字合上。 本朝例子就有皇帝之母,在高祖登基时,谥号是“穆皇后”,高祖崩后,才从他“太武皇帝”的谥号中取了个“太”字,合谥为“太穆皇后”。 “高祖”是庙号。 李世民微微摇头:“‘德’虽好,不能尽显皇后之盛德,朕以为,‘文’为美无以尚也,‘文德’二字,方能尽显皇后品性。” 文,是谥号中最美好的,李世民怎么肯放弃? 樊大娘哭祭,倒是让“德”字尽得彰显,所以这个字也不能放过。 长孙无忌开口:“臣以为,贴切。” 魏征沉默了一下:“陛下说得是。” 长孙皇后的品行,确实加多少美谥都不过分,两个字而已,应该不打紧吧? 魏征却不知道,他退的这一小步,是谥号文化的一大步,以后的帝后之类,谥号越来越长,换气没点技术的,能把自己念断气。 河源郡王、吐谷浑乌地也拔勒豆可汗,慕容诺曷钵亲赴长安,为长孙皇后行婿礼、哭丧。 吐蕃赞普松赞干布,遣御前大臣吞弥·桑布扎,代行婿礼。 这个真一点错没有,虽然二位公主是宗室女,可被李世民收为女儿之后,长孙皇后就成了她们的嫡母。 吞弥·桑布扎是吐蕃七贤臣之一,更是将羊同文、天竺文结合吐蕃语言特色,创造出属于吐蕃自己的文字,从此吐蕃文成为高原的通用文字。 在后世大昭寺法王殿中,松赞干布的塑像旁是两名赞蒙,赞蒙之侧的两位臣子,就有吞弥·桑布扎的塑像,地位可想而知。 连刚刚闹了一场的薛延陀,都遣了真珠毗伽可汗的亲兄弟乙失统特勒前来哀悼。 按突厥制,特勤与特勒其实是一个词,表示为可汗的兄弟子侄,且没有实际权限、领地、兵马那种,李思摩当年的夹毕特勒就是个例子。 高句丽荣留王高建武,遣他侄儿高藏入长安哀悼。 胖乎乎的高藏,与长孙无忌同框,相映成趣。 只不过,高藏这种货色,谁也想不到居然能笑到最后。 或许是因为他的女儿嫁给了钱净土? 第230章 各展手段 四方馆内。 梳着脏辫的吐蕃勇士匹播其珠,正挑衅着吐谷浑的勇士梁屈兀。 匹播其珠是指匹播城为姓,其珠在吐蕃语里是小狗的意思。 这名字与中原“贱名好养活”的习俗是一致的。 嗯,那些说高原没有姓的人,以偏概全了,高原只是普通人及奴隶没有姓。 悉补野氏、韦氏、没庐氏等为 啥证据都拿不出来,就一口咬定整个高原没姓,呵呵…… “吐谷浑,真的不行啊!难怪我们轻轻松松下山,就能打得你们屁滚尿流。” 吞弥·桑布扎与慕容诺曷钵,平淡地讨论着麝香丝绸之路,似乎并未受场中的影响。 事实上,慕容诺曷钵已经满腔怒火。 换成我祖父步萨钵可汗时期,你们吐蕃来讨野火试试? 在慕容伏允时代,强盛的吐谷浑,无惧大唐之外的任何对手! 对,即便是大隋,可汗无非是远遁黑党项而已! 最后不是又回来了吗? 可激怒了战斗力天下 不是吐谷浑的军士不勇,实在是,主要战斗力几乎被荡空,连安抚自家境内、与党项羌拓跋氏的冲突都有些无力了,遇上吐蕃的不要命打法,更难以适应。 你会的,人家都会,还比伱擅长,这就难受了啊! 麝香丝绸之路,更是勒在吐谷浑颈上的无色丝线。 你若不理它,吐蕃也许某一天就沿着它直降格尔木; 理它,你要在格尔木这种荒凉地带布置多少常驻兵马? 至于沿麝香丝绸之路反攻吐蕃,慕容诺曷钵只能想想。 国力不允许,况且落差太大,吐谷浑人上去,短时间也未必适应。 历史在这里出了一道选择题: 甲是十二岁继位,继承风雨飘摇的国度,最后好不容易稳了下来,还娶了大唐公主的赞普; 乙是十二岁继位,继承风雨飘摇的国度,最后好不容易稳了下来,还娶了大唐公主的可汗。 请问,谁更厉害? 梁屈兀脱下皮衣,与匹播其珠扬手,缠臂、进膝、落步、旋腰,相互扭打,旁观者目露兴奋,却不敢吆喝。 毕竟,现在是大唐国丧期间。 毕竟,中书省通事舍人来济,在一旁虎视眈眈。 番邦间打斗可以,取乐不行,这是原则。 单论身手,双方其实都差不多,只是匹播其珠更彪悍,以头槌博得优势,一脚勾倒了反应略为迟缓的梁屈兀,致命的拳头停在梁屈兀喉部。 只要施力,梁屈兀就得喉骨碎裂。 吞弥·桑布扎淡淡地开口:“回来。” 匹播其珠猛然后跃,避开梁屈兀可能的还击,连话都没说一句,羞辱之意却更甚了。 —— 太子面容憔悴,登上轺车,自承天门离开,转向驶向东宫。 明明可以乘辇,可李承乾更钟爱风驰电掣的感觉,总沉浸在叱咤风云的幻想中,不可自拔。 缺啥补啥。 太子出门,太子左清道率、太子右清道率、太子左司御率、太子右司御率、太子左卫率、太子右卫率,都随行护驾。 左卫副率封师进随侍李承乾,纥干承基与张师政两个废物,李承乾越来越看不上眼了。 驸马都尉杜荷随行,眸子里透着疯狂。 尚公主,呵呵,屁大的公主,谁能起点心思? 再者,从窦奉节起,好些驸马都尉隐约觉得,幞头似乎变了颜色。 心头的怒火,总在燃烧,杜荷从婚后,一次没去过公主府。 街边轺车上,端坐着吴王李恪,吴王府司马金晓声咬了咬牙,挡在了太子车驾前。 这种情形,让范铮遇上,一定摇头晃脑念叨:车驾行,冲队者徒一年。 李承乾正转头看向封师进,杜荷已经大摇大摆上前,抽出一名太子左清道率府兵的横刀,一刀切开金晓声半边喉咙,面上带着人畜无害的笑容。 血溅了杜荷满脸,杜荷毫不在意地伸舌头舔了一下,腥红的眼珠子盯着李恪,无声无息地笑了。 总算这个疯子会顾忌国丧,没有笑出声,不然李承乾都难为他开脱。 李恪与杜荷对视,本来放松的面容紧绷,浑身同时涌现出战斗欲与无力感。 与一个疯子为敌,属实不是什么愉快的事。 李恪的目的,只是想让金晓声挨上几杖,换取自己向太子辩解的机会。 当初的东宫之事,与前朝余孽有关,他李恪却是无辜的呀! 为什么不入东宫求见…… 李恪不敢保证,自己走进东宫,还能走出东宫。 而前朝余孽的事,在李世民面前更不能提啊! 李恪以为,最多让出一些利益,表示对太子的臣服,作出附骥尾的姿态,事情也就过去了。 好歹,安陆那一箭,也算是扯平了吧? 别看阿娘心有不甘、前朝遗老遗少跃跃欲试,李恪心头明镜似的,自己绝对与那位置无缘! 信不信前脚登上去,后脚朝中老将就能提刀将自己剁了? 外祖造的孽太大,没有几代人时间,是忘不了那伤痛的。 如果来的,是封师进之流的人物,李恪或许能拦得住他,可谁晓得是杜荷这个疯子! 能随时随地想罢官、弃驸马都尉身份的,大唐就那么一个奇葩。 当这个奇葩杀红了眼,亲王未必不敢斩上一刀。 憋屈的李恪,只能置金晓声尸首于不顾,转身离去。 杜荷还刀于府兵,嘀咕道:“终究是绛邑三府轮流上番的府兵,做事不够果断。” 太子十卫率里,随行六卫率中都有一部分轮番的府兵。 左右卫率轮番的是广济等五府之兵,左右司御率轮番的是郊城等三府之兵。 李承乾咧嘴笑了:“杜荷有大将之风。” 将作监中校署一行,让李承乾打开了新世界的门窗。 杀! 只有杀得人头滚滚,才能杀出一个太平盛世! 第231章 立场归立场 被逼疯的太子,与本就疯的杜荷,可谓珠联璧合。 连避讳都不需要,杜荷大摇大摆进了显德殿,自己找位置坐下,身上的血渍还未干。 内给使战战兢兢地上茶,杜荷挑眉:“慌个什么劲!耶耶又不会杀你!” 此话一出,内给使的手抖得更利害了。 李承乾摆手:“行了,莫逗他。阿娘这一崩,孤身后再无靠山,心里空荡荡的,不知如何是好。” 杜荷斜睨一眼:“可是,这也解开了殿下的一道束缚。” 李承乾默然,微微颔首。 是的,他之所以一直被动,也是太顾忌阿娘的想法。 现在,没了顾忌,大家就各凭本事吧! “你那边……” 李承乾刚刚开口,詹事张亮急风急火地闯进了显德殿。 虽然张亮别有心思,却不代表他能任由李承乾现在就出问题。 立场归立场,饭碗归饭碗。 看了一眼李承乾与杜荷的距离,张亮松了口气。 很好,没有不可收拾的事情发生。 再仔细打量了一眼杜荷,张亮失声:“襄阳郡公?” 张亮还知道叫杜荷爵位,而不是称呼他驸马都尉,否则杜荷会一茶碗盖过去——虽然杜二公子的身手,绝对不是瓦岗出身的张亮之敌。 杜荷摆手:“什么玩意儿?叫杜奉御。” 杜荷这厮的骄傲,与李承乾臭味相投,他不喜欢驸马都尉这头衔,也不喜欢这蒙荫的郡公,宁愿别人叫他奉御。 呵呵,这混账还右迁了,现在是殿中省尚乘局二位奉御之一。 当然,还是个弼马温。 张亮微微松了口气,然后回过神来:“杜奉御的意思,吴王府司马金晓声,为你所杀?” 杜荷翻了个白眼:“本官又不是疯子,怎么会平白无故杀人?记住了,这是有刺客犯驾,本官为殿下安危,奋不顾身斩杀了!刺客的身份,本官尚未知晓。” 张亮吐了口大气,心底狠狠地呸了几口。 这世道,没得好了,一个个都是赵高! 别看张亮官职不小,却真动不了杜荷。 人家背后是势力庞大的杜曲,他不自己作死,连皇帝都要顾忌一下。 何况,杜荷还是驸马都尉! 驸马都尉也分三六九等,杜荷这等狂妄之徒,当然不是窦奉节那种以巾掩面的驸马都尉可比。 不过,这话也让张亮有了个交代。 至于真假,重要吗? 再怎么说,吴王只是一介亲王,拦路是个什么意思,翻译翻译? 就是官司打到御前,张亮心也不慌了。 杜荷怪异地看了张亮一眼:“本官倒是耳闻,近日,东宫僚属更迭频繁,好像陛下还不知情吧?” 张亮坐下,坦然道:“陛下晓得本官义子众多,不乏在开国中建功立业的,如今不过贪图点流外官的俸禄,不是多大事。” 杜荷叹道:“陛下还知道勋国夫人善巫蛊。” 说的是张亮停妻再娶的李氏。 “没错,拙荆是喜好这些神神怪怪之事,陛下却未曾见责。东宫稍有风吹草动,‘称心’与秦英便黄泉相伴了。”张亮咬字有点重。 这话,是戳在李承乾肺上了。 李承乾却未动怒。 张亮的意思,如果他的人多进入东宫,将不会再发生皇帝御驾直驱东宫的事。 —— 后宫,某个宁静的偏殿。 杨妃着一身素服,咬牙切齿。 竟然还得给那个地位卑贱的女人服丧,奇耻大辱! 可恨,我大隋要不是因为那些叛逆,怎么会亡? 贴身宫女将李愔、李恪的消息禀报,更让杨妃怒火中烧。 是那个贱人,一定是! 即便是死了,也要害我儿! 愤怒的人是没有理智的,即便长孙皇后已经躺在棺椁里,杨妃依旧能怪到她头上。 即便是改朝换代,以本公主金枝玉叶的出身,就该是皇后啊! 愔儿潼关遇刺,据说已经转危为安,只是需要调养。 恪儿有意向太子服软,司马却被杜荷当场斩杀。 该死! 一个个都该死! “骨陇问,是否准备起事。如需动手,他们还得先争回敦化坊的宅子。”宫女小声问道。 杨妃一掌拍到凭几上,手掌传来的疼痛让她恢复了一些理智。 起事是不能起的,在武备充沛的大唐起事,无异于投身火海,当今皇帝,那个寝取她的男人,打仗有多厉害,她心头有数。 但是,夺取一些便利,还是很有必要的。 —— “等会儿,明府,这话让我有点乱啊!”范铮坐在万年县二堂侧的茶室里,手指敲着凭几。“本官记得,当初与万年县讨要这宅子的时候,明府可是出了符文,收回这宅子,再借予坊学的啊!” 亓官植苦笑:“谁说不是呢?可总有那么几个得罪不起的上官,托人来说话,要将骨氏故宅收给骨陇呢。好在骨陇手头阔绰,愿意补偿坊学靡费。” 范铮伸手,止住亓官植的话,捧着茶碗抿了一口。 总感觉哪里不对。 “这个骨陇,之前是去了哪里?”范铮缓缓问道。 “没有出长安城,而是迁到了长安县大安坊。有什么问题吗?”亓官植不太明白。 范铮一饮而尽,搁下茶碗:“明府,伱想想,他们开国之初不回故宅,可以当作畏惧朝廷算旧账。可贞观年,为什么不回去呢?再退一步说,太武皇帝驾崩之后,他们也不应该有顾忌了吧?” “当年坊学的动静不算小,不说全长安城知道吧,小半个长安城应该有议论,为什么他们还无动于衷呢?” “骨氏本是天竺人,不是中原人氏,也不存在祖地一说,骨仪的尸骨,应该在东面城墙与浐水之间。” “既然还有钱,为什么还非要重回此地?” 真不是舍不得坊学那点地,现在的敦化坊,有钱,有底气,就是重新推一块地建坊学也不是难事。 亓官植被范铮的话唬得毛骨悚然。 果真如此,他的手一抬,后果就严重了! “那该怎么办?” 亓官植一脸焦急。 “当初明府为坊学,向刺史求书一事,可还刻在坊学石碑上。”范铮微微点了一下。 亓官植恍然大悟:“果然是当局者迷!魏王妃的阿耶,是将作大匠,也是当世建筑名家,有什么隐私之物,能逃过他的法眼?” 第232章 立政殿外 立政殿内,哭声隐隐约约。 立政殿外,李世民的面容带煞。 “你是说,有一群官员施压,要万年县将敦化坊学的宅子,还给骨仪旁支?”李世民咬牙。“好,好,朕的好臣子啊!” 张阿难淡淡地回应:“左监门卫已经遣人,盯住各位有涉臣子。” 李世民低头,细细盘算着骨陇的出现,究竟意味着什么。 至于说杀弟之恨…… 阴德妃就是一个最好的说明,寝取仇人女嘛。 虽然骨氏的肤色太黑,未必下得了手。 至少说明,在李世民心中,这不是无法揭过的仇怨。 但是,为骨氏张目,起码也得是皇帝许可吧? 私自勾结,意欲何为? 魏王李泰着麻衣、束白抹额,摇摇摆摆地晃着肉山似的身子走过来:“阿耶,万年县有臆测要说。” 是的,没有证据的东西,都是臆测。 只不过,范铮的推论,让李世民都微惊。 不错,骨氏本非中土人氏,讲什么落叶归根? 更玄的是,亓官植曾经提出,在青龙坊划一块地为赔偿,骨陇却直接拒了。 “敦化坊不是他范铮的地界吗?命范铮署理此事,将作大匠辛苦一趟,左候卫翊府,着中郎将田仁会与长史相里干,率两队翊卫协助。” 田仁会是长安县人,对大安坊骨陇的情况居然还很了解。 “前朝末年,他家就两头有宅院了呀。只不过,因为太武皇帝登基,他家的人龟缩起来,骨仪的血脉都被尽诛了么。” 田仁会如数家珍,地头蛇就是不一样,哪像范铮家,纯粹的外来户,对坊外的事了解不多。 相里干不断跟路过的坊民打招呼,时不时还有娃儿给他递一把煮熟的毛豆,看得田仁会有点羡慕:“你当初就是在坊中武候铺厮混而已,咋他们还都记得你呢?” 相里干哈哈大笑:“伱是不知道,最接近坊民的,除了坊正,就是武候了嘛。再怎么磕磕绊绊的,几年处下来,有点交情才正常嘛。” 樊大娘大笑:“听说武候当官了!恭喜啊!哈哈哈!” 相里干给田仁会介绍:“这位是左骁卫翊府中郎将樊胜的姐姐,亲的。” 最后两个字纯属画蛇添足,只要见过樊胜的人,都会相信这是血脉至亲。 一样的魁梧,一样的嗓门大。 范铮过来,相互见礼,翊卫府迅速将空旷的坊学圈了起来。 将作大匠阎立德黑着脸,不情不愿地,被外孙李欣拉着到了坊学门外。 多大点事,将作监找几名老匠人来就能看透,非把老夫扯来! 要不是看外孙的颜面,圣命都不好使! 坊学的地方还是不小,阎立德带着李欣,走马观地看了一遍,念念有词地絮叨几声,跺了跺脚,手掌在墙壁上推了几下,微微摇头。 也是,如果能轻易被发现,那也不叫秘密了。 “不应该啊。” 阎立德倒不至于刚愎自用到下结论,没有一点异常,无论如何都惊动不了自己的,哪怕是走女婿的门路也不行。 目光四下打量,阎立德哼了一声:“把那棵枣树刨了。” 刨,是要将所有根须都挖了。 二十余龄的枣树,正根深叶茂,哪怕敦化坊提供了足够的工具,翊卫们依旧折腾得汗流浃背,许久才让枣树倒下。 “嗬嗬,老夫是如此的睿智。” 阎立德俯身,抓了两把土,一声冷笑。 范铮表示,一把是黄土,另外一把还是黄土,真没看出什么差异。 阎立德表示,这你都能看懂了,我们还咋在行业里混下去? 你以为是满口胡柴的专家? 范铮看着一人深的坑,陷入了怀疑。 会不会是搞错了? 很快,翊卫们兴奋的叫声传来:“就是这里!娘哩,手臂都震麻了!” 横刀,达不到一定数量,还不足入罪。 可是,密封的木箱中,还有十领锁子甲、二十张擘张弩、数百支弩箭、近百木枪,这就让人毛骨悚然了。 大唐准许民间持有的,是弓、箭、刀、盾、短矛,数量还应当是合理范围。 私有违禁兵器,徒一年半。 甲三领及弩五具,绞。 完了,得让陆甲生赶紧另找地方修建坊学吧,这一棵棵枣树挖完,屋基下面能幸免么? 骨陇一家迅速被抓,之前为骨陇向亓官植施压的中书舍人,也到了台狱里,品着笑中有刀李义府的茶,身子隐隐颤抖。 身为察院首席的李义府,挣脱了束缚,下手越来越让人心悸,就连盘长都直呼受不了。 “独孤莫信,不要紧张,御史台是个讲道理的地方,你尽可以畅所欲言。”李猫的笑容很暖人心。“当然了,你说你的,信不信就是本官的事了。” 虽然也姓独孤,但独孤氏从来不是只有一支,加上还有赐姓什么的,水深着呢。 至少能确定的事,独孤莫信绝对不是宗亲,连缌麻亲都不是,要不然宗正卿李神符早让人上门听审了。 审讯宗室,还没法擅用刑罚,这是一件很麻烦的事。 独孤莫信身子哆嗦了一下,哭丧着脸:“御史,冤枉啊!犯官就是一时糊涂,被那几分俗物迷了眼……” 李义府笑道:“盘长,跟了那么久,手艺学了没?” 盘长咧嘴,取过一套枷,给一身囚服的独孤莫信戴上。 啧,好像当初进算学,是个错误的选择? 果然律学才有前途么? “犯官错了……”独孤莫信哀嚎。 别看只是最轻的二十斤枷,戴在一个从来未曾锻炼的人身上,那也够难受。 盘长从台狱一角取出几块砖头,独孤莫信嚎一声,就加一块砖,轻车熟路的。 加砖的技术,盘长已经练到可以肆意一甩就稳稳到位。 无他,唯手熟耳。 李义府的手段,还是比较匮乏的,好不容易听吐蕃人吹嘘的刑罚,想想还是没敢用。 太狠了点。 比如掌心划破皮肤,然后强制握盐,再以皮革将拳头缝起来,想想就让人……兴奋。 审讯的结果,当然是让人不满意的。 与独孤莫信他们对接的人,三天前就服药自尽了。 线索戛然而止。 第233章 争道 李恪在十六王宅的吴王府里,连声苦笑。 他知道阿娘定然不服气,却没想到如此作死。 骨氏的人,是李恪等人能接触的么? 即便是辗转,即便是斩断了联系,你以为最后便牵连不到我头上了? 敏感之事,可不是三法司断案,连证据都不需要! 到时候一句话,黄泥巴落在犊鼻裈里——不是屎也是屎。 不是心念旧朝,为何与骨氏藕断丝连? 阿娘,你身为前朝之后,如此作为无可厚非,可你想过我们兄弟当如何自保么? 伱觉得,李愔他真的乐意殴打官吏么,我又真的乐意纵马践踏农田么? 太极殿上,侍中魏征态度缓和而坚定:“陛下,臣以为,吴王应回安州理事,无诏不得入京。” 国子司业朱子奢,青筋虬起的手臂举着角笏:“臣附议。” 孔颖达、颜师古、令狐德棻相继站出。 程咬金张大嘴:“好事不能全给你们文臣啊!老程附议!” 契苾何力、阿史那杜尔、史忠、李思摩等番将不便言语。 李道宗犹豫了一下,还是装死。 宗室,掺和进这种事,后果是致命的。 许久未上朝的特进、卫国公李靖,默然不语。 一向极为谨慎的兵部尚书李世积, 李世积一开口,其他人都得想一想。 迁兵部尚书之前,李世积是并州大都督府长史,说话或有并州大都督李治的意志在内。 当然,李世积同时还遥领太子左卫率,你要说有李承乾的因素也可以的。 牛进达出班:“臣等昔日抛却性命,反抗暴隋,非独为身家性命,亦为公义。” 话说半截最致命,哪怕是李世民也得好好掂量。 尚书左丞杨纂出班:“臣以为,吴王回州,易于安抚人心。” 杨纂这个官,升官的经历也很有意思,辅佐萧瑀巡察河南道时,频频上表弹劾萧瑀,一路踩着萧瑀上位,也算是个牛皮人物,是杨弘礼的族叔。 李世民目光移向左卫大将军、芮国公卢宽。 豆卢宽是隋文帝的外甥,李渊赐去“豆”姓“卢”,深得倚重,也是前后两朝都关系颇深的姻亲。 芮国公咳了一声:“臣以为,吴王很懂事。” 懂事的意思,不言而喻。 于是过不了几天,李恪就上表,请求回安州镇守。 接着,齐王李佑也上表,欲回齐州。 李恪是遭到了冷遇,李佑是嫌长安不自在,这也不准,那也不许。 虽然那个讨厌的齐王府长史权万纪,一天天自以为是,还想插手本王之事; 虽然那个舅父、齐州长史阴弘智,一天天的劝李佑召集壮士,欲行大事; 可是,还是那个小地方,有自己说了算的余地啊! 李佑懒散,却不傻,耶耶杀外祖的戏码落到他身上,舅父想报仇倒情有可原,可你们谁想过我? 不说有没有能力行大事吧,就问一句,是为父家杀母家合适,还是为母家杀父家合适? 还是快快乐乐的飞鹰走马,来得爽快得多。 我欲成仙,快乐齐天…… 李世民忍住絮叨了几句:“你别一天天的外出射猎,身为藩王,连书都没读几本,说出去会贻笑大方的。” 李佑的面上堆着恭谨,两个拳头却已经捏得青筋凸现。 该死的权万纪,又是你在背后弹劾,本王早晚,必杀之! 一先一后,两支仪仗离开长安,向东行去。 两位就任的地点,都是在崤山之东,都必须走潼关而出。 过灞水、骊山、新丰,两支队伍各行其是,虽说速度略有差异,距离却大致差不多。 李佑身边,燕弘亮提了一嘴:“听说,有富平县的太后饼,到渭南县开了一家铺子。” 李佑嗤笑:“哪有太后还做饼子的?你怕不是为人所骗。” 好吧,大家都知道,李佑是不学无术之辈。 “传说汉文帝时,外祖母灵文侯夫人,住在怀德县内,也就是现在的富平县。薄太后来省亲,便将宫中制饼之法传予百姓,也就有了太后饼。”燕弘亮解说。 太后饼以白面、猪板油为料,将砸成油泥的板油抹于面片上,揉搓成型,抹上一层化开的蜂蜜水,放入鏊中烤得金黄,是当地一绝。 虽然去富平吃肯定更正宗,可谁让李佑他们不顺路呢? 从渭南县北上近二百里才到富平好吧。 对胸无大志的李佑来说,吃喝玩乐可不就是他的追求? “来呀!都听我号令,打马到渭南县,谁 憋屈了许久的李佑,终于解开了枷锁,率先打马而奔。 昝君谟一声长啸,策马伴在李佑左翼。 李佑的骑术,在他看来,太稚嫩了,可为了好吃好喝,昝君谟总归得好生侍候着,不是谁都有陶渊明的底气。 面容凶恶的梁猛彪,一手执弓、一手执缰绳,在前头引箭而射,路边一只惊惶飞出的山鸡中箭落地,梁猛彪冲过去时,身子半悬于马上,探上身于一侧,单手抓起山鸡,复坐鞍上,得意洋洋地舞着炫耀。 这种高难度的骑术动作,后世高原还有“跑马拾哈达”的例子存在。 一个控制不好,很可能连人带马都得摔了。 李佑大声道:“好!今晚赐梁猛彪春暴酒一壶!” 整个齐王亲事府都沸腾了。 于是,你追我赶、各显手段,路上闹腾得厉害,虽只是百余骑,却闹得尘埃冲天,路边的百姓仓皇避让。 近了! 再近了! 齐王亲事,撞上吴王亲事了! 一肚子气的吴王亲事,拔出横刀欲斩,骄横的齐王亲事不甘示弱。 谁都要维护自家大王的颜面,却又谁都不敢斩下 嗯,很有后世两口子拼菜刀的感觉。 两支仪仗都停了下来,李恪垂眉:“五弟,你的人,逾越了。” 李佑斜睨着李恪:“哟,原来是贤明的吴王啊!怎么着,急着回去当明主呐!哈哈!” 李恪多有本事,就反衬着李佑多无能,心头不来气才怪。 母凭子贵,反过来说也一样,子凭母贵。 李佑的阿娘是阴德妃,四妃之一! 杨妃算什么? 要不是为你外祖家,我家外祖又何必去死! 感谢沟子一脚打赏! 第234章 为父不明 两名亲王的虎视眈眈,连渭南折冲府都引了出来。 喂,你们要三天没生意、兄弟杀兄弟,能不能换个地方? 渭南地方小,经不起你们祸害! 一千二百府兵,将两位亲王的人马隔绝开来。 得,李佑心心念念的太后饼,是真没得吃了。 驿马往长安疾奔,将两位亲王的摩擦飞速报给太极宫。 一百八十里地,三十里一换马,赶在日落前,驿卒将消息报到了太极宫。 在立政殿枯坐的李世民,听得这消息,面容枯槁,身子情不自禁地晃了一下。 即便权力更迭出,不可避免地出现一些冲突,李世民都希望代价最小化。 无论是李恪,还是李佑,都不在预定的继承人行列,他们这是折腾些什么? 李佑本来就很废,自不必多说,没有辅佐的官员,连正经当个刺史都不可能。 李恪么,类己这种话,你得往多方面想想。 当年朕在太原,飞鹰走马,那个纨绔劲,伱学了个十足。 其他方面,无论是征战还是治理,你哪方面表现优异了? 哎,朕的十四子,薨了三个,仅存的十一个,要相互攻伐么? 事情的平息,倒很简单,宗正卿、襄邑王李神符,遣了一名宗正丞去训斥了一番,告诫他们,再胡闹就圈禁宗正寺一年。 于是,两名亲王各自哼哼两声,李佑直出潼关,李恪则在潼关驻足,看望一母同胞的蜀王李愔。 庭院中,晒着日头的李愔看到李恪,咧嘴,没敢笑,倒吸了一口气。 挨了一箭没死,李愔算是命大的。 “幸亏你没去成,阿娘……唉,早晚会因为此事,连累我们兄弟。”李恪坐到旁边的石墩上。 “听说了,我这算因祸得福?思前想后,我没找到刺客的目的。”李愔慢慢腾腾地开口。 “会不会是虢州官吏……” 李恪的猜测,很吓人,却也并非毫无道理。 谁让李愔最出名的事迹,就是殴打官吏呢? “有这种可能。但是,我更倾向于,对方是在向我们发出警告。”李愔咧嘴。“如果这一箭直指要害,或者抹毒,甚至是抹金汁,兄长此时得为我办丧事了。” 金汁,通常是便溺的代词。 李愔的话,听上去很怪异,却不是没有一点道理的。 —— 范铮照常入立政殿拜祭,看着哭成泪人的晋阳公主,微微叹息。 长孙皇后去世,或许最受伤害的,应该是她了。 拜祭完毕,正要告退,却被张阿难引到殿外一角。 曾经威风凛凛的贞观天子,头发白,且失去了光泽,仿佛苍老了许多。 如果没算错的话,李世民现在才四十四岁,即便有伤痛在身,也不至于到这模样。 “观音婢常说,能多驻足人间数年,是托你造化。朕虽不言,却知你之功。”李世民斟字酌句地开口。“不为耶娘不知晓,养儿竟如许烦恼。” “朕知道嫡子之间的风起云涌,却也无法干涉过甚,一如当年阿耶不能干涉朕与……息隐王之间的纷争。” “可是,朕万万没想到,连根本不可能牵涉皇权的藩王,也相互起了龃龆。待朕归去,这许多嫡庶子,能有几人存活?” 范铮沉默了许久:“臣也不知。” 能告诉他,你的新欢成了你娃儿的旧爱,然后手起刀落,把你家儿子多数噶了? 李世民满眼沧桑:“朕自知,为君圣明,为父不明。作为阿耶,朕希望能让更多的子嗣存活下来。” 范铮想了想:“倒也不是不能,就是代价有点大,甚至可能因此送命。” 李世民起步,张阿难示意范铮跟上。 殿名紫微,殿内陈设简朴,如军营一般。 张阿难带人,送上舆图。 “隋炀帝时,将军陈棱渡海入流求岛,此地比海中洲(海南岛)更大,能养更多人口,迁灾民入驻,令吴王以此为藩国,朝中当再无异议了吧?” 困难还是有的。 三国时期的东吴就上过岛,隋朝同样上岛,为什么不像海中洲一样设州县管辖,缓缓教化? 海中洲距离大陆最短距离在四十里左右,一叶扁舟可渡; 流求与大陆的距离,平均在四百里左右,最短距离约二百七十里,楼船在合适时机可渡,但移民的难度就大了一些。 还是那句话,运输能力决定一个强大国度的疆界。 你再能打,补给供不上,最后必然崩盘。 李世民深深吸了口气。 难度不小,却又并非不可行。 照这个思维,朕的娃儿们,可以分封去边疆? “朕记得,你说过银山……” 果然是貔貅性子,这个时候尚且不忘挣钱。 “倭国可取,却是有先决条件的。要么,拿下百济,以此为跳板,过对马岛,取倭国,或只取其石见方国。” “要么,重新研制船只,楼船这种平底船,不适宜入深海,令船坊研制尖底船吧。” 李世民愕然:“船只难道不是底越平越稳当么?” 范铮摇头:“这个固有思维,恐怕连将作大匠都未必能挣开。平底船,只适宜在江河之类的地方,毕竟许多地方的水位就不深。” “但是,在相同水位,平底与尖底相比,稳定性便不如。臣只知道大致的道理,具体研制还得是工匠们施行。” “真伪,其实不用太麻烦,按相近大小,制两条缩小的船,于曲江池上一试便知哪类更稳当。” 李世民想了又想,似倭国这种地盘,让李佑去,似乎也挺合适的,谁让他净招揽一些游侠儿之类的人物呢? 思维发散,李世民发现了妥善安置娃儿们的去处。 比如说,哪个败了的,可以去黔州养驴,顺便把乌江之南的羁縻州变成经制州? 然后,打下高句丽、百济、新罗什么的,也可以安置子嗣? 好大一块饼! 可是,自己的身体,心里还是有数的,能支撑到哪个程度? 如果四面开,大唐的财力不足啊! 西南一隅,不是大唐看不上,而是没有能力两头兼顾! 丝绸之路关系到大唐的贸易、大唐的税赋,三十税一就能支撑得大唐不加赋税,必须得保。 第235章 稽查雍州 汉王李元昌,大模大样地坐到了东宫显德殿中。 “七叔以为,孤当如何自处?” 李承乾虚心请教。 别看汉王的名声很糟糕,李承乾却格外喜欢,理由,除了年龄相近、身份相近之外,更因为觉得李元昌不作伪。 人嘴两张皮,咋说咋有理。 喜欢你时,你就是个宝; 厌恶你时,伱就是毒草。 李元昌的书画还是很有造诣的,更让外人羡慕的是,他还娶了一个极美的王妃。 这就是个投胎技术过硬的范例啊! 皇帝是自家兄长,王妃娇美,孺人鲜嫩,别人奋斗一辈子都达不到他的起点,而且他也没有上升空间。 所以,理智的做法,要么老老实实治理封地,要么当皇家派画师、建筑师,要么扯弹弓射小民,偏偏他明目张胆地支持储君。 彭王李元则就想请教一下,咋,你还想从龙之功? 就算你成了,难道还能封你个皇太叔啊! 赏无可赏时,咔嚓是最轻快好省的途径,这一点,淮阴侯韩信可以从黄泉发来证明。 偏偏李元昌不以为意。 诶,就是个玩儿,人生一直端坐在峰顶,有什么意思? “太子份属储君,即便未登大宝,那也是君!”李元昌咧嘴笑。“既然是君,便以堂堂正正之势碾压过去,如斩杀将作监中校署令一般。” 李承乾紧绷的面容缓了下来:“七叔也觉得,孤杀得妥当?” 哎呀,难得有人赞赏自己的作为,皇帝也好、东宫属官也罢,只会张嘴闭嘴“昏君”、“亡国之君”,着实恶心人。 李元昌大笑:“殿下做事不循规蹈矩、不走寻常路,那些迂腐之辈根本无法理解。这世上,总要有人为天下先。” 李承乾表示,有感觉被内涵到,但没有证据。 —— 刑部司所属,奉太子令,查雍州及十八县狱。 稽查这种事,明确地说,九成九的人都挡不住。 不管你自以为做得如何完美无疵了,人家总能神奇地挑出一点小毛病,还偏偏让你无话可说。 要不,底层官吏为什么总抱怨“多干多错、少干少错、不干不错”呢? 当然,稽查翻车的现场也不是没有,通常是下面已经按新律令执行,稽查还拿着旧律令说事,被顶回去、失了颜面也是难免的。 不要以为稽查就一定强过做实事的人,只不过挑刺比做事容易就是了。 十七县狱、雍州狱,或多或少查出一些问题,司法、县尉这一条线哀声一片。 唯有栎阳县,从五品上刑部郎中被正八品下县丞刘仁轨顶着下不来台阶。 在唐朝之前,栎阳县的正式名称,多数时候是“万年县”! 无用的小知识:李渊以万年县之名替换大兴县,万年县只好委屈巴巴地改名栎阳县。 刘仁轨这个倔头巴脑的县丞,从来不会给上官颜面,对刑部司的质疑,县尉与司法佐嚅嚅不敢言时,他能引经据典,指出这是《贞观律》 问题真没人敢给刘仁轨扣帽子。 这厮当陈仓县尉时,告诫屡屡触犯律令的陈仓折冲都尉鲁宁,鲁宁不听,再犯,被刘仁轨杖杀。 陈仓县尉,了不得就是从九品上,折冲都尉最低也是正五品下! 岐州司法参军奏报,李世民听了都勃然大怒,想要亲手斩杀刘仁轨,却被刘仁轨的口才折服,遂免罪拔擢为栎阳县丞。 在他面前指鹿为马,真有被打死的可能。 好吧,反正也不差一个栎阳县。 即便李泰发雍州文牒、魏王教到刑部,刘德威也只表示,亲王教与太子令相左时,只遵太子令。 刑部郎中在太极殿奏报稽查结果时,李泰的胖脸 斗了这么些年,这是太子真正对自己下手了,这一刀,堂堂正正,避无可避。 李世民依旧选择了袒护,锅全部甩给了从四品下雍州治中刘行敏,谁让这厮一天到晚写诗嘲讽人的? 刘行敏迁岐州别驾,品秩不变。 但是嘛,京官出地方,循例是要升一级的,没升实质上就是贬官了。 冤不冤?有点。 但也不是太冤,治中本就是一州上佐,负责具体事务的嘛。 黝黑的同僚、雍州治中李叔慎,还到明德门外送行,掬了一把同情的泪水。 兄台,你写诗嘲笑我黑,这次替我扛了所有人的锅,扯平了。 —— 御史台,台院。 范铮接到了太子令,令他稽查左候卫。 “臣不敢奉太子令。”范铮直接拒绝了。“御史台乃国之重器,监察与否自有朝廷定职司,即便有突发状态,也应由陛下宣诏。” “太子大约忘了,他已经不再监国。” 治书侍御史马周表示赞同:“请东宫收回成命,御史台的运转,太子不应轻易干涉,更不可指定由哪位御史办理。” 李乾佑看着头铁的两位下属,悠悠地叹了口气。 换成自己,虽然也必然拒绝太子令,话却要委婉得多。 还是年轻气盛啊! 话都已经出口了,就是神仙也挽救不回来,太子通事舍人怒气冲冲地回东宫显德殿缴令。 李承乾收回太子令,斜睨了汉王李元昌一眼:“七叔,如何?孤就说他不会奉令。” 李元昌眉眼一挑。 因为万年县尉司马玄景一事,李元昌与范铮自然产生了过节,设计坑一把范铮也是很正常的事。 范铮如果真去查左候卫嘛,呵呵,军中事务,唯有御史大夫可以插手,监察御史可以查验战功,侍御史真没这权限。 到时候,自有其他侍御史对范铮发起弹劾。 别以为台院就四位侍御史,好像就能一家亲似的,实则可能四人分成五群组。 谁不希望,自己成为杨纂 范铮这个滑头拒绝了,倒实属正常,马周你来捣什么乱? 要不是马周为皇帝青睐,李元昌都想报复一把了。 什么事都敢掺和! “殿下在兵部司,可有人手?”李元昌咬牙切齿。 “倒是有一名新晋郎中,向孤输诚。”李承乾漫不经心地摆手。 第236章 愧受了 三日一朝,依旧继续。 大清早的就要去太极殿,真不情愿啊! 不过,看看在殿外吹冷风的义府兄,范铮瞬间心理平衡了。 好歹,侍御史是入殿内,可以避风的。 “陛下,高句丽又犯我营州,汝罗守捉战死三十七人,杀敌七十九人。”兵部侍郎杨弘礼禀报。 李世民冰冷的目光,盯向高句丽太大使者钱净土。 钱净土无奈:“陛下也知道,高句丽是以五部组成的国度,五部之外还有不少小部落,哪怕西部是钱氏的势力范围,也无法如臂使指。” 范铮鼻孔冷冷地哼了一声:“你这意思,顺奴部控制不了辽东?既然如此,我朝大军前往,顺奴部将那些控制不了的势力点出来,大唐替你管教!” 高句丽这举动,像极了熊孩子,你没空理他的时候,他会跳起来给伱一巴掌;你收拾他的时候,他就嘤嘤嘤。 遗憾的是,前朝的两个皇帝,因此征伐高句丽,结果不是自己出问题,就是老天不给脸,最后无奈铩羽而归。 来护儿都杀到平壤了啊! 钱净土叉手:“外臣一定严加管束辽东各部,勿再与大唐有龃龆。” 李世民摆手,不想与钱净土说话,来济领钱净土退出朝堂。 没精神与他废话,高句丽早晚是要征一征的。 尚书右仆射高士廉举笏:“安西都护乔师望,上奏朝廷,他的身子有恙,须回同州冯翊县祖宅调养。” 病,未必是真病。 乔师望为首任安西都护,本来就是个过度,且他并不太擅长征战,收拢人心有余,开疆拓土是强人所难了。 有那么一个理由,权力交接就名正言顺了嘛。 李世民敲了敲扶手:“着凉州都督郭孝恪,迁安西都护,统西州、伊州,伺机而动,准备图谋可汗浮图城。” 魏征出班:“臣还是那句话,劳师远涉,难以持久。” 李世民微哂:“准安西都护府截流自支,兵马可不必完全参照朝廷配置,准就地征各部为仆从军,准自行安置都尉以下官吏。” 朝廷对此也早有对策。 放权! 郭孝恪在瓦岗中,名声不是特别大,本事还是相当不错的。 他接手安西都护府,谁想吃下去,都得硌掉满口牙! 程咬金突然出班:“陛下,臣虽与郭孝恪并未深交,却也无过节,且就事论事。郭孝恪论谋略是够独当一面的,唯其谨慎不足,陛下三思。” 李世积出班:“郭孝恪与臣共守黎阳,同陷敌手,终不改志,与臣共同归朝。臣以为,其人可重用。” 程咬金叹了口气,默默地退了回去。 即便都是瓦岗出身,派系依旧泾渭分明,虽不至于对立,却也没那么融洽,再说下去,好心成了恶意,何苦呢? 这一番对话,看似鸡同鸭讲,却表明了两个侧重点。 程咬金求稳,觉得郭孝恪这方面略为欠缺; 李世积求忠,因为西域之地,实在太遥远,而郭孝恪的忠诚是考验过的。 兵部郎中辜正出班:“臣于近日,清理兵部所辖武散官,对一些武散官经营,颇觉疑惑。朝中亦有令,工、商之家不得预于士,食禄之人不得夺下人之利,此相悖也。” 辜正这个人,本名林正,贞观八年中进士,曾任江南道观察使,今年的大旱中,辜正先斩后奏,开仓赈济,令一些豪强乘势兼并田地的打算落空。 于是,豪强的构陷闻达于朝,皇帝暴怒之下,林正下狱,万民辞上于朝廷,李世民才知道其冤枉。 辞,在这里是指一种呈文,通常适用于平民上书。 于是,李世民赐姓以示歉意。 无辜入狱,那就姓辜好了,上古下辛,也有辛苦之意嘛。 于是,辜正成了日后江南道建昌(南昌)辜姓的始祖。 好官是没错,不代表好官不能求升迁,有意向东宫靠拢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且他奏事,也不单独针对个人。 朝堂上热闹起来了。 “兵部郎中这话不对吧,我记得,朝中的文武散官,没有经营工、商的吧?” 殿中侍御史赵仁本开口:“下官记得,定远将军范老石,似乎经营着范氏木器作坊吧?” 图穷匕见。 范铮倒没想到,居然是御史台的人在背后捅一枪。 范铮出班:“说来惭愧,家父一直偏爱手艺,不登大雅之堂,定远将军之衔,着实愧受了,请陛下收回。” 赵仁本愕然。 这剧本不对呀! 范铮不应该挣扎一把,努力狡辩吗?为什么直接弃官了? 真要有取舍的话,难道不应该弃作坊? “另外,臣也经营着酒坊,确实不应再为朝廷命官,特请辞官。” 范铮的话,让李世民眸子一缩。 对范老石的忌惮,倒消除了不少,真要免其武散官也无所谓了。 可范铮的酒坊,那是什么酒! 那是能让受伤将士多存活下来的希望,那是能减少抚恤的宝贝! 李世民的目光,转投卢国公程咬金。 程咬金心领神会地跳了出来:“照此说来,老程的婆娘崔氏,也经营着一些买卖。哎呀,原来老程也不配为大唐的官呐!” 一指长孙无忌,程咬金叫嚣:“还有你!你也不配!别以为老程不知道你在平康坊开了楼子!老程去那楼子里喝过酒!” “你,你家在东市卖牲口!你家在西市卖琉璃!” 程咬金一路揭短。 照这么一搞,好嘛,满朝臣子,至少得四成辞官了。 别说什么挂名奴仆,程咬金犀利着呢。 赵仁本手足无措,不知道怎么收场。 治书侍御史马周叹了口气,出班启奏:“赵仁本妄言,臣以为当罚俸,以儆效尤。” 没法,赵仁本平日极为勤勉,御史台远行的苦差事,他都甘之如饴。 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非要跳出来针对范铮,但,能救救一把吧! 马周的才华,皇帝与宰辅都极为欣赏,他出面,颜面是要给一些的。 “看在治书侍御史面上,且罚俸一年。若再有此私心杂念,莫怪朝中无情。” 第237章 这就是世情 民部侍郎高履行,将范铮请过衙。 “咋,甄邦这屁娃儿闯祸了?”范铮饶有兴趣地问。 “臭舅父,不许这么说我!”甄邦从旁边的公房里伸出脑袋,微带恼意。 “甄邦少年活泼,无须介怀,所有公事他都学了一遍,多数能自行处理了。” 消瘦的民部侍郎、范阳开国郡公卢承庆捋着山羊须轻笑。 卢承庆出身范阳卢氏,始祖东汉卢植,阿耶卢赤松原为河东县令,高祖起兵即率县来投,被封范阳郡公,卢承庆不过是承嗣而已。 面容俊朗、博学多才、出身高 博学多才的佐证,是李世民一时兴起,问起历代人口数目,其他人不知如何回答,卢承庆已经张口,从夏、商、周,到北魏、北周、隋朝,人口数目都娓娓道来。 这就是高 没办法,知识的垄断才是最大的垄断。 各部的侍郎都是二人,自然有职司大小之分,高履行这个新嫩的民部侍郎,当然是卢承庆这个侍郎带一程了。 茶汤奉上,卢承庆开口:“本官也不与华容开国县男绕弯子,直言相告,民部四司,共有书令史一百一十一人,今年本官拟从国子监算学募十名书令史,从敦化坊学募十名优异的学生。” 范铮微微颔首,看来甄邦还是给民部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嘛。 至于坊学生的年龄,有甄邦等先例,自然不是问题。 不过嘛,后来者就别指望如甄邦兄弟一般,可以跃过流外官的等级了。 原先的书令史,也不用担心他们的出路,朝廷的衙门多着呢。 范铮回答:“国子监那头,得孔祭酒安排,下官只能保证敦化坊学这头。提个小小的建议,最好是让甄邦管束他的同窗。” 按说,安排书令史的事,虽然是侍郎就足够了,可超出常规途径的招募,还是应该由尚书许可的。 偏偏范铮知道,民部尚书、莒国公唐俭,根本无心政事,不是看书,就是与人手谈。 自隋唐起,纵横各十七道棋路的棋盘,正式变更为十九道,从此定型。 李世民是博弈高手,唐俭也是对弈名人,时不时能让李世民吃瘪,自灭突厥后唐俭就沉醉于此道,官复原职后更极少理事。 唐俭这种行为,看怎么说,美化一点叫培育后进,难听一点叫不留意职务。 而且,御史台已经收到了一个消息,唐俭托盐州刺史张臣合为他私人采买羊。 事情可大可小,全看某人意愿。 所以,卢承庆的大包大揽,并没有逾越职司,纯粹是唐俭放权所致。 卢承庆摆手:“不只是民部要人,司农寺同样要十人。另外,范阳卢氏在长安的铺子,也需要十名……” 当然,坊学生不是一拿来就能直接使用的,得让他们有适应、学习过程。 珠算的技能,加上《基础会计》,并不是百试百灵的灵丹妙药,甄邦入民部之后,学习了好久才适应民部的需求,回坊学时也特意给同窗说了一下。 但是,基础好,就是最大的优势。 事,是好事,但在国丧期间,一定要注意情绪,免得去哪个山旮旯改造。 —— 糜斐看着大讲堂里空了一半的位置,有点欣慰,又有点失落。 哎,以后再也见不到一百五十三人一班的盛况咯! 范铮已经提了一嘴,以后尽量以五十人为一班,免得人太多,不好带。 巫桑的改变,是极让人惊讶的,这个腼腆的妹娃子,现在祈使句使得溜溜溜,教训起陈利俭他们那叫一个顺畅,偏偏无人敢回嘴。 “手长了有什么用”之类恶毒的语言,是绝对不允许出现在敦化坊学的,说这话的人,不配为人师表。 但是,谁调皮捣蛋了,巫桑该骂骂,戒尺打手心也不留情,小皮猴子们居然还服服帖帖了。 各衙门、各家铺子要人,是由巫桑协助糜斐分配人员的。 僧多粥少,一个分配不公平,会引起强烈反弹的。 好在巫桑对同窗的本事也了如指掌,谁适合哪个衙门,说得未必准确,至少言之有物。 要不是非常时期,坊学生的笑闹,能掀翻新坊学的屋顶。 咳咳,那致命一挖,还是很让人膈应的,虽然好好修复一下也能使用,可敦化坊差这点钱吗? 坊学暂借地一用,敦化坊水泥重新铺设水泥板,树木全部新栽。 这一次,不再种枣树,种柿树! 坊学两年一招生,本坊子弟,因为巫桑她们班已经吸纳了太多适龄人,现在基本稳定在一级有甲乙两个班次就足够了。 可坊学生大规模进衙门,这就让人眼馋了。 “县男,明年安排的招生计划被打乱了。”糜斐举着手中一迭纸张,面上露出幸福的烦恼。“本坊预定甲乙班次,纳新八十四名,可再招收坊外十六名学生。” “可是,你看看,这是录事廖翁的条,要加两名子侄;这是侯莫陈羽的请求,要再给青龙坊三个名额;这是隔壁立政坊的条子,请安置两名学生……” 这一来二去的,不增设丙班都不够使了。 对于一个山长来说,坊学的规模自然是越大越好。 可从敦化坊的角度考虑,招外坊学生本不过是人情,扩大化会额外增加敦化坊的靡费。 “立政坊,可新鲜了。”范铮微微撇嘴。 “还不是铁小壮娶了立政坊的婆娘?要不然,立政坊的人,本山长想让他走人的。”糜斐咬牙切齿。 不用说,当年糜斐跟立政坊那边,肯定是有过节的。 可这就是世情啊! 即便两坊摩擦再多,终须缓和,总不能时时两坊抡着枣木棍拼斗。 生活才是 如果敦化坊一如既往地穷困潦倒,立政坊还会欺过来,这就是现实。 “外坊的人,算盘、笔墨、纸张的靡费、束修,明明白白公示出来,接受不了就回见。” 范铮倒没客气。 “束修那东西,你们自己当福利就是,不用上交坊里。” 陆甲生补了一句。 甲乙丙三个班,坊学才三名先生,显然是不够用的。 这又是糜斐的福利了,他可以向当年待他友善的同窗伸出援手了。 第238章 奶兄弟 敦化坊,定远将军府。 垂门处,范百里跌跌撞撞地走过来,姿势有点笨拙,神情有点懊恼,仿佛很郁闷为什么还不能自如地掌握平衡。 “吧唧”一声,范百里摔到地上,小嘴咧了咧。 元鸾立刻心疼了,要冲过去抱他。 隔辈亲,是真亲,范铮记忆里,自己好像没得过这待遇。 范铮拦住了元鸾:“阿娘,由着他。你也不想,你的孙儿一辈子只能被抱着走路,有腿却堪比残疾吧?” “长安县就有那么一家,心疼娃儿,见不得娃儿跌倒,于是抱着他不让走路。结果,十六岁了,天天乘舆、靠人背,成了双腿健全的废人。” 故事,当然是范铮杜撰的,道理却很真。 元鸾满满心疼,俯下身子,伸出手掌:“范百里,来,牵阿婆的手,我们走。” 哼,不让抱,还不能牵么? 范百里起身,咿咿呀呀地说了两声,跌跌撞撞地走向范铮。 娃儿的身体相对柔软,正常的跌倒,其实没大人想像中的痛。 范百里就是觉得委屈而已。 元鸾诧异了:“小小的人儿,还怪有志气的!” 范百里猛地撞入范铮怀中,露出笑容叫了一声“耶”。 范铮轻声答应,抱着范百里轻轻摇摆。 杜笙霞吃味了:“这个小没良心的,阿娘天天带着你,伱都不先叫阿娘。” 范百里牵着范铮的手,走到杜笙霞面前,小手抚摸着杜笙霞的面颊,咿咿呀呀的,似乎叫她别生气。 “好,阿娘不生气,以后你得多叫阿娘。”杜笙霞牵着范百里的另一只手。 一家三口沐浴着夕阳余晖,慢慢向抄手游廊走去。 诶,好像哪里不对? 元鸾双手叉腰,柳眉倒竖,一字一句喝道:“范铮!” 范铮一把抱起范百里,往正房跑去:“快跑,你阿婆生气了!” 范百里眉开眼笑地拍手。 “跑!” 又能多说一个字了。 饭桌上,荤素齐全,唯有酒坛让范铮皱紧了眉头。 “阿耶,你要犯禁吗?”范铮的面容绷了起来。 “喝点,怎么了?”范老石漫不经心地回答。 “挺好的,我们一家老少发配去边州更好。”范铮挑眉。“国丧期间饮酒作乐,多大的颜面呐!就是去边州牧羊也值了。” “嗯?” 元鸾劈手夺过酒坛,将它束之高阁。 范老石悻悻作罢,面色却不怎么好看。 皇帝没了婆娘,还有几十个妾嘛,咋就不许人喝两口了呢,他不讲道理嘛! 范铮摇头,这是飘了啊! “朝堂上,兵部司、殿中侍御史轮番出手,弹劾阿耶开的范氏木器作坊。” 范老石摆手:“最多耶耶不当这劳什子将军!” 元鸾直接拧住了范老石的耳朵,面带煞气:“这是你一个人的事吗?他们并不认识你,为什么要针对你,用你这石头脑壳想想行吧?人家的目的,是我们家大郎!” “这叫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范老石倒没读什么书,可鸿门宴的戏还是听过的,闻言面色一变。 别看一家人时不时会斗气,可真遇上事,范老石还是得赤膊上阵的。 “范百里他阿沄,明天起,你们就不用过来了。” 范老石的酒瘾,就是乳娘的汉子勾起来的。 不管是有心还是无意,范老石冒不起这个险,宁可明天从坊内再找厨子。 范百里,要么断奶,要么跟小驴子当奶兄弟。 家里的牲畜群已经发展壮大,四匹挽马、大小五头驴子。 咳咳,看小叫驴那风骚模样,保不齐啥时候家里会增添新品种? 毕竟,铁小壮送的两匹挽马,它就是敦马啊! 陆甲生闻讯嘿嘿一笑:“看吧,还是本坊的人知根知底,不敢轻易胡来。” 坊正出手,安排人给华容开国县男当庶仆,在定远将军府为庖厨。 话听上去有些奇怪,敦化坊的人却都懂,刨除一些壮劳力与根本不懂厨艺的、人品不太可靠的,自愿前来、且能胜任的居然有五人之多。 虽然厨艺不如樊大娘吧,至少不会比苦贞贞差多少。 范铮挑了两名为府中大厨,保证有个替换。 中校署监事铁大壮再挑了两名,侍候他家婆娘苦贞贞与儿媳高月娥。 从九品下职事官同样有庶仆二名,父子一合计,就是四名的份额。 庶仆的名称,有能力的人或许会嫌弃,对那些普通百姓而言,这就是个香饽饽好吧? 挣多挣少且不说,去坊、县办事便利也不谈,一日三餐都有着落好吧! 即便是敦化坊日子渐渐好过起来,依旧有不少人维持一日两餐的旧习惯,舍不得多吃一点呢。 —— 秋意浓。 范铮在坊学一角,持着巫闷山制作的铅笔,在纸上写写画画。 一手臭字的救星来了,硬笔字就是比毛笔字好写,虽然写出来没有多美观,至少工整之意是有了。 铅笔这东西,其实并不复杂,研磨筛选过的石墨粉加少量粘土,以模具挤压成型,阴干之后,未变形的烧结,再包上泡木为壳。 巫闷山心情好了,连铅笔的外壳都用了七叶树、泡桐树、栓皮栎三种材料试制。 七叶树是本土原产树种,药用、景观,寺庙里很喜欢栽种,木材质地轻,可用来造纸、雕刻、制作家具及工艺品; 泡桐树,有资料说是东南亚原产,但在中国的历史也很悠久了,《尔雅》里称为荣桐木,质轻而韧; 栓皮栎是本土原生树种,木质结构略粗,材质坚硬,可树皮却细软有弹性。 “练字识字还不错。”糜斐与郦正义评价。 他们教出来的坊学生能批量入官衙了,虽说很多是流外官、吏,也多仰仗范铮的算盘之能,可他俩的名声的鹊起了,在圈子里说话,腰板也直了。 范铮掏出一块指节大小的东西,在纸上擦了擦,刚刚留下的字迹全部消失了。 郦正义两眼放光:“好东西!如此一来,娃儿们可以重复使用纸张,可以省下好多钱!叫啥名称?” 范铮淡淡回应:“橡皮擦。” 不管啥天,橡皮擦与铅笔都配,配一脸。 铅笔用多,对练毛笔字当然有那么一点点影响,可坊学教出来学生就不是奔着科举去的,无所谓了。 第239章 蒋乾 敦化坊学还是招募了两名先生。 据说,是山长糜斐的故友。 一个叫蒋乾,而立已过,鼠目鼠须,虽一脸正色,却掩不住浓浓的猥琐之意,据说善于开蒙; 一个叫毋(wu)坤,年龄相同,容貌平平无奇,擅长四书五经。 赶上坊学生全部配备铅笔、橡皮擦之际,两位新到的先生难免好奇心起,细细打量了一番,却也识时务地闭嘴不问。 学生的使用与发放,由山长糜斐负责,但来源,却没人说出来。 用铅笔却也不是没有弊端的,基本上,每一名学生都得配备一把比解手刀还小的刀子,用以削铅笔,可万一持刀子打闹呢? 糜斐只能弃了教学,终日来回巡视,并严加警告,谁动刀子伤了人,不管有意无意,一律逐出坊学。 高压策略,让坊学生克制住蠢蠢欲动的念头。 “哎呀,山长这敦化坊,可真是出人意料,本以为应是一百零八坊之末,可如今看来,除了地势略偏、人口略有不足外,起码也是个中等了。”蒋乾赞叹。 “其实人口也不算末等,立国之初,多数坊中分配的人口是相近的,不过是后来迁入、寄居、商贾等因素,渐渐拉大了各坊差异而已。”毋坤并不太赞同蒋乾的意见。 或许是因为名字的天然对立,二人的意见,罕有一致的时候。 他俩这组合,不去工地都浪费人才了。 蒋乾好奇:“听闻坊学内,本坊子弟是不收取束修、笔墨纸砚靡费的,这可是独树一帜啊!怎么做到的?” 毋坤挤兑:“怎么,你是想学坊中挣钱呐?” 糜斐颔首:“当初,华容开国县男为坊正,家境还算不错,折腾了一点牙香,去寺庙外贩得收益,供子弟开蒙嘛。” 这在周边几个坊,是人尽皆知的事,犯不上隐瞒。 而且,制作牙香也不是什么高深的技艺,配方也并非秘而不宣的宝贝,关键是你售到哪里而已。 同样一炷香,卖给东市的商贾,与到寺、观门口贩卖,或与直接由寺、观售出,利益是天差地别的。 没有垄断的技术,渠道就至关重要了。 毋坤挑眉:“可后来,不是听说大兴善寺寺主换人了,与敦化坊的关系也不好了?” 蒋乾冷嘲热讽:“孤陋寡闻。” 糜斐吐了口冷气:“没了比丘,不还有道士么?拉对面玄都观贩呗,道家天尊也要受香火的嘛。” 至于里面的细节,别问糜斐,他也不知道。 巫桑打量了两位同事一眼,简单见礼,便自入讲堂,手执戒尺,看着陈利俭他们练指法。 虽然陈利俭他们这一级,未必是走算盘路线,但技多不压身嘛。 最起码,练练手指的灵活性。 蒋乾大为诧异:“这位居然也是先生?我以为是学生啊!” 糜斐点头:“原先是坊学生,得县男算盘衣钵,代县男授业。” 没有说的是,华容开国县男家比较富裕,衣钵好几套。 坊中,坊正陆甲生带着两名坊正,脾气火爆地在十字街骂娘:“让你们各家把摆外头的东西收一收,好好说不会听啊!” 实际上,这几天陆甲生一直在坊学附近盯着。 新到的先生,是否会如郦正义一般可靠,谁也不知道。 反正,陆甲生是看到,蒋乾有几次有意无意地踱到兽炭作坊范围外。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当初麻山是怎么被弄走的,国子丞姬宁如又是如何出长安的,陆甲生可心头有数。 万年县司法佐木非宏也很有眼色,给敦化坊多次讲解《贞观律》,让陆甲生长进了许多。 所有在作坊做事的坊民,每人签了一份郦正义按律令拟下的契约,经过木非宏过目、入县衙加盖法曹印章,并录入卷宗备案。 其中的所有条款,都由郦正义掰开了,细细给坊民解说。 做事不注意,造成了损失,只是由作坊处罚,不是什么大事。 但是,泄密这一条,谁要沾上了,一辈子翻不了身。 —— 坊学生新到各个衙门,范铮都去看了一遍,连东市内的卢氏铺子也逐一查验。 童工是给伱们使了,不听话的时候,该收拾收拾,可别给我使坏。 因为这帮坊学生,开坊门后从来见不到的载客马车,专门开通了敦化坊路线,确保每天有两辆马车接送。 靡费自然是要给的,便利是实实在在的,为此范铮还特意谢了治书侍御史韦悰。 长安的车马、装卸,韦曲不说尽数掌握,三成以上的份子是有的,安排便利也只是韦悰随口给韦思言说了一声,权当是为韦思言起初的任性胡为赔罪了。 韦悰自身是无惧范铮的,甚至整个韦曲都无惧范铮,可谁敢小觑一个二十六岁的侍御史? 年青,便有无限可能。 这还是靠着自己,从不文不武的路径杀出来的! 这样的人,交好才是上策。 韦曲能在长安脚下发展壮大,不是凭盛气凌人,而是广交四方客! “日后,韦曲的小辈有任性之处,你且海涵,交由我处理便是。”韦悰态度和蔼。 范铮叉手:“长者命,自当遵从。” 一句话,人家的诚意展示到位了,你怎么也得给情面。 再说,当初韦思言之事,虽然给敦化坊造成一些麻烦,终究是化解了。 不是因为韦思言,敦化坊也不至于自己开那么多作坊。 所以,要不要矫情地说一声:感谢苦难? 韦悰推过来一碗茶汤:“从现在起,你敦化坊也算是朝堂这一盘大棋中的一片棋子了。” 范铮很快反应过来:“所以,是活棋还是死棋,看我的?” 围棋这东西,在唐朝受众广泛,即便是穷人也不乏爱好者,唐玄宗时期的国手王积薪就是个平民出身。 故而,范铮能接话,并不突兀。 韦悰应道:“恕我直言,就目前敦化坊的实力,只能算假眼,只有寻到强援,才能成为真眼,变成活棋。” 话虽不中听,却很真实。 只可惜,风暴临近,敦化坊的时间不太够,连跳上岸的机会都没有呀。 第240章 失窃 铅笔这东西,范铮用起来还是觉得失格。 哎,蓄墨胆钢笔何时能够问世? 满带遗憾的华容开国县男,挺着微微有迹象的小肚腩,到坊学内走了一遍。 糜斐在各个班次来回巡视,一次又一次地告诫持小刀玩耍的学生,竹鞭轻舞,几番作势欲打。 哎,这也没办法,每一次进步,肯定有其弊端相随,且有人固执地认为是洪水猛兽。 就算是后世的计算机,够进步了吧,依旧有人信奉雷电法王。 要让谁出点好歹,口诛笔伐立刻来了,好处视而不见,弊端无限扩大,甚至视为地狱恶魔,不生生弄死新物件不满意那种。 蒋乾与毋坤的授课,只能用中规中矩来形容,反正敦化坊学也不奔着科举去,无所谓了。 巫桑神采飞扬,逐一指点着陈利俭他们调整指法,顺带小戒尺打了分心的陈利俭手心,倒没多用力。 咦,祈使句用多了,竟能让人如此自信? 课毕,娃儿们在坊学院子里撒野,遛马逗驴,倒水灌蚁穴,总有一些乐趣让范铮微微摇头。 “拜见县男。” 陈利俭倒是个懂规矩的,撒欢之前还来见礼。 “舅父”的称谓,只停留在 “能跟上不?”范铮随意问询。 陈利俭面上洋溢着一丝自信:“至少能在中上。” 范铮扬眉:“不错,没让你阿耶白费一番心思。去玩吧!” 巫桑走了过来,微微一礼:“舅父,随我去公房,阿耶给你做了个小礼物哩。” 公房,是一个大通间,从山长到先生,各据一方,互不干扰,却又相互可以看到。 巫闷山那粗胚,还有点小心计呢,为范铮制造的小物件,让巫桑送上,显然是让自家妹娃子留个好印象,以巩固并不是无可替代的先生之位。 虽然巫闷山不读书,却也知道,巫桑的先生之位,她的多半同窗都有资格觊觎。 巴结范铮是必然的,因为巫桑与甄行的关系,巴结也必须是光明正大、投其所好的,他也只会那点手艺嘛。 “阿耶用四寸五分、尾指粗细的竹管,精心为舅父磨了一支笔,笔尖锋利、笔舌如马耳……”巫桑现出几分骄傲。 这东西,我阿耶做的! 只有我阿耶能做! 范铮听着很耳熟,仔细一想,不由恍然大悟,这不就是钢笔的雏形么? 咦,居然在大唐就能见证此物诞生了么? 拉开抽屉,巫桑面色胀红,发出了愤怒的叫声:“谁拿了我的笔!” 阿耶精心磨成的笔啊! 即便不是什么值钱物件,那也是家人的心意! 范铮安慰巫桑:“莫气,估计是谁顽劣,拿去耍了,让你阿耶再帮我弄一个就好。” 糜斐惊讶地走过来,细细问了一遍,知道只失了竹管笔,松了口气。 “待我细细询问师生,伱莫声张。嗯,让你阿耶来,给每一张桌子的抽屉加锁扣、锁头。” 毋坤无声无息地拉开自己的抽屉,似乎在向糜斐证明清白。 郦正义不屑地翻着白眼,他不需要通过这手段证明自己。 好在东西只是竹管而已,价值不是太高。 但是,让巫桑气了一整天,直到甄行下衙回来,费了好大劲才哄好。 范铮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和这物件的缘分,竟是一言难尽。 —— 皇后的灵柩,终于出长安了。 国子司业朱子奢,在灵柩前吟唱着自作的《文德皇后挽歌》,以为前导。 “神京背紫陌,缟驷结行辀。北去横桥道,西分清渭流。寒光向垄没,霜气入松楸。今日泉台路,非是濯龙游。” 李治在后方涕泗横流,晋阳公主与衡山公主悲伤得不能自已。 衡山公主就是长孙皇后的幼女,说到她,就体现了李世民不太恪守各类规矩的一面。 依制,皇子、皇兄弟、皇女、皇姊妹,凡名山、大川及畿内县皆不得以封。 衡山好歹在五岳里,封这名号明显的不守制。 新任宗正卿李百药亦作《文德皇后挽歌》为和:“裴回两仪殿,怅望九成台。玉辇终辞宴,瑶筐遂不开。野旷阴风积,川长思鸟来。寒山寂已暮,虞殡有馀哀。” 陵为昭陵,位于醴泉县九嵕(zong)山,距长安一百五十里,位置西北。 《全唐文》中,许敬宗拟《定宗庙乐议》:“……文德皇后庙乐请奏光大之舞;七庙登歌请每室列奏。” 颜师古拟《定宗庙乐议》:“文德皇后厚德载物,凝辉丽天。《易》曰:‘含宏光大,品物咸亨。’言坤道至静,柔顺利贞,资生庶类,皆畅达也。庙乐请奏光大之舞。” 皇帝令终南山高僧道宣律师,为文德皇后造供养经,至后世尚存。 道宣律师还开创了中国南山律宗,精研《四分律》,名声甚至都传到了西域。 这也是国子司业朱子奢的最后一次登场,自昭陵归来,这位历经两朝宦海的老臣卒了。 百官除服,民间婚姻恢复,酒乐从旧例。 更直接一点说,从现在开始,喜怒哀乐总归可以正常表现了。 朝堂上也松懈了许多。 “秘书省着作郎臣仉(zhǎng)熊,启奏陛下,臣近日夜得神授,研制新笔一管,愿献与陛下,为贞观文治之贺。” 范铮当场就震惊了。 不对,疑邻盗斧要不得,万一人家真的自己研发了呢? 竹笔献到御前,李世民得意洋洋地让张阿难端给群臣看。 哼哼,朕的文治,没得说吧? 范铮认真看了几遍,四寸五分,尾指粗细,与巫桑说的没差别。 可惜,没有证据啊! 要眼睁睁吃这哑巴亏吗? 民部侍郎、范阳开国郡公卢承庆哈哈大笑:“想不到秘书省竟有如许不学无术之辈!” 石破天惊。 李世民的脸色,瞬间变了。 别人这么说,他还可以当妄言,可卢承庆不一样! 世家的传承,是外人无法企及的,特别是学识。 你永远不知道,他能从哪里捞出一本孤本来打脸。 “文字一道,载体一直在变,书写工具也在变。商甲骨文、周金文,因为载体,故只能以刻画;春秋战国、秦汉,竹简之道大兴,毛笔、竹笔同起,甚至竹笔一道更甚。” 第241章 博闻广识 至少在后世发掘的西汉凉州张掖堡遗址里,有竹笔的实物存在,被命名为双瓣合尖竹管笔。 宋朝马永卿《嬾(同懒)真子》卷一:古笔多以竹,如今木匠所用木斗竹笔,故字从竹;又或以毛,但能染墨成字,即谓之笔。 硬笔的材质,还有芦苇、竹批、红柳,可谓五八门。 其它材质,吸墨的效果略逊于竹管笔。 “于竹简的书写而言,硬笔比软笔更便捷。”卢承庆滔滔不绝,却又言之有理,让人不得不信服。“软笔字迹优美,硬笔快捷方便,各有千秋。” 仉熊胀红了脸,不服气地辩驳:“既然如此,为何现在没有硬笔的存在?” 卢承庆摇头:“所以才说你不学无术啊!载体从竹简变更为纸张,硬笔的缺陷就比较突出了,容易挂纸,用力大一点,动不动就是一个窟窿眼,只能渐渐沦为配角。” “但是,谁告诉,现在就没有硬笔的存在了?沙州最近两年上呈民部的文牒,本官细看了一下,近半为硬笔所书。” “度支郎中,取你司沙州文牒甲字xx号……来,给各位宰辅开开眼界。” 秘书少监颜师古叹息:“吏部司日后任用官员,当审慎一些。” 话很文雅,直白的说就是,别什么歪瓜裂枣都往秘书省塞,丢人! 就算你想冒功吧,麻烦事先打听清楚。 卢承庆的博闻广识真不是吹的,记性一等一,连卷宗号都一字不差,度支司的文牒奉于殿中,任宰辅们观看。 程咬金看一眼文牒,“啧啧”两声,转头看向仉熊,眼中满是怜悯。 吴黑闼实在看不下去了:“伱个响马,你是武将,又不是文官,看个什么鬼?” 程咬金一腆肚子:“难道你就不是响马?老程虽是武将,内秀!” 满殿的哄笑声。 程咬金不满地嘀咕:“本来就是嘛!来,华容开国县男,你说说,老程是不是内秀?” 范铮缓缓摇头:“卢国公哪是内秀啊!就一个字:秀!” 程咬金得意洋洋地笑了。 硬笔与软笔的书写方式迥异,别说程咬金不是真正的草莽出身,就是真不通文墨,也能够分辨出其中的差别,仉熊的夜梦就成了真正的鬼话。 范铮暗暗庆幸,自己从来没想到拿这些东西邀功,要不然,啥时候像仉熊一般撞得鼻青脸肿都不知道。 李世民微微奇怪:“为何沙州之地,会依旧用硬笔?” 卢承庆应对如流:“沙州处于边远地带,纸笔之物难得,自制也不易,索性依旧用硬笔,倒也减少纸笔耗费。就连沙州的寺庙,都有用硬笔抄佛经的。” 敦煌文书有两万多页的硬笔书写内容,含佛经、文学、书信,可为卢承庆之佐证。 其中还有西夏时期的硬笔文书,可见硬笔到宋朝并未完全消失。 这一下,再无人能辩驳了,卢承庆用他丰富的知识储备,镇压得仉熊无话可说。 神授,成了一个大笑话。 李世民虽然不言不语,仉熊的未来却已经定下了。 秘书省,他是再也呆不下去了。 同日,从七品上殿中侍御史张行成,右迁正五品上门下省给事中,这一步跨度比较大。 但范铮并不意外,毕竟人家的才学、资历、风骨都足够。 就是填补张行成位置的人,比较出人意料,原正八品下栎阳县丞刘仁轨。 就连监察御史李义府,都得以本官辅佐晋王。 变化是真的大啊!—— 敦化坊,定远将军府。 游廊处,甄行咬牙切齿:“舅父,定不能吃这哑巴亏!” 范铮吐了口气:“没有证据,你什么也做不了。再说,你就笃定是他?” 须知,人不可貌相。 巫闷山堆笑,带着巫亹、巫桑进了垂门,见到甄行,笑容顿敛,一声冷哼。 总算他能及时反应过来,双手捧着小小双瓣合尖竹管笔奉到范铮面前。 “县男,前番是小人疏忽了,现特意重新打磨了一支,以便县男使用。” 范铮笑眯眯地接过竹管笔,试了试份量,确实比鹅毛笔称手很多。 “有心了,一起用膳。”范铮旋了两下竹管笔。“大掌柜,这笔是你自己研制的?” 巫闷山见范铮是真的喜欢,不由眉开眼笑:“哪能啊!小人就会照东家吩咐做事,没心思琢磨这个。就是两个月前,有沙州商贾要采买作坊的直棂窗,闲谈中听他说起过,想着县男毛笔用得不顺手,特意试了试。” 难怪呢! 范铮就说嘛,巫闷山怎么突然自主研究起来。 巫闷山挠头:“就是……容易写破纸。” 这是硬笔不能占据主导地位的原因,怪不得任何人。 至于破纸的问题,其实也不是太难,造质量过硬的纸就完了呗。 范铮想了想:“大掌柜,能不能在这笔管上头,加个短圆筒,存储一些墨汁,圆筒内可调节,保证不用的时候不跑墨汁,用的时候可以自由控制出墨量?” 巫闷山还不太理解范铮的话,范百里骑在范老石颈上,嬉笑着过来。 范老石一脸不屑:“瓜皮!让你跟我学点手艺,成天推三阻四,连这都不知道!这叫单橐(tuo),最古老的鼓风器!” 一手执着小裘的元鸾补刀:“《道经》载:天地之间,其犹橐龠(yuè)乎?” 实锤了,这耶娘是亲生的,扎心呐! 范老石之所以知道,不是他有什么学问,而是范氏木器作坊制作过不少单橐、排橐。 双动活塞式风箱,据传是唐宋时期发明的,也不知道现在有没有问世。 活塞这种装置,老祖宗也有提前研究,结果后人不争气,外番将同类型的东西发扬光大了。 元鸾,那是真读了书的,至少比学问稀松的范铮强多了。 范铮引巫闷山入厅堂,甄行已经眉开眼笑地与巫桑并肩,细细说着在御史台的趣事。 也仅限于趣事,许多公事是不宜与外人道,甚至连娘子都不知道郎君的职司都有。 巫闷山回头瞅了一眼,又气又无奈。 虽然他也知道,自家的妹娃子,基本是非甄行不嫁了,可就是看着堵心。 第242章 再见波颇 胜光寺,肇始于西周,建寺于北魏。 不必急于骂人,说西周而不说上周,是因为据县志及民间传说,此地最早是周武王为子吴王修建的吴王宫,脚下的什王村原名吴王村。 寺踞眉坞岭,南依终南群山,北望渭水之滨,建筑气势恢宏,庄严肃穆,松柏苍翠,殿堂齐全,碑林满座,晨钟暮鼓,香烟缭绕。 公元386年,中华大地的八个国度,有十三位皇帝先后在位。 胜光禅师于此时,在此地定居、修建殿堂,然后从西域迎来墨玉弥陀佛像,并与云游的达摩禅师谈经论道,其圆寂后,弟子将寺名定为胜光寺。 胜光寺除了没有在长安城内的便利之外,倒也算一座大寺,并不算太亏待从大兴善寺迁来的波颇、玄谟二禅师。 寺主是不可能给,管纲纪的都维那也不太方便,只有上座一名可以奉送波颇禅师。 经历过起伏跌宕的波颇禅师,连上座都不受,只求一寮房栖身、一钵盂素食果腹,仍旧孜孜不倦地译着《大庄严论》最后三卷。 胜光寺本来还怕波颇不满意,没想到波颇只是醉心译经。 既然如此,待遇可以放宽嘛。 寮房宽敞,桌椅、笔墨纸砚俱全,波颇的弟子玄谟也得以时常照顾他起居,不必常常去做功课。 谁也没想到,几乎足不出户的波颇,也有人拜访,还是个绿袍官员。 “老衲居于胜光寺,居士还是 “禅师是故友,若不得便,范铮也不便扰你。”范铮无奈一笑。 波颇苦笑:“老衲从你身上,已经嗅到了腥风血雨,跟胜光寺真不搭配。” 不需要玄之又玄的洞察力,范铮就是吃这碗饭的,没拿人血蘸蒸饼已经很有职业道德了。 范铮笑道:“幸好手虽难免染血,人却问心无愧。咦?炒茶?” 冲泡茶水的玄谟禅师笑了:“贫僧从后檐摘的野茶,难得再烹制团茶,索性炒了试试。就是铛口太浅,一次炒不了多少。” 波颇道:“老衲倒喜欢这炒茶的清香,就是玄谟还没掌握好火候,难免炒糊一些。阿弥陀佛,出家人不应贪口腹之欲,罪过。” 事实上,炒茶虽盛于明清,在唐朝已现端倪,只不过非主流罢了,有诗为证。 “山僧后檐茶数丛,春来映竹抽新茸。宛然为客振衣起,自傍芳丛摘鹰觜。斯须炒成满室香,便酌砌下金沙水。骤雨松声入鼎来,白云满碗徘徊……” 【唐·刘禹锡《西山兰若试茶歌》】 波颇饮了一碗茶水,眼中微带笑意:“居士前来,应当与我佛有缘。” 范铮笑道:“开元通宝的元,以及孽缘的缘。” 波颇轻轻吐了口气:“玄谟,去将寺主请来。” 孽缘是真的孽,范铮此行,有右武卫翊府右郎将鲜于匡济率一团翊卫相随,轻取鄠县衙门,拿下了县尉游文芝。 按常理,拿下一个正九品下县尉,是不需要出去一个团的,可谁让朝廷收到的密奏里,揭露了游文芝勾结弥勒教的消息呢? 平民入了弥勒教,九成可能是流徙三千里,官员涉及弥勒教,则几无幸理。 弥勒教那种极端的杀人教义,哪个皇帝也容忍不了的。 寺主明凡合什行礼:“阿弥陀佛,贫僧明凡,见过华容开国县男、侍御史。” 玄谟有些惊讶,这才几年不见,当初的小坊正都封爵了! 真有种“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的错觉。 范铮受了这一礼,然后才叉手还礼:“本官亲临胜光寺,一为访友,二为公务。贵寺比丘元贞,是为犯官游文芝舅兄,亦为其同党,须锁拿回长安,望寺主行个方便。” 明凡的嘴角直抽。 呵呵,三百真刀真枪的右卫翊卫在寺门前,敢不行方便么? 不要以为寺中有护法武僧,就可以有恃无恐了,信不信翊卫以一当十? 对付军纪涣散的散兵游勇、到处讨生活的山贼,武僧还是管用的,可对上大唐久经沙场的骄兵悍将么,明显是不够看的。 “阿弥陀佛,元贞已经是方外之人,应该不会再触及律令了吧?”胜光寺都维那匆匆赶了过来,为元贞辩解。 倒不是有私,主要是寺中比丘僧被朝廷兵马捉拿,它坏名声啊! 范铮续茶,慢慢品了一口:“胜光寺若有意庇护弥勒教,本官也无话可说。” 明凡匆匆摆手:“不,侍御史请稍候,贫僧自去拿人!” 弥勒教的名头,在此时就是没洗的马子,谁沾上谁骚臭。 —— 长安,御史台。 御史大夫李乾佑,把甄行他们全部赶出公房,对范铮说:“弥勒教的事,不好收场,估计还得死不少人,你能避且避了。” 范铮苦笑:“要说御史台里,避不开弥勒教的,只有下官与李义府了吧。” 李乾佑愣了一下,才想起原壁州刺史余春仁。 “既然如此,且审吧,谨防刘氏之人。”李乾佑指点迷津。 贞观元年,义安王李孝常、右武卫将军刘德裕等反,伏诛; 刘文静追复官爵,儿子刘树艺、刘树义心怨阿耶被高祖冤杀,谋反,伏诛。 看似风牛马不相及的案例,其实还是有共同点的。 都姓刘,罪名都比较含糊,神奇的是魏征等人还都没有拼命劝谏。 冤肯定是不冤的,只是因为一些特殊原因,处理从重了。 北魏永平二年(509),泾州沙门刘慧汪聚众反; 北魏永平三年(510),秦州沙门刘光秀谋反; 北魏延昌三年(514),幽州沙门刘僧绍聚众反; 北魏延昌四年(515),冀州沙门法庆聚众反; 北魏熙平元年(516),月光童子刘景晖谋反事件; 北魏孝昌元年(525),稽胡领袖刘蠡升在云阳谷称天子,改元神嘉,一直坚持到535年。 注意到共同点了吗? 佛门不问姓,道门不言寿。 虽然多数是沙门,他们却死活不脱“刘”姓。 没人能保证他们真的姓刘,却至少说明,刘氏在前面几个朝代的造反浪潮里,有一席之地。 这也可以解释了为什么打窦建德时摧枯拉朽,打刘黑闼时异常艰难的情况。 第243章 刘公子 审讯什么的,是李义府的最爱。 现在的李义府,多少还有底线、还有节操的,至少不会对明显无辜的人施刑。 玉女登梯一使,贞节烈女得跪。 游文艺不过是个县尉,一个信了邪的小官而已,痛苦能让他马上忘记信奉的神佛。 更何况,游文艺并不是什么虔诚信徒,谈不上什么意志力,盘长一句“弃尸于市”直接把他吓哭了,直让李义府鄙夷。 哎,还想着你多坚持一下,本官好练练手艺呢。 其他人,也就元贞硬气一点,多支撑了一个刑罚。 很快,李义府就得意洋洋地找范铮了。 “下官审讯,立马水落石出,这是和尚的脑壳——没法(发)。他说的假话,就是纸糊的灯笼——一戳就穿。”李义府吃着茶汤,眉眼都在兴奋地跳动。“交待出一个北海郡的人,哦,本朝是青州了。格老子,说是叫刘公子的。” “听说刘公子的身份还不低,搞什么弥勒教,真是肚脐眼打屁——妖(腰)气,铁匠死了不闭眼——欠锤!” 李义府越来越放飞自我,剑南道歇后语一套紧跟一套,听上去怪有趣的。 就是刘公子这一条线,还得继续跟下去,不清不楚说个青州人,哪有那么容易找到的哟,青州可有五万六千三百一十七口人呢。 刘还是一个大姓,除了刘邦家血脉,还有诸多胡人仰慕汉朝的强大而改姓、赐姓的,人口不知凡几。 倒是“公子”一称,稍微泄露了一线天机。 毕竟此时的公子可不是泛称,达不到一定家世,妄称公子是要遭人耻笑的,君不见尚无人称呼范铮“公子”? 北海,姓刘,身世还相当不错,虽然也还有数十个目标待筛选,却不是全无头绪。 “下官已经查到,他们通过谶(chèn)语,准备大肆宣扬:海北出天子。” 范铮微笑:“这怕不是游文艺能知道的。” 李义府竖起拇指:“这是元贞招的。嘿嘿,真以为得入弥勒教,就心如铁石了?铲铲!” 这一桩案子,朝中知道的人少之又少,就连三省也只有房玄龄与高士廉知道。 吏部司与兵部司,感觉快疯了。 要他们筛选官员,找青州籍的,五品以上官员,这不累孙儿么? 真以为大唐的官员少吗? 逐一筛选、核对籍贯,甚至要连祖上是青州、后来迁移他处的官员都要查找,无疑是件苦差事。 交待差事的上官,可不会告诉他们为什么,于是只能努力扩大查找范围。 二司的员外郎、主事连抱怨都不敢,只能加快了速度,却连一目十行的本事都不敢使,唯恐有遗漏。 同时右屯卫分出来的屯营,悄然往青州而行,行那查访之事。 —— 平康坊,芳华阁。 阁外朔风呼啸,阁内脚炉处处。 新月眉轻扬,桃眼带煞,琼鼻渗轻汗,娇容半含怒。 美艳的萧二娘,手执双股剑,身着彩绫衣,足蹬绣皮履,剑出如虹,身姿如龙,双腿修长,玲珑凸凹,英姿飒爽。 “彩!” 打赏接二连三。 萧二娘的剑舞,除了赏心悦目,还具有一定的实战能力。 不敢说与久经沙场的府兵、翊卫相提并论,至少在民间,还是能充一下高手的,打一两个游侠儿应该很轻松。 对于武风强盛的大唐来说,这是很正常的事。 但是,这些看客,是真来看剑舞的么? 回答是的,年轻了不是? 看美人舞剑,闻美人娇叱,嗅脂粉之香,观婀娜之姿,岂不快哉? 萧二娘手中的双剑脱手腾空,让看客一阵惊呼,却见萧二娘跃起,稳稳接住双剑,依旧自如挥洒,丝毫不见为难。 收剑、披裘,如男儿般叉手为礼,对打赏视而不见,萧二娘转身下台。 “啊,这股视阿堵物如粪土、不为五斗米折腰的傲劲,本公子喜欢!” 已经有人语无伦次了。 看惯了百依百顺的姑娘,突然见特立独行的萧二娘,顿时让这些梨都激动起来。 那些自称“公子”的,脸上的褶皱,大约能夹死蚊蚋了。 嗯,家中的“公”还在,他们的公子,没毛病。 事实上,平康坊的买卖,多半还是这些“公子”支撑起来的。 府上的“公”太能活,对一些嗣子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也许自己还活不到承嗣那一天呢。 却无人看见,萧二娘换了一身装扮,粉黛轻施,来到芳华阁的一间屋子,脸上再不见煞气与冷漠,素手柔柔执壶,为眼前的青年男子倒上温过的杏村,隐隐有小鸟依人之感。 温酒并不是什么风雅的事,不过是北方的冬天寒冷,迫不得已的无奈之举。 不温,不说结冰吧,那冷飕飕的口感,能让人感觉牙齿快不属于自己了,喝到肠还是喝到胃,感觉分外清晰。 “公子,鄠县安插的人手,已经被连根拔起,他们会不会供出公子……” 萧二娘眉间微现忧色,柔声道。 面容俊俏的青年刘公子举杯,一饮而尽:“无妨,他们虽见过本公子,对我的身份却一无所知。现在的问题,是我阿耶并不太支持我当净世法王,仅凭我自己,难打开局面。” 萧二娘举箸,挟了片在古董羹里翻滚的鹿肉,轻轻裹上酱料,送上刘公子口中:“这却须公子努力说服了。若可行,教主之意,可扶持令尊为开国天子,公子过上几年再继位,只要将圣教立为国教便好。” “何况,令尊智谋,也是当世少有,引兵制梁师都战例,就是教主都叹为观止。若他愿意出手,圣教大业,又可多两成胜算。” 刘公子咽下鹿肉,似笑非笑地看着萧二娘:“什么时候,只会杀人的圣教,也变得深谋远虑了?” 萧二娘淡淡一笑:“死的人多了,自然会有一丝改变。教中大业,需要我辈以鲜血浇灌,总有一天会雄踞天下。” 刘公子颔首:“齐州那一头,有把握不?” “十拿九稳。长史欲凌驾于亲王之上,即便我们不出手,早晚也得出事。”萧二娘轻笑。“何况,我们的后手,不止区区齐州。” 身体微有不适,今天只有二更了。 第244章 贞观十六年,荒唐 贞观十六年,春天姗姗来迟。 贞观天子的心情,委实不太好。 晋阳公主李明达上书请出家为女冠,愿为母祈福,并发下宏愿,在修行足够之后,要为长孙皇后亲设黄箓斋。 李世民心疼这女儿,不太愿意让她出家,偏偏阻止不了。 礼部祠部司有规定:五品已上女及孙女出家者,官斋、行道,皆听不预。 这可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嘛! 当初为什么手贱,要同意这一条! 不,是阿耶为什么要手贱,同意这一条! 能怎么办呢? 于是,在长安县朱雀大街旁的道德坊,原隋朝秦王杨浩的旧宅,置坤道观,名曰:太真观。 观主、监斋、上座,当然不可能由李明达这种初入道门的弟子担任,但观中随李明达出家的宫女也不少,李明达的服饰虽换为平冠、黄帔,却也不可能太艰苦的。 观主悟真代师收李明达为弟子,赐道号:凤真。 一般的道门弟子,道号少有凤、玉、太之类极具贵气的字眼。 范铮暗赞,李明达真是玲珑心肝,不愿陷入动不动就被赐婚的地步,坤道是极好的选择。 遇上不如意的人则称出家了,遇上情投意合的嘛,道家是不禁婚配的。 整个唐朝,公主出家为女冠的例子也有几个,逃离赐婚的命运,才是她们的主要目的。 城阳公主的遭遇可谓前车之鉴,驸马都尉杜荷,到现在都没踏入城阳公主府一步。 永嘉长公主造的孽,可是让后来的公主们都遭受了无妄之灾。 李明达的出家没有受到任何阻碍,除了律令的原因,还与她以前身子带恙有关,李世民也有请道家神仙关照兕子之意。 佛是靠不住了,要不然,怎不把朕的观音婢留下? 齐州之地,一前一后两封奏折,在朝堂上掀起了惊涛骇浪。 齐王李佑与齐王府长史权万纪相互攻讦,互告对方欲反。 权万纪奏报,李佑有齐州长史阴弘智相佐,行事肆无忌惮,府中招揽了燕弘信、燕弘亮兄弟,及昝君谟、梁猛彪之流的江湖人物,率亲事府、帐内府出州治历城县,去祸害旁边的平陵县,以至于平陵县官民擅自组建了百余人的团结兵,专门驻守县界的道路,不准他们入境。 且,齐王府中的各路牛鬼蛇神(再说一遍,源自李贺的诗),越来越多,府中各类鹰隼、马匹、野兽齐聚,越来越乌烟瘴气。 李世民都听怒了。 这是要干啥嘞? 造反,呸! 借李佑十个胆子! 堂堂王府,是准备变戏班么? 李佑的奏报,说权万纪放走他的飞鹰走兽,赶走他的门客,欲问朝廷,齐王是李佑,还是权万纪? 不得不说,李佑确实长进了许多,这一顶帽子扣得又准又狠,权万纪根本无法闪躲。 这甚至不是齐州长史阴弘智的主意,他要有这能耐,能以秦王府老人的资历,最高才混到正七品下殿中省尚乘局直长么? 也就是仗着外甥李佑赴藩,阴弘智才得以出任从五品上齐州长史。 很奇怪的一点,两唐书对阴弘智的职司描绘,都是尚乘直长,网上不晓得从哪里得出神奇的结论,什么吏部侍郎、御史中丞都有。 也就是说,阴弘智这个人,虽然想使坏,奈何没本事。 “臣刘仁轨以为,当严令齐王遵纪守法,并削食邑以示惩戒。”新鲜出炉的殿中侍御史刘仁轨举竹笏出班。 韦悰甩给范铮一个无奈的眼神。 看到了吧,这个接替张行成的人,可不是什么善茬。 黄门侍郎刘洎举角笏:“臣刘洎以为,当约束齐王,不应再去祸害平陵县。” 群起和之。 李佑是恶名昭彰的藩王,有错也一定是他的错! 黄门侍郎唐临道:“臣唐临以为,齐王当约束,齐王长史也应训斥,无人臣之礼。” 太仆少卿张万岁举笏:“臣以为,齐王与齐王长史,最好是分开,免得矛盾激化,甚至兵戎相见。” 正确意见一直都有,奈何在口诛笔伐李佑的浪潮里,如同被裹挟的沙砾,再不情愿也只能被冲走。 工部尚书、太子詹事张亮举牙笏:“臣张亮以为,权万纪所为,似乎僭越了。” 其实,张亮的话,还算公允,奈何根本没有人听他的。 张亮说得有理是吧?泥腿子出身! 鄙视链天然存在,你永远不知道自己能避过几条鄙视链。 范铮微笑摇头,对这些屁股歪得太明显的朝臣表示鄙夷。 李世民的眼睛贼尖:“华容开国县男,说说看,你有啥意见?” 范铮出班,举起竹笏:“臣范铮以为,齐王有过,不如夺其爵位,赐予权万纪嘛。” “荒唐!” 一片斥责声,太极殿上又很快陷入了死寂。 是啊,那么荒唐的事,可不就是顺着他们的话说么? 权万纪什么都能干了,不干脆让他当齐王得了? 反正都是骑在李佑头上拉屎。 换个角度看,李佑固然不是好东西,权万纪难道又是个省油的灯? 长史只是个佐官,你倒弄得凌驾于亲王之上,谁给的胆子? 目光齐刷刷地移向皇帝,源头找到了。 再阴谋论一下,皇帝是想权万纪死? 门下省给事中许敬宗出班:“臣许敬宗以为,侍御史范铮肆意妄言,当惩之。” 哼哼,叫伱们当初给我找茬! “就问一下给事中,要是令郎寝了你妾室、打走你用得顺手的奴仆,你会怎么办?”范铮反问。 “打不死他!”许敬宗怒了。 这破事,搁谁头上能忍? 问题就一个,老许他以后还真遇上了。 这个回答没毛病,但你将权万纪的作为代入进去,呵呵,严丝合缝。 “所以,衮衮诸公,是想让权万纪死咯?”范铮的笑容,带着满满的嘲讽。“齐王有过,长史劝谏、禀告朝廷,是他的职司。私释鸟兽、擅逐宾客,在诸公看来都理所当然吗?” “果然如此,诸司以后都是佐官当家做主。宗正寺无用,不如废弃?呵呵,饱读诗书,是这么读的?” 李世民沉默了一阵:“诏:齐王长史权万纪,无君臣之礼,行僭越之事,着迁崖州治中。” 这个好,想想权万纪一手一个椰子,跳着妖娆的舞蹈……辣眼睛。 第245章 齐州行 曾任齐王长史的薛大鼎,因为无法劝阻李佑的任性胡为,被李世民坐免,然后替换上更执拗的权万纪。 结果,拗出了这么一个结果。 再和稀泥,早晚要出人命。 把权万纪撵去崖州跳舞,以前看不上眼的薛大鼎,自然又安置为齐王长史。 作为补偿,准薛大鼎的次子荫官,出任蓝田县尉,也算是皇帝变相的赔礼了。 宗正卿李百药奉命使齐州,给了齐王李佑二十笞。 皮实的李佑,听得权万纪被赶走,高兴得自动趴条凳上,任宗正寺掌固将木杖打在自己粉嫩的臀上,不时发出两声惨叫。 尽管宗正寺掌固的手艺是练过的,最多就是个皮肉之苦,偏偏李佑就是耐力差了点。 从小到大,李佑也没少挨过宗正寺的打,除了身体难受点儿,早习惯了。 下地后,李佑咧了咧嘴:“宗正卿,你帮我带点防风回去献给阿耶呗。” 薛大鼎的脸瞬间黑了:“大王!除了地方进献朝廷,没有拿药材送人的道理!不吉利!” 李佑尴尬地笑了:“哈,竟然还有这一说!舅父,赶紧把齐州丝帛带上来,请宗正卿代本王向阿耶献礼。” 虽然不通人情世故,但李佑的姿态还是很真诚的。 防风虽然不太对劲,却实实在在是齐州的特产。 李百药告诫:“今日之惩,旨在戒大王勿再行差踏错,今后不可祸害百姓,尤其是平陵县,不许踏入半步。” 李佑哼哼:“平陵县的人,贼小气!不过杀了他们几条狗,学了学樊哙,又没抢民女,硬是把路都挖断了!哼,本王不赏他们这份脸就是!连纳孺人都不要平陵县的!” 薛大鼎脸更黑了:“大王,臣出长安前,王妃之父、太常卿韦挺公,一再叮嘱,不可使大王误入歧途!” 李佑无奈地垂首。 虽然岳丈的地位差了点,可终究他长女是自己的王妃啊! 提起韦挺,顺便歪一句,他的 但是,六个娃儿,就有四个入官场,还有一个是宰相,就很牛皮。 顺带,李百药以圣命为由,去了一趟怀智里,代皇帝祭典了一下胡国壮公秦叔宝之父秦爱。 没错,齐州治所历城县,可就是秦叔宝的老家啊! 墓志铭记载,秦叔宝家上三代都是文官,这可有意思了。 武德八年诏书追赠秦爱为上轻车都尉,贞观元年十一月诏书追赠为持节瀛州诸军事、瀛州刺史,上轻车都尉如故。 天色不早,李百药自带翊卫,去了历城县一角、兵部驾部司所属的驿舍入住。 驿所的功能,除了报信、加急,还外带接待官吏功能,虽然也要钱,可胜在安全啊! 驿长、驿卒、驿丁,架势这么一摆,闲人就自动远离了。 驿舍除了能供应膳食,还能供应草料、粗盐,后勤做得很到位。 草草用膳,看看将近初更,李百药准备就寝了。 老年人瞌睡虽然少,晚上却睡得格外早,结果天不亮就爬起来看书,哎…… 三更灯火五更鸡,只缘瞌睡少兮兮。 驿长步履匆匆,越过翊卫的守护:“上官,齐州都督府兵曹参军杜行敏前来拜谒。” 说实话,驿长自己都不相信杜行敏能拜见到李百药,品秩云泥之别呢。 一个正七品下的佐官,要见到三品大员,倒是有机会,可想特意拜谒,就真难了。 刚刚沾上枕头的李百药叹了口气,直起了身子,披上裘衣。 老了,睡觉像鸡啄米似的,一点又一点,零碎得很,好不容易才有点睡意啊。 可是,区区七品兵曹参军,赶在这个时间来拜谒,指定是有事。 杜行敏着常服,入屋立即叉手:“下官齐州都督府兵曹参军杜行敏,拜见上官。” 李百药一指椅子:“坐吧。老年人睡眠不好,夜间不宜饮茶,就怠慢了。” 杜行敏坐下,额头微微渗出一丝汗水:“白天人多嘴杂,下官不敢禀告,且尚无实据,只能此时赶来。齐州有大危机,齐王府或将反。” 李百药眼皮轻垂:“李佑当不至于吧?” “不,上官,你没听明白,是齐王府将反,不是齐王将反。” 李百药颔首,示意继续。 “下官只是感觉,齐王与权长史之间,即便有不满,也从未到如此激烈的地步。显然,这一次事件,有人居其中引导,待其激化,再借机引得暴怒的齐王,做下无法回头的蠢事。” “如果照旧例,朝中依旧袒护权长史,将会逼得齐王失去理智。” 李百药击掌:“上茶汤。” 身边侍候多年的防合,惊讶地看着李百药,不是说夜间不宜饮茶么? —— 五更初,三百三十槌鼓响一通,然后是十二声角为一叠。 三通鼓响、三叠角声,晨昏已定。 一叠角,翊卫起; 二叠角,诸事毕; 三叠角,兵马发。 李百药虽不通兵事,却也深赞左卫的军纪严明,一团翊卫不吵不嚷,所有事情都已经按部就班做好。 前十骑、后十一骑,相距了一定的距离,相互又隐约可见,郎将一声令下便出城先行了。 “苏郎将,这是斥候?” 李百药饶有兴趣地问。 壮实如山的苏郎将拱手:“回上官,这叫游奕,奇兵中选取身手矫健、熟悉山川地理者,日夜巡逻于庭障、道路,捉生、讯敌,不得知晓军中密谋,其小将须身手不凡,称之为捉生将。” 唐朝大名鼎鼎的捉生将,首数安禄山无疑。 捉生,就是字面意思,抓俘虏嘛。 李百药诧异:“这是大唐腹地的齐州,需要如此小心么?” 苏郎将唇角翘了一下:“既已从军,便当处处时时以为战场,不敢懈怠。谁能保证,末将懈怠的那一刻,会不会有隐藏之敌杀出?哪怕是响马,也不敢说完全清除了吧?” 李百药上轺车,苏郎将持槊上马,护于其侧,二百余步骑蜿蜒而行,驶向城门。 李佑满眼无神,眼皮耷拉着,身子站着兀自发出轻微的鼾声。 少年睡不够,老年睡不着。 阴弘智轻轻扯了扯李佑的手臂,李佑才呵欠连天地睁眼,为李百药送行。 要是别的三品官,怠慢了又怎地? 谁让李百药恰恰是能收拾到自己的宗正卿呢? 要混日子,就莫得罪宗正寺。 第246章 苏郎将 李佑努力挤出笑颜:“小王恭送宗正卿。” 下次木杖别打那么痛,我还是好藩王。 李百药的目光,打量了一下李佑,再打量了他身后的佐官,一声轻叹:“好自为之。” 轺车出城,李佑一息闭眼,齐王府的奴仆赶紧拉他入舆辇,飞奔回王府。 这个时辰,还可以睡一个回笼觉。 人生,唯美食、美人与美梦不可负。 左卫翊府前行途中,不时有游奕奔走回报,搞得像是真的上了战场。 “郎将治军严谨,难怪当年能破张金称、败杨公卿、马踏突厥牙帐。”李百药赞了一声。“老夫不通行伍,故一直有一个疑惑萦绕,不知郎将可能为我解惑。” “昔汉武威名赫赫,夺西域,得汗血宝马、乌孙天马,缘何这两种马匹没在中原大肆培养、成为中原诸朝军马?” 苏郎将轻笑:“首先是数量问题,少量的马匹不足以改良整个庞大的群体,就如一滴墨汁无法尽染一湖水。” “然后是品种退化问题,草原的马种,到了中原,适应了当地的情形,几代下来,奔跑能力和本地品种差异不大。” “最重要的,是负重问题。末将这一身山文甲,重四十斤,加上各种兵刃、箭矢,再加末将自身重量,三百斤是只多不少的,乌孙天马与汗血宝马快则快矣,承载力不足,这才是突厥马、吐谷浑乔科马被倚重的原因。” 李百药叹息:“竟是如此!” 难怪那些劝皇帝守土即可、无须庞大靡费打突厥二国的建言,皇帝从来置之不理。 除了各种战略、恩怨因素,马匹恐怕也是一个重要因素。 即便大唐的骑兵也不弱,可在整个队伍里,比例不足三成。 有优化战斗力的因素,也有马匹短缺的尴尬。 进入两座丘陵之间的峡谷,苏郎将的左手轻举,身后的传令兵挥舞小旗帜,左卫翊府的一字长蛇阵形,演变为一朵朵梅,步兵以伙为单位,向两侧山头奔跑推进。 “这是练兵?”李百药叹为观止。“我大唐都如苏郎将一般练兵,荡平宇内,指日可待!” “嗖”! 强劲的破空声中,李百药看到,一支利箭从侧面丘陵射出,目标正是自己。 啧,老夫居然也能死于军中? 活得够久,李百药倒也不执着于生死,就是死亡方式出乎意料。 哎,孝子贤孙都不在身边呢,谁来哭灵? 苏郎将一声长啸,马槊扬起,狠狠地将那箭矢砸落尘埃,咆哮道:“耶耶大唐左卫翊府中郎将苏定方,无名鼠辈,你的谋划,耶耶早已洞悉!” 几道人影迅速地冲下来,想往远处逃去,却被翊卫府的梅阵阻拦了。 “儿郎们,别怪我苏定方没说清楚。抓住他们,你们回长安可以假宁十日,一个月内顿顿有肉,肥得流油的肉!跑了一个,加倍苦练一个月,顿顿吃斋吧。” 苏定方的喝声,引来一片怪叫。 “中郎将,要吃两个月的肉!” “丙丁伙,把缺口堵上,要让他们跑了一个,你等着洗全团的袜子、犊鼻裈吧!” 丙丁伙的人一个颤栗。 娘哩,时时高强度操练的翊卫,那袜子与犊鼻裈是人受得了的味道吗? 甩吐谷浑多启(藏獒)头上,都能将它臭晕好吧? “杀!” 一柄木枪直刺对方咽喉,刺客只来得及挥刀格开,手臂已经被另一支木枪扎穿,鲜血瞬间浸透了枪锋,向枪干流去,却被刃干之间的缨穗引开了。 刀,再也拿不住了,当啷一声落地。 所以,缨穗、白缨、红缨,还有一个别名叫“血避”,就是避免血流到枪干上。 另外一支木枪,狠狠地砸到对方的腿弯上。 这已经是翊卫们狠狠压制住斩首冲动的结果。 谁家还不缺五亩肥田来呢? 一名刺客猛然跃起,蹬了一脚倾斜的石壁,冲出了翊卫的包围圈! 李百药瞅了一眼苏定方,却见他纹丝不动。 捉生将突兀地打马而出,一枪干砸飞刺客手中的兵刃,单手将他摁于马背上,看上去倒像是刺客投怀送抱的。 “捉生将威武!不愧是中郎将的弟子!” 翊卫们飞奔过来,将刺客绑了个结结实实,顺带奉承了一把。 捉生将年轻归年轻,一身武艺、韬略已经得了中郎将七分真传,厉害着哩。 李百药赞叹:“少年英雄,了得!” 苏定方淡淡地扫了一眼:“劣徒终究是莽撞了点。韬略裴行俭还是学得不错的,武艺嘛,就那样吧。” 只手擒敌,还“就那样”,伱确定自己不是在炫耀? 好吧,真不是炫耀,世上像苏定方那样率二百骑就敢踏敌大营的,真不多。 几名灰衣刺客被押了过来。 这么说吧,如果不在夜间,穿黑衣行刺是在自送人头——黑色很引人注目的。 李百药指了指裴行俭捉到那名刺客:“苏郎将应该识得吧?” 苏定方轻描淡写地回答:“他昨天就在齐王身边。” 这就对上了呀。 —— 睡到日上三竿,李佑才不情不愿地起身。 用他的话说,“日头晒到本王屁股,本王当家做主”。 没毛病,当个藩王连懒觉都不能睡,还活个什么劲! 齐王妃韦氏带着谒者进来,给李佑洗漱、穿戴,随后让人端上稀粥。 喝完一碗粥,李佑的头脑才恢复了正常,笑嘻嘻地看着韦氏:“稀奇呀!王妃会照顾本王起居了。” 韦氏冷笑一声:“李佑,齐王,你就作死吧!” 李佑觉得莫名其妙:“你该不是来天葵了吧?本王好不容易从宗正寺手里捡回命来,你却咒我?” “呵呵,你干什么了,自己心里没有数么?我且问你,你招揽的燕弘亮,哪去了?” 李佑觉得莫名其妙,还是让人去找燕弘亮。 好一阵,燕弘信面前惊慌地出现了:“大王,我兄长不是为你所遣,城门初开就出去了么?” 李佑的心头狂跳:“本王没有!他是从哪个城门出去的?” “西门!” 李佑一屁股坐到地上,冷汗淋漓。 该死的! 虽然平时吹牛,偶尔敢畅想一下“我若为天子”的好事,可李佑知道,自己完全没那本事! 第247章 肥青蛙 娘哩,跟弥勒教这个反贼组织是过不去了,总能撞到一起,还是大理寺都不愿意接的活。 大理正辛茂将说得多好听啊:“一事不烦二主,这不正好御史台手上还有鄠县的案子吗?并案了嘛。” 柳范不屑于讨价还价,韦悰出身世家,马周狷狂,都不是讨价还价的好手啊! 难怪偌大御史台,连一辆备运车都没混上。 还是范铮没有任何负担,生生从大理寺刮下一堆刑具,连刑杖都有两根,直让韦悰取笑,这是鹭鸶腿上刮肉。 范铮回答:“你们是不知道,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一阵唾弃声。 范铮是出于坊间不假,可跟“穷人”二字不沾边,得多厚面皮才能将少东家称为穷人啊! “义府兄,来活了。” 范铮笑容中带着点狠厉,身后的几辆槛车里都是镣铐加身的人犯,即便被折腾得奄奄一息,眉眼里依旧满是桀骜。 李义府笑得有些猖狂,却比他原先的满脸假笑看上去舒服多了:“他先人板板的,好好的日子不过,学人造反!上官,要留手么?” 范铮笑眯眯地回答:“得多留一段时间的性命,你才能多过瘾不是?” 李义府夜枭似的笑了:“反贼好啊!耶耶不用担心背上骂名,就是下手再狠,也无人置喙。尤主簿,给人犯的膳食……” 圆滚滚的尤朔楚叉手:“御史放心,官厨在这方面,一向把握得好。” 两人互相不称“上官”,是因为李义府为察院之首,品秩却比尤朔楚低一级,索性称官职来得痛快。 尤朔楚,你听这名字,就能判断出他不是清廉如水的官员。 水至清则无鱼。 反正,同样是民部下划的靡费,同样是那点公廨息钱,人家尤朔楚能保障了官吏们吃好喝好,品质还得比平民优良,这就足够了。 即便是范铮,都能明白尤朔楚的油水从哪里来。 台狱的存在,实在太契合尤朔楚的心思了。 馊饭、掺砂子? 小儿科了不是? 真正的油水,根本不是抠那一点牢饭,而是人犯的家眷、友人请托。 受不受苦倒在其次,好歹请尤朔楚关照一下,能正常用膳,哪怕是粗麦饭,也别硌了牙,就算是尽了心意。 至于外面送膳食,想多了,谁不防着杀人灭口啊! 只要被灭口一次,从狱丞到狱史,谁也别想跑,三千里外啃沙子去吧。 受不受刑的,尤朔楚也沾不上边,就没必要了。 偏偏尤朔楚收那一点好处,还不过分,就是御史大夫李乾佑都没法说啥。 这就是个真正的官油子,大错没得,小问题不断,偏偏还不让上官生厌。 所以,尤朔楚混这个主簿的位置,不是盲目的。 如果有疑问,看他绷得快炸开的绿色官袍就知道了,活像一只肥青蛙。 范铮咧嘴,低头看看自己的袍色,无奈,这取笑是把自己也囊括进去了。 绯色官袍范铮也有,那是因爵位而得,只有如元日、祭祀之类的大日子才合适穿,平时还得穿对应职官的绿袍,呱呱。 台狱中,本性尽显的李义府,与被逐渐带歪的盘长,开展了人体忍耐力极限的研究课题。 狼狈不堪的燕弘亮,成了被研究对象,悬梁坠石的试验,让他变秃了,也变强了。 玉女登梯的考验,似乎对腿力、腰力很有帮助。 据说,连杂耍班子玩出的火圈,李义府都搬了进去。 好在,刑罚虽样迭出,底线却未突破。 再桀骜一个试试看? 知道官法如炉不? 三天时间,自诩好汉的燕弘亮,见到李义府的笑容,犊鼻裈就开始湿了。 “上官,事情有点大,还是弥勒教在搞事,据说已经在朝中的大人物身边安排了棋子。” 从台狱出来,转身到了范铮的公房,李义府尝了一口刘谙新制的茶汤。 “格老子,茶汤里面加啷个多秦椒,刘谙伱也是人才。” 李义府笑骂。 范铮啜了一口,瞬间感觉嘴不属于自己了。 注意:不要和剑南道的人比吃麻! 刘谙讪笑,这是一时不注意,秦椒倒多了。 “其实吧,鄠县回来就有这个兆头。”范铮咧嘴。“归根结底,刘公子是一个很关键的人物,据说左监门卫已经有警觉了。” 张阿难能以宦者身份封侯,在战场的厮杀又无记录,还能高踞将军一职,不用说都与耳目有关。 刘公子的身份,范铮隐约有几分猜测。 估计,又要有惨烈的事发生了。 无量天尊! —— 齐州,历城县。 齐王李佑,迎来了皇帝暴风雨般的责骂,亲王降为郡王,好歹没贬为庶人,就是齐州大都督的职司抹了。 亲王国、亲王府、亲事府、帐内府,尽数裁撤,只留田五十顷,九十六名防合,每名防合年须给二千五百文。 因在外任事,参照二品,给执衣十八人。 执衣须以中男充任,每名执衣年须给一贯钱。 同时,李佑身边那些门客,也尽数被强力驱离。 燕弘信惶恐不安地离开,不知道啥时候会被胞兄连累进去,包吃包住还包埋。 他从来不知道,自家兄长竟真是一个反贼! 这一次,李佑连一点意见都不敢有。 开玩笑,宗正卿差点被他的门客刺杀了啊! 一旦血染历城县,李佑除了举旗造反,别无选择。 “裹挟”二字了解一下。 即便是束手就缚,回朝中也是死路一条。 齐王妃,不,齐郡王妃韦氏,对于权财的巨大落差,没有丝毫抱怨,反而感到庆幸。 “受到教训了,就老老实实,关上门过自己的日子。” 李佑蔫头巴脑的,根本不知道,从来不喜读书的自己,关上门能干嘛。 种大葱? 烤炊饼? 齐州长史阴弘智,迁夔州为治中; 后宫中,阴德妃降了品秩,贬为阴婉仪,仅在芳仪、美人、才人之上,为六仪之一。 齐州大都督府兵曹参军杜行敏,一跃接任了齐州长史职司,正式踏入上佐的行列。 隔壁的平陵县,欢呼雀跃,“天子圣明”的赞誉声不绝于耳。 虽然不知道这祸害为什么受惩治,但就有一种“老天开眼”的感觉。 第248章 拿下 北面,关内道、河东道,各路都督、刺史纷纷入长安,大名鼎鼎的夏州都督尉迟敬德傲然归来。 皇城内,议论纷纷。 “只召集这两道的正堂官,怕不是要打突厥吧?” “噗哧,你在说笑呢?就现在突厥四分五裂的样子,一个中郎将就能荡平了吧?” “会不会是继续收拾薛延陀?” “右骁卫大将军契苾何力的仇,要得报了。” 契苾何力归来,以忠义迁大将军,无人异议。 然后,在甘州、凉州之间残余的契苾部,就成了阿耶不疼、阿娘不爱的野种,相互间还谁都不服谁。 他们的大俟利发契苾何力,对族人心寒了! 连他们寄居的贺兰州,都没有都督的存在,甘州、凉州的地方官对他们只有警惕,没有任何沟通的意愿。 连自家首领都绑了投敌,做出如此恶劣行径的部族,谁能信得过? 至于说他们是无辜的…… 谁信呢? 契苾部残留下来的人,好不容易打动了凉州都督府,终于有人为他们向朝廷上表,请给他们定一个共主。 契苾何力与临洮县主的长子、虚龄八岁的契苾明,成了大唐史上最年轻的非亲王都督,贺兰都督。 当然,只是遥领,否则,别说临洮县主不放心,就是契苾何力也无法信任。 但是,这也足够让人侧目相视了。 薛延陀的真珠毗伽可汗乙失夷男,十万火急地遣叔父沙钵罗泥敦策斤(俟斤)携良马三千匹,入长安城朝拜天可汗。 诺真水一战,二十万大军溃败,薛延陀才深切地体会到,大唐阿耶的巴掌,揍起人来,还是熟悉的味道。 什么可以匹敌大唐,那是马奶酒喝多了说的胡话。 何况,回纥、同罗、仆骨已经形成联盟,对抗薛延陀。 风水轮流转,当年颉利可汗遭遇的背刺,如今他们也有幸品尝到了。 号称天下 代州都督刘兰,昔日为夏州都督府司马,踏朔方梁师都青苗、伏击突厥援兵、多番释放擒获的朔方兵将,以弱势兵力困住梁师都,智谋甚高。 贞观十一年,皇帝幸洛阳宫,以蜀王李愔遥领都督,刘兰为长史。 当时突厥离心,郁射设阿史那摸末率部入(黄)河(以)南,刘兰顺势在突厥离间,颉利疑心郁射设,派兵追击,为刘兰打败。 (《旧唐书》这一段,估计是放错位置了,时间应该是贞观三年前才可能。) 之后,刘兰转丰州刺史,转夏州都督,再转代州都督,封平原郡公,前程一片光明。 刘兰自诩为智将,对于善冲锋陷阵的尉迟敬德向来看不上眼,窃以为是继李世民、李靖、李世积三李之后,独一无二的一方大将。 看了跪在承天门前的沙钵罗泥敦策斤一眼,刘兰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 呵呵,不教训薛延陀,子嗣的实职从何而来? 长子刘昭也浪荡够了,是时候让他进诸司为一主事了。 次子也该进国子监国子学厮混两年,大约出来能捞个实职了。 整了整身上的阜绢甲,轻飘飘的,真不习惯啊! 咦,太极殿的气氛有些压抑,殿内的左右千牛卫数量好像很多啊! “陛下,薛延陀使者沙钵罗泥敦策斤跪承天门外,献良马三千,乞为赔罪。” 身体不太好、已由侍中转特进的魏征启奏。 李世民淡淡地应了一声:“跪跪有利于健康。郑国公嫡子魏叔玉,成丁了吧?朕之衡山公主,芳龄过十,有实食邑,欲下嫁魏叔玉,以酬郑国公之劳。” 魏征:我谢谢你哦! 到衡山公主可以圆房的时刻,至少还有六年,这六年里魏叔玉还不能在外面眠宿柳、不能纳通房丫鬟——虽然以魏征之穷,根本没有丫鬟的存在。 但是,要魏叔玉“子子孙孙都姓倪(泥)”吗? 看看李世民急于嫁女的模样,范铮就知道晋阳公主为什么急着出家了。 十岁,不小了,清河公主李敬嫁给程咬金家二郎程处亮时,才九岁! 李世民总是破坏规矩,在这里还有一个体现,一般的公主,实食邑都是出嫁前才封的,衡山公主是八岁就封了。 出处不是两唐书,是衡山公主(后改封新城公主)的墓志铭。 “陛下,臣尉迟敬德,年岁渐长,精力不复往年,特乞骸骨。” 尉迟敬德出班启奏。 李世民的面上,笑容渐盛:“鄂国公为大唐征战多年,养一养身子也好。授鄂国公尉迟敬德开府仪同三司,朝朔望,朝廷有事时,还须卿家出力。” 这相当于半退休状态。 开府仪同三司,在北魏等朝代是真可以自己开府设官的,在大唐就是个荣誉称号。 范铮啧啧赞叹。 都说程咬金是人精,却不知道尉迟敬德其实也挺厉害的。 功成身退,权力缴回,让皇帝对他没有忌惮,愧疚之情必回报于他家大郎、现晋王府正八品上执仗亲事尉迟宝琳身上。 虽然,尉迟敬德这一招,多少是抄袭了李靖的套路。 尉迟敬德:武将的事,能叫抄袭?那叫拿来就用! 朝中事务大半处理完毕,一直沉默的内谒者监张阿难开口:“平原郡公,许州长社县人许询可好?” 刘兰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惊慌,图穷匕见,原来真正的目标是自己啊! “回汶江县侯,刘兰并不认识许询。” 只要我不承认,你就是栽赃陷害! “许询解谶,曰:‘天下有长年者,咸言刘将军当为天下主。’许询已请到了御史台。”张阿难不疾不徐地开口。“令郎刘昭曰:谶言海北出天子,吾家北海也。” 刘兰迅速调整了心态:“谶语,妄言耳,不过一时游戏,谁还能尽数当真?即便是前隋,亡国之时,谶语不下百条吧,难道都成真了?听闻勋国公也酷爱谶语,他也有罪么?” 反正,认错、罢官可以,认罪不行! 张亮目眦欲裂。 狗东西! 伱辩解就辩解,拖老夫下水怎地? 张阿难摆手,六名执千牛刀的千牛备身一拥而上,将刘兰绑缚起来。 “平原郡公难道不知晓,令郎刘昭,是弥勒教的法王么?呵呵,齐州刺杀宗正卿李百药,也是出自令郎的手笔。”张阿难缓缓解说。 本来还在挣扎的刘兰,仿佛泄了气的蹴鞠,再没动静了。 第249章 变态 台狱。 刘兰本人未必有反意,但有刘昭的牵扯,即便他舌灿莲也无济于事。 如果他本人没掌握兵权,或许有一线生机,偏偏他还是手握重兵的一方大将。 而且,他还真没脸说完全不知情,毕竟刘昭半真半假地拿“海北出天子”的谶语试了好几回呢。 “平原郡公,令郎的事,证据确凿,你还是从实招来吧。”范铮叹息。“各种手段,本官也不想用于折辱为朝廷出过力、流过血的将军。” “平原郡公从乱世杀出,当知晓弥勒教是什么德性,为何还会纵容令郎接触?” 一身囚服的刘兰惨笑:“岂能不知?谁让昭儿是犯官的心头肉呢?前世债,今生偿,丢了性命也无妨。” 好嘛,又是一个无底线宠溺的典型。 杖责还是得有,其他非常规刑罚,就不拿出来羞辱刘兰了,怎么说这也是为国流过血的人。 范铮不知道,在暗处的几人微不可查地颔首。 “啊!救命啊!阿耶……” 凄厉的叫喊声,传入刘兰的耳廓,刘兰的眼圈一红,两颗泪珠夺眶而出。 惯子如杀子,事到临头,真真切切地感受到,才知道心究竟有多痛。 许久,李义府骂骂咧咧地从囚室出来:“格老子!还以为想造反的弥勒教法王有多硬气,结果半个玉女登梯都没撑过去!就这?耶耶见过的婆娘都能多撑一阵!” 京畿、河南道、河北道、河东道,缇骑四出,一时间槛车滚滚奔长安,咒骂哀嚎声震野。 刘昭这个法王牵涉得极深,各地逮到的相关人员及家眷,几达万人。 大理寺、御史台、刑部都忙得团团转,好不容易将近万弥勒教徒分几个等级,确定斩首过百,其余皆流三千里。 毕竟,贞观年量刑的一个特点就是:慎杀、少杀。 就是流放之地,又发生了争执。 中书令杨师道以为,当发配西州,以充要塞; 中书侍郎岑文本意见相反,当打乱以分塞各地,聚则成祸; 迁为司徒的赵国公长孙无忌以为,直接驱他们打高句丽之流的,省事; 迁为司空的房玄龄表示,西州万万不可安置,以西州的土地,没法养这暴增的万人。 谁的话没有道理? 都有。 真正一劳永逸的方法,就是不惧“暴君”之名,一举诛杀,但名声就臭不可闻了。 李世民也头疼,目光移向靠着柱子躲懒的范铮:“华容开国县男,说说呗。” 殿中侍御史刘仁轨目光一滞。 本来,他看这位上官就不怎么满意,哪晓得人家还是陛下属意的臣子! 宰辅之下, 范铮举笏:“其实,安置之地,臣为陛下赞画过的,就是泉州出海四百里的流求。” 刘仁轨承认,自己酸了,丫六品官就能为天子赞画! 但是,细细一想范铮的鬼主意,竟然不是无的放矢。 流求虽远,三国、隋朝海船能抵达,自然可以让这些人流放过去。 流求之地不好沟通陆地,这不正好连看守都省了吗? 让他们过去,与流求原住民增进友谊,互相对拔胡须、眉毛,也是一种交流嘛。 在海岛上,他们愿意信啥就信啥,周围不是他们自己人,就是彪悍矫健的流求人,看他们再杀人成菩萨! 成了,他们能洗心革面了,大唐又新增一个海中洲; 败了,大唐能有什么损失吗? “嗯,甚妙,便将弥勒教徒全部押送泉州闽县,由水师楼船送流求,给刀弓、种子、农具,任他们祸害。”李世民乾纲独断。“令,雍州及各州县死囚、未流配人犯,全部改充西州。” 特进魏征颤颤巍巍地举笏:“贞观至今,已有十六载,臣以为,陛下胸襟开阔,当复息隐王之位。” 包括范铮在内,都惊于魏征的大胆。 复位,复的什么? 太子名位啊! 要知道,李世民为此拗了十五年,从来不听任何劝解! 从兄弟阋墙开始,仇怨越来越深,不是三言两语就能揭过的。 或许是李世民上了年纪,心态多少有了变化,再没从前一般执拗了。 复息隐王建成为隐太子,改封海陵剌王元吉曰巢剌(刺)主(王)。 从谥号里头,多多少少可以看出李世民对过节的记恨程度。 暴戾无亲曰刺,暴慢九卿曰刺,不思安乐曰刺,愎很遂过曰刺,简而言之一句话,李元吉他就不是个好人,这是恶谥。 陷拂不成曰隐;不显尸国曰隐;见美坚长曰隐;隐括不成曰隐;不尸其位曰隐;违拂不成曰隐;怀情不尽曰隐;不明误国曰隐;威德刚武曰隐。 这是个平谥。 除了争储,李建成实在没有啥大过失,贞观朝也有不少臣子出自李建成麾下。 再多过节,黄土埋半截,也该散了。 —— 百余弥勒教核心人物,包括刘兰、刘昭父子,尽数押东市口,由右候卫将军丘行恭、侍御史范铮、大理正辛茂将、刑部员外郎姬霈牯监斩,右候卫翊府出了一千翊卫维持秩序。 “杀!杀了这帮祸害!” 有一说一,被弥勒教明里暗里祸害过的人家可不少,甚至他们用一些药物使父子相残,这是比寻常反贼更招人痛恨的存在。 “嗬嗬,都得死,都得死!新佛降世,罪孽清除,哈哈……” 几近疯癫的刘昭狂笑,看到一颗颗人头落地,骤然惊惧:“阿耶!他们坏!他们吓我!” 刘兰惨笑一声:“昭儿,没事,眼睛一睁、一闭就过去了,阿耶和你走下一世。” 两刀下去,大好头颅落地,身躯倒地,百姓齐声喝彩。 范铮松了口气,预料中的弥勒教搞事没有出现。 然而! 右候卫将军、天水郡公丘行恭,狞笑着走到刘兰尸体边,拔刀、探爪,生生挖出兀自在跳动的心脏。 “丘行恭!”范铮、辛茂将齐喝。 人死了,还要挖出心脏,过界了! 更过界的事来了,丘行恭这个变态,手持心脏,大口咬下去,兀自闭目享受! 东市口的百姓,态度骤变,看向丘行恭的神色,满满都是惶恐与疏离。 不,不只是对丘行恭的疏离,是对朝廷的疏离。 “绑了丘行恭!” 范铮暴喝,雷七、雷九上台,在右候卫虎视眈眈的目光中,把丘行恭捆得结结实实。 第250章 枨枨 “大理正,你辛苦一趟,入两仪殿禀告此事!” 范铮挡在雷七、雷九身前,隔开虎视眈眈的右候卫。 选择两仪殿,而不是太极殿,也是有原因的。 斩首讲究“午时三刻”,而这个时候,朝会已散,太极殿肯定没人了。 被绑缚的丘行恭晃了晃脑袋,眸子里恢复了一丝神智,沙哑着开口:“右候卫全体,收起兵刃,让开道路,各自归营!” 要是右候卫翊卫敢对奉了朝廷谕令的侍御史动手,即便没有丝毫损伤,性质就严重了。 至于丘行恭本人,除了有大病之外,哼哼…… 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世人看不穿。 要是被翊卫坏了事,那才叫悲剧。 范铮的当机立断,倒是稍稍稳了一些民心。 民心这东西,很多时候屁都不是,可它发动起来,才真叫要命。 朱雀门处的樊胜,看着范铮气势汹汹地押着一嘴血的丘行恭入皇城、进宫城,心头满满的荒谬感。 从六品下侍御史,押从三品将军入殿,满满的荒诞不经。 抢先一步的辛茂将,已经匆匆将前因后果向皇帝禀告。 刚刚堂厨用过膳的宰辅们,齐聚两仪殿,神色微微不快。 丘行恭这瘪犊子,妖里妖气的,净捅些难收拾的娄子! 耶耶这就要退衙,回府与新纳的媵亲热了啊! 李世民的脸色也极难看,戳着丘行恭鼻子,破口大骂:“典刑自有规格,何至于此!若食逆贼心肝为忠孝,当为太子、诸王先食,轮得到你吗?” (接近原文。) 丘行恭无言以对。 话听起来没错,可仔细剖析一下,关键词:忠孝。 听话听音,皇帝已经下了结论,有大病的丘行恭,是忠孝,做法不对,其心可嘉嘛。 朕已经骂了他一顿,你们要不满意,朕再骂一顿。 魏征那个老倔头已经回家颐养天年了,没有谁会那么不识趣,非要给皇帝添堵。 不惩治、不收拾,就这么一顿臭骂了事。 范铮才算是看明白了,合着是自己太年轻是吧? 丘行恭敢那么肆无忌惮,原来是上有所好! “臣范铮有言,丘行恭当众食人心肝,万众瞩目,若不尽快给百姓一个交代……”范铮闭目。“若因此衍生事端,恕臣无能为力。” 虽然知道自己无力改变皇帝的决定,但心头,就是有一股火焰在燃烧。 李世民的面色微微变了:“华容开国县男操劳过度了,朕降慈旨,准假十日。” 翻译过来就是:滚回去冷静十天,再有脾气,别干了! 这也就是魏征说他越来越不虚心纳谏的缘故。 —— 三日一朝会,李世民听了各路大臣禀报的事务,目光习惯性地往某根柱子处扫了一眼。 这混账,是又偷懒了吗? 哦,忘了,是自己将他赶回去十日。 想来,小崽子应该知道后悔了吧? 肥肥胖胖的魏王李泰,缓缓出班,举象牙笏:“万年令亓官植、长安令杜善贤急报,坊间流言,陛下使枨枨取人心肝,以饲天狗,各坊惊悚,两县已有数百户人请迁异乡。” 枨枨这个词,其义有三。 首为象声词,唐朝李贺《秦王饮酒》诗:“龙头泻酒邀酒星,金槽琵琶夜枨枨。” 其次是柑橘类植物之一种,亦称枨子。 最后是指取人内脏的恶鬼,出自《南史·梁纪上·武帝》:“夏六月,都下讹言有枨枨,取人肝肺及血,以饴天狗。” 这是流言,可流言也是有事实为基础的,丘行恭不当众食人心肝,这个流言传得出去么? 大臣们也明知道,这一定是弥勒教借机撒播谣言,无非是辟谣而已。 可这个谣,真不好辟啊! 伱说没有枨枨? 好啊,把丘行恭当众食人心肝的事解释一下呗。 近万人目睹,可不是三言两语能糊弄过去的 太仆少卿张万岁眼皮微张:“魏王,不应是万年、长安二县之事么?管不了,换县令。” 隋朝有个史万岁,本朝还有张万岁,说明“万岁”还不是皇帝的专用词汇。 三省、刑部、大理寺,只闭口不言。 事情并不突兀,早在三天前范铮就警示过,丘行恭的事不给百姓一个交代,百姓就会给朝廷一个交待。 只不过,皇帝选择了袒护心腹爱将。 倒也不足为奇,谁让丘行恭在邙山之战舍命护了当今呢? 李泰无奈地开口:“那我这雍州刺史管不了,是不是也直接换咯?也好,净破事。” 张万岁眨了眨眼皮:“这不还有雍州别驾扛着吗?要换,也得先把彭城县公这个别驾换咯。” 刑部尚书、检校雍州别驾、彭城县公刘德威开口:“这话没错。” 你以为他愿意检校这别驾啊! 真能卸了这负担,他还得请张万岁喝上两天。 哎,谁愿意和夺嫡沾上关系啊? 李承乾坐着,努力挺直了腰板:“魏王这便认输了?这可不是明君所为啊!” 朝堂的气氛凝重。 “君”字不能乱用,通常是指皇帝,储君勉强也能算进去。 “明君”就只能指有为的帝王了。 “殿下,明君一词,可莫乱用。”黄门侍郎刘洎挺身而出。 “孤说错了?哦,未来的明君。”李承乾若无其事地补上一句,却让人更加不安了。 李泰咧嘴,笑容难看:“殿下放心,李泰只会恪守臣道。” 但是,你自己守不住,就不是我李泰无情了哦。 李家大戏班子正发出预告: 长安城的父老乡亲们,想看皇家的大戏吗? 正经三天没生意,兄弟杀兄弟啊! 我们的口号是,是兄弟就砍我一刀! 李世民哼了一声:“民部、刑部、大理寺……及雍州、万年县、长安县各坊,全体出动,安抚百姓,左候卫中郎将田仁会、右候卫将军梁建方,令你二人率部梳理各坊,务必将其中的弥勒教反贼擒获!” 朕就是不低头,就是要袒护丘行恭,谁敢不从! 还以为是贞观初年,为了稳时局,经常得忍气吞声呐! 本来李世民还想把御史台安排进去,想想范铮那天的模样,气不打一处来。 咋,死了张屠夫,都吃带毛猪? 第251章 敦化坊又双叒叕出官员了! 诸坊中,唯有敦化坊最平静。 兽炭作坊去东市的汉子婆娘,回来一学说吃人心肝的将军被县男拿下了,坊中老少立刻得意洋洋。 “看看,还是敦化坊出来的汉子给力,管你什么将军!该拿就拿!” “食人心肝,这不跟当年的朱桀恶贼一样么?” “有县男住在敦化坊,诸邪辟易!” 被撵回来的范铮,笑呵呵地牵着范百里,在十字街溜达,还溜进了坊学,看郦正义教陈利俭他们射箭。 范百里的小脚微微蹦着,口齿不太清晰地嚷嚷:“射箭!” 多数娃儿,天生对弹弓、弓箭喜爱,只要见到了就想搞一把。 幸而范百里对自己的小胳膊小腿还是有数的,只是在旁边嚷嚷助威,没去捣蛋。 那种没有箭镝的箭,加上是猎弓,还有初学的因素,再加上年幼,五十步的距离实在是太难为人了,十箭十空都是常事。 陈利俭搭箭,努力拉开弦,额头上渗出一点汗水。 五斗弓,对于童子来说,还是相当吃力的,这一级的坊学生多数只拉个半开就乏力了,陈利俭勉力拉个七成开,已经很不错了。 手臂略微颤抖,陈利俭松弦,无镝箭飞出,撞到了靶子边缘。 陈利俭垂下弓,眼里流露出一丝失望。 都能射到靶子边缘了,为什么就不能更准一些呢? 郦正义接过弓,示意其他人收箭、靶,赞了一句:“还是有些天赋的。” 对童子来说,能上靶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陈利俭的脸上,渐渐现出了笑容。 郦正义过来见礼:“见过县男,见过给事郎。” 范铮蹲下,教范百里叉手:“说:见过先生。” 范百里笑嘻嘻的:“见过……先生。” 郦正义难得地露出笑容:“给事郎,长大了愿意跟先生学本事吗?射箭?” 范百里本能地看了范铮一眼,看到范铮满眼的笑意,才大声回应:“好!” 范铮都有点意外,范百里居然会先看一下大人的反应,而不是茫然。 范百里小手在弓身上摸了几遍,才恋恋不舍地松开手。 哎,玩弓什么的,对范百里来说,可是个遥远的梦想。 连弹弓,都得过上一两年呢。 按着范铮教的礼节,范百里与郦正义告辞,父子牵手走到酒坊之外的池塘,看那四百六十余只鸭子在水里快活地钻着,扇着翅膀,不时叼出一条小草鱼咽下。 鱼苗是早就撒下的,特意供鸭子食用,还额外注意不选鲤鱼。 混在官场,就是那么如履薄冰。 五百只鸭子,有几只是莫名其妙病死的,还有一些,不知道是哪家刁滑的狗偷吃了。 陆甲生当时暴跳如雷,范铮却不在意。 即便是后世技术发达了,养鸭也没法百分之百成活呢,九成以上的成活率,知足吧。 倒是坊中的几个婆娘絮叨,用酒糟伴陈粮喂大的鸭子,好像长得挺快的。 “鸭鸭。” 范百里惊喜地叫道。 嗯,你娃嘴角不馋得流口水就更像了。 “对啊,范百里是不是想吃了?”范铮逗弄着范百里。 不知道是哪个厨子,学了一手葫芦鸭,在鸭子内置八宝食材,外绑绳索,绑得像只葫芦,上蒸笼蒸透,再用油炸得金黄,外酥里嫩,一下子勾起整个定远将军府的胃口。 绑绳索的目的,是防止蒸透的鸭子散了变形。 据说,这道葫芦鸭,与长安本地的鸭种更配哦。 “吃吃。” 范百里笑道。 范老石从酒坊里头走出来,身后跟着两名杂户庶仆。 “范百里,乖孙儿,离水塘远一点。” 范老石绽放出真挚的笑容。 “耶耶。”范百里灿烂地笑了。 范铮注意到,杂户腰间别着枣木短棍,范老石腰上佩横刀。 “咋?” “枨枨。” 没头没脑的,父子俩已经交流了一遍。 “立政坊、青龙坊,都人心惶惶,唯有敦化坊无动于衷,与你当日的作为有关,也与我、陆甲生、武候来回巡视有关。” 街头传来陆甲生一声暴喝:“拿下他!敢在敦化坊散布流言,就是山长也护不住伱!” “呀!” 一声暴喝,肉山腾空而起,一屁股坐翻了正要夺路而逃的身影。 “救命!我不能喘气了!” 那个正儿八经的扑街,手臂无力地拍着水泥路面。 三百斤呢,纯纯的体重就能压死人。 范老石大笑:“大侄女这身手,可成为敦化坊 老不以筋骨为能,范老石奔天命之年去了,纵然彪悍依旧、实战经验丰富,体能却不可避免地衰弱了。 陆甲生带坊丁一拥而上,绑住那人,细看时却都愣了神。 不是如甄行所料的蒋乾,而是平平无奇的毋坤! 当真应了范铮所言,人不可貌相。 范铮把范百里架脖子上,摇摇晃晃地走过去:“陆甲生还不赶紧让人去县衙禀报?这可是大功一件。” 陆甲生笑道:“没错,樊大娘又立了一件功劳!” 樊大娘翻个白眼:“功劳对我有啥用?我家甄行、甄邦都有官身了,你还不赶紧借这功劳捞一个。” 话有点噎人,可情义陆甲生得领。 这一点功劳,对樊大娘家说,无非是锦上添,对陆甲生却是雪中送炭。 “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 闻讯匆匆从坊学里跑出来的糜斐,痛心疾首,连布履穿反了都不知道。 “知人知面不知心,无须自责。”范铮安慰道。 坊丁领来的,却不是万年县的司法史,而是大理寺司直萧景真,直接将毋坤带走。 这是一百零八坊中,唯一抓获散布流言的例子! 次日,门下省传制到敦化坊,以旨授敦化坊正陆甲生为从九品下文散官将仕郎,乌纱帽、青袍、乌皮履一套。 有点破格,却是千金市骨。 周围各坊瞬间炸了。 敦化坊又双叒叕出官员了! 有一些号称精擅《易经》的文人骚客,摇头晃脑地发表了一番高见,道是敦化坊为风水宝地,之前数十年的平庸,正是为了孕育滔天福分。 各坊正憋了口气,纷纷表示,陆甲生一介后辈晚生,能够抓到散布流言之人立功,他们难道不行? 一时间,各坊甚嚣尘上的流言蜚语戛然而止。 第252章 杀青 范铮还没闹明白,史书上都重重记了一笔的枨枨事件,居然被一群坊正给扑灭了。 似乎荒诞不经,又似乎顺理成章。 也是,里正、村正、坊正、保正之流,是最不受重视的底层吏员,甚至有可能被踢出吏的行列,但底层的事,他们是最熟悉的。 张三家倒了油罐子,李四家戴了环保帽子,王五家的狗偷吃了,基本上都一清二楚,谁在他们地头上搞事,多少是有一些风声的。 愿意管,与愿意下大力整治,那是两个效果。 给一个蒸饼的钱,要老汉干一个笼屉蒸饼的活,老汉办不到。 要是给一扇猪肉,信不信老汉能蒸饼上绣、豆腐上刺字? 陆甲生得旨授将仕郎,这消息可像是五石散,刺激得坊正群体嗷嗷叫。 一介后辈晚生,可以凭此为官,老汉不能吗? 看不起人不是? 知不知道坊门处八卦的婆娘里,有我两个相好的? 里坊制最大的好处在于,每个坊相对而言,都自成一体,每天进出的外人,数量是有限的。 坊内婆娘嚼舌头,那不打紧,坊正单独教训教训就好了。 外来人胡咧咧,那可就是捞官身的大宝贝哇! 一百零八坊,骤然多了十几个将仕郎,却迅速将事情平定了。 “挺好的。”范铮与陆甲生悠悠地品着绿蚁酒,“不管怎样,能压住这势头就是好事。” 陆甲生有点愁:“可你被撵回来了,咋整?” 范铮瞪了陆甲生一眼:“啥叫撵啊?这叫准假!会不会说话?绿蚁酒都堵不住你的嘴!” 陆甲生嘿嘿一笑,没有再戳范铮伤疤。 “你让我挖的池子也挖了,竹子、秸秆、碓磨、大锅已经到位,伱这是要造土纸?” 范铮只是笑而不答。 这问题需要回答么? 成了就是书写的好纸,不成就是土纸除秽。 提到纸,《天工开物》的一些观点就必须说一说。 宋应星提到,“杀青”一词,是因为斩竹而得。 且他认为,纸张的出现,应该是上古时候就有了,而不是汉、晋时期的人冒功——他们最多是个改良者。 《天工开物》认为,“汗青”则是以煮沥而得到的名称,“简”便是已经造成的纸。 造纸需要准备的,还有胶,这次不用杜仲胶那么奢侈,而是在东市直接采买,洛阳宫、同州、许州、邓州产胶呢。 胶的作用,是增加纸张的黏度,防止墨水的洇染。 “对了,还有巫亹带回了不少还魂纸呢。” 咳咳,还魂纸不是什么白事、法事的纸张,是指裁剪下来不要的纸张边角,可以二次造纸。 池子的专业名称叫漂塘,五面以水泥涂抹密封,防止污染。 按《天工开物》的说法,竹子要泡水里一百天,事实上,可以将竹子斩小再泡,根本不用那么长时间。 到一定时间把竹子捞出来,大棒敲打,再洗去粗壳与青皮,这就是“杀青”。 竹穰、秸秆、还魂纸,通过碓、磨研磨一道,再与上好石灰调和成乳液状,放入周长一丈五尺、直径四尺余的楻桶,摆到直径五尺的锅内。 锅灶的连接部分用黏土密封,锅中加数石水,煮八天。 之后停火一天,取出成型的竹麻,在漂塘里漂洗干净,用柴灰水浸透,再放入锅内按平,铺一寸左右厚的秸秆灰。 煮沸之后,就把竹麻移入另一桶中,继续用草木灰水淋洗,草木灰水冷却以后,要煮沸再淋洗。 十多天后,竹麻自腐烂发臭,将它拿出来舂成泥状,倒入抄纸槽内。 方斗状的抄纸槽,配合大小相近的抄纸帘。 抄纸槽内置清水,水面高出纸浆约三寸,加入胶、纸药水汁。 纸药水汁来源于一种像桃竹叶的植物,各地的叫法不同,唯一的功效是使纸张变白。 抄纸帘是用刮磨得极其细的竹丝编成的,展开时下面有木框托住。 两只手拿着抄纸帘放进水中,荡起竹浆让它进入抄纸帘中。 纸的厚薄可以由人的手法来调控、掌握:轻荡则薄,重荡则厚。 提起抄纸帘,水便从帘眼淋回抄纸槽;然后把帘网翻转,让纸落到木板上,叠积成千上万张。 压上一块木板,捆上绳子并插进棍子,绞紧,用类似榨汁的方法把水分压干,然后用小铜镊把纸逐张揭起,烘干、卷纸、裁剪,不合格的纸张剔除。 大方向是对的,这就足够了。 纸不够韧、不够白、会洇染、黏度不足,只是细节问题,慢慢试着调整就是了,反正试产期间,产量刻意压制在极低的范围。 —— 爽,或不爽,皇城就在那里,不远不近。 喜,或不喜,带薪休假的好事就这几天,不多不少。 范铮一脸幽怨地乘普通马车,在朱雀门前,磨磨蹭蹭地下车,满心不情愿。 哎,皇帝就不能多放几天假吗? 咦,御史台点卯,多了一张生面孔,还隐约眼熟。 懒管,待入公房,自烹茶汤,醒醒这懈怠了许久的精神再说。 李乾佑点卯,其实是由尤朔楚代点,他只默默地看人头。 一个名字入耳,让范铮骤然提起了精神。 丘神积,这个史上有名的酷吏,史上记载的出场,是高宗时期的左金吾卫将军,也就是现在的左候卫将军,怎么就乱入了呢? 好像也不乱入,在那之前,丘神积未必就不在其他衙门供职。 所以,丘神积在察院当监察御史,好像也不是不能理解。 但范铮难理解的是,李世民为什么非要把丘行恭的娃儿安插来御史台? 恶心人吗? 公房内,李乾佑饮尽尤朔楚送上的糜子粥,汗巾擦嘴,慢条斯理地劝导郁郁寡欢的范铮:“看开些,我们御史台的查阙补漏,从来不是万能的。” “当日的事,你没错,可陛下也没错。想想天水郡公邙山的功劳,只要不造反,就够他折腾一辈子的了。” 世间的事,不是黑与白、是与非就能简单分辨的。 反正,皇帝已经解决了由此引出的后患,小小的侍御史就不要多事了。 “丘神积的事,也不是御史台能决定的,吏部司突然行文牒,三省核准。”李乾佑有些无奈。“不过,老夫告诫过他,不要来招惹你。” 第253章 崔牛崔午 丘神积不主动招惹范铮,范铮也不会主动去招惹这个官三代。 不,是官四代。 他曾祖丘寿,是西魏镇东将军; 耶耶丘和,历隋右武卫将军、蒲州刺史、代州刺史、博陵太守、交趾太守,在交趾为高士廉的上官,后归唐,因年迈封为特进,贞观十一年以八十六岁高龄卒,赐荆州总管,陪葬献陵,有子十五人。 老实说,要不是丘行恭发大病那天,范铮偏偏在场,逃都逃不开,他也会学着官油子,眼睛一闭,耳朵一塞,管你出啥乱子。 偏偏在现场,偏偏意难平,偏偏年轻气盛…… 总而言之,对个人还是弊大于利。 罢了,暂且不管这破事,处理公务。 一篇辩状,让范铮忍俊不禁。 给事中杨珍奏状错以崔午为崔牛,断笞三十,罚铜四斤,不服。 “沉沉青锁,肃肃黄枢……马字点少,尚惧亡身,人名不同,难为逃责。准犯既非切害,原情理或可容,何者?宁失不经,宥过无大。崔牛崔午,即欲论辜,甲申甲由,如何定罪。” (出自唐朝张鷟《龙筋凤髓判》。) 杨珍认为,过错虽有,也不至于那么大,罚重了。 且这个时代,经常会串用它字,这也是后世学生头疼的“通假字”,要真细究,是不是那些通假的也得惩治? 没有造成重大后果,小惩杨珍认,大罚不服。 范铮提笔:“崔牛崔午,自有所属;罚铜可免,各抄千五。” 华鸣在侧方看了辩状与批复,忍不住笑了几声。 罚铜四斤,也才六百二十五文钱,这位给事中都舍不得出钱,还洋洋洒洒一大篇文章出来。 至于笞三十,就不用再讨论,笞都笞了。 范铮的批复也好玩,免罚铜,改抄名字,各一千五百遍,能让人抄恶心了。 李义府钻进公房,一脸奸笑:“嘿嘿,上官这头,够铁的,陛下的心腹爱将你也敢拿。瓜皮刘谙,上茶汤嘛!” 范铮苦笑:“谁愿意收拾那个烂摊子?可谁叫他非要与我同场?若因此生乱,倒霉的不止是他一个!” 李义府笑容中带着几分幸灾乐祸:“上官可小心了,人家娃儿非要来御史台,未必就不是针对你,下官可不敢保证拉得住哦。” 虽然李义府肆意的面容不甚入目,却比以前的假笑舒服多了。 要是李义府拍着胸膛保证如何如何,范铮连一个字都不信,“不敢保证”才是李义府人品的真实体现。 范铮呵呵一笑:“问题不大,最多我回坊间教娃儿去。非要玩图穷匕见么,好像我府上也不差多少。” 丘行恭的旧部是不少,可他秉性酷烈,又有谁念他的好呢? 他的兄弟是不少,可因为葬母一事,嫡兄已经得罪了,影响力终究有限,范铮不主动挑衅的话,丘氏不会轻易干涉。 李义府啜了一口茶汤:“刚才见华鸣在笑,有啥子趣事哟?” 又不是啥要保密的事,范铮将杨珍的辩状说了一遍。 李义府的笑容有些怪异:“上官,伱啷个不看看是哪个断的罪嘛。殿中侍御史刘仁轨那个犟种断的!” “前天,他断的一桩案,被柳御史驳回,他硬是梗着脖子跟柳御史吵了一个上午。” 好吧,这样坚持原则的官员,对百姓来说是好官,可对上官、同僚、下属来说,真的就不那么愉快了。 再说,刘仁轨这厮,对同僚是真狠。 范铮无所谓了:“本官行事,轮不到区区殿中侍御史来教。华鸣,到柳御史那里,让他过目,再让尤主簿盖印。” 柳范判台事,掌公廨杂事,是四名侍御史之首,同时也管着殿院、察院,过目是理所当然的。 尤朔楚嘛,主簿不就管官印、黄卷么。 不多时,怒气冲冲的刘仁轨,持着辩状闯入范铮公房,咆哮如雷:“上官,下官判决,有理有据,为何要改判?” 范铮哼了一声:“我是上官?我怎么看你像是御史大夫,来审问本官的?” 刘仁轨气焰一滞,声音低了几分:“下官无礼。下官只想问个明白,判决有何不妥。” 范铮当然知道,刘仁轨精通律令,要是按着常规套路回答,一定又是李义府所说,吵一个上午。 “你有权下判决,本官也有权改判决,无须向你区区下官交代,搞清楚主从。”范铮慢条斯理地啜了口茶汤。“你有异议,可向御史大夫、治书侍御史抗辩,或者在太极殿中状告本官亦可。” “要么,索性如弄死鲁宁一样弄死本官也行,反正弄死上官你有经验。” 刘仁轨的脾气,确实很恶劣,即便到晚年也一样坑死同僚,《旧唐书》有明确记载。 简而言之,刘仁轨的本事有多大,脾气就有多坏。 觉得天下的道理都在他身上,别人都该挨他教训,再立身得正,也是极招人厌恶的。 范铮可不惯他的毛病,在上官面前张牙舞爪的,给他脸了? “如果刘御史觉得,殿院太屈才了,本官还可以奏请朝廷迁往诸司。”范铮敲着凭几,眉毛挑了挑。“御史台虽说不是上下尊卑极其讲究的地方,规矩还是有的。” 刘仁轨板着死人脸,叉手告罪退去,不知道又是哪个上官耳朵受罪了。 李义府拍着凭几桀桀怪笑:“还是上官硬气,句句堵他心窝。格老子,当个殿中侍御史就不知道自己是老几了,到处给人摆脸色。” “在殿院耍威风不说,还到察院指手画脚,等下官飞黄腾达了,一定寻他晦气。” 李义府如果许诺以后给谁好处,权当马耳东风,莫听、莫信; 李义府说要算计谁、对付谁,千万要当真! 范铮笑道:“义府兄青云直上,也在旦夕之间。日后但念旧情,莫拿本官试手。” 李义府得意地摆手,眼珠子突然一转:“嗯?” 范铮吐气:“佛曰:不可说,不可说,你说就是你错,我说就是我错。” 李泰这块磨刀石,终究是没法变成刀,鸟尽弓藏的宿命就在眼前了。 范铮倒是想改一下大势,奈何自身的影响力太小,小马拉大车,是行不通的。 第254章 太子太师 刘仁轨虽然很暴躁,却非无脑。 事情本来就不大,你就是闹上天去也没人理。 哪怕刘仁轨认为天下的理都在他身上,也不得不赞同范铮那句话,他有权改判。 只是一口气不顺而已,想开了自然无所谓。 官大一级压死人,何况范铮没有做什么天怒人怨的事,哪怕刘仁轨敢像对付鲁宁一样吧,也找不到理由下手不是? 李乾佑性子好,还会开解一下刘仁轨,处罚的目的是教育,是罚铜还是罚抄名字,效果都差不多,没必要揪着不放。 换一些脾气大一点的上官,刘仁轨你还能不能干了?不能干走人! 台狱里又送来了一名人犯,官不大,区区均州郧乡县尉。 均州治武当县,郧乡县即后世郧县,离长安也不足千里。 县尉的罪名,让人惊愕。 偷盗,注意,居然不是强抢! 偷的还不是公物,是民财。 真给同僚们丢脸了,难怪被送御史台。 范铮来了兴趣,亲自去审。 “说说,怎么犯的事?” 郧乡尉哀叹一声:“谁让犯官生性就喜欢狗之类的物种呢?县中有一老汉,养獭捕鱼为业,击掌呼之,群獭皆至,缘袷(qiā,无领外衣)藉膝,驯若守狗。” “犯官不禁动了心思,愿以十贯钱求得一只。” 这个价钱,不算低了,真说起来,即便是驯服了的獭,也卖不到这价钱。 “问题老汉将獭视为子嗣,死也不肯卖,犯官又不能强买。无奈之下,行了下策,漏夜入户,为梁上君子,带走了一只獭,留下了十贯钱。” “结果,老汉不依不饶地报官。本来犯官也能搪塞过去,偏偏那温顺的獭突然发怒,咬了犯官一口,惨呼声顿时让犯官露馅,惹得明府大怒……” (养獭出自《酉阳杂俎》。) 范铮好不容易才止住想放肆狂笑的冲动。 这个奇葩! 他哪怕是用权势压过去,郧乡令也不至于那么恼火。 事真没多大,本来最多均州就能处理了,偏偏郧乡令脾气上来了,非要捅到长安来。 范铮下判决,笞三十,罚铜四斤,移吏部司。 郧乡尉的处罚不重,但损失的大头在吏部司那边,至于坐个三两年的冷板凳是难免了。 也就是贞观朝的官员依旧紧张,换了冗官冗员的朝代,下去就别想再下来了。 —— 两仪殿中,太子、魏王皆不在场,诸位宰辅面色凝重。 到了太子与魏王相互红眼的地步,动荡就在所难免了。 太子公然称魏王“未来的明君”,就是将矛盾公诸于众。 “陛下,臣以为,当稳太子心思,免得总以为要易储。” 吏部侍郎刘祥道四平八稳地建言。 黄门侍郎刘洎轻笑一声:“陛下,臣以为,太子贵体有恙,不若安心养身。” 也就这性子狂放的,敢明目张胆说出几近悖逆之言。 司徒长孙无忌眼皮子抬了一下,无声地笑了,这是在自寻死路。 当然,谁当太子,长孙无忌不是太在意,只要肉烂在锅里就行,哪个外甥上都差不多。 至于那个妹夫说“类己”的李恪,哼哼,早晚弄死你! 未来的御座,只能是我外甥的! 司空房玄龄嘴角微抽,晓得伱刘洎是魏王一党,可吃相也别那么难看,太子还没倒呢,你就想推。 没看到在场真正的宰辅都没表态吗? 尚书右仆射高士廉谨慎地开口:“要不,给东宫加三师?” 三师,指的是太子太师、太子太傅、太子太保,多为虚衔,但在特定的时间有特定的意义。 此时加三师,则表示,有重臣愿意鼎力支持东宫。 但是,这就是个坑呀! 明眼人都知道,李承乾摇摇欲坠,东宫之位,任皇帝再信誓旦旦地说要保他,可谁信呢? 你们都天天骂他的昏君、亡国之君了,这是对储君的态度? 李世民看了一眼殿中,几乎人人垂眉,仿佛没听到高士廉的建言。 谁愿意在这山雨欲来的时刻,保这明显要被放弃的太子,愿意在船只将倾时登上去呢? 李世民无奈地点将:“郑国公,朕欲你为太子太师,辅佐东宫,你意下如何?” 垂垂老朽的魏征无奈:“陛下,臣这身子骨……” 李世民立即顺杆而上:“就这么定了,明日朕携太子,亲至郑国公府奉上束修。” 魏征无奈:“臣领命。” 宰辅们悄悄松了口气。 魏征,好人呐! 一整只烤羊被推入两仪殿,性格差一点的宰辅想张口骂人,直到衮冕入目才收敛了脾气。 衮冕是一品官员的正式服式,几乎就是亲王的代名词。 垂青珠九旒,青纩充耳,角簪导,青衣、纁裳,服九章,白纱中单,黼(fu,礼服上的斧状纹)领,青标、襈(zhuàn,衣服的边饰)、裾,革带,钩,大带,韨,剑,佩,绶,朱袜,赤履,配上一张稚气犹存的温和面容,晋王李治自建府之后,首次出现在宰辅们面前。 “朕有些饥了,晋王,速更常服,且将羊肉分与各位宰辅。” 李世民也没喊他小名,毕竟,已经成家了呀! 李治快速更衣,着常服,亲自操刀,将羊肉细细分割,均分到每一个盘子里,并亲手盛到每位宰辅的案上,态度甚是谦和。 宰辅们面容如常,心中却暗暗思量,晋王在这个敏感时刻出场、更衣,有何深意。 最后一盘羊肉分配完毕,整只羊也恰恰剩下骨骼。 有细心的宰辅看到,李治持着满是羊油的刀子,抹到一块胡饼上,随即放下刀子,有滋有味地嚼起了胡饼。 整个过程,李治流畅自然,没有丝毫作伪。 这与李治生性节俭有关,也与晋王府用度不太宽裕有关。 从艰难时代走出来的宰辅们,瞬间对晋王的好感度提升。 贞观年从窘迫到稍为宽裕,还不能称为盛世,老人们对节俭这一点很在意。 仅这一点而言,李世民尚存的十一子,无人能及李治。 吃完,净手,擦嘴,李治依礼退出,整个过程都彬彬有礼。 长孙无忌眨巴着眼皮,发现自己一直疏忽了这个亲外甥,似乎他更有可塑性? 感谢矿吃矿吃的胖子打赏! 第255章 有滋味 下衙时间,范铮招呼敦化坊的娃儿们聚拢,慢悠悠地回坊。 哎,摆烂,反正这该死的大局,范铮是无能为力的。 指望一个没有世家背景的六品官,扭转大势——听说过螳臂当车么? 摆烂的生活充满阳光,身边有娃儿们的嬉笑,还有李义府眉飞色舞、欲言又止的模样。 “义府兄,且平常心。”范铮当然知道他这样子的缘由何在。 高兴倒是可以,控制一下嘴脸。 再说,等某人无情的时候,你才知道什么叫心死。 李义府好不容易控制了表情,看向范铮:“上官,这事……有希望不?” 范铮撇嘴:“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自古以来,莫不如是。” 李义府细细想了一下,这个可能,还真极大。 关心则乱,要不然,以李义府的才智,可以分析出来的。 “日后要不要……” 范铮摆手。 得了呗,你自个儿都不招待见,想什么呢。 再说,李猫的名声,是要臭大街的,敬鬼神而远之即可。 靠谁不靠谁,都难免在乱哄哄的、官不聊生的时代栽跟头,连李世积那么一尊大佬都被剖坟斫棺,谁敢保证自己一定能幸免? “咦,是哪里的加急?” 朱雀大街上,奔马如雷,所到之处,官民辟易。 “这是哪里兵事?” 范铮与李义府异口同声。 “婺州六百里加急,义乌县东塘、巧溪,有流民为患!”奔马上,驿卒疾呼。 婺州即后世金华,乌伤县于武德七年改名义乌县,从此定名。 李义府喃喃自语:“不应该啊!婺州刺史可是夷国公李子和,前朝末年称王的人,会惧区区流民?” 金华火腿……没有,据说是宋朝才出了制法。 义乌骆宾王,也没有,他阿耶为青州博昌县令,死于任所,骆宾王流于博山。 李子和,本姓郭,高祖赐姓李,当年的各路反王里头,好像也只有他得长寿,极有眼力的人物。 范铮呵呵一笑:“都下衙了,想那些干嘛?自有当值者处理。” 听明白了,是流民,不是反贼,能妥善安排了,自然万事大吉。 所以,婺州用的只是六百里加急,而不是八百里加急。 —— “阿耶!” 范百里很猛地撞到范铮怀里,力气还有点大。 范铮抱着范百里转了一个圈圈,范百里咯咯直笑。 “狗,狗。”范百里指着垂门内上步履蹒跚的细腰犬。 杜笙霞无奈地笑了:“他非要去陆甲生家,找陆飞甲玩,看到他家那一窝小狗,死活不肯走,陆甲生娘子只好送他一只了。” 范铮轻轻刮了一下范百里脸皮:“范百里,以后可不能这样。别人主动送可以,不能赖到人家送,很丢脸哦。” 范百里嘟嘴:“好吧。” 娃儿么,有错误的时候,耶娘要指正,而不是劈头盖脸的毒打怒骂,否则他怎么知道自己错在哪里? 陆甲生挺胸凸肚,得意洋洋地踏进定远将军府,叉手行礼:“下官陆甲生,见过上官。” 杜笙霞都忍俊不禁。 范铮呸了一声:“当官了,找到感觉了?最近坊内有无异常?” 陆甲生哈哈一笑:“各作坊都有人轮值,包括你家范氏木器作坊。谁在敦化坊地头上闹幺蛾子……” 范铮、陆甲生、范百里异口同声:“打折!” 得,连范百里都学会这话了。 “范百里得了叔父家的狗狗,谢了没有啊?”范铮顺便逗弄范百里。 “谢……叔父。”范百里笑嘻嘻地开口。 “不用,只要范百里喜欢,那就最好了。明天让陆飞甲来找伱玩啊?”陆甲生回应。 “好!鸭鸭!” 范百里脆生生地应下了。 陆甲生算起了酒坊的账,一批几百贯的净收益,富了范铮,也间接让坊中受益。 没错,酒坊的收益,范铮没有再瓜分出去了——皇帝已经分走了一半咯! 但是,陶瓶敦化坊可以小小沾一手吧,木塞可以轻松赚一手吧。 别看范氏木器作坊,巫闷山忙得很,根本顾不上木塞这种没什么技术含量的小活。 鸭子也是一条额外的财路,除了留给范百里做葫芦鸭的材料外,其余的鸭子可以卖了,再买鸭苗嘛。 反正,有足够的酒糟伴着秕谷喂养,池塘里还有鱼苗,鸭子的生长周期是缩短了不少。 范百里还挺大方的,每次吃葫芦鸭还会特意邀请陆飞甲一起吃,搞得陆飞甲的口味都有些刁了。 范百里“鸭鸭”的意思,就是请陆飞甲吃葫芦鸭。 水泥板的市场似乎要饱和了,倒是兽炭平稳得很,这可真是风水轮流转。 虽然总有人想搞一手敦化坊的兽炭,奈何敦化坊兽炭的成本太低,根本不怕对冲的,有本事比降价时间长嘛。 石炭末子的成本是低廉,可谁愿意跟敦化坊一样去获得? 也只有穷惯了的敦化坊民才会甘之如饴地清扫、收集炭末。 “水泥板嘛,后面的周期会慢慢变长,毕竟再不耐用的玩意儿,要坏它也得有点时间。再说,能从石板嘴里抢到一口吃的,已经是意外之喜了。” 卫无忌领走范百里,一名杂户移着桌子、凭几、炉子,到抄手游廊为他们烹茶。 天气暖和了,游廊里多敞亮! 陆甲生慢慢呷着茶汤:“老觉得像是在填肚子,再撒点食茱萸进去,味道就更足了。” 范铮莞尔。 陆甲生的感觉,就跟范铮当初一模一样。 至于现在,习惯了。 都是茶,没有必要拉一个踩一个,只有你适不适应。 适应了,就是恰苏玛你都能美滋滋地来一碗。 不适应,就像动物高蛋白过敏患者吃老鳖,吃一次难受一次。 “纸咋样了?”范铮随口问道。 “纸坊那头,得抽我家二郎回来管了。”陆甲生吐气。“我忙不过来,又必须有个可信之人守着。” “嗯,让他管一年看看,参照巫闷山大掌柜的待遇。” 竹纸还是欠了点火候,防洇染做得不到位,倒是略有厚度的纸张,经得起竹管笔的正常书写。 范铮懒得指手画脚,反正大方向在那里了,他出手也不可能做得比陆甲生更好。 坊中的日子,倒是越来越有滋味了。 第256章 宣慰使 长安南二千四百四十三里,山南道夔州治所人复县。 这个略微奇怪的县名,贞观二十三年正式更名为奉节。 夔州都督齐善行,原窦建德部将,以洛州、相州、魏州降唐,在唐朝经历也很丰富,先后任冀州总管、广州都督、夔州都督。 夔州都督府辖归州、夔州、忠州、涪州、成州、渝州、南州,压制着黔州都督府。 齐善行正要调集涪州折冲府的兵马,因为,夜郎獠反了。 在唐朝,夜郎是个很玄幻的存在。 珍州夜郎县,因境内有隆珍山得名,位于后世贵州正安县西北; 武德四年置夷州夜郎县,治所在后世贵州石阡县西南,贞观初废; 贞观八年于巫州置夜郎县,治于后世湖南芷江侗族自治县。 如果再算上秦时、汉时的夜郎国及夜郎郡,更让人头晕。 但能扯上夔州都督府的,就只有毗邻涪州的珍州夜郎县——其他的夜郎,齐善行也鞭长莫及。 珍州夜郎县的獠人,有相当的冶炼技术,隋朝时便在此广泛采集冶炼朱砂、水银,唐朝《通典》就记载:黔中郡贡朱砂十斤。 夜郎獠种植水稻,水利却几乎没有,处于看天吃饭的阶段,产量么,自然是感人的。 大唐下田的亩产一般是一石,大约一百二十斤,他们就八十余斤。 在整个獠人族群里,夜郎獠算是汉化程度极高的,除了主脉的竹氏,随意取的山氏、平氏,不忘危难的危氏,母、阿、刚、酉、旺等几个特殊姓氏,以及部分根本没有姓氏的,多数采用汉姓。 所以,珍州才会成为经制州,而不是羁縻州。 佬人沟,寨老竹峰遥望北面,目光满是忧虑,老树皮似的面孔隐隐颤抖。 “旺真马头,这一次闹大了。我怕到时候,夜郎县又是一场劫难。” 马头,是他们对自己推出首领的尊称。 铁塔似的旺真着一袭蓝袍,负着开山刀,闷闷不乐地开口:“寨老,不闹不行了。租庸调虽然只收一半,也要我们承受得起,去年天干,水稻减产得厉害,娃儿都饿瘦了。” “县里头只晓得,按旧例收租庸调,哪顾得我们饿肚皮哦。” “再说,我们只是逐官吏,没有下狠手,没出人命,应该有缓和的余地。” 竹峰苦笑:“你还不知道?他们在梅江中伏,被竹箭射死三人,夜郎令田达真手臂中箭,狼狈逃到涪州。” 旺真苦笑。 好不容易发起的、有分寸的抗争,被几支竹箭全搅和了。 你问珍州的折冲府为什么不阻止獠人? 不好意思,府兵按常规都是本州子弟充任,獠人子弟在其中的比例不低,你能让他们把刀口对准自家父老乡亲? “是哪个寨子下的手?”旺真追问。 竹峰苦涩地摇头。 要是獠人自己下的手,苦果自己背也认了,可各寨问尽了族人,硬没从中盘问出丝毫踪迹。 獠人们对尊崇的竹王发誓,绝对没有擅自动手,要不然再打两颗牙。 打牙,不是汉话里的意思,是生生拔牙齿,一些夜郎獠村寨,有打牙的习俗,是要拔两颗门牙,原因不明。 即便有麻药,拔牙那酸爽,谁拔谁知道。 旺真闭上了眼睛:“寨老带老弱妇孺东行,走山林,不要走大道,去思州务川县,乞同族收留。” 其余人,收拾铜矛、木枪、长弓、猎弓,随旺真前行。 有部分人是当着府兵,有部分兵器,则是夜郎獠自己打造的。 共计三百余人,浩浩荡荡……个锤子。 整个珍州才户二百六十三、口一千三十四,夜郎獠能出三百人,已经竭尽全力了。 隔梅江相对,看到对面完整的涪州折冲府,蓄势待发,“齐”字大纛在风中猎猎作响,旺真心头叹了口气。 “葛人们,马头对不起伱们,本来想好好争取一下,让官府对我们好一点,想不到……” 葛,也是夜郎獠的自称之一。 一名獠人挥了挥木枪:“马头,做都做了,说那些干啥子?能好好说话,我们就认错;不能好好说话,大不了下辈子再侍奉竹王。” “对,我们没有错!我们只是想活着!” 活着,是一件多么卑微的乞求啊! 但是,有些时候,连这种卑微的要求,都是奢望。 对岸的鼓声、角声响起,旺真紧张地握住开山刀,一名着皮甲、持木枪的獠人摆手:“马头不要紧张,不是战鼓,是有使者前来。” 使者持旄节,骑普通乘马,前面一个老头子牵马,左右两名持刀的凶汉,身后一伙府兵为仪仗,这就不是要开打的架势。 旺真放下按刀的手,取出一只牛角,腮帮子鼓起,吹起了号角。 夜郎獠默契地列成两行,道左相迎。 非要刀斧临身,也没人愿意坐以待毙。 可有转机嘛,谁不想好好活着? “大唐山南道宣慰使、华容开国县男、侍御史范铮莅临,尔等还不见礼,想造反吗?”孙九暴喝。 声音很大、派头很足,旺真却立刻放下牛角,叉手行礼:“夜郎县马头旺真,见过宣慰使。” 喝一声算什么事啊,关键是孙九这话,里头满是玄机,没认定他们是造反。 范铮高坐马上,眉眼里透着一丝冰冷:“本官问你,梅江行刺夜郎令田达真,可是夜郎獠所为?” 旺真悲怆一笑:“竹王在上,后辈子孙旺真发誓,夜郎獠并未行刺夜郎令,如有半句虚言,天打雷劈!” 范铮的面容缓和了一些。 毕竟,这年头,还没沦落到发誓如放屁的地步。 “为何要逐官吏?不知道他们代表朝廷吗?” 范铮追问。 旺真垂手:“千错万错,都是小人的错。实在是去年天旱,今年再承担不起租庸调,再交下去,老幼得饿死,迫不得已才行此下策。” 为什么迫不得已? 地方官不会管獠人的死活,他们首要的任务,是上交税赋、留足县中靡费啊! 二百多户一个州,租庸调能不重么? 獠人少交了,县衙中的官吏喝西北风去? 田达真未必算贪官——毕竟,捉襟见肘的用度,想贪也做不到。 第257章 獠僚 佬人沟,一个孤独的佝偻身影,在寨子口的土路上拖得很漫长,一条土黄的老狗在旁边摇着尾巴。 “寨老,不是让你走么?” 旺真惊讶地叫了起来。 竹峰老树皮似的面容绽放出笑意:“葛人的命啊,就在这土地上,其他人可以走,寨老怎么能走?你又不是不晓得,寨老,又叫守寨人,人在,寨子就必须在。” 每个地方,难免会有一两个倔强如竹峰的人,顽固,可敬。 “宣慰使到此,便解了夜郎县之厄,夜郎獠只需展示自己的苦衷。” 旺真的声音,带着浓浓的欣喜。 要是真喜的话,为什么梅江还留了二百余獠人? 范铮淡淡地扫了旺真一眼:“本官已经奏明朝廷,即日起,獠人改称僚人,偏旁换为人部。” 不用多说,“獠”字本就是蔑称,换为“僚”的话,感觉就舒服多了。 竹峰缓缓伏身,不顾地上的泥土:“夜郎僚叩谢天恩!竹峰引导夜郎僚无方,致使出悖逆之事,愿上槛车入京,明正典刑,只请宣慰使饶过无知的夜郎僚。” 老狗呜咽两声,伏在竹峰身侧。 旺真上前,缓缓伏下:“身为夜郎僚马头,兼事件发起人,旺真愿引颈就戮,以赎其罪。” 一个个的,避重就轻,没进官场呀,蹴鞠手段那么丝滑? 孙九嘴角带笑,望了一眼自家县男。 范铮抚摸着下巴的短须:“既然如此,府兵,将他俩吊佬人沟的旗杆上吧。” 将近百名僚人蠢蠢欲动,范铮倒不在意,旺真却大声叫道:“葛人听令!从现在起,我旺真与竹峰寨老的生死,操之于宣慰使之手,任何人不得出手!” “如有违者,竹王面前除名,永世不入葛人族谱!” 夜郎僚没有自己的文字,所有记事,都是用汉字,族谱同样。 口语上,擅汉、苗、瑶语系,本族的口语只有少量人会。 竹王,是他们信奉的神灵(祖宗)。 府兵如狼似虎,将竹峰、旺真吊上了旗杆,看上去多少有点凄凉。 夜郎僚面现愤色,却不敢多言。 夕阳的余晖,将杆上二人的身影拖得老长。 旺真与竹峰眼里闪过一丝惊愕。 与预料的情形不一样啊,为什么还会吊旗杆? 引颈就戮,就是给宣慰使一个台阶下啊,合着你当真了? 自己认的罪,且自己受着吧,就当是吊秋千了? 佬人沟的夜风,真凉! 天,渐渐暗了下去,虫豸的鸣声此起彼伏,流萤飘荡着,忽明忽暗的微弱光芒,照着坑坑洼洼的路面。 三个黑影从暗处走来,凭着微弱的视线,拉开弓弦,箭出如流星,射到旗杆上的竹峰、旺真。 “得手了?” 低沉的声音道。 “不,不对,中箭的人,哪怕没有惨嚎,闷哼声会有。” 火堆四起,将三人的面孔照得清清楚楚。 旺真铁塔似的身子出现在火堆旁:“山木,居然是伱。将整个夜郎僚拖入毁灭中,对你有什么好处?” 旗杆上晃晃悠悠的身影,不过是稻草人罢了。 山木迅速搭箭,面容狰狞:“新佛出世,旧佛圆寂,我若立功,当为新佛座下菩萨!” 缺心眼的人,哪里都有,哪怕明知道是不归路,也不妨碍山木搏一搏。 一支冷箭飞来,钉在山木的肘弯上,山木惨叫一声,弓坠地,箭乱发,一个旋转,箭矢射在同伴的脚上。 范铮都不知道,雷九的箭法,竟如此厉害,难怪在长安不许他们接触刀弓。 府兵一拥而上,将山木他们全部捆了起来。 即便如此,府兵的两名游奕依旧向外探查了几里地。 夜郎县的事,与各方诉求相冲突,也少不了山木在其中煽风点火。 山木的同伙,一名是夜郎县司户佐,一名是教中从河南道遣来的法王。 没有内鬼,哪里能被人轻易挑唆? —— 槛车、枷锁,押着三名面色亢奋的囚徒,仿佛这是在享受。 生死之事,对寻常人或许有用,对激进的弥勒教徒,用处真的不大。 用过孙九端来的早膳,范铮舒坦地用过,呷了一口白茶。 夜郎县的白茶,据说与东汉许慎的弟子尹珍有关联,当时的夜郎县叫毋敛县。 巡视过佬人沟的田地,得,虽然种植水稻,却几乎靠天吃饭,明明山涧就在旁边,硬不知道修水利。 固然与夜郎僚没有学到沟渠的手艺有关,也与司户佐未曾教授有关……吧? 槛车上,司户佐冷笑:“没教授?你问问他们,有脸说这话不?” 范铮看了眼面容尴尬的竹峰、旺真,情不自禁地倒吸了一口冷气。 “为何不挖沟渠?” 范铮怒了。 竹峰尴尬地回答:“夜郎多山、土层薄,即便能自铸工具,也得费数十年之功,耽误不起啊!” 孙九冷冷地发话:“都是偷懒的借口。怎么着,挖不了沟渠,以打通竹节的半边竹槽,架起来引水也做不到么?” 一语惊醒梦中人,“哦豁”之声四起。 是呀,夜郎并不缺乏竹子,方竹还是西南特有,慢慢向其他地方扩散的。 地上挖沟沟累,未必架竹槽引水也累么? 归根到底,人的惰性难以根除。 珍州之所以人少,是因为夜郎僚多居于低洼之处,山上的寨子很少。 就这,还没让你们垒梯田呢。 梯田、架田、圩田、淤田,能够让你们叫苦连天。 这也是唐朝,农田的重心在北方,换个朝代,你们不得哭? 梯田存于秦汉时期,最早的遗迹是邵州的紫鹊界梯田,但是到了宋朝才正式推广。 当然,你得计算这年头的环保,虎豹、野猪、豺狼到处出没呢。 “竹峰身为寨老,未能阻止事件发生,笞三十。”范铮指挥若定。“旺真身为马头,挑起与官府的争斗,虽情有可原,但罪责难逃。杖一百,槛车押赴长安。” 这一手操作,让夜郎僚纷纷信服。 旺真入长安嘛,以范铮现在的表现看来,应该没有性命之忧。 垂垂老朽的竹峰,领了三十笞,轻飘飘的,仿佛没半点事。 姜还是老的辣,被演了。 低烧,咳嗽。 第2023章 27请假 2023.3.27请假 不咳不烧了,就是头晕得厉害,身体乏力,请假一天。 第258章 标杆 一路上,倒也遇上几次陷阱,老江湖孙九一一识破,直让范铮大呼请得值了。 抵达长安,皇帝的判决不出所料,旺真回原籍徒三年,夜郎僚免租庸调一年,县衙所需靡费,由民部酌情补给。 夜郎令田达真,回吏部待命,吏部另委官员接任。 自然,考课的下下评是免不了的。 旺真这个人,杀是不可能杀的,否则范铮早就动手了,何苦大费周章押解入长安。 相对于夜郎僚这样的熟僚,能不杀,就尽量不杀。 这个判决,范铮是可以下的,但一定要留给李世民施恩,以显皇恩浩大。 众臣对此并无异议。 能不动刀兵,自然是最好的,谁也不是没事就杀戮的魔头。 殿中议事,范铮顺便留了下来。 今日所议的,是长安县一桩灭门案。 长安令杜善贤,在审判永阳坊一桩灭门案中,认为凶徒有受害情节,应充分考虑凶徒的情绪,改死为流。 言出惊长安。 什么时候,不考虑被害人的情绪,倒要考虑凶徒的情绪了? 永阳坊正,穷横穷横的,带着几十个坊民,徒步到朱雀门一跪,不起身了。 不服! 哪怕是越诉,依律笞四十,也没人退缩。 天大地大,大不过一个理字! 被召上太极殿的杜善贤,现出一张黑脸,满面自信:“臣以为,此判决并无不妥。或许此时的百姓不能理解,但十年以后,一定会成为司法标杆。” 司徒长孙无忌的一张胖脸都绷了起来。 “本官记得,《贞观律》的十恶,其五曰不道,谓杀一家非死罪三人,支解人,造畜蛊毒、厌魅。” 大唐司法的巅峰,当为长孙无忌,毕竟《贞观律》以他为主编撰的。 注意,不是那种挂个名头、好处我来、黑锅你背的主编,是赤膊上阵的主编! 长孙无忌能在群英荟萃的贞观朝稳居百官之首,不是因为与李世民的郎舅关系,而是他自身的能力匹配! 杜善贤气势丝毫不减:“下官以为,《贞观律》是贞观十年所定,而今是贞观十六年,时移世异,早就该变一变了。” 这是个铁头娃,可惜这铁,用错了地方。 刘德威呵呵一笑:“长安令不错嘛,当着区区县令,操着宰辅的心。” 呵呵,律法变不变,是你一个小小附郭说了算的? 孙伏伽举笏:“臣自接触司法以来,除了乱世,还从未听说过如此黑白颠倒的说法。” 范铮忍无可忍:“也就是说,长安令认为,若有商贾被杀,是怪他太有钱了,不怪凶徒,何不穷困潦倒;若有小娘子被祸害,也怪她长得太漂亮,惹起祸端,为何不事先在面颊上划两刀。” 施害者有理的谬论,真是到哪里都有一帮丧心病狂的支持者。 “就是不知道,当受害者为长安令家人时,长安令又是什么看法。” 这些圣母的存在,原因只有一个,受害者不是他! 杜善贤滔滔不绝地雄辩:“便是我家,为殉律令变革,亦无不可。昔商鞅变法,虽死不悔,臣虽不才,亦可效先贤……” 正激烈争辩中,张阿难持一封奏折,趋步入殿:“陛下,岐州刺史、宋国公急奏。” 萧瑀这个人,脾气是真的臭,能力也是真的有,一般的事务都处理得相当稳妥,让人挑不出刺。 所以,他任岐州刺史这几年,奏折是有,从来没有急奏。 “念。” 李世民一挑眉。 张阿难展开奏折:“近日,有邪徒再传‘凤鸣岐山’言论,为岐州司法参军拿下,严刑拷打之后,查出有弥勒教的踪迹。” 脾气虽臭,萧瑀的人品还是很刚的,不贪不占,该是谁的功劳,绝不挤占半分。 群臣议论纷纷。 弥勒教这阴魂不散的玩意儿,偏偏生命力比哪个朝代都绵长,即便在大唐翻不了身,依旧无比的恶心人。 “又,岐山县旧治龙尾城,有人寻衅,杀长安令杜善贤次子杜子长。” 岐山县治所,武德元年为张堡,武德七年迁龙尾城,贞观八年迁猪驿南,算是迁移得比较频繁的了。 范铮举竹笏:“巧了不是?长安令正要立标杆,自己家就有标杆了。陛下,臣以为,当令岐山县流此凶徒,以为天下标杆,毕竟长安令以身作则了嘛。” “啊!” 撕心裂肺的惨嚎声中,杜善贤伏身,以头抢地:“臣有罪!臣请陛下严惩凶徒!” 二郎,我最乖巧懂事的二郎啊! 不管对面是谁,都必须死! 标杆的说法,无非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没有切肤之痛,兼之无视小民之悲而已。 李泰失望地扫了杜善贤一眼,本打算为他求情的话咽了下去。 你要有本事一直硬下去,倒也不失为一条硬汉,区区次子算得了什么? 这个年代,只要伱肾没问题,可以一直生! 只有穷人才生不起! 李乾佑冷冷一笑:“本官还是比较喜欢满口‘标杆’的长安令。” 范铮举笏:“陛下,臣以为,长安令的心态有问题,不宜再掌司法。” 长孙无忌冷哼:“华容开国县男何必如此委婉?本官以为,杜善贤不适合为官,其悲天悯人的心性,不若去大兴善寺为僧。” 李世民决断:“令吏部重任长安令,重判永阳坊灭门案。司徒,在《贞观律》加注疏议,不道大罪,即便其情可悯,亦只许从斩变为绞,任何袒护凶徒的官吏都应革职问罪。” “司徒的提议很好,就烦请礼部祠部司送杜善贤去大兴善寺剃度,御赐法号‘标杆’。” 沃鯌乐滋滋地领命。 想不到啊,祠部司又开拓了一项新业务! 李承乾咧嘴,怪异地笑了:“魏王,身为雍州刺史,属下有此商鞅,幸甚至哉。” 李泰的胖脸,难得地拉了下来。 该死的,谁知道这长安三黑之一,竟是如此的脑瘫! 丢脸啊! 大兴善寺没想到,在这度牒日益难得时刻,还有人奉旨出家。 标杆比丘的名号,短短数日便响彻长安——自然,不会是什么好名声。 李世民的决定一出,永阳坊小民在朱雀门前山呼万岁。 此事在长安城迅速扩散,成了天子圣明的又一佐证。 第259章 必败 退朝,范铮转到敦化坊门前,却见右侧一个熟悉的身影,是武能。 哎,想早点哄娃儿的希望落空咯! “孙九自己回去吧。” 范铮无奈地安排。 至于雷七、雷九,不用废话,反正范铮说了人家也不会听的。 除了太极宫与皇城不方便进入外,这两位无时无刻不在范铮左右,或明或暗。 大约,除了骨子里的尽责、对范老石伸出援手的感激,还有将范铮视为亲子侄的缘故吧? 还是熟悉的芙蓉园,还是紫云楼,还是肥胖的李泰,酒菜依旧,楼中空无他人,透着浓浓的衰败感。 范铮并未因熟悉而懈怠了礼仪,叉手道:“见过大王。” 李泰已没有朝堂上的精神,略显颓废:“坐吧,你我从来没有从属关系,何必如此?再说,谁知道今天的魏王,哪天会成为庶人泰?” “别多心,不是想拖你入局,只是一肚子憋屈无处说罢了。” “韦挺,悠闲地去太常寺迁隐太子陵了;杜楚客、房遗爱、柴令武,下地方了;司马苏勖,换了;记室参军蒋亚卿、功曹参军谢偃,离开魏王府了。大概,我府上,你认识的人,只剩下一个武能了。” 李泰一边絮絮叨叨地说话,一边吃着酒菜。 “名为左候卫大将军,实际上连左候卫都不许踏入;任雍州刺史,实则是由黑炭李叔慎这个治中操持具体事务,我便是入衙也是坐冷板凳。” “从成为砺石那天起,我就知道早晚是这个下场。偏偏在外人看来,我这个魏王似乎权势大涨,手都伸到地方上了。” 范铮嚼了一口极嫩的鹿肉,终于答腔了:“大王就没想过,乘势就藩?” 李泰惨笑:“哪能不想呢?可阿耶的意思,就必须坚持!要么,太子登基;要么,易储。” 这就是砺石的宿命。 李承乾登基,能饶得了威胁他位置的李泰? 即便是易储,新储君日后能放过李泰这位有优先继承权的亲王? “知道为什么是我宠冠诸王么?知道为什么我礼秩逾制么?当真靠我那两手行书和字画?” 李家诸王,有几个不是书画双绝的? 甚至,可以直说,就连行径恶劣的李愔,字画也没差到哪里去。 李佑是个意外。 “贞观八年,我为越王、左候卫大将军、雍州刺史之时,听得宫中侍候过我的老奴密报,才知道,恩宠不是没有代价的。” “成为砺石,而不是成为横刀,是因为我痴肥的身子,是一种怪病,孙思邈道长与散骑侍郎许胤宗、太常丞甄立言会诊,直言我活不过三十五岁。” 结果自然很明显,任何帝王都不会选天然短寿者为嗣子,这就是宿命。 可是,不甘啊! 离那位置,似乎只差一探臂的距离,谁能保证自己不蠢蠢欲动呢? 之前,勋国公张亮似乎投靠过来了,可最后李泰才知道,纯粹是胡饼打狗——有去无回。 分拆李泰的部下,是李承乾堂堂正正出手,又何尝不是阿耶的默认呢? 这么一分析,李泰早婚早育,竟然合情合理了啊! “可惜,我想谋一份基业给欣儿,却无能为力,甚至会连累到他们。” 这才是李泰要说的重点。 若是其他话题,范铮大可以不接,可李欣就不同了,接了人家束修,虽然没正经教过他,保命的手段还是该有的。 “大王可让王妃与世子等人赴洛阳宫宅院,即便是真急眼了,那也有个缓冲的余地。” “其次,大王求见陛下,保证履行砺石之责,愿意承担任何骂名,绝不解释,只求陛下保苗裔。” “只要大王还能奋起精神一斗,陛下绝对乐见其成。” 李泰,就别怪我出馊主意,实在是伱家太擅长养蛊了。 —— 回到敦化坊,范百里早就急不可耐地在定远将军府外等候了,拉着杜笙霞的手,莽撞地扑入范铮怀中。 “阿耶,想!” 杜笙霞笑道:“这两个月,他总是念着阿耶,孙九进马厩拴马时又让他看到了,一直在念叨呢。” 范铮抱着范百里转了圈:“哟,范百里又长大了呀!阿耶不在家,有没有听阿娘、耶耶、阿婆的话呀?” 范百里奶声奶气地回答:“听话。” 踏入府中,与耶娘叙话,范铮才知道,长安城中也不是那么太平。 晋王李治与太原王氏祁县房的联姻,只是缓和了与世家之间的矛盾,却没到达完全消融隔阂的地步。 最关键的问题是,晋王妃王氏,到现在腹中仍无一丝动静,委实心头不安啊! 若不是晋王妃身边侍候的,都是太原王氏的自己人,连用膳都试吃过,只怕早有人怀疑是不是皇室偷偷下了避子汤。 没辙,在权势中游荡的人,没有几个不是阴谋论者。 所以,世家与朝廷,半推半就、半遮半掩地扯皮,比如汴州略受了点旱就嚷嚷要减调了、太原请求兴修水利了。 每一个问题,都可以保证,绝对不是虚构,但程度就不好说了。 事实上,李泰也没他标榜的那么无助,张亮的太子詹事是被李泰拽下来的,封师进、张师政也被李泰设计拿进了大理寺,东宫千牛贺兰楚石也险些入狱。 “都不是啥省油的灯。” 元鸾总结了一句。 范老石瓮声瓮气地开口:“没事离他们远一点,实在不行辞官不做。坊里这一点家当,足够过日子了。” 范铮笑而不答。 听过《好大一棵树》没? 在树下的人,当然是幸福的。 当自己成为那棵树时,滋味就没那么美妙了。 除了为自己谋取生存空间,范铮还需要为树下的幼苗们遮风蔽雨,为刚刚萌芽的敦化坊系支撑至少十年时间。 杜笙霞挑眉:“以前打过交道的酒坊,或明或暗地打探酒精的制作。” 范铮笑道:“让他们问陛下去呀!这酒坊,可有陛下的一半份子。” 杜笙霞眼睛笑得眯了起来。 哎呀呀,还是我郎君要得,这不就是皇商了么? 哼哼,谁敢觊觎试试,弄不掉你家酒坊! “且宽心。” 这是范铮信心满满的承诺。 第260章 高句丽变局 高句丽传来惊变,大对卢钱盖苏文弑君,荣留王高建武被灭门,百余大臣家遭血洗,据说大同江水都染红了。 奇怪的是钱盖苏文居然不想顺势自立为王,而是扶持了高建武的侄儿、自己弟弟钱净土的岳丈高藏为王,史称宝藏王。 钱盖苏文自立为莫离支,这个词的各种翻译,什么中书令加兵部尚书,范铮都觉得不够贴切,一个“摄政”不就完事了么? 简而言之,高藏就是个傀儡,是个人形吉祥物,可以躲在后宫努力生孩子,据说高句丽的朝会,已经搬到了莫离支府。 虽说五刀将钱盖苏文生性跋扈,却也真没有改朝换代的想法,只是对权势的控制欲比他阿耶钱太祚强太多。 荣留王恰好也想借钱氏权力更迭之际,除了这碍眼的权臣,才打算布置陷阱除了钱盖苏文,谁晓得钱氏的眼线实在太无孔不入了。 正所谓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那啥。 钱盖苏文只是在平壤城南检阅军队,那些大臣全部到场,一个个参与密谋的都捉杀了,再顺理成章回王宫杀了高建武。 钱盖苏文索要权力,也不仅仅是一己之私,至少他是集中了兵力,与百济一上一下地夹击新罗。 所以看哪个历史人物,尽量不要事先给他戴个脸谱,人性本就很复杂。 半岛玩三国杀已经不知道多少年,反正各家一撞,就是数不尽的新仇旧恨。 高句丽强大时欺压百济、新罗,百济、新罗联手打退高句丽,新罗脸一翻,不讲武德,独吞说好均分的汉江平原。 然后,百济圣王扶余明襛率兵攻打新罗,在管山城被俘,两家的仇结大了。 从利益上分析,新罗占据整个汉江平原,获利极大。 从战略角度分析,无疑是利令智昏,三家之间相互有仇,你非要以身为盾,隔开高句丽与百济,这不是自找挨打么? 隋末三征高句丽,虽然吃了大亏,高句丽也不好受,新罗在后头偷家,夺了五百里地。 三家里头,单论哪家的军事力量,居然是动不动就嘤嘤嘤的新罗最强,郎制度更是让他们后备力量充足。 但是,新罗亘于高句丽与百济之间,天然就是个受夹击的命。 所以啊,有些饼好吃,你也得看看是不是有药。 就算没药吧,你也得确定自己是否会过敏吧? 高句丽发了狠,温沙门、所夫孙、豆方娄、钱净土诸将南下,遇到如阏川这样的新罗名将就用缠,多路分兵让新罗应接不暇。 高句丽的兵马质量虽有下降,总体数量却庞大得很,除了辽东方向留了十万兵马、与靺鞨及室韦接壤的北部留了十万兵马、平壤留了十万兵马,三十万大军兵分五路。 当年为新罗所夺的城池,诸如娘臂城,则受到了重点关注。 仅仅是高句丽发疯,新罗能咬牙硬顶,可大唐带方郡王、百济义慈王扶余义慈默契的亲征,夺新罗猕猴城等四十余城,并遣大将允忠夺了新罗重镇大耶城,就无疑让新罗摇摇欲坠了。 这个时候,新罗还有最后一招:嘤嘤嘤,摇大唐阿耶! 大唐柱国、乐浪郡王、新罗王、圣祖皇姑金德曼,遣伊尺餐( 新罗镇守大耶城的伊尺餐金品释、其妻古陀炤战死,这是金春秋的女婿、女儿,报仇的信念让他不顾风浪,漂洋过海到登州上岸,一路疾驰到长安,伏于太极殿中,恳请大唐偏师救援。 “通事舍人,先带使者下去安歇。诸卿,议一议。” 李世民本来不是太精神的身躯,突然爆发出无限活力,仿佛太极宫的酷暑不翼而飞。 看看,这就是老军头本色,战事才能激活他流动渐缓的血液。 程咬金大步出班:“臣以为,陛下正好以正本清源的名头,讨伐高句丽,雪隋末大耻!” 百万大军折于高句丽这屁大的地方,即便是改朝换代了,大唐依旧感觉到浓浓的耻辱。 长孙无忌出班,瞪了程咬金一眼:“粗鲁!臣记得,武德七年,太武皇帝遣前刑部尚书沈叔安往平壤,册封高建武为上柱国、辽东郡王、高丽王,逆贼杀我大臣,这不师出有名了吗?” 高丽王这个称呼是没错的,高句丽在南北朝时候改称高丽,新旧称交替使用了很长时间,也称高氏高丽,与后来的王氏高丽没有丝毫关系。 程咬金脸皮厚得很,哪在意长孙无忌这一眼啊! “对,对!还是读书人脑子好使。” 司农卿郭嗣本出班:“粮草无虞,但转运至少需要三个月。” 兵部尚书李世积举笏:“调集人马,大约需要三至四个月时间,倒也无妨,加上仆从军,十万之数当轻而易举。唯一的问题是,水师无大将坐镇。” 倒不是没有水师将领,而是要走海路出战,肯定得涉及多兵种协同,张金树资历不够镇场子。 最近一直沉默寡言的魏王李泰出班:“本王推举刑部尚书、勋国公统领水师。” 张亮慌了神,我懂个毛的水师! 老张祖祖辈辈就是郑州荥阳种地的,别说水师,海都没出过一次。 魏王,我就是混了伱一点钱财而已,犯不上让我变身青蛙吧? “臣不通水战。”张亮硬着头皮道。 “泰虽不知兵事,亦知道总管坐镇、统领全局即可,具体事务,当有副总管操持吧?勋国公德高望重,当能镇各路牛鬼蛇神。”李泰真有心发难,嘴皮子利索得让人绝望。 黄门侍郎刘洎大喜,这才是未来明君的模样嘛,区区挫折算个什么? 范铮出班举笏:“臣以为,既然短时间不能征伐,调停的姿势就要做到。预计高句丽的使者也在途中,索性册封、调停一并安排了。” 司空房玄龄赞赏地扫了一眼范铮。 年轻人,有前途,深谙蹴鞠精义,这不比吃海参强多了吗? 李世民抚须:“既然如此,使生不如使熟,还是司农丞相里玄奖辛苦一趟吧。” 相里玄奖:喂喂,过分了啊,我是司农丞,怎么老拿我当鸿胪丞使? 基本恢复正常了。 第261章 慈父 廊下食是由光禄寺供应的,味道不敢说绝顶的好,至少是不差。 然而,对于多数官员来说,在太极殿廊下用膳,体验委实不如自家衙门的官厨。 殿中侍御史刘仁轨跪坐得极为标准,那一身姿势堪为表率,目光炯炯地巡视着百官,就想看看谁敢失仪。 遗憾呐! 范铮这个侍御史虽是六品官,县男的爵位却实实在在是五品,廊下食是升入殿中享用的,却让刘仁轨无可奈何。 但范铮本人也并不情愿入殿中用膳,太烦了,规矩比刘仁轨盯着还严呢,你说不失礼,别的好说,打嗝是人完全控制得住的? 因为打嗝,范铮都被罚了一个月的俸禄啊! 范铮倒不差那一个月的俸禄,就是想想郁闷。 聊以自慰的是,大唐的罚俸就是罚俸,不是挂羊头卖狗肉的“乐捐”,至少罚得明明白白,每一条都有相应的出处,权当是为这次的廊下食出资了。 之后,范铮跟着张阿难,不声不响地往两仪殿走去。 殿中,李世民斜倚着,浓墨似的药水冒着淡淡烟雾,淹没了双足,药香掩不住淡淡的豆豉味。 “坐,青雀找你了?”漫不经心的一句话,透着贞观天子对当下局势的掌控。 “臣毕竟是世子之师嘛。”范铮轻描淡写地推脱了。 想想清楚,让李欣拜师可是你的主意。 李世民微微睁眼:“青雀想多了,朕无论如何会保住欣儿他们。” 范铮微笑称是,心里却是大大的“未必”二字。 帝王无情,不可以常理揣度,不听李泰的自白,还真不知道小胖子为什么能凌驾诸王之上呢。 搞了半天,啥东西都是有代价的。 “算了,朕犯不着和伱说这个。”李世民随意地摆手。“飞骑中郎将高侃禀报,滑翔机虽好,缺陷也比较明显,没有合适的起飞点,根本没法离地。” “朕也觉得,这是一个弊端,能不能想法完善了。当然,这也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朕就是希望能在征高句丽时用上,让他们看看天朝上邦的天兵天将。” 虚荣心有一点,但希望飞骑能发挥更大作用,以减少不必要的伤亡,这是一名优秀统帅的敏锐感觉。 不知道为什么,李世民总感觉,能从范铮嘴里抠出更多东西。 范铮点头:“想法是有,可要真正实现,不知道难度几何。也许,臣就是浪费材料、人工而一事无成,甚至在试验中会有人员伤亡。” “首先,就是需要耐火的布料。” 张阿难轻笑:“华容开国县男应该知道,武候铺里都有火浣布制作的灭火服饰。” 不要惊讶,《山海经》、《列子》、《后汉书》、《三国志》、《搜神记》都出现过它的踪迹,或记为火烷布。 当然,不是传说中取火山的生物皮来制,这纯粹是在蓄意神化,它就是取石纤维而制罢了。 相应的,火浣布存在一个问题,重。 李世民点头:“汶江县侯,取一块特制鱼符给他,让他自由进出将作监中校署,令将作监、民部,按华容开国县男所需,足额供应所需材料,怠慢者斩。” “朕听说,华容开国县男家的葫芦鸭,成了一绝?” 范铮叉手:“无非是酒坊的糟料、秕谷、陈粮混合养大,滋味倒是可以,制作方法与市井间一般无二。” “正好酒坊也有陛下的功劳,不如陛下遣人随臣去取一百只尝尝?” 李世民哼了一声:“朕可听说,敦化坊还有四百多只鸭子呢,就拿这点来哄朕?知道宫中还有多少嫔妃等着哄不?” 范铮撇嘴:“哪里还有四百多?就只有三百多了!新的鸭苗没来,范百里还天天嚷着请陆飞甲吃鸭鸭,臣怕供不上时,他哭!” 李世民大笑:“人说慈母多败儿,你这是要当慈父了?罢了,朕就不与娃儿抢了,只是你下一批须多留给朕!” 等到范铮出殿,李世民的面色迅速变了:“张阿难,看到没有?” 张阿难轻声道:“华容开国县男确实胆大,敢在这种事上劝谏。” 李世民一声叹息:“可能,相对于他,朕真不是一位好阿耶。记下了,无论最后是何结果,尽量莫让太子兄弟间见血,更不许对家眷出手。” 反正,再怎么激烈,能激烈得过朕当年? 范铮随口说的家常话,被李世民理解成劝谏要爱惜子嗣,真让范铮听到,也只能啼笑皆非。 —— 去将作监中校署之类的话,范铮就当是马耳东风了。 听着好听,日后一个轻易不得脱密,一辈子困在将作监敲敲打打,还能活不? 说得好像中校署监事铁大壮不回家似的。 听说铁大壮现在下衙就往家里跑,左边哄着自家二郎,右边哄着孙儿,洗片子什么的亲力亲为,让庶仆瞪眼——这货,哪一点像官爷? 哎,谁知道含饴弄孙的乐趣哟! 当然,那些被生活压得脊梁都快挺不起的人,就难以欣赏这种爱好了。 让孙九在回家的路上,顺便喊上铁大壮一嘴,这厮就乐呵呵地跑来了。 铁大壮的毛病不少,却分得清好赖,要没有范铮出手,他与铁小壮,充其量就是个不太稀奇的藤匠,甚至可能是苦哈哈的苦力。 “底下这个藤筐,肯定是没问题,再搭上一些铁架,安排炉子也没得问题。但是,县男想过没有,石炭得装多少才够烧?装多了人怎么上去?”说到正事,铁大壮居然是一套一套的。“当然得用石脂水了!” 石脂水,就是石油,粘糊糊的,燃烧持久,也没有后世精炼过的那么猛,倒是可以一试。 框架也不难,靠近火焰口的地方可以用火浣布。 但是,不可能全部用火浣布,太重了,根本带不起来啊! “麻、绢?内层需刷火浣布材质,逐一试试呗。” 铁大壮与范铮,说起这些材料时,对价值已经不屑一顾了——反正不是自己家的。 就藤筐的大小,铁大壮与范铮再度争执起来。 铁大壮认为,既然是给飞骑用的,筐上就应该有固定滑翔机的位置,飞到高点可以改乘滑翔机——最重要的是,失事了还有一线逃生的希望。 范铮表示,这样一弄,藤筐得多大才够用? 铁大壮急了:“问题这东西,我家大郎肯定得上去!” 范铮只能认怂。 第262章 右迁 范铮没想到,那么快再踏入两仪殿。 话说,宰辅们议事之地,在座的不是二品、三品,就是平章,至不济也是侍郎、少卿、少监,就范铮一个小小的六品官,有种鸡立鹤群的感觉。 “平章”意为评议辨别,引申为断决处理,指本职非宰辅而有权参与宰辅议事。 最早受平章身份的,是贞观四年民部尚书戴胄。 “今日把华容开国县男叫来,是为表功。夜郎县一行,宣慰使范铮,行事张驰有度,化解了一场杀戮,既施了恩,也未损威,朕心甚慰。” “有功必赏,有过必罚,如此方能使臣工尽力,为官吏所效仿。朕觉得,五品并不为过,具体职司,就当是优待功臣了,让他自己挑一挑。” 李世民笑呵呵地饮着菊茶汤。 范铮倒是没想到,晋升来得那么快。 其实是范铮对官场的事了解得不太透彻,宣慰使的头衔,一般都会选择五品以上官员,安到范铮头上,只要差事不办砸了,升迁是铁板钉钉的事。 夜郎僚的事当然是明因,暗因,怕是激励自己弄热气球,顺便让自己挪窝,以免日后结党吧? 否则,直接在御史台内升迁,一个治书侍御史正好正五品上嘛。 不得不说,这个承诺还是很大方的,即便是升五品,五品里可还有正、从、上、下之分,有位高权重与清水衙门之别,哪怕任选出来,也还要正堂官认同,却也是难得的机会啊! 本朝虽不讲究“刑不上大夫”,但五品以上才是士大夫,这条线是许多人一辈子越不过去的。 五品得佩银鱼袋装随身鱼符,可养女乐不超过三人,可着玄冕、可着绯色官袍,再不用穿青蛙皮了。 可以着两梁冠、举牙笏或骨笏,不用再举竹笏,仪仗可用伞、幰(xiǎn,车上的帷幔)。 待遇上,县男若职事官从五品五顷……永业田! 庶仆晋升为防合,五品可有防合二十四人。 禄米,从五品为年一百六十石,正五品为年二百石。 炭,每日应供给二斤,注意,不是石炭,是木炭。 常食料:每日细米二升,面二升三合,酒一升半,羊肉三分,瓜两颗,盐、豉、葱、姜、葵、韭之类各有差;木橦,春二分,冬三分五厘;炭,春三斤,冬五斤。 这待遇,眼馋吧? 羡慕早了,后面还有呢。 还有小食料、午时粥料、设食料、设会料,每样都可加入常食料中一并发放。 又有节日食科:寒食麦粥、正月七日、三月三日煎饼、正月十五日、晦日膏糜、五月五日粽,七月七日斫饼、九月九日麻葛糕、十月一日黍臛,有多少不等的配食料。 张阿难难得地打趣:“内侍省倒是有正五品下内常侍,只需引刀成一快,想来华容开国县男是看不上的。” 程咬金哈哈大笑:“张阿难,你这木头人,难得说一次笑话,把老程都逗乐了!” 李世民笑着指了指张阿难,没说话。 范铮连连摆手:“敬谢不敏!誓死不割。” 殿中满是哄笑声。 还好,这里不是殿中侍御史能进入的地方,否则刘仁轨那厮又要弹劾了。 太仆少卿张万岁呵呵一笑:“太仆寺倒是愿意接纳华容开国县男,可惜五品的职官,就只有上牧监,未免屈才了。” 张万岁这个少卿才从四品上,次于他的寺丞是从六品上,真没合适的位置。 上牧监,让范铮去挥舞皮鞭放牧,不说隔行如隔山,这也明显与陛下的意图相悖了。 诸卫、东宫、亲王府,想都别想。 卫尉卿刘弘基开口:“卫尉寺没有五品的职官。” 宗正卿李百药笑呵呵地接口:“宗正寺也一样。” 这两家,别说没有对应的职官,就是有,范铮也不敢轻易踏入。 水很深,把握不住。 太府寺表示,同上。 鸿胪寺表示,同上。 光禄寺表示,同上。 少府监表示,同上。 有懂行就问了,少府监下辖的北都军器监,少监不是正五品上吗? 北都军器监是开元初年设置的,现在没有。 大理寺只有大理正是五品。 将作大匠阎立德表态:“将作监唯有都水使者是正五品上,其职可有二员,华容开国县男若有意,本官一力支持。” 关系之类的乱七八糟事先撇一边,中校署监事铁大壮的滑翔机作坊,原本出自范铮的手笔,这就让阎立德对他好感满满。 这是行家对行家的尊重。 司农卿郭嗣本笑道:“司农寺的五品职官,就是京苑总监与九成宫总监,愿意来的话,京苑总监就是你了。” 国子祭酒孔颖达:“国子博士不适合你。” 太熟了,说话就是那么直接。 范铮叹息:“祭酒干脆直说我不学无术好了。” 孔颖达笑道:“太直接了,怕伱受不了。” 太常卿韦挺开口:“太常丞、献陵令、昭陵令,从五品上。” 因为韦悰的关系,韦挺对范铮虽不太感兴趣,却也不至于反感。 秘书少监颜师古笑道:“秘书丞、着作郎、太史令倒都是五品,华容开国县男可以看看是否合适。” 因为乡党的缘故,颜师古兄弟对范铮多有回护。 太史令这种专业天文地理的活,明显与范铮无缘; 着作郎,听上去像管书籍的发行审核,然而并不是,修撰碑志、祝文、祭文才是其职司,不说有没有兴趣吧,只说人家每一个字都经过雕琢,就不是范铮磨得起的; 至于说秘书省,感觉更像后世的国家图书馆。 范铮微笑叉手:“多谢少监抬爱。” 从五品上尚书省左右司郎中、正五品上中书舍人、正五品上门下省给事中、正五品上门下省谏议大夫、六部四司郎中,都是范铮的可选目标。 礼部侍郎令狐德棻抚须:“华容开国县男为祠部司提的章程,至今仍在使用。不如,来祠部司操持?” 管僧道倒无所谓,关键是祠部司的祭祀太频繁了,三五日一祭,头疼。 吏部、兵部、三省,范铮想了想,果断摇头,无缘。 殿中省是侍候皇帝起居出行,范铮更不可能去啊。 民部侍郎卢承庆开口:“要不,委屈华容开国县男到度支司为官?” 度支司掌支度国用、租赋少多之数,物产丰约之宜,水陆道路之利,每岁计其所出而支其所用,是民部的重要核心之一。 第263章 你不要过来啊! “范铮谢陛下厚爱,谢诸公、长辈的照拂,愿去京苑总监试试。” 范铮的选择,让两仪殿中沉默了几息。 郭嗣本眉开眼笑:“不错,不错!华容开国县男就是与我司农寺有缘,李乾佑老贼就是一直卡着不让他来。这下卡不住了吧?” 程咬金吃惊地看着范铮:“没中暑吧?怎么说起了胡话?老程不是说种地不好,问题是你一辈子好像也没种过地吧?认识赵括不?” 范铮知道,程咬金的话习惯性地损,本意还是好的。 “卢国公这话说的,谁不都有 这是在说俏皮话了。 程咬金一拍脑袋:“有理!下回拿这句去考校大郎,答不出来就吊起来打!” 这教育风格,很响马! 反正他家六个娃儿,个个皮糙肉厚,耐造,阴天打娃儿——闲着也是闲着。 令狐德棻微微叹息,没人愿意接祠部司的摊子,沃鯌想换衙门、想外放,还不太容易。 五品官,踮一踮脚尖,还是可以冲击一下正四品下的下州刺史。 能成为刺史,对日后的资历裨益良多,即便冲不了各部尚书,转侍郎是没问题的。 下州刺史,与高履行的民部侍郎品秩是相同,含金量却略逊,毕竟沃鯌也没那么强大的奥援,及任尚书右仆射的阿耶。 卢承庆眼里流露着一丝失望,要是让范铮到度支司多好,自己能省多少事? 颜师古倒很淡定,虽然他明确表示了支持,却心知肚明,范铮不可能选秘书省的。 李世民对范铮的选择,稍稍意外,又心生好感。 有分寸! 要是范铮傻乎乎选择尚书省、门下省、中书省、吏部、兵部,李世民也会兑现,以后的前途可就封顶了。 任选,是一个机会,也是一个陷阱,就看范铮自己怎么定位。 不贪,能确定自己想要的位置,不在乎品秩高下,从五品下也甘之如饴。 马上李世民就觉得,判断似乎下早了。 “臣就想问一下,京苑总监里的果蔬,臣顺手带一些回去哄娃儿,不会被弹劾吧?” 大臣们指着范铮,啼笑皆非。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水至清则无鱼,只要你不过分,谁还管你拿走一两个瓜果? 范铮才不管大臣们笑不笑。 潜在水面下的好处,当然好拿,等哪天上位者算起账来,每一个瓜果都得用血肉来偿。 大明大亮的摆在明处,日后再有人想借题发挥也难。 懂? 这是光明正大向皇帝索要便利,同时也是向李世民表明,范铮就是顾家的汉子,日后再顾一顾敦化坊出来的学生,也没有啥好隐瞒的。 李世民点头:“给事郎范百里尚年幼,朕恤其难耐酷热,准京苑总监范铮采摘定量瓜果供之。” 范铮眼角带笑,叉手道:“臣代犬子,谢过陛下怜悯,陛下福泽天下、德被苍生!” 难耐酷热云云,是李世民以己度人了,殊不知范百里身体特别壮实,能折腾得很,连卫无忌都快跟不上他的步伐了。 有这一句话,范铮带水果哄娃儿、婆娘、耶娘,就顺理成章了嘛。 李乾佑不说话,韦悰轻声道:“记住,伱是我御史台出去的,腰杆挺直了。真有事,御史台不会坐视不理。” 之后的交割,也很顺利,就是义府兄、刘谙、华鸣、甄行、盘长依依不舍。 李义府现在以察院执牛耳的身份,兼侍晋王,品秩虽然还是不高,底气却渐渐成型。 “县男放心,你的子侄,就是李义府的子侄。照拂不敢说,至少不能让人欺负了。” 刘仁轨悄悄撇嘴,酸了。 范铮要是什么世家出身也就算了,至不济也来个庶族托底啊,结果人家起家的底子比自己还素净,功绩虽不是光彩夺目,起码也是一板一眼的。 自己杀了鲁宁之后,升迁算快的吧,跟范铮一比,什么玩意!—— 在皇城里头,论占地,司农寺绝对是一霸。 司农寺及其下属,除了独占数倍于御史台的公廨,还有草场、太仓,哪家衙门都得靠边。 有“美髭须”之称的司农少卿李纬,抚着乌黑浓密的胡须,逐一点名,向范铮介绍:“这个苦脸是从六品下京苑总监副监龙闵,但凡你不想理事,都丢给他。” “一高一矮两位是从七品下京苑丞沃垄、凤矗;带点胖意的是从九品上主簿汤仪典。” 司级的京苑总监,居然有两名苑丞,这可比较出乎意料。 录事二人、府八人、史十六人、典事六人、亭长四人、掌固六人,或流外官、或吏,就不值当李纬说了。 同时,这些流外官、吏也不可能全部在场,总得有人盯着干活不是? 至于具体做事的人,当然不会是他们,什么官奴、蕃户、杂户,以及土地被囊括进来、不得不改行的力工,零零总总几千人呢。 另一头,一字排开四名绿袍官吏。 “这个脸型和你差不多的,是从六品下京苑东面监明坦;那个手指头细长的,是从六品下京苑南面监漆雕攀;那个不苟言笑的,是从六品下京苑西面监颛孙省我;最后那坦然自若的,是从六品下京苑北面监伏斗。” “他们合称京苑四面监,是京苑总监的下属。” 倒是意料中事,“总监”嘛,下辖四面监,很合理。 范铮好奇地问了一句:“京苑东面监,辖地过浐水了没有?” 明坦叉手:“回上官,虽有过而不多。” 好嘛,这也意味着,京苑东面监实际就没多少地。 东面城墙到浐水,地域本就不阔,其中还有无数宇文恺迁出长安城的坟茔,京苑东面监最多能种点树。 范铮这不经意的一句话,立刻让京苑总监的官吏们明白,这位万年县出身的上官,或许未必愿意苛责,却不代表人家不懂行。 正八品上钩盾令阚苫,满面愁容地在公房外,等候李纬回复公文,看到范铮春风得意的模样,心里更悲凉了。 我躲到司农寺了,你兀自要不依不饶地追过来么? 自己还在八品厮混,人家已经是五品士大夫了,差距越来越大啊! 你不要过来啊! 第2023章 31请假 2023.3.31请假 家中有点事,顾不上更新,抱歉了。 第264章 不务正业 范铮没空理会忐忑不安的钩盾令阚苫,只是与副监龙闵、京苑东面监明坦、京苑南面监漆雕攀、京苑西面监颛孙省我、京苑北面监伏斗探讨京苑总监的职司。 京苑总监,掌的是宫苑内池馆,总监及四面监出产的禽鱼果木,由总监统一调配,除了上缴宫中,可按总监与四面监的职司高下,等差分配。 “长安的麦子,是一年两收,还是一收?” 范铮随意问道。 别看他出身不高,却不怎么懂农事,毕竟范老石天天刨木头,哪有地来种? 漆雕攀叉手:“麦只一熟。不过,闻得西州等地,麦可二熟,但其地酷热,非关中可比。” 不愧是匠人世家,说话很严谨。 “那么,麦熟之后,土地闲置?”范铮问道。 “不是的,一般都会相应接种菽、菜蔬之类的短期作物。”漆雕攀如数家珍。“不过,关中一地,麦为数不多,还是以粟为主。” 颛孙省我笑道:“粟养人,麦就要差一点。” 伏斗摇头:“不然,粟就一二石的产量,麦就高达三四石,大有可为。” 明坦小心翼翼地插话:“可是,碾硙大兴啊!” 漆雕攀、颛孙省我、伏斗默契地横了一眼:“只会种树与守坟的,闭嘴!” 明坦无奈,老实退到一旁。 范铮淡淡一笑,也没有制止,鄙视链是天然存在的。 京苑东面监没有底气,当然是因为他们没有空间发展,除了点果树,几乎一无所出,被同僚小觑也实属正常。 百姓仍旧固执地将粟当成主粮,主要原因是熟悉,贸然换麦子,出点啥三长两短的,一家子喝风么? 副监龙闵道:“依下官浅见,麦取代粟成为 “太平数十载、近百载,一户人家能出五六条汉子时,地还是那点地,产出还是一二石时,就问你愿意种好吃一点的粟,还是产量高一些的麦?” “碾硙的大量出现,固然是侵占河道、甚至阻挠浇灌用水了,可也让麦这一物种迅速脱壳,成为面粉,各种市面上的饼,材料已多为麦面。” “庄户不愿意改种麦,也不全是因为固执。种麦,比种粟辛苦多了,要平整土地,要深耕,原来只挖三寸的地,突然要加到四寸五分,土坷垃要尽量打碎,有条件的话,牲口粪便还得跟上。” 范铮击掌:“很好,京苑总监没有废物,不管是否全面,至少有一部分自己的见解。本官说一下想法,不是强制,京苑总监日后的耕耘深度,标准定为六寸。” “这不是好高骛远,翻出虫卵来晒死,减少日后虫害,六寸的高度也正好将肥土层翻起。人力、畜力、工具不足?曲辕犁图形我已经画好,你们自去寻将作监定制一具试试,此犁一牛即可带跑,六寸能轻易翻起。” 龙闵、漆雕攀、颛孙省我、伏斗细细打量图形,在心头揣摩曲辕犁的效用,面上现出欣喜。 总监大才,竟拿出这等神器! 明坦满眼幽怨地看向范铮:“总监,你是不是忘了还有个京苑东面监?” 范铮敲着凭几:“倒是没忘,可伱东面监地方狭窄,还坟茔处处,能利用的土地支离破碎,曲辕犁肯定不好使了。” 明坦频频点头,要不然他何至于如此忧伤? “所以,得说你几句——世界那么大,何不抬眼看看?”范铮叹息着扔过一张兽皮图纸。“这是桂州俚人,对付支离破碎土地自制的踏犁,适用于碎地与短缺畜力。” 没法,范铮脑子里大致有踏犁的名称,具体式样还得看李世民从桂州都督府弄来兽皮图。 别说范铮的品秩,还不足以与桂州都督李袭志对话,就是够资格了,怕人家更不愿意给——他兄弟李袭誉,可是范铮亲手断送了前程的。 “除东面监,各监自选一块十亩大小的地,一分为二,半边依旧法种植,半边以新法栽培,肥供足,细算两边投入的人力物力、收益对比。之前的差使,龙闵盯着,不许出纰漏。” 司农卿郭嗣本,笑容满面地踱进京苑总监公廨:“本想着你来,会大动一番呢,竟如此谨慎。” 郭嗣本其实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万一范铮大刀阔斧玩失败了,得替他收拾残局呢,哪晓得范铮才每监用百亩试行。 除了没多少地的东面监,百亩算个事么? 真全军覆没了,损失也就九牛一毛而已。 “不得不慎啊!”范铮感慨。“下官坊间出身,家境还算不错,可也亲眼目睹贞观二年……” 郭嗣本用力地咳了几声:“到点了,食官厨了!” 贞观二年闹灾荒,有百姓卖子女乞活,这种烂疮疤心知肚明即可,你还是不要去戳了吧? 司农寺的官厨,除了量大管饱,委实没有什么特色。 司农寺下辖司署最多,但多数在京畿之外,真正衙门在寺内的也没几个,有资格与郭嗣本、李纬相邻分食的就没几个。 但是,从六品上司农丞,就有六位之多。 想来也正常,司农丞才是司农寺负责具体执行的官员,司农寺的摊子本就很大。 “你想想,司农寺太仓署及诸仓监、诸屯监,就是个不得了的数字,再加上司竹监、温泉汤监、九成宫总监、上林署、钩盾署、导官署,没那么多司农丞,忙得过来么?” 郭嗣本饮了一碗粟粥,怅然若失:“老了,这点粥就足以饱腹了。要是退个十年,不,再退个五年,老夫还能再食一碗。” “这位相里玄奖,你在太极殿上也听到过他的名字。以后京苑总监与寺里的一般事务,就与他对接。” 范铮笑着叉手:“不务正业司农丞的大名,可是久仰了。” 一片轻笑声。 “不务正业”四个字,带着调侃,却说明相里玄奖的受重视程度。 除了相里氏在半岛的影响之外,相里玄奖对半岛局势的熟悉、对三国语言的熟稔,也是备受倚重的。 相里玄奖抚须而笑:“论不务正业,下官还是不如总监的。” 第265章 清淤 京苑总监很快接到了 四海是真的四海,东海、南海、西海、北海,这个名称让人无语。 范铮很想对前世的启蒙老师说,当年你教的“比湖更大的是海”,这里可有一个反证了。 实际上,早年的教材还是有不严谨之处,起码“海”与“海子”的概念,你要同时让学生了解,才不至于迷糊。 要不然,你让看到海子的学生,怎么理解? 大量的蕃户,被京苑总监丞沃垄、凤矗带着史、典事、亭长,驱赶着从玄武门入宫。 外缘,是杀气腾腾的左右监门卫把守着,谁敢越雷池一步,就是掉脑袋的的事。 范铮是一百个不情愿入宫,奈何这是他的登场表演,退不得。 南海、西海、北海相连,都是自清明渠供水,要清淤自然提前断了水源。 范铮站在南海边上,对西面小坡上的望云亭叉手。 皇帝身边,一文一武、一左一右两名风格迥异的嫔妃,直让范铮摇头。 文的,是后宫充容徐惠,徐孝德之女,年方及笄,才名远扬,诗词颇有造诣,“贤妃”是死后才追封的; 武的,是一身劲装的才人武照。 大量的书籍写一个坐拥数十嫔妃的皇帝如何深情,啊咧,范铮觉得,这跟标榜官员多有节操一样。 伱说这东西有没有? 有,但绝对不多。 朱佑樘表示:论皇帝深情,你们都是渣渣。 “沃垄、凤矗,四海之中清出的淤泥,拉去京苑总监肥田。” 范铮才舍不得让他们把淤泥丢弃,要知道这是多少庄户求之不得的上好肥料啊! 沃垄一脚踹翻一名偷偷看向皇帝的蕃户,皮鞭“叭”地一声抽下,换来一声痛苦的嗥叫。 “收起你们不三不四的心思,老老实实认命,想想你们的妻儿老小。谁觉得,自己的脑袋比翊卫的横刀坚硬,不妨去试一试!” 凤矗笑嘻嘻地补充:“没关系的,大胆尝试,反正我的田里正想埋点人肥。” 连范铮都吓了一跳。 好家伙,原来我的佐官,还有这种精神小伙的存在? 蕃户们立刻乖得像羊、卖力如牛了。 很奇怪的一件事,许多人并不太在意生死,却在意什么人肥啊、京观啊,让范铮有点不理解。 死都死了,还管尸骨是喂野狗了、或被人抽出来当鼓槌使? “总监以为,朕的宫中如何?” 望云亭上,李世民举杯,鬓角掩不住那一丝斑白。 范铮在坡下回应:“陛下富有四海!” 徐惠掩口而笑,武照却扬眉:“卖弄小聪明!” 说了等于没说! 李世民诧异地扫了一眼锋芒毕露的才人,默然抿了一口薄酒。 才人虽美艳且飒爽,然朕百年之后,谁可制之? 阿耶废人殉,还真有那么一点不方便呢。 不仅是沃垄、凤矗在狠命地盯着,范铮也拿出当年小坊正的狠劲,盯着每一名蕃户、官奴。 这个群体,是最麻烦的,倒是杂户的怨愤会少许多。 不是前朝的罪人,就是本朝犯官之后,或索性是俘虏,要不是有左屯卫、右屯卫协助,京苑总监还真管不了他们。 —— 四海通,圣心畅。 玄武门外,光禄寺摆席,皇帝要宴飨五品以上大臣。 范铮不大不小,正好踏在五品线上,自然也在宴飨的行列。 斜对面,樊胜得意地对范铮颔首。 哎呀,这小老弟,升迁速度可以哟,快赶上本郎将了! 高侃、鲜于匡济等郎将,不当值的都来了,反正范铮也不认识几个。 “今日只论交情,不虑尊卑,且戏说诸臣。” 樽举起,酴醵酒倒上,李世民坏笑道。 程咬金大笑:“这是老程强项啊!来来来,就先拿搭子老牛开刀!” “牛进达这厮,名虽秀,实不秀,粗鲁得要死,动不动要带着他七个娃儿,与老程带六个娃儿斗,他婆娘裴氏都拦不住!” 牛进达斜睨程咬金一眼:“谁让你生得少?” 别看老牛的后人,在史上藉藉无名,其实这是最好的归宿。 名声,往往伴随的是苦痛。 程咬金一路嘚瑟到了范铮面前:“娃儿,敢编排我不?” 得,程咬金今天就是气氛组。 范铮也喝了几樽,多少有些上头:“那就得罪了!” “话说山东,有个穷汉,名叫程咬金,小名阿丑,侍养老母,贩私盐为生,却被捉到了牢里……” 牛进达大笑着指向程咬金:“没错,就是他阿丑!” 当然,纯编排而已,程咬金的出身,可是官四代。 编排到三板斧时,连程咬金都忍不住失笑了。 虽然这编排的人物有点不够威猛,甚至有点滑稽,但程咬金竟然喜欢上这形像了。 “回去得让将作监给老程打那么一柄斧子耍耍。” 李世民沉吟了一阵,大笑:“虽然出身、武艺、事迹都不对,可这性子,越听越像知节!” 群臣大笑和之。 吴黑闼缓缓道:“老牛大名叫牛秀,我大名叫吴广,怕没几个人知道嘛。” 李世民大笑:“此吴广非彼吴广!” 范铮秒懂。 李世民这话,也是在告诫各方,不要打吴广的主意。 “如此,诸卿不妨自称乳名,以为乐趣。” 李世民的鬼主意也多,不愧是少年时厮混太原街头的人物。 程咬金嘿嘿笑道:“刚才京苑总监已经替老程说了。” 没错,他的乳名,还真是阿丑。 范铮被程咬金盯上了,轻笑着一摊手:“臣自出生以后,只有范铮一名,无乳名、无字。” 程咬金撇嘴,满眼的嫌弃。 无趣! 目光一转,程咬金盯到了左武卫将军李君羡身上。 李君羡是王世充那一头投过来的,跟瓦岗诸人只能说认识,交情并不深,也是一名猛将。 李君羡难得地低下头颅,老脸上现出一丝羞涩:“臣乳名五娘子。” 李世民愕然,随即大笑出声:“什么女子,能如此凶猛!” 心里头,李世民已经暗生忌惮。 因为太白星总在白天也显现,秘书省太史局上过占卜,“女三昌”。 三,可以引申为王、主。 谶语“当有女武王者”,令李世民极度厌恶。 李君羡职左武卫将军,爵武连县公,籍贯武安县,小名五娘子,诸多巧合集于一身,不被猜忌才怪了。 可悲的是,李君羡本人对此一无所知。 第266章 石砭峪 事实上,副监龙闵做事,也挺有一套的。 在玄武门外的京苑总监地界,有百亩中田,从中一分为四,一照原法种粟、一照原法种麦、一照深耕熟耨种粟、一照深耕熟耨种麦。 范铮不禁赞叹,龙闵除了想象力的不足外,就是资历差了那么一点,否则踮一踮脚尖也能够得着总监这个位置的。 四个品秩等级而已,在低级官员的拔擢中并不罕见,但五品就已经是中等官员了呀,从六品跨入五品这一步,难度还是不小的,不能以范铮为范例。 试制出来的曲辕犁,效率是提升了,不晓得是哪里不对,用着总有点别扭,还得让将作监重新揣摩一番。 这就是现实,图纸一摆出来就能造得严丝合缝,那不是梦想,是梦。 所以,范铮当初让他们各试制一架曲辕犁的做法,才是最有效率的。 倒是明坦那家伙,一口气下了一百架踏犁的单子,也幸亏踏犁的构造没那么复杂,倒没什么纰漏,东面监正踩着踏犁,吭哧吭哧地掘那些让人心烦的白茅根须。 生活是如此的美妙,司农寺如此的慢节奏,范铮有种在此度过余生的错觉。 从龙闵到四面监,大家都心知肚明,京苑总监不过是范铮晋升的一个跳板,他不借势胡来,不害大家被拖累,已经是谢天谢地了。 至于这种审慎的试行态度,则让所有人松了口气。 有想法,且不贪功冒进,大家这两年的考课,中上是保住了。 “总监啊,今年司农寺的耕种,收成平平,明年可不能这样了啊!没业绩,人心不好收拢哟。”司农少卿李纬拍着略空的肚皮,吃了一碗厚实的茶汤。 不知道是否因掌管太仓的缘故,司农寺的茶汤,几乎可以用浓粥来形容,箸插上去都不带倒的,当真是靠山吃山。 范铮眨眼:“上官,这个问题,得你们来考虑吧?我只是京苑总监啊!” 李纬笑呵呵地开口:“司农寺还有个司竹监,司竹监手头有很多竹子……” 范铮表示,铮铮铁骨也经不起这诱惑啊! 敦化坊纸坊眼见要确定最后的配比了,正式生产需要大量的竹子,偏偏京畿一带,规模大一点的竹林都是司竹监的,少卿这里动动嘴,敦化坊的需求就能轻松保障了。 “曲辕犁等将作监调整好,寺中可批量送到各屯监。京苑总监关于深耕熟耨的法子,也必不藏私,待明年出对比效果后抄录,也请寺中注意,各地参照京苑总监,择地试行再决定是否推广。” 世上没有百试百灵的方法,要不然也没有“水土不服”的说法,深耕熟耨只是通用方式,具体到地方是需要根据土质、旱涝、盐碱、适于栽种的物种进行调整的。 你要是脑子一热,拿着河南的法子去岭南种…… “嗯,司农丞相里玄奖明天要出使高句丽了,用你的话说,不务正业。哈哈,以后京苑总监的对接暂且由本官兼着。”李纬笑呵呵的交代。 京苑南面监漆雕攀气呼呼地入衙:“总监,这活没法干了!” 范铮示意掌固上茶汤,和声问道:“哪里遇到难处了?” 在上官面前还能假意推诿几下,在下属面前,范铮必须拿出担当来。 漆雕攀黑着脸:“京苑南面监划好试种的一百亩地,就在南五台山下的石砭峪,这里一直是京苑南面监的地头。可是,工部虞部司却来横插一杠子,说这里属于南五台山,是虞部司的山林所属,不许京苑南面监动工。” 李纬皱眉:“李道裕这个郎中,是当糊涂了吧?” 工部与司农寺,部分职能还真相近,因此有一些龃龆也在所难免。 范铮面色却一变。 —— 右候卫将军赵道兴,其父赵才为前隋右候卫将军,他任宫中宿卫称职而升迁,公房恰恰是他父亲当年办公所在,妥妥的成为一段佳话。 赵道兴曾经得意地指着公房:“这是赵才将军厅,还得赵才将军的娃儿坐。” 一时间,赵道兴的话为人所笑。 不管怎样,赵道兴的能力是有的,率着右候卫翊卫悄然出长安、困了南五台山,竟让人猝不及防。 左雷七、右雷九,前孙九,范铮慢悠悠来到石砭峪,与赵道兴汇合。 “南五台山上的虞部司所属,右候卫奉圣命清理山林,将南五台山列为操练之所,令尔等速速下来,到石砭峪接受检查。违令者斩!” 右候卫大嗓门的几名翊卫嚷道。 犹犹豫豫地,十余名虞部司的下属及所辖山民,磨磨蹭蹭地下山。 哎,争什么石砭峪,这下好了么,人家直接连右候卫都出动了。 京苑南面监漆雕攀的眼里满是惊讶,两个部司起了点冲突而已,上官要打御前官司,他一点都不意外,可直接调动翊卫,圣眷固然惊人,可阵势也太大了吧? 本来两个娃儿吵架,结果一方大人直接挥舞马槊杀过来,这种感觉,是不是太吓人了? 可是,挥舞马槊这一方是自家势力,那就不是一般的爽快啊! “为何如此?这里是虞部司所属,纵然伱右候卫要操练,也当与虞部司相商!” 很奇妙的是,虞部郎中李道裕没有出现,只有一名主事在徒劳地抗议。 按照对等原则,李道裕与范铮可以平等对话,主事嘛,啧啧,知道官大一级压死人不? “午时到!擂鼓,吹角!” 赵道兴拉下步兵甲的面甲,身上一层细密的汗水。 这大热天,套上铁甲,真是要命! 可是,这就是将士的宿命! 一支箭矢破空,向范铮射来,雷九枣木短棍一挥,将这支木箭砸了下来。 兀自在滔滔不绝的虞部主事眼睛都瞪直了,再也吐不出半个字! 虞部司的山林,为什么会有杀官的恶事? 有人要害我! 福至心灵地,主事“呯”的一声倒地,翻着白眼,两手缩成鸡爪,身子不断抽搐,嘴角吐着白沫。 范铮暗暗挑了个大拇指,有前途。 如果不是事先围困了南五台山,还真不敢保证一定能拿到人。 那些嫌弃军队战力弱的,是看小说看多了,根本不在乎现实的难度。 就某处抓捕逃入山林的杀人犯,某地出动军、警、民兵二千余人,这才是现实。 家人试水,已过内投,明天提签,有兴趣支持一下。 第267章 得偿所愿 一袭灰衣,在山林间来回跳跃,略为眼熟的身影,让山下的孙九舔了舔嘴唇。 范铮微微一笑,已经看到了结果。 脱离了扭曲的环境,称心也渐渐恢复了正常的动作,举手投足之间,再无妩媚之态。 仇怨,虽有点牵强,但结下了就是你死我活。 称心的价值,已经被利用殆尽,没有被杀人灭口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他也没想到,虞部司与京苑南面监的争执而已,竟能引来右候卫翊府。 要不然,往山林里一钻,过上两年再出来,一身白毛,鬼才认得他。 南五台山虽然也不小,下山的路终究是有限的,着步兵甲、面甲拉下的右候卫翊卫以刀盾开道,每伙自相策应,从四面八方围堵过来,称心拙劣箭术、力量不强的猎弓,根本对翊卫构不成伤害,就是射中步兵甲也没有能力破甲啊。 赵道兴从翊卫手中接过大角,鼓起腮帮子吹动,悠长凄凉的号角在南五台山回荡。 “军令!不留活口!” 翊卫取长弓,反手射了回去。 一声惨呼,血飞溅,身影暴闪。 称心只有逃遁本事不错,战斗么,给翊卫提鞋都不配。 就他那三脚猫的箭术,随便一名辅兵都能吊打他。 要不是有树木的掩护,称心早就被射成筛子了。 然而,四面围堵,称心已无处可逃。 负伤所滴下的鲜血,更如暗夜中的繁星,让称心无从遁形。 称心背倚树干,手持横刀,俊美的面容上现出狰狞,腿上、手上、腹部,都深深地扎了箭矢,血染红了灰色的葛衣,滴滴渗入泥土里。 这该死的命运啊,即便是舍弃尊严、竭尽全力反抗,仍旧是免不了一死。 血流干,横刀坠地,称心的双眼,兀自不甘地睁着,即便早已没了鼻息,身子仍旧不肯倒下。 抛开他不堪回首的过往不说,就这性子,称得上是条汉子。 犁扫了一遍的南五台山,再无一点可疑,右候卫退下。 原先从山上下来的虞部司所属,赵道兴都没有兴趣过问,只朝范铮轻轻颔首,便率翊府回转。 孙九看着翊卫抬下称心的尸首,轻叹一声。 尔等拼了性命去折腾,却终究跳不出命运的圈,何苦呢? 石砭峪之争,不了了之,虞部司再未与京苑南面监有任何争执,安静得让人意外。 虞部郎中李道裕,从头到尾似乎没有存在感,连最基本的争执都没遇上。 范铮苦思了良久,才确定一件事,石砭峪之争,从头到尾是李道裕一手安排,目的就是称心。 从李道裕的名字可以看出,即便他不是宗亲,与皇室的关系也不会太远。 所以,李道裕谋划,皇帝应该早有准备,才会在范铮随口提出揣测时,就把赵道兴派出来,彻底绝了这坏太子名声的称心。 之前的称心,躲在虞部司,李道裕应是收了好处。 没有利用价值的人,除了拿来邀功,还能干嘛呢?—— 东宫,曲室。 太子李承乾面容扭曲,双目尽赤,声音低沉而如困兽:“贺兰楚石,你到现在还没说服你岳丈?” 东宫千牛贺兰楚石苦笑:“殿下,家岳自高昌回来,有功不赏,反而锒铛入狱,心头怨气极深,对皇室没有好印象。” 说白了,不信任呗。 李承乾咬牙切齿:“孤得遂凌云志,陈国公当为一字并肩王。” 这个承诺自然是极重的,就是不知道有没有人想起历史上一字并肩王的下场。 “殿下莫急,就算家岳愿意坐镇,李安俨愿意倾力相助,加上洋州刺史、汉王、襄阳郡公,仍旧势单力薄。称心之仇,且徐徐图之。” 贺兰楚石的劝谏,却似火上浇油。 李承乾一巴掌扇飞茶具,精美的瓷碗落地摔得粉碎,口齿不清地咆哮:“徐个什么?伱是不知道,李泰那个畜生,竟然要孤领回称心尸首安葬!孤的颜面,已经丢了一次,不会再丢 不管现在死的是不是称心,葬在东宫曲室前的,必须是称心! 东宫称心之事,如同早就愈合的疮疤,李泰却要血淋淋地撕开,是可忍孰不可忍! 更让李承乾恼怒的是,皇帝竟任由李泰胡说八道,诋毁太子的颜面! 李泰,孤得登基日,你当为百犬啮死! 列祖列宗在上,保我李承乾能顺利登基,然后有怨报怨、有仇报仇,哪怕只有一天也好! 李承乾已经慢慢抛弃了曾经拥有的仁爱、耐心,愿以性命为注,换取一天得偿所愿! 因为,他知道,自己这残破的身躯,未必能撑到那一天! 李承乾之前招揽、硕果仅存的纥干承基,一脸茫然在东宫中,进退两难。 好兄弟、好搭档封师进与张师政去大理寺吃免费饭了,东宫僚属、十卫率,都不是纥干承基的安身之处,感觉如坐针毡。 孤立无援,却连走动都不敢,每一名亲卫、勋卫、翊卫,看起来的眼神都像是在看小丑。 我,纥干承基,不是小丑,是游侠儿,兼职二流刺客! 虽然刺杀的手艺有点潮…… 换上常服,出得东宫,贺兰楚石左拐右绕,在平康坊的一个楼子里现身。 “回护法,称心之死,逼得李承乾与皇帝、魏王裂痕越来越大,已经在迫不及待地催我引岳丈入场了。” 银铃般的笑声在屋内响起:“陈国公真应该感慨,自己有个好女婿。” 贺兰楚石浪笑道:“谁让我弟弟贺兰楚明受折磨时,他视而不见呢?再说,大业若成,教中难道会吝惜一尊法王么?好二娘,好护法,你且肉身布施一个……” 延康坊,孤零零的李泰饮着茶汤,面上现出一丝狠厉的笑容。 称心的存在,即便张亮的义子们再如何遮掩,总是要经过朝廷衙门的,哪会不留蛛丝马迹? 他活着,最受威胁的人,还是李泰啊! 死掉的称心,才是好的称心。 哦,那个号称已经失去了感情的太子,在称心的尸首面前,被本王气得进退失据。 可惜呀,要是当场气脑卒了,本王岂不是能得偿所愿? 第268章 拜师 “阿耶,先生!” 犊子似的范百里,拽着范铮的手臂,身子前倾,每一步都竭尽全力。 能走能跑的范百里,已经不满足于区区定远将军府,人数众多的坊学才是他的最爱。 巫桑看到范百里,原本微微绷起的面容松弛下来,眼睛笑起了弯月:“哟,是范百里呀!来找郦先生呀?” “先生!先生!” 范百里大声嚷嚷。 郦正义从讲堂里探出头来,露出温馨的笑意:“范百里,等先生下课哈。” 范百里脆生生地回答:“好!” 郦正义转头,面容极为威严:“陈利俭,你告诉我,什么叫‘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 陈利俭擦了一把嘴角的口水,迷迷糊糊地起身:“有人从远地方给我送了个盆,我难道不该高兴吗?” 讲堂里哄堂大笑,连外头的范百里都乐不可支。 “送你个盆!我给你三戒尺!” 郦正义气不打一处来,对着陈利俭手掌就是三尺。 “朋友!朋友!陆飞甲!” 在讲堂门外的范百里嚷嚷。 郦正义收起戒尺:“看看,范百里这种黄口小儿都知道,朋,说的是如他与陆飞甲这样的朋友,伱却连他都不如。好生学着吧,你耶娘靡费钱粮,却不是让你来蹉跎时光的。” 陈利俭尴尬地笑了,伸手挠头。 戒尺打手心,虽然打得响亮,却没多痛,毕竟惩戒不是郦正义的目的。 陈利俭可不敢有丝毫的不满,不说赶出坊学之类的严重后果,就说郦正义回青龙坊一说,阿耶侯莫陈羽不得抽断几根柳条啊! 郦正义出门,范百里站正了身子,像模像样地叉手:“先生。” 略为方正的郦正义,引着范百里入公房,取出一柄缠上麻布条的袖珍木弓递给范百里。 当然只能是模型而已,连料都是泡桐木,却是郦正义首次做木匠活。 “咦,同窗多年,我还真不知道你会木工,要不然当时就推举你进范氏木器作坊了。”糜斐取笑道。 “呵呵,你不知道的东西还多了。”郦正义昂然挺胸。 范百里眉开眼笑地接过这打磨得精细的木弓,拉着郦正义的手臂,只是不肯放手。 郦正义取笑道:“拉着先生不放,你是真想拜师吗?” 范百里重重地点头:“阿耶,拜……师!” 范铮大笑:“我家大郎与郦先生有缘,欲为郦先生弟子,可入先生法眼?” 范百里这娃儿,鬼精鬼精的,范铮虽不太明白他的心思,却也知道,小家伙非要拜师,不只是“投缘”二字。 弟子与学生,听上去差不多,其实差距蛮大的。 有看家本领,只会传给弟子,而不是传给学生,弟子才是默认的衣钵传人。 郦正义颔首:“善。” 糜斐大笑:“早就说你二人有缘嘛,这可好,且待我为司仪。” 杜笙霞带着防合们,挑着一篚帛、一坛御赐春暴酒、一整案修,到坊学中,由糜斐安排整个仪式。 仪式简单,束修与收学生差别也不大,却让范百里有了郦正义弟子的身份。 郦正义的学问,整个敦化坊都心头有数的。 范百里平时蹦得厉害,此刻却乖巧地行礼,让郦正义格外欢喜。 范铮的身份地位,郦正义当然也有考虑,但真正让他动了收徒之念的,是范百里的机灵劲儿。 陆甲生牵着陆飞甲到坊学,满眼的羡慕:“给事郎好福分!” 这是对知识的景仰,这个时代的学问,依旧让已经混得将仕郎身份的陆甲生羡慕不已。 可惜呀,自家大郎陆飞甲,就不入郦正义先生法眼了。 莫法,这事不能强求。 但是,陆甲生岂能不借机彰显一下存在感? “贺郦先生得收佳徒,敦化坊奉上成品敦化纸一百刀为仪!” 范铮斜睨一眼,陆甲生这个混账,成品了都不跟自己先说,要不是看在他为范百里拜师撑场面的份上,回去指定得踹他两脚,让区区下官长点眼色。 呸,什么欺压下官,这是帮助后进茁壮成长! 配方基本定型的情况下,调试依旧用了小半年时间,这才是常态。 啊呸,名称都不商量一下,什么敦化纸,粗胚! 嫌弃归嫌弃,范铮还是不会去多事,打击陆甲生的威望。 “本钱算过了?” 范铮问道。 陆甲生嘿嘿直笑,账肯定得算的,还是请巫桑出面算的。 市面上的黄麻纸、白麻纸、细黄状纸、细白状纸、案纸,都在六十文一大刀售价。 刀的标准,并不统一,有二十五张一刀、五十张一刀、七十文一刀的,但大刀都默认是一百张。 细算之后,陆甲生才知道,原来娃儿们用的纸,被人盘剥了无数倍啊! 奸商! 这一刻,陆甲生觉得,自己亏掉了半个敦化坊。 “就是秸秆与竹子……”陆甲生咧嘴。 试产倒没什么难度,批量生产,原料可没那么容易获得。 最容易批量获取的,是胶。 “忘了我在京苑总监么?秸秆不是什么难事。”范铮轻笑。“至于竹子,司农少卿允诺安排司竹监供给。” 敦化纸的质量是过关了,洇染的问题也克服了,书写是没有问题的。 但是,要跟名纸比细腻什么的,还有很长的路程要走。 —— 定远将军府,范老石听到防合禀报,范百里要拜郦正义为师,抡着的两个石锁停了下来,细细的汗水在阳光下微微闪亮。 “嘿,还是我孙儿有眼力,不像大郎个瓜皮,没学到一点武艺。” 元鸾挑眉,一齐眉棍照范老石扫去:“你好意思说,大郎不通武艺,那不是你的错?” 范老石愕然,险些被齐眉棍扫中。 婆娘,啊,娘子,乡君,说话可以讲点道理不? 当初是谁死也要护犊子,说让他不要再经受习武之苦的? 至于说大郎体质不适合习武,那是另外一个命题了。 “你的错!都是你的错!” 元鸾棍出如雨,追得范老石学秦王绕柱走,抽到棍子也只能挡。 范老石终于反应过来了,江湖传言,不要跟婆娘争对错。 “对对对,都是本将军的错,乡君饶命!” 半真半假地,范老石叫了一声。 感谢书友20190322214426844打赏500币! 第269章 记仇 束修,自有防合送入青龙坊郦正义宅院。 定远将军府大摆宴席,坊学诸先生都同赴宴,为郦正义喜得佳徒而贺。 抛开一些功利的念头看,能得一满意的弟子继承衣钵,亦是人生一大快事。 郦正义那极少在敦化坊抛头露面的妻儿,也到了定远将军府。 拜师嘛,师母岂能不认? 范百里的小嘴格外甜,两声亲热的“师母”叫下来,关系又拉近了不少。 “鸭鸭,鸭鸭!” 范百里手舞足蹈,防合们端着大盘装的葫芦鸭摆桌上,与其它菜肴构成了精美的图案。 “先生,吃!师母,吃!师兄,吃!” 范百里眉开眼笑地招呼着。 范老石赶紧举箸:“来,莫讲什么规矩,范百里说吃,那就吃!” 这话当然是在调节气氛而已,范老石不下 越是说不用讲规矩,越是需要讲规矩的时刻。 青龙坊正侯莫陈羽也在席中,却有些食不知味、如坐针毡。 郦正义叹气,终究出身青龙坊,无法坐视不理。 “县男,我本不该在此时开口,但青龙坊的日子不好过,也只能厚颜求助了。”郦正义歉然,压低了声音,觉得面颊上火烧火燎的。 臊得慌啊! 有种挟恩图报的感觉,愧对恩师教导。 非君子乎! 范铮微笑:“先生不必觉得为难,有需求但说无妨。能做到的,我自不会推脱。” 事倒不是什么大事,就是随着青龙坊年轻一辈成长起来,是去东市找活也好、操持旧业也罢,一时容纳不了那么多人,坊中已经有两百人左右的成丁男女,找不到合适的谋生之路。 别说十五文一天的标准了,就是他们愿意降到十二文一天,也不可能贸然取代其他人的位置啊! 各行当:我们要招熟练力工。 青龙坊新人:你得给我们做事的机会,才可能熟练啊! 各行当:你们得熟练了,我们才可能录用啊! 车轱辘话来回辗,原因就一个,劳力过剩。 然后呢,挑挑捡捡,各种怪毛病出来了。 好吧,这不仅仅是青龙坊遇到的问题,这是长安城百余坊的共性问题。 侯莫陈羽这个坊正,责任心是有,能力却不足,安顿不了这些人丁,眼见乱相将生,只能将面皮一抹,通过郦正义向范铮求援了。 他心知肚明,在范铮面前,区区青龙坊正还没有郦正义来得重要。 范铮并没有立即答复,而是与陆甲生商议了一番,倒让郦正义觉得受到那么一点重视。 敦化坊的产业渐起,酒坊、纸坊、成为重中之重,水泥也不太方便为外人掌握,劳动力有点吃紧了。 特别是酒坊,没有经过特许,连敦化坊民都不能轻易进出,对人力的需求就更多了。 像香坊、兽炭作坊这种没啥技术含量的作坊,敦化坊的劳动力可以撤出,让青龙坊的劳力顶上。 干得了干,干不了直接关闭也不影响大局。 范铮端正了身子:“先生之言,经过仔细商议……” 郦正义:莫骗老憨,我看到你们就是随便商议了一下。 “原则上同意接纳青龙坊劳力,但须坊正为保。每个人必须无条件服从作坊规矩,禁火烛、戴口罩,不得有外人冒充,实行连坐制,一人闹事,全体辞退。” “在敦化坊内,活动地点只限兽炭作坊、香坊,胡乱越界的,立即辞退。” 规矩比较严苛,侯莫陈羽却频频点头。 能解决头疼问题,受点束缚没什么,即便是坊正为保有点出格,侯莫陈羽也愿意承担。 范铮还没变态到要青龙坊的人,入作坊前喊羞耻的口号、跳莫名其妙的舞蹈那地步,甚憾。 “还有,不接受尔朱氏入作坊。” 范铮的话,直让侯莫陈羽苦笑不已。 尔朱成兄弟,当年在社火上捣乱、意图偷袭元鸾,这一茬是翻不过去了。 身为人子,谁敢说一声范铮为母记仇不对? 老实说,侯莫陈羽还真起过拉尔朱成兄弟一把的念头,看到范铮的态度嘛…… 哎,自生自灭吧,谁让伱们当初不长眼? 以后记住了,别再那么横,你们惹不起的人多了。 按陆甲生的意思,在这谋生艰难的时代,就是把青龙坊这帮人当牲口使、只开个十文一天,青龙坊的人也得趋之若鹜。 范铮否决了这个主意。 在这生存艰难的时代,有能力,就保留一点善念吧,何必扒皮抽髓的制造“福报”? 十五文一天的报价,让侯莫陈羽连连叉手,再也见不到当年的风骨了。 敦化坊没有落井下石,青龙坊就得感恩涕零,那些成丁男女再没有营生,未必就不会祸害街坊邻居。 铁小壮大大咧咧地开口:“舅父,我舅兄他们一家,最近也想到香坊做事哩。” 高月娥娘家所在的立政坊,与敦化坊是邻居加冤家对头,要不是铁小壮娶了高月娥,两坊不定老死不相往来呢。 陆甲生摆手:“这点事犯得着跟县男说么?让你岳家过来做事就是,唯有规矩不可废。” 侯莫陈羽心头发酸,这待遇差,就是不一样。 甄行笑道:“想不到,同窗当中,居然是你铁小壮先当阿耶了。” 铁小壮笑道:“羡慕?赶紧把巫桑娶了吧!” 甄邦、巫亹大笑附和,巫桑面颊微红。 巫亹笑着笑着停了下来,一脸严肃地盯着甄行:“我把你当亲兄弟,你却要睡吾妹?是可忍孰不可忍?” 甄行负手:“寝其一生,可乎?” 樊大娘哈哈大笑:“范铮兄弟,赶紧的,想法跟皇帝求个情,让甄行赶紧成亲吧。天天眉来眼去的,看得腻乎了。” 巫桑羞红了脸,巫闷山狠狠地瞪了甄行一眼,一口饮尽春暴酒。 巫亹叹道:“亏大了,本助教想讨个公道,却要搭上亲妹子。” 范铮回应:“姐姐莫急,今年就让甄行这头小叫驴上橛。” 樊大娘拍着大腿:“那敢情好!过个几年留后了,我下去也有交待。” 范铮多少还是灌输了晚育的理念,铁小壮与高月娥那是特例,其他人,还是希望待发育成熟一些再生育吧。 第270章 没有眼色 玄武门北,京苑总监丞沃垄双手握着犁梢,任由一头细牛牵引前行。 以往坚实的黄土在犁铧面前松软了许多,调一下犁评就能带动犁箭,然后控制犁铧耕耘的深浅。 一圈之后,沃垄将曲辕犁交给蕃户,自己蹲下去查看耕耘的深度。 以前想来极难的六寸深度,在曲辕犁面前不叫事,轻轻松松就破开了。 较以前使用的直辕犁,曲辕犁省力、省牛、轻便、转向灵活,实在畜力不足时,两名成丁在前面带动耕索,照样能拉动。 事实上,曲辕犁的定型是在唐朝,但汉之后各朝代并没停止过对直辕犁的改进,北魏贾思勰的《齐民要术》中提到长曲辕犁和“蔚犁”,也是一种尝试。 翻开的土块里,除了往常难清理的白茅根,还有芝麻大小的虫卵,验证了范铮之前的预言。 “咦,总监看上去不是太精通农事,却对这些关键之处了如指掌。” 深耕只是 至于虫卵,在烈日的曝晒下,是存活不了多久的。 这些细节,还是比较耗工时的,却比用直辕犁耕耘要省事许多。 世人只闻稻麦香,谁知农户佝腰忙。 “监丞,今年的秸秆,还是烧了还田吗?”一名监史在旁边问道。 叫什么监丞? 不知道这职司,听上去像“奸臣”么? 你丫就不能直接叫一声上官? 活该你三十有五,还在流外官打转转! “愚蠢!不知道总监开了纸坊,需要大量秸秆么?真要肥田,太极宫里多少金汁,不够你用?没有眼色,一辈子就是个流外官!” 沃垄轻斥一句。 这些只知道闷头做事、不知道逢迎上官的铁憨憨啊,虽然不讨喜,可论做事,那是一等一的实在。 听说,一些衙门,已经没了这种铁憨憨的活路? 沃垄不是什么好人、坏人可以简单定义的官员,好事他干过,坏事也同样干过,是个善恶纠葛的凡人。 即便是沃垄也知道,哪怕是空口说白话的官想过得好,底下也得有几个铁憨憨做实事吧? 全部换一堆张嘴大牛皮、正事不干的官吏,这个衙门好得了? 所以,对监史不喜归不喜,沃垄也不会去刻意整治,顶天骂两句了事。 监史嘟囔了两句,对奉承上官表示极度的鄙视。 这世上,难免有那么几个道德洁癖的存在,一直固执地认为人心不古。 鄙视归鄙视,沃垄的作为,又没实质上损害到京苑总监及其官吏的利益,自然不了了之。 “咕哝个啥?伱不知道,这曲辕犁都是总监制出来的?” 沃垄踢了监史屁股一脚,话多。 监史瞬间瞪大了眼睛,所有牢骚咽了下去。 哈哈,原来总监也是个内行人,那就没事了,秸秆而已,屁大的事。 手上有技艺的人,最服气的就是比自己技艺更强的人。 “喳喳。” 一只大喜鹊盘旋而下,落到翻开的土坷垃上,惬意地啄食着虫卵与草籽、草根,不时叫上两声,当是宴请陆续飞来的亲朋好友了。 翻开的土地,就是鸟雀类的大餐桌,仓皇爬行的蜈蚣什么的,就是它们的美味佳肴。 很快,龙首原附近的鸟类都享受了这一场饕餮盛宴。 范铮所谓的循序渐进方案成了空,沃垄除了在指定的区域还在用旧犁,其他地方早换曲辕犁了。 就是上官再有打算,也不能阻止下属使用改良工具不是? 不止是京苑总监如此,在京苑南面监、京苑西面监、京苑北面监,曲辕犁同样在快速地替代直辕犁。 工部屯田司终于如梦初醒,在将作监见到了崭新的曲辕犁,却被告知,那是司农寺为诸屯监定制的。 想要?一年以后! 屯田司表示,受不了这种委屈,直接在太极殿内闹腾起来。 范铮对此爱莫能助,李纬得意洋洋地开口:“这曲辕犁,本就是我司农寺京苑总监范铮所创,由司农寺向将作监提交定制,若让其他衙门占了先机,才叫咄咄怪事吧?” 尚书右仆射高士廉,对诸司之间的争执并不感兴趣,对曲辕犁却隐约生了兴趣。 “此犁,较旧犁如何?” 范铮出班:“回仆射,此犁只须一牛即可,耕耘深度可调节,转弯更灵巧,畜力不足时,人力也能胜任。” 连李世民都来了兴趣,带着臣工到玄武门外京苑总监的地头,看监丞沃垄吆喝着蕃户犁地。 唐朝的皇帝并非不事农桑的。 隋于启夏门外置地千亩,为地坛,孟春吉亥祭先农,以后稷配,牲用太牢。 皇帝服衮冕,备法驾,乘耕根车,祀三献讫,因耕。 司农授犁,皇帝三推,执事以授应耕者,各以班五推、九推,司农率其属终亩,这叫天子亲籍田。 唐朝完全沿袭了这种制度,天子的一推,是一垡地。 不管怎样,耕三垡地还是能勉强体会一下小民的辛劳,免得何不食肉糜。 对李世民这种体力强横的天子来说,小事尔。 到了天元二十三年正月,奉承拍马的官员上书李隆基,改一步为一推,亲籍田制度才沦为笑话。 这是连表面文章都不愿意做了。 李世民叫过沃垄,亲执曲辕犁梢,调节了犁评,掌固牵着关中细黄牛缓缓而行。 “可以再快一点。” 觉得没什么阻力,李世民开口吩咐。 黄牛加快了一点速度,坚实的土壤在犁铧前如浪翻涌,盘根错节的草茎被无情割断,大块的土坷垃迅速被跟上的蕃户敲碎,草根被拾到撮箕里。 一个华丽的转弯,李世民大笑:“较旧犁省力逾倍!将作监当全力制作此犁,并广行州县!” 曲辕犁的推广,必然使粮食产量增加,更让本就缺乏畜力的大唐稍稍松了口气。 哎,即便是突厥、吐谷浑、党项羌等地的黄牛,能够从小穿鼻环,能畅通无阻地进入大唐,依旧是杯水车薪,谁让大唐幅员辽阔呢? 即便是曲辕犁的推行,依旧无法尽数弥补畜力的缺口,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实。 第271章 暴躁的范铮 “陛下,快看!” 经过飞骑的洗礼,长安人对飞行类的超自然物体,已经有了一定的耐受力,会赞叹、惊呼,却不会当什么神迹膜拜。 但是,一个热气球的雏形在龙首原上空飘浮,依旧让玄武门外、京苑总监地里的君臣觉得震撼。 这东西,除非是拉去荒无人烟的地方试制,否则很难完全保密的。 毕竟,别人不瞎。 据说,有倭国的留学僧已经在关注此事了。 幸好高表仁这位脾气大的,闹得大唐与倭国的关系有点僵,倭人的学习、行事多少是受了些阻碍,再加上热气球与滑翔机本就格外受李世民重视,也就没让他们得逞。 李世民举目,眼里现出一丝惊讶。 热气球的出现倒没什么,问题在于,球囊部分似乎火光乍现! 失败倒也无所谓,可李世民隐约看到,吊篮上还有两个身影! 吊篮的高度,目测大约是两丈,也就普通城墙高度,可谁从两丈高度落下还得安然无恙的? 范铮仔细看了一眼,暴躁地破口大骂:“铁大壮、铁小壮,混账!” 虽然目力不够,没法确定吊篮上的人,但范铮百分之百肯定,其中必有铁小壮! 两具滑翔机从吊篮上跃出,过了几息才遇风托起,缓缓向玄武门外飞来。 李世民扭头看向范铮:“确实够混账的。” 将作大匠阎立德脸色不太好看。 得,挨骂的是将作监中校署监事铁大壮,偏偏铁大壮会的东西,都是范铮教的,他要骂起来,连阎立德都没法护短。 技艺行当,格外讲究师承,范铮可谓是铁大壮的师父,别说是骂,就是当众抽,旁人也没法置喙。 铁小壮嘚瑟地飘啊飘,好不容易落地了,臀部立马挨上一棍子。 “嗷!舅父!人多,留颜面!” 熟悉的棍法、熟悉的力度,铁小壮捂着臀来回直跳,不带回头都知道是谁。 长那么大,也就范铮揍过、小叫驴踢过,铁小壮对这滋味,记忆犹新哩。 “让你贸然上热气球!让你父子不听号令!” 范铮抡着半截棍儿,气呼呼地追杀着皮猴子。 旁边那个同样从热气球上滑翔下来的飞骑,忍不住捂嘴偷乐。 嘿嘿,连飞骑中郎将高侃都头疼的校尉,被当娃儿揍得乱跳,偏偏连找根棍儿挡一下的胆量都没有。 人间奇景啊! 程咬金桀桀怪笑:“对,打他屁股!让他乱飞,万一跑老程头上拉一泡怎么办?” 牛进达失笑:“就该跑老响马头上拉一泡!” 梁建方呸了一声:“美得你!娃儿一泡稀可是能立大功的!” 武将们哄笑,乙失颉利苾对此表示有话要说。 兵部侍郎崔敦礼道:“陛下,臣以为,铁小壮身为飞骑校尉,教习飞骑操演,当惜身,不可频频立于危墙之下。故,请陛下容华容开国县男教徒。” 没法,铁小壮弄险,是出于好心,却也该收拾。 但他们一帮老头子,弹劾一个连中男都不是的娃儿,说出去没品,会让人骂老不修。 范铮收拾铁小壮嘛,咋,先生收拾弟子,谁能说个不字? 李世民笑了笑,默不作声。 热气球咋样倒无所谓,铁小壮要出事,他的如意算盘可没法打了好吗? 总算范铮收拾够了,才押着铁小壮来见驾。 “飞骑校尉臣铁小壮,向陛下请罪。” 一点诚意没有,好歹伱背根荆条啊! 想想铁小壮的年纪,李世民还真没法计较。 “铁校尉啊!朕让你为飞骑校尉,是让你多带飞骑,争取让飞骑成为战场上的奇兵,不是让你每次都以身犯险!你是带兵的人,不是冲锋陷阵的卒子!” 李世民恨铁不成钢地教训。 铁小壮嘿嘿一笑:“可是,不亲自从热气球上飞一次,臣也没法教飞骑啊!臣知道陛下关爱,可这不是带了滑翔机嘛。” 李世民语塞,只能换一个话题:“为什么球囊会着火?” 铁小壮撇嘴:“还不是我那不读书的阿耶呗!跟他说了,丝帛之类的材料不耐火,硬是不听,结果受不了,着火了。” “幸亏上去的是我,要是别人,指不定其他人怎么说我阿耶闲话呢!” 这条理由,还真他丫的清新脱俗,连一肚子火气的范铮都没想到怎么反驳。 真·父慈子孝。 范铮憋气,忍不住一顿输出:“告诉铁大壮,再这么贸然让人上去冒险,回坊我剥了他的皮!别以为躲在将作监就没事了。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铁小壮苦着脸:“是,舅父之令,莫敢不从!我告诉阿耶,下次放猪上去。” 随驾而行的殿中省尚乘局奉御、襄阳郡公杜荷,难得地流露出欣赏之意。 敢于直面自己这疯批的人,果然非同凡响,在皇帝面前也敢公然打人。 别以为自己疯就是愚蠢,范铮的毒打,杜荷一眼就看穿了,都是做戏! 固然有教徒的因素,但更重要的是,让铁小壮在皇帝面前显得狼狈一些,直接躲开了处罚。 哼哼,睿智如我杜荷,一眼看穿! 铁大壮终于从将作监中校署的地头出来了。 没办法,虽然牵挂自家大郎,身为监事,却必须将着火的热气球处理妥善。 水火无情啊! 乘着驽马下龙首原,铁大壮直接到了人最多的玄武门外,目光四下打量,见到揉着屁股的铁小壮,神色有些慌张。 “大郎,咋,谁打你了?就是皇帝也得讲理,凭啥打我娃?千错万错,也就是我铁大壮的错,冲我来啊!”铁大壮有点恼怒,又有点怂。 铁小壮满脸苦笑。 “叭”的一声,棍子抽到了铁大壮臀上,伴着范铮暴躁的声音:“我打的!不服,打回来!” 铁大壮瞬间软了下来:“县男抽得对,就是抽死,我们也得认。是咧,我不该急功近利,现在就让热气球带人。” 范铮抽了三棍,恶狠狠地指着铁大壮:“再敢这么胡来,仔细你的皮!” 这次是铁小壮他们逃生迅速,要是慢一步,或者是滑翔机沾上火焰,会是什么后果? 虽说探索未知领域,总免不了有人牺牲,可不必要的牺牲,要尽量避免! 第272章 弹劾 委屈巴巴、有苦难言的铁氏父子,暴躁的范铮,看戏的皇帝,成了玄武门外一大景观。 公然殴打下官,好像只有蜀王李愔那个名声臭到家的亲王,偏偏范铮的打骂,连最古板的颜师古都面带笑容围观。 没法,儒家更讲究师徒传承,范铮收拾铁家父子,深合师道,又不是恶意逞威。 这种情况下,颜师古没有击节以和,已是格外稳重了。 “将作监中校署监事臣铁大壮,向陛下请罪。” 挨过范铮收拾的铁大壮,伏地认罪,姿势笨拙得像整个人趴地上,而不是跪着,让群臣窃笑不已。 人间清醒杜荷翻着白眼,深鄙视之。 算计,从头到尾都是算计! 范铮收拾铁大壮父子,似乎出格,其实是在踩“一罪不二罚”的底线,然后皇帝就不好意思再下手收拾了。 铁大壮的姿势,丑陋归丑陋,却是在变相提醒皇帝,他就是个草民出身,不懂规矩! 呸! 一帮耍心眼的,我杜荷早看穿了一切! 黄门侍郎刘洎哼了一声:“陛下,有功当赏,有过必罚。铁大壮弄险,臣以为,当革职!” 倒不是在针对谁,刘洎的性子天生苛刻,属于那种严于律人、宽于律己的典型,要不然也不敢登御床(椅)抢字了。 李世民似笑非笑地扫了刘洎一眼:“爱卿这意思,将铁大壮扫地出门,你去将作监中校署当这个监事?” 正四品上门下省黄门侍郎,去当从九品下将作监中校署监事,这是吃饱了撑的? 退一万步说,即便刘洎愿意纡尊降贵、从事贱业,你也得要他会! 看看铁大壮刚才那模样就知道,除了范铮,大约无人压制得住他,就算刘洎前去,铁大壮也不会给丝毫颜面,说不干就不干了。 有技艺傍身的人,气性多少有点,刘洎在铁大壮面前上眼药了,铁大壮也不会忍着。 “陛下,罪臣才疏学浅,大字不识几个,不如放了臣回家编藤器,让这位上官顶上。” 铁大壮本来就不是什么好性子,在范铮面前服软是一回事,别人休想得这待遇。 哼,昔日敦化坊最爱占便宜的铁大壮,无理尚想搅三分,是什么阿猫阿狗招惹得起的? 总算铁大壮心疼娃儿,说事没扯上铁小壮,才没触碰到李世民的底线。 刘洎脸色一黑,只能认错:“是臣失虑了。” “铁监事,朕将你安排到中校署,自然是倚重伱的才能,也知道试制过程中,财物损耗难免,甚至人员伤亡也无法尽免。但朕希望,你还是慎重、再慎重些,即便不是铁小壮,其他人也不能轻易上去冒险。” “错了,就要认罚。铁小壮年幼,朕不罚他;你这个当阿耶的胡来,笞五十,服不服?” 这是格外倚重铁氏父子,李世民才耐心讲道理了,否则直接打了又如何? 铁大壮直接趴地上:“是,陛下仁慈,铁大壮心服口服!” 挨笞刑么,以前又不是没挨过,忍一忍就过去了。 再说,回宅院不是还有苦贞贞侍候着么? 结果, 娘哩,太痛了! 目光扫到一旁的铁小壮,铁大壮努力挤出一丝笑容,表示自己无恙……是这个词吧? 父子连心,铁小壮含泪看着阿耶受刑,真的接受了一次惨痛的教训。 他父子多年相依为命,虽然相互间会斗嘴,但情感要比一般父子要来得深。 当着皇帝的面,没人会刻意收拾铁大壮,但也绝对不会放水。 五十笞下来,铁大壮的屁股早肿了,只能任由铁小壮搀扶,还得故意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偏偏不时痛得吸一口气。 “监察御史臣丘神积,弹劾司农寺京苑总监、华容开国县男范铮君前失仪。” 一声头铁的弹劾,让玄武门外的气氛骤变。 范铮抚着为数不多的胡须,冷眼旁观。 敏感的人,已经察觉到不对了。 丘神积的阿耶,是陛下的心腹爱将丘行恭,是被范铮狠狠绑了一次,要不是皇帝袒护,没准再次除官了。 所以,范铮迁出御史台,丘神积当监察御史,这是风水轮流转啊! 哈哈,范铮,你也有今天! 李义府的眼珠子转了转,露出夜枭似的笑容。 有趣,察院今年赴西州啃葡萄的人选已经有了。 李世民面无表情地扫了丘神积一眼:“为言官,不可挟私愤。” 殿中侍御史刘仁轨心头暗笑,本官早就想弹劾范铮了,为什么迟迟不下手,丘神积你明白吗? 就凭曲辕犁,范铮今天只要不是造反,皇帝都得给个颜面,就是给个开国县伯也不为过,你以为弹劾管用? 那些文臣? 师徒关系,就足够他们站在范铮一边了! —— 退衙时间,范铮看看铁大壮那模样,只能让孙九去东市韦氏车马行雇了一辆马车,让他趴着回去。 铁小壮匆匆从飞骑奔出,连驽马都没管,蹿上马车照顾阿耶,倒也算是尽心尽力。 好在范铮安排马车直接入敦化坊铁大壮家院门,趁着没人,铁小壮赶紧扶阿耶入宅院歇着。 床榻上,铁大壮伏在枕上,刚才的故作坚强不翼而飞,哼哼唧唧的,像个二百斤的娃儿。 苦贞贞给他上着药,略微心疼地念叨:“我说老汉,不当这个官成不?好处没捞多少,皮肉还受苦。” 铁大壮咧嘴:“嗞,你个婆娘,懂个啥哩!当老汉是真图那点俸禄?格局!” “只要我卡在那位置一天,就别想有偷工减料的糊弄事流到飞骑,就不能祸害大郎他们!” “再说,等二郎长大了,凭我这官身,他就有进国子监读书的资格,光宗耀祖呢!” 牛皮是吹了点,铁大壮的心思也基本袒露了,归根结底还是护犊子。 铁小壮捧着药汤,稳稳当当地进来,轻轻吹了吹:“来,阿耶,喝药!” 铁大壮一饮而尽,苦得龇牙咧嘴,铁小壮准确地投了一块胶牙饧入他口中。 “赶紧吃吧,等二郎长牙了,到时候没你的份咯。” 第273章 吃穷你 察院内,李义府堆出虚伪的笑容,从盘长手中接过卷宗。 “安西都护府上报,斩获碛口沙匪千余,依例,我察院职司:将帅战伐,大克杀获,数其俘酋,审其功赏,辨其真伪。” 这一番话,可真是察院的职司,谁都没法辩驳。 “本官知道,西州路远,可再远,活总得有人干不是?当年壁州僚人造反,上官怀仁将军平叛,本官也曾亲赴壁州诺水县监察,成功说服僚人,捉拿从中挑事的弥勒教徒,才坐稳了察院的位置。” 李义府这话,连范铮都没法驳斥。 纵然当日有主从之分,却没人能否认李义府在其中的功劳,这一点,新任监察御史裹行刘谙、华鸣可以佐证。 刘谙叉手:“首席之功,御史台有目共睹,当为后进楷模。” 华鸣叉手:“当年有幸,陪同首席远赴壁州,首席风采犹历历在目。” 嗯,仙人献果,现在还在台狱里逞威呢。 丘神积郁闷了。 监察御史八名,加两名裹行,总共十个人,你李义府就独占三席,还说个锤子? “监察御史丘神积为将门虎子,应该对行伍之事不陌生,不妨走一遭,查验一下安西都护郭孝恪功绩?” 丘神积握拳,真想给满面假笑的李义府一拳啊! 玄武门外,还是太年轻了,在范铮制成曲辕犁的风头上弹劾,自身成了笑柄。 要不是倚仗阿耶的圣宠,搞不好丘神积就直接离开御史台了。 按丘行恭的话说,顺风不上逆风上,自找吃灰。 丘行恭虽是当朝名将,奈何与他人格格不入,即便丘神积去了安西都护府也不招待见的。 甚至,惹恼了郭孝恪,杀了他,然后推沙匪身上,谁又能奈其何? “西州,本官去!” 丘神积挺直了身板。 然而,他并不知道,领略大唐大好河山的重要使命,在等待着他。 营州的杏仁、高州的龙凤呈祥汤、松州的牦牛肉倒是让丘神积吃了个够。 —— 范铮带着巫亹,拉了十刀敦化纸送到国子监祭酒公房。 满头白发的孔颖达点了点范铮:“你可精得猴似的,从巫亹接班之后,都不来国子监转转。” 范铮笑而不语,不接这话。 谁都知道范铮不来的原因,无非是少一些麻烦。 “今秋之后,老夫要致仕了,魏征那头老倔驴也快不行了。一代新人换旧人,我们的时代,也该落幕了,让国子监生试用敦化纸,可能就是最后能为你做的事了。” 范铮笑了笑。 “夫子离朝日,范铮定来相送。” 孔颖达摆手:“送什么送?我又不回兖州曲阜县祖地,也不回冀州衡水,就在长安城养老而已。我儿孔志约,现任礼部司员外郎,略通医术,日后有事,稍留情面。” 这不代表孔颖达就一个娃儿,只是他的这个娃儿在官场上,更有名声而已。 抽出一张敦化纸,孔颖达写了两行字,最后一笔忍不住破锋。 置笔,孔颖达的手指微颤,确实是老了。 “不刻意追求书画效果,这敦化纸足够书学使用了。书学的纸张,是国子监批量采买,约一刀三十文,敦化纸定价应低于二十五文。” “当然,老夫的薄面,让他们试用没问题,却无法强制他们使用。” 这是一个很有节操的老人,否则,越老越贪、晚节不保、最后吃一大嘴,谁能奈何得了他? 几年之后,伱去坟茔找他算账么? 范铮笑容灿烂:“祭酒肯让书学试用,敦化坊便感激不尽了。日后书学但有用纸处,尽可与巫亹相商。” “待卸职司,祭酒若不嫌弃,来敦化坊一品樊大娘荷叶鸡、葫芦鸭。” 孔颖达笑了,中气略有不足:“是了,到时候叫上颜师古昆仲,吃穷你!” 官场上的事,很多时候是人走茶凉。 孔颖达致仕后,虽不至于门可罗雀,往来的人数必然少很多。 至于说大唐还有弘文馆、崇文馆,得了呗,范铮就没打过它们的主意,总共才几号猫人啊? 司农寺这头,李纬允诺,五成的纸张更改为敦化纸,这可让范铮喜出望外。 在这方面,司农卿郭嗣本的许诺,还不如司农少卿李纬的许诺来得更喜人。 须知,大九卿是随时可能换衙门的,少卿相对要稳定得多。 几个打过交道的衙门走了一趟,留了一些敦化纸给他们试用,是否采买也得待人家试过再说。 民部侍郎高履行却是大手笔,四司的一半用纸直接采买敦化纸,让范铮都惊了一下。 “有啥大惊小怪的,四司的一半多纸,是用于抄录、计算的,又不存档,也非公文,本官当然有权处置。” 还有一个原因,是唐俭基本不理民部的具体事务,侍郎卢承庆抓大放小,这种小事本就是他职司内的事。 倒是在礼部,颜面不太管用,礼部侍郎令狐德棻委婉地告诉范铮,礼部使用的纸张,与寻常用纸不一样,有固定的材料、格式、味道等要求,甚至繁复到一祭一规格的地步,只能抱歉了。 顺带,范铮认识了礼部员外郎孔志约,相貌端正、少有大言,论年龄给范铮为叔都绰绰有余。 兵部倒不在意敦化纸的品质如何,只要能书写、便于保存,细节无所谓了,兵部侍郎崔敦礼一口应下了庞大的数目。 兵部下属各府用纸且不说,仅驾部司的一千六百三十九驿所,消耗量就很庞大,何况还有测绘天下地图的职方司。 出人意料的是,玄都观主陈矩年道长听说敦化纸的事,亲手抄录了一篇经文之后,让玄都观定下来,每年采买一定数量的敦化纸为善信抄录经书。 然后,太真观观主、坤道悟真也定下例子,每年采买若干敦化纸使用。 范铮明白,太真观是看在凤真道长、晋阳公主李明达的颜面上,加以关照敦化坊。 哎,李明达是个好公主,品行没得说,可惜这身体是弱了点,改天让杜笙霞去太真观上香,稍稍安慰一下她。 这么一算,明年的敦化纸,大半产量就已经定向了。 这不就妥了吗? 第274章 壮哉,安西都护府! 三日一朝,还是如常进行。 对范铮来说,区别只是班次不同,不用再混迹侍御史行列,而是正式有了五品朝官的资格。 至于说朝中事务,带耳朵就行了,很多东西就不是范铮能置喙的。 不是不能说话,是真没那能力介入。 哎,位置太居中了,连想找棵柱子靠一下都不行,殿中侍御史刘仁轨还虎视眈眈地想抓点错处呢。 安西都护郭孝恪禀报,西州隔壁的焉耆国,国主龙突骑支将女儿嫁于西突厥大臣屈利啜之弟,于是胜兵二千的焉耆突然觉得腰板硬了,朝贡什么的,不来了! 好吧,理论上,焉耆还是西突厥的藩国,不朝大唐也说得过去。 但是,你丫利用卡在西州与龟兹之间的地理优势,开始向商贾课以重税,就过分了吧? 上一个这么干的,是被侯君集吓死的高昌国主麹文泰,龙突骑支的记性咋那么差呢? 不会是觉得有后台了,可以大跳了? 郭孝恪可不是什么好脾气,直接上奏折,表示要收拾龙突骑支了。 范铮老老实实听着程咬金他们叫嚣,反正按贞观的风气,就是一个字,打。 硬要说区别的话,就是谁去打、怎么打、何时打。 西域这一头,范铮不是太熟悉,也没法妄言。 反正,大致能知道,西域实质上的宗主国西突厥,也虚有其表了。 西突厥乙毗咄陆可汗阿史那欲谷设,也就是突厥颉利可汗阿史那咄苾的弟弟,逃到西突厥,立稳脚跟之后,反客为主,弄死乙毗沙钵罗叶护可汗阿史那薄布,勉强将已经分裂的西突厥五咄陆部、五弩失毕部捏到一起。 然后,阿史那欲谷设膨胀了,吞下吐火罗不说,还遣兵攻打伊州,以试探大唐的成色,结果安西都护郭孝恪率二千轻骑,从乌骨截击,大败西突厥军。 乙毗咄陆可汗怒了,让处月部、处密部围西州天山县,结果又被郭孝恪一顿胖揍,处月部俟斤居住的城被郭孝恪破了,处密部被追击到遏索山而降,斩首过千。 说句不太中听的,郭孝恪原先在大唐诸将中声名不显,要不是曾经跟过李世积,早被人遗忘了,想不到在安西都护府却大放光彩。 安西都护府的赫赫威名,是从郭孝恪手上打出来的,不可因后来郭孝恪的失误而彻底否决了他的功劳。 也难怪李世积要推举郭孝恪去安西都护府,这一方水土,还真认郭孝恪这个人。 以一军人马,对抗兵马无数的西突厥,还能摁着对方打。 壮哉,安西都护府! “京苑总监、华容开国县男,对安西都护府的事,有何见解?” 李世民冷不丁地发问。 范铮恍惚了一下,出班举角笏:“臣不通兵事,就不妄议大局了。只是,臣想请安西都护府多收罗白叠子种籽,让关中等地,百姓房前屋后种上白叠,晒、弹、去籽之后,缝入衣、被、尉、靴御寒,军中御寒衣物也可加入白叠。” 程咬金大笑:“还真是在哪山唱哪歌呢,司农寺管白叠子,妥帖!老汉记得,敦化坊曾经讨了不少白叠子吧?” 范铮笑道:“卢国公好记性。敦化坊现在都是以白叠入夹层,冬日极为暖和,比芦、抖动强多了。” 抖动…… 武将们吭哧吭哧地窃笑,程咬金指着范铮,拍着腿大笑。 笑过之后,程咬金正色:“陛下,这个收罗种籽的事,老程想,到时候能不能先给臣庄上一些?” 梁建方唾弃道:“每次老响马都想占便宜!” 吴黑闼闷哼:“好处休想独吞!” 骂骂咧咧、吵吵嚷嚷,是贞观朝堂亮丽的风景线,但武将们粗糙的言行中,流露出的意向,是明明白白支持范铮的建言。 民部侍郎卢承庆出班:“华容开国县男,这白叠子,适宜关中种植?” 范铮答道:“卢公,敦化坊种植了一年多,完全没问题。” 李世民淡淡地颔首:“那么,葡萄与寒瓜呢?能不能种?” 当然不是说零星种植,别的不说,汉时就已经有寒瓜传入中原了,只是数量极为稀少。 范铮叉手:“能种,但比较挑地,太冷不行。” 长孙无忌好奇:“既然白叠那么好,你京苑总监为什么不自己栽种呢?” “回赵国公,京苑总监上手,就是大量种植,势必占用粮田,就与大唐农桑之策相左了。”范铮解释道。“百姓的田间地头种植嘛,少可保家人过冬,多可用来售卖,何乐而不为?” 房玄龄点头。 大善,心存黎民,宰辅未必无望。 门下省给事中许敬宗,一语戳破了范铮的目的:“把懒说得那么清新脱俗的,我还是 老奸佞就是那么讨厌! 西头说完说东头,高句丽的局势变化,营州的兵力自然是吃紧的,营州大都督张俭请求增兵。 “幽州大都督府兵力,调七成至营州,以防高句丽。” 一向不太说话的兵部尚书李世积,主动建言。 范铮欲言又止。 呵呵,营州西面,是契丹与奚族,这两个名义上的大唐羁縻州,就真那么放心? 增兵的目的,倒有一半在防契丹、奚族。 羁縻的好处还是有一点,至少出征时,要羁縻州出仆从军还是没问题的。 但是嘛,游牧民族与农耕民族天然的矛盾,摩擦之类的事必不可少,营州都督府在防御高句丽的同时,还要防备契丹与奚族捅刀子。 张俭在营州都督的位置上,压力甚至比郭孝恪还大,营州的镇戌之多,也是大唐罕见的。 所以,张俭的兄长张大师、弟弟张延师,与他号称三戟张家,尽享殊荣,张俭居功甚伟。 司农丞相里玄奖的调停,大约也就是尽人事、听天命,高句丽大莫离支钱盖苏文性子张扬,虽不敢公然翻脸,拒绝停手是绝对不可能的——哪怕大唐以此兴兵也不行! 高句丽、新罗、百济之间的恩怨,那是足够写几百本狗血小说了,总而言之就是,三家只存一家,恩怨自然平了。 第275章 马屁 敦化坊中,一车车的秸秆拉入纸坊,在简易板屋内压得结结实实。 陆甲生满眼茫然,不知道京苑总监怎么会拉秸秆过来。 呃,范铮是当京苑总监没错,可他也不会那么干吧? “将仕郎无须惊慌,本官京苑总监丞沃垄,知道敦化坊要制纸,正好这些秸秆也无处安置,付之一炬又可惜了,故以一车秸秆一文钱的价格卖给敦化坊。” 沃垄淡淡地回应。 要不看总监的颜面,这种从九品下的文散官,都不耐烦与他说话的。 一车秸秆一文钱,这个价格虽然略低,却也能堵住他人的闲话。 运费? 啥运费,你不知道司农寺有一千零二十一乘备运车? 虽然多数备运车在洛阳宫与长安城之间运转粮食,但司农寺可用的备运车依旧过百。 对比一乘都没有的御史台,正好印证了一句话,旱的旱死、涝的涝死。 到范铮下衙回府,陆甲生微带惊慌地寻了范铮,将沃垄的作为说给范铮听。 出身低微的陆甲生虽然也喜欢便宜,可那有个度,便宜大了,胡饼里难保有啥药。 范铮接过防合递来的茶汤,乘势呷了一口:“这个沃垄,还真会做事。他送来,你就收下,只是每车一文的价钱,须当场结清、签章。” 沃垄这厮,会来事啊! “秸秆放开收,还需要建大量池子泡竹子,建板屋堆放大量竹子。”范铮咧嘴一笑。“不用去东市跟商贾拼价格、抢关系,明年的订单已经蜂拥而至,就怕我们产不出来。” 陆甲生接过茶碗,张嘴想吹两句牛皮,终究老实下来。 “知道咯,敦化坊这头,无论如何不会弱了华容开国县男的名头。” 说起来就几句话的事,做起来才知道麻烦,防水、防火、扩围墙、建仓廪、修水池、增锅灶、碓磨、漂塘、楻桶、抄纸帘,足够陆甲生他兄弟二人受的。 —— 京苑总监衙门里,范铮与沃垄品着茶,有一下没一下地扯着无关紧要的公事。 “今年的收成,较去年如何?” “回上官,还没晒干,预计比去年略有增加,或持平。” 沃垄虽然极力逢迎,却不敢在数据上吹牛皮,交不出足够的粮食,是会死人的! 当然了,还是心不够黑。 “嗯,监丞的能力,本官是看到了。不过嘛,有些事,下不为例。”范铮稍稍告诫了一下。 沃垄却险些快活地飞了起来,“监丞”二字竟无比的悦耳。 下不为例嘛,明白,永远都是下不为例。 连这点官话都不会听,就不要贪图简拔了,老老实实干活去吧。 范铮是不知道沃垄的心理活动,知道了……也只有默然。 你就没法说沃垄的想法不对,且沃垄的做法,明显是有高人指点过的,每一步都踩在规则以内,就是御史台也没法揪他的错处。 这世道,想老老实实干活晋升,真的难。 连贞观天子、天可汗李世民,都渐渐爱听马屁、厌恶谏劝了,下面官吏凭什么不闻风而动? 所以,指责下面风气不对时,想想“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总监出缺,原定由副监补上。” 沃垄瞅着公房无人,压低声音,飞快地说。 范铮眉头微皱,微不可查地点头。 沃垄的话绝对真实,也就相当于说,范铮事实上挡了副监龙闵的路。 双方当然未必因此结怨,多少得有点憋气。 沃垄的意图昭然若揭。 上官,把龙闵踹开,让我来,我能为上官打理好京苑总监,我能任劳任怨,我能为上官扛起所有的责难! 范铮明白沃垄渴望上升的欲望,却根本不相信沃垄的保证。 这世间,真正能信的有几人? 更别说到后世,连结发夫妻都不能信了。 当个官,伱随随便便将把柄递到上官、下属手里,等死吧。 整个京苑总监,衙门里其实没几号人,大家都在各苑里勤勤恳恳做事呢,连沃垄都是刚从玄武门外回来,麻履底上的黄土兀自新鲜着呢。 “本官不听人说得如何,要看人做得如何。年末考课,考功司那里,本官会记得监内各官吏的功过,保证让每个人的努力不会白费。” 这套四平八稳的说辞,却让沃垄解析出另外一番意思。 “努力不会白费”,这话确实引人遐想啊! 在沃垄听来,范铮是隐晦地表明,不可能直接把龙闵拉下马,但会看沃垄表现而决定是否拔擢。 好吧,即便是副监龙闵的位置动不了,京苑东面监明坦、京苑南面监漆雕攀、京苑西面监颛孙省我、京苑北面监伏斗的位置,也不是不可以嘛。 等等,京苑东面监明坦那破位置,还是算了吧,成天守着大堆的坟茔,瘆人。 反正,范铮是以清廉的形象,训诫过沃垄了; 沃垄则感到心满意足,所有努力没有白费。 语言这东西,真是让人无解。 京苑东面监明坦气喘吁吁地跑进衙门,端着一碗茶汤,用力吹了几下,大口吃下:“总监,东面监的功劳没有多少,苦劳你可得记着啊!” 整个四面监,就京苑东面监土地最少、最破碎、最零星,你要以成果来论英雄,当然不太公平。 但是,不能让明坦借此摆烂。 “说说,苦劳有哪些?”范铮才不听空口白话。 京苑东面监是什么基本盘,范铮是清楚的,本来就没多少地盘,守坟头、喂狐狸才是日常。 明坦咧嘴:“总监可小觑东面监了。别的不说,三百具踏犁,可把那些根深蒂固的白茅翻了出来,一通曝晒,在浐水边放火烧了个干净。” “种麦粟什么的,估计不太行,我想着种一点菽、补一些菘菜、黄瓜、胡萝卜试试。” 这个想法,可行。 当然了,不是所有菜都适合东面监那点儿薄土。 “土层薄了点儿,肥度不够,想法弄点儿粪汁过去,和土发酵,增肥,估摸着明年能有菜吃。”范铮忍不住卖弄了一把。 哦,不是什么高深的知识,即便是在现今,庄户种菜也是会上肥的。 为什么农田没有耨肥? 拜托,种几十亩田,与种几畦菜,能一样吗? “总监高见!” 明坦适时奉上了一个马屁。 嗯,这官场的马屁文化啊,如果被拍的是你,观感就不一样了。 哈哈哈! 第276章 箭谷梨 明坦自顾自地烹制茶汤:“其实吧,静下心来仔细想想,东面监的地是少,可也并非一无是处,至少它树多啊!” 杜梨、黑枣、柰(沙果),在京苑东面监基本能找得到,都是些产果子、实质上不好吃的的树,偏偏生命力强盛,东面监那破地儿也不嫌弃。 它们的近亲,梨、柿、林檎(苹果),好吃却没那么容易栽培,比较挑地。 林檎一词,在史上指向多变,此时确指苹果无疑。 “有没有试过,将梨树嫁接到杜梨上头呢?”范铮问道。 明坦点头:“下官研读过《齐民要术》,曾将新丰箭谷梨嫁接到杜梨之上,梨树生子,二子为梨,八子杜梨。关键是,嫁接之处,十不活一。” 箭谷梨可是新丰县的特产,在关中大名鼎鼎,汉朝时就是贡品。 《齐民要术》中,关于梨树嫁接到杜梨的记载,其实很详细,包括把杜梨砧木锯到离地五六寸,原因是梨树较脆,遇风易折。 “木边向木,皮还近皮”,是《齐民要术》中注明的要点。 以十字破杜梨砧木的,成活率极低。 这种劈接法虽然在后世被更好的舌接、芽接法替代,但它的成活率,真的不至于低到一二成,砧木嫁接之后还需要绑缚,才是提高成活率的关键。 “嫁接之后,以麻布裹土,敷接口处,以绳缚之,待成活后慢慢解缚。”范铮随口指点。 品了一下明坦烹制的茶汤,还成,中规中矩。 明坦顿了一下,突然发现,自己好像哪里没做对。 呵呵,京苑东面监有箭谷梨,上官为什么不得尝一口呢?不配么? 难怪沃垄会鄙视这些只会闷头做事的同僚,只顾做事了,人情世故都不管了是吧? 事实上,如明坦这样顾不上人情世故的人,在一个朝代的鼎盛时期,很多。 只有老实人的心肠,被冰冷的现实冻结了,才会处处逢迎拍马,再没人愿意低头做吃力不讨好的事。 然后吧,老实人发两句牢骚,蝇营狗苟之辈还会叫嚣“不满意你离开大唐呀”。 “呵呵呵,上官,过几日,京苑东面监摘一些嫁接的箭谷梨,请诸位上官品鉴,品质是否退化了。” 老实人逼急了,抛下颜面,同样会奉承,只不过明坦初学乍练,痕迹还是很重。 范铮笑了笑:“行了,本官知道你们就是些做事的人,要学奉承太为难了。到时候摘一些过来,给寺中上官送去,让他们看看京苑东面监的具体成果。” 咦,明明内容都是一样的,但范铮说过之后,明坦忐忑的心情迅速平静下来,大嘴快咧到耳朵根上了。 这说法,听上去,感觉东面监莫名上了一个档次。 “总监说得是,到时候少不了请总监再指点一二。” 心底那一丝束缚撕开之后,明坦觉得自己说话都轻松了许多,何况上官根本不介意自己以前的拙劣表现呢。 这就舒坦了呀! 明坦暗暗发誓,今年到明年,京苑东面监一定要有拿得出手的成果,方不负上官宽容。 明坦欢天喜地的出去,司农少卿李纬慢条斯理地踱进京苑总监公房,接过范铮递来的茶碗,一声轻叹。 “明坦这个直肠子,总算学会弯腰了。没有陶渊明的本事,学什么不为五斗米折腰,活生生把他副监的前程耽误了,还被甩到鸟不拉屎的东面监。” 感慨归感慨,李纬可没出手拉一把明坦。 世事便是如此,纵有千人万人同情你,却未必有一人肯伸手拉伱一把。 如果有,那一定是你一生中难以遇到的贵人。 四面监的品秩,虽然与副监一样是从六品下,实权却有高下之分,晋升的优先程度不可同日而语。 没有借着明坦倒霉的时刻,再踏上一脚,李纬就已经是厚道人了。 真的,落水狗被痛打那一刻,举棍的人,多数是从来没有恩怨的。 范铮笑笑:“这世上,总得有一些老实做事的人不是?” 你可以关照一些阿谀奉承之徒,切不可将所有老实人的晋升台阶堵死,否则早晚要出事。 李纬颔首:“难怪上官肯顶住一些人情,非要将你安在京苑总监。除了分段运输法的才情,你这立身,才是上官想看到的。” 明白,老辈人,想尽量维持公正的局面,让所属衙门能良性发展。 只可惜这种空中楼阁的愿望哟…… 敬佩归敬佩,但这真的是望梅止渴,一蟹不如一蟹是注定的事。 这是历史的客观规律,不是喊喊口号、给作者扣几顶帽子就能解决的事。 老朱将贪官剥皮革草时,也没想到他家大明是史上贪官最多的王朝。 “副监龙闵这里,你也无须顾虑,即便没有你从天而降,他的资历也不足。” 再说,司农寺也不是只有京苑总监这一个五品位置。 嗯,现在的洛阳宫还不是东都,没有都苑总监这个同级职司,可九成宫总监同样是从五品下,最多就是离长安三百二十里嘛。 极为重要的太仓署令呢? 抱歉,从七品下。 “无所谓。” 范铮并没有因为李纬的话,态度上有任何改变。 龙闵到现在,还是兢兢业业地履行职司,这就够了。 范铮也不至于心眼小到非要赶走他,这点容人之量还是有的。 如果龙闵想作妖,不妨想想范铮是从哪个衙门出来的。 “上官听说要去民部了。”李纬有意无意地说。 民部尚书、莒国公唐俭,因为不理职司,总与宾客饮酒博弈,又被侍御史柳范弹劾了,尚书是干不了,反正有爵位在身,职司爱要不要吧? 本身资历、功劳、爵位足够,唐俭家娃儿唐善识还尚了豫章公主,有什么可恋栈的? 郭嗣本去民部的话,顺位晋升,是必然轮到李纬接任的。 关键是,李纬自身的资历,那是相当硬实,顶上去一点问题没有。 综合以上因素,李纬过来,就不纯粹是闲聊,而是争取范铮的支持了。 毕竟,司农寺里的五品官员可不多。 范铮默不作声,只是对李纬叉手,二人相视而笑。 第277章 秋收 九月鹰飞。 国子祭酒、曲阜县公孔颖达请乞骸骨,皇帝再三挽留,见孔颖达手指颤抖的模样,也只能允他致仕。 这样的状况,哪怕是朝朔望也难办到了。 范铮倒是真心实意为孔颖达祝贺,虽说身体衰败了,却能全身而退,不再负国子祭酒、太子右庶子的重担,便是身后名也不受影响了。 反正,他家娃儿孔志约,已经是礼部员外郎,已经踏出了沉稳的一步,再加上儒家各支系若有若无的联系,只要不行差踏错,后代的富贵是稳稳当当的。 太子右庶子之位,由赵弘智接任。 李承乾的姿态,虽然竭力保持平静,却如喷发前的火山,总有那么一丝火气泄露。 太子太师、郑国公魏征,病重卧榻多日,皇帝率大臣临郑国公府,看着简陋空旷的府邸,抚着魏征枯槁的手臂流涕。 (玄德:可见帝王皆哭,岂独赖吾哉?) 魏征最后的时刻,依旧不忘谏言,引用了先秦左丘明《左传·昭公二十四年》“嫠(li)不恤其纬,而忧宗周”来劝谏,意为“寡妇不怕织得少,而怕亡国之祸”,真是谏到死。 几天之后,魏征薨了,时年六十四,英年早逝。 咳咳,没有用错词,官员是七十岁才致仕,六十四岁,真是年轻得可以当成丁看。 (年龄见《旧唐书》!) 天子亲临恸哭,废朝五日,赠魏征司空、相州都督,谥曰文贞,给羽葆鼓吹、班剑四十人,赙绢布千段、米粟千石,陪葬昭陵。 到将要祖载(以柩载车上行祖祭之礼)之际,魏征之妻、郑国夫人裴氏拜辞天子赠送仪仗:“魏征生平节俭,以一品仪仗送葬,非他本意。” 辞了仪仗,裴氏带着魏叔玉等四子,以素布牛车,载魏征灵柩奔昭陵而行,李世民登苑西楼望之而哭,后封实食邑九百户。 哎,贞观朝的老臣子,正一批一批的凋零,范铮他们也才次 比范铮升迁得更迅猛的,是给事中张行成,他已右迁至刑部侍郎。 不过,范铮在张行成面前没脾气,张行成为人正直,资历老得吓人,当年隋朝的员外郎、王世充的度支尚书,起起落落的回锅肉,不是一般官吏可比。 —— 郭嗣本除民部尚书,李纬顺势接任了司农卿,一切水到渠成,没有丝毫阻碍。 司农少卿之位,由外来的唐同人接任。 巧的是,唐同人是唐俭三子。 细算下来,谁还能说唐俭被弹劾,是受责罚来着? 反正范铮觉得,这就是一场交易,阿耶承担一个弹劾的名声,把娃儿送到一个高位上,何乐而不为? 换成自己,要这么硬捧范百里上位,也是心甘情愿的。 唐同人整日和颜悦色,对寺中事务也不轻易更改,倒是个慎重人物。 司农寺的权力变迁,影响不到京苑总监,该干的活依旧得赶,要抢的麦子、粟,依旧得赶紧抢收,然后晒干、入太仓。 耽误了时间,万一来一个变天,得哭死。 京苑总监范铮,骑着自己的驽马,在主簿汤仪典的引导下,赴四面监查看秋收状况。 “那个,主簿,就想问一下,你究竟能贪多少?” 混熟了,范铮说话也没那么注意了,敢拿着主簿的名字取笑了。 汤仪典伸出尾指,在指甲盖上比划了一下,憨厚地笑了:“就贪了那么一点。” 牵马的孙九都笑了。 没有特别的忌讳,官场上,在规则之内贪一点,真是常事。 不要受那些话本、小说的误导,觉得清官就一定好,事实上清官狠起来也能让人战栗。 如某清官,将大量本可截留于地方的钱粮尽数上交朝廷,治下官吏全部得勒紧裤腰带,辖下原本可兴修的水利因此无疾而终,可好? 贪不贪,重点在于是否过界了、是否为百姓做实事了。 比如说,某官贪了,下面人也受益了,还做实事了,又该如何评价他? 指望人人清廉如水,这不现实,官吏也要养家,也希望给婆娘买根钗子、给娃儿多买一块肉吃。 如果衙门给的俸禄,跟不上米价的上涨速度,你看看会有多少廉洁的官吏。 当然了,大唐的官场,相对而言还是能看的,不是那从头黑到脚的朝代——重点指安史之乱以前。 贞观年的米价,基本稳定在斗米二十文的价钱,司农寺功不可没。 京苑南面监的土地很多,草垛、粟、麦有条不紊地铺开,底上不是石板就是水泥板堆成的谷场,在日头下隐隐飘着清香。 范铮倒是没想到,水泥板居然还有这么一个用途,难怪陆甲生说销量还可以。 石砭峪周围都是一派丰收景象,京苑南面监漆雕攀着常服,下摆别到腰带上,蹬麻履,捶几下老腰,再吃力地推着翻耙,将底上的粮食翻起、再耙匀。 倒不是在装腔作势,农忙时节,再多人手都不够用,官吏上阵实属正常。 “收成如何?”范铮撅着腚,用撮箕一点点翻起麦子,姿势笨拙。 农事,于范铮而言就是个陌生的领域,纸上谈兵可以,真抓实干不行。 要是叫范铮刨木头,虽然不能完美无疵吧,至少也能刨出个大概模样来。 漆雕攀笑了一声:“总算不负京苑南面监的苦功,今年应该能增产半成。” 三个儒生谈书,三个屠夫谈猪,三个司农寺的官员,只能谈收成了。 听着半成不多,可在庞大的基数面前,那是相当了不起咯。 “当然,有总监给的曲辕犁,南面监有信心让明年的粮食再增产。” 至于增产多少,成熟的官员才不会胡乱承诺,免得到时候下不了台。 “本官在想,选取良种、育种之类的事,究竟是司农寺各屯监的职司,还是工部屯田司的职司。” 这一点,确实很迷惘,各家的职司都没有具体写明! 后周的司农掌三农、九谷、稼穑之政令,可到了隋朝,这职责就不翼而飞了,本朝又是遵循隋朝旧例,职司上明确掌邦国仓储委积之政令。 所以,具体的农耕政令,究竟该哪家管,一直是在扯皮。 育良种之事,就不知道推诿到哪里了。 第278章 曹贼老矣 争储,俨然白热化。 魏王李泰,在退朝后回延康坊府邸,遭遇强弩刺杀,身边仅存的三百三十三亲事,当场战死十三人。 虽然对方退得极快,且未留下明显的证据,但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东宫,顺带倒吸了一口冷气。 什么时候,做事拖泥带水的东宫,下手也那么果决了? 然而,贞观天子似乎在隔岸观火,连身边的张阿难也纹丝不动。 李泰不哭不喊,或许是知道阿娘仙去之后,再没人心疼自己了。 反戈一击,李泰抓住了惴惴不安的纥干承基,密报两仪殿。 游侠儿出身的纥干承基,并非什么铮铮铁骨,面对魏王府摆放的刑具,痛快地招了。 顺带,把李承乾卖了个干净,东宫停留在口头上的举兵都暴露了。 纥干承基是参与不了什么机密,可在强烈的求生欲下,结合在东宫的所见所闻,硬让纥干承基半真半假地捅开了李承乾的老底。 左屯卫翊府中郎将李安俨,赫然成了导火索。 虽然左屯卫的日常统兵,被左屯卫将军史忠接手了,但翊府中郎将硬要插手翊府事务,还真不好尽数阻拦。 前面也说过,李安俨曾经是隐太子的部将,且与薛万彻等人不一样,他还是李建成的连襟,所以一直被限制在中郎将的职司,终生无望成为将军。 事实上,李安俨与范老石一样,在隐太子部下同样骁勇善战。 问题就一个,他不能如范老石一般,干净利落地撒手。 当退时不退,李安俨的处境极为尴尬,故而李承乾抛出招揽之意,李安俨也只能毫不犹豫地应下了。 后果,大约就相当于当年死战不降吧。 李安俨梦里,犹记得隐太子妃郑观音当时,满眼的失望与绝望。 于是,李安俨被御史台带人捉了去,监察御史李义府用尽各种刑罚折磨,只剩了半条命的李安俨终于还是招了。 殿中省尚乘局奉御、襄阳郡公、城阳公主驸马都尉杜荷,被抓进了台狱,即便是仙人献果与玉女登梯,也不改他的疯癫,在供词上直书:但杀尔,复何言! 杜荷求生的念头没有,求死的愿望倒是很强烈。 以他的骄傲,却要被强加驸马都尉的身份,早就不想活了。 求仁得仁,他与李安俨上东市口走了一遭,面对刀斧,杜荷依旧很狂。 “下手快一点、狠一点,要不然半夜我来找你!” 尚未及笄的城阳公主听到这消息,只是无语。 虽然她与杜荷,只是名义上的夫妻,根本就没圆房,但…… 求情是不可能求的,但一个未及笄的公主,莫名其妙就要绝婚一次,说出来可笑吧? 洋州刺史赵节,在中书令杨师道府邸中被抓获,阿娘长广长公主泪眼婆娑。 杨师道虽为继父,却真尽到了阿耶的职责,快步入宫,向皇帝求情,惹得李世民勃然大怒,贬为吏部尚书。 虽然杨师道管教无方,至少是仁至义尽了。 长广长公主以泪洗面,却挽不回赵节必死的宿命。 赵节倒无所谓,反正从帮表弟那天起,就知道早晚难逃一刀。 汉王李元昌牵涉其中,李世民不知道是不是真想赦免他的死罪,在两仪殿内提及此事,被高士廉、李世积封驳回去了。 “王者以四海为家,以万姓为子,公行天下,情无独亲。元昌包藏凶恶,图谋逆乱,观其指趣,察其心府,罪深燕旦,衅甚楚英。天地之所不容,人臣之所切齿……” 于是,汉王李元昌被赐府邸内自尽,国除,美艳的汉王妃籍没入宫。 曹贼老矣,尚能饭否? 永宁懿郡公王珪,就是那个次子王敬直尚公主、还迫着南平公主行见舅姑仪的老倔头,次子吃到苦果了。 王敬直与东宫有一点关系,说深也不深,说浅也不浅,只要南平公主求个情,未必不能安然度过此劫。 然而,王敬直与他阿娘杜柔政,等到的却是一纸绝婚书,王敬直发配岭南。 公主行已废的舅姑礼,如果是南平公主心甘情愿,自然无话可说;倚老卖老逼迫南平公主当时低头,还想要什么情义? 南平公主的性子再好,骨子里终究有那么一丝骄傲的。 一纸诏书出宫,南平公主改嫁刘政会之子、渝国公刘玄意,夫妻二人白首相庄,平平淡淡地度过一生。 倒霉岳丈侯君集与他女婿贺兰楚石,在陈国公府被李义府带人拿下。 侯君集的部曲不知所措,侯君集轻叱:“不想死,把家伙放下!” 抬头看向阴笑的李义府,侯君集眼现阴翳:“监察御史!如果你不能给本官一个满意的解释,本官就会给你一个解释。” 李义府竖起两根手指头:“首先,东宫事发了;其次,伱的乘龙快婿,可是弥勒教徒。” 东宫事败,倒没让侯君集心头起半分涟漪,毕竟干这买卖,总会有赚有亏的。 玄武门之变赚了一次,现在亏一次也正常。 但是,贺兰楚石这狗东西,怎么就成了弥勒教徒? 侯君集站直身子,一脚踢到贺兰楚石膝盖上,惶惶不可终日的贺兰楚石,猛然摔了下去,发出凄厉的吼声。 腿,已经折了。 我侯君集固然不是什么好人,却也不屑与弥勒教徒为伍。 将作少匠李德謇,与太子友善而坐罪,应流岭南,皇帝念其父李靖之功,改发配苏州。 咳咳,郑重介绍一下,这位是李靖的长子,平生最出名的事就是此刻。 李靖卧于府邸不出,只有老仆为李德謇送上衣物。 不是他冰冷无情,而是出面之后,后果会更严重。 太子李承乾另幽别室,司徒长孙无忌、司空房玄龄、特进萧瑀、兵部尚书李世积、大理卿孙伏伽、中书侍郎岑文本、治书侍御史马周、谏议大夫褚遂良等参与审问,事皆明验。 “何必假惺惺的呢?孤走到这一步,不正是他所期待吗?” 李承乾吐字不明,面对众臣大笑。 褚遂良记录:“臣贵为太子,更何所求?但为泰所图,特与朝臣谋自安之道。不逞之人,遂教臣为不轨之事。今若以泰为太子,所谓落其度内。” 李世民终于当了一把慈父,为李承乾再三说情,贬其为庶人,流于黔州,养驴去吧。 记住了,是在重庆彭水县,不是在贵州! 第279章 练一练太极 庶人李承乾出长安日,不知是谁的安排,拉车的是驴,随行的是驴,“啊呃”的叫唤声不绝于耳。 同日出长安城的,还有侯君集一子,发配往岭南,算是李世民念及当年旧情,给他留一点血脉了。 侯君集的为人,本就孤傲,程咬金他们从来看不上他,而他又看不上其他人。 他与天子离心,还是从征战高昌而归,纵然有私分财物之过,依旧对牢狱之灾不服。 所以,越走越远,无法回头,是必然的结果。 黄门侍郎刘洎、太常卿韦挺眼中流露出得意。 太子扳倒了,接下来必然是他们支持的魏王上台了啊! 嘿嘿,身为从龙之臣,荣华富贵会少吗? 没人注意到,李泰眼中的那一丝落寞。 两仪殿中,贞观天子批阅着奏折,与谏议大夫褚遂良叙话。 “朕有意立青雀为太子,青雀自云:若得为储,百年之后,当杀子传弟,传位于晋王。” 这番话,就是史上说魏王李泰愚蠢的证据,出自《旧唐书·褚遂良传》,记载亦是出自皇帝之口。 实际上,这番错漏百出的话,真辱人智商。 如果真是李泰说这话,《旧唐书·李泰传》为什么又不记载呢?为什么是从皇帝之口而出呢? 最重要的一点,为什么非要传弟呢? 褚遂良立刻劝谏:“陛下失言。伏愿审思,无令错误也。安有陛下百年之后,魏王执权为天下之主,而能杀其爱子,传国于晋王者乎?陛下昔立承乾为太子,而复宠爱魏王,礼数或有逾于承乾者,良由嫡庶不分,所以至此。殷鉴不远,足为龟镜。陛下今日既立魏王,伏愿陛下别安置晋王,始得安全耳。” 褚遂良的反应很正常,是个脑子没进水的,就不会相信这套鬼话。 于是,李世民以此为由头,召集长孙无忌、房玄龄等重臣,立晋王李治为太子,解李泰魏王、相州都督、左候卫大将军、雍州刺史,降为东莱郡王。 后来又感觉过分了点,改封李泰顺阳王,令迁居均州郧乡县。 大概,是想让李泰提前千年,见到张三丰真人,练一练太极? 刘洎、韦挺沉默了。 这变化,委实闪了水桶腰,看不透啊! 原太子左庶子张玄素,免官; 礼部侍郎、原太子右庶子令狐德棻,免官; 原太子右庶子赵弘智,免官; 中书舍人萧钧,免官。 尚书右仆射高士廉以年迈故,致仕。 司徒、赵国公长孙无忌,加太子太师; 司空、梁国公房玄龄,加太子太傅; 特进、宋国公萧瑀,加太子太保; 兵部尚书李世积,为太子詹事。 刑部侍郎张行成,为太子少詹事。 这个规格待遇,让李承乾看了会流泪。 原治书侍御史、晋王府长史马周,右迁中书侍郎,兼太子右庶子; 谏议大夫褚遂良,加太子宾客; 原废太子詹事于志宁,因勤于劝谏而免于责难,为太子左庶子; 中书舍人高季辅,因勇于上书劝谏,为太子右庶子; 通事舍人来济,为正六品上太子司议郎; 监察御史李义府,除旧职,为太子右春坊正六品上太子舍人,加崇贤馆直学士,与来济因才华并称来、李。 崇贤馆即崇文馆旧称,《旧唐书》、《唐六典》称崇文馆,《唐会要》写着:上元二年八月二十七日,改崇贤馆为崇文馆。注云:避章怀太子讳。 崇贤馆学士、直学士没有定员,也没有固定品秩。 直学士不好理解,通假为“值”学士是不是就顺畅多了? 从正八品上一跃而起,成为与大夫级别只差一线的太子舍人,李义府心里美滋滋的,于是献上《承华箴》一篇。 “勿轻小善,积小而名自闻;勿轻微行,累微而身自正。佞谀有类,邪巧多方。其萌不绝,其害必彰。” 怎样? 李猫的才华,不容小觑吧? 这一篇文章,得到了李治的嘉奖,可李治是不是真的喜欢别人在他面前叨叨,就不得而知了。 下值的李义府,走路带着风,哼着灯戏调儿,来到司农寺京苑总监公廨。 “哈哈哈,贤弟,近日可安好?” 听听这称呼,变化得真够快的,这就是官场。 “啊呀,义府兄右迁,弟尚未登门道贺呢!” 范铮如沐春风,赶紧让监史上茶汤。 李义府落座,浑身上下都透着喜气。 “义府兄春风得意,想来在东宫也得殿下看重。” 范铮半真半假地捧了一句。 李义府骨头都酥了:“嘿嘿,我之心情,唯贤弟可知!” 这倒是真的。 李义府的发妻,出身不高,眼界也跟不上,能勉力支撑家庭、教导李津兄弟,已经很难为她了。 要跟发妻说官场乐事,真的很不容易,这一点,悲欢难共。 李义府这个人,人品虽然不够坚挺,却一辈子没有休妻的念头,算是很难得了。 当然,这不代表李义府就洁身自好了。 茶汤奉上,范铮示意监史等人退下,与李义府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 倒没什么敏感话题,范铮只是不想让人看到李义府失态的样子。 饮了一口茶汤,李义府夜枭似的笑了,然后又呜呜地哭了起来。 “贤弟,你是不知道,我无时无刻不想超越耶耶的荣光。射洪县丞,那是我家上数十八代,唯一的官啊!” “为兄在台狱,下手狠辣,是因为气不过那些出身世家的官员,哪怕你我位居其上,仍旧藐视我们啊!只有出重手,才能让他们知道,狗屁的家世,无非同样有血有肉!” 咳咳,其实这个问题,还是李义府魔怔了。 世家存在优越感,这是个无解的问题,即便是千万年后同样存在。 李义府现在是东宫臣子,安安静静蹲几年,郎中唾手可得,侍郎也不是终点。 范铮拍拍李义府的手臂:“义府兄如今是大鹏乘风,渐入佳境,当成为一族之荣光。” 李义府桀桀怪笑:“锤子哟!老家瀛州,我一个人都认不得,早没联系了。对了哈,李津说是好久不见叔父了。” 范铮咧嘴。 李津、李洽,都厉害着呢,就是容易跟着李义府跑偏。 第280章 范铮的价值 两仪殿内。 李世民对着魏征的画像,多少有些感伤,忍不住赋诗一首。 “劲条逢霜催美质,台星失位夭良臣。唯当掩泣云台上,空对余形无复人。” 李世民的诗才,在当时也是一流的,念及魏征的好处,当真是情真意切。 太子李治一脸乖巧,兢兢业业地代贞观天子批阅奏章,不时发表一些自己的看法。 “阿耶,监察御史丘神积的奏章,弹劾郑文贞国公结党营私,举荐侯君集、杜正伦,并将前后谏言自录,以示起居郎褚遂良,有沽名卖直之嫌。” 郑文贞国公,说的就是魏征,文贞二字是谥号。 说魏征结党营私,李世民是不信的,没有哪个结党营私的人,像魏征一样窘迫。 但是,谏言以示褚遂良,这就可恶了啊! 你是不让朕出尽丑不满意是吧? 啊啊啊! 朕忍你每次都来泼冷水,每次都让朕怒到想杀人的谏言,朕也忍住了,还将衡山公主与魏叔玉定亲了,这是多大的恩宠啊! 李世民就没想想,衡山公主才几岁,魏叔玉几岁,要人家守多少年的男德! 恩宠……个锤子,给魏叔玉一个长把伞扛着,这样的恩宠,不要也罢。 “朕要书手诏,停婚!” 李世民气得直咬牙。 魏叔玉:我谢谢你哦,正好可以与房氏谈谈联姻之事。 “仆其碑!” 推碑这个情节,《旧唐书》没有,见《新唐书》。 正如书友推测,未必是墓碑,也可能是功德碑。 翻脸,就是那么快。 “阿耶,丘神积还奏报,各衙门有近百官吏,不仅未成丁,连中男、中女都差一点儿……”李治缓缓开口。 李世民的眸子,瞬间射出犀利的光芒。 “斥丘神积,为言官当有胸襟,不是只为一己之私!” 丘神积的弹劾,缘由李世民心知肚明,别想糊弄傻子。 李治满面诧异:“可是,阿耶,衙门录用官吏、仆役,除了执衣以中男充任,都是成丁吧?” 这话,还真没说错。 “雉奴啊,法有一定之规,君王有便宜行事之权,不可拘泥于律令。” 李世民又在教歪娃儿了。 也是,诏令男二十、女十五成婚呢,结果他老人家转身把九岁的女儿嫁了出去,将这话演绎得淋漓尽致。 “伱应该知道,飞骑校尉铁小壮,就是擒获薛延陀那位,也未足中男,除了自己善飞,还要教导飞骑腾空。就问你一句,把铁小壮赶走,丘神积父子,谁可顶上?” 李世民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让李治愣了半晌,才无奈地摇头。 “术有专攻,丘神积弹劾的,全部是华容开国县男范铮的学生,精于算盘、账务,各衙门才千方百计求来的。你想想,你是要一个温吞吞扒珠子的账房,还是要一个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的账房?” “你想说国子监算学?算学里负责教授算盘的,同样是他们敦化坊出来的,同样是不到中男的助教。” “不仅如此,飞骑所用的滑翔机,与正在试飞的热气球,同样出自范铮之手。” “莫说是丘行恭父子那样的宠臣,就是魏征这样的诤臣,只要你愿意,都可以层出不穷。唯独范铮这种臣子,你以为朕就不想收拾一下?” “不说滑翔机、热气球、曲辕犁,就说他手上那个酒精,都是朝廷的重中之重啊!” 李治掰着手指头算了许久,不甘地抬头:“阿耶,就不能遣人尽数学了么?” 倒不是李治垂涎范铮的成就,只是,帝王天然的控制欲,就不想受制于人。 如果范铮的成果只有一两项,另当别论。 李世民轻轻摇头:“雉奴啊,你的想法,还是停留在亲王的角度,要从君王的角度想事啊!天下之大,能人异士层出不穷,你能尽数掌控了?” “拉拢他,让他心向大唐,这就足够了。再说,谁能保证,范铮不会再有更厉害的创举呢?” —— 察院,监察史盘长的处境不太妙。 李义府离开察院,可是相当的果断,导致盘长都没有安置。 头上没有监察御史的庇护,面对丘神积要盘长对接的要求,还真无力拒绝。 可盘长心知肚明,丘神积与博士范铮明显不对付,盘长跟随丘神积,下场铁定凄凉。 刘谙、华鸣两名监察御史裹行,纵然有心相帮,名下同样有绑定的监察史,一时无法伸出援手。 “怎么,本官好意收容你,你却要考虑许久?” 丘神积的笑容已现狰狞。 收拾不了范铮,先拿他的徒子徒孙出气也不错。 稚嫩的声音响起:“盘长无法接受监察御史的好意。御史台抽离盘长为书令史,这是御史大夫的符文。” 丘神积的笑容僵了,吃力地扭头看去,却见御史大夫李乾佑身边的年幼书令史甄行,微笑着捧一纸符文,站在察院公廨大门处。 该死! 竟忘了甄行也是敦化坊出身的! 想借机收拾范铮一系的想法落空,丘神积只能揉了揉略为僵硬的面颊,给自己台阶下:“本是看重盘长的本事,想倚重一番,想不到台中先看中他,倒也是他的造化。” 然后,丘神积愕然发现,他想要一名精通算盘的监察史,整个察院里,早就为刘谙、华鸣之辈绑定,且还都是范铮的徒子徒孙。 没奈何,丘神积只能点了一名几乎是坐冷板凳的老监察史,扛着能当兵刃使的巨大算盘,心急如焚地看着监察史如推山一般,一颗一颗,慢腾腾地拨着发涩的算盘珠子,口中还念念有词。 “三下五去二,一推六二五……” 真想一刀把这监察史脑袋剁了啊! 就这个温吞样,要核算完司农寺京苑总监的账目,半年时间够不够? 再慢一点,娃都能造出一个了! 虽然弹劾那些未成丁官吏的奏折被驳回,斥责之词较为严厉,可丘神积并未当回事。 直到这一刻,对比盘长拨算盘的速度,丘神积才真正领会到,皇帝为什么要斥责他了。 不是敦化坊一系太厉害,实在是靠同行衬托,盘长那种菜鸡水平,在丘神积眼里都成了了不起的速度。 第281章 考课 因为东宫宫废,官员的调整足足让吏部忙了一个多月,今年的考课也就姗姗来迟。 考课如常,就是带队的官员品秩略高,不只有考功郎中,还有吏部侍郎刘祥道。 京畿的考课,则由另外一名吏部侍郎唐皎带队。 范铮让主簿汤仪典组织京苑总监及四面监的官吏,轮流接受考课,自己慢慢烹着茶汤,招呼刘祥道与司农少卿唐同人。 李纬好歹是司农卿了,不会再自降身份接待刘祥道。 司农寺的少卿之位虽有二,但贞观朝的官员相对要紧缺许多,不是每个莱菔坑都有莱菔填的,司农寺就唐同人一个少卿。 唐同人的性子如何,范铮接触得少,还不能妄下定论,但他风度翩翩、进退有据,谈吐让人如沐春风,比他阿耶唐俭好相处得多。 “这才一年多时间,你范铮不仅封爵了,还跃居五品,直让人唏嘘岁月如梭。”刘祥道感慨道。 “侥幸罢了。”范铮分茶汤,每人面前一碗。 刘祥道任治书侍御史时,还是范铮的上官,虽说交往并不密切,至少比其他人熟得多。 唐同人看着范铮气定神闲的样子,不由好奇:“总监不担心你的考课?” 范铮淡淡一笑,刘祥道轻笑:“整个司农寺,就范铮不需要操心考课,一个曲辕犁、一个踏犁,足够让他跻身上中之列了。” 唐同人无语了。 还替范铮着急呢,搞半天,人家早就拿到了最高档次的考课——上上几乎无人能得。 不是唐同人孤陋寡闻,之前他就没在司农寺,哪里晓得曲辕犁这玩意儿出现了? 不过,范铮的功劳,会影响到京苑总监的考课,同样会延伸到司农寺的考课,唐同人多少也会受益。 京苑总监、京苑南面监、京苑西面监、京苑北面监的考课是一致的,恪勤匪懈为一善,耕耨以时、收获剩课为一最,考课中上,得加禄一季,龙闵、沃垄、凤矗、汤仪典、漆雕攀、颛孙省我、伏斗喜上眉梢。 辛苦没有白费,考功司还是认可了自己的努力。 京苑东面监的考课出来,却让所有人瞪大了眼睛。 什么鬼,在各监的基础上,明坦还额外得了一善:德义有闻! 一最二善,得上下,加禄二季! 酸! 考功郎中将京苑东面监使用踏犁、开出无数破碎土地、补种蔬菜的事公布,众人的声音小了许多。 谁都知道京苑东面监的土地是什么德性,有牛犁还无所谓,纯粹靠人力掘茅草根,真是件要命的事。 明坦这个混日子的京苑东面监,竟然爆发出惊人的力量! 眉眼带着笑意,明坦轻击掌,京苑东面监府、史、典事、掌固,抬着几小筐果香四溢的箭谷梨摆到了公房内。 当然,李纬与唐同人也早就品鉴过了。 漆雕攀抓过一个箭谷梨,几口啃了个干净,唇角都是汁水。 掏出汗巾擦手、擦嘴,漆雕攀轻叹:“想不到你居然在那破地,弄出了嫁接的箭谷梨,上下之评,果然妥帖。” 嫁接自古有之,成功率却不高,《齐民要术》里记载的成功率也极低,京苑东面监能拿出这些箭谷梨,自非一日之功。 扪心自问,自己要被丢到东面监那鸟不拉屎的地头,能否如明坦一般低头做事? 明坦微笑不语。 嫁接箭谷梨,是百无聊赖之下做的,可没有总监的指点,明坦最多是让京苑东面监的官吏分而食之,哪里会想到以此邀功? 上下之评,可是明坦有生以来,首次得受。 刘祥道拿过一个洗净的箭谷梨,几口吃完,果核丢入撮箕里,汗巾擦拭之后,轻笑道:“伱来司农寺,我还觉得可惜了,不意你竟有这一番动静。深耕熟耨之法,当真能增产?” 嘿,刘祥道在吏部,居然还能听到范铮的八卦。 毕竟深耕熟耨之法,只是京苑总监内部的事,没出成果之前,可不能随处嚷嚷。 否则,明年老天不给脸,范铮难免脸疼。 “哪敢保证啊!要是一定能增产,下官也不用谨慎试行、对照了,直接实施不就完了。” 范铮无奈地解释。 至于京苑总监与四面监狂暴推进,这范铮也没想到啊! 大方向,范铮可以确保无误,可细节这东西,除了看人,还得看老天赏不赏脸啊! 农业一事,即便到了封建王朝末年,依旧是靠天吃饱,范铮何德何能,敢说凭一己之力推进? 你说已经有琉璃,可以试制玻璃屋为大棚? 想法是好的,可惜这靡费,根本不是正常人承受得起的,建起来也不知猴年马月才能收回成本。 唐同人仔细打量了范铮一眼, 刘祥道推碗、续茶:“你能如此清醒,是件好事。本官来之前,还怕你不顾一切地推动深耕熟耨。” “关系到粮食,宁缓勿急,宁稳勿躁,有失误就会让许多人少吃那一口。” 闲聊一阵,说起吏部尚书杨师道,刘祥道也颇为唏嘘。 杨师道这个人,算是真正意义上的好人,为一介继子丢了中书令职司,贬为吏部尚书吧,他对于识人并没有太出色的眼光。 杨师道在极力维持公平,对于世家、亲朋常抑之,多以拔擢寒门为己任。 问题就一个,他老人家简拔的寒门,能力并不出众,让他人引为笑话。 事实上,对此事,史书的评价不算公正,杨师道是在竭力为底层保留了晋升空间。 这其实也不是杨师道一个人的问题,寒门的见识、经验本就低于世家,不是每一个寒门都叫马周。 反正,要维持公平,效率上肯定要差一截,寒门要成长起来,还需要时间。 刘祥道的话,肯定要委婉得多,范铮却听出了一丝不满。 吏部的职司是拔擢贤能,与杨师道兼顾公平的原则,其实是有冲突的。 不过,杨师道到吏部,本身也就是个过度,就算他拔擢那几个人不太称职,吏部具体事务不是掌握在两个侍郎手中么? 咳咳,杨师道最大的问题,并不在职司上,而是教子无方,无论是继子还是亲生的都一样。 左卫将军窦奉节,已经一忍再忍,不是忌惮杨师道与长广长公主,早出手了。 第282章 轮耕 大乱之后即大治,用于官场上其实也一样。 各衙门的官吏,在大大小小的调整之后,迅速稳定下来。 值得一提的是,甄行得了御史台从九品下录事官身,在敦化坊学生中,成了仅次于铁小壮的官员。 甄邦他们,毕竟只是文散官。 司农丞相里玄奖至高句丽吊祭荣留王高建武,奉诏,令高句丽勿攻新罗。 高句丽大莫离支钱盖苏文断然拒绝。 “高句丽与新罗,怨隙已久。过去,高句丽与大隋争锋之时,新罗趁机夺五百里地,占据其中城池,除非他们还地退城,否则不可能罢兵。” 即便相里玄奖以不可算旧账相劝,钱盖苏文依旧不买账。 要不是顾忌大唐的雄厚实力,只怕五刀将钱盖苏文的刀就挥向相里玄奖了。 相里玄奖没功夫与钱盖苏文磨牙,转身就回大唐。 相对而言,相里玄奖在大唐的使者中比较平庸,愧对一人灭一国的安兴贵前辈。 钱盖苏文的强势回应,其实早在大唐君臣的预料中,换谁也不会在这时候因宗主国不痛不痒的两句话而收手。 高句丽与新罗之间,只能有一个活到最后! 不要说钱盖苏文性格强硬了,就算当权的是性格温和一些的钱净土,一样不可能答应退兵。 相里玄奖回长安复命,司农寺便开始疯狂地忙碌起来,司农卿李纬、司农少卿唐同人,督洛阳宫含嘉仓粮草,从运河运至幽州治所蓟县。 都水监舟楫署的多数人员、船只,被征为转运粮食之用,谁让舟楫署的职司里包含了漕运呢? 就连京苑总监也稍微受了点影响,监丞凤矗被寺里抽调去洛阳宫,四面监也各自抽了些人出去,虽说不至于运转不灵,却也多少有些不便。 范铮得到消息,将作监中校署监事铁大壮,足足半个月才回一次家,几乎吃住在中校署内,应该是在大量生产滑翔机与热气球了。 不知道球囊的材料,铁大壮解决得怎么样了。 但是,滑翔机的话,数量应该是固定的吧? 总不能是飞骑之外的人手使用滑翔机,没有经验的话,不晓得要摔了几条命才能掌握。 关于此事,范铮与龙首原的牛心柿树都有发言权。 就是不太方便打探,热气球到底进行到了哪一步。 范铮的点子,既然交付朝廷了,那就与他再无关系,除非是遇到朝廷的垂询。 瓜田李下,是会死人的。 范铮此时没有闲工夫管衙门外的事,他正撅着腚,与京苑总监最精通农事的府、史、典事、亭长、掌固,筛选颗粒饱满的种子,为育种做准备。 至于杂交粮种,想多了,此时还不具备这个条件,能优选种子就不错了。 “沃垄监丞,安排人手,把监内所有地重新犁一遍,所有草根全部翻出来曝晒,将小麦种子种下去。” 冬小麦的种植,源远流长,春秋时期的晋国就种冬小麦,而唐朝基本处于温暖气候,种植也是秋季,白居易的《观刈麦》就是个证明。 所以,京苑总监要改粟为麦,时间就很吃紧。 沃垄嘿嘿一笑:“总监是不知道,监内早就将休耕的地开垦好了。” 范铮一拍脑袋,才想起这茬来。 轮耕是自古以来的规矩,《尔雅·释地》:“田一岁曰菑(zi),二岁曰新田,三岁曰畲(shē)。” 一年耕作,一年撂荒,一年积草木灰。 吐鲁番文书记载,唐朝的土地,通常分为常田、部(倍)田、薄田、秋潢田。 其中的部田,就是与常田轮换耕种的土地。 秋潢田,则是指枯水季节露出的土地。 “干得漂亮,本官看好你。” 范铮咧嘴,起身捶了捶发酸的腰。 也就是说,唐朝基本是二年一轮,与先秦还是有区别的。 这是人口没有大幅度膨胀下才能执行的制度,到人多地少,还轮耕个锤子哟,犄角旮旯都恨不得栽上粮食。 有沃垄这样的下属,确实要省心得多,所以也不要说那些有眼色的官员就都不行。 沃垄这厮,日后想不拔擢都不行的,用着太舒心了。 只有总监的地头,才全部改为种麦,四面监就暂时不要来凑这个热闹了。 收成是否强过从前,还需要看老天赏不赏脸,在成果出来前,都是空口白话。 “肥呢?” 范铮问了一句。 “从掖庭推出来的粪水,早已在地里发酵,绝不会耽误播种。”沃垄轻笑,浑身的骨头都轻了四两。“这两天挑选出来的良种,下官已经安排蕃户种下了。” 龙闵心头跳了一下。 总监之内的具体事务,监丞绕过他这个副监,直接对接总监,味道不对啊! 这是要将我这个副监,慢慢逐出总监的权力核心吗? 龙闵很慌张。 真闹到那一步的话,他能去干嘛? 一些技术型的官吏,能呆的衙门是极有限的,让他们去根本弄不懂的衙门,如将作监之类的,只能是个废人。 世上不乏能适应绝大多数位置的全才,但请相信,全才他一定不是你。 范铮看了惴惴不安的龙闵一眼,大致明白他的想法:“副监调配人手、畜牧,带汤主簿保障所有官吏、官奴、蕃户的膳食。” 龙闵瞬间精神焕发。 嗯,不是踢到一边就好,能为辅助,也是不错的事。 龙闵还是有点自知之明的,论实干,他真不如一心想冒头的沃垄。 哎,废了废了,能保住眼下这个副监,就心满意足了,哪还敢想高升哟。 不知不觉,龙闵曾经的雄心万丈,已经烟消云散,或许这就是年岁渐长的代价吧。 “总监,温泉汤监郦正直求见。” 主簿汤仪典禀报。 范铮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司农卿、司农少卿尽赴洛阳宫的情形下,他居然是司农寺品秩最高的官员。 也不晓得这郦正直,与敦化坊学的郦正义是啥关系。 郦正直入公房,叉手:“温泉汤监郦正直,参见上官。” 范铮呵呵一笑:“啥上官哟,抛开品秩而论,你我都是司农寺下属,份属同僚。上茶汤,坐,尽管畅所欲言。” 郦正直入座,愁眉不展:“骊山汤于隋文帝时栽种松柏、修屋建宇,但屋宇因历时久远,渐有损毁,却无力修缮,故入寺求助。” 第283章 汤泉宫 骊山汤的规矩:凡王公已下,至于庶人,汤泉馆室有差,别其贵贱,而禁其逾越。 也就是说,可以额外收费,补贴温泉汤监的靡费,再加上民部划拨的经费,怎么也不至于连修缮都做不到吧? 还真不行。 骊山汤南至骊山西绣岭 并且,皇帝来泡骊山汤,你总不能拦着要钱吧? 不仅不能要钱,什么果蔬、梨,你都得赶紧奉上,来一次窟窿就得扩一次。 小马拉大车嘛,本来就不容易,偏偏此时的骊山汤还不是别宫待遇,每年划拨的经费不足,郦正直叫苦也实属正常。 但是,郦正直挑的这个时机,很微妙啊! 范铮开口:“按说,这不是本官的职司,在两位上官未归之前,本官权且与寺丞商榷,再向朝廷禀报。” 事实上,温泉汤监的职司,你要说只管骊山汤也可,要扩展一下,雍州蓝田县的石门汤、岐州郿县的凤泉汤、同州的北山汤、洛阳宫的陆浑汤、梁州的广成汤都可以纳入其管辖范围。 职司这东西,有时候一点弹性没有、寸步不让,有时候比老婆娘的裤还松,没法给一个强制的定义。 郦正直连连叉手,一副感激不尽的模样。 骊山汤的困境,已经向司农寺反映多次,然而郭嗣本与李纬上奏朝廷之后,总是杳无音讯,久而久之只能摆烂了。 倒不是朝廷不重视骊山汤,奈何贞观初期、中期,钱粮依旧紧张,偏偏李世民还忙于营造襄城宫等行宫,没顾得上骊山。 总而言之,十口笼屉八个盖,总有疏漏之处,房玄龄之流的就是腾挪盖子的高手。 所以,郦正直才特意找范铮当家的时候求援。 找唐同人? 那些官宦子弟出身的官僚,比泥鳅还滑! 他们能跟伱云山雾海地谈一天,说得你心头热乎乎的,回去仔细一想,他丫的什么都没说! 至少,范铮的口碑很坚挺,从来没有应下又不办或者往死里拖的事。 当然,没办成的事也有,反正不是范铮刻意使坏。 “无论结果如何,上官之德,下官自会在同僚中称颂。” 郦正直袒露出一点诚意。 意思,如果范铮有意角逐出缺的司农少卿,这些署令、监,都会因范铮的仗义而支持? 郦正直是想左了,让人当官不当官的,是上官说了算,下头再不满也没得屁用,所谓支持的态度,也最多是锦上添。 可惜啊,范铮刚刚从六品跃居五品,要窥探四品的位置,还需要时间沉淀。 以底层的出身,未及而立之年,便居五品高位,范铮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范铮斜睨郦正直:“你应该与郦正义是族人吧?他那古板的性子,可一点不像你啊!” 郦正直苦笑:“其实,下官的性子,与正义族兄差距不大,只是被磋磨多了,棱角自然也去了。” 这就是一个中年男人的心酸,再多的棱角,也要被无情的现实磨去,最后只剩下和光同尘。 然而,司农寺这种干苦差事的衙门,最多的,就是这种努力想挽留一丝棱角的官吏。 这些官场的另类人物,相互间更有共同语言,唯范铮马首是瞻的话,未必不是一股力量。 上朝之日,范铮站在司农寺之首,颇为无奈。 这叫山中无大虫,猴子称霸王。 “司农寺,可有事要启奏?” 司空房玄龄点名了。 范铮举角笏:“司农卿与司农少卿在洛阳宫,督含嘉仓粮草,臣范铮暂理寺中事务。司农寺乞朝廷令洛阳宫诸折冲府,为含嘉仓粮草转运维持秩序,震慑宵小。” “另:骊山汤的屋宇,为前朝文帝所建,今已年久失修,温泉汤监无力承担修缮靡费,恳请朝廷处置。” 李世民咦了一声,轻笑道:“原来你不知道,漕运皆有折冲府守护啊!这都是知节他们干出来的好事。” 武将们忍不住大乐。 这是实话,当年隋朝灭亡,瓦岗夺漕运的粮草,占据了很大一部分功劳。 所以,运河边上的折冲府也不少,仅次于关中之地。 范铮既不接触兵部,也未涉及诸仓,对此并不了解,尴尬了。 “倒是骊山汤,确实需要修缮一下,朕上个月去泡温汤时,居然看到了破损的石栏,有损朝廷颜面。着左屯卫大将军姜行本、将作大匠阎立德建宫室楼阁,骊山汤升为汤泉宫。” 汤泉宫为别宫,即便是李世民这种比较节俭的帝王,都差不多一年去光顾一次,距离也才六十余里嘛。 到李治当家,这个专业改名的皇帝,将汤泉宫更名温泉宫。 到唐玄宗时期,更名华清宫,因为儿媳妇泡华清池而更出名,在安史之乱后渐渐荒废。 李世民也有意修建汤泉宫,这纯属一拍即合,倒省得范铮鼓动唇舌了。 升格了,民部拨付的经费自然也会相应提升,郦正直应该能满意了吧? 贞观朝十六年了,从前期的捉襟见肘,到现在的略为宽裕,李世民也不想再克制自己的欲望了。 朕打了一辈子仗,还不能享受享受吗? “朕听说,京苑总监直属的地,要全部改种麦子?” 李世民可不是五谷不分、何不食肉糜的皇帝,即便他不完全明白种植粟、麦的区别,也知道不可等闲视之。 范铮举笏:“陛下所言是实,京苑总监将改粟为麦,是因为麦的产量比粟高,能多养活人。” 李世民撇嘴:“可是,麦没有粟好吃。” 范铮微笑:“陛下有所不知,麦饭是不咋地,可过了碾硙,去壳成面粉,制成的饼,味道甚好。” 光禄少卿柳亨出班:“京苑总监之言属实,便是光禄寺中,也有不少食材替换为麦粉。” 李世民咧嘴。 得益于早年的戎马倥偬,李世民对食物的品鉴比较粗疏,这种不太明显的变化真没尝出来。 摆手示意范铮退下,李世民嘀咕:“兔崽子,要是明年的麦子,数量还不如粟,朕打烂你的屁股。” 第284章 一笑而过 公房内,除了范铮,人人都急风急火的,除了主簿汤仪典在耐心记录黄卷、为总监烹茶,连亭长、掌固都步履匆匆。 “这是怎么了?” 范铮不解。 汤仪典轻笑:“心气提起来了呗。温泉汤监郦正直才来求总监多久,骊山汤就升为汤泉宫了,可见上官是何等的圣眷,大家卖力些,说不定就入上官法眼了呢。” 范铮吃了一口茶汤,一股浓郁的江米香气在口腔内回荡。 “嗯?主簿是南方人?” 范铮挑眉。 汤仪典眉开眼笑:“下官是潭州人,这茶也是以潭州的法子所制,以油茶籽炼的油,在铛上炸江米饭,加上酥好的菽,研磨为粉,再加葱、姜、芝麻,还加了一点尼婆罗献来的菠莜。就是怕上官不太适应,没敢加猪肝、粉肠。” 欧阳询的同乡啊! 油茶籽炼油,南方早就有了,就是产量不太如意。 油茶树是小乔木,炼油之后的茶饼,甚至被僚人当成药物,治牙病、皮肤病。 菠莜,就是菠菜的别名,尼婆罗于贞观年传入的是刺粒菠菜,于后世传入的是欧洲圆粒菠菜。 范铮笑道:“潭州还有一道外婆菜不是?” 汤仪典愣了一下:“上官博闻广识!” 博闻广识……个屁。 外婆菜,是江南道黔州都督府下辖辰州卢溪县一带的菜肴,虽辰州与潭州接壤,距离却远得很,望山跑死马。 不过,这东西本身不值什么钱,算是当地的一道特色穷人菜。 雪里蕻制的梅干菜、莱菔干、长豆角(豇豆)干、菘菜干,晒干加料后入坛腌制而成。 豇豆这物种,汉朝就从骠国、天竺引进了。 至于为什么是菘菜,抱歉,包菜差不多得明朝才传入呢。 腌制成后捞出来,加点食茱萸、秦椒、姜、葱、蒜炒一炒,喷香。 如果加上肥得流油的猪肉,最好是扣肉,那味道更让人食指大动。 这是下饭的菜肴啊! 闻弦歌知雅意,汤仪典笑道:“正好下官族弟要从潭州来,上官若不弃,带一点来尝个鲜?” 正好才怪,不过是飞鸽传书,让潭州的家人从辰州弄两坛,再出钱托驿所带上来而已。 虽说有豆腐盘成肉价钱之嫌,但能攀上官这条线,从九品上的品秩,未必就不能再蹦一蹦。 而且,上官这种雅好,就是御史台当面,汤仪典也丝毫不惧——不信你们可以查嘛,一坛外婆菜值几个钱? “对了,温泉汤监郦正直还送了一筐新鲜蔬菜过来,请上官品鉴一番,提点建议呢。” 一个个的,都学精了啊! “郦正直让下官禀告,近日间,司竹监、太仓署、钩盾署、上林署、导官署,诸令、监有意拜谒上官。” 咦,郦正直还真跟雍州地面上这些同僚吹嘘了么? 钩盾署,那谁,阚苫不是钩盾令么? 不过,未必是阚苫来,钩盾令之位有二呢。 同僚往来嘛,范铮自然是不可能拒绝的,尤其是司竹监的往来,更不可能推了,敦化纸坊翻年可需要司竹监的竹子支持呢。 范铮的品秩是比他们高,本质上却是同僚而已,自然也没拿什么腔调,而其他人有心交往,然后便相谈甚欢。 比较意外的是,钩盾令阚苫,畏畏缩缩地跟在同僚身后,目光总在闪烁。 待汤仪典上茶汤后,范铮轻笑:“钩盾令不必介怀,往事随风。” 范铮的气量并没有多大,只是在换了位置以后,以前那些芝麻绿豆大的过节,自然可以一笑而过。 这是属于上位者的释怀与怜悯。 毕竟阚苫当年的小动作,没有真正伤害到范铮,否则就不是这结果了。 “司竹监,本官明年可要仰仗你了。” 范铮直言不讳。 司竹监巫马竹叉手:“上官言重了,司竹监每年除固定数目的帘、笼、筐、箧、笋之外,大量的新旧竹子更替,常因无用武之地而化为薪火,巫马代司竹监谢过上官,为竹子找到了更有价值的用处。” 巫马竹复姓巫马,祖上是周朝的马医官,时称巫马,指官为姓,后人多数简姓巫,依旧有人坚持姓巫马。 至于说敦化纸坊一定会付钱,司竹监也因此开辟一条财路,这些俗气的话就心照不宣行了。 阿堵物的事,司竹监丞自会交涉。 或许是司竹监品秩的缘故,监内居然没有主簿。 范铮轻笑:“司竹监客气了,日后有用到本官之处,但非违律,自当义不容辞。” 巫马竹喜笑颜开,觉得汤仪典烹制的茶汤,味道也没那么奇怪了。 上林署的问题,却比较棘手,在其辖内的昆明池,引沣水而成,如今却因沣水河道的变迁,隐隐有干涸的危险。 “这就不是司农寺一家的事。都水监的职司:凡京畿之内渠堰陂池之坏决,则下于所由,而后修之。” “工部水部司,掌斗门关闭。所以,非三家一起不能解决。” 明白各衙门之间蹴鞠的原因了吧? 各家都管着一点点,谁也不愿意尽全力,于是到唐文宗时,昆明池干涸成了陆地。 “本官自会向朝廷禀明缘由,但结果如何,真不敢保证。别信郦正直的牛皮,那不过是恰好遇上陛下有心修汤泉宫而已。” 范铮可不敢瞎吹牛。 上林令库丰连连叉手,向范铮表示谢意。 库这个罕见姓氏,在此时有三个源流。 其一是周朝到汉朝有守库大夫官职,指官为姓,成为库氏先祖; 其二是鲜卑库褥官氏,于北魏改姓库; 其三是南北朝时期,北周羌族厍(shè)狄氏,隋时改姓库氏。 库丰祖上姓库褥官。 范铮的信誉,在司农寺正为坚挺,虽然他一再声称是正合圣意,可大家不也正希望迎合圣意,顺便把部门的问题解决了吗? 大唐不禁佛道,大家多少信一点运道之说的,谁不指望沾一点范铮的运气呢? 范铮的目光移向阚苫,阚苫泪眼婆娑:“上官救命啊!钩盾署实在承担不了重责啊!” 钩盾署令掌供邦固薪刍之事,鹅、鸭、蒲蔺、陂池、薮泽之物。 邦固,通假一下,邦国。 也就是说,朝廷与太极宫所需的柴草,由钩盾署供应,阚苫是在哀叹供不上足够的柴草。 “以石炭补上。” 范铮啼笑皆非。 大约是阚苫的前任故意不交代清楚,本朝的职司中又比较隐晦,阚苫才上了这恶当。 前朝的职司中,是明确记录有炭的,而本朝又是沿袭前朝的,交炭绝对没问题。 第285章 哼哼哈嘿 敦化坊。 给事郎范百里拖着泡桐木做的小横刀,左边跟着半大的细腰犬,身后是卫无忌牵着小驴驹,在敦化坊街道上,走出六亲不认的姿势。 “呀!” 瞅准一只兴州乌鸡,范百里挥刀斜劈,雄鸡仓皇飞开,落树杈上,咯咯地叫唤,仿佛在骂范百里不讲武德,来骗、来偷袭自己一只三岁的老鸡。 “来呀!来啄我呀!” 范百里扬刀,奶凶奶凶的。 刚才从坊学回府,这只雄鸡气势汹汹地扑向范百里,小范百里握拳欲打,幸亏卫无忌出手赶走雄鸡。 所以,带着气的范百里,提刀来找场子了。 兴州乌鸡体躯偏长,胸部较宽,近于方形,乌冠、乌舌、乌喙、乌皮、乌趾,被称为“五端乌”,体形大、耐粗饲、适应性强、产肉多、肉质优良、肉药兼用,适宜放养。 关中还有黑垚乌鸡,终南山一带的原产,胆小、野性强,夜不归宿,栖息于树梢枝头,难侍弄呢。 范百里脾气大、胆子大,跟着郦正义学了点拳脚,就觉得自己很行了。 “咦,范百里,这是要杀鸡呢?” 樊大娘好笑地蹲下,逗弄着范百里。 范百里撅起嘴,很不开心:“姑母,杀鸡!” 樊大娘笑了一声,开口道:“这谁家的五端乌呢,我三十五文买了啊!” 立刻有看戏的街坊,笑眯眯地接话:“街坊邻居的,这多不好意思!” 不好意思你倒是白送啊! 樊大娘多给五文钱,街坊自然卖得特别快。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五文钱已经可以买二升五合粮了好吗? 樊大娘从路边捡了块石子,手腕一抖,石子击在雄鸡颈上,五端乌从树杈上摔了下来,眼里满是恐惧。 完犊子,我不想成为荷叶鸡! 范百里蹦起一点点:“姑母厉害!要吃它!” 樊大娘伸手提着五端乌:“好,姑母提回去杀了,弄干净,蒸了给范百里吃!” 从酒坊出来的杜笙霞,身上带着浓郁的酒气,轻轻摇头:“姐姐莫宠坏了他。小小年纪,气性就那么大,长大了还得了?” 樊大娘哈哈大笑:“没事,范百里是个好娃儿,知道不能随意欺负人,对不对?” “对!” 范百里收起木刀,脆生生地回答。 左手拍一下细腰犬,右手拍一下驴驹,范百里转身溜进了坊学,寻到郦正义,大声嚷嚷:“师父,到府上,吃鸡!” 小家伙滑头得很,知道郦正义当面,阿娘不会再絮叨他。 郦正义笑眯眯地答应了。 师徒如父子,在这个年代是没有多少隔阂的,何况这个徒弟,是可造之材啊! 《急就篇》的字,范百里能跟读小半了,这就是天赋异禀! 遥想当年,自己是六岁才识字的吧? 看范百里挥拳脚,哼哼哈嘿的样子,就天然招人欢喜。 可惜,范百里实在年幼,四平马还不能练,现在的拳脚,只能称为架子。 不能揠苗助长啊! 郦正义的武艺,是肯定不如范老石的,但他们这种有传承的功夫,比起范老石这种厮杀中成长的野路子,更益于养生。 这才是范老石乐见其成的原因。 范铮回府,看到满堂的宾客,范百里笑嘻嘻地招呼着郦正义、陆飞甲、甄行、甄邦,俨然当家做主的姿态。 范老石与元鸾,两个丝毫没有原则的老人,喜笑颜开地坐着,任由范百里指手画脚地安排家宴。 “瓜娃儿,是你请客吗?” 范铮笑道。 范百里重重点头:“范百里,杀鸡,请师父、陆飞甲、甄行兄长、甄邦兄长。” 虽然范百里还不能连续说太长的话,意思却基本表达得清楚。 “请客是要出钱的,范百里有钱没?” 范铮逗道。 范百里掏出一个小衣兜抖了抖,空的; 再翻一个衣兜,空的。 哦豁。 郦正义都被逗笑了。 范百里伸手:“阿耶,俸禄。” 杜笙霞掩口而笑:“郎君,你就招了吧,这些年范百里的俸禄,伱用去哪里了?” “瓜婆娘!”范铮翻了个白眼。“范百里的俸禄,阿耶拿着养鸭鸭了。” 范百里顿时高兴了。 哎,聪慧归聪慧,对吃念念不忘,才是娃儿的本性。 孙九抬着一小筐箭谷梨进来,众人分而食之。 这个时代可没有“不要分梨”之类牵强附会的陋习。 广都梨还重达六斤一个呢,不分食,谁啃得完? “咦,新丰箭谷梨,甜而多汁。” 郦正义评价道。 范铮笑道:“郦先生可错了一半。箭谷梨是不假,可不是新丰所产,是京苑东面监嫁接于杜梨之上的。” 郦正义恍然大悟:“《齐民要术》所载嫁接吗?县男,打个商量,明年京苑东面监嫁接的时候,让坊学生去见识一下呗。” 郦正义虽然精于杂学,却也不是什么项目都会,至少嫁接他就没接触过,他也没地方去试嫁接。 范铮一口应下了。 京苑东面监翻年肯定是要嫁接的,明坦又一心靠拢,让娃儿们去学一学,根本就不是事。 荷叶鸡、葫芦鸭上桌,范铮撇嘴:“范百里,没得肉呀!” 范百里急了,指着鸡鸭嚷嚷:“这不是肉?” 杜笙霞逗趣道:“你阿耶没说错哦,在大唐,鸡鸭之类的,可不算肉哦。” 范百里气得跺脚。 元鸾不忍心:“范百里,不理你臭阿耶、阿娘。阿婆告诉你,有羊肉呢,范百里请客怎么能没有肉?” 范百里瞬间神气了,冲着范铮、杜笙霞做鬼脸。 羊肉上桌,郦正义点头:“汤清香、肉酥烂,这是同州朝邑县的山煮羊。” 这一道菜,历史源远流长,商周时代叫“羊臐”,秦汉时称为“羊肉臐”,唐宋时又叫“山煮羊”,后世称“水盆羊肉”,又名“羊肉泡馍”,在大荔、蒲城、澄城最盛行。 “吃,吃!” 范百里眉开眼笑地挥箸。 正常来说,范百里这个年纪应该用调羹比较合适,问题这娃儿心高气傲的,根本看不上调羹这东西,一心与大人一样用调羹,总是搞得饭菜洒落不少。 幸亏家中有细腰犬,会舔食落地的饭菜,才不至于浪费了。 第286章 怎可凭空污人清白 用膳完毕,郦正义对范铮叉手:“县男,给事郎如今颇识一些字,我想,是不是开始教他运笔练字。” 范铮老脸一红。 字嘛,是范铮终生弥补不了的缺点了。 “郦先生,你是范百里的师父,以后不宜称他官职,直呼其名即可,无须忌讳。练字的话,我倒没什么意见,先生决定就好。” “最好是先练楷书。” 飞白体什么的,是艺术品,楷书才是官场的日用品。 杜笙霞轻笑:“就怕他没什么长性。” 范百里立刻气鼓鼓地盯着杜笙霞。 杜笙霞失笑:“哟,你这小小人儿,还嫌弃阿娘说你坏话了?” 范百里撅嘴:“写字!” 写就写呗,反正敦化纸坊是自家的,也不用心疼纸。 倒是范百里能不能耐住那寂寞,横平竖直地持续下去,还未可知。 陆飞甲小心翼翼地凑过来,仰面看向范铮:“叔父,我能一起写吗?” 终究是大一点的娃儿,有自己的想法了,让陆甲生都觉得意外。 本来嘛,陆甲生是打算让娃儿六岁再入坊学的,哪晓得陆飞甲会自找台阶而上。 范铮轻笑:“郦先生以为如何?” 虽然范铮愿意,也得看人郦正义的意思,免得尴尬。 郦正义轻笑:“教他倒无妨,只是没有师徒名分。” 陆甲生大喜:“大郎伱个瓜怂,还不赶紧谢过先生。” 陆飞甲对郦正义、范铮叉手,看上去还像模像样的:“陆飞甲谢过先生、叔父。” 范铮轻拍陆飞甲肩头:“不错,比你阿耶那瓜皮强多了。” 陆甲生翻了个白眼,懒得接话。 便宜占到就行了,斗嘴,从来就不分胜负。 “我家大郎,明年想让他从坊学出去,县男可能让他进县学?” 郦正义憋了半天,终于开口。 哎,要他这号性子方正的人,开口说求人的话,委实为难,要不是为自家娃儿,都拉不下这脸面。 范铮轻笑:“县学、州学,有什么好去的?国子监里,虽然孔祭酒致仕了,可敦化坊也不是说不上话啊!下三学随便挑,上三学嘛,国子学与太学必需是官宦子弟才能进去,四门学嘛,俊士可入。” 在此时,俊士是指录入国子监的俊杰之士。 在《新唐书》里,俊士也是科举的一项。 但《唐六典》里,科举的项目只有六个:一为秀才(试方略策五条,此科取人稍峻,贞观以后遂绝);二为明经;三为进士;四为明法;五为书;六为算。 四门学的学生五百,俊士八百,以范铮的颜面,要弄进去,委实比律学、书学、算学容易得多。 国子监生出来,可以直接任官吏,是什么职司不好说,朝廷的饭碗是端得牢牢的。 而且,国子监生基本无须家里供养,司农寺太仓署供给:丁男日给米二升、盐二勺五撮,国子监生未成丁亦依丁例。 要不是搭上范铮这条线,凭郦正义的颜面,挣扎到死也不能让他家大郎进国子监。 郦正义一叉手,不再说话。 要他这性子,能说出铭感五内之类的话,才叫稀奇事。 能尽心竭力教导范百里、认真教授坊学生,就是郦正义最大能力的报答了。 再不食人间烟火,你也有家人要照顾,这就是现实。 生活没逼得郦正义低下身子、点头哈腰,这是他的大幸。 送走郦正义,反应过来的陆甲生一拍大腿:“着呀!我家大郎日后也应该能进国子监,是吧?” 范铮戏谑地看着陆甲生:“我现在是五品官,范百里日后可以直接为国子监太学生;四门学除了俊士,就是七品以上官员子嗣;只有下三学的律学、书学、算学,八品以下官员子嗣可以直接入学。” 当然,更刺激人的真相是,范百里已经有了给事郎的官身,甚至不用去国子监厮混都可以直接为官了。 陆甲生懊恼地一拍脑门。 还是官小啊! 娘哩,为什么混到一个文散官的官身,只是从九品下的将仕郎? “耶耶要升官!哪怕是散官,也要混到七品!” 陆甲生喃喃念叨。 要是不知道官员子嗣可以进国子监,陆甲生都无所谓,可让他见过黎明的风景了,哪能安心于黑夜? 不奢望跟范百里一样进太学,至少四门学要混吧? 虽然不太懂其中的区别,但陆甲生本能地觉得,上三学出来就能混个官身,下三学出来,最多是个流外官。 换一个人这么想,范铮会叫他洗洗睡,偏偏陆甲生的运道真算是不错,除了范铮之外,长安一百零八坊,他是 “安心,该到你时,怎么也跑不了。”范铮拍着陆甲生肩头。“听说,某人膨胀了,连平康坊都敢去了?” 陆甲生胀红着脸,打开范铮的手臂:“怎可凭空污人清白?耶耶是去芳华阁谈买卖,水泥板的买卖!你知道水泥板的买卖又好起来了吗?” 哈哈,再怎样也掩饰不了陆甲生上烟柳巷的事实。 “耶耶告诉你,说不定因为去了芳华阁,耶耶的七品官就有着落了。” 陆甲生骄傲地开口。 范铮点头:“水泥板的事,耶耶知道,京苑南面监都采买了去当晒场嘛。倒是这芳华阁,你什么意思?” 陆甲生怪笑:“芳华阁有个玲珑凸凹的剑舞萧二娘,听说过没?” 范铮呸了一口:“正经人谁去那地方?你也是,不怕家里婆娘闹腾啊!” “她敢!”陆甲生骄傲地挺胸,马上又泄气了。“就算你不称呼嫂嫂吧,也得称将仕郎娘子。” “说正经事,那个萧二娘,我看着有点眼熟。仔细一想,嘿,送耶耶将仕郎官身的弥勒教徒,不是与她说过话么?” 范铮立刻叫了起来:“雷七,立刻安排两个身手好的,隐蔽地保护陆甲生一段时间。” 其实范铮想说不准陆甲生上平康坊的,奈何陆甲生对七品官身已经有了执念,根本拦不住的。 所以,只能调两个防合护卫了。 “一定要小心,再小心。在坊外,不比平康坊,千万要慎重,小命 第287章 长豆角架易倒 洛阳宫,含嘉仓。 司农少卿唐同人努力核对着上漕船的粮草数目,一阵头晕眼。 数目对不上,相差一石有余。 这不是粮草的正常折耗,不算清楚,含嘉仓令就有难了。 司农卿李纬摇头:“这种事,有什么为难的?” 一名年幼的书令史,手持十二寸的算盘走了过来,接过记录的数据,噼里啪啦地拨拉着算盘珠子,速度让唐同人叹为观止。 一刻钟之后,书令史停手,自信地禀报:“数目没有问题,是 唐同人吐了口大气。 粮草没问题,那就是好事,否则得有人扛责任了。 “这就是敦化坊出来的学生?” 唐同人情不自禁地喃喃自语。 厉害,难怪范铮在司农寺地位超然,带出那么一帮学生,撒入各衙中,承担着核算的重任,谁能不给几分颜面? “上官,你我都在洛阳宫,长安的司农寺怎么办?”闲下来,唐同人才有心情想这个问题。 李纬呵呵一笑:“本官离衙前,已经下了文牒,司农寺事务暂委京苑总监范铮负责。” 唐同人愣了一下。 范铮的品秩,在少卿之下,只有九成宫总监与之并肩,在诸署、监排行 “但是,其他令、监会认同吗?”唐同人有点怀疑。 范铮的本事,他倒是知道一些,可终究太年轻了吧? 何况,这是个底层出身的人物,没有背景啊。 李纬笑道:“知道为什么司农寺少卿之位有二,却只有你一人顶上来了吗?” 唐同人默默点头。 只要脑子没问题,都能看得出,出缺不补的少卿之位,明显是给范铮预备的,也就是他资历是个硬伤,要不然现在就与自己平起平坐了。 “寺丞相里玄奖禀报,范铮接手了温泉汤监郦正直的请求,向朝廷奏请修缮骊山汤,陛下顺手将骊山汤升格为汤泉宫,令左屯卫大将军姜行本、将作大匠阎立德修建宫室。” 李纬的话说完,唐同人立刻惊讶了。 之前也多番听说骊山汤请求修缮,朝廷一直不予答复,想不到范铮一出手就得如此结果。 运道真强啊! 谁都知道,赶个正好而已,可这事,是谁都能碰上的么? 这样一来,范铮在司农寺的威信蒸蒸日上,谁不渴望搭这股运道? 从六品下九成宫副监阎玄邃就不指望,他就老老实实呆在麟游县地盘上,连长安都不想回。 妹婿之败,是阎玄邃早有预料之事,奈何无力回天。 从头到尾,夺嫡都是镜中、水中月。 倒是妹子阎婉,做事果断得很,迅速将延康坊魏王府改立西明寺。 呵呵,李泰的府邸,谁也别想据为己有,李泰虽败,却不是全无脾气的,宁愿便宜佛门也不容他人觊觎。 李泰抵达均州郧乡县,便窝在王府,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府中诸事皆由顺阳王妃阎婉做主,谢绝一切访客。 —— 敦化坊正陆甲生飘了,飘到家中的长豆角架子倒了,面上隐隐有点儿印子。 没法,关中特色,长豆角架子易倒。 郁闷的陆甲生,被泾阳县的主顾相邀,又去了平康坊芳华阁借酒浇愁。 “啧,三勒浆啊,不容易醉。” 陆甲生喝了一角酒,身子微晃。 泾阳县的主顾小心翼翼地开口:“将仕郎,水泥板,每块多开五文钱的单据,没问题吧?” 陆甲生吃了一口鹿肉,眼神迷离:“多开……就多开,反正别短了我敦化坊的钱。咦,台上那萧二娘,怎么持双剑?” 萧二娘的剑舞,从来只是单剑,陆甲生明显是喝多了。 真话、假话、屁话、醉话,在酒桌上轮番上演,陆甲生的身子左摇右晃,面颊变青,眼见要醉倒了,偏偏还有那么一丝清醒。 “将仕郎,你们这个水泥,难造吧?”主顾半真半假地开口。 “怎么不难呢?要不然……伱们也不肯出钱……买,我跟你说……坏了,人有三急。” 陆甲生踉踉跄跄地起身,在伙计的指引下打到茅房放水,倒让那主顾无语。 哎,你要么不说,要么全说,这么吊人胃口很缺德的! 酣畅淋漓地释放了库存,陆甲生歪歪倒倒地绕行,隐隐约约听到“法王”二字,嘴角忍不住一歪。 芳华阁的伙计找到了靠柱而眠的陆甲生,几个人合力将他送到一间干净的屋子里,抬上床铺、盖上被褥,任陆甲生鼾声如雷。 泾阳县的主顾过来看了一眼,无奈地摇头。 得,三勒浆都喝成这样,陆甲生也特娘的算是人才。 这买卖,今天是没法敲定了,乖乖付账吧。 房门掩上,陆甲生鼾声依旧,时不时还磨牙、放屁。 别人喝酒脸红,陆甲生喝酒脸青。 别人喝酒有量,陆甲生可以一直喝。 装醉,无非是感觉到危险,又无法脱身时的策略。 芳华阁别的不多,喝醉的主顾时常有,陆甲生的招还是很管用的。 然而,躺在铺上的陆甲生,依旧能察觉到,至少有两道目光不时从身上掠过,只是不知道其中有没有范铮家防合。 足足睡了两个时辰,陆甲生才挣扎着起身。 “婆娘,水!口渴!” 陆甲生揉着太阳穴叫嚷。 很快,有伙计持着一壶凉水过来,陆甲生一把夺了过来,一饮而尽,重重地吐了口大气。 “这是哪里?” 伙计身子微躬,赔笑道:“客官,这是芳华阁呀!” 陆甲生用力揉了一把脸:“芳华阁……不是有人请我喝酒?” 伙计笑道:“正是。客官一时借酒浇愁,有点上头了,小人便与同伙扶进来歇息,靡费那位客官已经付了。” “好,赏!”陆甲生伸手进褡裢,掏出一枚开元通宝,用力摁在伙计手心。“娘哩,什么时辰了?再不回去,家里的长豆角架又要倒了。” 伙计看着手里这一文钱,哭笑不得。 大概,这是他在芳华阁做事以来,得到的最小赏钱。 “看到这名坊正了吗?他将仕郎的官身,就是用教中信徒的血肉换得的。” “得了呗,你们大肆宣扬枨枨,不被这个坊正抓,就得为那个坊正抓,真以为人家马上天子是善男信女呐。” 第288章 宣义郎 据说,敦化坊正家的长豆角架又倒了一次,陆甲生颈上,隐约有五道划痕。 两天之后,左监门卫大将军樊世兴,率左监门卫翊府出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控制了平康坊芳华阁,付出三名翊卫轻伤的代价,捕获了近百人。 樊世兴对此极为不满,将翊府中郎将骂了个狗血淋头。 “对付一些余孽还能受伤,可见翊府平日操演是何等的松懈!若是上阵杀敌,得枉死多少人!” 襄城郡开国公、左监门卫大将军樊世兴,可是玄武门之变的功臣之一,因事削爵、免官,还能东山再起,自非常人可比。 再说,军中上官对伤亡的不满,本就是常事。 樊世兴的话,也自有其道理,或是操演强度再高一些、配合再默契一些,未必不能免除伤害。 真的,别看萧二娘的剑舞似乎很厉害,单独对战一名翊卫或许还能取胜,可对上三名以上的翊卫,只能被压着打。 所以,樊世兴有理由不满。 十六卫,在贞观朝可不只是长安城的看门狗,放出去是能征战的大虫! 门下省传制再临敦化坊时,坊中热闹起来。 芝麻绿豆大的敦化坊正、将仕郎陆甲生,又走了狗屎运,居然立了一大功,让朝廷将弥勒教在长安的据点芳华阁端了,法王萧二娘落网! 旨授陆甲生为从七品下宣义郎,这可是破格的待遇了。 贞观朝的官员,即便算上文武散官,数量也不太多,陆甲生拿一个正八品上的给事郎,也无话可说,能再破格入七品,范铮的情面也少不了。 敦化坊,可真是一块福地啊! 陆甲生的婆娘,牵着陆飞甲,呆呆地在一旁傻笑。 哎呀,一下就从将仕郎娘子变成宣义郎娘子,多不适应啊! 不晓得这一辈子,有没有机会成为外命妇? 汉子……郎君前面说的话,居然是真的,他不是去贪好色,是真在为大郎挣一个国子监生的前程。 错怪他了呀! “郎君……”陆甲生婆娘扭着腰肢,捏着嗓子,拖着步履上前。 陆甲生一个寒战,怒视着婆娘:“好好说话,说人话!” 婆娘叉腰,一手拎着陆甲生耳朵,声音带几分脆气:“咋?当个宣义郎了不得?赶紧回去拌鸡食!误了大郎吃五端乌,搓衣板跪不死你!” 陆甲生揉了揉耳朵,面不改色:“这样就正常多了。” 范铮在一旁,笑得直不起腰。 陆甲生哼哼:“笑啥?当你家长豆角架不会倒咋地?” 范铮想牛皮哄哄地回应,目光一转,看到露出两颗小虎牙的杜笙霞,当即打了个哈哈:“当然不会,因为定远将军府就没种长豆角!” 杜笙霞眼里流露出一丝得意。 哼哼,莫以为当个总监就牛皮了。 坊民大笑。 这个答复,就很接地气。 定远将军府内,岳丈杜侃一脸别扭,岳母与元鸾拉了几句家常,目光转到范铮身上,隐约为难。 “女婿啊!如今你是正儿八经的五品官,霞儿也是乡君了,纳媵一事,是不是该考虑一下了?” 岳家来说给女婿纳媵妾,怎么都有点别扭,却是这时代的特色。 依制,五品官媵三人,视从八品,五品以下就没有媵这一说了。 媵与妾是有区别的。 妾是纯属交易性质,不受朝廷保护,就是拿出去买卖也无人置喙,且不许补妻之位成为续弦; 媵却受吏部主爵司保护,地位次于正妻,却有一定的权力,甚至在正妻亡故后可以升为续弦。 唐德宗、唐顺宗、唐宪宗三朝宰相,万年县人杜佑,撰写《通典》,为杜牧的祖父,够风光吧? 《旧唐书》对他的评价是:“性敦厚强力,尤精吏职,虽外示宽和,而持身有术。为政弘易,不尚皦察,掌计治民,物便而济,驭戎应变,即非所长。性嗜学,该涉古今,以富国安人之术为己任。” “始终言行,无所玷缺,唯在淮南时,妻梁氏亡后,升嬖妾李氏为正室,封密国夫人,亲族子弟言之不从,时论非之。” 这就是逾越了礼制。 妾是否就不能成为正妻了呢? 当然没那么绝对,但首先,妾得升为媵。 但是呢,“媵”这个字,首先指的是陪嫁的人,然后才引申为媵妾。 于情于理,正室的娘家,有权安排家族的其他女子为媵,甚至出现姐为妻、妹为媵的现象。 保障正妻家的权益嘛,就是正妻亡故,这个位置宁愿空着,也不许外姓夺走。 范铮瞪大了眼睛,想了一下,果断摇头:“岳家的意思,小婿明白,但现在小婿没有纳媵妾之意。” 总而言之,范铮对现在的生活比较满意,可不想在府中折腾出xx传来,闹心。 再说,一夫一妻制,才是家庭和睦的保障。 范老石闷头半天,突然开口:“问题是,只有范百里一根独苗,我们担心啊!” 不是啥矫情的话,这个年代,连皇帝的儿子都能夭折,李世民的二子楚王李宽就是代表,其他人又怎敢保证,自家娃儿一定能传承香火? 天大地大,香火最大。 虽然连范老石都不知道自家祖坟面朝哪头,却不妨碍他朴实的想法,要把范家的香火传下去。 范铮轻咳了一声:“放心,明年会考虑生个二郎。” 范铮与杜笙霞的身体又没问题,只要愿意,跟程咬金家一样,生六个是没问题的。 官员纳媵妾常有,但不纳媵妾的也有,夫人卢氏吃醋抗皇命的房玄龄就是典型嘛。 杜笙霞嘟了嘟嘴,没说话。 生是想生的,可分娩时的痛楚,让她记忆犹新。 倒是郎君不愿意纳媵,让她心头舒坦了不少。 平心而论,谁愿意将自家郎君与人共享? 别说是族妹,就是亲妹,心头也不舒坦! 看到自家耶娘上门来说纳媵之事,心头更不舒坦。 真好! 杜笙霞的脚步飘飘,身子蹦了蹦,一个旋转,襦裙轻扬,两颗小虎牙露了出来。 范百里嚷嚷:“阿娘跳得好看!” 范铮微微恍惚,杜笙霞有多久没显露这真性情了? 第289章 相见欢 樊大娘的嘴,笑得合不拢了。 范铮向皇帝求情,居然真得了慈旨,准甄行提早成婚! 哈哈哈! 死鬼在天有灵,应该能满意了吧? 甄氏的香火有望了! 万年县民曹官媒乌氏,再次闪亮登场。 “哎哟,你们敦化坊,自从华容开国县男当坊正起,真是风生水起,连你家大郎这小人儿,都是录事,二郎也是将仕郎,出息了。” 乌氏的嘴抹了蜜似的,好话一句接一句。 偏偏乌氏的话,还没有一句假话,这就让樊大娘更舒心了。 “放心,巫闷山虽对甄行小有看法,不过是因为疼爱妹娃子罢了,本心还是认同这桩亲事的。” 乌氏轻笑,信心十足。 说到对各坊民情的熟悉,县衙里的其他官吏未必强得过她。 东家长,西家短,乌氏可是了如指掌。 走出樊大娘荷叶鸡铺子,乌氏扭着腰走向巫闷山家,路上见到干笑的孙九,鼻孔里轻哼一声。 老东西! 露水姻缘,毕竟只是露水而已,过日子是绝对指望不上的。 一时的欢愉,终究抵不过柴米油盐。 相见欢,难抗相互伤。 孙九的目光,随着乌氏的肥臀移动,情不自禁地咽了一口唾液。 “怎么,舍不得老相好啊?” 轻柔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孙九打了个哆嗦:“娘子,莫要胡说哩,世间有哪个女子能如娘子一般贴心啊!” 卫无忌轻笑一声。 老家伙,人老心不老,一肚子的肠子,要不是卫无忌知道他的本性,说不定还真能被蒙混过关。 嘿嘿,卫无忌还只是隐约知道孙九勾三搭四,不晓得还有卫君子这样特殊的爱好,否则,说不准孙九是啥下场。 卫无忌体贴归体贴,板砖师太的战绩太逆天了,孙九怕啥时候也挨上一板砖。 这婆娘,可是真敢下手的! 巫闷山听到乌氏的话,虽然十分不痛快,可看看巫桑满眼的期待,也只能应下了。 哎,虽然横竖看甄行不顺眼,可自家妹娃子与甄行亲密成啥样了,能不嫁么? 不嫁甄行,还能嫁谁? 再拖下去,万一天雷勾地火,来个未婚先孕,不害死人么? 再说,甄行本人也确实没有什么可嫌弃之处,即便有了官身,依旧愿意娶巫桑,而不是另觅新欢,这品性已经强过不少人了。 “哈哈,以后甄行这厮,见我要尊称舅兄了。”巫亹的着眼点与众不同。 巫桑呸了一口,小脸却浮现出幸福的笑容。 哎,待自己出嫁了,家里可再没个女子,待巫亹娶妻还有好几年,要不要给阿耶续个弦? 本坊人家,知根知底,大雁一对,酒水几坛,粮食几石,什么纳采、问名、纳吉、纳征,都进行得飞快。 唯一带争议的,就是请期,倒也不是大问题,主要是秋末冬初,天气渐渐冷了起来。 现在还好,到哪天河面都冻上了,才叫一个冷。 就连大雁都是家养的,野生大雁跑剑南道避寒去了。 樊大娘的意思,是开春办迎亲酒,天气渐渐转暖。 巫闷山却固执地要求,迎亲必须在初冬给办了,否则宁愿退婚。 没有几个人明白巫闷山的意图,范铮知道,却不方便开口,只能帮着劝樊大娘提前迎亲。 闷葫芦巫闷山之所以如此固执,还不是怕甄行与自家妹娃子行差踏错,到时候毁了名声? 早嫁早好。 咦,说起来倒让人觉得,巫闷山在尽力高攀。 要不是为了巫桑,巫闷山能受这委屈? “没事,坊中负责操持,一定不让录事的婚事带遗憾。” 坊正、宣义郎陆甲生大包大揽。 不用坊中出钱,反正这两家都是不差钱的主儿。 坊中多养有五端乌鸡,酒坊外养有本地的鸭种,再去东市吆喝几声,自有宰好的羊与猪送来坊中。 敦化坊的婆娘们,在樊大娘的指挥下,打蛋和面粉,加少许盐,调到黏稠的时候裹上薄薄一片五肉,放入铛中炸一炸,就是酥肉了。 别说,以蛋和面,在这个时代算是一种奢侈,要不是樊大娘家境好,未必舍得这销。 以水和面不是不行,只是味道稍差,且入滚油会炸锅,一不小心会溅到人。 焦香的味道让甄邦垂涎三尺,拿着个小碗、提着一双箸,捞了几团外表金黄的酥肉,迫不及待地挟起一团往嘴里塞。 “小祖宗哟!烫!你就不能等等吗?”樊大娘叫道。 甄邦“哈哧”地吐着热气,即便被烫得大呼小叫,依旧舍不得吐出那块酥肉。 待得热气退去一些,甄邦细细咀嚼,对樊大娘竖起一根大拇指。 阿娘的手艺,就是不一般! 范百里在一旁大呼小叫:“甄邦兄长,我也要吃!” 甄邦掰开一团酥肉,待里头热气散着差不多了,才挟到范百里嘴里,兄长的风范十足。 范百里“叭叭”地咀嚼着,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直到完全咽下去,才对杜笙霞道:“阿娘,好吃!伱也吃!” 杜笙霞眉开眼笑:“哎呀,范百里最乖了,有好吃的会想着阿娘。甄邦,挟一团给我。” 杜笙霞的吃相,自然要优雅得多。 杜家怎么也有规矩,杜笙霞从小受过严格的教育,除了偶尔流露本性,多数时候还是得遵从规矩,吃相自然是其中之一。 “姐姐的手艺,果然是全坊 杜笙霞用汗巾擦手、拭嘴,称赞道。 樊大娘的菜肴,味道从来不差,酥肉更是勾得人食指大动。 虽然是同坊,礼仪还是得要的,甄行着爵弁服,鼓乐齐鸣,在一众同窗的簇拥下,到巫闷山宅子,然后被嘴角噙笑的巫亹挥着秸秆扎成的棒子打了两下。 巫桑着钗礼衣,金色钗,自制的青裳、青腰带、袜、皮履,向巫闷山辞行,上了彩车。 不知道为何,巫闷山总感觉空落落的,哪怕明知道妹娃子没有嫁出坊也还是觉得堵心。 酒宴大摆,到热闹时,御史大夫李乾佑遣防合送礼,治书侍御史韦悰遣子弟道贺,盘长、刘谙、华鸣等人到场为贺。 甄行心头明白,这些上官、同僚前来,多半还是看在舅父的颜面上。 范铮是一棵渐渐长成的大树,他们是被大树庇护的幼苗。 第290章 腊月 腊月时节,河面终于上冻了,洛阳宫以北的漕运停了下来。 含嘉仓总算得到休息,司农卿李纬、司农少卿唐同人也折返长安城,范铮立即交回权柄。 李纬轻拍凭几,啜了一口热乎乎的茶汤:“干得不错!郦正直之事,虽说有侥幸成分,但你不开口,这个别宫,就不知道落在哪里了。” 范铮赧然:“上林署之托,下官就无能为力了。” 李纬轻笑:“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昆明池的问题也非一日所成,更不可能一日解决了。事涉工部、都水监,你的品秩还是低了,没法协商。” 李纬没说的是,即便是他去协调,也未必能成事,否则又何至于拖到现在! 昆明池的水位,一天比一天低,沣水从斗门补进越来越难,这事,朝廷清楚,陛下也清楚。 问题总是无限多,钱粮总是有限的,补得上这边的窟窿,就得露出那边的窟窿。 相对改沣水进昆明池的水道,汤泉宫的靡费不值一提。 钱粮,这是个无解的难题,即便到了盛世也同样会有缺口,无非是缺口大小的区别。 钩盾署阚苫的尴尬,谁也没有提及。 阚苫在御史台察院的时候就得罪过人,被人坑那么一下也正常,谁让他人缘不佳呢? 反正,他若向李纬诉苦了、求援,李纬会指点一下,闷头不说嘛,李纬凭什么教他? 估计是实在撑不下去了,阚苫才舍下老脸,向范铮求援的,万万没想到,答案竟如此简单。 不要拿范铮类比,要知道,范铮的徒子徒孙在各个衙门里,慢慢站稳脚跟,谁非要跟他过不去,会面临无人可用的尴尬局面,丘神积现在还带着老监察史,慢慢扒拉着算盘呢。 “上官,阎玄邃怎么跑九成宫总监了?”范铮慢慢品着茶汤,随意问道。 好歹也是个熟人了,问一声不为过。 李纬笑了一声:“明哲保身呗,难道还要因妹夫的折腾而陷入泥沼?” 也是,阎玄邃毕竟是长子,一举一动代表了阎立德一家,搞不好就能把全家拖下水。 襄城宫一事,阎立德被罢官,敏感的阎玄邃立刻请调九成宫,顺带为自己涨了点品秩。 唐同人好奇地问:“总监,曲辕犁可都下发诸屯监了,明年的地,无论如何都会深耕,可真会增产么?” 范铮笑道:“如果只是深耕到六寸,八成把握能增产。可傻乎乎的深耕到四五尺,就过犹不及了。” 这样的例子,还真有。 不过,挖到那么深,你是想盗墓么? 过深的土地,即便不是砂质土壤,那也是生土,结构紧密,质地纯净,没有耨熟、施肥,耕种起来事倍功半。 凡事都得有个度啊! 范铮也没敢就深耕熟耨打包票,只敢说八成。 原因很简单,万一遇上砂土底,深耕倒反是个坏事。 交接完事务,范铮随着监丞沃垄、凤矗,去了玄武门外的总监地里,看看那些出头寸余的麦苗。 倒不是范铮变得勤快了,而是天上洒下雪,地上也堆积了半个指节的积雪,范铮心头没底。 一脚下去,皑皑雪地就留下一个黑糊糊的窟窿,乌靴底混合了雪水与泥土,看上去很肮脏。 在雪地中的麦苗,似乎没受什么影响,叶子偶有枯黄,占的比例也极低。 事实上,下雪天真的不怎么冷,倒是化雪才让人哆嗦。 沃垄絮絮叨叨地表功:“这一大片,全部是麦苗,总监内所有的蕃户、官奴,下官都抽出来耕作,方及时耕种完毕。” “地里脏,是因为每一垄都施足了肥,雪水这么一浸嘛,自然难免。” 真没必要说最后一句,坏人心情的。 道理很简单,人有三急,可谁要总在伱耳边屎尿屁,你能不烦? 遇上吃东西的时候,谁在那里屎尿屁的叨叨,怕是恨不得一个大耳刮子过去。 凤矗嘿嘿一笑:“就这点雪,屁事没有。” 范铮扭头看向凤矗,期待他的解释。 毕竟,范铮对冬小麦的了解,还是相当不足,没底气。 凤矗笑道:“现今的凤氏,三大源流,一个是源于风姓,一个是源于姬姓,最古老的是源于黄帝时期的高辛氏,时任凤鸟氏,为历正官,指导农时与耕种,遂指官为姓。” “下官不才,济州凤氏出身,先祖凤鸟氏,对于麦子还是有发言权的。” 范铮无语叉手,还真失敬了,居然不知道治下有祖传的专业人氏啊! “据下官所测,最多明天就要出日头,这一点雪,也权当是灌溉了。”凤矗吐露点有用的消息。“有雪也是好事,很多虫卵会被冻死。” 范铮的心情顿时好了起来。 啊么,要不是曲辕犁与深耕熟耨这两项支撑,范铮在凤矗面前都没说话的资格。 京苑总监,藏龙卧大虫啊! 难怪凤矗一向不怎么说话,敢情是看不上别人。 “那么,凤监丞以为,今年是否会严寒?” 范铮最关心的,还是这个问题。 凤矗捋了一把山羊须,淡定地回答:“整个贞观十六年,也就这模样了,倒是小心明年的倒春寒。” 范铮顿时松了口大气。 冬天能挺过去了,还怕倒春寒么? 没事! 范铮却没注意,沃垄眼皮跳了几下,好不容易才镇定下来。 麦苗未必怕冬雪,却真的怕春霜。 正常情况下,焚烧秸秆化解霜情,是个不错的选择,可今年的秸秆大多拉到敦化纸坊了啊! 沃垄心头,念头急转。 京苑南面监指望不上,方面完全相反,哪怕有秸秆,自己也没那么多时间去拉。 京苑西面监,颛孙省我不太好说话; 京苑北面监,伏斗就与沃垄关系恶劣; 何况,以上三面监,同样需要焚烧秸秆除霜。 倒是京苑东面监,听说明坦那厮把茅草全部刨了,要不要打个商量,把那些干枯的杂草再拉过来? 哎,拍上官的马屁,委实不容易,搞得自己担惊受怕的。 没辙,沃垄知道自己的水平,真没法与凤矗相比,不靠马屁怎么升迁? 要是老实干活的人都得到升迁,沃垄自然也不用想这些歪门邪道了。 感谢书友20190322214426844再度打赏,破费了。 第291章 我不做响马好多年 腊月十六,晴,风略寒。 相对往年,今年真是个暖冬了,据说万年县今年赈济的人数大大降低,冻毙、饿毙的人数,不足十人。 这不是抹黑,凭你怎地圣天子在世,都免不了死人,就算你赈济再如何及时,还不许人心存死意么? 在中衣缝制了夹层、夹上白叠,再戴上有白叠的尉,范铮身上的寒意去了许多。 不知道是哪里出了奇迹,杜笙霞这个婆娘居然会亲手为范铮缝夹层了,虽然针脚时疏时密,歪歪扭扭,好似蜈蚣爬,架不住暖和啊! 好在,婆娘的手艺糙得有限,没有肩膀一高一低、袖子一长一短,知足吧。 针脚问题,中衣可以忽略,反正别人又不能善解人衣。 连手炉都不用,范铮站在司农寺班内,身子笔挺。 哎,上朝最不方便的一点,是不能随意喝水,否则人有三急,脸就丢大了。 “乌罗浑使节入大唐朝贡,献貂皮。” 通事舍人来报。 乌罗浑,北魏时叫乌洛侯,别名乌罗护,在长安东北六千三百里,东接靺鞨,西接突厥,南接契丹,北接乌丸,风俗接近靺鞨。 也有乌罗护与乌罗浑不是一个种族的说法。 乌罗浑在唐朝存在的时间并不长,后来成为室韦的一部分。 进献貂皮的原因,除了想保留乌罗浑的国名,也有借机换一点麦子回去的意思。 没法,乌罗浑苦寒,一年最多栽种一季,收获本来就少,族人日益增多,也无法负担。 他们不是游牧,是农耕与渔猎并重,但地方实在太冷了,产出有限。 通过战争扩大领地? 想啥呢,除了更冷的乌丸,其他三个国度,哪个是他们惹得起的? 夹缝中生存的滋味并不好受,导致他们最后还是选边站了。 靺鞨此时与大唐相距甚远,唯一有交集的,是靺鞨的酋帅突地稽,于隋朝内附,居营州,武德年居燕州,刘黑闼叛乱时突地稽率部击之,得以率部居幽州昌平城。 高开道引突厥人攻幽州,突地稽率部邀击,大破突厥,因而在贞观初拜右卫将军,赐姓李,娃儿李谨行,武力也过人。 “契丹首领窟哥,贡名马貂衣。” 契丹,胜兵四万三千人,分八部,原臣服于突厥,好与奚族相斗。 “奚族首领可度者,以良马百匹、奚车五十乘进贡,求大唐相助讨伐契丹。” 奚族,《旧唐书》有记载为奚国,南北朝时称库莫奚,“沙”、“沙漠”之意,匈奴别种,居原鲜卑之地,胜兵三万余,设五部俟斤,游牧,好与契丹斗。 到辽国时,相爱相杀的两部才正式合力一处。 室韦亦遣人来朝贡,有意思的是,《旧唐书》说,室韦是契丹别部。 总的来说,在唐朝,室韦几乎没有什么冒犯之处,这也与地缘隔绝有关。 居于乌罗浑之南、潢水北的霫族,也遣使来朝。 最有意思的是,薛延陀真珠毗伽可汗乙失夷男贼心不死,遣从子突利设献马五万匹、牛驼一万、羊十万以请婚。 倒不是乙失夷男对一树梨压海棠有什么执念,只是薛延陀的地位已经不太稳当,回纥、同罗、仆骨诸部的反抗此起彼伏,薛延陀立国时短,底蕴自然是没有的,也只能打大唐阿耶的主意了。 阿耶阿耶,我给你当女婿也行! “众卿家议一议吧。” 李世民是看不上乙失夷男的,但人家给得实在太多了。 其他的可以忽略,唯独马不行啊! 别说是良马了,就是驽马,大唐的缺口也大得不行,太仆寺各牧监的马匹,根本没法弥补挽马、耕马的需求。 特别是耕马,即便有曲辕犁,依旧有不少地方得人力拉犁。 范铮出班举笏:“陛下,臣以为,薛延陀的诚意,有待商榷。乙失夷男的年纪大了,真娶了大唐如似玉的公主,他若薨了,我大唐的公主,岂能如前隋义成公主一般,接受烝婚之辱?” 烝报婚,外番又称收继婚,细分为上烝下报。 简单地说,娶继母、嫂嫂为烝,纳弟媳、儿媳为报。 先秦时,诸侯国也出现过烝报婚,《左传》中常有记载,如夷姜与卫宣公、宣姜和卫顽视为合法,但极重礼法的鲁国没有这记录; 儒学兴盛后,烝报婚制度被视为淫行,渐渐消失在历史中,甚至到明朝时,烝报婚可以处死。 而在突厥等国度,这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这也与他们生育的困境有关。 礼法,对于草原国度来说,还是比较奢侈的——守不起! 咳咳,范铮这话,有点危险,李世民纳海陵剌郡王妃杨氏入宫,本质就是报婚,有影射之嫌哦。 殿外的监察御史丘神积精神一振,正准备入殿弹劾范铮,却听得秘书少监颜师古开口:“华容开国县男所言甚是,大唐的公主,正如大唐的颜面,岂可容人践踏?” 颜师古护短,看不上的人,他会论出身;看得上的人,他也极力回护。 丘神积只能泄气。 别说是他,就是他阿耶丘行恭,也惹不起万年颜氏。 突利设急了:“外臣出薛延陀时,真珠毗伽可汗有交待,求娶公主,一切礼法依大唐规矩,绝不敢以草原陋习强求!” 李世民无声地笑了。 虽然范铮有点冒犯,但这个理由,正好抻一抻志得意满的薛延陀,稍微矜持一下。 要是君臣异口同声的赞同,感觉倒像是大唐要上杆子嫁公主似的。 “使节退下,待朝议之后再告知结果。” 张阿难挑眉,代李世民开口。 公主是要嫁的,那么丰厚的聘礼,不吃下来怎么可能呢? “陛下,要不老程带人将突利设宰了,将牛马全部夺过来,就说没见过薛延陀使节。” 程咬金一肚子坏水汩汩直冒。 范铮都想笑,这还真是老响马干得出来的事。 程咬金还可以高歌一曲:我不做响马好多年。 李世民笑了:“知节的建言,再议。” 无非是再挑一个不招待见的宗室女,封为公主嫁出去而已,大家都心知肚明,只要不是李道明那种搅屎棍居中胡说八道,大家脸一蒙,自然就混过去了。 真的,犯不上让程咬金重操旧业。 第292章 三文御史 “监察御史臣丘神积,弹劾京苑总监范铮损公肥私,以一文钱价格购买京苑总监的一车秸秆。” 丘神积按捺不住,还是上殿弹劾了。 御座上,李世民抚额。 丘行恭家的小崽子,报复心之强,当真是世所罕见,逮着机会就要咬一口,完全不顾是否会迸了满嘴牙。 即便李世民三番五次告诫丘神积,不可因私怨而滥用公权,丘神积依旧无比执着。 头疼。 殿中侍御史刘仁轨微微摇头。 丘神积这是急了,不管不顾地下嘴,你知道具体一车秸秆应该值几文钱么,你知道秸秆在京苑总监也就是烧了肥田么? 如果范铮一文钱没出,这弹劾,或许还真能让范铮罚俸。 是的,最多罚俸而已,本来就没多高的价值,连进察院立卷宗的资格都不足啊! 一文钱,虽然是象征性质,却表明这是在交易,不是白送! “京苑总监,可有辩解?”中书侍郎马周询问。 “敦化纸坊采买京苑总监秸秆是实,一文钱一车是实。”范铮没推诿到沃垄身上,这种没品的事他干不出来。“敦化纸坊采买秸秆,俱有账簿记录,每一车皆当场付开元通宝。” 然后,范铮满眼的疑惑:“本官不明白,是朝廷不许采买秸秆,还是不应该付钱?” 丘神积暴跳如雷:“哪家的秸秆是一文钱一车?你这是占司农寺的便宜!” 范铮满面认真:“请监察御史教本官,一车秸秆应该是几文钱?” 我特娘的知道是几文钱! 丘神积猛然愣住了。 不知道一车秸秆价值几何,而去弹劾范铮一文钱一车买得便宜了,这弹劾岂非空中楼阁? “身为御史台察院的前辈,本官教伱个乖,不可将私忿带入公事,要弹劾人时,须将功课做扎实了。”范铮叹息。“幸亏台狱不掌握在你手中,否则,不知会有多少人冤死。” 丘神积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站在那里,进退失据。 司农卿李纬举象牙笏:“此事,是司农寺内部事务,臣自处置,请陛下恩准。” 李世民看看这场闹剧,心头也有些不痛快,轻轻哼了一声,以示同意。 李纬出声:“京苑总监以一文钱一车出售秸秆,略为欠妥,应每车补三文钱。范铮,可有异议?” 范铮咧嘴一笑,目光挑衅地扫过丘神积:“上官断事,公道异常,下官自会责令敦化纸坊三日内补足差额。” “不知三文御史满意否?” 程咬金拍着牛进达肩头狂笑,一身阜绢甲拼命抖动:“三文御史!哈哈,哪天见到丘行恭那厮,老程要好生取笑他一番!丘家的眼里,就只有三文钱!” 丘行恭的为人本就不行,与兄弟、同僚、上官、下官都恶劣,也难怪程咬金落井下石。 秸秆的价值本就不高,凭他沃垄送了多少车过去,差额也达不到十贯钱。 在朝堂上,为十贯钱弹劾,御史大夫李乾佑都觉得丢脸。 李乾佑鼻孔里哼了一声,治书侍御史韦悰出班:“京苑总监提醒有关台狱一事,御史台自会严加掌控,居心叵测之徒不得接触台狱,以免成为祸害。” 丘神积面如土色。 娘哩,打击报复失败,还把自己的名声搭了进去。 “居心叵测之徒”是谁,上官你适合展开说说吗? 被治书侍御史公开定性,丘神积以后在御史台的日子,难熬了。 可惜,丘神积虽然暗恼,却没胆子对韦悰展开报复。 韦曲的权柄根深蒂固,不是他一丘氏旁支能对抗的。 “京苑总监,改粟为麦,今冬的天气,可有把握度过?”李世民挥手斥退丘神积,耐心询问。 下雪天,李世民同样到京苑总监的麦地里巡视了一遍,只是地方太大,未与范铮照面而已。 别说每亩多一两石粮,就是多一捧粮,都能多活不少人呐! 李世民之前,只是担心尽数改麦会出现问题而已,对产量从未怀疑。 范铮举笏:“据京苑总监测算,整个冬天不会太冷,唯须防倒春寒。” 李世民哼了一声,太史令出班举笏:“太史局司历预造十七年历,与京苑总监预测相同。” 顺嘴歪一句,现在的历法还是武德初年,太史令、道士傅仁均所造戊寅历,现太常博士李淳风提出十八条反对意见,李世民只采纳了其中七条修订戊寅历。 当然了,李淳风造的《麟德历》,同样为后人所诟病。 毕竟,一个时期的气候变化,与另一个时期是不同的,历法也得与时俱进。 “臣昨天去麦田看过,九成以上长势良好,便是有一些枯黄的,也应该能顺利入春。”范铮侃侃而谈。“京苑总监全体官吏合力,当保麦苗平安生长。” 没必要把功劳安自己一个人头上,那种尽揽全功的官员,不是脑子进了黄河水,就是遇到急功近利的环境了。 集体的功劳,自有正堂官的一份,尽揽只会遭他人鄙夷。 李世民轻轻哼了一声,神色略为放松。 如果属实,大规模推广下去,大唐又可以多养至少百万人吧? 按照各王朝纯朴的观念,人口越多越好,最好是能有万万人,可以随意征补兵员,税赋也将是无穷多。 实际上,看看历史,有几个朝代不是人口超负荷了,才导致强盛的王朝崩溃? 什么土地兼并、公平因素,那只是辅因,主因就是有限的土地养不了无限的人,其他因素不过是火上浇油罢了。 即便是贞观朝,一丁二十亩永业田、八十亩口分田,也只停留在理论阶段。 老男、笃疾、废疾以四十亩; 寡妻妾以三十亩; 道士给田三十亩,女冠二十亩,僧、尼亦如之。 但是啊,州、县界内所部受田悉足者为宽乡,不足者为狭乡。 京畿之地,多为狭乡。 不过,人口这种大事,轮不到区区五品的范铮置喙。 贞观年的人口,距离隋末的盛况也有一定差距,还能高速发展个几十年,范铮也不必杞人忧天。 说不定,还没到土地紧张那一天,范铮就闭眼了呢? 操心这玩意儿,跟后世某些人操心太阳几亿年后会熄灭有什么区别? 第293章 贞观十七年, 黔之驴 霜起。 元日才过,理应在假宁之中,范铮却着一身常服,撅着腚在麦田中观测麦苗长势。 沃垄也没敢瞒范铮,将困境说了出来,范铮直接从京苑东面监调了那些枯草过来焚烧,额外从敦化坊兽炭作坊调了些石炭末子来,以防万一。 沃垄挠头,只是想拍个马屁而已,怎么就成这模样了? 范铮倒没有责怪沃垄的意思,怎么说人家也是一片好意,你怪罪于他,日后谁能与你亲近? 那些说“公生明、廉生威”的,口号喊喊就行了,别全部当真。 公、廉当然是必要的,但在一定尺度范围,你不关照亲近伱的人,不是自找疏离吗? 明明白白地说,如果沃垄、凤矗的成绩与能力相当,拔擢的时候,范铮必然先考虑沃垄。 考虑凤矗的人,公则公矣,日后有人愿意为你效力不? 在公正的尺度内,关照愿意向自己靠拢的人,这才是官场的正确打开方式。 “总监,下官……” 沃垄如鲠在喉,却不知该说什么好。 丘神积的弹劾他也有所耳闻,扪心自问,如果换成他,早将卖秸秆的责任推卸了。 哪怕范铮当时将他推出来,他也无话可说,毕竟当时真的没征求过范铮的意见。 但范铮寸步不让,一个人把事情全部挡了,补交一车三文的秸秆钱,还硬生生把丘神积堵了回去。 得此上官,夫复何求! 范铮微笑:“无论如何,你是在为本官做事,即便是错了也自有本官处置。少想那些有的没的,侍弄好这片地,你有功劳,我有颜面。” 沃垄吞吞吐吐:“上官……这点野草与石炭末,恐怕还不够。” 范铮挑眉:“不是说今日霜降,明日就没了吗?” “上官,凤矗精通历法、气候,可至今却与下官平起平坐,是因为他习惯说话只说一半。”沃垄无奈地解释。“他是说了倒春寒,可他没说什么时候倒春寒,也没说倒春寒有几次啊!” 范铮表示无语了。 说话说半截,比不说还可恨,活该他一辈子混不上六品。 “本官会让人送来兽炭。” —— 长安南三千一百九十三里,黔州下都督府,黔州治所彭水县,有山名玉山。 玉山不产玉,产盐,有濮人(苗民)发现了流于地表的玉山伏牛山盐泉而闻名。 到明朝景泰年间,因避讳,玉山更名郁山。 彭水县四面环山,山高坡陡,水流湍急,平地不多,养牛、羊、猪、鸡,偏生很不养驴,于是后来的柳宗元就写了《黔之驴》,“黔无驴”这一句是写实。 身子摇摇晃晃的庶人李承乾,骑在驴背上,面色枯槁。 一个风病患者,三千里远行,车、船、驴来回折腾,还活着就是个奇迹了。 路窄、坡急,驴车都得弃了,驴子都骑废了几头,只能天天吃驴肉羹了。 在驴背上颠簸得想吐的李承乾,终于明白他以前想“策马奔腾”是多么的不切实际。 从长安出来,李承乾便一言不发,即便与苏氏、李厥、李象也保持距离。 成王败寇,李承乾落到眼下这地步,倒也不冤,就是可怜李厥、李象,小小年纪跟着跑这山旮旯里受罪。 苏氏宠辱不惊,每日歇脚时,依旧拿出随身书籍,教导李厥、李象识字,充分展示了武功苏氏的良好教养。 玉山脚下,宅院不阔,开门见山,护卫终日守护这一家子。 事实上,全无必要,就李承乾走路先画圈圈的模样,凭他再怎地,也走不出彭水县的大山,倒是有可能栽进河水中。 不知道什么原因,入住宅院之后,李承乾仅存的几头驴子次 即便是贬为庶人,也不可能让李承乾扛犁去耕田,一应日用俱由黔州都督府承担,生活也有人照应,只是档次降低了。 所以,莫看戏落泪,为古人担忧,人家再落难,也比绝大多数人家强。 当然,心理落差肯定是巨大,李承乾每天眺望着遥远的山头,目光落在一处山坡上。 “皇子,这是何意?”护卫首领、行军都督马炟,面现不解。 马炟等十八人,负责护送、看押李承乾,且多有防响马之意。 即便李承乾再如何贬为庶人,金玉之器还是不少的。 当然,苏氏携带的书籍更多。 马炟面容凶恶,心地却不坏,何况李承乾的身份也不是他惹得起的。 事实上,马炟心里,颇为忐忑,看押废太子的活儿,轻不得、重不得,只能每日恭恭敬敬,跟在长安时侍候太子一样。 一个涉嫌造反的太子,还能活着离开长安,自然说明其在贞观天子心中颇有份量。 不说复登东宫,哪怕是重封为王,也足够捏死一些对他不敬的人。 李承乾口齿不清:“此地,风水极好,吾当葬此。” 马炟骤然觉得,浑身汗毛倒竖。 “皇子,请多想想两位皇孙!” 李承乾竟然生出死意,他们这些护卫能逃得了干系吗? 李承乾笑容微微扭曲:“一路相随,委屈了。只是,李承乾本来就命不久矣,死后劳烦相葬,背对长安即可。” 别人死后要面向故乡,李承乾特意叮嘱背对长安,这是死也不肯低头。 让马炟惊惧的是,三日之后,即便有黔州都督府的医学博士与黔州土医在侧,李承乾依旧撒手人寰,手指却固执地指向南方。 马炟将李承乾的遗言说与苏氏之后,苏氏眼中无泪,请黔州都督府将李承乾葬于玉山,面向南方。 马炟带着护卫,趁着葬礼举办,匆匆向西北逃遁,进入山南道忠州丰都县,到玉龙天坑的溶洞藏身,只趁月夜出来大潭洗澡。 因为马炟面容凶恶,能止小儿夜啼,大人常以马炟唬娃儿入睡。 后来,马炟洗澡之处被命名马炟洞,当地人甚至为马炟建了一座马炟庙,到后世,此地因马炟曾任的官职,命名为都督乡。 消息传回长安,李世民罢朝三日,葬以国公之礼。 到李承乾之孙、李象之子李适之为相时,请求将祖、父归葬昭陵,玉山徒留衣冠冢。 李适之酒鬼,是与李白齐名的酒中八仙,杜甫的《饮中八仙歌》中写道:“左相日兴费万钱,饮如长鲸吸百川,衔杯乐圣称避贤。” (《旧唐书》记载,李承乾的死亡时间有十八年十二月、十九年。) 第294章 最无情是帝王家 东宫,显德殿。 司徒、赵国公、太子太师、太子嫡亲娘舅长孙无忌稳居高座,品着茶汤,大袖一摆:“其他人,出去!” 太子李治的眼角跳了两下,无声地挥手,所有东宫千牛、太子左内率、太子右内率、内给使陆续退出殿。 作为亲舅父加太子太师,长孙无忌并未觉得言行有任何不妥,却不知自己已经喧宾夺主了。 李治脾气再好,那也是储君,他的麾下,不应是长孙无忌直接命令的。 短时间内,舅甥关系牢不可破,即便有任何嫌隙也能迅速抹平了,可时间长了呢? 长孙无忌搁下茶碗,敲了敲凭几:“殿下虽入主东宫,却非稳如泰山。” 李治眼现惊讶:“舅父何出此言?大兄已故,应再无人可觊觎孤之位了吧?” 长孙无忌冷笑:“承乾,就是个笑话,狠不能狠,忍不能忍,做事拖泥带水。他要是果断兴兵,弄死瞎蹦跶的李泰,说不定我还能支持他一把,可惜天天在那里算计这、算计那,最终只是纸上谈兵。” “李泰,从来不是什么储君之相,他的宿命就是砺石,刀断,砺石自然该弃了。” “你真正的威胁,是吴王李恪。” 李治惊讶了:“三兄?” 长孙无忌冷笑:“他也配为你兄么?知道什么叫嫡庶有别?” 李治还是不太敢相信。 李恪的出身,就是一个污点,前朝血脉天然招致臣子反对。 长孙无忌冷笑:“年轻了不是?再等个二十年,我们这些老臣子致仕或薨毙了,还有多少人记恨前朝的暴政?” 李治瞬间毛骨悚然。 说得没错,人呐,是最容易忘记过去、背叛立场的,搞不好还会出来一些人,颠倒黑白、指鹿为马,为前朝洗白。 到时候,被蛊惑也好、别有用心也罢,会有那么一群人围着前朝血脉转,俗称:遗老遗少! 能把前朝复辟了,他们有从龙之功; 即便不能,他们也能给本朝添乱! 长孙无忌悠悠开口:“知道在你被立为太子前,陛下最属意谁吗?吴王李恪!陛下称:类己。” “若非伱舅父我以嫡庶有别死谏,坐在显德殿的人,还真不一定是你。” 这句话,一点水分没有,长孙无忌的态度之激烈,差一点就与妹夫翻脸了。 长孙无忌可以接受任何一个外甥继位,却不许外人染指! 李治起身叉手:“雉奴谢舅父关爱。” 长孙无忌一口吞尽了茶汤:“帝王之位,心不狠,坐不稳,明白?” 李治一笑。 狠,李治从来不缺,只不过隐藏得很好罢了。 吴王李恪,既然能威胁到孤的宝座,说不得日后请你东市口走一遭了。 目光隐晦地在长孙无忌身上扫过,李治心头暗暗嘀咕,什么时候对舅父也狠上一把? 不得不说,最无情是帝王家。 从这个角度看,李世民说的类己,会不会让人毛骨悚然? —— 范铮再抽调了一批兽炭给沃垄,京苑总监的麦苗,当能顺利地度过倒春寒。 陆甲生嘀咕:“收这个秸秆,本宣义郎感觉亏了啊!这兽炭不比秸秆值钱么?” 范铮呸了一声:“当个从七品下的文散官了不起啊!天天在这念叨。我这从五品下京苑总监说什么了吗?” 两个幼稚鬼,搁这比大小呢。 其实,陆甲生也心知肚明,这事不能只以钱来衡量。 敦化纸坊所需的秸秆,数量还真是不少,只靠零星采买的话,未必够用,沃垄的鲁莽之举,还真破解了这个难题。 兽炭,看似价值不低,可倒算成本,也没多少钱。 范铮此举,收拢了人心,保证了改麦的功绩,不说大赚吧,至少不亏。 “前日明府召集各坊、里、村、保议事,近百号人,二堂都坐不下了,不少人站到了天井里,独有我与明府分上下而坐。” 陆甲生洋洋得意。 怎么说他也是七品官了,优待一点,不是很正常么? “明府说了,让诸坊向敦化坊看齐,敦化坊在抓捕弥勒教徒的过程中,居功至伟。哈哈,崇仁坊、务本坊两个坊正,一向牛皮哄哄的,这次也只能低头了!” 说到自己的得意之作,陆甲生更是鼻孔朝天。 敦化坊是诸坊之末对吧,你们再说一遍啊! 崇仁坊、务本坊,有钱了不起啊! 范铮收敛了笑容:“青龙坊的人,还老实吧?” 陆甲生仰面一笑:“能不老实吗?芙蓉园从魏王手中收回宫里,凋敝了许多,受影响最大的就是曲池坊、青龙坊。” 虽说芙蓉园是皇室产业,曲池坊、青龙坊不可能直接输出劳动力,但相关的零星事务,也能养不少人的。 芙蓉园凋敝,青龙坊的人找活更难,在敦化香坊与敦化兽炭作坊做事,每日十五文是稳稳当当的啊! 别看青龙坊人嘴上还有牢骚,可做事却很卖力,连去东市收集石炭末子都主动跟随。 敦化坊还没恶毒到连牢骚都不许发的地步。 别的不说,陆甲生就时常在范铮面前发牢骚,影响他为敦化坊出力了吗? 陆甲生微微顿了一下:“范铮,青龙坊把兽炭作坊的所有过程都学会了,他们要是自己办兽炭作坊,敦化坊不亏了吗?” 教会徒弟、饿死师父的事,屡见不鲜,所以各种传承总习惯留一手,留来留去又导致一些绝技失传了。 人生总是两难。 范铮哈哈一笑:“本来兽炭作坊就是为了消化敦化坊的劳力,赚不赚钱的倒在其次。” 谁愿意挣那份辛苦钱,只管去。 陆甲生瞬间脸黑了:“你是不是忘了,兽炭作坊还有你许我的半成份子?” 啊这…… 真是忘了呢,兽炭作坊要让青龙坊给竞争了,陆甲生就没那么肥了啊! “安心,多大点事,大不了从敦化纸坊匀点给你。” 范铮无所谓了。 开玩笑,任何事都有利有弊,兽炭作坊最大的弊端,除了粉尘之外,就是费土。 挖了养鸭的池子、漂塘,泥土都哪里去了? 当然是制兽炭去了。 兽炭制多了,容易天高三尺。 虽然敦化坊的地势,相对整个长安城要显得高一点,也经不住持续不断地开挖。 准确地说,论可持续性,兽炭作坊还不如香坊呢。 第295章 神憎鬼厌 特进、太子太保、宋国公萧瑀还朝了,指手画脚、倚老卖老的性子丝毫不变,整天在朝堂上指责这个、斥责那个。 前面就提过,萧瑀这个人,太大恶意是没有,倚老卖老是真讨人厌,要不然也不至于多番罢相。 因为萧瑀好佛,李世民特意赐他一幅绣佛像,并绣萧瑀形象于佛旁,以为供奉。 同时,赐萧瑀袈裟,赐王褒手书《大品般若经》一部。 李世民的意思很明白,亲家,你老了,脾气没必要那么臭,诵一诵佛经,消一消你身上的戾气吧。 老实说,这个待遇的官员可真没几个。 王褒这个名字,重复的也很多,明朝官员就不必说了,西汉文学家这个选项抛除了,当时佛教还没入中原呢;西汉时的清虚真人王褒,就更不可能抄录佛经了。 唯一的选项,就是南北朝时期,经历了南梁、北周的文学家王褒。 然而,倚老卖老惯了的人,修身养性纯粹是哄鬼。 萧瑀在朝堂上,肆无忌惮地开喷了:“房玄龄朋党勾结,对朝廷不忠!” 即便涵养再好,被扣一屎盆子,房玄龄也不舒坦。 皮笑肉不笑地,房玄龄回了一句:“宋国公之意,当官,都得如你这般神憎鬼厌才行?” 这回连长孙无忌都忍不住笑了。 “神憎鬼厌”扣上萧瑀头上,那是恰如其分。 碰了壁的萧瑀,转头看到范铮,忍不住开喷:“京苑总监改粟为麦,纯粹是瞎胡闹!若是麦能在京畿广种,需要京苑总监来多事?” 范铮可不惯着他:“宋国公之言,有理!朝廷就应该把司农寺撤了,反正百姓自己会种地;再把都水监撤了,百姓自己不会驾船咋地?顺便把工部也撤了,工匠自己不会干活、山民不会自己打猎、庄民不会自己灌溉咋地?” “就是不知道,宋国公亲自耕种过几亩地,制造过几种农具,为增产做过哪些具体措施?” 萧瑀瞪大了眼睛,看向范铮。 这屁大的五品官,说话还一套一套的。 就萧瑀的出身,一生几乎没沾过田地,范铮的反问,萧瑀一样都答不上来。 有点羞赧? 不,只要老夫不羞赧,羞赧的就是别人! 就是这声音,咋有点耳熟? 想起来了,大兴善寺,这是这小东西顶撞了自己,然后是自家晚辈万年令罗棠基整治他进宫,给长孙皇后诊治,害得罗棠基与自己被贬。 算了,本官大人有大量,不与这能当孙子的后辈吵! 矛头一转,萧瑀扎向张亮:“看什么看!说的就是伱!五百义子,你是打算用义子起家造反咋地?还让义子与自家婆娘勾勾搭搭,你是不是还在一旁喝彩啊!” 无辜中箭的张亮,拳头硬了。 造反的想法,你揭穿也就算了,可打人不打脸啊! “哟,忘了宋国公还是前朝国舅。咋,不替你姐夫迁坟呐?” 别说,庄户出身的张亮,也会扎心。 隋炀帝之坟,除了江都宫到吴公台这两个墓葬确认无误外,还有四个墓葬真假难辨,连武功县西塬的墓葬都还有争议呢。 萧瑀可以不在乎杨广埋尸何处,可他姐姐在乎啊! 萧瑀怒气冲冲,张亮斜扬笏板,可不在乎他萧瑀老不老。 为老不尊的人,揍起来更有手感! 张亮是没什么武艺,可好歹也是瓦岗出身的,别说打架,杀人都亲手干过,揍一个自幼养尊处优的萧瑀,轻松得如教训路边的娃儿, 只可惜,李世民的咳嗽声,让两人冷静下来。 殿中侍御史刘仁轨的声音响起:“臣刘仁轨,弹劾特进、宋国公君前失仪,于朝堂喧哗,有失臣礼。” 萧瑀大怒,咆哮道:“黄口小儿,竟敢辱我!臣萧瑀,请求出家!” 李世民叹息,对这个脾气死硬死硬的亲家兼表姑父彻底无奈了。 四次罢相,他还不肯吸取一点教训呐! “宋国公素来爱桑门(沙门),朕也不能阻拦,祠部司发度牒吧。”受够了的李世民,直接开口。 祠部郎中沃鯌举笏应声:“退朝之后,臣亲自去办度牒。” 萧瑀傻眼了。 咋,老夫牢骚两声,皇帝你还真想让我去吃菘菜豆腐啊? 你好歹挽留一声,给个台阶下呀! 殊不知李世民是真受够他了,有机会送他入空门,那也比看他倚老卖老强。 某些人,早该送进院墙里了。 虽然虔诚信佛,虽然送了三个女儿为比丘尼,可萧瑀他六根不净,不愿出家啊! 举目四望,满太极殿,一个愿意为他说话的人都没有。 哎,人心不古哟! 萧瑀厚颜举笏,自行开口:“臣想了想,还是不能出家。” 程咬金拍着大腿,怪笑连连,萧瑀只当没看见、没听见。 虽说程咬金也有失仪之嫌,可刘仁轨绝不会去弹劾的。 程咬金他们闹,是在为帝王分忧; 萧瑀闹,是给李世民添堵。 再让萧瑀呆下去,太极殿天天上演全武行吧,程咬金肯定在一旁煽风点火。 李世民手诏。 “……太子太保、宋国公瑀践覆车之余轨,袭亡国之遗风。弃公就私,未明隐显之际;身俗口道,莫辩邪正之心。修累叶之殃源,祈一躬之福本,上以违忤君主,下则扇习浮华。云:‘卿既事佛,何不出家?’瑀乃端然自应,请先入道,朕即许之,寻复不用。一回一惑,在于瞬息之间;自可自否,变于帷扆之所。乖栋梁之大体,岂具瞻之量乎?朕犹隐忍至今,瑀尚全无悛改。宜即去兹朝阙,出牧小籓,可商州刺史,仍除其封。” 于是,重新为相的萧瑀,遭遇了人生 其实,萧瑀也知道自己这脾气,早晚要惹事,奈何他控制不住自己啊! 不张口闭口“人心不古”、“世风日下”,不随意抨击朝臣,就不能彰显他的优越感啊! 李世民的诏书里,最狠的评价就是“身俗口道”,可把萧瑀的犊鼻裈都扯丢了。 商州,治上洛县,离长安二百八十一里,真个不远。 眼不见心不烦吧。 第296章 贴心的下官 兵部侍郎崔敦礼,外放为灵州都督。 中书舍人柳奭,身为太子妃王氏舅父,拔擢为兵部侍郎,也算是为太子掌握了一个要害衙门。 李承乾地下有知,当涕泗横流,他为太子时,怎生无此待遇? 对范铮而言,影响不大,也就是敦化纸在兵部的采买,受到了那么一点阻碍。 无所谓了,相对敦化纸庞大的预订数量,兵部弃了也就弃了。 柳奭倒有些不知所措。 只要在官场混过几天的人,都知道受阻碍时“沟通”一下,哪怕不付啥代价,平康坊的楼子里混一顿酒食、相互拉拢关系,然后成为酒肉兄弟,那也是应该的吧? 偏偏忙于往地里跑的范铮,就直接断了兵部这头的念想,还照不照官场游戏玩下去了? 信不信在太子面前捅你一刀? 问题在于,柳奭的权柄是提升了,他在太子面前的宠信却丝毫不变——根本就没有好吧! 李治这个人,疑心本就重,对太子妃迟迟没有身孕,心头已经生出了无数念想。 东宫的宫女刘氏,肚子都大起来了呀! 柳奭都急了,延请殿中省尚药局奉御、侍御医及太常寺太医署令、主药、医监、医正会诊,最后由冯一纸下了结论,太子妃王氏的身子有碍,终身不孕! 王氏几乎崩溃了,于东宫内宫以泪洗面,初入东宫的萧良娣却无声无息地笑了。 谁会甘心一辈子伏低做小? 南兰陵萧氏出身,未必就弱过你太原王氏! 李治对此并不在意,只要他自身没问题,女人能多到他怕,想生育多少便生育多少。 是谁所生,对他而言,不重要。 用后世的话说,这就是渣男本男。 只是,王氏不能生育,这就是一个巨大的变数。 —— 范铮没时间管那些狗屁倒灶的事,麦苗长势良好,就是最好的消息。 人人只看到了沃垄拍马,可有几人看到沃垄几乎把时间都费在麦田里? 真正想往上走的人,付出的代价,往往超出别人的想像。 呃,这话,味道有点奇怪,钙里钙气的。 但是,你看看沃垄那起了厚厚老茧的手掌,就能够估得出,他的努力应该不逊于明坦。 至于漆雕攀、颛孙省我、伏斗,尽职尽责而已,没有太过努力。 龙闵,纯粹是在熬时间,等着致仕那一天。 这无可厚非,没有能力更进一步、年龄还不小的官吏,基本是这算盘珠子的模样,伱推一下,他动一下。 上官之令,是绝对不违抗的,但职司之外,你想让他多尽一分力,抱歉,下官抱恙。 反正人家对未来已不抱任何希望了,就是明摆着混日子,连皇帝都头疼。 倒反是凤矗这样的官员,让人暗自恼火。 他要是真不懂行,倒也无所谓。 问题他懂了,说话只扔半截,照着做一定出事,这是想让上官出乖露丑吗? 所以,从七品下监丞,大约就是凤矗这一生的顶点了。 “二月了,应该不会再冷了吧?” 绿油油的麦苗格外喜人,范铮佝腰拔了几根刚刚露头的野草,腰有点酸。 嗞,回去得把枸杞加茶汤里了。 只娶了正室就如此操劳,纳什么媵妾? 又不是纪大烟袋那种无女不欢的货色,且珍惜身体吧。 沃垄看似悠闲,却在很短的时间内,拔干净了半垄地里的野草,背后盛野草的箩筐都堆了一层。 毕竟只是仲春,野草也只出头一点点,能铺一层已经很多了。 “上官你不是农家出身的,无须事必躬亲,在旁边给下官与吏员指点一二便是。” 看看,这样的下官,多贴心,换成是你,有一个机会,是会简拔沃垄还是凤矗? 即便是拔草这样轻松的活,不通农事的人仍旧会觉得很疲惫。 当然,如果是游玩的性质,另说。 “下官悄悄问过太史局司历,应该不会再有倒春寒了。”沃垄的面上现出一丝快活,几个月的辛苦,应该初见成效了。 你永远无法猜测,一个人为了升官发财,能发挥怎样的主观能动性。 只要不是害人,这样的升官发财,越多越好。 范铮想了想:“如果你是明坦,会怎么办?” 沃垄大喜过望,颤抖着叉手躬身:“谢上官赏识!下官若到了京苑东面监,嫁接的规模会再扩大,散碎土地尽量种植菽、蔬菜,闲暇时还可以养养新丰鸡。” 新丰鸡扬名是南北朝时期,吴均的《饼说》提到了新丰鸡馅,后世随此饼法失传,新丰鸡也渐泯然于众。 提到明坦,当然是范铮有意拔擢沃垄为从六品下京苑东面监,这一步就是四级啊! 要是熬资历,沃垄都不知道这辈子能不能熬过这四级。 京苑东面监的处境尴尬,这是一定的,其他三面监的好地方,凭什么腾给你? 范铮倒是有权强令四面监腾挪位置,可这就过于蛮不讲理了,对日后掌控不利。 沃垄突然想起,他去了东面监,明坦又何往? 明坦去年的表现,便是沃垄都得称赞一声,以踏犁强行撅茅草根,这是狠人行径,不说右迁吧,调换肥差是一定的,副监也不是不能觊觎。 龙闵? 这种有志于养老的官员,升一级为从六品上司农丞,也是很合适的。 司农丞之位有六,怎么也能腾一个给龙闵。 前途一片光明呀! 要不是相貌太普通,肚子也不够突出,沃垄都想来一个胡旋舞表达激动的心情。 不要提锅庄舞,因为距离与高原隔绝的缘故,“巴扎嘿”之风还没有流行,胡旋舞才是大唐流行的胡风,安禄山那个死胖子跳的就是胡旋舞。 哎呀,沃垄在麦苗间行走,身姿都有些飘飘然了。 “都仔细侍弄了!今岁丰产了,你们家中能分的粮食,就会更多些,婆娘、娃儿就能多吃一口!” 虽然侍弄京苑总监土地的,都是官奴、蕃户,但他们也同样分享京苑总监的收获,就是比例大大低于良人、杂户。 蕃户所得,较官奴还是多那么一丁点。 毕竟,获罪为官奴,或被俘为奴,一赦才为蕃户,二赦才成为杂户或太常寺乐工,三赦才完全脱罪为良人。 第297章 问天下谁是英雄 忙忙碌碌大半天,范铮下衙,孙九牵马,雷七、雷九护卫。 敦化坊的娃儿们,上了韦氏车马行的车子,甄行一如既往地稳重,甄邦还是那么活跃。 马车中,隐隐有抽泣声。 马背上,范铮的眉毛挑起,眼带怒意。 敦化坊的娃儿,大都皮实,偶尔被上官喝斥也正常,回来多半还跟同伴吹嘘一下,少有忍气吞声的。 “是谁?” 甄邦掀开车帘,嚷嚷道:“舅父,是延益。” 延益,这个名字,让范铮想了一下才确定下来。 没法子,他们这一班一百五十三人,即便是范铮,也优先记忆成绩最好的、最调皮捣蛋的,那些比较老实的多半要想一下。 幸好不是按学生家长送礼的多少来记忆。 延益是延氏小娘子的胞弟,延喜之子,在敦化坊是个老实性子,算盘技艺不好不坏,几乎是扔进人群找不出来的。 多好一娃儿,能惹出什么事? “我记得,延益是进了兵部库部司?” 范铮挑眉。 甄邦撇嘴:“就是库部司嘛。延益干得好好的,那个柳侍郎去巡察,特意找茬训斥了他一顿,这才觉得委屈嘛。” “要是真没干好分内之事,敦化坊的汉子,就是掉了脑袋也不吭一声。” 范铮笑骂:“滚犊子!连中男都不是,你好意思称汉子!柳侍郎,柳奭?” 真是一朝权在手,就将令来行,顺昌逆亡啊! “问问延益,兵部是不是只有三人。嗯,如果他们三个都去城外做事,愿意不?” 好在敦化坊的娃儿数量是有限的,往各个衙门一撒,恰如细盐融入雪。 甄邦问了一声,延益三人的答复也很果断。 既然上官不待见,换一个衙门又何妨? 城内与城外,差别当然是有点,可与不顺心相比,可以忽略了。 —— 柳奭踱到兵部公廨,处理了公务文牒,品过茶汤,得意地哼着小调。 某人再如何炙手可热,依旧得为本官拿捏。 我站在,猎猎风中,权在手,问天下谁是英雄? 侍郎杨弘礼走来,面色不善:“柳侍郎好大官威!本官还不知道,驾部司与库部司,什么时候纳入柳侍郎掌中!” 兵部司、职方司、驾部司、库部司,柳奭分管前二司,后二司是杨弘礼的地盘。 柳奭不打招呼,就往库部司蹿,已经逾越了规矩。 在库部司拿书令史延益撒气,更是让人鄙夷! 柳奭干笑两声:“杨侍郎不要太计较了,昨日是本官冲动了。” 杨弘礼横眉怒目,一言不发,一拳打在柳奭眼眶上,瞬间成了乌眼青。 柳奭捂着眼睛,泪水长流。 杨弘礼你枉为文官,竟然动手动脚! 左右看了一下,杨弘礼觉得,左右不对称,又补上一拳,心满意足地走了。 强迫症就是这个样子滴。 莫说柳奭理亏,就是真让他出手,照样不是杨素侄儿的对手。 别看杨弘礼是文官,他照样可以捉刀上阵,柳奭行不? 两名侍郎的殴斗,必然惊动兵部尚书李世积。 李世积把两名侍郎叫来,看看成熊的柳奭,不由摇头。 杨弘礼也是的,你非要讲什么对称,这下出去说撞到眼眶都蒙不了人。 “杨侍郎,为什么要动手呢?同僚之间,有话好好说嘛。”李世积说话,主打一个稳重,四平八稳。 杨弘礼咬牙:“尚书伱是不知道哇!柳侍郎去了下官主管的库部司,对着一名年幼的书令史逞威,把人家骂哭!” 柳奭嘀咕:“不就是骂了两声么?又不会少一块肉。” 李世积神色微变:“不会是敦化坊出来的书令史吧?” 敦化坊出来的书令史,可不是孤零零没有背景的孤儿,司农寺京苑总监、华容开国县男范铮就是他们最大的背景。 范铮这人,脾气不好,即便是在朝堂上,也敢逮着宋国公萧瑀硬怼,没学会低头。 柳奭的脸色微微一变,想不到连尚书都知道敦化坊之事。 杨弘礼咬牙切齿:“可不就是敦化坊出来的!欺辱幼童,柳侍郎好大的颜面!太子妃的舅父,真可以为所欲为了!” “要不,柳侍郎去司农寺,好生道歉?”李世积和颜悦色地开口,说的却是让柳奭无法接受的话。 杨弘礼冷笑:“迟了!吏部司已经行移牒,将兵部三名敦化坊出身的书令史迁司农寺!顺便说一声,是京苑总监范铮亲自出面交涉的!” 敦化坊出身的书令史,平时不觉得特别管用,可真的离开了,就感觉特别不顺畅了。 当然,仅仅是算账慢半拍、账簿理不清而已,多点时间还是可以的。 范铮的雷霆还击,固然无法让兵部损失什么,却能让他们浑身不舒服。 可以肯定,柳奭在兵部一天,兵部就休想要到一名敦化坊的学生。 还有国子监算学生,也是一样的。 范铮从来就不是什么好脾气。 李世积眨眼:“既然柳侍郎喜欢库部司,二位不妨将职司对调一下。” 柳奭哭死。 虽然都是正四品下侍郎,职司却是天壤之别,柳奭执掌的权柄,武选、兵备、番 杨弘礼鼻孔里哼了一声,表示默认李世积的方案。 若不能令他满意,他也会奏请吏部,迁司农寺为少卿。 柳奭长叹,偷鸡不着蚀把米啊! 三名书令史,范铮撒到南面监、西面监、北面监为史,漆雕攀、颛孙省我、伏斗一点意见没有。 虽然小家伙们干农活是不行,可核算是一把好手,让他们省了趴在账簿上找错处之苦。 四面监各有三名监府、六名监史,腾一个位置而已,不是轻而易举么? 最多腾出的监史,往雍州范围内的司农寺诸屯监放就是。 关于诸屯监,司农寺直接管辖的就是雍州之内的屯监,其余屯监归各州管辖。 细说下来,司农寺是朝廷九寺里,管辖人数最多的衙门。 延益三人入衙,连司农卿李纬都没惊动,司农少卿唐同人直接处置的。 又不是多大的事,唐同人犯不着跟范铮过不去。 第298章 踢他屁股 踏青时节,范铮顾不上风雪月,往玄武门外的麦田里钻。 改粟为麦,范铮还是承担了一定的风险,如今初见成效,自当巩固成果,方不负沃垄一番辛苦。 长开了的麦苗,看上去格外喜人,就是范铮这种不精通农事的人也大致知道,今年的收成基本稳了。 “咦,沃监丞,那边堆积的,是从太极宫里淘出来的粪水吗?” 范铮看向下风口那一堆黑糊糊的东西。 沃垄咧嘴:“上官好眼力,这些肥,不能直接浇灌,得发酵一段时日,免得烧苗。” 沃垄这厮,还是有几分机巧的,安置发酵点于下风口,就是一个聪明的举措。 否则,让范铮时时沉浸在农家肥的芬芳中,范铮会骂人的。 浇水、除草,范铮只能随意搞一小片区域,大致也就起个带头作用,跟天子亲籍田那九推,效果是一样的。 咳咳,指望上官跟个农夫似的亲自种地,怕是想多了吧? 能动一铲子都很给颜面了好吗? 没有指鹿为马,说麦子不用种,自己会长出来,已经是良心官员了。 别说,范铮就在那里有一下没一下的,整个京苑总监的官吏,效率还真提高了……一成。 没有上官监督,偷懒是人之常情。 “哎呀,从五品下京苑总监,竟如庄户一般劳作。”不知是谁在风言风语。 “呸,知道个屁,本官这叫身先士卒!”范铮努力拔了一株杂草。 身子僵住了呀。 这声音,太耳熟了。 哭丧着脸,范铮起身、转向,叉手行礼:“臣不知陛下驾临,出言不逊,请陛下海涵。” 着常服的李世民,满不在乎地摆手:“朕的气量,还不至于狭隘到那份上。咋,踏青了,不带婆娘、娃儿去耍,跑地里侍弄庄稼?朕记得你也不怎么懂农事吧?” 范铮嘿嘿直笑:“婆娘、娃儿嘛,错过了今天,以后再补就是了,庄稼却不能错过。这是 一指两丈外给麦苗小心浇水的沃垄,范铮笑道:“陛下能想像,这满身泥土、猴子似的人物,竟然是堂堂从七品下监丞沃垄吗?他几乎全身心扑在麦田上,臣就是动动嘴,他可是跑断腿。” 麦苗需要浇灌的水量不多,但开春以来,雨水稀少,只能人工浇灌。 京苑总监的地,当然有水渠,但渠到地头,还是稍微有点距离的。 “沃垄监丞,过来,给陛下讲讲种植小麦,有什么难处。毕竟,你才真懂。” 范铮把身上溅了不少泥点的沃垄叫了过来。 沃垄满心激动。 凭心而论,他这种低级官员,是很少有机会面圣的,范铮这是在抬举他。 “参见陛下。司农寺京苑总监丞臣沃垄,斗胆在陛下面前放肆胡言,麦之一物,较之于粟,产量更高,也更需要足够的肥料……” “麦苗能平安过冬,与种植时节有关,但地里施了无数肥料,也起了很大的作用。” “目前,京苑总监的肥料,皆取自掖庭。” 沃垄东一锤子西一榔头地讲解,知识点很零散。 李世民听得直皱眉,掖庭有什么肥,朕怎么不知? 范铮轻笑:“排泄物罢了。说起来,也是一个循环,庄稼生长,以供人食用,人之遗物,又供庄稼生长。” 呸,这解说…… 李世民无力吐槽。 若不是朕当年戎马倥偬,早没那么矫情,非让你这话弄得两天没有胃口。 李世民身后,文雅的充容徐惠轻叹一声:“原来,人无水旱之弊,国无饥馑之灾,说起来容易,做起来竟是如此疲惫。官尚如此,民当如何?” 英气毕现的才人武照冷笑:“这不是臣子本分么?身为臣子,自当为朝廷尽心竭力。” 李世民摆手:“才人之言,偏颇了。满朝文武,有几人如他们一般尽力?奖勤罚懒,说得倒是容易,可真实施下来,伱才知道臣子的刁滑。” “所以,如京苑总监这些兢兢业业的臣子,才更应重用,以为标杆。” 范铮听到“标杆”一词,忍不住口诵“阿弥陀佛”,惹得李世民指着他笑骂,轻轻飞起一脚踢他屁股。 没办法,御赐出家大兴善寺的原长安令杜善贤,法号就是“标杆”。 武照的星眸闪过一丝异彩。 五品官也只是中级官员,能接触到皇帝,距离却有些远,即便不是战战兢兢吧,也相对没那么好说话。 眼前这个相貌普通的京苑总监,却敢在皇帝面前搞怪,偏偏李世民的回应也耐人寻味。 以貌取人,失之子羽,武照还真就应了这句话。 朝堂上,武照见过的官员,要么相貌堂堂,要么俊美无俦,要么上墙辟邪,偏偏范铮这容貌如鸡立鹤群,不招武照待见自然正常。 顺便,武照耳中,自动屏蔽了有关范铮的消息,也就不知道,范铮的份量远比她所知道的重得多。 凭什么? 就凭这麦子吗? 武照可不认为,真是因为勤勉。 说勤勉,在烈日中耕作的庄户不勤勉,还是累得直接死去的匠人不勤勉? 你且看一看,皇帝正眼瞧过他们没! 武照母族,可是前朝血脉……旁支,帝王心术多少了解一点,帝王眼里的人,只分有用与无用! 李世民对范铮如此纵容,当是有用,极有用! 细细回想了一下收集到范铮的信息,武照吐了口气。 看走眼了,这种相貌普通的货色,竟可称俊杰,曲辕犁一出,能让众臣为之让路。 飞骑因他而设,实际掌控飞骑操练、实战的校尉是他弟子,生擒过薛延陀达度莫贺咄叶护乙失颉利苾; 负责制作飞骑所需器具的将作监中校署监事,则是那校尉的阿耶。 这可真是环环相扣啊! 这一手,直接杜绝了他人在器具上做手脚的可能,校尉的性命无忧。 至于说谁会在器具在做假,呵呵,能问出这话的人,是幸福的,没见识过人心的丑恶。 信不信,因为贪婪,连御辇都敢偷工减料! 人心无尽,即便是严苛的律法也不能阻止臣下的贪婪,何况《贞观律》还相对宽松一些呢? 第299章 肥肉 李世民前来麦田,当然不是游玩,而是着重看一看,有几分成效。 范铮有压力,李世民也有压力。 虽然近年来,因为灭突厥、破吐谷浑、吞高昌,武功赫赫,玄武门之变的骂名渐渐少了,还是有人会盯着他的举动。 李世民再是皇帝,也不能堵悠悠众口,不能将所有略带敌意的人尽诛。 改粟为麦,看似京苑总监自己分内之事,却容易落人话柄,最好不要出纰漏。 如当年的枨枨一般,这种无稽之谈都有人相信,你能指望百姓完全理智? 别说什么民智未开,在号称民智已开的年代,同样没有多少百姓有辨别能力。 什么叫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啊! 多数时候,百姓如提线木偶,某些势力搅一搅,百姓就会信以为真,没有什么辨别能力。 怪罪百姓不明辨是非,不如将操纵百姓的人千刀万剐。 否则,都是屁话。 改粟为麦成功,李世民的功绩上又多了辉煌的一条,就是进太庙祭祖,也可以腆着肚儿骄傲地说:阿耶,朕今日的功绩,是你看好的大郎能做到的吗? 贞观朝的辉煌成就,一半是因为李世民的克制而成功,克制的原因,则是他那份虚荣心。 哼哼,朕为天子,就是比兄长强! 当然了,李世民归根结底只是凡人,照样有喜怒哀乐,照样会犯错误,照样会冤杀臣子,照样会曹贼。 没有谁是真正的圣人,只有被后人刻意神圣化的凡人。 嗯,还有刻意丑化的人,比如那苏定方。 “京苑总监兢兢业业,沃垄监丞尽心竭力,朕心甚慰。”李世民腆着渐粗的腰身。“起居郎当将此事记入《起居注》,以彰臣下之功。” 沃垄喜上眉梢。 这意味着,我区区七品官,也能名留青史了吗? 列祖列宗在上,沃垄总算不辱门楣了! 人生在世,名利二字,这一场辛苦,让沃垄全部触手可及。 “但凡能增产一成,大唐就能多活许多人。” 李世民感慨万千。 大唐到现在,人口数量还比不上前隋,粮食不就是一个重要的桎梏吗? 若能再让人口增一增,朕保证,大唐雄师天下无敌! 粮草足够,大唐儿郎敢于征战任何艰难险阻! “臣自当为陛下实现壮志,鞠躬尽瘁。” 范铮表态。 死而后已就算了,范铮没那么伟大。 归根结底,范铮只是个大方向正确的凡人,当不起强加的伟大,同样有着私心杂念。 “京苑总监可有何需要朕帮助之处?” 或许是感于范铮的实在,李世民提了一嘴。 当然,是客气还是真想出手,全在他一念之间。 范铮想了想:“上官对臣很支持,僚属也算尽心,臣自身,无所求。” 沃垄吃惊地张大嘴,想不到总监如此高风亮节。 张阿难在皇帝耳畔小声说了几句,李世民便听懂了范铮这半截话。 “朕会严令吏部司,关照敦化坊出来的学生,所有肮脏的手段,不许往他们身上沾。” 呵呵,范铮这年轻人,有意思啊,不趁机求一个升官发财,倒乐于提携学生。 有所欲、有所求,而又不过分,这样的年轻人,当重用啊! 若是范铮当真无欲无求,李世民说不定就要忌惮了。 只可惜,在贞观一朝,范铮已经脚步很快了,再提,那就是在要他的性命。 赏无可赏时,只能赏一刀尔。 要不然,老李靖为啥刻意称病不朝、阖门自守、谢绝宾客,连亲手足、右武卫将军、丹阳郡公李客师都不见? 说到李客师,这也是个妙人。 玄武门之变,李客师也有份,史书说他屡建战功,却不肯细说。 李客师被长安人称为“鸟贼”,是因为他的别院在昆明池南,一年四季喜欢骑射禽兽,所到之处,群鸟惊飞,活到了九十高龄。 摁一摁,摆一摆,待雉奴登基后再简拔范铮一把吧。 “陛下关照,今日在场的京苑总监,无论官吏、官奴、蕃户,皆加肉食三成!” 李世民离开后,主簿汤仪典大声宣布。 “万岁”之声不绝于耳。 唐朝的皇帝,没霸道地将“万岁”当成皇帝的专属名称,所以太仆少卿还能名曰张万岁。 但《史记·封禅书》、《史记·孝武本纪》、《汉书·武帝纪》,都有山呼万岁的礼仪。 唐末至五代,诗僧贯休有诗《寿春进祝圣七首·山呼万岁》:“声教无为日,山呼万岁声。隆隆如谷响,合合似雷鸣。翠拔为天柱,根盘倚凤城。恭唯千万岁,岁岁致升平。” 加肉食三成,也就是每人多两三片肥到腻的猪肉而已。 对于范铮来说,太肥了,有点不太想下嘴,可对官奴、蕃户来说,这就是天大的恩赐。 干重体力的人,格外需要重油、重盐的补充。 健康饮食的概念,不适合于重体力人群,没有足够的油盐补充,根本没法弥补他们失去的能量,会把身体拖垮的。 对官吏阶层来说,就稍微挑肥拣瘦了。 作为上官,范铮不能到饭点就溜回衙门用膳,既然要装同甘共苦的样子,就是含泪也得装全套。 盛着半碗粗糙的麦饭,看着上头汤仪典特意打的肥肉,范铮有点下不了嘴。 麦饭都无所谓,就是晃悠悠的肥肉,油光在太阳照耀下闪闪发光,实在是啃不动啊! 但是,不能拒绝汤仪典的好意,也不可能挟扔了。 眼珠子一转,范铮捧着碗,溜达到蹲在地上用膳的蕃户面前,笑眯眯地夹了一块肥肉过去:“本官看到了,你今天很卖力!这一片肉,就是本官赏伱的!” 同样的话术,说上几遍,肥肉就推销完了,麦饭就着一些蔬菜,同样好吃嘛。 就是有些喇嗓子,哈哈。 范铮没注意,蕃户们眼中,流露出一种叫“希望”的东西。 严格地说,蕃户们还是有希望转成居住比较自由、负担较轻的杂户,只需要等待太子登基,自会赦免一次。 良人嘛,呵呵,晚上睡觉的时候,枕头垫高一点,美美的想吧。 或许他们的下一代,能够撑到赦免为良人时。 至于官奴,能转为蕃户,就是他们最大的追求了。 第300章 两头狐狸 “四面监的耕种要跟上。哦,东面监可以例外,明坦按自己的思路安排。” 范铮在公房里,简短地训话。 沃垄的想法,范铮没必要透露给明坦,明坦也有自己的主意。 再说,新丰鸡的点子虽好,却有一个大难题。 京苑东面监内,荒冢处处,狐狸窝一大堆,养鸡,是给它们送外卖吗? 之所以不对沃垄挑明这一点,自然是不想打击他的积极性。 再说,沃垄未必就没有防狐狸的手段。 汤仪典的茶汤,这次居然加了粉肠,真有一套,味道够奇怪的。 幸好不是九转大肠的味道。 司农少卿唐同人,引着门下省给事中、检校黄门侍郎、太子右庶子、高阳县男许敬宗进来了。 老奸佞因为把《起居注》拆分为《武德实录》、《贞观实录》,以皮里阳秋的手法,暗暗抹去对贞观天子不利的评价,加上秦王府十八学士的资历,封爵、升官也正常。 嘿嘿,李世民还是很在意名声的。 就是这爵位,让许敬宗意难平,才和范铮同一等级啊! 老夫多少岁,范铮这后生几岁? 老夫江都蒙难时,他还在吃奶! 至于范铮的功劳,只要老夫不看,那就没有! 检校正四品上黄门侍郎,也让许敬宗不太满意。 同是十八学士出身,房玄龄都是正一品的司空了好吗? 十八学士,就他不如意了。 许敬宗却不知道,十八学士里头,就他命长如龟。 汤仪典奉茶汤,唐同人好歹吃过两回,基本适应这味道,许敬宗却险些吐了出来。 满带地域的味道,许敬宗还真不适应。 这一定是下马威! 许敬宗心头发怒,面上却带着笑容:“听闻司农寺与兵部有龃龆,奉殿下之令,本官来为转圜。” 唐同人笑了一声:“本官却不知道,太子竟如此关心兵部?” 许敬宗怔了一下。 这话,好说不好听。 太子虽然也可以过问兵部,但这是个敏感的衙门啊! “倒不是太子关心,只是兵部侍郎柳奭为太子妃舅父,故而稍稍关切一些。本官以为,司农寺与兵部嫌隙,京苑总监向柳侍郎致歉,将书令史发回兵部,自可消弭龃龆。” 许敬宗大义凛然。 范铮轻笑一声:“高阳县男所说,是你之意,还是殿下之意?” 许敬宗斜睨:“重要吗?柳奭是太子妃舅父、正四品下兵部侍郎,是你上官!从五品下总监,拿什么相抗?” 这不是来斡旋的,是来以势压人的。 范铮饶有兴趣地看向唐同人,唐同人捧茶碗饮了一口:“莫看本官。本官虽惹不起东宫,却也不会为虎作伥。” 许敬宗并不觉得这个词刺耳,就算想当伥鬼,也有大把的人没资格。 范铮拍拍凭几:“所以,柳奭可以倚仗东宫,肆无忌惮欺压朝廷诸司,对吧?所以,高阳县男认为,诸司应臣服于东宫之下是吧?” “高阳县男怕不是忘了,本官的上官,是司农卿、司农少卿,不是兵部侍郎。如真是殿下所命,请出示太子令,免得为奸人所乘。” 许敬宗语塞。 斡旋是李治所命,一点不假,可只是口谕而已,根本就不可能有太子令。 再说,太子可能强令范铮低头吗? 这是授人以柄! 不过是许敬宗为了自己攀上太子妃这头的关系,狐假虎威,强加了原本没有的条件。 万万没想到哇,范铮也是个铁头娃,敢公然质疑太子口谕,要太子令。 至于说“奸人”,好吧,许敬宗承认,自己就不是什么好东西,符合这个时代气节的文人,就不会看着阿耶的尸身,下跪向仇人乞命。 唐同人把茶汤啜得有滋有味,看这一老一小两头狐狸斗法。 啧啧,全身上下,除了皮都是心眼啊! 许敬宗以品秩压人,若隐若现地祭出太子来,实际上是引导范铮说出抗拒太子的话,蔫坏! 范铮也不是什么善茬,话里话外在挤兑着许敬宗,只要他敢说朝廷诸司当臣服东宫。就是一场暴风骤雨。 东宫的僚属,是詹事府、左春坊、右春坊、十卫率、太子家令寺、太子率更寺、太子仆寺。 三省,不,六省,六部、九寺、四监是朝廷衙门,皇帝直属,东宫想僭越吗? 唐朝不是五监吗? 这个要看时间,北都军器监是开元初年才设置的。 这四监,是相对自立的衙门,由皇帝直接掌控,如司农寺京苑总监之类的僚属是不算在内的,仅指国子监、少府监、将作监、都水监。 要出示太子令,就更是神来之笔了。 这种破事,太子就不可能下太子令,留下污点; 口谕,呵呵,太子当面的口谕,那一定是口谕,你许敬宗嘛,谁知道是不是假传太子之言? “欺压”二字,画龙点睛,兵部的手都可以伸到司农寺来颐指气使了? “司农寺虽然不是什么大衙门,本官也并非宰辅,却不容兵部欺凌上门。一会儿,本官就打上兵部,问问他李世积,兵部是不是要取代三省了。” 李纬的声音,从某个不起眼的角落响起。 许敬宗吓了一大跳,起身叉手:“司农卿误会了,一切是下官私自做主,有不当之处,上官海涵!” 李纬呵呵一笑:“本官区区司农卿,当不起高阳县男上官之称。县男是觉得,司农寺可以轻贱,对么?所以,无论是非,司农寺的官吏都该唾面自干,送脸给别人踩,对吧?” 许敬宗终于明白,范铮为什么如此淡定了。 这位传说中好脾气、本事一般的司农卿,竟然藏身于京苑总监公房内,自己上蹿下跳的表现,在人眼里无异于看猴戏。 讪讪地退出司农寺,许敬宗连耳根都是红的,当年给宇文化及下跪求生都没感觉如此耻辱。 显德殿中,李治面无表情地听完许敬宗添油加醋的奏报,无声地笑了。 太子右庶子当孤黄口小儿,不知道伱借势欺人,想讨好太子妃? 呵呵,心术不正,你应该效忠的人,只有孤! 难怪以秦王府十八学士的资历,混成如今这模样。 阿耶目光如炬,你能瞒过他就怪了。 第301章 坏就算了 不过嘛,这个司农寺京苑总监,很有几分桀骜不驯的味道。 阿耶在两仪殿说过,范铮这种人,宜收心,不宜强制。 许敬宗的碰壁,其实也是好事,多少让李治了解一些范铮的脾气。 脾气是不太好,护短,想强压下去几乎没可能。 脑子还好使,许敬宗挖的坑,他一个没跳,反手给许敬宗挖了一个坑。 当然,许敬宗也没跳坑,半斤八两。 就是司农卿在他公房里,出乎许敬宗意料,也让李治怔了一下。 一般情况下,上官极少出现在下官公房,主次要讲,多半是将下官召入上官公房。 李纬在京苑总监公房,且位置较隐蔽,当然不可能是未卜先知,猜到许敬宗要去找事,就只能是对范铮、对京苑总监的事务极其重视了。 司农少卿唐同人也坏,他就不可能猜不到李纬在京苑总监,偏偏捂着不说,甚至摆出两不相帮的姿态,引得许敬宗再无防备,狷狂尽显,被李纬抓了痛脚。 谁说玩泥巴出身的,就一定淳朴? 不要把群体印象,强加到每一个个体身上。 张亮表示:对对对,我就是那么淳朴! “柳奭、许敬宗这些蠢货……”李治轻叹。 若不是东宫尽皆朝廷重臣,自己能使得动的人没几个,李治是真嫌弃这些货色。 臣子嘛,坏就算了,别蠢。 待许敬宗退下,一旁书写文牒的太子舍人李义府,鼻孔里哼了一声,眼中现出鄙夷。 李义府与许敬宗相看两厌,由来已久。 许敬宗厌恶李义府的狂态,李义府憎恶许敬宗倚老卖老。 李治微笑:“舍人这是有想法?” 李义府起身叉手,桀桀怪笑:“殿下,方才右庶子在,臣身为右春坊属官,不便开口。华容开国县男与臣在御史台共事数年,交情甚笃,对其为人也略知一二。” “范铮其人,虽刁滑而不失底线,虽顽固却颇重情。因家境之故,对阿堵物不甚重视。” “故,柳侍郎拿捏敦化纸,其直接断了兵部这条线,是不耐烦与柳侍郎争这仨瓜俩枣。虽略有不满,至少范铮是克制的。” “但是吧,柳侍郎非要拿敦化坊的学生撒气,就叫人鄙夷了。连同飞骑校尉铁小壮在内,敦化坊入各司的九品官、流外官,俱未及中男。” 话,戛然而止。 搬弄是非的最高境界,不是将话都说尽,而是让听者有自行扩充内容的余地,人称:脑补。 李治哑然失笑。 柳奭非宰辅之才,不堪重任,他其实是知道的,不过是看在太子妃王氏的情面上,不予计较罢了。 欺负幼童,这话传出去,李治能够想到,柳奭会被众臣挤兑成啥样。 所以这才是范铮一点情面不留、直接把敦化坊生调走的缘由吗? 最近几年,孤要是有那么一位先生护着,就不用窝在十六王宅晋王府里装疯卖傻了。 莫以为大兄与青雀兄长厮斗,孤就不用自己承担巨大的压力了。 要不是学会了哭,孤未必熬得过他二位。 真以为在帝王家,有谁顾忌手足之情吗? “重情”二字,直接挑破了许敬宗的最大失误。 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诱之以利,范铮未必不能让延益他们重回兵部,可你一上来就摆明了打压的姿态,你觉得范铮的脾气不够硬咋地? 或者说,你许敬宗就不希望延益他们回到兵部,故意想看柳奭出丑? 别说想法脏不脏,东宫内的各位,哪个是省油的灯? “有趣啊。”李治轻叹一声。“若未猜错,这应该是阿耶留给孤拔擢的臣子。五品,入士大夫门槛了,偏偏位置不太高,有足够空间发展。” 是的,李治可以确定,范铮就是阿耶刻意留下、又刻意游离于东宫之外的臣子,能不能挣扎到三品大员不好说,但一定是比较重要的人物。 酒精、曲辕犁、珠算,已经让范铮有了足够的立身之本,加上飞骑、滑翔机、热气球,哪个帝王要动范铮之前也要想想。 —— 兵部,库部司。 侍郎柳奭坐镇,看着郎中、员外郎、主事、令史、书令史、掌固忙忙碌碌,心理多少平衡了些。 被降实权的怒火,就应该拿下属来泄火嘛,以备战辽东为由,让库部司清点兵甲,怎么了? 兵甲之物,流程一般是这样的:将作监制造,卫尉寺入库,每年按相应数量拨至兵部库部司,再由库部司补充入各卫、府,更换已经损毁的兵甲。 总而言之,库部司就是个二道贩子。 但大唐的幅员辽阔,总的兵马数量也大致在五六十万,导致兵部祠部司每年存放、调拨的兵甲数目也极其庞大。 备战辽东,虽然朝廷还没有明确的旨意,但是联想一下司农寺在洛阳宫含嘉仓的动作,不太蠢的柳奭还是能明白的,以此为借口,倒也没有问题。 很快,柳奭就后悔了。 这是自找麻烦,种类繁多的兵备,能让人眼。 鼓分:铜鼓、战鼓、铙鼓; 金分:錞(chun)、镯、铙、铎; 弓:长弓(步卒用)、角弓(骑射)、梢弓(近射的短弓)、格弓(仪仗用弓); 弩:擘张弩(步卒用)、角弓弩(骑射)、木单弩、大木单弩、竹竿弩、大竹竿弩、伏远弩; 稍稍奇怪的是,《唐六典》没有将威力巨大的车弩算在里头,《太白阴经》却有明确记载。 箭:竹箭、木箭不禁民间持有,军中为兵箭、弩箭; 枪:漆枪(骑兵用)、木枪(步兵用)、白干枪(仪仗专用)、朴头枪(左右候卫专用); 刀:仪刀、障刀(参照倭国二刀流的短刀)、横刀、陌刀; 注意,安西陌刀将、出身雍州三原县(京兆高陵)的李嗣业,并不是 甲:明光甲、光要(耀)甲、细鳞甲、山文甲、鸟鎚甲、白布甲、阜绢甲(上朝之用)、布背甲、步兵甲、皮甲、木甲、锁子甲、马甲(具装骑兵专用); 彭排(盾牌):膝排、团排、漆排、木排、联木排、皮排; 三十二旗、五色袍、大角、大纛、钺斧、铁蒺莉、捧、钩、铁盂、水斗。 种类繁多,每一堆的数量还不一致,数量出入就大了。 看着老书令史,慢慢腾腾地推着一颗颗算盘珠子,柳奭恨不得将他踹开,自己来。 第302章 不可污人名节! “障刀短缺三千零十五柄,横刀多出二千九百五十八柄……” 磨磨蹭蹭半天,老书令史算出两个项目。 嗯,老书令史是兵部的,不是库部司的。 主事一听就炸毛了:“胡说八道!半个月前才清点过一遍,还没有分发卫府,凭什么出那么多缺口?” 库部郎中、已故豫章公主驸马都尉唐善识呵呵一笑:“账没算对么?没事,再算,算到对为止,在此之前,本官寸步不离。” 库部司哀鸿遍野,老书令史伏案痛哭,柳奭脸色更白了。 唐善识这一招,杀敌八百,自损八百,就是跟你赛熬,看谁熬败。 不要以为驸马都尉就文弱不堪了,唐善识兄弟多少都懂点武艺,他阿耶还持剑斗野猪呢。 论熬,柳奭绝对要熬倒。 不熬行吗? 柳奭来盘点库部司,本意是想看故事,没想到成了事故。 短缺、损毁几柄,倒是在正常范围,论千……你以为是有人造反么? 盘就盘吧,官吏们一边恶毒地咒骂着,一边重复报数。 再折腾一遍,皇城都要落锁了,兵部库部司灯火通明,让司空房玄龄都惊讶无比,从务本坊梁国公府赶了过来。 柳奭的精神已经萎靡不振,即便有茶汤不断供上也不能提神,偏偏五石散这东西在大唐已经被嫌弃,累啊! 往常的这个时辰,柳奭早就舒舒服服的躺在床榻上,肉乎乎的媵妾过来侍候了。 女人嘛,还是肉一点好。 站能为屏风,下能为床垫,上能为被子,岂不妙哉? 咳咳,言归正传,柳侍郎其实拂袖而去、让库部司继续熬下去,熬到死,也没有问题的。 就是,在街鼓三百槌之前,兵部侍郎杨弘礼、兵部尚书李世积、司空房玄龄、司徒长孙无忌都蜂拥而至,柳奭有几个胆子敢临阵脱逃? 熬呗,唐善识都发狠了,柳奭只能舍命相陪。 “本官记得,交卸职司之时,数目可都清点过的,也就几柄障刀破损,不影响大局。” 杨弘礼半带撇清、半带幸灾乐祸。 明明就没动过库存,你还能算出这天差地别的数目,人才! 库部司的兵甲,如果是偷偷动一两具,还是有那么一点可能的。 上千,想啥呢? 李世积看了看跟彭排差不多大小的算盘,满眼的嫌弃。 这东西,越大越不中用,伱大可以用“老态龙钟”来形容书令史拨这具算盘的速度。 “库部司不能自己算一下?”长孙无忌不满了。 唐善识摆手:“司徒之言,下官不敢从命。这本是柳侍郎要盘点库部司的数目,库部司算账,是怎么回事?” “再说,库部司本来还有精通算盘的书令史,让柳侍郎赶走了嘛,本官就只会抡着算盘打架。” 柳奭胀红了脸:“本官没有!本官就是训斥了几句,是他们自己走通吏部司,迁到司农寺的!” 不可污人名节! 房玄龄冷冷地扫了柳奭一眼,斟酌着开口:“能否请民部的敦化坊学生,来一二人相助?” 柳奭的脸容,瞬间紫了。 好嘛,搞了一圈,还得请敦化坊学生来圆场! 唐善识摇头:“司空与那华容开国县男接触得少,不知道他的脾气。得罪他了,大不了明刀明枪打一顿,可别得罪他的学生。” “下官的三兄说了,他觉得带这些幼童入官场这个大虫窝,有责任护着年幼的学生,要不然没脸向坊中父老交代。” “当日之事,华容开国县男大发雷霆,逼着吏部司迁延益等人,并声明不许门下弟子再入兵部。” 完哦。 唐善识的三兄是司农少卿唐同人,阿耶是莒国公唐俭,根本不屑说假话来骗人。 “国子监算学生?”长孙无忌开口。 杨弘礼轻笑:“难呦!现在的算学生,不是范铮的徒子就是徒孙,谁能不给范铮几分颜面?范铮说了不准来兵部,就不会有人来,谁也不好得欺师灭祖不是?” 柳奭觉得绝望了。 再这么拖下去,两三天算不出结果,等着猝死吧。 长孙无忌摇头:“兵部的脑壳里,就装了打仗么?范铮之前没教过的算学生,不照样有一大把?纵然他们珠算玩得一般,也比现在这僵局强吧?”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等到范铮或柳奭一方退让,鬼晓得是什么时候? 百官之首都这么说了,谁还能不遵? 从各衙抽出十个八个这样的书令史,真不是难事,宵禁也拦不住司徒、司空联名签发的文牒通行啊! 书令史有想法,觉得婆娘的被窝更热乎? 要不要让你从此回家,天天躺婆娘被窝里? 没让你福报,就是万幸了! 十名书令史汇合,古董算盘一通拨打,然后再加以复核,三更时分,准确数目就出来了。 刀的数目,明显是串了,然后再细细查找数据,又核算出原书令史错误三处,总共有三把横刀报损,就不存在大问题。 所有问题,都在于柳奭抽调的书令史不靠谱。 但是,在延益他们走以前,兵部的账目,都是他们在算,这名书令史也只负责文案啊! 唐善识一脸倦意,嘀咕道:“就这点破数字,延益在时,最多半个时辰就全部算完了。” 古董式的算盘,能打到现在这个水平,已经很不错了,可效率呢? 库部司官吏给库房落锁,纷纷骂娘,污言秽语让柳奭听得脸红脖子粗。 可惜,柳奭连一句驳斥的话都没想到。 回不了嘴啊! 就算他把延益逼走,也未必有多糟糕,可为什么偏偏要无事生非,盘个什么点呢? 就算非要盘点,为什么不多带几名靠谱的书令史? 唐善识的态度,摆明了就是抗拒柳奭,宁愿整个库部司不得休息,也要拖着侍郎下水,妥妥的报复。 即便是各衙,入夜也有轮值的,自然也有公房让这些官吏歇息。 然后,柳奭盘点的窘迫,在各衙门飞快地流传。 柳奭只能选择把脸一蒙,只要我不觉得尴尬,尴尬的就是你们。 没辙,皇帝将崔敦礼外放灵州,就是蓄意给柳奭腾位置,以为太子一系的奥援。 即便柳奭做出了傻事,李世民还是不会将他调离兵部的。 外戚嘛,还是蠢点好,辅机就太聪明了。 第303章 给你脸了? 春明门外,龙首西渠。 这里是京苑东面监最好的土地,相对没那么零散,嫩绿的柳枝在渠边垂首轻摆,箭谷梨绿意盎然,鸟雀在叽叽喳喳。 散碎的土地上,长豆角攀着竹竿,叶子上带着露水,偶尔还有一只蜗牛在其上显现触角。 菽苗长到小腿高,葱绿的叶子显着勃勃生机。 菘菜、胡萝卜、黄瓜苗,长势还算可以。 相对来说,土地破碎,就得更多心思侍弄,东面监那比较贫瘠的黄土,却让明坦生生弄成了黑色。 多年丛生的茅草是铲除了,可嫩绿的茅草又开始冒头了,真真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明坦正撅着腚,麻布缠手,吭哧吭哧地拔草,可比范铮这门外汉熟练多了。 “去哪里搞那么多金汁?” 范铮觉得奇怪,掖庭的粪水,可是被沃垄包了啊! 明坦笑道:“有族人在东宫为太子文学呢,要取这些东西易如反掌。就是……” 没啥不好说的,东宫的粪水里居然多了一具尸骨,让人毛骨悚然。 看那骨肉离散的程度,想来不可能是今年才扔进去的,就是不知是前朝还是哪位太子的杰作。 哎,东宫之中,官员、僚属、卫率或者能有保障,内给使之流的宦者,就是死了也没人替他喊冤。 宫女还有还乡日,内给使嘛,家人早当他死了。 这也造就了宦者相对偏激的性格。 东面监多坟茔,再立一座坟也不是什么难事,多半日后又多了一个狐狸窝。 管不了那些破事,东面监只是在万年县报备一下,直接埋了骸骨。 报备的流程必不可少,要不然,日后被人说成明坦杀人,说不清的,人言可畏,三人成大虫。 黑枣树不少。 范铮嘿了一声:“咋没嫁接一些牛心柿、尖头柿上去?” 柿子与黑枣是近亲,嫁接成功的例子不少,难度并不比嫁接箭谷梨高。 明坦眼中现出几分狡黠:“上官,一次把活全干完了,后面可咋办?” 范铮失笑。 也是,东面监的土地本就稀少,你还不许明坦玩点活么? 如果得不到升迁,连续几年,靠嫁接不同品种捞一点考课上的便宜,也是情有可原的。 四面监里,就明坦的心思最活泛。 相邻龙首西渠、龙首东渠、浐水,东面监的灌溉倒是颇为便利,即便要车水,难度也不大。 可惜就没多少完整的土地。 东面监在延兴门外的土地,荒冢、野狐处处,明坦也不便刨人坟茔不是? 野狐精明,只在长安的边缘生存,鱼、鸟、虫、草、果以及人类的废弃物,都是它们的食物来源。 范铮看到,远处有两只细腰犬大小的狐狸在探头探脑,似乎要打什么主意。 除了做皮毛买卖的,还有职业的猎人,以及被狐狸偷吃过的庄户人家,多数人对毛茸茸的狐狸是生不起憎恶心理的,甚至还有贵人以养狐狸为趣。 最直接的证明就是,蒲松龄的《聊斋志异》,狐狸为女主出场的比例很高。 就是味道有点大,狐臭这个词,可不是凭空出现的。 —— 南面监的地势相对要高一些,粟、麦的生长,也较玄武门外的京苑总监要稍慢一点。 漆雕攀嘴上不说,却悄悄腾了一些地种冬小麦,一直瞒得死死的。 这是想等成果出来,悄悄惊艳大家? 可惜,想法有点落伍。 这年头,干得好不如说得好,说得好不如马屁拍得好。 这种闷头干活的人,到哪里都吃亏。 俗话说,会哭的娃儿有奶吃,你不声不响的,当然得不到上官的青睐。 南面监的种植,如漆雕攀的性子,严谨、古板,看着不出彩,却也绝对挑不出错处。 对外行来说,漆雕攀乏善可陈。 在范铮眼里,漆雕攀便如李靖用兵,味同嚼蜡。 是个高手。 但高手的脾气,通常也高,指望漆雕攀时常与总监联系、表表心得体会,想多了。 仔细观看,范铮才发觉南面监田地的玄奥,除了一些不得不避开的地势,竟然大致横平竖直,纵有偏差亦极小。 这是有强迫症啊! 在肥料上,南面监明显要略逊一筹,这也是没法的事。 长安城各坊的粪水,自有固定的排放渠道,南面监也不可能逐坊去收集,没有掖庭之类的先天优势。 如果是漆雕攀自家的地,或许会钱请人收集金汁,可这是京苑南面监! 明白么,有些事,即便你看到了,也不可能操作。 条条框框、各种规矩,能让人顾忌重重。 突破规矩做事,成了好说,不成的话,责任谁背? 官场的事啊,很多时候,首先考虑的就是推卸责任,要不然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不作为? “本官觉得,南面监的种植,还是井井有条的,与总监的联系却有欠缺。” 话是点了,漆雕攀能否听出来、听出来是否能做到,又是另一个问题了。 漆雕攀只是笑笑,并不接范铮的话。 文人风骨,岂容阿谀奉承? 上官大虫躯一振,下官纳头就拜,想多了。 “今年风调雨顺,八成把握增产,只望总监莫克扣南面监应得的赏赐,就感激不尽。” 漆雕攀的话里隐约带刺。 范铮仔细想了一下,面色有点难看。 南面监温度更低,同样种了冬小麦的话,倒春寒的影响会更大。 平安度过倒春寒,只能说南面监早有准备。 好家伙,伱们一个个都知道气候的异变,却没人跟本官说一声。 再心胸宽广,也得被这种僚属弄得无语。 克扣赏赐,这话说出来就更难听了,应该是上一任的糊糊事。 新官不理旧账,范铮不会为前任总监的事操心,更不可能用现在总监的钱补这窟窿。 漆雕攀他们有想法,尽管往御史台投告,范铮才没心思管。 你们自己都不去争取,指望别人替你主持公道? 想多了。 “本官行事,自依朝廷法度,若有逾越,诸官可向御史台投告。”范铮的口气硬了一些。 拿着前朝的账,管本朝的官要钱,你们这脑子,是装了多少豆渣? 给你脸了? 第304章 很了不起的样子 骏马长嘶,三匹身形修长的乌孙天马踏入麦苗。 “拦住他们!” 漆雕攀抓过一把耙子,狂呼着向三人冲去,四面的官吏、官奴、蕃户,也操着农具,气势汹汹地围了上去。 即便知道这三骑一定有出身,官奴、蕃户也如同红了眼的细牛,哪怕拼着挨上一刀,也要换三骑挨一粪叉。 麦苗被践踏,就意味着官奴、蕃户要少吃几口,对于游离在饥饿边缘的官奴、蕃户来说,这就是要他们的命! 乌孙天马速度快,之所以为军中淘汰,一个最重要的原因,是负重能力不足,从而沦为王孙公子的新宠。 赛马为戏么,又不需要负甲。 马踏麦田,不是无因,是抄近道赢得比试。 至于说麦苗代表能养活多少人,抱歉,在纨绔眼里,贱民死了也就死了,反正死不完的。 谁晓得京苑南面监这么疯,南面监带头操家伙也就算了,那些卑贱的官奴、蕃户也从四面八方围过来,一副以命换命的架势。 “本官太子太子左清道率中候尉迟宝琳,你们是要杀官造反吗?”黑面纨绔抽出横刀,厉声咆哮。 官奴、蕃户滞了一下。 官,很了不起的样子。 漆雕攀一耙筑过去,厉喝道:“区区从七品下中候,在本官面前也敢称官?耶耶从六品下京苑南面监漆雕攀!” 尉迟宝琳轻松地架开漆雕攀这一耙,面色有点难看。 撞到苦主面前了,偏偏苦主的品秩还比他们大,这就难办了。 这是长安近郊,不能挥刀杀人灭口。 “我阿耶是开府仪同三司、鄂国公尉迟敬德!” 遇事不决,祭出阿耶,这是纨绔们赖以制胜的法宝。 尉迟敬德今年乞骸骨,得授开府仪同三司,朝朔望。 同时,炼仙丹、服云母、筑楼池、着罗绮、奏商音,不与人往来。 简单地说,这是在效仿李靖,不然你想像一下半生厮杀的粗胚演奏音乐,何等的违和。 尉迟宝琳是尉迟敬德的嫡长子,阿娘苏娬于隋大业九年亡故,然而就成了无人管顾的野娃儿,性子恶劣得很,虽而立之年亦不守礼法。 尉迟宝琳的岁数,确实不小,你想想他孙女能嫁许敬宗的娃儿,大致就能推断了。 尉迟敬德之子尉迟宝琪、尉迟宝环,那是妾生子,庶子。 所以,尉迟敬德谢绝皇帝赐婚公主,是自有考量,要完全用对亡妻情深来说事,就失之偏颇了。 真情深,伱妾都别纳。 理由,与事实,往往是有差距的。 漆雕攀的耙子,终究没有再筑下去。 对尉迟敬德这位大唐名将,漆雕攀还是心存敬畏的,毕竟这是连江夏郡王李道宗都揍的狂人。 范铮踱过去,目光轻蔑地扫了漆雕攀一眼。 就这? “诸弃毁官私器物及毁伐树木、稼穑者,准盗论。” “诸窃盗,不得财笞五十;一尺杖六十,一匹加一等;五匹徒一年,五匹加一等,五十匹加役流。” “诸强盗,不得财徒二年;一尺徒三年,二匹加一等;十匹及伤人者,绞;杀人者,斩。杀伤奴婢亦同。” 范铮慢条斯理地背诵着《贞观律》。 尉迟宝琳手忙脚乱地收刀入鞘:“喂,别仗着你官大欺负人啊!本官没有伤人,更没有杀人啊!” 看到那一袭绯色官服,尉迟宝琳就知道,今天有难了。 家世、职司,只能唬一些敬畏权势的人,对范铮这号张口闭口把《贞观律》抬出来的官员,没用。 虽然之前没有直接打过交道,尉迟宝琳还是了解范铮的。 这厮的脾气不太好,对弟子格外照顾,自己之前谋夺的飞骑校尉,可不就是他徒弟来着? 狗屁学生,只是学生,犯得着掀桌子么? 幸好没去飞骑,阴差阳错的,晋王成了太子,尉迟宝琳跟过来,八品就成了七品,还不用受飞骑的罪。 什么,武将的娃儿就一定要子承父业? 说笑了,阿耶厮杀了一辈子,图的不就是子孙不用再去厮杀么? 有从龙之功,谁还去飞骑啊,现钟不打打铸钟,食不食油饼? “看来,太子左清道率中候,是对本官的判决不满,对《贞观律》不满啊。”范铮一声轻笑。“要不要本官遣防合,持随身鱼符,请三省主官来主持公道?” “大可不必!” 尉迟宝琳下马,身子硬挺。 “来吧,不过是七十杖,尉迟氏的男儿还承受得起。” 纨绔归纨绔,尉迟宝琳心头还是有数的。 大错不能犯,小错不能断,这是阿耶传授给他的保命之道,也深合尉迟宝琳这破性子。 有错就认,认了就改,之后再犯…… 这是一个无限循环,虽然消耗的是尉迟敬德的功劳,却也让尉迟宝琳真正在东宫扎稳脚跟。 有意思的是,现在循规蹈矩的太子李治,对尉迟宝琳时常犯错表现出极大的兴趣。 欺男霸女这种事,好放纵啊! 你说尉迟宝琳作死? 呵呵,人家连损毁的数量都控制得精准,就是杖刑,凭你怎地也扯不到徒,这也是一份能耐。 京苑南面监没有刑杖,去衙门借用就是。 有意思的是,为尉迟宝琳说情的人不少,许敬宗那个老奸佞也出场了,不晓得是不是认为杖责的数目不够。 司农寺施杖,多少有点越俎代庖,但相关衙门默然不语。 当他们不想惩治这些纨绔么? 问题是,每一个纨绔身后,都有一大堆关系啊! 礼部尚书、江夏郡王李道宗亲临,为尉迟宝琳说情,就是一个很好的范例。 “京苑总监维护朝廷纲纪,本官很认同。”有意思的是,李道宗自认的身份,是官身,而非王爵。 “尉迟宝琳顽劣,也是我们这一辈人长年在外行军打仗,疏于管教,总监能否网开一面?” 就问你普通官吏,遇上这样的求情,怎么办? 不抬手,你能与这些关系对抗吗? 抬手,日后追责,全是经办官吏的责任! 到时候,求情的人脸一抹,装从来不认识你了。. 范铮的回答让京苑南面监觉得提气:“正因为他阿耶管不过来,本官才好心代管一管。吃一堑长一智,这些顽劣娃儿才能长大。” 啧,这话让尉迟宝琳没法听,这是自居长辈了? 尉迟宝琳挨杖刑、赔钱,京苑南面监对范铮的姿态放低了许多。 第305章 司农五色棒 司农五色棒,声威震长安。 擗脊杖责尉迟宝琳之后,这句话就迅速在长安城传播,连太极宫中的李世民都知道了。 五色棒,汉朝的刑杖,上涂五色。 但五色棒的扬名,却与大名鼎鼎的曹贼有关。 还没有成长为曹贼之前,年轻有为的阿瞒刚烈得很,区区洛阳北部尉就敢杖杀违禁的大宦官之叔父。 当然了,阿瞒家要没一点背景,早被人弄死了。 所以,求取名声之前,先看看你家能不能保住你的性命再说。 在重重打击下,热血青年曹阿瞒,终于还是改变了自己的形状。 那么,以五色棒喻范铮,是盛赞他的执法呢,还是暗示他会成为下一个曹阿瞒? 泛舟北海,武照远山眉微嚬:“有意思啊!区区总监,都有人给他上眼药了。” 李世民倚舷而立:“尉迟宝琳这等纨绔子,朕须念及其父功劳,不便苛责,范铮出手,倒称了朕的心意。” 践踏青苗,当年的曹阿瞒尚且割发代首,恪儿尚且被斥责,尉迟宝琳若什么责任没有,才叫李世民猜忌呢。 张阿难匆匆过了跳板,趋步上前:“陛下,鄂国公在承天门外负荆请罪。” (一个错误之处:贞观朝时,正宫门还应称顺天门,武则天改的承天门。因为本书使用承天门之名过多,只能忽略不改了。) 老黑炭尉迟敬德五十九岁了,依旧浑身肌肉虬起,皮肉并未松弛,坚硬得像铁石,但荆条捆背上也难受。 李世民笑出了鱼尾纹,快步出了承天门,一把扶起尉迟敬德,快速解开缚在他身上的布条,将荆条弃之于地。 “敬德何至于此啊?” 李世民解下锦袍,披于尉迟敬德背上,明君的姿态作足了。 尉迟敬德叉手:“犬子无知,竟践踏苗禾,是臣疏于管教,请陛下责罚。” 哈哈,看看,君臣佳话这不就来了吗? 起居郎,还不浓墨重彩写上一笔? 你以为自己是褚遂良吗? 李世民武功极盛,唯独看重名声,哪怕明知道是些虚名。 “伱我君臣,多年生死相随,就不必如此拘礼了,武德殿中饮酒叙话!”李世民哈哈大笑。“儿辈胡来,卿自回去管束便罢!替朕多踢尉迟宝琳两脚!” 酒宴摆上,李世民痛饮了几樽秦酒,略带醉意,拍着凭几大笑:“刘武周败,敬德与寻相来归,而后寻相与刘武周旧部反叛,屈突通与殷开山疑敬德将反,独朕深信敬德。” 尉迟敬德举樽:“若非陛下坚持,尉迟敬德早为刀下鬼了!” 这话没掺水分,你可以对比一下李孝恭帐下的阚棱。 战争年代,因疑错杀的,又岂止一个阚棱? 当时的尉迟敬德,已经为李世民帐下众将所囚,生死只在一线。 “刺单雄信,擒陈智略,获排槊兵六千,快哉!” 排槊,指的是枪盾步兵。 排,盾牌; 槊,除了马槊外,步兵用的枪与矛,也称步槊。 “王世充侄儿王琬,所乘骢马,朕极爱之,敬德与梁建方、高甑生为朕破阵,生擒王琬,引骢马而归,雄哉!” “突厥兵至,敬德引兵,大战泾阳,生擒阿史德乌没啜,斩首过千,扬我大唐雄风!” 很默契地,君臣抛开玄武门之变不谈。 手足相残,祸起萧墙,是不得已而为之,不是什么荣耀的事。 不见李世民都复了李建成的太子之位? 两个老汉喝高了,摇摇晃晃地离席,在武德殿中扭腰摆胯,如笨熊似的舞动身子,《秦王破阵乐》被他们唱成了破锣音。 —— 范铮不傻,五色棒一词出来,他瞬间感受到了浓浓的恶意。 那又怎么样呢? 别傻好吗? 曹阿瞒的成功,首先得益于夏侯氏不遗余力的支持,范铮有啥? 学生? 别闹,师生关系是相对松散的,史上有谁靠师生关系而成功的吗? 范铮满不在乎地下衙,带着敦化坊一众学生,晃晃悠悠地回去,丝毫不顾旁人诧异的目光。 “舅父,我听到不利的传言了。” 御史台录事甄行,小脸皱起,心事重重。 甄行是敦化坊学生里,最适合当官的那个,心细而敏感。 甄邦眨巴眼睛:“哈,兄长在说啥?” 范铮微笑:“想得很正确,唯一的问题是,我根本没那背景。” 其他人听得满眼茫然,不知这两人在打什么哑谜。 官场的勾当,懂的人,自然一点拨就通了;不懂的人却如那顽石,怎么也不开窍啊! 马车隆隆,道侧的官吏指指点点。 范铮又何曾在意这些闲言碎语? 咋,听蝲蝲蛄叫还不种庄稼了? 只要皇帝不犯傻,范铮自然无恙。 李义府骑着驽马,坏笑着从一旁露头:“恭喜,出名了啊!声威震长安!桀桀。” 范铮大笑:“你又不是不知道三人成……大虫,这是捧杀的手段,以义府兄的眼力,自然早就洞悉。” 李义府收敛了笑容:“谁让你得罪的人也不少呢?偏偏地,你与东宫并无联系,得罪了太子妃舅父,又擗脊了太子左清道率中候尉迟宝琳,怎么看都是与东宫交恶。” “不在此时落井下石,贤弟,你义府兄已经很有良心了。” 这话说的。 李义府其实还是有良心的,只是不多罢了。 范铮笑道:“还得谢过义府兄手下留情,兄若出手,我还得更多头疼。” 李义府桀桀怪笑。 这个评价,让他颇为受用。 顿了顿,李义府皱眉:“我听说鄂国公入宫负荆请罪,陛下于武德殿设宴待之。鄂国公之恩宠,非你我可比,尉迟宝琳又为殿下晋王府老人,恐日后难为。” 以李猫本性,能说出这样的话,属实难得了。 范铮笑道:“鄂国公为国征战,圣宠自是应当。范铮虽不才,自问有用于朝廷,也不敢妄自菲薄。” “倒是义府兄,不可全抛一片心。” 李义府一怔,满眼的不可思议。 身为奸佞,聪明是必备要素,但凡傻一点都成不了奸佞,李义府自然轻易破解了范铮的话。 这话要是别人说的,李义府最多一笑置之,偏偏说话的是范铮,李义府还从未见到他话有偏差。 第306章 钢鞭 敦化坊,定远将军府。 范老石愁眉苦脸。 “瓜娃儿,怎么就招惹了尉迟敬德那老货?真打起来,你阿耶不一定能取胜哇。” 元鸾扬眉:“怕啥?大不了夫妻上阵,合围!” 这两口子,就想着怎么对付尉迟敬德了。 至于低头,休想! 无须否认,范老石的武艺,还是略逊于尉迟敬德,就是江湖路数比较多。 没办法,那是全天下仅次于秦琼的高手,大唐 范铮轻描淡写地开口:“阿耶、阿娘莫慌,那尉迟敬德入宫负荆请罪了,不会来敦化坊寻事。” 范老石呸了一口:“瓜皮!你是不知道武人报仇不过夜么?就是尉迟敬德来打你一顿,连皇帝都不好多说。” 要不然,程咬金经常在太极殿殴斗,算个啥? 事已经惹了,断没有退缩的理,就是硬着头皮也得撑下去。 天近黄昏,一名豹眼布衣平头汉子,手捧钢鞭入敦化坊,登定远将军府拜谒。 平头在唐朝,意为不戴巾帽,指奴仆。 “鄂国公部曲尉刚,奉命拜见华容开国县男,赠钢鞭一柄!” 这个名字…… 好吧,尉迟氏,也能省称尉氏的,没错。 部曲跟尉迟敬德姓,也无可厚非。 但是…… 范铮满眼的狐疑,反手一指自己的鼻尖:“伱确定没说错,鄂国公是让你赠钢鞭,不是来揍我?” 不苟言笑的尉刚点头,没那个心思跟范铮说笑。 依着尉刚的暴脾气,欺负了自家大公子,就算不登门教训一番,也断没什么好脸色,还赠钢鞭? 区区县男,也配用“赠”? “赐”都是给他脸了! 两个字意思差不多,但赠表示平交,赐表示居高临下。 这屁大娃儿,刀没持过一柄,敌未杀过一个,怎配“赠”字? 尉迟敬德的解释,让尉刚默然。 飞骑是他弟子在操持,所用滑翔机是范铮所创,铁小壮更是以此生擒薛延陀达度莫贺咄叶护。 功绩如何且不说,单单为大唐新创一个兵种,就值得尉迟敬德尊重! 力贯双臂,范铮提起重二十余斤的钢鞭。 丫的,死沉死沉的,尉迟敬德还能挥动钢鞭打人,得多大力气? 破甲钝器,靠的就是份量。 一鞭下去,甲没事,穿甲的人直接被震死了。 锏、钢鞭这一类的钝器,本就是为应对具装骑兵而发扬光大的。 尉刚走后,范老石叹了口气:“这只是单鞭而已。” 左手二十余斤、右手二十余斤,范铮觉得自己举起都困难,还抡着打仗,要命。 这也是范老石自承不如的原因,尉迟敬德就是力大,技巧还很出色,一力降十会啊! 尉迟敬德这一生,除了在秦叔宝手里吃过苦头外,论武艺没遇过对手,论马槊连程咬金都自愧不如。 正史上的程咬金是不扛斧子的,人家是马槊名家。 至于尉迟敬德赠鞭,并不是指望范铮这弱鸡接他衣钵,而是向外人表明尉迟敬德的心胸没那么狭隘,更是让尉迟宝琳明白,这个人,不许动! 有些错,自家娃儿随便犯,有些却绝对不能碰! 论全身之道,给外人的感觉是,尉迟敬德似乎稍差,其实他也是高手之一,就是当年揍李道宗时,出手差了点分寸。 修道、炼丹什么的,你真相信尉迟敬德懂这个? 不是歧视,行业壁垒实在不是那么好打破的。 元鸾摆手:“想那么多干嘛?人家送了,就收着;想拼一拼,也得崩他两颗牙。” “倒是大郎,向吏部司请假吧。你舅父快不行了。” 右监门卫将军、河南县公元仲文,岁数终究大了。 以《贞观律》的疏议而言,小功尊属者,谓从祖父母、姑,从祖伯叔父母、姑,外祖父母,舅、姨之类。 小功(着丧服期)五月,给假十五日;葬,二日;除服,一日。 唐朝的官吏假期,还是很人性的。 但是,范铮多少有些堵心,幼年与元鸾一道,为元仲文逐出府邸,是个深刻的阴影。 元鸾叹了口气,缓缓向范铮解释。 何为开枝散叶? 家族大了,总需要以一些理由,将人逐出去,不仅仅是因为家族的容纳能力问题,更是为了保证有人作死的情况下,能留一支血脉于世。 诛连九族,这个词,并没有夸大,要不然你以为,司农寺庞大的官奴群是怎么来的? 血脉,虽然多数时候指直系,但外嫁女其实也有考虑。 所以,这才是即便皇帝说和,元仲文依旧没让元鸾归族的原因。 那种死死捏住血脉不散的,往往一个大难就灭了姓氏。 元仲文认不认范铮都无所谓,但范铮不能失了礼数,灵前一拜,焚香三炷,披麻戴孝,那是必然的。 要不然,御史台那边的弹劾,肯定是暴风骤雨。 至于与元氏的后辈攀交,呵呵,高攀不起。 分支的道理是正确的,但是落到谁的身上,能舒服得了? 被当野狗般逐出,范铮记恨了多少年,会因为区区开枝散叶的说法而释然? 抱歉,范铮的心眼,本身就不是太大。 小功的丧服,以熟麻布制成,视大功为细,较缌麻为粗,穿在身上还贼不舒服。 哎,没法,连续五个月,下衙之后都得换这身孝服。 幸亏丧服不入公门了,否则范铮能郁闷死。 “上官,河南县公竟然是你娘舅?” 汤仪典的马屁,毫无技术含量,就是要吹捧,也劳烦先打听清楚两家的关系是否融洽。 沃垄鄙夷地飞了一记眼镖,转头禀报:“上官,据太史局司历说,后面几个月雨水少一些,要做防旱的准备。” 对小麦而言,稍微旱一点总比涝了强,缺水无非靠人力补充。 汤仪典心内骂娘,你们做实事的,就不能让一让我这后勤咋地,信不信下一顿的粟饭,本主簿让你们拌着砂子吃? 凤矗在一旁无所事事,神情有些落寞。 冷遇的原因,凤矗还是知道的,自己那自恃清高、说话说半截的臭毛病居功至伟,哪个上官待见? 换成自己,下头哪个掌固这么说话,早让他滚一边了。 马屁,终究是拍到了马蹄上呀。 第307章 尉迟教子 鄂国公府。 尉迟宝琳被吊歪脖子树上,随风一荡一荡的。 “喂,臭阿耶,别玩了,我又不是三岁小儿,我都过三十了!”尉迟宝琳说话也没太守礼数。 规矩森严的礼数,适合到外人面前显摆,真实的父子相处,怕没几个真的一板一眼。 尉迟敬德飞起一脚,踹到娃儿臀上,尉迟宝琳又重温童年的游戏——荡秋千。 阿耶的阿耶叫耶耶…… 尉迟宝琳继承了尉迟敬德五大三粗、皮糙肉厚的特点,区区一脚并没感到多痛,就是当着全府上下的面,感觉好羞耻。 “这一脚,是代陛下踢的。即便是看老汉之面,陛下没有苛责,却不代表你能逃过一劫。” 尉迟敬德开口,尉迟宝琳立刻停止了叫声,老老实实地聆听教诲。 又一脚踢到,尉迟宝琳再次晃了起来。 “老汉警告过你,不是什么东西都可以去碰。前朝何等人口,征区区高句丽都能动用百万大军,实力远胜本朝,最后却轰然倒塌,为何?” “百姓肚里没食,饿了,自然会去偷、去抢、去杀人、去造反!你践踏麦田,就会让人少一口吃的,就该收拾!” “要不是念在伱老实受擗脊的份上,现在老汉该用钢鞭抽你!” 尉迟宝琳嘿嘿直笑:“这不是脑子抽了吗?反正擗脊七十,我也受得起,何必闹大呢?倒是阿耶,为啥非要将雄鞭送出去?真做错事了,我也不会不认,更不可能找他算账。” 尉刚将尉迟宝琳解下,尉迟敬德哼了一声:“你懂个屁!老汉不是怕你去生事,是怕人家以后找你生事!” 尉迟宝琳诧异了:“不说阿耶的圣宠,就说我这太子左清道率中候的前程、宠信,都必然强过区区京苑总监吧?阿耶你是不是搞反了?” 尉迟敬德提着酒坛,灌了一口虾蟆陵郎官清酒,打了个酒嗝:“鼠目寸光!天大的恩宠,比不上对邦国有大用。” “你只要想想,一个连科举都考不了的小坊正,能扶摇直上,进入士大夫行列,就明白朝廷对他有多看重了。” “你再受恩宠,与这号人物比,依旧相形见绌。你拌不倒他,他却可能拌倒你,当然是交好为上。” “二郎、三郎,当谨慎,不可学大郎胡来。” 旁边的尉迟宝琪、尉迟宝环赶紧点头。 庶子历来多是乖娃儿,不乖的早被收拾了,想跟尉迟宝琳一样胡作非为,这辈子莫想。 显德殿。 李治听着尉迟宝琳陈述这几天的遭遇,眉毛在跳动,嘴角拉起弧度。 哎呀,中候的遭遇,太有意思了,哪怕是挨擗脊也值啊! 可惜,以孤的身份,是永远体验不了这份乐趣的,就连骑马,都有驾士、典乘在旁边,老母鸡护仔鸡似的,亦步亦趋,乐趣全无。 就中候这等有趣之人,从七品下屈才了,且拔擢一把,从六品上司阶也不错嘛。 太子十卫率中,除了率、副率及左右卫率的亲勋翊府中郎将、左右郎将,普通的简拔,李治可以一言而决。 好么,尉迟宝琳闯了祸,挨了七十杖,倒提升了五级。 正应了那句话: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孤就想知道,闯祸是什么滋味。” 一直扮演着乖娃儿形象的李治,内心并没有那么宁静,哪个青年不好奇外面的世界、不想超脱一切束缚? 只可惜,皇子加太子的身份,就是个让人喘不过气的束缚。 —— 副监龙闵终于还是升为从六品上司农丞,离开京苑总监了。 品秩是升了一级,实权则跌了一级。 但是,没办法,龙闵觉得自己的老胳膊老腿,已经适应不了京苑总监日益忙碌的氛围。 真是的,司农寺这样的职能机构,本身就已经够忙碌的,你们还要火上浇油! 其实龙闵能大致猜测,整个京苑总监如此亢奋,看上的明显是自己留下的莱菔坑。 但没法,谁让自己的青春不再,熬不过这些竭尽全力的下属呢? 别说明坦撅白茅的狠劲,就是沃垄全身心扑在麦田上,也不是自己能比拼的。 南面监的漆雕攀,闷声不响地种上了麦苗,也是肚皮里作文章的主儿。 惹不起,腾坑,爱谁谁。 龙闵的升迁,让京苑总监内部无形的竞争更激烈了。 沃垄调遣着官奴与蕃户,自己带队守在玄武门外,据说上演了“三过家门而不入”,好在他发妻比较贤惠,还时不时到玄武门外探望一把。 京苑东面监的果子结了许多,明坦老老实实按范铮的说法进行疏果,疏掉的小果儿倒地边,成了狐狸的口粮。 数量稀少了许多的箭谷梨,个头渐渐膨胀,比以往要大上一成,果型饱满得多。 其他三面监也各有千秋,但在明坦的努力面前,终究有些拿不出手。 主簿汤仪典小心翼翼地烹制茶汤,暗红的猪肝薄片迅速烫熟,在茶汤里格外显眼。 “上官,之后该是京苑东面监补副监之位,沃监丞补东面监之位吧?”趁着公房几乎没人,沃垄试探着问。 这话,其实是很犯忌讳的,上官要拔擢谁,是你区区从九品上主簿应该置喙的么? 范铮呷了一口味道奇怪的茶汤,淡淡地看了汤仪典一眼:“有话直说。” 就汤仪典那点本事,还是不要学人弯弯绕绕了。 汤仪典讪笑:“下官在这主簿位置上,也兢兢业业地干了四年,想得个机会,如沃监丞一般搏个未来,将来也不至于为后人所诟病。” 潭州人说话,就是喜欢绕个圈圈,你直接说想补位不就完了吗? 看在那两坛外婆菜的份上,倒也不是不能给汤仪典试试。 “等。” 范铮吃完茶汤,茶碗轻轻摆案上,手指在旁边敲了三下——续茶。 汤仪典快活得想跳起来。 这一跃,就是五级,自然升迁的话,得熬多少年才抵得今天舍下颜面一求? 上官这个“等”字,明显是让自己等沃垄挪位置,而不是拒绝。 真要不乐意,一个“滚”字就足够了。 哈哈,子氏先祖们,后人汤仪典要光宗耀祖了! 汤这个姓氏,还真是商朝子嗣,以商汤谥号得姓。 第308章 刈麦 治书侍御史韦悰,呃,错了。 避皇太子讳,御史台省治书侍御史,改为御史中丞。 就这一点而言,还是老朱家更胜一筹,皇室子弟自造生僻字为名,省得天天的避讳,话都不会说了。 韦悰寻到忙碌的范铮,但见一身常服的范铮衣袖高挽,裤腿一只高一只低,身上还有泥点,隐隐透着点麦香。 “哈,堂堂京苑总监,居然也去刈麦了?”韦悰大笑。 “上官说笑了,下官不通农事,莫一刀割在他人腿腱上。就是拾了拾麦穗。”范铮轻笑。 割他人腿腱子上,还真不是瞎吹,真有过这事。 韦悰连连摆手:“叫什么上官?莫羞煞人,叫韦兄便是。” 称呼上官的理由,与拒绝的理由,都说得过去,正五品上御史中丞与从五品下京苑总监,品秩上是有差异的,但不大,认真的话称一声上官,关系密切一点平交也没问题。 这个“兄”字,范铮委实叫不出口,韦悰的年纪都差不多可以给范铮当阿耶了,几番推辞之下,范铮还是改口叫韦公。 当然,这是韦悰在刻意拉近关系了。 “韦公神采飞扬,这是好事将近了?” 范铮饮了一口茶汤,轻笑道。 茶汤里一股辛味,微苦且麻,汤仪典这厮,是加了木姜子油吗? 木姜子健脾、燥湿、调气、消食,治胃寒腹痛、泄泻、食滞饱胀,是药材,也是西南地区的调味品之一,种子可以直接压榨木姜子油。 甚至,许多地方的顽童,以短细竹筒为枪管,以木姜子为弹丸,挤压喷出弹丸对战,打在身上还有点痛,远的能及一丈,是山寨中不多的乐趣。 当然,不是每个人都喜欢木姜子的味道。 韦悰呵呵一笑:“蒙陛下青睐,某要转尚书省了。” 当然不会指尚书省六部,而是尚书都省。 左司郎中、右司郎中为从五品上,韦悰自然不会降级而入,就只能是正四品下的尚书左丞、尚书右丞,结合韦悰不明说的状况,就能确定是尚书左丞了。 左尊右卑嘛。 “恭喜尚书左丞。” 范铮叉手而贺。 韦悰微笑摆手,旋即皱眉呷了一口怪味茶汤:“这辈子,到顶了,比不得你前途无限。” 这话倒是,论仕途,除了马周,有几个人压得住范铮啊! 贞观十年的小坊正,贞观十七年的五品官,还一不是走科举,二不靠荫官,三不沾军功,这就格外出奇了。 或许范铮这辈子混不上三品大员,四品却是稳稳当当的,韦悰也不能摆前辈的架子。 万一哪天,韦曲的后辈又需要范铮的关照呢? “老夫记得,你的敦化纸今年量产了?有没有想过往洛阳宫等山东之地售卖?” 这个山东,不是后世意义上的山东,是指崤山以东。 简而言之,黄土高原以东。 范铮嘿嘿一笑:“哪能不想啊!可眼大肚皮小,就只能吃长安城这一点范围,即便是增产也没有合适渠道往山东销啊!” 韦悰轻笑:“你忘了韦曲是什么营生么?” 韦曲虽以车马行闻名,名下的产业可不止那么一点,合作起来销敦化纸到洛阳宫,倒是没有难度。 两名官员抠抠搜搜地讨价还价,就太丢份了,只是大致意向说好,细节就由陆甲生与韦思言商榷了。 当然,韦思言少不了要吃陆甲生挤兑,谁让他当初为难了敦化坊民? 兽炭作坊从无到有,与韦思言的关系本就很大。 同时,殿中侍御史刘仁轨,也迁至正五品上门下省给事中。 没辙,宫废导致牵连了一群人,魏王被贬也让不少人到地方上为官,空闲的官位有点多。 反正范铮短期内又不指望升迁,敦化坊的娃儿们成长起来还早,且看着呗。 —— 玄武门外,沃垄握着镰刀,裤腿上满是污渍,面上层层汗水。 此地本就是长安城附近较为低洼之处,热是难免的,还要抢收、赶晒、入仓,时间格外地紧。 这个时候,最怕的就是一场大雨。 “动作加快,今日加肉!” 范铮在旁边吆喝了一声。 加肉让官奴与蕃户的动作振奋了几分。 范铮提着小竹箩,慢慢地与蕃户的娃儿们拾着麦粒。 收割之类的专业活计,不是范铮能掺和的,还是与娃儿一起混日子比较实在。 北宫墙上,李世民拍着李治的肩头,指着浑水摸鱼的范铮:“为上者,当如此子,不懂的事交给会做的人,自己只做力所能及的,兼掌控大局。” 李治有点糊涂,这明明是在偷懒嘛。 跟娃儿混在一堆,丢人。 才人武照紧束腰身,持棍而立:“其实,殿下不必看京苑总监身在何方,只需要考虑他若加入收割会怎样。” 李世民颔首,示意武照继续说下去。 “若他收割,凭这半吊子都不是的本事,周边必然空出一大块,无人敢靠近,免遭误伤。” “如此一来,效率更低下,还不如他在后头瞎混。论激励官吏、官奴、蕃户,给钱、给粮、给肉更有成效,纯粹的外行瞎带头,反而坏事。” 武照其实挺想用李世民举例的,奈何不敢。 李治目光右移:“咦,龙首原上,那么大一个球囊,就是将作监中校署折腾出来的热气球么?” 李世民抚须而笑:“不错,这正是朕的华容开国县男所创之物。雉奴,想一想,大唐攻城,久战不下之时,突然几个热气球从天而降,飞骑从吊篮跃上城墙,胜率几何?” 李治凝神,想了一下:“初次亮相,必有奇效。其后功用略减,却可为震慑,比如焚烧敌军粮草……” 李世民大悦:“吾儿雉奴,已长成矣!” 任何武器,经历过最初的惊艳时期,都会为人寻出应对之策。 如何将武器的功效最大化,是将帅需要研究的话题,李治作为未经战阵的太子,能一眼就看到烧粮草的功能,殊为不易。 武照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异彩。 本以为太子是不谙世事的嫩娃,没想到是自己单纯了。 能想到热气球功用的人,怎么可能不知道,上位者无须事必躬亲? 糊涂,是真糊涂、假糊涂,还是只有武照糊涂? 第309章 观球 麦子摊开于石板、水泥板上,在烈日的照耀下,腾起氤氲烟云,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麦香。 沃垄捶了捶腰,抓住一个翻耙,开始翻面。 上官动了,流外官、吏员、官奴与蕃户,只能努力跟上沃垄的步伐,擦拭满面的汗珠,任汗水打湿葛衣,辛勤地劳作着。 倒是有人想光膀子,可官奴、蕃户中也有婆娘不说,大热天的脱衣而晒,你是不怕被人晒褪皮? 黄土高原的紫外线,可比平原要强烈许多。 范铮伴着圣驾,与太子各立一侧,在百官之前迈出了玄武门,沃垄也只是遥遥叉手。 这个班次,自然非范铮本官、本爵应有的,只是今天特殊。 龙首原上,硕大的球囊冉冉升起,其下的藤吊篮随之腾空,上面站了一伙飞骑,手执弓,背负无镝箭,腰挎横刀,一身白布甲,一面旗帜在侧边猎猎作响。 白布甲,顾名思义,纯布料,没有什么防御能力,轻便,样子货。 不是飞骑穿戴不起上好的甲,而是好甲除了阻碍他们飞行,一无是处。 真要失手落下,甲越好,死得越快。 球囊腾空一丈,固定的绳索被斩断,伴着不算太强的东南风,飞过沃垄等人头上,惊得官奴与蕃户惴惴不安。 倒不是真没见识,毕竟这里偶尔能见到龙首原上升起的球囊,可亲眼目睹它起飞,还是很震撼的,隐藏在心底的一些小心思彻底打消。 反抗不了的,还是认了吧。 再来两三次大赦,还是能回归良人行列的。 到了预定的靶场,无镝箭从压制了高度的吊篮上倾泄,扎得那一堆秸秆粗制的草人如刺猬一般。 朝朔望的尉迟敬德面色凝重:“若是征战时,臣遇上这么一伙人,或许能生还,却不敢保证无伤。” 毕竟,这角度太刁钻了,哪家的武艺还防着头上啊! 程咬金哈哈大笑:“这一点,老黑炭就不如我老程了。老程保证,一波箭雨下来,各位可以吃席了,至少三天。” 梁建方等人大笑:“还是卢国公实诚。” 李世民都被逗笑了,指着程咬金,不知道说什么好。 按常理,是不轻言生死的,可贞观朝的武将,几乎都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天天嘴上不干不净,哪天脱离过这个晦气字眼? 早见怪不怪了。 吊篮一侧打开,十个如巨鸟一般的身形次 李世民大笑:“众卿家以为,飞骑可战否?” 牛进达眯起眼睛,估量了一番:“可为奇兵。” 长孙无忌抚须:“有此飞骑,高句丽依山而建的城池,也轻破。” 高句丽是大唐下一个攻击目标,是众臣心知肚明的,但高句丽也难缠,城池多半建于山上,易守难攻。 前朝大军的惨败,除了隋炀帝指挥超出他掌控能力的庞大兵力、时不时还为高句丽假降所惑外,也与高句丽据险而守有关。 掌控力的问题,无须质疑,韩信都说刘邦只能将十万兵。 待十名飞骑落地,卸去力度,铁小壮率众上前,拱手见礼:“飞骑校尉臣铁小壮,参见陛下!” 李世民诧异:“怎么是你在飞?上次不是说,让你交给其他人试飞么?” 铁小壮的声音如鸭公,变声期就是那么难听。 “回陛下,热气球正式试飞,臣身为飞骑校尉,自然责无旁……贷,要不然怎生有脸面教训儿郎?”铁小壮振振有词。 范铮的脸色有点黑:“伱们是飞下来了,热气球是谁在掌管?” 铁小壮干笑两声:“阿耶那倔头,非要亲自掌控,说是怕出事。” 李世民惊诧:“你是说,铁大壮在热气球上?胡闹!万一有事,他连脱身都难!” 铁大壮会造滑翔机,可不表示他会用滑翔机! 范铮黑着脸,一脚踹铁小壮屁股上,飞骑立刻围了上来。 呀喝,铁小壮这厮还整出威信来了,麾下会相护? 铁小壮满不在乎地摆手:“退下,退下!这是我舅父,打是亲,骂是爱,滑翔机、热气球都是他所创,是飞骑的祖师爷。” 一伙飞骑瞬间释然了。 长辈教训晚辈,不是应该的么? 开山鼻祖教训一下后辈,理所当然嘛。 热气球减了点高度,缓缓下降。 铁小壮面有得色:“舅父,啊,华容开国县男,这是我阿耶有感上次火势太猛,特意给炉子加了火门,可以随意控制火焰大小,咋样?” 这皮猴子,一点本性未改。 不过,加风门控制火势,且应用于热气球,铁大壮是真用心了。 热气球吊篮落地,铁大壮滚地葫芦似的贴地脱身,姿势丑陋无比,却避开了绝大多数伤害。 非表演性质的逃脱,本身就没多好看,甚至还狼狈不堪,铁大壮这厮做得还算是十全九美了。 铁小壮撇下皇帝,撒丫子跑过去,扶起铁大壮,轻拍他身上的泥土,确认身体无碍,才扶着铁大壮走到李世民面前。 李世民大笑:“雉奴,看看什么叫父慈子孝!阿耶当心娃儿危险,以身相随,上天去亲手操持。娃儿心疼阿耶,顾不上失礼与否,赶紧去扶阿耶!” 缺啥补啥,李世民在亲情面前,缺失得实在太多了,看着铁大壮的父子情深,自是羡慕不已。 范铮淡淡开口:“铁大壮父子相依为命逾十年。铁大壮一身毛病,唯独护犊子这一点不错,为了娃儿上坊学,刁民生生成坊中最守规矩的人;铁小壮虽然顽皮,孝心却不掺假,为阿耶续弦也绝无阻碍。” 铁大壮拍拍衣襟上的泥土,叉手:“将作监中校署监事臣铁大壮,参见陛下,参见殿下,参见诸位上官。” 铁小壮眼睛瞪得溜圆:“哈?这位是太子?哎呀,失礼了,飞骑校尉臣铁小壮,参见殿下。” 不参见诸官,不是铁小壮无礼,还是有点讲究的。 飞骑比较敏感,铁小壮最好还是与朝廷各衙、诸官没有交集的好,公事往来,那不是有飞骑中郎将高侃么? 不,准确地说,是铁小壮这个人比较敏感,皇帝更乐于看到他茕茕孑立、超然不群。 第310章 杀无赦! “飞骑将士忠勇可嘉,不可不赏,着每人加勋功一转,赏半年俸禄。铁大壮父子精忠为国,着各荫一子为将仕郎。” 李世民斟酌了一下,微加赏赐。 虽然想给铁大壮父子加爵,可范铮都才县男,不合适让他们平了、甚至超越范铮。 实职,短期内是没法拔擢的,毕竟这不是实打实的战功。 荫从九品下将仕郎,就很合适了。 更高? 那不可能,铁大壮父子的品秩就是一道不可逾越的天堑,荫官的规矩是降多阶授官,能准他们荫子同级都是破例了。 “谢陛下!哈哈,这下我家大郎有官身了!” 不同于铁大壮的拘泥,铁小壮得意地转了个圈圈,眉飞色舞的,尽显皮猴本色。 范铮捂脸,没眼开:“收敛些!” 李世民哈哈大笑:“京苑总监知道规矩了?当年你一样没规矩!青春年少,有几个循规蹈矩的?” 嘻嘻哈哈的嘲笑声起,范铮也只能无奈地背锅。 李世民说的,显然是入宫为长孙皇后看病、瞎折腾让她喝甜瓜蒂汁一事,当时范铮的口气就不好。 堂堂贞观天子、天可汗了,还那么小心眼,那么几年了,总记着这点事过不去了是吧? 李治淡漠的眸子里,终于现出了一丝暖色。 想起来了,这就是成功让阿娘延寿几年的人啊! 可惜, 这样的人,确实值得认真对待,不可等闲视之。 谁敢保证,自己就一定用不上范铮呢? 右武卫翊府右郎将鲜于匡济从侧面的空地而出,身后跟着一队执木枪、彭排的翊卫,押着三名着灰色僧伽帽、灰色僧袍的比丘僧过来。 肤色虽相近,容貌却有别,这三人,怎么看都透着一股猥琐的味道。 吸吸物质魏俊杰? “这是……” 李世民的眼睛眯起,闪烁着危险的光芒。 即便无须刻意隐瞒热气球的动作,有人觊觎的滋味,依旧让人心头生堵。 “阿弥陀佛,贫僧惠云,为倭国留学僧,现寄居并光寺,与师兄弟出芳林门寻找禅机,何以被如此对待?大唐海纳百川,缘何容不下贫僧这一滴水?” 比丘僧反客为主。 并光寺位于皇城右侧、长安县地头上的颁政坊,贞观五年为废太子李承乾所立,于神龙元年更名龙兴寺。 惠云是倭国留学僧之一,不知为何,没有像记载的那样,于贞观十三年回倭国,反倒是留了下来。 大唐与倭国的关系,没有如后人编撰的课本一般温情脉脉,反而有些刀光剑影。 是啊,倭国仰慕大唐,服饰、制度、匠作、习俗都会照搬回去,偏偏却不肯臣服于大唐,甚至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做。 这,才是倭国与大唐使节高表仁争礼的根源。 倭国向来自大,又以为孤悬海外,大唐鞭长莫及,所以不肯低头。 因而,大唐对倭国的留学生、留学僧,态度也好不到哪里去,若不是要维护天朝上邦的体面,早赶球了。 鲜于匡济冷笑:“倭僧诳语!今日之芳林门,根本未曾开启,你如何出来的?” 惠云合什:“阿弥陀佛,出家人不打诳语,贫僧只说出芳林门,可没说是今天出来的。” 祠部郎中沃鯌朝前挪了几步,眉眼带着一丝嘲讽:“本官记得,仲春之时,祠部司签发文牒,一个月内,所有倭僧尽离长安。惠云,你且告诉本官,为何滞留,谁人准许?” 超期滞留,如果没遇上祠部司的人,或许不是什么大问题,偏偏沃鯌这个祠部郎中当前,这就尴尬了。 惠云面现愕然:“竟有此事?为何没人告诉贫僧?” 跟比丘说话是最累的,伱要知道,“舌灿莲”、“天乱坠”这两个成语,就出自佛门典故,虽有神话的牛皮成分,却也说明比丘的辩才极佳。 范铮叹了口气,从鲜于匡济手中接过横刀,铁小壮立刻心领神会地拔刀相随,一步步向惠云逼近。 “阿弥陀佛,佛祖在上,你们要干什么?”惠云淡定从容的神态,终于现出了惊慌。 辩才这东西,遇上愿意跟你辩的,自然称才; 遇上一言不合就挥刀相向的,便只能称柴,柴草的柴。 “刺探军情者,杀无赦!” 范铮挥刀,直劈惠云胸膛。 谁耐烦与倭僧磨牙,一刀了之,多干净? 为什么是劈…… 得,问就是范铮根本没好好学过用刀,这是劈柴的路数。 惠云仓促一退,横刀擦着胸膛,直接开膛破肚,鲜血喷出,浸湿了干涸的黄土。 铁小壮纵身一跃,横刀狂斩,居然真的斩下惠云的头颅。 阿弥陀佛,提前替倭国将介错发明出来,是不是功德无量? 既然动手了,右武卫翊卫也不能闲着,在鲜于匡济的号令下,木枪如龙,迅速洞穿了另外两名比丘僧的身躯。 李世民微微扭头,不见太子面容改色,反倒隐约见一丝亢奋,不禁莞尔。 朕的种,果然适应刀光剑影。 范铮的举动,似乎有些莽撞,却代李世民说出了心声。 要不是顾忌臣子们的唇枪舌剑,李世民早下令砍了。 “陛下,华容开国县男不待圣裁,就动手杀人,不合规矩吧?”给事中刘仁轨弹劾。 程咬金笑呵呵的:“合规矩啊!军中捉到探子,难道不杀么?衅鼓都是用的探子好吧?” 衅鼓是大唐向敌军挑衅的一个举动,捉敌腰斩,首置路左,身留道右,以血涂鼓面,称之为“衅”,大纛带兵马居中出征,唐朝李筌着《神机制敌太白阴经》明确记录。 李世民听而不闻,连声下令:“并光寺,只许留比丘三十人。” 管你是不知情也好、刻意隐瞒也罢,板子挥出去,谁管挨杖责的人痛不痛? 没有下令拆了并光寺,已经是圣天子心胸宽广了,且谢恩吧。 “左右候卫出人马,配合祠部司,清理长安所有寺庙。沃鯌,再留一名倭僧在长安,你就除官吧。” 虽带责备,沃鯌却眉飞色舞。 嘿嘿,长安城各寺,耶耶又来了! 第311章 脾气最大 长安。 金城坊会昌寺,武德元年置; 长寿坊崇义寺,武德三年,桂阳公主(长广长公主)为亡夫赵慈景所立; 晋昌坊楚国寺,立国为楚王李智云所立; 通义坊兴圣寺,原高祖潜龙旧宅,贞观元年立为尼寺; 颁政坊并光寺,贞观五年,废太子李承乾所立; 修德坊宏福寺,原王君廓宅院,贞观八年,李世民为母太穆皇后窦氏所立,神龙元年更名兴福寺; 延康坊西明寺,原魏王李泰府; 安业坊济度寺,萧瑀三个女儿的出家之地; 靖善坊大兴善寺,前朝国寺。 大寺比丘逾三百,小寺比丘过百,整个长安城的僧众就已经过千。 每僧田三十亩,尼二十亩。 这就有三百顷以上的土地脱离了朝廷的掌控,不能征收租庸调,其所应承担的税赋便由其余百姓分摊。 特权的人越多,黔首应分摊的就越多,直到承受不住,轰然倒塌。 祠部司对各寺是有一定的控制权,可架不住一个个权贵相继立寺,僧众日益增多,隐隐有失控之险。 幸而沃鯌从范铮那里讨得三板斧。 簿籍三年一造,沙弥除外,凡不能默三部佛经者,不得发度牒; 清理门徒僧; 如今又借着清除倭僧为由,在各寺内逐一盘查,已经削了三寺的僧尼数量。 宋国公府,商州刺史萧瑀须发横张,对朝廷驱逐倭僧、借机限制诸寺极为不满。 “泱泱大唐,纠纠雄风,岂是倭僧看两眼就能看去的?小家子气,有损大唐声威。” 萧瑀长子、太常少卿、襄城公主驸马都尉萧锐,无奈地抚额。 自家阿耶那个臭脾气哟,指着块石头都能骂半天的。 你只看看济度寺的三个阿妹,法愿、法乐、法灯,谁登门叫过你一声阿耶? 也就是襄城公主好脾气,能忍住不别居,要不然你真是众叛亲离。 自己家的事管不好,倒是对佛门格外热衷,伱有多闲啊! 看看这堂屋里,一圈锃亮的光头,这要换了晚上都不用点蜡烛啊! 虽然知道萧瑀的脾气暴躁,萧锐也只能硬着头皮劝谏:“阿耶,朝廷发话,这是刺探军情,不是我们能置喙的。” 萧瑀勃然大怒,手掌拍得案板哐哐响,茶碗震得瑟瑟发抖:“大唐不是一家一姓的大唐,是君臣用命建起的大唐,老夫凭什么不能评论!” 崇义寺主海光口诵佛号:“阿弥陀佛,居士切勿着相,萧锐檀越也是一片好心。” 这话好似火上浇油,萧瑀指着萧锐破口大骂:“老夫还没有死,府上轮不到你作主!滚犊子!” 萧锐的好脾气,也禁不住热血上头了:“是啊!你是阿耶,你是宋国公,你了不起,你可以罔顾子女死活,阿妹三岁你就忍心送去出家,你当她是人吗?” “成天在朝堂上倚老卖老,指着谁都是一通臭骂,全不顾你的几个娃儿日后会不会穿小鞋!” “你要真那么信佛,为什么圣上准你出家,你又缩了?啊?你知不知道,我与二郎他们,在朝中要听多少嘲讽你的话,偏偏还没能力还嘴?” “五次罢相了,你还不知死活,军情你也要去多嘴,是想萧氏一门绝后吗?你做的是大唐的官,还是倭国的官!” 萧锐的话,一刀一刀,全刺在萧瑀心头上。 大郎对自己的破事,知道得一清二楚,妥妥的家丑外扬,一点情面不留。 怒火中烧的萧瑀,伸手抓起身边的茶碗,照着萧锐砸去。 本来,萧锐只要微微闪避,就能避开这茶碗,偏偏他站得笔直,身子纹丝不动,茶碗砸到额头上,碎成几片,落地再跌得粉碎。 额头上,一缕鲜血沿眉骨而下,润了眼角,湿了鼻梁,红了唇齿,顺着胡须滴滴溅在青石板上,看起来格外狰狞。 “阿耶,做得很好,继续。打死了我,也省得被你拖累到东市口走一遭,继续。” 萧锐连拭都不拭一下,声音平静得吓人。 “都是死人呐!快来人,给大公子上药!” 管家的声音都在颤抖。 常用药物,包括伤药,各府通常都备了有。 萧锐低低地喝了一声:“全部滚开!今天,萧锐便任凭宋国公打杀!” 大兴善寺主悟崐瞪了海光一眼,低声道:“阿弥陀佛!居士修佛,首要修心,妄动无名火,乃心魔所致。依贫僧所见,居士父子之间当相亲相爱,方不枉前世之缘。” “悟崐至此,导致居士父子失和,罪过!贫僧当回寺,于佛祖面前悔过,诵《摩诃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千遍,消弭业障。” 悟崐撤了,其他寺主坐得住吗? 就连煽阴风点鬼火的海光,都小心翼翼地告辞了。 一位少卿、驸马,果真有性命之忧,你就看看空门是否为法外之地吧。 宋国公府门外,诸寺主在悟崐的带领下,与崇义寺主海光进行了亲切的交流,包括而不限于金钟罩、一指禅、二指禅、铁头功、铁臂功、铁腿功、霸王肘。 路过的武候问了一声,悟崐宝相庄严地回应:“阿弥陀佛,檀越有所不知,这是佛门的仪式,除却心中魔。” 武候哦了一声,转身就走。 你头亮你说了算。 萧瑀对着萧锐怒目而视,地上那一滩鲜血,他视而不见。 宋国公要是在意子女的人,就不会送三岁的妹娃子出家了。 在他眼中,天大地大,他的脾气最大。 襄城公主从后院走来,要为萧锐包扎伤口,却被萧锐拒绝了。 “今日之事,无论如何要说个是非,否则,早晚上东市口,你也早晚改嫁。” 这还真不是胡说,王敬直不是因宫废而流岭南了吗,南平公主绝婚、改嫁刘玄意,可麻利了。 没辙,谁让大唐鼓励再婚、不提倡守节呢? 萧瑀怒视了许久,起身:“老夫这就回商州。这府邸,再也不回了。” 终究还是不敢闹大啊! 你当萧瑀心中真没数,真不知道倭僧是在刺探军情吗? 只不过是在倚老卖老,放肆乱喷,以显自己特立独行、众人皆醉我独醒啊! 真肆无忌惮,皇帝贬他时,又怎不敢咆哮? 第312章 见笑 司农寺京苑总监的麦子,在分配了官奴、蕃户口粮,留足了种子之后,足额入太仓署。 一番计算之后,得到的产量,远远高于粟,几近翻倍。 “成功了!” 沃垄全无形象,在京苑总监公房里翻了个筋斗,笑容多有放肆,亭长、掌固指着他大乐。 他可以尽情的放肆,大半年的辛苦,总算得到了满意的回报。 “本官已奏明吏部司,旨授已至。”范铮笑呵呵地拍着沃垄肩头。 门下省传制已经入衙,简单地宣读旨授文牒。 京苑东面监明坦除京苑总监副监,京苑总监丞沃垄除京苑东面监,京苑总监主簿汤仪典除京苑总监丞。 “除”字,在这里指的是除旧职履新。 明坦的品秩未变,却已跳出京苑东面监这个泥沼位置,实权大了不少,自然心满意足; 沃垄纵身一个大跳,从七品下变为从六品下,跳了四级,哪怕明知道京苑东面监是个坑也跳得乐呵呵的,就是袍色依旧绿油油; 汤仪典由从九品上跃居从七品下,跳了足足七级,青袍换绿袍,在那儿谢天谢地谢总监,只差没焚香三炷了。 感谢龙闵,他激流勇退,腾出的位置,立刻让京苑总监流动起来。 其他三面监虽然也眼馋副监的位置,却知道功劳不足,谁能跟明坦似的卖力? 羡慕归羡慕,嫉妒大可不必。 沃垄的右迁,连凤矗都无话可说,谁能跟这两个疯子一样,全身心地扑上去? 拜托,这是朝廷的土地,不是你沃垄家中的永业田,那么卖命干嘛? 汤仪典腾出的主簿位置,是一个新入衙的荫官接手了。 荫官名叫郭景,相貌堂堂,而立之年,未语先笑,据说是郭嗣本从(堂)侄,一张口就是浓浓的陈醋味。 “我就在茶汤里放了一眼眼(nian)盐。” 这还是郭景努力控制着,少说太原方言的结果。 一眼眼,就是一点点。 什么地方人烹什么味的茶汤,郭景的茶汤,总有一股淡淡的酸味。 这没法强求,就像汤仪典放木姜子油,范铮也只能品啊! 强求之下,弄出四不像的茶汤,更受罪。 太原郭氏,也是颇具盛名的世家。 郭嗣本在司农寺,还不好安排从侄,换了衙门之后,李纬自会帮他处理。 相应的,李纬的族人需要进入民部,只要差得不太多,郭嗣本自然也会照应一二。 朋党、羽翼,可不就是这么来的么? 虽然范铮知道,朋党是不对的,可他也没能力反对。 何况,敦化坊学生入朝廷各衙,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朋党? 不是太过分、不把庶人上升的渠道堵死,这就行了。 总而言之,皆大欢喜。 至于范铮,实现了想法吧,这一点功劳,是不足以升迁的。 五品以上,升迁就没那么容易了,何况范铮才坐上京苑总监位置多久? —— 不同于太极殿的吵吵嚷嚷,两仪殿内甚至静得有些诡异。 司农卿李纬面带笑容,矜持地倚着凭几抚须,一言不发。 哎呀,见笑、贱笑,司农寺怎么一不小心就上了天呢? 什么粟更养身、麦太粗糙,在产量面前,所有人都像被下了哑药似的,没法开口。 民部尚书郭嗣本扬眉:“嘿,想不到这个京苑总监,还真有点想法。” 哼哼,不是本官坚持将他要进司农寺,能出这成就? 这功勋,也有本官一份! 尚书左丞韦悰抚须而笑,凭你们怎生争功,韦曲与敦化坊已经达成了合作意愿,早晚要从范铮身上蹭一点油水。 御史大夫李乾佑哼了一声:“便宜司农寺了!” 要不是天子的意愿,李乾佑才不想放跑范铮呢,这年轻人折腾得多风生水起啊! 真依着李乾佑,给范铮一个治书侍御史,不,御史中丞,也不是不能接受的事,奈何李世民不愿让范铮久居御史台。 这倒不是无事生非,在一个衙门呆久了,难免根深蒂固,形成一个以其为首的派系,这是帝王不能忍受的——哪怕派系是积极向上的。 工部才是最受冲击的衙门,谁让它下辖屯田司呢? 左卫大将军、工部尚书、太子右卫率、武阳县公李大亮思量了许久:“屯田司不敢贸然全面推广改粟为麦,只能在各屯试行小部分,免得水土不服。” 李世民敲着凭几、喝着茶汤,神色透着几分轻松:“武阳县公乃老成持重之言。” 泾阳人李大亮,就是 李世民曾经说过:“李大亮宿卫,朕夜夜安寝。” 李大亮唯一以私情说话,是因为将作丞张弼。 早年李大亮随庞玉为王世充部下,为李密所败,李大亮与众被俘,李密部杀俘逾百,李大亮为李密部将张弼青睐,得免死。 李大亮每每念及张弼之恩,总不能释怀,偏偏张弼在将作监从不出声。 (张弼:当时我怕极了,万一恩大成仇呢?) 都在皇城,早晚还是有碰面的时候,李大亮见到张弼,执手而泣,恨不能早日相遇,又以家产送张弼,张弼坚决不从。 (小吐槽:你家产多散给族人了,还有多少?) 张亮当然不是惺惺作态,直接禀告皇帝,请将自己的爵位转让给张弼:“若无张弼,臣无今日之荣。” 李世民感李大亮情谊,拔擢张弼为中郎将,后外放为代州都督。 世人因此盛赞李大亮不忘旧恩、张弼居功不言。 李大亮的战功赫赫,人品也极坚挺,是为数不多的纯臣。 改粟为麦,屯田司还是不敢贸然全更的,毕竟有些地方它就只适宜种粟也说不定,一步步稳妥推进,才是正理。 李世民瞥了杨师道一眼:“考功司要将京苑总监的功绩记录,不可寒了人心。” 杨师道叉手:“臣领命。” 哎,在吏部的位置上,也是越来越不顺心了,两个侍郎拔擢的人都有人才,唯独本官简拔的寒门都平平无奇。 吏部尚书的位置,真的不适合杨师道。 不是谁都能在每一个位置上如鱼得水的。 第313章 听审 圣心独断,太常少卿萧锐册授为太仆卿,赴河南督运粮草。 这一步,看上去跨度不大,却难倒了九成四品官。 众宰辅没有丝毫异议,三省对册授没有留难,全程丝滑无比。 三品以上册授、五品以上制授,除了由皇帝或授命中书舍人、给事郎撰写,还要经过三省认可用印,分歧过大的可以封还。 司空房玄龄对于册授萧锐,是极力赞成的。 萧锐是萧瑀老匹夫之子不假,关键他是真怼那倚老卖老的匹夫啊! 这当然是玩笑话,真正的原因是,萧锐的能力不弱,做事稳妥可靠,不愧是皇帝的大女婿。 选在这个时间点拔擢萧锐,贞观天子也有意给那个顽固不化的亲家一点颜色看。 真以为在长安城,一堆秃头齐聚宋国公府,皇帝至于失明、失聪? 呵呵,你家又不是在设私斋。 并且,商州刺史萧瑀是私自离州界了。 对于地方官入朝,大唐是有限制的,连上佐都不能充当朝集使,况乎州牧? 非大事不得无诏入京,李世民真想追究下去,老亲家估计能回家种田了。 平心而论,大唐初期,萧瑀是有很大功劳的,在李世民兄弟阋墙之际也是支持他的,要不然早被…… 哼哼,记得卢祖尚否? 连亲兄弟都下手了,在乎你一个亲家咋地? 没有拿诸寺开刀,说起来还应归功于大兴善寺主悟崐,一句“除却心魔”把李世民逗笑了,自然轻轻抬手。 粮还是要运的,不能如便宜岳丈杨广一般,事先不谋划,事到临头,急风急火地满天下征徭役,还没有节制,百姓不反就怪了。 去年是司农卿李纬、司农少卿唐同人去洛阳宫含嘉仓督运,今年怎么也得换人了。 何况,太仆寺的具体事务,太仆少卿张万岁管得井井有条,萧锐脱离衙门去洛阳宫,也无碍大局。 尚书左丞韦悰叉手:“臣韦悰弹劾司农寺,市木橦(chuáng,旗杆、桅杆)之价远高于民间,臣以为大理寺当审一审。” 嗯? 李纬瞪眼。 好你个韦悰,脱离了御史台还是不改弹劾本性啊! 采买木橦,虽是录事、司农府经手,但安排的上官是司农少卿唐同人。 好家伙,你是对想收拾他了吗? 尚书左丞管辖具体的尚书省事务,纠举宪章,正百僚文法,若御史纠劾不当,可弹奏之。 所以,韦悰是真有权管这事。 而且,韦悰的弹劾有理有据,“三贾均市”之说,还有人记得吧? 按质、价,分上贾、中贾、下贾,凡与官交易及悬平(估价)赃物,并用中贾。 司农寺买中贾的木橦,出了上贾的价钱,这里头没猫腻? 就是没有,那也必须有! 李纬想辩解两句,皇帝的金口玉言已经降下:“大理卿,审审吧。” 得,辩解个锤子! 幸亏李纬问心无愧,自然也不怕大理寺。 “孙伏伽,本寺经手的官吏,可入大理寺配合审案,但不许胡乱用刑!否则,莫怪太仓署给大理寺的禄米糠酸、盐粗糙。” 别拿蒸饼不当粮,司农寺发起火来,哪个衙门也得难受,京官的禄米可都是太仓署供给呢。 纵然如孙伏伽之流不在意这点禄米,大理寺其他官吏呢? 真要整人,给你九年陈的粟、三年陈的米麦杂粮,你也没话说。 毕竟,太仓署职司明确记录:凡粟支九年,米及杂种三年。 换而言之,衙门之间真掐起来,谁也别想好过。 这个年限,也能让人明白为什么有人不愿改粟为麦了。 粟的产量低,但它存储的年头长啊! 孙伏伽哼了一声:“看不起谁?本官断这小案,需要动刑?” 这是实情,也是忌惮。 他可以不顾自身,却不能不管整个衙门。 李世民心头大致有数了,司农寺若真有问题,李纬的姿态不敢那么狂。 但是,既然发话了么,就审一审嘛,君无戏言。 —— 司农寺的两名官员入大理寺,在寺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我们兢兢业业做事,他们张嘴一来,我们就得入大理寺了?” 唐同人眼含怒火,寻到了司农卿:“上官,录事与司农府绝对没问题,他们是奉下官之命办事,若应下狱,下官当先行。” 李纬漫不经心地扫了唐同人一眼:“确定没有丝毫问题?” 唐同人眼里现出一丝桀骜:“纵然下官出身不错,却也非何不食肉糜,价如何,下官事先遣防合打听过的。若有罪,下官一力承担。” 这是被韦悰激怒了的表现。 李纬想了想:“你去大理寺,于事无补,搞不好直接被轰出来,还坏了我司农寺的名声。而今只有请京苑总监出面了。” 唐同人一怔:“不是,他才从五品下,怎么交涉?” 李纬轻笑:“那是你对他的过往不了解,他在御史台的时候,就跟孙伏伽有交集,孙伏伽还想迁他到大理寺为大理丞、大理正,三司会审时他也有参与,与大理司直萧景真也打过交道,还是唯一从大理寺刮出油水的外人。” 前面的经历虽牛皮,却可以理解,刮大理寺油水,那是真勇士! 唐同人肃然起敬,客客气气地到京苑总监,请到了范铮。 于是,范铮整了整乌纱帽与绯色官服,踱到了大理寺衙门。 萧景真看到范铮,浑身的不自在:“京苑总监来此何为?你已不在御史台了吧?” 范铮呵呵一笑:“放心,看不上你们那些刑具,落伍了。” 萧景真无言以对。 别人敢这么说,萧景真还要辩个是非曲直,对于创出仙人献果与玉女登梯的狠人,真辩驳不了。 大理正辛茂将晃着身子出来,看到范铮,满眼嫌弃:“咋?就那么不信任大理寺,怕徇私舞弊?” 范铮大笑:“你辛茂将还没那么龌龊!只是上官意难平,命我过来关照一二,能好好说话就不要动刑。” 至于是非,与范铮无关。 辛茂将坐公堂,范铮坐客位旁听,满腔忿然的司农录事与司农府,见到本寺的上官,心情渐渐平和下来。 “本官且问你,为何木橦的价格与民间差异极大?”辛茂将三言两语切入正题。 司农录事无奈:“上官,那是用于汤泉宫的木橦,不是寻常的榉树,是海中洲的榈木啊!” 第314章 就很现实 榈木,就是后来的海南黄梨,又名榈木。 虽然明清黄梨才风行,但在唐朝也并非默默无闻。 唐朝陈藏器于开元二十七年所着《本草拾遗》,又名《新修本草》、《陈藏器本草》,就提到“榈木出安南及南海,用作床几,似紫檀而色赤,性坚好”。 榉树也是硬木的一种,但二者的价格嘛,就天差地别了。 名贵与否且不说,仅从崖州拉到长安,就是七千四百六十里,哪怕是根草吧,到这里也能当金线使了。 供汤泉宫倒好理解,虽然阎立德负责汤泉宫的楼阁建造,却不妨碍司农寺添砖加瓦嘛。 你要说唐同人没有一点想法,范铮是不信的,但控制在合理尺度,谁能说个不是? 水至清则无鱼。 辛茂将被这话狠狠震了一下,忍不住斜睨范铮一眼。 幸好顾忌了司农寺,没有滥用刑罚,如往常一般,管它有理无理,先打二十杀威棒,否则不好收场了。 司农卿李纬明目张胆的威胁,大理寺也不能无视之。 要不然,连吃几年陈粮,真受不了。 范铮轻敲凭几:“是榈木还是榉树,司农寺不好说话,价值几何也无法评定,恐怕大理寺也难判断。” “将作监左校署掌供营构梓匠之事,致其杂材,差其曲直,制其器用,程其功巧,是用木材的行家,大理正何不请人来断一断?” 专业的事,还是得由专业人员评判,不是谁两片嘴皮叭叭说了算的,否则有指鹿为马之嫌。 哪怕辛茂将再不情愿,也只能让录事去请一位左校令。 从八品下左校令,设二人。 辨别木材及价值,对左校令来说,如吃饭喝水一般自然,很快就下了判定,这就是价值极高的榈木,价格比市面上的略高半成。 半成的价差,不值当大理寺追究,即便上报朝廷也无人置喙。 何况,因为供需关系,价格这东西不是一成不变的,小有波动,谁也没法追究。 辛茂将当场宣判,司农录事、司农府无罪而释。 至于说汤泉宫为什么非要置一根价值不菲的榈木橦,那就是另外一个话题了,也不归大理寺管不是? 司农录事与司农府,一天不到就从大理寺回来,皮都没蹭掉一块,让整个司农寺的气氛炽烈起来。 “总监高义!”录事叉手。 “这是少卿心忧你二人,令本官出马的。”范铮没傻到尽揽功劳。“毕竟,本官以前在御史台,与大理寺多少打过一些交道。” “归根结底,还是你们持身以正,没有什么问题,大理正才会判无罪。” 唐同人叉手:“却是烦劳总监了。” 不管唐同人对范铮有什么看法,这个人情却领得扎扎实实。 哎,长兄太常少卿唐松龄、四弟殿中丞唐河上、五弟兵部库部郎中唐善识那里,都好歹交代一声,欠了人情,哪怕不还么,也不能恩将仇报。 辛茂将把判决书上报孙伏伽,孙伏伽马不停蹄地入太极宫,在两仪殿内将结果禀报李世民。 李世民轻叹:“韦悰终究不如卿啊。” —— 司农寺内,范铮威信暴涨,甚至已经超过了唐同人。 唐同人连嫉妒之心都生不起,毕竟范铮的颜面,包括而不限于司农寺,唐同人可没这偌大的脸。 哎,自己的家世,不得强过范铮百倍么? 竟然除了品秩,没什么盖过范铮的,就挫败。 “总监,今年司竹监可得过一个肥年了。”巫马竹兴冲冲地入衙。 事实上,司竹监在鄠县与盩厔之间占了好大一片地盘,仅仅是每年上交公用的竹材、笋,还有大量的新竹无用武之地,每年堆积下来,干涸的竹衣都是厚厚一层。 曾经有朝廷官员建言,司竹监的竹子应禁止焚烧,当换取更多钱财。 巫马竹一口四十年陈酿老痰喷了过去,纯屁话,能卖钱,司竹监是傻子么? 司竹监的竹子上东市、西市,能够将竹子的市场捅得稀烂! 这些何不食肉糜的官员,就恶心,正经事不做,净添堵,你有本事如京苑总监那样买竹子啊! 即便是敦化纸坊需用竹子,也不过消化了二成左右,还是有不少竹子沦为薪刍。 可这已经极大地改善了司竹监的收支平衡,也难怪巫马竹喜形于色。 收益高了,除了规定上缴的部分,剩下的钱,好歹能让司竹监的官吏喘一口气不是? 司竹监这样的衙门,每年要固定上交产物,没有拨付的经费,还要维持下去,脑子不活泛一点,真难办到。 “下官挖了几颗夏笋过来,请上官品鉴。冬天,冬天一定挖冬笋过来。” 巫马竹老脸厚皮的,全然不知害臊为何物。 笋这东西,以冬笋、春笋产量最大,鲜嫩且味甜美; 夏天偶尔能挖到一点,却不太好吃了; 至于秋笋,数量就更少了,几乎没人食用,甚至很多人不知道有秋笋的存在。 之前不送春笋,是因为他还不知道,敦化纸坊能消化多少竹子,少了也没太大意思,不值当送礼。 就很现实。 监丞汤仪典摇头:“司竹监没有诚意啊!哪怕过了春天,你送点笋干也算嘛。” 巫马竹干笑:“本官也想送笋干啊!奈何司竹监的笋干,全部被太子家令寺食官署收罗走了。” 东宫之内,与膳食相关的有三个机构。 太子家令寺食官署,掌饮膳之事,负责元正、冬至、寒食等四时节令的供进与设食,并赐僚属膳食,简而言之就是缩小版的光禄寺; 典膳局掌进膳尝食,并于厨房轮值,类似殿中省尚食局; 太子内宫司馔、掌食,掌膳食、酒醴及宫人膳食,类似内宫尚食局。 食官署收罗笋干,这是要宴飨群臣吗? 唐同人微微颔首:“不错,六月乃太子生辰,太子入主东宫,恐陛下有意为之。” 《旧唐书》的记载是,贞观二年六月,皇子李治诞生。 扳着手指头算一算,李治也才十六(虚)岁,什么太子妃、良娣,婆娘一大堆。 就离谱,范铮十六岁的时候,就只会跟陆甲生去瞎混,没点正经勾当,有小娘子看中了吧,还嫌人家吃得比自己多、掉头发。 什么叫人生赢家? 就是不知道,李治每天吃多少枸杞? 第315章 献寿 六月天,娃儿面,说变就变。 明明午前浓云如墨,结果一阵风,云朵全部往西飘了。 毒辣的日头,炙烤着失水的大地; 淡淡的氤氲,扭曲着视线; 聒噪的蝉鸣,让人恨不得烤了它们。 偶尔飘过一阵风都带着炙热的气息,让人觉得活在上锅的笼屉里。 太子家令寺食官署在显德殿摆宴,也是迫不得已的事,烈日炎炎的殿外,谁坐得住? 整个太极宫带东宫,因为地处长安城最低洼点,热得人嗷嗷叫,李世民时常热得逃离长安城,九成宫红火是因此,汤泉宫能升格也是因此。 当然,皇帝能游幸,皇后或宠妃可以相随,数量众多的嫔妃、宫女、内给使,就只能继续挨热了。 到唐玄宗时期,一年里总有几个月住骊山温泉宫,把那一片都快整成城郭了。 特权,就是那么了不起。 好在设宴款待的,也只有五品以上官员,数目相对少许多,显德殿地方还是够用的。 饶是在显德殿内,温度也如缠绵的女子一般,让人有些喘不过气,范铮的绯色官服汗水浸透了,黏黏糊糊的滋味格外讨厌。 李世民着一身简单的圆领袍,依旧满额是汗,即便旁边满是司农寺上林署储存的冰块,也未能让他尽除燥热。 想不到吧,上林署还有这职司。 没有空调的时代,窖藏冰块解暑就是最大的享受了。 从四品上太子家令举樽,说了几句开场白,轩县之乐奏起。 太子专用的轩县之乐,与天子的宫县之乐大致相同,规格略低,只有三面的镈钟、编钟、编磬各九虡(ju,钟鼓编组量词,出自《唐韵》)计二十七虡,宫县之乐则是四面三十六虡。 乐工着介帻、朱连裳、革带、乌皮履,因在殿中,额外加了白练褴裆、白袜。 这个天气演奏,是活受罪。 轩县之乐,配文舞、武舞,但武舞执干戚,不适宜献寿,故而选择了文舞。 左执龠(yuè,古单管乐器,演奏之法于明清渐渐失传); 右执翟(野鸡羽,《诗经》有载); 二人执纛引领; 文舞郎:宫县之乐八佾(yi,乐舞行列专用词,每佾八人),轩县之乐六佾,委貌冠、玄丝布大袖、白练领标,白纱中单,绛领标,绛布大口挎,革带,乌皮履,白布袜。 范铮舞盲,不知道舞蹈好坏,反正感觉跟李世民他们乱扭也差不多。 对于某些舞盲来说,即便是跳《天鹅湖》,他也只关心天鹅长不长胡子;即便是跳孔雀舞,他也只关心穿得快走光的孔雀是否乱蹭。 有那么一阵子歌舞,热腾腾的菜肴都凉了,好在天气炎热,凉菜也同样能入口。 但是,群臣来东宫,真是让你吃的么? 献寿才是真正的目的。 以长孙无忌为首,臣子们们轮番称贺。 范铮一脸轻松,跟着举樽说了两名贺辞,想蒙混过关,却被给事中刘仁轨怼了:“传闻华容开国县男一手好诗词,岂能不为殿下献上一首?” 与范铮交好的官员蹙眉。 诗词这东西,多数人好赖能来两句,但命题的难度就直线上升了。 刘仁轨这人,真本事是有,就是胸襟不够。 范铮举樽,向李治微微躬身。 “宫殿参差列九重,祥云瑞气捧阶浓。微臣欲献帝储寿,遥指南山对衮龙。” (改自唐朝王涯《献寿辞》。) 马屁太直白了,范铮都有点不好意思。 高档的马屁,往往需要华丽的词藻。 李世民抚掌:“虽不能称惊艳,胜在贴切。” 长孙无忌微微颔首。 他的诗词存世不多,却不代表他水平低了,能与欧阳询写诗互嘲,自是当世大家。 李治满眼的好奇:“华容开国县男作得好诗,却不知词如何?” 这一句,当然是因为刘仁轨说的是诗词。 唐朝的词,相对于诗,档次还是差了那么一点点。 范铮笑道:“姑且一试,粗浅之作,殿下勿笑。” “终南晓,龟鹤倚芝庭。云覆宝熏迷舞凤,玉扶琼液荐天星。棠荫署风清。” “人尽道,天遣瑞升平。九万鹏程才振翼,八千椿寿恰逢春。貂衮瞩尊荣。” (改自两宋廖刚《望江南/忆江南》。) 刘仁轨的脸色微变,想不到自己的刁难,竟让范铮出这上佳之作。 细说平仄的话,不是一点瑕疵没有,但瑕不掩瑜啊! 坏了,想让他出丑,倒让他装了一波大的,搞得本官像是在刻意推荐他似的,难受! 问题在于,刘仁轨的文章、武略都相当不错,偏偏诗词是短板。 这不是黑,刘仁轨存于《全唐文》的四篇文章,是表、议、文,唯独没有诗词! 秘书少监颜师古抚须:“我万年人杰地灵,连这没读多少书的人都能为佳作,当浮一大白!” 哈哈,这青年乡党,连诗文的短板都补上了! 万年县幸甚! 李世民大笑:“想不到,朕的华容开国县男,词一道亦颇具造诣!可能再来一首?” 范铮沉吟了一下:“倒是有一词,恐冒犯皇室。” “诗文为戏,非蓄意抹黑,皆无罪!”李世民大手一挥。 蓄意抹黑,说的是法琳《辩正论》,可见李世民有时候心眼也不太大。 “泰岳倚空碧,汶水卷云寒。萃兹山水奇秀,列宿下人寰。李氏家传素业,一举手攀丹桂,依约笑谈间。宾幕佐储副,和气满长安。” “分鱼符,来近甸,自金銮。政平讼简无事,酒社与诗坛。曾看沙堤归去,已使强汉再复,款曲问家山。玉佩揖空阔,碧雾翳苍鸾。” (改自宋朝辛弃疾《水调歌头·巩采若寿》) (注:此汶水指岷江,原文阙“水”字。) 李世民大笑:“李氏二字,无碍!和气满长安、政平讼简、强汉再复,深得朕意!” 强汉再复一句,是范铮刻意改的,毕竟他与辛弃疾这牛人所处的背景相差太大。 毫无疑问,范铮的诗词,让献寿更热切起来,众臣子搜肠刮肚地凑献寿诗。 无奈,命题诗词的难度比自由创作难得太多,最终也只有三五臣子东施效颦,倒是让东宫的气氛更融洽了。 第316章 宠溺是不对的 敦化坊,定远将军府。 定远乡君元鸾一路小跑,追着嘻嘻乱跑的范百里,手中的竹鞭虚扬,风声呼呼。 范百里一会儿在墙垣拍一巴掌,一会儿在坐凳楣子上踩一脚,突出一个信马由缰。 那只已经长大的细腰犬吐着舌头,“哈哧哈哧”地喘气,跟着范百里一起避难。 干坏事被发现了,得跑快一点。 府上好不容易决定养一窝五端乌了,半大的鸡被一人一狗祸害了两只,范百里要拔鸡毛凑掸子,细腰犬要偷吃,真是无法无天。 卫无忌已经管束不了范百里,这娃的名堂特别多,时不时还学会负手腆肚,来上一句“本官”,让卫无忌忌惮不已。 正八品上文散官给事郎自称“本官”,那是一点错也没有。 身为区区防合的卫无忌,还真拿范百里没奈何,只能努力跟着范百里跑动,唯恐摔到他。 问题范百里这小犊子精神总是特别好,能跑到卫无忌都腿软。 进入游廊死角,范百里转身甜甜一笑:“阿婆,你一定舍不得抽你乖孙儿的,对吧?” 元鸾咽了一口唾液,竹鞭频频破空,却没一记真抽到范百里身上。 范家长孙,大宝贝,如此的乖巧,两只五端乌算得了什么? 范老石在旁边悠悠地开口:“宠溺是不对的。” 元鸾转身,将竹鞭塞到范老石手中,冷笑不已。 一时口快的范老石握着竹鞭,尴尬了。 打是舍不得打的,不打又成了宠溺,这就难办了呀! 如果是对范铮,范老石肯定毫不犹豫地来一顿爱的抚摸,可孙儿是隔代亲啊! 除了血缘所带来的亲近,还有对儿辈态度的忌惮,真抽孙儿了,娃儿会不会因心疼而翻脸? 即便是讲究孝道的大唐,也少不了上下两代人因为养育子孙理念不同而产生的冲突,虽说有不别籍的大前提管束着,即便不愉快也会收敛,可总归不好。 以为是自己儿孙就可以肆无忌惮了? 抱歉,这么想的人,阅历可能不足。 一般来说,是父辈唱红脸,祖辈唱白脸,这才是三代人的正确相处方式。 至于说谁谁对子孙强势,那已经不是常人的了,利益大过感情,简而言之:给的太多了。 紧随着的杜笙霞板着脸、盯着范百里,范百里只能嘟着嘴,不情不愿地伸出手掌。 “啪”的一声,不轻不重的一巴掌扇到范百里手心,痛得范百里咧嘴,眼角现出一丝湿润,却不敢嚷嚷。 一家子总要有一个能降住娃儿的,不然就只能诞生无法无天的熊孩子。 “你要拔毛,要给细腰犬吃肉,好好说一声,谁能不安排?偏偏这么肆意妄为,搞得府上鸡飞狗跳,到处血淋淋的,这是你给事郎该干的事?” 鸡飞狗跳在这里不是形容词,是实况。 “阿娘,我错了。” 范百里委屈巴巴的,眼泪往下掉。 杜笙霞可不惯着他:“这还是自己府上的鸡,要是弄了街坊邻居的鸡,吊起来打,不给吃饭!细腰犬,打死!” 范百里小声哽咽:“都是我的错,不怪它,阿娘别罚它。” 细腰犬“呜呜”两声,狗眼挤出两滴泪水,仿佛是在认错,随即人立而起,两只前爪趴墙垣上,面壁思过。 回府的范铮看到这一幕,忍不住惊叹:“好家伙,这是成精了?” 范百里看到阿耶,忍不住“哇”的一声,嚎啕大哭,翻出依稀红了的手掌,抽泣着倾诉委屈。 “你阿娘没骂错呀!” 记住了,教育娃儿,态度可以不同,立场必须一致,千万不能给他撑腰,要不然以后就没人管得了。 “范百里要做什么事呢,是可以先跟阿娘、耶耶、阿婆商量,即便要杀鸡呢,也可以让卫娘娘帮忙,至少不会搞得一团糟呀。” 道理要教,但也没必要苛责,小收拾一下,涨点记性就好——因为范铮当坊正以前,也经常惹事的。 谁家少年不好动呢? 娘娘一词,也可简写为娘娘,不仅是云贵川湘通用,陕、苏、皖也常用,词意有:母亲、女主人、姨、姑,甚至可以泛指比自己年长的女性。 女主人的说法,见《唐五代语言词典》。 与称呼宫廷中的嫔妃是两码事,不要混淆了。 “要是弄好了,你可以收集到羽毛,细腰犬可以吃到肉,耶耶、阿婆、阿耶、阿娘也能够尝尝鸡肉的味道不是?搞成这样子,阿耶肯定没法吃了嘛。” “再说说细腰犬,要是真咬到坊中的鸡,只能将你逐出府,当野狗去吧。” 范铮的态度坚定,不能纵容。 细腰犬呜咽两声,连连点头,仿佛在告饶。 “饶你狗命。” 范铮一指细腰犬,这厮立刻放下爪子,趴地上吐舌头。 这就很灵性了。 元鸾哼了一声:“这个已经废了,赶紧整下一个出来吧。” 催生、催二胎,来得那么猝不及防。 范百里气鼓鼓的,眼中噙泪:“我没废!” 废没废不重要,重要的是开枝散叶。 这个时代,即便是庶人也生二胎,何况范铮这种官人? 抚养的压力,不存在的,仅凭俸禄就能过得很好了。 唐俭、程咬金、牛进达,哪家娃儿拉出来,不是一个篮球队了? 当然,这数量就不要只指望正妻了,媵妾的辅助功劳必不可少。 毕竟,除了长孙皇后,也没多少贵人愿意一身生育三子四女,七个葫芦娃吧? 要知道,在这个年代,即便条件再优渥,生育的风险仍旧不小。 论多子嗣的必要性,看看杜如晦就知道。 次子疯批杜荷因宫废处死,长子杜构连坐徙岭南,庶子杜爱同扛起了杜家的大旗,官衔累至银州都督、营州都督。 范铮轻笑:“华容乡君才从酒坊脱身,须养一个月,才能考虑生育。” 范老石、元鸾喜不自胜。 只要肯生就好,早点晚点不是事。 范百里挥着小拳头:“生个弟弟,领他打遍全坊!” 这是从哪里学来的怪话? 杜笙霞轻笑:“你真愿意领弟弟啊?” 范百里点头:“领!” 这才皆大欢喜,要不然,范百里哭着喊着不许生二胎,你咋办? 第317章 人手紧 敦化坊正、宣义郎陆甲生,腆着渐渐隆起的肚儿,带着陆飞甲,提着几个牛心柿饼登门。 范铮忍不住打趣:“今天日头是从西边出的?你陆甲生也会送礼了?” 这真不是开玩笑,穷怕了的陆甲生,对钱看得特别紧,是坊中公用的钱财也好,是各作坊的收支也罢,都与自家的小钱钱一样死抠,好在敦化坊各作坊基本是皇帝女儿不愁嫁。 呃,错了,整个唐朝,皇帝的女儿也愁嫁,谁让永嘉长公主开了个坏头? 虽说有一棍子打翻一船人之嫌,但事实就是,如襄城公主之类品行优良的公主,直接被世人无视,当然是襄城公主的笑话听上去更过瘾。 陆甲生翻了个白眼,满满的嫌弃:“上官莫老孔雀开屏——自作多情,这柿饼就不是给你的好吧?这是范百里总请陆飞甲吃鸭鸭,陆飞甲请他品尝的特产。” 不是关系匪浅,没资格这般说话。 范铮倒没在意这话,反正凭你咋说,这柿饼耶耶吃定了! 柿饼比鲜柿好吃,没那股涩味,要更甜一些。 卫无忌端出一些自制的千层烙饼,也就是后世的油酥饼,范百里立刻大气地招呼陆甲生食用。 在这一点上,范百里很大方的,只要是他看对眼的人,从来不吝惜。 但是,白眼有加的人嘛,就休想从范百里手中混到一口吃的。 “留下来,有牛肉羹吃。”范百里小声地对陆飞甲炫耀。 陆飞甲咽了一口唾液。 鸡肉、鸭肉、猪肉,甚至是羊肉,陆飞甲也经常能蹭吃,可牛肉却没得吃,只得闻其名。 陆甲生吓唬范百里:“诸故杀官私牛马,徒一年半。给事郎不怕?” 范百里咯咯直笑:“叔父莫哄我,犏牛不算的。” 陆甲生抓了一个千层烙饼啃着,指了指范铮:“你这是要让范百里从小知道律令啊!” 范铮大笑:“没办法,恶人太多,指鹿为马的比比皆是,只能倚仗律令傍身了。” 陆甲生当然不会是纯找范铮闲聊,多少还是有点事情商量的。 韦曲那头,韦思言亲自入敦化坊,谈敦化纸在山东之地的售卖,即便陆甲生对过往有点耿耿于怀,也只能就事论事。 数量要得大,价钱肯定是要让一些的,这些正常范围的运作,根本无须与范铮再探讨。 “但是,真把山东这条线开起来,敦化纸坊至少要再增加三个楻桶、三个漂塘,原料至少增加一倍。” “这不是主要问题,反正那个叫巫马竹的司竹监说过,竹子还能大量供应。关键是,算上婆娘、中男,人手还是吃紧了,得把水泥作坊的多数人手撤回了。” 这就是上了规模之后的弊端,人手是永远不够用的,你想完全靠坊内的人手,根本满足不了需求。 “嗯,以后的各个作坊,除了酒坊,陆续放开,让青龙坊的人来填补空缺,只有关键位置必须由敦化坊老人掌控。” 这也是没奈何的,恐怕日后不仅是青龙坊民,连隔壁立政坊的坊民都得招进来。 没辙,地缘关系,再加上铁小壮婆娘高月娥的关系,早晚还是得缓和下来。 不过,谁主谁从,就要长点眼色了。 招人归招人,谁也别想在敦化坊耍横,陆甲生跟范铮学的棍术可好用着呢,再加上官身一压,谁想造反? 顺便提一句,倔强的延三顺,终于在外头碰壁了,知晓在外面没那么容易厮混,回家一想,索性整了点饼、汤饼之类的简易膳食,专供各作坊,居然也风生水起了。 延三顺虽因延氏小娘子一事,对范铮有几分埋怨,终究不是什么翻不了篇的过节。 日子过得去了,延老汉轻易地给他说了一门亲事,隔壁立政坊的娘子,孀居服纪已除,二十有三,无儿女累赘,容貌姣好。 大唐这一点就非常好,不强求什么守节,再嫁、改嫁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谁也不会歧视。 延三顺的眉眼荡漾着喜色,对范铮那点意见早就抛在九霄云外了。 他从未想到,自己居然也是个曹贼。 延氏小娘子,有缘无分,再见也只能是路人了。 —— “陛下,有没有搞错?我现在是在司农寺,不是在御史台啊!” 太极殿上,范铮有些急了。 这是见不得我在京苑总监清闲几天对吧? 才撅着腚将麦子收到太仓署,你就要我去泾州鹑觚(chun gu)县? 这地名,啧啧,谐音太有味了。 李世民很无奈:“可是,鹑觚县出了大乱子,城里百姓终日堵着县衙,泾州折冲府快弹压不住了。” 范铮嘿嘿一笑:“陛下找错人了不是?监察御史丘神积,向来做事果决;天水郡公丘行恭,再食两颗人心,何事不决?” 这个眼药上得光明正大,即便丘神积在殿外也徒呼奈何。 李世民苦笑:“他那点伎俩,上不得台面。鹑觚县的乱子在于,本来已入县狱、按律已斩了的人犯申枭猓,大摇大摆地出现在县城,且又祸害了一个妹娃子。” “被激怒了的庶民,整整五日不做事,天天向县衙要公道。” 不用再说下去了。 鹑觚县如果能给公道,早给了,何至于如此狼狈? 范铮甚至估量,这破事跟鹑觚县关系不大,否则鹑觚县令怎么也得推个替罪羊出来意思意思。 “查不了。臣不过是区区从五品下,也就比鹑觚令高那么一点儿,可泾州是上州,刺史为从三品,臣这个品秩,连说话的资格都没有。” 上州为四万户,是天宝年的标准,贞观年没那么高,万户也就差不多了。 八千七百七十三户的泾州,再加上拱卫京畿的地理位置,待遇高一级很正常。 “你就将大唐的地方官想得那么恶劣?”李世民眸子里闪烁着危险的光芒。 范铮叹息:“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陛下,臣不年轻了,有妻儿了,行事要为他们着想,不敢轻易冒险。” 刘仁轨鼻孔里哼了一声,却没说话。 真多嘴多舌,范铮把自己推举出去,多的事就来了。 申枭猓敢肆无忌惮,背后当然有庞大的势力。 如范铮所言,不年轻了,当年热血上头打死鲁宁,换成现在得三思了。 第318章 涂蝙蝠 右领军卫长史风莽,带一队右领军卫翊卫为护卫,拱卫着观风使、司农寺京苑总监范铮出长安。 雷七、雷九明目张胆地护卫在范铮左右,按官方的说法,他们是杂色人等,也称色丁,色丁充防合也是常事。 范铮身后,是两名着绛戺衣的门下省流外官。 没人给范铮详细解说这样安排的原因。 走咸阳、过醴泉。 既然到了醴泉县,能不登九嵕山、入昭陵向文德皇后焚香么? 不说失不失礼的话,文德皇后在世时,待范铮如子侄,也确确实实解了几次范铮的困境,焚香是理所当然的。 昭陵是唐朝 陵墓的设计,是阎立德、阎立本兄弟为之,一改从前各朝的“坐西向东”、“潜葬”,整体规划仿长安城浓缩,文德皇后寝陵位于正北,恰似太极宫之位。 昭陵的名称,因谥法“昭德有功曰昭”而命名,倒也实至名归。 李世民家那向阿耶炫耀的习性,是深植于骨子里的,李治后来两次遣将征战大胜,都是献俘于昭陵,同样是在向阿耶炫耀。 以范铮的官爵,是没资格到主陵的,于朱雀门内的献殿焚香拜祝就足够了。 没错,朱雀门。 昭陵四门,按四象命名,也是盛行的命名规则。 所以,朱雀门、玄武门,还真不是长安城所独有。 但昭陵南面空地不多,道路崎岖,所以多于北面玄武门内北司马院祭奠,久而久之,北司马院别名成了祭坛。 —— 穿邠州,到鹑觚,距长安四百八十里,路并不好走,范铮在路上足足磨了六天。 鹑觚这地方,特产酥梨,也有叫秃梨的,就是不知道比丘僧听到这名字,会不会起嗔念。 原谅范铮的孤陋寡闻,他还是 依旧是无尽的黄土,与放肆生长的野草,庄稼似乎都有气无力的,正如鹑觚县百姓的面貌。 城门洞开,却无人进出,石板上堆积了厚厚一层尘土,一脚下去,尘埃在如火的阳光下飞舞。 关门闭户,再没有半点人声,仿佛进了一座废墟。 也就是到了县衙门外,才见到一名要死不活的门子,连曾经宣称围堵衙门的百姓也再无踪影。 “鹑觚令很厉害嘛,这是将庶民全部关县狱里了?” 范铮忍不住多嘴。 嗯,观风使说事,这不正常么? 门子抬起混浊的眼睛,冷冷扫了范铮一眼:“一个只知道念阿弥陀佛的明府,有这个胆魄就好了。庶民们不过是绝望了,回家闭门不出,等死罢了。” “反正,早死早投胎,说不定下一世命好,再也不用呆这鬼地方了呢。” 整个鹑觚县的调子基本可以定下了,绝望,濒死之前的绝望。 范铮挑眉,雷七大步走向照壁,掏出几块石炭,把照壁上的倒蝙蝠图案抹尽。 门子有气无力地干嚷一声:“这么干不合适。” 说归说,脚下却一步未动,深得“不作为”精髓。 倒蝙蝠寓意“为官一任,造福一方”,范铮这么干,直接是打脸。 头门东梢,支架上摆了一面喊冤鼓,雷九闷哼一声,连鼓槌都不用,两个沙钵大的拳头轮番敲击,竟如战鼓轰鸣,三百三十槌一通。 县衙内的官吏听到鼓声,慵懒地坐到班房里,鹑觚令满屿双眼浮肿地坐到二堂。 不是所有案子都归县令审的,司法佐、司法史可以断了九成案子,再加上县尉、县丞挡一部分,基本上不是人命官司都到不了县令案头。 当个正堂官,天天去断案,那才叫笑话。 再说,屁大个从七品下的下县令,多少事情无能为力? 真以为人人都是刘仁轨那愣头青呢。 等等! 满屿猛然一推茶碗,趿着乌皮履往外冲,没有丝毫官仪。 民鼓为三百槌一通,军鼓为三百三十槌,一些鸣冤的草民甚至连一百槌都敲不到! 要出大事了! 县丞、主簿、县尉,如狗撵的兔子,紧随着满屿向头门外奔去。 “咦,庶民的小娘子被申枭猓弄死,也不见这些狗官着急。”年轻的司户史呸了一声。 录事龙亚一个耳光扇了过去:“闭嘴!想死也别连累老夫!你知道这次的事有多大吗?” 司户史眼中噙泪,委屈地闭口不言。 龙亚的威望高,更是他的长辈,纵有委屈,又能如何? 雷九继续擂鼓, 街道上,百姓紧闭的房门终于打开,汉子们操着扁担、耙子、菜刀,壮着胆子出门。 没辙,鹑觚县每保连坐,一保五户人家共用一把菜刀,就算鹑觚县庶民想反抗穷凶极恶的申枭猓,也得他们手头有家伙! 就是当年对抗突厥人,也没那么令人绝望过。 右领军卫翊卫虽只有五十人,队列之整齐、气势之强盛,却让百姓眼中燃起了一丝生机。 “是朝廷!是朝廷的兵马啊!” 终于,有人哽咽着叫起来。 范铮的大纛打起,门下省符宝郎下属主节亮出观风使旌筛,满屿立即叉手而立。 三通鼓毕,整个县衙连白直都到了,计:令一人;丞一人;主簿一人;尉一人; 录事一人;司户佐二人,史四人,帐史一人;司法佐二人,史四人;典狱六人;问事四人;白直八人;市令一人,史一人,帅二人;博士一人,助教一人,学生二十人。 在大唐,军鼓高于一切。 雷九按军鼓擂击,有身后的右领军卫背书,是不存在任何问题的。 “下官满屿等,参见观风使。” 官史们叉手行礼,只是精神状态不佳。 满屿再叉手:“请观风使入衙。” 范铮笑了笑:“本使奉陛下之命前来,老实说是不情愿的。偌大一个鹑觚县,竟然任一恶贼横行,官府束手无策,丢脸呐!” “尸位素餐,无过于此!” “来人,拿下鹑觚县官员及司法佐、司法史、典狱!令:录事龙亚暂代鹑觚令。” 喊冤之声不绝于耳,当真是官不聊生。 从来就没有人如此粗暴地对待官员。 第319章 申枭猓 风莽一挥手,一伙右领军卫翊卫娴熟地上前,扒下鹑觚县官吏的官服,看押到一起。 没有栲枷,也没有绑缚,官吏们已经两股战战、泪如泉涌,哭耶叫娘地喊屈。 暂代鹑觚令龙亚很有眼色,带着司户史等小吏,自公堂将公案、签筒搬到照壁外,恭恭敬敬地请范铮坐下判案。 “风长史,就劳动右领军卫了。” 范铮颔首,并未因职司高过风莽而趾高气扬。 文武不是一个体系,且范铮此行还是倚仗右领军卫出力呢。 风莽分出四伙人,随百姓前往城中某个宅院,留了一伙护卫在范铮身边,做事格外老到。 院墙一丈,院门紧闭,然而这难不倒翊卫。 一名翊卫紧了紧身上的横刀,从丈外狂奔,短程内竟不逊于奔马。 两名翊卫立于墙下,双手搭桥,任那名翊卫跳上去,猛然发力一抛,前面这名翊卫纵身一跃,竟已稳稳扒上墙头,手臂微一发力,就轻轻跃了过去。 这种活,当然不会只是一组,同时越过墙头的人至少的五人。 之所以如此安排,当然是防着运气不好、正撞上对方防守之人,上五个,至少三个迎敌、两个开门。 院门轻而易举地打开,满院狼藉,几个人头与尸身交错,已经凝固的表情还能看出极度的愤怒,无头的身躯下还压着一柄粪叉。 身躯上的部位已然不全,定是被那些畜生割断取乐。 正堂里,凄厉的哀嚎声如杜鹃啼血,伴着兽性大发的淫邪笑声。 “杀!” 红了眼的翊卫,执着刀盾,组成小阵次 “谁敢动我申枭猓的人!” 暴喝声中,身材粗壮、面容狰狞的申枭猓执横刀、障刀,从最里端杀了出来,若不是翊卫之间配合默契,搞不好会吃个小亏。 “是哪一府的袍泽?原泾州折冲府伙长申枭猓,恳请留点颜面!”被如雪刀光逼得连连后退的申枭猓,忍不住叫了起来。 风莽哼了一声:“还曾是府兵,难怪县衙会如此忌惮。天下府兵,将引你为耻。” 申枭猓看了风莽一眼,惊叫道:“右领军卫?” 这一分神,申枭猓的双刀被击飞,整个人也被彭排压得脸贴墙。 右领军卫辖万年等三十折冲府,泾州折冲府也在其列。 因在五百里以内,泾州折冲府入京城宿卫是五番。 注意,这个番与杂户、蕃户应上番的意思并不一样,不是说要值五个月,而是指 每卫之中于一年是分十二个班次,府兵按距离远近依次上番,如在二千里外则是 所以,在古文中,往往同一个字在不同位置是不同意义,不可一概而论。 冷知识:左、右卫别称骁骑,左、右骁卫别称豹骑,左、右武卫别称熊渠,左、右威卫别称羽林,左、右领军卫别称射声,左、右候卫别称饮飞;东宫左、右卫率府别称超乘,左、右司御率府别称旅贲,左、右清道率府别称直荡。 申枭猓在泾州折冲府为府兵时,也被抽到长安轮值番 事发了。 离长安城五百里都不到,无论如何称不上天高皇帝远,申枭猓知道早晚难逃一死,只是没想到来得那么快。 一人未死,只因为范铮有交待,务必要留活口。 罪恶滔天的申枭猓自然死不足惜,放他出来的人,又岂能独善其身? 街坊邻居上门,看到这满宅的惨相,不禁破口大骂,几个婆娘赶紧给蒙难的小娘子披上衣裳,费尽口舌哄得那小娘子起了求生之心。 也是,好歹要看仇人授首吧? 县衙照壁前,范铮看着已经被绑的申枭猓一伙人,心头无名火起。 区区十余人,一司法史可平,竟任他们鱼肉乡里,这是何等的荒唐! 那一户人家的尸首,已尽数移到县衙前为证,见者皆怆然泪下。 从贞观四年大败突厥之后,鹑觚县子民还从来没那么悲惨过。 “上官,那名断臂的贼人,再不医治,可能会失血而亡。”检校鹑觚令龙亚小心翼翼地提醒。 “本官自有良方医治,你且令人捉几只野狗来。”范铮淡定地开口。 龙亚满目茫然,从未听说野狗能治病啊! 但是,区区一介流外官,一个转身就暂代了七品县令,还敢对上官的话有疑问? 就算上官说屎真香,自己也一定要点头,说香得清新脱俗! 当然,更重口味就算了。 不待龙亚发号施令,原先行尸走肉般的百姓振臂高呼:“跟我来!我知道哪里有野狗!” 这就是威信,范铮只是随口一说,上百名汉子呼啦啦地准备捕野狗。 龙亚叫了起来:“且慢!就你们那些家伙,怎么跟野狗拼?若有伤亡,岂非坏了上官一片善意?” 范铮微微点头。 毕竟是录事出身,相对有见识些,阻止了百姓盲目的冲动。 “民曹,将早年从百姓家中搜刮的横刀、菜刀、猎弓如数奉还!”龙亚叫道。 范铮转头,怒视着阶下囚、前鹑觚令满屿。 难怪以申枭猓区区十余人,就敢在鹑觚县城行凶,原来鹑觚令是帮凶,早早束缚了庶民的手脚,让他们只能等死啊! “除了捕野狗,本官还需要几条泥鳅、一些水蛭,有劳各位街坊了。”范铮叉手。 百姓叉手回礼:“观风使客气了!观风使为鹑觚县除害,但有差遣,鹑觚子民无有不从!” 日头渐斜,五只野狗捉来,范铮哼了一声,雷七迅速上前,将野狗牵到那名断臂的贼人面前,蓦然松开缰绳。 野狗又饿又怕,但浓郁的血腥味让它们的眼睛变红,奋不顾身地扑上去撕咬。 纵然要死,也要当个饱死狗! 奄奄一息的贼人吃痛,竟然蹦起三尺高,对野狗拳打脚踢,甚至咬了回去,凶悍可见一斑。 一片肉被野狗撕下,吞入腹中,引得另外四只野狗凶性大发,咬在贼人腿上,死不松嘴。 一只不讲武德的野狗从贼人胯下钻出,一口就进行了精准医术,充分展示了扯淡的艺术,痛得那垂死挣扎的贼人满地打滚。 “彩!” 外围的鹑觚县百姓看了,格外地解气。 范铮假惺惺地斥责雷七:“你这防合,不好好管束野狗,惹出这乱子,罚你将野狗除了,免得惊到街坊!” 第320章 罄竹难书 贼人被野狗生生分尸,惨烈之相,不逊于被他们祸害之人。 饶是申枭猓桀骜不驯,也不禁两股战战,没有湿裤裆已经是一条硬汉了。 倒是那些鹑觚县庶民喝彩不断,竟无人觉得过分。 不是不觉得血腥,只是恨意覆盖了一切。 范铮相信,即便将贼人千刀万剐了,让百姓出一文钱买他身上一片肉,也能挣一头猪的钱回来。 什么叫食肉寝皮啊! 尝过人肉的野狗,是万万不能留的,否则会对父老乡亲构成威胁,对人的攻击性更强。 雷七拔刀,三步之内,野狗尽毙。 申枭猓眼现骇然,饶是他自诩武艺精通,在雷七面前也直如小儿一般。 龙亚迅速安排杂役,将石炭拉出,五只野狗的尸身付之一炬,焦味竟让申枭猓情不自禁地咽唾液。 娘哩,真香! 闷声不响的雷九抓住两条不停扭动、指头粗细的泥鳅,不知所措。 要他砍人没问题,活,这不为难人么? 孙九怜悯地看了他一眼,无奈地摇头。 啧,看在“九”字辈上,拉你一把。 闪电般地解开一名贼人的裤带,雷九福至心灵地放了一条泥鳅进去,孙九迅速拴死贼人的裤带,再将裤腿扎死。 雷九打了个哆嗦,悄悄后撤一步,看向孙九的眼神也无比忌惮。 善解人裤,会不会有某种嗜好啊! 生死无惧的雷九,竟然还有这个弱点。 泥鳅钻裆的滋味,谁也不想尝试,不说分金点穴的问题,就说那油腻腻的身躯扭动,就够让人难受了。 “救命啊!你们要问什么,赶紧问呐!我们都招!求求你们,把这东西弄出去吧!啊……哦……” 两名贼人在地上拼命翻滚、蛆虫似的扭动,涕泗横流,偏偏手脚还被绑缚着,一点抗拒能力没有,只是面色从畏惧、痛苦、享受,再到肝肠寸断。 泥鳅这东西,钻的能力相当强,后世一些下水道堵了,还有人直接让泥鳅当管道疏通工的。 所以,区区人体,能奈其何? 人的躯体吧,有时候能扛着一身重伤不死,有时候却脆弱不堪,面对外部打击还能撑一下,体内创伤么,还是尽快投胎吧。 叫声越来越凄厉,范铮却如梦初醒:“干啥了?这两个是在扭啥呢?” 雷九默然无语,孙九嘿嘿直笑:“县男,说不定人家在自娱自乐呢?” 范铮认真地想了想,颔首认可这个依稀有些奇特的理由。 受辱的小娘子似乎也解了气,蹲在地上呜呜哽咽。 “鹑觚令呐,帮帮她,安排迁到邠州吧。” 范铮微生怜悯。 替她换个环境,任尘埃掩藏了过去,时间麻木了心灵,就没那么痛了。 不容易啊! 当了那么几年官,范铮以为自己该铁石心肠了,想不到依旧没修炼到家。 龙亚肃然领命。 这是真善啊! 换一般官员,替她雪恨了,后面跟本官无关,爱咋咋地,就是死了也自有里坊埋。 关键是,这做法,旁人还没法指责,还得喊一声青天。 至于那两个鬼哭狼嚎的贼子,龙亚已经没有心思理睬了,上官的意图还不明显吗? 既然《贞观律》在这里不管用,那就以暴易暴吧。 半陶罐水蛭倒在一名贼人身上,往身上、耳洞、鼻孔里钻,吸血的滋味其实没多痛,就是滑腻腻的感觉让人崩溃。 没轮到的贼人痛哭流涕,一个个竹筒倒豆子,全部招了,包括而不限于偷看寡妇洗澡、学当发丘郎将、偷宰驿所马匹、杀人放火,直让鹑觚县一干官吏挑都抄不过来,只能招呼县学师生一起上阵。 真是罄竹难书啊! 但是,缺德的孙九并没有停止坑人的步伐,一条菜蛇塞进贼人裤裆里,让贼人发出了比小娘子还高亢的声音。 再无毒,它也是蛇,也会咬人! 说不准,它还会荡秋千! 看范铮漫不经心地品茶汤的模样,是不介意将这些贼人全部玩死的,问题范铮还不用承担丝毫的责任。 临行前,贞观天子亲下诏书,准范铮先斩后奏,不论品秩! 风莽一脸的羡慕,能肆意妄为的人就是了不起。 天色渐渐昏暗,火堆燃起,守当者已经关闭了城门。 天下州县,城门的守当者皆隶属兵部职方司,有权不理睬地方衙门。 当然了,这就是个理论上的说法,轮到现实是:伱家婆娘还要不要为衙门浆洗,你家娃儿想不想上县学,你家的宅院要不要修缮? 何况,守当者是取中男及残疾人番 “小人招供!申枭猓之所以肆无忌惮,在县狱判了秋决也能大摇大摆地出来,是因为泾州折冲都尉郎廉是他姐夫啊!要不然,明府也不能自扇耳光啊!” 范铮摆手,孙九笑嘻嘻地与雷九将这名贼人拖到一边,画押摁手印,然后一刀割喉。 阿弥陀佛,慈悲慈悲,又早早送人去轮回了。 下辈子,还是不要投人胎吧。 “既然结果出来了,先将贼人五马分尸吧。” 这个刑罚,本朝是基本弃用了,可不用那么酷烈,难消范铮胸中块垒。 “上官,万万不可啊!那郎廉手握一千二百府兵啊!若非如此,犯官绝不会让申枭猓出县狱啊!” 申枭猓脸色煞白,一声不吭,满屿却嚎了出来。 申枭猓似乎被这句话激起了勇气,大声嚷嚷:“耶耶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范铮起身,一茶碗砸到满屿额头上,黏稠的茶汤混合着鲜血点点滴滴落地。 “五马分尸,把他加上!” 范铮一指满屿。 风莽稍稍犹豫:“不太合适吧?” 不管怎么说,满屿是个品内实职官员,即便你是观风使,即便你能先斩后奏,斩或绞没问题,五马分尸就太过了吧? “你不能这样对本官!本官是武德六年的进士!本官要上告朝廷!” 满屿慌了。 即便是引刀成一快,他也能接受,可五马分尸多痛啊! “孙九、雷七。” 范铮的姿态很清楚,射声不掺和进来可以,借马一用。 风莽咬牙:“得,舍命陪君子,就疯上一回,也算对得起这姓了。儿郎们,动手!” 第321章 刀下留人! “泾州折冲府至此!开城门!” 暴烈的喝声在城外响起。 哎,这屁大的县城,居然挡不住声音飘到范铮耳朵里,就离谱。 范铮抬头看了风莽一眼,见他满不在乎,只能一摆手:“开城门!本使还不信了,泾州折冲府要反?” 那一头,龙亚已经将百姓逐回自家宅子,或引入县衙躲避。 五马分尸,狂奔的马匹撞到谁,谁不得重伤? 一二千斤重的马匹,可不是说笑的! 雷七、雷九动作娴熟地给申枭猓与满屿绑好绳索,指引着马匹将绳子绷直了。 申枭猓一直端着的姿态终于崩塌,凄厉地叫喊着:“姐夫救我!” 这个观风使,他是真的敢杀人! 满屿早就崩溃了,裤裆里异味弥漫,口中喃喃:“你不能杀我,本官是武德六年进士!” 一瘸一拐的守当者终于磨磨蹭蹭地将城门打开,五十骑府兵闯了进来,一眼就看到五马分尸的架势,为首者大喝:“刀下留人!” 随着这一声喝,雷九、雷七身形急转,马鞭重重地抽在马臀上,吃痛的马匹狂嘶着发力,申枭猓与满屿如破败的人偶,轻易地分拆成了几段,场面不宜细观。 马匹狂嘶着冲入黑夜中,不知所踪。 好在老马识途,一般会自己回来,要不然损失十匹马,范铮也少不了被责罚。 府兵头领扬刀怒喝:“本都尉已经叫刀下留人了,你为什么还要动手?” 雷七撇嘴,不屑于回答这种幼稚的问题。 木讷的雷九,一字一句回应:“对呀,刀下留人,问题我们没用刀啊!马,你没看到么?” 范铮忍不住嘴角抽抽,木讷的老实人说起冷笑话来,效果还格外好。 目光一转,范铮板起脸:“泾州折冲府夜闯鹑觚县,这是要造反么?” 折冲都尉郎廉眼角疯狂地跳动,面颊也隐隐抽搐。 这个不省心的妻弟,总是在闯祸,自己三番五次捞人,早就犯忌讳了。 哎,救不回去,家里的长豆角架又要倒了。 范铮的大帽子盖下来,郎廉才想起,自己的做法不妥。 端坐马上,郎廉拱手:“泾州折冲都尉郎廉参见观风使。” 上府折冲都尉正四品上,品秩比范铮还高,若不是范铮观风使的身份,恐怕还得倒过来见礼。 饶是如此,不下马这一点,已经足够倨傲了。 右领军卫翊卫悄然撒开,各自占据了有利地形,长弓搭兵箭,木枪在手,攻击之势已然成形。 只要风莽一声令下,射声就能向府兵展示一下,翊卫与府兵的具体差异。 郎廉不是庸才,自然发现了翊卫的异动,眉角一挑,面现桀骜之姿:“观风使这是要灭了泾州折冲府么?” 纵然非野战,骑兵在城内施展不开,郎廉也不觉得自己这一队骑兵就差了。 你有长弓,我有角弓; 你有木枪,我有漆(骑)枪! 我还有马,不是倭国的马! 风莽慢慢站到范铮身边,火光映红了他的脸。 郎廉的桀骜缓缓收起,面色凝重无比。 说一千道一万,泾州折冲府就是右领军卫下辖的折冲府,按军中规矩,就得服从右领军卫差遣,风莽这位长史还恰恰是各折冲府与右领军卫对接的关键人物。 便是郎廉身后这五十骑,也至少有十骑认得风莽,骚动自是难免。 “郎廉,公器私用,你可真是好样的。”风莽冷笑。 郎廉面现傲然:“那又如何?上行下效而已。泾州折冲府的儿郎去长安上番,结果是在上官府中为奴为仆!” “本都尉无论如何,也曾亲手斩杀过突厥人,难道还比不得那些所谓的上官吗?” 范铮蓦然一惊。 这个中唐的大弊端,已经抬头了吗? 府兵制的衰败,土地固然是一个重要因素,将领、官员私自使用府兵,也是必不可少的因素。 骄傲的府兵,那是恶狼; 被上官呼来喝去的府兵,那是仆佣! 风莽冷笑:“身为折冲都尉,你有越过右领军卫向朝廷上奏之权。本官问你,奏报了吗?” 郎廉咆哮:“何止是奏报了,还被羞辱了一番!” 按照郎廉激烈的情绪来看,这事,九成真。 不一定是三省正堂官的批复,搞不好,譬如尚书左丞之类的官员就直接拦截了。 上达天听,那是各都督! 范铮开口:“庇护申枭猓这等死囚,任其祸害百姓,无恶不作,致使鹑觚县几欲沦为死域。郎廉,你可真该死啊!” 郎廉呸了一口:“你以为,朝中那些道貌岸然的官员,跟本都尉有多少区别?乌鸦别嫌猪黑!撞破了,就是恶贼;没撞破,就是君子!” 这话,范铮竟无言以对。 好吧,郎廉的话稍嫌偏激,贞观朝的破事,相对还是要少一些的。 范铮身边,着绛戺衣,门下省符宝郎麾下主符缓缓行出,在火光的映照中亮出了右半边铜鱼符。 这不同于表示官员身份的随身鱼符,铜鱼符是调兵专用,起军旅,易守长,也就是说,可以直接抹了郎廉折冲都尉职司。 军令如山,铜鱼符一下,泾州折冲府除了造反,就只有服从一途。 在乱世时,反也就反了,可在基本稳定的大唐,造反除了是作死,还只会牵连家人 郎廉回首,见府兵悄然垂下了刀枪,一声悲凉的叹息,横刀于颈:“苍天不公!其他人,再怎么欺压良善都没事,偏偏到我这里就过不去!” 横刀一拉,血一溅,郎廉栽下马来,眼睛兀自瞪得溜圆。 这种三观不正的人,官当得越大,祸害越大,死不足惜。 郎廉自刎,除了众叛亲离之外,更是在保护他身后之人。 郎廉死了,要顺藤摸瓜就没可能了。 五十府兵乖乖下马,老老实实听候风莽发落。 有什么罪孽,死去的郎廉尽数背了,府兵都是小白兔。 虽然范铮也想杀个干净,却不能下这个手,连鹑觚县几个前官吏都得押回长安,给大理寺审理呢。 说到底,首恶必诛是说得过去的,协从还得按轻重不同判定,或流或徒。 哎,终究是不能杀个痛快。 范铮是发现了,自己一个没什么武力的人,居然杀心颇重,就离谱! 第322章 指手画脚 兵权、隶属关系,李世民早已安排到位,换其他人来,事情也差不多能解决了。 但是,为什么非要安排范铮来,当然是因为他佛一般性子。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范铮总是反复成佛。 大唐的一些弊端,李世民即便未能尽知,也不可能全无察觉,偏偏贞观朝标榜的是轻刑仁政啊! 轻刑仁政减轻日常百姓过错的惩罚,这一点好处,谁也不能否认了。 可是,那些该死的不死,改流、改徒,几年时间就以各种赦免的理由出现,继续祸害百姓,那“仁”就值得商榷了。 大赦、曲赦…… 本无大恶的人,赦免回家倒也罢了,可那些在“十恶不赦”之外的恶人呢? 所以,世上哪来十全十美的事? 多少的赞歌,是靠黎庶的眼泪堆积。 打马回长安,可怜无数山。 回程还要带上槛车,以及原鹑觚县的官吏,速度慢了许多,生生磨了十天才进了明德门。 至大理寺交卸犯官,大理正辛茂将神色古怪地看了范铮许久,默然叉手。 真以为谁不想将恶人千刀万剐? 只是,朝廷的导向为重罪轻刑,谁也没奈何。 就不明白了,那些罪恶滔天的人,非要留个性命以示“仁”,有何意义? 民间恩怨应轻,罪恶欺凌应重,才是“法”本身应有的样子。 应召入殿,范铮向李世民交还了诏书。 至于铜鱼符与旌筛,从头到尾,范铮都没摸一下,别想赖他身上。 “华容开国县男处置鹑觚县一事,雷厉风行,迅速平乱,手段虽略凌厉,却直接管用。” 李世民大悦,赞了一声。 范铮垂手:“陛下事先已安排妥当,臣只是个具体执行者,不敢居功。” 这是实话,皇帝各方面都安排妥当了,就等你过去摘个秃梨,要什么功劳? 黄门侍郎刘洎跳了出来:“陛下,国有法,刑有度,纵然申枭猓、鹑觚令满屿该死,依律当绞、斩,何至于使用我朝遗弃的五马分尸?此等酷刑,有伤天和!” 范铮听了这话,激起满腔怒火,入目刘洎那张面孔,什么气都消了。 贞观朝最作死的官员,有其大名,活不了几年的,犯得着与一个将死之人计较吗? 范铮频频颔首:“啊,对对,黄门侍郎说得都对,再有这种事,陛下莫找微臣,刘侍郎最合适处置。” 刘洎瞬间语塞了。 自家知道自家的事,他也就是个刀笔吏,真正的做事能力……不行,要不然还有范铮出马的余地? 以他爱显摆的性子,早请功出泾州了! 真让他去处置这种破事,怕不是一团糟! 指手画脚地指责做实事的官员,才是他最擅长的。 或者说,才是多数官员最擅长的。 摸鱼时代的口号就是:多做多错,少做少错,不做不错。 虽然不能全赖刘洎这样的官员,口号的存在也多少有他们一份功劳。 真把做实事人全逼得摆烂了,你指望谁? 刘洎跳出来,除了他喜欢滔滔不绝地彰显优越感之外,更因为李泰的败退,让他从龙的如意算盘变成泡影,而范铮为李泰交好的官员,竟不伸一把援手! 他却忘了,李泰之败,从头到尾都算计、势力无关,说到底,李泰只是块砺石! 他尚且不能挽回李泰的颓势,凭什么指望时为六品官的范铮? 三省诸官对于范铮行事的酷烈,心头早有防备的,要不然他为什么非要先斩后奏之权? “泾州折冲都尉郎廉,虽死有余辜,但临死前有几句话,臣觉得还是有必要转逞朝廷。” “府兵至长安城上番,却沦为权贵家的奴仆,臣以为此风不可涨,久必让府兵再无征战意愿。” “风长史喝问郎廉,为何不上奏朝廷。郎廉答复,不仅上奏了,被驳回,还被羞辱了一番。” 响鼓不用重捶,范铮这两句话,足够让朝堂警醒了。 当然,朝堂愿意装睡的话,也不是范铮能左右的。 “臣现场指派鹑觚县录事龙亚,暂代鹑觚令一职,想来还需要吏部重新指派官员。” 龙亚本身只是流外官,就算越级拔擢也跳不到从七品下,肯定得另行委派县令。 不过,有暂代县令的资历存在,龙亚入流是轻松的事,日后升个八品也并非无望。 “泾州折冲都尉郎廉自刎,兵部当及时选官。” 李世民轻轻哼了一声。 大唐以武立国,李世民又是当世顶尖的将帅,只有李靖能与他并肩,对兵事极为看重。 李世积虽已渐渐成熟,与这二位还是略有差距的。 兵部尚书李世积应声,并安排兵部司遴选官员。 文武两条线,文官是通过吏部的吏部司遴选,武官是通过兵部的兵部司遴选,三品以上则是三省与皇帝共议。 按这一点来说,范铮算是文官。 就是文得不太正经,非科非荫非举,勉强算是个恩赐的出身。 好在范铮的本事,迅速让人闭上嘴,没人再扯出身。 —— 范铮回衙,韦贵妃恩赐的笔墨纸砚已然抵达司农寺京苑总监。 愣了一下,范铮才想明白韦珪为何会赐物。 敦化坊与韦曲的关系,在日益走近,韦思言当年造成的一点小过节也消弭于无形,自然让韦贵妃心头大悦。 嗯,这是太极宫中继长孙皇后之下,最有智慧的女人,吃过无数苦头,更知人情冷暖。 娃儿李慎,仅略小于李治,却从未有不该生起的念头。 当然,这也与韦珪当年获罪之身的经历有关。 韦珪为贵妃,甚至可能不是李世民安排,而是长孙皇后所为。 毕竟,籍没为奴的遭遇,多少让李·曹贼·世民有些介怀的。 (出自史忠墓碑。) 韦珪其实不算太受宠,也隐隐透出想随李慎出藩到襄州之意。 与前夫所生长女定襄县主,下嫁了薛国公阿史那忠(史忠); 娃儿纪王李慎,为襄州刺史; 妹娃子临川公主李孟姜,下嫁青梅竹马的谯郡公周道务。 了无牵挂、人老珠黄,地位虽尊崇也没有多少意思了。 韦珪、韦尼子都是再嫁之身,李世民纳她们,不是因为美色,而是需要韦曲的鼎力相助。 自然,联姻这东西,情有几分,稀里又糊涂。 韦珪稍稍关照一下家族,也是理所当然的。 第323章 廉吏 韦珪送礼,自也非无欲无求,为娃儿纪王李慎求一条稳妥的财路,是身为阿娘的心意。 亲王有王府的俸禄,有亲王国的供奉,看上去应该不缺阿堵物了不是? 细细看,仅仅是亲王府就有多少人要养,不说僚属什么的,三百三十三亲事、六百六十七帐内,加起来一千号人的人吃马嚼,亲王府上也没有余粮啊! 不是每个亲王得到的赏赐,都如当年的李泰般丰厚。 亲王不当从事贱业? 年轻了不是,知道仓曹参军是干嘛的不? 仓曹掌廪禄请给、财物市易等事,有啥事,当然是仓曹参军去做,亲王不知情啊! 莫笑人掩耳盗铃,千万年后,掩耳盗铃之事亦不绝于耳。 敦化纸的产量未必多高,分一点去襄州,还是可以的。 后宫结交大臣,似乎不太适宜? 韦珪在皇城遣人送礼,明明白白告诉所有人,没有什么猫腻,倒是送去敦化坊就说不清楚了。 哎,韦贵妃这当阿娘的,还是很挂念自家娃儿的。 主簿郭景奉上茶汤,又是主打酸味。 “又是放了一眼眼醋对吧?” 范铮微微取笑,郭景笑着应声。 郭景已经尽量减少醋的比例了,茶汤虽酸,还是能入口的。 “监内有无事务?” 主簿这个位置,品秩虽低,却因与总监、副监时常接触,日后晋升相对容易些,汤仪典就是个范例。 “除了总监的土地,其他三面监也拟以部田种小麦,薄田、秋潢田留种短期作物。” 没有说京苑东面监,是因为沃垄接手的地,众所周知的差。 “副监巡视了三面监,因南面监曾试种过小麦,准南面监全面推行小麦;对西面监、北面监喝斥,直指其贪功冒进,只许用小部分田地试种小麦。” 咦,明坦做事,还是很有章法的。 循序渐进很有必要,万一哪家的土地就不太适宜种小麦呢? 这种事,并非不存在啊! “副监人呢?” 回衙不见副监,就很稀奇。 “大约是汤监丞履新,副监不太放心,过去玄武门外提点了。” 不放心很正常,汤仪典从前是主簿,干的是后勤杂务,对具体劳作未必熟悉。 再说,他老家潭州是种稻,不是种麦,情况不一样。 哦,潭州人称作禾。 午膳时间,明坦卷着袖子,骂骂咧咧地回衙,伸手抓了一个白面蒸饼,吃到一半才发现范铮的身影,赶紧将口中的蒸饼咽了下去,再饮一碗葱汤,抓着半个蒸饼走了过去。 范铮笑了:“用膳哩,莫管这些虚礼。汤仪典干得咋样?” 明坦吐了口气:“不咋样,凤矗袖手旁观,汤仪典一知半解,急得下官骂娘。” “嗯,有点用力过猛,好像汤仪典都抹眼泪了。” 范铮咬一口焦香的石傲饼,配一口葱汤,惬意地吐了一口热气:“该!不懂行不是事,前任又没离开总监,他就不会提束修去请教?” 明坦点头:“下官骂他,正是因此。他还觉得抹不开颜面,嘿,逢迎总监的时候,他咋就没觉得不好意思了呢?” 范铮指了指明坦,笑而不语。 官场历练还是不够,最后那一句,不会说可以不说。 考虑到京苑总监多数是这样闷头做事的官员,范铮也无法苛求。 话丑理正,当官的人,脸皮就要够厚,不然还无法应对复杂的局面。 沃垄虽然到京苑东面监了,京苑总监的耕种也不会视若无睹,虽不会挽着袖子下场,指点两句是没有问题的。 沃垄与汤仪典之间,又从无过节。 汤仪典这是太想证明自己,忽略了新人不明白细节的弊病,一时拉不下脸向沃垄请教。 新人总容易犯这毛病,撞得头破血流了也不回头,明明旁边一躬身就能钻入正道,偏偏觉得自己正确无比,敢动天敢动地。 “你精于做事,(相对)做人也比这些老拗强,记得提点一下。告诉汤仪典,不好好去请教,搞砸了的话,明年请他去泾阳屯监厮混。” 屯监除了离长安有点远,也没啥不好,但监都才从七品下,丞从八品下,汤仪典这半吊子水平,就不可能为监,从七品下京苑总监丞去任屯丞,那是贬谪了! 对于汤仪典这样的官迷来说,比杀了他还难受。 “有个事要说一下,听说监察御史丘神积弹劾了沃垄。” 明坦的话,让范铮一怔。 奇了怪了,沃垄这厮,多半时日都在浐水西头耕作,怎么招惹到丘神积了? “沃垄不是有一头小叫驴吗?你去泾州之时,他骑驴回城,探望生病的阿耶,途中有人进城,实在走不动了,出两文钱骑驴到东市,他不就应了么。” 整个四面监里,数沃垄资历最浅、家底最薄,家宅里也没多少积蓄,不就想着能挣一文钱是一文钱么? 结果这事,被丘神积弹劾了,理由是:工、商之家不得预于士,食禄之人不得夺下人之利。 沃垄那叫一个气呀! 区区两文钱,缴了也就缴了,可这要影响到九月的考课! 亏大了呀。 范铮笑了:“沃垄为人,虽说世俗了点儿,大节是无亏的。主簿过来,今日要写一份奏折。” —— 朝堂上,文武都注目于范铮。 好嘛,监察御史丘神积才弹劾完你家京苑东面监与民争利,你立马回手一巴掌,奏请朝廷表彰沃垄“廉吏”,你是怎么想出来的? 倒是一些品秩不高的官员,心头在发酸。 这样护短的上官,我怎么就没遇上呢? 中书侍郎马周轻笑:“好久没遇到那么有趣的事了,监察御史弹劾沃垄与民争利,京苑总监声称沃垄是廉吏,到底孰是孰非?陛下,依臣之见,不妨让丘神积上殿,辩上一辩。” 丘神积怒气冲冲地上殿,举着竹笏道:“陛下,臣弹劾沃垄,全然出于公心!食禄之人不得夺下人之利,这是有章可循的!” 范铮扬眉:“本官也没说条例不对啊!但是,这也不影响京苑东面监沃垄成为廉吏嘛。” “仔细想一想,从六品下职官不从职司中捞钱,而在外头以小叫驴载客挣那两文钱,还不够廉洁么?” “若是有心,从职司里捞一把,难道还看得上区区两文钱?殿内有在意两文钱的官员,麻烦站出来让本官长长眼。” 真没有。 别说两文钱,就是再清贫那位,没有一贯钱也不想开口的。 第324章 碾硙 丘神积气得咬牙:“歪理邪说!他与民争利是实!” 范铮呵呵冷笑:“京苑总监临浐水、灞水、渭水、潏水,细数百余碾硙,细问皆王公大臣府上产业,其中还有天水郡公府上的碾硙。” 没有提沣水,是因为沣水距离太远,在上林署的地盘内了。 “臣记得,工部水部司有政令:凡水有溉灌者,碾硙不得与争其利。此举,既与民争利,又悖工部水部司政令,臣请彻查。” “监察御史说与民争利,那就遍查朝廷官员,凡有与民争利者一应免职,臣首当其冲,请辞。” 丘神积的面色铁青,却不敢接口。 他敢说话,就要得罪小半的权贵! 他家为人是不行,但没傻到为了两文钱得罪那么多人! 何况,指责他人容易,自己割肉痛楚,阿耶的碾硙一年为府上挣了多少钱? 真的全部砸了,回家就要面对阿耶的暴打! 老实说,丘神积是极怕自家阿耶的,谁知道啥时候他大病发作,要吃自己的心肝? 虽说骨肉相连,可万一呢? 别说是丘行恭,就是亲王惹那么多官员也不行! 就范铮那个疯子,不仅是在掀桌子,这是要连厨房一并毁了啊! 朝堂众臣,满带杀机的目光盯向了丘神积,看得他委屈到想哭,说碾硙的是范铮啊,你们有事找他! 大臣们哼哼,这事是范铮翻脸不假,可你丘神积不多事,范铮能全部拖下水吗? 范铮……哎,不是说不想收拾他,可曲辕犁与改粟为麦,几乎是他的不败金身。 算上飞骑、滑翔机、热气球,只要他没犯十恶不赦的大罪,谁能奈何得了他? 啃不动的! 即便抛却圣宠,兵部尚书、英国公李世积依旧得全力维护范铮——谁知道以后范铮还能给兵部带来多少惊喜! 这一点,即便是兵部侍郎柳奭也拦不住。 对范铮不满是私事,范铮为邦国创造的物件能让大唐雄师如大虫添翼是公事,公私必须分明! 没地方出气了,丘神积不就是个出气筒吗? “揍他!” 一声怪异的呐喊,文臣武将齐上阵,笏板、拳脚对着丘神积轮番施展,乒乒乓乓之声此起彼伏,贞观朝特色再度上演。 范铮仔细想了想,那一声隐约耳熟的呐喊,应该是乐子人程咬金发出的吧? 他家是卢国夫人崔氏掌实食邑、商贾,好像没涉及碾硙? 很快,李世民一声干咳,文武各自归班,一个个跟程咬金似的目不斜视,仿佛刚才冲动的人不是自己。 凄凄惨惨的丘神积起身,浑身酸痛,满面淤青,一身青袍如同在泥沼中被一群犀牛踩过,虽未破却皱巴巴的。 “哎,年轻人就是没江湖经验,遇到挨揍且无力还手时,要记得捂脸。”程咬金循循善诱,看不出竟有为人师表的潜质。 刘仁轨想弹劾群臣失仪,怔了一下才发现,原来自己已经不是殿中侍御史,而是给事中,竟没资格弹劾失仪了。 哎,惆怅。 现在的问题是,范铮依旧立于班外,等待准确的答复。 刑部侍郎张行成出班:“臣以为,察院之前对司农寺京苑东面监沃垄的弹劾,过于苛责。区区两文钱,在各衙门且不足立案,监察御史有吹毛求疵之嫌。” 黄门侍郎唐临开口:“臣以为,当对弹劾定一个标准,不能肆意妄为,更不能多重标准。” 这两位,都是曾经在御史台留名的人物,他们反对胡乱弹劾,也更有说服力。 都这么吹毛求疵,大唐本就不多的官员足可刷下八成了。 按范铮说的,都查一查,嘿嘿,有几个经得起彻查的? 没有几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人。 “臣请授沃垄‘廉吏’之名。”范铮却不依不饶。 京苑总监的官员,能动不动就受委屈? 不把某些人的脸打肿,范铮誓不罢休! 撤回弹劾? 无所谓了,下诏表彰一下沃垄之廉,你爱咋弹劾就咋弹劾,只要不担心皇帝颜面受损就成。 平心而论,不管沃垄是不是来不及贪,至少他家现在相对清贫,阿耶生病都靠着发妻与庶仆共同照顾,而他更多的精力,是投在京苑东面监这片贫瘠的土地上。 这样的官员,因为得到两文应得的报酬而被弹劾,甚至有些心灰意冷,是不公的。 如果他的钱财来得容易,就不会收这两文钱,甚至更不会让庶民乘坐他的驴! 李世民干咳了两声,身边的内侍王波利启齿,声音略为阴柔:“此事容朝廷后议,华容开国县男可以入班了。” 范铮纹丝不动。 开玩笑,这种官话听不明白,可以买臭豆腐一头撞死了。 后议等于不议,等于永无机会。 王波利不像张阿难有左监门卫将军、汶江县侯的加成,但位居内侍省顶端,也只有三人与他并肩,认真说起来,与三省的侍中、中书令、尚书仆射也能算个同级——虽然才从四品上的品秩。 六省之一的正堂官,虽然要噶上一刀,也确实有资格说这话。 “京苑总监请朝廷表彰沃垄廉吏。”范铮今日非要争出个黑白来,和稀泥算怎么回事? 是不是下次有人照我脸上来一巴掌,也这么和稀泥? 司徒长孙无忌微有不悦:“京苑总监莫过分了,京苑东面监廉或不廉,不是你说了算的。” 范铮呵呵一笑:“赵国公这话说的,下官也没指望自己能说了算,不过是察院辛苦一点,将七品以上统统查一遍而已,然后再对比一下,沃垄是廉是贪。” “正巧下官也在过察院,职司还是有那么一点点了解的。分察百僚,肃整朝仪,也是察院的职司哦。” 丘神积狼狈不堪,心里暗自后悔。 如范铮所言,他本就是察院出来的,对察院职司无比了解,随口道出的职司,冠冕堂皇到让人无法拒绝。 基调:大唐多数官员还是好的,可难免会有那么一点失误,呵呵。 硬要说比沃垄廉洁的话,大约就范铮等少数人,多数人不白也不黑,灰的。 硬要拿两文钱为参照物对比,朝中真无人幸免。 李世民叹息,就知道这厮不依不饶的性子。 哎,得知会李乾佑一声,对丘神积严加管束,不要再刻意针对范铮。 范铮对付丘神积,如吊打小儿。 第325章 处默兄高见 李世民终究没授沃垄廉吏,朝廷的颜面还是得要的。 变相的补偿,是慈旨授沃垄一子文散官,从九品下将仕郎。 接到慈旨的沃垄伏地,嚎啕大哭。 这一年多的辛苦、这满腔的委屈,终于得到了释放。 要不是顾忌到不雅,沃垄甚至想给范铮磕一个——得此上官,三生有幸! 若是早有人护着沃垄,以他的能力,未必不能更上一层。 官场厮混,有人为你遮风蔽雨与孤身扛暴风骤雨,结果是截然不同的。 难道低级官吏就真的净是庸才么? 不是,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仅此而已。 弹劾之事,沃垄虽有些委屈,却也无可奈何,毕竟条条框框真能套得进去——虽然两文钱有小题大做之嫌。 右迁,接着被弹劾,这就是福兮祸所伏吗? 大约,这一点小委屈,也只能忍气吞声地咽下。 万万没想到,总监如此生猛,在自己一无所知的情况下,他孤身大战朝堂,要为自己争“廉吏”之号,以此打脸察院,纵内侍王波利出声也不能让他退却。 要知道,在朝堂上,内侍发声,几乎就是帝王本意! 逼得察院撤回了弹劾,使得天子下慈旨荫子,这是何等的强硬! 沃垄红着眼圈对范铮叉手,身子躬成直角,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总监所指,即沃垄所向! 范铮呵呵一笑,轻拍沃垄手臂:“京苑总监所属,都应如京苑东面监一般勤奋、廉洁!老实说,沃垄若贪图了东面监一文钱,本官是没脸为他争上一争的。” 沃垄背上的中衣瞬间湿了,不晓得是热的,还是后怕的。 娘哩,原本打算到京苑东面监搞出点成就,顺便小小贪上一点,幸亏没来得及下手! 嘿,从今往后,我沃垄定两袖清风,才对得起总监回护之情。 仕途与钱财,多数人只能选一个,鱼和熊掌不可兼得。 对特殊人物而言,可以熊掌炖鱼。 沃垄只是个凡人,家境并不优渥,求财不是什么悖理之事,有贪念很正常,并非每个人都是无欲无求的仙人。 汤仪典看向沃垄,心头艳羡,却只能望洋兴叹。 人如其名,汤仪典一般只贪一点,这是在范铮面前都直言不讳的,想要在范铮那里得到不遗余力的支持,难啊! 毕竟,汤仪典就是个俗人。 贪惯了,即便是茶饼,汤仪典也想掰一角带回家,哪怕茶叶一斤也才五十文。 不,哪怕茶叶是五文一斤,也同样不能阻止汤仪典捞一手,占衙门便宜占惯的人,哪怕是团狗屎也要掰点回家。 明坦则淡淡一笑。 他是多数人之一,不会刻意去贪,有不过分的好处也会捞一点。 顺其自然吧,只要自己尽心了就好。 司农少卿唐同人眼色复杂,终于相信司农卿李纬的话了:阙一的司农少卿之位,就是刻意为范铮留的。 抛开飞骑、算盘之类的辅助而言,仅范铮敢于为僚属抗争,少卿、侍郎这一级,就应有他一席。 “总监之言,甚合司农寺心意。对了,泾阳屯监遇到难处,想请总监指点一二。”唐同人和颜悦色道。 诸屯监品秩低于京苑总监、四面监,却是相对自立,并不归范铮管辖,所以也只是请他协助而已。 范铮没实际到过泾阳,在舆图上倒是详细了解过,闻言微微诧异:“泾阳西临泾水与醴泉相望、南临渭水,水源便利,中部为平原,还有冶峪水、清峪水之便利,便是今年微旱,也难不到泾阳屯监吧?” 唐同人微笑:“总监还是很了解泾阳嘛。问题出在泾水,碾硙争水固然有工部水部司政令,权贵依旧不从号令,偏偏堵了泾水灌溉渠的碾硙。” 范铮微微颔首,看来这权贵身份不一般嘛,连唐同人这种身世都有所忌惮。 “右卫将军、嗣酂国公窦奉节府上的碾硙。” 嗣字的出现,意味着正牌的酂国公窦轨已经薨了。 窦轨当年也追随贞观天子东征西讨,功劳不小,治军严酷,令行禁止。 窦奉节承嗣,尚了公主,只可惜是永嘉长公主。 爱是一道光,绿到你发慌…… 所以这脾气嘛,难免就越来越大了。 联姻的事,谈爱就奢侈了,有个名义上的婚姻就不错了。 你可以相信古代多数人是白头偕老,但权贵……呵呵,不是谁都叫襄城公主。 “少卿应该知道酂国公身在何处?” “平康坊,芳华阁,孤身,闷酒。” 芳华阁一角,一个戴幞头、着圆领袍的圆脸汉子,而立之年却须发横张,鬓角露出一丝白,眉眼里透着许多愁,一樽接一樽地饮着相对烈了许多的杏村酒。 这一位,就是大唐 换了一身常服的范铮坐到了旁边一席,鲜嫩的鹿肉、微甘的秦酒,吃得不亦乐乎。 哎,有人付账,吃起来就是愉悦。 旁边那一席更讲究了,左卫亲府右郎将程处默,大混子一个。 “处默兄,可知道‘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为何意?” 范铮举樽,敬了程处默一樽。 程处默嘎嘎大笑:“问别的我不敢保证,这话还不简单么?拉着自家娃儿的手,和他一起变老。” 范铮忍笑:“处默兄高见!” 边上,一些读书人掩口而笑,程处默洋洋得意地举樽:“老程说得有没有道理?” 如果不参照原文,程处默的话,倒也算一种解释。 窦奉节虎目含泪,一滴滴落到案上。 程处默的话,对别人而言是个笑料,对他却是一刀扎心! 在周道务之前,还没有哪个驸马都尉纳妾。 窦奉节与永嘉长公主无子,只有一女,窦轨的血脉怕要断了。 仅仅如此也就罢了,偏偏永嘉长公主水性杨,窦奉节甚至不知道,妹娃子的亲生父亲是自己,还是那杨豫之! 真想挥刀宰了那令自己蒙羞的杨豫之啊! 偏偏窦奉节还忌惮杨豫之的阿耶吏部尚书杨师道、阿娘长广长公主,只能忍气吞声! 拉着自家娃儿的手,对他而言,是一种可望不可即的奢侈! 阿耶,我们这一支的血脉,要断了啊! 第326章 要拿我殉葬? “哎,酂国公,老程可没碰你啊,莫讹我!”程处默有点慌了。 兄台你也是的,我胡诌两句,至于感动到落泪吗? 程处默与窦奉节是认识的,虽然没打什么交道,至少能算点头之交,都是混吃等死的官二代么。 别看程处默挂了个右郎将的头衔,他很可能一辈子都上不了沙场,这就是多数公子的宿命。 窦奉节挂了将军职司,一辈子没杀过人,连鸡都没杀过。 阿耶沙场搏命一辈子,不就图自家娃儿不用再血洒疆场吗? 范铮淡淡举樽:“处默兄有娃儿了,可以炫耀一番,可酂国公还没子嗣哦。” 话说得有点毒。 程咬金的三个嫡子,程处默、程处亮这两支的子孙藉藉无名,唯有崔氏所出的程处弼一支官运亨通,累达四世。 程处弼的子孙有崔氏扶一把,自然容易出头,世家的可怕之处也正在于此。 所以,程咬金娶崔氏为续弦,也有深意的。 程处默的娃儿早就捉鸡撵狗了,卢国公府因此常常鸡飞狗跳,程咬金笑称有他当年五成火候。 至于说藉藉无名,看你从哪个角度解读,有时候藉藉无名才是真幸福。 “你家娃儿范百里,还是给事郎呢。”程处默回敬了一句。 仗着跟杜家自幼相识,程处默才不虚范铮,你敢使坏,就去杜家妹子那里告你,让你跪搓衣板! 窦奉节握拳,无力地捶了一下案头。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缘未到伤心时。 但是,窝囊啊! 虽然是驸马都尉,但驸马都尉都是尚公主,“上门女婿”之意。 公主贤惠些,日子自然好过; 公主放荡不羁,头上不晓得要戴多少顶环保帽。 权贵夫妻各自行事也常见,可一般都是偃旗息鼓,悄悄的进村,谁会如永嘉长公主一般肆无忌惮,几近大张旗鼓,搞得整个长安城都知道? 窦奉节不要颜面么? 范铮淡淡开口:“酂国公,在这里叙话不合适,不如随我们出去再说吧。” 窦奉节满脑子的愤慨,浑浑噩噩地随着范铮、程处默走出了芳华阁,司农寺主簿迅速为他们付了账。 某个偏僻的宅院,程处默悄然把门闩上。 这里是程处默秘密采买的民宅,倒不是为了金屋藏娇——依他脾气,就是直接带回去当妾也无所谓的。 程处默的发妻,本也不是什么世家出身,管不住他的。 事实上,权贵人家,哪家没有几个秘密宅院,便于处理一些不太良善的事? 你当龙首西渠每年有几具身份不明的浮尸,是怎么来的? 你当万年县法曹、雍州司法参军、大理寺都是吃干饭的? “没事了,老程已经将人全部赶走,酂国公尽可放开心怀,反正无非是男男女女那点破事。” 程氏祖传安慰人的的本事,与众不同。 别说,这话还真让窦奉节精神稳定下来,虽然颓废依旧,却不再失态。 范铮轻摇蒲扇,狗头版诸葛亮上线:“其实吧,大丈夫难免妻不贤子不孝,且酂国公主要的问题是:无子。” “或者说,即便能有子,酂国公也未必敢保是窦氏血脉。鸠占鹊巢的事多了去了。” 窦奉节打了点井水,洗了一把脸,聪明的智商又占领了高地。 “华容开国县男,现居司农寺京苑总监,来找我,九成是因为泾水碾硙的事。” “左卫亲府右郎将程处默,与总监之妻是世交,应为总监所托,对吧?” 看,谁都不是傻瓜,想靠忽悠是不行的。 范铮笑了:“酂国公睿智。不过,人嘛,关心则乱,所以你对血脉的问题,相当的执着,却又无解。” 窦奉节面色激动,一把握住范铮的手臂:“若你能解我之难,我们三人当义结金兰,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区区碾硙算个屁!” 程处默望了眼窦奉节白的鬓角,忍不住吐槽:“你这是要拿我殉葬吗?” 范铮忍不住大笑。 程处默的角度,总是那么清新脱俗。 “同年同月同日死就算了。”看了眼窦奉节额头那能够夹死蚊子的皱纹,范铮笑了笑。“相交贵在知心,当年的瓦岗异姓兄弟何其多,最后还不是反目成仇?” 可怜那翟让哟,又被拉出来鞭尸。 窦奉节击掌:“就冲这实在话,泾水的碾硙拆定了!” 范铮开始出起了馊主意:“其实,酂国公未翻脸,是看在长广长公主面上。可长广长公主年岁大了,早晚免不了……” “到那时,酂国公整出一些动静来,将事情公诸于众,即便是陛下也只能下旨绝婚。” “在此之前,酂国公先在长安之外养一外宅,使其有孕,令忠心部曲看护,至此便可名正言顺纳为妾。但是,某要事先声明,生男生女,这是天意,半点不由人。” 天地良心,范铮绝对没有唆使窦奉节杀杨豫之! 部曲这种特殊的存在,一般就是在将门,与主家荣辱与共,至死不脱离主家,雷七、雷九就隐约有部曲的模样了。 范铮的话,都是留有余地的,能够以最小损失结束窦奉节这段痛苦的婚姻。 永嘉长公主么,到时候爱怎么玩,也再没人管束了。 至于说名声,呵呵,永嘉长公主在乎这个,还能跟外甥杨豫之厮混? 窦奉节的眼中光芒闪烁,不知是不是在谋划来个狠的。 即便是来狠的,也怪不得窦奉节,泥人也有三分土脾气呢。 程处默嘿嘿直笑:“换老程,一刀斩断烦恼根,为内侍省输送人才。” 这一家乐子人,还真是一脉相承,看热闹不嫌事大。 窦奉节无言,重重拍了一下程处默的肩头,似乎真听进了这个建议。 不考虑后果的情况下,这做法还真解恨。 呃,忘了,《贞观律》还真不一定管得住窦奉节,又是太穆皇后从子,又是永嘉长公主驸马都尉的,早就划归宗正寺李百药管了。 什么是特权? 这就是特权! 这就是皇亲国戚! 除开造反,一般的罪责,进宗正寺也会相应减轻的。 要不然,以唐同人的身份,会忌惮窦奉节? 第327章 监丞命苦 三天之后。 唐同人满面堆笑地进入京苑总监公房:“总监好手段!泾水一侧,酂国公的碾硙已经拆除,另觅地段安置。” 就知道是这样。 碾硙对各家来说,几乎是一劳永逸的财路,且几乎不费人力,只靠水力驱动,循环往复,全拆是不可能的,换个不堵到水渠入口的地方,谁也不能多嘴。 把碾硙砸成碎石的酷烈手段,实则是一种资源浪费。 碾硙应用得好,可以节省无数人力、畜力,诸多麦子进去,一次脱壳,两次成粉,能成规模应用,也能为大唐省很多事。 “无非是待人以诚罢了。”范铮轻笑。 涉及窦奉节稳私之事,不能往外泄露半点风声,否则是给自己招对头。 窦奉节这个官二代,还是能交的。 如果上推到西魏,窦奉节是官五代。 如果按汉人避难入胡地的说法,他家还能倒推至东汉开国云台二十八将窦融身上。 “北入鲜卑”这一说法,一直都是有争议的。 范铮个人认为,纥豆陵氏与东汉窦氏,攀附的可能性更大。 监丞汤仪典快忙疯了,七月的天气,日头下皮肤似火烧,他也带着一群蕃户,驱着牛、拉着曲辕犁来回松土。 也不是无用功,至少虫卵什么的被翻出来,能让鸟雀饱餐一顿,土壤也能敲得更碎,免得板结在一块。 并不是说古代土地就不会板结了,没有过量使用化肥的土地,也会板结,不过是程度的轻重而已。 不管是秸秆的桩子也好、野草的根也罢,都露在炽热的空气里,水分迅速流失,继而成为枯草。 自有蕃户持耙子之类的工具,慢慢将枯草聚拢,晒到焦干之后,再付之一炬,高温导致的氤氲扭曲视线,灰烬让人掩鼻。 或许有人说,哎呀,为什么不粉碎了还田,烧起来这灰烬满天飞的。 何不食肉糜。 粉碎的秸秆、野草,要多长时间才能被土地消化,其间会不会产生霉菌,生命力旺盛的野草会不会重生? 最重要的是,因此产生了损失,谁负责? 拍脑门定主意,拍胸膛保证没事,收拾不了残局拍屁股走人么? 焚烧,是最有效率转化为肥料的方式,沿用了几千年,是个别脑壳进水的官吏能阻止的么? 范铮负手,在灰蒙蒙的树荫下,看着汤仪典卖力地吆喝着,渐渐熟悉了农事,心头松了下来。 不懂不要紧,认真学就是了。 不需要汤仪典学得如凤矗一般精深,至少能应付日常耕作吧。 在后世,各行业细分的时代,或许不容易做到,在知识划分比较粗疏的大唐并不是太难。 看汤仪典那样子,要不是身板单薄了,恨不得把牛踹一边,自己拉着曲辕犁开垦。 范铮掩口,干咳了两声,汤仪典立刻一路小跑过来,以袖拭汗:“上官辛苦。” 范铮本能地接口:“监丞命苦。” 两人相视一笑。 这种逗闷子的话,汤仪典当主簿时也常听说,习惯了。 “大热天的,你顶着骄阳出来劳作,且得保重身体,当心痧气。” 痧分热痧、冷痧、绞肠痧,这个时节一般说的是热痧,也就是中暑。 汤仪典咧嘴:“说来也怪,往年这个时节,下官多少会中一次痧,偏偏今年顺畅得很。” 也可能是因为往年缺乏锻炼? 范铮摇头:“不可大意。郭景,采买斗笠发放,以菘蓝煮水,任蕃户饮用解暑。正午日头炽烈之时,安排所有人休息一个时辰。” 菘蓝,也就是药用的板蓝根。 为什么不说板蓝根? 因为板蓝根这个名称,同时是几个物种的别名,容易搞混淆了,要把染色与炼油的当药物,乐子就大咯。 山豆根也有这功效,问题这名称首见于宋朝医书《开宝重定本草》,简称《开宝本草》,显然不合时宜。 “顺便联系一下太医署,让他们安排一名医正,巡视京苑总监地界,指点避暑、解暑,最好是总监、四面监各留一名医学生备用,额外给靡费。” 范铮安排道。 娘哩,今年的天气真个热得出奇,七月了尚且不见凉风,脚下隔着麻履都觉得发烫。 乌皮履是穿不住的,即便是麻履,上太极殿时依旧是豆豉味四逸。 “上官,秋后可能有点麻烦,龙首东渠的水位都降了一半,灌溉不易啊!” 汤仪典嘟囔着。 倒是郭景失笑一声,却很快掩口。 范铮微哂:“有话就说,本官又没拦着你。” 要是跟凤矗学那藏着掖着的臭毛病,你的前途也就那样了。 郭景收敛了笑容,斟酌着开口:“下官就说一眼眼浅见,大旱之后有大涝,大涝之后有大旱,阴阳之道,互为补之。” 这年轻人竟然还时不时抛出道家的理念,有意思,这底蕴强过范铮数倍。 汤仪典听懂了郭景的意思:“所以,主簿以为,京苑总监的土地,要做的不是防旱,而是防涝?” 听上去有些难以置信啊! 范铮沉吟了许久:“按郭景的建言去做,总监的地淹了,唯伱是问!” 郭景的话,当然不可能是百分之百的真理,但可能性高达七成。 范铮听取郭景的话,乾纲独断,也是要冒风险的。 郭景心头一暖,一种类似士为知己者死的感觉油然而生。 上官不因自己年轻、资历浅而忽略,依旧重视自己的意见,甚至愿意承担因此产生的责任! 被重视的感觉,对于初入仕途的年轻人来说,甚至比升官发财更能提气。 期期艾艾地,郭景小声提醒:“上官,这只是我的浅见,不一定准确。” 范铮摆手:“没事。说不说在你,采纳与否在我,上官若连这点胸襟都没有,不如回家奶娃儿。” 旁边的女录事通菲烟掩口而笑。 通这个姓氏,源流众多,通菲烟的先祖据说是汉初彻侯,指爵为姓,到汉武帝时避讳改成了通。 京苑总监的职司里,录事只是流外官,不是入品职官。 听到范铮这话,原本稍为犹豫的汤仪典立刻表态:“下官立刻抽调人手,全面防涝!” 第328章 一起淋雨 七月末。 浓云压城,狂风呼啸,豆大的雨点打在面上,格外生疼。 便服、斗笠、油布衣、草履。 芳林门的甬道内,范铮与雷七、雷九脚步并未停歇,向北而行。 甬道中,曾经同行至鹑觚县的右领军卫队正,扯着喉咙叫道:“华容开国县男,风急雨骤,且莫外出!” 范铮大声道:“好意心领!京苑总监的官吏与蕃户,正在外头疏通排水,本官不能心安理得地坐在公廨内,睁着眼睛说瞎话,喊什么:风里雨里,我们在一起。” “本官,还要脸!不能一起淋雨,就不配为总监!” 看着范铮冲入茫茫暴雨中,队正叹息。 这年头,这样的傻子,越来越少了! 哎,要没这样的傻子,世道会成什么样子? 狂风吹断了一截树枝,断面几乎是擦着范铮的脸庞落地,幸而并不阻碍通行。 雷七在前、雷九在后,护着范铮,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行进,往日近在咫尺的田地,竟似远在天边。 一道火闪划破天际,照亮了道路,让范铮知道,他距离汤仪典不过咫尺之遥。 强光之后,是短暂的失明。 四息之后,暴烈的雷声几乎要把耳膜震破。 风越发急,雨却渐渐稀疏了。 范铮俯身,拾出小沟渠中的小石块。 大石块,范铮是没那个能力抬的,又不是在作秀,只要尽到最大能力就好。 汤仪典一铲挖开一块石头,声音沙哑,咆哮着怒喝:“你!那么大个人,抬那么小一块石头,脸呢?嗯,上官?” 汤仪典现在,心头极为惶恐。 倒不是因为吼了范铮而惶恐,雨虽略小了一点,说话依旧费劲,基本只能靠吼。 汤仪典惶恐的是,万一沟渠里湍急的水流,把上官给冲倒了,自己百死难赎其罪! 上官对自己有拔擢之恩,这且不说,要是上官失事,以后谁不忌惮自己这个克上的人? 范铮费力地弄了块石头上来,抹了一把湿漉漉的脸,不满地嘟囔:“看什么看?不要做事啊!” 汤仪典抹了一把脸,借着风雨渐小,大声嚷嚷:“京苑总监的人,卖力干活啊!总监就在我们身边!” 虽然范铮这个总监,干的活还没中男多,可他是在真干,没有装模作样,有多大力气抬多大石头。 无论在哪个年代,“跟我上”永远比“给我上”更有号召力。 不知是谁喊起了号子,地里、沟渠里的协作愈发默契,一些能让小娘子脸红的词儿也溜了出来。 “白生生的腿,粉嫩嫩的嘴……” 号子是百姓协作过程中发明出来的,喊的词比较粗俗,不是美食就是美女,因为得不到才向往。 之所以剑南道人被后人戏称号子,则与巴山蜀水的地形有关,行船拉纤、上山棒棒都需要协作,号子才长盛不衰。 阳春白雪永远只适合士大夫,下里巴人才是民间永远的神——虽然粗俗了些。 遗憾的是,总有人妄想全世界都是阳春白雪,想提刀斩杀了所有下里巴人,觉得下里巴人玷污了世界——甚至这些人原本还是下里巴人出身。 幸亏早有郭景的提醒、范铮的果断拍板,京苑总监的防涝还是做得很好的,没有太多积水。 当然,狂风吹断树枝、大雨引得石头滚入沟渠,这是难免的事。 别说范铮没有仗着职司引入水泥,就是真有水泥抿了边沟,也避免不了的。 值得庆幸的是,京苑总监的地头,因为五月收割冬小麦,收成都已上交太仓署,一点损失没有。 这叫一个阴差阳错。 不管是官吏还是蕃户,在范铮的带头作用下,效率渐渐提高,哗哗的雨水渐渐汇入龙首东渠。 雨水如丝,渐渐小了起来。 或许有些脱力,范铮脚下突然一滑,险些栽边沟里去,幸亏雷九眼疾手快,一把拉了回来。 汤仪典大骇:“上官失足了!快拉他上来!” 范铮破口大骂:“胡说八道!耶耶没有失足,只是湿身!” 汤仪典满眼茫然,不知道上官为什么要骂人,录事通菲烟笑得直不起腰。 油布衣这东西,作用是有,但有限,顶多是外头下大雨,里头下小雨,范铮连犊鼻裈都是湿的。 雨,终于还是停了,主簿郭景带着数十杂役,推着热腾腾的姜汤来到地头,范铮龇牙咧嘴地喝了一碗。 不是矫情,范铮从小就有点讨厌姜汤,总觉得那味道太难下咽了。 也别说穷人的娃儿早当家,范铮的家境,即便从小不是大富大贵,至少也比陆甲生他们强多了,是小康,不是小糠。 范老石可以一口一个生蒜,吃完还要吧唧嘴,范铮却非熟蒜不吃——偏偏加入蘸水里的生蒜泥,他吃得津津有味。 人呐,就是毛病多。 雨后的阳光,暴烈得紧,湿漉漉的麻衣不过两刻钟就已经干了,连犊鼻裈都不带湿气。 知了聒噪声入耳,泥泞的道路也渐渐干涸了。 范铮靠在一块石板上,眼睛半睁半闭,听着京苑总监官吏的吹捧,心头颇为享受。 “这京苑总监瞎胡来,祖宗之法不可改,岂能擅自改粟为麦?” 奇葩的言论入耳,范铮睁大了眼睛,见几名老匹夫在那里指手画脚,一副趾高气扬、指点江山的模样。 “这狗东西,谁呀,在这里大放厥词,不怕挨打?” 范铮鼻孔里哼了一声。 京苑总监辛辛苦苦劳作一年,换得粮食增产,朝堂君臣都赞不绝口,竟然有人装大尾巴狼,肆意贬低? “这是朝廷的供奉,姓庄名嘉,素喜发惊人之言,号称语不惊人死不休。” 汤仪典撇嘴。 朝廷也不知是怎么想的,就任着这些不干实事的胡说八道,甚至还常发表有悖人伦之言。 难道,是因为贞观天子要下一盘很大很大的棋? “打出去!再于地头立一块醒目牌子:庄嘉与狗,不得入内!” 有范铮的话,汤仪典瞬间来了精神,振臂高呼:“京苑总监所属,将这些狗东西打出去!” “有辱斯文!有辱斯文!”庄嘉几人抱头,狼狈逃窜,也不晓得挨了几棍。 汤仪典还是太良善了,对庄嘉,就应该打出屎来。 第329章 皇帝也无奈 太极殿上,庄嘉在撒泼打滚:“陛下,臣好意去京苑总监指点一二,竟为小吏所辱!其后京苑总监更立下牌子,上书:庄嘉与狗不得入内!欺人太甚!臣请陛下重责!” “哈哈哈……”程咬金拍着大腿狂笑。 庄嘉是神台猫屎,神憎鬼厌,一天到晚说一些蠢到极点的话,还颐指气使,萧瑀和他一比,真可当善人了。 也不知道,他这是真蠢,还是故意恶心人。 如果可以,李世民早就将庄嘉一刀斩之,问题还不行。 这狗东西,资历比魏征还老,是隐太子李建成的少詹事,要不是顾着名声与收拢隐太子旧部,以李世民那恶劣的脾气,早让他坟头草三尺高了。 比魏征还能叨叨,关键人魏征叨叨的多数正确,庄嘉叨叨的,是在辱人智慧。 转念一想,李世民又释然了,隐太子或许正因为听信了庄嘉之言,才落得身死? 所以嘛,心平气和,拿他当笑话看得了。 “京苑总监,人家告你呢,有何话说?”内侍王波利吐声。 范铮举笏:“陛下,臣对人有话说,对犬则无言。” 程咬金笑得满地打滚,从来没人骂得那么狠。 庄嘉厉声道:“陛下!此獠辱臣太甚,若不向臣请罪,臣将一头撞死太极殿!” 李世民笑得无奈:“华容开国县男,且解释给朕听?” 范铮举笏:“当日,暴风骤雨,京苑总监上下一心,冒雨疏通沟渠,终于熬到雨过天晴。” 李世民一挑眉毛,微微惊讶:“你也去了?” 范铮扬眉:“当日,臣走的是芳林门,值守队正是与臣赴鹑觚县那位。劳作过累,喝姜汤之后,臣倚石板歇息,却闻犬吠。” “满朝皆知,京苑总监原监丞沃垄,全力以赴改粟为麦,于五月收割,所得近倍于粟,乃大功一件。” “唯此犬狂吠,妄言祖宗之法不可改,对京苑总监上下的付出极度贬低。也就是当时臣实在没有力气了,否则当割此犬舌,以儆效尤。” 长孙无忌轻笑:“此言不当,庄嘉供奉怎么说也是朝廷官员嘛。” 范铮举笏:“以臣一命,灭此狂犬一门,就当是为朝廷除害了。” 庄嘉指着范铮,手指哆嗦。 他掀门帘,全凭一张嘴,怎么敢面对当殿直言灭门的狠人? 程咬金大笑:“害怕了吧?知道不能瞎嘞嘞了吧?放心,这娃儿说要杀你,一定会有人杀你的。” “他家阿耶范老石,你也熟的,当年化名雷永吉!” 庄嘉一屁股坐到地上。 同为隐太子的旧部,他如何不知雷永吉这个凶戾的老军头? 那是一言不合,就跟海陵剌郡王李元吉干架的凶人啊! 武力都不是最让庄嘉忌惮的,雷永吉那一身江湖异术,才让人头疼,那叫防不胜防。 好在归隐之后,范老石收敛了这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以身作则,尽量想教正范铮这棵小树苗,奈何范铮早长成了歪脖子树,一肚子歪门邪道。 灭门的话,当然是半真半假,真惹毛了,范铮也不介意往龙首西渠扔几具浮尸。 别人扔得,我扔不得? 程咬金乐得转圈圈:“娃儿,杀人放火那天,记得叫上老程给你望风,这活瓦岗人熟!” 李世民都忍不住笑了,程咬金这原汁原味的响马啊,总是让人啼笑皆非。 有堂堂国公去望风的吗? 庄嘉闭嘴,不愿再与范铮这种凶人纠葛,万一人家凶性大发,真可以吃席了。 对其他臣子可以倚老卖老,那是君子可欺之以方,遇到范铮这种凶人,保命吧。 何况,庄嘉只是在蓄意恶心人,不傻,皇帝对范铮的回护之意他看得明明白白。 真惹急了范铮,剁了自己,信不信除官爵之后,又会找机会起复? 不信? 丘行恭的起复,有没有说服力? 当然,范铮若真灭门,那就没救了。 十恶之五:谓杀一家非死罪三人,支解人,造畜蛊毒、厌魅。 三人是底线。 不涉及十恶,皇帝可以议功减罪。 “陛下,臣觉得,大唐不能容供奉施展拳脚,甚憾。吐蕃为大唐婿国,赞普松赞干布雄才大略,正欲与大羊同角力,不若送供奉给吐蕃,为其出谋划策?” 范铮的坏水汩汩直冒。 庄嘉急了,从地上爬起,连连举笏:“陛下,臣为大唐鞍前马后多年,没有功劳有苦劳,没有苦劳有饿痨啊!陛下不可鸟尽弓藏啊!” 吐蕃苦寒之地,生活习性大异,还得赭面防晒,冷又冷到全无别样心思,用刑还极其酷烈,无论是地牢还是握盐都叫人痛不欲生,庄嘉这臭嘴,怕是两样都得体会。 吐蕃极重大唐的工农之艺,奈何求之不得,偏偏庄嘉除了会胡诌,一样都不通。 李世民默不作声,朝堂也一片沉寂。 范铮出这馊主意没事,皇帝若采用了就有事。 名声啊! 殊不知,李世民根本就没考虑庄嘉的破事,而是在琢磨,吐蕃若打败了大羊同会怎样。 松赞干布的亲妹妹赛玛噶嫁大羊同,为聂叙(国主)李迷夏的赞蒙; 李迷夏的妹妹萨勒托曼,早已嫁的松赞干布为赞蒙。 或许有人就迷糊了,文成公主算啥? 细解一下高原的王者之妻,没有名义上的王后,所有王妃都称为“赞蒙”,地位各有高低,实际上以为松赞干布留下子嗣的芒萨赤嘉为尊,文成公主只是礼遇,名义上等同而已。 联姻只是一种暂时的手段,国与国之间还是得以利益为主,一山不容二虎,胜负早晚要分出来。 序幕,正在缓缓拉开,赛玛噶与李迷夏失和就是一个绝佳的切入点。 吐蕃吞下大羊同的话,实力就会暴涨。 贞观十二年的故事,将会重演,借口无非再换一个而已。 再吞下白狗羌、西山八国、党项羌,势必对大唐与吐谷浑虎视眈眈,又是居高临下的地势,大唐纵然恼怒也没法打到逻些城去。 当警惕之! 问题是,范铮一个司农寺的,怎么会知道吐蕃与大羊同要角力了? 哦,大唐的官员一向不务正业啊,那没事了。 那么,要不要为吐蕃贡献庄嘉,以助其一臂之力呢? 第330章 下车 虽然,李世民对范铮的建言很感兴趣,非常想让庄嘉去高原上净化一下心灵、感受一下天心、与棕熊对舞、天天吃牦牛肉、体验一下二次葬、没事跳一把巴扎嘿。 但是,现在朕是皇帝,是贞观天子,是天可汗,不是从前可以恣意妄为的秦王了,甚憾。 要不然,非把他攥出尿来不可。 “卿家于暴雨中做事,甚危,今后务必以安危为首选。”李世民感慨地叮嘱了一下。 卿家这个词,是帝、后对臣子亲切的称呼,但一般是对侍郎、少卿以上级,用于五品官身上,委实不多。 额外用于范铮身上,自然是向官员们表示:卖力点,朕自会青眼有加! 范铮微笑:“京苑总监官吏都与蕃户一起面对风雨,臣也不能独善其身呀!” 李世民大笑:“有朕年少时的军中之风!” 贞观天子还是讲究人,“年少时”的注脚让人不能大作文章,算是厚道了。 要是“有朕之风”,范铮赶紧称病辞官吧,免得哪天稀里糊涂就蹲大狱了。 觉得抠字眼了? 哪里哪里,比起“清风不识字”来,相差甚远、难望项背。 一干武将对范铮的观感更好了几分。 不愧是武将后代,除了武艺差点,行事没毛病,就十足的纠纠武夫嘛。 司农卿李纬举笏:“陛下,寺中阙一少卿,京苑总监行事光明正大,且以身作则,为泾阳屯监协调了泾水碾硙,虽资历受限,臣以为可以本官摄检校少卿嘛。” 给事中刘仁轨站了出来:“京苑总监之功虽高,然资历终究是硬伤,如此简拔,日后当如何?” 虽然刘仁轨与范铮确实看不对眼,但这话真没说错。 范铮的升迁速度,与他的年龄对比,确实是太快了。 程咬金、牛进达、吴黑闼、梁建方、契苾何力、史忠、李思摩、姜行本、李道宗、李大亮等一干武将,悄无声息地上前一步,虽默不作声,支持之意尽显。 看看,我们武人的后代,即便转文了,还是那么优秀。 黄门侍郎唐临出班举笏、刑部侍郎张行成出班举笏、大理卿孙伏伽举笏、御史大夫李乾佑举笏…… 好家伙,都是御史台出来的官员。 长孙无忌想了想,出班举笏:“臣以为,可。” 范铮一步就由从五品下品秩,升迁到了从四品上——虽然是检校,是临时提升待遇。 他才二十八岁呀! 以此看来,他的未来,宰辅可期。 “检校”二字,大约是大唐比较灵性的词了,可以让你干享受这个职司的待遇、成为类似加官的存在,也可以让你代理职司。 于官场之外,检校还有查看检查、管理管教、行为检点之意。 本官兼更高品秩的职司,术语为“摄”; 本官兼更低品秩的职司,术语为“领”。 范铮当然也知道升迁得太快的弊端,但老鼠见到食,哪怕面前是夹板,也只能硬着头皮冲啊!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把财替换为权也是成立的。 具体说起来,京苑总监也还在他手上,可整个司农寺就与他息息相关了。 —— 京苑总监里,喝彩不断,副监明坦面上的笑容更浓了。 范铮上前了一大步,虽然还未完全脱离京苑总监,却只是早晚的事,自己离补位还遥远吗? 唯有范铮在司农寺内晋升,才能保障得了他顺利补位,不被外来的和尚抢了念经的活。 从京苑东面监徙平级的副监,除了实权、压力方面的因素,不就指望着补上去吗? 京苑东面监沃垄叉手道贺:“恭贺少卿下车!” “下车”一词,在官场中指新到任,出自《后汉书·刘宠列传》。 范铮笑眯眯地摆手:“检校,检校,只是暂摄而已。” 京苑总监监丞汤仪典大笑:“就凭少卿与官吏患难与共,检校二字早晚要去掉。” 自从范铮与他们同历风雨,汤仪典就明白,这一辈子,大约只能遇到这么一位让自己心服口服的上官了。 虽未宣扬,现在的汤仪典,却以范铮的心腹自居。 总监摄少卿,有我汤仪典一臂之力! 南面监漆雕攀、西面监颛孙省我、北面监伏斗,笑容满面地提着一小筐桃、李、杏,赶到了京苑东面监公房。 再怎么为人一般,上官下车之日是要表示一下的,连自己地头上产的水果都舍不得的话,真不配为六品官。 范铮笑着指了指颛孙省我:“送李子,你怕不是想让我倒牙哟。” 颛孙省我笑道:“酸点好,能开胃,也可以为吃醋做准备。” 即便过往并不太亲密,此时也要附和着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以示上官的平易近人。 吃醋一说,一是戏说梁国夫人卢氏的壮举,二是指郭景烹茶放醋。 录事通菲烟笑道:“上官升迁,怎么也得敲一下竹杠,是不是?” 哎,老婆娘放开了,说话做事自有一番风采。 抛开后世泛滥成灾的职场隐患与她并不出众的相貌,公道地说,通菲烟至少比凤矗适合当官。 明明是一个可以常接触上官、有大把机会展示能力的职位,却让他生生活成边缘人物,也是人才了。 精通农时又怎么样? 说一半藏一半,哪个上官有耐心陪你玩猜谜游戏? 且抱着你满腹的才华,一边玩去,这年头有几人是无可替代的? 范铮晋升少卿,你不说俗礼,说两句讨口彩的话不过分吧? 板着个臭脸、叉个手就完事了,你的脸色给谁看呢? 李纬大笑:“通录事之言有理!平康坊芳华阁,不痛宰一顿,哪对得起老夫举荐?” 通菲烟面色微变:“好贵的!” 李纬稍稍嫌弃:“看看,居家过日子的婆娘就这样,格局小了。范少卿的家底,就是在芳华阁连吃一个月都没事!” 这话听得官吏们眼冒星星。 能让司农卿公诸于众的钱财,肯定是能见人的,吃起来更没有心理负担。 “我要吃鹿羹!” “三勒浆!” “葡萄酒!” “剑南烧春!” “西市腔酒!” “虾蟆陵清酒!” 范铮乐呵呵地摆手:“要是芳华阁没有,可不能怪我啊!” 小钱,不足道尔! 第331章 耍小脾气的婆娘 酒足饭饱,拎着泾阳屯监送的甑糕,范铮微酣地骑着驽马,在雷七、雷九、孙九的护送下回府。 这三位自然是没有用膳的,范铮放松之际,正是他们紧张之时,若因此产生什么后果,自刎去吧,丢不起这个人。 府中自留有他们的膳食,热一热就能享用,孙九还美滋滋地接过卫无忌递来的绿蚁酒,有滋有味地抿了起来,带色的小调又哼起来,惹得卫无忌扭了一下耳朵。 雷七直笑。 好嘛,知道“耙耳朵”一词的由来了,被婆娘扭多了么。 “来一碗?”孙九笑眯眯地举起绿蚁酒。 雷九忌惮地挪了挪草墩,离孙九更远一些。 雷七轻轻摆手:“你我不一样啊!我们负责县男的安全,酒是不能喝的。” 孙九笑着摇头:“瓜皮!还叫什么县男,要叫少卿!” 这话是很有讲究的,称呼官爵的通行规则,是就高不就低,县男是个五品待遇,少卿是个四品官,当然得改口了。 雷七精神一振:“这么说,少卿可以拥有更多防合?” 五品有防合二十四人,一品九十六人,二品七十二人,三品三十八人,四品三十二人,范铮就可以多解救他们八名袍泽及家眷了。 堂屋里,杜笙霞嘟着嘴,怎么也哄不好。 “哼,你倒是四品少卿了,人家还是县君!” 就不开心! 钿钗礼衣不能由五钿变六钿,钗翟衣不能由钗五树、翟五等变为钗六树、翟六等,哼! 范铮无奈:“范百里,看看你阿娘,是不是跟娃儿一样?” 这是范铮能说了算的吗? 检校少卿,并不是正式的少卿,虽享受四品待遇,有些待遇是不能提升的,比如杜笙霞就不可能升为郡君,唯有范铮去了检校才行。 但是嘛,吏部主爵司不是册封她为华容县君了么? 就这,元鸾还嘟囔呢,为什么自己还是乡君。 县君、乡君都是五品官母妻的待遇,区别是,县君对应的是五品职官,乡君对应的是爵位、散官、勋官。 这下,知道人家为什么唱“没有老婆想老婆,有了老婆麻烦多”了吧? (配乐《外婆的澎湖湾》。) 范百里认真看了看杜笙霞,笑嘻嘻地跑到门外,抓着门框道:“阿耶,阿娘的小脾气发了,膝盖上记得垫羊皮哦。” 杜笙霞新月眉挑起,眼里泛起一丝危险的光芒。 不对呀,以前的杜笙霞,好像不是这个样子的。 范铮抓耳挠腮的,想不出缘由,又不愿发脾气,难受。 “莫不是……有喜了?”灵光一现,范铮一拍大腿。 杜笙霞收起张牙舞爪的姿态,露出小虎牙,踮起脚尖,轻盈地转了个圈,满满的得意。 什么郡君、县君的,才不是人家的真正目的呢。 嘻嘻,给郎君一个惊喜,才是杜笙霞最终的目的。 因为男女思考方式的不同,常常导致男人两眼茫然。 你不开心是为什么,你倒是说啊! 人家为什么不开心,你都不知道,哼! 像范铮这样真猜出来的,属实没几个。 “轻点,轻点,别动着胎气。” 范铮赶紧过去扶着。 杜笙霞笑嘻嘻的:“哪有这么夸张,又不是 范老石与元鸾对视一眼,看到彼此眼中的喜悦。 大郎夫妇总算想通了,愿意开枝散叶。 哎,不够,不够,权贵人家,怎么也得生三胎啊! 三胎就是权贵人家必备的数量! 范百里蹑手蹑脚走过来,轻轻摸了摸杜笙霞的肚皮,小声问道:“阿娘,我跟阿弟说话,他能听到吗?” 这个问题,杜笙霞真的回答不了。 范铮笑道:“正常说话,他能听到,只是他还小,不知道兄长的意思,但能明白兄长是不是喜欢他。” 这当然有点夸张的成分,至少三个月的胎儿,才渐渐对外界的声音有点反应,六七个月则会胎动来回应了。 但这样说,能增强范百里与二郎的互动,将来兄弟的感情应该很好。 低爵、小产业,理论上的家业应该是一析为三,范百里占两份,二郎占一份,县男这个爵位好像还没承袭的说法。 范百里嘻嘻一笑,声音恢复正常:“二郎,二郎,快快长大,兄长领你骑小驴、吃葫芦鸭。对了,姑母做的荷叶鸡,味道好极了。” “兄长还有小弓、小刀、小木马给你玩耍哟。谁要招惹二郎,兄长打哭他。” 最后这句话,稍稍不合适,可范铮骨子里是个狠人,范老石杀人无数,谁在意这个破事? 坊门内,陆甲生执枣木短棍,一颠一颠的,看向范铮的眼神满是艳羡。 “啧啧,四品啊!敦化坊这从前朝起就没一个官员的死角,竟然也成为名坊,有一个四品大官了。” 范铮摆手,让范百里找陆飞甲玩,开始回敬陆甲生:“呵呵,想炫耀你的宣义郎就直说。” 陆甲生摆出一幅沧桑的模样:“哎,在少卿面前,炫不起来哟。” 至于说抑郁,陆甲生能有这东西就见鬼了。 吃得比别人多,叫得比别人响,放屁比别人臭,他精神不好,谁的精神好? 陆甲生眉飞色舞,介绍起各作坊的变迁。 如今纸坊一扩再扩,光靠本坊,人手已经吃紧,只能分出一些无关紧要的活计给青龙坊的劳力。 青龙坊腾出的兽炭作坊位置,在高月娥的斡旋下,分给了立政坊的劳力,高月娥的阿弟还混了个小管事。 唯一的遗憾,是秸秆再不能从京苑总监输送了,免得为人诟病。 雍州附近,成规模种植的就是京苑总监、京苑四面监、诸屯监,想一次性收集足够的秸秆,还真得费点力。 “等等,我好像看到,纸坊里囤积的秸秆数量不少?” 范铮发现了一点细节。 陆甲生面现得色:“这不是有水泥板的主顾吗?那天他们摆酒芳华阁,一时多喝了两樽,我就信口说,可以用秸秆换水泥板,且每车水泥板让利五文钱。” 范铮默默地伸出了大拇指。 陆甲生这厮,读书不成器,搞商业运作还有一套。 这个套路自然可以换得更多的秸秆,而水泥板让利的钱,本就保障了成本的,无所谓了。 两个娃儿嬉笑打闹着,渐渐靠近了坊门。 第332章 打拐 坊门外,一个慈眉善目的白发老妪,手执胶牙饧,笑眯眯地冲着范百里与陆飞甲招手。 馋屁股陆飞甲瞬间口水直流,脚步不自觉地往外挪,范百里用尽全身力气也没能拖住,急得脸红脖子粗的。 阿娘教过了,坊内随便玩,不许出坊门,否则打屁股! 阿婆威胁要打,不怕不怕啦,反正雷声大雨点小,就是真打下来也不痛; 阿娘可是真打,一下手板心就得红! 关键是,小小汉子,被打屁屁好丢脸的! 范百里的力气不如陆飞甲,是因为陆飞甲大了他将近一岁。 一边的两个大人聊得正起劲,似乎没注意到这场面。 啊啊啊! 范百里有生以来,首次感到有心无力。 偏偏因为跟阿耶出门,娘娘卫无忌没有跟着出来! 弱小,无助。 好在陆飞甲并未完全丧失理智,双脚站在坊门内,眼馋地望着老妪:“阿婆,这是给我吃吗?” 范百里拽着陆飞甲,大声嚷嚷:“阿耶说过,不许吃陌生人的东西,不然要吊起来打!要吃,到我府上去!” 这些小零食,定远将军府上多的是,对范百里没有太大的吸引力。 其实以陆飞甲的家境,同样不乏糕点零食,但有些娃儿就是:家里的东西没有别人家的香。 明明都是一个摊子上买来的好吧? 老妪笑眯眯地点头,递出一块胶牙饧,另外一只粗壮的手臂执一块汗巾,飞快地照陆飞甲面门掩去! 陆飞甲终于慌了,却根本来不及反应! 人拐子! 最遭人痛恨的职业之一! 一根枣木短棍从天而降,砸到拐子手臂上,巨大的力道伴着“咔嚓”一声响,拐子在地上翻滚惨嚎,小臂半段向外反曲,瞬间肿如猪蹄,汗巾跌落于地。 一名眉眼间带点戾气的防合,铁塔似的堵在范百里与陆甲生前头。 范铮有这许多防合,要没一名护着范百里,就叫笑话了。 要不然,范铮与陆甲生又没瞎,能任陆飞甲乱来么? “杀人了!” 凄厉的叫声中,五名面色凶恶的壮汉从三面围了过来,两名明显外地口音的婆娘指指点点。 “哦哟,这个敦化坊了不得嘛,莫名其妙就动手伤人。” 很快,他们发现了不对。 按常理,围上来指指点点、口诛笔伐的人应该不少,偏偏每一个路过的人都自觉远离敦化坊,是哪里不对吗? 两名坊丁持着枣木短棍,晃晃悠悠地出来; 五名武候扬着横刀,面色不善地从武候铺出来,不经意的站位,却将所有退路堵死。 “雷十三,干得漂亮,晚上整两樽。”雷霆似的声音响起。 “耶耶!”范百里大声叫了起来。 熊罴一般的范老石,右手横刀在日头下映着光芒,左手一薅,那老妪的头发直接被扯了下来,露出一个秃了大半的脑袋。 假发? 范老石提着老妪一只脚抖了抖,两个鲜红的柰果(沙果)掉了出来。 范铮忍不住吐槽:“就算用果子吧,不用林檎(苹果),好歹也用梨吧?柰果也太敷衍了!” 柰果才多大啊! 连个鸡子都赶不上! 陆甲生冷笑:“本官子嗣都敢掳掠,胆子不小哇!” 当然是知道有防合一直护着范百里,他才可以冷静钓鱼。 当坊正的人,有几个不恨拐子? 诸里(坊)正不觉脱漏增减者,一口笞四十。 挨板子的可是他们! “冤枉!我只是喜欢装扮女人!” 半秃的男子叫了起来。 范老石一指飘落于地的汗巾:“要不要把这汗巾捂你鼻头?拍这种下三滥的勾当,也敢在耶耶面前使!” 男子瞬间闭嘴。 撞到铁板上了,对方还是江湖前辈。 “竟然是拐子,呸!” 五名壮汉、两名婆娘眼里闪过一丝怯意,朝拐子呸了一口,转身欲走,才发现五名武候的横刀已经出鞘,说不得就是一刀。 “官爷,我们就是路人,看热闹的路人啊!一切跟我们无关啊!” 嚷归嚷,武候纹丝不动,他们也不敢动弹,眼神愈发慌乱。 万年县一名司法佐、两名司法史带着八名白直,还有一名典狱,带着两辆马车,载着足足十套镣铐、木枷很快,狞笑着这八人上全套。 多带两套,是有备无患之意。 木枷不是原先二十斤的枷,是四十斤的枷,再加上镣铐的份量,几近百斤。 其余七人,即便上枷了还在叫屈。 司法佐冷笑:“没事,上了刑你们就会招了。呵呵,连关中口音都不是,凑到这偏僻的敦化坊,不是为了掳掠人拐卖么?拐子行事,从来都是合伙而为,就看看你们的嘴,能不能硬过刑杖了。” 于情于理,范铮都应当出面。 拐子惨叫:“给我找医工啊!痛死我了!” 司法史冷笑:“没事,痛啊痛的,就习惯了,反正你也痛不了多久。” 司法这一条线的人,恨拐子胜过恨杀人犯。 没见过丢失子女的百姓那撕心裂肺的哭喊,就不是一名阅历丰富的县衙法曹。 要命的是,这个年代,离开本县并不容易,过所制度与并不宽裕的财产,约束了百姓不能四处寻找亲骨肉,那种悲痛,闻者落泪。 即便官府愿意全力协助追查,往往因时效性而丧失了线索,能一家团圆的比例是真的不高。 抓到了拐子,也不意味着能解救回被拐的娃儿、妹娃子,因为作孽太多,拐子都不一定能记住卖到哪里了。 可恨的是,人被卖到荒凉之地,当地人为了保住这买来的子嗣,即便知道买者有罪,即便知道抵抗官府是死路一条,依旧挥舞粪叉、耙子,与持刀弓的官人对抗,导致不少人白死。 司法佐叉手:“见过少卿!请少卿安排人走一趟县衙,定了拐子的罪。” 一伙走路叮当作响的人犯,瞬间面色煞白。 纵然不熟悉朝廷的官制,他们也知道,少卿是很大的官,捏死他们不比捏死一只蚂蚁费事。 甚至,即便没有犯事,少卿也能轻易弄死他们。 他们终于知道,这一次的目标,一个是宣义郎之子,一个是少卿之子。 造孽呀! 难怪武候、防合与县衙的人,出动得那么迅速! 第333章 万年县断案 万年县公堂。 亓官植端坐上方,范铮与陆甲生分左右而坐。 审理关于上官的案子,委实不是一件愉悦的事,倾向早就定了。 只要上官没有丧心病狂,你就得预设立场,站在上官这一头。 幸好,下面是人拐子,亓官植没有任何心理负担。 亓官植感慨,当年治下的小坊正,已经跃居少卿,品秩居己之上,还得倒过来喊他一声上官。 惭愧,在他面前,自己当年侥幸检校万年令的事,完全没脸吹嘘。 八名拐子,管你痛不痛,先来二十杖杀威棒。 问事们下手,可一点余地没留,一计水火棍能让人痛得从地上弹起。 二十杖下来,外表是看不出什么异色的,行家才知道,这八人半个月后,即便不死,一辈子也是瘫了。 这就是问事这个特殊的行业,之所以多为祖传的原因。 有时候,人犯的生死,不仅仅取决于上官之念,也可能取决于这些小小的问事。 公门之内好修行,说的就是这个现象——不是穷凶极恶之徒,高一高手。 “堂下人犯,掳掠人口,罪恶滔天。本官有好生之德,不判你们秋决,速速招供!” 亓官植一拍惊堂木,人犯们哆嗦了一下。 一名吊角眼汉子惨笑一声:“明府就莫诓小人了,《贞观律》我们虽不熟,却也知道,掠人最高为绞。” 绞,不是斩首。 虽然都是个死,但常人眼里,斩首是高于绞的。 《唐律疏议》二百九十二条:诸略人、略卖人不和为略。十岁以下,虽和,亦同略法。为奴婢者,绞;为部曲者,流三千里;为妻妾子孙者,徒三年。因而杀伤人者,同强盗法。 《唐律疏议》二百九十三条:诸略奴婢者,以强盗论;和诱者,以窃盗论。各罪止流三千里。虽监临主守,亦同。即奴婢别赍财物者,自从强、窃法,不得累而科之。 《唐律疏议》二百九十四条:诸略卖期亲以下卑幼为奴婢者,并同斗殴杀法;无服之卑幼亦同。即和卖者,各减一等。其卖余亲者,各从凡人和略法。 《唐律疏议》二百九十五条:诸知略、和诱、和同相卖及略、和诱部曲奴婢而买之者,各减卖者罪一等。 《唐律疏议》二百九十六条:诸知略、和诱及强盗、窃盗而受分者,各计所受赃,准窃盗论减一等。知盗赃而故买者,坐赃论减一等;知而为藏者,又减一等。 后世所谓“唐朝拐卖人口,不论情节,首犯一律绞刑、从犯流放三千里”,明显没细读过唐律。 奴婢、部曲,是按财物计算! 此时的律令是《贞观律》,但与后来的《唐律疏议》没有本质上的区别。 “和”,在这里指的是平和的手段,没有强迫。 “略”,通掠。 掠良人去当奴婢、当部曲、当妻妾子孙,惩治尚且不一样,你指望完全如意,睡觉的时候枕头垫高一点,美美的想。 “不过,我们也就是见娃儿可爱,想掳回去当亲子养。”吊角眼汉子多少还是懂一些《贞观律》的,马上钻了空子。 绞、流三千里、徒三年,他瞬间往最低的刑罚靠。 亓官植冷笑:“是不是掳为妻妾子孙,你说了不算,得由本官审判。” 这话非常强硬,但谁也无法反驳。 身为万年令,亓官植的判决,除非是大理寺、刑部、御史台联合,才能驳回。 断案的主官,有一定的量刑自由,愿意往哪个罪名上靠,还真是他说了算。 拐子一伙人,对落网早有预料,生死也置之度外,水火棍不断打在身上,一名婆娘甚至都痛晕了,却再无言。 亓官植有点无奈。 这就是亡命之徒,你可以打死他,想要他招供,门都没有。 范铮笑了笑:“明府这刑罚,欠点新意。” 亓官植摊手:“上官,黥、膑之类的刑罚,明令取缔了呀。” 黥就是脸上刺字,代表人物就是西汉开国大将英布,又称黥布; 膑就是挖膝盖骨,代表人物就是孙膑。 范铮估计,孙膑的原名,绝对不是刑罚的“膑”字。 “台狱绝技:仙人献果,听说过没?”范铮当然不是什么良善之辈,何况这群拐子,针对的是他与陆甲生两家的娃儿! 之所以不说玉女登梯,是因为其看上去没有仙人献果平和。 亓官植听完范铮的介绍,将信将疑地让问事给他们上枷,然后一块一块地在枷上垒砖头。 钝刀子割肉,才是最痛的。 人犯汗出如浆,浑身肌肉颤栗,骨骼“咯咯”作响,呼吸沉重得如喘月的吴牛,一个个身子撑不住倒了下去,砖块散落一地。 遗憾的是有枷撑着颈部,他们连躺倒都做不到。 司法佐木非宏面上带着一丝残酷的笑容,慢慢走到木桶前,一瓢水泼到晕倒的人犯脸上,人犯剧烈地咳嗽。 无论是真晕还是假晕,这一瓢水足够呛到鼻孔了。 录事廖腾腆着大肚腩,吃力地记录审讯状况,用刑的事,直接略过。 若有人问责,廖腾必然回答:老了,记性不好。 哎,就这肚子,顶得难受。 有心致仕吧,又不忍心儿孙受罪,只能多帮衬几年了。 即便不贪不占,廖腾在这位置上坐着,子孙依旧在读书、做事得了不少便利,职田什么的倒在其次了。 若致仕——听说过人走茶凉么? 万年县从九品下录事,职田有二顷五十亩呢。 范铮的职田,已经高达五顷,若依着少卿算是十一顷。 解说一下录事这个比较特殊的辅助职位,随部司不同而品秩不同,在流内与流外两头徘徊。 人犯醒了,就继续仙人献果吧。 如是者三,拐子都面如土色,即便是半秃的汉子也不再呼痛了——区区骨折而已,比得上仙人献果? 什么叫生不如死? “我们招!给个痛快!” 终于,连吊角眼都受不了这折磨,凄厉地叫了起来。 不怕死的人很多,不怕折磨的人很少。 廖腾带着录事佐、录事史、司法史,拼命摇动笔杆子,记录一桩桩触目惊心的案子。 该死啊! 仅仅是他们陈述的案子,就有五十余例,那些连他们都记不住的案子有多少? 亓官植怒火中烧,想判他们千刀万剐,奈何《贞观律》定的最高刑罚就是绞。 “判:三日后,东市口,绞!” 第334章 议吐蕃 三日一朝其实已经很好了,有事能及时处理了,又不耽误臣工们处理衙门事务。 每日一朝,看上去很勤奋,其实跟福报一样,除了害人,别无益处。 李世民明白这道理,所以贞观的三日一朝是底线,不会去刻意彰显勤奋。 有这功夫,不如陪后宫的武才人风雪月一番,英姿飒爽的小娘子不比一群糙汉好看吗? 就因为想在臣下面前彰显威风,而把臣工拖进去、把自己拖进去,让人陷入无穷无尽的拖延中,这是什么阴暗心理? 兵部侍郎杨弘礼启奏:“职方司禀报,吐蕃赞普松赞干布遣臣子卜金赞芒穹往大羊同,安抚与聂叙李迷夏闹崩、搬离穹隆银堡、居于玛旁雍错湖的赞蒙赛玛噶。” 闹崩是必然的。 因为幼年丧父,松赞干布(全名:悉补野·弃宗弄赞)与妹妹赛玛噶必须刚强,以撑起风雨飘摇的吐蕃,于是性格极为强硬。 李迷夏本无意娶赛玛噶,奈何对吐蕃落井下石,还被妹夫教训惨了,只能憋气当了妹夫。 穹隆银堡中,赞蒙虚格妃才是李迷夏最宠爱的人,温柔似水,与赛玛噶的性子迥异,换个角度处之,多数男人也会喜欢虚格妃。 所以,一场因夫妻矛盾引发的战争迫在眉睫了。 李世民习惯性地扫了一眼,微微叹息。 特进李靖,连娃儿李德謇被流都未上朝求情,眼下更是称病不出,没法商议呀。 兵部尚书李世积,渐可为帅,奈何在目光还未能流连于陌生的吐蕃。 “朕依稀记得,范铮卿家对吐蕃颇有见地?” 称呼也是有讲究的,检校少卿,称少卿有点不严谨,称京苑总监则降格了,同样是五品待遇的华容开国县男也没法再叫,只能用这个词。 范铮出班:“禀陛下,吐蕃与大羊同千里迢迢,卜金赞芒穹来回之后,即是诉诸武力之时。赞蒙赛玛噶与聂叙李迷夏失和,只是个起因,真正的原因还是一山不容二……大虫。” 李世民听得浑身别扭,这个避讳,咋觉得那么怪呢? 你丫就不能换个词? 范铮这话倒是事实,纯粹为了教训妹夫兼大舅子而兴兵,松赞干布得多闲呐! 吐蕃从匹播城蓬勃发展,吞工布、娘波、达波、苏毗、后藏,成为能与大羊同匹敌的庞然大物,为什么就不能把同根同源的大羊同纳入怀中呢? 到时候,吐蕃雄踞高原,对四面虎视眈眈,成则谋略四方,败则退守高原,何其快意? “然后呢?”太子李治忍不住开口。 范铮看了李治一眼:“高原一统,陛下戎马倥偬,在世自可震慑吐蕃,后人的压力就大了。” 这是看不起谁呢? 李治眯眼,稚气未退的面容竟现出一丝霸气:“他敢下来,大唐就敢打退他!” 李世民眼里现出一丝欣慰,朕的血脉就是那么牛皮! 范铮苦笑:“可是,吐蕃能上来打大唐,大唐能上去打吐蕃不?” 不吹不黑,做不到。 吐谷浑那里就有座山叫汉哭山,除了有辱中原之意,也侧面说明,多数中原人对于高海拔区域,还是不适应的。 当然也不是绝对,否则文成公主还怎么嫁到逻些城? 后世某支先遣队伍,断了补给的情况下登上高原,损失近半。 大唐,舍得如此高昂的代价么? 这就成了一个死结,你只能还手,没法主动攻击。 这对一向攻击性十足的大唐而言,很难接受的。 还有一点,范铮无法公诸于众,吐蕃与大羊同同源,原生族群为孟族,自汉以后渐渐有羌人入高原,相互融合,藏羌语系,你当是怎么来的? 有了这一点优势,在两头皆大的情况下,什么白狗羌之类的,更容易接受吐蕃。 李世民哼了一声:“吐蕃下高原之路,只有邻近松州一途么?” 若只是这一条路,事情倒简单了,拨几千官奴过去,挖断道路,看他飞过来! 哼哼,吐蕃也有热气球、滑翔机么? 范铮伸出三根手指头。 兵部侍郎柳奭立刻开口:“范铮少卿,在陛下面前,可不要满口胡柴哟,职方司的舆图上,可只有松州这一条。” 李治恶狠狠地瞪了柳奭一眼。 私怨,你尽可以在其他方面解决,在这时候跳出来,你是要当丑角么? 不看太子妃颜面上,现在就踢你去当供奉! 范铮没理会柳奭,只是摆手:“兵部职方司的舆图,应该是自马儿敢而下,过嘎达、道坞城、西山八国而至松州。” “事实上,这也是高原下来的常规道路,汉时贩茶到牦牛部,就是从雅州直指康定,康定的牦牛部再从这条道,转马儿敢诸部。” “ 武德四年,安抚大使李英以此州人多姓姚,故名姚州,管州三十二。 李世民斟酌了一下,有点吃力了。 大唐的疆界线够长,松州与姚州两地,在剑南道南北,纯守的话,确实费力。 李世积抚须,认可了这条道:“ 范铮朗声道:“苏毗故地,如今为吐蕃孙波如,其地有野马驿,翻越稍稍好走一些的唐古拉山口,过悉诺罗驿、沱沱河,穿零星羌人部族,抵达人烟稀少的格尔木,再转道伏俟城。” 柳奭本能地想辩驳,话到嘴边才想起,这些地名,除了伏俟城,他一个都没听说过! 李世民喃喃自语:“实力严重受损的吐谷浑,能挡住蒸蒸日上的吐蕃否?” 吐谷浑也是个头疼的国度,宛如熊孩子,稍稍放松一点,立刻跟中原王朝捣蛋,惹得隋、唐两朝都征讨。 其步萨钵可汗慕容伏允,精通转进之术,在杨广征讨时躲到了黑党项,谁知到了李靖他们的时候,愣是不讲武德,逃到沙漠里都穷追不舍,最后只好自缢了。 李靖他们一帮狠人,生生犁了一遍吐谷浑,造成其实力大跌,现在的乌地也拔勒豆可汗慕容诺曷钵,乖得跟孙子似的。 好处是,吐谷浑不能再威胁大唐疆界; 坏处是,吐谷浑作为屏障的作用,大打折扣了。 第335章 汝何物哉 范铮还有一条道没说,那就是大羊同日土到于阗的路。 至少大羊同还活着,吐蕃目前不可能沿那条道下高原。 跟大禹治水一样,靠堵是不行的。 大羊同在贞观朝倒是来朝贡过,问题道路实在遥远且不便,大唐想伸出援手都鞭长莫及。 “另外,大羊同聂叙李迷夏,虽非昏君,却也无力回天。”范铮认真想了想。“大羊同与他国不同,以苯教为尊,苯教辛饶的地位居于聂叙之上。” 李世民头疼地抚额。 有这种天生扯后腿的存在,就是换他上也难得翻盘。 所以,莫听那些说书的,即便是国败身亡,君主也不一定是昏聩的,要知道很多时候,即便是明君也有心无力。 李迷夏最终是个败局,与大羊同的衰落有关,与苯教分权也有关,但李迷夏绝对不是很差的君主,这一点的佐证是:李迷夏被俘后,大羊同各地在松赞干布的怀柔下,依旧陆陆续续反抗了数十年。 苯教与李迷夏虽有利益诉求的冲突,却没有下绊子,原因在于,松赞干布因父亲囊日论赞之死,对苯教颇有戒心,自大唐与尼婆罗引入佛教,虽未亲自下场确定国教,但佛、苯之争开始在高原弥漫。 最后的结果是,两家势均力敌,最后只能名义上融合了。 苯教不可能为了不信奉他们的吐蕃,去损害根基大羊同的利益。 总而言之,实力不如人。 这就难办了啊,高原上将成长起一头雪豹,能攻击、扩张的主要地段还是大唐。 如范铮所言,朕在,自当震慑得吐蕃不敢异动,可雉奴呢?孙辈呢? “陛下,臣以为,如雍州蓝田普化水会音乐、延州罢交县腰鼓、社火等,不登大雅之堂,请罢诸物。”被范铮狠狠削过一次面皮的庄嘉,再度跳了出来。 蓝田普化水会音乐有八十多曲牌,记谱法为唐朝燕乐半字谱,多用于丧葬场合,由比丘僧与民间乐手传承,后世还有《八板》、《宫调》的曲目残存; 罢交县,天宝元年改名延昌县,后世名为安塞县,安塞腰鼓之名,天下闻名; 社火,不仅指民间的节日游乐,几乎可以泛指一切民间娱乐。 嗯? “非朝廷昭准的《休和》、《政和》诸乐,《七德》、《九功》诸舞,都不应存于世!”庄嘉振振有词。 李世民怫然不悦:“朕还没霸道到地步!假以时日,以供奉所言,是不是百姓每日吃喝几碗都要去管?” 范铮出班,照庄嘉面上吐了一口二十年陈酿老痰:“民喜汝厌,汝何物哉?” 举笏,范铮道:“臣范铮,殿中失仪,请殿中侍御史过后处罚。” 程咬金大声道:“臣程咬金,附范铮少卿议!” 一片的附议声。 庄嘉终于知道,自己犯了众怒。 呵呵,汝等可知,老夫志不在此? 再度举笏,庄嘉道:“臣听闻万年县捕一伙拐子,判绞。臣也拜读过《贞观律》,知掠人有三判,绞、流三千里、徒三年,以掠人为奴婢、部曲、妻妾子孙而判。” “问题来了,此次掳掠未成,万年县如何断定他就是掳为奴婢?臣记得自张蕴古之后,陛下有诏:凡决死者,命所司五覆奏。不知奏了没有?” 李世民的脸色阴沉,如暴雨前的乌云。 狗东西,连朕的短都揭? 范铮呵呵冷笑:“弹劾有御史台,司法有御史台、大理寺、刑部,需要供奉越俎代庖?” “此次未成,呵呵,你可知道,审出来的案子,多达五十余起,万年县与刑部、民部正协调各地官府,解救被掠人口?” “供奉之意,这些拐子还要留给你家吗?” 庄嘉咧嘴:“少卿莫仗着职司唬人,老夫不关心拐子,但其遗留的家小,难道不应关爱?” 范铮气笑了:“呵呵,被拐家庭不应关爱,倒去关爱拐子家小,不愧是庄嘉!待回府,本官将此事说给防合听听。” 李世民的神色,瞬间变得古怪无比。 范铮家的防合,那都是人才呀…… —— 庄嘉最宠爱的重孙,在府门处被掠了! 还是当着他的面掠的。 拐子嚣张地夺过人,大笑道:“这位官人不是最怜惜我们了么?那就容我们将娃儿换点靡费吧!” 庄嘉大叫,奈何府上本就没几个奴仆,能打的更没有。 坊正与坊丁……呵呵,平日呼喝如斥狗一般,谁愿意多事? 且躲入小铺子里,美滋滋地尝上一碗荞面搅团。 路过的武候、县衙的白直倒是有,可全部视而不见、听若未闻。 虽然他府上是在长安县之地,可长安、万年虽平日多有争斗,在庄嘉一事上,却是同仇敌忾。 不能否认,大家或多或少有点毛病、贪那么一点叮当响的俗物,可大家的观念,还是基本正确的,没人会忍受庄嘉泼脏水。 我们在底层兢兢业业做事,费心费力将拐子捉拿归案,你倒好,上下两片皮一叭叭,把我们的辛劳贬得一文不值! 泥菩萨也有土脾气! 待到庄嘉奴仆去长安县报案,长安县的司法史、白直慢慢腾腾,连穿个麻履都像千足虫似的,鬓上还要插朵,走路一步三摇,水桶腰扭得比小娘子还婀娜,几乎一个时辰才赶到庄嘉府前。 “老夫的重孙啊!你们一定要解救出来!要把拐子千刀万剐!”庄嘉一脸恨意。 司法史皮笑肉不笑地回应:“那可不成,万一拐子只是收为妻妾子孙呢?《贞观律》也写了,只徒三年啊!判重了,供奉会在御前告长安县的。” 一名白直两眼迷糊:“上官,子孙二字好理解,妻妾咋说?” 一片哄笑声。 “纯洁,太纯洁了!想不到长安,还有那么纯洁的人。” 庄嘉一时语塞了,司法史以他之盾,挡他之矛,竟让他无可奈何! 那名白直的话,更让他揪心了。 “再说,即便长安县将拐子绞了,不还得劳烦供奉关爱他们的家小,这又何必呢?” 庄嘉角眼(怒目而视),向来只有他阴阳人的,想不到被区区司法史给阴阳了! 细说起来,这还是庄嘉嘴贱惹出的事。 “叫你再胡嘞嘞!还我重孙!” 庄嘉那体重逾三百斤的老妻一跃,将庄嘉压在石板上,两只指甲如刀的手在庄嘉面上挠着,一路路皮肉绽放出鲜红的朵。 第336章 无论多好笑 朝会上,庄嘉涕泗滂沱,身子伏于殿上,如一条没有骨头的蛆虫。 再没有之前的颐指气使,更没有胡言乱语,只有满满的恨意。 “坊正不管坊中事务,武候不管坊中安定,长安县足足一个时辰才到案发地,臣以为,俱都该杀!” 李世民连看都懒得看一眼。 贞观天子虽出身不凡,对民间诸事却非茫然无知,各底层官吏多数时候还是温顺的,却不代表没有逆鳞。 若是做错了事,个体官吏会嚷嚷,群体却会默然。 人有贪念,却不代表连最基本的是非的都罔顾了。 能让平日间互不对眼的长安、万年两县同气连枝,蓄意整治庄嘉,可见他之前的话,令州县官吏何等愤怒了。 王波利咳了一声,嗓子尖厉:“长安县早已递交奏折,言不敢为贵府捉拿拐子,因为拿了会被供奉弹劾,还得劳烦供奉照料拐子家小。” “坊正与武候,俱言当日生了目疾。” 贞观的内侍,其实也蛮有权力的,而不是后人印象中的到高力士才权柄大。 只不过,圣天子在上,内侍的言行举止是有规矩的,不想去守皇陵,就不要逾越规矩。 所以,王波利现在开口,大可以视为皇帝之意。 不可能为了你庄嘉的胡言乱语,就去问责底层。 谁不知道,你口无遮拦惯了,说的话素来不能信? 成天反智的胡言乱语,依李世民这脾气,能留存这颗头颅已经是时常到内宫佛光寺烧香的结果了。 程咬金幸灾乐祸:“供奉放心,无论多好笑,我们都不会笑的,除非忍不住……呜哈哈哈!” 虽说他家丢了娃儿,应该是一件值得同情的事,嘴角的笑意怎么就忍不住呢? 有程咬金打头,满朝大臣,除开生性较为严肃的,都在那里捂着肚皮嘻嘻哈哈。 殿中侍御史在前……管不了咯,即便是罚俸一个月,也要好生嘲笑一番。 当年隐太子落败,应是少不了这朵奇葩的功劳。 庄嘉起身,满眼恨意,目光在一个一个的扫视,似乎要将这些恶人记住,带入棺椁里。 程咬金指着面上一路路沟壑似伤痕的庄嘉,哈哈大笑:“供奉家的长豆角架,也倒了?” 牛进达嘲讽程咬金一句:“老响马,告诉我们,‘也’字是什么意思?” 程咬金嘟囔:“好像你不是瓦岗响马似的。咋,老程家长豆角架倒了,不成?” 嘲笑人这种事,对方不尴尬,尴尬的就是自己了。 目光恶狠狠地盯在范铮脸上,庄嘉咆哮:“陛下,就是这恶贼,因与臣角嘴(斗嘴),引拐子掠臣重孙,请陛下严惩!” 李世民懒得张嘴,王波利冷哼:“诬告反坐,供奉做好准备了吗?” 为什么“造谣一张嘴,辟谣跑断腿”,范铮认为,是缺少了诬告反坐的严惩。 造谣逼死人,抓到也就几年,信不信人家出来继续造谣? 不过嘛,范铮也不打算回避这问题。 “当日在殿上,本官就说过,要将供奉对拐子的温暖告诉防合。我家防合嘛,陛下也是知道的,喜欢喝两口薄酒,酒后喜欢吹嘘,偏生又接触三教九流,供奉的温暖难免就传入拐子群体中。” “想来,拐子如此肆无忌惮,也是感受了供奉的温暖?不知道有没有为供奉高歌一曲《感恩的心》?” “猫鼠同乳,岂非祥瑞之兆?” 最后这句话,极尽尖酸刻薄之事。 猫鼠同乳,在此时被认为是祯祥、和睦之兆,与猫鼠同穴相同,出自《旧唐书·崔佑甫传》。 庄嘉双目赤红,一声喊,丢了笏板,两手箕张,向范铮冲去,看那架势是要掐死他。 范铮一声冷笑,手中角笏抡直了,腰身半旋,一笏打到庄嘉面颊上。 如果是对上武将,换任何一个,范铮都不够看,可对付一个嘴掀门帘的庄嘉嘛,这就是吊打黄口小儿。 别说庄嘉没武力了,就是有,不知道老不以筋骨为能吗? 两颗黄牙伴着一口血水飞舞,落到石板上,还弹了两弹。 庄嘉身子半旋,摔到了地上。 没有空中转体两周半,差评。 没有耗子尾汁的姿势,差评。 程咬金俯身看了一眼:“啊呀,还是虫牙,都是虫眼了。供奉不得谢过少卿拔牙之恩?” “啧,这味道,太冲鼻子了,供奉这是吃了整整一马子吗?” 吴黑闼笑喷了,指着程咬金,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夺笋呐! 程咬金表示,秋天基本没笋,可不是夺完了吗? “陛下明鉴,供奉宣拳(捋袖出拳),臣不得已而出手。” 得了便宜卖乖,说的就是范铮这号人。 皇帝摆手,根本没心思理会。 呵呵,本身就手无缚鸡之力,还要与人争斗,这不是求仁得仁了吗? 李世民的目光移向大理寺,大理卿孙伏伽装聋作哑,大理正辛茂将出班:“此案,大理寺无能为力。非不能,实不敢尔。” 为什么不敢,君臣都心知肚明。 遇上那么一个脑壳里装金汁的人,能躲多远躲多远,免得被金汁喷到,一身臭味洗不掉。 抓到拐子,即便司法官吏蓄意判重了,那也是人之常情,连刑部看到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有他庄嘉为拐子讲仁义道德。 好了,事情轮到他身上了吧,他立刻疯狗似的,要官府抓住拐子,要严惩不贷,也不晓得剑南道日后的绝技变脸,能不能赶上他这速度。 庄嘉还没醒悟,他抨击万年县绞拐子一事,得罪的不一两个人、某个衙门,而是整个司法体系。 司法的官吏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也有人偶尔不太正,但打拐一事,是他们心目中最正义的职司,岂容他人往上泼金汁? 庄嘉转头,奄土叉灰(匍匐于地行礼):“乞陛下念庄嘉一门随高祖太武皇帝征讨之功,救臣重孙!” 李世民面有难色。 庄家也是元从之一,确实不好寒了人心。 但是,庄嘉的反智言论,伤了司法体系的心,也是事实。 真要强令大理寺去查当然可以,阳奉阴违、出工不出力知道不? 人赃俱获的案子,拖你个十年八年,你见过没? 第337章 不要熊脸 李世民终于开口了:“供奉眼中,只有自己是正确的,别人都是蝇营狗苟之辈,都可以肆意污蔑。” “事到临头,别人也自还以颜色,滋味不好受吧?朕尚且得礼遇官吏,你何德何能,颐指气使地指使官吏做事?” “朕且问你,若易地而处,你会为如此羞辱你的人出力吗?朕,不觉得官吏们做错了什么。” 皇帝开口,就是定性了。 官吏无错,错的自然是庄嘉。 程咬金击掌:“果然还得是陛下,深入浅出,几句话就让没读书的老程听明白了!” 张亮一口老痰险些吐了出来! 全天下都知道,你程咬金的出身虽然不算太高,好歹也有家世,只有我张亮才真是庄户出身,真没读过什么书! 不要熊脸! “但是,诸卿呐,任朝廷命官子孙被掳掠,传出去也不好听听,是不是解决一下?” 身为皇帝,即便再不待见庄嘉,有些话还是得说。 孙伏伽想说话,辛茂将抢到头里:“陛下有命,大理寺不敢不从。不过嘛,还须抽调人手、安抚情绪,大约过个十天半个月能进入正轨吧。” 这事,孙伏伽说了并不大管用,是底层官吏在办案,不是他大理卿亲自督办。 想让孙伏伽亲自出马,你庄嘉有这个脸不? 李世民唇角古怪地翘起一个轻微的弧度。 啧啧,贞观朝的官员,都有小脾气啊! 十天半个月,庄嘉的重孙,要么已经给哪个犄角旮旯的穷庄户当子嗣,要么已经被打断四肢上街乞讨了。 运气再不好一些,遇上特殊喜好的,一辈子算是毁了。 庄嘉伏地大哭:“但能救回重孙,臣即刻致仕!” 总算有点自知之明了。 李世民抬头看向范铮:“卿家防合结交三教九流,当可为左右候卫引路,对吧?” 范铮咧嘴一笑:“陛下,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小人报仇,一天到晚。臣不幸,正好是小人。” 范铮说这话,直承知道拐子的下落,也就无须大理寺出动,左右候卫拿人更具效率。 秘书少监颜师古哂笑:“哪有这么说自己的?诸公,我这小同乡胡言乱语,莫当真。” 颜师古就是这么护短,青眼白眼极为分明。 礼部尚书李道宗笑道:“真性情,不作伪!” 一只耳的契苾何力竖起了大拇指。 虽未能全面适应朝堂,可看谁恶心,契苾何力还是知道的。 契苾何力对范铮好感满满,源于铁小壮的天外飞屎,生擒了乙失颉利苾,换回了自己,大唐不用以和亲之名低头,何其快哉! 铁小壮可是范铮的弟子! 庄嘉起身,面容扭曲,不情不愿地叉手赔罪:“老夫胡言乱语,辱及官吏,特向诸公赔罪。” 气出了,范铮自然也无所谓了。 毕竟,真不能因长辈间的恩怨,让一介娃儿真被拐走吧。 这一伙拐子的聚集地,恰恰在万年县青龙坊内,有坊正侯莫陈羽盯着,跑不了的。 为什么不出城? 这不是诸门盘查突然严格起来了么,得手之后自然也无法出去,只能滞留。 芙蓉园是没城墙,可惜普通人连夜间进门的资格都没有,日间盘查也相对严格。 他们掠来的娃儿,当然不止庄嘉的重孙一人,可唯独他价值最高。 逃到京郊,陆陆续续以这娃儿讹庄嘉的财物,是一条长远的财路,可比卖出去、打断手脚乞讨挣钱多了。 危险? 这个缺德营生,从踏入那天起,脑壳就别在裤腰带上了。 不多的良心,偶尔会谴责一下自己,很快又被叮当作响的铜钱开解了。 挣大钱的人,有几个不是良心泯灭的? 别人在他们居住的宅院附近逗留,还会让他们警觉,可侯莫陈羽坊正的身份,就是最好的掩饰。 侯莫陈羽还能跟拐子谈笑风生:“灞桥的丁丁汤饼,新丰的石傲饼,富平的太后饼,万年的葫芦鸭,同州的山煮羊,在我青龙坊都能尝到!” 这不是在吹牛皮,青龙坊从前的条件要胜过敦化坊,各类吃食在坊内也数量不少,正宗不正宗两说。 反正各坊有自己的特色,现在的敦化坊,因范铮而起,拖着全坊,朝万年县五十余坊的顶端,吃力地攀爬着,甩青龙坊老远。 庆幸的是,青龙坊攀上了敦化坊的大象腿,那些无处安置的劳力,品行不差的,都能进入敦化坊的作坊谋生,挣的比从前还多。 哦,还有尔朱成兄弟一直在外头苦哈哈地扛零工。 没法,华容开国县男他老人家太记仇,谁让你们当初不长眼的? 说错了,现在应该称呼司农少卿。 这应该是司农寺 啧啧,七八年时间,一个与自己相当的年轻人,跃居此位,委实是一种奇迹。 左候卫长史相里干带了一队人手,在孙九的带领下,从坊门进入。 在坊丁的指引下,翊卫包围了那个宅院,侯莫陈羽拉着叙话的人瞬间脸色大变。 逃是来不及了,反抗纯粹是找死。 忘了,不反抗也是死。 拐子的手臂往侯莫陈羽颈上一挟,正要挟持人质,冷不防某个不能描写的部位传来破碎感,瞬间失去了所有力气,鼻涕一般瘫倒在地。 侯莫陈羽微微一笑,扬起了手中的枣木短棍。 原本不太常用的枣木短棍,因范铮而出名,现在是万年县五十余坊中坊正、坊丁的标配,硬度可能比石头差那么一点,但“以卵击石”这个成语,在此时此刻还是适用的。 看着左候卫翊卫捆人,侯莫陈羽得意洋洋地吹起了口哨。 哎呀,又立功了,将仕郎再往上升一升不太现实,今年的考课应该不错嘛,明府咋地也该减一点调吧? 从中小小过手一把,捞半扇猪肉回家,给婆娘、大郎与二郎陈利俭吃,不过分吧? 江湖传言,千里为官,只为吃穿。 这个时代的翊卫,战斗力要强过府兵。 准确一点说,翊府的翊卫,与折冲府的府兵,也可以统称府兵,因为都是以“府”为计量单位的。 区区宅院,小小拐子,哪堪如狼似虎的翊卫一击? 一间两厦的宅院,掠来的娃儿竟多达十余人,全部绑缚着手脚,袜子堵口,泪眼婆娑,有几个面上还有通红的巴掌印。 畜生啊! 第338章 一个庄嘉倒下去 幸运的是,这些娃儿还没有遭受什么不可逆转的伤害,至少四肢健全,拐子中也没有癖好奇特之人。 庄嘉的重孙怂得很,面上挨了两巴掌就连哭都不敢了。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大理寺辛茂将他们有得忙了。 审讯拐子,尽可能多让一些人家团圆,还得安排人带这一群娃儿,光是那哭声就让大理寺鸡犬不宁了。 造孽哟! 京畿各县,耶娘到衙门报过娃儿失踪的,汉子婆娘基本都聚到大理寺,认领自家娃儿。 见到自家娃儿,一家团聚,抱头痛哭一阵,给官吏们磕个头; 没有自家娃儿,往地上一蹲,泪眼两行。 “大郎,我的大郎!” 一名葛衣婆娘眼含泪水,张臂要抱另一名婆娘怀中娃儿,娃儿畏惧地缩了缩。 “怎么回事?”辛茂将眼中透着不悦。 一名娃儿,只可能有一个生母,怎生出了二母争子的戏码? 陪同而来的永阳坊正面带苦笑:“牛甜甜的娃儿被掳,忧虑过度,有些失常了,每见到一个娃儿都认作她的大郎。” “拐子该死!”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整个大理寺都是愤怒的咆哮。 —— 太极殿上,领回了重孙的庄嘉上奏请致仕,李世民连三请三辞的过场都没走,直接准奏。 伤自尊了,连挽留一下都不肯啊! 庄嘉的离去,让太极殿内的气氛为之松弛,程咬金甚至扭着水桶腰嘚瑟了几下。 只有范铮并未现出笑容。 高兴得太早了! 一个庄嘉倒下去,无数个庄嘉站起来。 “勋国公张亮,即刻赴登、莱海域,为沧海道行军大总管,总掌舟师、操演行船,原妫州都督张金树为副总管。” 张亮应声,随即面如土色。 出身荥阳庄户,继而呼啸山林,连过通济渠都不乐意乘船,要去海上学青蛙! 入舟师,他的哼哈二将公孙常、程公颖不能带,义子公孙节不能带,假子张慎几勋国夫人李氏不会给他带,五百义子绝大多数不能入舟师! 哦,虽然张亮的义子,有不少是当年联络的豪强之后,但更多的是李氏推出的人选。 事实上,连张亮都不太清楚,自己有多少个不同肤色、满脸络腮胡子的人抱着大腿叫阿耶。 张亮的离朝,意味着征讨高句丽势在必行,水路甚至已经走在前头了。 张金树在大唐的史书,出现的次数极少,却也是个狠人,当年杀高开道降唐可没丝毫犹豫。 唐同人也遣去洛阳宫含嘉仓,配合太仆卿萧锐,以水陆并行方式,加快运送粮草。 不得不说,从洛阳宫运到幽州蓟县,也是个很大的工程,加之朝廷不愿以广征徭役的方式征集民夫,就更难了。 但是,征集民夫过度,势必再如当年杨广征高句丽一般,遍地狼烟。 “太子,若广征民夫,运粮固然无忧,但民力使用过度,误了农时,百姓是要饿肚子的。” 李世民重新扮起慈祥阿耶的形象,耐心地教导李治。 不得不说,他还是有点惋惜的,若是大郎高明(李承乾字)无恙,此时早就能去汤泉宫避暑了吧? 天气热得该死,八月了还邪乎得紧,长长的头发下都生了两个疔疮,触之即痛,又不想喝尚药局侍御医开的汤方,要命啊! 别说娃儿会畏惧苦得要命的汤方,就是大人也未必能免俗。 相对西医来说,中医药方的苦,确实让人望而却步。 没经历过那种闻到汤药味都想呕的痛苦,是不会明白浓缩药丸便利的。 不是说中医就不好,只是这一点,真的需要改进。 太苦了喂! 李治微微颔首:“民以食为天,饿肚子就会闹、会抢、会杀人,就会重现前朝末年景象。” 一瞬间,文臣们热泪盈眶,感慨终于有贤明的储君,帝业无碍。 范铮不晓得,李治都没监国呢,文臣们怎敢如此笃定? 当年的李承乾,监国还无比顺畅呢,你们怎么就骂秦二世了? 检校司农少卿范铮也没闲着,彻查太仓署就成了他的重任。 太仓署令,并不如《唐六典》所载为三人,只是二人,是因为含嘉仓还没有随洛阳宫升格。 二名从七品下太仓令引导范铮入仓廪之地,六名从八品下太仓丞一板一眼地让范铮与郭景经受检查,确保身上没有火种。 郭景气笑了:“搞清楚,我们是上官,不是嫌犯!” 一名太仓丞和颜悦色地回复:“下官自然知道这一点,只是,上下归上下,规矩不可废,即便是陛下亲临……” 郭景扬眉:“你也敢查?” 太仓丞回应:“敢查他身边所有人。” 这个转折,还有点意思。 范铮张开双臂,坦然自若:“查一查也好,去了嫌疑。” 郭景终究是年轻了,不知道有些时候,根本不能在意颜面,能免了瓜田李下之嫌才是最稳妥的。 大约他不知道,除了战乱年代,还可能会有烧仓廪的破事。 范铮却忘了,郭景的年龄可比他大。 步入仓区,十名从九品下监事叉手行礼:“见过上官!” 独有一名监事叫法不同:“学生见过博士!” 嗯,是盘长他们那批算学生,这个叫法更显亲近,不是极正式的场合,谁也不能说个啥。 太仓史与太仓典事,还各有一名敦化坊学生,足见某人的影响力。 太仓令禇缘滔滔不绝地介绍:“凿窖、筑屋,太仓署都在砖石上铭记仓储数目、领取官吏姓名、年月日。” 在后世,洛阳含嘉仓还真就有这样的铭砖。 还有一个比较奇怪的规定。 储米、粟二斗,课槀一围; 槀同槁字,在这里通假为蒿草。 三斛,橛一枚; 米二十斛,籧蒢(qu chu)一领; 籧蒢有二意,一指竹、苇编织的粗席,二指有丑疾不能俯身之人。 粟四十斛,苫一蕃; 麦及杂种亦如之,以充仓窖所用。 范铮对于征集这些辅助材料并不明了,想来也是储存手段吧。 持钎筒,范铮狠狠地插入粟中,里外一样陈,没用杂物填充。 禇缘笑道:“这是八年陈的粟,粟可以九年陈支用,米与杂粮可以三年支用。” 主打一个问心无愧! 粮食在唐朝的称量单位是体积,原因就在于,粮食堆积得太多的话,称重的器皿不够用。 一番计算,份量的差异有点大。 第339章 鸡毛蒜皮 差额累积,多达百石。 太仓令禇缘毫不惊讶:“太仓署除了正常养猫的粮耗,贮存经三年,每斛听耗一升;贮五年以上,斛听耗二升。” 一斛等于十斗,等于百升。 也就是说,允许有自然损耗,百分之一到百分之二。 差额对比总数,确实在合理范围。 范铮鼻孔里哼了一声:“今年将损耗入账处理了,老这么挂着损耗,账实不符,叫啥事?以后形成定例,每年入账一次。” 禇缘微笑点头:“上官说得对。” 只要是上官来查,多多少少都得出点瑕疵,要不然你让上官说啥? 真以为做得十全十美就合适了? 上官一点毛病挑不出来,不得不评上上,连想说一句落叶没扫,都看得地面一尘不染,这样的官员,升迁为什么总不如十全九美的人,你想过吗? 只要是上官,都有表现欲,就算是狗屁不通的上官,也想嗯嗯啊啊两句,你得给人家留点机会,不要让上官一张嘴就暴露了他的无知。 简单、浅显、无伤大雅的毛病,未必就不是禇缘他们刻意留出来的弊端。 估算无碍,范铮走出地窖,随口问道:“本官的禄米,就是太仓署发放的,对吧?” 禇缘应道:“京官禄米,由京仓发放。中书省、门下省、尚书省、殿中省、内侍省、秘书省、御史台、九寺、三监、左右春坊、詹事府、雍州并 御史台这一次终于不被歧视了。 “十六卫、诸王府、率更寺、家令寺、太子仆寺、京苑总监、内坊并 好嘛,论待遇,京苑总监竟然独一档了。 “诸公主府邑司、太子十卫率、九成宫总监、京畿府官 随即,在太仓署的公廨内,范铮表演了一把指掌如飞,太仓署的账簿,再度让他揪出两个小错漏。 哼哼,论算盘,范铮即便不是当世最快的,也矗立在顶尖水平,看得禇缘目瞪口呆。 本以为,署内两名敦化坊学生已经够快了,可跟范铮一比,没得看。 对心有敬畏的人来说,仓廪并不是什么肥差,每一屋、一窖的粮食发放完毕,要进行结算,欠粮的要随着发放结束而弥补缺口,无故欠粮的,要查明其原因,勒令征赔。 至于火烧仓廪的故事,范铮绝口不提,怕把人教坏了。 底线这东西,只有越来越低下,不会有提升。 人呐,要教好不容易,要教坏只需要扔掉道德。 后世仓廪的墙距、柱距、灯距,在窖藏的粮都是散堆状态下,是没法苛求的,顶距与垛距还行。 歪嘴:某百科上,柱距是2014年公布的建筑学名词——笑,九十年代的仓管专业课就有这词了好吗? 甭管是不是一个意思,就问你仓储里是不是有个柱距。 粮多,自然引得硕鼠觊觎,太仓署内也遍地是半饱的猫。 禇缘苦笑到:“现在还好,到了春天,那猫叫声才让人心慌,睡都睡不着。百猫齐鸣啊!” 范铮深有同感。 猫叫某季节,向来是扰人清梦的。 —— 检校司农少卿,范铮就得干司农少卿的活。 潼关以东是不用去的,唐同人正在洛阳宫含嘉仓做事呢,那边归他管了。 诸屯监要一一巡视,能帮的帮一下,该敲打的敲打,该让他们别贪功冒进的要告诫。 一县一屯监,除开长安县、万年县,还有十六畿县,对应十六屯监。 各屯监所辖,并不是完完整整一大片,而是分成诸屯,下设屯主、屯副,为流外官。 小麦的产量是比粟高,对土地的要求也是很高的。 而且,小麦所需的土壤,相对要干旱一些,生长周期也要长一些,你要在秋潢田种小麦是个什么鬼,打算到时候用小麦献祭河伯么? 秋潢田就只能种植一些生长周期短的作物,来年春夏一涨水,秋潢田又得被淹了。 薄田也种不成小麦的,这东西对肥力的要求比较高。 还要考虑各地的气候差异问题,范铮的建议还是稳妥为主,先用少量土地试行种麦,不要跟赌徒似的孤注一掷。 否则,成固然可喜,败,你上吊咋地? 鸡毛蒜皮的事一大堆,和畿县官府争地、与小民争地争水,还真不一定是朝廷所属就占上风。 和县衙好歹是公对公,又不是自己家的东西,大家都留有余地,好处理。 可是,与民众的摩擦,那就头大了。 渠里的水就那么多,先顾屯监还是先顾百姓,这就是个问题。 耕作需要灌溉时,哪家不急? 自家的苗被毒辣的日头晒趴时,谁能容忍别家先用水? 别说吵架,就是素来在一起厮混的酒友,此时挥耙相向的也屡见不鲜。 争过了,打过了,不影响他们以后聚在一起再喝绿蚁酒。 屯监欺负了百姓的事也有,可百姓倒过来欺负屯监的事也不是没有。 种几株葱姜到屯监地边,见屯监懒得管,得寸进尺往前移,这也是有的。 屁大的事,不值当打官司,打架也不合适,吵架你还不一定骂得过对面的老婆娘,争下来的土地还不到一厘。 然而,这代表朝廷的颜面,丝毫不让! 然后,范铮就看到一个奇观,某屯监十名汉子,被一个腰粗腿肥的老婆娘骂得张口结舌。 司农寺之耻呀! 除了与地方上的争执,司农寺内部同样有摩擦,诸屯监与司竹监、温泉汤监、上林署,甚至是诸屯监之间,也免不了龃龆。 没辙,自己的牙齿,偶尔还会咬到自己的舌头呢。 吵吵嚷嚷才是人生,波澜不兴那是刻意不提呢。 范铮的名头,在民间几乎没有,在各衙却如雷贯耳,调解起纠纷来也多少得给颜面。 遇到民妇聒噪,明府、赞府、少府一声喝斥:“记住了,这位上官,刚刚设计抓了一窝拐子,救回数十娃儿。” 范铮立刻摆手:“夸大了,就只有十余。” 民妇们二话不说,转身拔了自己刻意种下的葱姜。 官大不大,对于她们而言,都一样,反正高攀不起。 能除了拐子,那就是一等一的好官,青天呐! 最关键是,谁敢保证自己没有需要青天帮助的时候? 第340章 不是啥好人 九月是农忙季节。 唐朝官吏的大假期,五月给田假,九月授衣假,各十五天。 原因在于,五月收麦,九月收粟等粮食,官吏们能回家帮忙的就去吧。 朝会中的官员班次,位置稀稀拉拉的,一看就休了不少人。 不是每个朝官都在长安有永业田的,但职田总有吧? 即便帮不了家中,回去看一看也是好事吧? 当然,司农寺基本没法休这两个假,最多是后面调休。 特别是京苑总监、诸屯监这些负责粮食生产的诸司,咋休? 任麦子、粟烂在地里吗? 所以,范铮必须打起精神,对各监、署下了死命令,必须全力以赴,保证粮食干燥,及时上交太仓署。 京苑总监的具体事务,除了必须自己做主的,多数都丢给了副监明坦。 东面监没粮食,其他三面监有着丰富的经验,明坦也只需要引导一下业务生疏的监丞汤仪典。 老天还是赏脸的,纵有细雨也都是夜间飘洒,不影响到晒谷物,可谓体贴了。 “上官,京苑北面监跟上林署又掐起来了!” 明坦马不停蹄地追到了玄武门外,拭着额头上的汗珠。 “库丰与伏斗是不是八字不合?” 范铮也恼火。 咋说这一片都是司农寺的地儿,内部矛盾内部消化,啥事不能换个时候吵,非得赶农忙时刻? 地点还得向北,在汉长安城遗址附近,范铮只能让人知会孙九,把驽马牵来,把雷七、雷九叫到身边。 因为范铮今非昔比,身边的防合,即便还是敏感的杂户,也允许配横刀了。 三十里地,范铮大半个时辰赶到了。 虽然没有三十个红绿灯,但马速就这样,别强求,这驽马甚至还没有雷九快。 奔跑速度极快的乌孙天马,载重与速度兼顾的青海骢、乔科马、突厥马之类的细马,虽然范铮也不是买不起,可相当于明珠暗投好吗? 他一不上战场,二不赛马,要细马来干嘛? 听说青海骢是乔科马里的佼佼者,吃得倒是不挑剔,可对水源要求苛刻,非清泉不饮,也不晓得是不是真的。 如果是,范铮只能拒绝了,自己都没有那份待遇呢。 范铮对坐骑的要求,跟对后世的拖拉机差不多,要求皮实耐造,这就足够了。 驴都没嫌弃过,会嫌弃驽马? 雷七、雷九能跟上驽马,范铮一点不稀奇,可看着风吹就倒的孙九,也能不紧不慢地跟上来,就让人深思了。 范铮可以肯定,驽马这速度,他跟上五里就得吐舌头了。 六十年时间,足够一座曾经风光无限的都城变成残垣断壁了,倒是那些老树,华盖如云,缺少了刻意的修剪,树枝虬曲得愈发有韵味。 自从隋文帝迁离此地,曾经的坊区渐渐成为农庄、农田,甚至开始抛荒,一些果树也渐渐填补了空阙,归属却渐渐模糊。 旧城及周边区域归司农寺管辖没错,可上林署与京苑北面监都能插上一脚,谁也不服谁。 若是往年倒也罢了,大家得过且过,爱争不争。 偏偏范铮以本官摄检校司农少卿,任谁都能看出,早晚范铮得把前面几个字去了,正式坐稳司农少卿的位置。 京苑总监之位,可早晚要腾出来啊! 啥,副监明坦? 啥玩意,大家都是从六品下品秩,资历各有千秋,凭啥就你能指望补位? 你与少卿亲近,我们也不是没有来历的人啊! 业绩? 明坦那厮能从鸟不拉屎的京苑东面监挣出来,我们难道还能差了? 伏斗一琢磨,汉长安城里不是有好多地盘么? 耕! 今年熬一熬,明年大丰收,业绩不就来了吗? 偏偏因为早些年的忽略,故城的区域大多长草、长树。 敌退我进,上林署库丰顺势把汉长安城纳入署中,本来就是一桩功绩,现在你京苑北面监想拿回去,门都没有! 未央宫前的空地,石板的缝隙间满是蓬勃的野草,即便是微凉的秋风也不能让它们萎缩。 石板上,穿得跟庄户没多少区别的库丰与伏斗怒目而视,手中横刀出击,虽比不上翊卫、府兵,至少也是有模有样的。 当然,底线还是要的,两柄横刀打得乒乒乓乓响,却根本没出鞘,就像婆娘汉子拎菜刀对砍,结果万刀下去,连汗毛都没掉一根。 两边各自有几名僚属,根本不顾阵营的存在,相互攀谈起来,京苑北面监丞甚至管上林署监事要一筐果子。 “老夫这一刀斩到你颈上,你已经死了!” “信口胡柴!老夫这一刀开膛破肚,你肠子都流出来了!” 也难怪副监明坦紧张,都动刀子了! 可谁知道动刀还有这打法? “伏斗你个贱人,偷袭本官的尊臀?” “库丰你不讲武德,掏裆?幸好老夫有防备!” 不同于后世,唐朝的贱人指的是奴婢,不拘男女。 匆匆赶到的范铮抚额,贞观朝的风气越来越奇怪,都是程咬金的锅啊! 雷七与雷九从来不会主动提供意见,孙九也是个一肚子坏水的人,索性大家一起看热闹吧。 嗯,你也可以确定,范铮不是啥好人。 范铮也可以狡辩,是被程咬金传染了。 没错,贞观年,但凡是乐子人,锅都可以甩给程咬金。 好好一场持刀厮杀,竟然以互挖鼻孔而告平局,委实出人意料。 两人相互呸了几口,嫌弃地划地,库丰让出一小段。 “想要上林署全部退让,回去练练,别整天趴在小妾身上!身子都虚了!”库丰趾高气扬地抬头。 “哼哼,本官夺回失地是实!败犬哀鸣!”伏斗的老脸上,竟现出将军得胜还朝的骄傲。 啧,想不到q氏精神,在大唐早有发扬。 范铮击掌喝彩:“想不到二位竟有如此身手!哎呀,司农寺当以二位为荣呀!” 伏斗难得地现出一丝羞赧:“上官就莫取笑了,我二人是多年的冤家对头,打惯了。” 库丰嘿嘿笑道:“少卿莫在意,下官与这老儿从小打到大了。” 明白,打出感情来了嘛。 要不是性别不合适,你二位不得原地成婚? 五一快乐! 第341章 瘪犊子 敦化酒坊内,越来越多的小酒坛静静地窖藏着,让坊正陆甲生心头不安。 本该掌管酒坊的华容县君杜笙霞,自从怀了二胎,再也不踏入酒坊,说是怕酒味熏到二郎,重任就落到陆甲生头上。 至于吗? 那些民间酿酒为生的人,就不活了呗。 二胎误事,三胎…… 好吧,酒坊的利润,陆甲生知道极大,即便一年不出货也全然无碍,但坛坛罐罐多了,看着心头总是不踏实啊! 陆甲生不知道什么是滞销,却本能地感觉到,这不是好事。 直到范铮带着太医署医监姜茯苓,身后跟着长长一路马车,右领军卫长史风莽带着一团翊卫护送,陆甲生才真松了口气。 “坊中这酒精,真有用?” 虽然知道范铮不会骗他,也不屑于骗他,陆甲生还是小声地问。 真的有点心虚。 原因在于,陆甲生没有亲眼见证过酒精的作用。 姜茯苓轻笑:“将作监下辖绛州铸钱监,有三十口铸钱炉,是因为绛州盛产铜矿。矿山所在,突厥与吐谷浑俘虏互不对眼,狠狠干了一仗。” 大唐九十九口铸钱炉,三十口在绛州,可想而知绛州的铜储量。 “太医署挑了双方伤势大致相同的患者各十名,突厥人按旧法救治,吐谷浑人以酒精清创口之后再用药。” “当天,吐谷浑人哀嚎甚惨。三日后,突厥人五死五活,吐谷浑人一死九活。” 酒精倒伤口上,没用麻醉的情况下,谁都免不了惨嚎。 虽说俘虏的生死,不会有人太在意,能证明酒精的效用、还能延长人力的使用寿命,也没人阻拦。 说俘虏惨的圣母,麻烦看看资料,详解一下当年为突厥、吐谷浑所掳掠百姓的惨状。 当然,圣母的屁股要歪向外番,范铮也无话可说。 太医署不会只因范铮的颜面,而贸然接下大批量不确定功效的酒精,皇帝也不可能不令他们去试用。 所以,陆甲生的担忧,大可不必。 大约,这也说明陆甲生良心未泯,不敢纯为钱而乱来吧。 有底线、有敬畏,总是好事,怕的是肆无忌惮的人呐! 酒精拉走,随后还有大群敦化坊养的长安鸭驱赶入太极宫,以满足皇帝心心念念的葫芦鸭。 范百里呀,不是阿耶不想留几只鸭子给你打牙祭,实在是皇帝他太馋了。 玩笑话归玩笑话,酒坊外头的池塘也应该清理一下,时不时能吃到酒糟的草鱼,且能在鸭群口中幸存的,体重大多四五斤,一尾巴抽到脸上的话,还是有些痛的。 鱼的数量并不太多,除了留一些鱼苗外,鱼卵还是要保留的。 真连鱼卵都清理了,才叫竭泽而渔。 坊民们笑容满面,一家提了个木桶装两条草鱼回家。 虽说鱼也不算肉吧,可胜在实惠。 关键是,吃酒糟长大的草鱼,肉质更嫩一些,定远将军府做出来的味道,让范百里嘟着嘴干了两碗鱼,略解了不得食用葫芦鸭之气。 外坊的人,唯有郦正义得享同等待遇,为免人闲话,范铮特意领着范百里登坊学,以范百里的名义送师父草鱼。 没办法,不患寡而患不均,是人的通病,没有特殊理由的话,单独关照郦正义是会给他招恨的。 至于鸭蛋,早纳入定远将军府,成为无铅皮蛋了,杜笙霞这婆娘每顿都要剥两个蘸了料吃,每次范百里都撅嘴掩鼻,抬着小碗远离阿娘。 皮蛋的味道,也不是每个人都能接受的,后世更有番人受不了皮蛋的攻击。 “要不,这一次买一千只鸭苗吧。” 看着范百里失落的样子,陆甲生于心不忍。 再往深一层次说,范百里没有葫芦鸭吃,陆飞甲也同样没得吃! 范铮摇头:“五百只鸭子,极限了。” 不是敦化坊的极限,也不是池塘的极限,没听过“五百只鸭子”的典故是不了解这恶趣味的。 再说,给太极宫里送鸭子,只是一次性行为,真以为李世民稀罕敦化坊的鸭子呐! 范铮送鸭子去,不过是让李世民看到自己对朝廷的毫无保留,所以才一只鸭子没留。 下次? 你真当魏征薨了,就不会有人弹劾了? “买!” 范百里喊了一声,旁边的细腰犬跟着吠一声为和。 范铮伸出胳膊吊起范百里:“买。大郎又重了,长大不少了啊,最近跟师父学了什么?” 范百里咯咯笑了:“练书法,师父说,比阿耶强。” 范铮的笑容凝了一下,无奈地摇头。 虽说当了几年官,书法还是没长进,虽然能横平竖直吧,却拙劣得跟甄行他们几年前的水准一样,匠气十足。 哎,什么叫天负! 又被郦正义戳了一下脊梁骨。 算了,大郎强总比弱要好。 “我想扎四平马,师父总说要过两年。哎,两年之后是不是又两年。” 范百里老气横秋地叹息,满脸的无奈。 “得了呗,你师父还不是怕你太年幼,容易伤到筋骨。”范铮很自然地解释道。 范百里眼中闪过一丝狡黠:“耶耶的武艺好像蛮厉害的,要不我跟他习武?” 范铮哈了一声:“论武艺,你耶耶未必是大唐最厉害那几个,却也未逊色太多。问题在于,你耶耶全是在沙场搏命中练就的本领,厮杀是绝对没问题的,却较缺乏系统性,一些细节不注意,反而会伤身子。” 风声起,范铮本能地前冲,头也不回地嚷道:“范百里你个瘪犊子,坑你阿耶!” 范老石挥着鸡毛掸子,咆哮道:“犊子玩意,子不言耶过,你这犊子净在这里揭短。” 什么叫“未必是最厉害的”,翻译翻译! 范百里咯咯直笑,颇有奸计得逞的快感。 这个大郎,父慈子孝呀! 范老石持横刀,范百里持小木刀,一板一眼在内院出招,不时还伴着稚嫩的喝声,细腰犬夹着尾巴,小心翼翼地躲在柿树后头。 现阶段的范百里,是最让人头疼的,出手没轻没重,连小驴子都吃了亏,细腰犬更得躲着了。 好在面对杜笙霞时,范百里都会轻手轻脚,唯恐弄疼了阿弟,出来他不跟自己玩。 即便在大唐,夸了就变强。 第342章 卤水点豆腐 飘香的箭谷梨送到诸位上官案头,附带着几个新丰鸡子。 “你还真养了新丰鸡?”范铮诧异,原以为沃垄只是说说而已。“狐狸不来偷吃?” 沃垄笑眯眯的:“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狐狸会吃鸡,可畏惧大虫呀!上林署圈养了一只将死的大虫,可再虚的大虫,它也是大虫。” 话都没说完,范铮就大致理解他的操作了。 好家伙,把大虫的便溺收集稀释,往养鸡的地域外围倒,嗅觉灵敏的狐狸自然跑得远远的。 养鸡,当然就没太大难度了。 唯一的问题是大虫能挺多久,万一断了供应怎么办。 一两只狐狸,弄死都没问题,关键整个长安城东面到浐水,有多少荒冢、有多少狐狸! 因为生存、食用、皮毛等原因而宰杀生物,倒也没必要苛责——爱动物之前请先爱人。 先秦《国风·豳风·七月》诗曰“取彼狐狸,为公子裘”,可见这是从古到今都存在的风俗,真要为番邦驱使,强行指责这也不对、那也残忍,你咋不先消亡,免得吃动物、植物? 但是,即便要杀,也没必要虐杀,更不能针对一个群体——蟑螂、老鼠等例外。 沃垄明显不是个变态,生物相克的方法,不管能否持久,至少可以点个赞。 这是沃垄在表功:下官到京苑东面监,不是在明坦副监的功劳簿上坐享其成,多少是动了脑子、出了力气的。 李纬的本事未必高明,官场经验还是很丰富的,当即笑眯眯地看着范铮不说话。 不是拿架子,沃垄的上官是范铮,无论如何跳不到自己这里,隔着下级臧否下级,是一件很膈应人的事。 考课例外。 范铮洗了个箭谷梨,皮都没削,咬得汁水四溅,三两口啃得只剩下个核了。 没农药的水果,吃起来没有负担,就是表皮没那么完美。 “不错,有想法,东面监用心了。”范铮用汗巾擦手、拭嘴,笑眯眯地点评。 梨好吃,就是汁水太多了。 沃垄眉开眼笑,极满意范铮的赞赏。 至于李纬,赞不赞都无损大局,离沃垄太远了,够不着。 在官场厮混,连拍马屁的对象你都要选择对,休要以为高官赏识了就可以飞黄腾达。 事实是,能让多数人受益的,是直属上官,最多再越一级的上官。 范铮满意了,京苑东面监的位置就坐稳了。 沃垄倒是认识长孙无忌,有用吗? 你也要长孙无忌认得他! 拍长孙无忌的马屁有用吗? 呵呵,崇仁坊的赵国公府前,车水马龙,沃垄算哪根葱? 紧随上官才是最明智的选择,攀龙附凤那种事,竞争太剧烈,沃垄又不像安禄山那胖子,会跳胡旋舞,会叫阿耶阿娘。 就算是安禄山,之前当捉生将也是声名远播的,要不然轮得到他面圣? 难得的是,京苑南面监漆雕攀似乎也开了窍,搜集了十只终南山原产的黑垚乌鸡送到公廨,倒让李纬啼笑皆非。 “这个漆雕攀,弄些夜不归宿鸡来。分了吧。” 范铮表示,疑车无据。 “对哦,考功郎中也要分一只。” 倒不是拍小小郎中的马屁,这叫人情世故! 他可以不要,你不能不送! 还不能是假巴意思的虚送。 考功郎中笑得露出了后槽牙,这黑垚乌鸡价值并不高,可数量不多,且不好捉,肉质甜美啊! 别个衙门送的,考功司还得担心会不会被人说徇私,可司农寺今年的成绩,拿出来都亮眼,需要徇私? 就是被御史弹劾,考功郎中也敢振振有词地说,这是人情往来! 三十余文一只鸡,除了丘神积这吃饱了撑的,谁会张口弹劾? 丢不起这个人! 一人一只鸡,拎着出衙门,画面属实太美,其他衙门免不了嘲笑两句。 实际上,不少官吏都酸了。 这可是难得的黑垚乌鸡啊! 倒是京苑西面监的颛孙省我,从来不搞这些里胡哨的,闷头将粟上交,开始全面种麦。 哼哼,未来京苑总监的位置,谁不想补上去? 你说吏部? 六品以下官员的升迁,吏部的权重是要大一些,五品以上吏部就只能提供意见了,三品以上更不是吏部能置喙的。 一些涉及专业领域的官员,最好还是专业人员来当,比如说将作大匠,就由营造大师阎立德担任。 不是说没有通才,换哪个衙门都能尽显风采,但比例实在太低。 这样的专业部司,专业很重要,主官的意见也很重要! 啥,你说范铮在农耕上也是个外行? 胡嘞嘞,曲辕犁、踏犁、改粟为麦是外行能搞出来的? 最多能说,范铮他在农耕方面,比较偏颇! 在上官面前,是真抓实干出成绩重要,还是阿谀奉承重要? 看时期。 按正常规律而言,在一个朝代初期,真抓实干容易出头,因为百废待举; 在朝代后期么,当然是阿谀奉承来得更快。 贞观朝虽不是初期了,却保持着积极向上的势头,毛病虽然不少,总体还是合格的,真抓实干与阿谀奉承并存,虽然互不对眼,却谁也不能灭了谁。 再严谨一点说,汉武帝身边还有东方朔、郭舍人,南宋大厦将倾还有文天祥、陆秀夫,二者从来没消亡过,最多是比例的大小而已。 反正,京苑四面监的竞争气氛,不知不觉上扬起来。 范铮本能地觉得不对,想劝一劝,想想他们无论如何折腾,都赶不上福报,索性懒得说话了。 李纬微微施了个眼色,范铮拨马与他落了半个马身同行。 官场的规矩,多得要命,好多还不是明面上的规矩,你不懂还不行,如远行可在前为前驱,并行应稍稍落后以示尊敬,麻烦。 “元日之后,本官可能会调离司农寺。” 李纬神色微微落寞。 “恭喜右迁!” 不管是不是真的右迁,范铮必须如此表态。 喜什么喜? 前面就说过,不是每个人都是通才,李纬能承担得了司农卿之位,却未必能承担其他尚书、卿之位。 硬要抓个农夫搞两弹,你觉得会如何? “日后,本官子嗣,烦劳费心一二。” 家人时代文,78年起,拜请支持。 第343章 走马换灯笼 世事总无常,相对话凄凉。 范铮没想到,李纬口中的元日之后转职,来得那么快那么直接,九月还没过完就换去当民部尚书了。 原兵部侍郎杨弘礼迁司农卿,又一个不务正业的。 原民部尚书郭嗣本卒于官(任上),让朝廷一时颇为被动,只能选了李纬来补救。 问题在于,李纬的才能,在司农寺尽可大展拳脚,在两眼一抹黑的民部,除了当吉祥物,啥也不是。 民部侍郎高履行、卢承庆,哪个没点真本事,哪个没有希望顶上去当尚书? 就算高履行的资历浅了点,卢承庆总没有问题吧? 李世民向房玄龄征求意见,问及李纬时,房玄龄的评价唯有“美髭须”三个字。 房玄龄说话算委婉的,这句话,让范铮这鬼才翻译翻译就是:“除了胡子漂亮,啥也不是。” 李纬当然没有那么不堪。 但是,你非得让一介厮杀汉扭扭捏捏地装斯文,本身就是个错。 范铮带了副监与四面监,随郭景到皇城左侧万年县安兴坊,怀仁开国县公府上。 郭嗣本爵为县公,谥号“静”,这个少见的字眼,范铮并不明白算上谥还是中谥。 素幡飘扬,子孙齐恸。 郭景换了一身孝服,指引诸同僚更衣,拜祭灵堂。 这不是不尊重,是因为“凶服不入公门”的规定,诸同僚不可能在衙门内易服。 怀仁夫人长孙四娘,携长子郭绍宗、次子郭齐宗还礼。 “怀仁夫人莫多礼,身为怀仁开国县公旧僚属,当略尽寸心,若需出力,尽管开口。” 范铮还得代僚属们撑个场面。 “你这意思,朕不能安排好怀仁开国县公的后事呗。” 人吓人,吓死人,谁晓得皇帝会在灵堂之内? 即便是皇帝,也着一身细麻布的吊唁服,称为缌衰,谁能注意到啊! 依制,皇帝临臣之葬,一品着锡衰,三品着缌衰,问题都是细麻布制的丧服,不是鸿胪寺司仪署这班专业的殡仪,谁分得清嘛。 李世民亲临,除了君臣情分外,与怀仁夫人长孙四娘有关,谁让她是文德皇后的族人呢? 后世发掘的《大唐故司农卿怀仁公夫人长孙氏墓志铭》,对此明确记录了,可惜网上没有原文。 长孙四娘后来与郭嗣本合葬了。 “回陛下,朝中体恤臣子,是陛下的恩典,臣所言是旧日同僚心意。”范铮一板一眼地回答。 李世民长长地吐了口气:“怀仁开国县公有幸,遇到有情有义的僚属。” 郭嗣本的身后事,还算隆重,毕竟他也不是魏征那号廉得自己难受的官员。 设私斋三日,请太真观主悟真等四十九坤道施黄箓斋,也记为黄录斋,并为一切拔度先祖。 当然了,悟真等人来不来无所谓,凤真道长李明达是一定要来的,哪怕只是露个面呢。 冲着凤真道长的面,诸官设私斋时,偏向太真观请坤道的不少,连范铮都不能免俗,请了太真观九名坤道设自然斋,普为一切祈福,求杜笙霞一个母子平安,倒让凤真道长取笑了两句。 没奈何,范铮就是个俗人,超凡脱俗从来与他无关。 出人意料地,郭嗣本没有陪葬昭陵,而是葬万年县灞桥铜人原。 三品以上官,及五品死于职司上的,司仪署于将葬时祭以少牢(猪羊祭品),司仪令率斋郎执俎豆前往。 注意,俎在这里不是指砧板,是指盛祭品的容器。 因郭嗣本职官正三品,县公为从二品,又赠送一捆五匹的帛为礼,称束帛。 四鬲(li),不是指炊具,是指四个葬礼用的瓦瓶; 铭旌,即灵柩前的长幡,规格九尺,上书:“官、爵、名之枢”; 轜(ér)车即专门运载灵柩的车辆,油漆涂拭帷幔,红色丝线编织为网,有边饰,两厢画龙,帷幔等各处允许垂六流苏。 画龙似乎僭越了,其实不然,这是逝者的哀荣,允许抬一抬待遇,死后追封为王都是正常待遇。 四引,为出殡时牵引棺椁的白布; 四披,不是常规意义上的披麻戴孝,音贲,《礼·檀弓》:孔子之丧设披:《注》披,柩行夹引棺者。 六铎,铎为战国时代的政、军乐器,后弃,大铃,形如铙、钲而有舌; 六翣(shà),翣为棺羽饰,天子八,诸侯六,大夫四,士二。 挽歌六行,共三十六人。 给营墓夫十日,五品二十人,四品四十人,三品六十人,二品八十人,一品百人,按郭嗣本的爵位算就是八百工。 总而言之,极尽哀荣,范铮等几名司农寺官员还送轜车出了启夏门。 铜人原的位置,就在灞桥以东、长安城东南,也葬了不少达官贵人,其中还有张公瑾的后人、比丘一行。 新任司农卿杨弘礼对此不以为意。 送呗,至少司农寺的僚属不是人走茶凉的无情人,谁不希望自己的僚属在多年以后,还能相对饮薄酒、笑谈旧是非? 随之而来的,是一连串的徙官,看得人眼缭乱。 黄门侍郎刘洎右迁侍中; 中书侍郎岑文本、中书侍郎马周并右迁中书令,这是马周正式为宰相了,中书令常设也是二人; 谏议大夫褚遂良,迁黄门侍郎,参预朝政; 莱州舟师改称平壤道军,刑部尚书、勋国公张亮为行军总管,张金树为副总管,左领军将军、武水开国县伯常何为副总管,泸州都督左难当(又名左匡政)为副总管。 看似张亮威风凛凛,一个总管三个副,实际上,他谁也使唤不动。 打仗,从来不是他的强项好吗? 一介旱鸭子跑来海上,你知道每天忍着不吐有多辛苦吗? 兵部尚书、太子詹事、英国公李世积为辽东道行军总管,礼部尚书、江夏郡王李道宗为副总管,令兵出营州柳城。 接下来就是兵部,活儿无数,要从各府抽调府兵,要招募人手,忙得刚刚重掌兵部司、职方司的柳奭,舌头都快吐出来了。 别说什么募兵是唐朝中后期才出现的,那不靠谱,是中后期以募兵制为主体。 即便是府兵制为主的时期,同样会通过募兵来补充兵力,且招募还多是神憎鬼厌的——游侠儿。 游侠儿被招募,恰如后世某些人上了岸。 这个群体的存在,多数时候是指望募兵而活着。 第344章 游侠儿 天下四大游侠儿产地,长安、洛阳、太原(并州)、幽州。 幽并游侠儿有诗为证。 “龙绕旌竿兽满旗,翻营乍似雪中移。中军一队三千骑,尽是并州游侠儿。” (唐朝戎昱《出军》。) 还有“宁知燕赵娉婷子,翻嫁幽并游侠儿”为证。 要说区别的话,长安、洛阳的游侠儿多,幽并的游侠儿猛。 猛到什么田地? 没有募集他们的话,边军出战,他们能私自入敌国境内厮杀,要钱不要命。 当然了,因此送命的游侠儿不少,可游侠儿这个行当的特色,不就是轻贱生死吗? 哈,你说“工商之家不得预于士伍”? 募兵本就是打破一切规矩的,都要如府兵一般募集良家子,还有必要额外募兵吗? 所有人都知道,连游侠儿自己都明白,他们上战场是九死一生,比府兵们轻贱多了。 可是,这是唯一挣脱束缚上岸的机会啊! 大唐的兵,并不指望免那点租庸调,而是杀敌的赏赐啊! 死,便死了吧,二十一年又是一条好汉! 之所以是这个时间,是因为二十一才成丁,才可以应募为兵。 范铮偶然路过东市,却见东市外缘熙熙攘攘,无数身上有刺青的游侠儿,根本不顾天气转凉,半袒胸口,露出身上的大虫、长虫、鹰隼,还有兔子、老鼠、毛毛虫,甚至有刺美人的、刺毗沙门天王的。 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不能刺的,就连曹植的《白马篇》,正文一百四十字,都有人一字不漏地刺在身上,向同伴炫耀刺青。 还有个憨憨,要刺青匠人在他背上刺上锦绣长安,结果痛到鬼哭狼嚎了,匠人告诉他,才刺了半个坊。 “借问谁家子,幽并游侠儿。这一句我是不太满意的,要是改成长安游侠儿多好,可惜刺青匠人让我滚犊子。” “你怕是没给钱吧?” 人艰不拆,游侠儿这个团体,虽然好打斗,却真没多少钱,养马、买横刀已经让他们囊中羞涩了,经常混点免费的、赖账是常有的事,只要不打东家伙计,入县衙也就是挨杖责而已,习惯了。 甚至,游侠儿群体中盛行一句话:没挨过杖责的游侠儿,不是好的游侠儿。 募兵,才是游侠儿最有希望的出路。 耍横惯了的游侠儿,对于范铮的出现有那么几分不爽,看看范铮的绯色官服,以及持横刀的防合,瞬间醒悟过来,这就是他们招惹不起的存在。 服色都还好,关键是,有防合的必然是大夫以上实职官员,哼一声能让他们多挨几杖。 孙九大摇大摆进了东市,带着敦化坊兽炭作坊负责售卖的伙计出来,向范铮行礼。 兽炭作坊的劳作是交给青龙坊的人了,可售卖是掌握在本坊中,否则就是太阿倒持了。 让他们出来,一是五品不得入市,二是要让诸多游侠儿看清楚,这是本官的人。 别看应募的游侠儿摩肩接踵,实际上能被募上的,比例并不高,多数游侠儿还得在长安城厮混,范铮这是在告诫他们长点眼色呢。 多数游侠儿都看懂这意思了,虽然有几分不爽,却也没奈何。 招惹这些伙计,相当于招惹朝廷大官,这不自找麻烦吗? 出来厮混,武力、大腿都很重要,但更重要的是眼力,没有那本事就不要强出头。 当然了,脑壳打铁的游侠儿同样存在,如果身边同伴拉不住的话,就等着杖、徒、流吧,连个笞刑你都混不上。 范铮要是带着兽炭作坊的伙计回坊,估计效果会更好,偏偏时间有差异。 午膳之后下衙,东西二市是午时击三百鼓而入、日入前七刻击钲三百而散,时间对不上。 孙九入东市,为范铮采买了一些柿饼、核桃、栗子、果蔬。 哎,本不该让孙九掌财的,奈何陆乙生被遣去管敦化纸坊了,只能将就让这不靠谱的老货,代管数目不是太大的钱财。 不知是孙九浪子回头了,不是耙耳朵效应,玩得的孙九竟然改邪归正了,也就没打钱财的歪主意了。 你知道暗娼拉孙九时,他咋说的不? “谢谢,家里有。” 范铮乐呵呵地认为,还是板砖师太威名扬。 倒是这老货采买物品,讨价还价不是格外厉害,可分辨品质却极为惊人,买个延州大枣还能分辨具体产地、味儿的缺陷在哪。 这就是阅历丰富的结果,人家枣贩臊得差点把脑袋埋裆里了。 相对精神振奋的各坊而言,敦化坊最平静。 以前穷困潦倒,坊民只顾得淘生活,哪有闲工夫去当游侠儿? 早被自家阿耶拎着藤条、抽去扛包了好吗? 富了,啧,谁愿意跟吃点羊肉还要抡羊腿骨干仗、借机逃单的游侠儿厮混? 没得掉了颜面。 再说,敦化坊是游侠儿的禁区,隐潭游侠儿的铁隐一伙可就在这儿栽了大跟头,现在都在伊州,不晓得尝了多少甜头。 乐呵呵抱着自家二郎出来坊中游荡的铁大壮,一脸的不屑:“一帮游侠儿,除了傻乎乎的厮杀能干嘛?我家大郎能从天而降!” 虽然有点过头了,你还不能不承认,铁大壮的话确实有道理。 范铮面色微改,才想起来,飞骑必然去辽东大展身手的。 从定远将军府门前转向,范铮匆匆向铁大壮的宅院走去。 五品以上官员的宅院设乌头门,才有资格称府,六品以下官员的宅院与庶人并无区别。 铁小壮笑呵呵的吊着一只膀子,单手逗弄自家大郎,见到范铮才收回手来。 “咋回事?又自己上滑翔机了?” 每次看铁小壮的狼狈相,范铮就想兜屁股给他一脚。 当阿耶的人了,一点不知道稳重,跟当年扯蛋的铁小壮有什么分别? 铁小壮笑道:“要上辽东,不抓紧一点不成。” 范铮沉默了一下,轻拍铁小壮肩头:“活着回来。另外,不许从板屋起飞。” 现在说的板屋,是军中攻城了望所在,以巢车改成,以八轮车上树高竿,上安辘轳,以绳挽板屋上竿首,以窥敌城中。 板屋高五尺,方四尺,有二孔,四面列布。 范铮坚决不许上板屋,除了板屋狭窄得无论行动外,更因为不能让飞骑成规模飞行。 单独一个滑翔机出动,万一交战,这就是送人头。 第345章 串辈了 抱着二郎回转的铁大壮,面色首次严肃起来:“大郎,阿耶晓得年轻人想建功立业,你也想再堂堂正正立一功。可是,记得家里有你阿弟与娃儿等你回来照料,在伱阿娘神主前焚香发誓,绝对不会孤身出动。” 只要铁小壮不孤身而出,凭借滑翔的优势,基本上不会陷入绝境。 虽然铁小壮绝口不提故去的阿娘,但铁大壮心知肚明,只有在亡妻神主前发誓,才能约束这皮猴子。 铁小壮嬉皮笑脸的:“阿耶你咋不相信人呢?伤自尊了,你看看你大孙儿都撇嘴了。” 铁大壮板着脸,一言不发地盯着铁小壮。 这个皮猴子,但凡给他三分颜色,就能开个染坊,稍稍松懈一点就会让他混过去了。 拾香、引火,铁大壮将冒着袅袅青烟的香送到铁小壮手中。 这个誓,铁小壮发也得发,不发也得发。 铁小壮无奈地朝范铮咧嘴,转头到一侧的供桌前,对着神主躬身:“阿娘在上,孩儿可能上辽东去走一趟,你老保佑孩儿建功立业,给孙儿谋一个荫官。” “阿耶让孩儿当你面发誓,不单独出动,且请你为证。” 香插炉中,香头明亮,似乎是亡母在回应着铁小壮。 范铮指点铁小壮:“建功立业,不仅仅靠器械、力气,更要动脑子。城头厮杀激烈时,你神兵天降,是不是很厉害?” 铁小壮点头,眼里闪烁着光芒。 嘿嘿,舅父之言,正中我意! 范铮一个弹指过去:“猪脑子!你下去厮杀,就是把最大的优势丢了!在天你就是凤凰,在地你连五端乌都不如!” 铁大壮表示,虽然听不懂,但大受震撼。 “他们杀他们的,你飞进城里,一把火烧了粮仓,你看他再横?烧粮仓与城头厮杀相较,难度小、功劳大啊!” “想挣个荫官,这不就快多了吗?” 范铮只能用铁小壮听得懂的利益去分析。 什么战略,跟铁小壮说这,无异于对牛弹琴。 从滑翔机诞生那一刻起,范铮就没指望他们与敌一刀一枪地厮杀,掉档次懂不? 一说功劳,铁小壮立刻心领神会了:“舅父放心,我一定将高句丽人的粮仓烧得干干净净的,让他们饿得提不起刀!” 呃,那是你没遇到狠人,张巡断粮多久了还在厮杀? 当然,千年就出一个张巡。 范铮呵呵笑道:“相对而言,你们以热气球飞临敌城粮仓上头,再以箭拭石脂水点燃射下,又快又安全。” 火箭的打法,已经是常规了。 连不靠谱的以鸟雀引火烧城中粮仓,都在《神机制敌太白阴经》里堂而皇之的记录,范铮这法子绝对管用多了。 火禽,以胡桃剖令空,开两孔实艾,以火系野鸡足,针其尾而纵之,飞入草中,器败火发。 《太白阴经》明确记录,应该是成功过,但成功率多少就不好说了,偶然性太大。 范铮送了一面小鼓给铁小壮,铁小壮茫然接过:“舅父这是要给外孙礼物了吗?” 范铮呸了一口:“不学无术!高侃没教过你知识吗?这叫空胡(上皿下鹿),以野猪皮蒙成,一帐中选觉少者为地听,枕空胡而眠,夜间有异动能提早发觉。” 至于《神机制敌太白阴经》说的可听三十里外,那是夸张之辞,真那么厉害,世间就没有夜袭了。 能够听个三五里外的响动,及时起身着衣甲、操兵刃,这就足够了。 咋,你以为突厥颉利可汗阿史那咄苾帐下,就一个地听都没有? 铁小壮摸着后脑勺憨笑:“倒是听中郎将说过,只是飞骑的杂务,我一向不插手,总不能让中郎将认为我要夺权吧?” 咦,不傻呀! 范铮摆手:“你没听明白我的意思。不是让你插手,是让你跟高侃学习!” “在军中,多学一样觉得无用的知识,或许能在未来解你一次灾厄。高侃能在短时间帮你处理庶务,未来你独当一面呢?遇上意外脱离了高侃呢?” 铁大壮虚踢了铁小壮一脚:“瓜皮,还不好好学着!保命哩!” 铁小壮嬉皮笑脸的:“谢过舅父教诲!手臂有伤,就不行礼了,日后给你磕一个!” 范铮笑骂:“是不是还要带上香?手臂的伤,请太医署看过没?可不能留后患。” “嘿嘿,就是医监姜茯苓娘娘看的。”铁小壮的神色满是八卦。“舅父,我总觉得她与你也般配哟!” 范铮忍无可忍,一脚踢到铁小壮屁股上:“耶耶的事,也是你能嚼谷的?” 铁小壮蹦着闪开:“舅父,串辈了!” “别拿人家说事,毁人姻缘,你就罪过大了。”范铮知道,姜茯苓是成了亲的。 “舅父竟然不知道,姜茯苓娘娘去年就和离了,好像是因为没有子嗣闹的。”铁小壮悠悠地开口。 医者不自医,想不到姜茯苓还是没脱离这个怪圈。 —— 司农寺遣人急传,司农卿杨弘礼被诏入宫,令范铮入衙宿直。 宿直倒无所谓,就是还要走十二里地,麻烦。 长安城东西长十八里,南北长十五里,墙一丈八尺。 其中,皇城东西五里,南北三里,故十二里直线路程是对的。 东西一共是一百一十二坊之地,东西市共占了四坊,才有一百零八坊之说。 从敦化坊算的话,还得加东西九里的路程,这就稳稳超二十里地了。 就自己这驽马,不得磨蹭半个时辰? 好在司农寺出动了备运车接范铮,倒也免得劳动防合了。 在净街鼓敲响之际,范铮赶到了皇城,在朱雀门验过随身鱼符之后,入衙,找宿直处,杂役生火于炉子,范铮烧水烹茶。 主簿郭景,在请丧假,不可能来陪伴。 小功亲,服丧五个月,假十五日,葬二日,除服一日。 这个假宁之日,很人性化,即便是未必能完全享受到,心头也舒畅得很。 哪像福报,亲人死了都不准请假? 这水,可不是哪个渠的水,是从龙首原运过来的,水质甘甜,深合《茶经》“新泉涓涓然酌之”的要求。 一沸加盐,二沸加茶,舀水面黑膜弃之,再淡洒葱姜秋菊,香味渐逸。 不是不想饮炒茶,只是此时的炒茶技艺才萌芽,还不如烹茶汤呢。 第346章 宿直之夜 茶之一物,固然可以独酌,却不如三五友人轻酌闲话。 品的,不只是浓浓的茶汤,更是悠闲人生。 但此时此刻,除了杂役,范铮也没人可邀约。 范铮倒是可以不在意身份差距,请杂役品茗,你也得杂役敢与四品官对坐才行。 淡淡的暮色中,响起轻轻的叩门声。 “门开着,那么多虚礼干嘛?”范铮笑了一声。 京苑总监丞汤仪典笑眯眯地出现:“礼不可废嘛。咦,上官这烹茶手段,比下官更甚几分。” 范铮呵呵一笑:“行了,司农寺是做实事的地方,味道收一收。本官有自知之明,虽说味道没你那地域之浓,却也比你稍逊几分。” 汤仪典竖起大拇指:“上官明察秋毫!” 只要汤仪典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范铮分碗,茶汤轻漾,菊的香气淡雅,令汤仪典精神一振。 茶汤这东西,各师各法,各自巧妙不同,加木姜子油是茶汤,加醋也是茶汤。 “上官烹茶,虽未到炉火纯青,却有一份独特的韵味。” 汤仪典的马屁,开始朝清新脱俗进化了。 范铮轻轻吹了一口茶汤:“本官记得,伱今日不宿直啊,怎么也在衙中?” 汤仪典轻笑:“临下衙时,堂官换的。” 堂官,是正堂官的简称。 “各衙上官入宫城了吗?” 不要误会,这些官员不是去太极殿、两仪殿。 在太极殿两侧,有中书省、门下省的机要部司可供议事。 皇城之外,南边务本坊有国子监,东西有左右候卫,玄武门外有左屯卫、右屯卫,各衙、卫至少有一主官入宫城,事情就小不了。 估摸着,还是与皇帝意欲亲征辽东有关。 按诸多大臣的说法,辽东弹丸之地,遣一上将挥偏师可伐,天子亲征的动静太大。 朝事可以太子监国,但天子驾临,地方官能不铺土修路? 不要说什么“朝廷没有强令他们”之类不负责任的话,洒扫、界迎,谁也不能免俗,哪个地方官敢把皇帝晾一边去? 虽然大臣们的意见很有道理,却无法说服昔日的尚书令、天策上将。 以范铮想来,李世民亲征之举,是想趁身体未跨之前夺下辽东,为后人弹压高句丽之势。 另外,未尝没有代前隋一吐郁气之意。 看,大隋天子亲征败了,大唐天子亲征胜了。 李世民并没有膨胀,他的战略目标只是辽东,而不是如杨广一般直指平壤,搞灭国之战。 不是他的战略水平不足,是大唐的钱粮,不足以支撑他灭国。 打仗,除了谋略、武力,后勤也极其重要。 病榻上的特进、卫国公李靖,让次子李德奖上表,愿为天子马前驱,征讨高句丽。 除了支持天子亲征外,有没有避嫌之意,见仁见智了。 李靖的表态,让武将们沉默了。 即便李靖不党不群,他依旧是大唐最强的统帅之一。 两名军事大家都属意御驾亲征,方向迅速定了下来,但配套的活儿就足够让房玄龄等人忙乎的了。 于是范铮就被抓来宿直。 司农寺的宿直还好,只要不是谁丧心病狂烧太仓,基本没啥要紧事。 左卫大将军李大亮那种宿直法,绝对的尽忠职守,却太伤身体。 但是,负责宿直的各卫大将军、将军,还真不轻松,即便不如李大亮这般辛劳,也时常提心吊胆。 别以为皇帝就很安全了,阿史那结社尔犯九成宫案,出自《新唐书》的卫士崔卿、刁文懿谋反案都表明,绝对不是高枕无忧。 《资治通鉴》则将卫士一案,扩充为卫士夜射行宫案。 谁当值,不能及时拿下,是要扛责任的。 各衙门宿直者数人,零零总总加起来也过百,只是皇城太大,看起来孤零零的。 偶尔一双绿油油的眼睛,在黑夜闪着光,隐隐瘆人,细看却不过是捕鼠的猫儿。 皇城、宫城中,猫儿的数量并不少,谁让老鼠这物种多到让人厌烦呢? 范铮饮着茶汤,看着一只灰猫轻盈地爬上房梁,在上头跳跃、行走,微微感慨。 过个几十年,太极宫中都不许养猫咯! “今年的麦种,种下没?” 范铮询问。 汤仪典笑道:“已经萧规曹随了。” 去年沃垄是怎么干的,他看得一清二楚,自然会提前准备,堆肥之类的事,也早就到位了。 至于部田嘛,早就犁开了,杂草什么的付之一炬,草灰混入泥土中,也增加了肥力,金汁等肥料也准备到位,相信一定能达到沃垄的八成水平。 牛皮归牛皮,汤仪典心里还是有点数的,沃垄可以算半个行家,自己纯粹是个新手,要求不要太高。 —— 安静的环境,睡眠的质量就格外好。 偶尔的虫鸣、猫叫,无伤大雅,就是老鼠“吱吱”的叫声格外讨厌。 有个成语叫胆小如鼠,事实上老鼠的胆子,未必如人们想像的那么小,明目张胆吃东西的、在屋中做窝的,还有咬人脚的,甚至一些地方还猫怕老鼠、猫鼠同穴。 好在皇城的猫还算尽忠职守,半夜里能隐约听到带着一丝凶悍气息的“喵”声,与几声仓皇的“吱吱”,又一只硕鼠进了猫肚子。 与养宠物猫不同,养了捉老鼠的猫,只能喂个半饱,它们才有动力出来找食。 吃老鼠不算什么,凶悍一点的猫,甚至会捕蛇吃。 养得脑满肠肥的猫,根本不会去捉老鼠,甚至还可能被老鼠欺负。 但是,养猫也有一个忌讳,叫“男不养猫,女不养狗”,在《聊斋志异》里都有记载。 男,是说天热时着单衣薄裤在外纳凉,不文之物隆起,被猫视为鼠,一口断根; 女,是指与犬苟且。 咳咳,有问题请呼蒲松龄,刑杖请施柳泉居士。 四更时分,睡意正浓,耳畔隐隐约约传来哀恸声,惊得范铮猛然坐起,暗思是不是因为睡前想到了蒲松龄,才做起了鬼神之梦。 隔间的汤仪典起身,举起灯笼出去,仔细听了一遍,回来禀告:“上官,真有哭声,怕是谁出事了。” 汤仪典其实也怕,可出去查探,就是身为下官的命! 第347章 李猫的真性情 五更之后,宫禁渐开,消息也陆陆续续传了出来。 左卫大将军、工部尚书、太子右卫率、武阳县公李大亮,薨于宿直,享年五十七。 这结果,不免令人嗟叹,好人不长命。 细细想来,却又合情合理。 李大亮一生征战,同样伤痕累累,且处处恪尽职守,宿卫时绷得极紧,弦早晚受不了。 或早或晚,李大亮都会因为负担太重而薨。 所以,即便看重哪位,给他的差使,也应当保留一定限度,别搞得像故意累死人似的。 李大亮也没多少身家,连支撑他这个三品大员、从二品爵的丧礼都做不到,多亏有鸿胪寺司仪署辅助才不至于办不起。 一个小细节就是,当时的权贵下葬,普遍口含珠玉,李大亮府上没有这东西,只陪葬了米五石、布三十段,算是极寒酸的了。 为李大亮抚养长大的亲戚、遗孤,十五人以父礼守孝——晓得李大亮为什么较为清贫了吧? 太子舍人李义府,下衙之后换了一身素服,入武阳开国县公吊唁,难得地拉了一车祭品。 李猫对人常示以假笑,极少真性情,却在李大亮灵柩前痛哭流涕,一点形象不要。 “若非公举荐,义府还在永泰(盐亭),茫然不知所向。公,即义府再生父母,缘何天不佑善人!” 随同吊唁的范铮愕然,还是 范铮的吊唁,只是例行公事,他跟李大亮的交集少得可怜。 倒是范铮见到身着孝服的虞部郎中李道裕,愣了一下才想起来,他是李大亮的侄儿。 看到御史大夫李乾佑,范铮才知道,李乾佑与李大亮是从兄弟,都是陇西李氏族人。 看看,这就是世家的人脉,也难怪皇帝会曲意拉拢。 李义府再如何虚伪,对李大亮的感恩是实实在在的,没有他的表荐,李义府踏不出入仕途的 科举? 别闹,尔虽英才,天下英才却非独尔,何以见得定脱颖而出? 李义府再怎么平步青云,也无法否认恩情的。 两唐书的记录里,李义府干的坏事不少,独独没有不孝、忘恩负义这两条。 李义府之所以恶名满天下,除了本身有问题,他奏请五姓七家不得相与为婚,可把世家得罪死了。 李大亮长子、原湖州长城县尉李奉诫还礼,好生劝解李义府几句。 哎,本身遗属是要接受安慰的,现在倒过来要安慰李猫,这叫什么事! 之所以有“原”,是因为父忧罢职,李奉诫从三千四百四十一里的湖州昼夜兼程,换马不换人,五天时间赶回了长安。 唐朝是有丁忧制度的,司空、太子太傅、梁国公房玄龄,便于七月以母忧罢职,冬十月起复本职。 长城县是晋武帝太康三年分乌程县而立,现治所于后世浙江长兴县雉城镇。 李大亮的子、孙,都小有官身,唯独曾孙这一辈,八人都是处士。 处士一词,原指心性高洁、隐居不官之人,后泛指未做过官的士人。 李世民为李大亮罢朝三日,至灵堂恸哭,赠兵部尚书、秦州都督,谥曰懿,陪葬昭陵。 出了武阳开国县公府,范铮轻拍李义府肩头以示安慰。 现在的李义府,还没有彻底放飞自我,虽说多数时候无情,可对于恩人还是很尊重的。 你说他现实也好、市侩也罢,至少现在的李义府还像个凡人样。 李义府仕途上的恩人不多,除了李大亮举荐他为门下省典仪,就是刘洎与马周举荐他迁监察御史,让他的仕途正式起步。 范铮……抱歉,范铮在李义府看来,就是在初期志同道合者,相互能拉一把,偶尔结党营私也没问题。 即便日后有分歧了,君子绝交,不出恶声,保持井水不犯河水的态度就好。 —— 李大亮的葬礼得办,朝廷的各项事务也不能停下来,兵部库部郎中唐善识累得快趴下了。 自卫尉寺长安武库署领兵仗器械,下发各卫、府、军,并逐一造册,相互间的数目多有参差,坑得令史、书令史、掌固嗷嗷叫,拨算珠的手都抽筋了,还是未把账目对上。 这是兵备,来不得半点马虎! 兵部尚书李世积已经离京,兵部侍郎杨弘礼迁鸿胪卿,兵部侍郎柳奭与敦化坊一系势如水火。 那么,靠谁来协调这些平日不起眼的小吏! 唐善识心力交瘁,在太极殿上直承,如果朝廷不能协调来一批敦化坊学生,他这个库部郎中只能引咎辞官了。 朝堂上,诸官装聋作哑,把蹴鞠艺术发扬到了极致。 侍御史柳范看了一眼,漠然转头。 只是族兄弟而已,犯不上为了这个蠢货出头。 太子李治虽然看不上柳奭,奈何这厮是太子妃舅父,不得不开口:“敦化坊学生,似乎是出自司农范少卿门下吧?范卿能否协调一下?” 范铮出班举笏:“回殿下,敦化坊生一百五十三人,皆各有其职司,或为坊中商贾效力,各安其所。要不,待臣再个三两年时间,教出一批来?” “不过,好像臣教出的学生,难入兵部之堂,殿下之雅意,恐成一厢情愿。” “再说,不是还有国子监算学生吗?” 李治眉眼里闪过一丝恼火,主要还是针对柳奭。 就算你想立威,也麻烦找准对象,不晓得范铮难缠啊! 光禄少卿柳亨微叹一声,烂泥扶不上墙,要不是看在兄长颜面,真不想理会这侄儿。 “范少卿,过往的事,是柳奭不对,老夫代他赔个不是。如今,事关兵备运转,请少卿成全一二。” 李治眼睛一亮:“正是如此,请范少卿莫念旧恶。” 柳奭一脸别扭,怎么我就成“恶”了,不都新官上任三把火吗?顶多算我把火点到了石脂水里呗。 亲叔父都赔罪了,柳奭也不能再端着,只能一肚子委屈地行礼,保证再不针对延益等人。 丫的,本官是正儿八经的少卿,他才检校的少卿! 范铮本来还想让柳奭亲自去各屯监请回延益三人的,看看柳亨与太子,还是就坡下驴了。 一个是未来的皇帝,一个是老泰山与舅兄的顶头上司,不能不给颜面啊! 瑶池增贵客,佛国添罗汉。 ——挽老友“巴斯腊肉”之严父驾鹤仙游。 第348章 不如赵括 延益他们重回兵部,职司不变,可地位却上了一个台阶,连寻常录事都客气得紧。 侍郎柳奭出行,现在都会遣一掌固探路,尽量不与延益他们照面,免得尴尬。 其实衙门内也没人敢说闲话,可柳奭的脸上依旧臊得慌。 好在库部司终于安静下来,延益他们还真是有点本事的,一天时间就把库部司乱麻似的账对上了。 连一柄横刀、一支兵箭都没有短缺,一切是那么的完美。 无非是记录错误、计算差错罢了,其实,库部司的令史、书令史心头不慌的话,还是能慢慢推算出来的。 算账的事,越慌越错。 唐善识松了口气,柳奭的心也落了回来。 真出事的话,你以为代为主持兵部的侍郎,能逃得了罪责? 嘘,小看了底层人物,哪晓得蚂蚁有时候也能绊倒大象? 朝会上的官员升迁、外放,兵甲的调配,听得范铮昏昏欲睡。 反正不关他的事,也没牵扯到司农寺就行。 直到在王波利尖厉的嗓音中,听到自己的名字,范铮才骤然一惊。 “等等,陛下,没搞错吧?臣是个文官,不,是个农官啊!” 李世民呵呵冷笑:“我大唐的官,文能安邦,武能定国,便如鸿胪卿一般,坐得住衙门,斩得了敌人。” 呵呵,你要熊脸不? 杨弘礼什么出身? 他伯父是隋朝大名鼎鼎的大将杨素,能跟别人一样? 哦,自家阿耶也是军头出身啊,那没事了。 “臣从未参与兵事,误了自身事小,误了将士才是造大孽。”范铮老老实实地承认,自己不是万能的,哪里都能补上。 人家赵括还能纸上谈兵,范铮连赵括都不如。 要知道,即便是推演,赢了一名沙场宿将也极不容易,要不是秦国偷偷换了白起这个杀星当对手,赵括至少不会输得那么惨。 范铮懂啥? 不要说厮杀、谋略这种事,就是晨昏鼓角、马铺土河、游奕、报平安、定铺、夜号更刻、衅鼓、人粮马料的日常军务,他压根不懂,就只知晓一个地听了。 么么,在铁小壮面前还装得像模像样的。 不管是范老石还是元鸾,就没对他提起过军中的事,还不是想从他开始改让子孙从文? 结果范铮读书的成绩,呵呵……要是每人一个国子监生,他保证入选。 真是的,国子监设什么门槛嘛,来者不拒,大家一起恰烂钱,多好? 挑粪的,国子监生; 沽酒的,国子监生; 平康坊北里,国子监生…… 到时候张嘴就能把蕃邦吓退了,我大唐人均国子监生。 多么高大上! 李世民呵呵一笑:“问题在于,飞骑将军非你摄不可。飞骑庶务,自有中郎将高侃负责,出战自有校尉铁小壮主导,你只需要控制住铁小壮,别让他乱来。” 早说嘛! 要说别的范铮未必行,收拾铁小壮手拿把攥。 “将军好像是从三品?”范铮问道。 李世民呵呵冷笑。 美死你! 飞骑的编制,就到不了将军这一级,把范铮抓过去,无非是为了稳住铁小壮,别让他擅自出战。 毕竟,铁小壮是出了名的皮,说轻了他当你马耳东风,说重了他闹脾气。 谁能跟区区中男较真? 现今世上,能令铁小壮言听计从的官员,就铁大壮与范铮。 许出这个将军,怎比十六卫将军?就是个杂号将军! 正四品上忠武将军,比司农少卿品秩略高,要不怎么用“摄”字呢? 但是,摄到正四品上,已经到顶了,绝不可能让范铮沾到三品的边,这就是规则。 活该范铮这个官场半吊子听不懂! 长孙无忌淡淡地开口:“若是惜身,自不用去。” 范铮肃然:“下官虽文武俱废,却也愿为大唐尽一份力。虽有险,但下官已有子嗣。” 得意地伸出两根手指头,范铮笑道:“两个,臣无忧矣。” “娃儿,运气不好,是会死人的。”程咬金郑重提醒。 别看平日程咬金没个正形,事实上,在武将里,他的相对靠谱的。 “问题是,日后大郎二郎问起:阿耶,打高句丽的时候,你在哪里?”范铮摊手苦笑。“我应该告诉他们,你阿耶怕了,没敢去吗?” 李世民哑然失笑。 满朝文武,或如程咬金般好战,或心存顾忌,或不愿远征,却没一个如范铮说的这般真实。 —— 飞骑驻地,早迁龙首原。 这是滑翔机本身特点决定的,地势低了不易起飞。 飞骑试飞降落,同时也毁了京苑总监不少苗。 没法,鱼和熊掌不可兼得,汤仪典只能幽怨地掏出册子,让飞骑的人记录损失。 忠武将军、司农少卿、京苑总监、华容开国县男莅临,校尉铁小壮乐得翻了两个空心筋斗。 这下可称心如意了,舅父为将军,哪怕是打骂也心甘情愿! 别的不说,至少舅父不会害自己! 皇帝还真了解铁小壮的臭脾气,换别人上阵,铁小壮即便不翻脸,也绝对是出工不出力的。 就是那么任性。 “邓稳,你个球囊的,不是天天想见滑翔机的创始人么?舅父就是!” 昔日的伙长邓稳,因为随铁小壮建立了味道浓郁的功劳,已经升任队正,好处并不是太多,也就是八十亩职田。 铁小壮的职田是一顷二十亩,旅帅为一顷。 在为一颗人头五亩永业田的刺激下,府兵、翊卫们都能嗷嗷叫着往前冲,八十亩无疑是让其他飞骑眼热了。 “飞骑甲队邓稳,见过忠武将军!” 邓稳压抑着激动,拱手见礼。 军礼拱手,民礼叉手,朝拜、祭奠行跪拜礼,是这个时期的通行规则。 “见过忠武将军!” 三百余声齐呼。 整个飞骑,正编翊卫也就是一个团,辅兵的数量相对稀少。 没办法,飞行这玩意儿,没有天赋,再勤奋也不行,真难挑够人。 多数人都带着几分激动,这是首次见到飞骑之父啊! 这称呼,连高侃都认同的,毕竟没有范铮就没有飞骑的飞行能力,倒是飞骑这个名称,阴差阳错还是会存在的。 少数人见识过范铮踢铁小壮屁股的盛况,不禁失笑。 想一出是一出的校尉,有难咯! 第349章 非吴下阿蒙 队正邓稳率了一伙人从龙首原腾起,在空中随气流转折,翻转、左右闪避等动作如臂使指,甚至还能腾出手来,角弓弩搭着弩箭,射到了刚刚休耕的常田中,那一垛特意留出来的秸秆。 即便是落地,也是落到京苑总监的水泥板上,可见技术之过硬,范铮都做不到那么精确。 铁小壮得意地挥手,一名飞骑击鼓一通,一个硕大的热气球慢慢胀起,一伙飞骑昂首挺胸登上吊篮,热气球渐渐升至常田三丈的高度,向常田上的草垛飞去。 飞临草垛后,热气球缓缓降低了高度,停在约一丈左右的空中,又拉回了三丈高,角弓弩搭上点燃了箭镝的弩箭,射向草垛。 这一升一降,是向范铮表明,他们有足够的能力控制热气球了。 但这个高度,安全性不足啊! 三箭中一,铁小壮脸都绿了。 一帮混账,这是在舅父面前不给颜面啊! 平日,都是三箭中二的! 这是肉吃多了么? 看着草垛燃起火头,浓烟翻滚而上,范铮颔首:“不错,下了一番功夫的。” 至于铁小壮精益求精的要求,范铮只能说,精神是好的,但别强求。 除了角度的问题,风力什么的,都能影响箭矢的轨迹。 “但是,这高度……中郎将,草原上的射雕手,能射到多少丈高?” 涉及范铮的知识盲区了,只能向高侃请教。 “理论上,射雕手可以射到六十丈以上。因为是仰射,大约至少三十丈以上高度才安全。” 虽然不愿意打击飞骑的积极性,高侃还是坦言。 草原上的皂雕,飞行高度能到二三百丈以上,射雕手射的,往往是准备俯冲擒羊的皂雕,否则够不着。 哎,弊端还是免不了的。 如果拉到三十丈以上高度,弩箭的威力不减,精度却比较感人。 别的不说,看人就是蚂蚁大小,咋保证必中? 所以,总要出现两难局面。 降低飞行高度,就有可能被射雕手射杀,更可能射穿热气球! 从来就没有高枕无忧。 诺真水一战,达度莫贺咄叶护乙失颉利苾若不是仓皇而逃,说不定还能威胁到铁小壮。 铁小壮笑道:“从青山之战起,飞骑就知道,再持有利器,也不能保证绝无伤亡,我也做好立衣冠冢的准备。” “固然热气球难逃射雕手箭矢,可热气球够多、弩箭够密呢?怕是射雕手都只能逃命!” 咦,士别三日,非吴下阿蒙,铁小壮都讲得出有深度的话了。 是否可行,范铮是不懂的,目光只能移向高侃。 一个外行、一个半吊子,指望一个内行解说了。 高侃沉吟片刻:“依旧免不了伤亡,却有八成希望。” 铁小壮狂呼:“儿郎们,怕死不?”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三百飞骑呼啸。 好嘛,这《木兰诗》肯定是高侃教的,铁小壮就没这能力。 飞骑有这向死求生的决心,自然是好的。 战场是个很奇怪的地方,真不怕死,或许还能活下来,怕死的反倒多数死了。 铁小壮嘚瑟了一下:“因为我阿耶——将作监中校署监事铁大壮,全力以赴保障飞骑器械,飞骑已操练得每一伙都能操纵热气球飞行,且相互间不会撞击。” 一般情况下,是子不言父名讳,但表功时绝对例外。 铁小壮这说法,意味着飞骑倾巢而出,三十个热气球铺天盖地,绝对能压得敌军人心惶惶。 只有如此,才对得起他前段时间吊膀子的付出。 检阅之后,范铮随高侃在飞骑驻地里走动,听高侃讲解军中常识。 比如说,每伙必须备六驮,可以是马、骡、驴、牛任意一种。 精擅骑射的团,称为越骑团,不通骑射的团叫步兵团。 一人日支粟三升三合三勺三抄三圭三粒,一月一石。 盐,一人日支半合,一月一升五合。 一马日支粟一斗,一月三石。 一马日支盐三合,一月九升。 盐当然是粗盐,精盐那是在做梦。 即便如此,也比开国时期用醋布当盐使强多了。 奇门遁甲、阵图、占卜、祭文,奇奇怪怪的。 祭文里有祭毗沙门天王文篇,也即多闻天王,可见佛教在大唐的根深蒂固。 迷路时,按月份寻找对应的星位定方向,可见唐朝对天文的普及程度。 阴雨时迷路,就用老马识途这一招。 军中必备物资:幕(帐篷)、锅、干粮、麸袋、马盂(槽)、刀子、锉子、钳子、钻子、药袋、火石袋、盐袋、解结锥、砺石等。 至于什么定铺、游奕,不需要解说,以飞骑的特殊性,出征时必然是被拱卫的。 范铮津津有味地听了半天,许多内容还只限于文字,根本理解不了。 比方说火攻常见,就是火禽之法不一定管用,至少能理解吧。 可是,“月在箕、壁、翼、轸之夕”是个什么鬼,放火烧敌营还得跟迎亲似的,挑个吉日? 要不要再吹奏一曲啊? 脑壳痛,听不懂啊! 范铮仔细想了想,自己能为飞骑争取的便利是什么。 嗯,铁小壮愿意以密集的弩箭开道,那就成全他,向朝廷要求全员去弓,换一人二角弓弩、四倍的弩箭、相应的构件。 弓的射程始终不如弩箭,且较费臂力。 范铮突然想起,在高空中往下来射弩箭,要是一时手滑,弩弓掉下去咋办? “铁小壮,告诉你阿耶,在吊篮边缘结好绳网,务必保证能承接住每一具角弓弩,且不能影响弩箭的发射。” 范铮信口安排。 高侃微微点头,认可了这位忠武将军。 不懂的事不乱插手,懂的则当仁不让,很契合飞骑的特殊性。 “中郎将,我是这样认为,基于飞骑的特点,角弓都没必要再使,全员替换为角弓弩吧。” 热气球上当然是用角弓弩方便,滑翔机上嘛,也只能用弩,且应设计好弩的支架,可以小范围调整射击角度。 高侃击掌:“不愧是设计出滑翔机与热气球的忠武将军,这些改进,听上去很简单,却实用。” 军中,实用 第350章 贞观十八年,出征 元日过后,皇帝亲征。 忠武将军范铮与家人道别,身边还是三名防合,孙九、雷七、雷九。 看孙九脸上倒长豆角架的痕迹就知道,耙耳朵又挨收拾了。 孙九不情愿去营州受罪。 那地方,冷且不说,离长安三千五百八十九里,就是日行百里也要一个多月好吗? 再加上天子亲征,行军速度更慢,一来一回,至少在路上耽误四个月,加上打仗的时间,半年是要有的。 好在这年头,权贵虽然关系混乱,民间多少还是有几分质朴的,倒不用担心回来时喜当阿耶。 卫无忌之所以逼着孙九随行,理由只有一个,范铮有个三长两短,孙九去哪里厮混? 指望给侍丁? 别说,这个梦想还是可以实现的,年八十以上或笃疾。 年八十,孙九还得好好熬二十余年。 笃疾,就是不治之症,卫无忌表示她可以帮忙,是想板砖还是想喝药都可以。 范老石负着手,嘴皮蠕动几下,只说了一句:“活着回来。” 这个老汉,平时惯常扎心,今儿成闷葫芦了。 元鸾眼里闪过一丝心疼,说好了让娃儿永离兵事的,怎么又上阵了呢? 我们不厮杀,他也上战场; 我们拼命厮杀,他还是得上战场。 这不白厮杀了吗? “在外头要记得点艾草,有事让孙九出出主意……”元鸾絮絮叨叨地说。 嗯? 范铮意外地扫了孙九一眼,这老货还藏了多少私? 杜笙霞抚着隆起的肚皮,柔声说:“平安归来,我与大郎、二郎等你。” 范百里扬起木刀:“阿耶出征,寸草不生!阿耶只管放心,我会守护府里,保护耶耶、阿婆、阿娘与阿弟!” 范铮开口:“另外几个防合的名额,交给阿耶发放。坊中之事,且劳耶娘用心了。” 防合的名头,可以让雷七他们的家眷、袍泽脱离困苦的生活,虽然杂户的身份不能去除,日子却好过许多。 交给范老石,意味着那些为保护府中出力的防合,亲人能脱离苦海。 陆甲生咧嘴:“上官远征,下官心头没底!若有人趁机行巧取豪夺之事,下官未必能保住作坊啊!” 这还是个清醒的。 “付之一炬。” 范铮的应对之法很简单。 当然了,付之一炬还是有点责任的,延烧人舍宅及财物者,杖八十;赃重者,坐赃论减三等。 范铮斜睨着有些胆怯的陆甲生:“傻不是?就是你放火烧了作坊,也一口咬定是对方干的!不认?让明府审审,他们无缘无故来敦化坊干嘛啊!” 咋,别人能指鹿为马,我范铮就不行? 诸故烧官府廨舍及私家舍宅,若财物者,徒三年;赃满五匹,流二千里;十匹,绞。 什么叫从重,晓得不? 反正敦化坊的家底足够折腾,谁想趁火打劫就来呗! 陆甲生咬牙点头。 真豁出去了,长安城中浓烟滚滚,可就谁也别想好过。 “了不起撑到我回来,倒要看看是哪个敢太岁头上动土。” 牛气是真牛气,就是旁边铁大壮悄悄抹眼泪,有点煞风景。 铁小壮神气活现:“阿耶也真是的,你得替别人担心吧?万一再擒一个敌将回来,你娃我的大名可就远扬了!” 高月娥抱着娃儿,苦贞贞抱着铁小壮的阿弟,轻声叮嘱他小心行事,铁小壮的声音渐渐低了下来。 “放心,天上是我的地盘,除非他们变成青雕。” 卫国公李靖请求随军出征,但李世民亲临卫国公府,带冯一纸给李靖诊断之后,得出一个确切的结论:李靖随军,一定会死在半路上。 所以…… “朕亲征高句丽,需要老成持重的重臣在长安坐镇,其人须在军中威望极高。朕以为,卫国公与卢国公堪当重任。” 李世民可不想未战先亡大将,这对士气是极大的打击。 再说,李靖这个模样了,也必不可能当司马懿。 留下程咬金,也是对李靖的制约,就是让程咬金嘟囔了许久,直到李世民许他去良酝署取一百坛酒才没闹情绪。 六军随天子、太子走朱雀大街,出明德门,一路的庶民都振臂狂呼,狂热的模样让人恍惚。 太子也出征? 当然不是,二千九百零六里外的定州治所安喜县,才是李世民安排太子监国之地。 定州是后汉中山国,后世保定定州(县级)市,为九州咽喉,战略要地,原设都督府,贞观五年废。 定州北接河东道,西倚恒州,南临深州、赵州,东承易州、莫州、瀛州,是一个关键点,这时候放其他人镇守,李世民也未必放心。 关键在于,即便大唐立国二十七年,河北道依旧有些桀骜不驯,李渊斩杀窦建德的后患实在太大了。 太子镇守,除了施威,也有施恩之意。 看看,当朝太子都坐镇定州了,朝廷对河北道还是器重的。 开府仪同三司、申国公高士廉摄太子太傅,与侍中刘洎、中书令马周、太子少詹事张行成、太子右庶子高季辅五人同掌机务;以吏部尚书、安德郡公杨师道为中书令。 赠商朝比干为太师,谥忠烈,令有关衙门修缮比干墓、修葺祠堂,李世民亲书祭文拜祭。 这个举动,政治意义浓厚,李世民这是在表明,大唐看重忠义之士,对附窦建德、刘黑闼的旧部既往不咎,也向燕赵之士表达了招揽之意。 几十年了,即便窦建德旧部再有怨气,也该消了,人总是要生活的,要往前看。 实际上,这一次出征,也有大唐主帅交接的用意。 毕竟李世民的身体损伤过甚了,在他之后,总得有个人能撑住大唐的用兵。 一军是二到三万人,六军,也就是十二到十五万的兵力,加上辅兵大约就是二十万人。 虽然是天子御驾亲征,但六军从属于辽东道,行军大总管是李世积,已经先行到营州探查敌情了。 六军是陆路,张亮的平壤道军走水路,也是六万人马,两边加起来二十余万人,比起前朝百万大军,可真是少之又少。 二月,御驾率六军从定州出发,司徒、太子太师兼检校侍中、赵国公长孙无忌,中书令岑文本、杨师道从驾。 第351章 媚强,不寒碜 幽州,治所蓟县。 南郊之地,六军齐聚, 军鼓三通,共计九百九十槌。 六军肃立,聆听刚刚从营州赶回的辽东道行军大总管李世积誓众军令。 “辽东道行军大总管李世积,告尔六军将吏士伍等:圣人弦木为弧,剡木为矢,弧矢之利,以威不庭兼弱攻昧,取乱侮亡。” “今戎夷不庭式,干王命,皇帝授我斧钺,肃将天威,有进死之荣,无退生之辱,用命赏于祖,不用命戮于社。军无二令,将无二言,勉尔,乃诚,以从王事,无干典刑。” 漏军事者,斩; 背军走者,斩; 不战而降敌者,斩; 共计二十一斩,规矩森严。 有些军令,似乎不那么合理,但人在军中,只有服从的份。 失主将者,斩——万一主将那个铁憨憨非要往敌军中间钻呢? 哭呗,副将除了抡着横刀追上去厮杀,然后死在此地,有选择么? 普通的军士倒没事。 最狠的是这条:失旌旗节钺者,连队斩。 任何一个时代,对旌旗都分外看重,所以,执旌旗节钺的翊卫府兵,死也不能丢了吃饭的家伙。 新罗上大等毗昙在侧,为天可汗李世民载歌载舞,唱的是《秦王破阵乐》,跳的是《七德》,亦名《破阵乐舞图》,极尽谄媚之事。 嗯,白居易还为纪念李世民功绩,作了一首叙事诗《七德舞》。 媚强,不寒碜,新罗传统了。 毗昙此人,与廉宗齐名,二人名字合并可为少林寺一武僧名:昙宗。 谄媚是因为,新罗两面挨揍,扛不住了。 三家之间相互有仇,可维持平衡局面,可新罗背信弃义占了汉江平原之后,挡住了百济与高句丽之间的武力交流,当然只能两面挨刀子了。 总算新罗有个郎制度,在挨揍之余,偶尔能还一下手。 宿将阏川、大将金庾信,能在局部占优势,但对于总体的势态还是杯水车薪。 大唐出兵,委实是救新罗于水火之中。 李世民得意地看了侍立在旁的范铮,意思很明显,朕都让你当忠武将军了,你不意思两句,让朕爽一爽? 范铮撇嘴,声音略低:“新罗一隅小国,居弹丸之地,为自保,即便是让国主来载歌载舞都是常事,有啥好炫耀的?倒是要防着新罗两面三刀。” 总有那么些人,记吃不记打,被这些弹丸小国哄两句,就忘了人家的可恨之处,继续割肉喂狼呢。 李世民的老脸都黑了。 不就是把你抓来辽东,你至于这么损朕,一点颜面不给么? 要不是看铁小壮面上,信不信今晚让你吊板屋? 毗昙旁边,是薛延陀沙钵罗泥敦策斤,面色有些苍白。 李世民抚着心爱的大弓,漫不经心地开口:“带话给真珠毗伽可汗乙失夷男,我父子俱东征,想寇边尽可出手。” 沙钵罗泥敦策斤奄土叉灰,战战兢兢:“下邦不敢!” 更旁边,昂然挺立的是高句丽太大使者钱净土。 钱净土为什么是不上不下的太大使者,而不是太大兄、耨萨等高官,原因就一个:需要么? 只要钱盖苏文握紧权柄,哪怕他钱净土是庶人,也没哪个高句丽人敢轻视。 “奉我王与莫离支之命,外臣向大唐递交国书。自大唐立国以来,高句丽时时约束部属,且助大唐收回前朝将士骨骼,自问未曾忤逆上邦,缘何征讨?” 李世民不屑答话。 朕,就是因为前朝恩怨来了又如何? 隋炀帝杨广,朕好歹可以称一声岳父,女婿为岳父报仇出气,不是理所当然吗? 工具人范某只能暂充歪嘴喉舌:“武德七年,我朝高祖太武皇帝遣刑部尚书沈叔安往平壤,册高建武为上柱国、辽东郡王、高丽王,并讲《老子》。” “我朝的辽东郡王为逆臣所弑,朝廷为其复仇,难道不是理所当然吗?” 钱净土默然。 这个理由很敷衍,一看就是把自己当娃儿糊弄,偏偏理论上是说得过去的。 但是,林邑国主范镇龙为臣子摩诃漫多伽独所杀,你大唐也没见动静啊! (注:此事载于《旧唐书》,记录时间为贞观十九年。) 高句丽要想堵了大唐的嘴也容易,把五刀将洗白白,来个龟甲缚,送到大唐阵前,我看你还打? 李世民可能要脸,范铮不会,大不了打一场澡豆之战呗。 再说,钱盖苏文是钱净土的倚仗,不谈他有没有这个能力做到此事,只要脑壳里不装豆渣就不会应承。 高句丽虽直承战斗力不如大唐,辽东之地也颇多山脉,诸城多筑于山上,虽然对发展壮大什么的很不利,但易守难攻,杨广当年也没少吃这个苦头。 如果大唐出百万大军就好了! 指挥兵马,特别是所属各异的人马,是一件很困难的事。 韩信就牛皮哄哄地说“韩信将兵,多多益善”,评刘邦能将十万兵。 公正地说,确实很有道理,多数时候,将领能指挥的兵马是有一个限度的,十万几乎是多数将领的极限。 可惜啊! 大唐只出了六军,李世积与李世民分领,则每人只领三军,无论如何,一路都不超十万人,不会轻易玩脱。 这一天,上千游侠儿跪于营外,请求准私装(尾)从军,被皇帝拒绝了。 别逗,游侠儿中能征善战之士,早被招募军中了,剩下的多半达不到募兵要求。 尾随大军,事先不打招呼的话,极可能为大军视为敌人。 零散的游侠儿,素来无法无天,难约束着呢。 李世民与李世积,率长孙无忌、牛进达、李思摩、契苾何力、薛万备、张士贵、范铮、杨师道、褚遂良、许敬宗、杨弘礼等人,领大军出幽州、过平州、达营州,尘埃如龙,旌旗飞扬。 熟知历史地理的人,必然要问,蓟州呢?被吃了? 蓟州此时还没有出世,开元十八年,李隆基分幽州渔阳县、三河县(开元四年初置)、玉田县(汉无终县)置蓟州。 嘿,幽州治所在蓟县,蓟州倒反没有蓟县。 稍稍意外的是,岑文本在幽州暴病而亡。 说到张士贵呢,就不免提到薛仁贵,此时的小兵薛仁贵刚刚入他帐下。 张士贵心胸宽广,绝不是后人演义抹黑的模样,甚至他还是薛仁贵的伯乐。 薛万备是薛万彻的幼弟,兄弟四人俱为名将。 (两唐书都是四兄弟,墓碑却多出了一个薛万述。) 第352章 钱净土游说 碛北,郁督军山。 风依旧透着寒气,零星的绿芽刚刚从泥土里探头,沙褐色的留鸟沙雀在泥土上来回跳跃。 薛延陀王帐,真珠毗伽可汗乙失夷男两鬓霜白,高居大椅,椅上垫一张斑子(老虎)皮。 其侧,嫡子肆叶护可汗乙失拔灼目光闪烁。 与乙失拔灼对坐的,是高句丽太大使者钱净土。 下方,是战战兢兢的沙钵罗泥敦策斤,正一字一句地转述天可汗的口谕。 一个银盏砸到了沙钵罗泥敦策斤脚下,乙失拔灼怒发冲冠:“若非看在你是我叔祖份上,凭这窝囊相,就该宰了你!” 沙钵罗泥敦策斤对乙失夷男倒没有多怕,毕竟真珠毗伽可汗虽然至高无上,却较克制性子,可乙失拔灼这个侄孙脾气不是一般的暴烈! 狗东西! 你还知道我是你叔祖啊! 乙失夷男微微摆手,制止了乙失拔灼的发作,不大的眼睛闪着倦色与忌惮。 现在的薛延陀,不是刚刚立国之时,摊子大了,处处捉襟见肘,要顾着方方面面。 如果诺真水一役,乙失颉利苾没有输得那么惨,没有引起回鹘诸部背叛,没有被生擒,大约乙失夷男还有一点底气跟大唐掰一下腕子。 二十万人呐,就一役全废! 倒是乙失颉利苾当时的狼狈不足为奇,人呐,谁没个狼狈的时候? 当年的乙失夷男,被西突厥赶到突厥时,一样身如野狗。 人丁都不是问题,反正薛延陀的男儿,如同开春的野草,割了一茬,春风一吹又长出来了。 可是士气这东西,一旦伤了,就很难提起来。 就很奇怪,当年薛延陀弱小无助,被西突厥与突厥轮番踹时,士气都没低落过啊! “天可汗敢这样说,自然是有信心应对薛延陀的挑衅。” 乙失夷男饮了一碗滚烫的马奶。 二月的薛延陀啊,依旧冷得刺骨。 老了,换当年,莫说是二月,就是大雪天也敢赤膊厮杀的。 “真珠毗伽可汗言下之意,竟不打算趁虚而入?”钱净土满面惊讶。 按常理,大唐的皇帝、太子倾巢而出,西北不是空虚吗? 游牧民族,不都以掳掠为好? 看乙失夷男这架势,钱净土竟有种看到吃人的恶狼批袈裟、敲木鱼、颂佛经的荒谬感。 乙失夷男呵呵一笑:“是啊,天可汗及太子东出,可你是不是忘了,长安还坐镇着李靖?” 钱净土强行辩驳:“李靖老迈多病,若是出战,得死在军中。” 乙失拔灼接口:“倒莫小看了李靖,当年征吐谷浑,他已过甲了吧?结果呢?” 这倒是,当时的李靖垂垂老朽,又一身病痛,谁也想不到他竟然支撑着把吐谷浑犁了一遍,逼死慕容伏允。 乙失夷男笑笑:“薛延陀立国时日尚短,还无力对抗大唐,更不想再来一次燕然勒石。” 《后汉书·窦融传》记载,东汉车骑将军窦宪击北匈奴,大胜而还,于燕然山勒石(刻石碑)记功。 燕然山,就是现在的郁督军山,后世的蒙古杭爱山。 燕然一词,在燕然勒石之后,还引申出“战争”之意,如:“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请缨不系越,且向燕然山”等。 《后汉书》还记载了《封燕然山铭》全文,后世还发掘出原勒石碑。 “高句丽愿许百年山参十支、上等貂皮衣百领、两只幼年玉爪海东青,并奉上铁甲千领、铜矛千支。” 钱净土不动声色地开出价码。 玉爪,可是海东青里的极品,幼年状态更利于调教。 乙失夷男虽然不贪婪,奈何钱净土给的,实在太多了啊! 可是,乙失颉利苾已经试出了大唐阿耶的成色,巴掌那是又狠又准! 左右为难,心思晃荡。 乙失拔灼摇头:“时节不当。大唐有个词叫防秋,什么意思呢?只有秋天收获了,各族才会去劫掠,他们才需要防。” 意思,春日你去劫个鬼? 大家肚里都没食! “我觉得,大唐是不能动的,我薛延陀勇士也不善攻城。”乙失拔灼冷笑。“但是么,回鹘、拔野古诸部,可以借机收拾了。” 刚刚越冬的牛马,虽然掉膘,可那是轻易捞到手的啊! 乙失夷男放下银碗:“傻不是?回鹘诸部,比我们还穷,鹭鸶腿上能刮几两油?非要打,当然是打突厥!” 乙失拔灼桀桀怪笑。 突厥现在是最软的柿子,四分五裂,好不容易大唐遣李思摩来当乙弥泥孰侯利苾可汗吧,他们倒嫌弃李思摩类似胡人的相貌,把人逼走了。 现在的突厥,没有可汗,或者说处处是可汗,连个千余人的小酋长都敢自称可汗了。 碛南的突厥各部遭了殃,本来就各自为政,现在又突遇强敌,完犊子! “看看,这就是你们造的孽!好好哄着乙弥泥孰侯利苾可汗不行,非要把他挤走!” “可汗在时,至不济,可以求大唐出手救助,诺真水一役就是明证。” “现在,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阿史那车鼻,你也是阿史那一族,担起可汗重任吧!” 阿史那车鼻嗤之以鼻。 车鼻部位于突厥极西的金山之北,即便是薛延陀大肆劫掠,也未必能及金山。 西面的西突厥,更是乱哄哄一片。 所以,为什么要图这个虚名,替你们挡灾? 车鼻部的勇士虽然很彪悍,可人数是个硬伤,胜兵万人是无法与薛延陀一较高下的。 “别闹,我阿史那车鼻兵不过万,当不起可汗大任。别指望大唐或者西突厥,大唐在看我们笑话,西突厥忙于内讧。” “倒是可以指点你们一条生路,打不过,就降于薛延陀啊!我们的祖先不都这么干的么?” 这话很真实,突厥早年,不是柔然的锻奴么? 祖先的荣光……呵呵,你先得保证自己活着吧? 各酋长对着狼头大纛捶胸顿足了十息,做出了艰难的选择——降薛延陀。 虽然被刮了许多牛马,甚至女子也被抢了不少,好歹当顺民没死几个人。 掳人者,人恒掳之,突厥人尝到了当年被他们祸害的滋味。 就是那么讽刺。 第353章 新城 新罗一改守势,由迊餐金庾信率五万军,攻下了高句丽水口。 金庾信这个人在新罗也留下了浓墨重彩,他与伊尺餐金春秋是坚定不移的盟友,我喊你妹夫、你喊我女婿那种关系。 重要的是,他们都是骨品制中,站在 王族、准王族称圣骨,原有朴、昔、金三家。 因为奇怪的“各骨品不通婚”制度,圣骨越来越少,朴、昔两家尽灭,金家仅存两个女人,离真骨上台已经不远了。 早晚要到嘴里的肉,尽可以优雅一些,不必恶形恶色。 趁人之危的事,新罗早就熟稔了,对于隋炀帝他们一向感恩戴德,要不是他拖住了高句丽多数人马,新罗还没有机会发展壮大。 那一嘴,可啃了五百里地啊! 新罗日夜焚香祷告,乞求中原再出一个杨广,奈何杨广这种败家子是千年不遇的。 是真的千年不遇,不是那种天天“百年不遇”。 但是,新罗抓住高句丽的空档,自己的要害何尝不为百济攥着? 大唐带方郡王、百济义慈王扶余义慈,趁机自倭国借兵,与大将阶伯分兵,大力攻打新罗,连夺四十余城,党项城等要塞易帜。 扶余义慈的能力还是相当不错,且百济与倭国的关系一向密切,别的不说,遣唐使的船队走对马岛之后,就是沿百济内海赴登莱。 新罗则与倭国交恶,所以百济灭国之后,倭国遣唐使的航行路线只能改外海,平添了许多风险。 —— 三月,辽东道行军大总管李世积自通定渡辽水,副总管李道宗分兵数千,兵压新城。 折冲都尉曹三良,率一伙越骑纵马新城外,挥漆枪耀武扬威:“高句丽小儿,可敢与耶耶一战!” 真不敢,别看高句丽的装备与大唐相差无几,战斗力可相差太多了。 早几年,能趁着营州军兵力不足,去汝罗守捉的地盘上挑衅一番,可真打起来,不是对手啊! 高句丽人彪悍,却敌不了汝罗守捉样百出的打法,即便借了更凶悍的靺鞨人来,也办不到一换一。 大唐的打法,依托隋朝,李靖加以改良之后,战斗力直线上升,一汉战五胡不是传说。 别看李道宗只有数千人,可胜兵二万的新城硬不敢脱离城池与他们打,曹三良的飞扬跋扈他们也只能视而不见。 只要把眼睛闭上、耳朵掩上,对面就没有敌人。 依托西南的山势,固守新城,大唐真要打上来,还是得付出代价的。 大唐会守城的技艺,高句丽也有,最多就是效果没那么好而已。 增城,增修楼橹(了望的无顶高台); 悬门,悬木板为重门(门闸); 暗门,自城门内部某处凿余五六寸不穿的门洞,于夜间或敌军立足未稳,破暗门而出,杀他个措手不及; 涂门,以泥涂门后五寸,防敌火烧城门; 转关桥,因为城池地势原因,新城没有; 凿门孔,趁敌不备,以弩箭、长矛攻击; 灰杂糠,撒出迷攻城之敌双目。 守城同样有地听,主要是听敌军挖掘地道,不过以新城这山势,就免了吧。 李道宗摆手。 板屋升起,观察敌情; 炮(抛)车三具,都有四轮推动,大木为床,上有双臂,中间横括,横括中有独竿,竿首如桔槔(吊杆),竿首以窠盛石,人挽之而投,于一里之外,一次可抛三百斤石头,在这个时代,堪称重器。 一轮齐抛,城头的高句丽军士鬼哭狼嚎,多少人被砸成了肉泥,更惨的是伤而不死的人。 经验丰富的老卒,则滚于女墙下避难。 虽说也不是百分百的安全,却比毫无遮拦的强多了。 在马面上、马道上的高句丽军士,死伤了数十人。 战场上,“生不如死”真不是一句形容词。 唯一的遗憾,是炮车准备的时间太长了。 炮车威力虽大,炮石的数量终究太少,震慑可以,凭此攻城不行。 其实李道宗的任务,就是牵制新城之敌的,攻城不在计划之中,你看看这人数,还有没出现飞云梯、轒轀车、尖头轳等器具就知道,根本没打算攀登城头。 “还击!炮石还击!” 处闾近支(也称道使)孙贲咆哮。 一轮炮石攻击,死的人数并没有超出孙贲的预料,可这士气明显低了下去啊! 城头上,还是有固定底座的炮车,军士们喊着号子,拽下竿,往窠里装填了炮石,还击! 尴尬的是,唐军的炮车、人马在一里开外,城头的炮车,最大射程是二百七十步,够不着! 一里可是约三百步呀! 炮石落地,连翻带滚,刚好到唐军炮车脚下。 孙贲气急败坏,这不是赶着给敌军送炮石么! 曹三良打马回来,叫道:“车弩发射!” 五具车弩,位于炮车之后,可以轴转,车上定十二石弩弓,铁钩连轴,车行、轴转的动力可拉动弩弓满弦,弦挂牙上,放置弩箭,一具车弩分七路,中路大弩箭,左右各三路的弩箭依次变小,松开牙,七箭出车弩,射程七百步! 三十五支弩箭呼啸破空,在马面上咆哮的孙贲突然心头一寒,仓促转面,大弩箭从他面颊掠过,轻而易举地刮开一路血槽,将身后的部曲牢牢钉在城楼上,尾羽不断震颤! 射雕手弓箭精准,人尽皆知,可孙贲不知道,什么时候弩也射得那么精确了? 但凡自己反应慢了一点,弩箭就正中鼻梁,穿脑而过了! 退,退出马面,至少马道才能多一点活命的希望。 车弩旁边,曹三良骂道:“就不能准一点吗?射死敌将,我们就立大功了!瘪犊子!” 弩兵叹气:“瓜皮脑袋缩得太快了,应该是龟精转世。都尉,要不要放火箭?” 火箭是要放的。 箭镝引火,呼啸射出,城楼首先遭殃,石脂水的燃烧虽不如后世提炼过的那么猛烈,奈何它经烧啊! 木质结构的城楼,并不耐烧,且这不是主因。 主因是,城楼里同样储存了石脂水,烧敌军轒轀车、尖头轳之类的燕尾炬,就是以苇草扎如燕状、灌石脂水点火投放的。 储存的石脂水遇上火箭,这不就糟了么? 火势冲天,浓烟滚滚,灰烬飞扬,孙贲骂骂咧咧地退出了马道。 第354章 铁小壮,干活了! 李道宗的唇角扬起一丝得意的笑容。 即便不带飞云梯又怎样? 小小新城,照样让你险象环生! 真以为先帝称赞再世曹彰是假的? 本副总管的威风啊,咋就没人捧场呢? 目光左移,李道宗盯着坐在胡床上的范铮,难掩的失望。 瓜娃子,在朝堂上,老夫几次三番的为你撑腰,这点颜面都不给? 范铮无聊地打了个呵欠:“副总管,响动小了点啊!” 李道宗才想起来,这瓜皮根本就不懂打仗,指望他看懂? 对牛弹琴,是人的错,还是牛的错? “牛”开口了:“频率再高一点,车弩再狠一点才有看头嘛。” 李道宗踢了曹三良一脚:“没听到飞骑的忠武将军发话么?让儿郎们卖力点儿,别一个个跟没用膳似的。” 曹三良嘿嘿直笑:“这不快到午膳时分了么?肚里没食,打起来不得劲。” 听这对话就知道,曹三良曾经是李道宗的部将。 李道宗摸了摸肚皮,咬咬牙:“还有大半个时辰呢!先打!” 不是他不想偷懒,只是时机太合适了,不搞一手不甘心。 城头烈焰、浓烟,极适合遮掩飞骑的行动。 范铮扭头:“铁小壮,干活了!” 一字并肩,五个气囊渐渐膨胀,队正邓稳挥手,眉宇间压抑不住的得意:“甲队,给飞骑的袍泽打个样!” 铁小壮脚痒痒,想跳上吊篮出战,奈何扭头看了看胡床上的范铮,不敢。 高侃说话,他会选择性的听一听,但范铮的话,他不敢不听。 原因就一个,范铮是真敢打他啊! 不扯什么天地君亲师,就他现在拥有的一切,都是范铮为他谋求来的,便是范铮当众踹了他又怎样? 随甄行他们叫的舅父,叫久了,居然真有种亲舅父的感觉。 天上的雷公,地上的舅公,哎! 高侃在一旁窃笑,皇帝真是太睿智了,知道自己压不住铁小壮,给范铮冠一个忠武将军的杂号,让他来制裁铁小壮。 哈哈,铁小壮,你也有今天! 热气球腾起,固定的绳索解开,冉冉升起,在日头与浓烟的遮掩下,悄悄往新城上头飞去。 曹三良嘀咕:“总共才一队人手,就算他们个个是好手,也不能指望他们夺城吧?” 李道宗哼了一声:“活该你一辈子就是个都尉,连将军都混不上!” 你都知道的事,飞骑能不知道,遣这点人手去送人头吗? 这脑子里,装的都是肌肉吗? 新城马道上,孙贲撕心裂肺地咳了一阵,泪眼婆娑, 不是心疼损失,是烟熏的,再吸入不少灰烬而已。 后撤是不敢的,谁晓得唐军会不会趁机夺城? “处闾近支,天上!” 一名部曲紧张地叫了起来。 天上有什么? 用烟熏火燎的袖子拭了一把眼睛,顾不上得骇人的面容,孙贲眯眼朝天上看去。 滚滚的浓烟,刺眼的日头,还有几个若有若无的黑点。 不像海东青,海东青的飞行轨迹必然带一点弧度,部曲也绝对不敢以海东青来说事。 近了,更近了! 隐约可以看到,古怪的物件上,站着几个人! 在战场, 至于说拿热气球当神灵膜拜,得多愚昧才干得出这事? “全体引弓,朝天上射!” 孙贲急促地下令。 千余箭矢腾空,但大半的胡乱射出的,与热气球的方向南辕北辙。 但是,能怪军士么? 明明是孙贲的号令有问题好吧? 孙贲平日就有个坏毛病,说话说半截,然后待部众去猜,到现在就尝到恶果了? 你以为每个人都是你阿耶,愿意陪你猜谜啊! 没有准确的号令,当然是孙贲的问题,你能说那些军士没朝天上射箭啊! 但是,即便朝热气球射了,也够不着! 孙贲心头狂跳,这要是热气球落城头,不得是癞蛤蟆吃江豆——悬吊吊的? “上城头!” 即便城头还在烟熏火燎的,孙贲也顾不得了,拉了五千人冲上城头,再放了五千人在城门甬道内外。 但凡焚烧过垃圾的人都知道,即便火势真的熄了,余烟依旧够受的。 五千人上城头,瞬间迎来了炮石与弩箭的爱抚,烟气熏眼的状态下,连闪避都做不到。 孙贲看了眼天上的热气球,发现自己想多了,热气球根本就没有降落之意。 呼,虚惊一场。 晃了晃被熏得有些迟钝的脑壳,孙贲突然大叫:“粮仓!” 飞到粮仓上头的邓稳,将角弓弩弦挂上,箭镝涂满石脂水,放入弩中,点火,举角弓弩,透过绳网向下发射。 “看看耶耶的准头!” 弩箭飞出,落到仓廪旁边的屋顶上,火势渐渐生起。 吊篮上,狂笑声一片。 “队正这准头不行啊!” 邓稳无奈地骂道:“一群兔崽子,不知道给耶耶留点颜面!赶紧干活,要是高句丽人反应过来,遣射雕手来粮仓,我们就得往高里飞。” 飞高了,就更没准头。 五个吊篮上,五十支火箭倾泄而下,准头再受风力等影响,总归有几支落到粮仓上。 粮仓实际上也有一定的防火功能,可哪禁得住石脂水的助燃啊! 三轮火箭下来,浓烟腾起,镇守粮仓的高句丽军士心急火燎地倒上一桶桶水,奈何石脂水它根本就不怕水啊! 实际上,这也是应对错误了,对付石脂水引起的火势,沙土的效果更好一些。 一支箭矢呼啸破空,邓稳一歪头,面颊上火辣辣的,热乎乎的黏稠血液涌出。 幸亏箭矢最终是破空而去,没有影响到气囊。 “娘哩,我这俊俏的面容啊!” 抱怨归抱怨,邓稳连血流下都顾不上,操着一玄一绯的旗帜摆动,所有热气球立即加大火力,向上飞腾,射雕手随后的箭矢也只能无力地触及吊篮底。 两名飞骑迅速给邓稳上药、包扎,顺带嘲笑:“队正这面容,就是去捉鬼都比和尚道士强。” 邓稳的面容,确实跟俊俏无关,倒带了三分凶气。 之所以觉得自己俊俏,无非是缺啥补啥的心理。 城头上,回首见到浓烟、火势的孙贲,双腿一软,直接跪倒在滚烫的城头上。 完犊子,军不可一日无粮,这新城守不住了。 搜集富商? 因为高句丽依山而建的城,基本就是个大兵营,商贾们才不愿进驻呢。 第355章 当死则死尔 李道宗也看到新城内部的浓烟,估量着应该成事了。 热气球首次在战场上亮相,对手茫然无知是肯定的,针对的可能性几乎没有,保护粮仓的措施,自然跟不上飞骑的打法。 瞅了一眼范铮,李道宗叹道:“本以为飞骑就是侦缉、辅助夺城的,想不到还有这一手。” 范铮起身,摸了摸瘪下去的肚皮:“顺带的,不值一提。中郎将,午膳好了没?饿了!” 高侃从一侧回话:“已经好了,可以用膳了。” 五个热气球划着弧度飞行,在飞骑的空地上降落,邓稳包扎着的面孔现出得意的笑容,又扯到面颊上的伤口,忍不住吸气。 “飞骑甲队,幸不辱命,烧毁新城粮仓!” 声音就是得大,不仅要让忠武将军听到,更要让副总管听见,让飞骑之外的袍泽听见。 斗功,是军中一项不用明言的规矩,几支队伍合并时,谁的功劳大,自然占据了上风,其他人不服也得服。 “以少击多为上阵,烧敌粮草可为……下获。” 录事参军犹豫地看了看李道宗的脸色,斟酌着记录。 上阵是绝对没问题的,任谁在千军万马中趟过,哪怕只杀了一名敌人,那也稳稳的上阵。 上中下获嘛,就不好界定了。 杀敌四成为上获,杀敌二成为中获,杀敌一成为下获。 前提是破城、破阵,不破都是一场空。 难界定在于,飞骑重心是烧粮草,不是杀伤,斩获人头肯定是没有的,这就凭总管及记功的录事参军灵活掌握了。 定上阵下获,得军功十二转之三转,日后报兵部核实,转吏部司勋司,应是飞骑尉,比从六品。 就是只享受从六品的待遇,没有实职。 至于破格的跳荡功与降功,还是不适合授与飞骑。 临阵对敌时,率先挺入破军队伍,导致敌军被破,是跳荡功。 为先锋受降的,是降功。 勋官是接受吏部与兵部双重管理的。 李道宗大声宣读录事参军记功,目光所向,连曹三良都表示无异议。 唐朝喜气洋洋地轮番用午膳,城头上的高句丽新城军也沉着脸,食用带着糊味的午膳。 在烈火下,侥幸抢下的粮食也就只够一顿,糊不糊的,就不要奢求了。 艰难地咽下最后一嘴麦饭,孙贲整了整身上的铠甲,抓住铁长刀,环顾着面容凄苦的将士。 “孙贲世受高句丽富贵,无粮,则出城死战,当死则死尔。尔等愿战愿降,绝不强求。” 多数高句丽军士,无声无息地站在孙贲身后,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七百人退出马道,与孙贲保持了一定距离。 “处闾近支,容我斩杀这些叛逆!” 孙贲的部曲勃然大怒。 生死之交,竟然还有人妄想投敌! 孙贲制止了部曲:“我家受高句丽富贵,殉国理所当然,诸将士已然尽力,无法挽救必败之局,愿意随我赴死,足见盛情。” “不愿意的,不能强求,不能苛责。更何况,他们七百人本是加尸城的援军,不必与新城共存亡。” 城门洞开,万余新城军士随着孙贲,带着慷慨赴死的决绝,持矛盾出击。 完全放弃了城池之利,面对唐军,几无幸理。 曹三良来了精神,持漆枪上马,李道宗下令发一轮炮石与车弩,又灭了不少高句丽人。 虽然有成语哀兵必胜,却须建在实力差距不大的前提下。 新城军人数虽多,武备也不算差,整体实力偏偏低了不止一档。 曹三良带着一折冲府的兵马,步骑偕同,正面撞了过去。 高句丽的铠甲,在具有破甲功能的枪刃面前,跟薄纸没有什么区别,铁矛的长度偏偏稍逊于漆枪,府兵们的配合又默契无比。 “五亩!” 每刺出一枪,府兵们大喝一声,已经匮乏的力气似乎又补满了。 曹三良挑飞了一名又一名高句丽人,奈何又有心存死志的军士补上,高句丽队形竟是寸步不让。 李道宗微带无奈。 当年的李道宗,猛如大虫,连带着旧部多有这毛病,勇则勇矣,少用谋略。 哎,这纷乱的沙场,终究少不了本副总管啊! 李道宗挥动马槊,自率一府攻击新城军左翼,由裨将攻击右翼。 三面夹攻,新城军再哀兵也扛不住,有人弃了兵刃逃回新城,有人伏地乞降。 孙贲挑飞一名府兵,怒吼着策马迎向曹三良。 哪怕明知道自己的武艺不是其对手,哪怕知道必然一死,也挡不住心头熊熊烈火。 “杀!” 两人同时喝了一声,漆枪与铁矛交集,曹三良手腕一翻,漆枪卸开铁矛的力度,毒蛇一般扎入孙贲腹中。 腹中血流如注,孙贲发出夜枭般的笑声,用尽余力举起铁矛准备还击,却闻曹三良一声暴喝,漆枪上扬,生生将孙贲挑起,那铁矛也无力地落地。 “守将已死,降者不杀!” 哈哈,跳荡功是耶耶的! 新城军崩溃了。 冷兵器时代,影响士气的两大要点是主将、旌旗,二者损失其一,士气立马崩溃。 如热兵器时代层层顶上? 拜托,那是经过了多少改进才有可能昙一现的? 再说,其他人顶上去,军士们认识你吗? 俘虏收押完毕,略为整齐的脚步声,让李道宗缩紧了眸子,曹三良则斜举漆枪,准备再战——哪怕他已经没有多少力气了。 七百名手无寸铁的高句丽军士出现,为首一名壮汉上前拱手:“我等加尸城军士,为大唐雄风倾倒,愿入大唐军中效力,为马前驱。” 哪怕是久经沙场的李道宗,也很少遇到这种事,当即表示,需要请示陛下。 范铮听到了,也只能干笑。 即便加尸城的军士真投过来了,大唐敢肆无忌惮地用么? “副总管,好几千俘虏呢,让他们干吃饭不行,让他们给征高句丽的隋军收拾骸骨,拆了京观吧。” 京观,并不是什么好词,是指以敌军尸骨垒成的大坟,白起坑四十万赵军是京观,项羽坑秦卒也是京观,可不是番邦的专利。 即便是贞观五年遣广州都督府司马长孙师收了一次骸骨,依旧是杯水车薪,前隋战亡的将士实在太多了! 九泉之下的荣留王根本没想到,他因防大唐,从扶余城至海修建的长城,在大唐雄师面前,一点用没有,妥妥的劳民伤财。 第356章 络腮胡子大象腿 三月,李世积率三军临盖牟城。 六万余人扎营,营地都是好大的一片,让人看得眼晕。 因为不是背对山岗,不能扎偃月营,只能扎相对正常的太白营。 设地主门、和德门、四维门等十门,外置牙旗游队,四维门设铺,偏将居垒内,左右各五将领五帜。 中营二千人为左右决胜军,主将卫有五百人。 布局平平淡淡、堂堂正正,偏偏最无懈可击,对得起皇帝的评语“李世积(纵)不能大胜,亦不大败”。 李靖用兵,味同嚼蜡; 李世积用兵,稳重之极; 李道宗用兵,如下山大虫; 薛万彻用兵,好弄险。 盖牟城入眼一片幕,眼睛都了。 处闾近支高惠美都快哭了,整个盖牟城,守军带百姓都才三万余人好么,你带六万人来,不讲武德! 高惠美,实不美,络腮胡子大象腿。 这不是后世,男人用“美”字当名字,一点不违和,到北宋还有潘美呢。 夜色中,高惠美的裨将率五千人马,悄悄出城偷营,却被满地的铁蒺莉、陷马坑、拒马枪弄得损失惨重,还没有接近大营外围就全部暴露了,只得灰溜溜地转身。 偷营的精髓就在“偷”字,被发现就成送菜的了。 嗬嗬,陷马坑与拒马枪,本应该是守城方的利器呀! 李世积辰时一刻用膳,辰时三刻吩咐排兵布阵,黑压压的人头让高惠美直接傻眼。 板屋高悬,炮车抛出炮石,车弩甩着弩箭,压制得马面一侧直接抬不起头来。 四轮、绳脊、蒙犀牛皮、可藏十人的轒轀车,掩护着辅兵担土向前。 犀牛皮这词,听听就得了,别当真,得允许人吹牛皮——假装不知道春秋战国之后,中原王朝的犀牛少得可怜吧。 倒是说轒轀车防金木火石,牛皮应该是经过特制的。 以木为脊、长一丈、径一尺五寸、高七尺、六脚、蒙湿牛皮的是尖头轳,一次可运六人。 攀登的主工具飞云梯没有上,李世积似乎只属意担土为山,丝毫不急。 高惠美急促地调兵遣将,城头上的积石不住地往城下抛,时不时砸中轒轀车、尖头轳,却被牛皮弹开。 燕尾炬落到轒轀车上,不知为何,竟真不能引燃牛皮。 这牛皮,真牛皮! 终于有一辆尖头轳没承受住冲击,木脊断裂,下方的辅兵翻滚着逃生,终究有二人被盖牟军射杀了。 李世积的面容没有丝毫异色,征战多了,生死也看淡了,保证麾下没有大量不应出现的伤亡,就是身为主将最大的“仁”。 慈不掌兵,动不动为一两个儿郎抹眼泪的,抛开作秀成分,就不是一个合格的将领。 将领的情绪,往往能带动儿郎们的情绪。 这两名辅兵被射杀的时间,炮石、弩箭已经收割了盖牟军数十条性命。 “上火箭。” 相对不太靠谱的火禽,火箭的效率是最高的。 有府兵从北面而来,将新城战况禀报。 李世积眼皮低垂,细细地分析飞骑的功用,发现除了哨探之外,飞骑最合适的果然还是烧粮仓。 只可惜,盖牟城这头,李世积是不会用飞骑的,谁让他看中了盖牟城十万石存粮呢?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身为辽东道行军总管,李世积除了要管打仗,柴米油盐这些破事也要过问的,可不只是仓曹参军的事。 大军远征三千里外,虽然早就屯粮于幽州,要尽快转到前线还是有一定压力的。 这事,所有人都可以不在乎,但皇帝、行军总管必须在乎。 火箭上城楼,浓烟滚滚,火势惊人。 但高惠美也不是废物,城头上早备了充足的沙土,灭火很有一套,就是去长安混个武候也绰绰有余。 就是马面下的堆土越来越高,已经有三尺了,城墙高度都不到两丈! 炮石、弩箭在板屋的指引下,往马面集中攻击,高惠美不得不安排军士补上位置。 前赴后继,明知道必死,高句丽军士依旧不曾退却,彪悍之姿尽显无遗。 纵然炮车再凶猛,能稍稍损伤盖牟城的墙体,却无法击塌城墙。 冷兵器时代,破城就是那么麻烦,攻城一方得付出很大的代价。 要是热兵器时代,大炮响兮轰他娘,看你城墙能挺多久。 右卫大将军李思摩奉命,率一府人马,在盖牟城一里处耀武扬威,向高惠美挑衅。 放弃了原本就不该落在身上的乙弥泥孰侯利苾可汗之位,李思摩觉得浑身轻松,自由得想要飞。 大唐没人在意他的相貌,不像突厥那般排斥,李思摩隐约有如鱼得水之感。 “兀那高句丽小儿,可敢出来与耶耶大战三百回合?” 除了口音略怪,李思摩说话与大唐人没有太大区别。 高惠美冷笑:“哟,这不是突厥夹毕特勒吗?怎么,彻底投唐了?你觉得我蠢,有城池不用,出去跟伱厮杀?” 李思摩大怒,大唐话、突厥话夹杂着,亲切问候高惠美祖宗十八代。 骂无好口,打无好手,两人唾沫飞溅,可惜翻来覆去就是重复那几句,就是随意挑一个市井老婆娘都比他们强。 风势骤然急促。 车弩、伏远弩全部上了火箭,频繁地向城楼射去,风助火势,纵然城头备有沙土,也有杯水车薪之嫌。 火势、炮石、弩箭齐至,马面上几乎站不住盖牟军,高耸入云的飞云梯迅速推了过去。 堆土,只是吸引盖牟军注意力、消耗他们炮石的手段,李世积没有那么充裕的时间慢慢消磨。 飞云梯以大木为床,下立六轮,上有双牙(挂钩),栝(kuo,箭末扣弦处)梯一丈二尺,四棁(zhuo,短柱)相距三尺可伸缩,最上端是抓钩、两个辘轳。 此处的辘轳,不是指水井上头的起重设施,而是指绞盘。 电视上那种简易梯子加长就攻城的状况,无力吐槽,除了一穷二白的饥民造反以外,正规军打仗,早就有更好的云梯了好吗? 春秋鲁班与墨子论攻守城头时,就已经有云梯的存在,部件有绞车、轮、抓钩、防盾。 即便是高惠美发现了飞云梯,也无力阻止。 炮石与弩箭,将马面打成了无人区,谁能阻拦飞云梯? 第357章 王文度登场 一架飞云梯挂上女墙,如狼似……换个词,雄狮一般的府兵们,在各自折冲都尉、果毅都尉的带领下,灵猿似的在飞云梯上跳跃攀爬,木枪、横刀、盾牌护身。 炮石与弩箭,在府兵要攀上城头时,默契地转向,为府兵登城创造有利条件。 果毅都尉傅伏爱大声疾呼,右手木枪挑起半具尸身,砸向冲来的盖牟军,左手团排(牌)挡住一支铁矛,身子微旋,步兵甲滑开一支箭矢,黄袍荡起些许风势。 这不是赵大起家的时代,黄袍只是军中五色袍之一,不拘身份,更重要的是依袍色归队,不至于乱了建制。 青袍、绯袍、黄袍、白袍、素布袍,是为军中五袍,即便是后来李治定黄色为皇室所用也未改过。 当然,整个唐朝对于黄色不是那么执着,又不是帮阿弟挣家业的赵匡胤。 府兵们的口号是“五亩”,傅伏爱所求是得跳荡功,有望晋升折冲都尉,成为一府之主。 别的不说,上府果毅都尉的职田是四顷,折冲都尉的职田是六顷,这还不值得搏命么? 大总管还是兵部尚书,只要功绩入眼,升迁指日可待。 高惠美顶着炮石,带着军士冲到了马面,意图把傅伏爱逼退。 身后,高句丽军士持着两刃叉竿,奋不顾身地冲来,将两名府兵叉下城头,又被府兵的木枪扎了个串串。 不吹不黑,双刃叉竿还真是对付攀爬飞云梯府兵的利器。 傅伏爱狂呼一声,团排摁在一名盖牟军士脸上,将人推下城去,右手木枪如游龙,挑开两支叉竿——城头上立足的府兵又多了两人。 府兵越来越多,飞云梯次 东汉刘颐《释名》里提到:城上垣,曰睥睨,……亦曰女墙,言其卑小比之于城。 马面,亦称墩台、墙台、敌台,为城墙向外凸出墙体部分、用以三面防敌的建筑。 不时有府兵从城头摔下,彪悍一些的还抱着盖牟军士一起摔,城头上的尸首渐渐多了起来,黏稠的血液让人拔脚都有些阻力。 傅伏爱与高惠美不知道厮杀了多久,身上早已遍染血污,分不清是自己的血还是别人的血。 以马面为依托,辽东军的人数越来越多,渐渐占据了一半的城头。 一声巨响,被烧得看不出本来面目的城楼,檐墙轰然倒塌,激起一地灰烬,呛得傅伏爱与高惠美咳嗽连连。 傅伏爱手中的木枪,本能地往高惠美方向刺出,虽不能见,傅伏爱却明确地感受到了阻力。 同样,矛尖也扎到傅伏爱肩头,纵然高惠美因此丧生,傅伏爱也不好受。 这才是真正的战争,指望着一身白袍不染血,杀入敌营不受伤,那是做梦,枕头须垫高。 此时此刻,无数的府兵蜂拥而上,将战果再行巩固,彻底占据了城头。 城头拿下了,城门还会远吗? 万余盖牟军、万余百姓,成了唐军的俘虏,押往幽州,十万石粮食也成了辽东军的囊中之物。 此战,损千余。 能够以少量损失夺下正对营州的盖牟城,李世积觉得,不亏。 —— 卑沙城。 大唐舟师趁夜登岸,平壤道行军大总管、刑部尚书、勋国公张亮再度吐了个稀里哗啦,副总管张金树满眼的无奈。 搞得好像谁是天生的海上人家似的。 副总管、泸州都督左难当开口:“大总管,卑沙城就丁点大,施展不开,我率本部去积利城开开利市得。” 一不小心,方言的缀音露了出来。 张亮除了点头,话都不敢说,唯恐一张嘴又听取蛙声一片。 副总管、左领军将军、武水开国县伯常何,早带着丘孝忠部屯兵鸭绿水,威慑泊灼城,并阻挡平壤方向可能的援军。 钱盖苏文应该抽不出南部的兵力来救援,毕竟新罗又撕下了水口城,冬比乎、冬音乎危在旦夕,大同江出海口长口城也可能会受威胁。 但是,万一呢? 张亮根本约束不了常何,凭借玄武门之功,常何不造反就富贵无虞,至少可保子孙三代,贞观天子心腹中的心腹,不是张亮能比拟的。 平壤道行军总管、右骁卫将军、东郡公程名振统军前行,以副总管王文度为先锋,向高句丽卑沙城发动了试探攻击。 王文度为太原王氏祁县房,与太子妃是同族,在一些典籍中记载为王大度。 能为副总管,王文度自有一番本事,虽然不能如晚辈王方翼一般叱咤风云,好歹也对得起副总管的位置。 “总管,大总管说要速夺卑沙城,为舟师前行打下补给点。” 王文度最喜欢狐假鸱张(同狐假虎威),仗着曲意奉承张亮,想以势压一压程名振。 虽是太子妃同族,奈何身为旁支,只能到处招摇撞骗,至今积习难改。 程名振从容地扫了一眼王文度:“昔年刘黑闼杀某母、妻,后为隐太子所擒,某自请亲斩刘黑闼,以其首级祭奠母、妻。” 当然,这也是以前的程名振不得入中枢之故,谁让他身上贴着隐太子的标签呢? 从营州都督府长史累迁洺州刺史,要不是这次面圣应对出色,还捞不到转右骁卫出战的机会。 王文度瞬间偃旗息鼓。 这号狠人,惹不起。 出来混,最重要的是要搞清楚,谁是君子。 君子可欺之以方。 太原王氏的名头,在军中并不好使,所以王文度才刻意在楼船上照顾张亮,结果在程名振面前完全无用。 这不白侍候了么? 炮车、车弩,有气无力地朝卑沙城攻击,仗着射程的优势,打得叫一个有恃无恐。 反正卑沙城守军又不敢出战,是吧? 卑沙城的守军心很慌,谁能想到,如此偏僻的半岛都能受到唐军的攻击? 位于辽东半岛尖端的卑沙城,守军也就象征性地放了一万人,怎么打? 这不欺负人么? 倒霉的是,卑沙城不像盖牟城有充足的存粮,他们也就够支撑个十天半个月的,本想着过两天再从石城调粮呢,拖延症害死人呐! 手中无粮,心头发慌,卑沙城的应对,完全丧失了彪悍的风格,只是在女墙之外以布幔、木板隔绝炮石的攻击,能捱过几天是几天吧! 哎,隋朝时候都没这事,人家舟师都是直取平壤的好么,关小小卑沙城什么事。 第358章 本性难移 李世民渡过辽水,三大喜讯让他眉飞色舞。 李道宗吃下新城并不意外,意外的是飞骑火烧仓廪之举。 胜利确实来得更快,但烧毁的粮草……还是免不了肉疼,奈何鱼和熊掌不可兼得。 倒是范铮提议让俘虏收隋军骸骨,让李世民心头震动了许久,亲下诏书:“昔日隋军渡过辽水,老天不给便利,从军士卒骸骨相望,遍布原野,可悲可叹。掩埋骸骨的高义,是奉行了古代典籍,当令收回掩埋。” 李道宗同时还将加尸城七百降卒送至御驾前,请贞观天子定夺。 李世民当面回复:“谁不愿尔等效力呢?尔等家在加尸城,因为转投大唐而导致家眷被屠戮,得一人而毁一家,朕于心不忍啊!” 七百加尸城降卒,当即被放归。 三军齐呼:“陛下仁义!” 李世民的放归,还真不是摆角度,高句丽用法严峻是出了名的。 大致如下: 有谋反叛者,则集众持火炬竞烧灼之,燋烂备体,然后斩首,家悉籍没; 守城降敌,临阵败北,杀人行劫者,斩; 盗物者,十二倍酬赃; 杀牛马者,没身为奴婢。 大体用法严峻,少有犯者,乃至路不拾遗。 看看,路不拾遗的新解,杀得狠了,自然不敢乱来。 按这律法,降卒回去能不能活下来两说,至少是不会牵连家眷。 这是在千金市骨,有没有成效不好说。 这世上,从来不是每一项投入都有回报的。 李道宗率四千骑,打败了国内城来的二万高句丽援军。 已无用武之地的飞骑,只能转身来迎接圣驾了。 “卿收前朝骸骨之义,朕已铭记,给事中当记载。” 许敬宗牙都酸了。 为什么偏偏是范铮呢? 自己与范铮不对付,偏偏还得在《起居注》上为范铮记功,别提多恶心了。 用春秋笔法是行不通的,褚遂良拒绝皇帝看《起居注》,这个规矩偏偏被许敬宗打破了,现在想挟杂点私货都不敢——万一哪天皇帝看到呢? 这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盖牟城被李世积拿下,倒是在李世民预料之中,倒是十万石粮草能稍稍缓解运粮的压力。 哪怕是从幽州押解到辽东,也需要时间与人力的。 平壤道军轻取卑沙城,得口八千,倒是略出乎李世民的意料,张亮懂打仗吗? 细看露布,指挥征战的是平壤道行军总管程名振,哦,那没事了,他可是在刘黑闼势力最顶端的时候都拼死相抗的。 朕要不看他是个人才,能让他一辈子蹲在洺州。 常何、丘孝忠的行动,才让李世民微微颔首。 不愧是朕的心腹,善战者无赫赫之功,驻守鸭绿水或许不见战功,却能为辽东军减少一半的压力。 倒是《旧唐书》在这里有一段,十分不可信。 “帝渡辽水,诏撤桥梁,以坚士卒志。” 写这一句的人,大约是看《史记·项羽本纪》看多了,意思也来一个破釜沉舟, 谁都相信李世民不会打败仗,不需要留退路,可你撤桥梁,后续粮草不要了是吧? 史官的笔歪上一歪,事情就变得荒诞了。 这写的是脑壳进水的人吧? 辽东城下,依旧是李世积的老规矩,炮车、车弩掩护,辅兵负土堆山。 李世民骑在马上,见一名辅兵担负的泥土过重,分了一部分在马上担着,亲送至城下。 范铮撇嘴,换了一身山文甲,假模假样地分了点泥土,趁城头被炮石压得抬不起头之际,送到了土堆旁边,然后打着驽马飞奔。 这要是跑得慢一点,没准就成了《地道战》里的汤司令。 皇帝都亲自送土了,随侍的文武能无动于衷吗? 什么叫上行下效啊! 即便是老奸佞许敬宗,也咬牙担着二十斤土,歪歪扭扭地向土堆跑去。 范铮忍不住暗赞,老许,实力派啊! 再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排除有恙,五十斤是能轻松承载的,二十斤都能玩出如此卖力的模样,不愧是江都宫变都能活下来的人物。 城头上,一块块木板于女墙上搭出斜坡,以阻挡炮石的冲击。 这也是无奈了,总不能任唐军的炮石逞威,辽东城连军士都站不住脚吧? 效果当然是有的,但杯水车薪,一轮轮炮石最终把木板砸得粉碎,带火的弩箭钉在木板上,也迅速引燃木板。 即便如此,辽东城的处闾近支也顽强抵抗,明知道是徒劳,城头的抛车也一次又一次地抛出炮石,箭矢零落地朝下射击。 唐军的板屋上,府兵挥舞着小旗,指引着炮车调整角度,又一轮炮石攻击,城头的抛车直接被砸了个稀巴烂。 射程远,就可以为所欲为,谁让你撒尿滴湿鞋呢? 纵然如此,城头的高句丽军士依旧前赴后继,不曾后退。 李世积眼皮低垂:“放火!” 无数的火箭离弦,迅速将城头烧成了一片火海。 范铮抬了抬眼皮:“铁小壮,出战。” 早就跃跃欲试的铁小壮一个起跳,翻身跃入吊篮中,带着乙队、丙队飞骑腾空,留下邓稳满眼怨念,还有另外三队的眼巴巴。 这是在光明正大的徇私,让铁小壮在皇帝面前挣个表现,方便日后晋升。 范铮是暂管飞骑的忠武将军,又与铁小壮有师徒之谊,照顾他合情合理。 虽然范铮也不明白,自己跟铁小壮的关系,怎么就从师生变为师徒了。 李世民瞅了范铮一眼,眸子里带着点笑意。 贞观天子对下情熟悉得很,范铮的目的自然一目了然,偏偏他还不遮遮掩掩,就有意思了啊! 虽然飞骑在新城确实立功了,可李世民也想亲眼目睹,自己耗费的巨额钱粮养出来的飞骑,值不值当! 热气球飞起时,辽东城的高句丽军士便已经注意到了,奈何城头被轰得坍塌了一部分,得赶紧用土石补上! 即便发木弩以射之,依旧无济于事,可怜的射程根本威胁不了精确掌握高度的热气球。 “看你们被火烧,耶耶大发慈悲,赐点甘霖给你!” 腰上系了绳索的铁小壮,打开吊篮门,扯下裤儿,顺风撒了一泼尿。 范铮抚额。 皮猴子,本性难移,你又不是童子了,早没童子尿我东西了! 李世民哈哈大笑:“铁小壮还是不改当年风采!” 第359章 画龙点睛 被烧得头昏脑胀的处闾近支,突然面上有一点湿意。 难道,是老天爷看不下去了,普降甘霖救我辽东城? 但是,火烧火燎的,这几滴雨,根本无济于事。 虽然烟尘滚滚,日光还是隐约照着城头的,证明天色并没有改变啊! 目光上移,隐约能见到吊篮上系裤腰带的铁小壮,处闾近支的脸色,瞬间比烧过城楼还黑。 抓起三石弓,搭上箭矢,处闾近支一箭向吊篮射去。 奈何铁小壮是个鸡贼人物,早就热气球调整到射雕手都抓瞎的高度,箭矢连篮底都没擦到就无力地坠落了。 被范铮打骂出来的铁小壮,表面上大大咧咧的,实则精似鬼。 关上吊篮口,乙队、丙队持续前进,在城内的高地上见到了粮仓,默契地拿起角弓弩,弩箭安放好,引火,朝下头射去。 铁小壮拿起角弓弩,照瓢画葫芦地举弩,扣牙、松弦,运作一气呵成。 “耶耶就是个天才!” 铁小壮得意洋洋地炫耀。 队正憋不住笑了。 铁小壮低头,傻眼了——弩箭射出,间隔几百步远的官衙起火了,这是什么准头? 面颊到耳根都是滚烫的,铁小壮强行辩解:“你个瓜皮懂个球!耶耶就是要射官衙!再笑,再笑贬你去当伙长!” 吊篮上的一伙人全都笑了。 铁小壮的弩术不行,那是众所周知的。 年龄不到,身体发育不全,承载不起角弓弩的重量,稳定性不足,简而言之就是臂力不足。 加之铁小壮的主要精力在飞行上,弩术……呵呵,比范铮强得有限。 飞骑中,互嘲也是常事,只要分寸掌握好,倒也无所谓。 一个过于严肃的飞骑,难以应对铁小壮想一出是一出的弊病。 贬为伙长是不可能的,也就是铁小壮过一下嘴瘾而已。 恼羞成怒的铁小壮举动角弓弩,对着下方胡乱射出,下令:“吊篮内的弩箭,给我全射了!” 飞骑应声,火箭四下乱射,反正那个破粮仓已经是一片火海了。 三支箭矢呼啸而上,朝吊篮底部射来,虽来势汹汹,却终究无力而坠。 吊篮上这一伙人立刻吹捧起铁小壮来:“要不是校尉操练有方,搞不好就有袍泽要吃席咯。” 铁小壮亲自出马有一个好处,他对高度的把握胜过邓稳他们,绝不会出现为箭矢所伤的破事,丢不起这人。 铁小壮怒吼:“有人敢挑衅了,还不给耶耶射回去?再废话,回去三天饿九顿!” 队正操起角弓弩,怒气冲冲:“就是,敢在校尉面前动箭,这不摸大虫屁股吗?儿郎们,射他!” 十个热气球,百余弩箭,全部带着火往那在街道上疾奔的射雕手射去。 对手滑得像泥鳅,一轮火箭未伤其分毫,可辽东城内的屋子,许多都受了池鱼之殃,大大小小的火势在升腾。 辽东城名为城,实际上是个大军镇,里头就没有百姓的存在,它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抵抗中原王朝。 火势中,不时有人惨叫着冲出、或为倒塌的房梁屋檐所伤,当真听者伤心、闻者落泪。 铁小壮这皮猴子才不管这样,反正下方的哭嚎声他又听不见。 “射不死他,膳食没肉!” 铁小壮怒了,发出最有力的威胁。 别看飞骑平日嘻嘻哈哈的,却最怕这一招,谁让铁小壮操练得狠,导致他们特别需要油水补充? 一顿不吃肉,心头就发慌啊! 乙队正发了狠,角弓弩在手,盯了许久,终于跟上射雕手的节奏,并大致估出他下一步的位置,弩箭预先拦截。 射雕手发现被拦截时,冲向檐角的步子已经停不下来,只来得及扭了一下身子,本可以开膛破肚的弩箭,狠狠地扎到他屁股上。 铁小壮得意地扭了两下,要不是因为身处吊篮,他会蹦起来的。 “乙队,今晚加肉!” 队正哈哈大笑,接着安排人继续追杀射雕手,并将自己预先拦截的经验分享了。 一瘸一拐的射雕手,再也没有之前的意气风发,只能借着屋檐、墙角,闪避着带火焰呼啸而来的弩箭。 到处是火焰,纷乱的军士豖突狼奔,闪避到极致的射雕手生生被撞到了街上,肚子被一个身上着了火的军士踩了一脚,痛得曲起身子。 射雕手还没缓一口气,又被一匹惊马踏在胸口,胸骨断裂,一口污血喷出,身躯抽搐几下,死不瞑目。 要是被弩箭射死,或许他不会觉得那么憋屈。 辽东城内一片火海,连热气球上都觉得味道不对,铁小壮只能不甘地返航。 哎,那么多弩箭还没射完呢,辽东城也太小了吧。 丫拿辽东城跟长安城比,能是一个级别么? 热气球落地,李世民击掌。 “朕果然慧眼独具,耗费钱粮打造的飞骑非同凡响。” 看看,这皇帝真是喜欢往自己脸上贴金啊! 嗯,不对,这话好像是说给暂代起居郎的许敬宗听的,应该是让老奸佞载入史册的。 不过,许敬宗写史,和北齐的魏收一样,有才无德,肆意妄为。 “今日之内,辽东城心败。” 辽东道行军大总管李世积仔细观察了一阵,笃定地开口。 铁小壮得意地表功:“陛下,飞骑除了烧粮仓,还烧了城内不少屋子,逼死一名射雕手。” 范铮瞪眼斥责:“就你话多!战功如何,须监军、录事参军等人验证,是你个中男红口白牙说的么?” 范铮的话,其实是在为铁小壮开脱,毕竟邀功在官场上虽常见,给人留下的印象不好,容易影响升迁。 “中男”二字,才是画龙点睛之词。 李世民大笑:“卿都说他是中男了,朕难道还要吹胡子瞪眼的讲规矩?无妨,铁小壮无须拘谨,莫听你师父的。” 许敬宗张嘴想说些什么,辽东城紧闭的大门却打开了,不用细看,仅凭那喷涌出来的热浪,都能断定,铁小壮绝无虚言。 万余高句丽人丢盔弃甲、赤手空拳奔逃而出,一头直发变得如昆仑奴一般卷曲,只片刻就扑倒在地,长长地吐气。 终于从炼狱里逃出来了! 第360章 神级阅读理解 辽东城的失陷,让暴躁的钱盖苏文沉默下来。 大唐的森森恶意,不禁令他深思,当年把荣留王高建武一家老小给噶了,是不是一个错误。 或者,留一个半身不遂的荣留王,再以顺奴部的人监视,会不会更好一些? 然而,骄傲的五刀将,哪怕明知道这种方式更有利于自己,却也依旧会选择快意恩仇。 万一,留下的荣留王学汉献帝,玩个衣带诏呢? 虽然不怕,那也嫌烦啊! “令:北部耨萨高延寿率本部、领靺鞨,凑十至十五万大军,增援安市城!” 不是他不想让温沙门、豆方娄他们挥军西进增援,只是困难比较大。 无论如何,平壤得保持二十万兵力,要是唐军再如隋朝来护儿一般杀入平壤,那可是天大的灾难,钱氏对高句丽的掌控,可能如迎上海浪的沙堆,顷刻便消失了。 杀高建武的后患还是有的,钱盖苏文镇守平壤,完全是依靠强悍的兵力支撑,才让暗流平息下去。 顺奴部的兵马,绝对不能离开高句丽的腹地。 南部、东部的兵马? 过不去啊! 泊灼城处闾近支所夫孙禀告,大唐舟师已驻扎鸭绿水西岸,将平壤以南、以东的增援路途给堵住了。 从海面上过去? 别闹,整个半岛,高句丽在海上是最弱的,无论是新罗还是百济都足以吊打,敢跟大唐对对碰吗? 可惜,钱净土没能说动薛延陀入寇大唐,逼得天可汗撤军,倒是让薛延陀痛打落水狗,好好宰了仇人突厥一把。 对此,大唐边军表示喜闻乐见,反正大唐委任的乙弥泥孰侯利苾可汗已经被突厥人抛弃了,突厥遭灾,好像跟大唐没有什么关系了。 既然没关系,还可以想一想旧恨,然后以这一幕下酒。 薛延陀是在诺真水一役学乖了,突厥这边穷追猛打,就是坚决不踏入大唐的地界,不给大唐一丝发难的机会。 因为,掌薛延陀兵马的人,不是真珠毗伽可汗乙失夷男,而是脾气暴烈的肆叶护可汗乙失拔灼,那厮是真会杀部将的。 乙失拔灼脾气虽差,脑子却不笨,生生斩了两名意图率部入大唐劫掠的俟斤,把队伍控制在大唐边境外,让钱净土扼腕叹息。 不用怀疑,那两名俟斤是钱净土收买了的,并承诺事成之后,他们可以全家移居平壤,并保证至少太大使者以上官职。 无论在哪个国度,背叛的人层出不穷,区别只在于你给的价钱够不够高。 至于那种连价钱都不要就倒向番邦的,连番邦都看不起你。 就是暗娼吧,好歹也得要几文钱呢。 “兄长,新罗夺我水口,委实可恨。要不然,我与温沙门将军走一趟?” 钱净土腰板挺得笔直,没有一丝松懈。 除了家教之外,还与钱盖苏文本身轻微的强迫症有关系。 高建武之所以非要与钱盖苏文来一场生死对决,也是实在受不了强迫症发作、处处指手画脚的钱盖苏文。 当然,顺势从顺奴部夺回权柄也是主要原因。 钱盖苏文摆了摆手:“有那工夫,你不如领侄儿钱男生骑马去。水口城,伱真以为新罗能轻易夺回?告诉你一个秘密,新罗的大臣廉宗,是我钱氏的人。” —— 新罗,金城。 新罗王圣祖皇姑金德曼从噩梦中惊醒,听到侍女的禀告,面上满是酸楚。 整个新罗的圣骨,只有自己与堂妹金胜曼硕果仅存,真骨上位势不可挡,但至于那么急不可耐吗? “是谁领军?” 任由侍女给自己穿戴上沉重的衮冕,金德曼努力使自己清醒一点。 “西门毗昙,北门廉宗,私兵过万。” 这可就糟糕了,因为打水口,金庾信带出的五万人,几乎是新罗最后的机动兵力,整个金城的兵力只有五千,应对日常巡逻绰绰有余,应对反贼实在是有心无力。 宫城这一千守卫,金德曼无力吐槽,都是官员子嗣,架子一群,连郎都不如。 至少,郎武艺未必纯熟,却敢于搏命。 廉宗与高句丽交好,金德曼是知道的,哪个国度没有吃里爬外的畜生? 畜生,那是杀不绝的。 看来,金庾信夺了水口,是真让高句丽受创了,狗急跳墙了。 “毗昙又是为什么造反?” 答案让人震惊。 因为参拜天可汗时,李世民小声嘀咕了一句“牝鸡司晨”,导致毗昙认为天可汗对新罗王不满,有意干涉王位。 再加上新罗求援,大唐几乎是隔了两年才出兵,明显新罗不招待见。 所以,夺位不是理所当然了么? 李世民要是知道了,得为毗昙“一棵是枣树,另外一棵还是枣树”的神级阅读理解能力点赞。 李世民的嘀咕很正常,因为堂堂中原王朝,即便是当年的吕雉只手遮天也没坐上皇位。 父系氏族社会,男子掌权很正常,唐朝还算是比较开放的,毕竟平阳昭公主贡献在前,谁也没法轻易否决了女子,朝廷、官府一些佐官的位置上同样有少量女性。 至于干涉新罗王位,吃饱了撑的,没听说过“远交近攻”么? 不算太大的金城,厮杀声、呐喊声渐渐入金德曼之耳。 “圣祖皇姑,快走吧!乱臣贼子要杀进来了!” 上大等乙祭匆匆入宫催促。 真骨替代圣骨是必然之势,有必要把吃相搞得那么难看吗? 再说,你们两家动手,是将其他真骨置于何地? 就是要换人上位,分赃,它也得雨露均沾吧? “保护圣祖皇姑!” 呐喊声在宫城外响起,金德曼精神一振。 “金庾信迊餐?” 乙祭都觉得意外,金庾信不应该驻守水口城么? 这倒是他想多了,新罗一向奸猾,即便是奉大唐之命助攻高句丽,也不会在高句丽顺奴部、东部、南部兵力未动的情况下全力以赴。 所以,金庾信留了两万人驻扎水口,自己率三万兵马返回金城,是合情合理的,倒是撞上毗昙、廉宗作乱实属意外。 论打仗吧,新罗国内,除了阏川,还真没人压得住金庾信,毗昙与廉宗很快成为金庾信的垫脚石。 金庾信便由迊餐晋升为伊尺餐,也是意外之喜了。 第 辽东克,烽火举,次 这是贞观天子与太子约定好的信号,拿下辽东则烽火传讯。 这也是烽火另类的用途了。 坐镇定州的李治喜极而泣,令幽州及时输送粮草,并安置送来的俘虏。 顺便吐槽一句,《旧唐书》中,李治是在定州监国,那些对李世民征辽东有异议的,烦请不要说“太子从长安奔定州接驾”的无知话语好吗? 非要黑,拿出出处来,哪本书、哪卷,而不是凭着喜好胡言乱语。 非要拿外番的书来辩,就问一句:你是外番人吗? 白岩城是小城,依山傍水,四面险峻,偏偏卡在大唐前进的路途上,处闾近支孙伐音也是个厉害人物。 李世积令投石、箭矢攻击,白岩城凭借万兵也极力还击,双方有来有回,右卫大将军李思摩还中了一弩箭。 倒霉娃,一辈子就没这上几天好日子。 李世民带着一干文武,转到伤兵营,看到李思摩咬着汗巾,身上的伤口流着暗红的血,身边的女医工正手忙脚乱地配药。 范铮看了一眼女医工,有些面熟,好像是经常与冯一纸、姜茯苓共同出现的。 虽然封建王朝常有女人不随军的说法,可平阳昭公主的出现,把这番悖论直接堵住了。 唐朝女性地位高于其他王朝,平阳昭公主居功至伟。 太医署的品秩虽然不高,出场频率却高,各军各卫时常有他们救死扶伤的身影。 李世民执李思摩之手,一脸激动:“大将军为大唐鞠躬尽瘁、身负此伤,朕岂能置之不理?” 在众人愕然的目光中,李世民低头吮创口,吸败血而弃之。 医工执着竹角,手足无措,范铮轻轻使了个眼色,医工赶紧放下竹角。 吮败血不是错误,当年天下大乱时,此法也救了不少人。 但…… 现在没必要了啊! 吸败血、脓血之类的,自春秋战国就有角法,即用牛角拔火罐。 马王堆三号汉墓出土的帛书《五十二病方》就已经记载了以兽角治疗痔疾的方法:“牡痔居窍旁,大者如枣,小者如核者,方以小角角之,如孰(熟)二斗米顷,而张角”。 严重怀疑黄巾军天公将军张角的名字,与这角法有关。 隋唐,渐渐将牛角改为竹角。 罐改陶制,约在清朝时期。 范铮轻轻摇头,这就是纯技术官吏的短板了,他们知道如何做事,却不知道如何作秀,皇帝要收买人心,你还能拦着不成? 别说是皇帝吮血无害,就是李思摩因此死了,那也得先成全皇帝名声! 李思摩双目含泪,不知道是感动的还是害怕的,应该是前者吧! 终于到血色正常了,李世民才移开位置,医工迅速涂酒精、上药、包扎,动作流畅,一气呵成,就是李思摩痛得泪水直飙,面容扭曲,汗巾都差点咬破了。 女医工轻笑:“忍一会儿,酒精药劲过去了,就没那么辛辣了。” 取水漱口之后,李世民问道:“酒精好用吗?” 女医工回答:“禀陛下,没有酒精,伤兵存活率大约四成,用了酒精之后大约在七成。” 这个比例当然不是固定的,视情况而定,总的来说还是有很高效用的。 慈不掌兵,只是指出战时,伤兵能多存活对大唐总是件好事,李世民当然乐意看到,要不然也不能大力支持敦化酒坊。 长孙无忌拱手:“陛下一如当年,爱兵如子,善待战将,我大唐有此圣君,岂能不睥睨四方?” 嗬,长孙无忌平日端着,极少逢迎,这一开口,功力深厚嘛。 范铮虽然腹诽,却也拱手道:“天子仁爱,将士岂不用命?万胜!” “万胜!”牛进达等人拱手为贺。 老牛别的都好,就是不太会说好话。 不多时,天子为李思摩吮败血之事,便已传遍整个大唐营地,“万胜”之声不绝于耳,偶尔也夹杂了几声“万岁”。 如果天子能这样对自己,将士们扪心自问,是不是愿意为之血洒疆场? 白岩城地势虽然险峻,却委实过小,万余兵马在铺天盖地的炮石与弩箭攻击下,伤亡过半。 处闾近支孙伐音看看残存的五千兵马,心头在摇摆。 为将者,当有死战之志。 可是,自己死也就算了,还带着将士们一起死么? 提笔在薄帛上书写了降表,让部曲以无镝箭射出,孙伐音惆怅地叹息。 忠诚与生存,该如何取舍? 要不要趁唐军盲目信任之际,狠狠收割一把,拉着唐军垫背呢? 唐军,中军帐。 李世积请天子居上座,李世民只是不肯:“此为辽东军,大总管为一军之主,岂能屈居人下?朕非大总管,不居正席,在旁置一席即可。” 李世积只能坐下,令人给天子在左侧加一座椅,位置略后于自己。 左尊右卑,贵者居后。 以李世积的小心谨慎,要不是非得有个倒霉孙子,家族本可富贵绵长的。 右边的椅子略略朝前,是副总管李道宗所坐。 阻击了国内城援兵,李道宗率部归来,合兵一处,果毅都尉傅伏爱等人重归其麾下。 范铮这个忠武将军,虽然是个杂号,却也有资格入帐议事,就是位置比较偏远,都快到帐门处了。 一名校尉手捧无镝箭入帐,摆放到李世积案上,拱手退下。 李世积谨慎地解开缠在箭干上的丝线,取出帛布细细看了一遍,传到李世民、李道宗等人手中。 李世民呵呵一笑:“孙伐音也是撑不住了,大总管天天炮石轰击,连女墙都轰塌了许多。” 李道宗笑道:“白岩城这弹丸之地,能支撑这许久,已是实属难得了。” 整个中军帐内,一片欢乐景象,都觉得白岩城已是囊中之物。 忠武将军范铮弱弱地开口:“大总管可曾想过,白岩城诈降或反悔?” 李世民望着范铮发笑:“竖子,可知大总管向来谨慎,岂能不防?” 别看“竖子”这个词一向是称童仆、骂人的,可在此时却透着一股青睐之意。 范铮立刻闭嘴了。 提醒是本分,但更多的,范铮只能呵呵了。 外行少干扰内行。 第362章 来夸我呀! 白岩城头,高句丽大纛黯然降落。 城门洞开,几十名老弱军士眼球混浊,赤手空拳,无趣地垂手立于甬道。 孙伐音在城头拱手:“请陛下入城!” 李世民骑在飞黄驹身上,笑容满面:“处闾近支以微小之城,抗我大唐天军多日,较盖州、新州、辽州、卑沙城、建安城强得许多。得此臂助,朕心甚喜。” 盖牟城置盖州,新城置新州,辽东城置辽州。 《旧唐书》、《新唐书》记载,建安城都是张亮率部围之,扎营途中敌军突袭,张亮六神无主,木然坐于胡床,众以张亮镇定自若,随张金树奋力杀退敌人。 《资治通鉴》则记载为营州都督张俭率胡兵败建安城,斩获数千。 李世民倒是知道张亮向来没有征战的才能,也没怪罪张亮——反正结果是好的。 任张亮为一道行军大总管,并不是因为他有多少本事,而是因为他的官爵。 遗憾的是,平壤道行军副总管、泸州都督左难当中流矢,不治而亡,遗命葬宣州泾县龙门松子岭,墓于后世犹存。 左难当与在盖牟城遇流矢而亡的姜行本,成了此次征战中遇难的最高将领。 姜行本后陪葬昭陵。 战场上的事,福祸难料。 双方客客气气、相敬如宾,李世民的飞黄驹硬没举蹄前行。 孙伐音心头不安,举目眺望,却见几个气囊渐渐膨胀,心头略为吃惊。 前面的新城、辽东城,热气球的效用他还是知道的。 居高临下,不仅势如破竹,还洞若观火,自己隐藏的手段怕是瞒不过上头的飞骑。 “丁队,前头探路!” 铁小壮咂嘴。 哎,不是放火,无趣了。 没辙,这是皮猴子本性。 五个热气球先后向白岩城内飞去,孙伐音叹息。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果然半点勉强不得。 城门缓缓关闭,飞骑丁队返航。 “禀陛下、大总管、将军、中郎将、校尉,白岩城内另有瓮城,其上有伏兵,备有滚石、擂木,意欲引我军入内伏击。” 李世民勃然大怒:“区区白岩城,竟敢诓骗于大唐!打下白岩城,人口财帛尽归有功将士!” 纵然早有心理准备,知道是陷阱之后,李世民依旧暴跳如雷。 孙伐音在城头干笑两声:“天可汗胸襟似海,想来外臣这一点小小伎俩,也不值一哂。” 高句丽大纛冉冉升起。 “谁为朕射下大纛?” 李世民愤怒地咆哮。 如果是巅峰时期的天策上将,真的能射下此旗,奈何身体已渐渐衰弱了呀! 虽然衰弱得不明显,但箭法的准头还是受了影响。 有点冷场。 场中诸将都骁勇善战,唯独箭术拿不出手。 一名着白袍、山文甲的青年负着强弓,从偏僻处走来,拱手行礼:“伙长薛仁贵,愿为陛下效力!” 张士贵无奈地叹息,这娃儿,立功心切,竟在全军面前出这风头。 要是能落了对方大纛,倒是好事一件,可失败了后果也是沉重。 但是,身为薛仁贵的上官,能不出头么? “陛下,此子乃臣募兵,征得绛州龙门县之士,为河东薛氏子,妻为河东柳氏,家境贫寒,唯匹马、只槊、三石弓傍身,箭术甚佳,尤胜于臣。” 就算有什么责任,且担着吧。 提薛氏与柳氏,不过是暗示皇帝,人家小有背景,万一失手,不要苛责。 “贫寒”一词,当然是相对的,连驽马最少也要四贯钱,真贫寒的人,就是送好马给他,他也供不起料。 倒是槊与弓不足为奇,薛仁贵好歹是北魏名将薛安都之后,正经的官五代,不过是阿耶早亡才家道中落的。 《贞观律》虽禁民间持有枪、矛、陌刀、甲、弩、长弓、角弓,但人家祖传之物,只要数量控制在一定范围,还是允许的。 要是连菜刀都不许有,武勇如何传承? 至于最后一句,倒不是自夸,张士贵臂力过人,尤善骑射,只是已经过了巅峰时刻。 “辽东之战,薛仁贵破敌军,救出郎将刘君邛,因功升伙长。” 张士贵这话,是明白向众人彰示,薛仁贵是有真本事的。 李世民翻身下马:“骑朕的飞黄驹,让朕看看你的箭术!” 飞黄驹是好马,对李世民而言却不难获得,殿中省尚乘局左右飞黄闲里的良驹,都叫飞黄驹。 薛仁贵也不推辞,翻身上了飞黄驹,纵马出阵,左右飞奔一阵,骤然张弓搭箭,兵箭呼啸而出,直取城头大纛。 孙伐音面上的假笑凝滞了。 矢出,纛落,白岩城士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下跌。 冷兵器时代,就是那么直接。 即便后面的军士重新把大纛挂起来,士气依旧提不起来了。 辽东军中响起了山呼海啸的喝彩声,一时士气昂扬。 唯一不服气的,是嘟囔着的铁小壮。 “哼哼,有什么了不起的,信不信飞骑上去,火箭把大纛烧了?” 薛仁贵策马回归,跳下马背,执缰微躬:“薛仁贵幸不辱命!” 李世民大笑:“良马赠壮士,红粉送佳人,这匹飞黄驹就是你的了!” 为什么不是宝马? 啊呸,狗眼看人低的宝马它配么? 十个热气球升空,一轮火箭让白岩城头狼狈不堪,戊队、己队随着铁小壮跃出吊篮,滑翔机尽情地在城头上空优雅地掠过。 孙伐音的眼皮直跳,亲手降下了刚刚升起的大纛。 热气球有威胁,神射手让人惊心,都比不上这些自由飞翔的滑翔机。 滑翔机加上热气球,更是让人无力抵抗的大杀器。 任你城池守得再好,防不住对方随时随地降落突袭。 唯一的弊端是,热气球的火势,使它无法于夜间突袭,太亮眼了。 就算是千军万马齐上,孙伐音也不曾畏惧,可这无孔不入、防不胜防的滑翔机…… 真没信心守住啊! 大纛再落,城门重开,孙伐音弃兵甲,着素裤,肉袒自缚,出城乞降。 其后,数千高句丽兵面色黯淡,在城门外解甲除兵,静候发落。 成王败寇,打不过,只能降了。 铁小壮得意地率飞骑戊队、己队落于阵前,一脸的得色。 来吧,来夸我呀! 第363章 皇帝家也没有余粮! 是否接受白岩城的再降? 李世民当然乐见其成,李世积却难得地强硬起来:“陛下金口玉言,许下将士白岩城的人口财帛。将士奋勇争先,图的就是赏格,城池将陷,若准其降,将士之心当如何?” 虽然皇帝的赏格刚刚开出,白岩城没多久就降了,可你让将士们刚刚热乎起来的心冷下去吗? 何况,孙伐音出尔反尔! 所以,极少与皇帝唱反调的大总管, 李世积的意见有理,李世民纳降又有没有道理? 自然是有的,白岩城易守难攻,强攻下来,人员伤亡且不提,炮石、弩箭的消耗也不说,可时间的消耗对大唐是不利的。 辽东之地苦寒,秋季就开始刮冷风,深秋更是滴水成冰,那时候就必须返回。 即便是衣帽裤袜尉都缝了白叠在内,依旧有许多人耐不住辽东的严寒。 据说,这些地方,有人的鼻子耳朵会冻坏了。 李世民抚须:“大总管所言有理,但纵兵屠戮,俘虏其妻孥(子女),朕于心不忍。大总管麾下有功将士,朕用之前的库存物品赏赐,姑且算向大总管赎买此城。” 没人知道,李世民的笑容之后,是无限的痛心疾首。 朕的钱粮,都是朕的啊! 啊! 皇帝家也没有余粮! 再不待见孙伐音,李世民还是得堆起真假难辨的笑容,亲手为他解开绳索。 千金市骨,必要的姿势要做的。 何况,孙伐音还带来了一万民口、五千将士。 “传诏:设白岩城为岩州,授孙伐音为刺史。” 严格地说,授刺史要经三省,但现在是战时,天子有权临机决断,授个刺史安抚人心,只是小事一桩。 让孙伐音继续管岩州,不担心出现反复吗? 还真不用担心,高句丽的律法严苛,叛了就是叛了,管你什么具体情况,都是一刀切。 何况,五刀将钱盖苏文的脾气,可是真不好。 黄门侍郎许敬宗拟诏,门下省主宝呈上征召臣下的皇帝信宝——天子八玺之一,李世民呵口气,蘸印泥,用印! 这块地盘,归老李家了! 关于天子印玺,《汉旧仪》称天子有六玺,各朝有不同规格,不可混淆。 在这里,《旧唐书·李道宗传》与《旧唐书·李靖列传》相互矛盾,这就是多人共同编撰史书的缺陷了。 李道宗传:及大军讨高丽,令道宗与李靖为前锋。 李靖列传:太宗将伐辽东,召靖入阁,对曰,残年朽骨,唯拟此行,陛下不弃,老臣病期瘳矣。太宗愍其羸老,不许。 抛开书籍谈问题,权且以李靖身子便利,就问以李靖的军事造诣,谁敢以他为先锋,而自居总管? —— 六月,辽东军簇拥圣驾,移师安市城北。 平壤道军自建安城而上,环安市城南、西。 程名振、张金树各自统军,不紧不慢地攻着安市城,城上的处闾近支也率部有序对抗。 两唐书中没有安市城处闾近支姓名,杨万春之名出自梁万春,此名出自明朝《唐书演义》。 不管他叫啥名字吧,人家的应对是一板一眼,饶程名振、张金树是沙场老将,兼有炮车、车弩之利,竟没占到什么便宜。 当然,凭安市城的实力,也没能力出城还击。 纵然处闾近支再厉害,兵力捉襟见肘也没奈何,巧媳妇难为无米之炊。 就三万兵,守城都战战兢兢,还想出城搞事? 反击是没错的,但前提是你要有一部分机动兵力! 北面的辽东军并不攻城,而是张开大网等待高句丽的援军。 高句丽北部耨萨高延寿、南部耨萨高惠真,率高句丽北部兵马,以及从靺鞨借来的两万人,匆匆赶到安市城救援。 虽然高延寿不情不愿,可莫离支钱盖苏文的军令,不敢不听啊! 李世民判断形势:“若高延寿军依安市城屯营,以高山为托,取城中粮食,令靺鞨人夺我牛马,是上策。” “拔城而走,是中策。与我争锋,是下策。” 然而,高延寿扎营,偏偏在安市城一舍(三十里)之外。 北部兵马中,有老将为高延寿献策:“吾听中原大乱时,天可汗率军征战,几无败绩,威震四方,今率猛将精兵征讨,不可力敌。” “不如屯兵不战,旷日持久,耗费其粮草,并遣靺鞨部绕行,断其粮草,大唐必退!” 平心而论,这个方法取巧,且实施难度不高,彪悍的靺鞨人如果可以自由发挥,确实能给唐军造成一定的麻烦。 耿直的高延寿一扬脖子:“我军十五万人,岂惧十万不到的唐军?当堂堂正正碾压之!” 九泉之下,隋炀帝杨广大哭,为什么当年一征高句丽,遇不到高延寿这种耿直娃? 老天不公! 李世民亲自操刀。 令李世积率步骑一万五千人,于高延寿扎营处西面布阵; 令长孙无忌率牛进达,领精兵一万一千人,绕到北面,从峡谷而出,断高句丽军退路; 皇帝自领四千精兵及飞骑,偃旗息鼓,悄然进驻北面山峰。 次日辰时,高延寿见李世积兵少,令靺鞨部打头阵,攻击李世积部。 高延寿或许战略眼光不行,战术却真不算差,两万靺鞨人兵备虽差,人却悍不畏死,冲得李世积的枪盾阵摇摇欲坠。 李世民在山头上咬牙,若是李世积的防线崩溃,他的战术就要出现大漏洞了。 该死的靺鞨人! 靺鞨部损失大半,李世积的人手也伤亡逾千。 战损比似乎很理想,可你得想想双方兵备的差距。 高延寿大手一挥,全军压上。 他知道高句丽军士与大唐府兵的战力差距,以人数优势打败李世积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他也不会纯洁到认为唐军只有这一路。 没关系,全力以赴凿开这一面,局势自然打开了。 高延寿的想法,其实也没错,只是他低估了李世积的韧性。 木枪齐刺,彭排齐举,冷飕飕的伏远弩、擘张弩时不时打断他攻击的节奏,憋得难受。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之所以是李世积亲自指挥这一面,是因为他极为擅守! 第364章 轮到耶耶上场! 十三万大军全面压上,当然是不可能的。 辽地的山势虽然不是特别险恶,却也没法容纳十万人一拥而上,李世积这一头,面对的始终是万人左右。 要是开阔地带,以万五对十三万人,正常情况下都必亡。 “高惠真,你率二万人马冲阵!” 身为兄长的高延寿发号施令了。 虽然两人都是耨萨,但高惠真相对纯真一些,没心没肺的,只有高延寿尽量扛起责任了。 哎,有一个似乎永远长不大的阿弟,头疼。 “记住,打得过打不过不要紧,活着回来!” 这不是北部耨萨对南部耨萨的命令,是兄长对阿弟的叮嘱。 高惠真骁勇,却是一根筋,高延寿要不吩咐,他能拼到战死。 “杀!” 二万兵马入场,步骑并发,撞向李世积的枪阵。 彭排生生撞停了马势,执排的府兵吐血倒下,另一名府兵递补上,辅兵迅速将伤兵转移。 三支木枪齐出,两枪刺马、一枪刺人,长长的枪锋无视任何甲胄,一枪致命。 在唐朝的步兵面前,骑兵也不过如此,真以为多了四条腿就很了不起? 兵备精良固然是原因之一,但昂扬的士气,才是府兵们战无不胜的法宝。 一具具尸体倒下,鲜血浸染了这片黑土地,暗红暗红的。 战争,极少单方面主宰,即便是胜利也需要一点点用生命消耗。 冲撞,死亡,尸体渐渐垒成了墙。 高惠真挥舞着铜矛,杀向枪阵一角,却被同时刺出的三支木枪唬了一跳,幸亏马术了得,仓促间一夹马腹,战马前跃,才免了必亡的命运。 高句丽久未与大唐交手,除了偶尔过辽水劫掠一番有交锋外,并未见识到大唐威震四方的枪阵,骤然遇上还免不了吃亏。 马背上,李世积的眼皮垂了下来。 “张士贵,出击!” 张士贵部人数不多,也就千余骑,随着耀武扬威的张士贵纵马而出,杀得渐渐疲惫的高惠真部无力招架。 “高句丽小儿,拿人头来!” 张士贵扬槊直取高惠真,一个武艺精湛,一个年轻力壮,倒是打得难分难解。 刚刚拔擢为队副的薛仁贵,策着飞黄驹,两个矢箙(箭袋)的箭次 可惜,每弓只配了三十支箭矢。 数据是无误的,《太白阴经》里记载,每军“弓,一万二千五百张,弦三万七千五百条,箭三十七万五千集”,换算下来正是三十支。 收弓持槊,薛仁贵呐喊着杀入高惠真后方,一槊一名军士,竟无一合之敌。 随后有五十骑府兵护在薛仁贵身后,借势扩大战果,将高惠真与其麾下隔绝开。 高惠真麾下急攻,奈何没人过得了薛仁贵这条大虫之口,导致高惠真身边的部曲越来越少,张士贵的马槊也越来越强横。 槊锋擦面而过,在高惠真面颊上划出一路血痕,张士贵大笑:“娃儿,回家吃奶去吧!耶耶忽峍贼横行时,你还没出世!” 张士贵原名张忽峍,虢州卢氏县人,隋末啸聚众人为盗,高祖太武皇帝书信招揽,以功晋爵为新野县公。 贞观八年,张士贵讨平东西五洞造反的僚人。 这老汉,是真彪悍,知天命之年依旧能征善战。 高惠真眼角扫过越来越少的部曲、麾下,饶是铁憨憨也觉得不对,兄长的话终于想起。 一夹马腹,高惠真往侧面蹿了出去,正舍命冲击薛仁贵的部下也转身而逃。 北面峡谷,尘埃激荡,长孙无忌领牛进达,率一万一千精兵杀出,让高延寿心头微惊,命部将率二万人前去拦截。 以有备对无备,以强弓硬弩聚歼高句丽军士,二万人马顷刻折损过半,士气一落千丈。 牛进达的风格是稳,却也会用突袭,长孙无忌更是阴人的行家,这一组合,坑人是相当好使的。 北面山头,天子大纛打起,战鼓轰鸣,李世民率四千精兵疾驰而下,让高延寿慌了神。 飞骑中,经过范铮与高侃的商议,简拔甲队正邓稳兼旅帅,邓稳率甲乙丙三队追杀靺鞨人,铁小壮率丁戊己队助李世民追杀高延寿等人,伺机毁了粮草。 范铮虎视眈眈地盯着铁小壮:“你需要留人观察陛下的状况,不可使他陷入险境,更不许胡作非为,飞到陛下上空。” 原因范铮没说,铁小壮也理会不了,只需要知道令行禁止即可。 高侃发这命令的话,铁小壮还会胡搅蛮缠一阵,唯有范铮发话他才不敢违抗。 最后一句看似多余小心,可你知道什么时候,这一举动就成了悬在颈上的刀吗? 小心无大错。 “哈哈,轮到耶耶上场了!” 铁小壮蹦入吊篮中,腰间系上固定绳索,手舞足蹈的,皮猴子本色尽显无遗。 高侃无奈地苦笑,摊上那么一个下属,头疼得紧,幸亏陛下匠心独运,把忠武将军送过来了,不然还真压不住。 严格按军法来? 呵呵,铁小壮才是中男,按军法还不应入军中呢。 残存的靺鞨部,即便是拼命奔走也躲不过邓稳等人的弩箭,一次一百五十箭,总有倒霉蛋要中箭的。 也有靺鞨人憋气,张弓还击,但邓稳经历了一次教训,飞行高度拿捏得死死的,凭你使出吃奶力气也够不着篮底。 嗯,深得铁小壮气人的真传。 “都给耶耶稳住了!耶耶升旅帅了,儿郎们稳住,回长安找酒肆,耶耶请喝酒!” 邓稳这话,可比军令还管用些。 为了两口绿蚁酒,飞骑们一个个盯着高度,不许出半点纰漏。 靺鞨人气得捶胸顿足,明明旁边有更多的高句丽人你们不去攻击,非盯着我们靺鞨人不放干嘛? 范铮的号令,只是因为靺鞨人给李世积军造成较大损失、皇帝暴怒有关。 大唐与高句丽争锋,你一个偏远的小势力跳出来当刀,不斩你斩谁? 两大之间难为小,你尚且不思自保,莫怪大唐不仁。 何况,此时的靺鞨,分为十余部落,互不隶属,有什么资格来掺和? 契丹不敢,奚族不敢,霫族不敢,室韦不敢,薛延陀不敢,独你靺鞨来当大尾巴狼是吧? 第365章 范铮教徒 铁小壮踌躇满志,带着丁队、戊队、己队,倚仗空中优势,到处捣乱。 高惠真眼见能归建了,铁小壮一歪弩,阴差阳错地搞死了他的马,要不是身手好,借势在地上翻滚卸去力度,最少得摔两颗大门牙。 “己队,火箭射高句丽大纛!” “戊队,盯着高句丽的大小将领射,小卒没油水!” “丁队,随我在陛下周边机动!” 皮归皮,铁小壮跟高侃多多少少是学了点东西,不是脑子一热就胡来的童子了。 就兵力分配而言,说不上惊艳,勉强算个中规中矩了。 不,规矩是个什么东西? 范铮在山头上咬牙,就看着铁小壮率领丁队伴皇帝而飞,一会儿飞个s字,一会儿飞个b字,这是把范铮闲暇时吹的牛皮都实现了啊! 好在铁小壮恪守范铮的教诲,死活没敢往皇帝头上飞,要不然回来范铮能把他的腿打折。 铁小壮也会看点势头,皇帝横冲直撞的方向,他没去捣乱,丁队更多是在侧翼为掩护,几轮箭矢干掉了三名高句丽将领。 飞骑的优势就在空中,高度足够,谁也没奈何。 高延寿组织了三波反击,硬生生被蛮不讲理的铁小壮毁了两波。 你要说如李世民、李世积、长孙无忌一般用计谋或武力打败高句丽,高延寿无话可说,可铁小壮凭什么啊! 丫就投机取巧,仗着别人伤不到他而肆意妄为,不讲武德! 李世积、长孙无忌逼近,兵马总数真的少得可怜,偏偏压得高句丽残余十万兵马喘不过气来。 高延寿无奈,吹角召集残部,退守山麓。 败是败了,还不至于作鸟兽散,仅这一点来说,高延寿的控制力是相当不错的。 李世民、李世积、长孙无忌兵合一处,与高句丽军遥遥相对而驻。 这一役,斩首万余,但高句丽与靺鞨的损失人手,在三万左右。 斩首,永远小于实际歼灭、溃散之数。 铁小壮是不甘心就此罢手的,奈何丁队正大声告诉他,吊篮上储存的石脂水即将告罄。 在吊篮上,伴着风声呼啸,说话不大声是没法传递消息的。 哎,没能再来一回天外飞屎,不开心。 啥颜面不颜面的,能立一大功,颜面丢茅坑里都无妨。 再说,你们都是成丁,铁小壮才一介中男,等他顾忌颜面时,早换几茬人了。 不出意外,范铮教徒这一名场面又在唐营上演。 范铮气喘吁吁地拿脚踹,铁小壮上蹿下跳地躲避,飞骑内响起快活的笑声。 “让你给我式飞翔!” 总算铁小壮见范铮追累了,贴心地停下,挨了一踹。 巡视到飞骑的李世民忍不住笑了,每次看范铮教徒就妙趣横生,这不比太乐署的歌舞生动多了吗? “好了,铁小壮虽然顽皮了些,却能顾全大局,勒令所部重视安危,破了几次高句丽的反攻,还是不错的,范卿就不要苛责了。” 范铮狠狠瞪了铁小壮一眼,没说话。 幸亏李世民不明白飞行图案的寓意,否则有铁小壮好受的。 —— 高延寿在这头打得热热闹闹,安市城也尝试遣五千兵马汇合。 但是,五千人马出城没多远,就遇到司农卿杨弘礼率马步二万四千人伏击(《旧唐书》记领二十四军),被漫天的箭矢杀得鬼哭狼嚎。 杨弘礼亲自出阵,率众掩杀,饶是安市城裨将骁勇,竟死于其马槊下,五千人马被斩获三千,残余人马狼狈逃向安市城,又被曹三良截杀大半。 临到城门,却见城门紧闭,处闾近支在城头,扶女墙而立。 “儿郎们,唐军就在你们身后,只要城门打开,他们就能乘虚而入!为了高句丽!” 处闾近支闭目,流下了两行热泪。 他没有选择,即便明知道唐军会设伏,也必须遣兵马出城送死。 因为,北方耨萨正是他的上官啊! 蝇营狗苟之事,谁也不愿意,可活在世间,有几人可以随心所欲? 甚至有流言说,要为官,先把良心割舍了。 旁边的树林里,李道宗扼腕叹息:“遇到对手了。正面厮杀,这个处闾近支不如本副总管,但守城真是一把好手,六亲不认呐。” 果毅都尉傅伏爱受命,率本部于安市城东门外,将高句丽军士全部斩杀,拒不受降。 城头的高句丽兵牙齿咬得咯咯响,纷纷张弓射箭,奈何没大用。 战况自有游奕禀报到驻跸处,李世民闻报大喜,对许敬宗道:“越公(杨素)儿郎,有故家风。” 长孙无忌拱手,为大唐贺,为天子贺。 唯有范铮笑容怪异。 李世民大奇:“范卿对此有异议么?” 范铮苦笑:“司农卿领军打仗,司农少卿在飞骑晃荡,司农丞出使番邦,合着司农寺不务正业啊!” 连一向谨慎的李世积都忍俊不禁。 范铮并无虚言,不务正业是贞观年朝廷特色,谁让官吏的位置空缺得那么严重啊! 即便现在世家与朝廷关系缓和了,官吏的位置依旧有出缺,终究是读书人不够啊! 不是说每一个读书的,就笃定能成为官吏,否则还要科举干嘛呢? 李世民大笑:“这个捉狭的!” 并不是双方都安营扎寨,就能换得宁静的,牛进达部依旧时不时出营,在高句丽大营前耀武扬威。 飞骑新任旅帅邓稳,则请缨率甲队、乙队轮番飞行,天天盯着高句丽大营,防着他们夺路而逃。 队正的八十亩职田,变成旅帅的一顷职田,香,实在是香! 新增的二十亩职田,让邓稳飘飘欲仙,就是想上天啊! 李世民遣人东行,撤了东面河流上的桥梁,彻底断了高句丽军的归路。 皇帝骑马,众将随行,看了一遍高延寿军的营寨,大笑道:“高句丽倾北方兵力而来,存亡系于一役,一挥(戈)而败,天佑大唐!” 《旧唐书》载,称高句丽倾国兵力,明显是有些夸张了。 即便辽东尽失,高句丽损失惨重了,也能够与百济合力揍新罗这个嘤嘤怪。 但是么,高句丽就从能与大唐切磋两下的一流国度,降到了二流水准。 第366章 高惠真骂战 十万大军扎营,营帐都是好大一片。 好在高延寿极注意各帐的间距,即便是邓稳放火箭,也只能烧到零星的幕。 粮草暂时是不缺的,他手中还有马三万余匹,牛五万余头,明光甲五千余领。 这是赶着牛出战,随时随地当粮食补充。 明光甲也并非大唐独有,明光甲因“见日之光,天下大明”得名,后泛指甲片已抛光,十分光亮的铠甲。 咳咳,考证出来的明光甲,胸前有两片板状护胸的铠甲,关键那铁板还是圆的,不忍直视。 唐十三甲,排名 就是这么天天干挨打,真不是滋味。 就连高惠真都憋不住了,直闯中军帐:“兄长,这么守下去,何时是个头?我听说,连退回去的桥梁都被拆了!” 牛,再多也有吃完的时候。 秋风初起,北地生凉,高延寿要是不顾伤亡,硬拖下去,倒是可能拖得唐军粮草耗尽,可在那之前,满营的高句丽军士先要饿死大半,人相食不是没有过! 高延寿沉默了许久:“阿弟,我们向大唐投诚,如何?” 高惠真满面悲凉:“可是,我们还有十万之众,就是舍下命,也能换他们一半人啊!万一把大唐天可汗弄死了呢?” 高延寿抽刀割了一块硬梆梆的牛肉干,费力地咀嚼着:“不,你说错了,只有九万五千人。昨天黄昏,磨米城的五千人马,出营投唐了。” 高惠真勃然大怒:“兄长为何不当场宰了他们?” “后黄城、磨米城、银山城、银城,四处闾近支率军民弃城而走,泊灼口为唐军舟师所封,平壤无军可援。” “当然,也不敢援,新罗虎视眈眈,随时准备撕下一块肉。” 高惠真闭嘴了。 要不是安市城在此拼命阻拦,唐军怕能杀到泊灼口去,荡平鸭绿水以西。 降纛、开门、卸兵甲,高延寿带着沮丧的高惠真,率各酋长三千五百余人,膝行降唐。 兵九万,器械相当。 李世民眉眼里带着浓浓的煞气,吩咐将三千三百靺鞨尽坑之。 这可不是在黑贞观天子,《旧唐书·东夷》里记录着呢。 之所以对靺鞨重拳出击,除了靺鞨人给李世积部造成相当的损失,还有给番邦敲警钟之意——龟儿子,大唐阿耶的事你也敢掺和。 九万余残军,交出兵甲,放回平壤。 虽然李世民也想要那么多俘虏,但粮草始终是个头疼问题。 然后,贞观天子的操作也风骚得紧,哪怕司农卿杨弘礼也随军征战,依旧封高延寿鸿胪卿、高惠真司农卿,三千五百酋长随迁大唐。 多少解析了点大唐官场的范铮,当然知道这两卿都是虚衔,哄人玩的,作用是稳定人心。 当初的突厥颉利可汗,被抓回长安,还授了右卫大将军呢,他指挥得动一兵一卒吗? 作为降将,高延寿为表忠心,献上了一策:对安市城围而不打,大军东进,直取鸭绿水以西、乌骨水畔的乌骨城,则鸭绿水之西,尽为唐土! 李世民意动,长孙无忌与范铮同时表示反对:“天子不履险地,要打乌骨城,必须先除安市城,否则其切断归路,大军危矣!” 李世民思虑再三,只能放弃这想法。 身为天策上将,可以冒险激进; 身为天子,必须老成持重。 何况,秋已至,粮草渐渐吃紧,河面隐隐凝薄冰,时间不足以取乌骨城啊! —— 安市城,东门。 处闾近支扶着女墙,一口黑血喷了出来。 自己凭借孤城、孤军,一次次打退唐军的进攻,折损逾三成也不轻易言败,身上大小伤口逾十。 堂堂北方耨萨啊,总共十五万大军啊,损失的比例也仅仅与我相当,又哪来的脸面降唐。 高延寿在城下喊道:“降了吧!银城、后黄城、磨米城、银山城拔城而走,泊灼口被封,安市城孤立无援,撑不住的!” 处闾近支戟指大骂:“亏你还是北方耨萨,怎么有脸说这话的?十万人马啊!就是十万头猪,唐军也对付不过来!世受高句丽富贵,伱怎么就有脸活着?” 高延寿毕竟还要脸,只能低头,沉默不语。 高惠真急了,上前破口大骂:“你还知道受高句丽富贵啊!怎么钱盖苏文杀荣留王时,你不兴兵讨逆呢?” 老鸹别嫌猪背黑,谁这一辈子不犯点错,是个道德圣人? 没为荣留王讨逆,这个黑锅,是每一个高句丽官员都摘不掉的。 来呀! 道德绑架呀! 互揭老底呀! 骂顺了的高惠真,如同打通了经脉,舌战能力直线上升。 “荣留王是大唐册封的高丽王,大唐为臣下复仇,匡扶江山,有什么不对?阻拦大唐,才真是不忠不孝、猪狗不如!” 高惠真所言,正是大唐出师之由,所谓师出有名,就是为了有理由堂堂正正出手,不遭人诟病,甚至还能引得一些认同的人相投。 要知道,澡豆都能成为开战的理由,大唐这出兵理由已经极为正当了啊! “什么?荣留王是莫离支杀的?不是生病死的?” 城头上,军士们满脸震惊,消息以风一般的速度扩散。 之前大唐说为荣留王报仇,没人信他们的,只当是为出兵找的借口。 可现在,是南部耨萨亲口说出,而处闾近支无言以对啊! 合着,我们是在为一群乱臣贼子卖命? 多数时候,平民、军士的情绪就是个屁,即便怒火把脑壳烧穿了,权贵也只会抚掌赞叹,这个伎艺真棒,再多来几个! 可是,在特殊时期,这种被无视的情绪,往往能烧毁一片天地。 即便荣留王再怎么是傀儡,那也是高句丽的精神支柱,正常死亡、逊位,其实都能接受,可诛杀……那是要反天! 如果在平常,军士们最多腹诽几句,说不得还将其视为谈资,可在这时候,就格外难接受了。 至于钱盖苏文是不是必须反击才能活命……关军士屁事? 即便不能引颈受戮,拘禁或者废除荣留王,反应也不至于那么激烈。 第367章 命也 处闾近支闭口不言,伸手取过一石弓,搭箭松弦,对高惠真射去。 高惠真的位置,自然是在射程之外的。 这一箭,是一种态度。 李世民召回高延寿兄弟,令全军围攻,炮石、弩箭呼啸,城楼处处烟火,辅兵负土堆山。 安市城的还击依旧犀利,不少尖头轳、轒轀车被接二连三的炮石与擂木毁坏,军士们依旧奋力拼搏。 飞云梯的抓钩搭上女墙,立刻迎来黏稠的石脂水与火焰; 负土的辅兵,迎来弩箭的追杀。 尖头轳与轒轀车确实能阻挡炮石与擂木,可能承受的总量是有限的啊! 伤亡才是战场的正常现象,任你是何等的天纵奇才,也只能降低伤亡。 东北角,果毅都尉傅伏爱带着府兵,守在城墙之外堆起的土山上,与安市城军士张弓对射。 土山之巅,已经高过城墙,很快可以居高临下攻击了! 傅伏爱面色突然拧了起来,捂着肚子跑下土山,令别将继续对抗。 人有三急,神仙都奈何不得。 但是,人要倒霉起来,那是喝水都能呛到的,傅伏爱怎么也没料到,就在他酣畅淋漓的时候,土山,竟然倒了! 土山的倒塌,其实是意料中事,可为什么偏偏在这时候倒塌啊! 土山倒向城头,将女墙都压塌了。 突如其来的事件,让双方都懵了。 傅伏爱正腹痛如绞,不可能上去指挥人马,偏偏别将为倒塌的土山所伤,指挥不了。 稍后一点的副总管李道宗,又因在山林里埋伏时不慎崴到脚,在帐中养伤,不能及时关注到城头的变化。 独一无二的破城之机,就毁于傅伏爱的离开,安市城军士反应过来,冲上土山,倒把傅伏爱部赶了下去,便踞土山而守。 李世民闻讯勃然大怒,令斩了傅伏爱以示三军。 傅伏爱:想不到,我没死于高句丽人刀枪之下,倒死于自己的一泡屎。 冤,还是不冤,没人说得清楚。 战场的事,本就瞬息万变,运气也很重要。 李道宗拄着杖,入中军帐,向皇帝请罪。 “按罪责来说,你本死罪难逃。念你一路征战,功勋卓着,且准你戴罪立功!” 闭目养神的范铮突然睁开眼睛:“为何不尝试夺回土山呢?” 李世民没有心情给范铮这门外汉讲解,好脾气的李世积只能担起此任。 “兵法有云:居高临下,势如破竹,安市城已经牢牢占据土山,其时傅伏爱已经带人浴血奋战三次,皆死伤惨重。” 范铮一拍腿:“着啊!居高临下,还有比飞骑更高的么?” 李世积微微犹豫:“可是,飞骑在野战效用大,这种攻坚,怕没多大效果。” 范铮笑道:“想不到大总管还是良善之辈。” —— 飞骑旅帅邓稳,率甲队、乙队、丙队直飞土山上空,一轮火箭下去,竟然没太大效果! 安市城的处闾近支是个能人,火浣布顶早就张了起来,寻常火势还真威胁不了高句丽军士。 新城、辽东城要是早有如此安排,飞骑的战果就要大打折损了。 然而,邓稳等人并没有气馁,一罐罐石脂水泼洒下去,将要熄灭的火箭骤然一亮,火浣布上燃起熊熊烈火,石脂水沿着边沿,带着火势往下面流淌。 “救命啊!” 高句丽军士疯狗似的往城头冲,再也顾不得守这土山了。 火箭已经够狠毒了,再洒上石脂水,这是不给人活路! 沙石是可以灭身上的火,可口鼻怎么办,也埋土里么? “退!再筑防线!” 关键时刻,处闾近支的声音传来。 很神奇地,纷乱的队伍立刻平静下来,纷纷寻找土石、木头为蔽,摘下身上的弓,悄然搭箭,准备迎敌。 不得不说,这位处闾近支掌军,极有一套,虽说攻击不足,却防守有余,也极得军心。 这一手,高延寿也未必办得到。 东门头上,飞骑丁队、戊队、乙队,照瓢画葫芦,东门的城头上成了人类的禁区。 重要的是,火势的两头,铁小壮格外多加了石脂水,有意为中间留下一段短暂燃烧之后的空白区域。 中间的火势渐灭,司农卿杨弘礼率二千人沿飞云梯登城,顾不上地面烫脚,彭排林立,兵箭上弦,做好征战准备。 身后的飞云梯,依旧有许多府兵攀爬而上,随即自觉加入队列中。 火墙方小,现出敌踪,兵箭便呼啸着射出,彭排同时举起,迎接敌方的箭矢。 “杀!” 杨弘礼执木枪,身影如电,跃过低下去的火头,一枪刺倒一名高句丽军士。 马槊太长,于步战中略受限制,不如木枪好使。 一府人马攻出时,城头限入了苦战。 但是,仅仅杨弘礼麾下,就有二十四府啊! 如狼似虎的府兵,越过城头,冲下马道,迅速占据了甬道,打开沉重的城门。 万幸! 幸亏不是从城门处攻击,否则这要命的闸门,就能坑死不少人。 城门处还凿有暗门、暗孔,可以弩、矛突袭! 虽然大唐守城也不乏这些手段,可谁能想到,高句丽也有如此手段? 猝不及防之下,吃亏难免。 幸亏一直没打城门的主意啊! 大军蜂拥而至,迅速占领了安市城空旷的街道与大半的城头。 空旷是在所难免的,整个安市城,多数成丁男女都执械上阵了,多数人口都在城头厮杀。 存亡时刻,无论男女,都会尽力拼一拼的。 土山附近的城头上,处闾近支面上带着一丝解脱。 “城破了,我也当以身殉国,尔等要降便降吧。” 尽到最大的努力守城了,无兵、无粮、无援,连箭矢都快完了。 如果没有范铮的阴损,或许,能熬到大唐退兵吧! 时也,势也,命也! 挥舞着铜矛,处闾近支疯狂地前冲,与折冲都尉曹三良全力厮杀,根本不留一丝力量,被曹三良木枪一引,摔了出去。 仓促间,处闾近支拔刀,挥刀自刎,血洒城头。 曹三良肃然起敬。 立场虽不同,却不妨碍他对勇士表示赞赏。 虽然,即便处闾近支被擒,也活不下来——恼怒的陛下已经发誓,必杀其祭旗。 第368章 还师诸事 咳咳,李世民即便不是世上最好颜面的皇帝,也是之一。 他率四千兵马驻扎的无名山头,取名驻跸山,令黄门侍郎许敬宗勒石记功。 踏着九月末的秋风,唐军除了留驻各城池兵马,开始班师回朝。 过临渝关,太子李治自定州出发迎驾,父子相会,并于崇州昌黎县汉武台刻石记功,赏赐诸军。 辽东道大总管府录事参军东何,在辽东城献火烧城头,颇得李世民赏识,因赞其“精练军戎”,特赐姓练,封岐山开国县侯,是天下 东,也是一个少见的姓氏,除了东方、东野、东门省姓东,最古老的源流自称是伏羲后人,舜的七友之一东不訾是此姓祖先,祖居太原。 因为拿下辽东城,李世民诗兴大发,赋诗《辽城望月》。 “玄菟月初明,澄辉照辽碣。” “映云光暂隐,隔树如缀。” “魄满桂枝圆,轮亏镜彩缺。” “临城却影散,带晕重围结。” “驻跸俯丸都,伫观妖氛灭。” 练何此人,除了武功谋略之外,在医术上竟颇有成就,后协助李世积编修《唐本草》,与夫人赵氏合葬怀州河内县紫金山紫金坛。 十月,御驾到了幽州,宴飨诸军,各自还师。 比较奇怪的是,连司农卿杨弘礼都发还长安了,偏偏整个飞骑,连同范铮在内,都留在皇帝身边。 当然了,还有一府翊卫。 他想干嘛? 范铮被召入蓟县的行宫,才愕然看到,在几处脚炉烘烤的寝宫内,皇帝伏在床榻上,上衣尽褪,背上凸出半个拳头大小、色泽紫黑的痈,偶尔发出两声闷哼。 难怪不肯让诸臣随行,原来是不愿让人看到他病恹恹的模样。 “臣范铮参见陛下。陛下圣体,医正如何诊断?” 范铮小心翼翼地问。 别大意了,正生痈疽的人,脾气暴躁着呢,一言不合就砍你脑壳也是正常,你还没地喊冤。 谁让他是皇帝呢? 李世民龇牙咧嘴:“一天到晚要饮那倒胃口的汤药,朕想杀人!苦!要了命的苦!” 看,褪去诸多光环,皇帝也是常人而已,也怕吃汤药,也会抠脚丫。 范铮咧嘴:“没有外敷,陛下可愿试试臣的偏方?” 李世民捶着床板,满面焦躁:“快说!” 范铮的法子倒是简单,以《河北中医》1984年4期所载方法,以蒲公英、甘油、酒精研糊而敷。 当然,这个时代是没有甘油的,除之。 事实上,纯粹的蒲公英化脓消肿效果不错,但唐朝对它认识不足。 明朝,云南嵩明人兰茂着《滇南本草》:“敷诸疮肿毒,疥颓癣疮;祛风,消诸疮毒,散瘰疠结核;止小便血,治五淋癃闭,利膀胱。” 《唐本草》:“主妇人乳痈肿。” 且蒲公英本身对身体无害,即便是医正也不能反对,何况皇帝的身体恢复不好,他们就如履薄冰。 万一……他们殉葬也有可能啊! 蒲公英是清凉的,研成糊与酒精混合,敷在滚烫、未破皮的痈疽上,倒是格外清凉,李世民都忍不住愉悦地哼了一声。 即便是布条包扎上,李世民也觉得,好像没那么难受了。 “与朕说说,这两年,朕真的听不进谏言吗?”李世民啖了一口肉粥,食茱萸粉与秦椒粉淡淡的一层。 “当然不是,陛下在布局未来,朝臣之中,眼光跟得上陛下者寥寥,自然觉得陛下不纳谏了。不过,臣这里就有一谏,陛下这痈疽要好得快,饮食得清淡,辛辣之物还是忌口为宜。” 李世民放下调羹,面色不虞:“朕打了一辈子仗,想吃两口合适的,就那么难吗?” “几天就好,陛下且宜忍耐。” 李世民不耐烦地扔调羹入碗:“罢了,拿清淡的来。” 旁边的医正感激地瞅了范铮一眼。 还得是这些重臣,说话陛下才听啊! 上一个劝饮食清淡的医正,挨了二十笞,委屈得抹眼泪呢。 有宫人趋入寝宫:“禀陛下,中书令马周、侍中刘洎求见。” 马周与刘洎入寝宫,看到的是面色如火、气息沉重、身裹布条、药味浓郁的贞观天子。 马周、刘洎问候过之后,禀明公务之后,聆听圣训,一切与往常无异。 待他二人离去,李世民的面色渐渐正常,只有淡淡的红色残留。 啧,这年头,不管是为君还是为臣,都得有点演技傍身啊! 李世民一口饮尽宫人送来的温水,冷笑道:“看不懂?朕以太子托高士廉、马周、刘洎辅佐监国,刘洎言,凡大臣有过失,他自斩之。” 加上刘洎登御床抢李世民手书,呵呵……洎你太美,想得实在太美。 还没当上辅政大臣呢,你就急着摆威风,想当立皇帝,不猜忌你,猜忌谁? 黄门侍郎褚遂良见到刘洎,不免问及皇帝身体。 刘洎悲泣:“陛下患痈疽,极为令人忧惧。” 忧惧什么? 当然是忧惧贞观天子撒手人寰了。 但是,这话,非臣子所言啊! 褚遂良多少有些看刘洎的张狂不顺眼,但以他的刚直,未必就如《旧唐书》所载诬告,否则早为人揭发了。 据实上奏是一定的,六日之后,李世民令有司将刘洎下狱,赐刘洎自尽。 悲怆的刘洎临终前,向监刑的监察御史丘神积请求要纸笔,丘神积不予。 其死后,李世民知道丘神积的作为,震怒,将他下狱。 其实整个事件,细细推论下来,是李世民的手笔,意在为李治日后铲除隐患,褚遂良背个锅很正常。 至于说后来,武则天临朝时期,刘洎的娃儿刘弘业上书为阿耶鸣冤,说为褚遂良所害,那是因为武则天痛恨褚遂良阻拦“废王立武”事件,才得以让刘洎死后复以官爵。 信不信,刘弘业敢说是李世民冤杀的,结果就截然不同? 丘神积不给纸笔,谁又敢保证不是皇帝的授意呢? 反正,下狱游几天,丘神积又出来了。 有丘行恭的功劳保着,整个贞观朝,就没人能弄死丘神积。 范铮只能摇头,谁让刘洎太张狂了呢? 第369章 贞观十九年,曲赦 范铮暗自腹诽,皇帝的痊愈,是献祭了两条性命换来的。 一条是得意忘形的刘洎,一条是薛延陀真珠毗伽可汗乙失夷男。 薛延陀肆叶护可汗乙失拔灼,遣人击杀庶兄达度莫贺咄叶护乙失颉利苾,自立为颉利俱利薛沙多弥可汗。 颉利俱利薛沙多弥可汗易怒好杀,待下不施恩,各部渐渐不听其调遣,转而依附回纥俟利发药罗葛·吐迷度。 大唐兵部尚书李世积,因功右迁特进,崔敦礼迁兵部尚书。 贞观十九年正月,范铮随驾入并州太原城,驻守晋阳宫。 太原城为并州治所,内含太原、晋阳二县。 李世民回到晋阳宫,可了劲的撒欢。 当年阿耶在此为宫监,朕没少捞过好处,膳食、兵甲委实弄了不少。 女色没敢胡来。 高祖太武皇帝与裴寂商议起兵,也在晋阳宫中,底气是晋阳宫中储存的大量兵甲。 至于那个戏剧性的劝起兵,呵呵,李渊没那么容易拿捏,半推半就而已,甚至是在顺水推舟,装醉谁不会? 他老人家真不愿意起事,别说是裴寂,就是亲娘来了也没用。 后世的赵匡胤,黄袍加身时也是三推三就。 三推三就是起事的标配,显得不是那么急不可耐, 皇帝下诏,以黄门侍郎褚遂良、大理卿孙伏伽等二十二人巡察四方,黜陟官员,算是大规模整顿吏治。 再怎么吏治清明,总有扫不到的角落,谁知道哪里蛛网成灾? 在晋阳宫摆下燕飨,以太原本地特色为主,王德福等故旧及太原王氏的家主俱入席。 太原王氏,名为一家,实则为晋阳房与祁县房两家,两家不是一个先祖,不晓得怎么搅到了一起。 范铮惊恐的看到,李世民食用一小碗生日汤饼,直接挖了一调羹醋放进去。 啊咧,看着牙都酸了。 生日汤饼即后世的龙须拉面,在唐朝已经普遍,准确的书面记录是李隆基为潞州别驾时,王皇后(不是李治的王皇后)为他做生日汤饼以贺生辰。 胖乎乎的王德福挟着栲栳栳笑问:“陛下久未临故地,太原膳食,滋味如旧否?” 李世民美美地饮了一口汤:“还是那么酸!” 笑声一片。 太原的醋,天下闻名,故而并州人也好呷醋。 李世民捉弄房玄龄夫人卢氏时,就是拿一小坛太原的醋当毒药吓唬她,倒成全了“醋坛子”的美名。 栲栳栳是太原小面饼的称呼,栲指的是植物食材,栳栳是指竹篾、柳条编织的容器,据说是高祖太武皇帝被委太原留守时,途经灵空山盘谷寺,得寺主赠此为食。 “尝尝肴蒸。” 香糯可口的肴蒸,其实就是后世的粉蒸肉,《周语》中已有记载。 酒,还是杏村,不过是没蒸馏过的。 李世民病体初愈,没人敢给他喝太烈的酒,王德福他们也不敢肆意一醉。 再是故交旧友,地位过于悬殊,该注意的还是要注意,别搞成陈胜那样。 还有因纪念介子推(又名介之推)的子推蒸饼,精面粉中加入猪板油、素油、葱、调料蒸成,历史悠久。 咳咳,太原的醋鲤鱼,倒真是一绝,可惜没人敢给李世民烹制。 李世民酒意半酣,斜睨王德福:“儿孙孝否?” 王德福笑道:“孝!娃儿虽无大用,酒肆足以养家,孙儿正开蒙,终日叫着耶耶,心头总有那么一眼眼暖意。” 范铮腹诽,王德福能攀交天子,他家娃儿要真沦落到开酒肆为营生,才叫奇事一桩。 老汉们吃多了,消化之后居然玩起了蹴鞠。 这个时代的蹴鞠,虽用脚踢,却有些类似排球的玩法,但必须穿中间的风流眼才算有效攻击。 范铮看到,身形臃肿的王德福,脚跟一绞,蹴鞠腾空,他接着一脚穿过了风流眼,李世民一时拦截不及,蹴鞠落地。 跟某个灵活的胖子有得一拼啊! “哈哈,果然是与老友蹴鞠才真实,与宫人、千牛蹴鞠,一个个阿谀奉承的,横竖都是朕胜,于是便索然无趣了。” 李世民大笑。 范铮吐槽,可不得哄着皇帝么,后世某老妖婆,下棋被小太监吃了马都要了人命呢。 伴君如伴大虫,小心总是无大错的。 王德福终究上了年纪,跑多了就气喘吁吁,于是范铮又被抓了上场。 倒是王氏家主自矜身份,坚决不肯下场,殊不知在范铮眼里,这妥妥的的是自取疏离——论身份,你还能比皇帝尊贵啊? “陛下,臣不会蹴鞠。” 范铮一脸的别扭,敦化坊那破地就玩不起这高大上的运动好么? “少废话!使出全身力气踢!” 李世民存心使坏,一脚将蹴鞠踢过风流眼,照着范铮肚子击去。 范铮身子微侧,一条腿软绵绵地击上蹴鞠,将蹴鞠踢开了……一步,腿软得跟汤饼似的。 李世民气笑了:“就算你想奉承朕,也犯不着如此糟践自己吧?” 再不会踢的人,也不至于一脚踢出这效果,顶多是不中,没得这恶心人。 范铮苦着脸狡辩:“陛下,这不怪臣,要怪就怪臣刚刚吃了海参。” 李世民吐了一口陈年老痰:“信口胡柴!难道朕就没吃?” “陛下天纵奇才,海参吃再多也没事。臣贱呐,吃了海参腿就软。” 得,有这插科打诨的工夫,王德福都休息够了,肥臀一扭,把范铮挤出了场,老汉们继续炫着腿法与体力。 “嗬!” 李世民逮着机会,又快又急的一脚,将蹴鞠踢过风流眼,落到王德福一方的角落上。 胜! 王德福大笑:“陛下蹴鞠,不逊当年!” 一群老汉张狂地笑了。 满身大汗的李世民,可算是找到当年青春飞扬的感觉了,于是大手一挥,曲赦并州、宴从官、元从,并按等级差异赐给宴从官、元从粟米、帛布。 王德福等人感恩涕零。 谁家没个把瞎折腾而犯事的子弟啊! 这一把,多少人家受益! 范铮也多少受了点好处,雷七、雷九为范铮的随从,受了这一曲赦,从杂户变为良人,享受正常人待遇了。 雷九那张长期板着的脸,终于露出一丝笑容。 第370章 谦卦 三月,草长莺飞,空气中飘荡着暖意。 范铮终于伴驾而归,与铁小壮一同回到敦化坊。 “阿耶!” 惊天动地的叫声中,犊子似的范百里撞到了范铮怀里,满满委屈的模样。 “阿耶你怎么去了那么久?范百里想你了。” 范铮这一刻觉得,心儿都要化了。 “阿耶也想大郎啊!可是,得在前面为大郎打坏人嘛。看你这力气,是跟师父好好学了点本事?” 范百里一脸的骄傲:“现在,范百里可以提棍子打坏人了!” 小嘴一瘪,范百里有些失落:“可惜本事有限,不能为阿耶护住作坊。” 抬眼望,酒坊、纸坊只余残垣断壁,坊中民居虽无碍,不免死气沉沉。 范老石中气十足一声咆哮:“瓜皮!还不赶紧回来看二郎!” 范铮的心落了大半。 阿耶无碍,想来诸人亦无碍,倒也无所谓了。 反正,吃了我的给我吐出来,拿了我的给我还回来,挨大巴掌时记得要乖。 耶娘容颜如故,阿娘怼起人来嘴依旧不饶人,杜笙霞抱着襁褓中的娃儿,对范铮轻笑。 “回来了?” “回来了。” 老夫老妻之间,已经丝滑得不需要一点刻意,对话、做事都自然无比。 范铮俯身看了眼在梦中露出笑脸的二郎,细眉、小眼、小鼻子,小嘴做梦还咂巴,手臂线条顺畅,可不是范百里当初那藕节模样。 一般规律,大郎的身子是要比二郎壮实一些。 范铮轻轻伸出食指,放在二郎半摊开的掌心中,二郎本能地抓紧了,面上笑容更甜美了。 “取了名字没?”范铮小声问道。 “这不等你少卿回府取名么?”杜笙霞撇嘴。 别看这是定远将军府,可范老石本就没多少墨水,取名的事,别难为他了。 定远乡君元鸾与华容县君杜笙霞的观点是一致的,最好是让范铮取名。 一是范铮半步公卿,他取名二郎沾得贵气; 二是范铮在外厮杀,不待他回来取名,怕他有怨念; 三是范铮在朝中,对于避讳相当熟悉,不至于犯禁。 至于避讳,好吧,哪个朝代都得避讳。 “范归?啧啧,这名字通犯规,不妥。” 什么讳、令、禁、仁、醉、干、顺、节、教、法、罚之类的字眼,都是不能用的——谁让他姓范呢? 二郎诞生当日,天象为晴,无大风大雨。 “《周易》 坤上艮下,是指卦象的形状,意为如高山一般积累,而外表谦逊,不惹是非。 在六十四卦象里,谦是中中卦,其中的六爻爻辞尽为吉利。 “六二:鸣谦,贞吉。” 意思为明智的谦让,占卜为吉利。 所以,二郎的名字,就顺理成章的成了范鸣谦。 范百里有点锐意进取的意思,就让范鸣谦谦让守成,兄弟互补,也能有退路。 元鸾奇怪地打量了范铮几眼:“没多个脑袋呀,怎么会用《周易》取名字了?以前那个文武双废的大郎哪去了?” 这就是亲娘,戳心戳肺,偏偏你还得笑面相迎。 成家立业这几年,范铮的养气功夫好了许多,即便耶娘的话不中听,也只是一笑置之。 没奈何,这是亲的。 “不会用《周易》算卦,还不会截取卦辞么?”范铮轻笑。“上次陈矩年道长给范百里取名,我就学会了嘛。” 杜笙霞轻轻拍着范百里的手背:“大郎呀,记住二郎的名字叫范鸣谦,时不时要叫他的名字,他才能记住呀。” 范百里声音压得极低:“范鸣谦,记住了,这就是二郎的名字。” 跑出府外,范百里骄傲地告诉陆飞甲:“我家二郎有名字了,范鸣谦!” 范鸣谦辗转了一下身子,乌溜溜的眼睛睁开,看到范铮这张陌生的面孔,小嘴瘪了瘪,开始酝酿哭声。 杜笙霞笑眯眯地抱起他,轻声说道:“二郎,这是你阿耶,他回来了,给你取名范鸣谦。来,摸摸他的胡须。” 杜笙霞执着范鸣谦的手,抚摸到范铮的面颊,再摸到胡须。 范鸣谦似乎找到了有趣的游戏,轻轻拽着胡须,幸好力气不是太大。 范铮维持着慈爱的笑容,不敢稍有改变。 没法,范鸣谦对他还不熟悉,唯恐脸色稍变会吓到他。 幸好没多久,范百里就屁颠屁颠的跑过来逗弄范鸣谦了,那小心翼翼的动作,尽显身为兄长的仁爱。 晚膳时分,陆甲生照例带着陆飞甲登门,坐上早为他父子准备的位置。 “破费了。”范铮接过陆甲生送的玉圭。 玉微有暖意,在日光下隐隐有氤氲之相,是上等货色,符合李商隐说的“蓝田日暖玉生烟”。 玉上的图刻,是民间最高档次的麒麟,雕工中上。 陆甲生的家底渐渐殷实,买上好蓝田玉也没什么负担。 “你没受伤吧?” 范铮突兀地来了一句。 陆甲生摇头:“不管怎么说,我还是朝廷的宣义郎,他们没敢动手,坊民也早就让我疏散了,我早拆毁了关键物件,在他们面前一把火烧了纸坊、酒坊。” 陆甲生坏笑道:“其实,萧氏的目的,只是纸坊。” 范铮指着陆甲生,无奈地笑了。 陆甲生心头明白,事情不闹大,最多罚酒三杯,走了一条恶狼,又会再来一群疯狗。 所以呢,陆甲生每天遣坊中老得风吹就倒的坊民,到万年县、雍州、皇城鸣冤。 《贞观律》中明确规定,在最底层衙门没有判决之前,再往上一级告状是越诉,要笞四十。 可是,陆甲生这鸡贼,遣出去的都是只有半口气的老翁、老妪,要是笞一杖就死了,哪个衙门承担得起? 老是老了点,一听说坊中愿意每日给付十五文钱,全坊甲以上的老人都拄着拐儿,风雨无阻的告状。 这些年,外头的劳力越来越不值钱,十五文钱,足够一个成丁累死累活的了! 甚至,青龙坊与立政坊的老人都想挣这钱,却因为名不正、言不顺,被陆甲生拒绝了,气得他们直跺脚。 范铮笑骂:“刁民!” 陆甲生笑道:“穷山恶水出刁民,还不是被逼的?反正,我也想好了,最多这个宣义郎不要了。” 范铮停箸:“咦?你不是一心想让陆飞甲入国子监?” 陆甲生目光狡黠。 即便真丢了这官身,你范铮还能看着我家大郎上进无门? 吃不穷你! 第371章 重回京苑总监 樊大娘一手吊着范百里,一手执着木棍平举,硕壮的身子稳如泰山,丝毫不见吃力。 “当日,我便想出手阻拦,奈何甄行与陆甲生都示意不要插手,说对方是殿中省的什么人来着。” 樊大娘倒不介意教训那些小崽子,但影响到阿弟与大郎、二郎的话,还是要慎重一点。 再说,坊正都明说不需要出手了嘛。 而且,范老石与元鸾夫妇都袖手旁观,她自然也观望了一把。 陆甲生的两把火,震动了整个长安,武候铺想要灭火都被坊民拦截住了。 左候卫翊府中郎将田仁会,尽管带了一团人赶到敦化坊,却拿这轰轰烈烈的场面无可奈何。 按《贞观律》烧毁官私财物论处? 办不到,纸坊有陆甲生的份子,他烧的算自家财物,火势没有蔓延就拿他无可奈何。 酒坊,有范铮手书,令陆甲生为保酒坊机密,必要时可以付之一炬,任何人有疑问,可直询贞观天子! 另一边,除了涉及殿中省,还牵涉内宫。 区区中郎将而已,谁也惹不起,只能眼瞅着两个作坊成为残垣断壁。 留守长安的卢国公程咬金,闻报也极为头疼,最后往尚书右丞宇文节那里一甩锅,没事了。 范铮对此并不在意,反正总得有人来背锅吧。 晃晃悠悠入司农寺公廨,范铮接受了京苑总监上下热烈的问候。 司农卿杨弘礼表示,为什么老夫回来,没有如此隆重的关怀? 京苑总监的产量,在汤仪典拼死拼活的努力下,终于基本与沃垄在时相当。 小幅度的上下波动,可以忽略不计。 京苑东面监在沃垄的努力下,嫁接步入正轨,也让敦化坊学前去实践了一把。 就是新丰鸡,那个传统的制饼法失传了,沃垄怎么弄都差了点味道,一气之下改养五端乌了。 京苑南面监、京苑西面监半斤八两,没有谁太过于出彩。 伏斗的京苑北面监,与上林署争汉长安城的土地成功,总产量多出了一成。 缺点是,为了重耕抛荒已久的汉长安城,人力消耗太大,官奴较其他监多死了十数人。 总而言之,在副监明坦的调度下,京苑总监还是平稳前进的。 没有谁不长眼,非要与明坦争个长短。 谁都看得出来,范铮官衔上的“检校”二字早晚要摘去,明坦从京苑东面监平移过来,为的就是能补上京苑总监的位置。 郭景眉开眼笑地为范铮烹茶,看到范铮的目光,立刻说了句:“一眼眼。” 好吧,郭景放的一眼眼醋,就让范铮觉得酸了,但跟李世民往生日汤饼里倒的醋相比,真是一眼眼。 整个京苑总监的气氛向好,虽然不免有较劲出现,却少有人下绊子,搞那些歪门邪道。 范铮品了口微酸的茶汤,暗暗点头,郭景这一次控制好分量了,虽酸而不过分。 录事通菲烟轻笑:“上官就没发现什么异常吗?” 范铮努力挠了挠好不容易洗干净的头皮:“有吗?” 郭景轻笑,通菲烟眼睛瞪得老大:“不是吧?上官你还记得京苑总监的监丞是二人吗?” 范铮吃了一口热腾腾的茶汤:“本官只记得,监丞是汤仪典吧?” 通菲烟愕然,却为郭景所阻。 女人,对官场上的勾当终究没那么敏感。 不管那个凤矗是走是留,在范铮面前,他永远是被无视的。 在上官面前保持清高,你为何不学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 你要真有王右军那样的家世,你无视所有上官都行。 反正人家王羲之也从来不在乎当不当官。 司农少卿唐同人,干笑着踏入京苑总监公房:“范少卿远征辛苦了。因为临时起意,本官擅自调了监丞凤矗为九成宫监丞,未曾告知范少卿,恕罪恕罪。” 看来,凤矗背后还是有点势力的,否则以他如此恶劣的性情能升迁至从六品下监丞? 范铮笑道:“正可免了相看两厌,唐少卿功德无量。” —— 两仪殿中,李世民一脚踹翻案几,眼睛里快喷火了。 “冯一纸,你居然告诉朕,太医署囤积的酒精即将告罄?” 冯一纸满面的无可奈何:“辽东一役,虽死者不多,伤者却不少,用酒精配合药物,也拯救了不少人……” 李世民大怒:“酒精没有了,你不会去敦化坊拉?” 冯一纸愕然:“陛下竟然不知?” 李世民瞬间察觉出味道不对了。 “知节,你留守长安,就这么办事的?” 程咬金甩锅:“事发当日,老程就知晓自己无能为力,便将案子移到尚书右丞宇文节处。” “对了,敦化坊一群老朽,分三拨至万年县、雍州、朱雀门喊冤,各衙门束手无策。” 长孙无忌抬眼:“不是有越诉之规?” 程咬金怪笑:“敦化坊出来的,都是些狠人,那些都是一条腿踏入棺椁里的人,不晓得哪个倒霉官吏会笞他们。” 呃…… 好嘛,因为一个越诉把人打死人,那个衙门背得起这口黑锅? “不应该把敦化坊正抓起来问罪?” “人家是抓弥勒教徒得封的宣义郎哟,朝廷是要寒了人心吗?” 宇文节召入两仪殿,闻言也只是期期艾艾。 “直说!”李世民怒了。 一帮瓜皮,不知道敦化酒坊有朕一半份子吗?不知道酒精利于抢救伤兵吗? “殿中少监萧升几看中了敦化纸坊,想夺取制作方法,宣义郎、敦化坊正陆甲生抱着玉石俱焚的念头,将敦化纸坊、敦化酒坊付之一炬。” “左候卫中郎将田仁会欲带人救火,却为敦化坊所阻。此事,敦化坊损失惨重,敦化坊、青龙坊、立政坊逾千人无所事事,每日在东市外抱臂而立,东市署深觉不安。” 李世民气笑了。 范铮这小崽子,本事是不小,可纵容人搞事的能力也不小啊! 缺德的是,还没人能指摘他们不对。 就算立东市口的人多得异乎寻常了,谁能说他们犯了哪条王法吗? 没偷没抢,没打没闹。 至于焚纸坊顺带焚酒坊,能咋说? 谁敢保证,萧升几就一定不会对酒坊下手? 真要满地酒精了,朕的内帑怎么办? 第372章 瞎说啥大实话 殿中少监萧升几,出身并非兰陵萧氏,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小世家。 按理说,这样的出身,这无关紧要的位置,没有资格惦记范铮的纸坊。 但是,萧升几敢于趁范铮随驾东征,逼迫于敦化坊,且田仁会、程咬金都未能收拾他,万年县、雍州至今未受理敦化坊的状子,自有一番底气。 萧升几本身是没有什么能耐,在朝中是个可有可无的角色,可他有个乖女儿入了宫,给皇帝当才人。 不知道是不是天生媚态,萧才人竟在后宫新人中杀出一片天地,与文徐惠、武武照并肩而立,所得圣宠不逊二人。 萧升几也是个有想法的,这个和自己差不多岁数的女婿万一……妹娃子就得去感业寺里终老了,谁让她至今没子嗣? 其实,宫中对子嗣也是有控制的,要不然,徐惠、武照她们这批入宫的,为什么一个都没有动静? 没有子嗣,就不能赴藩为太妃,没安排殉葬都是当年李渊仁慈了一把,废了人殉。 所以,有权不用,过期作废,萧升几才打上了竹纸的主意。 他想多了,在长安城,想制竹纸,仅竹子这一关,他就逃不过范铮的魔爪。 司竹监巫马竹,也断然不能在上官家的纸坊受损时,把竹子售卖与他——哪怕是烧了制竹炭呢。 别扯什么皇亲国戚,认你,你就是皇亲;不认,哼哼,四妃都没出声呢,区区才人算个啥? 李世民眼睛眨巴几下,迅速整理出前因后果,干咳了一声:“尚书右丞没有去安抚敦化坊,让他们复工么?告诉他们,衙门稍后会处置。” 宇文节苦笑:“陛下,哄愚民的招数,在敦化坊已经不好使了。敦化坊自一百零八坊之末跃起,坊中官吏数目惊人,再没那么愚昧,两句话就能糊弄了。” “那些老翁、老妪说,只怕他们回去之后,罚酒三杯就了事咯。” “还有怪话说,屁民打架斗殴,重罚;官吏卖国,罚酒三杯。” 皇帝有点恼怒,瞎说啥大实话! 李世民当然知道,敦化坊的破事,找范铮最方便,只要他满意了,敦化坊就会平息。 可他张不开嘴啊! 皇帝前脚拉着范铮出征,后脚萧才人之父谋夺范铮的产业,还有脸求情吗? 黄门侍郎许敬宗冷笑:“陛下何不令范少卿安抚本坊?” 这个主意是比较狠的,要么你抗命,要么忍气吞声当缩头乌龟。 李世民淡淡地扫了许敬宗一眼:“这个主意很好,下次不要出了。你以为,范铮非得呆朝廷里不成?” “范铮早就流露过,他宁愿回坊教娃儿。高阳县男若不知道范铮的影响,可以问一问民部、礼部、兵部、将作监、工部。” 工部这头,主要是曲辕犁、改粟为麦影响到屯田司。 辽东之战,飞骑当然不是胜负手,却不能否认其作用。 妥善运用飞骑,能让攻坚变得更简单。 惹毛了范铮,信不信他辞官不做? 按说这天下,是离了谁都能运转下去的,可艰难运转与顺畅运转,还是小有差异的。 真逼迫得紧了,信不信臣子铺盖一卷,搬去哪个深山老林? 再让敌国求了去,后果更严重! 太府卿禀报:“最近两个月,东市署、西市署收取的商税下跌一成。” 莫小看这一成,基数大着呢,动辄以万贯为单位,商税可占了贞观朝极大的权重。 贞观朝具体的商税比例无从考证,《旧唐书·食货志》提及的“三十税一”是在建中(唐德宗)元年二月诏书中首现。 东市署的商税减少,或可视为敦化坊的影响,西市署又是怎么回事? 太府卿叹息:“西市署一名典事,从一名粟特人口中得知,不少商贾因敦化坊事件,对大唐不那么信任了。” “他们认为,位高权重的司农少卿,家业都可以肆意为人侵夺,他们算个什么?” 没有安全感,是商贾们最害怕的事。 千里迢迢,历经盗贼、大碛,好不容易来到目的地,却发现这里同样可能被掠夺,还更没有还手能力,不走何为? 当乐土不再是乐土,变成弱肉强食的丛林时,没有反抗之力的人也只能选择离去。 更重要的是,人家本身还不是大唐百姓! 你说压制一下粟特商贾? 呵呵,怕是有人忘了大唐首个一人灭一国的功臣,凉国公安兴贵,他可是粟特族出身,陇右一带,粟特族的份量本就不轻。 李世民固然恼怒萧升几的胡作非为,看在萧才人面上,却又不得不犹豫再三。 —— 长安县延寿坊,萧升几府邸。 一身便服的萧升几,案上无菜,干喝了一角西市腔酒。 愁。 本想着趁范铮东征,抢了纸坊的方子,自己照瓢画葫芦,也弄一个纸坊。 大唐之大,难道还容不下两个竹纸坊? 哪晓得遣去的娃儿,不是一般的瓜,惹得人家敦化坊一把火烧了纸坊,摆出个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姿态。 烧了纸坊也就算了,大不了碰一鼻子灰,可谁晓得疯了的坊正,竟然连酒坊也烧了。 事情闹大了呀! 身为殿中少监,虽然就是个类比内常侍的官员,萧升几也知道,敦化酒坊所产,是朝廷急需的酒精! 虽然不知道皇帝也有一半份子,但萧升几分得清孰轻孰重,所以没敢打酒坊的主意,想不到坊正的胆子竟然那么大! 敦化坊正的意思,拖着下水,大家一起死! 身娇肉贵的殿中少监,与一个坊正同归于尽,那不是笑话吗? 偏偏现在这笑话,就可能成为现实! 一个坊,数十老翁、老妪连连越诉,偏偏各衙门态度暧昧,既不受理诉状,也不责罚越诉。 啥? 岁数大? 岁数大才好,多打死几个刁民,不就杀鸡儆猴了么? 要是自家妹娃子能登上皇后之位,这些看笑话的州县官吏,统统要弄死! 好不容易托宫人辗转给妹娃子带话,萧才人的回话也很无奈,她只是个才人,连嫔都没混上,除了能在天子面前撒娇,求个恩典,别无他法。 好在,萧才人在内宫也算受宠,比那些人老珠黄的嫔妃伴驾机会大许多。 第373章 伏豹 本想着成功不毁(既成事实不可改变),可谁知道,刁民们下手那么狠! 羊肉没吃着,反惹一身骚! 最头疼的是,正主范铮回来了,自己这个盗贼该怎么办? 要是范铮暴怒,将自己痛打一顿,或者干脆烧了自己的府邸,虽然难堪,却也利落,最多把脸一埋就是了。 偏偏范铮视若无睹,除了上朝、坐衙就是巡视京苑总监、京苑四面监、十六屯监、司竹监,哪怕是见到萧升几也一言不发。 就是这样,才让萧升几更加害怕。 各衙门前的老翁、老妪,不惧生死,更无视奴仆们的恐吓,你敢抽刀他敢拿脖子迎上去。 老都老了,苦日子熬过,齁甜的日子也品尝了,真死了,坊内发过话,包办丧事、包埋。 另外,子孙优先为敦化坊各作坊的管事。 陆甲生是懂这些老人的,十五文钱能够换得他们出工,子孙能换得他们卖命! 说出来有些不良善,可真正做事的人,有几个良善之辈? 一名内给使晃荡着入府邸,大喇喇地坐到萧升几旁边,自开了一坛西市腔酒,尝了一口,龇牙咧嘴。 “胡人这酒,涩。” 至于好赖,内给使职司虽低,还是品尝过不少好酒,公允地说,酒本身不算差,只是这味道难以适应。 “不,这不是胡人的酒了,这是西州人所酿。”萧升几嘀咕道。 高昌变为西州,葡萄酿造的酒自然就是大唐的酒,此节不可弄错。 西州之地,就是后世的吐鲁番,盛产葡萄。 萧升几击掌,府上奴仆奉上菜肴、碗箸,悄然退下。 一块儿掌大小的于阗白玉飞天佩,悄然出现在内给使案上,内给使绽放出会心的笑容,袍袖一摆,玉佩已然无影无踪。 袖里乾坤这项绝技,不光是镇元子大仙精通,官场中人也大多精通。 两袖清风与两袖金风,也只在一念之间。 内给使尝了尝葫芦鸡,笑道:“少监府上庖厨不错。才人问,何至于此?少监是权势不足,还是缺杖头钱(酒钱)?” “即便是才人吹了枕头风,陛下依旧在沉默。此事,少监难逃责罚,甚至才人都要受牵连。” 萧升几拍案大怒:“何由可耐(不能容忍)!一群田舍奴也敢为难本官!” 内给使嚼意着脯子,翻了一个白眼。 装,使劲装,就不信你贪图敦化纸坊的方子前,未打探过东主何人。 萧升几沉默了一阵:“烦请中官转告才人,感业寺苦寒,自需娘家多送衣物。” 内给使的箸落于桌上,手臂微微抽搐。 这个答案,太狠了,他敢转告萧才人吗? 高祖太武皇帝的嫔妃免了殉葬,有子的随行赴藩为太妃,无子的剃度感业寺,终生为高祖守节。 在那里,她们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嫔妃,而是受人节制的比丘尼,昔日的水蛇腰变为水桶腰,再无人服侍,几近自食其力。 即便是偶有家人馈赠物品,也八成为寺主、都维那所没,晚景凄凉。 萧才人的人生,仔细算算,难免感业寺走一趟。 内给使暗叹,谁说天下无不是的耶娘? 若都如此,我挨这一刀怎么说? 萧升几明知道萧才人结局凄凉,依旧将她送入宫,何为? 内宫。 南海之东,望云亭。 跳着飞天舞的萧才人,听完内给使的话,两颗泪珠缓缓从不施粉黛的面颊流下。 同是天涯沦落人,内给使深知萧才人的悲痛。 —— 朝中一片祥和,除了观风使不时送回黜落官吏的文牒,便是安西都护府报捷。 焉耆王龙突骑支将女儿嫁与西突厥大臣屈利啜之弟,觉得腰板又硬了,胜兵二千很牛了,开始阻塞丝绸之路了。 郭孝恪率三千轻骑出银山道突击,夜至焉耆城外,遣人泅水渡护城河,拂晓破城,生擒龙突骑支,并献俘太庙。 总而言之,除了敦化坊的事闹心,似乎没有太大的问题。 寒食清明,假四日。 这是范铮检校少卿后, 天宝年至贞元年活跃的封演,着有小说《封氏闻见记》,便有此名目的明确记录。 公房内,郭景依旧烹着酸味茶汤,几味小吃食的食盒中盛着,单论这待遇,已经绝杀多数朝代。 公房一角,原本坐在墩子上的裹头布衣汉子叉手而立。 “草民陕州常德玄,参见少卿。” 味道不对嘛。 范铮坐下,尝了一口酸酸的茶汤,精神振奋一点,才开始琢磨。 首先,皇城不是谁都能进来,当左骁卫的人不存在?樊胜的拳头可不是那么好吃的。 称范铮为“少卿”,而不是通用的“官人”,对应“草民”这个身份么? “坐。怎么,我司农寺陕州仓有事?” 范铮的反应很正常,陕州与司农寺最直接的联系就是陕州仓。 陕州仓还是隋朝时的陕州常平仓所改。 就基础这一块而言,大隋跌倒,大唐吃饱。 常德玄干笑一声:“草民不是状告陕州仓,是状告谋反。” 状告的人,是刑部尚书、勋国公张亮。 《旧唐书·张亮传》一直是勋国公,《旧唐书·太宗本纪》最后阶段却记为郑国公,疑误。 想都不用想,张亮是当义父惹的祸。 范铮举茶碗,狠狠吃了一口酸到倒牙的茶汤,表情冷漠:“朝廷自有三法司,可至大理寺、刑部、御史台相告。” “若是路不熟,本官可遣掌固相送。或者,谁将你送入的,找他。” 本官不掺和这糊糊事! 张亮有五百义子,张亮之妻李氏为巫女,张亮好谶语,每一条都是取死之道。 但是,贞观天子不知道张亮这些勾当么? 张亮就是个志大才疏的人,能搞点鸡鸣狗盗、拉拢各路豪强就是天大的本事了,说造反,多少有点过头。 你就想想,一介草民告国公造反,这里头得有多少事? 当然,范铮这话也欠妥,要到刑部相告,不成了“堂下何人,缘何状告本官”么? 大理寺还低了刑部半级,受刑部节制,明显是不合适的,唯一能受理的只有御史台。 遣掌固至御史台,寻到伏豹的侍御史柳范,常德玄就被范铮甩了过去。 范铮一言不发,只是重重地拍了郭景肩头两下,郭景露出纯朴的笑容。 第374章 荡罗 范铮必须承郭景的情,这一碗酸得异乎寻常的茶汤,让范铮及时警醒。 那些仗着自己是上官、就无视僚属人情的,走不远。 范铮一根手指头在案上点了点,郭景会心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出现得蹊跷的常德玄,首要目标自然是张亮,未必就没有顺手坑一把范铮的意思。 只是,郭景的提醒,加上范铮懒管闲事的性格,这个精巧的设计只能作废了。 至于是谁坑的,看看郭景那谨言慎行的模样,范铮也大致推算得出来。 萧升几这个废物是设计不出来的。 呵呵,把柄不把柄的,无所谓了,关键看范铮高不高兴。 张亮被锁入台狱,李氏同样在女牢,五百义子一个不漏,尽数入内。 意外的是,张亮休的前妻与嫡子张慎微,不在缉拿行列。 休妻,自非一家人。 同时,张慎微也断给前妻养老,绝了与张亮的关系。 范铮都忍不住叫一声好。 监察御史刘谙、御史台书令史盘长在台狱里逞威,除了张亮夫妇没有用刑之外,五百人多多少少都练了一下玉女登梯、仙人献果。 术士程公颖是张亮的亲信,却熬不住一套刑罚,惨嚎着招供。 当年张亮在相州时,曾招程公颖询问:“相州壮美之地,有人说不过数年要出天子,尔以为如何?” 程公颖听出了弦外之音,哄骗张亮说他卧形似龙,当大贵。 呃,有几个人侧卧的形状不像龙的? 接着是水部司书令史公孙常,自称会炼丹,与张亮关系最密切。 张亮对他说:“我听谶语说‘弓长之主当别都’,很不愿意听到这话啊!” 弓长为张,别都指的是相州。 相州治所安阳县,三国曹魏时并入邺县,为其都城。 指向很清晰吧? 连公孙常的阿弟、张亮的义子公孙节,都攀出不少非法的事,不仅牵涉到张亮,还累及李氏。 倒是那个相貌俊俏、给张亮戴帽子的义子张慎几,连挨了仙人指路与玉女登梯,虽涕泗横流、身如蛆虫,却只是喊冤,不肯说一句坏话。 当真人不可貌相。 张亮见到众人的供词,大笑道:“三木之下,何求不得?为求一个痛快,顺应上官之意攀诬,岂非正常?” “当年某为海陵剌郡王所诬,洛阳官吏拷打,某亦未曾屈从,方有今日富贵。小辈若有某之不屈,何至于认某为父?” 供词上禀太极殿,群臣肃然。 李世民声音里透着怒意:“张亮养义子五百,意欲何为?这是要造反啊!” 得,基调定下来了,张亮死定了。 范铮腹诽,说不定人家是想开麻辣烫连锁呢? 多数大臣认为,张亮当斩。 只有将作少匠李道裕认为,张亮反相未显,(辩)明其无罪。 范铮扫了一眼朝堂,低下脑壳。 张亮的为人,大致可以从这里看出来,几乎没人为他喊冤,死了也白死。 抛除皇帝想诛之的因素,张亮本身休妻再娶就很让人唾弃,娶的还是浪荡巫女更让人厌恶,遣义子探人隐私最遭人深恶痛绝。 平心而论,谁没点见不得光的事,希望别人捅出来? 程咬金例外,这老响马从来不知道害臊,往往把丑事拿出来炫耀,李世民现在都懒得罚他的俸了。 当官当到倒欠朝廷数十年俸禄,程咬金是 “范少卿,你以为如何?” 王波利不阴不阳地开口。 范铮举着角笏出班:“臣以为,陛下光芒照四方,陛下之意就是臣民前进的方向,陛下所指就是臣子所趋。” 李世民得意地咧嘴笑了一下,一琢磨,范铮他什么也没说! 这是在官场中历练出来了? 范铮暗道惭愧,后世的每个小官都能“我再说两句”,然后废话文学半个时辰呢,范铮还练得不到家。 要是啥时候说得李世民打瞌睡了,火候就算大成了。 范铮叨叨这几句,一句话就能总结:没有意见。 皇帝都要张亮死了,说什么屁话,有用么? 张亮与李氏斩于东市,勋国公府籍没,五百义子甩到了流求。 张亮之死,说冤也不冤。 皇帝为太子铲除潜在危险,你一个时常窥人隐私、义子众多、巫女为妻的货色,属于高危人群,不杀你杀谁? 至于那个庶人常德玄,从此凭空消失,让范铮更多了几分小心。 —— 玄武门外,范铮正踏入京苑总监的土地,看着麦穗渐渐灌浆,心头满是喜悦。 很好,自己在京苑总监这几年,老天爷还是赏几分薄面的,改天去玄都观上一炷香。 不敢说风调雨顺,至少没出大问题。 “汤监丞,你可是京苑总监现下唯一的监丞了,要稳重。”范铮拍拍半身泥土的汤仪典。“休息、耕种要适度安排,人力适当使用。” 汤仪典听出了弦外之音。 少卿这是珍惜生命,拿蕃户与官奴当一回事,不鼓励他如伏斗一般滥用人力。 “可稀罕了,辽东献计烧死多少高句丽人,你也未当回事,咋现在悲天悯人了?”李世民的声音响起,微带嘲讽。 范铮起身叉手见礼,一板一眼地回答:“官奴、蕃户,虽犯过错、身份卑微,亦我大唐子民,三赦可为良人,岂是高句丽敌军能比的?” 这就叫立场正确,敌我必须分明,可别让皇帝把自己当成敌国探子。 一身便服的李世民,挺着小肚腩,扶着革带,得意洋洋地站着。 后世课本里,就是这个形象。 扶革带不是裤头要掉了哈,革带是纯粹的装饰品,裤带是另外一回事。 李世民叹息:“作坊的事,你真要任其发酵?” 范铮笑道:“臣出辽东,早想到有人不安分,不意是殿中少监荡罗(撞入罗网)。” 没有丝毫隐瞒的必要,放火烧酒坊的事,范铮去辽东前早就报备过的,单凭陆甲生还背不起这口大锅。 李世民之所以同意,是不愿看到酒精的制作方法流散。 这东西,一旦多了,就冲烂价格,鹿茸都变成菘菜价。 即便萧升几不去搞一手,也会有其他人去下手,九成的可能还是那些宗室。 反正,不是李世民的这个亲戚倒霉,就是那个岳丈受伤,一般人也不敢对少卿的产业出手。 至于常德玄,君臣默契地忽略不提。 第375章 杀鸡儆猴 “官奴中,可不仅仅是大唐子民,有番邦俘虏,有十恶不赦。” 李世民从一名亭长手中接过木桶,持着瓢往麦田里轻柔地浇着水。 没法,麦子生长需要水,却不能浇灌太多的水,只有人工来权衡灌溉量的多寡。 好在李世民虽不亲手种植麦子,心里却有底,浇出的水量大致在正常线内,倒让范铮省心了。 范铮嘿嘿一笑,顺手拔了一棵刚刚冒头的白茅:“陛下莫诳我,那些人不都在绛州矿山之类的所在?” 能留在长安附近的官奴、蕃户,当然不是绝无希望赦免为良的。 俘虏不在赦免的行列,十恶不赦嘛,都说了不赦。 “敦化坊所有损失,着令萧升几赔偿,并左迁黔州都督府司马,庭杖一百为诫。” “内宫中,就不牵涉了。毕竟萧才人媚,朕心甚喜。” 好嘛,这是明明白白告诉范铮,他“沉迷女色”了。 总算皇帝顾忌身份,不能开黄腔,用的是媚而不是润。 京官外放,平级都是贬谪,何况是从四品上殿中少监降为下都督府从五品下司马。 正好萧升几也可以为庶人承乾扫墓。 对废太子,李世民还是有几分愧疚的。 李承乾临终遗言,墓朝南方,勿使向北,还是有点戳心的。 更愧疚的是两个孙儿,李象与李厥,一直随苏氏居彭水县,无论如何都不愿回长安。 可惜,一切已无法回头。 当年为李承乾献突厥歌舞的达哥支,已经被无情斩杀了。 达哥支之名,见于志宁《谏太子承乾引突厥达哥支入宫书》,后世书籍有写为达哥友的,系误书。 让萧升几操持两个皇孙的日常,也算是一举两得。 杀鸡儆猴,至此也该结束了。 萧升几听到消息,朝太极宫方向连连叩拜,哽咽难语。 这烂摊子,终于收拾了啊! 虽然黔州有点远,虽然挨庭杖有些丢脸,虽然要赔钱,但不影响到妹娃子,已经心满意足了。 照顾二位皇孙,早晚能随着他们活跃于大唐,自己也飞黄腾达。 之前的敦化坊,那是连赔钱都不要的啊!—— 原松州都督韩威,徙伊州刺史。 名为徙,实则左迁。 毕竟,当年对吐蕃的 鸿胪卿刘善致仕,左卫大将军、毕国公、衡阳长公主驸马都尉阿史那杜尔兼鸿胪卿。 右武卫中郎将曹继叔右迁右骁卫将军。 因右领军大将军执失思力禀报,他在夏州率突厥兵击退薛延陀兵马,皇帝不禁勃然大怒。 “黄口小儿,竟犯煌煌大唐!” 颉利俱利薛沙多弥可汗乙失拔灼,在李世民眼里,份量太轻。 真珠毗伽可汗乙失夷男活着,或许能让李世民高看一眼。 遣左候卫翊府中郎将田仁会率部驰援夏州,令营州都督张俭、代州都督薛万彻两翼夹击,右骁卫大将军契苾何力率部增援。 令江夏郡王李道宗、左卫大将军阿史那杜尔为瀚海道安抚大使,总领诸军。 代州都督薛万彻率军急进,途逢回纥俟利发药罗葛·吐迷度,示以安抚之意,药罗葛·吐迷度以下酋长俱顿颡(跪地磕头)欢呼。 药罗葛·吐迷度称将携仆骨、多览葛、拔野古、同罗、思结、浑、斛薛、契苾、白霫配合大唐,一举击败暴戾的薛延陀。 不知道契苾何力看到背叛了他的契苾部,几年后又重新投向大唐,心中作何感想。 也不知道契苾沙门与他阿娘,见到契苾何力,又会是何等面目。 乙失拔灼除了横征暴敛,脾气还恶劣,动辄杀人,各部深受其害,自然是落井下石了。 本来薛延陀立国的时间就不长,没有多少底蕴,各部依附,也只是附强而已,并没有多强烈的归属感。 到你拔灼不当人了,大家自然一哄而散,趁大唐出击,对薛延陀群起而攻之。 薛延陀在草原上是个强国,可也秉承了草原国度一惯的弱点,所辖各部极易作鸟兽散,打顺风仗格外凶悍,要他们支撑败局,呵呵…… 乙失拔灼心头也清楚,自己就没法服众,只能倚仗兵甲之利震慑各部。 即便知道面对大唐凶多吉少,凶悍的乙失拔灼依旧率数万大军,在碛北迎战。 李道宗率薛万彻、契苾何力、执失思力、田仁会迎上。 以薛万彻、契苾何力为先锋凿阵; 田仁会率部以箭矢攻击,继而木枪列阵进攻; 执失思力率本部,从侧翼袭扰,相机助攻。 李道宗亲自擂鼓,为三军助威。 营州都督张俭、阿史那杜尔率部穿越空地,直取郁督军山。 乙失拔灼志大才疏,上阵的本事,连被他杀死的乙失颉利苾都不如,指挥兵马出战,不过一刻钟正面就被凿穿。 接踵而至的大唐步卒,压得薛延陀前线不断崩溃,侧翼不时被执思失力骚扰。 自信满满的乙失拔灼,瞬间底气全无,一声不吭地拨转马头,向北而逃。 后队的人马迅速随颉利俱利薛沙多弥可汗转进。 前线奋力厮杀的薛延陀军士,突然发觉不对,目光微转,见后头空旷一片。 可汗都逃了,我们在为谁卖命? 娴熟地后撤,骑上自己的或别人的马匹,军士们四散而逃。 此一战,唐军斩首逾千。 战果不算太好看,没办法,他们跑得太快了,李道宗都没来得及混上一个斩首的功绩。 乙失拔灼率二万人逃出几里,遇到了从王帐出逃的可敦,才知道郁督军山被阿史那杜尔与张俭端了,他父子两代人努力搜刮的财宝,俱是耗子下儿帮猫挣。 终究还是高看了自己,以为突厥执失部好欺辱,却不料执失部与执思失力从未失联,阴差阳错地成了国战。 “杀!” 尘埃如龙,千骑席卷,契苾部俟利发契苾沙门执长矛冲来。 乙失拔灼连骂的兴趣都没有,指挥人马奔走。 父亲以大代价拉拢契苾部,就是个严重的错误。 一个连俟利发都能背叛的部族,早晚也能背叛薛延陀。 薛延陀士气正低落,虽必能歼灭契苾沙门,代价却太大,承受不起。 第376章 疯狂的乙失拔灼 多览葛部,三千骑追杀; 浑部,千骑落井下石; 阿跌部,五百人也来挑衅! 西面除了宿敌西突厥,还有回纥在大张口袋,东面还有势力庞大的室韦、靺鞨。 只有北面,能从回纥与同罗之间的缝隙而过,遁至俱伦水,才可能休养生息。 乙失拔灼为了闯过去,甚至奋起余勇,与同罗的三千骑大战了一场。 虽然肉、水不乏,二万人也基本损失不大,可士气之低落,已经从恶狼变成了恐惧的羊羔。 二万人打退三千骑,竟然逼得乙失拔灼亲自下场,简直是笑话。 在薛延陀鼎盛时期,千骑即可灭了同罗的三千骑。 夜,薄雾,夹着一丝寒气。 篝火中,乙失拔灼饮了一口发酸的马奶酒,看了一眼薄雾中隐约显现的俱伦水,安慰起美貌的可敦,也是在安慰自己。 “天一亮,我们就疾驰,明天就到了俱伦水,可以休养生息。” 俱伦水的水草,并不算丰美,所以回纥等诸部不会去占据这薄地,恰恰是落难的薛延陀最佳的避难所。 “可汗,恐怕到不了俱伦水啊!” 一个粗鲁的声音,打破了乙失拔灼的自欺欺人。 乙失拔灼怒目横眉,却见薄雾中走出一个敦实的身影,薛延陀的酋长梯真达官。 “怎么,郁督军山的族人,没有转出来?” 乙失拔灼喝问。 梯真达官垂手:“禀尊敬的颉利俱利薛沙多弥可汗,薛延陀本部老少七万余口,俱已转至俱伦水。” 乙失拔灼松了口气,接着喝问:“你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梯真达官怜悯地看了乙失拔灼一眼:“薛延陀觉得,可汗已经没有能力带领薛延陀走下去,故而共推可汗从兄乙失咄摩支为伊特勿失可汗。” 乙失拔灼满腔怒火在燃烧,竟至无言。 梯真达官看了美貌的可敦一眼:“倒是可敦,无须再跟这流浪的野犬厮混,反正按草原收继婚制,可敦依旧可为伊特勿失可汗的可敦。” 乙失拔灼愕然看到,可敦的身子迅速远离,千人迅速拱卫着可敦,往梯真达官方向移去。 乙失拔灼伸手,只张到半截,却又无力地垂了下去。 虽然自己的美娇妻,立刻要成别人的枕边人,心头实在堵得慌,可留下来,让她一起送死么?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走吧,能活一个是一个…… 大概,这是乙失拔灼短暂一生中,为数不多的善念。 俱伦水已非他该去的地方,身边的控弦之士仿佛被薄雾吞噬,人数越来越少,到晨曦渐起时,万五的人马,竟然连三千都不到了。 这才是乙失拔灼没有对梯真达官动手的原因。 真翻脸了,当场死了,九成是自己。 然而,乙失拔灼已经没有任何退路了。 俱伦水本部已经另立可汗,自己去当祭品么? “儿郎们,我,乙失拔灼,已经不再是薛延陀的可汗。无路可走,也要让那些野狗知道,薛延陀的愤怒,可以燃烧整个天地!” “愿意离去的,拔灼拜谢曾经的情分;愿意慷慨赴死的,拔灼发誓,来生报答诸位情谊!” —— 回纥。 俟利发药罗葛·吐迷度搂着小娇妻,听着侄儿药罗葛·乌纥与俟斤俱陆莫贺达干俱罗勃禀报拦截未果。 有人将俱陆莫贺达干俱罗勃分成两个名字,这是错误的,《旧唐书》记载的就是一个人。 “乙失拔灼对北地还是熟悉的,想完全拦截不是做不到,是代价太大。只要顺势吃下地盘、人口就好。” 药罗葛·吐迷度最后下了定论。 客观原因就是,当年乙失夷男将薛延陀内部分予二子,乙失颉利苾掌控南方,乙失拔灼掌控北方,才有了乙失颉利苾与大唐在白道川的争锋之战。 同样,乙失拔灼对北面的地理也是了解的,很难堵死他。 年青的嫡子药罗葛·婆闰走路带风,急匆匆地闯入大帐:“父亲,本族位于东北角的小部落,一日之间,被发狂的乙失拔灼灭了两个,死者逾千,鸡犬不留!” 药罗葛·吐迷度吸了口气。 这就是困兽犹斗,乙失拔灼明知道没有生路了,当然拖着能见到的所有人下水。 兔子急了还会咬人,何况乙失拔灼本就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整个大草原,无乙失拔灼立锥之地,要不是现在气候湿润,这个疯子一把火烧了草原也在意料之中。 药罗葛·吐迷度轻轻推开身边的小娇妻,她扭着水蛇腰烟视媚行,勾得药罗葛·乌纥眼睛都直了。 药罗葛·婆闰眼里闪着怒火,药罗葛·吐迷度轻轻咳了一声,才让侄儿收回不合时宜的目光。 “乌纥,命你率本部绞杀乙失拔灼!事成之后,封你为特勤。” 药罗葛·乌纥嘴巴张了张,垂头丧气地应下了。 不是番邦就不讲礼法,而是他们的礼法观念与中原王朝的差异实在太大。 但再怎么大,也不能对叔母无礼,除非是叔父过世了,倒是可以收继婚。 嗯,也就是中原说的烝婚。 不愿意去绞杀乙失拔灼倒是情理中事,哪怕是一条细狗,逼急了依旧会咬人,功劳没有损失大。 药罗葛·婆闰眼中现出一丝喜色:“父亲准备称汗了么?” 药罗葛·吐迷度微微颔首。 药罗葛·乌纥心头冷哼,欺我不知道突厥的官制么? 王室的血脉子孙,通通为特勤,只是个有继承权的名称而已,真正的实权还是得看手中握有哪个设! 鲜明的对比,就是阿史那思摩与阿史那欲谷设,前者在颉利可汗被俘之前,一直是个特勤,无地、无兵、无人,后者却拥兵过万。 但是,谁让自己的目光失了态呢? 即便是早与这位叔母勾勾搭搭,也不应在人前露怯啊! 想到这里,药罗葛·乌纥心头突然生起寒意,叔父不会是看穿了这一切,才故意让自己损失人手吧? 众人退去,药罗葛·吐迷度看了眼愤愤不平的药罗葛·婆闰,微微摇头。 还是年轻啊! 要想日子过得去,哪怕头上带点绿。 利用得差不多了,再行清算就是,难不成他还能翻天? 第377章 有味道的战争 矛干都略微弯曲,身上那明光甲早已破损如中原的乞儿装,依乙失拔灼以往的性子早扔了,如今却让这些笨拙的汉子用牛筋束在身上,格外别扭。 但是,乙失拔灼没有任何嫌弃之意。 在多数是无甲、牛皮甲的比例都较低的碛北草原,有就不错了。 薛延陀不是突厥,不通煅造之术,兵甲的储备,多消耗一点便难以补充。 这才是薛延陀明知道打突厥会激怒大唐,也毅然下手的原因。 薛延陀需要突厥的煅造之术,偏偏突厥的技艺与煅造的工匠,只有特勤这一层才知道。 所以,空穴来风,并非无因,关键看你有没有了解到真正的因。 因为一直是在小部落烧杀,兵甲的损失得不到补充,膳食倒是还有不少。 干燥的牛粪烧起,架上那口不知是抢来还是买来的大镬,一块块牛肉粗略的切割一下,放点盐与水,在镬中慢慢烹制。 牛粪干燥了,气味淡了许多,依旧让人略为不适,但对草原的人来说,早就习惯了。 小部落的牛,确实能让他们吃得饱,可没有素食中和,哪怕是久居草原的人也不能持久,肠胃是会不适的。 即便是小部落,那些看似柔弱的妇孺,同样给乙失拔灼造成了减员。 至于那些老的,哪怕是长矛入腹,也要用枯槁的手掌死死抓住长矛,直到旁人砍了控弦之士一刀才含笑闭目。 就是那么彪悍。 毕竟,在生存艰难的草原,不够狠是活不下去的。 虽然减员的人数不多,但乙失拔灼没有补充,就这一点人,死一个少一个。 吃了味道寡淡的牛肉,数十人的肚子突然咕噜直响,捂着肚子冲去白桦林里便转(解大手),惊天动地的声音远远传出,大地都不知被崩了多少坑。 乙失拔灼皱眉,也隐隐觉得难受。 说不得,也要与他们同坑共崩? 没有机会了,远处尘埃冲天,一面牙旗翻卷,想都不用想,那是回纥的人马杀来了。 “迎敌!” 乙失拔灼忍着些许腹痛,翻身上了一匹新得的骏马。 骏马归骏马,没有足够的时间磨合,比驽马其实好不到哪里去。 问题乙失拔灼原先的马匹,连续高强度奔跑,蹄子早磨废了,不换都不行。 薛延陀不知道有马蹄铁可用? 当然知道,可对于一个不通煅造、又盛产马匹的国度来说,自然不愿意费大量钱财买马蹄铁。 孰轻孰重,各家心头自有一杆秤。 还在树林里的控弦之士,面容扭曲地寄紧裤带,身上带着浓郁的味道,率先冲了出去。 死,只是早晚的事,何必畏惧? 死都不怕了,还怕丢脸? “杀!” 药罗葛·乌纥一矛捅穿了一名控弦之士的腹部,面现诧异。 他也曾随俟利发与薛延陀勇士交过手,即便是普通的控弦之士,表现也极为强悍,哪像现在,轻轻一下就荡开长矛了? 对面的控弦之士面现解脱,双手死死握住药罗葛·乌纥的长矛,一股浓郁的味道刺激得他想吐。 控弦之士的裤管里,黏稠的黄色流质正缓缓向地面滴下。 “呕……” 药罗葛·乌纥一个没控制住,吐了。 不当人子,竟以此恶毒之法攻击伟大的特勤! 乙失拔灼的残军,带着必死的决心,狠狠地撞向药罗葛·乌纥的部众,双方死伤大致持平。 药罗葛·乌纥大怒。 自己这一万骑,战斗力或许未必如乙失拔灼的控弦之士,可乙失拔灼已是强弩之末了啊! 吐了一口酸水,药罗葛·乌纥持矛大战乙失拔灼,两个半吊子杀得难分难解,身边的人影越来越稀疏。 两矛对刺,乙失拔灼面容突然扭曲,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吓得药罗葛·乌纥一哆嗦,长矛好悬没掉下去。 来了,该死的熟悉气味又来了! 摒住气息,药罗葛·乌纥一矛疾刺,对面的乙失拔灼呆若木鸡,任凭矛锋刺入喉头。 这一场有味道的战争,结束了。 三千薛延陀控弦之士尽灭,药罗葛·乌纥部损伤尽五千骑,实力被削弱了。 —— 太极殿上,李世民展开奏折,不由哈哈大笑。 眼见有些冷场,范铮不得不捧场:“陛下何故发笑?” 李世民道:“李道宗、阿史那杜尔诸将大获全胜,缴获颇丰,薛延陀残部退守俱伦水,颉利俱利薛沙多弥可汗乙失拔灼,为回纥所杀。北狄,平矣!” 所谓四夷,东夷、南蛮、西戎、北狄,是对四个方向番邦的统称。 当然,是蔑称。 经此一役,草原上冉冉升起的霸主国度,瞬间成了待宰的羔羊,回纥、同罗、仆骨诸部,即便分而食之,也需要很时间才能有薛延陀的体量。 薛延陀的迅速成长,极具偶然性,主要是分崩离析已久的铁勒各部终于找到了归属感,才促成薛延陀势力膨胀。 被乙失拔灼一折腾,所谓的铁勒归属感,都已经挥霍干净了。 情怀这东西,经不起背叛。 “臣范铮为陛下贺!” “臣程咬金为陛下贺!” “臣长孙无忌为陛下贺!” “臣李治为陛下贺!” 太子也好,亲王也罢,在皇帝面前,标准的自称也只是“臣”,没有什么“儿臣”。 在私下场合中,你要自称“儿”,就别带上“臣”字。 李世民大笑,又为太子扫平一个障碍! 百年之后,我儿当四顾无敌矣! 趁着心情大好,要不要册封后宫妃嫔? 仔细想想,李世民还是否决了这个主意,区区三个才人,就让后宫变得阴阳怪气的,要是再晋升,怕是腰受不了哦。 改了主意的李世民,大手一挥:“传诏,册封皇孙忠为陈郡王。” 唐制,太子之子为郡王,太子之女为郡主。 亲王之子,承嗣者为嗣王,承恩泽者为郡王,余子为郡公,女为县主(郡王之女相同)。 嗣王、郡王及特封王,子降爵承袭。 册授后妃、皇子女,虽是以皇帝之意为主,却要走三省流程。 嫡子未诞,庶长子其实是如坐针毡的。 小小的李忠大概也没想到,自己能卷入旋涡。 消息传出,长安城各街、坊又是一片沸腾。 看,大唐又重创了两个强敌! 第378章 玄都观 敦化坊重新热闹起来,三个坊的劳力一起用功,扛梁垒石,忙得不亦乐乎。 酒坊这头,规矩依旧,只许敦化坊民出入,即便是垒石块也一样。 纸坊这头,核心的东西,依旧只有敦化坊民可以接触,谁不服,跟坊正的枣木短棍说话。 这个坊正,说的可不是陆甲生,是侯莫陈羽他们这些坊正。 敦化坊各作坊最狠的一条规矩就是,哪个坊的人触碰了底线,整坊雇佣全部解除,自己玩去吧。 至于他们做事的香坊、兽炭作坊,除了账房是敦化坊学生,没有丝毫隐瞒,就这么大明大亮的摆在众人面前。 甚至,高月娥的阿弟还成了香坊的一名管事,对整个制售流程了如指掌,立政坊是否就能照猫画大虫了呢? 理论上是可以的,牙香方又不是什么大秘密,一些家境普通的人家还自制牙香以祭奠天地祖宗呢。 能不能如敦化坊这般挣钱就不好说了,毕竟敦化坊牙香作坊的售卖,是直接由玄都观、太真观监斋直接接手,令观中代售,没有商贾赠差价,利润才格外丰厚。 制了贩卖给商贾嘛,也就挣个辛苦钱,要不哪来的“奸商”一词呢? 饶是如此,陆甲生依旧恪守范铮的规矩,不敢垄断了二观的牙香供应。 不能因为陈矩年道长、凤真道长的人情,就便宜占尽,这会影响到道观对外的关系。 总想着一口吞尽所有好处,以后谁跟你玩? 至于兽炭作坊,那更简单了,谁愿意去东市、西市搜集石炭末子,也可以自己制兽炭发售。 长安的兽炭需求极大,敦化坊兽炭作坊的产量不过是沧海一粟,谁要跻身进来也影响不了敦化坊。 兽炭作坊还没被敦化坊淘汰的原因,是坊民自用兽炭方便,且能安置一些汉子、婆娘。 倒是本以为瞎折腾的水泥作坊,利益稳得让范铮称奇,除了遵循劣币驱逐良币原则,抢夺青石板市场、做成简易晒场,难道还有其他用途? 受了玄都观的好处,范铮还是得感恩的,趁着休沐日,带着缠得紧的范百里,去玄都观上香。 不带范鸣谦去,当然是幼童不宜入这些场所,不说缥缈的神灵之类的事,就说他万一拉了呢? 不带杜笙霞,则是有一定禁忌,女子的哺乳期与天葵期,尽量不入寺观,不吉。 带着范百里入玄都观,看到桃叶苍翠,一个个小桃子挂上枝头,范百里悄悄说话了。 “阿耶,等桃子熟了,我们再来上香,要几个桃子回去给阿弟吃吧。” 范铮轻轻刮了一下他的鼻子。 自己想吃就直说吧,还要带上范鸣谦,滑头。 范鸣谦要吃桃子,都得明年了。 “无量寿福,小居士想吃,但来取便是。”扫落叶的中年道士轻笑。 玄都观的桃树是举世闻名的,不是到刘禹锡时才栽种,而是本就种得多,刘禹锡来补上几棵。 但玄都观的桃树于后世留名,却多亏刘禹锡的诗句。 “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 刘禹锡的“尽是”当然是夸张之辞,不必细究。 在道士的指引下,父子二人在三清殿虔诚上香,然后布施一贯钱。 布施不只是佛家用语,道家也同样用到,约成书于南北朝至隋朝的《太上洞玄灵宝业报因缘经》就有《布施》品,谓施法、施身、施财。 佛道两家,相爱相杀,相互融合,相互影响,有些东西普通人已经没法分辨是出自哪家了。 有意思的是,范铮来布施的,当然也不是六斤四两的铜钱,而是一张薄薄的折子,陇西李氏的柜坊所发,可凭此取出一贯钱。 质库、柜坊、钱庄,是古代民间金融机构不同阶段的名称。 当然,吸血的本质是不变的。 存放铜钱得利息? 想屁吃呐,存放铜钱,柜坊要收钱,贷铜钱更要收钱,升斗小民最好还是莫进来。 然而,这些柜坊的买卖,却不是一般的好、 缘由比较让人无语,因为开柜坊的,不是各大世家,就是名世古刹,人家窖藏的铜钱就足够弥补大唐的钱荒。 为什么存放铜钱还要心甘情愿地交靡费,还不是因为他们底蕴丰厚,就是有事也能轻易赔偿,而不是脸一抹,说声“没钱”就了事的? 说起来,道观在这方面就落后了,连个柜坊都没有。 要是范铮布施的是大兴善寺的折子,不晓得道士们看了,面色是否精彩。 范百里居然对持剑的灵宝天尊颇感兴趣,觉得格外威风,幸好杜笙霞教得不错,不敢伸手乱指。 “护道居士莅临,玄都观蓬荜生辉。” 寮房内,陈矩年依旧简单的一袭黄袍,头戴莲宝冠,罩黄裙。 范铮稽首,微微疑惑:“道长已晋观主,如何还是洞玄法服?” 范百里学着范铮,双手交抱成拳,左手包覆右手,内在两手指相交成虚拳,奶声奶气道:“范百里向观主稽首了。” 陈矩年流露出自然的笑意,给范百里推来一些果脯,再与范铮烹上清淡的茶汤。 “范百里呀,你这个名字可是老道取的哟。” 范百里抓了一场果脯,笑嘻嘻地回应:“多谢道长,范百里喜欢这名字。” 入道即为出家,尽管此时的道教不禁婚配等俗事,但民间的“耶耶、兄长、阿弟”称呼,在他们身着道服时尽量避免。 陈矩年看向范铮:“寺主也好,监斋也罢,不过是负责寺中事物不同,与修行是否精进无关。” “你家二郎取名鸣谦,应是出自谦卦。此卦甚好,纵不能青云直上,也是无病无灾,守成有余。” 范铮尬笑,要不是恶补了几天卦辞,他连名字都没法取好。 底蕴不足的缺陷啊! “虽说我道家清静无为,可面对大兴善寺的香火鼎盛,终究是刺眼。” “寺主悟崐,也是个人物,上次各寺主齐聚宋国公府,险些为皇帝打压,还是悟崐的作为令陛下一笑而过。” “俗物虽俗,但生于世间,谁能免俗?只是不愿让善信过于破费,不像佛门竭泽而渔,故向居士求一长久之策。” 第379章 房课 这是个问题。 道家擅长医药,佛家也不逊色,各有各的特点。 以医药救助世人没问题,大名鼎鼎的孙思邈也是道家人物,以此牟利却有些困难。 不说太医署的问题,即便他们可以轻松行医药之事,困扰仍旧重重。 孙思邈的医术固然精妙,在此时却也不是唯一的顶尖人物,除了善心之外,格外受推崇的原因在于,他的医方、药方具有普通性,利于向整个大唐推广。 但是,如许胤宗这般一人一方,才是整个医药行业的普遍现象。 辩证诊治嘛。 所以,这一条路是行不通的。 并且,除了香火布施之外,参与设官斋,不分乾道、坤道,每人能得三十五缎布匹,及日十二文钱。 论钱财,道观不及寺庙,也不容小觑。 听话听音,陈矩年观主的着眼点,不在区区俗物上,而在于影响力,无论是朝廷还是民间的都行。 但是,范铮暂时无法。 他对道家的了解还比较粗浅,没法给出准确的方案。 火药? 虽然道家一直不乏炼丹炸炉之说,但配比是个问题,要找到比较准确的比例,靠的是玄学一般的概率。 “此事,容我回去三思。”范铮认真想了想,慎重地回答。“不过,我建议道长通过道家的影响,对诸观传递一个消息:诸道不得献丹于君王。” 道家执迷于炼丹,炼出丹,不经过长期试用,就敢给人服用,甚至是自服,更牛皮哄哄的向帝王献丹。 就像后世出新药,牛叉的拿某大统领试药,不作死么? 更讽刺的是,能轻易试丹的皇帝,就是道教的支持者,他若死了,道教更会被打压! 陈矩年脸色微黑:“你不相信道家的丹道?” 范铮打了个哈哈:“相比外丹,我更信内丹。丹于体内生,缘何向外求?丹之一物,若真要服用,可向朝廷延请用死囚试丹。” 信不信我可以有内丹——胆结石? 谁知道这些乱七八糟的丹方,添加了什么致命之物哟! 据说,汞,也就是水银,是道家炼丹的常用物品。 范铮这个说法,似乎不错啊! 陈矩年认真地琢磨起来,竟忘了请范铮与范百里过斋(赴斋)。 —— 陆甲生宅院中,长豆角架下,小酒案摆起。 这是为了掩饰宅中长豆角架倒下的事实吗? “婆娘,上酒!”陆甲生瓮声瓮气地叫道。 “你竟然不肯叫我一声娘子!”他家婆娘托着方盘,送菜出来。 没辙,宣义郎只是个文散官,只有职官才有庶仆、防合使唤,自己出钱雇人又肉疼。 尽管现在是有点家底了,可谁让他穷怕了呢? 宣义郎的婆娘虽不是命妇,一声“娘子”是轻松担起的。 陆甲生的耶娘,是不愿意与范铮同处的,别扭。 从小看着长大的娃儿,咋就成了大官呢? 陆甲生能与范铮无拘无束,他们不行,在一起的话,是论尊卑还是论长幼? 还不如稍稍避之,彼此自在些。 “二郎,快点把老头春送出来!” 陆甲生叫道。 他家耶娘健在,是不可能别籍的,陆乙生一家自然也在一个宅院里。 “等等,我收了这醋大的房课。”陆乙生叫道。 醋大,也就措大,是对穷书生的戏称。 房课,即房租。 老头春,则是一种酒名,唐朝也颇好以“春”字尾命名酒。 酒的滋比绿蚁酒肯定是强了许多,谈不上太有特色,要不然也不会消失在历史的尘埃里。 至于房课,《变文集》卷三《燕子赋》有云:“一年十二月,月别五伯文”可为参考。 考虑唐朝前后期的物价差异、租房的大小,即便在敦化坊这种偏僻之地的厢房,也得月二三十文吧。 斗米也才二十文钱,这个房课的压力还是不小。 再加上将近一年的膳食,即便只干吃饼儿也靡费不少,要是打毷氉(dǎ mào sào,落 说是说穷文富武,可真的太穷,连文都承担不起。 虽说是二三月才科考,所以叫春闺,可不少远处的书生已经提前进长安城适应环境,免得手忙脚乱了。 到年后方进长安城,住邸舍的靡费,可比现在赁屋贵多了。 节假日涨价,不是后世独有的风景线,历朝历代科举前也不能免俗。 范铮取笑道:“想不到宣义郎掉孔方兄眼里了。” 陆甲生呸道:“关我什么事?他租的是二郎那边的厢房。” 啊,那就没事了。 陆乙生与自己的关系,本就没陆甲生密切,庶仆的经历让他更看重阿堵物,很正常。 范铮的微微蹙眉:“坊中赁居所的人,应该有一些了吧?” 陆甲生接过二郎递来的老头春,分了两碗,自己举碗尝了一口。 “果然不负老头春之名,竟然微甜。” “赁民居二十有三,赁前朝遗下旧宅十一,并自承修理屋子。就是长耳(驴)数量骤增,叫声颇烦人。” 好嘛,闲置了许久的空宅院有人入住,也是好事,就是得额外注意动向。 “各作坊夜间如何安排?莫赤脚人趁兔、着靴人吃(吃)肉,为他人作嫁衣裳。” 经过萧升几一事,范铮相信,陆甲生不会全无警觉。 “各作坊有人宿直,坊中还请了几个鳏夫直虾蟆更。” 虾蟆更是唐朝打更声的称谓。 早年的敦化坊,穷,请不起更夫。 “武候铺加人了没有?”范铮漫不经心地问道。 陆甲生摇头不语。 范铮微微吃惊,凭借与左候卫长史相里干的关系,居然不能让敦化坊增加武候,这不合常理。 “看将要加人了,相里长史却换去右候卫,然后就无疾而终了。” 这一手还是有点看头,釜底抽薪。 跟去黔州彭水县守李承乾墓的萧升几无关,那就是被人推出的刀,没有一点脑子。 贞观一朝,暗流涌动啊! 范铮点了点陆甲生:“防范的重点,还是酒坊。” 酒精的作用,总会有人醒悟过来,从而加以觊觎。 甚至,番邦想夺取秘方也在情理之中。 陆甲生嘿嘿一笑。 酒坊的蒸馏工具,他已经研制成可以拆装的,每次放工就将它拆了,分两地放置,便是至亲也不得而知。 第380章 亓官植右迁 陆飞甲端坐小椅,一脸从容的笑意:“来,不要客气!看看,这是我阿娘弄的长豆角。” “哎,就是阿耶不懂事,总弄倒长豆角架。” 肉食倒不用在范百里面前炫耀了。 范百里唇角怪异地扬起,一本正经地回答:“哦,你家不考虑种点草草的?搞不好,哪天宅院里只许种、不许种菜呢?” 陆飞甲瞪大了眼睛:“怎能如此无理?我家的宅院,还得别人说了算?” 范百里笑道:“人生在世不得已,各路皆耶惹不起。” 范铮侧目,不知道范百里哪来的怪话。 陆甲生单手遮面,寻思啥时候给陆飞甲一个爱的抚摸。 养废了啊! 坊丁进门:“坊正,方都来了。” 方都不是姓方名都,“都”是对役吏的称呼。 脚力方都走了进来。 唐朝的脚力,指的是传递公文的衙役。 “见过少卿、宣义郎。明府秩满,迁雍州治中,正在交割,特令小人来告知一声。” 秩满就是任期到了。 其实亓官植的任期早就满了,只是出于稳定的需要,一直没动他。 正五品上京县令迁从四品下雍州治中,品秩倒是升了,实权就不好说了。 反正,雍州治中里,谁能比得过前辈高士廉的? 高士廉放囚徒、释兵甲,在玄武门之变死战芳林门,表现太亮眼,让登基之后的李世民对雍州的权力进行了压缩。 亓官植倒是上了一个台阶,终于得偿所愿,对敦化坊却不是什么好事。 范铮手指一动,五百文的折子迅速入了方都的袖中。 “看来,敦化坊得好生捯饰一番,连阴沟都得刮干净了,野草得锄了,五端乌得关几天。” 新官上任三把火,谁知道烧到哪个倒霉蛋? 范铮与陆甲生揣测,敦化坊大概就是那个倒霉蛋。 —— 敦化坊从里到外都焕然一新,路面不见杂草,路上没有鸡粪,连曾经被烧黑的石墙根都刷了两刷子石灰。 这么说罢,纯论洁净程度,一百零八坊中,没几个及得上此时的敦化坊。 面子工夫,敦化坊只是等闲不愿做而已,不是不会做。 只要舍下面皮,再恶心的招数都能使出来。 迎接的条幅,糜斐与郦正义都嫌恶心,巫桑的笔力又不足,只能是蒋乾代劳了。 别看蒋乾獐头鼠目的,一手楷书颇有欧阳询的几分造诣,挂出来还算赏心悦目。 欧阳询这一脉的相貌,不敢恭维啊! “敦化坊民上下恭迎明府,如久旱之田盼甘霖。” 即便这馊主意是范铮出的,自己也被这用词恶心得想吐,味太冲了。 坊门次 巫桑站在郦正义身后,眉头微蹙,极度厌恶这种表面功夫。 下车的明府钮德文眸子里闪过一丝冷意,马脸上堆出了如沐春风的笑容:“宣义郎何至于此?本官愧受了。” 这个钮氏,不是后来的女真姓氏,是春秋时期吴王夫差指印绶封“纽”氏,始祖纽宣义,后演变为钮,北周有钮因、钮世雄父子以孝闻名。 万年县衙内,与敦化坊走得近一些的官吏,都挪了位置。 录事廖腾,据说已经致仕。 前两天来通风报信的方都,已经随亓官植去雍州衙门,当了个小都头,管了几名衙役。 《水浒传》里,武松的都头,就是那么个意思。 “啊?先生说了,朋友来了有好酒,豺狼来了有木枪?”坊学生中,不太规矩的陈利俭“小声”嘀咕。 这个先生,说的当然不是郦正义,而是范铮。 虽然一百五十三名首届坊学生都找到营生了,最差的也在给韦曲当账房先生,范铮还是时不时出没在坊学。 进坊学嘛,称呼职司肯定味道不对,“先生”之称就保留下来了。 钮德文的耳朵里,恰恰钻进了陈利俭的嘀咕,笑容都僵了。 呸呸,童言无忌。 目光转到巫桑身上,钮德文眼里闪现出异彩。 良家什么的,最有意思了。 “宣义郎,这位是?” “巫桑,明府看中你了!跟你家录事说一声,和离了吧!录事娘子,没前途的!”陆甲生大声嚷嚷。 钮德文绿豆小眼瞪起,感觉哪里不对。 “录事?哪里的录事?” 巫桑冷笑,陆甲生浑不在意地挥手:“就是御史台一个区区从九品下录事,不值一提。” 钮德文几乎要蹦了起来,觉得那乌纱帽都快压不住头发了。 穷山恶水出刁民,古人诚不欺我! 小小敦化坊,竟然给本官挖陷阱! 御史台,莫说是录事,就是出来一条狗,你也最好敬而远之,还敢对人家的娘子动心思! “宣义郎莫胡说!本官只是敬仰坊学女先生罢了,绝无他意!” 狼狈不堪的钮德文矢口否认。 惹不起,被御史台惦记,后果承受不起,钮德文可不想来个玉女登梯。 看看整洁的街道,连鸡犬都不见踪影,钮德文赞不绝口,心头却在骂娘。 新官上任三把火,你好歹让本官把火点起来啊! 连个狗屎鸡粪都见不到,拿什么挑刺? 还懂不懂迎新的规矩了? 更狠的是,连路边的野草、坊角馒头(坟茔)的草都铲除得清洁溜溜,让本官说什么? 进重建的纸坊看了一眼,钮德文满眼的失望。 除了外头的石墙,里头也就是板屋、棚子、漂塘、土灶,其余的啥都没有,连传说中的楻桶都没见到。 信步向酒坊走去,抱臂的铁小壮亘于道中,寸步不让。 “你是何人?因何阻本官去路?”钮德文满面不虞,区区中男也敢多事? “本官飞骑校尉铁小壮。此地,无皇命不得入内,违者斩!” 轻轻抽出一丝刀刃,铁小壮眼中现出嗜血的杀机。 不要怀疑,铁小壮的武艺虽不算好,却真杀过人的。 钮德文进退维谷。 “忘记说一声了,铁小壮校尉搦(nuo捉)生薛延陀达度莫贺咄叶护,甚得陛下喜爱。” 陆甲生笑着补了一句。 “这位是民部从九品上主事甄邦,是女先生巫桑的叔叔(小叔子)。” 钮德文直接麻了。 死雀就上更弹,你们敦化坊是把本官的颜面踩了又踩啊! 第381章 范铮打架 “兵部库部司书令史延益。” “鸿胪寺亭长……” “工部虞部司令史……” “国子监算学助教巫亹。” 这一连串的名字、职司报出来,钮德文直接扭头就走。 大虫难敌群狼,区区附郭县令,惹得起这么多衙门? 虽然每一个都是最低的九品官、流外官,但谁敢保证,就没有一个能得到上官青睐的? 就这,还是敦化坊最大的官员范铮没出面了,要不然钮德文更难堪。 敦化坊的官有几个,吏却一大堆,分布于各衙,也就宗正寺与卫尉寺这种高敏衙门没进去了。 陆甲生得意地甩着枣木短棍,走两步跳一下,挥手让坊民、坊学生各自归位,五端乌、细腰犬什么的,该放放出来。 鸡飞狗跳娃儿笑,这才是真实的人间。 可怜隔壁的青龙坊与立政坊,被羞刀难入鞘的钮德文突袭了一把,指着街道上的几点新鲜鸡粪咆哮了半个时辰,气得侯莫陈羽都想扇他,奈何不能。 —— 是有意针对敦化坊也好,或纯粹是来摆威风也罢,范铮并不在意。 除了管司农寺的活儿,范铮最多就是关照一下敦化坊出来的娃儿。 巫亹从朱雀门进皇城,寻到了范铮,二话不说将一本小说摆到范铮面前,眉眼饱含怒火。 唐朝的小说,还是颇为发达的,虽短却精,《一枕黄粱》之类体量的小说不胜枚举,因为载体的缘故,多是三两页蝇头小楷的篇幅。 单独成本发行,即便是薄得能吹飞,在这个时代已经很了不起咯。 奇怪,一向不喜欢多话的巫亹都被气成这样,小说到底写了啥? 朝日,范铮率先出班:“臣范铮有奏,防合于东市书肆发现一本小说,正在肆意贩卖。臣看了一眼,怒发冲冠,其中颠倒黑白,肆意污蔑西汉飞将军李广,说他向匈奴投降。” “若纵容下去,明天卫青成了降匈奴的人,后天霍去病成了降匈奴的人,让后人一看,原来我中原王朝都是降臣?臣觉得,这背后定有更深厚的背景。” 朝中议论纷纷。 国子司业、四门学博士紫道出班:“臣觉得,范少卿是在杞人忧天,有这些胡说八道的书籍,才能让本朝子民更爱大唐。这些书籍不但不应禁止,还应该广为流传。” 范铮勃然大怒,一笏板照紫道面颊抽去,巨大的声响,伴着紫道两颗牙齿落地。 紫道不甘示弱,抡拳砸向范铮面门,两人扭打作一团。 跟屁股歪了的人讲道理,纯属多余,要狠狠揍他。 所以,不说出巫亹,倒不是范铮贪功,而是不想把他牵涉进来。 “哎,好端端的,怎么就打架了呢?” 程咬金叹气摇头,走到二人身后,神不知鬼不觉地踢了紫道一脚,然后昂着头,若无其事地回班。 “真没劲,插他眼睛,抠他鼻孔!” 没有皇帝的吩咐,立于殿内且身负刀弓的千牛备身、备身左右,只能视若无睹。 拉架什么的,不存在。 贞观一朝,太极殿上打架是传统了,程咬金后继有人。 范铮一个头槌,撞得紫道头晕眼,一记猴子偷桃让紫道惨呼不已,殿中文武尽皆大笑,尤以武将们笑得狂野。 西汉的李广当然不是什么完人,但大节上,谁也无从指责。 降匈奴的人是有,他的孙子李陵,还是汉武帝冤杀他全家之后才无奈投匈奴的。 今天这肮脏名头能涂到李广身上,安知明天不会涂到本将身上? 范铮的力量,其实并不太大,奈何紫道这厮与他只是半斤八两,偏偏范铮还在辽东途中多少跟高侃学了技巧。 于是,即便紫道有一身力气,也没打到范铮几下,倒是大拇指被范铮拽着反曲,痛得当殿哭了出来。 牛进达瓮声瓮气的声音响起:“这一手勉强不丢人。前面的死缠烂打,没眼看。” 销声匿迹了许久的张阿难终于开口:“分开他们。” 四名千牛备身上前,两名托住范铮腋下,两名扯着紫道大腿往后拽,痛得紫道发出杀猪般的叫声。 裂帛声中,紫道的裤袴被生生拽了下来,半条毛腿露了出来。 晋升为秘书监的颜师古,摇头晃脑地叹息:“斯文扫地!” 因为上了年纪,精力欠佳,颜师古现在极少说话,反倒让李世民高看了几分。 “秘书监有何见解?”李世民和颜悦色道。 颜师古除了稍稍偏袒富贵子弟外,学识、人品还是很坚挺的。 其实,颜师古身上还有琅邪开国县子的爵位,郎邪后来写作琅琊,是他的祖籍。 但县子爵五品,秘书监从三品,就高不就低,只宜称呼职司了。 颜师古垂眉:“臣老朽,有心无力,唯秘书郎上官仪可荐。” “秘书郎嘛,不应只是审正秘书省典籍,天下书籍,也应当略略过目,以防桀犬吠尧。” 孔颖达致仕了,朝中儒家的代表人物就是颜师古,他说“桀犬吠尧”几乎就是盖棺定论了。 人有毛病很正常,为自己的利益争取也不是错,可底线得有! 上官仪在隋末江都之变中,阿耶上官弘为江都宫副监,与隋炀帝杨广同时遇难,他自行披剃为僧避祸,中进士,授弘文馆直学士,累迁为从六品上秘书郎,与上官怀仁是从兄弟。 上官仪的诗作绮错婉媚,在唐朝也很出名,人称“上官体”,题材以奉和、应制、咏物为主,内容空泛,重视诗的形式技巧、追求诗的修辞之美。 简而言之:宫廷诗人,御用文人。 皇帝高兴了,你写诗助兴; 皇帝写诗了,你得和之。 这就是个正统文人,你要说他有什么突出事迹,真想不出来。 三十八岁的上官仪,即便不太精通俗务,一腔血还未冷。 李世民略有悲色。 颜师古之意,在于荐上官仪以补日后之缺,隐隐有安排身后事的意思。 “旨授门下省典仪颜扬庭,迁门下省左拾遗。” 《旧唐书》有记载,颜师古之子名颜扬庭。 从九品下典仪右迁从八品上左拾遗,连三省都不用过,吏部与皇帝同意即可。 右拾遗则隶属中书省,这个对应有点意思。 范铮也略略惋惜。 不管怎么说,这位乡党对他是不错的。 第382章 颜师古薨 六十五岁的颜师古,没几天就因病而卒了,谥号“戴”,典礼不愆(qiān,过失)之意,为上谥。 其弟颜相时,身体本羸弱,哀兄长之逝而卒。 兄弟俱葬于万年县三兆村凤栖原内,颜氏一族在此有庞大的墓群,颜之推、颜师古、颜勤礼、颜杲卿、颜真卿俱葬于此。 吊唁之事,范铮是必须做的,不能让人戳脊梁骨。 至于颜扬庭,有他阿耶的遗泽在,即便不特意关照他,也不会有人去寻他晦气。 何况,颜氏还有人在朝中关照。 总而言之一句话,颜氏不欺负别人,别人也别想欺负颜氏。 就是那么豪横。 儒学传家,未必就比世家差了。 上官仪带人入东市,一个个书铺仔细翻阅,所有涉嫌违禁的书籍当场没了,并于市公布罪状,书铺掌柜、东家锁拿了,扔大理寺细细追查。 继而政令的下达,令范铮瞠目结舌——责令天下纸坊,皆削减三成产量。 “这政令,怎生荒唐!头疼医脚,闻所未闻!” 郭景看到这符文,都气笑了。 范铮无奈地吞了一口茶汤,吃力地揉眉心:“白狗偷吃,黑狗当灾,自古如是。哎……” 即便再努力,也敌不过层层笼罩的关系,就连书铺的东家也只挨了五十笞,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写了保契赌咒发誓不再犯。 如果只官官相护,那还是小事…… 哎,糟心,只在官场打滚了几年,为什么像是几十年似的? 巫亹还是受到了牵连,国子司业紫道裁撤了原本就不应存在的算学助教一职,巫亹麻溜地卷着铺盖走人。 “也好,免得受窝囊气。” 范铮安慰道。 敦化坊中,四个作坊单独记账,就让巫亹为总账房,管钱、账,并掌管酒坊的具体事务。 总不能让热血男儿的血凉透了。 —— 算学,三十名算学生满眼愤慨,却奈何不得司业。 明知道是在公报私仇,可谁也无法阻止紫道——谁让祭酒之位空悬呢? 国子祭酒,位高权重,非德高望重的文士不能胜任,紫道缺的,就是这个德啊! 算珠有一下没一下地拨着,整个算学洋溢着悲观的气息。 照之前书写的教案学习,自然是可以的,可有名师指点与自行摸索,效果它能一样么? 当然不排除有人真能做到这一点,可天赋异禀的,终究是极少数人啊! 算学生们扒拉了一阵,开始旁若无人地牢骚。 “本来我们就争不过助教的同窗、学弟,现在助教一走,呵呵,就算家里托人说了可入民部为书令史,我敢去么?” “到时候上官一声令下,敦化坊学生指掌如飞,我们老牛破车,不用人说,自己脸上都挂不住!” 三十名算学生聚到一起,坏水直冒。 司业公房内,紫道听着三十名算学生叽叽喳喳,头都大了。 即便你们还未成丁,好歹也是男儿,咋比婆娘还吵? “司业,助教裁撤是国子监之事,我们不敢置喙。可学珠算是算学必备的功课,司业你总得安排人来教吧?” “博士虽精通《九章》、《海岛》、《五曹》、《张丘建》、《夏侯阳》、《周髀》、《缀术》、《缉古》,甚至算筹也精通,却不通算盘啊!” “日后,算学与外头的账房比较计算,人家一刻钟算完的数字,算学用一天,司业以为行得通?” “呸,一群鼠目寸光的东西!司业何许人?精通礼、乐、射、御、书、数,教算盘易如反掌,信不信今天司业就给你们上一课?” 总算有人理解本司业的良苦用心了! 紫道正要颔首,突然发现话里的陷阱了。 果然,国子监里无好人呐! 算,紫道虽然未学得精深,糊弄一下算学生还是没问题的。 可算盘…… 不说技艺的问题,就说自己莱菔粗的手指头,能在十二寸的袖珍算盘上拨拉? 即便没深入接触过算盘,“漂珠”、“带珠”两个专业名词紫道还是听说过的。 这些算学生没安好心,就想看老夫出丑! “本司业忙于国子监事务,没有时间教算学!教不了算盘,是伱们那二位博士的事!” 紫道精通蹴鞠之术,即便是心怀鬼胎也要先把责任推了出去。 从职司而言,紫道的话并非全无道理。 但算盘兴起本就没多久,你让博士们慢吞吞拨着杮饼大小的算珠还行,玩十二寸的算盘,还追求速度,这不为难人么? 不过半个时辰,两封辞呈交上了紫道案头,两名算学博士收拾家当,头也不回地离开国子监。 区区从九品下博士,拿着最微薄的俸禄,承受着最多的白眼,教育出最实用的算学生,还要替上官背锅,就问一句:凭什么? 助教巫亹教授算盘,本也补了两名博士的短板,可紫道非要因私怨而除了巫亹之名! 要老夫教授算盘? 抱歉,不会! 爱谁谁! 国子监我们高攀不起,崇贤馆、弘文馆总能呆了吧? 再说,你以为国子监里,有几个博士是纯指着这一份俸禄养家糊口的? 紫道的蹴鞠,倒让他陷入骑大虫难下的境地。 算学虽是国子监六学之末,却不代表一点影响力也没有。 算学生虽是八品以下官员子及庶人子,但不是每个八品官员都可以无视的。 正八品上监察御史,敢无视吗? 尚书省从九品上主事、门下省从八品上左拾遗、中书省从八品上右拾遗,哪一个可以小觑? 都是可以接近天子的小官,有时候一句话能搞死一个人! 瞒是瞒不住的,长安城的绝大多数事情,都像是漏风的筛子,根本没得堵。 没奈何,紫道只得向殿中少监独孤安诚求助。 两唐书上,武德、贞观两朝,除了造反的独孤怀恩,少提及独孤氏之人。 但独孤氏在贞观朝也依旧存在,只是没那么张扬,在胜业坊安分守己。 贞观十六年薨的左卫大将军、考城开国县公独孤开远; 同州刺史、滕国公独孤修德,《旧唐书》记为独孤修,干的最出名一件事,就是从长安县光德坊的雍州公廨中,将被俘的王世充唤出来,几兄弟手刃仇敌。 留于洛阳宫的独孤氏族人,有部分改姓刘,说是重归祖姓。 第383章 就是这个样子滴 万年县胜业坊,殿中少监独孤安诚府邸。 独孤氏有点意思,多半在长安城的族人聚居于胜业坊,并由独孤安诚约束。 大约是独孤怀恩的背叛,让皇室对独孤氏这姻亲多少有些警惕,才致使独孤氏族人比较低调。 当然,只是低调而已,不代表非得夹着尾巴做人。 独孤安诚并没太大兴趣见紫道,奈何紫道本是独孤氏培养出来的供奉,终究是利益相关。 一碗微微串味的茶汤摆上,紫道轻嗅,瞬间明白了独孤安诚的不满。 “家主是觉得,当日太极殿上,某是在胡说八道?”紫道不动声色地吞咽稍次的茶汤。 独孤安诚鼻孔里哼了一声。 那么明显的事,还用问么? 知不知道,当日下值,自己因此事为左卫亲府中郎将窦孝慈所讥? 窦孝慈品秩不高,奈何同样是宗亲,阿耶为光禄大夫、莘国公窦诞,阿娘为襄阳长公主,与皇室的关系比独孤氏更近一些。 哦,戴帽将军窦奉节,就是窦孝慈的族兄弟。 所以,窦孝慈的嘲笑,独孤安诚虽不悦,却无可奈何,一肚子气当撒紫道身上。 “家主有所不知,当日之事,某亦不得不为。那些违禁书籍,出自刘几畦之手。” 独孤安诚的手顿了一下。 刘几畦是他的外室子,紫道为其开蒙,了解自然也比旁人更深。 姓刘其实与姓独孤无异,独孤安诚出了一些铜钱,让他在万年县道政坊开了个小小的印坊。 想不到,这些违禁书籍,竟然与刘几畦有关! 师徒关系,有时候亲如父子,也难怪紫道能睁着眼睛说瞎话,与范铮在太极殿上大打出手。 帮亲不帮理,就是这个样子滴。 独孤安诚的左手转着二十七子念珠,对应《中阿含经·福田经》所载二十七贤圣。 般若波罗蜜,老夫不生气。 “他不知道这会掉脑袋?若不是有人出手,他现在应该在东市口了。”独孤安诚压抑了情绪询问。 紫道放下茶碗:“人家给得太多了。” 即便是大兴善寺主悟崐开光过的念珠,也不能压抑独孤安诚暴戾的脾气。 一拳砸下,茶碗滚落地上,摔成了几瓣。 孽障啊! 即便是外室子不能继承家业,老夫也不曾亏待与你啊! 为这无多子(不多)阿堵物,你连命都不要了么? 紫道垂眉:“所幸刘几畦也没蠢到家,好歹记住对方面颊上两团紫红晕。” 独孤安诚忍住气,任童仆清扫地面,眉眼来回转运。 之所以不避童仆,是因其为家生厮儿,可信。 面颊上的红晕,一般是高寒地带的人才有。 白狗羌、雪山党项、黑党项、拓跋氏等八姓党项、西山八国虽有红晕,但他们与大唐的实力太过悬殊,没必要弄这勾当。 苏毗亡了,王子芒波杰孙波与大唐从无往来,排除。 大势力就是吐谷浑、吐蕃、大羊同,其中大羊同距离遥远,诸般不便,犯不着做这吃力不讨好的事,可排除。 吐蕃与吐谷浑嫌疑最大,谁也洗不干净。 真以为弘化公主下嫁乌地也拔勒豆可汗慕容诺曷钵,吐谷浑就心甘情愿为臣邦,不想恢复旧日荣光了? 国与国之间,谁主谁仆,从来不是和亲与纳贡能解决的,更不是嘴上嚷两句强大就真强了,一切靠的都是强大的兵备,与拉出去就能打的府兵,而不是靠老婆娘饶舌般的叫嚣。 千骂万谈,不如实实在在一战。 吐蕃更是雄心勃勃地与大羊同大打出手,誓要一统高原,然后睥睨高原之下。 谁能笃定,吐蕃就不会再度兵临松州? 坦白说,大唐的两个女婿之国,都不是省油的灯。 —— 泛舟东海,李世民斜倚阑干,看着武照舞剑,听着徐惠弹琵琶,饮着萧才人的皮杯儿(嘴对嘴度酒),好不逍遥快活。 武照收剑入鞘,交给旁边的宫女,眉头挑了挑:“陛下,闻得外头有人着书抹黑大汉飞将军,轻描淡写就放过了?” 琵琶声歇,徐惠笑道:“武才人,我们在后宫,不要过问朝中事。” 萧才人妩媚地半倚皇帝胸膛,轻轻吐了口酒气:“武才人不会觉得,自己有一点武艺,就能荡尽天下不平事了吧?” 武照扬眉:“虽非男儿,有平阳昭公主为前贤,武照亦不敢妄自菲薄。但有寸力,不枉热血。” 李世民哈哈一声,挑眉道:“徐充容,给朕的巾帼才人讲讲。” 徐惠娉婷起身:“朝中事,妾本不应当置喙,既然陛下考较了,权且说一说浅见。” “若是全部抓起来,一刀了之,固然是痛快淋漓,可隐藏于后的黑手就逃之夭夭了。” “偌大的事,断不会只有几个书铺、书坊为主,这是显而易见的。” 武照不服气:“如此轻描淡写地放过,与罚酒三杯何异?顾了吊水下大鱼,可顾得了民意沸腾?” 萧才人只用目瞪口呆地在边上听着,一句话也插不上。 徐惠聪慧,武照热血,她除了皮囊还有什么? 一时间,萧才人竟自惭形秽。 李世民击掌:“不错!你二人各有一番道理,但朝廷也自有顾虑,只是还须时日罢了。” “不过,武才人也须学学宫中规矩,莫妄自插手朝堂事务。” 倔强的武照挺了挺胸膛,隐隐不服气:“文德皇后曾多番救下大臣,不是插手?” 李世民的面色冷了下来:“你以为自己是谁,也配与朕的文德皇后并肩?自去宫正处领二十笞。” 内宫中,宫正掌戒令、纠禁、谪罚。 后宫嫔妃等,于皇帝而言只是妾,皇后才是妻,何况文德皇后是李世民共度时难的发妻,如何容得武照放肆。 没喊打入掖庭,已经是顾念情分了。 武照眉眼倔强,不肯低头。 即便是刑杖,也不能让她胸中的热血冷了。 殊不知,越是这样,越让皇帝心存忌惮。 “女武王者”,到底是在说李君羡,还是身边的武才人? 想了想,李世民觉得很荒谬,就武照这根本就是架子的武艺,以及她成仇的娘家,还丝毫不沾兵权,要成王者,岂非天大的笑话? 第384章 转运之难 有气归有气,活还得干。 司农寺两大要务,耕、藏。 耕主要是京苑总监(含京苑四面监)、十六屯监,雍州之外的屯监归各州所属; 藏主要是太仓署(含洛阳宫含嘉仓等)、太原、龙门诸仓。 诸仓关于储这一点,范铮无话可说,他这号半吊子还是不要献丑的好。 含嘉仓到后世发掘出来,储藏的种子还有可以发芽的,范铮的本事能盖过他们? 转运才是个大问题。 即便郭嗣本当年用了范铮的分段运输法,也只提高了运河段的运输效率。 从洛阳宫到陕州、虢州、华州这一段,尤其是潼关之地,格外险要,运送相当吃力。 杨弘礼也格外头疼:“按眼下这运法,一千零二十一乘备运车根本是杯水车薪,太仓要空一半。” 唐同人表示无奈,他对于司农寺的日常事务倒是有一手,可涉及具体事务,抓瞎。 因为需要从洛阳宫含嘉仓转运粮食,以充太仓,司农寺配给的备运车冠绝诸司,却依旧弥补不了庞大的缺口。 没法,整个雍州居民带商贾,人口逾百万,就凭关中的产粮,是无法满足人吃马嚼的。 去年吊打高句丽,含嘉仓的粮食主供幽州,长安的太仓出现了很大的缺口,今年再有缺口的话,太仓能见底了。 所以,需用运转的粮食,数目远超往年。 从太原永丰仓转运过来,当然是要轻松惬意,但河东道的边塞怎么办? 太原永丰仓廪藏的粮草,主要是军粮啊! 范铮挑眉:“不能雇佣民间车马行么?比如韦曲,在这方面就独具优势。” 韦曲的车马,多了不敢说,几百乘是有的,即便不能完全补上缺口,至少也不会过于窘迫。 杨弘礼咂巴嘴,微微叹息:“有点难说话。朝廷这头,肯定是乐意差丁口为役,不愿意多靡费。” 这是早年贞观朝穷困留下的弊病,抠抠搜搜的,总想从牙缝里省点儿。 差庸嘛,民夫是要自带口粮的,朝廷一毛不拔,多省事。 “韦曲那头,呵呵,韦悰从尚书左丞外放为陕州刺史了,你跟谁沟通?” 因为告司农寺采买木橦价高错案,韦悰多少得给司农寺一个交待,外放是一个体面的退场方式。 韦曲在朝廷中的势力并没有增减,头面人物似乎不显,各司似乎最易接触到的也就从六品上太府寺韦思齐。 还有给事中韦琨、民部仓部员外郎韦璲,更与范铮等人从无接触。 卿相去找韦思齐吧,有点纡尊降贵之感。 范铮他们找他吧,以韦曲的背景,似乎又差了点意思。 其实,范铮并不知道,韦曲还是杨弘礼的母族。 倒是皇帝的昭容韦尼子,与韦思齐是姐弟,要好说话一些。 遇事不决,矛盾上交。 这个方案在太极殿上引起了巨大争议,民部侍郎卢承庆与高履行在朝堂上暴跳如雷,只是叫嚷没钱。 高履行与东阳公主琴瑟调和,日子倒是过得去,也同甘共苦,唯独没有媵妾。 这就是驸马都尉的苦处,你一个上门女婿想啥呢? (之前误记为长乐公主,脑壳进水了。) 养外室? 呵呵…… 张鷟着《朝野佥载》卷六:唐宜城公主驸马裴巽,有外宠一人,公主遣阉人执之,截其耳鼻,剥其阴皮漫驸马面上,并截其发,令厅上判事,集僚吏共观之。 唐朝性子好的公主也不是没有,但这些奇葩公主一出,瞬间拉低了档次。 养外室这种破事,想想就行了。 至于钱这东西吧,你要说够,也许家有百文的农户就能说足够了;你要说不够吧,即便坐拥江山也处处捉襟见肘。 大唐近年的税赋蒸蒸日上,可靡费也随之增长。 给各卫府补上所缺的甲,即便不是步兵甲、细鳞甲、山文甲、布背甲,皮甲总得来一件吧? 着甲率,怎么也得从四成提到六成吧? 即便是大唐,也没能力全员覆甲,靡费实在是太大了。 灌溉的水渠,总得修缮一下吧? 泛滥成灾的大江大河,河堤得加固吧? 地震了、滑坡了、水火侵害了、旱涝了、蝗灾了,哪个不得备点机动的钱财应对? 又不是小国寡民,大唐地大物博,这里不出点问题,那里就出问题,实属正常。 天灾是没办法,人祸嘛,就靠官府、监察御史、观风使来回梳理了。 这么一算,金部司的仓廪中,几乎能跑马了。 兵部尚书崔敦礼出班:“臣支持司农寺之见。钱财可以暂缓,粮却刻不容缓,真让关中出现饥荒,是会死人的。” 长安为都城,有利有弊。 利在于有山川之险,弊在于粮草转运之难。 自隋文帝起,长安粮食不足时,皇帝往往带王公大臣去洛阳就食,被称为“就食东都”,皇帝往往被戏称“逐粮天子”。 长孙无忌点头:“仅凭陆运是无法补足长安所需的。水路,在陕州黄河的三门峡,鬼岛、人岛、神岛分割河水,三岛之下的河水中还有炼丹炉、梳妆台、中流砥柱三岛。” “鬼门居南,水流湍急,不可渡;神门居中,狭不容舟;仅有在北的人门可流船。” “且逆水行舟,纤夫所需数量极多。” 难题是有,但不是没有解决之道。 炸了诸岛? 即便是明清已经盛行火药了,仍旧是到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才炸了人、鬼、神三岛。 因为,需要的火药量太大。 “司徒之言有理,不过可采用分段运输法,至三门峡之下,由水路更替为陆路,行过最险的三门峡段,再换成水路。” 范铮举笏。 杨弘礼出班:“可行是可行,就是司农寺一千零二十一乘备运车,不敷使用,除非兵部驾部司再安排五百乘备运车。” 兵部侍郎柳奭跳了出来,愤怒地咆哮:“想什么好事?诸司的备运车,你司农寺独占一半,还要再刮五百,七成归你司农寺,诸司不用了?” 柳奭这一次不是在找茬,备运车归兵部驾部司管,驾部司归他管,必须争上一争。 再加五百乘备运车,就是把他当猪卖了也凑不出来! 第385章 恶毒如斯 “驾部司给不了备运车,民部不愿意出钱雇佣民间车马,司农寺也无可奈何。说不准天寒地冻的,诸公得就食东都了。”杨弘礼半真半假地叹息。 给不给车,兵部说了算; 给一给钱,民部说了算; 有没有粮,什么时候逐粮,可是我司农寺说了算! 是沐浴春风而去,还是朔风如刀割面,看心情。 是让诸公食新麦,还是九年陈的粟,看远近。 无所谓,就食与否,都是诸公的选择。 最多摆烂。 李世民看向卢承庆:“民部再辛苦一点,为司农寺凑齐车马靡费吧。朕不想当逐粮天子。” 去洛阳宫巡幸可以,但不能就食,堂堂贞观天子,不要面皮的吗? 为什么不问李纬? 因为李纬已经在民部呆不下去,徙洛阳宫监了。 有资料说是洛州刺史,但此时洛州已更名洛阳宫。 也有一鳞半爪的资料说是去荆州都督府为长史了。 卢承庆叫苦归叫苦,皇帝真下令,也只能搜肠刮肚,想着能不能从哪里抠出点钱来。 民部没有一定数目的铜钱储备,是要出大问题的! 范铮贴心地献策:“范阳开国郡公是担心钱粮不足?多大点事,往庄户头上加派各种名目,什么裹头赋、布衣赋、草履赋、跣足赋,朝廷立刻钱粮充足了。” 满朝大臣目瞪口呆,前面两个赋就算了,后面两个赋,合着穿不穿草履都得交钱! 恶毒如斯! 高履行指着范铮,满面愤慨,大有一言不合就抡笏板较技的架势。 卢承庆咆哮:“老夫就是不当这侍郎,也不能荼毒百姓!” 殿中少监独孤安诚轻哼一声:“范少卿出此缺德主意,是盼着前朝末年之景重现。” 李世民怫然不悦:“范卿就莫说这浑话了,郑文贞公(魏征)生前说过,水可载舟,亦可覆舟,朕深以为然。” “臣年轻,说一说浑话不打紧,陛下与诸公莫施浑政才是天下之福。”范铮笑了。 “臣李治,为陛下贺,为大唐贺!继郑文贞公之后,大唐又出一诤臣。”李治开口。 李世民轻轻“咦”一声,惊讶于李治的悟性,与范铮的正话反说。 如此劝谏,贞观朝极少出现,很容易被人打成奸佞。 仔细想想,草履赋与跣足赋,本就讽刺之意十足,谁当真用了谁的脑壳或屁股就有问题。 “接下来,该议一议车马之事了吧?”李世民安抚过范铮,接着发话。 杨弘礼、唐同人、范铮对使眼色,谁也不愿开口。 被抓了壮丁的范铮无奈地开口:“民间车马行不少,但从规模、可信度而言,司农寺比较倾向于韦氏车马行。” 李治应道:“韦曲?” 范铮回应:“正是。” 韦曲因为在天子脚下,占了先天便利,做事却也得收敛,不能太过放肆。 否则,秋后算账,跑都没地方跑。 韦曲还有不少子弟在朝中各衙为官,起点当然比敦化坊学生高许多。 韦氏一族,在整个唐朝都活跃着,有后、有妃、有相,是相当高光的一个世家。 尴尬的是,本可以直接说话的尚书左丞韦悰,外放陕州了。 辈分更大、品秩更高的太常卿韦挺,因征高句丽一役,督粮失期,贬为象州刺史了。 李世民干咳了一声:“给事中韦琨,意下如何?” 韦琨出班,无奈地回话:“韦曲之大,韦琨居于下,实在不能代韦曲应承。朝中太府丞韦思齐,与掌管韦氏车马行的韦思言是亲兄弟,应该好说话些。” 虽说如此,李世民却有些讪讪。 没法子,由来只有新人笑,有谁听到旧人哭,昭容韦尼子已是久旷之身,李世民连在充容徐惠、才人武照、萧才人处流连了数月。 你当虎狼年纪的韦尼子,会没有丝毫怨怼? 当初李世民非要纳韦珪、韦尼子这对再嫁的从姐妹,本就是为了取得韦氏的支持,并不是那个时候就习得魏武遗风了。 现在冷落韦氏从姐妹,难免有过河拆桥之嫌。 韦珪还好,好歹有子女为挂念,韦尼子可并无所出,最是寂寞,连绣个汗巾都不知道能送给谁。 要让韦思言听调遣,韦思齐都是次要的,得哄哄韦尼子才是真的。 哎,人到中年不得已,茶汤里面煮枸杞。 监察御史丘神积上殿:“监察御史臣丘神积,弹劾秘书郎上官仪,查办违禁书籍一事不尽心,处置更是贻笑天下。臣请圣裁,纠正此事。” 范铮不禁刮目相看。 丘神积要不盯着自己找茬,还是有一点胆气的,对这条万马齐喑的处置抗议,他是 上官仪瞪着丘神积,想不到这屁大的监察御史,竟敢对此事置喙。 李世民沉默了一下,决定给他阿耶丘行恭一个颜面:“上官仪一事,朝廷自有定夺,毋须多言。处置……撤去各纸坊减产之令。” 也就是说,此事的相关处罚,不翼而飞了! 无辜的纸坊固然不用减产了,可涉事的人,连罚酒三杯都不用了。 丘神积虽然不满,却不敢再多言,只能默然施礼下殿。 “臣听闻国子监取消算学助教之位,深觉国子监莽撞。算学助教一职是特赐的,本为教导算学生算盘之技,亦因算盘之技横空出世,博士不及掌握。” “臣以为,当重设此职,亦令助教官复原职。”殿中少监独孤安诚启奏。 国子司业紫道面色胀红,却一言不发。 打脸了。 偏偏还得靠独孤安诚转圜,才可能请回巫亹。 范铮笑了笑,没说话。 “莽撞”二字,就想轻描淡写揭过此事,未免太容易了些。 李世民“震惊”道:“竟有此事!国子监胡来!还不赶紧请巫亹回去!” 范铮举笏:“陛下,覆水难收,为政当有连续性,若朝令夕改,岂非儿戏?且巫亹已回敦化坊掌管酒坊,无福再受朝廷恩典。” 紫道瞬间呆了。 还有人对国子监助教职司没兴趣的? 这可如何是好! 李世民皱眉:“范卿,不可意气用事。” 范铮举笏:“兵部一事,敦化坊已忍气吞声一回,若再忍辱,岂非教人轻贱了?” 上一章脑壳进水,高履行配偶有误,已改,感谢提醒。 第386章 一夜鱼龙舞 无论是谁劝解,范铮只是不从。 “敦化坊虽破,却不是谁都能欺上一把的。本官在这里放话,诸司看不上敦化坊学生的,只管退回,本官自会安排他们营生,不劳诸公操心。” “同时,本官顺便说一句,退了就别想再要回去,敦化坊没那么贱,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他们都是本官的学生,若违了朝廷律令,本官自然不敢徇私;可无端被欺,即便是舍了这一身官爵,本官也要问一个是非曲直。” 各司堂官、佐贰默然了。 以一己之力威胁诸司,范铮做到了。 虽然很嚣张,却无可辩驳。 敦化坊学生,最次那个,算盘足以碾压所有算学生。 巫亹没蠢到家,虽然打算盘的方法教出去了,如何提高速度,却依旧有保留。 除了范铮不太注重这一点外,整个大唐的各行各业,都习惯留一手。 毕竟,教会徒弟,饿死师父。 留一手,是陋习,也是无奈。 人性从来没那么美好,丑陋起来能令人发指。 李世民眼皮微抬:“好吧,人各有志,巫亹不回朕也不反对。那么,御史台书令史盘长接任助教,想来范卿也不反对吧?” 范铮举笏:“敦化坊学生,是臣的学生,自然得加以关心。国子监生是朝廷的学生,更是陛下的学生,即便臣代过几堂课,也无颜左右他们的选择。” 哼哼,设话术陷阱? 着绛戺衣的盘长,战战兢兢地上太极殿,叉手行礼:“御史台书令史臣盘长,参见陛下。” 李世民和颜悦色:“盘长,现国子监算学助教出缺,朝廷有意令你补缺,授将仕郎,你意下如何?” 盘长下意识地看了闭目养神的范铮一眼,百感交集,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 犹豫了一阵,盘长小心翼翼地问:“可是,这职司不是巫亹小师兄的么?” 国子司业紫道眉眼现出一股怒意:“你不用管别人,就问自己是否愿意接任!” 被怼了一声,盘长的情绪倒稳定下来了。 呵呵,明白了,小师兄是被你们挤兑走了,现在没法收拾残局了,想要我来替你们揩腚是吧? 求人尚且颐指气使,可想而知平日是个什么德行了。 紫道,名虽道,实无道。 “陛下,臣也想升官发财、荣华富贵,奈何世上的事,由不得臣做主。” “不说臣愿不愿意,就说臣这半吊子珠算,最多也就算个四则,再加上斤两转换什么的,若是教授算学生,妥妥的误人子弟。” “再说,以司业这态度,臣胆小,不敢置身狮口。小师兄如许本事尚且不入其法眼,臣更加不行,就不自取其辱了。” 紫道深深吸了口气,满腹垃圾话喷薄欲出。 独孤安诚瞪了紫道一眼,鼻孔里哼了一声,才让紫道醒悟过来,这里是太极殿,不是他可以作威作福的国子监。 盘长施礼,转身出殿。 嗯,同窗们那里也得通一声气,同气连枝的,别傻乎乎接了敦化坊各位小师兄的差事。 博士的神情,表明了他并不在意算学生补位,可站在盘长的角度,难免要多想一些事情。 今天可以借此除了巫亹之位,明天难道不能照瓢画葫芦,除了盘长? 此事的味道不对,总感觉是有人在对付博士。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紫道张嘴,想将招揽盘长不成的罪名尽数安在范铮头上,话到嘴边才想起,范铮全程闭目不言,难道要说范铮意念操控? 李世民淡淡地扫了紫道一眼:“死心了?朕知道,难求诸卿无欲无求,偶有偏私朕也少有计较,但前提是你们别玩崩了。” “一个月之内,朕要看到算学的珠算恢复如常,否则别怪朕新账旧账一起算了。” 紫道顷刻间汗透中衣。 最后这句话才叫杀人诛心,这表明,皇帝已经知道了刘几畦在违禁书籍事件中扮演的角色。 莫以为上官仪那不着调的追查就是全部了,安知皇帝没有安排暗访? 真以为违禁书籍的事,就与紫道无关了? 仔细想想,为什么紫道反应如此激烈,与范铮对打不说,还非要赶走巫亹?—— 内宫最西,与掖庭一墙之隔的临照殿。 眸子灰暗的韦尼子素淡妆容,手执小巧的鹤嘴锄,为那一丛丛腊梅锄草、松土,不假宫女之手。 在酷爱牡丹的大唐,独钟情于腊梅,韦尼子的品味也较特别。 “昭容何苦委屈自己,操此贱业?”李世民轻叹一声。 韦尼子伸出沾了些许泥土的手,捋顺额前的刘海,淡淡一笑:“妾人老珠黄,不值一提,贱便贱了吧。姐姐有子女可挂怀,妾一无所出,只能以草草慰藉了。” 话,有些许怨气,可这就是后宫的常态。 韦尼子这状态,还算是好的了。 不好的,掖庭了解一下。 李世民尴尬一笑,迅速转移话题:“梅性傲,即便漫天风雪也兀自绽放。” 韦尼子幽幽地叹息:“可谁知梅孤寂?” 这嗑,没法唠下去了。 “阶兰凝曙霜,岸菊照晨光。露浓曦晚笑,风劲浅残香。细叶凋轻翠,圆飞碎黄。还持今岁色,复结后年芳。” 李世民一首《赋得残菊》,虽季节不太对,却让韦尼子面颊微红。 这汉子,虽略滥情,但武艺、谋略过人,才情还格外动人呢。 李世民大笑着抱起韦尼子入殿,韦尼子略为羞涩:“人家的手上还有泥呢。” “朕为昭容洗玉手……” 一夜鱼龙舞。 卯时三刻,天子洗漱进早膳,扶着腰去了两仪殿, 李世民想偷懒的,可要督导太子处理政务,不得不天天早起。 累。 哎,老咯,即便再怎么调养,仍旧经不起索求无度。 历朝历代的帝王,鲜有长寿的原因,不正因此吗? 幸好这一夜劳作,也并非没有收获,韦尼子答应让韦思言配合司农寺,尽量转运陕州三门峡段的粮草。 哼哼,睡服了韦尼子,还用理睬什么韦思齐? 只是在三门峡一段多用马车,水路转陆路再转水路,还是能解决问题的。 朕何须逐粮? 第387章 慢的啦 主意是范铮出的,板是杨弘礼拍的,苦活当然是唐同人的。 这不是排挤,想沾一点功劳,你总得找到拿得出手的理由,而不是上下两片皮一动,就把别人的功劳据为己有。 即便去陕州有四百九十里之遥,也拦不住唐同人东进的步伐。 再说,陕州的黑木耳(正经木耳)、陕县大营软蝎尾麻也挺好吃的。 麻这东西,据说是西汉末年丞相、东汉思善侯柴文进所创,陕县后人还创下单体重达一百七十六斤巨型麻的纪录。 韦思言特地走了一趟敦化坊,到了定远将军府拜谒范铮。 当然,杨弘礼府上早晚也是要去的,不过有一层表亲关系在,可以略晚一些。 说到定远将军府,咳咳,有点小尴尬,范老石这个定远将军在范铮这忠武将军面前,品秩低了许多,论品秩应该称忠武将军府才对。 可阿耶尚存,不可能让范铮当家做主,除非范铮晋升到三品。 因为四五品的府邸是同等规格,门舍三间两厦;三品以上府邸五架三间,规格是不同的,到时候即便范老石不愿意,也得让出主位来。 间,表示建筑的阔度; 架,表示建筑的深度,两个枓栱之间的距离为一架。 也就是脸儿一样宽,深度各不同。 对韦思言当年的冒犯,范铮略过不提,毕竟人家已经给陆甲生赔过一回礼了,不宜再小肚鸡肠。 再说,韦悰的颜面是要给的。 “正好韦曲名下车马要去陕州,替我带一篮子牛心柿饼给韦悰公,略表寸心。” 范铮提了一篮子柿饼交给韦思言。 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 韦思言肃然起敬。 自从韦悰被外放,多少知交好友转为陌路,范铮这一点柿饼微不足道,却让韦思言感觉沉甸甸的。 “少卿重情重义,韦曲铭记于心。从今日起,少卿就是韦曲最能信赖的密友。” 好家伙,这话有点份量啊! 韦思言能代表整个韦曲吗? 韦思言笑道:“这不是大话。郑重介绍一下,站在少卿面前的,是韦曲新任家主韦思言。” 各个世家对于家主的选择条件不一样,有选择在朝的,也有选择在野的,各有利弊。 韦曲选择韦思言这种没有官身的人当家主,好处是显而易见的,真有哪个带官身的走了背字运,因为不是家主,影响不到整个家族的存续。 这就是生存的智慧啊! “不违律法、不违良心。”范铮补充了一句。 当然,那种纯粹为了坑害小民的律法,就去他娘的! 范铮自问做不到绝对公正,至少会保持相对公正。 当官,不能把心当黑了。 韦思言嘿嘿一笑:“少卿放心,韦曲百年延续,自不能狂妄到对抗朝廷、官府。” 看了一眼在柿树下挥着小木刀哼哼哈嘿的范百里,韦思言微笑:“某有一女,与令郎年纪相当,可定亲否?” 范铮微笑:“韦氏女亦大唐闻名之清贵,按说当求之不得,只是怕因阿耶娘定下亲事,却不合晚辈心意,便造孽了。” “家主若有心,可让小儿辈多往来,若情投意合,范铮自请人作伐。” 韦思言起初还以为范铮嫌弃韦曲,心头隐有怒意,听到后面则释然了。 范铮是真心疼儿辈,不是有意拿捏。 这话,没有丝毫隐瞒,大明大亮地将底线摆出来,更让韦思言敬重几分。 “少卿,不知家姐日后……” 这才是韦思言最终的目的,阿姐这一生,总是嫁错人,晚景难免凄凉啊! 范铮唇角抽搐,实在难以启齿。 韦珪至少还能随子就藩,韦尼子要么早于……要么就是感业寺里青灯古佛。 “难免,但家主可以暗中与那边的寺主、都维那接触。虽说那边无须接受外面的香火,但管事人总有机会接触到。” 主意聊胜于无,却也无可奈何。 凭你权势滔天,总有拍不到的山头。 韦思言受教,提着柿饼而去。 杜笙霞鼻孔里轻哼一声:“你还真打算让大郎与韦曲结亲啊?” 范铮刮了一下杜笙霞嘟起的小嘴:“都能挂油瓶了!大郎若是锐意进取,有韦曲帮衬,终究是容易得多。” “再说,前提必须是情投意合,强扭的瓜不甜。” 杜笙霞嘟囔了几句,不再说话。 也是,杜家与韦曲那点小过节,在自家娃儿的前途面前不值一提。 —— “许卿,民间关于玄武门之变,仍旧众说纷纭,即便《武德实录》、《贞观实录》粉饰了一番,依旧未能尽如人意啊!” 武德殿中,斜倚凭几的李世民微带不满。 哎,朕在皇位坐了十九年,还是洗不去这污点。 真是的,哪个大家族夺嫡不是这样腥风血雨的,总抓着朕不放是几个意思? 许敬宗面容皱成了一团:“陛下,史书臣能学一学魏收,可百姓那边就无能为力了。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啊!” 眼睛突然一亮,许敬宗笑道:“司农少卿范铮,一向奇奇怪怪的,说不定能出啥奇招呢?” 许敬宗其实留了点口德,没说损招。 被召入武德殿的范铮,听了许敬宗的话,忍不住笑了:“陛下知我不文不武,即便出点主意,也难免是歪招,恐惹人笑。” 李世民乐了:“入座,给朕的爱卿上秋清酒。范卿毋须多虑,此地唯我等三人,出伱口,入朕与许卿耳,仅此而已。” 至于宫人、内给使,抱歉,皇帝眼里,他们并不算一个完整的“人”。 范铮饮了一口秋清酒,轻笑道:“朝廷喉舌,尽归陛下,何不令他们编造一个‘慢的啦’故事,以玄之又玄的方式,告诉愚民,他们的认知,总会出现记错的慢的啦现象。” “似是而非地混淆视听,三番五次之后,再告诉愚民,从来没有玄武门之变,是他们记错了。” 李世民皱眉,许久才吐了口气:“这不是掩耳盗铃吗?” 可是,修改《起居注》,让老奸佞篡改成《武德实录》、《贞观实录》,难道又不是掩耳盗铃了吗? 许敬宗生平首次对范铮投来赞赏的目光。 满口胡柴,果真是我奸佞中人。 第388章 不尴尬 长安城内,从平康坊北里到东市、西市,“慢的啦”这个拗口的词汇在疯狂流传。 当年本朝高祖太武皇帝打下长安城? 不,你们集体慢的啦,当年的长安城是受太武皇帝感召,自动归降的。 哈,杀阴世师与骨仪? 你慢的啦了,阴世师与骨仪明明是尽忠于前朝,自缢而亡嘛。 不信你可以查《武德实录》嘛。 隋炀帝葬于江都? 不,你慢的啦,明明是葬于武功县,不信你去看坟冢。 隐太子子嗣中断? 你慢的啦,赵王李福承的可不就是隐太子之嗣?曹王李明还承了海陵剌郡王之嗣呢。 谎言听多了,难免有人将信将疑。 不用怀疑,人有从众心理,有一人信了,自然有 这个狗屁不通的谎言,竟能影响小半人的认知,就离谱。 李世民听着张阿难回馈过来的消息,不禁目瞪口呆。 范铮之策,明眼人一看,处处都是破绽,奈何总有人自我催眠。 说起来,也不知这是大唐的幸还是不幸。 按照范铮所说,洗白玄武门之变不能急于一时,得先让慢的啦成为一个流行词汇,仿佛不会说“慢的啦”就是田舍儿。 待慢的啦成为时尚,利用它编造几句话,就能洗白一个大事。 不信的人,至少你表面得信,否则士子断不能中举、官吏万万不得升迁。 举世皆醉你独醒? 租庸调交一交,庸嘛,不好意思,找不到人来代劳役,你自个儿往浐水边上搬石头去? 你家的逆旅(邸舍)、田畴、六畜,时不时遭遇州县民曹查访,让你头痛欲裂。 你的蠲(juān)符(减免税赋凭证)、过所要办,男女要合姻缘? 抱歉哈,司户参军、司户佐不在,也没人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回来。 以前确实是司户史就能办理,可现在改规矩了,海涵啊。 回得过味的,事情自然慢慢顺畅。 反应不过来的,慢慢等吧,或许妹子出嫁的酒宴,你能等到外甥周岁出席。 今天要里坊的文牒,明天要各保长担保,后天要家长担保,你不会脱户。 搞不好今天里坊的文牒少了某个字,明天又多了某个字,且改之。 严苛吗? 不,《贞观律》的户婚律,可明明白白写着,脱户一口,家长徒三年,里坊村保正笞四十,县脱户十口笞三十。 这叫照章办事,防你私度出家。 为什么不一次告诉你? 咳咳,你遇上的,是在民曹当差的白直,要不县衙开了他,然后重新征召他回来? 等个一年半载,慢的啦至少表面上深入人心了,再抛出魔改的玄武门之变,说隐太子与海陵剌郡王是羞愧得自动撞豆腐而亡,也有人相信啊。 始作俑者范铮若无其事,不见丝毫羞愧。 这种馊事,早晚也会盛行的,关范某什么事? 范铮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太子。 李治坐于显德殿上,酒樽狠狠地砸到地上。 “亏得孤前几天在太极殿上说你是诤臣,将你与魏征相提并论!” 太子舍人李义府轻笑:“依佛家所言,殿下着相了。范少卿进言,或有不妥,本质却是为陛下消弭当年的影响。” 李治无话可说。 即便范铮的话再荒谬,那也是为阿耶扫平障碍,至少身后名要好听得多。 说不定,这种荒唐的招数,比许敬宗篡改史书有用。 身为人子,李治只能捏着鼻子,认了给阿耶洗白白的拙劣手段。 虽然,年轻的李治不明白,英明神武的阿耶,为什么如此在意虚名。 当然,年轻的时候,往往无法理解年老时的追求,就像多数人不明白秦始皇为什么派徐福出海求长生不老药一样。 真以为秦始皇愚昧到不明白世间根本没有长生不老? 不,他只是在以这一丝虚无缥缈的希望,麻痹自己将亡的躯体罢了。 人活着,很多时候就是在自欺欺人。 李义府这人,还有可取之处,至少对范铮,他还是愿意为其说上一两句好话的。 很少有人是纯粹意义上的坏,李义府守护家人、不弃糟糠之妻,难道不能说一声好? 至少,现在的李义府,还能为李世民欣赏,为马周赏识。 李义府现阶段,能诟病的是,举荐过他的刘洎赐自缢之后,他没有去吊唁。 世态炎凉,本也怪不得谁,这个时候吊唁无疑是与贞观天子唱反调,仕途还要不要了? 李大亮薨后,李义府不是涕泗滂沱的去吊唁了? “孤觉得,大唐的吏治该好好整顿了。万年令钮德文上笺,以为万年县官吏多有不堪,孤欲下太子令整治。” 李治踌躇满志。 《唐六典·尚书省》明确上行文名称:表上于天子,其近臣亦为状,笺、启于皇太子,九品已上公文皆曰牒,庶人言曰辞。 京县直接上笺于太子,似乎有些不合适,可现在李世民有意让李治多处置政务,就名正言顺了。 李义府露出奸猾的笑容:“殿下,恕臣直言,一任县令要换下上任的官吏,倒是挺正常的,可为什么非要污人名声?” “臣家在新昌坊,亦为万年县地界,故对于万年县之前的官吏还是略有所知的。” “一般官吏有的毛病,他们也有,却并不过分,‘不堪’二字委实过了,不合心意换了便是,何必要行党同伐异之事?” 自从范铮提醒之后,李义府放飞自我,不再刻意保持着不招待见的假笑,而是该怎样就怎样。 虽说笑容丑了点,却让人觉着真诚。 李治不禁代入到自己的未来。 要是到自己当家做主,贞观朝的老臣,能尽数扣上污名,然后除之么? 心底里,对钮德文的评价立刻下了几个台阶。 李义府的笑容虽然丑陋,却有真知灼见,这一番提醒,让孤不至于稀里糊涂下太子令,免了贻笑方家啊。 “另外,殿下要尽量随侍陛下身边。臣听得风声,有藩王欲取殿下而代之,有臣子在陛下面前隐晦的提及易储。” 李义府一板一眼地说道。 李治是一棵正在茁壮成长的树,李义府是附在树上的苔藓。 树要没了,苔藓还能活吗? 第389章 不务正业 范铮再次去京苑总监地头,看着汤仪典着草履、披粗布衣裳,吭哧吭哧地撅着腚、挥着锄头,努力地挖着泥土。 遗憾的是,关中的黄土太不给颜面了,汤仪典一锄下去,入土半指深,锄头还被小石头崩得弹起,比范铮强不到哪里去。 唯有一身汗水,表明汤仪典不是在装腔作势。 “那么拼命干嘛?你也不是庄户出身,不擅长的事,莫瞎折腾,免得拖跨自己。”范铮并不赞同汤仪典的举动。 安排好人做事、轮番休息,保障他们的饮食、医药,这就足够了。 汤仪典咧嘴一笑:“下官,下官想挣到四面监。” 好家伙,才从主簿跳到监丞没多久,就想着再晋升了? 有进取心是好事,可也得有度。 汤仪典哭丧着脸:“上官有所不知,阿娘与故里乡邻吹嘘,说起下官任监丞,本是神采飞扬的事。奈何,潭州口音,监丞等同奸臣,阿娘都被气哭了。” 这个理由光明正大,范铮无言以对。 拍了拍汤仪典的肩膀以示鼓励,巡视了一遍田地,范铮指点了两处明显的谬误,转身回衙。 汤仪典立刻锄头一扔,往阴凉处一坐,大口的凉水灌进腹中。 哎嘛,在上官面前挣表现,真累得要命! 至于说范铮指出那两处谬误,呵呵,那是汤仪典故意留给范铮指正的。 真以为干得十全十美,让上官无可指摘,就能得到青睐了? 十全十美,这个位置离不开你。 升迁,先给不那么完美的人,反正你完美了,总有升迁机会不是? 让上官失去指指点点的乐趣,活该你不得升迁! —— 鸿胪寺公廨。 范铮望着满面春风的典客令穆古,苦笑不已。 又一次不务正业,鸿胪寺与司农寺,八杆子打不着,偏偏总要抓诸司的差,司农寺还是重灾区。 只不过,往常是司农丞相里玄奖吃累,今天轮到范铮负重。 “你们鸿胪卿都有两个,干嘛逮着我来说事?” 不怪范铮牢骚,鸿胪卿只设一职,却是真有两人。 正位的鸿胪卿,由左卫大将军、毕国公、衡阳长公主驸马都尉阿史那杜尔兼领。 另一个鸿胪卿,是降将高延寿虚领。 高惠真还虚领司农卿呢。 范铮不知道的是,高延寿自离开辽东之地,郁郁寡欢,不久便死于途中了。 倒是没心没肺的高惠真,活蹦乱跳地到了长安,每天变着样吃美食,开心得很。 穆古笑道:“这也没法,鸿胪卿高延寿卒了,阿史那寺卿主职司在左卫,左右卫理论上统领十二卫,好歹也得走个过场。” 左右监门卫、左右千牛卫是宿卫,虽排十六卫之末,却不是左右卫能干预的。 少卿之位有二,一个刚刚外放,一个专管司仪署。 别的少卿,寺中可能使动,令管全盘事物,唯独这位不行。 司徒、赵国公长孙无忌的次子,专业丧葬的长孙涣,使不动! 再说,鸿胪寺是诸司中最奇怪的衙门,仅有的两个署,职司之隔有如天堑,一个掌邦交,一个掌丧葬,完全找不到共通点啊! 怕也没人敢让只精通葬礼的长孙涣去谈邦交。 穆古这典客令不过从七品下,与小国、羁縻州交涉是对等的,涉及体量大一点的番邦,品秩略嫌低。 所以,走承天门过宗正寺、右领军卫到司农寺借少卿的骚操作,也就鸿胪寺玩得出来了。 反正,鸿胪寺借官员是借惯了。 议事厅中,两名新罗官员叉手行礼:“下邦新罗大阿餐金法敏、阿餐裴瘀愚见过大唐上官。” 范铮示意坐下,让宾仆奉上茶汤,目光往那个大约成丁的年轻官员身上扫了一下。 “大阿餐,这是真骨才能担任的官职,你与伊尺餐金春秋如何称呼?” 金法敏面现惊讶:“上官对新罗颇有了解呀!外臣的阿耶讳春秋。” 范铮笑道:“如此说来,迊餐金庾信是你舅父?” 还是你姐夫。 阿餐则是低于真骨的六姓,能任的最高官职。 “六姓之名,本官也有耳闻。” 老实说,以所谓骨品制度来维系一个国度,在范铮看来是很奇葩的。 金法敏递交国书:“大唐讨伐逆贼高句丽之时,新罗不幸,大唐新罗王、新罗圣祖皇姑薨,现国中唯有其从妹金胜曼为圣骨,国中共推为王,奏请大唐册封。” 新罗的史书描写金胜曼:姿质丰丽,长七尺,垂手过膝。 前面的描述正常,就是这手,长过头了。 小圈子封闭通婚,时间长了,难免有点问题,要不然也不至于圣骨血脉将绝。 按规矩,金胜曼只能与圣骨通婚,可新罗此时的圣骨只有她一人,和谁通婚? 真骨早晚要上位的。 “你们的上大等还是乙祭?” 范铮翻阅国书,信口问道。 金法敏回答:“乙祭因圣祖皇姑之逝,引咎辞去上大等,现由阏川为上大等。” 范铮合上国书移到一边,捧着茶碗吃了一口:“阏川,夫人朴氏,七重城大败高句丽,是军中威信唯一盖过金庾信的老将。” 金法敏面容不改,裴瘀愚微惊。 大唐对新罗人物如数家珍,只怕不是什么好事。 金法敏名为出使,实则请为宿卫。 所谓质子宿卫,准确点的说法是诸番自请入长安,为天可汗宿卫。 质子的性质肯定是有,却不是大唐主动要求的。 宿卫的目的,借机拉拢与大唐的关系、自充质子、学习大唐文韬武略。 这个制度,有利有弊。 最大的弊端,就是让人掌握了一些大唐的军制、战法,多少会进行针对性调整。 最显着的例子,是吐蕃大论噶尔·东赞次子噶尔·钦陵赞卓,当质子掌握了部分大唐军制及规律,其后与大唐对战,无一败绩,薛仁贵在他手下都吃了败仗。 新罗国书的格式、行文是没有什么问题的,范铮自会转给通事舍人孙行,让他呈三省。 反正,十六名中书通事舍人里,范铮也只认识孙行——孙思邈道长之子。 嘤嘤嘤的新罗,马上要断绝圣骨了,接下来就是真骨上位,金春秋希望极大。 其实,阏川本身也是真骨,还有朴氏的支持,真想上位,也不是没可能。 唯一的问题,是阏川的岁数大,比金春秋大,很不利于新罗的稳定。 兄弟们,出去浪了吗? 第390章 大羊同求援 日土·次几也才三十岁,面颊被高原的风吹得粗糙,即便时常赭面也免不了双颊酡红,手背隐隐有皲裂的痕迹。 大羊同与吐蕃,习性是大致差不多的,都是同根同源的孟族。 吐蕃,尤其是在孙波如一带,与遁入高原的羌人通婚,才导致与大羊同的语言、风俗有些许差异。 说吐蕃纯粹是羌人的,大羊同你就视而不见了? 所以,范铮看到日土·次几满头辫发,并不感到意外。 大羊同的服饰,多以牛羊皮为主,也有以二者毛发混织的氆氇,都是以保暖为目的,在热得李世民暴跳的长安,自然就不合时宜了。 所以,日土·次几换了一身益州单丝罗织造的服饰,款式还是大羊同式样。 据范铮粗浅的了解,日土是地名,指地为姓也是高原常见的命名规则——否则,重名的概率太大了。 次几,大概是初一的意思,朴实无华的命名规则。 “外臣日土·次几,奉聂叙之命,为天可汗献上虚格妃亲手编织的氆氇。”除帽,四十五度角……躬身,日土·次几行了大礼。 这是见到长辈及尊敬的人才行的礼,平辈只低头就好。 哈达是没有的,有明确记载的哈达是元朝时期。 氆氇是不是虚格妃亲手编织,跟某些地方所谓处女采摘烟叶是一个道理,就是编出来吸引眼球的,难不成你还亲自去验一验? 信不信人家给你拉出八十岁的处女? “还有巧匠酿造的青稞酒,以及最忠心臣民制成的糍粑。” 青稞酒在这个时代是存在的,《唐会要》、《册府元龟》都有相应的记载,当然,酒度不高。 大羊同人以青稞、奶、牛羊、狗肉为食,忌食驴、马、鱼、蛙、蛇等。 狗肉在后来渐渐忌食了,大约是处出感情了。 但是,现在是食用的! 忌食驴马,是因为驴马干活。 忌食水产的原因,除了苯教认为它们能沟通阴间外,与水葬的方式也有关。 当然了,大羊同还有天葬,所以少数地方连禽类都不吃。 歌舞名堆谐,堆是上部、上方、上游之意,谐是歌舞,是一种圆圈舞。 相对的,下游地区就叫麦。 不要以为牧民就很穷困,不说人家坐拥百数以上的牛羊,就女性服饰上的金银珠宝,一般的大唐黎民是有不起的。 这跟高原的地广人稀有关,人均资源丰富嘛。 “贵国聂叙很长情嘛。” 有一说一,李迷夏未因不得已娶吐蕃悉补野·赛玛噶为赞蒙,而疏远了赞蒙虚格妃,人品还是坚挺的。 只可惜,对常人而言的优良品质,落到一个国主身上就要命了。 虽然,悉补野·赛玛噶离开穹隆银堡,搬到玛旁雍错湖,也只是大羊同与吐蕃决战的一个导火索。 一山不容二大虫,早晚必得分雌雄。 胜者通吃,败者沉沦,这就是宿命。 高原新旧王者的决战,战火从拉孜烧到了达得、桑桑、切玛拉、吉隆、兰卓,逼近了最大的防线堆枯绕。 吐蕃大论琼波·邦色人品有待商榷,打仗还是很厉害的,打败了大羊同的同族大论琼保·热桑杰,一时间,吐蕃声威大震。 大羊同剩下的地域虽广,人口却真的不多,能抽调的兵力有限。 再加上,大羊同的苯教在掣肘,李迷夏苦不堪言。 辛饶凌驾于国王之上,并不是什么罕见的现象,也不是非要刻意添乱,正常的意见分歧在这危急时刻就够难受了。 求助大唐,才是大羊同唯一的选择。 “话说,日土使者是走于阗路线来大唐的吗?” 这条九百里的克里雅古道本就不好走,加上从于阗到大唐九千七百里之遥,就是拼命赶也得两三个月,天晓得大羊同凉没凉。 日土·次几苦笑:“上官对大羊同还是了解的。不错,就是从日土下克里雅河谷抵达于阗,每次都要死几个人,冰冷的雪水能把腿骨都冻僵了。” 险是险,只要做好措施,还是能少死几个人的。 要是运气不好,遇上大雪封山,能活几成就不知道了。 大羊同的礼物,最特殊的还是那些色泽斑斓的天珠,据说辛饶为它们开过光。 “外臣前来,是想请大唐为大羊同牵制吐蕃一二,令下邦得苟延残喘之机。” 想法很好,大唐也想出一把子力气,奈何这高原,对大唐的人太不友好! 一颗拇指大的天珠,送到范铮案上,聊表大羊同心意。 待到日土·次几他们离去,范铮捻起案上的天珠,放到大羊同的贡品中去。 —— 两仪殿中。 李世民慵懒地倚着大床(椅),旁边摆着一盆冒着薄雾的冰块,身侧是两名宫人努力扇着团扇; 李治在一侧的案席上跪坐,腰板挺得笔直,连凭几都未倚靠,纵然鬓角有汗水渗出也没有丝毫懈怠,完美地诠释了“正襟危坐”。 有些飘飘然的李治被李义府泼了一盆冷水,才想起阿耶的子嗣不仅仅是他一个! “类己”了解一下? 要不是倚仗阿娘是皇后、对方有前朝血脉,真不知鹿死谁手。 打去了骄傲的李治,恢复了谦恭的面貌,时时刻刻绷紧了心头的弦。 批阅的奏章,多数还是会由阿耶审核一遍的。 面对入殿缴令的范铮,李治的好奇心起。 “启奏陛下、殿下,新罗新旧更迭,看似正常,实则意味着十余年后的再次变更。”范铮简单陈述了一下金法敏的请求。 李世民眼带笑意,看李治怎么应对。 李治犹豫了一阵,抬头道:“孤未听懂,范卿可否详解?” 范铮垂手:“新罗的王公大臣,以骨品而论,分圣骨、真骨。其中,圣骨有朴、金、昔三家可继承王位,各骨品等级互不通婚,导致圣骨现在只有新罗王金胜曼仅存。” “依照这荒诞的骨品制,金胜曼是必然绝后的,真骨的上位也只在旦夕之间。” 李治犹豫了一下:“为什么三家都会灭绝了呢?” 范铮笑道:“永远固定在这三家内部通婚,哪家带点祖传的病痛,三家全部要倒霉。固定于小圈子内通婚,是不可取的。” 第391章 藩国,就是这么用的! 李治短暂的思虑了一下,便知道范铮此言蕴含的巨大机缘。 运作得当,可从中渔利。 范铮进言:“唯此蕞尔小国,反复无常,更善于从夹缝中谋利,殿下须慎之。” 年轻的李治又哪会在意这些? 实力足够,碾压之。 乖,碾压一次; 不乖,反复碾压。 连李世民在内,都有些轻视嘤嘤嘤的新罗,忽视了总在卖惨的新罗是在一打二。 新罗的郎制度,在朝鲜三国中,作用是巨大的。 李治细细回味之后,追问道:“大羊同使者又是因何而来?” 要说朝贡,即便李治年轻也不会信,高原上的角力正紧张着呢。 “不过是来大唐求援罢了,只是高原对大唐子民不太友好……” 范铮犹豫了一下。 大唐要冲上高原,代价太大,不划算; 不上高原,待吐蕃一统高原,居高临下,随时可以侵扰大唐。 两难。 李治置笔于架,提出了问题:“如今吐蕃与大羊同酣战,大羊同使者必不能过吐蕃境内,却是从何而来?” 范铮笑道:“殿下问得好。大羊同不能过吐蕃,就只能走最险的克里雅古道,途中有雪山、火山、雪水所化的河流,峭壁险途,却也能抵达于阗,再转来大唐。” 李治眯眼,散发出睿智的光芒:“也就是说,让吐蕃得手,日后有可能沿这克里雅古道与大唐争夺西域。” 西域一地,即便李世民未在李治面前表现过倾向,李治依旧视为囊中之物。 没法,在海运不是格外昌盛的时代,丝绸之路就是大唐的经济命脉之一。 要不是靠着商税弥补缺口,以及战争的缴获,以大唐征战不休的局面,庄户头上的租庸调早就翻倍了。 “陛下,吐蕃怕是得压一压啊!” 李治转头看向李世民。 没外人时啊阿耶,以示亲近; 有外人时叫陛下,不失君臣之仪。 尺度须拿捏好,不可引得厌恶。 李义府没提醒之前,李治还觉得自己已经稳了,可最后才醒悟过来,还不知道谁能笑到最后呢。 李世民笑着看向范铮:“听说大羊同日土·次几赠你一颗天珠,你直接放入贡品中了?朕非严苛之君,即便你受了也不会降罪。” 李治满眼好奇,居然有这种新鲜事? 范铮一脸的郁闷:“这日土·次几送天珠,不当吃、不当喝,要了干嘛?臣就是个俗人,哪怕他送几斤牦牛脯也好,至少能让阿娘、婆娘、娃儿过个嘴瘾。” 李治忍不住笑了,发现自己失仪,又赶紧忍笑坐正。 李世民笑而不语,挥手斥退范铮。 “阿耶,这高原好像汉人上去伤亡很大?”李治忧心忡忡。 李世民颔首抚须:“没错。所以,得让吐谷浑打上去。” 藩国就是这么用的! 贞观九年犁过吐谷浑,已过了十年,下一批韭菜长出来了。 李治深深吸了口气:“吐蕃的地势,对汉人而言难适应,对吐谷浑却不难。” “贞观十二年,吐蕃揍了吐谷浑;贞观十五年,吐谷浑丞相宣王欲劫持乌地也拔勒豆可汗去吐蕃,幸亏弘化公主发现得早,夫妻分请援兵。” “慕容诺曷钵去鄯善城请来威信王(疑为慕容尊王)出兵,弘化公主请鄯州刺史杜凤举出兵,一举灭了宣王三兄弟。” 《新唐书》中,唯这一段现出果毅都尉席君买之名。 从报仇雪恨的角度考虑,慕容诺曷钵还真有可能出兵。 从刚刚恢复的国力来看,乌地也拔勒豆可汗还是有可能拒绝的。 李世民鼻孔里哼了一声:“令右武卫将军慕容宝节持节至吐谷浑伏俟城宣诏,着吐谷浑出兵五万,自麝香丝绸之路杀上唐古拉山口。” 右武卫将军,同样是《新唐书》里,在《李道明传》中,记为慕容宝节;在《吐谷浑列传》中记为慕容宝,所以常常令初学史书的人迷惑。 实际上,这就是同一个人。 李世民的霸气,让李治深受震撼。 “太子以为,朕当真只是一纸诏书?”李世民得意地举起酒樽,扬手斥退所有宫人。“禁书一案,幕后主使是吐谷浑侍郎庄浪郎吉,人已经在台狱里。” 之所以引而不发,就是为了驱使吐谷浑做事。 李治心头一凛,算是对帝王心术有了更深的了解。 吐谷浑的官职乱得一塌糊涂,尚书、侍郎、刺史、长史满天飞,真要看谁权力更大,看拳头。 慕容伏允时期,还牛皮哄哄的册封吐谷浑臣子为洛阳公、高昌王,浑然不顾这两地根本与吐谷浑无关。 庄浪郎吉是吐谷浑中,少数掌握了权力的羌人,多数掌权者还是鲜卑族。 这就是吐谷浑的族群结构,人数更少的鲜卑人控制了人数更多的羌人。 这个庄浪郎吉,即便没有任何证据,李世民父子都把他当作慕容诺曷钵所遣。 —— 不大的伏俟城内。 王宫。 慕容诺曷钵面色阴沉。 他已经长大了,有自己的主意,站在吐谷浑的立场上,虽不敢明面上背叛大唐,搞一搞小动作还是可以的。 但是,小动作被抓了现行,那就尴尬了。 梳朝天髻、插金镶玉步摇、柳叶黛眉、斜红、面靥、涂唇脂、着半臂襦裙的弘化公主摇着温热的蜂蜜水,笑对面前的小男人:“就跟你说了,行不通,验证了吧?” 不是每一个和亲公主,都是隋朝的义成公主。 虽然义成公主最后怂恿颉利可汗打大唐,但不能否认她一心为隋,堪称奇女子。 夫家与娘家,本来就是个艰难的选择。 慕容诺曷钵阴森森地看着弘化公主。 弘化公主饮尽蜂蜜水,琉璃碗一顿,冷笑道:“我若是出手,庄浪郎吉早就进大理狱了,还能任他搞事?醒醒吧,驸马都尉!” 慕容诺曷钵还真无话可说,从法理上讲,他就是大唐的女婿,弘化公主的驸马都尉,低人一等呐! 经过宣王之乱,二人也算是患难夫妻了,即便真有气,也得抛一边去。 心疼啊! 偷鸡不着蚀把米,被大唐捏了把柄,想推脱都不可能。 五万人马上高原,未必能打得过疯狂扩张的吐蕃。 这已经是吐谷浑过半的兵力了啊! 第392章 围魏救赵 吐蕃,孙波如边缘,唐古拉山口南,野马驿。 十夫长窝在平头屋里,哼着曲儿,拌着恰苏玛,心情格外愉悦。 恰苏玛所需的马奶,在吐蕃轻易能得,唯有茶叶来之不易。 孙波如还算是好的,多少能种蔬菜水果,要是贫瘠的大羊同,除了吃肉、喝奶,别的素食可金贵着呢。 在野马驿当然弄不到茶叶,这是在马儿敢的阿波啦(父亲)费尽心思搜刮来的。 吐蕃的部分地区,称呼长辈、尊称平辈的后缀都爱加一个“啦”字以示尊敬。 说是十夫长,其实他管的人近百号。 出现这个现象,与吐蕃特殊的社会制度有关。 他名下的十名军士,都有贵族身份,称为“桂”。 每名桂根据自家的能力,带着几个奴隶出战,也称“奴从”。 耕种、放牧的奴隶,称为“庸”。 真正攻坚、苦战、送死,基本是奴从的事。 “该死的,为什么只有叶如、如拉得参与灭大羊同之战?” 有桂不满地叫嚣。 当然不可能轮到孙波如。 五如之中,孙波如靠东、北面,伍如、约如在吐蕃的东南部与中部,如拉与叶如最靠西,出兵是最便给的。 另外,叶如多是大论琼波·邦色的部众,他得为他的封地谋战功与缴获。 说句丧气的话,整个五如中,以孙波如的战斗力最差。 尤其是昔日不动刀兵就重新收复孙波如的娘·芒布杰尚囊,被赞普以讨逆的名义诛杀后,农氏、娘氏、韦氏多少是有点人心惶惶。 五如的军政长官叫如本,将军叫玛本,各如有数量不等的千户所称为东岱,千户长称为东本。 因为有奴从的存在,一个东岱的人数,从千到万不等。 “农·次仁啦东本还没到吗?”十夫长看了眼外头黯淡的阳光。 “天知道是不是遇上了熊。”一名中年桂嘟囔道。 在孙波如遇到棕熊的机率不小,所以一般没人单独出行,高原的狗也普遍凶恶,多启(藏獒)甚至敢跟棕熊干架。 不过,从扎纳到野马驿,并没有什么树,甚至不少地方还寸草不生。 没法,冻土带么,就这德性。 “不好了!东本在路上遇袭,对方有百余人!”一名奴从跑了进来。 披甲执坚,十名桂带着全体奴从,半步半骑,加速向扎纳前进。 这种事,在孙波如并不罕见,主要是针对农氏、娘氏等率先投了吐蕃的苏毗旧贵族。 有消息说,苏毗流亡在外的王子芒波杰孙波潜回了孙波如,悄然联系到四散而逃的娘氏,准备复国了。 在高原语系里,苏毗与孙波发音很接近。 果然,奔走十里之后,便见到百余人在围攻东本农·次仁,他带来的百人折损了大半,连肩头都中了一矛,血流不止。 “救东本!” 十夫长大呼,挥矛冲在前,却发觉情形不对。 一回头,十夫长勃然大怒:“你们这些懦夫,是想头上顶着狐狸尾巴吗?” 吐蕃对于败逃的军士,惩罚是永远戴着条狐狸尾巴,让所有人唾弃,直到用战功与鲜血洗刷了耻辱才允许脱掉。 就是这么个东西,对于蒸蒸日上的吐蕃来说,格外受重视,无论军民都有极强的荣誉感。 野马驿众人咬牙,一头撞入战场,便为密集的箭矢杀伤近半。 大纛冉冉升起,两面各自有数千人合拢,另外两面是雪山与险峻的峡谷,插翅难逃。 农·次仁惨笑道:“想不到我区区一个东本,竟招致吐谷浑大军包围,当真是死而有幸了。” 吐谷浑将军乙弗摩诃冷笑道:“当年你们不讲武德,偷袭吐谷浑时,就应该想到有这一天。” 乙弗摩诃的心头,怒火已经燃烧了七年! 因为吐蕃的突袭,他那在柏海放牧的兄长死于非命! 如果吐蕃与吐谷浑是世仇倒好说,关键是吐谷浑莫名其妙被扇了一巴掌,吐蕃还叫嚣是互殴! 乙弗是个鲜卑姓,所以,一心想报仇的乙弗摩诃很快脱颖而出,成了吐谷浑征讨吐蕃的先锋。 数千对二百,即便吐蕃人很顽强,也挡不住惊涛骇浪般的攻击。 割下农·次仁的头颅,悬于矛尖,吐谷浑的士气瞬间高涨。 没有呐喊声,因为旁边的峰头就是皑皑白雪,声音过大会导致雪崩。 —— 逻些城,红山宫。 赞普松赞干布环视群臣,目光落在小论噶尔·东赞身上。 “吐谷浑吃了教训记不住,竟敢翻越唐古拉山,袭我野马驿、扎纳、阁川驿、扎拉,逼近野马衣林与达木。” “这是学了《三十六计》,要来围魏救赵,逼琼波·邦色退兵。” “计是好计,可他们低估了吐蕃的决心与底蕴、” 噶尔·东赞立刻计算起来:“孙波如的战力逊色,上下叶如、如拉的兵力在与大羊同征战,能动的只有上下伍如、上下约如。” 除了孙波如的兵力是一如,其他四如的兵力都分为上如、下如管理。 伍如便是以逻些城为中心的区域,约如则是吐蕃的老家山南一带。 松赞干布悉补野·弃宗弄赞眸子里掠过一丝恶意:“令飞鸟使(传递军令的人)传令约如,下约如留下镇守,上约如由玛本带领,务必在野马衣林与达木一线,大溃吐谷浑军。” 御前大臣吞弥·桑布扎轻叹一声。 作为吐蕃史上有名的七贤臣之一、吐蕃文的创造者,吞弥·桑布扎当然明白悉补野·弃宗弄赞是在针对约如。 老家没错,可父亲囊日论赞就死于约如的背叛,当时强盛的吐蕃四分五裂、摇摇欲坠,姻亲大羊同还落井下石,派兵攻打吐蕃。 背叛的老家更可恨。 即便叛逆尽除,松赞干布对约如的信任度依旧不高,能借机消减他们的兵力,自然不会放过。 上、下约如兵力各五万,去对付五万吐谷浑军,尽出当然比只出上约如五万兵占优势,伤亡也会小得多。 至于伍如的兵力,则由赞普直接统领,是不可能率先出战的。 但吐谷浑的战力,比之步萨钵可汗慕容伏允时期低了许多,即便是五万约如的兵力,也远超吐谷浑了。 围魏救赵战略的必败,李世民清楚,慕容诺曷钵清楚,悉补野·弃宗弄赞更清楚。 第393章 历史名词薛延陀 太子太师、赵国公长孙无忌,太子太傅、梁国公房玄龄,太子太保、宋国公萧瑀各辞调护之职。 调护,调教辅佐,具体的指太子师、傅、保。 不是说对李治就撒手不管,只是不再以师傅的姿态管束,而是以正常臣下的姿态劝谏。 九泉之下的李承乾哭死,但凡他当年的师傅们有这个动向,他也不至于严重心理失衡。 回纥、拔野古、同罗、仆骨、多滥葛、思结、阿跌、契苾、跌结、浑、斛薛等姓各遣使朝贡,称:“薛延陀不乖乖侍奉大国,整个部落作鸟兽散,诸部各自拥有领地,不能随薛延陀亡命,请大唐准许各部依附,设置汉官。” 于是,一道诏令下去,碛北设: 回纥部为瀚海都督府; 仆骨为金徽都督府; 多览葛为燕然都督府; 拔野古部为幽陵都督府; 同罗部为龟林都督府; 思结部为卢山都督府; 浑部为皋兰州; 斛薛部为高阙州; 奚结部为鸡鹿州; 阿跌部为鸡田州; 契苾部为榆溪州; 思结别部为蹛林州; 白霫部为寘颜州,共一十三州。 命通事舍人萧嗣业为使,拜诸酋长为都督、刺史,给玄金鱼以为符信,又置燕然都护以统之。 有一说一,羁縻州的管理方式,约束力、向心力确实不太够。 诸部降唐,有一个最现实的问题,薛延陀伊特勿失可汗乙失咄摩支率七万人欲归郁督军山北,虽说薛延陀实力大损,余威仍在,于铁勒人中的威信仍然很高。 谁不怕薛延陀死灰复燃、秋后算账? 于是各部上奏朝廷,合力出兵二万,由特进、英国公李世积率领追击。 乙失咄摩支本就不是能征善战的人,见到李世积的兵马,慌了神,赶紧遣人去回纥部中,向大唐使者萧嗣业请降。 在北面的草原上,萧嗣业还是有点威信的。 他年少时护着祖姑——隋朝的萧皇后入突厥,又随着萧皇后从定襄城被俘入长安,继而为大唐小官。 年少时认识的身份低微之人,现在都已渐渐成长为部落的酋长、栋梁,令他出使,李世民也是权衡过的。 乙失咄摩支随萧嗣业入朝,得封右武卫将军,赐田宅。 薛延陀部仍旧首鼠两端,李世积纵兵出击,杀五千,俘三万,余者奔投回纥等诸部,薛延陀从此成为历史名词。 回纥诸部,早晚会按照草原的生存法则合并为庞然大物,那却是后来的事了。 —— 京苑总监内,副监明坦代总监摄少卿范铮处理事务,安排得井井有条。 京苑东面监沃垄,用心发展,辛劳有余、成果有限,明坦心知肚明,那方寸之地本就贫瘠,能做到这样子已经不错了。 京苑南面监漆雕攀,终南山下的改粟为麦进展顺利,搏一个上中的考课应该不难。 京苑西面监颛孙省我,改粟为麦稳扎稳打,全程挑不出半点毛病,却也没有亮眼之处。 京苑北面监伏斗,与上林署争斗胜出,汉长安城内的开垦耕种如火如荼,就是有点费官奴。 京苑总监丞汤仪典,玄武门外的麦田管理得基本没问题了,资历却差得太多。 明坦需要为自己递补为总监思考一番,总得有人补上副监的位置吧? 从诸司直接安排人来补位也不是没有可能,但司农寺京苑总监这种受苦受累的衙门,内部选拔的可能性要高得多。 当然,这种心思,最好是摊在范铮面前的。 如果没有范铮力挺,他绝无可能补位,在此之前最好别耍小聪明。 公房内,范铮慢悠悠地品着微酸的茶汤,翻阅着书架上拿的典籍,随意看了看。 《尚书释问》卷一,东汉郑玄注。 这些书籍,范铮学堂厮混时都没看过,也看不进去,现在倒勉强能看进一些。 无奈,虽暂缓了口气,唯一允许的消遣也是看书。 手谈嘛,看看唐俭,因为喜欢博弈而被弹劾了。 当值时间,或是上衙之时,最好莫让人抓到把柄,自己可不是敢不让皇帝棋子的铁头娃。 明坦落座、品茗,眉目带笑地看着假斯文的范铮。 哎,本官不看这种书已经好多年了。 不过,明坦对范铮的起家方式还是很了解,本来就不是靠功名入仕的,慈旨入仕按说在官场中很不招待见,偏偏范铮的成绩足够夺目。 “上官,下官左思右想,日后补副监之位,恐应于漆雕攀与伏斗之间抉择。浅陋之见,还请上官斧正。” 一龇牙,明坦吸了口气。 好你个郭景,不放醋会死吗? 倒牙了! 范铮倒不以为忤,反正自己脱离京苑总监也是早晚的事,明坦的话算不上僭越。 “沃垄资历太浅、汤仪典更不可能,但本官的意见,与你不一样。设你为总监,副监应该选择颛孙省我。” 明坦不懂,但大受震撼。 上官的角度,就是那么清新脱俗。 “南北两面监,都不是省油的灯,倒是规规矩矩的西面监适合辅助你。” 看,真以为老老实实当老黄牛,上官就一定赏识你吗? 颛孙省我的沉稳,对于明坦补位颇有益处。 “京苑总监秋季的耕种,没有问题吧?” 即便京苑总监的具体事务由明坦代劳了,范铮也还得关心一下。 明坦轻笑:“上官底子打得好,有曲辕犁与改粟为麦支撑,京苑总监的心气高着呢。” 是高,伏斗那里都累出人命了。 只不过,在上位者眼里,官奴,他算人吗? 即便范铮偶尔心怀恻隐,也只能适当提点一下四面监,哪怕是官奴,也尽量合理使用,这样才能用得长,经济实惠。 官奴,很多时候不被当人看,或许在别人眼里未必如一头长耳(驴)。 世间最珍贵的是生命,最贱的也是生命。 “告诉他们,全部求稳,不要激进。” 范铮无奈地吩咐。 产量、技术的提升,是有尽头的,不是你想咋样就咋样。 改种麦、深耕熟耨、置农家肥、曲辕犁,已经是这个时代的最高上限了。 啥,农家肥会污染土地? 这是哪个何不食肉糜的高深发明? 你咋不说种粮食会污染土地呢? 感谢普山、在吃草的兔子打赏。 第394章 鸟贼 烈日炎炎,范铮戴着斗笠行走在昆明池畔。 相对往年,昆明池的水域又缩了几许,直让上林令库丰忧心忡忡。 “上官,往斗门引沣水越来越难,水源入不敷出,最多十年,水泽便成旱地了。” 库丰指了指昆明池中现出的芦苇荡:“早几年,那里还全是在水面下,根本不可能长芦苇啊!” 叫苦叫难,中心思想就一个,修水渠吧! 修缮引水渠,靡费颇丰,即便库丰不是存心想从中捞一把吧,猪肉过手,手上能不沾点油? 明白各衙门钟爱大兴土木的初衷了吧? 因为沣水的改道,导致引水困难,昆明池的存亡也就在唐朝。 水位下降所现出的土地,就是前面提及的秋潢田,只是不会再被昆明池水淹没了。 斗门附近的百姓,同时归上林署与长安县管辖,姑多媳难为。 庄户见缝插针地在秋潢田上补种了作物,库丰即便心头不悦也不便多说。 谁家还不为多得两口吃的! 不过,看到一畦秋潢田的粪水渗到昆明池里,库丰还是发飙了,指着几个婆娘、中男破口大骂:“瓜皮!你们在昆明池边上种作物,本官就没说你们了,还搞得粪水入昆明池,信不信本官毁了你们的作物!” 上林令官大,他说了算,婆娘、中男尴尬地叉手领命,铲其他地方的砂土掩了溢出的粪水。 深深地吸了两口气,库丰转身,对范铮堆出笑脸:“上官见谅,村夫愚妇,就是那么不懂规矩。” 范铮笑而不语。 库丰虽恶形恶色状,实则是在袒护这些庄户,若是初入官场,还真未必能看穿这意图。 一个普遍规律,立国初期的官员,纯粹心黑的终究较礼崩乐坏时要少得太多。 空中鸟雀乱飞,地上狐兔仓皇。 这是要地震了吗? 库丰与那些庄户却见怪不怪,一个个无动于衷。 “鸟贼又出来了!”婆娘们嘀咕道。 马蹄声疾,三骑由南面绕来,猎弓弦动、竹箭破空,转眼就射下几只水鸟。 当头那甲老汉连马都未停,身子侧挂,展臂将猎物抄起来,旋即弹回鞍上坐正,动作干净利落,没有丝毫停顿。 “这就是右武卫将军、丹阳郡公李客师,卫国公李靖的亲阿弟,别府在昆明池南,酷爱射猎。”库丰苦笑着介绍。 地头上有这么一位人物在,还是小头疼的。 还好李客师除了酷爱射猎,没啥太大毛病,否则仅仅是品秩就能把库丰压得喘不过气。 像给事中刘仁轨那样拿上官性命祭旗的人,终究是少数。 能像李世民一样容忍刘仁轨僭越的皇帝,也不多。 范铮看了看李客师的装扮,瞬间明白这位功绩不如兄长的将军,为何子嗣到唐玄宗时期都是高官了。 不说他是玄武门之变的功臣,按李客师的品秩与在十六卫中的职司,除开拥弩之外,少量拥有兵甲是允许的。 可是,伱看看李客师,一袭布衣,连皮甲都未着; 一把猎弓,并非军中的长弓、角弓; 胡禄里都是竹箭,绝无一支兵箭; 马鞍的得胜钩上,不仅没有马槊,连漆枪都没有,挂的是大唐律令不禁的双股叉。 够谨慎吧? 偏偏他那三马的马蹬、马鞍都是夸张的镀金色。 即便是皇帝,也不可能疑心这样的将军。 李客师纵马呼啸,收起猎弓,打了个旋儿,停到了范铮五步前。 “忠武将军范铮?” 范铮尬笑,一个杂号将军在正牌将军面前,真拿不出手。 范铮叉手行礼:“下官范铮,见过丹阳郡公。” 李客师跳下马,扶起范铮手臂,放声大笑:“三郎说起忠武将军在辽东所为,虽略憾忠武将军武力不足,对飞骑之居高临下却赞不绝口。” “恰逢三郎下值,于别府中为老夫摆酒小酌,见忠武将军,岂能放过?” “有雁、有免、有酒,相逢有故人,岂能辜负美酒?” 范铮满眼迷糊,根本就不认识他家三郎啊! 好在,鸟贼李客师一向只与鸟兽为敌,倒是不用担心为他所害。 孙九牵着驽马过来,雷七、雷九慢慢靠到范铮身后,并未放松警惕。 “咦,雷永吉的部将就是警觉。”李客师哈哈一笑。 鸟贼祖籍虽是陇西李氏丹阳房,父辈就已迁至雍州三原县了,舅父更是大名鼎鼎的韩擒虎。 攻打长安之战,他在罗艺麾下未能赶上,后来入秦王府,多少是知道范老石的事迹。 昆明池南岸,一个看似简朴的宅院,门前两个石辟邪居左右,头有角、身似狮、背有翼,张口、昂首、颌下长须、脸有鬃毛。 辟邪这东西,常出现于陵墓前。 李客师得意地指着石辟邪:“这两个辟邪,可是后汉所遗,之后的辟邪可再也无翼了。” “三郎,出来待客!” 面容端正、身着葛衣麻履的中年汉子出来,见到范铮,微笑叉手:“殿中省尚辇局李楷,见过上官。” 自报所隶部司而不加后缀的,就是其最高长官,从五品上尚辇奉御与京苑总监平行,但少卿与忠武将军的品秩就高过他了。 范铮恍然大悟。 辽东之战,李楷随侍皇帝身边,厮杀英勇,范铮还是见过的。 范铮羡慕李楷枪下无敌,李楷羡慕飞骑自由飞翔。 于是相互吹捧的气氛就热烈起来,连孙九这种老江湖听了都直咧嘴。 李客师换了身干净布衣出来,呵呵笑道:“孔明灯问世,也有个几百年了,何曾有人想过可以用类似的手段送人上去?” “贤侄这脑瓜子就是灵便,日后与三郎多交往,带一带他。你们年纪相近,更易沟通。” 是年龄相近,李楷也就大了范铮十岁而已。 野味的口感,就是不错,吃起来格外香。 “不瞒贤侄,老夫一生,唯好这一口野味,比之家养耐嚼可口。” 要不然,你当后来那些人为什么追捧野味? 哈,果子狸? 别把敌人投的病毒,当成果子狸的罪过。 酒是剑南烧春,渊源可以追溯到战国时期,在盛唐被选为御酒,醇厚绵长、芳香浓郁,唯有酒度没那么烈。 毕竟,杏村的蒸馏技术没有丢失。 第395章 李客师这人能处,无论你吹什么牛皮他都能接几句,还完全避开了敏感词。 例如他的倒霉侄儿李德謇,李客师就只字不提。 天南地北他都能吹几句,涉猎之广让范铮倾倒,连孙波如的锅庄舞他都能来两下子,还能吆喝一声“巴扎嘿”。 唯其如此,范铮才格外警觉,酒只喝到五成,必须保留五成清醒。 留一半清醒,留一半醉…… 用脚丫子想都知道,李客师另有目的。 当然不可能留范铮当歪嘴女婿,别说范铮已婚,就是光棍一条,李客师也不会将族中妹娃子嫁给他。 倒不完全是因为陇西李氏的身份,而导致的倨傲,门当户对的想法虽然有点死板,但不会出现太大落差。 要说什么封建之类的,看看后世骂凤凰男的话有多毒就知道。 再不济,看看歪嘴龙王也行。 看着孙九在堂外打眼色,范铮打了个酒嗝:“李公,时辰不早了,下官得赶着回城,以防城门落锁。明天一早,还得入衙参见堂官呢。”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诸司除了点卯,里胡哨的规矩陆续出台,点卯后、下衙前要去参见堂官。 堂官明确哪几天不接受参见呢,还有专门的词,叫“放衙”。 就是不知道,哪天会拉出去喊些丢脸的口号。 但愿杨弘礼脑子不进水吧。 学堂、卫府这些需要高度协同的地方,喊一喊口号无可厚非,衙门你玩这套…… 李客师叹气,李楷羞愧地开口:“上官,我庶子李守因日后进不了国子监,欲求上官教导一条谋生之路。” 嫡子李守真是绝对要进国子监的,庶子能不能进,还看李楷家县君愿不愿意。 以李楷的神情来看,九成是不愿意的。 呵,耙耳朵。 这种庶子,最难安排。 贱业不便从事,功名难得考取,荫官并无可能。 当然,李楷要混到长孙无忌的程度,庶子也可以荫官的。 嫡子李守真,荫官可为从八品下散官。 想来想去,能安排的,大约也就范铮的敦化坊学了。 随便学一手算盘,日后李客师再向皇帝求个情面,流外官是唾手可得的。 要没点技艺,即便是向皇帝求情也张不开嘴。 至于吃住,李楷自会安排部曲照料,敦化坊的房课低廉,即便租下整个宅院,一年一两贯钱足够了。 唯一的条件,是范铮要考查李守因的品性,不怕他蠢,不怕他孤僻,却怕他坏。 五十里地,紧赶慢赶,总算在日落前十四刻赶进城,明德门的城门郎与门仆差一点点就闭门了。 至于皇城与宫城,那是在日落前五刻钟闭门。 城门开是于四更一点,皇城门、宫门于五更一点开门。 城门郎是门下省的,门下省的“门”字总算实至名归。 —— 两仪殿内,皇帝、宰辅、侍郎、少卿、少监齐聚。 “最新消息,五万吐谷浑军与五万吐蕃上约如军,在野马衣林与达木一线激烈交锋,吐谷浑先锋乙弗摩诃大败,将军阵亡,仅三成逃过唐古拉山,越过沱沱河回吐谷浑。” 知道吐谷浑实力差,没想到这么差! 当年寇我陇右、害得大唐年年防秋的恶狼,如今成小奶狗了? 一半的兵力打不过吐蕃九分之一的兵力,弱得离谱! 当然了,如果是撞上孙波如的兵马,还有几分胜算。 范铮眯了眯眼睛,感到了浓浓的威胁。 吐谷浑沿着麝香丝绸之路上去一次了,居然连逻些城的边都没看到, 除了孙波如的战力不行外,其余四如都如此凶残啊! 吐谷浑肯定隐藏了部分实力,但不会太多,毕竟当初莫名其妙挨吐蕃胖揍,实在太屈辱了! 莫欺少年穷……不对,莫欺少年弱! 遗憾的是,即便到了现在,慕容诺曷钵依旧弱,几乎是持平的人数,生生打成了大败仗。 要说吐谷浑的人口,难道不能与吐蕃相提并论吗? 至于说吐谷浑什么时候出兵的,就与范铮无关了。 他一不是兵部的人,二不是鸿胪寺的官,操哪门子心? “可惜了,吐谷浑这次突袭失败,想再上吐蕃高原就难了。” 牛进达扼腕叹息。 作为唯一让吐蕃吃过亏的男人,牛进达颇具发言权。 贞观十九年的吐蕃,打法渐趋成熟,已经没贞观十二年那么好对付了。 别的不说,吐谷浑这一次失败,虽然也消耗了吐蕃一些兵力,却打草惊蛇了,野马驿这里一定会被吐蕃增兵封锁。 李世民的目光移向范铮:“范卿说说,大羊同大概能撑多久?” 范铮无奈地开口:“若无强援牵制吐蕃,臣以为,最多一年,穹隆银堡必陷。” 因为,堆枯绕之后,没有大型的城堡横亘了啊! 虽然有高山、冰雪,可大羊同人能走的地方,吐蕃人同样能走。 这就是同根同源的弊端了。 大羊同境内的大小贵族,还是颇念聂叙的好,抵抗吐蕃也不遗余力。 问题是,吐蕃它生机勃勃,大羊同夕阳西下,即便体量差不多,结果能一样么? 吐蕃几乎全民皆兵,喊一声,庸就得变身奴从出战,现在差不多能征集四十余万兵力。 根据《通典》记载,大羊同胜兵八万至九万。 这样的兵力对比、士气对比,大羊同能硬撑三年,李迷夏已经很了不起咯。 左卫大将军、鸿胪卿、毕国公阿史那杜尔开口:“臣在突厥时,就识得苏毗流亡王子芒波杰孙波,不知助他复国如何?” 李世民看向范铮。 这厮一边说着了解不多,一边说着别人都不知道的隐秘。 哼哼,不榨干他的油水,朕就不是天策上将! 范铮摇头:“希望不大。苏毗之亡,亡于大小女王争权,招致臣下极度厌恶,才由娘氏、农氏带领,投向松赞干布之父囊日论赞。” “即便囊日论赞为旧部所害,娘·芒布杰尚囊辅佐松赞干布站稳脚跟之后,以三寸不烂之舌说服苏毗重新纳入吐蕃为孙波如,可见臣民是有多不待见苏毗王室。” 倒是洱海之西的马国(纳西,亦名麽些诏),倒真跟吐蕃干了好些恶仗。 第396章 花马国 马国在史书上少有记载,但彪悍是真的彪悍。 能从后来的吐蕃嘴里抢下聿赍城,甚至还夺了部分马儿敢的乡村,他们是唯一的一家。 最关键是,他们还能保持自我,不被吐蕃同化。 缺点就是人数太少。 连李世民都难以置信:“梁建方降服昆弥国,也没提到马国,朕竟不知有如此彪悍族群。” 右候卫将军梁建方,今年初夏南下讨蛮,得十万余户。 从滇池的西爨到洱海,至少名义上是大唐之地,此地百姓有一部分声称是战国庄蹻的后人,目前还是归心的。 至于后人会不会因为压榨过甚,而导致各部族的不满,那就不得而知了。 大唐没有注目马国,是因为马国的地势太险峻了,山地、坝子、河谷并存,山区、半山区占九成半,海拔落差四千多米,十里不同天,有玉龙山为屏。 马国境内,有金沙江存在,时称泸水、丽水、马湖江、神川。 后世的丽江之名,亦是从丽水所化,此时叫桑川、三赕(丽江坝)。 鸡豆凉粉、米灌肠再好吃,也不划算耗费大力气去征服。 按照大唐一贯的尿性,当然是羁縻之,由姚州都督府统管。 范铮笑道:“由聿赍城下云南必经的铁桥城,就是由马国掌控啊!” 说云南一词,当然不是穿回后世领福报了。 三国时期的诸葛亮首设云南郡,治所云南县,即后世云南祥云县云南驿镇,云南县含后世祥云与弥渡。 云南郡的名称,沿用到隋文帝开皇三年。 所以,说云南虽然不符合当前的区划,大家还是能明白的。 “那就让梁建方去谈,马国若是愿意夺聿赍城,震慑马儿敢的话,从高句丽缴获的兵甲可送一部分给他们。” 李治平静地开口。 长孙无忌 妹子,看到了吧,连雉奴都不是省油的灯,你在天之灵可以放心了。 没有好处,你让马国夺吐蕃之地是不可能的,皇帝不差饿兵。 从高句丽缴获的兵甲,对大唐而言是个鸡肋,要转化为大唐的制式,还得回炉锻造,倒不如舍出去蛊惑一下马国。 不是说马国自己就没有锻造技艺,人家的铎销就很有名,后世被改称大理刀。 马国主叶古年致力于发展,对三赕觊觎已久,拿下三赕之后再夺聿赍城也不是不可能。 毕竟,聿赍城的地界里,也生活了不少麽些人。 最关键的地方,还是地利啊! 只要叶古年占了聿赍城,从侧面钳制马儿敢,吐蕃就不能肆无忌惮地东出高原。 李世民微微颔首,对太子的意见还是满意的。 现在的他,身体还是欠佳,能偶尔指点一下李治就错了,多数时候是让李治放手施为。 毕竟,是真没时间为大唐培养另外的储君呀! “类己”的话,并不是真想易储,而是给太子施加一点压力,不可高枕无忧。 至于被拿出来的人会是什么结局…… 能大得过李氏祖传的养蛊大法么? 松州以西,细封氏、费听氏、拓跋氏等党项八姓,雪山党项、黑党项、白狗国,真不是吐蕃之敌,贞观十二年就已经验证过了,即便是拓跋赤辞也没斗得过,拓跋细豆负伤。 没辙,这些国度,大的数州之地,小的一县之地,如何与吐蕃抗衡? 拓跋氏也就一两万骑,东女国也才胜兵万人啊! 说到东女国,它的社会结构与苏毗类似,也有大小女王,但小女王是类似太子的存在,不会篡位,女王有男夫。 贵人死,剥皮,埋骨于瓶中,掺以金屑掩埋,很奇怪的风俗。 意外的是东女国的楼宇,女王可以九层,国人六层,说明当时居住的高层建筑也不差。 民风够彪悍的,即便千年后依旧如此,但总人口就是个短板,两大之间难为小,大唐与吐蕃它们总得选一头站。 大唐得到各小国加入,无非是锦上添; 吐蕃能压迫各小国加入,则如大虫添翼。 真正的胜负手,还得是吐谷浑,大唐只能在陇右增兵,随时准备增援命悬一线的吐谷浑。 太早,没有必要。 鄯州刺史杜凤举禀报,即便是吐谷浑受重创这些年,赤岭附近的冲突从来没停过,无非是规模不如慕容伏允时期罢了,鄯州绥戎城依旧不时受到吐谷浑牛心堆方向的袭击。 所以,国与国之间,有真正意义上的和平吗? 当然,杜凤举也没惯着吐谷浑,更没学后来的某些朝代割地求安、责民苟安,而是纵兵还击。 痛击了几次后,边境略安。 吐谷浑的实力受损,对大唐而言,也是喜闻乐见的。 至于大羊同,只能对日土·次几说一声抱歉,大唐已经尽力了。 总不能指望府兵冲上高原,赤膊上阵吧? 至少名义上,吐蕃还是大唐的婿国,吐谷浑这个婿国与他有旧仇,两女婿对撕,大唐这个老泰山只能喊“别打了”。 至于劝架时手偏一偏,那也正常。 再说,贸然上高原,非战斗减员过高,抚恤谁出? 日土·次几泪眼婆娑,在四方馆内听通事舍人孙行转达朝廷回复,已知母邦难过生死关了。 “上官容禀,外臣已将妻儿携至长安城,请大唐允外臣妻儿在长安定居入籍。” 日土·次几抹干净眼泪,毅然决然道。 孙行听出了弦外之音:“怎么?你还要回大羊同?” 日土·次几惨笑:“任何一个王朝的覆灭,总有那么一两个殉葬的臣子,大羊同也不例外。” 好有道理。 安排家小入籍长安,是为家族留一点血脉。 与大羊同共存亡,是为臣之道。 李世民听了也只是默然,即便前隋墙倒众人推了,阴世师、骨仪、尧君素不依旧为之殉葬? 忠义之士,在哪里都受人敬重。 贞观十二年,以隋朝鹰扬郎将尧君素忠于本朝,赠蒲州刺史,录用其子孙。 阴世师与骨仪没有被大唐赞颂,原因很简单,谁让他们刨老李家祖坟、杀李渊五子李智云呢? 仇结大了,即便李世民睡服了阴世师的女儿,也不可能给他正名。 除非,日头从西边出来,或者齐郡王李佑神奇地登基了。 第397章 李守因 休沐日,范铮迷迷糊糊看了一眼光线,听了一耳朵蝉鸣,扭了一下身子,继续睡。 该死的蝉,怎么就不全部去寺庙里,让比丘们“悟蝉”呢? 睡到自然醒吧。 没有福报的日子,就是那么爽快。 一只温暖的小手手摸上范铮的脸庞,带着咿咿呀呀的声音。 旁边,是范百里在叨叨:“阿耶,日头晒到你屁股,你当家做主。二郎叫你起来用膳,陪他玩呢。” 娃儿是自家的,不能置之不理。 范铮伸手,轻轻捉住范鸣谦的手臂:“好啦,二郎随兄长去见耶耶、阿婆,阿耶洗漱一下就来。” 杜笙霞小鼻子得意地扬了扬。 要是她叫范铮起床,休沐日的范铮能磨蹭到让人急躁,只有娃儿能让他勤快一点。 “大郎,明白你阿耶当年为什么没有练成武艺了吧?就这瞌睡,怎么也练不起来。” 这婆娘,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会揭短了。 简单的洗漱,换上一身灰色的圆领袍,简单地戴幞头、着白袜草履,范铮往前头走去。 裹头是不能戴的,这天气戴裹头,能起多少痱子? 着草履就是图凉快,要不是为了形象,范铮可以连袜子都不着。 定远将军府从来不是什么太讲规矩的地方,每个人该用早膳都用过了,范老石教着大孙儿耍一路枣木短棍。 范铮捧着碗,在丁丁汤饼里加了一大勺食茱萸,放了一眼眼醋,扔了一爪子芫荽,拌了拌。 汤饼里的臊子肉,三分肥七分瘦,油而不腻,酸菜的数量恰恰够当点缀,嫩绿的葱让人食指大动。 范铮小尝了一口,哈哈,味道就是那么浓郁,正宗。 至于那些讲究到令人发指的高端美食,范铮表示,山猪吃不了细糠。 那道烤骆驼里有烤羊、羊腹中有烤鸡、烤鸡腹中有蛋,最终贵宾食用蛋的吃法,范铮表示无福消受。 有那工夫,摊个鸡蛋饼给他,都能乐得眯起眼来。 范百里一个高抬腿,虽然没成笔直的形状,却比范铮强得太多了。 范铮满眼惊讶,手一滑,陶碗落地,摔成几瓣。 一名防合迅速提铲子,铲灰覆盖油渍,以便稍后打扫。 元鸾气势汹汹地拎着鸡毛掸子过来,照后背给了范铮两下:“败家玩意!陶碗不要钱?” 要是早两年,范铮可能翻脸,现在心性缓和了许多,只是笑而不语。 别看鸡毛掸子舞得呼呼作响,落到身上的力度比点上来也重不了多少。 杜笙霞臂弯里的范鸣谦,咿咿呀呀地嚷了几句,眉眼间现出一丝急躁,小手开始舞动。 杜笙霞眉开眼笑:“哎哟,二郎这是心疼阿耶,要阿婆别打呀?” 元鸾立刻收回鸡毛掸子,面容转为慈祥:“好,范鸣谦最乖了,阿婆不打你阿耶了。要不,打你兄长?” 范鸣谦两腿急躁地蹬着,又嚷了几句。 “好好好,不打,范鸣谦还会护兄长了。”元鸾乐道。 即便是范铮升四品了,也不及此刻含饴弄孙的欢喜。 范百里耍了几招,将枣木短棍置于架上,笑眯眯地看着阿弟:“阿弟最乖了,等你再大一点,兄长抱你去坊内耍子。” 卫无忌持着温热的汗巾,给范鸣谦擦着脸上的奶渍。 这一次,杜笙霞的母乳足够哺育了,倒省得请乳母。 上次范百里的阿沄搞出的恶心事,让阖府对“乳母”一词过敏,即便增加防合也是选知根知底的人。 范鸣谦露出灿烂的笑容,小手抓住范百里的手指头,兄弟二人不知道在交流啥。 孙九笑嘻嘻地从垂门进来,叉手团团见礼。 这个防合成了长随,加上婆娘卫无忌又是成天呆在定远将军府领娃儿,索性范铮也让他一日三餐都由府上负责了。 总不能让卫无忌与孙九两口子分两处用膳吧? “忠武将军,乌头门处有人携束修请见。” 孙九的称呼也用心了。 县男与总监品秩太低,弃之; 少卿是检校,不好听; 于是,杂号将军成了最上得了台面的称呼。 范铮起身,稍稍扯了一下衣领,感觉仪容过得去了,冲着范百里一招手:“走,随阿耶见客。” 不管皇位的争夺状况如何,大唐始终是以嫡长子继承制为主。 理论上,即便需要别籍了,财产是按照子嗣人头加一来均分,诸子各一,嫡长子加一。 这是最理想的状态,但实际分家,庶子所得往往少于理论。 关键在于,看计算方式掌握在谁手中。 如果不理解,看看后世“合理避税”一词就知道了。 需要继承家业的嫡长子,接人待物也是必修功课。 乌头门处,一袭生绢圆领袍的李楷,领着同样生绢袍服的庶子李守因,恭敬地垂手候着。 有求于人,怎能不放低姿态? 李守因八岁,面容还算端正,就是一对眼珠子滴溜溜地打转,瞬间让范铮降低了评价。 以貌取人,失之子羽,但谁不是以貌取人? 难怪李楷家县君不待见李守因,这位一看就不是安分守己的娃儿。 只有李楷,父子连心,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李守因连个流外官都混不上吧? 至不济,混个亭长? 亭长一职,是隋文帝取汉高祖刘邦曾任的亭长之名,专设的流外官名,唐朝随用。 掌固就是正儿八经的吏了。 “二郎,快拜见师尊。”李楷笑眯眯地开口。 李守因闻言,叉手便欲行礼。 范铮摆手:“德谟(李楷字)兄,我可没应承过收弟子啊!我允诺的,只是让他进敦化坊学,试为坊学生。” 想趁范铮不备,引他认下师徒关系? 想多了! 李楷笑容不改,仿佛只是无心之失,被范铮拒了也无所谓。 只要他不觉得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范百里在范铮的手背上敲了两下,堆出笑容:“世伯、世兄请随我到坊学。” 看着李楷父子带着一车束修,随范百里至坊学,范铮的笑容一点一点收敛。 范百里那两下,是在告诉范铮,他不喜欢李守因! 别看范百里年幼,识人心上颇有一套。 加上范铮不太好的观感,大约,最后也难免得罪人。 第398章 旁听生 山长糜斐随着范百里来到定远将军府,落座奉茶之后,斟字酌句地开口。 “忠武将军,招收这个李守因,怕是要出问题哟。虽说授业本该有教无类,人品却多少得衡量。” “如铁小壮一般调皮捣蛋,只要本心良善、底线犹存,我们也当好生教导。” “但是,这个李守因,才落座就与陈利俭起了冲突,小小年纪就妄图以势欺人。” 范铮饮着自家府上中规中矩的茶汤,轻笑一声:“山长须清楚一件事,李守因,他只是个旁听生而已。” 旁听生与临时工一样,进可攻、退可守,不听话随时除名。 糜斐心头顿时有底了。 旁听生不旁听生的倒无所谓,关键是范铮的态度,真以为堂堂山长收拾不了一个纨绔子弟? 信不信让他扎三刻钟的四平马? 范铮对鸟贼与李楷印象不错,不代表他对李守因就一定要迁就。 之前开出的条件不是说着玩的,考查品性是必然之举,若真无可救药,范铮不惜得罪李客师也要将其除名。 “雷十三,加人护着大郎,并安排两个人轮番盯着李守因,防其及身边人靠近敏感位置。” 陆甲生骂骂咧咧地进来,大喇喇地箕坐,接过茶汤就猛灌,丝毫不怕烫的模样。 “兽炭作坊没得搞头了!娘哩,还以为会是青龙坊出来抢买卖,想不到是修行坊在干这缺德事。” “五文钱一车石炭末子,还真敢下手啊!” 范铮不以为意,反正敦化坊也不靠兽炭作坊过日子,顶多是青龙坊与立政坊的劳力受罪。 陆甲生抱怨归抱怨,敦化坊采买石炭末子的价格纹丝不动,合阳的石炭末子没有了,还有白水、澄城、韩城三县的石炭末子。 便是修行坊再如何横插一手,也绝无可能将东市所有石炭末子收走,体量就不够。 再说,石炭末子这东西,存储多了,你还得小心它自燃。 本身用石炭末子做兽炭,也没啥技术含量,又不是香兽,范铮初始就想到了竞争这一条。 要不是为了安置劳力,这赚钱不多的兽炭作坊,不开也罢。 “你就是心眼小。”范铮从来不惯着陆甲生,该打击就打击。“从一开始你我就知道,兽炭作坊必然会出现对手。” 陆甲生气呼呼地置碗:“要是青龙坊这么干,我也无话可说,可偏偏是修行坊!” 范铮笑了笑:“不,青龙坊不会干。” 别看侯莫陈羽一副土贼模样,其实心头敞亮着呢。 敦化坊的兽炭作坊他早就了如指掌,之所以没有动作,除了陈利俭这个因素,还与兽炭作坊事多钱少有关。 要不然,青龙坊需要敦化坊安置劳力? 要是立政坊想学着干,可能性还高一点。 也就给坊中挣点微薄的利润而已。 陆甲生龇牙咧嘴,笑容有几分狠色:“不过,我打探得消息,修行坊学都学不像,连口罩都不配给。” 糜斐现出一点悲天悯人的神色,却没开口当圣母。 不要说敦化坊兽炭作坊的口罩是大明大亮的摆开着,从未禁止别人学着使用,就是自己去修行坊苦劝,人家也不会理睬伱。 不要说什么致病的话,那些挖石炭的劳力,有几个不得病的? 病了,没钱治,咳死算球。 反正,这一茬韭菜黄了,下一茬会长得更好。 就算你劝得十人、百人,你劝得数以万计的劳力与矿主么? 那么几年了,连太医署都没法推广下去啊! 更让人心寒的是,有许多劳力,哪怕能免费领口罩戴上也不愿意。 原因让人心酸,他们觉得,在这个看不到希望的世界里,早死早投胎,说不定下辈子能投个好胎,或者索性投一个畜生胎。 当人,实在太累了。 苟活着的原因,要感谢佛教。 佛门所说十八地狱的 说法未必能让人尽信,至少心怀敬畏,少一人自尽,多一份功德。 至于说推敲,嘿嘿,有点意思,其他地狱都有具体的刑罚,如油锅、锯子什么的,唯独乌呼地狱没有。 扫了眼糜斐,陆甲生开口:“坊学能不能再扩一个班,安置一些外来子弟?” 陆甲生也没办法,随着他与外头的交往增多,人情世故难免就增多。 连续有几个商贾明言,想送庶子入敦化坊学了。 除了给庶子谋生路外,还有许多是觉得自家人可信些。 “你认识的商贾,有那么多子嗣要送来?”范铮表示怀疑。 陆甲生咧嘴笑了,嘴角勾歪:“还有不少州衙的都公,也在为子嗣着相哩。” 都公,就是“都”的尊称,一般指吏员、白直。 大唐的吏员,不是世袭的,即便吏员后人也可能衣食无着落。 学一技傍身就很有必要了,工农不可能,商贾没本钱,账房就比较合适。 国子监算学他们也进不去,当然是寻敦化坊学较为容易。 陆甲生还有一点小心思没说,万年县现任明府钮德文态度不友好,到敦化坊是妥妥的找茬模样,他得防着点。 对付官吏,最好的办法是他上级的官吏,州衙的都公没什么品秩,可关键时卡一卡万年县、给治中亓官植通风报信什么的,还是做得到的。 别小瞧了吏员,小吏有时候能成事,也能坏事。 糜斐盘算了一下:“坊学还得招两位先生来,只我四人不够用了。” 糜斐、郦正义、巫桑、蒋乾,应付一拨一拨的娃儿,确实有些吃力,哪怕糜斐的婆娘为辅也不够。 陆甲生摆手:“自己决定!人品好一点,别像那毋坤就行,屁大的事。” 坊学的靡费,香坊与兽炭作坊的利润就足够支撑了,能折腾到哪里去? “今年郦正义带着学生去了京苑东面监,粗浅地学了一点嫁接的技艺,入秋能否安排他们去学栽种小麦?” 糜斐郑重地提议。 虽然总有人说诸子百家消亡了,但事实是,相当部分学说都是披着儒学的外衣。 法家、纵横家、小说家、农家都是如此。 农学,也是一门必要的功课,即便毋须你扶犁而耕,至少对其中的门道要有所了解吧? 第399章 玄武门外 初秋。 风还是那么炽热,泥土还是那么烫脚,知了还是那么聒噪。 玄武门外,京苑总监的部田中,泥土尽数被翻起,野草被堆积到一处,曝晒小半日之后付之一炬,滚滚浓烟冲天而起。 即便是司农寺所属,燃烧大堆的野草也需要报备的。 毕竟,这个时代的烟雾,有着浓重的意义,烽烟了解一下。 当然,烽烟里加了料,色泽与寻常烟色迥异,等闲不会看错的。 但是,非要有人拿着焚烧野草的烟雾当烽烟呢? 这世上,从来不乏赵高,白狗偷吃、黑狗当灾的事屡见不鲜,别以为贞观朝大风气向好就没这恶心事了。 就连李治知道此事也满眼的惊愕。 大唐的忠武将军加司农少卿,竟如此谨慎吗? 在喜鹊喳喳叫着,盘旋落地,呼朋唤友,尽享这一场饕餮盛宴。 各种小型鸟类渐至,叽叽喳喳声汇聚成美妙的乐章,看得敦化坊学生们心旷神怡。 虽然想欢呼雀跃,却怕惊扰了鸟雀,陈利俭他们面容上满是笑意。 李守因撇了撇嘴,弯腰捡起一块石头,狠狠地砸向部田,顿时鸟雀惊飞。 陈利俭勃然大怒,伸手搡了一把李守因,却没推得动。 哪怕是庶子,李守因也多少练过家传武艺,不是陈利俭这种早就没了传承的散落支脉能比拟。 李守因咆哮,抡着拳头就要朝陈利俭面门砸去,却听得范铮鼻孔里一声冷哼,只能悻悻作罢。 阿耶在范铮面前尚且谦恭有礼,李守因自然不敢炸刺。 何况,范铮决定了自己的去留,不呆在敦化坊,回去看阿娘的脸色么? 庶子得称呼阿耶的正妻为阿娘,自己的生母却是阿姨。 阿姨一词,于唐有二意。 一为妻的姐妹,见《杨太真外传》; 二为庶母,见《金华子杂编》。 “好端端的,你非得去祸害鸟雀?”范铮明确表达了自己的不满。 李守因龇牙:“世叔却是冤枉我了。我家耶耶人称鸟贼,就是因为射猎鸟兽而起,家传的技艺罢了。” 别说,还真有几分道理,就是李客师的错。 范铮哼了一声:“部田新耕,虫、卵显形,正利于鸟雀觅食,也能使田间少一些虫害,你却不晓事!再如此,退回李氏。” 李守因无奈应下,心头却不怎么服气。 咋,部田的虫卵清除干净了,常田中的虫豸就不会爬过来了? 汤仪典过来行礼参见,同时带了两名性格温顺的蕃户,备运车拉了一车的小锄头过来。 范铮喝道:“这是京苑总监丞,还不速速行礼。” 陈利俭带着一干同窗,叉手行礼:“敦化坊学生陈利俭等见过官人。” 独有李守因,抱臂在一旁冷笑,显然不屑一顾。 范铮的面色阴了下来:“怎么,区区从七品下监丞,不入你李公子法眼?” 李守因眼中闪过一丝倨傲:“我阿耶,殿中省尚辇奉御,从五品上!” “伱阿耶是奉御,与你何干?难不成你以为自己也是奉御了?论资荫,从五品子,以从八品下叙,还是散官,你在职事官面前倨傲个啥?” “哦,忘了啊,资荫还轮不到你,嫡子李守真才能荫官。所以,你拿什么倨傲?” 范铮言辞如刀,刀刀扎心,刺激得李守因伏地大哭。 没得嫡子的命,一身嫡子的病,李楷家婆娘没把他扔井里已经很大度了。 汤仪典笑眯眯地摆手,示意自己不介意。 币宝才会不介意哟! 要不是惹不起,汤仪典能上去给他正反八个耳巴子,不对称都不行! 还得是上官,丝毫不让,骂得他哭,爽快! 坊学生们面无表情地排队,从备运车上领小锄头——万一笑出来可不太好看。 锄头大致可分为三类:大面积浅挖的板锄,除草、刮地表的薅锄,小面积深挖的条锄。 精擅奉承之术的汤仪典,安排的当然都是轻薄的薅锄。 一些坊学生好歹为家里打理过两畦菜地,但更多的是从来没接触过农活,只能耐着性子听蕃户讲解技巧与注意事项。 最重要的一条:不得持薅锄打闹! 郦正义与糜斐手持戒尺,在外围警戒着,时不时斥责两句,谁有打闹迹象,过去就是两戒尺。 没辙,带坊学生出来,山长、先生是要承担责任的,真以为为人师表那么简单? 不同于官奴、蕃户们的汗流浃背,坊学生的活是轻松惬意的,仅仅是让他们体会生存的艰辛而已。 李守因抹了眼泪,领了一把薅锄独自立于田地一角,有一下没一下地刮着地皮。 真是刮地皮,那锄刃连泥巴都没沾上。 脾气耿直的郦正义想张嘴训斥,却被范铮止住了。 张驰有度,再打压下去,李守因说不定真崩溃了,以他那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出身条件,能摸一下薅锄都是一种进步。 即便陈利俭他们没什么劳作强度,看到官奴与蕃户疲惫不堪的样子,还是很有触动。 范铮指了指官奴与蕃户,当着坊学生咏怀。 “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知道农夫的辛苦,就应珍惜粮食的来之不易,在家中用膳不要浪费,有机会为官吏也体恤一下民间疾苦。” 至于《悯农》的作者李绅,作这组诗时血尚未冷,后来为了前程撞入牛李党争,良心,大约献祭了。 多少热血男儿,最终昧了良心。 糜斐与郦正义尚未开口,汤仪典已经击掌而贺:“上官之作,朗朗上口,通俗质朴,悲天悯人之意真挚感人!” 汤仪典的话,罕见的没有奉承,只说实话。 旁边的蕃户,已经将这首诗口口相传开了,这便是明证。 这个时期,能让不识字的小民记住的诗,真不多。 何况,这首诗,说的还就是他们这些苦哈哈的。 糜斐与郦正义对视一眼,无可奈何地笑了。 该说的话全部让汤仪典说了。 待到用膳时,才是坊学生吃苦的重点。 家境不是太好的,倒是对粗食、肥肉没什么感觉,大口食用着; 如李守因等人,是没法下口的,勉强不得。 贫不学俭,富不学奢,盖其自然也。 第400章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可是,看到范铮端着半碗麦饭,面上不盖肥肉,照样努力咀嚼、吞咽的模样,谁能视若无睹呢? 就连李守因,都磨磨蹭蹭地打了点盖住碗底的麦饭,不要肥肉,只要了点豆豉、酸菜,慢慢咀嚼着。 连壳的麦饭当然不好吃,还喇嗓子,李守因好不容易才咽了下去。 这么难吃的东西,难为官奴与蕃户天天吃了。 但是,看到汤仪典大快朵颐的模样,李守因又迟疑了。 当官不是该天天醉生梦死、声色犬马吗? 为什么这些人过得如此辛苦? 李守因只居李氏后宅的方寸之地,不曾见过耶耶的浴血奋战,也不曾见过阿耶的万般无奈,怎知世道艰难? 这些膳食,对京苑总监的官吏来说,不过是家常便饭罢了。 “猪肉就不说了,为什么不挑瘦一点的弄?” 艰难地咽下全素的饭菜,李守因低声抱怨。 猪肉他也勉强能吃,可谁受得了如此肥腻、挟起来能冒油的大肥肉啊! 范铮置下吃得干干净净的陶碗,由蕃户收拾了去,汗巾擦了擦嘴,淡淡地扫了李守因一眼。 “如果可以挑瘦肉,本官为什么只吃素的?告诉你一个事实,所有干重体力活的,需要重油、重盐,才能够弥补身体所需。” 嗯,这也是一些庄户人家的菜,能咸到齁的原因。 李守因终究不服气:“可是,那个监丞还操着农具去劳作了,你为什么不去干活呢?” 心理失衡了啊! 范铮轻笑:“《三国志》知道吗?诸葛亮为什么不提剑上阵厮杀?是他真的连剑都提不了吗?” “什么角色,在什么位置,都有相应的安排,除了特殊时期,为上者就不应干底层的事。要是什么都不懂,非要插手,除了坏事,别无他用。” 特别是手下忙得要死的时候,你还要装腔作势摆姿势,就莫怪人不待见了。 你就想想,上官抡锄头,得有几个人打伞、几个人擦汗、几个人送水,搞不好还得铺毼布,有这闲工夫,下面人能干多少活了? 解开对襟布衣扇风,汤仪典笑道:“上官需要去干活?哈哈,你问问整个司农寺,有谁不服的?曲辕犁、改粟为麦、深耕熟耨,哪一样不是上官推出的?” 李守因脸一红,低头不语。 别说是范铮推出了三项,就是一项,也能让李守因无话可说。 —— 李义府有点酸。 来李齐名,品秩相当,这不挺好的吗? 可是,凭什么来济就右迁正五品上中书舍人了呢? 六品到五品这个大台阶,来济轻松跨过,李义府还在台阶下努力踮脚尖。 这就很不服气了! 可来济的仕途比李义府顺畅,除了二人相似的能力、文采,来济还有前朝末死难的父兄忠义之名加持,哪个君王不喜欢忠义的臣子? 不仅是中书舍人,来济还检校中书侍郎了好吗? 哪怕这个检校没有实权,只能当加官看,那也酸! 来济还与令狐德棻修《晋书》了! 令狐德棻因宫废除官,贞观十八年起用为雅州刺史,因公事免职,改与房玄龄等十八人共修《晋书》,实则以令狐德棻为首。 至于后世的《晋书》,主编为什么挂房玄龄,咳咳,不晓得编撰的主要位置,要留给最大的官员么? 这是惯例啊! 明白那些文章,为什么主要编撰者落款都在最后了么? 《旧唐书》倒没有提及来济检校中书侍郎这一段,可李世民写了《饯中书侍郎来济》一诗为证。 “暧暧去尘昏灞岸,飞飞轻盖指河梁。云峰衣结千重叶,雪岫开几树妆。深悲黄鹤孤舟远,独叹青山别路长。聊将分袂沾巾泪,还用持添离席觞。” 应该是某次来济出长安巡察地方时所写。 李义府就更酸了。 咋,我李义府就不配皇帝写诗么? 老子蜀道山……蜀了也白蜀。 但是,李义府的名声起不来,那就用范铮的事迹夸! “殿下且看,这《悯农》小诗,词藻并不华丽,一字一句朗朗上口,悲天悯人之意深沉,且可教育小辈珍惜粮食,实在是本朝难得的为民请命佳作。” 太子舍人的位置,就这一点好,能与太子说得上话,有时候说点小话,可引导一下太子的倾向。 至于左右,呵呵,别想多了。 太子的脑瓜子里装些什么,东宫僚属并不清楚,詹事李世积、少詹事张行成、右庶子高季辅同样没摸清这位的底细。 李治微微颔首。 老实说,李治的毛病也不少,可至少在明面上,他的功夫还是做足了。 “命东宫各僚属、十卫率,所有官员熟读《悯农》,并书写万字心得体会。” 李治踌躇满志道。 李义府满嘴苦涩,恨不得给自己两个耳光。 叫你话多! 这下好了吧,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吧? 一万字啊! 即便骈四俪六,李义府写的赋、谏大多也是几百字,写万字得熬上几天。 再说,就《悯农》这一点体量,即便以“左边是一棵枣树,右边还是一棵枣树”的神级阅读理解,也凑不出万字啊! 就这一点而言,李义府他们比后世苦哈哈的打工人逊色多了,人家那是上面放个屁、下面得写四万字的死命令啊! 万字,对李义府等人只是为难,对太子左清道率司阶尉迟宝琳而言,就要命了。 尉迟宝琳当然是读过书的,还是国子监国子学出身。 国子监六学中,国子学最清贵,要说学问么,呵呵,一帮三品以上官员子嗣、国公子孙、二品官员曾孙,他们需要认真学什么? 资荫就是从七品官身,就是混吃等死也能舒坦一辈子,读书,能吃么? “殿下,臣愚鲁,这破诗要臣写个一两百字,或夸或骂,应该是没问题。可万字,你杀了臣吧!” 尉迟宝琳撒泼打滚。 事实上,请人捉刀也不是不行,只是尉迟宝琳坚决不肯。 写不出来就是写不出来,别玩里胡哨的。 李治命人拖尉迟宝琳下去,笞二十,免了心得体会,尉迟宝琳乐呵呵地应下了。 才二十笞,算个什么,阿耶揍起来比这狠多了。 “传太子令,免尉迟宝琳太子左清道率司阶,任太子左清道率副率,掌绛州等三府上番府兵。” 这道太子令,让尉迟宝琳自己都瞠目结舌。 挨一顿揍,从六品上司阶就跃居从四品上副率了? 第401章 反了他了! 左卫大将军阿史那杜尔徙左骁卫大将军,依旧兼任鸿胪卿。 “臣阿史那杜尔禀陛下,焉耆国主龙突骑支为郭孝恪所擒,西突厥处般啜立薛婆阿那支为王,不服王化;龟兹国于郭孝恪击焉耆时,其国主苏伐叠遣兵相助安西,唯苏伐叠死后,新王(俟利发)诃黎布失毕失臣礼。故,臣请伐之。” “疏勒国主裴谦,西带葱岭,胜兵二千,俗奉袄神,自贞观九年来,岁岁贡良马,当勉之;于阗国胜兵四千,事袄崇佛,贞观六年遣使送玉带,贞观十三年遣子叶护尉迟玷入侍长安,当抚之。” 李世民抚须而笑:“西突厥阿史那欲谷设逞威,朕立乙毗射匮为可汗,乙毗射匮向大唐求亲,朕诏割龟兹、于阗、疏勒、朱俱波、葱岭五国为聘礼,西域尽归大唐矣。” 阿史那欲谷设虽自立乙毗咄陆可汗,却从未得到大唐的承认。 连续挑战安西都护府,都被郭孝恪揍了回去,阿史那欲谷设的威信降得极低。 掉转枪头的阿史那欲谷设,西破米国(乌兹别克斯坦,撒马尔罕之南),夺了财帛人口,未按规矩分给麾下,泥熟啜擅取财物被他处死,致使人心不平。 泥熟啜部将胡禄屋袭击阿史那欲谷设,其与部众失散,退于白水胡城。 乙毗射匮被大唐立为可汗,众叛亲离的阿史那欲谷设逃往吐火罗。 至于李世民的诏令,有点霸道。 咳咳,咋地,扶持你上位不要本钱? 焉耆没有在五国的范围,是因为郭孝恪既然攻破了焉耆,貔貅李世民自然视为囊中之物。 朱俱波在《旧唐书·突厥·下》提了一嘴,在《旧唐书·西戎》没有记载,在《唐会要》记录:朱俱波,在葱岭之北二百里,胜兵三千人,其俗崇饰佛法,文字同于婆罗门,西与渴盘陀为邻,去瓜州三千八百里。 贞观十一年,朱俱波入大唐朝贡。 葱岭国,《旧唐书》上找不到不是? 朱俱波毗邻的渴盘陀就是葱岭国,也名羯盘陀,国都在后世新疆塔什库尔干塔吉克县城东北。 至于在《新唐书》上查找西域诸国,准确度不高,谁让宋朝连陇右都尽失了呢,自然不可能查访到相关的资料,有些东西写出来就失真了。 对比东女国就知道了。 《新唐书》:东与吐蕃、党项、茂州接,西属三波诃,北距于阗,东南属雅州罗女蛮、白狼夷。 好嘛,从川到新,够狭长的。 《旧唐书》:东与茂州、党项接,东南与雅州接,界隔罗女蛮及白狼夷。 治史之人不识地理,难免出笑话。 兵部侍郎韩瑗举笏:“此次出兵,应横扫西域,尽剿不臣。依兵部计算,至少需十万兵马,且应发相应数量的铁勒诸部兵马相助。” 发铁勒兵马,并不是大唐真不能多出这十万人马,一是要表明宗主的身份,让蕃邦相随,也跟着沾一点好处;二是要相应削弱一点各部的实力。 左骁卫大将军、鸿胪卿、毕国公阿史那杜尔被任命为昆山道行军大总管,与安西都护郭孝恪、司农卿杨弘礼率五军,下辖:伊州刺史韩威、右骁卫将军曹继叔、沙州刺史苏海政、尚辇奉御薛万备、民部仓部郎中崔义起、左骁卫中郎将樊胜。 范铮关心的只有樊胜。 得令之后,樊胜喜气洋洋地扛了半扇羊肉往阿姐家跑。 “甄行、甄邦,舅父给你们带羊肉了!阿姐,我都好久没尝到你做的羊肉了!” 甄行与巫桑出来,稳重地见礼,甄邦翻了一个空心筋斗,笑嘻嘻的喊出樊大娘。 倒不是馋这点羊肉,主要是好久没在家里见到亲舅父了,心生欢喜。 樊大娘眉宇飘浮着淡淡的忧愁,单手拎过羊肉甩到大案板上:“甄邦,将你范铮舅父请来。” 樊胜知道阿姐与范铮全家的关系都很近,也不以为意。 轻轻松松一刀割下羊腿,樊大娘一声不吭。 明明知道阿弟的出征多少有些问题,却不敢乱说,怕坏了兆头,更怕乱了他的心绪。 范铮到了樊大娘宅子里,吩咐甄行烹制茶汤,与樊胜对饮。 甄行的茶艺还行,不愧是李乾佑教出来的。 眼角的余光瞟到范铮,樊大娘的心瞬间落回胸中,出刀如风,剥皮、斩骨、断筋不带一丝犹豫,哗哗地洗干净,自己一手操持完了。 巫桑想插手,直接被樊大娘撵开了:“舞文弄墨的手,沾这些油腥干嘛?别把这细皮嫩肉的手搞伤了。” 摊上这样的阿姑,是巫桑几辈子修来的福分。 “兄长此去,毕国公是你左骁卫大将军,尽量跟随他。如不行,鸿胪卿也是一个好的选择。” 范铮指点着樊胜。 阿史那杜尔年轻时惜败西突厥,痛定思痛才归了大唐,对西域的情况熟悉,且败过的人才格外谨慎。 杨弘礼这个不务正业的司农卿,在辽东安市城锋芒毕露,让人知道杨素的侄儿也非等闲之辈。 相形之下,郭孝恪虽战功赫赫,却骄奢过头,连皇帝都略有不满了。 关键是,接连不断的胜利,让郭孝恪降低了警惕心理。 但是,这话范铮没法对外人说。 “若运气欠佳,非得跟着安西都护,兄长须时刻警醒,一言一行都谨守军中规矩。” 什么马铺土河、游奕地听、定铺、夜号更刻,有什么手段,时时刻刻用上吧。 万一有懈怠,麻烦会很大。 “另外,飞骑也会出战,铁小壮那娃儿,兄长帮留意一下。” 樊胜频频点头:“记住了,尽量不跟安西那一路,游奕、夜号要到位,铁小壮娃儿要关照。” 樊胜用自己的语言精炼了一遍,好记。 至于与范铮有一面之缘的郭孝恪,就看他自己的命了。 樊大娘托盘端着八大碗羊肉、素菜,轻松地摆上桌子,瞪了樊胜一眼:“范铮兄弟说啥,用心记着!” 樊胜笑了:“阿姐说得是。甄邦,待舅父回来,想要点什么?” 甄邦假模假样地思考了一下:“舅父带回一个胡姬当妾室?” 樊大娘一顿碗,鼻孔里哼了一声:“敢!” 与后世的崇洋媚外不同,大唐时代,哪怕是苦哈哈的力工,都有一种莫名的自信。 哪怕你要纳妾吧,纳个大唐的杂户,樊大娘都没什么意见。 胡姬,反了他了! 第402章 巡汤泉宫 从长安到安西都护府西州高昌县,有五千五百一十六里之遥。 即便路熟、无须等待仆从军,至少也得在路途上费三四个月时间,来回就是半年,正经打仗也许不过十天半个月。 若非不得已,范铮才不愿意把时间在枯燥乏味的行军途中,所以不会主动去。 意外的是,左卫亲府右郎将程处默,竟然随杨弘礼出征。 程咬金一如既往地嘴硬:“老程家的娃儿,就应当上阵杀敌,自己搏个前程!” 这口是心非的模样,让牛进达与吴黑闼取笑了好久。 秦叔宝、程咬金、尉迟敬德几人,对子嗣的安排,是弃武从文,走文官路线。 即便要走武职,那也尽量是后勤这一块,而不是去战场厮杀。 他们浴血奋战多年,图的不就是自家娃儿不用再流血吗? 即便是皇帝,也没法说他们的想法一定不合适。 只是,程处亮为清河公主驸马都尉就算了,还册封了东阿县公,程处默这个长兄再不努力一点,面上挂不住。 论武艺,程处默当然不如程咬金,可一手马槊在年轻一辈里算上中了。 跟薛仁贵比是不行的,薛仁贵的马槊不逊于程咬金,主打一个家学渊博。 反正,程处默的大郎都能满地淘了,不用顾虑血脉问题。 再说了,五个嫡庶阿弟尽可开枝散叶,程处默还有啥好怕的? 范铮除了叮嘱铁小壮格外小心,也只能朝樊胜使一使眼色。 战争,极少单方压制,即便实力悬殊,也可能给强势一方造成损失。 —— 去了一趟骊山,走马观地看了一遍汤泉宫,范铮尝了尝温泉汤监郦正直奉上的桃李、寒瓜。 有地热资源在,此地的瓜果收获期更长,虽然比不了后世的反季节吧,也有点那味道了。 寒瓜够甜、够水,唯独不够沙,除了与品种有关外,还与汤泉宫水资源过于充足有关。 郦正直很有眼色地装了一个小箩筐的寒瓜,总共也就三个,口口声声是送给事郎品尝。 范铮也没矫情,耶娘妻儿也能过一过嘴瘾,就是当着皇帝、太子他也没啥忌惮的,该拿就拿。 “上官既来汤泉宫,何不泡了温汤解乏?”郦正直相对没那么古板。 整个汤泉宫不是只有帝王能享受的,便是庶民也有一片区域可享受,范铮之类的臣子也有区域可享受。 东区,津阳门之东称瑶光楼,南有小汤,有记载:瑶光楼南皆紫禁。 小汤西有梨园,唐玄宗教部伎子弟三百、宫女三百于此,故号称皇帝梨园弟子,也是世间“梨园弟子”的鼻祖。 瑶光楼南飞霜殿,是寝殿。 飞霜殿南的御汤九龙殿,是唐玄宗时期所建,现在莫得。 虚阁下的温泉,其实也不错,但范铮直接拒绝了。 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 中区,太子汤、少阳汤、尚食汤、宜春汤,听这名字就是东宫专用。 西区,长汤十六所,为皇帝赐嫔妃御汤;芙蓉汤又名海棠汤,是唐玄宗赐杨贵妃洗浴之用。 百姓常浴的温汤,实则在宫墙之外,泡汤的人骆驿不绝,范铮没想着去挤。 不是自矜身份,只是喜静。 若没有皇帝所率,范铮这号臣子要泡温汤,忌讳比庶民多得多,不泡也罢。 宫城西侧是望京门,门外有看台,北面是西瓜园,中晚唐诗人王建赋有《华清宫》:“内园分得温汤水,二月中旬已进瓜”。 活跃在唐代宗至唐文宗时期的王建,诗文集中于两个范围,民间疾苦与宫中风物。 “描绘宫禁中的宫阙楼台、早朝仪式、节日风光,以及君王的行乐游猎,歌伎乐工的歌舞弹唱,宫女的生活和各种宫禁琐事,犹如一幅幅风俗图画,是研究唐代宫廷生活的重要资料。” 耳熟能详的那句“洗手做羹汤”,正是出于其手。 “民部拨付的经费,可足使用?” 范铮以少卿的角度,关心了一下汤泉宫的用度。 郦正直笑道:“钱这东西,哪里有个够使的境地啊!多有多用,少有少用,但比以前可宽松了许多,缺口努力一下,还是可以弥补的。” 是这道理。 范铮吃完寒瓜,洗手、擦嘴,认真巡视了一遍宫墙各处,查找有无隐患。 坦白说,很腻味,汤泉宫与九成宫既然是“宫”了,为什么还要挂司农寺头上? 就因为它能种植瓜果? 笑,你觉得哪个行宫不能种植瓜果? “这里,注意看,缭墙之外开阔,可以用兵,当为天子演武之地,却须防有宵小靠近。” “九成宫犯宫一案,温泉汤监却须引以为戒,若让陛下受一丝侵扰,汤泉宫的前景却堪忧了。” 离长安城不过六十里之遥,相当于在京城门口了,要出什么破事,丢的是整个朝廷的脸。 至于其他的,也不好多说什么,毕竟温泉汤监与九成宫总监于司农寺的地位,更类似于挂靠。 郦正直叉手:“骊山汤能有今日,全仗少卿直言,监内上下铭记少卿之德。” 范铮摆手:“适逢其会,陛下正有意修缮骊山汤而已,非本官之功。” 汤泉宫虽近,备运车还是有十乘的。 除了御史台那个背时衙门,诸司都有备运车。 有备运车,自然就有养骡马的官奴。 范铮看了一眼官奴,上衣襟左掩。 “左衽?” 大唐虽然也喜胡服,但在左衽、右衽问题上不会犯错。 以汉人风俗,衣襟右掩,是因秦汉及之前以右为尊,只有死者入殓才左衽。 由胡入汉的,也渐渐依了这规矩。 番邦的习俗恰好相反,着左衽。 颜师古注:“右衽,从中国化也。” 所以,番邦人如果不刻意隐瞒身份,从衣襟方向一眼就能分辨。 郦正直笑道:“正是,这突厥奴驯养牲畜有一套,骡马皆温顺至极。” 范铮微微摇头:“若不想重演九成宫故事,最好换成大唐蕃户。” 有谨慎过头之嫌,但人活于世,处处是坑,不小心填平能看到的坑,等着哪天崴脚吗? 郦正直的笑容僵了一下,才点头称是。 哎,这个突厥奴已经用顺手了啊! 第403章 敦化坊的人口 昆山军的粮草运送,无须范铮操心,毕竟司农卿在昆山军中呢。 司农丞相里玄奖负责转运粮草,体现一个不务正业。 玩笑话了,其实以相里玄奖的出身与能力、资历,即便一个少卿之位也没太大难处,不晓得他为什么一直没晋升。 相里干也是,蹲在左候卫长兄的位置,坚决不肯挪窝。 往安西这一路都是陆路运输,备运车不够使用,征发了无数民间车辆,役使了无数民夫。 民部有明确规定,每丁岁役二旬,闰年加二日。 有事加役,加十五日免调,三旬则租调全免。 也就是说,正役共加役,不得超过五旬(零二日)。 然而,规定是规定,现实是现实,很多规定写出来便只能糊在墙上,没法实施下去。 更何况,还有一些出来就是为了害人的规定。 即便按单程三个月算,来回半年呢,大约十八旬,超出的十三旬谁来干事? 大约会有人觉得简单,于凉州等地更换役夫不就行了? 秦州,户五千七百二十四,口二万五千七十三; 渭州,户一千九百八十九,口九千零二十八; 兰州,户一千六百七十五,口七千三百零五; 凉州,户八千二百三十一,口三万三千三十; 甘州,户二千九百二十六,口一万一千六百八十; 肃州,户一千七百三十一,口七千一百一十八; 瓜州,户一千一百六十四,口四千三百二十二。 哪个州承担得起数以万计的民夫抽调? 即便贞观年整个陇右的人口稍稍恢复,也负担不起这样的役使。 所以,魏征当初谏李世民放弃西州,也并非全无道理。 役使加雇佣也是一个办法,奈何卢承庆跟李世民一样的貔貅性子,蠲(juān,抵扣、减免)明后年的租庸调可以,要民部掏钱不行! 这个时候,韦曲及诸柜坊的买卖就来了。 价值一贯的蠲符,五百文收了,你就说卖不卖吧? 即便民夫明明知道熬上一两年,蠲符的到手的利益能翻倍,可眼下要活着啊! 指望熬过年去,家境好一点的当然无所谓。 问题就一个,家境好的能去当民夫吗? 然后以范铮之类的外人看来,开出蠲符的民部,难免与柜坊有沆瀣一气之嫌。 总而言之,越穷的刮得越狠。 范铮也不知道,民部那么抠抠搜搜的干嘛,又不是没钱,从辽东带回来的缴获都足够让民部上下脑满肠肥了。 相里玄奖告知范铮之时,范铮只能泛起无力感。 顾不了天下,也顾不了万年县,范铮也只顾得敦化坊。 反正,敦化坊是一丁不出,有本事你让酒坊关闭了呗。 大约是在敦化坊撞得鼻青脸肿,万年令钮德文居然不再针对敦化坊,倒让范铮奇怪了一把。 “要庸就有,要役没得,即便是明府在此,本官也是这么说。” 有钱就是豪气,宣义郎陆甲生大大咧咧地开口。 敦化坊的役,全部以庸相抵,万年县民曹的司户史嘴都笑得勾起,这一来二去的,油水不就来了吗? 五十来坊呢,一坊不出人手,蛋大点事,其他坊轻松就征够人了。 即便三百文一人,敦化坊按千丁算,那也足足三百贯! 衙门里硕鼠细耗子一顿分赃,自己好歹也能蹭个一两贯钱。 敦化坊籍的总人口变化不是太大,五千有余,但年轻这一辈成丁了,老的这一辈还没脱出丁役范围,一千成丁是个合理数目。 为什么不多生? 正常人家,生个两胎差不多了,真以为养娃不要本钱呐! 即便敦化坊渐渐走向富庶了,也不代表可以随心所欲地生娃。 财力能支撑,人力呢? 哺育、带娃、送去读书,当真不耗费人力? 敦化坊厚道,不会因为婆娘肚子大了就直接把人踢了,而是让这些婆娘渐渐从事轻体力活,差不多再安心回家养胎。 哺育一年之后,再来复工,绝对不会比之前的位置逊色多少。 不是苛刻哈,这是《千金要方》(即《千金方》)所载的逐月养胎法,认为孕妇从事轻体力活益于养胎、分娩。 当然,这是指常人,《聊斋志异》里记载一个村妇,身体强健,头天分娩, 虽然蒲松龄记录的多是鬼神故事,偶尔也有一两件实事掺杂在里头。 要是让年轻人都生不起了,谈何增加人口? 青龙坊还好,立政坊的人口岌岌可危,广德坊的人口增长……负增长。 别以为京城就没有穷坊了,长安居,大不易,即便不考虑宅子问题,吃穿用度你总得销吧? 事实上,长安的粮食、肉菜,在整个大唐并不算贵,真正贵得离谱的是那些偏远小县。 立政坊与敦化坊的过节,随着高月娥嫁铁小壮而缓和,多少也能在敦化坊兽炭作坊与香坊中安排部分劳力,日子也好过一些。 广德坊依旧是靠有一天没一天的零工度日,日子当然不会好过,生娃……呵呵,能把他们自己的嘴哄了就不错! 敦化坊一日三餐,青龙坊、立政坊一日两餐,广德坊多数时候是一日一餐,顿顿有细糠。 “从伱当坊正算起,坊中辞世百余口,新增三百余口。” 陆甲生掂着枣木短棍,腆着渐具规模的肚腩,面有得色。 敦化坊的位置终究太偏僻,那些入籍万年县的,等闲也不肯挑敦化坊,人口增长只能靠自然繁衍。 只要别给错误的导向,生育之事自然不会走极端,每对夫妻生两个娃很正常,有波动也不会过分,不会出现一对夫妻生九娃、死三娃的现象。 五千人口能自然增长二百,是良性增长,要不然以后的宅基地都不够用。 “控制一下,尽量不接收迁入。”范铮嘀咕道。 虽然按规定,私宅不得造楼阁,可日后土地紧张起来,你说这楼盖不盖吧? 哪个底楼的龟儿子把中柱毁了,楼上的人家不得遭殃? 赔他赔不起,依律又不至于死,恶心不? 还是一家一院住得舒坦。 倒是酒坊,得全力开工,之前的存货全部被太医署拉走了。 第404章 京苑总监丞 范铮与唐同人在官衙里并肩端坐,等候诸官吏参见。 这味道,浓浓的尊卑之分啊! 杨弘礼去西域了,整个司农寺,可就以他二位少卿为尊,想作威作福都没人能阻止了。 少卿又没有左右之分,虽说职司有别,品秩是一样的,范铮真作妖,唐同人也没辙。 好在范铮最大的特点是懒,懒得多事。 除了京苑总监、京苑四面监、十六屯监、司竹监这些耕作诸司,范铮很少插手其他事宜。 汤泉宫例外,那是郦正直感范铮为骊山汤升格谏言,特意请他过去的,算是还个人情。 那几个寒瓜,范百里叫上陆飞甲,吃得满嘴瓜瓤,眼睛都乐眯了。 太仓署、诸仓、上林署、钩盾署、导官署、九成宫总监,范铮是非请不入,都是唐同人管。 要想安生做事,就要注意别越界了,各自守着那一亩三分地,多自在。 钩盾令阚苫心头不知是何滋味,只能恭敬地向二位少卿叉手行礼。 人与人之间的差距有如天堑,当年在自己手下的小小监察御史,如今已跃居少卿之位,位列四品,自己却还在正八品上钩盾令的位置上打滚。 当年,自己要不是势利过头,稍稍关照一些,不说京苑四面监,京苑总监丞的位置总有一个吧? 那可是从七品下! 可惜,即便京苑总监丞确实出缺一位,即便范铮已经不念旧恶,阚苫也不敢出言讨这个机会。 官场之外的人或许诧异,官场内的人却能够会意。 范铮虽未刻意经营京苑总监,曲辕犁、深耕熟耨、改粟为麦却足够让他树立权威,副监明坦、东面监沃垄、总监丞汤仪典,都是经他拔擢,可视为嫡系。 可想而知,与他有过节的阚苫入得京苑总监,会被排挤成什么样子。 就是恶意构陷,也不是不可能。 而且,必然不会是范铮指使。 易地而处,便是自己也一定会下黑手讨好上官,廉耻什么的,过后再捡回来洗洗不行吗? 节操? 这年头,什么操都弃如敝履,只有曹操盛行。 品了一口郭景烹制的茶汤,唐同人淡淡评价:“醋少了一眼眼。” 范铮目瞪口呆地看着郭景往唐同人的茶碗里滴了两滴醋。 唐同人轻笑:“本官祖籍晋阳。” 晋阳、太原,同为并州附郭,难怪唐俭会与李世民成为世交,难怪唐同人吃醋厉害。 “你京苑总监丞的位置,尽快安置人上去。否则,本官不眼馋,有的是诸司之人眼馋,强行安置一些外行人手,有弊无利。” 范铮有点意外,唐同人真要看中监丞这个位置,自己也绝对不会卡着,可人家是真心不需要,提点只是出于善意。 嗯,不能再由着自己的好恶了,好歹得给四面监一些激励,免得他们说自己任人唯亲——虽然,任人唯亲是官场的常态。 京苑东面监直接抛开不考虑,沃垄才刚刚上位多久,要是好处都落他头上,人心易散不说,沃垄也容易为之反噬。 平衡才是硬道理啊! 京苑南面监漆雕攀被召入范铮公房,听着范铮简单陈述的内容,微微惊讶。 哈,还以为这上官任人唯亲,是本官狭隘了。 从七品下京苑总监丞的位置,虽然漆雕攀自己是用不上了,可谁还没个亲朋故旧的? 上官首次高看自己,推荐的人选,势必不能太拉胯了,坏了自己在上官心头的形象。 又想照顾亲朋,又不愿弄些歪瓜裂枣上去,还要考虑推荐人选的资历问题,这可不是随口能定的。 哪怕在大唐,低级官员升迁的资历卡得不那么死,你也得从流内官内选,不可能直接从流外官跳到七品官吧? 这么一拨拉,京苑南面监的录事、府、史、典事可就得一边去了。 虽然上头说的都是流外官,典事却格外与众不同,它的注解是流外番官。 注意,番官在这里不是指番邦的官员,而是散官轮值,轮番之意,“分番上下”。 《唐六典·吏部》记载:凡散官四品以下、九品以上,并于吏部当番上下。 当然,前提条件是,该散官没有实职。 并且,在六省、六部、一台中没有典事职司的存在,九寺四监(含都水监)中才有典事。 “下官以为,京苑南面监丞荀苍乌稳重,当可胜任总监丞。” 斟酌了一下,漆雕攀还是秉承了公正的原则。 虽说荀苍乌这监丞与自己不是走得特别近吧,能力、品性还是可以的。 正八品下京苑南面监丞右迁从七品下京苑总监丞,一步就是两级,荀苍乌也不会犯拗。 另外一位监丞,比漆雕攀还老,就算了吧。 南面监的副监与总监丞是平级,也没必要换位置,除非是像明坦一样等着接班。 即便是等着接班,也不是稳稳当当的,有些人等到进棺椁那一天也没接到不是? 坦白说,漆雕攀的选择余地真不多。 范铮不由高看了漆雕攀一眼。 对漆雕攀在司农寺内的个人关系,范铮并非一无所知,甚至范铮以为漆雕攀会推荐司农寺从九品上录事雕曲。 理由就一个,举贤不避亲。 漆雕氏有诸多族人,简姓漆、姓雕、姓开,生生将漆雕开的名字全部拆了作为姓氏。 姓是简了,可打断骨头连着筋,漆雕攀关照他也情有可原,外人也无可指摘。 所以,范铮对漆雕攀推荐荀苍乌还是有点意外的。 荀苍乌祖先是黄帝时期的荀氏,不是颖川荀氏那源自周朝的荀氏,苍乌则是一种瑞鸟的名称。 无论是京苑总监还是京苑四面监,对流外官或许范铮会疏忽一些,但流内官员范铮或多或少都有一些了解。 荀苍乌过了而立之年,做事一板一眼,不会讨好上官,刚好与汤仪典是两个极端,不知道这两个性格迥异的人共处,是会互补呢,还是会互克? “南面监出具文牒,京苑总监再转文牒至吏部,待旨授一到即办理交接。” 范铮信心满满。 吏部侍郎刘祥道可是当日上官,安置区区监丞,当非难事。 第405章 袖里乾坤大 刘祥道只是苦笑,接下了范铮移来的文牒,却不肯有任何承诺。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刘祥道的阿弟刘应道过目即终生不忘,除了不通行伍之事,可谓多面手。 身为从六品上中书省通事舍人的刘应道,贞观十二县娶了隐太子之女闻喜县主李婉顺,补剑南道梓州玄武县令。 这就有意思了。 唐制,六千户以上为上县,二千户以上为中县,一千户以上为中下县,不满一千户皆为下县。 下县令从七品下,中下县令从七品上,中县令正七品上,上县令从六品上。 就算上县令与通事舍人品秩相同,外放晋一级的规矩呢? 耐人寻味。 接下来七年,刘应道在州县间兜兜转转,刚刚才回了长安……赋闲。 刘应道官场失意,却琴瑟和鸣,也算是另类补偿了。 即便刘祥道身为吏部侍郎,也只能望洋兴叹,不能伸手拉一把阿弟,便是吏部司在手又能如何? “本官只能让吏部郎中受理,能否通过,最后还得看圣意。” 吏部,只是个筛选与走流程的所在,真正掌握官员升迁的,是三省,是宰辅,是皇帝。 理论上,现在诸司出缺位置比备选官员数量多,且农官没几人愿意去抢。 多吃苦受累啊! 偏偏范铮与刘祥道认为十拿九稳的旨授,生生杳无音讯了。 面对范铮的兴师问罪,吏部郎中也只是苦笑:“上官,吏部司断然不敢意气用事,旨授都已经写好了,但没陛下认可,吏部司也只能徒呼奈何啊!” 刘祥道苦笑:“莫为难区区郎中,这就不是他掺和得起的事。你跟人独孤氏到底结了什么怨,殿中少监独孤安诚总在陛下面前说小话?” 嗯? 范铮的眉头拧巴,怎么也不明白,自己的八字又怎么冲到独孤氏头上了。 卡了便卡了吧,又不是范铮的嫡系人马,无非是让漆雕攀先保持沉默。 那个京苑总监丞,谁爱干谁干。 —— 胜业坊,独孤安诚府邸。 饮着秦酒,独孤安诚眉眼里现出一丝不安。 “司农寺京苑总监丞任命的旨授,本官在陛下面前卖了好大的人情,洛阳宫阊阖门至谷水的地,独孤氏全部送给皇室了。” 紫道惴惴不安:“可是,两个月了,算学那一头仍旧无人授珠算。” 独孤安诚重重咬了一口山煮羊:“卡他监丞的旨授,就是为了让他低头,缓一口气,自然会将助教重新送到国子监。” 只是,又是半个月过去了,该死的范铮好像忘了要安排一个监丞之事,没有丝毫反应。 内侍王波利昂然入座,尝了口山煮羊,撇嘴:“味道还行。少监,别说我没提醒你,你们的小动作,很可能弄巧成拙。” 独孤安诚笑道:“他总不能眼睁睁看着监丞之位空缺吧?” 王波利饮了口秦酒:“为什么不呢?京苑总监的位置,反正不用几年他就要舍弃了,监丞是谁,需要在乎吗?” “惹得他恼了,换个衙门又何妨?” 紫道冷笑:“一非世家出身,二本科举取士,除了农官,他能当啥?” 王波利横了紫道一眼:“堂堂国子司业,就这点眼力?信不信他请调,刑部、大理寺、鸿胪寺、少府监、将作监争相请之?” 不提御史台,是因为御史中丞只是正五品上,品秩太低了,不配。 “即便外放为一州刺史,他也够格了,不通政事无非是别驾与治中辅佐。” 有本事,你们将他官身除了啊! 独孤安诚现出一丝谦和的笑容:“内侍以为,当如何是好?” 王波利笑道:“此人重情义,吃软不吃硬,若是罪魁祸首负荆请罪,或有转圜余地。” 至于紫道的面色如何难看,关王波利屁事? 能来胜业坊,是看独孤安诚的颜面,是因为独孤氏是元贞皇后的母族。 别说紫道才是国子司业,就是国子祭酒当面,王波利也可以不给颜面。 若不是担心扯出外室子刘几畦,独孤安诚还真想绑了紫道,押着他负荆请罪。 这个玩法是没错的,只要有人负荆就行,自愿与被自愿区别不大。 轻轻的,王波利走了,正如他轻轻的来。 他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只是袖子里多了张大兴善寺柜坊的折子。 袖里乾坤大。 紫道一脸沮丧,王波利还不如不来呢,这一盆冷水浇脸上,可够窝心的。 独孤安诚笃笃地敲着凭几,眼中现出一丝犹豫。 进退维谷了,洛阳宫的地还打了水漂。 皇帝可是明说了,京苑总监丞的旨授,只可能压一压,没有理由驳回。 事实上,每个人都清楚,按前后两任京苑总监丞的疯狂做法,即便驳回了范铮的提名,也没人愿意去补这苦差。 农官,本来就不讨喜。 “旨授压不了几天,你尽快寻一些能说得上话的人,好好向司农少卿说情吧。” 倒不是没人能说得动范铮,至少颜师古的阿弟颜勤礼还在世,颜师古几番维护乡党,范铮颇为受益,颜勤礼的颜面定然不会驳了。 但紫道与颜氏根本说不上话,他针对巫亹一事,在向来维护乡党的颜勤礼看来,就是与万年县为敌,根本不可能帮忙。 还有致仕的前国子祭酒孔颖达,与范铮也有交情,他还在长安城的府邸中,身体虽不便,以国子监的名义求他说两句好话应该是可行的。 紫道就是咽不下这口气,就算本司业满口胡柴了,朝廷尚且准我胡说八道,你范铮倒抡拳而上了? 能耐得不行啊! 你不知道,最少有二成官吏成天就是信口雌黄? 为什么偏偏盯到本司业身上! 紫道还有更深层次的恐惧,怕范铮刨根问底,硬抖出自己没有犊鼻裈的事实。 吐谷浑侍郎庄浪郎吉在台狱里,也是大唐拿捏慕容诺曷钵的把柄之一,死是不会死,日子却不会好过。 谁知道,庄浪郎吉哪天供出刘几畦,再供出是紫道引荐他去见刘几畦,才有了禁书的破事? 紫道原本是不想理会庄浪郎吉的,奈何人家给得太多了。 牵扯出他来,不仅仕途尽毁,连带名声也污秽不堪。 感谢znxny555五百点打赏! 第2023529章 请假 2023.5.29请假 今天有事,赶不上更新了,抱歉。 第406章 十年之内 李世民都诧异无比,这老老实实的模样,还是范铮吗? 旨授足足压了一个月,范铮竟然只字不提! 洛阳宫阊阖门之外的那块地,朕要白得了? 受之有愧啊! (上一章谬误,独孤氏应为元贞皇后母族,已更正。) 太子李治得了皇帝眼色,轻描淡写地开口:“司农寺京苑总监丞一职,朝廷以为,当再议。” 唐同人扫了一眼范铮,不动声色地挪开半个身位。 范铮无奈地出班:“陛下圣明,朝廷英明,臣已经遣人在京苑总监墙上写了露布。” “但尽心做事,十年之内不谈升迁。” 露布一词,原意为公文,汉魏之后指捷报、檄文,唐朝也指布告。 刑部侍郎、太子少詹事张行成出班:“司农少卿此语,不怕寒了京苑总监僚属之心?” 范铮似笑非笑,只是不应声。 黄门侍郎许敬宗眼睛眯成一条缝,仔细地揣测范铮的用意。 范铮的招数,无非是两败俱伤,要他低头绝无可能,独孤安诚的算盘,怕是打错了,开弓的箭也射到别家的鹿脐上去了。 唐朝的箭靶,时常画鹿形,以射中脐为胜,《酉阳杂俎》、《游仙窟》、《变文集》都有记载。 范铮的十年之说,却是在给朝廷一个难堪。 既然不给京苑总监升迁的机会,那就彻底扼杀了吧。 反正,迁不迁的,对范铮本人有影响吗? 十年,几乎就是一代官吏了。 这一代官吏看不到晋升的希望,虽不敢闹事,谁能指望他们尽心做事? 虽说绝大多数人是没有晋升机会的,可谁没抱点希望,万一呢? 看不到希望……有了解后世国企五十岁以上员工的人就知道,那是什么精神面貌。 点卯踩点,绝不迟到一息,却也不会早到超过十息。 你写十个字的时间,他还没磨好墨。 一个五息能看完的文牒,能慢吞吞地看一刻钟,仿佛里面住着哪家头牌姑娘。 但有见责,只言头晕目眩,不胜操劳。 真以为底层人不会反抗么? 京苑总监近两年的丰收,固然与范铮的曲辕犁、深耕熟耨、改粟为麦脱不了关系,可谁又能无视官吏们的努力? 信不信,官吏们进入躺平状态,产量瞬间降二成? 司空、梁国公房玄龄干咳了两声:“倒也不必如此绝对,最多有个一年半载就是了。” 太子三师俱辞调护,房玄龄也不是什么太傅了。 李治想出声附和,猛然醒悟,这话,味道不对啊! 中书令杨师道出班:“区区京苑总监丞,也不必反复权衡,既然不授,直接驳回吏部就是了。” 至于得罪独孤安诚,哼哼,你是宗亲,难道我长广长公主驸马都尉就不是宗亲? 黄门侍郎褚遂良启奏:“臣以为,委官之事,当任则任,不任则斥,断无压制数月之理。” 中书令马周似笑非笑,事情原委他是知道的,问题他反对也没用,只能当一个旁观者。 有那闲工夫,不如教娃儿马载为官之道。 没法,马周虽四十有五,马载却初为中男,谁让马周当年不如意呢? 成亲都是在他到长安之后的事了。 以马周对范铮的了解,这厮就不是个好招惹的,碰了就可能变身刺猬。 被赐座的开府仪同三司、同平章事、申国公高士廉看了皇帝一眼,悠悠地叹了口气。 终究是舅父背负了所有! 外甥女婿啊,待老夫西北卧(死)之后,你可咋办哟! “司农少卿啊,老夫倚老卖老说两句,朝廷的权衡虽说时间长了点,也不必过于急切嘛。露布先撤了吧。” 看在高履行的颜面上,与高士廉偌大年纪份上,范铮应承了撤了露布,其他的则绝口不提。 高士廉六子,除了高履行,多是史上寥寥几笔,唯有高真行之狠让人侧目,为了家族手刃犯事的亲娃儿。 这个时代没有“少司农”的简称,这种叫法是宋朝才兴起的。 兵部尚书崔敦礼开口:“范少卿,国子监算学好歹是六学之一,若是这珠算还不如市井账房,丢的也是朝廷颜面不是?” 李世民开口:“兵部所言甚是。” 范铮疑惑地眨巴眼:“听崔尚书之言,莫非是要我去当国子祭酒?” “哈哈哈!” 狂笑声中,程咬金用力捶着身上的阜绢甲,样子货一锤一个深深的皱纹。 大半个朝堂都在歇斯底里的狂笑,连升任殿中侍御史的丘神积都没绷住。 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出身,哪个国子祭酒不是满腹经纶、学富五车? 哦,也不能说范铮没才学,那些层出不穷的技艺,谁也不能否认了。 可是,跟以儒学为主的国子监搭吗? 打个比方,战场上杀敌无数的程咬金,你能想像他去当屠夫杀猪吗? 兵部侍郎韩瑗叹气:“范少卿的意思,他既然不是国子祭酒,国子监如何,与他无关。” 满朝的笑声戛然而止。 好嘛,原来自己才是那个笑话。 程咬金收敛了笑容,冲着范铮哼了一声:“不学好,你一介农官,学这些醋大的阴阳怪气做甚?” 长孙无忌不动声色地眨眼,黄门侍郎褚遂良只能捏着鼻子举笏:“臣以为,范少卿如此掌控敦化坊学生,恐有不妥。” 纵然号称性情刚直,褚遂良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也需要人庇护,向长孙无忌靠拢成为一党也极其正常。 一个黄门侍郎,在长孙无忌一党中也有一定的影响,但一些破事也难免要出面。 人生在世,有几个能够免俗的? 范铮正色:“为人师者,便如人父,是为师父。本官不才,为敦化坊学生之师,自当如严父一般管教,万万不可让他们走上邪路。” “坦白说,本官对国子监除名巫亹,只心怀感激,绝无怨怼。” 程咬金失笑:“要不要听听你自己说什么?” 范铮摆手:“卢国公虽喜玩笑,却是个直人,不谙其中门道,情有可原。” 程咬金瞪大了眼睛,想笑。 老程肚子里的弯弯肠子,拉出来能将你悬梁信不信? 牛进达笑道:“直人!老响马,有人如此评价你,还不得宰一头犏牛相庆?” 第407章 莫名的胜负欲 “本官如果仅仅是授业,倒也无所谓,可本官还带着娃儿们一头栽进这浊不见底的官场,若有闪失,有何颜面见他们的耶娘?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岂可愧对娃儿们的信赖?” 范铮这话出口,殿中多数官员暗自颔首。 这个理念,在这时代绝对没错。 师父师父,亦师亦父。 房玄龄开口:“想法虽好,但不切实际。人呐,时时刻刻都在变,当年忠贞如勋国公,后来不也……” 瞎比方什么呢? 张亮那问题是义子! 你不知道,即便到了后世,乱当干爹也是没好下场的? “若是学生们人心思变,禁不住世间诱惑,本官也无话可说。” “可是,明知道国子司业里通番邦、立身不正、必成大唐祸患,本官若还让弟子去其衙下,不是送羊入大虫口吗?” 吐谷浑侍郎庄浪郎吉之事,已经过了几个月,职司差不多的官员基本都知情了。 禁书的目的,直如比丘头上的虱子,明晃晃的。 范铮旧事重提,于国子司业紫道而言,无异于晴天霹雳。 “信口雌黄!禁书有利于庶民热爱大唐,你看那前隋末年,禁书不出,依旧烽烟四起……” 紫道疯狂地狡辩。 高士廉呵呵一笑:“说到前朝末年,以本官这把年纪,应该能作证了吧?” “即便本官当时随交趾太守丘和远赴边陲,亦不能免禁书、谶语之苦,却不知国子司业何以得此结论?” “依司业之言,大唐应禁书遍地,才能激发庶民热爱朝廷,果真是国之栋梁啊!” 丘和就是丘师(利)、丘行恭的阿耶,丘神积的耶耶。 李世民脸有点黑。 即便是收了独孤安诚的好处,保一保浑身污秽的紫道,也受不了紫道颠倒是非。 老老实实夹着尾巴,任由范铮唾弃一番不就过去了吗? 强辩,你也得说点靠谱的话,让高士廉抓到话柄了吧? 想过禁书遍地的后果了吗? 紫道呆若木鸡。 能混到国子司业的人,当然不是白痴,说白痴的话也不过是掩饰某些可能出现的破绽。 不要看见高高在上的人,说着连庶民见识都不如的屁话,就觉得人家真蠢了——万一是坏呢? 唯一的问题是,一个谎言需要无数个谎言来遮掩,说得越多就错得越多。 当然,如果整个世间都充斥着谎言,那就无所谓了。 “臣失言,臣有罪,臣悔过。” 紫道迅速向皇帝认错。 当今天子,仁君呐! 只要不是造反,天大的事,认错之后都是罚酒三杯。 多仁呐! 这倒真没说错,侯君集、张亮、刘兰涉嫌造反自然被诛杀,卢祖尚与张蕴古之死,冤归冤,与他们梗着脖子不认错也有关。 李世民鼻孔里哼了一声,开始计算,就洛阳宫阊阖门外那点地值不值当为紫道开脱了。 皇帝富有四海,也缺阿堵物? 咳咳,四海是内宫中的东海、南海、西海、北海。 首先,民部的钱财,是需要维持各卫府、衙门运转的,还要赈济各处灾民,即便比贞观初年宽裕很多,皇帝本人也用不上太多。 其次,即便是内帑,也要维持各皇庄、打赏各大臣、哄哄才人,销太大好吗? 没看到朕都忍痛将玉爪海东青送臣子了吗? 朕,穷! “国子司业言辞不当,日后不得就书籍之事发达任何言论。” 嗯,禁言了,你满意了吧? 满意个锤子! 一句话轻轻揭过,恶臭的言论就当是个屁,放了? 作恶无须付出代价,难怪肆无忌惮的人越来越多! 所以,范铮只是一言不发,任谁问他意见也只当泥雕木偶。 监察御史刘谙奉召入殿,举竹笏道:“监察御史臣刘谙,弹劾国子司业紫道,勾结吐谷浑侍郎庄浪郎吉,荐其结识私生子刘几畦,厚利发行禁书。” “紫道在此案中,共收受吐谷浑青海骢一匹、乔科马两匹、祁连马两匹、狗头金十斤,谋背本朝,将投蕃国,背国从伪,乃十恶之三谋叛,故请准许收入台狱细审。” 御史台的侦缉手段,又进步了啊! 紫道战战兢兢,遮羞布尽去,他的人生,可以戛然而止了。 十恶不赦,可是《贞观律》中明文的! 范铮微微颔首,刘谙扣帽子的技能略有寸进,不枉本官当年教导。 殿中少监独孤安诚眼中,诧异与愤怒交织:“刘几畦是紫道私生子?” 刘谙满是同情地看了独孤安诚一眼:“殿中少监没听错,吕不韦故事重演。” 所以,独孤安诚这些年为刘几畦所谋,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啊! 独孤安诚咆哮一声,身子急突,骨笏重重地拍上紫道面颊,爆裂的声响让程咬金他们都哆嗦了一下。 紫道满眼怨毒,张口吐出两颗牙,反手将骨笏拍出,咆哮道:“老匹夫!云娘本是我的,你非要仗势欺人夺去!” 程咬金大声吆喝:“横刀夺爱,打死他!” 范铮击掌:“里通外番、祸国殃民,打死他!” 两个乐子人抬眼,一种莫名的胜负欲燃起。 “抠他眼珠,挖他鼻孔!” “仙人指路,猴子偷桃!” “撕他耳朵!” “咬他鼻子!” 朝堂上的画风,往诡异处发展,殿中侍御史丘神积满眼茫然,不知道该怎么办。 虽说自己是将门之后,维持朝堂秩序也轮不到殿中侍御史出手,千牛备身才干这个吧? 说弹劾吧,朝堂在程咬金与范铮两个祸害的推动下,有如在崇仁坊内彭王李元则开的斗鸽场一般热闹,法不责众晓得不? 良久,两个四品官浑身青一块紫一块,绯袍皱得比老媪面皮,如斗鸡般怒视。 侍立在御座侧的王波利轻咳一声:“圣心慈悲,令御史台带回去查明,不枉不纵,以证明司业清白。” 李世民开口:“为免闲话,还是小三司会审吧。刑部……侍郎李道裕耿直,可参审。” 小三司会审,刑部一般就出到郎中,侍郎绝对是高配了。 因为张亮一案,唯有将作少匠李道裕认为反相未显,刑部侍郎出缺时,李世民只认定了李道裕堪当此任。 大理司直萧景真,也参与了会审。 第408章 鞭聪明 启用令狐德棻为国子祭酒,问题遂迎刃而解。 令狐德棻有君子之风,不会刻意为难任何人,且与范铮多少有些交集,巫亹重回算学也没有后顾之忧。 让巫亹回敦化酒坊,只是权宜之计,前程这东西既然触及了,就好生经营。 范铮厌恶的,只是道貌岸然的紫道,又不是国子监。 老实说,还挺佩服殿中少监独孤安诚的,出了那么大一桩丑事,他能安之若素,每次朝会都准时出现,心理素质不是一般的强。 然而,按这个时代背景考虑,还真给他造不成太大的影响。 不是妻、不是媵,则不受《贞观律》的保护,妾都可以互赠的年代,外室算个锤子? 江湖传闻,刘几畦这个人已经从长安城里消失了。 至于是母子滚回老家去,还是滚入滔滔黄河,就不得而知了。 对于这些世家而言,很多事情,不过是举手之劳。 不,甚至都不用举手,一个眼色下去,自有人灭口。 亲自动手的,都不是啥贵人,最多是纨绔。 民不举,官不究,无非是户籍所在注明为大虫、豺狼所害。 真被较真的官吏盯上了,至不济交出下手的奴仆或部曲之一,保障其妻儿老小终生衣食无忧,你能咋地? 所以,没人愿意招惹世家门阀,是有原因的。 范铮自己都没有留意到,敦化坊的势力,在整个大唐,已经小有规模了。 巫亹倒是无所谓,巫桑却因此而旋了一圈胡旋舞,巫闷山一声不吭。 巫亹的经历,在官场中不值一提,多少人不是就此沉寂了? 真正能起复的官吏,占的比重太低。 要不然,出缺为什么如此多? 贞观初年你还可以说世家抵触,现在还能有啥借口? 既然巫亹起复了,司农寺京苑总监丞的旨授,李世民也再没理由卡着了。 洛阳宫阊阖门外那块地,朕白得了! 司农寺,京苑总监公房。 新鲜出炉的京苑总监丞荀苍乌,在京苑南面监漆雕攀的带领下,一板一眼地参见上官,然后下车履新。 太守规矩的人,做事是比较踏实的,然而做人却乏味得紧,荀苍乌便是如此,即便围坐饮茶也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的疏离之意。 “与汤仪典共事,你二人能配合则配合,不能则各划一地、自相经营,却严禁相互下黑手。”范铮举茶碗,淡淡地嘱咐。 京苑总监内部,你要说全然和睦,那是在说笑话。 自己的牙齿,有时候还会咬到自己的舌头呢,偌大一个京苑总监,说全然和睦,没得让人笑掉大牙。 别人且不说,汤仪典迁总监丞是招了不少闲话的,只不过人家一般是避着范铮说罢了。 但任人唯亲是世间常态,嚼谷归嚼谷,却也不至于心态失衡。 这一次荀苍乌的上位,则打破京苑总监中固有的成见了。 看,踏踏实实做事,还是有一线升迁希望的。 荀苍乌肃然叉手:“下官领命。” —— 敦化坊,定远将军府门前,范百里、陆飞甲几个小伙伴分开,各执一软鞭,抽得水泥板上拳头大小的陀螺滴溜溜直转,“啪啪”的噪音入耳,听上去很吵闹。 后世住公园湖畔的居民就明白这滋味了,觉还没睡足,“啪啪”的巨大声响就将人吵醒了,提刀的心思都有。 “阿耶,看看,我在鞭聪明!” 范百里乐滋滋地收起软鞭,任由陀螺旋转,然后无力地倾倒。 陆飞甲他们也陆续收手。 既然是赛着鞭聪明,肯定要公平一些。 鞭聪明就是打陀螺的别称,这个名称的出现是因为元日让娃儿抽陀螺,寓意更加聪明,元稹的《酬复言长庆四年元日郡斋感怀见寄》有诗云:“富贵祝来何所遂,聪明鞭得转无机。” 范铮还得摆出慈祥的面容:“很好。不过,你们鞭聪明,须得注意早晚不能鞭,也不得在如二郎这么大的娃儿面前鞭,免得吓到阿弟、阿妹。” 范百里笑道:“省得哩,就是怕吓到阿弟,才出府来鞭。看看,这是耶耶亲手为我削的独乐,陆飞甲帮我埋塘泥里半个月呢。” 论木器手艺,范老石在方圆几坊中还是格外出名的。 埋塘泥的原因,范铮猜测,大约是为了防木质独乐龟裂。 陀螺这东西,新石器时代就有实物出现,出现在书籍里是北魏时期,名称便是独乐,陀螺的叫法是明朝开始的。 范老石面现几分得色。 元鸾自府中出来,臂弯托着咿咿呀呀的范鸣谦出来:“乖孙儿快看,你兄长在鞭聪明哩。哼,都不带范鸣谦玩。” 范百里立刻将软鞭交给陆飞甲,眉开眼笑地上前:“阿弟想兄长了呀?鞭聪明太吵,兄长怕惊到你,才出来鞭的。” 范鸣谦抓住范百里手指头,兀自喋喋不休。 范百里扭头看着范铮,流露出一丝为难:“阿耶,阿弟想看我鞭聪明。” 范鸣谦自然还不会说话,但一般的交流,家人还是大致能理解的。 范铮接过范鸣谦,斜托在臂上,轻轻握住他的手掌,对范百里说:“那你稍微走远一点,鞭的力气小一点。” 想了想,走出二十步远,范百里才将绳子缠独乐上,用力一扯,独乐旋转起来。 之后,范百里不轻不重地挥动软鞭,抽在独乐上,有点不得劲。 范鸣谦乐得双腿直蹬,咯咯直笑。 至于说惊吓,因为握着范铮的手,且范百里刻意降低了力度,声音不是太大,范鸣谦并没有受到影响。 当然,范百里就没法尽兴了。 杜笙霞轻轻跃出府门,看到范铮瞪眼,不禁吐了吐香舌,恢复了雍容的举止,走到范鸣谦身边,扬声道:“大郎,二郎看着你鞭聪明,高兴哩。” 原本不太情愿的范百里,认真地控制着鞭聪明。 要让阿弟看得开心,还不能吓到阿弟,这个兄长不好当哩。 陆飞甲几人悄悄站到旁边,抓着范老石端出的油酥饼大快朵颐。 油酥饼号称西秦 许久,范鸣谦打了个呵欠,眼睛闭上,杜笙霞立刻叫住范百里,掏出汗巾给他擦了擦脸庞。 第409章 范党 疯狂撒欢之后的范百里,身上裹着些泥垢,眼神却格外明亮。 卫无忌为他沐浴更衣,一家子开始用膳。 其间,杜笙霞忍不住抱怨两句:“大郎越来越野了,每天都跟泥猴子似的。” 范百里吐舌头,略略略。 范铮莞尔:“没必要管得那么死,娃儿还是要接地气的好,回来洗刷干净就行。” 养娃儿真不必太精致,那些护着娃儿、一点泥都不沾的,是过度保护了。 元鸾抱怨:“那是,你小时候一样皮,一身衣裳全是泥,洗衣裳可累死本乡君咯。” 范老石满眼诧异:“我记得,那时候都是雇坊中的婶子做家务,你什么时候洗过衣裳了?” 杜笙霞忍不住噗哧笑了,范铮努力端正面孔,免得殃及池鱼。 “范老石!” 元鸾面色胀红,伸手揪住范老石右耳,扭半圈。 明白耙耳朵这个词的由来了吧? “疼疼疼!婆娘、娘子、乡君,斯文,斯文!”范老石浮夸地叫了起来。 范百里叹气,一家子大人都不省心! “阿婆,耶耶说错话了,看在孙儿面上,你饶了他吧。” 元鸾轻笑松手,一指戳到范老石额头上:“要不是看在孙儿面上,今天收拾不死伱!” 范老石忙不迭地点头。 这年头,老实话说不得了,还有没有王法! 用膳之后,范铮准备走走,消消食,却见门子走来叉手:“禀郎君,乌头门处有三人提点心、递名刺,欲拜谒郎君。” 唐朝的奴仆,称男主人阿郎、郎君、郎主,唯有郎君一般用于较年青的主人身上。 国子丞逯无为,世居雍州咸阳,是古汉姓,不是鲜卑步六孤氏改姓; 国子监主簿逄(páng)叔伤,谯县人,姓通假“逢”、“蓬”; 国子监录事祖修远。 范铮亲至乌头门相迎,请了惴惴不安的三位入府,奉上茶汤。 “得国子监三位亲临,为府中增添了不少文气。” 三位的品秩远逊于范铮,硬要说“蓬荜生辉”,你也得逯无为他们安心接受。 说文气嘛,那是没问题的,何况这是定远将军府,肯定略缺文采嘛。 逯无为觉得气氛很好,终于切入正题:“上官容禀,之前算学巫助教之事,我三人人微言轻,未能仗义执言,委实有愧……” 真心头有愧,那就去找巫亹了,为什么找上范铮? 说白了就是,巫亹在国子监时,他三人隐约有些排挤,待看到国子司业紫道被监察御史刘谙送进台狱,心头开始发慌。 他们又不是另外一名国子司业,可以稳坐钓鱼台! 跟范铮没啥关系? 关系大了! 刘谙就是当年范铮的旧部,你要说他弹劾紫道与范铮没有丝毫关系,每一个在官场上打滚超过一年之人都会嗤之以鼻。 但,事实就是,刘谙的调查、弹劾皆受命于御史大夫李乾佑,与范铮真的没有丝毫关系,连气都没通一声。 这不巧了吗? 范铮当然不可能去解释,即便解释了,也得逯无为他们信不是? “劣徒在国子监,资历甚浅,还须仰仗诸位扶持一二。待得老老大大(年老)时,执杖相望,火炉薄酒,共叙往事,岂不乐哉?” 逄叔伤若有所思。 范铮的话,倒没有明显的恶感,只是让他们与巫亹守望相助,隐隐许他们能熬到致仕。 巫亹虽在算学博得一定的名声,放之国子监仍旧微不足道,有三个同僚相助,当然更稳妥些。 祖修远放松了许多:“上官但请放心,国子监僚属心思较为单纯,只要端正心态,自当融洽处之。” 除了时不时出一个紫道,国子监还是相对单纯的。 范铮也没必要为难这几个小官,他与紫道的恩怨,不必广为牵连,能让逯无为他们在监中稍稍照应一下巫亹,这就足够了。 日已黄昏,不便留客,范铮送至乌头门,祝“好去”,逯无为三人祝“好住”,便行告别。 出了敦化坊,逯无为、逄叔伤、祖修远轻拭额头的白毛细汗。 范党之势渐成,虽未及浩瀚,却非他们这些形影相吊的可怜官吏可抗衡,即便不加入,也不可交恶。 —— 杜笙霞早抱着范鸣谦转入后罩房,范百里却执拗地站在乌头门处,陪着六神无主的陆飞甲。 因为,宣义郎、敦化坊正陆甲生去了东市,至今未过家(回家)。 东市署于日入前七刻,击钲三百声散市,陆甲生就是跛脚走也应该回来了。 范老石紧了紧略为紧绷的汗衫子,抄起横刀,便要出坊门。 喧闹声中,一行人越过堪堪要关闭的坊门,坊丁落锁之时,恰恰鼓声方停。 “阿耶!” 陆飞甲眼冒泪,撒丫子奔了过去。 陆甲生揉了揉娃儿的脑袋瓜子,抬头看了范铮一眼,眸子里满是怒火。 旁边的两名坊民鼻青脸肿、包扎着脑袋、吊着膀子,显然是被毒打了一顿。 说起来也怪敦化坊太兴隆了,导致兽炭每日午时送至之后,多数坊民都得返回敦化坊劳作,便是有东市丞卜乙关照,也总有照料不到之处。 “人怎样?” 陆甲生吐了一口粗气:“姜氏药行的医师看过,肺腑轻伤,筋骨复位了,得养三个月。” 伤筋动骨一百天。 范铮冷哼:“万年县衙门就没去?” 陆甲生咬牙,牙缝里迸出话来:“怎么没去?南衙都去了,少府说这是互殴!” 南衙有二意,一指县衙正堂,二指宰相府邸。 兽炭作坊并非肆意扩张,也没那能力扩张,即便占了东市兽炭买卖的份子,比例也极低,且早些年为何没人闹腾? 因为,阙氏的少主阙食牛强势入驻东市,凭借阙氏的势力横行霸道,要一口吞下兽炭行当,偏偏敦化坊民心气也高,根本不买他的账,阙食牛便带着十几奴仆拳脚相加。 关中汉子在没有顾忌的情况下,脾气是很硬的,即便众寡悬殊也挥拳相向,才导致这惨状。 也因此,万年县才敢红口白牙地说“互殴”。 “忠武将军放心,我们没丢了敦化坊的面皮!” 两名受伤的坊民大大咧咧地说。 没干过仗的,就不是关中汉子。 第410章 鬼门 阙氏的源流,此时大致有四。 首先是夏朝大臣关龙逄(逢)之后,迁阙党,以地为姓,东汉之后阙党更名阙里; 其次是商朝诸侯国阙巩,以“阙巩”、“阙门”为姓,后简化为阙; 最后是隋朝时西突厥阿史那阙达度部留于会宁的老弱省姓。 阙食牛出身的阙氏正是阙达度部。 略为奇怪的是,即便阙达度部小有势力,也断然不能膨胀到东市称霸的地步,更不可能让万年县公然偏袒。 尤其是众人印象中,范铮刚刚将国子司业紫道送进了台狱! “明日,我带着全坊人去砸了阙氏!” 陆甲生咆哮道。 范铮无可奈何地摇头:“都开始说胡话了。全坊出动,你连宣阳坊都走不到,左候卫就得将敦化坊全部端了,正中他人下怀。” “明日午后,你带十余人,与这二人去宣阳坊县衙外候着,我不到不许妄动。” “此事,我自当给敦化坊一个交代。” 陆甲生瞬间眯起眼睛:“冲你来的?” —— 午膳之后下衙,这只是朝廷诸司的待遇,地方官府是没这好事的,要不怎么都削尖脑袋往朝廷钻呢? 范铮提前跟郭景打了个招呼,他的那一份午膳就成了石傲饼,换了一身常服,随手抓着饼出朱雀门了。 衙门提供的福利,不拿也便宜了别个,莫觉得少吃那两口就能替衙门省公廨钱,或是能为朝廷将士多铸几支箭矢。 范铮只是个俗人,没那么高大上的觉悟,更不想打扮成圣人。 宣阳坊,万年县衙照壁前。 十余敦化坊民满眼忿忿,见到范铮才放下心来,默契地将范铮围在中间。 一身绿色官服的陆甲生走到头门右侧的鸣冤鼓前,两手持鼓槌,奋力敲击出声。 两名着绛戺衣的司法史踱了出来,满眼的不耐烦:“不利市(晦气)!昨日少府便断了互殴,令各自就医,偏生要来自寻烦恼。” 目光移到陆甲生的官袍上,司法史闭上了嘴。 这就是等级压制。 从七品下宣义郎再没有实权,再是文散官,那也是官! 司法史再有权利,他也只是流外官! 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虾吃泥巴。 不那(无奈),司法史领着敦化坊民,过头门,往仪门之西门走。 范铮停下脚步,所有敦化坊民跟着停下了步伐。 陆甲生回过味来,不禁勃然大怒:“即便本官没有资格走中门,也没沦落到走鬼门的地步吧?” 仪门有三道门。 中门只走县令、迎接上官,通俗说的“大开中门”,就是这道门; 东门供官吏、百姓出入,称“生门”、“人门”; 西门供死囚出入,称“死门”、“鬼门”。 司户史带敦化坊民走鬼门,就是蓄意恶心人,若陆甲生想不起来,还真要中招。 两名司户史只是狡辩,说是脚滑,转头带着众人走东门而入。 过衙院,东西两侧是六曹公房,北面是公堂,也就是南衙,“南”字是指面朝方向。 鸣冤鼓响,堂官必至,县令钮德文着一身绯袍,怫然不悦地端坐于公案之后。 破敦化坊,吃亏是福不晓得吗? 非要斤斤计较! 堂下两块跪石,诉方与应方各一,不那陆甲生一身官袍,钮德文也没法让他跪啊! 简单询问两句,自签筒里抽出绿头签,钮德文令不良脊烂去将昨日的阙食牛等人唤来。 签筒里有红头签、绿头签,红头签为刑签,绿头签为捕签。 不良脊烂是不良人的别称,为官府征用有劣迹者充当缉捕小吏,系在朝廷给出的官吏编制之外,《朝野佥载》里有此称呼。 阙食牛着幞头、锦袍、乌皮履,貌肥没忽(肥胖),凸显的肚腩撑得锦袍紧绷,肥肉堆叠的面目上,鼠目闪烁着恶毒的光芒,竹天竹地(怒气冲天)的带着十余恶奴,迈着螃蟹步进入衙院,看到敦化坊民,口中只是冷笑。 “一帮田舍奴,敢与本少主打官司,输不死伱!” 陆甲生扬声:“明府也听到了,这刁民出言污辱朝廷命官,不知当如何?若是万年县畏惧对方势大,本官去敲登阖(闻)鼓,立肺石之下。” 阙食牛的脸色变了一下,想不到敦化坊那么狠,不过是几个田舍汉的事,竟出动官员来打官司! 敲登阖鼓,则是告御状了。 肺石并非形状如肺,而是绯红色的石头,通假字而已。 《唐六典》明确记载告御状是立肺石之下,说站肺石之上则是错误解读。 凭他阙食牛再牛,无官无爵无勋,就是庶民一个,说一个宣义郎“田舍奴”,即便倾向早定的钮德文也没法偏袒,只能下令笞十杖。 没法,笞刑的规定是十杖到五十杖,且只能取整数,没法再少了。 杖刑与笞刑,除了数目差异外,刑具规格略有差别。 杖皆削去节、目,长三尺五寸。 讯囚杖大头径三分二厘,小头二分二厘; 常行杖大头二分七厘,小头一分七厘; 笞杖大头二分,小头一分半。 明显看得出,万年县的问事是在循私了,笞杖挥得山响,落在阙食牛腿上力度,相当于掸灰了。 可是,这又能怎样? 总比罚酒三杯好多了吧? 总比装聋作哑实在吧? 别说是陆甲生,就是范铮也拿这假把式无可奈何。 任大唐的光芒如何耀眼,总有照不到的暗处。 “啪”的一声,惊堂木拍响,钮德文开始问案。 陆甲生抗声道:“且慢!本官是从七品下宣义郎,自可以不跪;他是何官、何爵、何勋,竟可与本官一样!” 如果陆甲生不注意到这一点,钮德文自可以装聋作哑混过去,不那范铮早教过陆甲生这些弯弯绕绕了,钮德文也只能让阙食牛跪于跪石。 与平日跪坐有席、有垫不同,阙食牛跪下,小腿骨就被硌得生疼,眼泪差点飙出来了。 衙院里,各坊的闲人抱臂进来,呼朋唤友地找好位置,面带笑容地看着公堂上的热闹。 至于谁胜谁负,结果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能成为他们日后的谈资。 第411章 互殴 “阙食牛,敦化坊状告你殴伤坊民,可有此事?” 万年令钮德文沉声问道。 阙食牛两手伏地,一脸委屈:“明府,我与坊民有冲突不假,可那是互殴,互殴啊!” 不伏地不行,腿骨硌得太疼了。 陆甲生怒发冲冠:“你十余人围殴我二坊民,叫互殴?扯什么冲突,这掩饰不了你巧取豪夺兽炭行业的劣迹!” 阙食牛咧嘴,得意地笑了:“我们出手殴打他们了,他们也还手了,互殴没错。至于我有没有夺兽炭行业,那是另外一个案子了。” “这位官人,就是要告我,也得找准缘由。” 衙院中的庶民指指点点,骂声渐起。 偏偏,世上最无用的,就是庶民的声音。 陆甲生捏起拳头,怒目而视,恨不能一拳打掉阙食牛的大牙。 然而他办不到。 他那一身三脚猫功夫,也就能唬一唬坊民,纯纯的架子。 “还是我来吧。”范铮从坊民中走了出来,深邃的目光盯着钮德文。“明府也认定,还手即为互殴,是吧?既然如此,也没什么好说的,出具判决吧。” 钮德文看到范铮出现,哪怕早有预料,眼皮还是忍不住跳了几下。 本就是针对范铮而来的设计,也没指望能一把打倒范铮,恶心一下总是可以的。 原以为陆甲生出面已经很高规格了,想不到堂堂四品忠武将军、司农少卿竟肯为庶民出头。 这下难办了,判决书是真下吗? 钮德文可以预见,这判决书将会导致吏部考功司、刑部的震怒,自己的前程也岌岌可危。 只可惜,一杯清水滚入一池墨汁中,想独善其身已经绝无可能了。 判决出,司法佐当堂一字一句念出。 敦化坊民色变,范铮不以为然地接过判决,揣入袖中。 衙院中的万年县庶民已经怒了。 这意思,我们这些关中汉子,以后只能干挨打、不能还手了? 阙食牛起身,揉了揉几乎要发青的小腿,面上带了一丝嘲讽。 司农少卿又怎样? “雷七,学会万年县审判的精髓了吧?” 范铮轻描淡写地开口。 赤手空拳的雷七走出,对阙氏奴仆出手,所到之处皆筋折骨断,惨呼声让围观的庶民绽放出笑容。 这就对了嘛! 要是轻易认栽,就不是万年县汉子! 不良人蠢蠢欲动,范铮只在鼻孔里哼了一声,瞬间所有人勇气尽丧, 这一位,可是宰辅之下 “上官,这不合适吧?” 钮德文沉着脸发问。 范铮淡淡挥手:“稍安勿躁,本官自会给出交代。” 雷七一步步逼近阙食牛,出手如电,瞬间打得他如杀猪一般惨叫,一滩带色泽、气味的液体浸染了青石板。 骨断、筋折,雷七的出手一向那么毒辣,就是太医署的人也不能让他们尽复。 阙氏的人,本身就不是府兵之流的出身,一身本事,也就能欺压一下良善,哪是雷七这种凶人的对手? 雷七看了范铮一眼。 范铮不满地嘀咕:“看来,伱是没学到万年县判决的精髓呀。” 雷七咧嘴一笑,低俯身子,拽着阙食牛已经变形的手臂,引着他一掌击在自己胸膛上,随即发出浮夸的惨呼,如中了“大师”的一击,身子凌空倒退,姿势夸张地落到石板上。 凭这一摔,雷七就有资格去蹴鞠了。 “好厉害的毒砂掌!” 雷七扯开汗衫,右边胸膛上露出一个半大的靛青色掌印。 范铮扫了钮德文一眼:“明府,这一下,可以下判决,认定互殴了吧?” 钮德文老脸发黑:“上官,这也太扯了吧?下官眼睛没坏,即便是扯阙食牛手掌相击,击的也是左胸,为何掌印会在右胸,且如此之小?” 都能认定是互殴了,还有什么比这更扯的呢? 掌印小,是因为,那是范百里图好玩印上去的啊! 左右胸膛的问题,确实是雷七手艺生疏了,前朝时在河东讹人为生,可不是这个水平。 范铮昂首,眼带不屑:“明府非江湖中人,自然没听说过隔山打牛。嗯,隔着山都能把牛打了,自然能打左胸、伤右胸,在力度传导的过程中,伤势趋于集中,伤痕次 “这还是传到右胸了,若是传于胫骨,恐会变成针尖大小。” 江湖把式里,倒一直有隔山打牛这一招的传说,可谁也没个准确的定义。 关中汉子显然不关心雷七这假摔会不会露馅,而是热烈地讨论,隔山打牛这式,究竟有没有那么神奇。 钮德文呆若木鸡,许久才无力地摆手:“出判决。” 既然执意曲解“互殴”了,断不能自相掌嘴,当堂出尔反尔。 以上所述,是指有品秩持平或在其上官员在场,真要面对一帮庶民,哼哼,让你明白什么叫“官字两张口”! 一夜之间,阙达度部所化的阙氏,在东市消失得无影无踪。 —— 太极殿上,侍御史柳范举笏:“臣柳范,弹劾忠武将军、司农少卿范铮,于万年县衙指使防合伤人。” 范铮无奈叹息,早想到会有人弹劾,甚至都估计到是柳范弹劾了。 柳范弹劾,并非因族兄兵部侍郎柳奭之故,仅仅是因为他的脾气比较刚直。 当然,是否为人利用就见仁见智了。 内侍王波利开口:“司农少卿有何辩解?” 范铮从袖出掏出两张判决书呈上,也不辩解。 李世民与宰辅们都是老江湖了,判决书上这一点猫腻,是逃不过他们火眼金睛的。 中书令马周饮了一口渌酒,哈哈一笑:“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虽非正途,却也不失为解决之道。” 渌酒在唐朝很普通,渌字通假绿,绿酒,度数较低且微甜,后世几近失传。 马周在朝堂上饮酒是经过特许的,谁让他有消渴症呢? 别说是冯一纸他们太医署,就是尚药局,外带孙思邈道长都诊断过了,无法痊愈,只能以药物延缓发作,不时饮酒压抑,是名副其实的富贵病。 要是马周还如当年一般潦倒,坟头草三尺高了。 “臣自知行为失当,请削官爵。唯请朝廷彻查,阙食牛因何敌视敦化坊。” 范铮不依不饶的姿态,令诸司臣子心头微震。 大小儿童们,节日快乐! 第412章 因果 李世民隐隐有考校之意:“太子以为,当如何?” 李治的面容上现出庄严之姿:“国有法,家有规。范卿所为,难免授人以柄,朝廷当惩之以儆效尤。” 言毕,李治扫了范铮一眼,观察他的反应。 太子终究只是储君,不是君,要动侍郎、少卿、少监这一级的官员还有些勉强。 范铮举角笏:“臣以为,殿下慧眼如炬,一语道破臣之过犯,臣心悦诚服,愿辞司农少卿为惩戒。” 李治眼现茫然。 不是,他居然不辩解,还要辞其主要职司谢罪,把孤都搞不会了。 詹事、少詹事他们也没教过,该怎么应对这事啊! 李世民冷哼:“惩戒是由着你挑的?” 李治恍然大悟,难怪说感觉哪里不对呢。 小心翼翼地,李治试探着开口:“陛下,免其忠武将军职司如何?” 李世民笑道:“太子之言甚善。” 范铮沮丧地低头,司农少卿这破差事交不出去了,心累。 三天两头往地里头跑,本身就不白皙的肤色,越发黯淡了。 在敦化坊都没干过农活的人,偏偏成了农官,滑稽不? 范铮身上的忠武将军,本就是个杂号将军,为制衡铁小壮而授,打高句丽归来就当除之了。 现在去除忠武将军之号,对范铮而言,没有多大影响,大约类似罚酒三杯。 稍微麻烦一点的是,随身鱼符得换了。 随身鱼符是按人定制,上面累计各种官爵,而不是一个职司掏一个鱼符出来。 要不然,像唐玄宗时期,杨国忠兼领十四使,身上掏出一大堆鱼符? 恐有君子疑,“凡领四十余使”与十四使差别太大,原因很简单,要结合上文“自侍御史以至宰相”。 简单直白的说就是,杨国忠最高同时兼了十四个职司,累计兼任职司多达四十余。 不得不说,罚酒三杯落在别人身上,咋看咋不顺眼; 可落到自己身上,就是那么畅快! 难怪诸多刚直的官员,最后难免失了本心,实在是特权太舒坦了! “万年令,呵呵,很有想法,不如去鄯州为司马吧,把一肚子心眼用在吐谷浑身上。” 鄯州户一千八百七十五,口九千五百八十二,为下州、边州。 贞观中,鄯州设下都督府,杜凤举为从三品下都督,都督府司马为从五品下,屈居长史之下。 杜凤举不成为都督,贞观十五年也没法提足够数量的兵马,助弘化公主平吐谷浑丞相宣王之乱。 正五品上京县令,左迁从五品下边州司马,已经贬了好几级,钮德文这辈子还有没有机会回长安,存疑。 为人马前卒,就要有牺牲的自觉,能保得性命、保得官身,就应当弹冠相庆了。 上州为四万户以上,陕、汝、虢、仙、泽、邠、陇,泾、宁、鄜、坊,户虽不足,亦为上州; 中州三万户以上,不足三万户为下州。 至于辅州、雄州、望州,则不是以户口多寡来区分,而是以拱卫京都的地理位置划分。 范铮依旧未曾入班次。 李治眼睛微眯:“范少卿还有何事?” 呵呵,真是想蒙混过去了啊! “臣范铮,请朝廷彻查,阙氏针对敦化坊之因。臣,不想死得不明不白。” 李世民一挥袖:“退朝之后,自去东宫询问太子。” 王波利迅速宣布退朝,群臣如潮水一般散去。 不得已,范铮踏入极少进入的东宫,求见太子。 太子舍人李义府见到范铮,满面喜色:“难得见贤弟来东宫。” 你细品李义府一直以来对范铮的称呼,就会觉得很有意思。 从贤弟到上官,再回到贤弟,真个与时俱进。 即便品秩低了不少,有太子近臣的身份,李义府感觉与范铮又地位相近了。 李义府就是那么个现实的人,不过一直在装正人君子罢了。 倒是对范铮的亲近,李义府没有掺假——最关键是,没有利益上的冲突。 范铮不那:“我也不想来啊!可陛下非要让我见殿下。” 李义府的反应极快:“因阙氏之事?此事确实头疼。” 显德殿中,范铮侧坐,李义府烹茶,李治将所有内给使、宫人、东宫千牛驱离。 “今日之事,臣犹糊涂,请殿下指点迷津。” 接过茶碗,范铮扬眉。 李治苦笑一声:“阿耶不欲脱口,正所谓家丑不可外扬。孤姑妄言之,卿姑妄闻之。” 如此明显针对,自然是有因果的。 前国子司业紫道,敢于太极殿中狺狺狂吠,底气在于,替他与庄浪郎吉拉皮条的,是当今天子同父异母的六弟,鄜州刺史、荆王李元景。 李元景被供出来后,自然领了一顿训斥,于是心怀不满,指使阙氏给范铮上一点眼药。 也就是贞观天子进入晚年期,开始顾念手足情谊了,要不然李元景可以沦落为庶人。 “荆王妃姓裴,裴寂的裴。” 李义府补充了一句。 裴寂在武德朝权倾朝野,李渊甚至令裴寂自相铸钱。 也就是说,大唐九十九口铸钱炉,时有裴寂一口。 裴寂死后,《旧唐书》所载是“赠河东郡公”,墓碑却是《大唐故司空魏国公赠相州刺史裴公墓志铭》。 他家娃儿裴律师,为临海长公主驸马都尉,任汴州刺史。 李元景让李治有些忌惮,不止是叔父的身份,还因李元景之女下嫁房玄龄三子房遗则。 司空、梁国公房玄龄啊! 在朝中仅次于司徒、赵国公长孙无忌的顶级宰辅啊! 房玄龄虽是文官,门生故吏数不胜数,你让李治如何不顾忌? 贞观天子在位,碾压荆王如碾臭虫。 可对于根基尚浅的太子而言,李元景无疑是一个有力的竞争者,皇权继承的巨大威胁。 谁让贞观天子开了武力宫变的头呢? 李治同样忌惮,万一自己一步之差时,荆王出手怎么办? 又不是说只有自己这一辈人才能争夺皇位! 房玄龄只通文事? 他家二郎,高阳公主驸马都尉、太府丞房遗爱,武略如何不得而知,武力却是连薛万彻都赏识的。 李治之所以屡屡迁就尉迟宝琳那个纨绔,根本的原因,是希望鄂国公尉迟敬德关键时候能站他身边。 第413章 四不像 长安城,长安县。 芳林门内有个修德坊,坊中有个宏福寺。 按说这偏僻的位置,且处于城北达官贵人聚居之地,宏福寺一贯较大兴善寺冷清得多,虽不至于门可罗雀,至少深得“清静”要义。 但随着一驮驮经籍运入宏福寺,一名着僧伽帽、缁衣、草履的壮年比丘僧持禅杖步入寺中,长安城的佛门信徒沸腾了。 比丘法号玄奘,带回梵文佛经六百五十七部。 《旧唐书·方伎》里也记载了他部分事迹。 方伎这个词没有任何歧义,“方”指的是方外之人,“伎”通假技,意为技艺,结合起来是通称医、卜、星、相之术,《史记》、《辞源》都有这个词。 玄奘游历十七年,经西域百余国,俱解其言,明其山川地理、风土人情,回长安时与皇帝一番交谈,得赐住宏福寺,并令司空房玄龄、黄门侍郎许敬宗召五十名博学比丘僧,入寺帮助整理、译经、抄写。 比丘僧中,有鄂国公尉迟敬德之侄、江油开国县公尉迟宗之子尉迟洪道,因母早丧而少年出家,法名窥基,以十七之龄奉敕为玄奘弟子,后为世人尊称慈恩法师。 亦有金城坊会昌寺比丘辩机在其中,提他不是因《新唐书》才有的秽名,而是辩机辅助玄奘,撰写《大唐西域记》。 李世民格外重视玄奘,并非因其佛法精妙,而是其游历所经的山川地理。 大唐剑指西域,谁人不知? 玄奘有些不乐意自己的游历,成为战火的导向,可皇命难违,只能以口述,却不肯亲笔撰写《大唐西域记》,辩机便成了记录者。 所以,辩机有可能是受皇命直接差遣的。 事实上,在出西域之前,玄奘就名满长安,是波颇都重视的比丘僧。 十七年取经归来,加上玄奘在天竺那烂陀寺学佛法、在曲女城无遮大会辩才无碍的声名,使其名声鼎盛至极。 咳咳,无遮大会不是后世犯法那个无遮大会,意为贵贱、僧俗、智愚、善恶俱无遮挡的大斋会,天竺当下是由戒日王主持。 范铮头疼地看到,敦化坊多少号称早就不信佛的坊民,从香坊里抄了一把牙香,亦步亦趋地跟着人往宏福寺方向去上香。 啊么,他玄奘又没带猴回来,用得着那么上心么? 又不是晚点上香就来不及了,玄奘和尚的命还长着呢。 得,抑佛抑了个寂寞,玄奘一回来,佛门上升之势至少保持十年。 即便李淳风等人参与辩论,也不能扭转这势头。 时也,势也,命也。 —— 礼部祠部郎中沃鯌哭丧着脸出现在司农寺公廨。 “上官,你可无论如何得帮帮下官……” 沃鯌太难了。 随着玄奘的回归,大唐的佛门势力骤然膨胀,寺庙的数量剧增,多少阿兰若、招提都想借机转正。 阿兰若还大致说得过去,毕竟兰若皆在寂静处、旷野中,以苦修为主,香火稀少,比丘还得操持耕种。 招提,呵呵,多以豪强为背景,立寺的目的并不是为了什么崇佛,敛财才是首要。 佛门不乏真正的修行者,但更多的是鱼目混珠,甚至是四下开光者,名声如何不坏? 这也是个悖论。 不光是佛门,任何派别要光大,就得兼容并蓄,其间难免泥沙俱下,什么乌龟王八蛋都有。 严守戒律吧,你做不大; 放松戒律吧,好好的修行,最后成了别人口中的邪魔,你还没地说理。 像道门多安静,经过黄巾一事,安安静静的修行,没事炸两炉丹,即便有傅仁均之类的大能出来争一争,总体也是较随缘的。 摆烂了,你们爱信不信,道爷炼一炉丹先。 “三十余州请增寺庙,列了百个招提名单啊!” 沃鯌捶胸顿足。 京苑东面监沃垄可不惯着这位同族:“呵呵,这不是你们礼部的事吗?有想法,咋不找侍郎、尚书?” 沃鯌横了他一眼:“管你哪个衙门,耶耶只认范少卿!” “狗东西,辈分都不要了,给谁当耶耶呢?” 范铮只是笑,根本无意阻止两位同族斗口。 有些斗口只是斗口,有些斗口是拳脚相加。 沃垄的斗口,实则暗戳戳的告诉范铮,他们关系匪浅,可能的话多关照一点。 郭景的并州风味茶汤盛上,酸得沃鯌龇牙咧嘴的。 “合着你们司农寺的醋不要钱呐!” 范铮轻笑:“还真不要钱。你也知道,家岳身为良酝令,偶尔酿坏的酒成了醋,不就可以拿来用了么?” 这当然是在开玩笑,酒与醋可以算同源,但工艺早就天差地别了。 范铮呵呵笑道:“其实吧,三十余州的文牒,委实不值一提。” 沃鯌吃了一口酸到心头的茶汤,细细地回味范铮的话,面上笑容绽放。 是啊,文牒的数量太少,说明大唐是不怎么需要增加寺庙的。 文牒过百试试,正好可以让贞观天子看看,佛门多具威胁。 真以为逼宫有用? 地方倒逼朝廷,你是想造反吗? 沃鯌深谙人情世故,范铮下衙回敦化坊,就看到定远将军府里,沃鯌送来的礼物。 比羊大、比牛小,头似羊、角似鹿、蹄似牛、尾似驴,黄白毛色,可惜是个死物。 “这就是四不像?” 好嘛,《封神演义》里,姜子牙坐骑四不像的原型就在这里了。 这玩意儿,后世名称叫秦岭羚牛,牛属,成年羚牛体重四百斤以上,毛色随年龄变化,幼体灰棕色,成年白色、黄白色,老年金黄色。 虽然食素,秦岭羚牛的脾气却很暴躁,有时会主动攻击人,特别是独牛时。 在后世,它们是保护动物,可惜现在不是。 不说它不是耕作的劳力吧,这个时代它连牛都不是,一般称呼为“白羊”、“羊子”,遍布秦岭山脉,以盩厔县最多,长安县、万年县数量较少。 “这就是南五台山的白羊,差点顶着一个娃儿,只能宰了让给事郎尝尝鲜了。” 沃鯌说话还真好听,范铮当然没法拒绝。 关键是,范百里、陆飞甲在一边直流口水了。 两个小吃货! 第414章 车鼻 薛延陀既灭,碛北各部臣服,唯有碛南突厥故地纷乱如麻。 大唐所立突厥乙弥泥孰侯利苾可汗李思摩,为突厥人所叛,遂入朝随征辽东,为流矢所中,后亡于长安,陪葬昭陵,赠兵部尚书、夏州都督,立坟以象白道川,立碑于化州。 这里有一点小小的谬误。 夏州都督府所辖,贞观八年改北开州为化州,贞观十三年废化州与长州,以县属夏州,严格意义上讲,化州此时已不存了。 通事舍人孙行禀报:“突厥车鼻部,收拢散乱各部,得曳落河三万,自立乙注车鼻可汗,遣子特勤阿史那沙钵罗入朝贡良马百匹。” 曳落河,突厥语“勇士”、“健儿”。 别小看三万之数,三万人加上足够的马匹,可是一股不容小觑的力量,李思摩当初渡过黄河驻白道川时,也只胜兵四万。 李世积与乙失颉利苾一战,对方号称二十万,可真实战斗力也就是十万左右。 他们随行的粮草——活畜,总得有人负责吧? 不过,凭他乙注车鼻可汗再怎么招魂,突厥大势已去,永远回不到始毕可汗至颉利可汗时的盛况了。 阿史那沙钵罗一身打扮,乍一看跟中原人没有多大差别,一袭圆领袍也掩去了左衽、右衽之分,加之突厥人是被(披)发而不是编(辫)发,鼻梁、眼睛色泽与大唐人没有什么显着差异,就更难识别了。 这下明白蓝眼睛、高鼻梁的李思摩,为什么不受突厥人待见了吧? 唯一的缺陷是,草原的风太大、虫豸太多,阿史那沙钵罗区区成丁之岁,一张面皮比范铮还显老些。 “外臣阿史那沙钵罗,奉突厥乙注车鼻可汗之命,向天可汗献上良驹百匹,愿天可汗的光辉永照四方!” 翻译:车鼻部上贡了,勿打。 李世民不开口,眼神往范铮身上甩。 范铮没奈何,总是干些份外的活。 “本官记得,突厥为大唐藩篱,自乙弥泥孰侯利苾可汗薨后,大唐从未册封过任何可汗。” “所以,阿史那斛勃哪来的底气称可汗,就凭西有葛逻禄、北有结骨吗?” 话有些霸道,却深合礼法。 没错,在大唐没有册封前,突厥是不允许出现可汗的,这就是属国的待遇。 参照吐谷浑,慕容顺的趉胡吕乌甘豆可汗、慕容诺曷钵的乌地也拔勒豆可汗,都是大唐册封的! 不告而取,谓之偷! 结骨,即后来的黠戛斯,此时也称点戛斯,其俟利发名唤失钵屈阿栈; 葛逻禄,因主要为谋落(谋剌)、炽俟(婆匐)、踏实力三姓,首领称号为叶护,故称三姓葛逻禄及三姓叶护,叶护名葛逻禄泥孰阙。 这个称呼,有没有想起义父杀手? 事实就是,葛逻禄也无负“三姓”雅号,在唐玄宗时期狠狠背刺了一记高仙芝率领的安西军。 怛罗斯之战,葛逻禄没有背刺的话,高仙芝不敢说稳胜,至少也能不败。 此时的葛逻禄、点戛斯,正依附着车鼻部。 阿史那沙钵罗叉手:“想来是司农范少卿当面。自乙弥泥孰侯利苾可汗南下,突厥群龙无首,一盘散沙,车鼻部亦为阿史那一族,世居小汗,有责任带领突厥存活下去。” “如今僭越,自称可汗是应对西突厥的无奈之举,故外臣前来讨封。” 范铮的眼眸闪过异样的光芒。 他刻意不自报家门,就是在试探阿史那沙钵罗,想不到对方果然知道自己。 或许,整个朝堂里,就没有几个人他不知道的吧? 朝廷的事务,不是刻意保密的,果真如水过筛,就没个不漏的。 “听闻阿史那斛勃的长子是羯漫陀,他没来么?”范铮鼻孔里哼了一声。“车鼻果真有诚意,来朝参的不应该是长子吗?” 阿史那沙钵罗叹道:“此际,羯漫陀兄长正率部于西线,防守西突厥乙毗射匮可汗,失礼之处勿怪。” 话说得很漂亮。 可惜,李世民对阿史那斛勃戒心满满。 因为,势力渐盛的回纥可汗药罗葛·吐迷度,最信任的侄儿药罗葛·乌纥、最有实权的大臣俱陆莫贺达干俱罗勃,都是阿史那斛勃的女婿! 回纥也好、突厥也罢,李世民都不放在眼里,可二者叠加,就不容忽视了。 李世民能撑得住,便是叠加也无妨,可万一挺不住了呢? 司徒长孙无忌傲然开口:“想要大唐承认他的可汗,可以,阿史那斛勃自赴长安领封。” 按常理,诸番邦大酋封建,应是鸿胪寺领册而往其国,可谁让如今的大唐强势呢? 铁勒诸部,就是入大唐受封为都督、刺史的。 虽然只是个名义,但名不正则言不顺,诸部有意见也得憋着。 阿史那沙钵罗应道:“车鼻小汗自当入长安领受册封。” 范铮轻笑。 阿史那沙钵罗如非信口胡柴,便是对自家阿耶太不了解。 阿史那斛勃一生谨慎,有野心而无相应能力、胆略,要他入长安,呵呵。 他要真有那胆略,当初颉利可汗与突利可汗尽灭后,怎不召集突厥诸部,而任李思摩率突厥部众驻扎白道川? —— 阿史那沙钵罗下殿,李世民看向范铮:“你以为,阿史那斛勃会不会来?” 范铮举笏:“他若有此胆魄,当年如何不敢收拾阿史那咄苾残局?” 程咬金正色出班:“臣的看法,与他一致。” 吴黑闼、牛进达出班,站于程咬金之后。 稍后,李世民微带忧虑:“李靖已老,尚有李世积接替;李世积之后,朕的大唐,谁堪当此重任?” 李靖已经卧床一年有余了,加之李世民也伤痛缠身,难免有此顾虑。 范铮张张嘴,终究没有说话。 记住自己的身份,忠武将军之衔已经免了,贸然多话,难免招惹猜忌。 程咬金倒没这个顾虑:“左候卫翊府中郎将苏定方,破突厥阴山牙帐一役,以二百骑跳荡,逼走颉利可汗与义成公主,有勇有谋,当可重用。” 老响马说话,可没外表那么粗暴,苏定方早年追随窦建德、刘黑闼一事,他只字不提。 范铮想说的,也正是苏定方。 第415章 反省 苏定方明显是被刻意闲置了。 从贞观四年之后,苏定方就没打过像样的仗,几乎都是在操练翊卫,隐隐有大虫未出柙的势头。 即便他较程咬金之流的老将要稍微年轻一些,可岁数也真不小了。 苏定方的娃儿苏庆节,比范铮小不了几岁,都快要出国子监了。 这样一名大将,李世民是留给下一任皇帝使用的。 这种“留给下任”的做法,固然有一定的道理,对于被闲置者却恶意满满。 要是一个运气不好,本朝就病亡了,向谁喊冤去? 或者,久不受重用,意志消沉下去,又当如何? 至于薛仁贵,征辽东回来便从白身晋为从五品下游击将军、正六品上云泉折冲府果毅都尉,后又迁右领军卫郎将,拔擢得太快不说,自身也需要沉淀。 一般而言,中郎将、左右郎将俱存,单提“郎将”二字,往往说的是中郎将。 亲府、勋府、翊府并存时,往往默认为翊府。 也就是说,火线提拔的薛仁贵已经是正四品下翊府中郎将,与苏定方平起平坐。 老实说,苏定方气量狭隘一点的话,指不定能给薛仁贵下个绊子。 这事,门下省给事中刘仁轨后来可真玩过。 “太子记住了,苏定方可大用,薛仁贵还稚嫩了点,需要磨砺一下。朕简拔他为右领军卫郎将,固然是爱才,却有揠苗助长之嫌。” 李世民在两仪殿中提点李治。 “朕施政十九年,大唐由弱转强,继而雄踞天下中心,武功自不用多说。” “文治方面,还是略有不足。西南只是羁縻而不能转化为经制州,固然与大唐重心西移、全力争夺西域有关,却也与西南山峻水险、民风彪悍有关,更与吏治有关。” “为君者,当心中有数,臣子的劝谏,合用则取,不合则弃。量刑俱可使,唯生死事大,朕每思及卢祖尚、张蕴古,犹觉当时意气用事了。” 刘洎在九泉之下哽咽,他竟然没提我啊! 当然,冤杀之事,李世民只是说说而已,当真你就年轻了。 反省归反省,该提刀的时候,李世民可不会有丝毫手软。 “结发夫妻最为难得,你与太子妃当携手白头,莫宠妾灭妻。” 李世民重重敲打了一番李治。 屁大个太子内宫,开始闹宫斗了,朕的后宫,寝取了多少仇人女,也不曾鸡飞狗跳。 太子妃王氏的地位不稳,在于她无所出。 貌美多姿的萧良娣,不甘屈居于下,时不时在李治身边邀宠,顺带说两句太子妃的闲话。 偏偏李治本身与太子妃的感情并不是太深厚,自然也懒得维护王氏的威严,越发导致萧良娣觉得胜券在握,下一步就是极乐。 李治与王氏的姻缘,本就是联姻,与皇室、太原王氏有关,与他本人的关系并不密切。 但是,又有几个皇子不是如此呢? 真以为想娶谁就娶谁? 日久生情这句话,并不是绝对的。 太子与太子妃,保持了一个相敬如宾的姿态,在皇帝与王公大臣眼中,是绝妙的良配。 可是,履合不合穿,只有自己的脚知道。 对李治而言,太子妃不过是维系与太原王氏关系的纽带,与自己的关系,说是夫妻,不如说是两个势力的长期融合。 乖娃儿往往是个表象,待迸发时,往往能山崩地裂。 —— 裤腿一高一低,草履尽附黄土,范铮在玄武门外京苑总监的地头再度巡视。 很好,部田转常田,其上的草木灰肥田了,旧秸秆也付之一炬,没傻乎乎的弄土里。 汤仪典与荀苍乌已经划定了界限,互不干扰。 这在意料之中,两人合作的模式,如果对了眼,倒是没问题,在不熟悉的情况下还不如各自操持。 同等的田地,同等的难度,同等的劳力,偏偏荀苍乌这一头看起来就赏心悦目,诸般事务处理得行云流水,汤仪典几乎累得吐舌头了才勉强赶上他的进度。 这就是专业与业余的差异。 好在,荀苍乌的性子虽冷,却耐不住汤仪典软磨硬泡,好歹授了一些小技巧,让汤仪典轻松了少许。 这氛围就挺好,荀苍乌的性格问题,竟然被汤仪典这狗皮膏药弥补了,也是奇事一桩。 看到范铮的身影,汤仪典更加卖力干活了,荀苍乌却依旧不紧不慢地指挥着掌固,安排官奴、蕃户轮番劳作。 汤仪典的身上,范铮看到了后世在上司面前假辛劳的马屁精样。 坦白说,范铮如果不是他的上官,大约能飞起一脚,踹他个狗啃泥。 可角度不同,看到汤仪典假模假样的卖力,范铮表示赏心悦目。 这就是权力的魅力啊! 再说,汤仪典平时也足够辛勤了,范铮没必要再强求。 “今年的耕种,有难处没?” 范铮随口问道。 荀苍乌默不作声,汤仪典嘿嘿笑了:“荀监丞预计,今年的霜会更厉害。上官,石炭呐!” 总算汤仪典心头有数,知道不能贪功,道出了荀苍乌的功劳。 姓汤的不贪了,嘿嘿。 范铮颔首:“很好。算出所需石炭数量,本官自会找钩盾署要。” 钩盾署还偏偏就是司农寺的下属,除了养猪鸡鸭,还得负责薪炭,范铮开口再合适不过,量他阚苫也没胆量克扣。 麦苗未必怕雪,却怕持久的霜,石炭驱霜也是方法之一。 荀苍乌沉默良久,终于开口:“明年麦熟,应有持久暴雨,会导致麦子伏株、发芽。” 麦子发芽,便无法储存了啊! 范铮蹙眉:“准吗?” 荀苍乌讷讷:“八成。” 他只是略通气象,没法做到完全准确。 再说,即便是后世的气象,不也还有一个词叫“局部地区”嘛。 八成的概率,在这个时代,已经很高了。 荀苍乌之所以犹豫,是因为见识过一些上官,你说准了他据为己功,稍有偏差,责任全在你身上。 范铮开口:“明年四月起,京苑总监的收割事务由你负责,安排提前抢收,汤仪典全力辅佐。” 汤仪典嘀咕:“上官,提前收割,灌浆不饱满,不能为种子。” 范铮挑眉:“那就去太仓署换种子!功成,荀苍乌考课,本官保上中;事败,是本官调度无方。” 荀苍乌那早已古井不波的心绪,突然波动起来。 第416章 避马瘟 “曲辕犁再加一些更好。” 荀苍乌斟酌道。 畜力缺口倒无妨,曲辕犁轻便,实在不行还可以人力牵引。 说得难听一点,有时候人命还没个大牲口值钱。 范铮斟酌道:“曲辕犁好办,本官去寻将作大匠,要上一百架,至多半个月到位。” “牲畜有点头疼,待我与太仆寺商议再说。” 太仆寺是朝廷管车马的机构,下辖机构有点多。 乘黄署掌皇帝玉、金、象、革、木五辂车,及其副车——秦始皇时代就有副车了,内容详见张良“误中副车”。 还有指南车; 记里鼓车(机关术,木人行一里敲一鼓,十里击一镯); 白鹭车(鼓吹车); 鸾旗车; 辟恶车(太卜令一人在车,执弓箭,平巾帻、绯祢裆、大口裤); 皮轩车(左候卫一队正执弩,服饰同太卜令)。 典厩署饲养牛马杂畜,主要还是供朝廷乘载、备运之用。 典牧署就是个中转机构,诸牧监送来牲畜,由他们暂养,以供廪牺、尚食。 车府署掌王公以下的象辂车、革辂车、木辂车、轺车,谒陵、婚丧、元日及冬日朝会、奉使、四品以上拜官则供给。 同州有个沙苑监,可惜它的功能与典牧署差不多。 真正的诸牧监,主要在陇右一带,这也是后来西夏自立、北宋几乎无骑兵的原因。 陇右虽然相对贫瘠,可它产马啊! 鄯州等地的人口,事实上也没地理所载的那么少。 一个很现实的问题摆在那里,皋兰府、卢山府、金水州、蹛林州、贺兰州都寄于凉州,他们的人口算哪头? 抛开府兵什么的不说,诸牧监的牧子,他的人在陇右,户籍却在太仆寺啊! 以马区分等级,马五千匹为上监,三千匹以上为中监,以下为下监。 诸牧监设监、副监、丞、主簿,有意思的是按牧群设牧长、牧尉。 牧长由六品官子嗣、白丁、杂色人(蕃户、杂户)担任,牧尉由散官八品以下的子嗣担任。 选拔所考项目,官员子有八项,其他人有十项。 官员子嗣有优待,明明白白的摆在那里,谁也不会多话。 倒是遮遮掩掩的,本来针尖大的事,硬要搞成脸盆大。 诸牧监主要养马,骡、驴、牛、羊也不少,这个时候大唐已经有绵羊了,书面上叫白羊,和秦岭羚牛叫法重复了。 山羊的叫法是羖羊。 同一个地方,大致会出现左右牧监,养细马的为左牧监,养粗马的为右。 之所以难办,问题只有一个,太仆卿是襄城公主驸马都尉萧锐。 萧锐的脾气不错,人也彬彬有礼,做事公正廉明,可谁让他的阿耶是商州刺史、宋国公萧瑀,嘴臭且与范铮多少有些不对付? 虽然未必会与萧锐有冲突,萧锐也未必会卡范铮,但……尴尬是免不了的。 所以,范铮找的,是年纪堪比范老石的太仆少卿张万岁。 精瘦的张万岁鼻孔里哼哼:“耕马,没有。” 范铮眼带笑意:“兄长莫恼,耕马没有,耕牛也可。” 张万岁拍案:“脸大了不是?就是雷永吉当面,也得叫我一声兄长,你也配叫兄长?” 范铮哈哈一笑:“这不显伯父年轻嘛。” 张万岁早年追随刘武周起事,资历比尉迟敬德还老,与他一起降唐。 尴尬的是,张万岁虽然也叫万岁,打仗跟史万岁根本没得比,连中人之资都没有。 幸运的是,张万岁有堪称一绝的养马技能,人送诨号“避马瘟”,改行替大唐养马,生生将陇右打造成大唐的军马基地,继而支撑大唐铁骑一次又一次的征战。 别看他只是个太仆少卿,可连皇帝都不能轻易撤换了他。 大唐征战四方,府兵、兵甲、马匹必不可少,真靠府兵一伙凑六驮牲口,是远远不够的。 要不然,范铮也不必在这插科打诨。 “马一匹没有,耕牛最多两头,骡子可以给四头,驴两头。” 张万岁斟酌了一阵,谨慎地开口。 范铮这厮,江湖行话叫贼不走空,要不给点啥,肯定是不行的。 马虽有数十万匹,张万岁却不肯轻许,是想留着繁衍。 马匹数量是不少了,可大唐的府兵数量更多,张万岁希望能看到更多的越骑出现。 这是一个有追求的人物。 范铮嘀咕:“那也才八头,连凑整都不行?” 张万岁翻白眼:“要不要?不要就一头没有,有本事你告御状去!” 范铮 信不信范铮去告状,挨笞的一定是他自己? 八头就八头,虽然杯水车薪,总比没有强。 “细牛、敦牛一双,叫驴、草驴一双,骡子两双。”范铮的小算盘拨得哗哗响。 张万岁侧目,就没见过比程咬金还难缠的人。 合着这是打司农寺牲畜自主孳生的主意? 年轻,凭你怎地有繁衍之能,没有一定的基数,等到你含笑九泉之日,也多不了几头牲畜。 就像那些苦哈哈的庶民,从牙缝里抠出一文钱攒着,攒到死那天,还是娶不起婆娘。 还好大唐对婚嫁、彩礼是有明确规定的,乡里也有义务为娶不起妻的丁口安排,要不然,嘿嘿。 司农寺内,唐同人给范铮竖了个大拇指。 唐同人右迁司农寺伊始,便想过从太仆寺弄一些牲畜过来给诸屯监,顺带涨一涨自己的威信。 不那,即便阿耶与贞观天子是世交,张万岁也没给一点情面,别说是牲畜,连羊毛都没薅得一根。 范铮能从貔貅嘴里抠出点牲畜来,直让唐同人惊叹。 “不色、不贪、不饮的避马瘟手里,你都能搞出牲畜,牛皮!” 哪怕一匹耕马没有,唐同人都很满意了。 听说范铮叫张万岁“兄长”,唐同人眼睛都瞪圆了。 在这个时代,可是有乱礼法之嫌的。 范铮轻笑,不解释。 哎,唐同人是理解不了,后世那些七八十岁的老汉,照样头发梳得苍蝇打滑,笑容满面去勾搭二三十岁的女子,还口口声声“我们是真爱”。 咳咳,扯偏了,总而言之,张万岁其实喜欢别人称呼他年轻些,偏偏又受制于当今的礼法而不得遂愿,范铮这叫投其所好。 第417章 学农活的监生 曲辕犁、牲畜到位,所有种子都已经栽种。 从掖庭运出的金汁在部田堆放,等待其发酵。 汤仪典在务农方面,确实远不如荀苍乌,可他能拉得下脸皮,更没有什么洁癖,还能嘚瑟地用搅屎棍、粪叉来上几下,引得官吏、官奴、蕃户侧目。 荀苍乌虽然也没有洁癖,可也没有玩这东西的癖好,只能摇头走远。 幼不幼稚! 一名中男衣着简朴,负着双手,好奇地地田边看0汤仪典臭味远扬。 “后生,不好好读书,跑来农田干嘛?”女录事通菲烟舀水打湿了一点常田,好奇地问。 麦子这东西,需要水,又不能有太多水,真得注意。 中男叉手:“国子监生窦怀贞,奉祭酒之命,来京苑总监农田学一下农活。” “哈哈!”通菲烟乐了,还有国子监生学这个? 一指正在发癫的汤仪典,通菲烟笑道:“这就是京苑总监汤监丞,找他去吧。” 窦怀贞眼带嫌弃。 那么大一个人了,还玩屎…… “不是还有一名监丞吗?” 通菲烟一瓢水均匀地洒出去,在阳光下短暂地现出七彩斑斓。 “荀监丞啊!他是有真本事,可也不爱理人,难接触着呢。” 窦怀贞无奈了,等吧,才没兴趣凑到粪堆前。 范铮着步履素衣,进了农田,看了一眼窦怀贞:“干嘛呢?” 窦怀贞叉手:“学生窦怀贞奉祭酒之命,领会民间疾苦,当先从农活学起。” 范铮斜睨了窦怀贞一眼:“令狐祭酒居然会推荐你来学农事,可见对你很重视啊!扶风纥豆陵氏是宗亲,多少人在朝堂有职司,怎地你还穿如此简朴?” 纥豆陵是窦氏的鲜卑姓,太穆皇后一族,窦怀贞与头上长了草原的窦奉节同出于此。 窦怀贞淡然一笑:“家父殿中丞,讳上德下玄。家境虽不算阔绰,兄弟族人却也颇好舆马之事,学生独折节自修。” 这个名字,好像有点印象来着,怎么又没记住? 殿中丞的等级,比司农丞要高,从五品上呢。 “汤监丞,过来带国子监生窦怀贞学习农事。” 范铮招呼玩兴大发的汤仪典。 那句话果然没有说错,男儿至死是少年。 潜台词:老是有幼稚气发的时候。 窦怀贞看到汤仪典临近,不动声色地退后一步,掩饰不住的嫌弃。 汤仪典尬笑两声,带着窦怀贞往部田一角走去,招呼通菲烟送了一把板锄过来。 国子监生是吧? 看不起玩屎的是吧? 汤仪典招呼一名蕃户教窦怀贞刨地,反正转成部田了,你们随便挖,那些草根什么的,慢慢刨。 窦怀贞扬起锄头,锄刃歪斜,一锄下去,部田开了个指节大小的口子,斜的。 “嘿嘿,锄柄要握对方向,下劈时不必太过用力,只要锄头不歪,就能轻易破土。” 蕃户耐心地教导。 能为上官安排进来练手的人,背景绝对是他们招惹不起的,连一句“笨”都不敢说。 每一个字,窦怀贞都能准确理解,甚至可以为此写上洋洋洒洒的百字文章。 然而,这手,它就是不听使唤,总要歪上一点,每次歪斜的轨迹都各有特色。 蕃户抿嘴轻笑,眸子里现出一丝悲哀。 想当年,长安城破,自己沦落为官奴,初抡板锄时,与窦怀贞现今的狼狈模样,何其相似! 锄柄在窦怀贞的手心磨起了一个水泡,轻轻碰一下,就痛得窦怀贞龇牙,恨不能马上弄破水泡。 蕃户淡淡地开口:“地里脏,别在这弄破,要不然有你好受的。” 这是用性命换来的经验之谈,当年同棚的官奴,有几个就是因为在干农活的时候,忍不住把水泡刺破了,又因污秽之故患破伤风而亡。 无论中西医,此病都是同名,中医于唐朝蔺道人着《仙授理伤续断秘方》提及。 蔺道人出现,约会昌年(唐武宗时期)。 好不容易把锄头抡对了吧,窦怀贞一锄挖在一颗指节大小的石头上,锄刃溅起火星,锄头脱手而出,落在一旁的泥土上。 斜对面的汤仪典笑得恶形恶色的。 瓜皮,以为农活是那么容易干的? 范铮轻轻踹了汤仪典一脚:“卖力点儿!” 汤仪典立刻拿出最好状态,与蕃户们一起收拢部田上的干草。 别说汤仪典专业不专业,就问你够不够卖力吧。 即便是轻车简从,东宫后方的玄德门处,依旧出现了百来道身影。 年方十八的李治,虽着一袭常服,威严却渐盛,只是在皇帝面前努力收敛了。 皇帝与太子,不仅仅是父子关系,搞不好还是敌对关系! 被李义府警醒过的李治格外谨慎,宁可不为,也不敢妄为。 李治身边,太子内坊的内给使牵着羊车,一名宫人小心翼翼地侍候着羊车上端坐的陈郡王李忠。 羊车不仅仅是小吏乘坐,同时也是宫中的标配。 除了皇后有自己的车舆,其余人等,也就混个羊车而已。 李忠眉开眼笑,难得被阿耶带出逼仄的东宫,不用处处为院墙所限,即便是草木也觉得亲切无比。 侍立在李治身边的,是新鲜出炉的从四品上太子左清道率副率尉迟宝琳。 范铮的升迁速度算快的,但跟尉迟宝琳这号太子近臣相比,就不值一提了。 当然,李治刻意简拔尉迟宝琳,拉拢他阿耶尉迟敬德的意图连瞎子都看得见。 也就是程处默这厮没在东宫,不然拔擢的速度…… 哦,程处默的起点不低,不适合再快速简拔了。 连程处亮都不合适,即便是虚衔,他也挂了左卫中郎将,李治还没法给更高的品秩。 程咬金与续弦崔氏所生的程处弼,还未至中男,李治也没法封赏。 倒是程咬金的庶子程俊,字处侠,年方十七,李治特引为正七品下太子通事舍人,以向程咬金示好。 程处侠之名,几不见史料,唯《大唐故东宫通事舍人程君之墓志铭并序》有载,是程咬金诸子中唯一随他出征过的人。 李义府得意洋洋地冲着远处的范铮挥手。 李治要巡视京苑总监的田地,消息是他透露出去有,实则是李治安排的。 呵呵,多数巡视,其实事先都有知会,一声招呼都不打,那是存心要收拾人了。 你以为上位者真想看一地鸡毛? 第418章 终南捷径 “臣范铮参见殿下,参见陈王。” 郡王是封号,在非正式场合下,通常省为“王”字,这一点与后世省“副主任”称呼“主任”一样。 荀苍乌与汤仪典随后见礼,他们的自称前缀加须加职司。 至于其他官吏,一来品秩太低,没必要来凑热闹,二来还得督导官奴与蕃户们干活。 让太子看到京苑总监的官吏偷懒,肯定没好果子吃。 “免礼。京苑总监这一片全部种麦了?收成较往年如何?” 李治信口问道。 范铮一指汤仪典:“去年的耕作俱是监丞汤仪典所司,由他禀报更详细些。” 李治微微惊讶。 无论什么年头,不贪下属功劳的官员都不太多。 汤仪典面色通红,事无巨细地禀报了一遍,连自己不太精通农事的缺陷也不小心抖了出来。 李义府轻笑:“范少卿这名属下,老实得过头了。” 范铮不动声色地颔首。 但是,谁知道这是汤仪典太过激动,还是有意为之? 都不重要。 只要汤仪典不脱离事实,言辞略带夸张范铮也能够容忍。 毕竟,谁还不想牛皮一把? 汤仪典自陈不精农事,是在表功,我一个不太熟悉农事的人,能干到这程度,不容易啊! 小心机他还是有的,又不惹人讨厌。 “很不错。忠儿,你觉得如何?” 李治难得地现出一丝慈祥,俯身问李忠。 李忠撇嘴:“身上太臭。” 童言无忌,呸呸。 汤仪典暗恨自己,为什么要多事,去疯癫一把呢? 要是身上洁净,是不是就能攀龙附凤、一步登天了? 汤仪典的想法无可厚非,谁不期望着平步青云呢? 李治不通农事,但看看官奴与蕃户的劳作是否有序,就能大致判断出京苑总监的面貌了。 具体劳作如何不得而知,但依这井然有序的模样来看,定然不会差了。 “咦?” 李治的目光微移,看到窦怀贞那倔强的身影。 “殿中丞窦德玄之子,居然也跑来务农?范卿,这是不是太不适合?” 范铮不那:“臣也不解,国子祭酒为何一定要他来吃这苦头。” 毕竟,农事、农官,辛苦而不招待见,多数文人对农官隐约有些排斥。 总而言之,农官吃力不讨好。 世道就是如此,真正做事的人,往往没什么地位,反倒是阿谀奉承之辈窃居高位。 “窦氏诸子,此子最贤。” 李治下了个定论。 大概,李治还没学过盖棺定论一词,不知道人心善变,有时候坚守的信念崩塌,君子会变得比小人更没底线。 窦氏诸子的声色犬马,看起来是不思上进,可仔细想想才知道,以窦氏的权势,再上进的话,结果如何? 世家、门阀、宗亲,安于享乐,便能为庶族腾出一点上升空间,不至于上进无门。 真正轮到庶民有上升空间……好吧,至少封建王朝是很难做到的。 窦怀贞的贤德,天知道是福是祸。 “阿耶,他们在干什么?” 李忠跃下羊车,小手牵着李治的大手。 李治温和地回话:“忠儿,他们是在种麦子呢。等麦子收了,用碾硙磨成粉,就可以做胡饼、汤饼、蒸饼、石傲饼了呢。” 李忠点头:“哦,那他们得多种一些呀,忠儿可很能吃呢。” 李治的笑容灿烂。 一通巡视后,李治返回东宫。 汤仪典嘀咕道:“奇怪,太子怎会巡视农田?” 范铮轻笑,李治的行为很正常,这是在表示,皇帝与太子的权力交接,已经有条不紊地开展,京苑总监日后的正常事务,应该向李治奏报了。 当然,任凭李治再握权柄,以李世民的威望,要废除他也不过一言而决。 “刚才那一刹那,见你流露过失意。怎么,想攀着陈郡王入东宫?” 诸人四散,范铮才打趣汤仪典。 有外人听到,终究会损汤仪典颜面。 汤仪典尬笑,他是个俗不可耐之人,能攀当然要攀,现在这监丞的位置可不是攀来的么? 范铮左右打量了一眼:“本官并不介意你改换门庭,但你抱大腿也得看准了。” “陈郡王虽是太子的长子,却是庶长子。” 话不用说透。 按现今“立嫡立长”的继承原则,李忠是没多少希望。 若他这个庶子能继承,其他的庶子又为何不可? 汤仪典想了一下,脸色突然煞白。 若是他攀上了,而李忠未来争嗣失败,他会是个什么结果? 昔日的道士秦英、赵节、杜荷等,如今何在? “上官一语惊醒梦中人!从今日起,汤仪典唯上官之命是从,绝不敢再生异心。” 汤仪典很快想通透了,老老实实在司农寺,跟着上官一点点晋升,虽然不是终南捷径,但稳妥啊! 终南捷径一词,还就是唐朝诞生的。 刘肃着《大唐新语》,说中宗时期的卢藏用,略有才而不得重用,于是跑长安之南的终南山号称隐居谈玄,却借此广布名声,终得任左拾遗。 虽然这词是贬义词,在官场中却频频得见。 得升官发财,区区贬义又如何,嘲讽两句也不过当微风拂面,“唾面自干”了解一下。 —— “殿下为何只在京苑总监地头走马观?” 程处侠贸然询问。 到了京苑总监,不说查个翻来覆去,至少也得让他们领略一下东宫的威风吧? 老实说,程咬金给他取的这个“侠”字真没错,程俊有些任性好侠,不是太守规矩。 虽说字通常是冠礼时取的,但这规矩也如婚龄一般,弹性灵活得很。 李治有些不喜,却耐着性子解释:“孤的目的,只是莅临京苑总监,让他们知晓孤开始掌权,这就足够了。” “若是孤还装模作样地刨上两锄,才叫贻笑大方,又不是在天子籍田处。” “要说查什么错处,那是御史台的勾当,孤犯不着越俎代庖。” 要不是需要拉拢程咬金,希望他到时候保驾,程处侠这厮,李治真想丢御史台,让他去审台狱。 哪来那么多“为何”? 程咬金的三个庶子里,程俊起点最高,却默默无闻,这破性子也是一个原因。 太子做事,需要向你解释吗? 第419章 相里玄奖离寺 司农寺名人之一,司农丞相里玄奖也。 相里玄奖几番出使百济、高句丽,资历攒得足够了,却一直没得晋升之机,如今终于得以衣锦还乡,右迁汾州长史。 汾州为上州,户三万四千九,口十万六千三百八十四,治隰(xi)城县,上元元年九月,改为西河县。 上州长史品秩为从五品上,这一步相里玄奖就跨了四级,稳稳进入大夫行列。 即便迁相里玄奖为从五品下汾州司马,相里玄奖也不会有异议,可见皇帝还是顾及了相里玄奖昔日的功劳。 汾州还是相里氏祖地,相里玄奖回去为官,即便不刻意偏手,相里氏也会受益良多。 用他郡之人的规定,限于县丞、县尉,谁能管到州衙呢? “恭喜长史右迁。” 待交割完毕,唐同人与范铮贺了一声。 至于帮忙,那就不必了。 相里玄奖右迁汾州,家眷基本随行,民部按规定要给予人力、车牛,五品给手力十二人、车二乘、马三匹、驴四头,足够使用了,无须他人画蛇添足。 相里玄奖笑眯眯地换上绯色官服,装起随身鱼符,叉手道:“下官这便回故里寻访故旧了,异日二位上官莅临汾州,无论如何得饮一口汾酒。” 唐同人诧异:“不是杏村?” 相里玄奖与范铮对视而笑:“整个汾州所产的酒都叫汾酒,杏村亦是汾酒中的一员,只是口味会有细微的区别。” 同样的水质,同样的黍,相差无几的配方,要说有显着区别那是在荒说(胡说)了。 细微差异是有,但不是每个人都能品出来的。 相里玄奖对着范铮再叉手:“下官走后,相里干那厮就劳上官看顾一二了。” 范铮微笑:“长史且宽心,相里兄昔日在敦化坊于我有旧,自不能袖手。” 再说,相里干身后的背景,范铮从来没看清过,哪里需要他多事? 相里玄奖不过是在说客气话罢了。 接任相里玄奖的司农丞极有特色,一双绿豆小眼,一副滚地蹴鞠身材,正是原御史台主簿尤朔楚。 范铮颇为惊讶,原以为他混进御史台当主簿就是极限了,想不到尤朔楚还有这一手! 见礼之后,尤朔楚叉手,笑得眼睛好似不在了:“上官来司农寺,下官久未聆听教诲,只觉六神无主,故千方百计追随上官步伐,幸得偿所愿。” “时隔数年,尤寺丞还是那么会说话。”范铮笑眯眯地回应。 世间的话,越说得情真意切,越不可信,官场尤甚。 你就问一句尤朔楚,从御史台主簿徙司农寺主簿,他干吗? 不图右迁从六品上的品秩,他费这个劲干嘛? 范铮与尤朔楚的交集注定不会太多,反正司农寺的日常事务,是由唐同人主持。 步出公廨,唐同人笑道:“这位尤寺丞很有趣嘛。” 任谁看到尤朔楚这外貌,都忍俊不禁。 范铮提醒唐同人一句:“唐兄最好看看他的履历。” 唐同人瞬间沉默了。 鄜州司仓参军出身的尤朔楚,能够以卑微职司而入长安,是用贺琼楼等上官、同僚尸骨垫脚的,可不是什么人畜无害的角色。 虽说尤朔楚也有不得已的缘由,可哪个上官不得忌惮这一点? 谁也不是什么圣人,万一哪天被他背刺一记…… 唐同人叉手,一言不发。 人情,须得记着,有合适的时机就还了。 至于说那些煽情的漂亮话,对不起,真不是唐同人的性格。 —— 两仪殿中,人数寥寥,气氛压抑。 长孙无忌、李乾佑、孙伏伽、刑部侍郎张行成、刑部侍郎李道裕侧坐,独不见司空房玄龄。 几张答款(审讯记录)由张阿难次 从台狱得到的答款,款头(问题)就触目惊心。 “问:如何与庄浪郎吉勾搭上?” “答:荆王使人荐之。” “问:尔之过往、职司与荆王俱无交集,何得结识荆王?” “答:荆王之女县主下嫁房遗则,故房遗则二兄房遗爱居中勾连。” 言简意赅,却让人不寒而栗。 诸人都在沉默,等待司徒、赵国公长孙无忌开口。 其他四人,不过是代表了三司,真正议事的,还是这一对郎舅。 长孙无忌轻敲凭几:“房玄龄本人与此事应该没有关联,毕竟他没蠢到这地步。” “唯房遗爱可恼,当令宗正寺责之。” 长孙无忌与房玄龄的关系素来平淡,他的判断应该更公正些。 两名百官之首,关系要是融洽了,李世民怕是要睡不着。 可这样,李世民就更恼了。 房遗爱还是朕的女婿,胳膊肘往外拐,偏向李六郎是个什么意思? 高阳她虽然跋扈一些,那也是你妻子,你别忘了自己是驸马都尉,“尚公主”! 哪怕是房遗则干这事都更名正言顺些! “辅机言之有理。诏宗正卿李百药,杖房遗爱一百,禁足百日。” 恼归恼,刀已收归鞘。 能咋办,一头是异母兄弟中最长的六郎,一头是自己的女婿! 老了老了,倒心慈手软了,要是早个几年,怎么也得杀几个祭天。 于是,板子重重扬起,轻轻落下。 或许一百杖对其他人有威慑力,可对皮糙肉厚的房遗爱而言,还没有禁足难受。 也是奇事一桩,文人出身的房玄龄,生出个二郎倒像个武夫。 这一场危机解除了,孙伏伽等四人离去,独留长孙无忌于殿中。 张阿难温了一壶秋清酒,给这两郎舅倒上,奉了点小食。 “陛下何不削荆王爵、减其职司?” 最先开口的,是面色难看的长孙无忌。 李世民笑了笑,饮了一樽秋清酒:“辅机,你却急躁了。雉奴将登皇位,必承江山之重,岂能无对手?” “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 长孙无忌气哼哼的。 你以为对手少么? 外有高句丽、契丹、奚、突厥、西域、西突厥、吐谷浑、吐蕃,内有李元景于卧榻之侧,东有“类己”的李恪坐拥遗老遗少。 反正,你就是让李泰坐上皇位,我也没意见,底线就一条,皇位上的必须是我亲外甥! 第420章 瓜婆娘 天渐凉,加衣裳。 杜笙霞个瓜婆娘,拿出一堆狐裘,厚着脸皮说自己做的。 么么,都那么熟了,装什么装? “绣鸳鸯戏水团扇,能绣成小鸭逃难,你也真敢说。” 范铮嘀咕着接过杂色狐裘试了一下,大小正合适,丝毫不差,这越发坐实不是杜笙霞的手艺了。 当然,也绝对不可能是阿娘元鸾的手艺,要不然过年的时候,府上挂不出那么密集的幡。 杜笙霞瞪着眼睛,琼鼻皱起,两颗虎牙露了出来,鼻孔里哼了一声,一脚轻跺范铮脚面。 蹒跚学步的范鸣谦讴哑两声,范百里心急火燎地过来拉架:“阿弟说了,不要吵架!” 范铮与杜笙霞相视而笑。 “好,不吵架。二郎越发走得稳了呀,怎么还不会说话呢?” 杜笙霞逗弄起范鸣谦。 瓜婆娘显然早就忘了,范铮跟她说过,黄口小儿说话,有七八个月开口的,有一岁半开口的。 只要能讴哑学语,就不会有什么问题,无非是早晚罢了。 许久,杜笙霞手忙脚乱地拿出杂色狐裘,舅姑各一件,范百里、范鸣谦一件。 范老石套上狐裘,腼腆地摆手:“倒是合身哩,就是觉得怪怪的。” 元鸾呸了一身:“狗肉上不了席!穿着!这是儿媳妇一片孝心。” 虽然是钱买来冒充自己做的。 范百里穿了一下,立马脱了,热的。 娃儿好动,身上的温度较大人要高一些,很正常。 范铮瞟了一眼,见还有大小不等四件赤色狐裘,瞬间警醒,认真看了看杜笙霞。 虽说大唐对民间服色有规定,也管得不太严,可纯正的毛色,多少还是些达官贵人才敢穿戴。 比如范卿,地位够可以了吧,紫色衣物他绝对不敢穿。 杜笙霞莫名地觉得不安,缩了缩玉颈:“干嘛用这奇怪的眼神看人?” 范铮指了指赤狐裘,一言不发。 杜笙霞眸子黯淡:“人家想阎婉姐姐了嘛,就念着她一家在郧乡县好孤独的。” 李泰封顺阳(郡)王,迁均州郧乡县已经数年了。 但是,就连阎婉的阿耶阎立德、兄长阎玄邃都没敢上门看望啊! 范铮瞪了杜笙霞一眼:“瓜兮兮的,不知道先问一声吗?知道的说你重情重义,不知道的以为你跟顺阳王妃有多大仇。” “顺阳王在世一天,你就得避嫌一天!真以为没人看望他,都是天性凉薄么?” “现在这种敏感时期,你越关心她家,她们的日子越发难过。” 这婆娘,险些好心办坏事。 自己倒无所谓,反正已混到四品的资历,要不要再混下去也可商榷,可李泰承受得住由此带来的猜忌么? 现在有什么动作,对李泰而言,都是屋破偏逢连绵雨、漏船载酒泛中流,挣扎得越厉害,死得越快。 开府也好,追加待遇也罢,对囚禁于方寸地的笼中鸟来说,有意义么? 要知道一个冷漠的事实,哪怕李泰后来进封为濮王,依旧寸步未离郧乡县,直到薨的那一天,葬于均州郧乡县之马檀山。 马檀山成了李泰一支数代人的墓群,李泰、阎婉、李欣、李徽俱葬于此。 更冷漠的事实是,唐玄宗时期,应李适之所请,迁其祖李承乾、父李象坟入昭陵,李泰一支却永远葬在郧乡县。 所以,史书上、资料上写的宠爱与悲伤,怕是得好好揣摩一番,看看多少是文过饰非。 李欣与李徽在阿耶丧后,日子倒宽松了许多,毕竟他们已经在法理上丧失了皇位的继承权,没有威胁了。 赤狐裘是能送到,但会让阎婉更加难受。 杜笙霞张了张嘴,不能吐出一个字,眸子掩上一层淡淡的雾气。 元鸾不忍心了:“大郎也是的,儿媳妇她不懂朝堂之事,你好生说话嘛。” 范铮叹息:“阿娘,我已经足够好声气了。若是不信,当我没说,反正倒霉的不会是我。” 范老石端坐高椅,难得地硬气一回:“我说瓜婆娘,汉子办事,婆娘闭嘴。大郎在朝廷厮混,懂得比我们多,听他的没错。” 杜笙霞抿了抿嘴唇,仿佛被抽空了全身力气,跌坐到中椅上,眼现茫然。 这个世界,真复杂啊! 范鸣谦跌跌撞撞地冲过来,扑到杜笙霞身子,一声模糊不清的“阿娘”叫了出来。 杜笙霞抱起范鸣谦亲了一口,眼中渐渐有了神采。 二郎都会叫阿娘了,日子总要过下去的。 阎婉姐姐的好,日后再回报了。 范铮笑着轻轻击掌:“哎呀,二郎会叫阿娘,真厉害!” 范鸣谦咿呀几句,范百里立刻拆台了:“阿弟,你天真了,阿耶是在问你,为什么不叫他呢。” “噗哧”一声,杜笙霞笑了。 这个当家汉子哟,心眼跟针尖似的,连这种醋也吃。 “阿耶,那个李守因,真的好讨厌,在坊学里总是鼻孔朝天,逮只过路的细腰都要骂几句。” 范百里告状。 别看范百里有官身,除却习武的时间,他多数时候还是在坊学中的。 倒不是嫌定远将军府小,关键是府上基本没娃儿,他总不能一天到晚领阿弟吧? 坊学里头,虽然学生比范百里年长许多,好歹多数在“小”的年龄段,“中”的不多。 范铮拍拍范百里手背:“记住了,他就是个旁听生,真敢惹事,赶了出去。” 范百里嘟嘴:“可是,他拿热水泼巫桑嫂子。” 范铮眉毛一挑,怒气上涌。 反了天了! —— 坊学。 范铮沉着脸立于枣树下,左右分站山长、先生,面对一群坊学生。 坊中子弟,即便是皮也有一定限度; 青龙坊、立政坊的子弟,更是局促不安,每天都收敛的性子,唯恐犯了哪条规矩被扫地出门。 “查,旁听生李守因行为不端,敦化坊学即日除名,限明日搬出敦化坊,多交房课由坊中退回。” 范铮的话,让整个坊学都震惊。 他,他竟然真敢将贵人子孙除名! 李守因面红耳赤,咬牙走出队列,入学堂中将家当取出,恨恨地望了范铮一眼。 拐角处,一名老仆走了出来,向范铮叉手:“少卿息怒,我家少郎君年幼无知,望大人有大量。” 范铮冷笑:“他那是年幼无知吗?他是生性本恶!在敦化坊学尚且无法无天,出去不得穷凶极恶?滚!” 第202366章 请假 2023.6.6请假 气候变化无常,大约是感冒了,嗜睡,请假一天,抱歉。 第421章 好大的颜面 巫桑微为忧虑:“舅父,要不算了吧,毕竟他那一杯滚水,并未落到我身上。” 巫桑的性子还是那么善良啊! 范铮摆手:“你还是太心慈手软。对于本性极恶、无法改造的孽障,该除则除之,免得祸害其他学生。” 糜斐不动声色地颔首,郦正义眸子里现出一丝笑意。 坊学,就应该是纯洁之地,世俗的东西少往里头带。 虽说还是免不了三六九等,至少能保障相对的公平,以及保护师生的人身安全。 有教无类,前提是真的能导人向善。 若教出一群邪恶之徒,还不如不教。 禽兽之流,就不要进坊学了。 哦,倒把小叫驴、小草驴都骂进去了,口误。 陆甲生凶神恶煞地拎着枣木短棍,带着坊丁,逼李守因主仆搬出敦化坊。 坊内的人,谁不知晓巫桑的善良真诚,你个兔崽子竟敢朝她泼滚水! 陆甲生都想抽李守因两棍,让他知道敦化坊的厉害,真以为有点家世就能来撒野了? “以后敢踏入敦化坊半步,腿打折!” 粗暴地将李守因轰出坊外,陆甲生挥舞枣木短棍吆喝。 几个坐坊门处晒着日头,往衣服、被子里塞白叠的婆娘横眉怒目,区区外坊人,竟敢在敦化坊撒野! 要不是看在他为小男的份上,能让他知道,敦化坊婆娘挠脸面的功夫深浅! 李守因眉眼满是桀骜,哪怕身边的老仆唉声叹气,他也绝不肯低声下气回去认错。 天下之大,又不是离了区区敦化坊学就活不了! —— 丹阳郡公府。 李守因跪在坚硬的石板上,柳条暴风骤雨地往他袒露着的脊背抽去,痛得他鼻孔里连连惨哼,却咬牙不曾叫出声。 尚辇奉御李楷面容扭曲。 托了人情才送李守因进敦化坊学,想着让庶子有个一技之长,日后在皇帝面前卖一下老脸,能让他混进衙门,好歹蹭一个流外官! 至于技艺学得如何,谁在乎! 可就是这顺当的安排啊,硬让作妖的李楷毁了! “让你能耐!让伱朝先生泼水,让你泼滚水!” 秋天的柳条,可基本没什么柔韧可言,比马鞭也差不到哪里去。 比李守因更惨的,是陪伴他的老仆,几乎要被抽死了。 擅杀奴仆真的没问题吗? 《贞观律》中明确指出:主殴杀部曲,徒一年;奴婢有犯,其主不请官司而杀者,杖一百。 代价是有,不高。 部曲、奴婢的人命,也就是一头大牲畜价钱。 不要说古代如何如何,即便是后世,许多国度的一条人命,也就是一头牛的价钱。 李守因痛得开不了口,泪眼婆娑,心头却满是倔强。 滚水烫一下怎么了? 侍候自己的奴婢,有几个没被烫过! 贱民与自己能比么? “郎君,饶了二郎吧!他还是个娃儿啊!”李楷的妾室抹着眼泪求情。“再说,一个庶人女,即便烫着又能怎地?” 手持书卷的嫡子李守真轻笑:“是啊,御史台从九品下录事的娘子,竟可以轻辱,丹阳郡公府好大的颜面。” 李楷的手顿了一下,柳条更用力的抽下。 先生是官员的娘子,这就是个麻烦事; 是御史台录事的娘子,更是一件头疼的麻烦事。 你永远不知道,握着刀柄的御史台,什么时候对你挥刀! 将错就错、先下手为强? 呵呵,小录事都不足为害,司农少卿范铮才是整个敦化坊的主心骨。 李客师能承受得住范铮的怒火,李楷承受得起吗? 鸟贼李客师的面色难堪,许久才开口:“三郎,你这妾室与庶子,怕是不能留了。” 李楷的妾室唬得一下就跪倒地上,捣头如蒜:“郎主饶命!二郎年幼无知,做事失了分寸,求郎主给他活命机会,奴愿以命偿!” 倔强的李守因, 李楷家县君鼻孔里哼了一声,厌恶地出声:“担不起!” 李守因闭嘴了。 依礼法,县君才是他阿娘,他的生母——李楷的妾室——只能被叫阿姨。 李守因却心高气傲,只愿唤生母“阿娘”。 没得嫡子的命,得一身嫡子的病。 “你们以为,他用滚水烫人的恶习,是一日养成的?且问问侍候他的昆仑奴,有几个没被烫过?”李客师冷笑。“也就是昆仑奴老实了,换成他人,早与他同归于尽了!” 兔子逼急了还咬人呢,奴婢噬主也不是什么罕见事。 被苛待到生不如死,便一起去死又何妨? 明朝嘉靖皇帝表示内行,壬寅宫变可为佐证。 李楷与他的妾室,对于李守因的恶劣行径当真一无所知? 若真无察觉,李楷也不会执意求到范铮头上,把李守因送进敦化坊学了。 管教与授技,一半对一半的缘由。 李楷苦笑:“阿耶,他毕竟是我的骨肉啊!” 李客师冷笑:“合着你以为我是叫拉出去埋了?不至于。” “只不过,让他们另居别坊,撇清与府上的关系,还是必要的。至于用度,府上也不会短了他的。” “但是,李守因你记住了,非立军功,不得以我家子孙自居!惹事了,自有衙门好生管教,让你知道世事艰难,不敢再恣意妄为!” 扫地出门的滋味不好受,李守因咬着牙,努力控制着不哭出来,他的生母却哽咽不已。 脱了丹阳郡公府的庇护,即便用度不愁,日子也是极难熬的。 唯一的好处是,不用受县君的白眼,脊梁可以稍稍挺直一些。 李守真手中的《仪经》卷起,微微扬手:“李守因,盼你多读书,少一些戾气,早日归府。” 李守因鼻孔里冷哼一声。 惺惺作态,当我不知道,你这是怕我夺你三分之一的家产? 滚水泼昆仑奴的事,也只有你看见了! 李家在常安坊有一个普遍的宅子,是别院,故李守因算不上别籍。 也就算说,李客师的嘴上叫得凶,还是没彻底将他割舍出去——怎么说也是李氏血脉。 一仆、一奴随侍。 仆是被打了半死的老仆,奴是一名新罗婢,李楷算是仁至义尽了。 用度维生足够,想奢求点啥是不可能的。 也就是爱子惹的事太恶劣了一些,哎,他怎么就那么糊涂,要去泼先生呢? 泼同窗不好吗? 第422章 大蒐 十月,大蒐(sou)于昆明池。 大蒐一词,见于《春秋》,指的是五年一次的大阅兵。 当然了,五年只是个大致时间,没那么精确。 《旧唐书》记录贞观朝的大蒐,有两次。 贞观五年正月,大蒐于昆明池,蕃夷君长咸从; 贞观十一年三月,幸洛阳宫,大蒐于汝州广成泽。 大蒐的意义在于震慑诸番蛮夷,让他们掂量一下自己与大唐的实力差距,避免一些无谓的争端。 至于真正的边州宁靖,靠的是将士们在战场厮杀。 能打、敢打,挑衅必打,敢于敌视大唐的番邦自然越来越少。 天天靠着一张嘴嚷嚷,柳宗元的《黔之驴》学习一下。 就算是养刀藏锋,那也得有出鞘见血之时。 阿史那杜尔率昆山道军十万远征西域,估计有人觉得大唐精锐尽出,自己又行了。 吐蕃遣御前大臣吞弥·桑布扎朝见,执礼甚恭。 不要觉得大论琼波·邦色打破大羊同都城穹隆银堡、生擒了聂叙李迷夏,吐蕃就高枕无忧了。 大羊同残部依旧存于艰险之处,纳入吐蕃之地依旧反抗四起,复国的呼声依旧此起彼伏——由此可见,李迷夏在大羊同,威望并不低。 比较形象的比喻,就是巨蟒吞象,吃进去了,想消化还是很费劲的。 赞普松赞干布明白,想消化几乎与原吐蕃等身量的大羊同,需要时间,还是不要去招惹脾气暴躁的老丈人了。 野马驿一事,肯定是要有人背锅的。 连襟慕容诺曷钵,就是你了! 早晚有一天,吐蕃要灭了你! 慕容诺曷钵泪流满面:为什么,受伤的总是我? 吐谷浑新任侍郎乙弗摩诃着锦袍,在大唐皇帝面前刻意挺直了身板。 “小将乙弗摩诃?朕听说过你,虽然功败垂成,还是十分英勇的。” 李世民重重地拍了两下乙弗摩诃的肩头。 吐谷浑本就没有吐蕃彪悍,即便是回到慕容伏允时期,也没有十足把握说战而胜之。 这也是客观规律,生存条件越恶劣的地方,民众就越彪悍。 因为,不够彪悍的早就被大自然淘汰了。 吐谷浑翻越唐古拉山,本就是客场作战,吐蕃的自然条件比吐谷浑更艰难些,败也是顺理成章的,事实上乙弗摩诃的先锋、此战的统领都没有出现技术性差错。 乙弗摩诃被风霜割破些许的面颊,露出了腼腆的笑容。 李世民站到一个女酋首面前,把一旁的范铮招来:“交给你了。” 年轻的女酋首戴圆形平顶帽,着红领长衫,红色底彩带束着小蛮腰,袖长及腕,细手镯在日头下闪闪发光,银耳饰、银项圈图案精美,鸟兽栩栩如生。 要命的是,女酋首一双桃眼扑闪扑闪的盯着范铮,粉嫩的面容带着一丝羞赧。 范铮仔细想了想,自己应该没犯这方面的错误,没有和别人产生什么孽缘,也不会有人唱“阿耶一个家、阿娘一个家”吧? “优勉?”看了看服饰,范铮犹豫道。 “羹羹。”女酋首跳了一下,银饰摇晃,眼如弯月。 范铮迅速勾起了回忆:“壁州,盘盈儿。呀,都长那么大了。” 其实也不算太大,只不过僚人计算成年的标准,有异于大唐,盘盈儿也就以中女身份脱颖而出。 僚人对首领性别这一块,向来卡得比较宽松,谁有能力谁就上呗。 李世民让范铮招呼盘盈儿,也是有针对性的,范铮在壁州僚人中的威望确实无人能及,就是当初带兵扫壁州僚人的上官怀仁也赶不上。 林邑王范镇龙为逆臣摩诃漫多伽独所弑,族灭,林邑人立前林邑王范头黎之女婿、范镇龙之妹婿婆罗门为王,奉上两头驯象为贡。 大象这样的巨物,不是司农寺上林署、钩盾署这种二把刀能饲养的,太仆寺典厩署有专人饲养,一象给二丁,一天供应六围草料,一围直径为三尺。 日供稻、菽三斗,盐一升,到冬天要以羊皮及旧毡为大象制衣物。 陀洹国,在林邑西南海岛上,国主察失利·婆末婆那遣使送白鹦鹉,请求给马种与铜钟。 诃陵国,南方大海中,用膳手抓,遣使送频伽鸟。 频伽鸟是佛教典籍中的妙音鸟,佛门称之为迦陵频伽,形象是人首鸟身,在唐朝敦煌壁画及铜镜中也有此形象。 东谢蛮首领、应州刺史谢元深,南谢蛮首领、庄州刺史谢强,牂牁蛮首领、牂州刺史谢龙羽遣使献方物来贺。 西赵蛮首领赵磨着衫袄大口裤、斜束皮带,身着豹皮衣、皮履,叉手见礼:“大唐天可汗,恩泽降四方。西赵蛮愿为大唐所属,恳请陛下恩准。” 李世民大悦。 呵呵,阿耶,看到没,二郎一个大蒐,便有西赵蛮归唐! “准!着三省、吏部即日办理,拟西赵蛮为明州,赵磨为刺史,世袭罔替。” 朕,就是牛! 南平僚首领朱氏,部四千余户,请内附,地隶渝州。 东女国宾就(女王)汤滂氏遣高霸(女官),率西山八国前来朝贡。 几本官史中,《旧唐书》对东女国的描述是相对准确的,但也有难解之处。 按描写,东女国位于川西,“文字同于天竺”,相当令人疑惑,这也不接壤啊。 “其俗每至十月,令巫者赍楮诣山中,散糟麦于空,大咒呼鸟。俄而有鸟如鸡,飞入巫者之怀,因剖腹而视之,每有一谷,来岁必登,若有霜雪,必多灾异。” 活鸟肚子里有霜雪,这是活冰箱么? 威武霸气的府兵,越骑与步兵团在大角歌中,展示了一番凌厉的攻伐之能。 越骑的凶悍,是理所当然的,然而大唐真正的杀手锏是步兵团,木枪林立时,谁能轻攫其锋? 昆明池上,少量舟师亦乘风破浪,楼船浩大,蒙冲速进,战舰并进,走舸、游艇如飞,直看得诸番战战兢兢。 没办法,这个时代的船只,就那样,大唐的楼船就是水上的霸主,陀洹国、诃陵国之类的海上国度,都没有那么巨大的船只,出海的风险还是极大的。 步、骑、舟,大唐俱四顾无敌! 第423章 不好意思下手 皇城之外,长安县太平坊。 不大却精致的酒肆中,着常服的范铮与李义府,共换了圆领袍、着幞头的盘盈儿微酌老头春。 其实吧,女子换了男装,男人便如梁山伯一般不辨雌雄的眼盲,多数只存在话本里。 换个一树梨压海棠的老汉,一眼看穿。 在唐之前,对女子着男装相当反感,只有唐朝这种开放的朝代,才不介意女子着男装。 甚至,在大唐,女子男装成了一种时尚。 李义府饮了一樽温热的老头春,看向美貌粉嫩的盘盈儿,目光带了些许迷离。 是酒醉? 是人醉? 李义府绝对不承认,自己动了色心,堂堂太子舍人,怎么可能是品行不端之辈呢? 不可否认,李义府就是个好色之徒,不过是在极力压抑,努力保证自己不会行差踏错,不能毁了辛辛苦苦积攒的名声。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装得一时,你就是伪君子; 装得一世,你就是真君子。 在底线没有崩塌之前,至少李义府还在努力地装着。 奈何盘盈儿银铃般的笑声,只对着范铮,他就是个陪衬啊! 这样厚此薄彼合适么? 再怎么说,当时我李义府没得功劳也有苦劳,没得苦劳也有饿痨噻! “少卿是壁州僚人的贵人,若无少卿,僚人即便不会死伤更多,也势必背井离乡,发配到更荒凉处。” 范铮举樽应了一下:“职司尔。” 总而言之,壁州一事,不过是在履行职责,安抚僚人一事倒是顺带了。 盘盈儿眸如秋水,多情地看着范铮:“只是,小女子无以为报,且自荐枕席如何?” 范铮挟了一箸古董羹里翻滚的犏牛肉咀嚼,笑看盘盈儿:“不行啊!太熟了,不好意思下手。” 李义府一口老头春喷了出来,指着范铮大笑。 即便是被拒了的盘盈儿,也掩口轻笑,丝毫生不出恼意。 范铮滑稽的言语,只是为了让盘盈儿绝了心思,而不得罪过甚。 哦,僚人对男女私情,本就看得开,只要是你情我愿,一切好说。 但范铮有自己的原则。 连岳丈家给他纳媵尚且不肯,就不要说名不正言不顺的路边野了。 抛开旖旎的气氛,故人重聚,酒肉必不可少,便是那甜味老头春,也喝得微酣。 “你们壁州僚人,欲求朝廷何事?” 盘盈儿妩媚地扫了范铮一眼,娇滴滴地开口,声音还带拐弯的:“讨厌!就不能是僚人真心面圣吗?” 李义府呵呵一笑:“这话连我都哄不过去,就别说更为精明的贤弟了。” 盘盈儿叹了口气:“好吧,不装了。壁州治中盘盈儿,请求朝廷遣先生到僚人村寨开蒙。” 治中这个官职,安排僚人首领去当,也是一种妥协。 政事嘛,很多时候就这样,相互妥协。 让僚人有说话的权利,施政时可以沟通,势必减少无谓的摩擦。 至于开蒙,很好理解,此时的僚人基本没有明确的文字,叙事靠歌谣口口相传,传承很容易中断的。 不说每个僚人娃儿识字,至少每个村寨有一个识字的,传承知识、解读官府符文就水到渠成了。 不是说壁州没州学、诺水县与广纳县没有县学,但那需要有一定基础才能入读。 白石县孤悬壁州东北,几乎没有僚人。 州学生、县学生当然可以去僚人村寨开蒙,问题是,没得好处,人家为什么放弃将来在诺水城、广纳城当小吏的肥差,苦哈哈地跑村寨当蒙学先生? 皇帝不差饿兵! 盘盈儿轻轻击掌,有僚人捧了两个粗陶罐子过来,范铮与李义府各自一罐。 范铮轻拍陶罐,面上笑容灿烂:“鸟酢?” 李义府想了想,才记起鸟酢为何物。 这东西,好吧,李津他们还是很想吃的,阿娘也能尝尝这个味。 虽说李义府不是啥好人吧,至少事母甚孝。 难得盘盈儿还记得范铮好这口。 至于刚才撩范铮,假作真时真亦假,范铮若有意,未必不能成其好事。 —— 敦化坊,定远将军府。 鸟酢的香味飘荡,范百里与陆飞甲在抄手游廊逗着细腰犬,鼻翼情不自禁地耸动。 “又有好吃的了。” 根本不用跟陆甲生分说,陆飞甲只要在定远将军府,那是一定留下来用膳。 范百里对陆飞甲格外大方,这是坊中其他娃儿没有的待遇。 堂屋里,杜笙霞琼鼻轻皱:“这味道,好像是当初你去壁州带回来的鸟酢?” 这婆娘还是有点上心的,毕竟那是范铮 虽说当时相互间确实没有男女之情,好歹也是自己 嘻嘻。 元鸾眨了眨眼睛:“确实是鸟酢。我说大郎,难道是壁州僚人还记得你,特意带来送你的?” 哎,摊上那么一个刨根问底的阿娘。 范铮咬着沃垄送来的箭谷梨,狠狠吸了两口汁水,得意地笑了:“朝廷大蒐于昆明池,壁州僚人也遣人来朝了嘛。” “巧的是,僚人首领正好是当年我认识的妹娃子,鸟酢也是她的心意。” 元鸾倒是听范铮吹嘘过这一节,笑道:“当年请你吃羹羹那个妹娃子呀!如今长大了吧?哎,不对,妹娃子哎,你可不能胡来。” 范老石补刀:“别在外头整一孙儿出来,老汉受不了。” 杜笙霞瞪着眼,小嘴嘟着,腮帮子鼓着。 这一家什么人啊! 范铮啼笑皆非:“能名正言顺纳媵,我都懒得纳,犯得着偷偷摸摸去坏名声吗?” 至少在这方面,范铮的节操是足够的,信用也是足够的。 杜笙霞喜笑颜开,两颗小虎牙露了出来。 元鸾没说什么,范老石却嘀咕:“这说不准,不是说家没有野香么?” 范铮眨巴眼:“阿耶这话,好像很有经验的样子。” 来呀,互相伤害啊! “老东西!” 女高音、拧耳指,耙耳朵标配,范老石的耳朵瞬间红了起来。 “呦呦,乡君,娘子,娃儿他娘,轻点!耳朵要掉了!我冤枉!我没野!” 范铮诧异:“难道阿耶还好龙阳这口?” 范老石面红耳赤地喝斥:“兔崽子,敢害老汉!别以为四品就不打你!” 杜笙霞忍不住笑出了声。 这鲜活的一家子哟! 第424章 败军之将 大蒐之际,高句丽拒绝来使。 被打痛了的高句丽,莫离支钱盖苏文极为恼怒,却不能抽调兵力反攻。 新罗王金胜曼,硕果仅存的圣骨,做事却透着三分狠气,令金庾信率军,打到了高句丽母城(城名)。 同时,老将阏川奇兵突起,击破百济东部进乃郡,兵锋遥指泗沘城。 高句丽看起来体量最大,可需要驻守的地区也不少,再加上高延寿他们十五万兵马尽败,已经没有能力进攻了。 按正常说,大唐放回了几万人,应该能稍解兵力匮乏之苦。 可是,恰恰是这些被放回来的败兵,军心涣散不说,还把所到之处的士气给拖得低迷,依着钱盖苏文的脾气,真想将他们全部沉大同江里。 可是,不能啊! 钱盖苏文唯一能做的,就是将他们各自遣返原籍,转为民籍,永不征召入军中。 心高气傲的钱盖苏文挨了大唐一通暴揍,再让他朝贡,不要脸的吗? 当然,高句丽有一些比丘僧在长安修行,多多少少还是知道些大蒐的盛况。 朝鲜三国的佛门,都有比丘僧在长安修行,但新罗的比丘僧较为出名一些。 倭国的佛法,起初是从百济传过去的,原因当然是海航抗风浪的能力不足,即便东汉时期倭国就有使者入朝讨封,也还是与百济往来更便利一些。 消息传回高句丽时,钱盖苏文沉默了许久。 至少,在他这一辈,是没有希望夺回辽东之地了。 哎,只盼着娃儿钱男生他们能稳住高句丽,待到中原乱起时,说不定能有点希望。 突厥,车鼻部,没得到天可汗承认的乙注车鼻可汗阿史那斛勃,在呼啸的寒风竟然出了一身冷汗。 特勤阿史那沙钵罗带回的消息,大唐兵强马壮,正厉兵秣马,拔刀四顾。 天可汗他对突厥有偏见啊! 为什么之前能封阿史那思摩那个血统不正的家伙为乙弥泥孰侯利苾可汗,就不能顺势册封阿史那斛勃为可汗! 何其不公啊! 阿史那斛勃的长子阿史那羯漫陀眸子里满是忧虑:“父亲,大唐坚持要你入长安才封可汗,可我担心,万一你被扣在长安城,突厥怎么办?” 其实也不能说是突厥,只是突厥的残部。 如执失部就已经以大唐人自居,执失思力也在大唐朝廷中身居高位,绝不会再自认突厥人。 随着昆明池大蒐,大唐的四邻安静了许多,唯有龟兹伊逻卢城内,俟利发诃黎布失毕惴惴不安。 对于西域,阿史那杜尔比侯君集熟悉得多,路上也不曾等候仆从军,前锋已经抵达西州高昌县! 按说,冬天冷了不是? 整个西域,夏炎热、冬干冷,却少霜雪,大唐昆山道若要进攻,并无太大障碍。 焉耆王薛婆阿那支,闻大唐先锋抵达西州,连抵抗的心思都没有,率二千军西逃,窜入龟兹,请为龟兹东城驻守。 阿史那杜尔兵锋骤转,打下西突厥处月部、处密部。 处密部倒没什么好说的,真正值得细说的是处月部。 处月部因为后期翻译的问题,书写为“朱邪”,又因地处沙陀大碛,亦称沙陀。 唐朝末年,提沙陀兵助朝廷灭黄巢的李克用,及建立后唐的李存勖、建立后晋的石敬瑭、建立后汉的刘知远、北汉刘崇都是沙陀人。 西域大震。 西突厥乙毗射匮可汗一时不敢轻举妄动,只能暗戳戳地给龟兹支援。 东城方寸地,铁勒十三部吆喝围攻,十万兵马,岂是区区二千人能相抗的? 薛婆阿那支极力反抗,却仍旧为药罗葛·婆闰所擒,被阿史那杜尔当场历数罪状,斩立决。 按大唐惯例,擒敌酋首,不是应当送回太庙献俘吗? 道理是没错的,可焉耆俟利发,大唐只认郭孝恪送回长安的龙突骑支,薛婆阿那支的地位大唐从来没认可过,故只能当盗贼处置。 同时,阿史那杜尔寻到龙突骑支同族先那准,立他为焉耆王。 为什么不如西州一般,直接划州县,尽归大唐直接管辖? 两地的基础是不一样的。 高昌故地本就胡汉混杂,有直接置州县的基础; 焉耆之民,胡人为主,直接设置州县他们接受不了,还是得立藩国,大唐再于其地置军。 简而言之就是,大唐允许各藩国的存在,也没兴趣管那些鸡毛蒜皮的事,但整条丝绸之路,必须控制在大唐箭矢所及! 龟兹震惊,多地守将弃城而逃。 与此同时,龟兹的兵马,加上西突厥援助的兵马,总数已达五万。 阿史那杜尔驻军积石——这个地名重复得真多,遣左骁卫中郎将樊胜、伊州刺史韩威率千骑为前锋,右骁卫将军曹继叔率府兵万人及二万仆从军随后。 飞骑所部,陆续在二部前后,与游奕共为哨探。 多褐城,龟兹王诃黎布失毕、丞相那利、大将羯猎颠率五万人马,浩浩荡荡而行。 “唐将狂妄,区区千骑也敢出战。令,大军全力追击!” 诃黎布失毕心头大喜,挥舞马鞭叫嚣。 全力对抗阿史那杜尔,他肯定是没有把握的,可区区千骑,难道还吃不下? 别说打,压都能压死他! 如果领军的是其他唐将,诃黎布失毕还会顾忌一下,可谁让对面是韩威? 韩威嘢,在松州与吐蕃交手失利的都督嘢! 哈哈,大唐是无人可用了吗? 殊不知,阿史那杜尔遣韩威出战,看中的正是其败绩。 面对败军之将,除开天性谨慎之人,多少都会有些轻敌的。 殊不知,当年的松州之战,韩威之败在于轻视,城池却未有失,兵马也数量不足。 要不然,他还能迁伊州刺史? “退后一舍!”韩威下令。 一舍,三十里,成语“退避三舍”就是指九十里。 当然,春秋的里与唐朝的里,距离是有差别的。 樊胜略有不甘,想突他一家伙,奈何看到热气球吊篮的旗帜,只能作罢,摆手让人挥动太平旗指引后撤,一时间黄袍翻飞。 凤凰旗、飞黄旗、吉利旗、咒旗、太平旗,为左右骁卫执掌。 第425章 多褐城 脱离了多褐城的范围,龟兹大将羯猎颠率五万大军,一头撞进了右骁卫将军曹继叔的包围圈。 飞黄旗、吉利旗迎风猎猎作响,战鼓震天。 一万气势磅礴的府兵摆下稳若山岳的木枪阵,让羯猎颠犹豫再三。 步骑混杂五万,对府兵一万,数量上倒是占优势了,可“一汉战五胡”并非吹嘘! “杀!他们只有一万人!” 犹豫就会败北,冲杀就会白给。 战马奔腾,角弓飞扬,箭矢如雨。 然而,效果真的不大。 唐军确实达不到全员配甲的奢华程度,可现在,站前几排的府兵着步兵甲就足够了。 龟兹有铁矿,善铸造,可规模还是稍小了点,工艺上与大唐稍有差距,箭矢钉上步兵甲,犹如蚊虫吸到了石柱上,破不了防啊! 脸庞? 府兵是连面甲都拉下来了,除了眼睛与鼻孔,几乎没有漏洞。 但是,曹继叔的兵马弩箭、兵箭齐出时,龟兹兵委实难受。 冲得正上头,想高歌“策马奔腾”,就看见一支弩箭射穿前方同伴的盾牌,再狠狠扎进他的身体里,甲胄仿佛是张薄纸。 抛射的兵箭,力度或许没有弩箭强,但破甲能力真不能否认,虽然命中率不是很高,却中者必伤。 冲破箭雨到府兵阵前,长矛还没来得及刺出,至少三支木枪同时从不同角度刺出,目标或人或马,就问你同时挡得住几支? 挥矛同归于尽的想法都是奢侈的,唐军的木枪,长度本就远超长矛,就是为了应对骑兵而产生的武器啊! 枪锋的破甲效果,是其他兵器不能匹敌的,也是大唐威震四方的凭据。 至于陌刀,虽然从阚棱时期就有陌刀了,但到李嗣业之时,陌刀的规模一直没法扩张。 原因就一个,沉重的陌刀,太费陌刀手了。 不用大量的人力、财力、物力堆砌,很难养出一定规模的陌刀手。 冲击的势头被生生抑住,羯猎颠感到强烈的不安。 两侧各现五百唐军。 左侧,太平旗挥动,樊胜带队,挥舞着漆枪扎入龟兹军中,如毒蛟闹江; 右侧,韩威咆哮,挥伊州兵马,如奔腾的野牛,撞入温顺的白羊群中。 让你们看不起败军之将! 号角响起,两万仆从军随药罗葛·婆闰从两翼杀出,羯猎颠快哭了。 仅仅是正面的唐军,龟兹军就要抵挡不住了,还加入两万仆从军,你们不讲武德! 打仗这事,没什么武德可讲,一切只为了胜利。 仆从军的战斗力略逊于大唐府兵,铁勒各部却实实在在击败过西突厥军。 不过一刻钟时间,尸横遍野,龟兹已经损失了万人。 羯猎颠拨转马头,率众西撤多褐城。 仗没法打,兵备、体力、战阵、谋略都在人之下,徒增伤亡尔。 羯猎颠心头暗暗埋怨国主诃黎布失毕,听信什么丞相那利的谗言,非要与大唐作对。 区区藩国而已,认谁当宗主不是当,有必要对西突厥如此忠心? 乙毗射匮可汗连正式遣兵马相助都不敢,只能让西突厥兵马装成龟兹兵,这偷偷摸摸的劲儿,打个什么鬼! 别说手头只有四万兵马了,就是有十万兵马,羯猎颠也没底气说能抵御大唐。 尽人事,听天命,就是死了也没奈何。 “羯猎颠小儿,莫逃!与耶耶大战三百回合!” 樊胜耀武扬威地举漆枪吆喝,大虫出柙,始得一解戾气。 韩威干枯的面容,露出一丝笑意。 七年了,终于找到机会洗刷败将污名了! 樊胜举目望了一眼渐渐落下的热气球,心里的石头落地了。 铁小壮渐渐稳重起来,不贪功追敌,势必不会产生额外的风险。 很好,范铮的托付,就没那么沉重了。 —— 昆山道行军副大总管杨弘礼,拥军会合曹继叔,游奕全部撒出去,数万兵马不紧不慢前行,围三阙一,困住了多褐城。 司农卿杨弘礼有一个好处,稳。 所有兵马驻多褐城五里开外,一里之外是几架炮车不徐不疾地砸着多褐城低矮的土墙,冷不丁还有车弩射上城头。 西域的城池,与之前打过的高句丽城池相较,缺点很显着——无险可守。 这也就形成西域诸国只能成为藩国的原因之一。 没有外援,根本没有足够的兵力面对强敌。 要知道,高昌万兵、焉耆二千兵马都能割据一方,西域诸国就没有哪国具体突出的兵力,一统纷乱的西域。 仅存的四万兵马,加上一丈高的地墙,让诃黎布失毕完全没有安全感。 最要命的是,这四万人马,已经分离了泾渭分明的两支队伍,就去留问题水火不容。 羯猎颠的意见,是依托多褐城,尽量消耗大唐的力量,然后在后撤路上,一点点以城池磨去大唐的锐气。 西突厥将领胡禄昆冷笑:“我西突厥向来以来去如风着称,放弃野战的优势,困守巴掌大的多褐城,与自缚手脚何异!” 双方各持己见,谁也不肯退步。 伱要说谁有理,似乎都有理。 火光映着那利深褐的瞳孔、鹰钩鼻,同时荡漾着一句话:“唐军围三阙一,西门是畅通无阻的。那么,趁夜安排三五千人,奇袭中军帐,当如何?” 胡禄昆缓缓点头。 虽然明知成功的可能性不大,万一呢? 夜袭这种事,相当于掷呼卢,搏一搏,瘦羊变骆驼。 呼卢是唐朝盛行的赌博,又名五木、喝雉。 用木制骰子五枚,每枚两面,一面涂黑,画牛犊;一面涂白,画雉。 一掷五子皆黑者为卢,为最胜采; 五子四黑一白者为雉,是次胜采。 赌博时为求胜采,往往且掷且喝,故名呼卢。 李白《少年行》:呼卢百万终不惜,报仇千里如咫尺。 三更时分,西门悄然打开,五千西突厥兵马借着点点星光,牵着配合默契的战马,悄然出城,绕行了一段,逼近杨弘礼中军所在五里,上马冲锋。 好端端地,身边的同伴就消失无踪了; 莫名地,战马猛然摔倒,骑手……即便不死也伤了。 借着星光当然看不清楚,无奈之下只能点亮火把。 陷马坑犬牙交错,长五尺、阔一尺、深三尺,坑中埋鹿角、竹签,其坑十字相连,状如钩锁,跌下去的人马,侥幸的立时身死,不幸的哀嚎连连。 地面上,不知撒了多少铁蒺莉! 第426章 鹘打雁 更让西突厥兵马不寒而栗的是,摇曳的火光,映着锃亮的枪锋,最近的离他们不过一步,甚至只是一跬! 十字凿孔,长达一丈的拒马枪啊! 要不是及时勒马,就自己送上去当肉串了! 但是,火光的燃起,同样有利有弊,偷袭不要妄想了,反倒是得小心唐军的反击。 一声号角起,兵箭呼啸,擘张弩、伏远弩逞威,打得西突厥兵马转头奔逃。 “耶耶这叫鹘打雁!” 黑夜中,左骁卫翊府中郎将樊胜大笑。 鹘打雁是唐朝的言语,鹘为猛禽,无敌于雁雀,此释义见于《唐五代语言词典》,出处为《剑器词》、《变文集》。 至于某些译为“击无不中”的,倒也说不上错,就是感觉没那么贴切。 樊胜还是记得范铮提醒的,即便日常宿营也极为警惕,况乎对敌之时? 夜间扎营,他负责这一面,各种戒备俱皆到位,仓部郎中崔义起都在取笑樊胜太过谨慎。 樊胜直接呛了回去:“你个管仓库的,懂什么打仗?知道什么叫有备无患?” 崔义起被噎得翻白眼。 文官来行武事,本就不招待见,除非你如杨弘礼一般有拿得出手的战绩。 看在你二外甥是民部主事的份上,不跟伱这粗胚计较,不然非得让你明年全领九年陈粟当禄米! 禄米是由司农寺太仓署负责发放没错,可给禄米的木契、当发放的官吏及诸色人等,俱由民部仓部司所定! 晨曦起,龟兹及西突厥兵马由西门而出,略为纷乱的向伊逻卢城奔逃。 至于留在城头上当幌子的龟兹军,且自求多福。 围三阙一,是心理战术。 但是,谁也别真指望阙的一,它是真阙。 谁也不是缺心眼。 乱箭齐发,龟兹军猝不及防,又损失了几千人马。 斜刺里杀出小将郭待诏,率三千骑兜尾,如驱赶羊群一般,撵着数万龟兹军、西突厥兵西蹿。 不是说龟兹军弱到十比一都打不过,只是郭待诏身上有安西都护府的威名加持,加上龟兹军人心思归,根本无心战斗啊! 郭待诏都无所谓,关键是他阿耶,昆山道行军副大总管、安西都护、阳翟县公郭孝恪,是个真狠人。 郭孝恪算不上猛将,却是个智将,职司一路升迁,从未出错,略为骄傲自满也在所难免。 唯一的问题是,他的阳翟县公,是武德元年高祖太武皇帝所封,其后爵位竟无寸进,连郡公都没混上。 但是,郭孝恪败西突厥、追杀处月部及处密部、擒焉耆龙突骑支,威名早就响彻西域了,由不得羯猎颠与胡禄昆不忌惮。 “全力西撤!” 这一道命令发出,龟兹军与西突厥兵便如纷乱的野狗,一个个只想着比身边的袍泽快那么一点。 不管是谁阻挡到路了,且一刀斩之! 即便郭待诏努力厮杀了,斩获竟不如龟兹军与西突厥兵自相践踏,也是奇事一桩。 一个时辰后,郭孝恪率军赶来,郭待诏略带得意地报功:“副大总管,兵曹参军郭待诏率安西军三千将士,破十倍之敌,人均斩获二级。” 看着斩获不太如意,其实不然。 跳荡之功,是不在意斩获的。 郭孝恪大笑:“有子如此,郭氏之幸!” 郭待诏这个兵曹参军,从七品上品秩,可随时在文武之间转换。 将嫡长子带在身边从军,从这一点来讲,郭孝恪对大唐极忠。 至于喜欢奢华,史上喜奢华的名将又不只是他一个。 好弄险…… 公正地说,安西都护府建府伊始,兵力捉襟见肘,不兵行险着怎么办? 如郭孝恪得善终,他所有的过错都能成为美谈。 人常说:莫以成败论英雄,可真有几人做到了? —— 伊逻卢城。 城门四闭,压抑的气氛在城内漫延。 诃黎布失毕坐在王宫中长吁短叹,那利则与胡禄昆商议,能不能从西突厥乙毗射匮可汗处多要些援兵来。 现在的龟兹,大唐强令为藩国,而他们仍旧心向故主,偏偏故主还不敢明着拒绝大唐,这就恼火了。 龟兹的立场也说不上错,只是不太明智罢了。 羯猎颠身为龟兹大将,也只能从诸城调集兵马,努力守伊逻卢城,尽到自己最大的努力。 然而,二十万兵马驻扎在伊逻卢城外,仅仅是扎营的那一大片幕,就让人心头发堵。 别的不说,整个伊逻卢城,连军带民,再加上奴隶,也凑不够这二十万人。 何况,大唐的府兵,是出了名的能打,龟兹这点兵马,经得起摩擦么? 阿史那杜尔当年在西突厥争可汗失败,如今重回西域,遍视西突厥与诸国,只能一声叹:一个能打的都没有。 之所以征发二十万大军,就是防着西突厥明目张胆地宣战,奈何这位乙毗射匮可汗,胆子有点小啊! 城门外,原西突厥叶护、现大唐昆丘道行军总管阿史那贺鲁,挥舞着长矛叫阵:“阿史那贺鲁在此!龟兹小儿还不速速归降!” 阿史那贺鲁原是乙毗咄陆可汗阿史那欲谷设一党,得封叶护一职。 欲谷设兵败逃亡吐火罗,阿史那贺鲁为乙毗射匮可汗追杀,部众失散,孤苦伶仃。 执舍地、处木昆、婆鼻三部认为,阿史那贺鲁只是因为立场不同,当可免罪,惹得乙毗射匮可汗大怒,险些斩杀三部首领。 而后,三部寻到阿史那贺鲁,随他一起投唐,并成为昆山道军的前锋、向导。 这也验证了“一个好汉三个帮”的道理。 总而言之,没有几个全力支持你的人,就是强如西楚霸王也只能饮恨乌江。 西突厥内部,从来都是派系林立,五咄陆与五弩失毕向来针锋相对,即便阿史那贺鲁曾经仓皇逃离西域,如今归来也有相应的支持者。 胡禄昆就感受到了军心的动摇,区区两万人,竟然分成了两个派系,一边愿意继续追随乙毗射匮可汗,一边暗中有意联系阿史那贺鲁叶护。 虽然有意支持阿史那贺鲁的人连五千都不到,可这个趋势,不是什么好兆头啊! 一指天上的热气球,阿史那贺鲁信口开河:“看到没有,大唐有天神相助,可以飞于空中!” 第427章 三人成大虫 飞骑在空中盘旋,本来因为距离较远,不提还真没发现。 阿史那贺鲁一通胡吹,竟让龟兹军与西突厥兵人心惶惶。 不怪他们迷信,在这个时代,本就没有人能上天。 大唐是搞出了热气球,可西域这头根本没见识过这东西,惊骇在所难免。 飞近、再飞近,在伊逻卢城二里外的上空,飞骑止住了去势——多亏今天的风力不是太大。 铁小壮稳得惊人,在距离上拿捏得死死的——就是最强劲的车弩也才勉强有二里的射程。 二里虽远,吊篮上的面孔还是隐约现了出来,龟兹兵的身躯在战栗。 唐军果然有天神相助,竟能在空中飞起! 刺耳的竹哨声响起,铁小壮带头,一伙飞骑跃出吊篮,如飞鸟一般在空中滑翔。 只是,在阿史那贺鲁与羯猎颠等人的眼中,那就是飞翔,如鹰隼般自由飞翔! 这一伙飞骑驾驭着滑翔机,在空中几度盘旋,渐渐落于后方飞骑营地。 “慈悲的佛祖啊!救救你虔诚的善信吧!他们,他们会飞啊!” 伊逻卢城头,龟兹军多数跪伏于地,喃喃地求佛祖保佑。 整个龟兹,学胡书、婆罗门书,通计算,重佛法,善酿葡萄酒。 玄奘和尚之所以走西城去天竺取经,自然是因为这一条路线,基本是信佛的国度,由此去难度要小得多。 走西南,出百濮,那就得过骠国了。 骠国的历史也悠久了,却与大唐从来没有交集,直到贞元八年(唐德宗)才遣使入朝。 所以,玄奘除了怜悯于各丛林里的猛兽,不忍超度它们之外,主要是路不熟。 咳咳,别把玄奘当《西游记》里那手无缚鸡之力的小白脸,这个年代要远行,没点武力,那是下乡送温暖。 信仰太虔诚了,对于信仰之外的事务,接受能力就弱了,就算现在铁小壮能口若悬河地讲解滑翔机、热气球的原理,龟兹兵也不会信的。 登上城头的胡禄昆看到耀武扬威的阿史那贺鲁,忍不住取出三石弓,搭箭、弯弓、瞄准、松手! 箭出如流星! 准确无误地射在……阿史那贺鲁身前五步之地。 “胡禄昆,是不是在娘们身上爬得太用力,咋那么虚?用力啊!” 阿史那贺鲁嘲笑道。 作为常年征战的叶护,阿史那贺鲁对箭矢的射程了如指掌,他所在的位置,即便胡禄昆用尽全身力气也射不到的! 胡禄昆骂道:“胡说八道!本将不好女色!” 阿史那贺鲁拍着额头:“抱歉!记错了,你不好女色,好男色。” 老油渣说话,通常都是往下三路扯,听得郭待诏面色微改,眸子里带着几分厌恶。 胡禄昆在城头上暴跳如雷:“阿史那贺鲁!你也是堂堂叶护,说话竟如此下作!” 仅仅是污蔑倒也罢了,关键是听到这话的西突厥兵,竟然也信以为真! 伱们就不能用脑子好好想事么? 关键是,执舍地、处木昆、婆鼻三部,各有一容貌俊俏的男子轮番上阵,或斥胡禄昆的非礼,或道他的无情,胡禄昆就是倾苏巴什河之水也洗不干净了! 三人成大虫,谣言有时候就是杀人的刀! 虽然在这个时代,抱背之欢也常有,但多数人的喜好还是正常的。 西突厥兵都不动声色地挪开了一些距离。 据说,将军脾气不好,每天都要鞭挞小兵……原来是这个鞭挞法? 虽然也不歧视这个癖好,但前提是:别落自己身上。 在这面城头上的西突厥兵并不多,但这世上,比风还快的就是流言。 单一的小兵反应如何,并没有任何影响,可在整个西突厥军中遍传之后,胡禄昆愕然发现,哪怕是平日与自己走得近的千户、百户,也有意无意地显露出疏离感。 问题是,这种破事,你还不能解释,知道什么叫越描越黑不? 这种污名,只有血能洗刷! 胡禄昆暴怒,带着五千人马,出东门,执矛杀向阿史那贺鲁。 阿史那贺鲁之所以得到乙毗咄陆可汗的赏识,由特勤拔擢为叶护,自有其过人之处,武艺绝对不差。 两匹奔马交错,两支长矛交锋,震耳的交鸣声在旷野回荡。 “胡禄昆,就你这点本事,也配领军?” 稳稳拨转骏马,阿史那贺鲁嘲笑道。 哪怕阿史那贺鲁身后的部众只有千人,胡禄昆这一头的西突厥兵也只在一里外勒马,并不介入两个首领的争斗。 强者为尊,这是西突厥最朴实的生存法则,比扯什么血统、道义现实得多。 “再来!”胡禄昆咆哮着挥矛,再度冲了上去。 为了自己的名誉,必须死战! 他没想到的是,明明带出了数倍于阿史那贺鲁的兵马,结果都作壁上观! 几个回合下来,胡禄昆的手臂在颤栗。 论武艺,两人在伯仲之间; 论力气,阿史那贺鲁牢牢占据上风。 大战三百回合的条件极为苛刻,胡禄昆显然做不到持久。 阿史那贺鲁看着胡禄昆后方,渐渐恇怯(胆怯)的西突厥兵,大笑开口:“乙毗射匮可汗绝非良主,依靠大唐的扶持成为可汗,却要引兵对抗大唐,这是在自寻死路!” “大唐东征高句丽,北灭突厥、薛延陀,西扫吐谷浑,所向无敌,尔等不思量一番,与大唐为敌,可有活路么?” 其他例子倒无所谓,西突厥与薛延陀争牧界,可狠狠吃过几个大亏,记忆深刻得很。 薛延陀被灭的事,他们也是知道的,联想起来更为气馁。 “竟敢乱我军心,该死!” 胡禄昆大怒,拍马持矛照阿史那贺鲁心口刺去,却被阿史那贺鲁的矛干打开,矛锋顺势扎入胡禄昆腹中,那一身铁甲几无阻碍。 “啊!” 胡禄昆一手无力地举矛,一手抓住阿史那贺鲁的矛干,一点点挪动矛头,轻轻触及阿史那贺鲁甲胄上,才阖上了眼睛。 胡禄昆既亡,五千西突厥兵战马款段(马行迟缓),长矛挂得胜钩,战刀入鞘,到阿史那贺鲁身侧,相当于默认加入阿史那贺鲁阵营了。 伊逻卢城东门迅速关闭,唯恐唐军借机登城。 诃黎布失毕与那利得到噩耗,不由面面相觑。 就这,还是唐军没有攻城的结果了。 真强攻起来,伊逻卢城能挡几天? 第428章 单于夜遁逃 按惯例,炮车先轰上一天。 炮车不多,十二架而已,每架承载三百斤大小炮石,于一里外次 不时地,有车弩一弦七箭发威。 大半铁勒诸部策马,吆喝着运送袋装土石冲到城下,优雅地甩下袋子堆积土山,战马一个甩尾,从侧面脱离城下,城头射下的箭矢多数落空。 游牧民族的骑术,几近本能,有炮车与车弩掩护,再加上诸步兵团的长弓齐射,风险已经降得很低了。 要说与齐头并进的轒轀车、尖头轳相比,只能说各有千秋。 骑行的防护固然略有欠缺,但胜在速度快,在风险地带逗留的时间极短。 羯猎颠努力地组织人手扑上城头,踏着袍泽的血肉向外射箭、抛石、滚擂木。 哪怕伤亡比例悬殊,哪怕是徒劳无功,作为龟兹的大将,羯猎颠也必须顽抗到底。 城中的比丘僧被丞相那利“请”到马道,合什口诵毗沙门天王,也是西域奇景了。 不过,后来这风气影响到了整个大唐,甚至还编造出毗沙门天王助唐玄宗退吐蕃兵的故事,导致唐朝军中多供奉毗沙门天王。 这不是胡吹,《神机制敌太白阴经》里就记录有《祭毗沙门天王文篇》。 毗沙门天王,也就是四大天王里的多闻天王,整个唐朝,集四大天王名声于毗沙门天王一身。 整个西域普遍信奉佛教,最牛皮时僧俗比例几达一比十,可见丝绸之路的富庶。 换成大唐,绝对承担不起这比例。 这也是铁勒十三部乐于出兵、对大唐欣然景从的主要原因。 没好处,再是宗主也不行,皇帝不差饿兵。 三天之后,龟兹军加西突厥兵,总数已低于三万,连羯猎颠的亲兵都折损了大半。 城墙一丈高,城外堆积的土山就高达六尺,眼见失守也指日可待。 夜幕中,龟兹王诃黎布失毕、丞相那利、大将羯猎颠率万骑悄然出了伊逻卢城,投入黑暗中。 驻守城头的龟兹军,硬扛了一波炮石箭雨,举目四望,不见羯猎颠,不禁哗然。 有人爆出龟兹王、相、将已经逃离了伊逻卢城,军士们更是暴怒无比。 合着,我们以血肉之躯抵挡唐军,只是为了让你们逃跑? 打不过,逃跑也正常,但抛下兵马逃走,就未免令人寒心了。 伊逻卢城头的大纛次 郭孝恪神采飞扬:“西域诸国俱是如此,富而不强,但凡有三万兵马,整个西域俱是囊中之物!” 阿史那杜尔深深地看了这位副大总管一眼。 他突厥处罗可汗之子的出身,还是尴尬了点,除了打仗,最好还是不要多嘴多舌。 谁都知道大唐三万边军足以震慑整个西域,可细想过从中原遣兵员、从长安运送粮草兵甲的难处么? 若非如此,当年的魏征为什么要极力反对建西州呢? 战争只是国策的实施手段之一,要维护国策,需要付出的代价很大。 城门洞开,出来一个戴毗卢帽、着律服(僧衣)的僧人,合什为礼。 “阿弥陀佛!大唐乃礼仪之邦、仁义之师,龟兹于此数百年,虽国主失礼,然前王在世时亦曾助安西都护府征讨焉耆……” 老僧絮絮叨叨地说。 郭孝恪性子急躁,听不得唠叨,放声喝道:“兀那和尚,修的什么老婆禅!若要降,着诃黎布失毕髡(kun)发齐眉而出!” 老婆禅是佛门术语,指的是纠缠于话语,反复多言。 髡发齐眉是指剪短头发、搭于眉际,是此时奴仆的发式。 老僧叹息:“好教将军知晓,龟兹王已夜遁,伊逻卢城空虚无主,军民茫然,髡人(僧人)受百姓奉养,未能出一力,实属有愧,只能代为请降,免徒增杀戮。” 近二万降兵卸了兵甲,由郭孝恪率二万兵马,并仓部郎中崔义起、右骁卫将军曹继叔、伊州刺史韩威、左骁卫翊府中郎将樊胜,分驻伊逻卢城及周边。 阿史那杜尔并杨弘礼,率飞骑、沙州刺史苏海政、尚辇奉御薛万备及仆从军,六百里急追,迫诃黎布失毕退入拨换城。 拨换城固守了月余,城破,诃黎布失毕与羯猎颠被生擒,那利遁逃。 伊逻卢城外,郭孝恪率千骑驻扎。 平心而论,郭孝恪过于自负了,即便二万人马需要分驻各方,他也不必只领这一丁点人马。 当日的老僧罗汉眉长垂:“阿弥陀佛!龟兹王、将,俱入大唐之手,唯相那利在野,那利执政,久得人心,恐生变故,城中之人亦有异志,慎之!” 奈何郭孝恪始终嫌这老僧啰嗦,根本就没听进去。 那利率一万西突厥人马,骤入伊逻卢城,与原先的降兵里应外合,放声鼓噪。 郭孝恪领郭待诏,率千骑冲入城中,杀到王宫,又再杀出。 天不假年,流矢夺了郭孝恪的性命,郭待诏亦死于军中。 曹继叔、韩威、崔义起、樊胜惊闻噩耗,挥军出击,迅速重夺伊逻卢城,那利仓皇而逃,没多久便为龟兹人抓了送唐军手中。 不是那利的威望不足,只是,痛打落水狗是人的本性,哪怕那狗它人畜无害也照样得挨揍。 —— 大唐得纳龟兹大城五座,男女数万人。 阿史那杜尔勒石记功,率军折返,伊逻卢城重新沦为俘虏的龟兹兵、诃黎布失毕、羯猎颠、那利被押送长安,进献太社、太庙。 然后,《旧唐书》有一段存疑。 “太宗既破龟兹,移置安西都护府于其国城,以郭孝恪为都护,兼统于阗、疏勒、碎叶,谓之‘四镇’。” 郭孝恪难道能掀开棺材板来受命? 如果是说郭孝恪死之前,李世民能未卜先知,确定伊逻卢城拿下的准确时间? 从拿下伊逻卢城到郭孝恪战死的时间,怕不够长安的使者跑一趟。 对于郭孝恪战死,李世民还是有些恼怒的,毕竟这是可以避免的牺牲啊! “太宗闻之,初责孝恪不加警备,以致颠覆;后又怜之,为其家举哀。” 到了《新唐书》,多了一句话,味道全变了。 “夺其官。” 这就是世人指责李世民对待郭孝恪不公的真相。 第 敦化坊,樊大娘荷叶鸡铺子。 两辆马车停在外头,樊胜一个腋窝夹一麻袋,樊大娘左右手各拎一袋,笑呵呵地往铺子里搬。 与家人会合,樊大娘心头满满的欢喜。 阿弟外出征战,活着回来,没留下什么隐疾,那就是幸事! 除了甄行、甄邦兄弟,儿媳妇巫桑,铺子里还有范老石一家六口。 “这一袋是龟兹的包仁杏干,这一袋是龟兹薄皮核桃,这一袋是腊骆驼肉,这一袋是腊驴肉,这一袋是马鹿肉,这一袋是赤麻鸭……” 活脱脱一个吃货! 不过,这也是最安全的,出去打仗回来,给家人搂点食物打牙祭,皇帝晓得了也只能一笑而过。 哦,樊胜还搂了一文钱回来。 是真的一文钱,西突厥所制粟特文铜钱。 樊胜很遗憾:“可惜,在归途遇到金钱豹,它跑得实在太快了。” 范铮乐了。 你们成千上万人,金钱豹不跑才怪了。 就它身上那几文金钱,还不够瓜分的。 樊胜坐下,刻意压低了声音:“幸亏在西域,我始终记着范铮兄弟的话,每日扎营时,陷马坑、拒马枪、铁蒺莉必出,广撒游奕,战战兢兢,一刻不敢大意。” “在多褐城下应对了夜袭,本以为尽度劫难,不想阳翟县公竟在伊逻卢城蒙难。好险,若是我稍加大意,说不定也会遭此劫。” 范铮苦笑摇头。 郭孝恪之败,其实不是多大事,问题他命不好,倒在了流矢之下。 要说败,当年李世积都还败过呢。 “你没事、铁小壮没事便好。” 范铮捏开薄皮核桃壳,扔掉膈片,饱满的果仁有轻微的油腻手感,扔进嘴里,口鼻间有淡淡的清香,细嫩酥脆的果肉勾起馋虫。 郭孝恪一家子,本事是有的,当武将也合格,问题是总会出点要命的大错,就跟受了诅咒似的,善始而不能善终。 遗憾归遗憾,范铮又不是救世主,不可能帮到每一个人。 除了范鸣谦,每人面前一个古董羹飘香,樊大娘清洗、切片之后的马鹿肉,还有地窖里拿出来的莱菔、豌豆、昆仑紫瓜、莴苣、胡萝卜可供烹制。 肉汤、熟肉末、米糊,与特意切碎了烹熟的蔬菜拌匀,樊大娘一手抱着范鸣谦,调羹试过温度,打了小半调羹,慢慢送到范鸣谦嘴边。 范鸣谦已经断奶,开始吃主食了。 吧唧一口吃下美味的米糊,范鸣谦绽放出惬意的笑容,望着樊大娘说“要”。 樊大娘慈祥地笑了:“好,姑母这就喂范鸣谦。” 喂着娃儿,樊大娘顺带数落樊胜:“老大不小个人,连外甥都娶妻了,你怎么好意思当鳏夫?” 鳏夫指的老而未娶,不是丧妻。 樊胜满不在乎地大快朵颐,顺便饮一碗自龟兹带回的葡萄酒:“一人吃饭全家饱,一人睡够阖家好。娶个婆娘回来,抢我美食、占我床铺,有事没事嘤嘤嘤,到处掉头发,我闲的?” 听着樊胜的牢骚,一直不出声的巫桑都笑了。 樊大娘一箸敲到樊胜头上:“净耍嘴!不娶婆娘,日后樊氏的香火谁来继承?无后,伱在前方流血是为了谁?” 在这个年代,对香火血脉的传承,是极其看重的。 樊胜憨笑。 前面说的那些屁话,不过是推搪之辞罢了。 真正的原因,是樊胜担心自己哪天步袍泽后尘,叱咤风云的汉子化为一坯黄土,徒留孤儿寡母煎熬。 “范铮兄弟,此事,恐怕得你出手了。” 樊大娘目光转向范铮。 为什么不找民曹那些官媒? 堂堂翊府中郎将,品秩正四品下,标准的大夫行列,妻、母可为郡君! 樊胜得封妻、母为郡君的 这就不同于范铮娶杜笙霞、甄行娶巫桑时,娶妻的标准也相对要高,高门楣的小娘子,官媒是不易接触到的。 不是说娶庶人女不行,但身世自然是越显贵越好。 为什么要讲究一个门当户对,最简单一点,让一个庶人女骤然为郡君,光是适应各种规矩都得一年时间。 即便是杜笙霞,这几年也陆陆续续改变了不少。 连杜侃家的杜氏,女儿都配不上樊胜的地位。 “最好是书香门 樊胜小声嘀咕。 这个要求,瞬间把范铮搞懵了。 铺子里没铜镜,你也可以打盆水照一下尊容,张飞似的面孔,你还想娶书香门 本来还想着让韦思言给说个韦曲的亲事,看来是不行了。 想想也不妥当,韦曲的势力已然不小,再往军中结亲,易招猜忌。 —— 万年县,颜府。 门下省左拾遗颜扬庭,温文尔雅地接待着司农少卿范铮。 “检校,检校。” 范铮可不敢在颜氏摆什么谱,人家的底蕴,就是直面当今世家也不虚的。 从四品上的少卿,在人家从八品上品秩面前,居然摆不起谱,是极罕见的。 除了颜师古当年对乡党的照拂之情、颜扬庭略长的年龄,重要的还是颜氏这书香气息。 进门就能见到一丛竹子,对应王徽之“何可一日无此君邪”。 “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是出自宋朝苏东坡之手,莫混淆了。 “先父辞世,得少卿吊唁,当含笑矣。” 颜扬庭依制要守孝二十七个月,皇帝下诏起复。 真正在官场有用的人,哪个能让你离开朝廷将近三年? 至于那些党争之徒,真二十七月守孝,信不信回朝廷只能坐冷板凳? 当然,颜府还是简朴之极,颜扬庭居府仍未除孝服。 范铮应道:“颜公在世,对后学晚辈极为照拂,自当聊表寸心。日后有用到某之处,自当尽力。” “后学晚辈”四字请自动替换为“乡党”。 颜师古有才,大德行无亏,细枝末节难免不尽人意,却更显得真性情。 以上,不管别人信不信,反正范铮是信了。 颜扬庭奉上茶汤:“都是万年乡里,不违律令、德行无亏,自当相互照应、互通有无。” 半吊子文人才会歧视别人,真正的有德有才,虚怀若谷,从不仗着自己能写两行诗赋污蔑他人。 第430章 才人初露锋芒 “今日登门,却是有求于兄。” 范铮斯文了一阵,亮明了缘由。 想像中颜扬庭勃然大怒的场面没有出现。 颜扬庭只是轻言细语地回答:“这却有些难办了。少卿知我颜氏世代从文,儒林中也薄有声名,若求亲者是文人,品行端正,即便是流外官也无妨。” “武将,品秩如何倒也可以忽略不提,只是文武终究殊途,无形的壁垒最难堪破。” 这才是真正有品行的文人,即便拒绝,也不出恶声,不像后世一些小人,口口声声要消灭网文作者。 范铮颔首:“某知此事令兄为难,但颜氏一族居长安六十余年,不说嫡支,便是旁支也衍生了不少。” “我那樊胜兄长,人虽粗豪,心地却善良,事母颇孝、待姊甚恭,于国忠义。虽过而立之年,却因寻亲所误而未成家。” “樊胜兄长自思愚鲁不文,有意娶一书香门 当然,对于大唐来说,文武之间的壁垒并非如后世一般牢不可破,你看看杨弘礼提刀出征龟兹、程咬金曾任普州刺史就明白了。 便是他颜氏,后来为国尽忠的颜真卿,你能单纯断定他是文是武? 更不要说范铮的出身,不文不武的,谁又能轻视? 颜扬庭微微颔首,不置可否。 凭心而论,嫡支肯定是不能嫁武夫的,旁支的庶女则并非不能考虑。 毕竟,也不是每个庶女都能得到门当户对的姻缘。 一个正四品下的左骁卫翊府中郎将,还是凭借自身战功升迁,且求娶的是原配而不是续弦,也不辱颜氏门楣了。 颜扬庭斟酌了许久,茶都烹了两壶,才和颜悦色地回应:“这个想法,我倒没太大意见,只是身处服纪,不宜畅谈喜事,你且与我三叔父交涉。” 颜之推一脉,长子颜思鲁,长孙颜师古,长曾孙颜扬庭,故这一脉的家主,实则是颜扬庭。 颜师古的三弟颜勤礼,为弘文馆学士,看似在四兄弟中声名不显,子孙却多居高位。 颜扬庭这一脉,倒显得较为单薄了。 细算的话,与颜之推相继归长安的还有他长兄颜之仪,奈何其得罪了隋文帝,自他到子孙,多奔波于州县。 —— 颜府之事,半日时间便传到了两仪殿。 李世民慵懒地斜倚,漫不经心地饮着杨弘礼送来的葡萄酒。 旧伤总是突如其来的发作,药石早已无效,唯有杜康可令身躯麻醉,暂缓伤痛。 所以,即便太子有何不如意处,李世民也只能耐心教导,不敢再轻言废立。 嫡庶之类的话暂且不提,一个合格的储君,是需要时间来培养的。 临时替补上位的皇帝,也不是没有合格的,但那是凤毛麟角。 多数未经立储培养而替补上位的皇帝,都不怎么样,宋徽宗赵佶、明朝崇祯皇帝尤为突出。 “太子啊,范铮为樊胜向颜氏求亲,伱怎么看?” 李治挺直了脊梁,正色道:“据臣所知,范铮与樊胜亲姐亦如姐弟,故为其提亲亦属寻常。” “范铮此人,年纪不大,做事却谨慎,少有把柄。若是臣处其境地,樊胜要娶个书香门 韦曲人数众多,主脉、支系妹娃子数不胜数,要挑一个合适的给樊胜说亲,也不是什么难事。 李世民饮了一口微甘的葡萄酒,笑道:“那么,太子以为真相如何?” 李治扬眉:“臣以为,他这是在蓄意避嫌。韦氏在朝廷中的势力不小,但在军中势力不足,故不足为害。” “但樊胜终究是实职左骁卫翊府中郎将,若与韦曲缔结姻缘,便是臣也难免堵心。” 李世民笑道:“太子果然可以独当一面,朕亦宽心了。西域之事,你以为如何?” 李治眼中闪过一丝狠色:“西域是大唐的,丝绸之路是大唐的,谁敢阻之,必诛!” “西突厥乙毗射匮可汗不臣之心昭然若揭,当封阿史那贺鲁为左骁卫将军、瑶池都督、沙钵罗叶护,暂居庭州之莫贺城,以制射匮。” 李世民大悦:“我儿有明君之姿!” 龟兹总共才几万人口,竟能纠集五万兵马对抗大唐,不用问都知道,西突厥在其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射匮遣人入朝,再议求娶公主之事。臣以为,可口头应承,令鸿胪寺、礼部百般推搪,拖个三两年,自不了了之。” 李治虽然年轻,对官场盛行的蹴鞠却知之甚深。 一群官僚若铁了心出脚,神出鬼没的脚法,即便是皇帝都郁气难解。 李世民面色酡红,轻笑道:“若鸿胪寺、礼部蓄意加快进程,你当如何?” 斩是不能斩的,这等算计不能摆上台面。 李治想了半天,竟无可奈何,憋得面色通红。 提着食盒的武才人,快步流星入殿,轻笑一声:“君子可欺之以方。” 李世民挑眉:“才人有主意了?” 武照微福:“妾虽不才,有一招可解太子之难。告诉有司,此事办理不力,全司上下俱陪嫁至西突厥,为公主媵臣。” 这个主意,毒。 即便真有人想去“策马奔腾”,也得看看身边的僚属是否同意,会不会暗中给你一刀。 在李世民看来,此招虽奇,却有失堂堂正正之气象。 在李治看来,这就是黑夜里的 李世民近来胃口欠佳,不喜殿中省尚食局的膳食,独钟武照所烹牡丹燕菜,故武才人方有机会入两仪殿。 武照无心之言,却让李治记在心头。 若有凌云日,当请此奇女子为谋主。 李治眼见李世民神色不太中看,赶紧开口:“才人此策,深得孤心,对这些官油子,唯有重责,方能令他们警醒。” 李世民想说话,却发现李治之言也并非全无道理。 他御下宽松,是有天策上将威名、四顾无敌的战绩震慑,太子有什么? 没有。 难道还能指望太子跟他一样打仗吗? 所以,太子以苛责、以重律御下,谁又能说不对? 一朝天子一朝臣,一位皇帝一个风格,只要李治大方向无误就行,总不能抓着他的手,一件事一件事都要照李世民风格办理吧? 第431章 寒霜 天色灰蒙蒙的,地面的草叶枯黄,其上附了一层厚厚的霜,空气里透着刺骨的寒意,感觉竟比下雪天还冷。 叽叽喳喳的留鸟俱不见踪影,地里连虫豸都消失了,只有冰冷的北风席卷着零星的枯叶。 玄武门外,京苑总监之地,范铮与副监明坦披着杂色裘衣,巡视着这一片直属领地。 这也是非正式交代(移交),京苑总监就这一两年时间必然脱离范铮之手,检校少卿可不是那种光拿俸禄不干活的。 不仅要干司农少卿的活,还时不时得不务正业。 范铮头上的检校一时半会是拿不掉的,不是因为他没这个能力,而是因为资历不足。 跟更年轻的鸿胪少卿长孙涣比? 没法比较的,长孙涣仅凭出身就能混到少卿,何况人家的丧葬大总管干得有声有色的,不比范铮差半点。 唯一的缺陷,大约是长孙涣是专精,不是全才。 能对标的,就是前司农卿李纬,在司农寺干得好好的,迁到民部就抓瞎,然后被房玄龄评价“美髭须”。 房玄龄说话很委婉了,直白点说就是李纬除了胡须漂亮,在民部尚书位置上一无是处。 枯草、秸秆成堆,其上还有不少石炭,一团团浓烟飘起,麦苗之上的霜渐渐消融。 贞观朝能烧秸秆,真好! 范铮突然想起,准不准烧秸秆,是司农寺的职司,是自己可以随时决定的啊! 那没事了,改天想祸害哪里,就不让他们烧秸秆。 “荀苍乌那边井然有序,汤仪典这边就乱一点。”明坦的评价,客观公正。 咳咳,区区上佐,想不公正也得有机会啊! 虽说上佐的权力是不小,可最终拍板的人,得是堂官——被架空的堂官除外。 荀苍乌仿佛有强迫症,草垛之间的距离,几乎跟尺子量过似的,肉眼判断不出差异,官奴、蕃户的举止从容。 汤仪典这头嘛,照猫画虎,零乱了许多。 范铮笑道:“荀苍乌在京苑南面监也是漆雕攀的得力干将,汤仪典本就不是特别精通农事,全靠着卖力来弥补与荀苍乌的差距。” 主簿出身的汤仪典,本来就是后勤官员啊! 你要说范铮简拔他没有半点私心杂念,连范铮自己都不信。 专业的事,有时候不是努力能弥补得了的。 “各有各的用法,日后你不必顾忌我的情面,该换就换了。” 范铮说的,是官场常见的鬼话。 上官升迁,同样还是自己的顶头上司,自己由上佐变成正堂官,真敢立马肆意撤换上官的旧部? 真以为上官会胸襟如海? 也有可能,上官会压抑自己的情绪,摆出公正廉明的姿势,但你与上官之间原本的情分啊,淡了! 要是过上一年半载慢慢更换,倒是皆大欢喜。 可问题是,你到秩满时,有几年时间? 一年半载用于人情世故了,有多少时间够真正实现你的预期? 幸好明坦对于范铮的规划很推崇,定下的目标就是萧规曹随,几无此虑。 就是要关照一两个旧部,也无伤大雅。 京苑总监还下辖京苑四面监,安置一两个人还不容易么? 一名名官奴与蕃户哆嗦着,在点燃的草堆边上取暖,即便白叠已经开始扩种,也不可能先到他们衣物里,能在夹层放芦已经不错了。 取暖基本靠抖,围草堆也是不得已。 另一方面的原因是,焚烧草堆,须得防火势漫延。 京苑总监的位置,就得格外小心。 烧到龙首原都好说,烧到玄武门,怕是得掉几颗脑袋。 水火无情。 再加上各种各样的人借机造谣、编谶语,到时候又是一堆麻烦事。 要知道,前隋末年,即便隋炀帝屠刀霍霍,也没杀尽编造谣言、谶语之人。 汤仪典着粗布袄子,指使着官奴与蕃户次 恼火这破天气,恼火自己干得没有荀苍乌漂亮,恼火官奴、蕃户偷奸耍滑。 明坦鼻孔里哼了一声,汤仪典收住了骂声,转身向范铮与明坦见礼。 范铮拍拍汤仪典污秽的肩头:“行了,莫要吹毛求疵,你本就没荀苍乌精通,能有他八成水准就不错了。” 明坦暗暗撇嘴。 前脚告诉我该换就换,后脚当我面对汤仪典表示赞赏,我敢换么? 汤仪典露出微黄的牙齿,勉强挤了个笑容。 哎,技不如人,真输得没话讲。 窝心。 “上官,这名蕃户说,这霜还得有几天,石炭怕是撑不住哦。” 汤仪典愁眉苦脸地说。 范铮让汤仪典与荀苍乌报上石炭缺口,叫郭景赶到钩盾署,报给了阚苫。 阚苫步履匆匆,赶到玄武门外,石炭也陆续从钩盾署运了过来。 司农寺不赶着运粮食,备运车是足够多的。 钩盾署别的没有,鸡鸭猪炭管够。 哪怕诸司石炭被挪了份子,阚苫也得优先保障京苑总监。 抛开那些大道理不说,执掌京苑总监的,是少卿范铮,自己当年得罪过的人,不趁着眼下弥补关系,难道要等他来报复? 积极一点,态度端正,或许范铮就不念旧恶了。 范铮倒是揭开这过节了,不那阚苫会疑神疑鬼啊! “上官,钩盾署的百车石炭,已经送到位了,请安排人卸下。” 范铮愣了一下。 荀苍乌与汤仪典报上来的总数,也就四十车足够了,阚苫这厮直接弄了百车! 是了,阚苫所为,除了逢迎之外,更多的目的是希望范铮不念旧恶。 哪怕之前范铮明确说揭过了,也架不住阚苫心头有疙瘩。 “四十车留京苑总监,其余六十车,京苑南面监、京苑西面监、京苑北面监各送二十车。” 范铮想了想,也懒得让阚苫再拉回去,吩咐他四下配送了。 京苑东面监沃垄处,因为主要是一些树木,比麦苗耐寒,也就无须关照了。 阚苫的脸容上飞起一丝喜悦,赶紧吩咐备运车分头转向。 上官肯接受我的示好,应该是真放下往事了。 这想法,对多数人还是适用的,但也不是那么绝对。 有些人,好意受了,照样得把人害死。 第432章 明坦升迁 范铮携明坦走遍了京苑总监及下辖的京苑四面监,虽绝口不提交割之事,稍稍上点层次的官员却都明了,明坦上位,已势不可挡。 除了沃垄自知资历太浅,没有任何奢望之外,漆雕攀、颛孙省我、伏斗两眼发热。 然而,颛孙省我与伏斗心头有数,京苑总监的下一任副监,九成是漆雕攀了。 并非胡乱揣测,漆雕攀举荐京苑南面监丞荀苍乌为京苑总监丞,在上官心目中,颇有大局感。 范铮交出京苑总监,明坦顺利上位,漆雕攀可不就希望极大了么? 颛孙省我并不知道,范铮为明坦举荐的副监,却是他自己。 好在颛孙省我为人稳重,即便有点想法也捂在心头,不肯轻易表露出来。 伏斗却多少不太服气,饮了口热汤,不管不顾地开喷:“他漆雕攀有点本事,却不多。他在四面监里率先改粟为麦,我北面监入汉长安城耕种,又哪里逊色于他?” 明坦和着稀泥,心头却暗暗赞叹,上官果然目光如炬,要稳住京苑四面监彼此间的关系,副监的人选,果然还是颛孙省我比较合适。 明坦、漆雕攀、颛孙省我、伏斗的资历都差不多,谁都有资格领先一步,但颛孙省我性子比较温和,他为副监,会减少许多无谓的摩擦。 伏斗又絮絮叨叨地抱怨了几句。 虽然麦田是多开垦了不少,可过量的劳作,导致十余名官奴累死。 他在吏部考功司考课里仍旧是上中,但在京苑总监的评价,肯定有负面影响。 副监,伏斗其实已经不指望了,可谁让漆雕攀在他面前张狂过? 我可以上不去,但我的对头也必须下来! 真惹毛了,信不信送他漆雕攀十个鸠盘茶,恶心死他? 鸠盘茶是佛经中的恶鬼,唐朝时此词比喻丑妇。 给不大对付的人送丑妇,也是一种新玩法。 谁也没想到,就在冬月,朝廷的制授就抵达司农寺,免范铮京苑总监,升明坦为京苑总监。 一通交割、更换随身鱼符,明坦终于除了绿袍换绯袍,数年努力终修成正果。 “可喜可贺!” 杨弘礼、唐同人、范铮率众僚属道贺。 这一步迈出,明坦便由下层官吏进入中层,除了自身的好处,母、妻还可得封外命妇,子孙的起步也容易得多。 司农寺五品以上职司,总算全部补齐了,没有出缺。 至于京苑总监副监,范铮建议明坦缓一缓,分个远近亲疏再决定。 至于谁再来递补四面监出的缺,那就是明坦自己权衡了。 举贤不避亲,明坦要照顾自己的故旧,那是情理之中的事。 至于说举贤不避仇,这个品德太高尚,明坦、范铮之流的俗人万万不可能做到。 —— 杨弘礼笑指范铮:“京苑总监的职司分出去了,你好生给本官约束九成宫总监、京苑总监、京苑四面监、司竹监、温泉汤监。” 唐同人的职司,则是上林署、钩盾署、导官署、太仓署、太原仓、永丰仓、含嘉仓。 较少提及的导官署,职司比较独特,为祭祀、酿酒、做豆豉等功能分导粮食。 光禄寺辖掌醢(hǎi,肉酱)署,领主醢、酱匠、酢(同醋)匠、豉匠、菹醢(zu hǎi)等匠。 主醢大约就是匠人头目,菹醢古代指把人剁成肉酱,唐朝就纯粹指肉酱。 总而言之,范铮的职司主要为耕,唐同人的职司主要为存粮。 九成宫总监,短时间内范铮是不会去的。 倒不是因为唐同人调凤矗为九成宫监丞,而是忌惮九成宫副监阎玄邃。 范铮与阎玄邃为上下级,面谈公事本应顺理成章,奈何阎玄邃与失势的李泰是郎舅关系,范铮与阎玄邃见面,只会让李泰的日子更难过。 司竹监巫马竹常年在鄠县、盩厔县一带看管一片片竹林,好不容易回司农寺了,拖着一车冬笋请上官品鉴。 当然,该交宫中那一份,是绝对不可少的。 杨弘礼与巫马竹的接触较少,不了解他的品行,范铮可是直接揭短:“司竹监的清竹笋,可没那么容易到嘴。” 巫马竹笑道:“司竹监鄠县的竹林,九成清竹,笋味甜美哩。” 装,可劲装。 巫马竹一摊手:“少卿慧眼如炬,瞒不过了。近年来,颇多男女到司竹监鄠县竹林凭吊平阳昭公主,诸公也知竹林向来幽暗潮湿,路径难行。” “故,司竹监拟向寺内请一笔款子,修缮当年平阳昭公主起兵誓师处及沿途,并立碑文为凭。” 杨弘礼与唐同人对视一眼,唐同人立刻哭穷:“巧媳妇难为无米之炊,想法虽好,奈何寺中没经费了。哦,连公廨钱的息钱都入不敷出了。” 公廨钱的息钱,这就是个大唐的痛处。 反正,管你母钱、息钱怎样,司农寺的官吏是不可能饿到的。 后世民间俗言:大旱三年,饿不到仓管员。 范铮咧嘴笑了笑。 巫马竹有想法,这是想以平阳昭公主起兵的名头,引游客到鄠县司竹监的竹林里游玩? “要为平阳昭公主起兵立碑为念,确实是好事,只是朝廷不太可能出钱。” “如此,便只能恳请朝廷诏准民间出钱入伙,修缮道路、以竹楼为简易膳堂,并可简易修建一些邸舍供游人入住。” “来年踏青,可请朝廷广为宣扬平阳昭公主事迹。” 巫马竹这厮,定是相中了膳堂的好处,想让司竹监捞点外快,顺带让官吏的婆娘们挣点小钱。 只不过,这些招数,范铮比他熟悉。 巫马竹眼睛锃亮:“少卿果然是行家!如此一来,司竹监岂非能自给自足?” 范铮想了想,略有难色:“想法是极好的,可司竹监却忘了,大唐出县即需过所,万一没有足够的客源,何以为继?” 杨弘礼抚须,为范铮的慎重感到欣慰。 最怕的,就是拍着脑袋作决定、拍着胸膛作保证、扔下烂摊子拍屁股走人。 然后,最多是易地为官。 巫马竹笑道:“少卿是不知道这一条道每天要过多少车马。仅仅是胡商,日均十个商队。” 呃…… 车马数量这玩意儿,后世造假造得目不暇接,谁知道大唐会不会这招? 真促成此事,即便巫马竹不贪,过手的油水也少不了。 第433章 毋忘 两仪殿内,君臣议事。 这不比在太极殿,能入殿的至少是侍郎、少卿、少监这一等级。 人少,但争执起来更直接、更激烈。 将作大匠、检校工部尚书阎立德怒气冲冲:“浐水、灞水交汇处,今岁因雨泛滥,河流破堤,毁了不少农田。民部不给钱,水部司如何护堤?” 范铮接口:“不仅如此,沣水改道导致昆明池补水困难,水位逐年下降,大约过个数十年,世间再无昆明池。” 范铮这话可真不是危言耸听,昆明池最后的命运可不是如此么? 在这营造手段原始的年代,造人工湖本就是件高成本的事。 范铮也不想多事,可谁让昆明池恰恰归上林署管,上林署偏偏是司农寺所属呢? 至于说上林署具体由唐同人分管,不要在意这些细节,同僚间关系不是非常恶劣的话,互相帮衬一下也是常有的事。 选择与阎立德同时开口,自然是因为引水之事是工部的职司。 民部侍郎卢承庆摇头:“明年度支,早有安排,工部宜自从他处节俭以修缮浐水、灞水。” 民部尚书杨纂颔首:“诸司用度,自有定数,且民部尚需备钱粮应对不时的天灾。工部当先从其他用度中垫付。” 八个锅盖十口锅的事,屡见不鲜了,你要说够,哪里都没个够。 尚书左丞卢承业补充:“再引沣水入昆明池,靡费极大,朝廷难以负担。沧海桑田,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卢承业还是卢承庆的亲弟弟,再加上任齐州长史的卢承泰,一门三杰。 看看,出身世家的好处 范铮听了一耳,哂笑不语。 杨纂说的垫付,于理无误,可现实啊…… 纵然你是大唐 这笔账,朝廷认,绝对不会赖账,可你要钱就是没有。 运气不好一点,这一家甚至早就破落了。 这破风气不知道是哪朝哪代开始的,反正各种坑。 所以,朝廷的活,都是要有足够到位的钱才干得了,否则雇的民夫扭头就走、车马直接掉头。 成丁岁役二旬是没错,关键你征到工地的民夫,就不能是远处的。 就算雍州人口百万,征岁役没有问题,相应的车马你可以用备运车,材料不要钱咋地? 各有各的难处啊! 昆明池嘛,在唐朝的命运早已注定。 临末,范铮呈上巫马竹撰写的文牒,皇帝、太子、众臣传阅后,表情都一言难尽。 “柴哲威,你意下如何?”李世民目光移向角落。 威严的右屯卫将军、嗣谯国公柴哲威起身叉手:“此事涉及先妣,本不当臣置喙,陛下既见询,臣且斗胆言之。” “当日先考密赴太原,先妣散鄠县庄园之众,以家资得亡命之徒响应,皆舍生忘死也。” “胡贼何潘仁盘踞司竹园,先妣遣家将马三宝说服,遂于此起事,号娘子军,得李仲文、向善志、丘师(利),攻下鄠县,掠盩厔、武功、始平,统兵七万,引精兵万余至华阴会先考、渭北迎陛下。” “臣以为,先妣为大唐奇女子,于社稷有功,当令世人毋忘。” 后人妄议柴绍独奔太原,道是无情无义,有失偏颇。 首先,柴绍是引着追兵走的; 其次,李渊有庄园在鄠县,平阳昭公主身边有名将马三宝护持,即便藏身民间也不难; 最后,战争年代,谁敢保证自己一定能活下去? 若非不得已,谁愿意妻离子散? 非得夫妻同行,同死于追兵之手才满意? 不要吃着太平年代的饭,胡喷战乱时期的人,不处于这背景,难解其中痛楚。 柴哲威为母表功,是再合适不过了。 柴氏昆仲,唯柴哲威稳重,太仆少卿柴令武则一言难尽。 大唐 民部尚书杨纂 卢承庆沉吟了一阵,缓缓开口:“若只是修缮道路,倒可以使用鄠县、盩厔的丁役。钱……民部无能为力。” 杨弘礼与唐同人只是笑而不语,是功是过,他们也不想沾染。 李世民叹息:“娘子军叱咤风云,当令世人铭记,不那钱粮不就,如之奈何?” 呵呵,都是一群貔貅! 要从他们手里抠出一文钱,都得跟打仗似的费劲。 民部侍郎高履行却有不同看法:“司农少卿敢交此文牒,当有一些对策吧?” 李世民眉毛一挑,李治心领神会地开口:“范少卿有何建议?” 范铮叉手:“回殿下,臣有一点浅陋愚见,仅凭朝廷参考。民部吃紧,钱粮不就手,已成定局,自不能更改。” “然,百姓已自发凭吊平阳昭公主,又不能置之不理,几成两难之局。” “破局之法,臣以为,可令司竹监估算缺口,召民间闲钱,自愿投份子,无论投多少,司竹监皆占一半份子。” 高履行接口:“熙熙攘攘,为利而往。若不能得利,谁愿出钱?” 范铮道:“这却不难,只需朝廷诏准司竹监在足额供应之余,自行经营即可。当然了,地方的过所稍稍宽松一些、朝廷隔个几年在那里搞个活动纪念一下,效果会更好。” 李世民斜睨:“是不是说,敦化坊可以出大头?” 范铮咧嘴一笑,没有说话。 “好,内帑跟敦化坊,共同承担所需。” 李治愕然看向自家阿耶,貔貅转性了? 殊不知,李世民对范铮挣钱的本事深为了解,特别是敦化酒坊,给他的内帑挣了不下万贯——虽然是左手倒右手。 具体的做法,任宰辅们再三追问,范铮也只是顾左右而言他。 呵呵,什么都抖出来,到时候他人利用职司,强行从范铮手里夺过这块肉,哭给谁看去? 节操这个东西,大臣们似乎都有,然而谁也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丢掉。 人性这东西,还是不要高估了。 第434章 官场中人 诏书下。 准司竹监在完成供应竹、笋数量之余,自行经营,准建平阳昭公主功德碑,准彰娘子军功德,允许轻微改编,但不得偏离大方向。 营建所需钱粮,准司竹监以地、竹、人为数,占一半份子,另一半份子由敦化坊与皇室等(半)民间钱粮投入。 五成份子里,敦化坊一成,皇宫一成,其余三成自有各宗室、大臣、世家加入。 说看好司竹监,其实也未必,只是范铮做事还没有赔过本,少许的出手都是满载而归,名利双收。 所以,其实大家是在投范铮这个人。 陆甲生嘟囔:“留这些份子给他们做甚?敦化坊的钱,又不是支撑不起来。” 范铮轻笑摇头:“你一个游离在朝堂之外的散官,懂个球!独食不肥的道理不懂么?这不比酒坊、水泥作坊,自己就能吃下来了。” “信不信吃独食,到挣钱的时候,多数官吏集体给你下绊子,然后巧取豪夺?” 只要范铮有这个主导权就足够了,敦化坊不差这仨瓜俩枣,没必要去承担如此巨大的风险。 君不见,皇帝都才占一成么? 真惹了众怒,到时候一份严格办理过所的文牒,就能让司竹监的美梦成泡影。 陆甲生眼珠子一转:“那么,我要求司竹监相关的道路,只能用我的水泥板,如何?” 谁没有点自己的小九九? 范铮指着陆甲生直笑,这小算盘打得比坊学里还响。 不过,不承载重负的话,水泥板确实够用了。 撑上几年后,挣到了足够的钱,愿意再用水泥板还是青石板,随便了。 反正水泥板便宜,巫马竹在现阶段大约可能采用水泥板。 从长安城运到鄠县的靡费,根本就无须考虑,司农寺一千零二十一乘备运车是干嘛使的? 巫马竹提着两坛虾蟆陵郎官清酒,笑眯眯地进敦化坊,入定远将军府。 除开一些纯粹混日子的官员,多数上了一定台阶的官员,还是想做出一定成绩的。 当然,是利民还是害民,那就没准了。 巫马竹没想到,自己的粗浅之见,竟真能得到少卿的支持,还能以份子的方式,收取巨额的钱粮! 不,自己只是浅浅提了个开头而已,真正的规划,都是出自上官之手。 “开膳堂、邸舍好说,使婆娘们编织竹器,甚至编织出平阳昭公主形象、娘子军起事图案,虽有难度,却也不是不能克服。” “但是,让人扮演平阳昭公主起事,陛下与谯国公是否会心生怒意?” 抓了个千层烙饼嚼着,吃了口滚烫的茶汤,怯去一些寒意,巫马竹心生顾虑。 不唯实,只唯上,就是这么诞生的——谁也承受不起上头的怒火。 范铮鼻孔里哼了一声:“蠢不是?谁扮平阳昭公主,当然得经陛下与谯国公同意。” “为了稳妥起见,扮演平阳昭公主的人,持身须正,容貌端庄而不俏丽,更须时时看护,不能亵渎了平阳昭公主的形象。” 那些胆大包天的玩意儿,就割了送内侍省吧。 “可以适度夸大,不能满口胡柴,平阳昭公主、新兴忠县公主仆的形象必须完美无瑕。” 马三宝爵新兴县公,谥号“忠”。 他的一生,也对得起这个谥号。 “ 巫马竹努力咽下千层烙饼,再吃了口茶汤,仔细回味范铮的话,不由抚掌。 这主意,极妙。 得陛下与谯国公认同了,谁还能置喙? 不认同,再改就是了,总能改到他们满意。 倒是容貌要求,让巫马竹惊讶了许久。 按常理,扮演平阳昭公主的角色,当是端庄俏丽啊! 巫马竹是不知道,有些人的癖好极恶心,哪怕出演的人是男子,人家也不嫌弃。 万一谁亵渎了平阳昭公主这个形象,大家等着一起上东市口走一走吧。 “钱还是略紧,少卿有没有办法降一些成本?” 看看,什么是官场中人,什么是投桃报李? 巫马竹张口,就是为了让水泥板之事合理介入,而不是凭着敦化坊出钱就压下去。 这样,吃相就好看得多了。 范铮指了指陆甲生:“认识一下,敦化坊正、宣义郎陆甲生,手握敦化水泥作坊,制作出来的水泥板便宜而便捷。” “另外,司竹监对他可得客气点,敦化坊那一成份子,可是他说了算哦。” 陆甲生笑道:“又不是我的,我就是代管而已。水泥板唯一的问题是,没有青石板耐用,过个三五年必须更换,也不能长期负重。” 巫马竹事先对水泥板有过了解,吃惊于陆甲生的直言不讳。 至于陆甲生说的代管,巫马竹毫不意外。 毕竟,民部的政令,可是明说了,食禄之人不得夺下人之利。 陆甲生勉强也算食禄,好歹是个散官,没人愿意去管。 真说起来,这条政令,就是块遮羞布,除了穷煞的魏征家,哪家权贵老老实实领俸禄,一丁点买卖不沾? 最多就是挂庶支甚至家生厮儿名下。 有一句歪理是这么说的,要是连官爷都吃不好了,庶民们还想有好日子过? 范铮笑道:“敦化坊行事向来如此,有弊端当尽数明言,免得害了主顾。诚之一字,为敦化坊诸作坊立身之本。” 巫马竹默默地盘算了一下,发现青石板与水泥板,各有各的优点。 青石板很好,价钱也很好。 水泥板倒是便宜,奈何不经用。 即便范铮为司竹监筹措了足够的钱财,巫马竹依旧不敢大手大脚,谁知道哪里又蹦出个缺口来? 能省一文钱是一文钱! 除了竹子、笋,巫马竹什么都缺! 别说是水泥板,就是拿他身板铺路他都说不定能干。 真权衡也好,假思量也罢,过场还是要有的。 “甚好!日后上官与宣义郎家吃笋,司竹监全包了!” 巫马竹说得慷慨激昂,不晓得的人还以为他多慷慨呢。 别说顿顿炒鲜笋了,就是加上制笋干、泡灰笋什么的,范铮府上这点人手,能吃得多少? 陆甲生家,人就更少得可怜了。 第435章 贞观二十年 贞观二十年。 元日大朝会依旧,流程没有什么不同。 敦化坊中,范百里带着陆飞甲在自家乌头门前鞭聪明,引得坊中的娃儿、妹娃子争相效仿,鞭声不绝于耳,与爆竹声相映成趣。 范鸣谦的腿还略欠力气,只能由卫无忌牵着,在府门前兴奋地叫好。 樊大娘带着甄行夫妇、甄邦,还有微带羞涩的樊胜,登临定远将军府。 尽管大家的身份都一变再变,但情谊从未变过。 两家传座的习惯,多年未改。 彩幡、庭燎、屠苏酒、压胜钱依旧,府上其乐融融。 范鸣谦还不能饮酒,范百里与陆飞甲笑嘻嘻地各自饮了一杯屠苏酒,杜笙霞各自发了几枚压胜钱,喜得两个娃儿咧嘴直笑。 都是不缺钱的娃儿,不至于把压胜钱当普通开元通宝出去。 范铮戏谑地看向樊胜:“兄长这身新衣裳一穿,精神许多,就是与小娘子去踏青也挺般配。” 樊胜嘿嘿傻乐,樊大娘一拍大腿:“哎呀!还是我范铮兄弟了得!是哪家的小娘子?” 范铮笑道:“万年县颜氏已经问过族内,有庶女不在意文武之别,慕兄长沙场驰骋英名,愿在二月踏青时,与兄长相约鄠县司竹监内,共赏《娘子军》。” 庶女是颜思鲁二弟颜愍楚的庶重孙女,咳咳,辈分没掌握好。 为了此事,范铮还跑长安县通化坊找颜勤礼磨嘴皮子。 你没看错,长安县。 虽然号称万年颜氏,墓葬也集中在万年县凤栖原,颜勤礼的府邸偏生还就在长安县通化坊,这是有他妻子殷懿姬碑文《大唐故夔州都督府长史颜府君夫人殷氏墓志铭并序》上记载的。 殷懿姬是殷开山的从女,贞观六年十一月廿一日卒于长安县通化坊府中,初葬万年县杜陵原,到李治时期的麟德元年才迁坟到凤栖原与颜勤礼合葬。 颜勤礼对文武之别倒没多在乎,可族中女子长年累月受诗书熏陶,素爱红妆,不爱武装,几乎让颜勤礼以为得拒绝范铮了。 人上一百,形形色色,总算有一个庶女爱好比较奇特,竟应下了踏青相见。 肯见面么,就有了良好开端,至少人家妹娃子对武夫没有偏见。 樊胜失声叫了出来:“万年县颜氏?天呐,这是文人里地位最尊崇的几家之一!” 樊大娘眉开眼笑:“果然,范铮兄弟是最厉害的!嘿嘿,我樊氏以后也有读书人了!” 甄邦左右打量着自家舅父:“啧啧,美得睡不着了喂!某人要告别鳏夫行列了,不得给本官买头小叫驴骑骑?” 这是关系极度融洽才能说出来的话,否则,一顶顶帽子扣不死你。 樊胜哈哈一笑:“买什么驴啊!直接买马!” 真正的驽马也比驴贵不了多少,在东市采买也就五到六贯钱一匹,驴三贯钱。 甄邦的小脸一拉:“你故意的不是?” 众人看着甄邦的小短腿,乐了。 驴他还能爬上去,马嘛,除非有上马石垫脚。 上马石与下马石,就是同一个东西,为骑术不行、身高不够的人所备。 范百里扯了扯甄邦的袖子:“兄长,要不然我的小驴送给你吧。” 甄邦笑了:“范百里真懂事。不过,你的驴子还小,得过个一两年才能骑。” 这话半真半假,范百里的那头小叫驴,勉强能骑了,甄邦的主要目的是婉拒。 拿阿弟的东西,没羞没臊了! 樊胜有些患得患失了,自己这一副粗豪相貌,万一小娘子看不上咋办? 要不要换一身哨的圆领袍,鬓角再插枝什么的,或者脸上再扑点粉? 铁小壮父子拎着一些食盒进来,算是给范铮拜年。 也没啥特色物品,就是苦贞贞制作的一些食物,不在物品贵贱,重在心意。 他家不参与传座,也没必要勉强,这种事全凭缘分。 “舅父,龟兹一行,我觉得,飞骑数量终究是少了一点,要不要扩编呢?” 铁小壮从来不太注意分寸,元日说这个,委实不太合适。 范铮轻笑:“我的忠武将军已经没了,虽即有心过问,亦无能为力了。” 杜笙霞取了两件小狐裘为回礼,说是给两人各自的娃儿,铁小壮笑嘻嘻地收下了,铁大壮多少有些羞赧。 “多少年的街坊邻居了,扭捏些什么?你铁大壮是什么人我不知道?” 府内轻笑阵阵。 铁小壮未上坊学时,铁大壮可是个混不吝,处处要占便宜,范铮操着枣木短棍他都不一定服气呢。 铁大壮挠头:“这不是给得太多了么?没有上官,大郎这猴崽子还不晓得在哪里惹事哩。” 这倒是实话,如果不是范铮歪打正着地指引着铁小壮踏入飞骑,以他那猴一样的性子,肯定到处惹是生非。 有一说一,操练这些精力过剩的年青人,军营是最好的去处,免得像游侠儿一样操羊腿骨干仗。 巫闷山、巫亹父子登门,规规矩矩的提了点心为礼。 不是他们吝惜钱财,只是家里连耗子都是公的,做事委实不到位。 买啥吧,范老石府上啥也不缺。 手工做点啥吧,整个范氏木器作坊都是人家的,借献佛也不合适。 巫桑眼珠子滴溜溜直转,暗自思量,是不是为阿耶说一个续弦。 然后是延喜带着延益过来贺岁,竟至一百五十三名坊学生都先后登门。 至于陈利俭他们那一级,没有得到 —— 正月初二,范铮领着范百里,牵着小叫驴,驮着两箩筐食材,由侯莫陈羽在前头引路,入青龙坊,到郦正义家拜年。 据范老石某次无心透露,范百里的武艺虽未窥门径,心法基础却已打好,打架未必赢,养生绝对强。 范老石精于技,而盲于调养。 郦正义能正经传授心法,绝对是用心了。 “师父、师母、师兄,范百里来贺岁了!” 青龙坊民羡慕的目光中,范百里停步,稚嫩的声音高喊。 这不仅仅是为了让郦正义开门,更是为了让他家在青龙坊涨颜面。 郦正义笑呵呵地开门:“司农少卿与给事郎亲临,小门小户的,蓬荜生辉啊!” 这一声,同样是说给街坊邻居听的。 第436章 俊士 郦正义是有些清高,但再清高也是人,也要顾柴米油盐,也得在街坊四邻面前稍稍显摆。 君子只是克制自己的七情六欲,并非六根清静,人活着多多少少会有点情绪。 只是,目光移到驴背上,郦正义有点为难。 传道授业,束修便足矣,即便年节往来,也无须如此丰厚。 但是,过于计较的话,内人、娃儿的口腹之欲咋办? 范铮自然明白这种有节操文人的别扭之处,不由笑道:“郦先生为大郎之师,亦师亦父,大郎有好吃的孝敬师父、师母、师兄,也是理所当然之事。” “登门拜访,也是请郦先生严管大郎品行。” 范铮不在意范百里日后成就如何,只盼他持身基本能正,三观基本如常,不能寡廉鲜耻。 范家不是什么名门大户,脸还是得要的,不能公然玩二皮脸。 台阶铺了,郦正义自然就坡下驴,引驴入庭院,一次拎下了两个箩筐。 范铮估量了一下,自己勉强能做到这一步,却要吃力得多,绝对不如郦正义般轻松惬意。 成体系的传承,就是比野路子强许多,难怪范老石极力支持范百里拜师呢。 郦正义家没有仆役,凡事皆是他娘子亲力亲为,也不存在回避一说。 师徒如父子,他家与范铮的关系,比通家之好更亲近些。 即便路途极近,无须留下用膳,茶总是要奉的,一些小食也由郦正义的长子端给范百里品尝。 “参见官人。” 身高几等同于范铮的少年叉手见礼。 范铮诧异地看了一眼,原来郦正义带到坊学的,是次子啊! “令郎是在哪里就学?” 范铮抿了口茶汤,漫不经心地问道。 郦正义笑了一下:“大郎刚刚中男,族学已没有什么能教授的了。” 郦正义自己古板,不代表要求自家大郎古板,他也明白按自己的性子是行不通的。 这世间,许多时候分不清黑白,它更多的是灰,让人灰头土脸。 大郎要奔个前程,哪怕是吏员,县学或州学总得进去打一趟滚。 难题在于,因为他当年的执拗,得罪了好些人,雍州州学、万年县学恰好都是老对头执掌。 即便他愿意低下骄傲的头颅,对方也未必肯让大郎入学。 还是当初年少轻狂啊! 范铮垂眉想了一下:“国子监祭酒令狐公,与我倒是薄有交情,待耗磨日之后,我与他细说。” “四门学,我可以举荐俊士;律学、书学、算学不受庶人身份限制。” 耗磨日指正月十六,此日官府不开仓、民间禁磨茶磨麦,张说的《耗磨日饮》提及。 庶人,仅指良人; 杂户、蕃户称色人,是没有权利读书的,除非你自己教。 郦正义大喜,果然自己的精心授艺,还是有回报的。 县学、州学的死对头们,你们拦不住我的! 至于选择,还用说么,自然是先高后低! “娘子,多弄一点,上好的老头春端出来,我请给事郎用膳!” 郦正义眉飞色舞地叫道。 至于范铮,哈哈,没得口福了,司农寺京苑总监明坦、京苑东面监沃垄、京苑总监丞汤仪典联袂而访,他不得不回敦化坊。 范百里留在郦正义家,可一点不见外,啥好吃的都尝了个遍,师兄还好生哄着他。 —— 宾主相谈甚欢,礼品尺寸掌握得很好,惠而不费,主要是一些家乡小吃,比如汤仪典送的鹅颈丸子、两饼沩山毛尖团茶。 不要怀疑,这个时代的主流就是蒸制的团茶,炒茶只是刚刚诞生,还不完善。 沩山毛尖在唐朝已经是贡品,想来应是团茶。 当然,鹅颈丸子不可能是从潭州带来,最多是汤仪典婆娘自制——这菜肴没法长途运输的。 其实,鹅颈丸子其他的材料都好办,唯独煎蛋皮比较难——即便用铛煎蛋皮,要煎得均匀且不破,还是得有点厨艺的。 沃垄送的则是齐州莲藕,白藕。 唯有明坦送的是一对足月的乳鸽,活的。 这一对乳鸽在笼中“咕咕”叫唤,洁白的羽毛、漂亮的身形,引得范鸣谦目不转睛地盯着。 “二郎想养着这一对乳鸽。” 从外头进来的杜笙霞,很快明白范鸣谦的意思,迅速与范铮商量,三人也赶紧对县君行礼。 “养鸽子么,倒不是不行,就是饲料烦杂了。豆粉、鱼粉、虾粉、麦粉、盐都得均衡。” 至于鸽笼的排便,那倒是小事了,让巫闷山动一动就是。 明坦笑道:“想不到上官对此物还有了解。不错,盐是养乳鸽的一个关键点,没盐不行,盐多了易病。” 范铮笑而不答。 呵呵,这不是前世在夜市里吃炖乳鸽,瞎打听来的经验么! 这三人可谓是范铮在京苑总监里的嫡系。 范铮有事,他们须摇旗呐喊; 范铮贬谪,他们也难免失势。 若范铮能直晋宰辅,他们的前程,自然也一片坦途。 于是,范党便自然而然形成了。 相较什么世家、韦杜、宗室,范党自然渺小得很,可谁敢断定,就不会蓬勃发展呢? 留客用膳之后,道一声好去、好住,便自诀别。 欲转身入乌头门的范铮,眼角余光扫到圆滚滚的身影,不禁有些疑惑,食铁兽可以闯入长安城吗? “上官!” “食铁兽”骤然开口,把范铮唬了一跳。 完犊子,这年头,食铁兽都成精了。 不过,这声音好像耳熟? 啊,是尤朔楚啊,那没事了。 嘿,尽是一帮人才,不是“贪”就是“硕鼠”。 尤朔楚提着半篮子红枣,笑眯眯地奉上:“这是泗州红枣,很补的。” 也就是范铮懒得计较了,要不然回一句“我很虚吗”,能直接让尤朔楚掩面而走。 就是拍马屁,你也得注意别拍到马蹄上。 不过,尤朔楚与泗州有关系吗? 有世系记录的尤姓最早是五代,但东汉时有尤来、三国时期吴国有鄱阳湖贼帅尤突,分布江西、江苏、浙江。 尤朔楚也自知不太招待见,只在乌头门外唠叨了几句。 鄜州的战绩委实惊人,虽即尤朔楚不得已,但你得想想,哪个上官不随时捏把汗? 哪怕范铮的漏洞少一些,也不愿意随时被人捅一刀。 第437章 同情 每一个合格的官员,至少有两张面孔,范铮也不例外。 范·二皮脸·铮笑容和蔼可亲,趁着年节,好听话一箩筐倒给尤朔楚。 至于说信任乃至吸纳尤朔楚,呵呵,范铮没那么想不开。 有些人,放到身边,难免不寒而栗。 范铮只能保证,自己在司农寺处理公务,绝对不会刻意针对尤朔楚,但也不会额外关照。 尤朔楚离去的身影有些萧瑟,但谁也改变不了这事实。 即便朝中有哪个宰辅与尤朔楚家有旧,也不能照顾他一辈子,他当然得另寻大腿来抱。 从泗州迁鄜州,好不容易挤进了长安城,岂能在前程上输于人? 六品啊,再努力一把,说不定就能钻进大夫的行列了。 呜呜,哪怕是从五品下朝散大夫也行啊! 这一道门槛,拦死了八成官员,一辈子就只能干看着垂涎三尺。 —— 元日放开宵禁三天,范铮牵着范百里,杜笙霞抱着范鸣谦,一家子慢悠悠地踱入芙蓉园。 往日稍微控制一下的芙蓉园,全然对外放开,皇帝携嫔妃齐至,主打一个与民同乐。 范鸣谦指着张灯结彩的紫云楼,努力挤出“漂亮”二字。 范百里笑道:“阿弟要是喜欢,明年我再带你来看灯。” 灯笼的造型各异,有造成各种瑞兽的,有《孝经》故事,有佛道典故,就是图个乐呵。 范百里指着“卧冰求鲤”灯笼,口中难免置疑:“阿耶,这是在吹牛皮吧?编这故事的人,是没见过冰吗?卧冰,冻死了河面的冰也不会化。” 范铮笑了:“仅从《孝经》而论,确实不太妥当,但‘卧冰求鲤’典出晋朝干宝所撰《搜神记》,本就是志怪小说,可归于神话,故对其真实性不必苛求。” “《孝经》引用它,是取其孝,而非取其实。所以呢,看一个典故,要多方去了解。” 后世文人觉得自家老祖宗在吹牛皮,却不思本就是神话,不牛皮是神话吗? 他们推崇备至的番邦文明,挤一挤,不同样是水分满满? 范百里不再追究细节,只是得意地与范鸣谦解说灯笼。 虽然还有不少灯笼是范百里不认识的,但不妨碍他口若悬河,讲得范鸣谦眉开眼笑。 一只手如鹰爪,对着范鸣谦抓来! 杜笙霞大惊,范铮也没来得及反应,范百里已经抽出别在腰上的枣木短棍,一棍敲在这魔爪上。 可惜,力度仍有欠缺,毕竟岁数小嘛。 一柄连鞘横刀重重砸下,将魔爪砸成麻状,撕心裂肺的惨叫声,竟响彻了喧闹的紫云楼前。 雷九执横刀,一脚重重踏在一名灰衣男子胫骨上,眼中杀气腾腾。 范铮以防合名义要过来的这些杂户与家人,因范老石觉得要好生对待昔日袍泽的缘故,虽即色人身份不变,日子却宽松许多。 因此,雷九他们虽然时常看不到人影,但凡范铮有事,一定能及时出现。 以雷九为中心,十步之内,除了范铮一家子,一片空白。 十步之外,议论纷纷,雷九凶神恶煞的模样,还是挺吓人的。 终究是在天子脚下,庶民的胆子大了不少,竟围而不散,有胆大的丁男沉声喝问:“天子脚下,尔等为何出手伤人?” 雷九向来笨嘴拙舌,指望他说什么是不可能的。 范铮冷哼道:“拍子,难道还要供着么?” 范铮这话一出,四周的百姓即松了口气。 拍子么,莫说是雷九打伤了,但凡雷九面相和善些,他们能凑上去跺上两脚。 人群开始流动起来,却听得一声刻薄的叫声:“是不是拍子,你说了算?再说,那些拍子多可怜,你身上这富贵相,就不能容忍一把?” “即便他拍去伱一个娃儿,你也还有另外一个娃儿!你要反思,他为何不拍别家娃儿,偏偏拍你家的?” “要理解!要宽容!要原谅!” 这种反人类的话,竟然也在大唐出现了? 说这话的女子,着一袭高腰五彩蜀绣襦裙,批帛轻垂,冰裂纹蓝田玉佩吊着,双刀半翻髻高耸,插双股蝴蝶银钗、金镶玉步摇、金錾栉。 面容嘛,铅粉涂得跟石灰刷墙似的,抹了一砣胭脂的面容仿佛猕猴尊贵的臀部,两抹斜红如杀人的弯刀,一双吊眼透着盛气凌人,两片皮喷出的都是颐指气使。 毕竟是天子与民同乐,左候卫迅速赶到了现场,翊卫将拍子紧紧捆住。 相里干拱手:“上官何不随陛下上楼?” 这一句话,瞬间让那女子面色铁青。 欺错人,一脚踢到铁板上了。 能伴驾的人,岂是她这种杂鱼惹得起的? 转身欲走,却听得范铮开口:“这个人一直在为拍子说话,要我娃儿被拍子拍走一个,送去大理寺查一查吧。” 女子被两名翊卫控制住,歇斯底里地狂叫:“不!我不是!我只是出于同情!” 范铮嘿嘿冷笑:“同情施害者,而不是同情被害人,谁敢保证一定不是同伙呢?还是让大理寺查一查吧。” “放心,大理寺公平公正,是非曲直自会分个清清楚楚。” 女子还在拼命挣扎,翊卫直接一刀鞘砸到她肩头,哀嚎声高亢,瞬间不敢妄动了。 跟丘八耍横,嘿嘿! 丘八一词,还是唐朝出现的。 一名绿袍官员冲了过来,对着范铮叉手:“上官,小女任性胡为,请念在下官身处京苑南面监的份上,给个薄面,小官自带小女登门谢罪!” 范铮露出一丝狰狞的笑容:“京苑南面监副监?原来有你在背后撑腰,她才敢如此肆无忌惮,要我娃儿被夺啊!” 包丕惶恐不安:“不是的!上官,包娥欣只是年幼无知,并非心存恶意……” 包娥欣尖厉地叫道:“阿耶!不要求他!大同世界,就需要包容所有的恶!既然你们是善,对恶让一让怎么了?” “总有一天,这世上的善,都要向恶让路!到时候,恶才会成为善!” 范铮深深地看了包丕一眼。 区区七品芝麻官,就能纵容出如许恶女,若让他登临宰辅,世上还有活路吗? 第438章 脑壳有问题 元日只给七天假,扣除元日大朝会那天,范铮磨蹭到了正月初九才上衙。 点卯、参见堂官。 趁着绝大多数官吏都在,范铮请示了杨弘礼之后,将京苑西面监副监包丕之女包娥欣入大理狱之事讲述了一遍。 司农丞尤朔楚瞪着绿豆小眼呼道:“为官一任,即便不能造福一方,也不能贻害无穷!下官以为,身为官员,不仅要洁身自好,更要约束家眷,不得为害百姓!” 这也是范铮为何没有完全拒绝尤朔楚的原因之一,这厮太会看眼色,如果能控制得住,冲锋陷阵不缺人手了。 尤朔楚别的本事未必出彩,喊口号绝对是一把好手。 经过他一嚷嚷,热血上头的官吏已经请愿,要将约束家眷列为司农寺的守则。 至于包丕本人,面上只觉得火辣辣的,根本没有颜面辩解。 宠,宠出那么个不通人情世故的祸害,包丕自己也责任重大。 好在,包丕的官虽不大,多少有点门道,大理寺四名从九品下狱丞,他还是结识了一名,了上百贯请到平康坊北里芳华阁骚洒走一回之后,多少得点心安的答复。 自家的宝贝疙瘩,是在女狱这一头,虽难免皮肉之苦,却审出与拍子无关,纯粹是立意为恶。 大理正辛茂将当然不会纵容,五十笞教包娥欣做人,再扔狱里让她老实几天,省得那么狂。 还要善为恶让路,狂得你没边了! 范铮还想往京苑总监走,步子却一顿,随即自嘲。 又忘了呀,京苑总监的位置,可是交代出去了,现在的公房就一处,与唐同人共一屋。 坐了没多久,尤朔楚引着太仓令禇缘,带太仓史、典事入屋,发放禄料。 中书省、门下省、尚书省(含六部)、内侍省、殿中省、御史台、九寺、三监、左右春坊、詹事府、雍州,皆上旬给禄,偏偏本月上旬就那么一天,赶。 其中,司农寺仅指本部,京苑总监是中旬给,九成宫总监是下旬给。 秘书省暗戳戳地蹲墙角画圈圈。 幸好范铮让孙九拉了五辆驴马车来,才载了二十余石俸料归去。 大唐就是那么实诚,说给米就是米,不会里胡哨地拿香料抵账。 安静了一阵之后,京苑总监明坦持着小册子,笑容满面地出现了。 专门负责承接范铮零星事物的司农史夏竹烹茶,手法颇为娴熟老到。 七十六名司农史,安排三名照应司农卿、少卿怎么了? 你以为哪个衙门不这么干? 老鸹别嫌猪背黑。 “先坐着品茗,待我批阅一下公文。” 范铮倒不是在晾明坦,没必要,本就是嫡系。 你想啊,加上元日,一共八天的公文积压,不忙就怪了。 手都快写酸了,那一手拙劣的字体批纸尾回复,委实难为范铮了。 用印之后,范铮收拢纸笔、文牒,款款走到茶几旁,细细品着口味醇正的茶汤。 谢天谢地,没再加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手艺不错,保持。” 范铮信口夸了一句,年近不惑的夏竹咧嘴,憨厚地笑了。 这辈子的前程是没指望了,也就浑浑噩噩度日,上官无意的一句夸赞,或许能稍稍温暖他渐渐冷却的心。 范铮接过明坦的小册子看了一眼,递了回去:“你这个安排很妥当。” 拟迁京苑西面监颛孙省我为京苑总监副监,是意料中事。 原本没有包娥欣这破事,京苑西面监的位置,六成可能是副监包丕顺位右迁。 但是,有这破事,包丕自然被踢开了。 不说包娥欣做的事正确与否,只凭得罪了上官这一条,包丕就前程无亮了。 半带癫狂的司农丞尤朔楚,领了禄料之后,便直扑京苑西面监,开始查包丕的老底。 对此,范铮的判断是,多半为无用功。 颛孙省我虽然不哼不哈,对京苑西面监的掌控却很到位,包丕这个副监并没有太大的权力,也就没多少黑底。 至于说一些小毛小病的,不涉及原则问题,尤朔楚哪怕查到了也只能罚酒三杯。 没辙,水至清则无鱼,谁也不是圣人。 真以一些小问题弄翻包丕了,谁敢保证,别人会不会以同样的方法对付自己? 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真这么干了,党争也就提前了。 明坦的安排是: 让京苑南面监漆雕攀,推他的人上京苑西面监; 由此空出的京苑南面监副监之位,交由京苑北面监伏斗推荐; 京苑北面监那边腾出的小职司,则安置明坦自己的亲朋故旧。 一个腾笼换鸟,除了资历极浅的京苑东面监,方方面面都照顾到了,谁也没法再抱怨。 坦白说,范铮自己都安排不得那么完美。 有根底的官员,处理事务相对要圆滑得多。 明坦笑了:“过了耗磨日,下官就出具文牒,劳请上官报吏部。” 吏部有权安置官吏,但通常是要与诸司沟通在先。 强行安置官吏,诸堂官有可能翻脸。 司农寺本就少有官员愿意从他司迁入,京苑总监这种耕作部门,有几人愿意来受苦的? 愿意来的,司农寺还未必看得上。 “不要耽误时日,正月十一上报,免得夜长梦多。” 范铮开口。 为什么不是明天? 嘿嘿,明天是旬日,休沐啊! 虽然一般不会有官员非来京苑总监占莱菔坑,万一呢? 所以,还是别磨蹭。 当官不积极,脑壳有问题。 —— 京苑西面监,副监包丕面色黝黑。 不是他天然长这肤色,是被司农丞尤朔楚盘问得快吐了。 偏偏,从六品上司农丞,不仅品秩稳压他这从七品下京苑西面监副监,也真有督察四面监的职司。 尤朔楚的盘查,也是苛刻之极,同一个问题至少问三遍。 从钩盾署调过来给官奴、蕃户吃的猪肉,为什么少了一斤? 摔,那是监丞与录事的职司,与我这个副监何干? 再说,数百斤猪肉,秤数误差一斤,不正常吗? 秤隔上一段时间不校准,都会有误差! 包丕心知肚明,尤朔楚所为,缘由何在。 范铮不至于用这样的招数对付自己,可谁还能挡得住别人向范铮献殷勤啊! 类似尤朔楚这号人,农事自是不熟的,踩着别人出人头地才是唯一的出路。 第439章 天生坏种 京苑南面监副监包丕,好不容易请到假,牵着驴车一路行到大理狱门口。 大理狱的风,格外刺骨,哪怕包丕也穿得挺多的,还是不寒而栗。 巳时三刻,大理寺内,肥壮的狱史推着哭哭啼啼的包娥欣出来。 唯一值得安慰的是,狱史是个婆娘。 至少现在的大理狱,还是比较讲规矩的,到混乱的时刻,给你一人进去、二人出来,你又能奈何? “阿耶!” 包娥欣涕泗纵横,抱着包丕就哭。 大理狱现下少施滥刑,除了过案时挨了五十笞,无一指加身。 过公堂审问叫过案,新及 问题是,凡事都依靠婢女侍候的包娥欣,怎么呆得住只有方寸之地、时不时身上蹦一跳蚤、米饭尽陈粮的鬼地方? 更要命的是,听女狱史说,那一间囚室,还真是个鬼地方——死过人的! 即便不怕,那也膈应得慌。 将包娥欣接上驴车,盖上袄子,包丕牵着驴往前走。 “哟,包丕,这就是你偏怜(偏爱)到为她丢了右迁之机的妹娃子啊?” 时不时地,一些着青袍的过路官员嘲讽两句,包丕连头都抬不起来。 臊得慌。 “阿耶,他竟然公报私仇,断你升迁?” 驴车上,养了一阵精神的包娥欣目露凶光,觉得自己又行了。 包丕无力地叹息:“若非你不知好歹,非要去招惹少卿,我又何至于此?也不知道你阿娘生你的时候,是不是没把脑子生出来,竟然为拍张目。” 造孽啊! 可惜现在还没有《三字经》,不然包丕能深刻地体会“养不教,父之过”这一名句。 驴车晃晃悠悠出了皇城,包丕牵着往自家宅院走。 妹娃子是犯错了,可谁让自己偏怜于她呢? 宅院中,包丕的续弦母氏讥诮道:“哟,这不是要善为恶让路的大英雌吗?咋,抹啥眼泪呢?” 博州母氏的女子,可不是包丕能吆喝。 包丕虚弱地开口:“娘子,娥欣才脱灾厄,让她安歇两天吧。” 母氏呸了一口:“若非你纵容得无法无天,敢叫司农少卿拱手让自家娃儿被夺?一张纸画半个鼻子——好大的脸!” 母氏的态度虽即恶劣了些,话却没有错。 宠爱子女当然没错,可得注意不要变成宠溺。 “聊城老家,也有一些拍为生的恶人,她那么喜欢恶人,不如让她嫁给那些人嫌狗弃的拍子?正好省了嫁妆!” 母氏骂骂咧咧。 “不要!” 包娥欣惊慌大叫。 她真不知道拍子是什么货色? 不,她知道得一清二楚,她不过是享受那种颐指气使、黑地翻为白(混淆是非),以及被坑庶民以头抢地的快感。 说白了就是:天生坏种! 两名在国子监四门学当监生的异母阿弟,在院子一角写写画画,眼神毫不掩饰的鄙夷与厌恶。 “天呐!我们上辈子造了什么孽,有这个一个传奇的姐姐。” “四门学五百监生、八百俊士都在讨论,是什么样的家庭,能养出这种丢人现眼的恶女子。” 国子监对包娥欣事件还是很重视的。 不管现实怎样,明面上还是得宣扬善,总不能堂堂国子监都在导人向恶吧? 包氏兄弟便在这谴责的漩涡中无地自容。 即便博士并不知道他们就是作恶者的亲眷,也拦不住他们自惭形秽。 这脸丢的! 殊不知,他们的话,对于包娥欣没有任何触动,反倒让她更恨范铮了。 凭什么要阻拦我作恶! 指望天生恶人回心转意,是一件奢侈的事,还不如助他们入十八泥犁。 牺牲十个善人,拯救一个恶人,你脑子里装的是什么?—— 正月十三,范铮到国子监,拜谒了祭酒令狐德棻。 令狐德棻和善地开口:“区区俊士,只要品行不成问题,本官自不会吝惜。” “不过,听算学巫助教言及,敦化坊学于账务上,有一套独特的方法,可否容其在国子监算学传授?” 呵呵,就是以收付记账法为名、行借贷记账法之实的那一套啊! 相对于现今,这套方法还是很先进的。 至于以后,不客气地说,只要你弄出盾来,就一定有矛刺穿它。 范铮哈哈一笑:“令狐公看得上记账法,是它的荣幸,我这便吩咐巫亹不许藏私。” 令狐德棻是个讲究人,欲取先询,无论年龄、德操、学问、职司,都当得起范铮尊称令狐公。 换一个无耻些的,便是强令巫亹传授记账法,你又能奈其何? 虽然贞观年间,官员大多还要脸,可不代表就没有不要面皮的了。 投桃报李,范铮自不必吝惜这一点辅助技能。 令狐德棻笑了,倒上亲手烹制的茶汤。 奇怪了,他的烹制手法、用料与司农史夏竹几无差异,烹出来的感觉却总让人觉得雅致。 郦正义苦求不得的俊士名额,在范铮手上,谈笑可定,这就是权力的魅力。 倒不是说令狐德棻忌惮于范铮的权力,而是范铮若不走上仕途,连跟令狐德棻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窦怀贞在京苑总监,没添乱吧?” 令狐德棻吃了口茶汤,面有得色。 窦怀贞这个监生不错,即便出身窦氏也没沾上骄奢淫逸的毛病,日常俭朴得与庶人子别无二致。 教授这样的弟子,令狐德棻自然更尽心些,安排他去京苑总监则是为了让他更识得人间疾苦。 范铮笑道:“年轻人有一股拗劲。下官交割时,曾吩咐京苑总监明坦,让他见识劳作的程序、稍加磨练即可,不能劳累过甚。” “另外,让明坦安排了,要窦怀贞最多接触到温顺的蕃户,不许靠近官奴。” 令狐德棻大笑。 这一点安排,就能体现出范铮的用心程度。 相对而言,蕃户经历过一次赦免,心态要平和许多,极少有闹事的。 官奴群体,无论是什么原因沦落的,多少戾气难消,官奴与小吏拼个同归于尽的事,也不是没有。 有一说一,即便日后窦怀贞为权势折腰了,也不能否认他初为地方官时的贡献。 最多,只能感慨现实的无情,把有志青年逼得蝇营狗苟。 第440章 两司斗法 耗磨日。 范铮忙于批纸尾,唐同人忙于检查诸仓,各有各的事情。 完全脱离了京苑总监日常事务的范铮,突然发现自己更忙了。 武功屯监请示,武功县龙门屯内,庄户请修苏武墓、重建苏武像,屯监不敢擅作主张。 龟儿子! 范铮学着李义府骂了一声。 武功屯监不安好心啊,这种事,你自己决定不就好了? 都是善财难舍。 你怕背骂名,本官就不怕? 苏武牧羊,忠义之名万世传,范铮要敢否决修缮苏武墓,只怕这名声迅速臭遍天下。 牢骚归牢骚,苏武墓、像还是要司农寺出钱的,只是规格要降一些。 比如说,石板换成水泥板,铜像换成铜皮泥胎,占地规模得小一些。 同时,司农寺修缮苏武墓一事,司农寺要在朝廷里大书特书,最好是让皇帝赠官于苏武,才是范铮日后资历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贞观朝自然还是比较务实的,可谁知道李治登基之后,会不会喜爱务虚? 当然,能哄得礼部出钱,那就完美无瑕了。 可惜礼部尚书李道宗太精明,估摸着不好哄。 圆滚滚的司农丞尤朔楚跳过门槛,借着余势弹了两下,活脱脱一个蹴鞠精。 在当官还看颜值的大唐,尤朔楚这副形象,还真是独树一帜。 尤朔楚小眼睛滴溜溜直转,面上现出一丝愧色:“下官无功而返,愧对上官了。” 范铮哑然失笑。 区区副监,上有京苑西面监掌控,下有监丞、录事,能有多少空间兴风作浪? 如果有,颛孙省我怕是早就出问题了。 “无妨,你也不要强加罪名,底线得要的。”范铮摆手,对尤朔楚擅自出手也没说啥。 尤朔楚这一手虽然有谄媚之嫌,却在他的职司之内,没有罗织罪名,已经很有节操了。 真不讲理,“叫你不戴帽子”同样可以在大唐上演。 就包丕这小胳膊小腿的,犯不上用这套针对。 尤朔楚小眼中现出怒气:“可是,京苑总监奏请调动职司的文牒,卡在了吏部司。” 范铮笑得如春风拂面:“没事,那是吏部的职司,司农寺无所谓的。” 尤朔楚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 上官一笑,阎老驾到。 阎老,指阎王爷,王梵志有诗:阎老忽嗔迟,即棒伺命使。 刚刚从太仓署回来的唐同人,鼻孔里重重哼了一声:“看来,吏部对九年陈粟很感兴趣啊!” 尤朔楚面色一整:“下官打听得来龙去脉,还是与包丕有关。” 范铮与唐同人讶然。 就包丕那怂样,手还能伸到吏部去? 尤朔楚小眉毛得意地挑动:“包丕的妹娃子,就是刚从大理狱出去的包娥欣,她与好几位官员之女早先就缔结了联盟,才如此肆无忌惮。” “摩罗盟”的名称,听上去很有禅意不是? 确实有禅意,摩罗与魔罗同为梵语中恶魔的汉译,夺命、障碍、扰乱、破坏,害人命,障碍人之善事。 单独一个包娥欣不足为患,可摩罗盟集中了相当部分官员之女,事情就变得复杂了。 很凑巧,吏部郎中的爱女也是摩罗盟之人。 所以,司农寺文牒,理所当然地被吏部司退了回来,批纸尾简单粗暴,“错了”! 至于是哪里错,按照刀笔吏的德性,是不会告诉你的,哪怕只有一个字不合规矩,人家也要磋磨你至少一个月。 唐同人让司农史召来太仓令禇缘,声色俱厉地警告,从今往后,太仓署发放吏部的禄料,必须是九年陈的粟,但凡少一年,官吏全部调屯监,往死里干农活! 太仓署的活虽即不少,却比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屯监强多了,禇缘才不想去为黄土高原修理毛孔! 纵然吏部还有考功司,掌控着司农寺的考课,又怎比得自己的上官重要? 坊间还有一句俗语:县官不如现管。 这就是与同僚处好的回报,唐同人愿意为整个司农寺出气,当然是因为同僚关系不错的缘故。 两个衙门斗气这种事,当然不会载于史册,却是隔上几年就会出现的景象。 你能拿捏我,当我不能拿捏你? 要说胜负,真分不出来,反正是一地鸡毛。 —— 二月初一。 太仓署分发俸料,吏部之内诅咒声一片。 “该死的!是谁得罪了司农寺?” 骂声一片,仅存的吏部侍郎刘祥道嘴角抽搐,大约明白问题出在哪里了。 九年陈的粟,离糠酸仅一步之遥,喂狗狗都嫌,不是激怒了司农寺,太仓署断然不会那么狠。 正常情况下,禄料只可能是一至二年的粟、麦。 唐临右迁为黄门侍郎,脱离了吏部。 中书令马周领吏部尚书,多数时间在中书省,吏部庶务由刘祥道扛起。 刘祥道召来吏部郎中李景阙,一通斥责。 然而,斥责归斥责,区区吏部侍郎,对于李景阙之流的宗室并没有太大的威慑力。 当今天子的从兄——陇西王李博乂,正是李景阙的阿耶,虽骄侈无能,架不住人家地位尊崇啊! 所以,真卡了司农寺的文牒,那又如何? 即便闹到不可开交了,李景阙大不了拍屁股走人,换一个衙门为官,倒霉是无辜受苦的吏部官吏。 “司农寺敢太岁头上动土,嘿嘿,真不怕磨勘?”李景阙冷笑。 磨勘,大致等同于考课。 问题就一个,负责考课的是考功司,不是他李景阙掌管的吏部司。 刘祥道拍案而起,须发横张:“李景阙!你真拿自己当吏部尚书了?” 李景阙昂然转身,走出侍郎公房。 九年陈粟而已,算个什么玩意儿? 大不了喂自家食邑上的鸡鸭! 至于吏部其他官吏受无妄之灾,李景阙表示,在他眼里,其他人都不是人。 什么玩意儿,敢得罪我家李娇娥? 我家妹娃子,没理也是有理,贱民们只有跪拜的份,胆敢忤逆,反了他们! 也就是李博乂健在,李景阙还未嗣郡王,不然李娇娥高低得封一个县主。 吏部怨声载道,领吏部尚书的马周终于还是得闻了,却只能无奈摇头。 两司之间的争斗,不是事态扩大的话,主职司为中书令的他不好下场的,容易为人诟病,即便没拉偏架也一身污名。 第441章 杖一百 太极殿。 吵吵嚷嚷是永恒的主题,时不时加上程咬金插科打诨,气氛总体是好的。 老实说,李世民的心情能调节得过来,老响马功劳不小。 只有李世民自己知道,程咬金看似胡闹的举动,究竟救了多少大臣的命——莫以为当了皇帝,天策上将的脾气就没有了。 “陛下,臣程咬金状告雍州衙门,他们说老程擅杀官私牛马!臣不服!臣杀的就是自家的牛,与官私无关!” 长孙无忌无奈抚额。 这泼皮,《贞观律》中关于牛马的空子,让他钻了个遍。 “官私”两个字,当然是包含自有的,可程咬金死活不认,就一口咬定牛是自家的,与官私无关。 就是那么不讲理,反手将雍州直接告了。 李世民啼笑皆非:“卢国公,时下吐蕃、吐谷浑、党项八姓都不时有牦牛、犏牛送入长安两市贩卖,你为何执着于黄牛?” 牦牛、犏牛因为无法长期适应大唐诸地的气候,无法成为耕牛,只能当肉牛,宰杀烹食是不违律令的。 黄牛、马、驴、骡等品种因为能作为生产力,当然是要保护的。 程咬金嘟囔着:“只有黄牛香嘛。” 哄堂大笑。 程咬金喜食牛肉这嗜好,连皇帝都无可奈何。 李世民叹息:“雍州官吏所为,并无过错,卢国公就莫记恨了。罢了,朕就下慈旨,特准你每月宰杀两头黄牛打牙祭,莫为难下面的官吏。” “臣谢陛下隆恩!” 程咬金回班,步履轻快得像个少年。 你永远不知道,吃货为了口腹之欲,有多努力。 中书令马周出班:“党项羌拓跋氏、野利氏、费听氏三部,称遭遇了雪灾,存粮不足维系,盼以犏牛、牦牛、黄牛、马匹、驴、羊易麦子,请陛下定夺。” 拓跋氏诸羌,只是大唐的羁縻州,故而不是如经制州一般直接向大唐要粮,榷采才是正常现象。 当然,羁縻州的榷采,铁定要比番邦便利得多,价格上也会有一些优惠,否则人家凭啥羁縻? 粮这东西,你说它缺,其实还有很多地方富余; 你说它不缺,冷不丁闹出点灾荒来,让人手忙脚乱。 “着剑南道调余粮以榷采,民部负责操持。牛、驴、羊,可任由剑南道先取。” 李世民绝不承认,自己也馋牛肉了。 牛让剑南道先取,自然是因为剑南道有不少地方还是高寒地带,牦牛、犏牛在那些地方是真可以当劳动力的。 在大唐,口腹之欲还是要让步于耕作。 至于马,那就必须归朝廷了。 即便张万岁把陇右诸牧监经营得风生水起,大唐的马匹缺口还是很大的,挽马、乘马、耕马,都需要补充。 还有一个用意,是以党项羌的马匹,改良日益退化的马种。 大唐每年耗费巨大,从吐谷浑、西域、突厥、铁勒引进相当数量的马匹,就是为了保持自给马匹的优良性。 这是张万岁极力强求的,连李世民这个一向强横的皇帝都只能勒紧裤腰带,努力凑钱采买番邦马匹。 没辙,谁让张万岁养马就是厉害呢? “臣以为,安西都护郭孝恪殉国,安西都护空阙,两名副都护恐政见相左时无人裁决,当尽快补缺,以定安西都护府。” 范铮罕见地发表了意见。 此时的安西,只是个上都护府。 都护一人,正三品; 副都护二人,从四品上。 永徽中,李治始改为大都护府,大都护从二品一人,副大都护从三品一人。 北庭都护府于唐玄宗开元初年始置。 李世民轻哼一声,目光转向范铮:“范卿以为,当遣何人为宜?” 这种下意识的言语陷阱,范铮早就习惯了,应答也自有一套。 “陛下这可问道于盲了,臣连自己分管的京苑总监都安置不了官吏,如何能妄言安西都护?” 吏部郎中李景阙在暗骂,贱奴不讲规矩,各衙的明争暗斗,你给抖露于朝堂上! 李世民不悦地哼了一声:“刘祥道,你就是这么管吏部的?” 刘祥道无奈出班:“臣无力驭下,有负陛下厚望,请朝廷罢官。” 李世民闷哼一声,王波利一甩拂尘:“吏部侍郎回班,吏部郎中出来答话。” 李景阙眼珠子乱转,无论如何先赔个笑脸:“吏部司官吏懈怠了,臣回去便督导他们赶紧办了。” 皇帝从叔一般情况下还是护短的,认个错,无非是罚酒三杯,大不了下次再卡司农寺。 范铮温吞吞地从袍袖中取出文牒,展开以示群臣:“郎中人未老,记性却堪比耄耋。这批纸尾的‘错了’二字,可不就是郎中手书?” “这可是司农丞亲眼目睹郎中批复的,若存疑,请陛下与诸公辨别一番。” 若是印信,都可以狡辩一番,说是小吏胡为,亲笔所书却无话可说。 李世民看了一眼文牒,一眼就认出批纸尾那堪比范铮字迹的字体,绝对是出自李景阙。 “李景阙,杖一百。” 李世民嘴里吐出冰冷的声音。 贞观天子极恼。 官员之间的明争暗斗,对他已没有太大的震撼,有人的地方就有利益纷争,为了利益,甚至是为了一口无谓之气而争的,不胜枚举。 恼的是,身为宗室,李景阙做事手尾不干净,被人逮着把柄。 无能! 不要说什么是非曲直,朝堂上的事,就不一定是正义获胜。 呵呵,太能干的宗室,也得皇帝放得下心不是? 当年的河间王李孝恭,率李靖,破朱桀、萧铣、辅公祏,檄文定云南,封扬州大都督。 后来,《旧唐书》说的是“寻征拜宗正卿”; 《新唐书》则说“或诬其反,召还,颇为宪司镌诘,既无状,赦为宗正卿”。 当然了,这一点《新唐书》也是有依据的,倒不是胡编乱造。 《册府元龟·卷六百七十一》武士彟篇:武德末,判六尚书事,杨州有人告赵郡王孝恭有变,追入京属吏,高祖令士彟驰驿简校杨州都督府长史。 册府元龟虽同出北宋,但所书领域不同,可互为佐证。 所以,你个宗室那么厉害,是想干嘛? 杖一百,听上去严厉了,其实仍是罚酒三杯。 动杖刑了,此事就得揭过,范铮也不便再不依不饶。 第442章 赐婚 左骁卫大将军、鸿胪卿、毕国公阿史那杜尔启奏:“西突厥乙毗射匮可汗求亲使者仍踞四方馆;左骁卫将军、瑶池都督、沙钵罗叶护阿史那贺鲁,亦遣人送良驹三百,向大唐求娶公主。” 虽然都姓阿史那,但阿史那杜尔与阿史那贺鲁之间的关系,便如贾宝玉与刘姥姥之间那么远。 乙毗射匮可汗与阿史那贺鲁势成水火,射匮面对崛起的阿史那贺鲁感到棘手,是因为曾为他后盾的大唐,成了死对头的后盾。 求亲不是主要目的,真正的目的是让那些墙头草部落看看,我还是大唐阿耶最靓的崽! 草原小部落的生存法则,就是当墙头草,谁强跟谁走。 忠贞不屈的,早成了野狼的食物。 谁都不是清纯的少年,阿史那贺鲁的长子阿史那咥运、乙毗射匮可汗长子真珠叶护都高过车轮了。 这些番邦的可敦(又称可贺敦),与吐蕃的赞蒙一样,又不是只有一个,求娶了公主过去,无非是可敦之一罢了。 真以为每个和亲公主,都能如前隋义成公主一般手握大权? 抱歉,几千年历史里,义成公主也是独一无二的。 乙毗射匮可汗这头,朝廷早就有了决定,拖黄他。 阿史那贺鲁这头嘛,份量略有不足,赐不赐婚都无所谓。 范铮却偏偏强出头了:“臣范铮以为,赐婚沙钵罗叶护可行,无非是挑一宗室女,赐以县主,再行赐婚。” 虽然在后世说是和亲,但官方语言,必须是赐婚。 “至于人选嘛,臣以为,吏部郎中李景阙府上,女公子李娇娥为世所罕有的英雌,所处‘摩罗盟’以惩善扬恶为宗旨,甚合西突厥之地。” 李景阙瞪大眼睛咆哮:“无耻小儿!竟敢害我娇娥乖女!” 可怜的李景阙 朝中的一干大员默默蹙眉,长孙无忌甚至心头直呼危险。 七郎长孙净正是知慕少艾之时,偏偏他看上的妹娃子,似乎与李娇娥走得很近,搞不好就是“摩罗盟”的人。 或许,七郎得如《维摩经》所说,挥慧剑斩情丝了。 再想不开,换一家脑壳正常的小娘子,一起去鄠县司竹监娘子军起事处游玩一下,自然将旧情置之度外了。 娶妻娶贤,这是必须的。 实在想不开,长孙无忌不介意学一学萧瑀,送娃儿去某个寺庙侍候佛祖,反正自己的娃儿多得是。 国子祭酒令狐德棻的怒火将要迸发,不管学问如何,儒家的宗旨是导人向善,能做到什么程度不好说,至少不允许明目张胆的恶存在。 有原则也好,迂腐也罢,有些事,总得有人去做。 范铮笑道:“吏部郎中这话可就奇怪了,被朝廷选中赐婚,那是何等荣耀?怎么,弘化公主与文成公主是为人所害么?” 这一把,范铮直接将刀架到李景阙颈上了。 否认弘化公主与文成公主赐婚的意义,就是在否认国策、否认皇帝的决定。 承认? 难道要看着自己的心头肉,远走苍茫的西突厥,嫁给面相比自己还苍老的阿史那贺鲁,闻着牲畜粪便的味道,哭哭啼啼度过短暂的一生,甚至还可能再嫁阿史那咥运? 不! 这一刻,李景阙开始后悔,为什么非要听妹娃子撺掇,为别人的恩怨来强出头! 可是,箭已离弦,后果已经不是李景阙能控制的。 “臣以为,司农少卿范铮之议,妥当。” 长孙无忌举起象牙笏。 他奏报的规格稍稍不同,正是“赞拜不名”,也就是可以不自报名字。 程咬金撇嘴:“长孙团团厚此薄彼啊!什么党项羌细封氏之类的羁縻州,不也当赐婚么?这些特立独行的小娘子,正好去羁縻州施行她们的理念嘛。” “团团”二字,是欧阳询反嘲长孙无忌的词,一般人可不敢这么对长孙无忌说话。 牛进达沉闷的声音在朝堂里回荡:“老响马终于说了一回人话。” 他两家是最肆无忌惮的,反正都是一堆糙娃儿,才没人去这没人性又矫情的摩罗盟。 当然,要是程处寸他们有谁真玩这恶心玩意儿,吊树上抽,抽死了开席。 横竖娃儿多,抽死了也不心疼。 反正慈旨特准程咬金每个月宰两头黄牛不是? 刚好够开席。 国子祭酒令狐德棻出班举笏,一张白面都气得发紫:“臣令狐德棻,附卢国公议。” 程咬金惊讶地指着自己的鼻子。 就他这性子,说话透着一股滚刀肉劲,武将袍泽声援是定然不缺的,可令狐德棻之类的传统文人是真看不上。 所以,即便程咬金说话在理,文官们也少有附和,最多是置身事外。 令狐德棻得气成啥样,才不顾以往那点成见,站出来附和程咬金的? 黄门侍郎许敬宗满面优越感地站出来附和。 啧啧,世人皆道我许敬宗府上混乱不堪,谁知道还有比我府上更不堪的货色? 徙为中书侍郎的褚遂良昂然出班:“臣褚遂良以为,不仅应逐此等祸害出境,涉事官员也应由御史台好好审查一番,在此事中为家眷作了多少恶。” 李世民看向褚遂良的目光,现出几分赏识。 有如此刚直之士,日后太子即位,当能力谏,以匡扶朝纲。 当然了,人无完人,你也别奢求褚遂良就一定完美无瑕,反正到死为止,褚遂良大方向没有出错。 “诸卿所议,准!着礼部、刑部、大理寺酌情办理。”李世民也无法容忍治下有公然为恶者。 此事议毕,褚遂良请辞官。 他阿耶,秦王府十八学士之一的褚亮,阳翟开国县侯,贞观十六年致仕归杭州钱塘县家中。 封爵为什么是阳翟? 阳翟是褚氏故居,后迁钱塘。 这也是唐朝封爵的一个惯例,封故居而不是现居,如孔颖达的曲阜县公便是如此。 褚亮八十有七,是真的老迈,沉疴难起,皇帝时常遣中使探望,褚遂良回家照顾老父也情有可原。 褚遂良的长兄褚遂贤,此时为普州长史,大约前后脚后归杭州。 褚遂贤日后的前程,最高至雍王友,雍王是李治的倒霉娃儿李素节。 第443章 陇西王 万年县,十六王宅。 陇西王府内。 “耶耶救我!我不想嫁西突厥!” 往日趾高气扬的李娇娥披头散发,厚厚的胭脂被泪水冲刷下来,如石灰墙面被猴腚蹭过。 足足涂了一斤铅粉的面容上,被泪水冲击得沟壑纵横,宛如黄土高原的地貌。 肥胖如猪的陇西王李博乂,左手搂着身材曼妙的胡姬,任她水蛇腰在身上缠绕,皮杯儿轻度,好不风流快活。 堂下两侧,靡靡之音响起,胡姬身上的服饰都少得可怜,伴着胡旋舞,轻纱飘扬。 李娇娥只是李景阙的心头肉,并不是李博乂的心头肉,这一节须得分清楚了。 李博乂的手尽享温柔,许久才摆手,示意胡姬、乐舞退下。 “咋?给你嫁个叶护,还委屈你了?要不要嫁个可汗?”李博乂憨态可掬。 “阿耶,娇娥不是这意思……”李景阙趋步上前,小心翼翼地解释。 李博乂拿起一个金樽,饮了一杯葡萄酒,金樽骤扬,狠狠地掷到李景阙额角,金樽“当啷”落地。 李景阙额头被砸破,血渐渐糊了眼睛,却连擦拭都不敢。 李博乂笑容不改:“五郎啊,大人说话,娃儿莫插嘴,小时候我教你的规矩还是忘了啊!” “皇帝姓李,天下即姓李,我家便能坐享宗亲之利,你老汉我便可以日日声色犬马,即便文不成武不就也在众臣之上。” “如此大好河山,即便无力襄助朝廷,至少也不能添乱吧?” “摩罗盟,什么玩意?她们是想沦为当年朱桀的鼎中食么?” 李景阙唯唯诺诺,对阿耶不敢丝毫违逆。 换成谁,有那么一个面上笑容可掬、手上鞭子狂抽的阿耶,都难免有心理阴影。 李娇娥杀猪般的惨嚎声,随着金樽一掷,迅速无声无息,只有面上的沟壑在切割着地貌。 敢肆无忌惮地行恶,还打出摩罗盟的旗号,可不就仗着宗亲的身份,与身后有陇西王这尊大佛么? 没人知道,李博乂对乱世是多么痛恨。 只有经历过苦难的人,才会格外珍惜难得的和平。 隋末乱世,虽然他们因太废而未受兵灾,不代表他们看不到外面的兵荒马乱。 人相食,是乱世的标配啊! 那些年,李博乂半夜总是从噩梦中惊醒,梦到要沦为朱桀之食! 自家是养出了什么孽障,作威作福也就算了,还敢明目张胆成立什么摩罗盟,这是想吃人或是被吃吗? “摩罗那一套,有本事你就在西突厥使,看看阿史那贺鲁会不会纵容你。” “至于五郎,吏部不适合你,铨选官吏需要的是公正,不是任由你耍性子。哪怕只是表面上的公正,那也是公正。” “陛下那里,我已经舍了颜面,请求徙你太常寺献陵令,安心在三原县呆着,无事不返京城。” 从五品上吏部郎中徙从五品上献陵令,论品秩是平调,实则从云端一头栽进了泥沼中。 除了一些特例,你以为当官真贪图那点俸禄? 不管怎么说,三原县还是在雍州治下。 三原县武德四年改名池阳,武德六年改为华池,贞观元年改回三原县。 古往今来,多少帝王将相酷爱改地名,仿佛地名一改,穷乡僻壤就能成为人间仙境。 殊不知,改名最得利的,是那些做招牌的、刻印章的。 至于庶民,该没裤子穿的,照样没裤子穿,就算你把地名改叫白玉京也枉然。 李博乂说舍了颜面,那还是真的,至少李景阙的品秩等级是保住了。 —— “阿耶!我不嫁白狗羌!” 包娥欣涕泗滂沱,面上全是鼻涕眼泪,要多恶心有多恶心。 包丕无力地瘫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事到如今,由不得包丕与包娥欣拒绝。 母氏抱臂冷笑:“呵呵,吏部主爵司主事亲至,封为县君,多荣光啊!” 封为县君,只是为了方便赐婚白狗羌。 本来白狗羌这种小藩国,无论如何都够不着赐婚的,赐一个县君就很了不得,哪敢奢求一定是宗室女? “没事,白狗羌省了沐浴之难。年头洗一次,年尾洗一次,多省事。”母氏满满的幸灾乐祸。 宠,让你宠,让你护着短,不让我教训! 白狗羌确实寒冷了点,洗澡的频率相对要低,也没母氏说的那么夸张。 “再说,顿顿有牦牛肉、犏牛肉吃,多少人求之不得。” 包丕的两个监生娃儿阴阳怪气地补了一句。 与生母是谁无关,他们只是单纯看不惯包娥欣作妖,与阿耶无原则的袒护。 这些作妖的人,如果不是一直有人袒护,早被关中汉子、婆娘捶成烂泥了。 去了白狗羌,使劲兴风作浪,看看有没有人护你。 母氏向太极宫方向叉手:“圣天子英明啊!包娥欣出嫁白狗羌,给包氏留下一线生机,不至于沦落为官奴。” 话是有点毒,却也是事实。 再由着包娥欣胡来,即便不沦为官奴,包丕的官身也是保不住的。 李世民还是留了些情面,未如褚遂良所盼,彻查摩罗盟背后的官员。 人至察则无徒,官场的事,不是非黑即白的。 将摩罗盟成员全部赐婚出去,眼不见心不烦,这种馊主意,也就范铮这厮想得出来。 呵呵,连真腊都有赐婚啊! 长安城里,有哭嚎声,更有大呼天子圣明之声。 几家欢乐几家愁,人类的悲欢各自不同。 自然,包丕的司农寺京苑西面监副监是保不住的,徙为从七品下太常寺郊社令,竟成一衙之长,当真难以评说了。 郊社署,令一人,丞一人,门仆八人,斋郎一百一十人。 斋郎在北魏时期是九品官员,在唐朝只是吏员。 掌五郊、社稷之位,祠祀、祈祷之礼。 五郊:东南西北中五个方位,为帝王设祭迎气。 中郊并不是在都城中,而是都城西南五里处。 社稷中的社,是祭土地,上至帝王诸侯、下至黎庶,均可立社,民间的社火也由此而来,朝廷的社便是太社; 稷,指的是五谷之神。 社稷是连在一起的,依《周礼》,太社通常设于皇宫之右,与皇宫之左的太庙相对。 没出现明堂,是因为明堂始建于垂拱三年(687年),名万象神宫,又于695年被毁,次年重建,号通天宫。 值得一提的是,万象神宫是准庶民入内瞻仰的。 第444章 功德无量范少卿 樊胜装着斯文,扭扭捏捏地去了一趟鄠县司竹监,回来便如醉酒一般,坐在敦化坊樊大娘荷叶鸡铺子里傻笑。 樊大娘满眼嫌弃,这个阿弟怕不是傻了吧? 樊氏的香火传承极其重要,樊大娘自然也很上心,巴不得樊胜修成正果。 看他这模样,依稀有七八成希望? 嘿嘿,难得有眼神不好的小娘子,看上这傻乎乎的阿弟,樊氏祖坟上冒青烟,下一代要出文曲星了! 这个认知当然是有问题的,文曲星就是如孙悟空一般化身无数,怕也不够这么用。 樊大娘认知的文曲星,大约就是能参与科考的水平。 甄行、甄邦,虽然顺利地获得官身,却未经过科举,樊大娘莫名其妙地觉得少了些什么。 这就是敦化坊学的缺点之一,总感觉底气略为不足。 范铮笑吟吟地叉手:“恭喜姐姐。呵呵,怕是今年能成好事了。” 樊大娘大笑:“得亏范铮兄弟作伐了。来,姐姐做的千层烙饼,尝尝!” 范铮笑道:“吃了姐姐多年膳食,总得有点回报不是?也是运气,恰恰颜氏有不介意文武之别的小娘子。” “这是樊氏祖宗保佑,心想事成啊!” 古人盲婚哑嫁的现象不少,但不可以偏概全,踏青便有相亲的性质在里头。 至于畸形的朝代,就更不能类别了。 看樊胜那呆头鹅的模样,范铮觉得基本能请官媒出面了。 说到官媒,范铮卡壳了。 万年县经过钮德文一折腾,县衙里物是人非,官吏都是些陌生面孔。 虽因范铮的权势,敦化坊也不会遭遇刁难,但想找人办事,确实有点难。 比方说原先的官媒乌氏,范铮便不知她的去向。 托别的官媒? 不是说不行,但用熟不用生,还是乌氏做事能让范铮放心一些。 还得多亏孙九这老不正经的,轻而易举便联系到了几近金盆洗手的乌氏。 嗯? 好像有哪里不对? 算了,反正孙九家的搓衣板好几块呢。 “啧啧,谁能想到,十年前的坊正,现下已高居少卿之位。” 乌氏的身形渐渐臃肿了,唯有那嘴皮子还是建委利索,轻轻松松就能让气氛更加融洽。 范铮呵呵一笑:“过奖,过奖。今天本官寻你来,是有一桩大媒要做,廉颇老否?” 乌氏一拍大象粗的腿:“尚能饭矣!” 哪怕是三姑六婆,相互间也有个比较,我为五品官做媒,就是比你为七品官做媒有颜面! 攀比,无处不在。 “吾兄正四品下中郎将樊胜,与本县颜氏小娘子颇有眼缘,烦劳乌娘子走一趟。” 至于是哪一卫哪一府,就不宜表述了。 乌氏深吸了口气,满目讶然:“万年颜氏?仲春上丁(上旬丁日)释奠(官私学以酒食祭奠先圣先师)孔宣父,主配颜回的后人?” 此时释奠孔子,主配为颜回,七十一弟子及先儒从配,共计九十八人。 其实,不止是仲春上丁,仲秋上丁也一样,可见颜氏在儒家的地位也是相当高的。 乌氏当初混了个官媒的身份,好歹得开过蒙才干得了的,自然也略知一二。 万年县姓颜的人其实不止这一家,唯有他家才能称万年颜氏。 “颜氏文脉,中郎将武脉……” 乌氏的老脸苦成一团。 二者虽说不至于水火不容,隔阂却是天然存在的。 至于说为四品郎将行六礼,乌氏一脸荣幸。 只此经历,便能在三姑六婆行列中地位大涨。 范铮将缘由细说了一遍,让乌氏跑长安县通化坊颜勤礼府上商议。 至于万年县这一头,颜扬庭还在服纪期,就不适合跟他细谈了。 但颜扬庭的人情,却须记住了。 “好生撮合吾兄姻缘,是功德一件。” 范铮的话无虚,樊胜这种为大唐厮杀的汉子,当有一桩好姻缘,才是善有善报。 乌氏笑得前仰后合,孙九在一旁嘿嘿奸笑。 范铮莫名其妙:“我说错了吗?” 乌氏终究隔了一层,不好开口,孙九就没有这顾忌了。 “少卿是不知道,外面流传一句话,叫:功德无量范少卿。” “少卿这一次下手有点狠,整个摩罗盟,数十女子赐婚番邦、羁縻州,一次促成了如许姻缘(孽缘),可不功德无量嘛。” “再说,这个摩罗盟害人可不止一两次了,庶民饱受其苦,少卿逐她们出大唐,对庶民而言是功德无量。” 孙九半带调侃的说。 要不是敦化坊基本不信佛,都想在范铮身后画两个圈圈了。 范铮脸一黑:“信不信我回去说给卫无忌听?” 孙九赶紧摆手:“那不得行,耳朵受不了,膝盖也遭不住。” 都是半真半假地开玩笑,范铮不至于心眼小到告刁状,失格。 孙九的话,大半是真的,对于送摩罗盟去祸害番邦、羁縻州,长安城的百姓是真心感激。 有权有执的疯狗,无端跳出来乱咬人,并以此为乐,哪个不忌惮? 如果是普通疯狗,无非一棒了之,可她们之后的权势,是庶民对抗不了的——除非那个庶民上无老、下无小。 —— 公房内,范铮批阅完文牒,挪向茶几,在夏竹烹制茶汤的时候,抓了几块千层烙饼垫一垫肚皮。 有一说一,司农寺的官厨,即便材料再好,吃上去总觉得差点什么。 难道是缺乏老鼠的味道? 夏竹分茶,笑容格外亲切。 范铮挑眉:“咋?捡钱了?” 夏竹笑着起身,对范铮叉手为礼。 摩罗盟中人曾经伤害过他家娃儿,即便他去大理寺告状,也被人和稀泥,口口声声“要大度”。 要被害者大度,也亏这些圣母说得出口。 伤害如何且不说,夏竹只是咽不下这口气,奈何有人以他的官身要挟,不得不妥协。 有官身都还被欺成这样,当庶民不得被欺死? 所幸,有范铮挺身而出,将整个摩罗盟一举荡平,长安城上空的阴霾一扫而空。 天,终于蓝了。 不要喋喋不休地指责夏竹不爱大唐,苦难中的人,看什么都是灰蒙蒙的。 便是再怎地圣天子在世,也少不了藏污纳垢,无非是比昏君时期少罢了。 第445章 李义府有点慌 太子舍人李义府有点慌。 自迁任东宫伊始,李义府兢兢业业,要努力劝谏,又不能如废太子身边的于志宁、张玄素一般激烈。 那两个老不修,即便把东宫逼到宫废了,也最多是免官,过上三年两载又起复了。 皇子、太子多有相继废立的,便是这些属官的功劳。 李义府可没那资格,真被免官,那就一辈子告别官场了。 所以,李义府的尺度拿捏得极好,即便劝谏也在李治容忍的范畴内。 当然,那种劝谏太子“好好休息”的拙劣马屁,就不要拿出来丢人现眼了。 李治年轻,可不是傻子。 即便李义府为太子鞍前马后,依旧能清醒地感觉到,太子对他越来越疏远。 可是,就问一句,为什么? 絮絮叨叨地坐在司农少卿的公房诉苦,李义府眉头拧成一团,深表不安。 “不要过多改变自己,该怎样就怎样,大不了到九寺三监做实事。” 范铮轻声安慰。 原因很简单,凭你李义府再如何努力,挡不住在李治眼中“虽无过犯,面目可憎”。 唐朝当官颇讲颜值,如欧阳询一般面容欠佳,是难以在官场上崛起的。 欧阳询能够在大唐占据一席之地,首先便是凭他在前朝便已声名鹊起的书法与学识,其次是他本身的面目没那么欠佳,只是因老病所致。 李义府现下持身甚正,奈何这一副天生奸相,不讨喜也是情理中事。 是,李义府努力展现诤臣的模样了,但整个东宫,缺少诤臣么? 真正赏识李义府的,唯有没选择余地的武则天。 说不定,武则天一边用他们,一边嫌弃都是些歪瓜裂枣。 凭他李义府再努力改变,依旧免不了被李治嫌弃。 范铮的话,不过是在安李义府的心。 李义府的想法,一如多数低级官员,从龙为上。 想法不能算错,但世间并非只这一条升迁之路,李义府太过于追求捷径了。 李义府还是有真才实学的,就是外放为一地父母官也足以胜任。 就这一点来说,有些脸谱化严重的作品,把奸佞描写得又坏又蠢是有些欠缺的,奸,就不会蠢。 如某些电视剧里和绅与纪大烟袋斗时的一副蠢相,不是污辱了和绅的智慧,就是他二人打情骂俏。 “太子通事舍人程处侠,亦与某相差仿佛。” 范铮翻白眼。 你倒没得比了! 程处侠就是来东宫混资历的,青不青睐,对他的影响不大,李治目前还不能拂了程咬金的颜面。 “踏踏实实做事,东宫的家事切勿参与。” 范铮小小地打了个机锋。 李义府转了话题,絮絮叨叨地讲述李津、李洽在蒙学的趣事,面上亦起了一些笑容。 李义府对他的家人,好得没话说,这可是许敬宗老奸佞拍马也赶不上的。 —— 一碗水端不平大师李治,在太子内宫宜秋殿内,抱着粉嫩的小小妹娃子轻轻摇摆,年青的面容上现出少有的慈爱。 美貌的萧良娣面容渐渐润起,身形也略为丰腴,眉眼里透着一丝骄傲:“殿下,下玉的封号应该赐下了吧?” 庶长女李下玉,取“月下美人灯下玉”之意,即便是稚嫩的面容,也让人心生爱怜。 李治笑道:“阿耶下诏,封下玉为义阳郡主。” 萧良娣鼻孔里轻轻哼了一声:“宫人刘氏可诞下了陈郡王李忠,妾身可诞了下玉,那个下不了蛋的,却还有脸面坐太子妃之位,还不让贤!” 萧良娣是真的飞扬跋扈,对王氏坐太子妃之位极其不满,竟不加掩饰。 有一种错觉叫“我可以”,萧良娣觉得,只要扳倒了王氏,自己就可以登上太子妃宝座、俯瞰太子内宫,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李治眼中现出一丝无奈。 有那么简单的事吗? 太子妃背后有太原王氏为支撑,朝中有舅父兵部侍郎柳奭,即便无出,平日亦无情趣,李治现在也不敢妄动啊! 更关键是,李世民对这严守礼法的太子妃表示赞赏,曾公开言“此佳媳尔”。 但是,履合不合适,只能脚知道啊! 对帝王将相、王公贵族而言,娶妻有时候跟商贾做买卖也差不多,重点在于权衡利弊,联姻的效果往往低于预期。 “下玉真乖。” 看着义阳郡主绽放出无邪的笑容,李治觉得心都软了。 哎,有这样一个妹娃子,真好! 逗弄了一阵,义阳郡主小嘴突然一瘪,“哇”地哭了出来,声音还有点大。 李治突然觉得,带娃儿好像也不是什么好事。 萧良娣打开襁褓看了一眼:“呀,尿了。赶紧的,换尿片!” 宫女匆匆换上新的尿布,萧良娣面色忽然一变,拧着宫女的胳膊,面色狰狞。 “怎地?堂堂义阳郡主,配不上新帛做尿布?” 宫女失声痛苦,却不敢躲避:“良娣,奴婢冤枉啊!” 李治抚额。 一个个的,就不能让孤省点心。 “放手吧。别拿无知当有趣,这尿布没有任何问题,是火麻布,比生绢也便宜不了多少。” “给娃儿做尿布,火麻布比绢帛透气性好,不至于捂出痱子!” 虽然李治也很少接触这些杂事,但宫人刘氏抚养李忠的时候,他多少是听了一嘴。 这还是在颇为讲究的东宫了,在民间,则是以旧麻布裁剪了为娃儿尿布。 萧良娣尬笑着松手,退到了李下玉身旁。 李治深深扫了萧良娣一眼,转身走出宜秋宫,看看渐入黄昏的光线,叹了口气。 这个以色侍人的侧室,一无母仪天下之相,二无王氏的家世背景,三无容人之量,竟妄图觊觎太子妃之位,真真可笑。 至于宜春宫的太子妃,无后的原因,一则可能是有隐疾,二则动不动如大兄时的于志宁一般唠叨,三则全程如木头,殊无情趣。 所以,恶性循环下来,李治每旬也就在宜春宫住一宿,权当点卯了。 王氏求子嗣的愿望,也如缘木求鱼,渐行渐远。 步出太子内宫,李治信步往崇仁殿一侧的曲室走去。 长兄遗留下来的曲室,幸好还没有拆,可以清静一宿。 想来,大兄当年也是因太子内宫之扰,方才走了歪门邪道的吧。 第446章 女怕嫁错郎 几天时间内,经过再三权衡,安西都护的人选定为右屯卫将军、嗣谯国公柴哲威。 柴哲威家学渊博,又是皇帝的亲外甥,性子稳重,堪当重任。 至于说柴哲威没有实战记录,有可能会成为赵括——你食不食油饼,这话敢当皇帝的面说? 贞观年的选将,基本是靠谱的,铨选标准范铮不知道,想来也不敢把如此重要的地段交给生瓜蛋子。 再说,范铮这档次,是没资格臧否柴哲威的。 说丑话,柴哲威这个人,在历史上没有留下浓墨重彩的痕迹; 说好听话,善战者无赫赫之功。 呐,人嘴两片皮,说啥都不稀奇。 不管怎样,有莱菔填坑了,总归是个好事,安西都护府至少有个主心骨。 贪功冒进、疏忽大意之类的事,经过郭孝恪事件,相信不会重演了。 兵力依旧吃紧,但朝廷下诏了,准安西都护府出兵时,招仆从军协同作战。 对于安西都护府的扩张,整个司农寺承担的压力,几乎落在了唐同人身上。 不是安西都护府不产粮食,而是当地粮食的产量,供应民、商有余,但不足以供养军。 步兵团还好一些,越骑的马匹,那可是消耗粮草的大户! 安西都护府是有草原可供放牧,可越骑的马匹,能在牧区逗留的时间不可能长了。 偏偏安西都护府地域广袤,边军也基本以越骑为主,消耗自然非比寻常。 与安西都护府紧邻的陇右道,粮食产量也仅够自用。 大致想想就知道了,能成为太仆寺诸牧监所在地,陇右宜牧多过宜耕。 于是,安西都护府所需的粮草,基本得从关中运出。 更准确一点说,是从长安城运出。 李世民为此下过口谕,即便朝廷到洛阳宫逐粮,也不能断了安西都护府的粮草。 仅运送粮草一项,每年就需要征发大量的民夫,超期岁役在所难免。 超期岁役就不合法,可解释权就在朝廷,问你该怎么办? 关键民部还不肯以现钱发放,而是以蠲符的方式减免往后年份的租庸调。 韦曲、诸世家、柜坊以半价收蠲符,对庶民来说,居然还是一种施舍! 多数人顾不了往后年份,首要的任务是活过本年! 短期损害庶民一两次利益,庶民只能忍气吞声,可长期这么干,矛盾自然越来越尖锐。 官奴与蕃户、杂户? 呵呵,这样的压榨下,连良人都会有不满,你还敢信这些色人? 范铮庆幸,这破事就没落到自己身上。 这事容易激起民怨不说,关键范铮仅存不多的良心,多少会有些过意不去。 都当到四品官了,还长着良心这玩意儿,范铮还是比较失败的。 —— 九成宫副监阎玄邃入衙禀公事,即便范铮有顾忌,也不得不与其会面。 阎玄邃除了眉眼透着几分憔悴、鬓角多了几缕白发,与从前并无太大区别,依旧风度翩翩,身姿依旧挺拔如松。 “数年不见,上官已青云直上,可喜可贺。” 这就是真正有教养的世家子弟,说话如沐春风,不会轻易让人难堪。 似摩罗盟一般为恶的,只是官员、贵族子女的一部分,偏偏这一部分,如鼠头掉进鸭脖里,直接坏了鸭脖的名声。 范铮笑道:“副监去了九成宫,本官还颇觉遗憾,不得常常论道。” 话是绝对的客气,同时保留着一丝距离。 别忘了,他妹婿现在是个什么尴尬处境,不刻意疏远,万一李治这太子记恨了怎么办? 范铮本人的话,无非辞官不做,可敦化坊学生这个群体,被范铮带入官场,怎么也得多带几年 “下官是为九成宫禁苑遭遇滑坡侵蚀而来,梳妆楼与大宝殿的边缘,也受到一定程度的影响。屏山下,西海溢出,堤坝受损。” 九成宫建于麟游县山头上,却不受地方管辖,即便要调动麟游县民夫,也得司农寺向朝廷奏请,由民部下符文给麟游县。 至于要钱粮去修缮,想多了,民部的主要精力集中于安西都护府,善财难舍。 山体滑坡,在后世有机械治理,相对要快很多,可此时只有人力、畜力啊! “咦?不是说春雨贵如油么,怎么麟游县还下大雨了?” 山体滑坡的主要季节是夏季啊! 怎地,九成宫总监学会了虚报损失? 阎玄邃举茶碗啜了一口:“便是麟游县,今年也有不少地方受灾,北马坊水、杜水泛滥,十分损四,麟游令报岐州,岐州很快报到民部,今年的租且得免了。” 水、旱、虫、霜造成的天灾,损失四成免租,损失六成免租、调,损失七成连课(税)、役并免。 若已交租庸调或服役,可免来年。 即便免租,庶民的日子依旧难熬。 九成宫与麟游县分属不同,罕有串通一气的可能,倒是能互为佐证。 杜水,又名杜阳川,即后世漆水河,为渭水支流。 北马坊水则是杜水的支流。 也就是说,问一问都水监就能佐证的事,九成宫总监有天大胆子也不敢谎报——最多受损程度上有增减。 既然麟游县同样遭灾,就不可能再抽其地丁役,这是个不小的难题。 范铮拿了块小食嚼了一口,斟酌道:“如此,唯有奏请朝廷,令将作监修缮。” 阎玄邃愕然,随即苦笑。 将作监负责营造修理,其左校署更掌内外缮造、诸州匠人上番,有无数匠人及官奴。 但是,将作大匠正是阎玄邃的阿耶阎立德啊! 问题转了一圈,又转到阎玄邃家人头上。 只是,阎玄邃也无法在将作大匠府上说这事,涉及两司沟通,岂可私相授受? 为什么一直没人提阎立德爵位? 贞观元年,阎立德任将作少匠,册太安县男,爵位低于他现今的职司,故无人提及。 《新唐书》则记为大安县男,考虑到古文的通假,故不为错。 有趣的是,将作监修理宫殿、太庙,必须经太常寺确定动工日期,与民间动土看黄道吉日一般无二。 至于阎玄邃的大妹阎婉,范铮与阎玄邃默契地略过不提。 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 第447章 诸屯副将至 九成宫虽说归司农寺管,其实是代管而已。 要说离宫,终南山贞观十年废弃的太和宫曾经归司农寺管;雍州宜君县凤凰谷的仁智宫也是离宫,就不归司农寺管。 一般介绍仁智宫,是提宜州宜君县,这却涉及建制改动了。 仁智宫为高祖太武皇帝建于武德七年五月,规模不大,甚至以茅草覆顶。 在玉华山修仁智宫的目的,并非是贪图享乐,是作为防御突厥的军事要塞。 李渊表示,作为白手起家的 贞观十七年,省宜州,以其地分属华原、同官二县,并入雍州; 贞观二十年分设宜君县,管仁智宫; 永徽二年废,龙朔三年割中部、同官县复设宜君县,属坊州。 离宫的所有权是皇帝的,谁要忘了这一节,是要吃大亏的。 所以,修缮九成宫之事,将作监还真不能推卸。 过三省、走御批,那也就是流程而已。 李治在殿上开口:“禀陛下,臣兄顺阳王迁均州郧乡县已三年,臣每思及,不胜唏嘘,愿将珍羞膳食,奉一车至其府上,以就兄弟怡怡。” 范铮笑而不语。 三年了,你才想起李泰,好一个兄弟怡怡。 大约是因为阎玄邃入司农寺公廨,让太子微觉不爽,故而以赏赐之名,行告诫之实,顺带敲打一下范铮。 当然了,整个官场的人,多少都有几副面孔,《镜缘》的两面国,本就嘲讽此事的。 少时看镜缘,总觉得那个光怪离奇的世界新奇无比; 长大了才知道,《镜缘》其实是在嘲讽人性,有几人不是两面三刀?有几人的心不偏? 朝堂上,一片盛赞,道是太子仁爱恭敬,几乎可以捧到叫孔子让座的地步了。 大臣们蠢吗? 不是。 李治的做法,虽然这些老狐狸一眼就看穿了,可谁不曾有过言不由衷的时候? 李承乾时期,为何总有大臣喋喋不休? 道理很简单,其时贞观天子犹壮,李承乾那个太子,未必能熬到登基时啊! 所以,怕什么? 等他熬出头了,老夫致仕咯。 如今的李治,在朝堂的威望、处理政务的娴熟程度,都逊于当年的废太子。 可贞观天子老病了啊! 虽然皇帝努力维持着威严,却挡不住鬓角斑白,面上的皱纹也能夹死蚊子,刷几斤铅粉也不可能填满沟壑。 英雄总有迟暮时,当年叱咤风云的天策上将,快要尿尿淋湿鞋了。 也就是说,不出意外,这一位太子必将在最近几年稳临御座,谁那么想不开,去触霉头? 李世民大悦:“难得太子待兄恭敬,准。” 落水狗李泰再次遭遇棒打。 李治当然不至于蠢到在占尽优势时,于赏赐李泰的食材里做什么手脚,毕竟这是画蛇添足。 这个时候,李泰必须安然无恙。 哪怕李泰在接赏赐之后是真的病死了,李治身上的嫌疑也洗不净。 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是否会重新唤起贞观天子易储之念。 “类己”一评,李治可是耿耿于怀的。 李泰已经翻不起身了,李治这是死雀就上更弹。 可是,站在李泰的角度想想,他真敢吃吗? 对李泰这种准囚徒而言,不打扰才是最大的善意。 —— 司农卿公房内,杨弘礼将厚厚一堆文牒扒给范铮,眼里满满的嫌弃。 范铮打开一份文牒,定远四十屯请求遣屯副到司农寺京苑总监学习耕作。 再看,朔州三屯、太原一屯、渭州四屯…… 改粟为麦不具备普遍性,因为很多地方早就以麦为主粮了。 曲辕犁的推广、深耕熟耨,自然更受诸屯监青睐。 司农卿掌管的屯监,只在雍州范围内。 雍州之外,诸州屯田归工部屯田司管理。 也就是说,它们与司农寺并无隶属关系。 而且,自隋朝起,司农寺便失去了掌三农、九谷、稼穑政令职司。 古人的三农与后世指向不同,南宋末年陈元靓着《事林广记》(元朝刊印)提及:山农、泽农、平地农。 山农指猎户,泽农指渔夫,平地农指耕种的农夫。 司农寺无法对诸屯发号施令,却不能拒绝他们来学技艺。 毕竟,哪怕只是让诸屯多产一斗米,也是利国利民的,敝帚自珍绝对不行。 晋朝崔豹《古今注·草木》:“九谷:黍、稷、稻、粱、三豆、二麦。” “苑囿中的大小池沼”这个九谷释义,并不适合此处。 范铮挑了挑文牒,眼现惊讶:“上官,这是什么情况,姚州来学耕作?” 姚州,《旧唐书》上是领泸南县、长明县二县,《古今地名大辞典》则考证,治所为姚城县,应为领三县。 相对应的,姚城县为后世云南楚雄姚安县,泸南县为后世大姚县石羊镇一带,长明县为大姚县一带。 范铮对姚州之类的地方,了解并不太多,毕竟他又不是民部、兵部的官员。 整个姚州,大致是高寒山区、山区、零星坝子组成,在玉米没有进入这片土地前,以稻、麦、苦荞为主食,盛产山茅野菜,学习种麦子也很正常嘛。 但是,姚州不是以屯官、屯副来的,而是以治中姚长松及司户参军姚思眼前来。 姚州之名的由来,就是因为姚城县以姚为大姓。 姚长松也会做人,司农寺的堂官上佐、京苑总监的堂官上佐人手一袋江米,说是唯有姚州某个村子独具的产物,颗粒大而饱满,说是香味浓郁,入口黏滑,偏偏拿去邻村一种就失了特性。 说法是否夸大,范铮不知,不过这颗粒看起来就格外喜人。 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范铮自是笑纳了。 讲究人,就送食材,拿起来根本没心理负担。 因为,整个剑南道的屯田,唯有嶲州八屯、松州一屯,姚州是没得屯田的。 除雍州外,天下各州屯、军屯皆归工部屯田司管理,所以阎立德移文牒来,请司农寺便宜行事,准屯田员外郎田十领诸屯副跟学。 范铮看着这个奇怪的名字,忍不住笑了:“好名字!与人赌咒发誓,如何如何便将名字倒过来写,那是一点都不吃亏。” 杨弘礼笑道:“何止是倒过来,即便左右侧翻也没事。” 第448章 这口锅,咱不背! 范铮领着田十、姚长松、姚思眼及八百余屯副,浩浩荡荡地行走在玄武门外的麦田中。 到开元年间,又增设了百余屯,巅峰时期屯田司下辖九百九十二屯。 竟然不能凑整,差评。 范铮与姚长松开着玩笑:“治中藏私,红伞伞都不带点来。” 姚长松苦笑:“上官莫要取笑,这东西,本地人不小心都要见小人儿,食手(厨子)都得格外小心。” 没法,菌子好吃,非熟莫吃。 品种熟、烹制熟、入院的路要熟、吹唢呐的要熟。 范铮也就卖个嘴而已,真让他去试菜,呵呵…… 汤仪典满带嘚瑟劲,在八百来号人面前牛皮哄哄的。 “从前耕地,只挖三寸深,少卿令增至四寸五分,土坷垃要尽量打碎。” “色人们的力气,未必跟得上这要求,所以少卿制出更轻省、可调节深浅的曲辕犁,比原先笨重的直辕犁省力得多,一头牛就能拉得飞起,着急了两个人就能拉着走。” 汤仪典说的事情,每一样拎出来都没说错,可顺序却颠倒了,有点倒果为因的感觉,更显范铮的智慧。 英明、睿智之类的词,私下可以用一用,大庭广众之下最好别说,有僭越之嫌。 睿智的“睿”字,一般是臣子对皇子、后妃所用的敬语。 一名蕃户牵牛、一名蕃户掌犁,将一块长出齐膝深野草的部田犁开,犁铧至处,如刀切豆腐,轻轻松松就破开了土壤。 田十下蹲,伸出满是老茧的手掌测了一下深度,爬满皱纹的脸上现出满满的震撼。 什么四寸五分,这都差不多五寸了好吗? “可以让我们上手试试吗?” 诸屯副眼睛一亮,纷纷请求道。 屯官、屯副虽说主要是管理,可不代表就没上过手。 即便屯副是九品以上官员子嗣或勋官担任,但与农事接触久了,怎么也得触及一些。 范铮朝汤仪典点头,汤仪典笑道:“既然如此,两人一组,以耕一推为限,可否?” 八百余屯副觉得不过瘾,奈何京苑总监曲辕犁虽多,闲置的骡马却少得可怜,总共也才能安排五组。 当然,蕃户每次都得跟着,防止出现什么意外,真有意外得拿命抵上。 毕竟,牛疯了、马惊了的事情,并非没有。 蕃户这种色人,死伤都不会有人太在意,可比不得屯副金贵。 话难听,可这就是现实。 一名名屯副掌犁,眉飞色舞地耕了一推,兴奋地大叫:“太省力了!我觉得可以耕一天!庄户真是太轻松了!” 觉得庄户很轻松,大约就是这种人的感觉了。 只耕了一推,跟持续不断干上半天,它能一样? 说这些屁话,有“何不食肉糜”之嫌。 让人无奈的是,官场盛产这种人,或蠢,或坏。 “哪有如此轻松?不间断干上半天,可以累趴一个身强力壮的蕃户。” 汤仪典小声嘟囔。 范铮淡定地摆手:“井底蛤蟆,见过多大一块天?屯田司诸屯,大者五十顷,小者二十顷,跟你没法比。” 汤仪典咧嘴,无声地笑了。 也是,一群散官、流外官而已,犯不上和他们呕气。 田十在一旁,尴尬地笑了。 官大一级压死人,少卿在他面前臧否人物,根本不带掩饰的。 问题麾下这帮货色说话也不靠谱,这种不过脑子的话,你回工部再说行不行? 首批上犁试耕的姚长松、姚思眼交代之后,壮汉都仿佛成了青年,眼中按捺不住的激动,叉手道:“司农寺此番大德,我等代姚州三千七百户父老谢过了!” 将作监制作曲辕犁几年了,然而终是先满足司农寺,再轮到辅州、雄州、望州,次 所以,两位姚姓本家才没见识过。 不,是听都没听过。 整个戎州都督府都茫然无知,至刺史有客自嶲州来,才得闻此事,仓促遣他二人入长安。 姚思眼来长安城是没问题的,可品秩不够,有些地方没法沟通。 姚长松来长安,其实是违规的,上佐、录事参军、县令不得充使出境。 对于这些遥远的边州,一些不是太紧要的规矩,还是允许弹一弹的。 毕竟,不合规矩的事多了去了。 姚州的户数少得让范铮惊讶,然而细细想想又不奇怪了。 毕竟,这个时候的耕作主要集中在平地,姚州那地形能养三千七百户已经不错了。 “不考虑在部分山区挖梯田?” 梯田不是什么新鲜玩意儿,于后世仍存的最早梯田——紫鹊界梯田,可考历史始于秦汉,现有八万余亩。 说只云南元阳有梯田的,孤陋寡闻不是你的错,连搜索引擎都不用就是你不对了。 某官社的消息,全国十九点八亿亩耕田,超过四分之一是梯田。 至于说想不开,要在雨季挖梯田——合着还是梯田的错了? 你肚子饿时,别人告诉你米饭管饱,你非要炫一石生米,胀死了要去阎王爷处告那个人? 要点脸吧! 记住,梯田本身没有错。 梯田不是只挖台地那么简单,埂、坎要垒得极结实,要能留住水,也要能顺畅排水,更需要有活水源,还要注意周围的水土保持,不是什么条件都能硬上的。 除了种植水稻,种植橡胶的台地,也算梯田之一,还有茶树梯田、果树梯田、桑园梯田、旱作梯田。 别处能正常建造、使用的梯田,到你这里就水土不服,还怪上梯田了? 梯田的修建,是需要通过详细规划、认真学习的,不是一拍脑门子就能干的。 梯田表示,这口锅,咱不背! 范铮大致说了一下梯田的思路,姚思眼表示,回去就拿一个缓坡试手。 这才是真正做事的态度,不是一下就把全部家当投进去——赌徒式的思路要不得。 姚长松眉头挑了挑:“上官,姚州还有不少土地比较破碎,杂草丛生,锄头都没法挖啊!” 范铮招手,叫过夏竹,让他去京苑东面监唤来沃垄,带这二人去看看踏犁。 沃垄是从六品下,招呼从六品上的姚长松,不失礼。 第449章 可有意换一换衙门? 汤仪典口若悬河地解说堆肥、发酵的要点,连田十在内,都听得聚精会神。 屯田司具体的事务,是田十这独一无二的员外郎负责奔波。 事务繁忙的屯田司,品官就一个郎中、一个员外郎、主事二人,余者非吏即流外官。 有两名屯副在一旁窃窃私语,被田十狠狠踹了两脚,顿时闭嘴,认真听汤仪典煽情。 “暴风骤雨,时任京苑总监的少卿,穿着草履、披着斗笠,从芳林门外一步步走来,虽风雨、残枝、泥泞,亦不能阻止其步伐……” 这样的歌功颂德,初听还是很震撼的。 但是,千万得注意,可以煽情,不要牛皮。 牛皮一旦被戳破,很丧人心的。 田十轻咳了一声:“本官知道,或许有人疑心此事真伪,但本官可为证,此事一字无虚。” 八百余屯副的惊讶声,让范铮感觉颇为受用。 谦虚……个蛋,范铮当时是真冒着暴风雨来做事了,可不是来摆姿势。 对天子、太子、上官,或许还需要装一下斯文,假巴意思谦虚两声,对一群低级官吏就没必要装了。 这个时候,笑而不语就是最俊的姿态。 以增产为目的的农事官,还是比较纯粹的,一个在危急时刻能同甘共苦的上官,自然获得了他们发自内心的尊重。 不知是谁带头,屯副们尽皆面向范铮,身子微躬,叉手一礼。 范铮含笑,叉手回礼。 之后,汤仪典的解说,屯副们更加认真倾听,偶有疑问也是一些细节的操作,远远超出了田十的预期。 这就是敬衣冠与敬人的差别。 田十站在范铮身侧,落后半步,唇齿轻启,声音低得只范铮可闻:“上官可有意换一换衙门?” 咦,这话不对劲啊! 工部侍郎虽品秩略高,却大致与范铮是同一级,没资格提这话; 工部尚书阎立德,瓜田李下,他不会提及此事,范铮也不可能过去; 皇帝没那么无聊,太子不喜范铮与阎氏有交集。 范铮轻笑一声:“便是换了又如何?还是在上佐打转转。” 范铮已经站在上佐的顶尖一层,即便挪动也是些许品秩,没什么意义。 “阎尚书之弟,主爵郎中阎立本,上官是认识的。近日,阎立本将右迁刑部侍郎。” 田十轻声说完,跟上诸屯副的步履。 话是不可能说尽,留一些余地才引人遐想。 阎立本与阎立德并称,在建筑、绘画上天赋异禀,在贞观年始终冲不上宰辅、尚书这一等级。 术有专攻,阎立本如果呆在将作少匠、工部侍郎的位置,大约无人能掩其风采,即便是亲兄长也不行。 刑部侍郎嘛,范铮只能表示呵呵,阎立本能萧规曹随就不错了。 将作少匠的位置,李道裕已经腾出来了,田十背后的人还不能让阎立本一步到位,差评。 或者说,出手之人,根本不明白阎立本的长处与短处。 这样的人物,即便有当年李泰滔天的权势又如何? 田十的话,从侧面证明,大唐的宗室可没那么老实。 说不定,连天天斗鸽的彭王李元则,都有点啥想法,毕竟人家当初可是坐章服奢僭免官的。 亲王章服僭越,只能是僭天子章服、太子章服,能活下来则因为僭的非天子章服。 要说彭王一点想法没有,范铮宁愿相信受害者有罪。 别看史书写李治登基似乎风平浪静,细细品味,味道不对。 “遗诏皇太子即位于柩前,秘不发丧。庚午,遣旧将统飞骑劲兵从皇太子先还京,发六府甲士四千人,分列于道及安化门,翼从乃入。” 整体来看,是防备着意外的。 如果没有点风吹草动,大约也不必如此行事。 以此类推,长孙无忌后来扩大打击面积,逼死一个又一个宗室,亦非全然无因。 你要说有没有无辜者…… 想什么呢? 就是有,也必须没有!—— 巫马竹眉飞色舞地站在公廨里,给一干同僚们讲述着司竹监的繁忙。 “司竹副监、司竹丞三个瓜皮每天累得脚杆要抽筋了,三十个典事都在哀嚎,说下一次当番,无论如何不来司竹监了。” 典事不是固定人员,是流外当番官员。 “挣得如何?”司农丞尤朔楚笑眯眯地问。 不能不客气,毕竟司竹监与少卿老早就有了利益往来——咳咳,错了,是敦化坊采买司竹监的竹子,与少卿无关。 巫马竹更得意了,整个人都要快活地飞了起来:“踏青时节,每日来人近万。常食、小食挣得最多,食手们快忙疯了。” “其次是牙香最好售,谁到了娘子军起事碑,不得顶礼膜拜、焚香三炷?” “笋、竹编也还可以,邸舍每天也就能容千人左右,不值一提。” 牙香源于敦化香坊,因为此事有敦化坊的份子,陆甲生准许司竹监先销后结账,巫马竹也就没了压力。 哪晓得,本以为是顺带的事,竟险些成了司竹监娘子军起事碑处的主业。 意外,意外,主要是大唐庶民对这位豪气冲云霄的女中豪杰太过崇拜。 至于“还可以”这种话,一般得配合表情分析,看看巫马竹满面春风的样子,就知道收获颇丰。 哪怕不能一年收回本钱,两年应该是不难的。 范铮慢吞吞地踏入公廨,看了巫马竹一眼,巫马竹立刻叉手与诸同僚暂别,随范铮进入少卿公房。 唐同人正指着两名司农主簿咆哮:“查!堂堂官厨,米饭中竟然出现鼠头,还敢诡辩是鸭脖,谁家鸭子嘴里长偌大的牙齿?” “倒查上去,是太仓署的失职,免太仓令!谁敢庇护此事,本官全家与他不死不休!” “所有食手、帮厨,全部关押!” 这是范铮首次见涵养极好的唐同人失态。 也是,谁用膳时,在饭中见到鼠头,不得发怒? 指鼠为鸭,你以为自己一手遮天了? 唐同人咆哮完毕,见到范铮,微显赧然:“让范少卿见笑,失态了。” 范铮颔首:“唐少卿之意,便是范铮之意。” 真正食用老鼠,在食物匮乏的年代无可指摘,甚至岭南至剑南道还有“三吱(叫)菜”的存在,在西南望苴子、望蛮、望外喻甚至还有老鼠干巴这道名菜。 是的,房前屋后的老鼠,不是山鼠、竹鼠、田鼠! 但前提是,处理得干干净净,吃得明明白白! 不准划龙舟的端午,火腿粽子,先吃为敬! 第450章 李治的高见 品着夏竹烹制的茶汤,听着巫马竹略带嘚瑟的禀报,范铮与唐同人微微颔首。 娘子军起事碑的整体靡费,到现在回本两成,即便后面的收益只够维护所有开销,亦能让人满意。 “再请朝廷批准,在娘子军起事纪念日,于司竹监内行祭祀,祠部司那里我能说一说。” 范铮想到了遗漏的一点。 谁能说纪念日祭奠不对? 唐同人狠狠吃了一口茶汤,让夏竹续上。 “范少卿,你这脑子是怎么长的,一会儿一个主意?关键是,本官粗略推算了一下,九成可能成事。” 唐同人的视角,当然要高于只想着收益的巫马竹。 从朝廷角度出发,为娘子军立一个纪念日,有百利而无一害,且更能凝聚人心。 要说威望过甚,功高震主…… 不存在的,平阳昭公主与谯襄国公已经过世多年,没有这层隐患。 要是在世的话,那可就犯忌讳了。 官场这些道道,范铮还真不如唐同人熟悉。 事实上,整个司竹监,投入最大的还是道路修整,可水泥板的应用除了省钱,最大的优势就是快,这才赶得上踏青的趟。 你想想么,连樊胜这粗胚都在里头了将近一贯阿堵物,收益能小了去么? 范铮叫来尤朔楚,让巫马竹口述,尤朔楚润色,自己再相应美化一下。 连那些烂摊子,别人都能吹得天乱坠,凭什么做实事的人不能吹,眼睁睁看着本该到手的钱,流到那些只有两片皮的人手中? 莫看尤朔楚形象不佳,那一手飞白体还颇有皇帝的几分神韵,遣词造句大巧不工,非堆砌词藻却能让人记性深刻。 范铮知道,尤朔楚这是在炫技,表明自己并非一无是处,且有意靠拢。 “字如其人”这种谬论,除了尤朔楚可为反驳的证人外,更有欧阳询为证。 要说字见人品,赵佶、蔡京及史上一干奸佞笑而不语。 所以,字,它就是字,不要强行赋予什么意义,那只会让你看上去像丑角。 —— 两仪殿内,李世民洗手之后,默默地任由宫人穿上袜子、套上麻履,脚板隐隐有热气。 哎,抠脚丫巴的舒爽,竟然被范铮这瓜皮破坏了,贼讨厌。 太子李治正了正衣冠,垂手立于李世民身后。 “怎生怠慢太子?将椅子搬来。” 李世民轻描淡写地开口,王波利赶紧让内给使搬椅子。 看看,父慈子孝的感觉,这不就来了吗? 李治的弦绷得极紧,他可不想和长兄一样,到死了都没能坐上一次御座,故而时时刻刻都在谨守礼仪。 李世民面上嘉许,心头却暗暗叹息。 还是当年对高明(李承乾)太苛刻了,才导致雉奴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这父慈子孝的画面也只是给外人看了。 真实情况如何,如鱼饮水,冷暖自知。 范铮入殿,行礼之后赐座,甚至王波利还让内给使烹茶送来,让范铮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 难道是在玄武门外拒绝田十的提议,竟为天子所知了? “卿欲奏何事?” 李世民面上,少有的温和。 这态度,不只是针对范铮,也针对太子。 “去岁末,内帑与敦化坊一并参与司竹监一事,现略显成效,司竹监巫马竹欲慰圣心,特详细奏报陛下。” 范铮从袖子里掏出司农寺用了官印的奏折,递交王波利。 李世民一摆手:“太子阅读。” 倒不是李世民放权到这地步,实在是无可奈何,岁数到了,看字迹都是模糊的,胀眼睛,举得老远才能勉强一观。 老眼在这个时代,连缓解的法子都没有。 别说玻璃这东西中原没有,可研究的方向,中西方迥然不同。 大唐研究的,是往里头添加斑斓的色泽,名琉璃; 西方才是努力提纯,争取里头没有杂质、气泡。 纯净的玻璃都没有,就更别提眼镜了。 至于说长短,呵呵,各自的用途不同,非要强行较一个高下,有意义么? 听到司竹监以最快的方式,修建了娘子军起事碑及道路,李世民微微颔首。 司竹监行事,略有朕当年行军打仗的风采,侵略如火。 “咦?”李治忽然惊讶了一声。“踏青前后,司竹监所得,除去零散成本,竟已回本二成有余?” 两个月左右,回本二成,岂不是一年就回本? 账不是这么算的,淡季与旺季有显着区别,后面的日子能维系靡费就已经极好了。 李世民击掌:“还得是范铮,账这么一算,两三年就回本了吧?” 范铮笑道:“还欠缺了点火候,所以臣想再加一抱薪,请朝廷恩准于娘子军起事之日纪念,祠部司至鄠县司竹监内祭祀。” 李治开口,冷静沉着:“于情于理,这是好事,可朝廷的祭祀并非随意而定,即便要通过朝议也决非数日之功。” 别说通过朝议、让娘子军纪念日成为朝廷祭祀的项目,就是当年高祖太武皇帝以军礼安葬平阳昭公主,阻力也不小。 李世民偏头:“有道理。太子有何见解?” 李治笑道:“太仆少卿、巴陵公主驸马都尉柴令武,可是一个爱玩爱闹的人。朝廷祭祀娘子军恐过不了诸位大臣之议,但柴令武祭祀娘亲,谁能置喙?” “柴令武邀上一些狐朋狗友,没问题吧?那些公子哥儿再拉上三五亲朋,顺理成章吧?” 范铮承认,李治有点手段,这种尴尬的局面,他轻轻松松就想到破解之法。 房遗爱、柴令武,可都是长安城中响当当的纨绔。 纨绔归纨绔,回到公主府,仍旧是个耙耳朵——谁让他们是“尚”公主呢? 上门女婿,从来没什么家庭地位,从民间到皇室都是如此。 没让他们学窦奉节,已经是老天施恩了。 当然了,让这批纨绔子弟开道,宫中必先严正警告一番,让他们不得乱来,避免将好事搞成坏事。 柴令武得到口谕,玩世不恭的面容上流下两行热泪,对太极宫方向重重施礼。 二十三年了,朝廷终究没忘记阿娘的功劳啊! 为人之子,柴令武终于在巴陵公主面前强硬了一把,要挟她一起为娘子军纪念日祭拜。 第451章 纨绔的力量 街头巷尾,都在传扬着大纨绔柴令武,某月某日要去鄠县、至司竹监娘子军起事碑,为娘子军昔日功绩私祭,邀请僧道四十九名至此施黄箓斋。 不是柴二郎他请不起更多僧道,是朝廷法度有定数,私斋兼请僧道上限为四十九。 几名素与柴令武交厚的纨绔,当即表示要去为平阳昭公主焚香致敬。 大纨绔携小纨绔,豪强子携富商子,乃至于一些监生、州县学生,都愿景从,连博士都不好阻拦。 自然免不了有官员在朝堂上唠叨,然而无须皇帝张目,太子一句话就堵回了所有质疑。 “为人子者,为耶娘施斋祭祀,有错么?诸公是希望驾鹤之后,世间再无人眷念么?” 重新进入朝堂的天水郡公丘行恭站出班,阴冷的目光扫过那几名唠叨的臣子,让他们恍然生出错觉,仿佛丘行恭正在探爪取他们的心脏。 鬼尚且怕恶人,何况区区文官。 “臣不才,当年亦随兄长入了娘子军,此等盛事不能不去告慰平阳昭公主及仙去的袍泽,请陛下准臣将一步兵团,护司竹监周全。” 众臣愕然看到,自刘兰一案后便不掌兵权的丘行恭,轻而易举地领了一团右候卫翊卫,准护司竹监十日周全。 丘行恭的圣眷、贞观天子对柴令武行事的态度,至此一览无遗。 范铮都只能表示无奈。 丘行恭当年邙山护主的功绩,足以保他一世平安,纵有过,富贵无忧。 人家拼命换来的,别不服气。 一向不太理会柴令武的巴陵公主发声,请了几位闺中好友共赴娘子军起事碑,要为阿姑焚香祷告,以尽人媳与侄女之情谊。 这个阿姑,还真是阿姑,无论从唐朝的习俗还是后世的习俗来说都是。 没错,柴令武与巴陵公主是表兄妹,属于亲上加亲。 自古以来,讲究同姓不婚,但对表亲成婚是极力赞同的。 真是奇怪的婚配制度。 几位娘子、小娘子的回应,又让预定去娘子军起事碑的队伍骤然扩大,渐渐连富庶一些的庶人子、庶人女也乐于随行。 半个月的发酵时间,让柴令武出行的队伍浩浩荡荡,连他自己都略有不安。 着武弁、平巾帻的柴令武,勒马靠近厌翟车,对身着九钿钗礼衣的巴陵公主开口:“公主,这人数……是不是太多了?” 若是寻常踏青,柴令武才不在乎人有多少呢,可此行终究是祭拜娘子军,娘子军的绝对主心骨又是平阳昭公主。 那么多人,万一今上见疑怎么办? 巴陵公主眉宇间略现不耐烦:“前怕狼、后怕大虫,舅姑怎生有你这娃!既然是宫中谕你承办此事的,自然是规模越大越好,这是在替陛下办事!” 巴陵公主面上现出一丝嘲讽的笑容:“你该不会以为百姓敬仰阿姑,就会有人拥戴你了吧?呼卢的时候,他们会赢得更狠!” 柴令武张口结舌,被公主表妹一怼,竟无言以对。 也是,本就奉了宫中之命行事,顾虑个甚? 右候卫翊卫在前头探路,丘行恭魁梧的身形,让诸纨绔暗暗告诫所有髡发齐眉的奴仆,莫胡乱生事! 纨绔们生的事端,虽即仗势欺人,亦有不少是因奴仆横行而引发的。 有人悄悄在丘行恭与柴令武之间打量,暗暗思量丘行恭会不会成了柴氏的家臣。 这当然是想多了,人马三宝打小就是李氏的家臣,后来护着平阳昭公主起事才成为大将军的。 丘行恭从来不是李氏的家臣,更不可能为柴氏折腰,顶多会在方便时为柴令武缓颊。 有右候卫的开道,朝廷的态度怎样,大家未必晓得,可皇帝的态度就一目了然咯。 巫马竹率官吏于娘子军起事碑恭迎,鄠县令、上佐亦到场蹭个面熟。 所有车马俱有司竹监的小吏带人统一拴好,给草给料给水。 正常的牲畜,多多少少都要饮一些水的。 曾经有人心大,把牲畜拴树上晒了一天,然后只能含泪吃肉了。 特许的战鼓擂起,几名服饰简朴的男女伴着歌舞,迎出了扮演平阳昭公主的角色。 柴令武撇嘴:“这容貌,平平无奇,比阿娘差远了。” 巴陵公主白了自家驸马一眼:“蠢!越是平平无奇的容貌,越证明司竹监用心了。若是貌美,哪家发起疯来,非要云雨一番,你恶心不?朝廷恶心不?” 柴令武收敛起愚蠢的面容,认真颔首。 不错,真被恶心了,即便事后把人家整治到家破人亡,也难消心头之恨,委实不如事先堵了这口子。 据说司竹监所为,俱是司农少卿范铮指点? 很好,这个人情,本官记下了。 即便歌舞其实排得很粗糙,依旧喝彩不断,连柴令武都赏了十贯钱。 柴令武赏了,你房遗爱不得赏几贯? 有来头的人,打赏都是以贯为单位,没来头的才以文为单位。 饶是如此,巫马竹依旧笑得面上开了。 之前踏青没敢上这出戏,就是怕柴令武耍蛮否认。 柴令武都打赏认同了,天底下再无人能从大义上抨击了。 半个时辰的演出便足够,巫马竹引领着柴令武一行,以贵贱分前后,到娘子军起事碑上香。 香有高香与牙香,巫马竹按着一贯钱三炷高香的价钱出售,其实还略有忐忑。 众所周知,香的成本都不高,都是香贩与寺、观占了部分利润,巫马竹极少拉高香出来摆。 范铮嘲笑他是穷人不懂富人心态,人家只要贵的、不要好的,卖不起价还失了公子哥儿的身份。 好嘛,果如范铮所料,柴令武嘟囔:“这香售便宜了。记得,以后一贯钱一炷。” 真不是人家蠢,这是相应的价格对应相应的身份。 身份这东西,有时候就是钱堆出来的。 高香卖得再贵,真正挣钱的还是牙香,零星的一炷牙香不挣几文钱,可超过一万炷呢? 要不然,后世怎么讲究个以量取胜? 香坛之下,有潺潺的水池、厚厚的沙池,以及十数随时待命的司竹监子民,类似长安城中的武候铺了。 没法简称,太仆寺的牧民可称牧子,司竹监的子民能称“竹子”吗? 第452章 魂归来兮 柴令武与巴陵公主焚香,亲手插于香坛,口中念念有词,盛赞娘子军过往功绩。 侧边,僧道齐聚的黄箓斋亦开始。 法师踏天罡步,手印连连变幻,诸乾道、坤道辅助施法; 比丘的木鱼敲响,超度的梵唱咿咿呀呀。 随着玄奘法师的归来,佛门自法琳之事后渐颓的势头骤变,开始向道家发起挑衅。 但凡散斋,有道士的出现,就必然有比丘出来抢活。 也就是太真观及凤真道长出场,佛门会压一压了。 真相信出家人不通人情世故,那可大错特错了。 佛门里不通人情世故的比丘还是有,那叫苦行僧,占比稀少。 不说损人的话,不通人情世故,怎生争取善信? 丘行恭带着一伙翊卫来回巡视,行至香坛前,请了三炷高香奉于手中点燃,声如霹雳,语带悲怆。 “娘子军旧袍泽们,丘行恭来看你们了!天下如你等所愿,大唐平定,威震四方!呜呼,魂归来兮!” 原本万里无云的天空,不知从哪里飞出两朵淡淡的白云,微微敛去强盛的日光。 轻风拂动,竹海轻摆,似在回应丘行恭的呼唤。 巫马竹心头暗喜,丘行恭这神来一笔,当可让司竹史大书特书,甚至编成小故事传扬出去,更添娘子军起事碑的神异。 反正,这个时代的人就好这一口,只要别说过线了,朝廷必然乐见其成。 竹笋之类的干鲜货,为人所追捧,鲜嫩的春笋被柴令武采买了上百斤,巫马竹赶紧奉上一张写了数种制法的纸条。 虽然公主府有专门的食手,多数做法也必然知晓,巫马竹还是得把姿态做出去,并且将纸条广为分发。 多数人还是知晓几种笋的烹饪方法,可司竹监这一手,依旧收获了不少赞誉。 买别处的笋,可没人提醒你。 “二郎,阿姑的竹编!” 巴陵公主叫了柴令武一声。 柴令武咧嘴笑了。 这婆娘,仗着身为公主,姿态向来有点高,今天难得显露真性情。 “买!” “阿姑誓师起兵竹编!” “买!” “那个精美的小背篓……” “买!” 司竹监的篾匠们都快笑疯了,就是费点力气,就地取材的竹编,攒了大小数千件,一日时间全部脱手! 除了编人像与起事的群像有点难度,背篓什么的,家中的婆娘与中男都能轻松胜任。 刨去司竹监要收取的大头,落到自己手上,那也能喝上几天老头春呐! 到饭点了,是用膳也好,吃点小食也罢,总归得给司竹监贡献几文钱吧? 常食,鲜竹笋炒鲜肉、笋干炖腊肉、竹林家鸡,手艺未必精湛,主打一个新鲜。 小食,用竹笋制作的就不用提了,铛炸竹虫,油里一滚,捞出来沥油,撒下精盐、秦椒粉、食茱萸末等配料,娃儿们都馋哭了。 柴令武、房遗爱与巫马竹并鄠县令用膳,柴令武笑容可掬:“本官原以为,司竹监只是借娘子军名头捞一把,却是本官肤浅了。” “司竹监所为,陛下认可,本官认可!若有谁来针对,本官自会全力对付。” “唯望司竹监将此事办好,即便有粗糙不足,本心不可偏移。” 巫马竹心喜之余,却也明白柴令武的敲打。 “上官放心,此事为我司农寺范少卿所引导,断不许出现偏差。” “范少卿言道,若是陛下、太子、安西都护、柴少卿有一人不满,娘子军之事便永不再出现在司竹监。” 巫马竹也交了个底。 事实如此,这四方有谁不同意,娘子军纪念日,甚至是娘子军起事碑都不用再办了。 房遗爱轻轻哼了一声。 不比相对单纯的柴令武,他早早就看出了其中的一些门道。 真的有分歧,柴令武的意见未必管多少用。 咋,内帑投进来的钱能打水漂啊? 幸好柴令武的要求,只是务必保证娘子军与平阳昭公主扮演者的正面形象,绝对不许抹黑而已。 柴令武当然知道司竹监在以娘子军之事挣钱,可这钱他一点不眼热。 傻了才跟皇帝的内帑争份子。 何况,身为人子,柴令武也希望在此事上不掺杂功利,纯粹一些。 “鄠县这边,也尽量多帮衬一下。” 柴令武微微点了鄠县令一句,却不肯说透。 悟吧,悟透了,自有上进的可能。 这就是官场中人说话总是云山雾海的原因之一,说话总有许许多多的忌讳,谁知道啥时候因为不小心一句话丢了前程,甚至是锒铛入狱? 娘子军起事碑有内帑份子的事,柴令武心知肚明,也不敢乱说一字。 高高在上的天子,岂会与阿堵物有关? 飘飘欲仙的美女,岂会便旋? 其实每个人都知道不可能完美,但谁都想维护那一份完美。 十天时间里,柴令武在司竹监也就呆了两天而已,却让整个娘子军起事碑处火爆异常。 因为,柴令武的身份异于常人,他是娘子军主心骨平阳昭公主的亲生骨肉! 在此事上,柴令武的认同,甚至可与朝廷的认同并肩。 有意思的是,到丘行恭回长安城交卸差事,这一团右候卫翊卫却仍归丘行恭执掌,并不交回。 —— 两仪殿内。 李世民懒懒倚着,李治努力批着奏折,还在努力憋笑。 范铮坐在中椅上,一脸无奈地看着铁小壮撒泼打滚。 飞骑中郎将高侃徙右骁卫翊府中郎将,飞骑一时无主,李世民意欲晋铁小壮为飞骑左郎将,执掌整个飞骑。 “陛下,你不能这样哇!臣还未成丁哇!”铁小壮哀嚎。 校尉与执掌飞骑的左郎将,区别大了去。 要说操练人马、率众出击,铁小壮敢为天下先; 可执掌一军,哪怕人马少得可怜,那也让铁小壮头疼。 范铮都有些犹豫:“陛下,铁小壮年幼,尚无力独掌一军,是否过于揠苗助长?不如陛下遣一心腹掌军,铁小壮为佐?” 李世民饮尽酴醵酒,大笑道:“朕岂不知铁小壮?太子,记住了,这师徒二人就是在偷奸耍滑,可莫被混过去了。” “铁小壮,记住,朕这是信你。一年之类,将飞骑扩至六千人,能上天的至少千人,马匹太仆寺全力供给。” 第453章 厚望 “陛下厚望。但铁小壮这身板、出身,能压得住吗?”范铮倒吸了一口凉气,表示怀疑。 如果仅仅是掌控现有三百飞骑,再加上百余辅兵,凭铁小壮长期教导及率他们出战的情分,或者磨合一下可以做到。 骤然扩军,人数暴增十余倍,以铁小壮之能,未必承受得了啊! 军中还有个坏毛病,新兵喜欢挑衅老兵、长官,哪怕挨板子也乐此不疲。 基本上,每个伙长纳新,都要收拾一把新人立威。 没有什么公平不公平,他们当年也是这么过来的。 能当兵的人,就没几个不皮的。 李世民斜睨李治:“太子以为,当如何?” 李治略略沉吟:“臣以为,当予铁郎将一言九鼎之权,除名何人,铁郎将一言决之。” 呃,这个权柄,是不是太重了? “殿下,要不再考虑一下?这么弄,飞骑易成铁小壮的一言堂!” 范铮苦口婆心的劝谏。 铁小壮顺势摆烂:“对啊!臣能领得一团人马,已经很了不得咯,再执掌数千人,累死也干不了哇!” 李世民指着这师徒二人,半晌没说话。 铁小壮年轻、贪玩,对权势不太看重,可你范铮怎么也在这阻拦? 李治想了想,对铁小壮开口:“左郎将可是正五品上,妻、母可封县君,坐厌翟车,服钿钗礼衣,你就不想让你阿娘的坟茔有石兽坐镇吗?” 一击致命。 如果说让高月娥或苦贞贞得外命妇身份,铁小壮未必会格外卖力,可让生母的坟茔得提升规格,对他是无法阻挡的诱惑。 “不骗我?”铁小壮难以置信地问。 “孤为大唐太子,言出如山,自不会食言。”李治斩钉截铁道。 待师徒退下,李世民眼现温和:“太子不错。你是如何知道他会因此而从命的?” 李治笑道:“臣查阅了铁小壮的过去,发现他虽皮实,对父亲铁大壮是真心孝顺,以此类推其母,应同样孝顺。” 父子相视一笑。 之所以一定要扩充飞骑,不是非要那么多翊卫上天,而是需要一支孤立(非作者用错词)的队伍,不受各方势力的影响,纯粹的服从于皇室。 身为夺嫡大师,李世民要是让别人重演故事了,那不得让后人笑掉大牙? 未雨绸缪,在皇宫一侧放置那么一支不起眼的飞骑,或许更稳妥。 对于现在的贞观天子而言,稳妥才是 为此,宁愿把身后多少有点家世背景的高侃调离飞骑,宁愿让生瓜蛋子铁小壮操持飞骑,也要让飞骑更单纯。 —— 铁小壮晋正五品上左郎将的消息一出,整个敦化坊又摆席了,大人娃儿都面带喜色。 对陆甲生来说,敦化坊的后生越崭露头角,本坊的地位越稳,越没人敢来挑衅。 至于阿堵物什么的,对敦化坊来说,已经不甚重要了,得有点追球。 嗯,追个球。 铁小壮满面春风,持樽装满渌酒,先敬范铮,再敬糜斐、郦正义。 渌酒是范铮特意安排的,较烈的杏村,铁小壮想都不要想。 还未成丁的人,喝什么烈酒? 铁小壮持樽,走到苦贞贞与高月娥席前:“本来,这一次有个封县君的机会,但我想先给阿娘的坟茔修砌一番,加一对石像生,只能先委屈你们了。” 帝王、大臣陵墓前可排一定规格的石像,统称石像生。 其中,人形石像被称为石翁仲。 凡丧葬供其明(冥)器之属,三品以上九十事,五品以上六十事,九品已上四十事; 当圹、当野、祖明、地轴、马、偶人,其高各一尺; 其余音声队与僮仆之属,威仪、服玩,各视生之品秩所有。 事,指的是件。 唐朝这个规定,在《唐六典》将作监甄官署部分可以查到一些。 值得注意的是,此时的石器,是由将作监石作署负责,至开元十五年石作署始并入甄官署。 苦贞贞笑道:“这是应该的,姐姐受了一辈子苦,也当告慰一下。” 高月娥有点不开心,很快收敛了起来。 就大义而言,谁也无法指责铁小壮。 再说了,铁小壮又不是只有这一次封母、妻的机会,他还未成丁啊! 郦正义抚须:“其实,铁小壮踏入五品门槛,最大的好处在他的娃儿,日后可与范百里兄弟一样,入国子监太学就读。” 陆甲生瞬间酸了:“凭什么我家大郎只能入四门学?” 坊中尽是欢快的笑声。 四门学的门槛是七品官员子及侯、伯、子、男子嗣,及庶人子为俊士者。 太学的门槛是五品以上官员子,郡公、县公子孙,从三品曾孙。 国子学门槛是三品官员及国公的子孙、从二品的曾孙。 所学内容完全一样,仕途的起点各自不同。 后人的起点,取决于长辈的地位,都是明明白白的,可没遮遮掩掩。 其实,这些东西,你明明白白告诉庶民,还真没人不服气,反倒是遮遮掩掩惹人反感。 高月娥面上才浮现出满意的笑容。 好吧,就算自己一时未捞到外命妇身份,大郎的前程是有了。 铁大壮笑呵呵的:“我家大郎出息了!待新府邸建成,要去给列祖列宗上高香,让他们高兴高兴!” “祖祖辈辈刨土吃食的铁氏,也有那么一个五品官了!” 没错,铁小壮的品秩到了,将作监左校署就得为他新建府邸、安乌头门。 其他同品秩的,有条件可以在不违制的前提下自行建造。 铁小壮家,别说没那钱,就是有,铁大壮也绝对舍不得出。 糜斐与郦正义相视而笑。 原本敦化坊的子弟,在官场只凭着范铮一人拖他们前行,如今多了铁小壮呼应,他们的处境要改善许多。 顺带提一嘴,郦正义的长子已经顺利进入国子监四门学,成为八百俊士之一。 甄行、甄邦举樽为铁小壮贺,这一大气的举止,让诸多泛酸的同窗收敛了不该产生的情绪。 嫉妒铁小壮么? 不说他在北、东、西三面的战功,就凭他日常飞翔都是在刀尖上跳舞,谁敢说一声取代他吗? 当初的滑翔机就在敦化坊诞生,除了铁小壮,有谁敢去试飞了? 给你机会你也不中用啊! 第454章 你竟然不肯叫我一声 制授铁小壮为飞骑左郎将的文牒,由马周这位中书令领吏部尚书操刀,司徒长孙无忌、司空房玄龄审阅,天子御批,流程快得飞起。 从头到尾,不过一日而已。 待众臣知晓,高侃已经离开飞骑,铁小壮在大肆征兵了。 “臣丘神积有一言启奏。飞骑郎将任用,本不应臣置喙,但铁小壮从校尉一步跃居正五品上左郎将,跨度过大,请陛下三思。” 殿中侍御史丘神积头一个跳了出来。 抛开那些小恩怨不讲,丘神积还是有些水准的,只论品秩跨越过大,既表达了自己的意见,又不过于得罪天子。 天水郡公丘行恭阴沉着脸,走到丘神积面前,一脚将他踹了回去。 “犬子丘神积癔症发作,突发妄言,请陛下降罪。” 小兔崽子,显你能了不是? 皇帝如此安排,自有其用意,轮得到你来置疑? 丘行恭屡屡为同僚弹劾免职,每次一至三个月就官复原职,除了当年的邙山之功,更得益于他一心向着皇帝,善于观察皇帝的脸色。 别以为最后一句是贬义,不善于察言观色的官员,在官场就常处于劣势。 察言观色是一项技能,与忠奸无关。 丘神积一脸委屈。 阿耶,我不再是你的心头肉了吗? 你竟然不肯叫我一声大郎! 李世民笑笑,让丘行恭回班,不置可否的态度让不少官员暗自嘀咕。 “启禀陛下,臣以为,铁小壮数次出征,功绩也勉强够迁左郎将。只是,斯人尚未成丁,贸然自领一军不妥,不若置一中郎将领军,以铁小壮为佐。” 看上去慈眉善目的尚书省右司郎中吴大德,出班举笏。 “没错!” “嘴上没毛,办事不牢。” “还是太过年轻了不是?” 说归说,还是有不少人注目闭目养神的范铮。 咦,这头野狼改吃素了? 有人想分他狼崽子的权柄都无动于衷? 殊不知,范铮在心头狂呼:“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最好把铁小壮挤出飞骑!” 在范铮心中,铁小壮权柄骤然大增并不是什么好事,最好是削减大半。 目标太大,容易中冷箭啊! 李世民慈眉善目地笑了一声:“是不是把飞骑交到吴氏手里,吴郎中才觉得放心?” 这话却令吴大德惶恐,手臂颤抖,举笏垂首:“是臣妄言了。” 范铮暗暗叹了口气。 给你机会你也不中用啊! 以头抢地、触柱而亡、以死相谏啊! 大不了,本官去你府上吃席。 想吃肉又怕挨打,哪行啊? 吴大德被噎了回去,其他人只能沉默以对了。 皇帝的意思很明显,飞骑必须交到铁小壮手中。 张阿难拂尘一摆:“还有谁提议?” 范铮叹了口气,出班举笏:“臣始终认为,铁小壮尚且不足掌军,陛下三思。” 朝堂上嗡嗡一片,除了几名事先知情的宰辅,无论是何立场,都惊了一下。 送到嘴的肥肉,居然有人挑肥拣瘦! 不管这饵有没有毒,常人的想法是先吞下再说,哪有如范铮一般嫌饵太大颗粒的? 李世民沉吟良久:“也是,铁小壮的资历浅了点。便令陈王为飞骑中郎将,左郎将铁小壮辅佐。” 陈王李忠,太子的庶长子。 唐朝有诸亲王遥领某地都督、大都督、刺史的先例,陈郡王虚领中郎将,好像也说得过去。 这么一规避,铁小壮照样领军,却不背这虚名。 还得是皇帝,轻而易举就破解了难题。 吴大德险些气哭了,这处置结果,与自己进谏的有何分别? 范铮举笏行礼,退回班次。 唐同人低声取笑:“你这当师父的,还真如护崽的母鸡。” 范铮轻笑。 师父,亦师亦父,只要不违律法、道德,怎么也得护铁小壮他们周全。 咦,好像不太对劲。 范铮才想起来,陈郡王李忠是庶长子,九成机会是个悲剧人物,回去得告诫铁小壮,与李忠保持合理距离。 皇室这塘水,太深、太浑,也不知道会淹死谁。 就目前来说,李忠虚领中郎将,是最好的选择,铁小壮得实权、做实事,名分由李忠背了。 李忠是个黄口小儿,谁攻击他,约等于攻击太子,就试试李治这温文尔雅的太子会不会举刀吧。 “东女国宾就(国主)汤滂氏,遣高霸(女官),护原苏毗王子芒波杰孙波入四方馆,跪求大唐助其复国。” 通事舍人孙行禀报。 李世民歪头看向范铮:“范卿似乎说过这个苏毗王子?” 范铮出班回话:“此一时、彼一时尔。吐蕃未尽统高原、尚有大羊同牵制之时,苏毗或可图谋马儿敢、察瓦绒,此时却无可乘之机。” “吐蕃虽因安抚大羊同故地,无暇东顾,却不代表没有能力守土,与吐谷浑乙弗摩诃等在野马衣林至达木一线大战,同等兵力,吐谷浑竟无招架之力。” 较贞观十二年,吐蕃的凶悍程度并未下降,战法却更趋于成熟。 也不知道,唐军未来的克星、吐蕃未来的战神、噶尔·东赞的次子,噶尔·钦陵赞卓有没有到长安城为质子宿卫。 这个质子宿卫制度,本来挺好的,偏偏让噶尔·钦陵赞卓搞得险些取消了。 好为人师,有时候也是一种罪过啊! 更重要的是,由西山八国、白狗羌诸地逆攻马儿敢,只凭那蜿蜒起伏、上山入谷的地势,就得付出极大代价。 地利在吐蕃,大唐需要付出多大代价才能抑制住? “最重要的是,芒波杰孙波,他没钱。” 范铮最后一句话,让朝堂沸腾了。 文官纷纷摇头,耻于言利。 武将那头,程咬金笑着拍大腿,梁建方、牛进达、吴黑闼等人笑而不语。 特别是瓦岗出身的武将,看范铮突然觉得格外顺眼。 这瓜娃子要早生个几十年,非得拉他到瓦岗入伙不可; 早个几年,非拉他当自家女婿不可。 对味! 苏毗国同样是女国,大小女王内讧,农氏、娘氏等势力不堪忍受,引吐蕃老赞普囊日论赞入苏毗,两女王尽亡,王子芒波杰孙波逃突厥。 大小女王时期的混乱且不说了,即便有人襄助复国,芒波杰孙波男子的身份,不尴尬么? 第455章 飞骑募兵 龙首原侧,空旷的飞骑营地外,十二张大桌一字排开,六名队正、六名队副抓耳挠腮地提笔,准备记名字。 旅帅邓稳拎着细细的竹鞭,在他们桌上敲了敲,满满的嘲讽:“让你们读书,你们跑去喂猪!现在抓瞎了吧?提笔比提刀上阵还难?” 甲队正反唇相讥:“哟,当了旅帅,牛皮起来了,当年是哪个怕被蒙学先生抽,求我帮写字帖来着?” 能当翊卫、府兵的,就没有一个是赤贫如洗,家境至少过得去。 要不然,十人伙要求六驮马的硬性要求,你横竖过不去。 后世小说写薛仁贵穷,只得一马一槊,煞是可怜。 再换算一下,约等于交通基本靠走的人,可怜一个左手宝马、右手加特林菩萨的人,怜惜人家加不起油。 甲队正与邓稳不仅是同乡,还是同窗,揭起短来毫不留情。 开蒙是有的,成绩定然惨不忍睹,要不然,走科举不稳妥些? 邓稳翻白眼:“当初,耶耶险些进了右监门卫!” 甲队正继续揭短:“监门卫取长人(高个子)长上(轮值宿卫的低级武官),六尺六寸长,你只得六尺五寸。” 放肆的笑声回荡,让后头坐树杈上的铁小壮都忍俊不禁。 除了战时与操练,飞骑一向不太正经。 没法子,说不定啥时候“吧嗒”一下就开席了,你还不准人穷欢乐一下? 飞骑的钱粮给得丰厚,可风险也是真的高。 其实吧,开席都不可怕,可怕的是躺一辈子,活的。 所以吧,飞骑的口号是:我要飞得更高! “舅父说了,这一次募兵,恐怕没那么简单。” 铁小壮掏出块饼子咬了一嘴,贼硬,打狗细腰都得哭。 这是军中特色,饼子为了便于携带、储存,总是又干又硬又咸,揣怀里说不定还能挡挡冷箭。 邓稳他们说笑的时候,提及某人上阵厮杀,枪断了、刀折了,最后一饼砸死敌人。 玩笑归玩笑,军中的膳食确实考验牙口。 邓稳收敛了笑容:“确实,远超其他募兵三倍的待遇,别人不好说,那些游侠儿肯定蹦着过来了。” 但是,眼下是门前冷落鞍马稀啊! 皇帝宁愿推皇孙陈郡王李忠出来当挡箭牌,也坚决不许其他势力插手飞骑,诸般势力不敢明着对抗贞观天子,只能暗戳戳地玩这种下三滥招数。 然而,游侠儿之流的人物,飞骑也看不上。 飞骑的募兵,隐约成了一个笑话。 “来人了!打起精神!” 邓稳的竹鞭抽在桌上,队正、队副们瞬间来了精神。 只要人数够了,飞骑现有的人手,最少人均伙长,要是像邓稳一样捞到个旅帅,职田就能让人快活无限。 尘埃起,二千人略显杂乱的步伐,打破了旷野的沉寂。 当先一人,着紫袍、乌纱、麻履,发尽白、眼神犀利,纵使老迈,依旧咄咄逼人。 二千人包裹头、着布衣、踏草履,身子健壮,俱刚刚成丁,正血气方刚。 “飞骑左郎将铁小壮何在?老夫商州刺史萧瑀,率二千丁应募!” 铁小壮再混不吝,也得出营见礼。 没辙,品秩、年纪,萧瑀俱远在铁小壮之上。 再说,萧瑀送壮丁过来,怎么说也是在为飞骑破局。 萧瑀的臭脾气虽即人嫌狗弃,却秉持一颗公心,处商州亦关心朝中事务。 这也是不少老年人的真实写照,坏心未必有,一条毒舌却让子孙掩面而逃。 各方势力妄图染指飞骑,身为大唐忠臣,被皇帝赞“疾风知劲草”的商州刺史、宋国公萧瑀,岂能坐视不理? 凭着他强大的号召力,萧瑀生生在户只四千九百零一、口仅二万一千零五十的商州,召二千成丁赴长安,奔飞骑而去,破募兵困局。 实际上,在二千壮丁里,能适应那种上不沾天、下不落地状况的,不过一成,但飞骑此次扩军,地面的步兵团、越骑就得占五千,就这还没算辅兵。 除了十数人被安置为辅兵、百余人征为飞行兵,余者分散入步兵团、越骑。 铁小壮心知肚明,除了飞行兵,步兵团、越骑的遴选,已经宽松了许多。 这是千金市骨,没法子的事。 “小子多谢宋国公襄助。”铁小壮诚心诚意地向萧瑀叉手致谢。 萧瑀一昂脖子,鼻孔里重重地哼了一声:“若非为朝廷计,就你们敦化坊那破地,无一个好人,本官才懒得理你!” 老都老了,心眼越发小,就他与范铮那点口角,换个人早忘了。 铁小壮转身,拂袖而去。 哼,谁还没点脾气啊? 商州的出手,人数虽然不算太多,却打破了各方势力联手制造的僵局。 你家的子弟不入飞骑,自有各州县的庶民涌入。 日后,莫让你家子弟怨恨,有事时背后捅一枪。 这一放开,铁小壮快累成狗了。 雍州百万口,即便长安城占七成,畿县人口还是有三十来万的,粗略估算,拉出勉强能用的人丁也得三万余。 长安城内的人口一般不算,毕竟工商之家不得预于士伍,非特殊时期是不会放宽松的。 那些游侠儿嘛,直接被邓稳他们拒之门外了。 飞骑的氛围再宽松,也有规矩的存在,与油滑的游侠儿格格不入。 除了飞行兵种遴选严格外,步兵团与越骑就比较宽松了,反正这两个兵种只是辅助。 倒是在挑身世背景上,那些与各家主脉关系过于紧密的人丁,被人以各种各样的式理由清了出去。 原先的飞骑翊卫有福了,一个个自动化身为伙长,操练着数量渐趋饱和的新募兵员,所得粮饷又涨了一些。 飞骑没有体罚这一项,谁犯了规矩,吊起来荡啊荡就是了,撑不住的就学青蛙叫,撑得住的就入飞行兵。 闻知此事的李世民,在两仪殿内对李治感慨:“宋国公性虽刚强,终究是心存朝廷。” 李治深思。 嗯,这意思,朝堂中多数官员,心无朝廷? 果然如此,要不然飞骑募兵,之前何以进度全无? 这阅读理解,应该合格了吧? 至于宋国公这招人恼的性子,就算了吧。 要不是看上拗口的亲戚关系份上,李治都想收拾一下倨傲的萧瑀。 第456章 朝堂变化 左屯卫大将军、卢国公程咬金,加从二品镇军大将军,检校北门屯兵。 镇军大将军是武散官,不是实职。 检校北门,即玄武门,那可是直达内宫的便捷所在,以程咬金负责,当可心安。 镇守玄武门的是右领军翊卫,由右领军翊府中郎将薛仁贵统领。 辽东初露锋芒的薛仁贵,正是心高气傲时,大约也只有程咬金之类战功赫赫的老将,能让他心服口服了。 左卫翊府中郎将苏定方,掌太极宫宿卫。 礼部尚书、江夏郡王李道宗,在辽东一战伤到腿,虽皇帝亲自施针、御医太医并治亦未痊愈,以腿疾请转闲职,改为太常卿。 震惊! 李世民还会针灸的手艺! 右武候大将军、琅琊开国郡公牛进达,督长安城巡警。 右武候将军李海岸(崖),极尽警戒之事。 久不问事的左监门卫将军、沔阳开国郡公,公孙武达再度宿直。 右领军将军、怀宁开国县公杜君绰,亦率长史风莽整治万年府兵。 同安开国郡公郑仁泰,除右屯卫大将军。 汉东开国郡公李孟尝,除右屯卫将军。 自公孙武达以下,诸人似乎声名不显,细细了解才知道,这些是玄武门之变的功臣! 虽然《旧唐书·太宗本纪》没有记录他们的名字,在《旧唐书·列传五十·长孙无忌传》中却俱出现。 造成这结果的原因,是因为公孙武达诸人当时的地位不高。 大理卿孙伏伽迁陕州刺史,大理正辛茂将晋大理少卿,大理司直萧景真补位大理正。 望都开国县侯、原睦州刺史刘德敏,迁松州都督,以防吐蕃。 刘德敏是刑部尚书刘德威的亲弟弟,功绩也不错,奈何在大唐,牛人太多,硬没登上《旧唐书》。 倒是王勃为他写了《常州刺史平原郡开国公行状》,骈文留于《王子安集》。 范铮即便于政事再不敏感,也能感觉到李世民安排的用心。 贞观天子一生,唯邙山与玄武门堪称险之又险,其他时刻,纵然兵力悬殊也不曾有怯意。 但是,在他沉疴难起之时,排兵布阵依旧让人拍案叫绝。 有这些绝对忠诚的老班底,谁想跳一跳,自己掂量一下。 当然,还是有暗流涌动的。 右领军大将军、九江长公主驸马都尉、安国公执失思力,与尚书右丞宇文节,并散骑常侍、检校右卫将军、高阳公主驸马都尉房遗爱,因酷爱斗鸡,渐渐靠拢。 硬要说执失思力、宇文节与房遗爱有点什么勾连,就过于牵强了,可瓜田李下,有些事是你问心无愧就能撇清的? 范铮现今能做的,就是常出现在玄武门外的京苑总监之地,遥遥为铁小壮呼应,以防出现万一。 真有事,范铮未必顾得上文武之别。 铁小壮晃着渐渐壮实的身子,拎着竹鞭,赶着一帮新募之兵在京苑总监地外头奔跑,落后的就挨一竹鞭,打在厚实的肥臀上。 中鞭的新兵“嗷”的一声,努力蹿了出去。 桀骜不驯的新兵是有,可惜多荡了几圈后,多数人都没脾气了。 有脾气的,开始试飞滑翔机,在固定了桩子之后仍旧小摔一两次,终究是服了。 军中比的就是本事大,铁小壮玩滑翔机、热气球都能玩出来,谁能比得过呢? 最要命的是,铁小壮还是实际执掌飞骑的左郎将,还未成丁! 仅凭中男这个年纪,就能让人羞愧得抬不起头来,偏偏铁小壮还有生擒敌酋的纪录! 不可能所有人都会为铁小壮打掩护,所有伙长说到此功,全部挂着古怪的笑容又是怎么回事? 有几个募兵仗着家世,想在飞骑充一把英雄,被铁小壮下令强飞最古老那一代滑翔机,虽有绳索固定,可在空中晾上半个时辰,鲜有不腿软的。 在空中,必须着裤袴,以免影响动作的发挥。 可这袴,就是开裆裤,即便还内附犊鼻裈,它风吹腚上依旧凉! 敦化坊铁小壮,专治不服! 范铮看到眼前这景象,不禁负手腆肚,散发出老父亲般祥和的笑容。 皮猴子长大了,可以独当一面,即便自己从此绝迹朝堂,他也能带着同窗渐渐前行。 前提是,铁小壮务必与所有宗室保持距离! 太仆少卿柴令武龇牙咧嘴,带着一干牧长、牧尉、牧子押着千余匹细马送来飞骑。 别看柴令武平日不干正事,对陇右诸牧监的情况多少还是知晓一些的。 即便陇右已经恢复到数十万马匹,可还分粗马、细马,以此为左右牧监。 用来繁衍的敦马绝对不可能送出,留种的细马也必不可能送出,五龄的细马才能送出来驾驭。 送至飞骑的,还不是挽马、耕马,是乘马,上好的乘马! 还是那句话,豪强家也没有余粮啊! 可太仆寺就是干这个的,舍不得也没法。 马匹右前腿印小小的“官”字,右后腿印出生年辰,尾侧是牧监名“xx左牧监”。 二岁之后,“飞”字印于左前腿、左后腿,细马与次马以龙形印印左颈。 官马被皇帝赐予臣子的,要在其面颊上印“赐”字。 送至诸军、诸驿的,以“出”字印左右颊。 所以,敢据官马为己有或私自贩卖的,都不是庶民。 对此,范铮表示,有马就行,讲究那么多干嘛? 驽马嘛,随便养一养就好,哪像细马那么费事? 像传说中的青海骢,非清水不饮,这就麻爪了,未必战场上还处处有清水不是? 再说了,范某人又不是武将,找那么一个耶耶回来侍候干嘛? 铁小壮这皮猴子真是片刻都呆不住,带人跑完了,又逮着一匹三细马,得意洋洋地骑出营外,疾奔到范铮身侧,翻身跳下地。 “舅父,我这手骑术,要得不?嘿嘿,跑龟兹这一趟,净折腾马了!” 范铮拍拍铁小壮那比自己都略高的肩头,看着他胡须渐浓的脸庞,微笑道:“不错!稳住,莫贪功,勿接近任何宗室大臣。只有你站稳了,才能成为甄行、甄邦他们的助力。” 铁小壮再不怎么机灵,也听出一点不对:“舅父,你要……激流勇退?” 范铮摇头:“至少本朝是不可能。接下来几年,你一定要谨慎、再谨慎,军中这头,我终究不好插手。” 第457章 又是一年端午时 蒲昌酒、粉团粽,艾草悬门乐融融。 端午这一天,可是大唐的假宁之日。 宫里赐了每位五品以上大臣一块铜镜,号称是扬州在江心舟上铸成的铜镜,亦称“天子镜”,品质上佳,镜中人毫发毕现。 铜镜用久了需要磨,所以梁羽生小说里还有一个磨镜老人。 说天子镜是端午成铸,那不过是个名头,从扬州进贡铜镜到长安城,是需要时间的。 范铮有理由怀疑,所谓的“江心舟”可能是误写,或是故意错写,“江心洲”才是真实的铸镜之地。 莫说这是胡说八道,通假字满天飞的时代,这还是有一点可能的。 皇帝精神好了不少,亲手书了“龙”、“凤”、“蝶”、“莺”等字于团扇上,分赐诸臣。 龙凤之类的字眼略敏感,皇帝亲赐就没有问题了。 范铮得到的团扇,飞白体书着一个“龟”字,没眼看。 当然了,这个时代的龟,真不是在骂人,隐约有祝长寿之意,“龟虽寿”嘛。 还有一个传说,也抬高了龟的地位,虾兵蟹将龟丞相。 就是范铮感觉有点膈应而已。 皇帝还赐了范铮一条黑玳瑁腰带,铁小壮是黑银腰带,也算是文武有别。 这腰带可不是勒裤腰的,纯纯的装饰品,是帝王将相画像上两手抓的那条腰带,可别当人家提裤子。 地方官府向皇帝送锦绣衣裳,皇帝赐臣子细葛夏衣,每一件上头还绣着大臣名字,范铮自然有份。 皇帝赐夏衣,杜甫还写了《端午日赐衣》一诗感慨。 “宫衣亦有名,端午被恩荣。细葛含风软,香罗叠雪轻。自天题处湿,当暑着来清。意内称长短,终身荷圣情。” 地方官贡衣,同样是杜甫的《惜别行,送向卿进奉端午御衣之上都》可为证。 范铮还得皇帝赐两条百索,又名长命缕,分拴在范百里兄弟手腕上。 元鸾慈眉善目地赐给范百里、范鸣谦一条鲜艳的裹肚,也就是肚兜,样式有点别扭,蟾蜍丑得惨不忍睹,眼睛一大一小,嘴巴歪得龙王似的。 范铮笑道:“阿娘的女工有长进啊!” 唯其丑,方能证明是元鸾本人的手艺。 相较从前剪下尽皆为布幡的盛况,真是手艺大有长进了。 端午绣蟾蜍或五毒,有辟邪驱毒之意。 范铮的理解,大约是以毒攻毒? 杜笙霞的阿娘同样送了两条裹肚过来,人家绣的蟾蜍就是招财蟾蜍,金灿灿的,两眼灵动,透着股可爱劲。 一般来说,端午的裹肚是外婆送。 范百里兴冲冲地让雷十三把粉团置小几上,抬到乌头门前,亲执小弓、无镞箭,五步之外开弓。 “兄长,我要吃肉粉团!” 范鸣谦口水都流出来了。 纯粹是凑热闹而已,你真要全部摆他面前,任他敞开吃,他很快就没兴趣了。 随着内包的馅不同,粽叶外头的细索颜色也略有区别。 范百里松弦,小箭射到一个肉粉团上,范鸣谦笑着冲过去抓起粉团,要雷十三帮忙解细索、开粽叶。 范百里摸了摸范鸣谦的肚皮:“二郎乖,今天只能吃这个粉团,吃多了会膈食,到时候要喝苦得难受的药汤。” 兄长风范十足。 范鸣谦啊呜一口吃完了粉团,笑嘻嘻地点头。 对娃儿来说,汤药什么的,太可怕了。 又不是只有今天才能吃到粉团。 好在范鸣谦吃东西也有数,差不多就会歇了,可不像一些贪嘴的娃儿,明明吃到吐了还往嘴里塞食物。 “陆飞甲,该你了。” 范百里将小弓递出,补充了一句:“府上还有很多粉团,不要急躁,排队射粉团,每人最多两个,可代阿弟、阿妹取。” 哪家都不缺粉团,可这种游戏方式获得粉团,极吸引小儿辈。 范百里规矩一立,娃儿、妹娃子立刻自觉了许多,几个妄图插队的娃儿,还被脾气火爆的妹娃子指着鼻子骂。 未长成以前,娃儿一般还没有同龄妹娃子强悍,甚至还有娃儿被妹娃子摁着捶的。 娃儿、妹娃子嬉笑一团,以乌头门为源头,队伍慢慢向坊中街心延伸。 坊中的婆娘汉子早就见怪不怪了,只没口子地称赞范百里。 “给事郎继承少卿的大气,有好事想着街坊邻居,不吃独食。” 倒不是图这点小便宜,只是在为娃儿们感到庆幸,日后会有范百里照应他们。 这次的射粉团,就能看出点端倪。 不出意外,下一代敦化坊的领军人必是范百里。 更不要说范百里还有官身呢。 娃儿们纷闹着,范百里、陆飞甲维持着秩序,气氛总的来说很融洽,就是总有人射歪了,然后招致旁人的取笑。 有人想多拿两个,立刻招致旁人的唾弃。 “兄长,我要枣泥的!” “兄长,我要豆沙的!” 那些稚嫩得拉不开小弓的娃儿们,纷纷叫嚷道。 范铮与杜笙霞微笑着站在乌头门后,看着范百里像模像样地引领着坊中的大小娃儿,老怀大慰。 “有我昔日风采。”范铮自夸。 “比你出息多了,大郎凭威望征服街坊四邻,你凭枣木短棍打服街坊邻居。”杜笙霞揭短。 杜笙霞嫁到敦化坊那么几年了,范铮的糗事她知道得一清二楚。 范铮哈哈一笑。 他的气量,还不至于小到与自家娃儿争风吃醋。 真正开心的,还是范百里兄弟间的友爱,想来日后不至于因屁大的家产反目成仇。 郦正义带着他家大郎过来,给范百里兄弟送上绘了麒麟图案的团扇。 扇子是郦正义婆娘绣的。 他家大郎进国子监,日后至少是流外官起步。 郦正义当年臭脾气结下的对头,大约没谁敢与范铮过不去。 只这一步,就决定了他家大郎日后的成就。 至于读书,郦氏真不弱于人,就是主攻杂学而已。 “谢谢师父、师母!” 范百里接过团扇,带着范鸣谦叉手行礼。 大郎懂事,二郎基本就不用费心去教,长兄如父不是没道理的。 郦正义笑道:“有点小机灵,还知道谢师母。” 范百里笑嘻嘻的:“师父这话说的,你也不会女工啊!” 呃,范百里这话,多少有些绝对了。 不说男裁缝这事,范铮上辈子见过不少三粗五大的汉子,捉起毛衣针,上针、下针打得飞起,玩得不逊于婆娘。 更不要说那些在固定场所专业踩缝纫机、勾毛线衣的了。 第458章 不愿看福报在人间肆虐 陆甲生猴儿似的在各作坊门口蹦着。 没辙,范铮交待了一项艰巨的任务,除必要人员护卫、维持之外,其余人员端午休沐。 实际上,每一个作坊,它的产量与销量基本是固定的,不遇到什么变故,起伏不会太大。 既然如此,多做这一天,也影响不了什么,何不索性让人回家过个好节? 听了陆甲生的安排,敦化坊民倒是干净利落地“哦豁”一声,回家喝蒲昌酒去了。 人数众多的青龙坊民忐忑不安:“那个,宣义郎,不会是坊中遇到什么难处了吧?” 在他们算来,会不会是敦化坊诸作坊经营遇到了难处,才需要他们停工,省十五文工钱。 休沐这个概念,并不只适用于官吏、学生,但对于凭两膀子力气扛活的底层人士来说,就是个传说中的东西。 真休沐了,他们得饿肚子! 世间的幸福各色各样,世间的苦难基本一样——穷! 陆甲生撇嘴:“想什么呢?少卿看尔等辛劳,特准端午休沐一日,工钱照给。” 好歹是宣义郎了,陆甲生说话,时不时来上一句半文半白的,显摆一下身份。 陆甲生读书的成绩,虽然与范铮一般一言难尽,多少还是读过几本的。 给钱啊! 青龙坊、立政坊的人瞬间释然了。 作坊看来是真心让大家休沐,不是耍招赶人。 高月娥的阿弟缓缓开口:“需要留下的人呢?” 陆甲生伸出两根莱菔粗的手指头比了一下:“翻倍。” 这一下,又折腾起来了。 固然有人愿意歇一歇,但更多的人是愿意挣双份工钱的。 莫说他们没志气,人穷志短,马瘦毛长,被生活一点点生生抹去棱角的人,是锱铢较量的。 也许,多争那么一下,娃儿就能多吃一嘴饼子。 再说,多做事,又不是什么损颜面的事,不偷不抢、清清白白。 劳力们争执不下,连青龙坊正侯莫陈羽都加入调解,才大致定下人数。 陆甲生枣木短棍一指在敦化香坊的某个婆娘:“你,出来,不能再干了。真是的,你们也不看看人家啥样了,还敢让她干活。” 虽然那婆娘的身子骨还粗壮,可脸色不对,身躯还隐隐摇晃。 侯莫陈羽赔笑叉手:“宣义郎,弥姐茉莉并无大碍,且汉子已亡,家中二子需要抚养,还是让她做下去吧。” 弥姐这个罕见的姓氏是羌姓,羌人入关中定居也不少,有些改了汉姓,有些依旧用旧姓。 茉莉一词,在中华则始于晋朝嵇含《南方草木状》中“末利”词条,至于说后世的茉莉是否与此茉莉相同,众说纷纭了。 守寡,拖两个娃儿,日子确实不易。 虽然底层这些小吏小役的,在贞观朝也有不干人事的,但多数还是有点底线的,为这些艰难生存的庶民争取一下也在情理之中。 然而,陆甲生戟指,几乎要戳到侯莫陈羽鼻梁了:“混账东西!你不看看弥姐茉莉摇摇欲坠的样子,再不找医工来看看,哪天就不行了!” 侯莫陈羽倒吸了一口冷气:“没那么严重吧?弥姐茉莉的身子一向不太好,也撑了好几年啊!” 弥姐茉莉勉强福身:“请宣义郎念在我两个娃儿年幼的份上,让我继续做事。” 你当弥姐茉莉不知道带病熬下去会死么? 富人生病靠治,穷人生病靠熬。 真熬不住,就进入下一个轮回吧。 穷人的命,就是那么不值钱。 坊丁已经驾着坊中的驴子,自东市姜氏药行请来一名医师,给不情不愿的弥姐茉莉诊断之后,医师都唬了一跳。 “伤寒累积极重,换常人可以开席了!怎么拖到现在?” 医师忍不住骂了两句,执笔疾书,让身边的药童取药煎熬。 闻讯赶来的范铮,装模作样地看了一眼药方,一个字没看懂。 古往今来的药方,多数是这德行。 除了少许故作神秘之外,真实的用意,还是不让世人胡乱照着自己的方子抓药,以免遗祸世人。 是药三分毒,特别是中医,还讲究个辩证之法,岂有包治百病之药? 让人胡乱用药,是会吃死人的! 惹出了事,太医署会直接摘了医师的牌子,从此不准行医! 听陆甲生恶狠狠地告了侯莫陈羽一记刁状,范铮开口:“劳烦姜氏药行于十天左右,遍查敦化坊老幼、坊学,及所有作坊劳力。有病,早治,以免小病拖成大病。” “无力医治的,敦化坊襄助部分。” “弥姐茉莉的状况,严重么?” 医师翻白眼:“区区伤寒,硬生生拖了数年,全凭熬,能不重么?头三剂方子,药量得加重。” “大约十天,才挑眉基本恢复。这十天,却不能沾冷水、吹冷风,得有人照料。” 弥姐茉莉虚弱地回话:“我可以做事,无碍的。” 范铮轻叱:“闭嘴!医师说话,你只有听的份!” 世间不乏庸医,但此时的医者,基本以救死扶伤为使命,太医署每年的考核也要刷下不少滥竽充数者。 且姜氏药行与敦化坊合作多年,相互间信任度极高。 “侯莫陈羽,安排两名妇人照料弥姐茉莉及她家娃儿,治病及其间的靡费敦化香坊出。”范铮挑眉,不怒自威。 侯莫陈羽背上却渗出了冷汗。 莫以为范铮就是说说而已,青龙坊要是真不能妥善照料弥姐茉莉,搞不好所有在敦化坊作坊内的坊民会被全部辞了。 不要怀疑,范铮再干得出这事。 敦化香坊出钱了,你青龙坊连出人都做不到? 弥姐茉莉还想努力一把,侯莫陈羽赶紧安排两个同坊的婆娘将她架回去。 不要再说话咯! 再说,怕是整个青龙坊的男女都得去东市等地找活咯! “少卿大气!” 侯莫陈羽只能心悦诚服地叉手。 范铮摆手:“你们不懂,本官只是不愿看‘福报’在人间肆虐。” 敦化坊仁义之名,在青龙坊、立政坊大肆宣扬,直让旁边的广德坊、曲池坊、修政坊酸掉了牙。 特别是广德坊,几乎人人捶胸顿足,懊恼当年为何要与敦化坊结怨。 第459章 高太福 “原本供需平衡的香坊,得扩张了。原先那管事,多少不太称职,我将他调开了。” 定远将军府上,陆甲生抓着一只羊腿大快朵颐,顺带跟范铮禀报一下坊中事务。 香坊的产量,自从司竹监有需求之后,有点捉襟见肘了,得扩张。 至于管事的位置,半真半假地,陆甲生是在给范铮安置人手的由头。 “扩吧,这一次关照一点立政坊的人手。” 怎么说也是铁小壮家婆娘高月娥的故居,过往恩怨抛开的话,关照也就关照了。 “孙九年龄渐长,不适合再跟我鞍前马后。”范铮扫了一眼侧立的卫无忌。“香坊大掌柜的位置,他应该坐得住。” “至于高月娥的兄弟,给个二掌柜的名头,约束立政坊众人吧。” 陆甲生诧异:“高太福才中男啊!” 中男就中男,咋地? 铁小壮中男还当了左郎将呢。 年龄还真不是问题,反正香坊就是中男、中女与婆娘们为主力,高太福的身份正好管束立政坊民。 至于立政坊人服不服…… 不服全部打包退回。 不讲道理? 错了,谁出钱,谁就是道理,没让你们三十五岁以上的走人,就已经很仁慈了好吗? 香坊这种简单的行当,谁都可以入场。 但是,没有自己的渠道,开香坊也就是从香贩那里挣个辛苦钱。 所以香坊的生产流程是公开的,谁爱看谁看,牙香方也不是啥罕见配方。 待陆甲生离去,卫无忌揪着孙九耳朵来到范铮面前,叉手行礼:“少卿仁义!还惦记着这废物!” 陆甲生在时不擅自插话,是卫无忌在守主仆礼。 事实上她也不是仆,是正经的防合。 孙九提去敦化香坊的话,防合倒是空出一个名额了。 孙九叉手,眼珠子滴溜溜乱转,笑容透着三分邪气。 范铮轻咳一声:“孙九啊,你年龄大了,再跟着跑别人会说我不仁义。香坊大掌柜的位置腾给你,能不能坐稳就看你自己了。” “不过,你知道的,有些老毛病不可再犯。” 敲打一下就够了,说透了就是蓄意制造不和。 孙九那全坊独一份的爱好,范铮从来不欣赏,要不是他会控制一下,早就被范铮赶开了。 孙九尬笑:“不会哩。少卿厚爱,关照老汉这两条老腿,孙九一定规规矩矩。” 卫无忌狐疑地打量了孙九一眼,没声张。 估量着,今晚,孙九家的搓衣板又要开张了。 “少卿,老汉接掌香坊,偷奸耍滑的人可会赶出去。” 孙九面色一整,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要这个权限,当然不是为了整治别人。 没有这个权限,别人肆无忌惮偷懒,怎么办? 范铮颔首:“一次当全香坊人的面警告,二次罚钱,三次除名。每一次,都要记录得踏踏实实。” “擅自带火种入香坊者,一次除名。” 虽说现在敦化坊的武候铺已经按大坊标准,配备了足足三十名武候,皮袋、溅筒更是超额,连敦化坊自身都置办了许多,可水火终究无情。 凭你救得再及时,也赶不上未雨绸缪。 即便是需要生火的酒坊与纸坊,产区与储区也是严格隔离的。 待孙九两口子离去,范老石终于吐出一句:“你就不怕孙九胡来?” 孙九的嗜好,范老石还是有所耳闻的。 真与其他婆娘有点勾当,在这一亩三分地,名声瞬间臭大街,敦化坊婆娘们嚼舌头的本事,可远胜她们干活的能力。 范铮微笑:“孙九这个人,虽好色了点,却胜在有自知之明。” 如果他真敢在敦化坊胡来,也就活该了,卫无忌那暴脾气,即便不请他吃板砖,也注定要义绝。 和离需要双方自愿,义绝就是一方捏着另一方的把柄,单方面要求离婚了。 别人提义绝,官府还未必支持,可卫无忌是皇帝亲赦的烈女! 所以,孙九的耳朵,敢不耙么? 敦化香坊的变化,让高月娥的面上泛起了笑意。 不管怎么说,香坊增招的立政坊民,是因自己颜面得入的,阿弟高太福也因此得为二掌柜。 敦化香坊简拔阿弟的用意,高月娥也心知肚明,不可能平白给好处不要做事的。 “阿弟,少卿特意提拔你,也有郎君的颜面在内,做事就要硬气一些。” “同坊之人,管束起来,要把旧颜面抛开。再说,他们与我家有多少颜面?阿耶病重时,坊中无人问津,要不然我何至于连中女不到就嫁过来了?” 高月娥腹中还是有怨怼的。 落魄之时,连狗都要多吠你几声。 得意时,又凭什么要给你们太多颜面? 能让敦化香坊多招立政坊民,已经是念在阿耶、阿弟需在立政坊过日子的份上了。 真惹恼了,信不信将全家带祖坟迁出立政坊? 高太福面容端正,唇边细细的绒毛环了一圈,变声期难听的声音响起:“阿姊放心,阿弟省得。” “立政坊民,概不容情,甚至要严上几分,免得出什么岔子。” 情分不情分的,呵呵,阿姊未嫁前,有谁愿意分自己半张饼的? 人情冷暖,无过于此。 可笑立政坊还有人摆个脸面,想让高太福松一松手,让自家那泼皮无赖的瓜皮谋一个生路。 高太福冷笑着吐了口痰:“当年阿耶沉疴,坊中出了钱粮、出了力且站出来,让耶耶看看你们有多大的脸?” “别说出力了,我过你家门前,你家那瓜皮还放狗咬我,你还在旁边笑着看热闹。” “你缺德事干多了,当然记不得,我可牢记于心!咋,你去庙里烧香拜佛,没人告诉你‘报应’二字怎么写?” 立政坊多少人掩面而走。 欺负最弱小者,本也是人性的一部分,因为对方没有能力报复。 可谁想到,眼见要沦落到卖身葬父的高家,因为长女嫁对了人家,竟风生水起,还卡着立政坊入敦化香坊人员的审查,竟可一言否决! 陆甲生放这个权利给高太福,本就是要他淘汰一些人品太差的立政坊民,自能容高太福利用权限好好报复一把。 要是从前,高太福敢这么说话,立政坊那几个凶恶的坊民一定会请他吃沙钵大的拳头。 可惜,现在没人敢动他丝毫。 他的姐夫铁小壮,是正五品上的郎将! 仅这一条,就能让他们家破人亡! 第460章 是条汉子 五月,又是刈麦的季节。 阳光炽热,轻风吹拂,一波波麦浪起伏不定。 京苑总监的麦田处,无数官奴、蕃户挥镰刀收割,汗水湿了裹头、布衣,滴滴落在干燥的泥土里。 从明坦、颛孙省我,到汤仪典、荀苍乌,即便不装模作样割上两镰刀,亦在匆忙地指挥人手拉去晒场。 这个时节,热点好啊! 最怕老天爷这个时节不赏脸,一泡尿下来,多少人得哭! 过熟的麦子,加上充沛的水分,即便不倒秸秆,麦粒发芽也能让人嚎啕大哭。 发了芽的麦子,没法长时间保存,拿去交租庸调官府也不收,只能在霉变之前食用、喂牲口,价值大打折扣。 直接栽种? 小麦只有冬小麦、春小麦的说法,还没听说过夏小麦。 家有积蓄的,哭过之后勒紧裤腰带,好歹能熬到下一年; 没有余粮的,大概就只能卖那二十亩永业田了。 对于百姓的田地,立国伊始就定下了,丁男、中男(十八岁以上按丁男给田)一顷,其中二成永业田可以交易,八成口分田只有权栽种而无权买卖。 老男、笃疾、废疾四十亩; 寡妇、妻妾三十亩。 理论这东西,往往只能当个参考。 民部还规定了,县内田地足够授田者为宽乡,不足者为狭乡。 口分田这东西,是有弹性的; 唯有永业田是真实拥有,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庄户,最后的财富。 范铮带着尤朔楚,出现在地头,并不打扰诸人干活,长篇大论地说上一通废话,也没装模作样地持镰刀。 镰刀这东西,不会就不要强装,免得伤到自个儿,成现眼包。 再说,顶着烈日,拉一群人过来听自己废话,怎么看都病得不轻。 尤朔楚笑眯眯地递上一个腰缠蓝线、装了水的葫芦给范铮,自己举着腰缠红线的葫芦饮了几口。 抛开不太让人放心的过往而言,尤朔楚作为中佐,还是很不错的。 “嗯,今年的收成,应该不逊于往年。” 以范铮半吊子的水平,能大致做出这个判断,已经很不错了。 汤仪典推着一辆鸡公车过来,转手交给蕃户,顺手擦了一把额头的汗珠。 “上官。” 只叫了那么一声,汤仪典就只顾得喘气了。 这天热得人想打光膀子,可惜容易晒了褪皮,还有麦芒扎人,格外的痒。 “不错,注意身子。” 不管汤仪典的动机如何,至少他是真的用心在做事了。 汤仪典喘了一阵,恢复了精神:“上官,下官的堂客学了点手艺,待下官改日送到府上品鉴如何?百鸟朝凤。” 范铮下意识想拒绝,影响不太好,奈何听到菜名,意志就没那么坚定了。 百鸟朝凤,它就是一道鸡,两三斤的鸡。 奈何它就是勾住了范铮的胃口。 堂客,就是潭州及周边对自家婆娘的称呼。 “破费。” 范铮轻笑。 汤仪典笑得更开心了,就知道这香粑味鲜的百鸟朝凤,一定能让上官更为青睐。 有溜须拍马之嫌? 别闹,这就是溜须拍马。 要没这点逢迎,汤仪典还在从九品上的主簿位上呢。 要说升迁,一路刚正地凭业绩刷上去的人才不是没有,可惜不是汤仪典,当然得走走歪路子了。 所幸汤仪典之后的作为,也勉强对得起这个位置,并非尸位素餐。 故而范铮对于汤仪典送一些吃食,也并不抗拒,换个人就未必了。 一些关系不那么密切的人,拎着猪头你都找不到庙门。 北面,几缕尘埃荡起。 范铮眼现疑惑,北面是京苑北面监的地头,再北是汉长安城遗址与上林署,渭水横分南北,轻易不会有马匹过来。 难道,是飞骑操练越骑了么? 也太快了吧? 五骑疾奔,马蹄踏入京苑总监的麦田,将一名官奴撞飞出去! “该死!” 汤仪典的眼睛红了,从一名蕃户手中夺过镰刀,对着马匹发足狂奔,浑不顾是否自不量力。 范铮面色阴沉,看到骑手的鲜衣怒马,听到放肆的笑声,鼻孔里哼了一声:“杀了!” “哈哈,还有贱民敢持镰刀杀来?撞死他!” “最多,让阿耶说一声,我们还是孩子,要多体谅!” 五匹骏马转头,五名锦衣壮丁目露凶光,纵马泼喇喇冲向汤仪典,竟是要活生生将人撞死! 汤仪典咆哮着挥动镰刀,眼见骏马的前蹄就要照他胸口踩下! 两道刀光如雪,带起血光无数,重重的倒地声,荡起尘埃激扬。 汤仪典一刀挥空,身前的马头落在地上,颈腔喷涌的鲜血淋了他满头满脸。 呆呆地抹了把脸,汤仪典看到,五颗马头整齐地落地,马身摔倒,残躯压得五名壮丁鬼哭狼嚎。 “救人!” 范铮带着几名蕃户走来。 “快救我们啊!该死的,我是宣节校尉……” “我阿耶是云麾将军……” 汤仪典突然觉得,胸中一口气堵得慌。 竟然,竟然觉得有点官身就可以草菅人命! 难道,本官就不是官,官奴就不是命? 上官竟是要救治他们么? 汤仪典觉得,四肢在发凉。 然而,官官相护、八面玲珑才是为官之道,自己之前不也奉行这原则? 连汤仪典都不知道,他哪来的勇气与奔马相抗。 意外的是,范铮带人绕过了那五名壮丁,指挥着蕃户搭手,负着被撞飞的官奴向太医署方向前进。 “稳一点,他经不起颠簸!”范铮吆喝道。“尤寺丞已经往太医署叫医工了!” 按身份,能为官奴救治的,顶天就是医工,甚至还有可能是医(学)生。 太医署百名医工,即便常有于州县救治者,在署内怎么也有四五十名。 “怎么哪里都有你的事?”医监姜茯苓没好气地瞪了范铮一眼,赶紧让医工施救。 “骨头断了六根,两根肋骨戳到心肺,已复位。但最大的问题,是五脏六腑受伤,虽令针工以锋针排淤,却还得看他服药之后的造化了。” 一个时辰之后,医工眼现疲惫地出来。 锋针,针生九针之一,长一寸六分,刃三隅,主决瘫出血。 五名挣扎着从死马身下抽出身躯的壮丁,被咬牙切齿的汤仪典指挥官奴,捆了跪在地上。 “其他的事,没你的份了,少卿自会处置。”雷七扬了扬兀自滴血的横刀,拦住了汤仪典作死的念头。“往日小看你了,是条汉子。” 第461章 颤震 汤仪典身上、发上、衣上的马血,在烈日下的炙烤下,凝固成一块块紫黑色的血痂,显着几分狰狞。 二十名官奴、蕃户,手持镰刀,久已温顺的眸子里显露出杀机,只待汤仪典一声令下,他们可以将这五名跪着的壮丁剐了,哪怕事后的代价是要他们去死也在所不惜。 沦落到官奴、蕃户的身份,活着只是在苟延残喘,眸子早就是灰色的了。 可汤仪典抡着镰刀咆哮疾冲的样子, 虽然汤仪典的举止是无效攻击,但获得了官奴与蕃户的敬重。 原本,侍立于汤仪典之后的色人过百,被汤仪典骂了回去。 “不用收麦子啊?误了收成,喝风啊!” 换成从前,汤仪典这么骂人,色人们没有任何情绪,只是麻木地略微加快速度。 这一次,色人们的态度迥异。 “监丞说了,干活!留二十人跟着监丞,其他人,下地!” 人员的分流,迅速自然。 留人,自然是因为汤仪典没什么武艺傍身。 范铮到未时才带着官吏、蕃户折返,看向汤仪典身后那一堆色人,面色有点难看。 “都散了!这些事,你们色人一掺和,味道就不对了,晓得不?” 意外的是,直到汤仪典复述了一遍,色人们才散开做事。 范铮看向汤仪典:“想不到啊,平日唯唯诺诺的监丞,关键时候竟敢抡镰刀上!” “就是对自己的本事太高估了,肉身拦马,亏你想得出,就是把镰刀扔出去砸人都比这强。” “匹马一两千斤,莫说你,就是府兵也不敢说一定能拦了。差一点吧,就得吃席了。” 汤仪典讪笑:“下官当时就是血涌上头,用潭州话说叫‘霸蛮’,啥都顾不得了。” 虽即如此,亦可见汤仪典骨子里的血性。 霸蛮,一般指霸道蛮横,然而在潭州方言指执拗之意。 拗劲上来了,一时竟不顾生死。 “快放了我们!” 跪在地上的壮汉挣扎起身,被汤仪典一粪叉砸到腿弯上,痛得重新跪下。 “上官位高权重,就不用操心这些肮脏东西,免得脏了手。下官来。” 刚刚显露了一点英雄气概,汤仪典又立马切换为逢迎模式了,生动地演示了人的多面性。 范铮也不嫌弃汤仪典一身血痂,拍了拍他的肩头:“天塌下来,由长人顶着。不客气地说,论地位、权势,你还顶不住。” 汤仪典又不是阿瞒,有个权势滔天的宦官耶耶。 曹阿瞒当年的五色棒,要没他耶耶撑腰,怕是骨头都被人化成了灰。 范铮张手,从雷七手中接过横刀,面上的笑容越发温和。 “呵呵,辽东之行,最大的憾事,就是未能手刃敌军,想不到在长安城还能弥补遗憾。” 一名壮丁怒目而视:“你敢!我家阿耶是云麾将军莫文武!” 范铮面色微惊:“云麾将军嘢!好大的官衔嘢!雷七,你觉得我们是不是还要恭恭敬敬磕个头,请这些二世祖饶过我们?” 雷七沉声道:“这谁说得准?万一朝廷公然要开释他们,且不得追究呢?到时候,竟成司农寺之罪了,搞不好真得求饶。” 横刀轻闪,划过这名壮丁咽喉,一道血线闪过,血水溅射,润湿了眼前这方寸之地。 几息之后,壮丁轰然倒地,身躯努力地抽搐了几下,终究蹬腿了。 “啊呀,被你这么一说,吓得我刀都拿不稳,一不小心就害了一条狗命。” 范铮的话很气人,却让剩下壮丁不寒而栗。 汤仪典拳头紧握,坚定了跟随少卿之心。 远处,一边刈麦,一边偷偷观察现场的官吏、色人,松了口大气。 这一届司农寺的官人,硬气。 明坦必须承认,换他上场,最多敢将这几名壮丁痛打一顿,然后押送大理寺处置。 就算大理少卿辛茂将刚正不阿,面对八议也只能叹息。 这就是特权,色人的性命还不如大牲口值钱,除了能施杖刑,又能如何? 再不要脸面一些,避重就轻,甚至是指鹿为马、指鼠为鸭,说是色人冲撞了他们的马匹,又能如何? “刀下留人!” 玄武门处传来疾呼声。 范铮仿佛颤震一般,横刀抖了抖,又有一名壮丁倒地。 颤震是中医的说法,估计很多人不熟悉,换个西医名词就是:帕金森综合症。 什么玩意儿,就想要刀下留人? 你当自个儿是皇帝? 就算从玄武门出来的真是皇帝,呼吁这人也不是中官呐! 右领军卫翊府中郎将薛仁贵持木枪、着白袍、披步兵甲,肩头斜挎三石硬弓,腰系两胡禄的射甲箭,如山岳一般护在皇帝身侧。 唐朝的兵箭,可分射甲箭、生鈊(xin,金属名称)箭、长垛箭,射甲箭的穿透力最强。 军中五色袍,薛仁贵独钟白袍。 殊不知,白袍最难洗、易污。 军中四枪,木枪是步战时所用,漆枪是骑兵所使; 在长安城内,左右候卫是用朴头枪; 刚刚分置不久的百骑,即日后的羽林军,用的是白干枪。 李世民在前,几名臣子亦步亦趋,紧跟在他身后。 “为何还要杀人?” 一名着阜绢甲的武将咆哮道。 范铮手一抖,又一名壮丁颈上喷血,倒于黄土之上。 李世民皱眉:“范卿这是何故?” 连朕都要好声好气叫一声范卿,你居然敢咆哮,他那狗脾气,不杀才怪了。 范铮皮笑肉不笑地回话:“回陛下,有凶徒于司农寺京苑总监,意图杀官造反。臣正审着呢,忽闻犬吠,一惊之下,颤震复发,刀刃一滑,哦豁。” 李世民强行扯着面皮,才没笑出声。 “哦豁”二字,太灵性了。 颤震这个病症,多现于老年人身上,范铮要能颤震就怪了。 “冤枉啊!阿耶救命,我们只撞了一个官奴!” 仅存的两名壮丁大声哀嚎。 范铮以刀面拍着他二人的脸,一指血痂未脱落的汤仪典:“本官教你们个乖,下辈子长点眼睛。你们纵马欲撞杀的,是我司农寺京苑总监汤仪典,从七品下实职官员。” “杀官”这顶帽子,扣得死死的。 至于被撞的官奴,在皇帝面前根本没有价值,不提也罢。 第462章 信不过 云麾将军莫文武被骂犬吠,却没法生气,心头只觉得发慌。 这些小兔崽子,骄纵得不像话了,连官员都敢下手,无法无天啊! 莫文武对他们撞击官奴并不在意,这一点,朝堂上下多数人的看法也是一致的。 毕竟,色人们不是犯了罪过,就是立场敌对,不值得怜悯。 可官员,哪怕是底层的官员,那也是庞大官僚阶层的一员! “陛下,冤枉啊!那监丞一身打扮与色人几无差别,臣看不出来啊!” 壮丁大哭。 倒不至于全无差别,即便同为劳作所穿的麻衣,也有火麻布与粗麻布之别。 只不过,一番劳作之后,汗水混着尘土落在上头,乍一看还真不易辨识。 李世民眼中闪过光芒,唇角轻轻扬起。 范铮冷笑:“汤仪典监丞在我司农寺京苑总监的常田中劳作,穿戴什么,还需要旁人准许?” 事情闹腾得太大,已有一些消息灵通的朝臣从芳林门赶来,莫文武想要搬弄是非都来不及了。 情急之下,莫文武拱手:“陛下,犬子干犯国法,自当由三法司审判定罪,而不是司农少卿定夺生死。” “臣请三法司收监定罪,即便当死,臣亦无怨怼。” 李世民犹豫:“言之有理啊。” 范铮笑了一声:“既然如此,陛下何不令三法司当场断案?来人,堆起薪炭,请三法司当场断案。” 这意思,是要他们白天审不出结果,连夜审! 大理少卿辛茂将干笑一声:“范少卿却是说笑了,断案还是应到衙门。” 范铮诧异:“不是吧?离开衙门,大理寺就没法维持公正了?” 辛茂将也不生气,只是摆手:“惊堂木、史、录事、问事、评事俱无,如何断案?” 范铮笑眯眯地开口:“正好,本官当年在御史台学了一身审案的本事,诸公要鉴赏一番否?” “本官有一招,称之为‘悟空’,以枷定头颅,反复收缩,挤压颅骨,愿为陛下演示一番。” 大兴善寺主悟崐表示,有被冒犯到。 齐天大圣表示,你丫不厚道。 李世民怫然不悦:“朕非暴君,贞观年减省刑罚,只定五刑(笞、杖、徒、流、死),岂可滥用刑罚?” 装,使劲装。 台狱里,出自范铮之手的玉女登梯、仙人献果,真以为皇帝一无所知? 这世间,总有人捏着双重标准,标榜着公平。 范铮执刀,向剩下两名壮丁逼近:“要么三法司今天断案,并昭告天下,杀官无罪;要么司农寺斩杀入侵之敌。” “至于说将人带走,避重就轻宣称只撞了色人,甚至黑地翻为白,称司农寺冒犯了他们。呵呵,本官活着,就休想!” 让人脱了司农寺,说黑说白都由着别人。 就看看能把皇帝请出玄武门的是什么人! 仅仅是武散官云麾将军,能办到吗? 官员胡说八道,尚且有皇帝管着; 皇帝说昧良心的话,谁能管? 李世民抛了个眼色,薛仁贵缓缓而行,欲阻范铮去路。 雷七、雷九、汤仪典、色人蠢蠢欲动。 范铮张嘴骂道:“有你们什么事?是想让人扣上造反的帽子,然后尽数屠戮么?滚!” 汤仪典双眼通红,两颗不值钱的老泪从面颊上滑落,混浊的泪珠泛红。 倒提横刀,发足狂奔,范铮如初生犄角的羖羊,撞向如大虫一般的薛仁贵! 李世民讶然,你范铮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然而,看清楚范铮疯狂的举动,李世民、莫文武、辛茂将、薛仁贵都叫苦不迭。 疯子! 彻头彻尾的疯子! 论武艺,十个范铮也不够薛仁贵打的,可他拼命往枪锋上撞,就让人无比忌惮! 一个不好,“逼死大臣”的马子,就要结结实实扣在贞观天子头上,对于格外追求名声的李世民来说,是不可承受的。 莫文武就更不用说了。 范铮真死了,或者他能窃喜片刻,其后御史台的弹劾、民间与官场的口诛笔伐,或者连皇帝都未必保得住他。 辛茂将 倒反是薛仁贵最轻松,木枪在他手中吞吐不定,只凭枪干阻拦范铮去路,枪锋绝不出现在范铮要害前。 场面有些诡异,倒像是范铮在主动追逐枪锋。 薛仁贵的武艺不敢说大唐 范铮累得气喘如牛,还是不能突破薛仁贵的拦截,甚至他的脚还没挪动一步,这就尴尬了。 范某虽非武夫,难道不要颜面的吗? 举起横刀,刀刃向颈,范铮露出一丝戾气:“来,再拦截试试!” 李世民惊呼:“不可!” 哪怕范铮只是划破点皮,李世民就得背上这口锅,犊鼻裈里就塞了一砣湿黄土! 范老石如何倒不用考虑,毕竟有范百里这一辈要照料,想来也不至于妄为。 有了牵挂的人,就不敢再肆意妄为。 孤狼,才是最可怕的。 可是,一百五十三名敦化坊学生,其中还有执掌飞骑的左郎将铁小壮,即便是皇帝也不得不认真考虑。 事情传扬出去后,天下的官吏会是何等看法,刁民会不会效仿而屠戮官吏…… 朝廷公然坐歪屁股,带来的后果,李世民或能弹压得住,待李治登基时能不能弹压? 事实上,朝廷的屁股歪了不止一次,只是无范铮一般地位高的人激烈反应。 至于色人、庶民,只要不能引起叛乱,越挣扎,勒在身上的绳索越紧,直到活活勒死。 御史台诸人,在御史大夫李乾佑的带领下,转身返回芳林门。 面色铁青的司农卿杨弘礼、司农少卿唐同人,错落立于范铮身后,手抚刀柄。 范铮的武艺或许不行,唐同人大概是个架子,杨弘礼可是征辽东、龟兹领军出战的人物,纵使不敌薛仁贵,也当阻拦数息。 纵然是天子,一碗水也得端平,司农寺不能让人轻贱了! 御史台是范铮的起家地,司农寺是范铮现今所居,两处一表态,就是皇帝也头疼。 第463章 冤死一个李君羡 范铮一步步前行,杨弘礼与唐同人左右护持,薛仁贵的木枪再未动弹。 整个司农寺堂官、上佐一心,任何人都要忌惮一二。 即便是皇帝,也无法一口气尽换司农卿、少卿。 尤朔楚犹犹豫豫,不知道该不该表态。 范铮一个眼色将他瞪开了。 上层的游戏,是你这身份掺和得起的? 安抚好司农寺其他人! 两名壮丁身下润湿一片,骚臭四溢,竟是吓尿了。 “不,你不能擅杀我们,我们是宗亲!” “对,归宗正寺管!” 两名壮丁病急乱投医,胡乱嚷了起来。 莫文武抚额。 芒鞋、竹杖、细葛衣,宗正卿李百药从胜业坊府邸赶来,缺了几颗牙齿的嘴,说话略带漏风,却无人敢嘲讽这位八十二岁高龄的老人。 在这人均四五十岁的时代,耋寿无疑是值得尊重——倚老卖老的无德之辈例外。 “本官身为宗正卿,掌皇九族、六亲簿籍,但知宗亲有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后之亲眷,何时区区才人,家人也敢冒称宗亲了?” 后宫嫔妃中,地位最低的宝林、御女、采女,是循隋制,后合一为才人,正四品。 但这些嫔妃,从名分上讲都是皇帝的妾,是没资格让亲眷入宗正寺获得保护的。 何况,才人是皇帝嫔妃里最低的一档。 咳咳,宗正寺的作用之一,就是让皇亲国戚罪减一等的。 真要严格按《贞观律》来,好些宗室、宗亲都该轮回去了。 莫文武滞了一下,眼中满是忿怒。 老东西! 我家送女儿入宫,可不就想仗一把势! 就算真不是宗亲,你过了这个节骨眼再说行吗? 但李百药引经据典,言必有出处,连贞观天子都只能默然。 不怕吵,不怕闹,就怕这种认真到极致的老头,比魏征还让人脑壳疼。 范铮桀桀怪笑:“有什么遗言,赶紧说吧。就是拼了这条命,本官也要取了你们的狗命。” 壮丁闻言大惊,声嘶力竭地吼道:“不,我们无意……” 两朵血绽放,喷溅到范铮面上。 两支生鈊箭扎穿两名壮丁的心口,离他们咫尺之遥的范铮却毫发无伤。 不论是何距离,这份精准都不得了。 鸟贼李客师收弓,满眼不耐烦:“杀个人而已,立便(立即)决之,何以如此交交加加(啰嗦)!” 李世民一指李客师:“丹阳公却莽撞了。” 是真莽撞吗? 范铮眯眼收刀,转交雷七,一言不发。 对杨弘礼与唐同人而言,李客师的插手虽然意外,却省得彻底与人翻脸。 只是不明白,范铮为何不领情。 莫文武伏地大哭,自有人前去收殓尸骨。 莫文武也不必如此悲伤,他的子嗣,连嫡带庶十余,死不绝的。 多子多孙的好处就在这里,只要不是诛连的罪名,总有人继承香火的。 公廨内,夏竹奉上两盆温热的清水,让范铮与汤仪典拭去残留的血痂。 清水顷刻间化成了混浊的血水。 “上官,下官莽撞了。” 痛定思痛,汤仪典觉得,一切冲突加剧的缘由,都出在他身上。 若能忍气吞声,或许就不至于闹这么大了吧? “与你无涉,贼子是冲本官来的。” 范铮大致想明白了。 看似偶然的事件,它其实是必然! 这世上的许多偶然,其实是纵容出来的必然,没有毫无原则的偏袒,岂有肆无忌惮的为恶? 汤仪典有些慌。 能混到今天这位置,全是上官提携,上官若有什么问题,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 华州同处关内道,为三辅州之一(蒲州为唐玄宗时期升格),辖望县郑县、华阴县。 华州户一万八千八百二十三,口八万八千八百三十,依旧是上州,治所郑县(后世华州区),在长安东一百八十里。 整个唐朝,对于长安、洛阳、太原这三座都城,城内县称为京县,城外县称为畿县。 望县这个定义,诸多释义是指户多少多少,其实是不准确的。 以户来分上、中、中下、下县的标准是《唐六典》明确记载的,望县可没有明确啊! 窃以为,八十五望县,是指拱卫紧要州治的诸县。 华州刺史、武连郡公(墓志为武昌郡公)李君羡,因受御史弹劾,为朝廷所执。 武连郡公一说,详见《旧唐书·列传 弹劾的罪名比较清新,与号称能辟谷的妖人员道信“潜相谋结,将为不轨”。 随即,李君羡草草判罪而诛,整个流程就是个儿戏。 “冤死一个李君羡,还有千千万万个李君羡。” 与皇帝亲近的几位大臣,自然知道是何缘由,但这破理由,真的太污辱智慧了。 说白了,现在是皇权时代,贞观天子的文治武功威名赫赫,铁了心要冤杀人,谁可阻之? 自身难保的范铮更不会管这破事,他又不在御史台了。 他正在公房里整理文牒、收拾私人用品,准备打背包回家。 最后一句是玩笑话。 即便范铮想回家赋闲,怕也没那么容易。 同收拾家当的,还有司农卿杨弘礼、京苑总监丞汤仪典。 唐同人尴尬地笑道:“你们都收家什了,我不收拾,好像有点不合群?” 范铮笑道:“我是主犯,大司农是主协从,自当调离,有你什么事?” 大司农一职,几经变迁才改为司农卿,私下玩笑亦可再称大司农。 杨弘礼笑骂:“咄!信口胡柴!本官是徙泾州刺史,从三品!这是正常流官!” 平迁是么? 但这一走,杨弘礼恐再难步入朝堂了。 “倒是范铮,检校从三品华州刺史,真不好说是迁是谪了。”杨弘礼豁达一笑。“日后有缘,长安县延福坊宅中把盏论道!” 延福坊也不远,玄都观向西二坊之地便是。 “明年杨公寿,范铮定然道贺!” 范铮笑道。 杨弘礼脸孔一板:“你这是嘲讽我知天命,老了么?” 一通大笑。 唐同人暗暗记下了,明年杨弘礼五旬,于礼当贺。 汤仪典同样收拾好家什,恋恋不舍地望了司农寺一眼。 司农寺虽好,华州从五品下治中的品秩更香。 当日之事,犹如塞翁失马,竟让汤仪典可以登上梦寐以求的五品之位! 升迁都不是主要目的,主要是他得防着某些疯狗的报复。 范铮走出朱雀门,樊胜的目光颇为复杂。 好事将近了,大媒却外放为官了。 一身步兵甲的铁小壮,带着邓稳等一伙人来到朱雀门前,默然拱手。 铁小壮的态度很明显,舅父离开皇城,昔日同窗由飞骑左郎将守护! 第464章 使君到 得知范铮要赴任华州,范老石与元鸾波澜不兴。 才一百八十里地,哪天着急骑马赶一赶就是了。 远香近臭,看多了烦,或许隔一段时日相见才亲切? 杜笙霞气鼓鼓的,多少有些不满。 好端端在司农寺混个少卿不行吗,有事你和光同尘不行吗,皇帝说啥你只负责点头不行吗? 朝中有的是官员,只凭点头混了一辈子,一件实事不干! 就你能! 杜笙霞的小脾气,范老石视而不见。 哎,不痴不聋,不做阿家阿翁。 此语出自赵璘《因话录》。 至于检校刺史,这个资历,就看人家想不想用你了,进可攻退可守,如伟大的派遣制一般。 范鸣谦抱着范铮的腿,哭得依依不舍,但范铮怀疑他是拿自己裤腿擦鼻涕; 范百里一手操着木刀,意气风发:“阿弟听话,阿耶去当大大的官,能给你买多多的肉肉吃。” 范鸣谦终于松开手,眼巴巴地望着范铮。 范铮只能顺着哄:“一定买好多的肉给二郎吃。” 老实说,范铮不太明白范鸣谦的想法,府上从来都不缺肉食,为何他对肉念念不忘,甚至于执着呢? 对陆甲生、铁小壮的交待,简洁明了:有事先保人,事过遣人急报华州。 对于范铮外放,岳丈杜侃却极其乐观:“这是好事啊!蹭一圈资历回来,年龄再大一点,三品也不是坐不稳,好歹今年才而立啊!” “霞儿不要再置气,范铮有所为、有所不为,才是府上的幸事。” “族里又在商议,能不能让范铮纳媵,哪怕不是三人,一人也好啊!” 媵之一事,很有“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味道。 但是吧,一个婆娘已经够头疼了,再来一个作妖…… 毁灭吧!—— 范铮出京,民部给手力二十人、车四乘、马四匹、驴六头。 汤仪典则是手力十二人,车二乘、马三匹、驴四头。 这是官给的搬迁人马,不用额外掏钱。 要想多用车马,就得自己出了。 范铮没有四品时的三十二名防合,改三品的三十二名白直。 就这一点,大致可以明了“出京大一级”的话了。 当然,范铮还可以征发十五名中男为他的执衣。 执衣与白直的区别,除了年龄之外,就是轮值班次的不同。 白直是分成两班轮值,执衣是分成三班轮值,大约是在体恤中男吧。 汤仪典笑开了。 当七品监丞,他也只得八名庶仆使唤; 外放为从五品下治中,白直十六人,执衣九人,何其妙哉! 以上说的白直,是只为他们官身服务的白直,与公廨的白直并不相同。 白直最大的特点是,征本州县人,若本州县人不足可取比州充。 比州,比邻的州县。 “上官,这一路当数骊山险要,若……”汤仪典还是很担心的。 这年头,解决恩怨于赴任途中,锅扔给响马,也不是没有。 范铮一口气剁了人家五个崽,某人路上找茬,不也在情理之中么? 范铮笑了笑,就听得前方高呼:“司农寺温泉汤监郦正直,恭送使君履新!” 汤仪典哑然失笑。 想多了,有温泉汤监开道,魑魅魍魉无处藏身。 范铮对温泉汤监的人情,其实就是个顺水人情,只是郦正直讲究。 马车摇摇晃晃出了渭南县,前方传来嘚嘚的马蹄声,一团越骑散列于道路两侧拱卫。 这就是传说中的界迎。 看到别人被界迎,范铮咬牙切齿,恨不得唾骂逢迎; 轮到自己被界迎,范铮只能说,真香。 人呐,就是那么双标。 别看华州只有两个县,兵力不少,除了华州折冲府,还有潼关的兵马。 下邽县此时还隶属同州,到唐睿宗李旦的垂拱元年才划归华州的。 华州折冲府的越骑比例很高,因为华州本身就充当着关中的屏障。 百骑上番人手不足时,取华州越骑;越骑不足,取步骑。 步骑不足,兼取诸州越骑。 也就是说,华州的府兵,是归未来的羽林军管辖。 刺史掌民,折冲府为军,但刺史仍有部份调兵的权利,比如剿灭盗贼之类的。 当然了,前提是必须有要事,否则容易要命。 要自己的命。 至于华州,是因华山得名,但二者在唐朝也是频频更名,什么华阴郡、太州、太山,改得面目全非。 就这一点而言,古今一脉相传。 郑县十里外,州县两班人马、折冲府一班人马在凉亭恭候多时了。 “见过使君!” 或叉手、或拱手,上百人齐声呼喊,震得归巢的鸟雀惊飞。 至于区区治中,呵呵…… 范铮下车,稍稍整了一下紫色官服,叉手回礼:“先得谢过折冲府护送,再谢诸位同僚相迎。时辰不早,还是尽快入城安置吧。” 不知道为什么,这紫袍往身上一罩,整个人就精神多了。 马车入衙, 满脸褶子的别驾贲狐,带人验过范铮的随身鱼符,迅速安排人手将范铮的行李安置入三衙起居室。 三衙是正堂官的居所,所以正堂官之子才被人称为衙内的。 譬如汤仪典需要到外头租赁房屋,他的娃儿就没有资格被人称为衙内。 贲之姓,字虽同,源不同且音不同,有(béi)、(fèn)、(bēn)、(féi)四音十源。 贲狐是正经的老秦血脉,(féi)音。 秦非子之后,有大夫嬴父,封地为贲,故称贲父,此姓此支因此而来。 事实上,李君羡不理事、整日跟员道信厮混的时日,华州的政务是他在执掌。 一个能干的别驾,绝对可以让刺史格外轻松。 “为何不见长史?” 简单用膳,范铮摸着肚皮,漫不经心地问贲狐。 这是官员本色,范铮可以不记得谁迎过自己,却绝对记得有谁没迎。 贲狐苦笑:“闾丘不言巡华阴县未归。” 闾丘是一个比较少见的姓氏,在唐朝有闾丘均、闾丘晓、闾丘胤三人为官,誉谤不同。 但身为华州长史,使君下车时你闾丘不言跑去巡察地方,是否有目无官长之嫌? 第465章 新官上任 辰时三刻,范铮打着呵欠起身,洗漱一把之后,磨磨蹭蹭地着一身常服,穿二堂,过衙院,带着雷七、雷九,堂而皇之地踱出州衙。 正在承受别驾贲狐语言攻击的鲜嫩治中汤仪典,瞅着范铮大摇大摆出去,心头煞是羡慕。 那个不晓事的长史闾丘不言,刺史下车之日,竟然遁去华阴县,自己回来找骂不说,带累一众同僚都被贲狐骂得日月无光。 范铮在街道上转了转,听得满大街都是在喊华阴。 华阴大刀汤饼、华阴浆水鱼鱼、华阴豆腐脑拌柿子醋、华阴擀饼。 啧啧,浆水鱼鱼它不是鱼,是豆粉,类似凉粉的感觉,在这燥热的天气来一碗,格外清爽。 咦,旁边还有一家渭南踅面。 贩浆水鱼鱼的婆娘信口道来:“武德年间,渭南曾划归华州,后又划出,故渭南的吃食也常来郑县。” 不用问华州的税赋如何,看往来庶民如常的颜面,就知道日子至少过得去。 也是,就是要坑害庶民,那也得找远些的地方,谁在辅州搞事,是觉得皇帝没有耳目么? 至于郑县自家的特色小食,少得可怜。 走马观踱了一圈县城,使君腆着肚儿,迈着方步回衙,更衣。 戴上乌纱帽、穿上紫色官服、套上黑玳瑁腰带、着裤袴、蹬麻履,一张方方正正的面容看上去格外威严。 哦,再说方方正正有点不太合适了,脸上多少是长了点肉,棱角渐渐变圆了。 磨平男人棱角的,不仅是岁月的磨砺,还有赘肉的孳生。 进衙院、入公堂,贲狐带一干官衙依次参见,分列左右两班,术语叫排衙。 前任刺史李君羡已经去阎老处喊冤了,自不可能交割,好在他原本在华州也几不理事,包括印信都在衙门里封着呢。 贲狐一一移交给范铮,心头也松了口气。 长史闾丘不言出班请罪:“长史闾丘不言拜见使君。因下官族人要去当门匠,下官赶去劝解,误了迎接,请使君责罚。” 门匠这个特殊的名词,指的可不是修门、安门的匠人,是在三峡导航的船夫,因为漕运经底柱入三门,需雇陕州及周围的人为门匠开道,风险极大,酬劳也高,《全唐诗》里有那么一句形容:古无门匠墓。 一个掌控不好,轻舟撞上神、鬼、人三岛或中流砥柱石,连埋人都省了。 华州不巧,与陕州的间隔也不算太远,百姓过去讨生活也不是罕见事。 事涉亲眷,闾丘不言去劝解也合情合理。 唯独,这个时机不合理。 范铮哼了一声:“下不为例。” 要范铮装大度,全然揭过此事,那是不可能的。 泥菩萨也有三分土脾气! 然后是治中汤仪典赞名参见。 从七品上录事参军一人、从九品上录事二人、录事史三人参见; 六曹参军俱是从七品下。 司功、司仓、司兵、司士,俱是一参军、三佐、六史; 司户参军二人、三佐、七史; 司法参军二人、四佐、八史。 流外官参军四人,也就是专为刺史书写、记录、编撰的文职。 执刀十五人,可不是处决的刽子手,这是刺史的仪仗队。 典狱十四人,专门动刑罚、打板子的问事八人,衙门公用的白直二十人。 从九品上市令一人,丞、佐各一人,史二人,帅三人; 仓督二人,史四人。 从八品下经学博士一人,助教一人,学生六十人; 正九品下医学博士一人,助教一人,学生十五人。 所有人都参见堂官,最重要的是记住这张面孔,别傻乎乎的冒犯了。 就这,还是冗官现象轻微的大唐了。 换成冗官严重的朝代,人数至少得翻倍。 再加上郑县、华阴县的官衙,大概吃公饭的人数就得四百余至五百,以八万八千八百三十口庶民计算,大约二百人养一官吏。 一些后世的数据是唐朝官民比1:2927,范铮估摸着没那么夸张,大约没把吏役算进去。 至于那些说吏是靠官养的说法,不说是无根浮萍,你也得看时代差异。 再说,官身上的俸禄、俸料什么的,最后不都得摊到庶民头上? 比如说范铮的三十二名白直、十五名执衣,相应的朝廷要给他仆役补贴一百二十贯,这钱范铮是凭空生出来的么? 羊毛,总不会出在狗身上。 下马威就不必了,谁敢冲范铮龇牙,范铮不介意送他去姚州之类的地方镀金,拜一拜太阳神。 “六曹如旧,诸事由治中督办,别驾掌总。非紧要事务,不必呈本官案头。” 这安排,让州衙多数官员喜出望外。 不怕上官外行,就怕上官外行非要逼死内行,明明耗子都没养过一只,还信誓旦旦地教庄户养猪——八戒养成白骨精。 汤仪典笑得像朵菊,一下子就成了手握大权的关键人物啊! 唯一面色难看的,是长史闾丘不言。 范铮这一番没毛病的安排,只言片语就夺了他的权限。 汤仪典督六曹,贲狐掌总,他这个长史就靠边站了? 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本身在上佐中,长史与治中的职司是交叉的,可以相互替代,谁也挑不出刺来。 后来治中改名司马,成了地方上专门安置党争失败官员的闲职。 什么“怪来调苦缘词苦,多是通州司马(元稹)诗”、“江州司马青衫湿”就是这么来的。 对于范铮这号游手好闲的人来说,巴不得越闲越好,甚至想学李义府叫一声巴适。 可对于有强烈掌权欲望的闾丘不言来说,这比杀了他还难受。 偏偏他连点诉苦的地方都找不着,信不信跟谁说都被唾弃? 咋,你脸大,上官都不配你迎接了? 范铮走了一趟折冲府,倒不是为显威风,而是要让折冲都尉、果毅都尉、别将、长史、兵曹参军、校尉们,都认清自己这张脸,别到时候自己急令,人家来一句“不认识”。 有这个流程,日后真有调不动的兵马,别怪范铮先斩后奏。 不管怎么说,华州折冲府还挂了一个“华州”的前缀。 折冲都尉周乙戈带折冲府队正、队副以上,出了辕门,整队相迎,姿态放得极低。 正四品上上府折冲都尉,没必要在从三品刺史面前如此谦恭。 第466章 谁能不食人间烟火? 周乙戈引范铮入营,逐一为范铮引见诸人。 其后,大角吹兮砺刀枪,为范铮小小展示了一番。 操演虽规模不大,只两队而已,却让范铮看到了诚意。 大规模为范铮操演的话,容易犯忌讳。 范铮琢磨了一下,大致明白了周乙戈殷勤的缘由。 折冲府一般情况下是不太受地方约束,往来也颇受猜忌,可府兵也好、尉官也罢,谁能不食人间烟火? 武官的后人,又不是非要走武将路线,习文难道不行吗? 拼死拼活地厮杀,不就是为了娃儿可以不用再受这份苦吗? 习文虽然出头慢一些,可它稳妥啊! “我家大郎十五。”周乙戈讪笑。 两名折冲都尉、一名别将也各自有子嗣,已经到了可入州学的年纪。 零零总总,就有十名武官的子嗣适龄了。 周乙戈的姿态低,除了折冲府与州衙关系并不密切外,也与他们的子嗣学业并不是太好有关。 小兔崽子们,成绩要是硬气一点,耶耶就是打上州学强索经学生名额,也不用低头啊! 奈何学业这东西,说不行就不行,你拎着马鞭都抽不出来的。 范铮负手:“按说,折冲府将士为朝廷效命,州学自当宽松一些。” “但!”范铮声色俱厉。“学问不足,可以补;品行恶劣,必然逐!” “州学乃精研学问之地,虽不敢奢求一尘不染,却绝不可藏污纳垢!” 予取予求,这会纵容出骄兵悍将。 宽严相济,才能让人遵守规矩。 周乙戈带头拱手:“犬子虽顽劣,本性尚佳。若品行不符,末将亲手送他轮回!” 对于武官的子嗣,是不是过于沉重了点? 不,让他们肆无忌惮,有几个书生能相抗? 把规矩说在前头,日后绝不庇护,才不至于教出一群摩罗! “若犯戒,本官会亲自抽。不怕告诉你们,本官出长安,是因手刃了云麾将军五名子嗣。” 经学博士未必敢收拾武官之后,范铮就不一样了。 牛皮还是要小小吹一下的,李客师射杀那两颗人头,怎么也得算自己身上。 文官不可怕,能提刀杀人的文官可怕。 敢杀武将子嗣的人,就比他们狠太多了。 尤其是在天子脚下干这事啊! 关键范铮杀了人,还得外放当刺史,就离谱。 大概,也就几名亲王的待遇比他高了吧? 磨蹭了一阵,就到折冲府用膳时间了,周乙戈总不能说这个时候送范铮出营吧,也只能礼貌地邀请共同用膳。 “肥肉不要,豆豉加一点。” 范铮持着粗陶碗,一点不在意。 又不是在辽东没吃过军中膳食。 “折冲府一时未能款待使君,失礼了。” 周乙戈歉然。 范铮扒了一嘴麦饭,拌着几颗豆豉,含含糊糊:“在辽东,本官就与府兵共同用膳。就是肥肉太腻、菜齁咸、粮粗糙,别的毛病没有。” 挨得近一点的府兵频频点头。 使君说得再对没有了,这就是军中特色。 高强度的操练,非重油重盐不足以保持府兵的体力。 想吃点好的? 打仗去,胜了缴获够好吃一阵子的! 至少,府兵碗里,没有鼠头。 周乙戈笑道:“倒是忘了使君在辽东为忠武将军,执掌飞骑了。” 这番话,周乙戈是说给众将士听的。 使君不是外人,也曾在军中出战! 范铮摆手:“什么忠武将军,已经免除咯!倒是与飞骑渊源依旧,飞骑左郎将铁小壮是我学生。” 周乙戈有意交结,范铮也不吝惜指点府兵上进之道。 毕竟,现在的飞骑空、步、骑立体的雏形渐渐显露,对人员的要求不再那么苛刻。 若有意,可让华州折冲府设法请至飞骑上番。 飞骑遴选中了,成为长驻健儿,那待遇,可能别将之上不放在眼里,对府兵而言可是香饽饽! 飞骑风险大? 啥玩意儿没有风险? 走路摔死的人都有好吗? 周乙戈嘿嘿笑道:“使君,府兵尚有余力,不知职田与公廨田,可须效力?” 府兵制所谓的半耕半战,不仅指府兵家中给田,还包括公田、都尉等人的职田。 折冲府四顷公廨田; 潼关为上关,有三顷公廨田。 折冲府上府职田,折冲都尉六顷,果毅都尉四顷,长史、别将各三顷,兵曹参军二顷,校尉一顷二十亩,旅帅一顷,队正、队副各八十亩。 所以府兵除了耕作公廨田,折冲府诸官的职田也要劳作的。 华州为上州,公廨田是三十顷。 范铮检校从三品,职田十顷。 可惜只是检校,否则从三品的永业田是二十顷,范铮现在只是五顷,瞬间感觉亏了许多。 “府兵操练、耕作本已极辛劳,州衙的公廨田、本官的职田就不劳动他们了。兵,备战才是正途啊!” “辽东一役,虽大唐将士用命、兵甲精良、谋略得当,亦有近万将士殉国,左难当、姜行本亦在其中。” “多操练一分,战场上就多一分活下去的希望。” 没有任何胜利来得轻而易举。 范铮的话,语调并不高,却振聋发聩。 周乙戈肃然起身拱手:“末将谨遵使君教诲。” 呼啦啦地,府兵们次 有这样的上官,便是为他拼命也值。 “倒是你们用的犁不行,周都尉且行文牒至州衙,请求更换曲辕犁。本官再行牒将作监,请将作大匠拨付新犁。” 无论是行文工部还是将作监,反正都是阎立德在管。 不管怎么说,曲辕犁出自范铮手笔,将作监不得不卖这个颜面。 倒不是说民间就没有仿制曲辕犁的,只是这本为公用物品,不领白不领。 曲辕犁这种农具,拆解一两架,匠人自然能揣摩透。 犁铧所需的铁,呵呵,大唐的盐铁现在是放开的,准许民间拥有。 当然,造农具与生活器皿可以,造兵甲嘛,试试你的脖子扛不扛刀吧。 这种提高生产力的工具,范铮并不介意被人仿制——反正也介意不过来。 周乙戈嘿嘿直笑,埋藏的小心思全被使君点破了。 至于耕作的牲口,不要提,每伙六驮的畜力,足够耕种了。 第467章 一把火 州衙看似忙碌,都是在假忙。 总共才下辖二县,具体政令多由郑县、华阴县执行,就算你下一些昏庸害民的政令,也可能被县令驳回。 所以,能忙到哪里去? 县衙累如狗,州衙把手袖。 越往上走越清闲。 汤仪典在治中位置上,虽改动不大,却也让两县令脑壳大了许多。 一道汤仪典授意、经由民曹发布的政令,让两县防两华山的落石、维护上山的道路,不是无事生非,却着实让人挠头。 两华山,是指华阴县的太华山、郑县的少华山,两山对峙,有“一斧劈开两华山”的说法,后衍生劈山救母的故事。 太华山,省称太山、华山,最早于春秋文献称为华山,“西岳”之称源于《尔雅·释山》,以险峻着称,在本朝因道教兴盛而在北坡开凿了一条险道,后世谓之“自古华山一条路”。 对华山的释义,最贴切的是《山海经》:太华之山,削成而四方,高五千仞,广十里,远而望之,若华然,故曰华山。 华然,大约是光采亮丽之意。 华山当然不会只有一个峰头,北为主峰之一云台峰,西为主峰之一莲峰,东为主峰之一朝阳峰,中为主峰之一玉女峰。 玉女峰传说与历史上的秦国公主弄玉有关。 云台峰有云台观,为北周道士焦道广所建,北宋陈抟又立云台观。 有考证说中华文明的源头就是华山区域。 少华山的主峰为三: 东曰阜头峰,岩石几近笔直,似巨物擎天; 西号五龙山、马岭山; 中称少华山、独秀峰、玉女峰,明清起独据少华山之称。 三峰紧连,南绝壁,北陡坡,整体险绝高峻。 据说,瓦岗响马王伯当曾于少华山聚义。 不管对瓦岗观感如何,王伯当的“忠”让人肃然。 传说真伪且不去考证,至少说明太华山、少华山之险峻,真有一二事发者,往山里头一钻,一团府兵都未必揪得出来。 后世某地一案,军、警、民兵三千人上阵,数日才堵住遁在山林里、手持家伙的人犯。 所以,说这数目,真不夸张。 汤仪典这一刀,瞬间让郑县与华阴县难受之极。 两华山的落石好办,维护道路却需要不少役夫,万一再蹦出一两个歹人,乌纱帽难保啊! 这一把火,是汤仪典烧的,也是范铮烧的,水准不低,却让人无法诟病。 这,才是官斗的正常现象。 烈日炎炎,知了聒噪,柳叶低垂,上面积了一层尘埃。 范铮蹲沙河边上,看三十二名白直驱使牲畜,驾庆曲辕犁,为自己开垦着五顷刚刚轮换过来的常田。 将作监还是比较给颜面的,华州请求的曲辕犁,九成拨付到位。 十成…… 想什么好事呢? 纵然唐朝无“漂没”一词,也实有漂没之举,只是没那么凶残罢了。 郑县平原较多,地势低处温度也很感人,种麦子也早早学了司农寺京苑总监,就是没学了深耕熟耨法。 汤仪典的职田中,三顷五十亩常田,也有十六名白直在耕作。 身边的中男执衣,小心翼翼地为范铮打着油纸伞,同时奉上范铮的葫芦。 范铮的职田在华州,可永业田是在万年县,鸡贼的范铮早已请授范百里。 官员的永业田请授子孙,累世入仕积攒的田地数目都会吓人。 如未请授而官员骤亡,子孙不合准请; 袭爵者,祖、父未请授,子孙初减授封者之半。 生活在唐朝,一天一个经营小技巧。 范铮请授了,就是啥时候蹬腿,那五顷永业田也世代相传了。 不懂的,被坑也就坑了。 各行各业都有类似的小陷阱,就看各人是否看透了。 一名年近不惑的白直交卸了犁,对范铮叉手:“使君,小人郑铲,恳请恩准将耕耨之法传出。” 讲究人。 这个时代,对技艺还是比较尊重的,学点啥还要个熊脸。 本来这法子就是为了传扬天下的,范铮自然没必要藏私。 好嘛,不报名字不知道,三十二名白直,竟然有十名姓郑。 郑县,号称天下郑姓祖地。 至于说郑县后来出现的名将王忠嗣与郭子仪,他们是生长在郑县,祖籍可都是太原的,太原王氏、太原郭氏。 白直轮番过来叉手施礼。 有此一节,范铮偶尔问点什么,郑铲他们回答得极爽利。 关系本极好的邻庄,因为灌溉争水,两庄大打出手,竟至反目成仇,数十年不通婚; 某姓宗祠,因为耕牛连续被盗,最后抓住盗牛贼,嫌《贞观律》的处罚太轻,动了私刑,将盗牛贼沉入沙河与渭水的交汇口。 总之,白直认同范铮了,很多零零碎碎的消息,就会不经意地传入他的耳中,很多事情说得比衙门里的卷宗还细。 当然了,民间口口相传的细节,它也不一定是真细节。 撇开蓄意的谣言不谈,经历众口相传的事,罕有不变形的。 事过一口,即加上一人的理解,信不信在少华山见到一只兔子,最后都能传成大虫? 不管郑县具体管理得如何,总会有人略微不满意,或利益受损,或纯粹看不惯。 范铮指了指正在饶舌的郑铲,无奈地笑了。 “本官执掌州衙,对郑县、华阴县督管,最多也只能稍加纠正。”范铮咬了一口酸李子。“若你们对郑县所为不满,可先去县衙告状,县衙不受或驳回,才可至州衙告之。” “直接诉至州衙,叫越诉,告者与受者皆笞四十。” 郑铲嘿嘿一笑,眉眼透出一丝狡黠:“使君说笑了,又没损着我家钱粮,告甚哩?就是在这里闲扯几句。” 别学着那些教科书,一说到庄户人家就必用“淳朴”,好像不说淳朴就十恶不赦似的。 人性千千万,哪能一个词就说完一个群体了? 范铮当然坚信郑铲绝不会闲到告状,因为能当白直的人,多少在官吏层面上有点小关系,比老实巴交刨黄土的庶民来说,勉强算半个既得利益者,凭啥断自己的根? 不是影响过大的事,州衙绝不会越俎代庖,这是基本原则。 否则,令出多门,民何所从? 第468章 郑县令 郑令关三刀脑壳疼,农忙季节可不敢抽岁役,偏偏州衙的政令还不能置若罔闻。 要是汤仪典出的是乱命,关三刀还能举着乌纱帽硬顶,偏偏汤仪典的政令,挑不出一丝毛病啊! 好在关三刀在郑县的根基极深,多少有郑氏族人给颜面。 因为,关三刀的“关”,与关羽没有丝毫关系,就是郑县郑氏后裔,避祸改姓,割耳为关。 之前就说过,县令、丞、尉,尽用他州之人,这是从前朝就定了的制度。 但是,关三刀还偏偏不违反这一条,气人不? 他家武德元年搬到时属华州的渭南县,武德五年渭南县复隶雍州,他就是外州人了,放郑县为官没毛病,就是让吏部司头疼了半天。 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 少华山内,有一处石屋、石桌、石椅俱全,内有十余户人家生活。 反复询问才松了口气,不是什么山贼,也不是隐户,只是郑县庶民于贞观二年饥荒时遁入少华山,从此躲避租庸调十八年。 有着本乡本土的便利,他们时不时出来换点盐、麦什么的,并不惹眼。 没有汤仪典这骚操作,关三刀还不知道,自己的治下居然有野民。 一切归功于使君啊! 关三刀着绿袍,笑眯眯地在州衙二堂茶室内与范铮品茗,嘴里不住奉承。 没法,上县令就是从六品上,就是换到隔壁渭南当畿县令,也是正六品上,服色是改不掉的。 可惜,家住渭南县,关三刀在华州郑县获得了便利,就丧失了成为京畿县令的可能。 “若非使君明察秋毫,治中及时行符,下官竟然不知道,险峻的少华山中居然还隐匿有庶民。” “庶民都还好,要是强梁,下官可就百死难赎其罪了。” 强梁一词,一指强劲有力,二指强健的人,三指强盗,关三刀指的显然是最后。 这是一个潜在的威胁,关三刀若不小心,任此处孳生成祸端,日后免不了追责。 郑县两个县尉,一个坐镇衙门,处理日常公务;一个带队去少华山清查,结果崴到了脚,所幸休养几日也就如常了。 要知道,这还是没有拉扯、追赶情况下崴的脚。 汤仪典啜着茶汤,一时未反应过来,只是憨直地笑了。 范铮呷了一口,笑看汤仪典:“治中还没醒过神来呢?明府前来,除了叙说少华山庶民之外,还涉及他们近十八年的口分田、租庸调事宜。” 敲重点,租庸调。 这东西,不收吧肯定不对; 收吧,人家躲到物产贫瘠的少华山,也就是勉强维生,拿啥来交? 衙门倒也不在意这区区十来户的租庸调,相对于整个郑县万户以上的租庸调来说,这点收益无足轻重。 可是,即便要减免,也得师出有名啊! 关三刀咧嘴笑了:“使君慧眼如炬。” 这一点小心思,瞒不过范铮,对汤仪典这种官场资历稍浅的人却略有考验。 汤仪典翻了个白眼:“不就是不愿承担责任,怕影响到考课吗?行,本官这就下符文。” 汤仪典晋升这一步迈得极大,考课只要不是下下,都无所谓了。 就是连续给他三年的上上,他也不可能再有升迁之机——之前已经耗尽了所有潜力。 范铮笑眯眯地加了一句:“丁男女各笞五十。” 好处能给,代价得付,天底下没有一点代价不出的好事。 就是亲生阿耶娘,愿意为你付出,你好歹也得回个笑脸吧? 关三刀颔首:“使君教导得是。能赦免中、小、黄、老,使君大德。” 话是夸张了点,降罪也没法降到黄口小儿身上。 老,那更不得了,万一打上一杖,一口气上不来咋办? 讹官府,倒得他有这个胆! 真正赦免的中男女,这个年纪,动刑也动得了。 范铮但凡心肠硬一点,中男女都得遭罪。 可见使君底线是有,仁义亦存。 幸甚! 官场上,一怕上官没底线,二怕上官不仁义或太仁义。 没底线的上官,什么缺德事都干得出来; 仁义是相对的,你对一部分人群仁义,就必然导致对另一部分人群不仁义,一个不好反倒出事。 “下官必不令使君失望!” 关三刀起身叉手。 到他们百里侯的层次,与刺虽史分上下级,但不是完全的隶属关系,有一定的自主权,要他学汤仪典一般完全倒向范铮是不现实的。 能服从范铮发出的正确政令,努力为州衙消除一些障碍,就是关三刀能做到的极致了。 没法,范铮没那能力“大虫躯一振”。 包括折冲府在内,伱要折冲都尉周乙戈为范铮行点小便利、调遣清剿盗贼之时积极点,绝对没问题。 要是哪天范铮脑子抽了,吼什么“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信不信 别驾贲狐踱到二堂,慢悠悠地开口:“使君,境内的河堤,该修一修了。” 贲狐说的当然不是渭水,而是沙河之类的支流。 渭水过长安、渭南、华州,出潼关后汇流黄河。 郑县境内,赤水、遇仙、石堤、罗纹、构峪、方山六条支流入渭,其中的石堤就是范铮职田左近的沙河; 华阴境内,方山、葱峪、罗敷、柳叶、长涧、白龙涧、磨沟入渭。 方山应为两县共有。 天下之水政,俱出工部水部司,都水监分领部分职司。 按郦道元《水经注》区别,中华长江、黄河为大川,一百三十五道中川,一千二百五十二道小川。 虽然都是水部司掌河川政令,地方的协同也必不可少。 渭水在水部司的大力治理下,基本不出大问题,对于这些小川,水部司就力有不逮了。 汤仪典暗暗撇嘴,这苦差事,谁愿意去谁去,吃力不讨好。 范铮眼角的余光扫到汤仪典这表情,心头一笑。 如非必要,人的本性是崇尚享乐的,那些灌输“吃苦是福”毒鸡汤的,你们怎么不永远吃苦去? “治中要操持庶务,别驾要为衙门执掌方向,就让长史去办此事吧。”范铮漫不经心地开口。 贲狐略为谦逊:“不敢,衙门自是使君执掌,老朽只是略有经验,稍加匡扶。” 汤仪典得意地笑了。 叫你闾丘不言牛皮,连使君到任都敢不迎! 第469章 昔日专诸复又来 郑县最好的楼子,叫少华楼,对应少华山。 出于礼制等原故,少华楼只有二层,可不意味着大唐的建造能力只有二楼。 有酒无色不成局,该有的东西,华州也不会缺,最多是数量与质量下降而已。 幸好少华楼的当红姑娘蝴蝶,只会轻弹琵琶,浅唱汉乐府,没来两句粗喉咙的“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这酒还勉强能喝下去。 要是喝酒听华阴老腔,这个味道可就怪煞了。 幞头、素袍、麻履,范铮倚高座、品秦酒,笑容满面,偏偏眸子里隐藏着一丝冷淡。 明明少华楼有更烈的杏村,范铮却一口不饮,直言不喜那滋味。 纯粹是借口而已,范铮不过是谨言慎行,不想被酒麻痹了导致失言,或者酒后无德。 雷七、雷九的身份,毕竟只是仆从,不可能插手太多。 能护范铮人身安全,难道还能阻止了范铮寻问柳? 所以,靠范铮自律啊! 在官场厮混,每一步都可能是陷阱,如履薄冰,战战兢兢。 你永远不知道,朝廷的耳朵在何方,最好别行差踏错。 “使君大才,令曲辕犁遍行天下,小民为使君祝酒。” 郑县豪强郑勿恶举琉璃杯道。 本应举樽才应景,奈何刺史无论如何不肯用铜器啊! 似乎使君在忌惮着什么,这酒樽也不逾制嘛。 唐朝饮酒喜行酒令,如至宋朝失传的“平索看精”,载于《唐国史补》中,但郑勿恶等豪强与范铮没熟稔到可行酒令的份上、 至于官员上楼子、入烟柳巷,在唐宋视为风流雅事,连御史都懒得弹劾——除非你是驸马都尉。 范铮可以甩郑令关三刀的脸子,却不能不给这些地方豪强颜面。 没法,州县衙门加起来才几百号人,要完全将地方掌控是不可能的。 按范铮估算,要基本达到这目标,吃官饭的人起码得再加一倍的人手。 所以,虽然大唐有乡长(已撤销这一级)、里正、坊正、村正、保长,但里正这一级,往往是靠豪强担当。 里正兼课植农桑,催驱赋役。 辖区有人冒名顶替(从军),笞——木兰哭死; 部内有人为盗、容盗,笞; 人口脱漏增减,笞; 妄图通过脱漏增减影响税赋,徒; 旱涝霜雹虫蝗为害,应言而不言及妄言,杖; 部中造畜蛊毒,里正流。 那么多严苛的条件,非豪强之家,或豪强支持,谁扛得住啊! 所以,这就给了豪强生存的土壤。 豪强,怎么也得在当地比较强横、比较有威望不是? 虽然他们比不了世家、门阀,却是大唐庶民之上的阶层。 至于他们会不会滥用官府给的权力——还用问么? 没好处,谁愿意扛责任? 征收租庸调,有庄户逃走了,不得让他家邻保出这份钱粮,难道指望里正倒贴这份钱? 四户为邻,五户为保,保有保长,里正只认你这一保要出多少钱! 没点手段,只笑得跟佛陀似的,能服众么? 这一点,你想想当初范铮是怎么当上坊正的,自然就明白了。 郑勿恶敬的酒,范铮还是要饮的。 “你这名字,是取自:勿以恶小而为之?”范铮饮了一杯秦酒,随意问道。 郑勿恶笑道:“正是,阿耶教我要堂堂正正做人,勿行恶举。” 范铮轻叹:“善恶多数时候还是泾渭分明的,可有时候,你就不知该如何分辨。” 豪强罗生芳讶然:“使君这话,小民却有不解。虽说在座的子民未必尽皆良善,但善恶之分还是很清楚的。” 这倒不是抬杠,罗生芳也没那胆量抬杠,是真的不解。 范铮轻笑:“譬如有一人驾车于窄道疾行,道中突现五顽童,直行五童必死;拨马道左,则一道左无辜童子必亡。” “是为救人多者而祸连无辜,称之为善?还是不牵连无辜,依旧直取五童为善?” 这个难题,别说是一时辩不出结果来,就是一世都未必有一个多数人认同的结果。 豪强的举止,站在庶民阶层看,未必是善,可对朝廷与官府来说就是善。 所以,有时候,这个善恶的界限,它就不是那么清晰。 雷七执壶,为范铮倒上清酒。 不是素手倒清酒,有点煞风景,但安全。 眉清目秀的酒保,着一身干净的布衣,托着一个小盘子进来,盘上是一道鹿脯。 酒保是唐朝对酒肆之类场所佣工的称呼,韩偓诗曰:“酒保频征旧债来。” 雷九不哼不哈,挡了上去。 范铮轻笑:“昔日专诸复又来,盘下鱼肠重盛开。” 郑勿恶、罗生芳面色大变,纵身向酒保扑去。 别管范铮这话是否为戏言,他们身为东道主,必须表明态度,以免受到牵连。 但凡有任何人稍存疑心,以为是他们设鸿门宴,大约离家破人亡就不远了! 故,纵死不惜! 酒保的面容一变,翻手从盘底抽出短剑,恶狠狠地向雷九刺去。 雷九掌如鹰爪,扣死酒保手腕,抡起酒保的身子朝楼板砸下,震得楼板颤栗。 雷九话少,动作凶猛,力气大约与樊大娘相当,抡一个酒保跟摔一个破麻袋似的轻松。 声声惨呼中,酒保手中紧攥的短剑“当啷”落地,身子由软变硬,七窍渗出乌黑的血液。 雷九把酒保尸体扔下,转头对范铮尴尬一笑。 好些年没全力出手了,一时没收敛住。 范铮微微点头,让雷九回到身后。 雷九所为,有范铮纵容的成分,大可称之为立威。 郑勿恶与罗生芳尴尬地止住脚步,连连叉手:“使君明鉴,此事与小民无涉!” 对视了一眼,郑勿恶与罗生芳各自一愣,然后分开一步,眼中嫌弃满满。 使君要怪罪,怪罪到他身上,小民是无辜的! 亲家算个屁,为了保命,就是劳燕分飞也在所不惜! 少华楼掌柜高娘子地动山摇地走了上来,看到尸体,眼中一惊,再见掉落于地的短剑,直接跪了下去,楼板再度剧震。 两行眼泪夺眶而出,从涂得白晢的面孔上刷下两路沟壑,高娘子的嚎声震得屋顶的尘埃飘落。 “天地良心!使君可要明察秋毫,裹饭家(饭铺)就挣点本分钱,可不敢行这抄家杀头的勾当啊!” 第470章 旧日恩怨难释怀 州县两法曹,连带治中汤仪典、长史闾丘不言、郑令关三刀都赶了过来,白直、执刀将不算太大的少华楼团团围住。 汤仪典必须抱住范铮的大象腿,不容有失; 关三刀是事发在他治下,不得不来; 唯有闾丘不言是怕范铮把账算到他头上。 不要说范铮没有任何证据指向闾丘不言,官场的事,需要证据么? 不能冰释前嫌,说不定他闾丘不言啥时候就栽了。 范铮淡然饮了一杯秦酒:“法曹去看看,有没有酒保被打晕了。来,莫让些许琐事坏了心情,再饮、再唱。” 丝竹之声重起,蝴蝶姑娘的歌声中不由自主地带了一丝颤声,有点“都是你的错”那味了。 郑勿恶、罗生芳等人松了口气,看使君这意思,并未疑心到他们头上。 华州幸甚,有此明察秋毫的使君! 饮了两杯秦酒压惊,郑勿恶忍不住好奇:“使君勿怪,小人好奇,何以使君及贵属能洞察异处?” 这话的重点并不在雷九,毕竟这种贴身保护的仆从,没有一点观察力是端不了这饭碗的。 范铮呵呵一笑:“有几人能遇到着新衣的酒保?即便有,为何偏偏出现在本官面前?” 连干这种事都要穿新衣,轻微洁癖没治了。 范铮及雷九所为,不过是提前预防罢了,谁晓得这位大唐的专诸不得力啊! 雷九都没玩够,人就撑不住了。 郑勿恶想了一想,真个没遇到几次。 都当酒保了,咋可能讲究到着新衣? 又不是考中了状元郎! 不多时,州县法曹拎着个一身旧布衣、精神萎靡的酒保上来禀报。 “使君料事如神,果于耳房内寻到这被打晕的酒保。” 范铮摆手:“明府等人回去罢,司法参军、司法佐带数人询问即可,掌柜去加点酒菜上来。” “法曹查案,仅限于华州境内。” 虽然一点证据没有,范铮却已肯定,就是云麾将军莫文武干的。 旧日恩怨难释怀,纵然莫文武子嗣众多,也免不了怀恨于心,遣一二刺客也算规则之内。 若只针对范铮,那还算讲究,大家无非在规则内相互下手; 若是敢对定远将军府下手,范铮也不惮让他灭了苗裔。 高娘子那一大砣肉山立时站了起来,欢天喜地:“小妇人这就让食手上拿手好菜!” 范铮话中之意,并未见责少华楼,高娘子自然格外欢喜。 至于免费之类的话,可说不得,那会喧宾夺主,恼了众豪强的。 汤仪典、关三刀领命而归,闾丘不言踟躇了一阵,终究黯然离去。 关系譬如琉璃,让它有裂痕易,要恢复如初难。 酒过三巡,范铮微酣,斜睨着郑勿恶:“尔等费心费力,托别驾情面,请本官赴宴,不会只是请来看鱼肠的吧?” 郑勿恶连连摆手:“使君莫说笑,再借十个胆子,我等也不敢有摆弄鱼肠剑的心思。” “闻得华州要修缮州内诸水堤坝,我等欲请缨承接一段。” 范铮手指头“咄咄”两下敲到桌面上,郑勿恶摆手,乐舞退下。 范铮重重地靠椅背,看向郑勿恶的目光有些玩味:“这种活儿,多半是征发丁役来干,给的钱粮数目极少,赔本了吧?” 郑勿恶嘿嘿直笑:“赔与赚,谁能说得清呢?在座诸人的田地,可多在诸水边上。” 了然。 先修建他们这一段,确保不会遭遇水灾,再慢慢修筑其他地段,小算盘拨拉得挺响的。 所以,钱粮上略亏一点,诸豪强也不在意了。 倒也不必苛求人人都是大善人、凡事先人后己,只要不刻意害人就行。 “本官可以交代长史,分发你们一些堤段,但你们也得保证,不会以邻为壑,坑庶民的田地。” 范铮开口,戳破了一些小心思。 别把豪强想得太善良,修建好自家这段河堤,让水淹了邻里庶民的良田,令对方不得不抹泪卖永业田度过难关,然后自家廉价收买永业田,这事绝对有人干得出。 看看罗生芳尴尬的笑容就知道,他多少有点这想法。 豪强兼并土地,这是深入骨髓的本能了,一如恶狼爱上羊——爱吃。 郑勿恶赶紧朝众人施了个眼色,对范铮赔笑道:“使君莫多想,我等身为华州子民,自当造福华州,断不敢行此龌龊勾当。” 范铮咧嘴笑了笑:“最好干了也别让本官知道。” 这句话有点狠,郑勿恶、罗生芳额头上渗出了汗珠。 范铮嚼了一嘴鲜嫩的羊肉:“自从贞观二年大灾,到现在多少年了?其间,可有水、旱、蝗?” 差点说漏嘴,将“汤”字吐出来了。 汤仪典他们汤氏这位后人,造孽啊! 郑勿恶叉手:“回使君,水旱偶有,不大,蝗灾则无。” 范铮不满意地摇头:“十八年无蝗,你们就不防着蝗灾重演?” 要是别个官员当面,郑勿恶虽不敢违逆,腹中多少会呸几声。 凭你们也配谈农事? 摸过犁没? 一个个张嘴闭嘴要挖一丈深,咋,给你当坟地啊? 唯有范铮,造曲辕犁、创深耕熟耨法,无一失误,从京苑总监升到司农少卿,谁敢说他不懂农事? 或许一些细节上,范铮做不得那么完善,却非豪强们能忽视的。 一众豪强起身叉手:“恭请使君教诲。” 范铮叹息:“哎,本官这好为人师的毛病又犯了。这么说吧,蝗的卵在地里可埋……” 一通话下来,中心思想就一个,深耕六尺,翻晒土壤,让家禽吃虫卵、成虫。 六尺的深度,直辕犁显然无法胜任,好在曲辕犁已经逐步在华州推广,豪强们基本都换了新犁。 按照范铮的说法,除了深耕他们自家的田地,以及翻新一下树林的土壤,他们的曲辕犁还得借乡邻共用。 原因很戳心,蝗虫一旦孵出,可不管你是谁家的地,都是一片片吃过去。 别忘了,蝗虫会飞! 郑勿恶等人只能捏着鼻子应下,将曲辕犁出借共用,并承诺尽快与华州所有豪强沟通,将此法广施。 本只是装装善人,想不到真要成善人,这世道怎么了? 第471章 除蝗疏 送别时,郑勿恶轻声说了“安州”二字,算是画龙点睛了。 就说嘛,豪强不会无事延请到一州之主。 至于那一位,明面上有几分胜算,奈何出身就是最大的障碍,纵有几个遗老遗少挥舞招魂幡,也架不住万家拔刀相向。 复辟,才是最大的笑话。 二堂的茶室中,贲狐烹着茶汤,看着醉意全无的范铮,小声开口:“这次下官是不得已,欠了人情。以后使君还是与豪强保持距离,免得出事。” “员氏也是豪强之一,因事牵联,如今已泯然众人。” 范铮接过贲狐奉上的茶碗,眯着眼睛细细想了一下。 贲狐的言下之意,李君羡之死,不全是因为帝王的猜忌,而与结交员道信有关? 范铮得到的消息,是妖人员道信善辟谷,精佛法,李君羡与其结交颇深。 也没谁了,辟谷你说是方士之术也好,跟道家有关也罢,唯独跟佛法扯不上关系。 佛道双修,这可不是一般人干得出来的,要不要左手持念珠、右手执法符,脖子上再挂个十字架? 贲狐不提醒,范铮倒真没注意,辟谷这种技术活,根本就不是缺吃少穿的庄户玩得起的。 天天重体力、累得直不起腰的庄户,少吃一顿都饿得慌,有那个余力辟谷? 譬如后世,那些嚷嚷减肥的,有几个是农民、农民工? 需求的层次不一样。 员道信身为豪强,与一州刺史过从甚密,细想果然有点不对。 李君羡要真个崇信佛道,太华山、少华山脚下的道观也不少,何以与一豪强勾勾搭搭? 若员道信也是某位亲王的触角…… 冤不冤,还真不好说。 范铮置碗,对贲狐叉手不语。 这一番提醒,却让范铮避开了一个大坑。 果然,想平平安安当官,就得严格遵循官场的规矩啊!—— 两天后,华州司法参军、郑县司法佐面有愧色,于二堂向范铮回禀。 “禀使君,法曹已查到蛛丝马迹,奈何贼子溜得太快,已逃入渭南县地界。” “下官本应率众追去,记着使君的吩咐才未前行。” 看看,连区区司法参军,套话都用得滴水不漏。 不是我方无能…… 呸呸,不是这个味。 总而言之,是范铮令他们不许出界的,不是他们不尽心。 范铮轻笑:“意料中事。辛苦了,品茗。” 司法参军细饮茶汤,眸子里掠过一丝激动:“年百岁不才,能当华州法曹一半的家,愿再率部细细筛一遍,就不信抠不出细节。” 年氏算是罕见的姓氏,不查资料的话,常人能信口道来的年氏古代名人,基本就年羹尧了。 事实上,安徽怀远年羹尧所在这一支年氏,是严姓迁居时,以音讹写。 早古老的年氏,是齐桓公姜小白因当时齐国君王更迭太甚,以为凶兆,故以祖父、贤臣姜夷仲年的“年”字为姓,令一子嗣承之,世以齐桓公为先祖。 妙的是这名字,谁也挑不出半点毛病,稳妥啊! 年百岁掌法曹一半,是因为司法参军有两位。 范铮微微摇头:“没这必要,对方一击不中,势必远遁,不会留什么把柄。说到底,这是本官的私怨而已。” 私怨啊! 年百岁更加上心了。 —— 司户参军凤护的禀报更为触目惊心,整个华州诸水,全年水位下降了一半,明年预计旱情严重。 旱都不可怕,可怕的是十旱九蝗,成虫虽只四十至六十日成活期,可密集的数量能让人绝望。 蝗虫所到之处,号称赤地千里,几乎所有的庄稼尽毁,连野草都未必能剩下。 还得感谢地域特点,华州有可能出现的就是土蝗、东亚飞蝗。 稻蝗主要灾区为南方水稻,青藏高原是藏飞蝗。 至于更穷凶极恶的非洲毒蝗,就头疼了,幸好中华不是它的生存区域。 土蝗与飞蝗确实可以食用。 一些人看了点研究文章,就罔顾事实在那里叫嚷着:蝗灾时的蝗虫有毒、不能食用。 抛开剂量谈毒性,都是在耍流氓,要吃多少蝗灾时的蝗虫才能毒死一个成年人,他们绝口不提。 至于蝗灾区的人、禽食用蝗虫,他们视而不见。 但是,对成虫而言,因为其密集、擅飞的特性,蝗灾时连其天敌都得让道,人力治理极为困难。 范铮对凤护指示:“协全州之力,翻尽涸泽,令鸡鸭食虫卵。” 这是断了蝗虫的生长环境,干涸之地,为蝗虫孳生之床。 “令各户编织大小捕网以备捕蝗,大小涸泽尽引活水而蓄。” “州内尽力推广小麦,替代大麦、粟,辅种长豆角、豌豆、火麻(别名与违禁品同名)、苘麻(造绳索原料)、薯蓣(山药)。” “其他作物数量,尽量减少。” 小麦说的是冬小麦,因收割得早,可以避开蝗灾季节。 其他几样作物,因含胆碱、胡萝碱,蝗虫不喜食用。 至于养鸭,南方比较便利,北方却稍逊。 鸡可食蝗,数量却不多。 范铮还不是在胡乱发布政令,这是明朝徐光启在《农政全书》、《除蝗疏》上的经验。 当然也因地制宜的调整了一下,比如芝麻,范铮就没提。 “民曹下发符文行郑县、华阴县,加本官印信。并,由民曹出具文牒行工部、民部,奏请比州参照协同,刺史、别驾、长史、治中共具名加印。” 凤护凝重地应声。 民曹发符文行县乡,倒是正常操作,直接由民曹对接工部、民部则很罕见了,一般这种功劳是堂官直接占了。 别的不说,堂官行文牒才对等。 范铮可不在乎这点功劳,反正也不可能再升迁了。 再说,分润下属功劳,人家干活才更卖力。 天天靠画饼行骗的,早晚有被拆穿的时候,离反目成仇就不远了。 譬如后世,画饼完成任务新马泰,结果兑现出来是新村、马寨、太阳伞,你觉得会再有人上当么? 行文牒于工部是因为虞部司、屯田司都可能受害; 行于民部,除了可能争取一些便利之外,更因为各州种桑麻是有定数的,州县有权调整,也须请于民部。 比州协同,这才是重点,单靠华州一地是不行的。 因为,比州的蝗虫,它同样会飞到华州来为害啊! 只有大范围协同,才能尽力减少蝗害。 是的,减少,不是消灭。 在条件有限的时代,减少灾害已经是了不起的成就了。 第472章 高呼天子圣明 朝堂之上。 华州民曹的文牒,令群臣别扭不已。 民部侍郎高履行打了个哈哈:“民曹对接民部,倒是上下一条线了。不过嘛,改动桑麻什么的,华州也自有权处置。” 桑麻之政,从来不是死板得不能动的,县级当然没有资格改变,州级才有这权限。 说到底,这也是一种监督,免得下面的官员不顾庶民死活乱来。 虽说文牒出自华州民曹之手,可从刺史到治中都具名用印了,谁也不能忽视。 贞观天子一声轻笑:“这头倔驴,宁愿让民曹出头,也不肯上表陈述。” 群臣一阵轻笑。 刺史本就直达天听,上表是其专用奏事格式,哪怕只是检校刺史,也不减其权限。 范铮只肯让民曹上文牒于工部、民部,自己却坚决不上表,隐约有点耍小脾气的姿态。 范铮这厮不耍小脾气,味道就不对了。 阎立德慢条斯理地出班:“华州司户参军凤护所奏,乃基于明年出蝗而言。天文、灾祸诸事,秘书省太史局未定,谁敢妄言?” 太史局有测天文的职司,更有向天子预警的功能,李君羡遭祸那一句“女三昌”可是出自太史令之口(《旧唐书·列传十九》载)。 别看太史局的实权不大,可人家对于超凡之道是权威,在朝廷中也只有太常寺太卜署可相提并论。 太史令晃晃悠悠地出班:“虽太史局诸人测过,觉得明年雨水应充沛,出蝗的机率不大,然太史丞李淳风觉得,明年应旱。” 多年媳妇熬成婆,李淳风由那个执掌祭礼的从七品上四大太常博士,左迁为从七品下太史丞。 品秩是左迁了,实权却增加了。 最重要的是,太常博士许多人可以当,太史局的活,能承接的人不多,李淳风恰恰是最专业的。 所有人都知道,太史令职司早晚是李淳风的。 就连皇帝,听到太史令陈述李淳风的意见,都有些坐不住了。 一个个的,要不是华州的文牒,还在跟朕装傻呢? 管它旱不旱、庶民死不死,天天高呼“天子圣明”是吧? 工部……脾气没法发,这位亲家,自从女儿去了均州郧乡县,一直谨言慎行,一点职司之外的话不说。 司农寺也没法讲,就司农少卿唐同人在撑着,然他在农事方面不熟。 京苑总监明坦在朝中就是个闷葫芦,每次被点名出班,亦惜字如金。 不用说,杨弘礼与范铮迁徙,京苑总监的士气多少是受了打击的。 所以,通农事的基本三缄其口,不通的也漠不关心,急人啊! 官员虽多,奈何不干人事的太多! “太子之意如何?”李世民憋了口气,目光转向李治。 “臣以为,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哪怕最后不出蝗,防治一下也是好的。” “臣拙见,可令雍州、同州、商州、虢州、陕州、蒲州、丹州,依华州之策协同处置。但凡有疏漏者,除官,永不录用;蓄意违令,立诛!” 李治的意见,倒也算正常,唯“永不录用”让人看到了太子的峥嵘。 这四个字,皇帝都极少提及。 至于说诛,应该不会有谁蠢到明目张胆的抗命。 暗中使坏懂不懂? 至于明年上述诸州的收成、租庸调,肯定会受影响,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刑部侍郎李道裕缓缓出班:“刑部这边,接到了华州法曹的文牒,陈说检校刺史范铮于郑县少华楼饮宴,遭遇刺杀,幸无恙,刺客亡。” “这道文牒,刺史不肯用印,司法参军年百岁走刑部渠道禀报。” 李世民一声长叹。 想都不用想,范铮之所以不用印,是明知道黑手出自何方,文牒发了也无用。 但是,这种糊糊事,范铮能忍,别人能忍不? 估计又是一番鸡飞狗跳。 —— 华州。 车马入衙院,雷十三等二十余人分列两侧,两辆朴实的马车,轿帘掀开,元鸾与杜笙霞牵着范百里、范鸣谦下车。 范百里嘟囔道:“我自己能跳!” 六曹公房里的官吏,在治中汤仪典的带领下,到衙院中叉手为礼。 “华州僚属,参见太夫人、夫人及二位衙内!” 为什么不称乡君、县君? 三品官员的母、妻称郡夫人,母的称呼前加“太”字。 虽说范铮还是检校,未能正式让她们有郡夫人名分,可哪个下属不得称夫人? 真叫乡君、县君,你这辈子的前途也就那样了。 衙内是真衙内,至少他们来了就住三堂。 范百里笑嘻嘻地带着范鸣谦回礼:“阿弟要记住,别人向你行礼,你一定得两手交迭前拱,身子微曲,才不至于失礼,阿婆、阿耶娘与兄长才更喜欢你。” 范鸣谦略微笨拙地叉手,然后歪头看向汤仪典,疑惑为什么会在这里看到一张旧面孔。 “阿弟好记性,这位阿伯,请我们吃过百鸟朝凤,就是那特别香粑的鸡肉呀。” 范百里笑道。 范鸣谦嘻嘻笑了,拍手叫道:“好吃!” 不怪范鸣谦格外喜欢,他如今的牙口力量尚且不足,越粑越合他心意。 范铮上前,轻拍范百里肩头。 大郎说话很世故,用“请吃”二字替代“送”,至少圆了汤仪典颜面。 汤仪典笑呵呵的:“少衙内喜欢,改天我再请你吃呀。” 范鸣谦歪头看了一眼兄长,见兄长不表态,才击掌而笑:“好呀,好呀!” 范铮看了一眼,几乎从范老石旧部里捞出来的杂户都来了。 范铮不是京官,他们也就失了防合这层身份,好处什么的,定远将军府自会补足了,倒是无碍。 与从前不同的是,他们每人腰挎横刀、障刀,背上俱负猎弓、木箭,每一样都在《贞观律》允许的范围内,危险的气息却大增。 范铮估计,与华州府兵对抗,他们至少能对抗一队。 范老石这是怒了,丝毫不顾忌某人的想法啊! 范家称不上豪门世家,也不愿仗势欺人,却不代表任人踩着面皮而上。 范老石这个阿耶,小毛病是不少,可护子孙的心思强过许多人。 范百里撇嘴:“阿耶,你都不回家看看。” 范鸣谦抱着范铮的腿,又哭又笑的。 杜笙霞看着范铮,眼波流动,虽一字未出,却已胜千言万语。 第473章 发妆酒 执衣从官厨中端来饭菜,垂手立于旁。 这个规矩,以前是没有的,在少华楼之事后,雷七特意加了这一条。 说起来有些过分,可在刺史的安危面前,任何理由都得退后。 老实说,要不是雷七他们经验丰富,都想来一个进食先尝了。 至于合不合法理,呵呵,还真有不少王公大臣就这么干的,怎么了? 除开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人,谁不惜命? 若有丝毫不良反应,执衣少不了州狱走一趟。 范百里吃了一嘴菜肴,微微摇头,这与在长安城的吃食也没太大区别啊! 没法子,华州本身就没太多特色饮食,大刀汤饼味道的差异也并不是太大。 范鸣谦津津有味地吃着蛋羹,掺杂了肉末、胡萝卜薄片那种,是汤仪典特意吩咐食手做的。 看不出来,汤仪典这厮养娃儿还很有一套。 “阿耶怎么没来?” 范铮看向元鸾。 元鸾一脸的不那:“你还不知道他那暴脾气?头一天,定远将军府乌头门上,才刚刚悬了一把华发。” 哎,这一家子的脾气都不太好呀! 用脚趾头都能推算出来,阿耶行了一把当年勾当,没取人性命,只是断发为戒。 断就断了吧,你给人髡发都没得说,悬乌头门这操作,硬是风骚得紧。 稍稍有点犯忌讳,然朝廷要重用范铮一天,就不能因此罪了范老石,只能两眼一抹,装没看到。 反正事出有因,就算你两家扯平了。 据说,某人府上轰盆打甑,后来请一名阿师(僧人俗称)来了一趟,然后便称病不出。 范铮了然,一定是阿耶的髡发手艺不过关,给人弄成马啃头了。 让雷十三他们多数人随家眷至郑县,除了有保护范铮之意,亦有让家眷避开、方便两家放手一搏的架势。 唬不唬人不好说,至少长安城清静了许多,司徒、赵国公长孙无忌甚至亲临敦化坊,与范老石像庄户人家的老汉,蹲在坊门前闲扯了半天。 范老石这号人,其实挺单纯的,就是想一家子好好守着一亩三分地,平平安安地过日子。 莫惹他,他就人畜无害; 惹了他,莫怪他生死相搏。 一句话总结,典型的关中汉子性格。 家人相聚,温情自不必说,还好次日是休沐日,范铮不必担心误事。 帐初升,范某扶腰起。 啧啧,没有练叉腰肌的弊端,就在这里啊! 简单洗漱,范铮瞠目结舌地看到,慵懒梳妆的杜笙霞,一手提个小酒坛,开口就灌了不少。 “兀那婆娘,竟敢偷酒喝!” 范铮戟指轻喝。 杜笙霞笑了:“这是发妆酒,一饮软发,二饮贮颜。” 发妆酒不是某种特定的酒名,指的是梳妆时饮的酒,柳永的词与李贺略提及,可考的出处是《变文集》卷二《韩擒虎话本》。 也不晓得,杜笙霞从哪里学了这些里胡哨的东西。 唐朝的酒,度数普遍低,起床喝一点倒也无所谓。 像后世那些接近酒精的烈酒,或者索性是工业酒精,不要命你就喝吧。 一些集镇上,总有一些人大清早就喝,喝到走路歪歪倒倒,甚至吃一块豆腐就能下一天的酒,却是过头了。 早膳是筋道的大刀汤饼,用料依各自口味施放。 “阿耶,这汤饼为什么叫这奇怪的名字?” 范百里吸溜一口,喝了一口热汤,满意地摸着微凸的小肚皮。 范铮没太研究这个,目光移向一名执衣,执衣立刻开口:“衙内容禀,这大刀汤饼得名,是因切汤饼的刀重达十八斤,还得将汤饼切成韭叶细。” “这是华阴县盛行的吃食,薄、软、细、长、筋,寻常人家节日、待客常食。” 范鸣谦待元鸾喂完最后一口,以汗巾擦嘴,才露出了笑容:“好吃。” 与门司(门子)招呼了一声,一身常服的范铮,引着范百里、范鸣谦、杜笙霞、元鸾,信步在郑县街头走走。 雷七等人或明或暗跟随,两名口舌便给的执衣在前头开道。 “说到郑县,社火有高跷、芯子、蹦鼓、旱船、走马、焰火。” 执衣津津乐道。 饶是杜笙霞见多识广,也忍不住问道:“啥是芯子?” 执衣笑眯眯地回应:“回夫人,芯子嘛,就是一根铁柱。不用时一二壮汉背芯子而行,用时数名壮汉立起芯杆,由经过操练的娃儿、中男立于芯顶演戏。” 范百里兄弟闻言欢笑,杜笙霞却面现不忍。 所有立于高处的活动,风险都不小,即便以后世的条件也免不了伤亡,何况是条件简陋的唐朝。 虽不忍,却无言。 许多人为了一口吃食、为了露一露脸,甘愿冒这风险,且这还是郑县民俗,如何阻拦? 一指少华楼,执衣笑道:“裹饭家的膳食没乃个(什么)特色,里头的皮影戏却是天下一绝。” “天下皮影出华州,华州皮影出郑县。” “汉武帝钟爱李夫人,李夫人死后,方士李少翁以华州皮影现李夫人之姿,始现于世。” 这说法,与《史记·孝武本纪》略有差异,书上是王夫人。 这也是古代最大的娱乐之一了。 咳咳,价值观绝对正确。 地动山摇,高娘子肥手舞细帕出来,面上的铅粉厚得能挡刀,走一步还往地上飘落一层。 “哟,使君驾到,蓬荜生辉啊!这是太夫人、夫人、衙内吧?快,里面正演着皮影呢。” 冷不防炸雷似的声音在少华楼中响起,幸好隔了一段距离,没那么吓人。 饶是如此,范鸣谦还是往杜笙霞怀里钻了钻。 高娘子尴尬地笑了:“我家是老腔,唱的是楚汉争霸那一段,声音粗犷、气势激昂,方才那喝声是满台吼。” 后世人厌倦战乱,专唱战争的老腔皮影渐渐没落,宛转细腻的碗碗腔成了主流。 范百里兴奋地挥舞木刀:“阿耶,看戏!” 范铮看了范鸣谦一眼:“二郎,大郎要看戏,你去不去?阿耶娘抱着可好?” 范鸣谦犹豫了一下,再听得一声满台吼,觉得并非那么害怕,终于点头。 有心理准备与没心理准备,听到巨响时,反应还真是天差地别。 第474章 贺钩雄 吃着小食,品着淡淡的渌酒,听着铿锵有力、热血激昂的唱腔,看着一个个皮影在戏台的白布上翻飞打斗,范铮俨然有穿梭时空的错觉。 范百里悄悄直起腰,箸头轻蘸渌酒,一头点在范鸣谦嘴里,一头点到自己舌上。 范鸣谦还在咂嘴,范百里无趣地放下箸。 比仆从压榨的果汁也甜不到哪儿去啊! 口感微甜的渌酒,主顾群体本就为酒量不足、老弱妇孺者,于后世渐渐销声匿迹,唯余杨林肥酒。 唐朝的儿童饮酒本就不是啥新鲜事,元日的屠苏酒就是个范例,只是因为范铮某次顺口提及,范百里兄弟最好成为中男之后再喝,范百里才偷偷摸摸的。 大规矩会守,小规矩会破,范百里这反应,与多数顽童无异。 范铮眼角的余光,将范百里的举动看得一清二楚,却没有强行校正。 别想着教得娃儿完全循规蹈矩,那是吃力不讨好的事,扼杀娃儿天性,反弹的后果很惊人。 最好的教育方式是潜移默化,耶娘以身作则,一些禁忌也提前告知 某些耶娘,一边口口声声教娃儿“多栽、少栽刺”,一边极力往娃儿这块地里撒刺种子,啧啧。 范百里兄弟本性向善,偶尔有些不太过分的错事就不必苛责了。 若如介休那几个极恶,埋了吧,顽皮与极恶可是泾渭分明的。 范铮自己当年都调皮捣蛋,没理由去苛责范百里。 范鸣谦渐渐适应了皮影的激昂唱腔,时不时拉着范百里的手,指着皮影说这个好看、那个威风。 执衣侍立在范铮左右,不远不近,很懂规矩。 当先的执衣阔面浓眉,面上两道浅浅的伤痕,淡淡的绒毛初生,略大的嘴唇慢慢解说着皮影,却不破坏戏台的节奏,显然为主顾解说的事,他也干了不少。 “这一节,却是霸王别姬,西楚霸王败势已定,与虞姬诀别……” “衙内,这一节却是西楚霸王率八百子弟,闯汉淮阴侯十面埋伏,终不肯过江东独活,乌江自刎。” 当时 范百里大惑不解:“阿耶,西楚霸王明明可以回江东,重新募兵再战的,为何非要死于此地?” 范铮轻声回应:“任何人做大事,都讲一个势。势起时,破釜沉舟,自号霸王而天下不敢不从;势落时,虽同族亦随汉高。” “他再回江东,已经没有从前的号召力了。且连年征战,江东子弟也伤亡惨重,需要休养生息了。” 范百里若有所思。 执衣笑道:“时来天地同聚力,运去英雄不自由。” “名字。”范铮 执衣叉手,眉头轻跳,努力压抑着喜悦:“回使者,小人贺钩雄,今年十九。” 这个奇怪的名字…… 执衣浑不在意地笑道:“这是贱名:黑狗熊,名贱好养活。贞观二年,阿耶娘没挺住,小人靠吃百家饭长大,蒙潜龙寺的玄禅律师垂怜,允小人至寺中以沙弥身份食宿,并取贱名以镇压噩运。” “如今在县城外得了些薄田,尚请人代耕,小人在城中淘点生活,包括为老腔皮影解说,怎地也比土中刨食轻松。” 范铮不禁高看贺钩雄一眼。 灾年靠吃百家饭长大的人,运气好、懂的多、善避忌讳。 运气好不是指耶娘不存,莫杠,这是指能存活下来的运气。 佛道两家,法师、律师二称呼是共有的,区别是道教有威仪师、佛教有禅师。 “可识字?” 贺钩雄微笑:“玄禅律师心善,功课之余,在寮房为小人启蒙。虽不敢说相当开蒙,州县符文大致可为父老解读。” “可惜,律师于去年圆寂了。” 范铮微微颔首。 佛教固然臃肿了些,某些自律的比丘还是值得尊重的,能普渡众生者更值得尊敬。 潜龙寺是少华山附近最古老的寺庙,传说于东汉初年兵败的刘秀曾藏身于蟠龙山,其子汉明帝令人于此修建潜龙寺以报藏身之恩,为中华最古老的寺庙之一。 又是蟠龙山、又是潜龙寺的,若是早年倒也无所谓,可如今的范铮是封疆大吏,在这敏感时期贸然与潜龙寺往来,是作死之事。 “辖内有此大德,可令司功参军核实,若无误,勒石以记之。” 司功参军掌祭祀、佛道、医药等事,倒真是对口。 无关范铮个人喜好,既为地方父母,自当尽量摒除个人情绪,公平对待。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其实说的也是这个意思。 这个天地,你扩指朝廷、官府也适用。 范铮闭目想了一下:“可愿为我长随?” 长随依旧可占执衣名额,却从自由的庶民转化为半自由的仆从,好处是钱粮及范铮的庇佑。 不客气地说,贺钩雄若为长随,出门遇上郑勿恶诸人,郑勿恶还得赔个笑颜。 贺钩雄尽心竭力,可不就图这一便利? 他只是个在红尘俗世挣扎求人的凡夫俗子,玩不起那些清高的姿态。 “贺钩雄愿永随使君……郎君!” 范铮小小惋惜了一下。 原本这些寺庙,范铮还想搞一搞,贺钩雄说出玄禅律师事迹,却不太好意思下手呀。 司户参军凤护从少华楼外走来,一身细葛衣都沾了不少泥土,却自不在意。 团团见礼后,凤护饮了大口茶汤,吐气道:“有点头疼了,石堤水(沙河)段有几个碾硙,事涉郑氏宗族、长史、潜龙寺。” “依原定路线引水,浸及三家庶民宅院,及几座坟茔。” 水有灌溉者,碾硙不得争利; 灌溉者不得浸人庐舍、坏人坟隧; 官人不得于部内请射田地、造碾硙。 工部水部司的政令极好,但落及实处,呵呵,取决于当事方及当地堂官是否强硬。 “官人不得于部内造碾硙,我会知会闾丘不言处置。” “郑氏宗族,我会去调解;潜龙寺,令司功参军于沟通立玄禅律师碑时调和,相信出家人乐于与人为善。” 官人这一条,纯纯的屁话。 不在权力范围内造碾硙,去别的地方,谁理你? 这就像叫粮仓中的耗子别偷吃米面一般。 至于砸碾硙这种极端手段,最好别轻易使用,人家造碾硙也是要本钱的。 感谢“欧雷挖刚大木”千币打赏! 感谢“书友20220407115910621”三百币打赏! 感谢书友“黑狗熊”友情出演。 有意扮演者,可在群中自荐。 第475章 碾硙几多事 贺钩雄乐滋滋地在二堂的茶室点着小炉子,为范铮烹制茶汤。 因为出身的缘故,需要多方谋生,杂七杂八的手艺贺钩雄也会,只是谈不上精通。 幸好,牛嚼牡丹,范铮也不是啥精细的人,汤仪典那种风格的茶汤喝得,郭景那一眼眼酸的也能品,贺钩雄这种粗糙的茶汤他也不嫌弃。 倒是汤仪典实在看不下去了,出言指点了一番,什么初沸、再沸、三沸都叨叨了半天,好悬没说出木姜子油来。 贺钩雄好歹有点主意,什么肠、肝还是坚决没放。 太奇怪了,就没听说过茶汤放这些东西,又不是做菜。 范铮吃了一口贺钩雄分的茶汤,笑容渐盛:“比上次进步了许多。” 闾丘不言满眼嫌弃地抿了一口,只湿了嘴唇。 笨手笨脚的,还没自家那个媵——曾经的小姨子——手法熟练。 但是,吃了一次亏的闾丘不言,格外地收敛了,有什么事也不敢轻易写在脸上。 “使君见召,是为碾硙之事?” 闾丘不言的官服上,泥星点点,看样子在诸水之间也奔波得很辛苦。 自家人知道自家事,石堤水上自家的碾硙,早晚是得拆的。 “懂了,下官这便去砸了碾硙。” 不管他是不是真砸,姿态做到位了,范铮也无可指摘。 以往的冒犯,或许可以稍稍释怀了。 闾丘不言走后,贺钩雄忍不住笑出了声。 “咋,哪里不对吗?” 范铮扫了贺钩雄一眼。 这个长随眼色极佳,不会如此没分寸,料来是有话要说? 贺钩雄起身叉手:“不敢有瞒郎君,这位长史在华州为官十年,砸了十具碾硙。” 这话,怎么琢磨着味道都有点不对啊! 碾硙的造价不菲,若是砸一具碾硙,倒也无所谓,可砸十具,呵呵,即便富庶如范铮也有点心疼。 “细说。” 范铮坐到了贺钩雄身前,摆手示意他坐下。 “好事者仔细琢磨,辗转打听了消息,终于确认,长史家总共有两具碾硙。” “一具是 范铮失笑。 好嘛,官吏奸猾,那是人尽皆知的,闾丘不言这是玩出了新样。 即便如此,没有哪个上官知晓后还去拆穿的。 官场的事就这样,你给我三分面子,我还你些许里子。 这就是身边有本地人的好处,换一般的白直、执衣、官吏,就不可能抖出此事。 贺钩雄既为长随,范铮秩满也必带他进长安,民籍迁一迁也实属正常,也就没什么好忌惮的。 闾丘不言这是官场老油渣了。 对付这些官吏,处理这些事务,范铮觉得自己需要募点人才了。 华州之地,竟野无遗贤吗? “郎君若要一个出谋划策之人,少华楼时常有一贪好色成丁,服饰虽不奢华,却也不低廉,好酒、好色、好赌,三教九流俱结交。” “虽喜大唐,对皇室却……形单影只,性格不定,却乐于助孤苦一把,然手中余钱并不多。” “小人只闻得人呼其诨号老八,不知其名。” 另外,贺钩雄还递了一张信笺过来。 信笺上的字不美,铁树银钩,隐隐有杀伐之气。 “华州司兵史陈徐隽叩首:使君至华州,首重农桑,为防蝗、旱,敢为天下先,小吏敬佩。然,水旱蝗灾之年,须防饥荒,华州正仓、义仓、常平仓,可有硕鼠乎?存粮足用乎?伏乞使君为民生计,再行细查。小吏再叩首。” 有意思啊,一个司兵史,关注的竟是粮仓! 贺钩雄歪了一句嘴,陈徐隽,字久德,身为隐太子旧部之后,竟无法跨越九品门槛,职司为门户管钥,边缘人物一个。 —— 司功参军祁直方,身形略瘦,眉眼刚强,五柳须随风飘扬。 人如其名,“直方”出自《周易》坤卦“六二,直方大”,意:平直、端方、正大,祁直方的性子也一向如此。 祁直方自县城骑马十里,从蟠龙山西面步行登上。 没法子,蟠龙山龙头昂于北,蜿蜒至南,北面悬崖峭壁,南面一条山梁,东面坡势缓而林茂,西面山坡较陡峭,却是从郑县方向来的最佳选择了。 潜龙寺坐北朝南,置身茂林修竹间,寺南一口泉眼长年不涸,院中一棵柏树中间生出槐树,柏高槐低,亦是华州一景。 茶室中,寺主了空禅师轻泡炒茶接待祁直方。 自从波颇及玄谟禅师去了胜光寺,折腾出炒茶之法,竟在佛门中渐为盛行,连在长安宏福寺译经的玄奘和尚都盛赞隐有禅意。 不可否认,茶有提神的功效,但茶汤放的一些佐料有些尴尬,减少了佐料味道又差了点什么似的,炒茶恰好解了这份尴尬。 “阿弥陀佛,司功不辞辛劳至寒寺,料来有要事相告。”眉毛尽白的了空寺主合什一礼。“山寺虽贫,却愿为地方分忧。” 了空谦虚了。 以潜龙寺的名声及鼎盛的香火,便是再翻修两遍也绰绰有余。 “奉使君令,至贵寺有事议。使君得闻玄禅律师善行,亦甚敬仰,令功曹来议,拟在贵寺塔林前勒石以彰。” 祁直方品了一口微涩回甘的茶水,缓缓开口。 纵然是出家人六根清静,也不能尽除贪嗔痴,扬名这一点喜好还未根除。 为高僧立碑,寺中立不如庶民立,庶民立不如官府立,官府立不如朝廷立。 了空白眉轻扬:“阿弥陀佛,寒寺比丘谢使君厚赞。但能为地方分忧,老衲自义不容辞。” 祁直方轻笑,寺主虽为出家,却精于人情世故。 “本官前来,另有一事相商。使君认为明年将旱,恐出蝗灾,遂治州内诸水,并广蓄池沼。” “石堤水中,有碾硙亘阻引水,有贵寺之一。使君之意,可否暂除之,度蝗旱之厄,再立石堤水。” 了空心里清楚得很,州衙这是铁了心要移除碾硙。 委司功参军前来,且承诺给玄禅律师立碑,这就是示好; 若不识相,真以为官府的大巴掌扇不到方外? 别忘了,功曹掌佛道之事,只簿籍、度牒上有那么一点倾向,也足够潜龙寺难受了。 了空合什,宝相庄严:“敝寺操持俗务,本意是积蓄力量,为防日后灾厄,以绵薄之力相助世人。” “既阻碍了蓄水、灌溉,自当先移除,日后图之。” 祁直方一笑:“寺主慈悲。” 华州其他官员见到了空禅师,多少会客气些,唯独功曹不可能。 感谢书友“巴斯腊肉”、“刚出炉的蛋挞”友情出演! 第476章 道理都懂 隐太子旧部之后,还是有不少渐渐崛起,但更多的是略受打压。 真以为积怨那么好消? 陈徐隽能得司兵史的流外官身份,多半还是别人守了底线。 底线这东西吧,有时候觉得是个累赘,可一个朝代若丢了底线,恰如一个汉子在大庭广众之下丢失了犊鼻裈,是会被后人唾弃的。 就是底线越来越低,最后能低到马里亚纳海沟去。 范铮换上官服,骑上驽马,雷七、雷九护持,贺钩雄开道,十五名执刀为仪仗,奔西门而去。 西门甬道内,一名着绛戺衣的短须杏眼流外官,带着几名着皂色服饰的吏员,正验着过往行人、商贾的过所。 皂吏嘛,当然是皂色服饰了。 不时拆开箩筐验一验,偶尔从贩枣子的商贾箩筐里抓一把嚼几口,挥手放行。 在这个时代,真是正常事,靠山吃山。 哪个吃官饭的人,不顺带啃一嘴? 范铮不喜,蹙眉。 这样的行径,与胖翻译何异? “这便是司兵史陈徐隽。”善于察言观色的贺钩雄一指流外官。“使君也莫求全责备,他们这样,只是蹭一口吃食,已经很清廉了。” 这话让范铮更气了。 人至察则无徒,道理范铮都懂,可看着就是倒胃口! 这样的司兵史,竟然上书让范铮注意粮仓,滑天下之大稽! 范铮黑着脸,打马出西门而去,根本没理睬这些小吏。 陈徐隽摸了一把如刺猬的短须,疑惑地看向范铮远去的背影:“难道使君没看到我的上书?” “奇怪呀,即便我才不如诸葛、貌不如周郎,也总有他们一成的光芒吧,使君缘何不礼遇?” 可怜的陈徐隽还没意识到,吃枣差点误了前程。 前程这东西,往往掌握于上位者喜恶之间,一掌能抬你上天,一指能摁你入地。 尤其是对没有根基、功名不正的官吏而言,愈发要命。 松柏两行,部田、常田转换角色,不时能看到农夫牵黄牛、扶犁辕,曲辕犁锋利的犁铧轻轻松松破开土壤,将草根尽数翻出。 麻雀三五成群,落于新翻的土地,啄着各种各样的虫豸、虫卵。 范铮停马,静静看了一眼新翻的土地。 太干了,连野草根都显得干燥无比,怕是扔个火头就能引燃一大片。 因范铮定了深度,故耕得较深,翻出的虫卵数量格外多,看得范铮忧心忡忡。 一名健壮的五旬汉子,只身拖着一架曲辕犁破土,扶犁的是一中男。 汉子驻足看向范铮,微不可查地撇嘴:“以官人之显贵,也懂此等贱业?” 范铮指向曲辕犁:“此物本官所创,你说本官懂不懂?” 汉子卸下耕索、置了犁盘,叉手行礼:“竟是使君当面,恕草民郑堼(hèng,地名常用字)眼拙,不识贵人。” 范铮笑了笑,没叫真。 这一身紫袍,整个华州也就范铮一人能穿,凭郑堼这名字,就不可能一无所知。 你问问多数庶民,识得“堼”字否? “土旱,虫卵众多,明年或生蝗灾,族长以为呢?” 范铮下马,捞了一下官服的前襟、后摆,蹲在地头瞅了两眼,果断开口。 郑氏宗族之长的姓名、相貌,贺钩雄可说得一清二楚。 郑堼长叹:“天灾人祸,无处可躲。生亦多苦,死亦解脱。” 范铮脸子一板:“胡说八道!当真有天灾人祸,便都不活了?” “昔大水泛滥,大禹挺身而出,三过家门而不入,终令大水沿河道入海。” “今本州引水而蓄,备明年之旱,令改种小麦等物,奏请比州协同。” “不敢说万无一失,但能多活一人,本官就多安一份心。” 面皮有点厚,敢拿自己跟大禹比了。 在治水的前提,范铮提一提大禹没事,毕竟年代太久远了,不会引起猜忌。 郑堼垂首:“使君有悲天悯人之心,非伪善之辈,郑堼愿以宗族之力相助。石堤水中的碾硙,草民已令人去拆了。” 别说庶民就蒙昧无知,官员是真心为他们好还是在蒙骗他们,人心有秆秤,最多是无力反抗。 范铮虽居高位,却心系黎民,且字字句句是行话,不是空话套话。 郑堼前头的泄气话,不过是试探范铮的态度。 这个郑氏宗族倒是奇怪,堂堂族长自己拖犁,难道连驴骡都没有吗? 郑勿恶身为豪强,居然没能混个族长当当,失败啊! 郑堼咧嘴,一口黄牙尽显:“当年抡横刀,随陈国公在吐谷浑、高昌耍了耍,捞了几个首级,得了点永业田,回族中侍候阿娘。” 就说嘛,这把子力气,不挣军功可惜了。 大唐的府兵,有效征发期为成丁二十一岁至六十岁。 但这是理论,也就是说遇事诸人可急征为府兵。 三年一筒点,也就是新旧更迭之机。 多数人杀伐几年,捞得几亩永业田后,自然还是回家尽享天伦之乐。 除了一些在军中格外有前途的,或者贪图那点职田的,府兵多半还是会轮换回乡土。 以郑堼府兵的资历,加上杀敌之功,便是郑勿恶这等豪强都得让他三分,当个族长也绰绰有余。 郑堼笑道:“若非使君的曲辕犁,就我一人,还真没法拉动。” 好嘛,这是兴趣来了,把牛踹一边,自己上。 “你打高昌,是跟了牛进达将军,所以不敢用牛犁田吗?” 范铮说了句玩笑话。 牛进达在高昌一役虽未出彩,《新唐书》中还是记录了的。 没得功劳,也有苦劳。 郑堼露出黄牙:“使君慧眼如炬,竟知草民是跟随牛将军。” 呵呵,这可是一语中的了。 范铮一拳击到郑堼的肩头,震得拳头疼。 “好家伙!这身板,少说一个队正吧?” 郑堼笑得憨厚:“使君过奖,就是区区队副而已。” 不为侍候阿娘的话,八十亩职田,日子能过得很滋润了。 “使君若不弃,待族中安排便饭。” 人情世故郑堼还是很懂的,只不过看他是否愿意。 范铮摆手:“这几十号人呢,还耽误你们做事。好好干,明年难关过了,请本官一个鸡子,断然不拒。” “难关未过,本官心虚,不敢受百姓宴飨。” 第477章 少华楼中风流客 轻纱幞头、抹额、细绸圆领袍,腰间悬一白玉佩,俊俏的眉目带一点玩世不恭,与一桌闲人呼卢为戏,臂还揽着蝴蝶姑娘,薄唇时不时渡一个皮杯儿。 这一位,就是诨号老八的存在。 上到别驾贲狐的娃儿,下至城狐社鼠,他都能混得来,偏偏从无一丝谄媚。 “贲二郎,这一把你又输了。” 老八皮杯儿饮了一口汾酒,笑眯眯地看向对面。 贲二郎是贲狐的娃儿,打扮与老八差不多,也就刚刚成丁,常与老八厮混。 少华楼中呼卢博戏,一般就是赌一壶酒,输了也无伤大雅。 这个前提下,“博戏赌财物”才可以抬抬手,大家就争口酒而已,不必非要杖一百。 你说长安城彭王李元则斗鸽博戏、坑钱无数? 么么,你还真没得比了。 虽说这事,一般不闹得不可开交,县衙也懒得理会,可终归是莫留把柄的好。 这是高娘子的血泪史。 早年的少华楼,是准许博戏赌财物的,可少华楼因此多得的收益啊,八成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还时不时被抓着把柄讹一顿,连县衙区区白直都敢来啃一嘴,一气之下索性割了这块赘肉。 老腔皮影也因此引入了少华楼——不准赌了,你总得让主顾有点乐子吧? 其时的老腔皮影,也渐势微,无奈入住少华楼也只为讨个生活,不意竟引人注目了。 说来也怪,限死了博戏赌钱财、最多允相互请酒之后,平庸的少华楼竟脱颖而出,成了主顾们口口相传的郑县 用老八的话说:“有闹有静,有丝竹之雅,有老腔之俗,无面红耳赤滥赌之嘈杂恶俗,唯三朋两友斗酒之乐,妙哉!” 原本裹饭家看不到多少出路的高娘子,如今只眉开眼笑,心宽体胖嘛,体重不经意间也涨了。 贲二郎当然不至于输不起,只是倔犟地发誓:“下次一定赢你。” 在少华楼中,也没谁有那个心思耍诈,为一壶酒不值当。 就是贲二郎的运气实在太差,很长一段时间,维持在三胜七负的比例,就气人。 虚掩的房门洞开,一身火麻布常服的范铮,在贺钩雄的引导下步入房间,面上带着温煦的笑容。 “参见使君。”贲二郎唬得仓促起身,叉手行礼。 别人不识范铮,他是必须认识的,否则贲狐能打断他的腿。 诸人匆匆推开身边的姑娘,跟在贲二郎身后叉手。 老八慢条斯理地拍拍蝴蝶姑娘的手臂,待她让开,才起身整了整衣冠,叉手行礼:“宣节校尉陈祖昌,参见使君,礼数不周,还请海涵。” 正八品上武散官宣节校尉,难怪日子能过得悠闲。 家中再有点祖产,差不多能逍遥似仙了。 范铮敏锐地注意到,陈祖昌对于礼节似乎不太在乎,又似乎非要遵守一些细节,略矛盾。 “本官闻得华州有老八,交游甚广,颇有几分见识,故见识一二。高娘子,上酒菜,本官付账。” “贲二郎你们也莫拘谨,该怎样都无妨。蝴蝶姑娘,乐声起吧。” 陈祖昌面色微红,声音伴着轻柔的乐曲缓缓陈述:“蒙使君青睐,下官就信口胡柴了。” “华州虽横亘长安与洛阳宫之间,据潼关之险,然山水、平地交错,物产竟无太多特色,虽衣食无忧却不经风雨。” 郑县与华阴县的地势特征都差不多,多山少水中间田,除了耕作,就是石材。 倒是有稀土来着,可惜以现在的生产力,也只能望洋兴叹。 将作监百工署的石作(前文误为石作署,已更正),不少石料是华州供应的,也算一条小小的财路。 农作物填肚尚可,抗风浪,终究是差了点啊! 一场天灾,有永业田的庄户,可能就变成了无产的佃农,甚至演变为流民。 范铮颔首表示认可,却不轻易插嘴。 “来钱最快的,无非是盐。粗盐十文一斗,精盐呢,比之更纯净的盐呢?” 范铮轻轻敲着桌面,斟酌道:“首先,华州没有盐池、盐山;其次,要进入长安城大量贩盐,几大世家的压力也要考虑。” 那是,从别人嘴里抢饭,别人不给你几皮砣,可能不? 陈祖昌轻笑:“华州是生不起盐矿,可同州有盐池啊!内富滩、盐池洼、东卤池可都有盐啊!” “不过,内富滩的盐,主要是小盐,色白、味淡、苦。” 范铮想了一下,才明白老八说的是硝盐。 这东西,着急了是可以当食盐使,但易致癌,摄入过量会中毒。 正常的食盐,土话叫大盐。 范铮摆手:“弃内富滩。” 钱要挣,心没必要黑。 “就路程而言,盐池洼最近,于同州治所冯翊县与朝邑县之间,与郑县仅隔渭水。” “东卤池的卤水更多,但与郑县还隔着下邽呢,路程不划算,非量大不考虑。” 老八侃侃而谈。 东卤池为蒲城县管辖,并归同州。 开元四年,因蒲城县管唐睿宗李旦寝陵桥陵,改隶京兆府,更名奉先县(吕布悄悄点了个赞)。 “至于使君担心压力,窃以为不足为患。单独一家族贸然入盐市,或许独木难支,可华州是一整州啊!” 老八嘴角挂上一丝坏笑:“何况,采买盐池洼的粗熬大盐,华州不寻商贩,直接寻了同州,官府对官府的交割啊!” 不得不说,陈祖昌这厮有点水准。 最后的提议就是神来之笔,把同州也拖下水,两州官府共同发力,有何世家可挡? 至于熬卤水,对同州还真不难,合阳、白水、澄城、韩城四县盛产石炭,以之为燃料熬盐,成本并不高。 “仍持你官身,为我幕僚如何?不用点卯,无事可不来,酬劳参照八品职事官给。” 范铮诚意满满。 说钱粮有点俗,但大家都是俗人,都要食五谷杂粮。 “愿为使君效力。” 听听陈祖昌的口气,只是效力,不是效命。 范铮目前也没资格让他效命,人贵有自知之明。 “来,饮胜!” 范铮举杯大笑。 “饮胜!” 满屋一片附和声。 第478章 巡仓 司兵史陈徐隽虽令范铮略有恶感,他上书提及的粮仓,范铮还是得小心。 无钱不富,无粮不稳。 范铮与贲狐、汤仪典诸官,随司仓参军食无足遍巡诸仓。 范铮人都麻了,咋总遇到这奇葩的姓名? 食之姓极其罕见,然东汉的《风俗通》就记载了博士食于公。 姓都不是问题,连姓带名…… 正仓当然是没法与太仓署的规模相比,却也戒备森严,华州府兵至少有一队轮换守护。 入院,即有司仓史虎着脸,从范铮开始下手,验告身、搜火种,当真一丝不苟。 范铮抓了一粒麦子,剥了壳看看色泽,麦粒丢嘴里咀嚼了几口,轻声道:“一年陈。” 这一招,连贲狐都大为诧异。 这是跟太仓令禇缘学的,也亏得司农寺有的是各个年份的粮食,居然让范铮学会了这一手。 连铭刻的砖石、账簿都不用看,直接断了年份,让整个仓曹感受到了沉甸甸的压力。 遇到那些不懂行的上官,你就是随便糊弄都没事,你说日头是方的,他们也能附和。 不懂行的上官,比比皆是,懂行的却实在不多。 内行的上官面前,最好老实一些,否则连你犊鼻裈都能逮下来。 这个时候,食无足才想起来,这位上官是从司农寺出来的! 幸好华州官吏才换了没几年,没多少肮脏事,倒也不至于心虚。 至于错漏,呵呵,官场有一句话,看着没有丝毫错漏,才是最大的错漏。 有点小毛病才最真实,上官训斥几句、喝令补足,就算雨过天晴了。 范铮抓住钎筒,熟练地插入麦堆中取样。 很好,钎筒所到,阻力并没有太大变化,取出的麦子与外头的麦子,从色泽到味道没有明显变化。 汤仪典拿着尺子比划了一阵,在纸上一通计算,随即嚷嚷:“使君,这一堆麦子九百五十二石三斗五升六合,短一石二斗三升一合。” 勺、抄、圭、粒的计量单位太小,一般不列入计算,只用于分发到个人时。 千分之一强的损耗,放在哪里都说得过去。 太仓署规定的是贮三年,听损一升。 直白翻译就是三年的存储期,允许折损百分之一。 正仓的数量基本正常,偶有损耗也在正常范围浮动。 几座仓屋查验下来,经汤仪典测算,损耗约千分之五。 这也正常了,正仓关系到诸位官吏的俸禄,食无足敢动手脚,但不被同僚打死。 州属的常平仓相对要差一些,倒不是数量差异,是仓储质量。 “这可赖不得仓曹。”食无足隐约有怨气。“修缮常平仓屋,去年仓曹就上文牒,请刺史令士曹办理,奈何没人理啊!” 好吧,都是李君羡的锅,黄泉路上,前任兄记得多背几口。 士曹掌津梁、舟车、舍宅、百工众艺,向上衔接工部政令,也是个苦力。 但是,听食无足的口气,似乎这二位参军之间,多有不睦。 这倒是,衙中诸曹若铁板一块,上官容易被架空。 范铮还不至于蠢到要六曹一团和气。 至于义仓,虽与账簿一致,数量却不足应对危机。 食无足摊手:“莫看我,华州就鼻屎大的地方,区区两县,这几年大灾没有、小灾不断,每年每亩收二升归义仓,还屡屡免征。” 食无足表示,千错万错,不是我的错。 就这屁大的地方,想食一嘴都没地方啊! 范铮皱眉,看向贲狐:“别驾,若是明年大灾,正仓、常平仓加上义仓,能撑得过去吗?” 贲狐苦笑摇头。 莫看粮食堆成一座座小山,真闹饥荒,挺不住多久的。 范铮转头吩咐汤仪典:“知会士曹,抽调各处人手,一个月内,除修缮仓屋,还得保质保量另建十座仓屋。” 汤仪典瞪大眼睛:“使君,这会不会难了点?” 倒不是汤仪典长出了良心,实在是华州的丁役使得过猛,连明年的丁役都在用了。 要不是多数豪强都在称颂使君的曲辕犁、改粟为麦、深耕熟耨,怕是一些脾气暴躁的庶民会闹腾了。 当然,闹了也白闹,无非是多挨白直揍两铁尺。 这就导致士曹来修建仓屋,匠人或可保证,真正出力的民夫却远远不足。 范铮眉眼间透着冷漠:“本官只管下令,如何做是士曹的事。做不到,司士参军辞官罢。” 呃…… 汤仪典还是首次发现,范铮对属官也有狰狞的一面。 贲狐轻叹,不开口。 范铮开口:“别驾,本官欲征一人,至同州商榷大盐之事,且一并采买陈粮,闻得贲氏二郎豪侠之名,可为录事史,主持此事,如何?” 贲狐面色复杂。 他的官爵,承嗣的也是大郎,二郎游手好闲也不是个事,能以此入流外官,当真是个前程。 更重要的是,从九品上录事刚刚出缺,那一位府上有能力,让他进雍州渭南县为官了——正九品下畿县尉,不香吗? 也就是说,他家二郎的差事办得让上官满意,并非不能一步蹿入九品行列! “士曹之事,下官附议。”贲狐果断暂掩顾虑。“只是,犬子贲扬不谙世事,恐难当此重任。” 范铮颔首:“贲扬年轻,意味着经验不足,也意味着朝气蓬勃。这样,令司兵史陈徐隽为佐,想来无误。” 贲狐蹙眉许久。 在他按部就班的观念中,陈徐隽这号总喜欢给使君上书的异类,实在不讨喜。 但是,一代新人换旧人,自家二郎要出头,又凭什么阻止陈徐隽上进? 再怎么说,陈徐隽也比自家那只会声色犬马的二郎强一些。 贲狐叉手:“使君垂怜,下官代犬子谢过了。” 抛出这个位置,倒不纯粹是为了拉拢贲狐。 老八那号人物,范铮可不愿让他去同州,万一同州强留,这买卖可就折本了。 从范铮到汤仪典,堂官、上佐无故不得出境,再让人联想到两州勾结,就黄泥巴落在犊鼻裈里——不是屎也是屎了。 贲扬别驾次子的身份,就恰恰合适了,换中下佐官去,同州懒得理睬你。 虽然对吃枣的事心存芥蒂,范铮还是得承认,陈徐隽为司兵史看城门,大材小用了。 范铮显然忘了,他位卑时,德行其实也差不多。 第479章 歪打正着的贲扬 贲扬从来没想到,自己居然能为使君看重。 去同州倒没啥,可途中还得经过沙漠地带,就离谱。 司兵史陈徐隽从马鞍上摸出两个饱满的水囊,递了一个给贲扬,自己打开一个,灌了两口清水。 娘哩,这一路日晒,清水都带着热气,没有凉意,烦! “好好的,老秦之地,怎生就有碛漠了?”贲扬忍不住抱怨两声。 好在同州这片沙漠也不是太死寂,时不时能看到沙葱、沙条、沙草、石鸟、狐、草兔点缀。 陈徐隽笑道:“这一片地叫沙苑,东西八十里,南北三十里,夹洛水、渭水之间,有沙地、草地,昔日高欢与宇文泰于此大战。” “沙苑隶属太仆寺沙苑监,陇右诸牧监贡御膳的牛羊,便暂寄养于沙苑监。” “洛水、渭水、黄河三面相邻,还能成碛漠之地,主因便不是缺水,恐盐碱所致。” 贲扬嘟囔:“也不晓得使君是看中我哪里,竟让我担当重任,这不笑话吗?哎,在少华楼倚红偎翠不好吗?” 陈徐隽笑而不语。 使君看中的,当然是你的身份,做别的事未必行,沟通却正好。 要不然,我才输诸葛亮一筹、貌逊周郎一分的司兵史,为何只能为辅佐? 阎老那里打通了路子就是好,投个好胎,明明是个啥也不会的废物都能轻易出头,还可以掉头对努力挣扎着往上爬的庶民子训斥:朝廷需要更多的庄户、匠人!读什么书!就是掏粪,也是你们的荣幸! 穿沙苑、过洛水、入冯(ping)翊。 冯翊于西晋武帝末年曾名大荔,其名源于先秦的大荔戎部,称呼更返古了。 后世也沿用了大荔之名。 华州移来的文牒还是很好使,同州录事参军楼参出面,高规格接待了他们。 虽同为上辅,同州辖九县,户五万三千三百一十五,口二十三万二千一十六,数倍于华州,肯出动录事参军接待,态度已经极好。 原姓贺楼的楼参,屈尊接待的原因,一是看华州别驾贲狐的颜面,二是财帛动人心。 没法,同州看上去家大业大,可豪强家也没有余粮啊! 又是碛漠、又是盐池洼的,好多地方只能干看着不能用,格外窝心。 土地广袤似乎是好事,可其中盐碱地多,看谁还笑得出来。 刺史、别驾、长史、治中不适宜与贲扬交涉,楼参就没这个顾虑了。 录事参军虽是参军,却是诸参军之首,在堂官与上佐不插手时,他就是最大的实权人物。 甚至,在录事参军背后有强大势力时,还能与上佐别一别苗头。 “贤侄一路辛苦。” 录事史奉茶之后,楼参寒暄道。 只能以私交论,贲扬的录事史职司,在外面拿不出手。 妙的是,楼参与贲狐当年确实打过交道。 贲狐叉手:“原来是世叔当面,小侄失礼了。” 楼参云山雾海地绕了一通,贲扬则将冯翊的肉沫糊、山煮羊、月牙烧饼、蜜汁咕噜好好夸了一遍。 冯翊方言里,圆形的玩意都能叫咕噜。 蜜汁咕噜是炸的圆形面球,勾上蜜汁()。 山煮羊就是后来叫水盆羊肉的,又名羊肉泡馍,那个馍事先切好不用手撕,就是月牙烧饼。 肉沫糊则是以马牙枣为主料,加面粉、长豆角、碱面、、肉汁制作而成,色红味甜,滑润可口。 贲扬之所以瞎扯,是因为他不太听得懂官话,却歪打正着地避免了先谈事情。 一个不是特别明显的规则是,谁先开口谈正事,就说明他这一方更迫切,自然就略占下风。 “使君闻华州欲采买大盐,颇为诧异。”楼参终于打开天窗说亮话。“同州似乎没盐山、盐井。” 贲扬看了陈徐隽一眼:“同州不是有盐池洼?” 楼参干笑一声。 对方是有备而来,不能随意糊弄了。 “我同州境内,还有内富滩、东卤池,尤其是东卤池,更咸。”楼参说出了同州的意见。 贲扬看了一眼陈徐隽,不说话。 要当好一个纨绔,尽享余生,最重要的是明白什么话该说、什么时候宜闭嘴。 陈徐隽叉手:“华州司兵史陈徐隽,为此行之佐,特向上官陈述一下华州使君之意。” 这却是在自抬身份了,陈徐隽还没捞到与范铮面谈的资格。 楼参微微颔首。 虽说官职差距巨大,可华州所言买卖,呸呸,两州之间的物资调配,对同州的吸引力是巨大。 “内富滩为小盐,救急可用,却不宜做大,故弃之;东卤池虽好,奈何为蒲城县所辖,与华州往来不便,只能日后再考虑。” 虽是编瞎话,陈徐隽之前还是做了一些功课的,不至于露怯。 “且,使君有意委同州代为采买粮草。” 贲扬笑眯眯地补充最后一句。 这一句,是他阿耶耳提面命的要点。 楼参手中的茶碗一歪,几滴茶水落于指肚上,有点烫。 好在人老了,皮肤也没那么敏感,就是几息也就没感觉了。 楼参眉眼里现出慎重:“范使君之意,蝗灾或无法免之?” 楼参的理解有点偏差,范铮是真有意搞点粮食,同州是否警醒不是他考虑的范畴。 为什么华州横亘长安城与洛阳宫,却不从此要道采买粮食,这就是一个悲伤的话题了。 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 过华州的粮草一车车,可都是长安城的,华州没法截留一点。 同州之地,采买河东道蒲州、绛州的粮草却颇为便利。 这不妨碍陈徐隽吹牛皮:“上官当知晓,我家使君是司农少卿出身,虽不敢说当世农家之首,却无人能否认其能力。” 话说一半就够了,反正后面的你自己想,想差了也不是陈徐隽妖言惑众。 楼参沉吟了许久。 范铮的出身,他心知肚明,可蝗灾一事,虽经朝廷诏令,却非轻易做到的。 别的不说,沙苑之地,就是虫卵的潜伏地。 还有许多地方,作物固定,连改种小麦都做不到。 蝗灾一起,同州首当其冲。 “事关重大,老夫禀明使君再议。” 楼参将他们送出头门,转身向二堂奔去。 蝗灾,是个要命的事。 第480章 修桥补路无尸骸 两天时间,贲扬顿顿吃山煮羊,面颊都发了一圈,双下巴都出来了。 倒不是贲狐亏欠了他的膳食,可现在是因公出州境,在冯翊的食宿可是华州负责开销。 吃官府的就是香。 当然,吃免费饭就是另一回事了。 “可惜,使君有点抠,咋找姑娘喝点酒就不愿承担呢?” 贲扬长叹。 占官府便宜的好事,谁都希望更进一步。 人心无尽时。 站在庶民的角度,当然是强烈谴责之; 可占便宜这个人是你自己,大约是不会收手的。 无须信誓旦旦地说自己不会,处在那位置就觉得理所当然了。 陈徐隽笑道:“录事史,这一点享受么,倒是回去也能办到。” 贲扬无趣地摆手:“你不明白,自己出钱,全无蹭官府的乐趣。哎,这两天,秦音、碗碗腔都听得够够的了。” 秦音古称西音,秦缪公改名秦音,明清时称同州梆子,剧情曲折、唱腔高亢。 从唱腔来说,与华州的老腔皮影区别不大,都是炸雷似的。 同州也有皮影,主要是碗碗腔,乐声悠扬,唱腔细腻,因用小铜碗伴奏而名。 皮影在大唐颇受欢迎,唯材料难获——牛皮与驴皮。 牛皮因可制皮甲,是朝廷严格管控的物资。 驴,同为耕驾畜力,不得私杀。 所以,取得材料的难度已然大增。 冯翊令夫蒙西须如钢针横张,望着绿袍、戴乌纱、踏乌皮履,入邸舍与贲扬照面。 夫蒙是关中羌姓。 “华州所需,尽是我冯翊所产,寻冯翊县亦能供给。” 同州矜持,冯翊可忍不住了。 利益相干,谁不想吃上一嘴? 同样的事,同州主导与他冯翊县主导,所得利益悬殊。 即便夫蒙西望所为,有挖同州墙角之嫌,为了利益,却也顾不得这许多。 若意在山林,自可不为五斗米折腰; 志在仕途,须知巧媳妇难为无米之炊。 贞观一朝,粮虽丰,钱却紧,各处都在捉襟见肘,冯翊县也免不了窟窿。 地方上,赈济要钱,在丁役之外修缮桥、路,都得掏钱。 指望如雍州一般以蠲符抵账,不好使。 指望民间修桥铺路? 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 话难听,却是无数血淋淋的教训。 贲扬为难了:“明府见谅,这是官对官的事,同州与华州才对等啊!” 夫蒙西望大眼珠子转了转:“本官自然知道此节,唯盼华州在同州之外,多顾虑一下冯翊。” 待夫蒙西望走了,贲扬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话有点不对啊!” 陈徐隽笑得眯起了眼睛:“不,这很对,最多半日,同州就得来寻我们了。” 你当夫蒙西望堂堂冯翊令,真不知道对等原则? 夫蒙西望的姿态,是在将同州的军。 咋,你们看不上啊,交给冯翊县吧! 即便是同州主导,盐池洼处于冯翊县与朝邑县之间,州衙也不能全然不分润两县。 否则,县级坑起来,绝对能搅黄同州的好事。 有利益,别想着自己能一口尽吞,天下没这好事。 两刻钟时间,录事参军楼参满面堆笑而至,代刺史雷永盛邀请贲扬、陈徐隽至州衙进膳。 贲扬却告知楼参,必须是三人同至。 因为,几乎没有存在感的雷七,才是最关键的人物。 刺史身边的长随,虽不言不语,却是在监督着贲扬他们,顺便得护着他们的平安。 雷永盛浓眉大眼的,看向雷七的目光,微微透着诧异。 “调剂大盐可以,市面上十文一斗,我们只要八文。” 楼参开起价来,也是狮子大开口。 陈徐隽直接堵了回去:“上官莫欺我们年轻,十文一斗是售价,便是送到华州,本钱也不超过五文。” 虽说以贲扬为主导,可他本就吃盐不管咸,哪晓得盐价是多少? 他也不明白,使君要广收大盐何为? 就是行商贾勾当,也挣不了多少钱吧? 要是真的赚大钱,你觉得同州官员傻还是冯翊县官员蠢,放着盐池洼不去努力捞? 华州肯要同州盐池洼熬制的大盐,自然要勾起他们的意愿,多给一两文正常,但不能让人当傻子宰了。 冷眼旁观的雷七,是真正决定价格底限的人物,他不出声,自然由得陈徐隽发挥了。 贲扬这号买东西从来不讲价的人物,在一旁听得脑瓜仁疼。 “七文,不能再少了。” “六文,不成华州直接找太原王氏。” 在贲扬看来,这与在集市锱铢必较无异,有失身份啊! 没缺过钱的官宦子弟,是无法体会百姓钱难挣的苦处,没脱口“何不食肉糜”已经是贲扬家教良好了。 雷永盛一口饮尽茶汤:“六文,送至郑县,不赊欠。” 六文当中,民夫、石炭大约占了二文,运送至郑县车马费大约一文,州衙、冯翊县、朝邑县共同瓜分三文。 华州的文牒写得清楚,但同州所供大盐,华州尽数吃进,皆钱货两讫。 文牒是早就备好的,只价格处空阙,填上即可; 文牒的另一头,须同州用印。 楼参笑呵呵地补上内容,共视无异议后,钢印盖上。 贲扬如云里雾里,想不到竟顺利如斯。 这不是说,功劳已经稳稳到手,可以觊觎一下从九品上录事了? 虽说其中难免有阿耶的恩泽,自己这一趟也算坐实了功绩,勉强也能糊众人之口了。 雷永盛目光落在雷七身上,眸中异彩频现,许久才干涩出声:“他还好吗?” 雷七叉手,声音平静得听不出一丝起伏:“安然如昔。” —— 郑县,石堤水旁。 范铮看了看自己的职田,确认小麦种子已为郑铲等人种下,眉眼间依稀有一丝愁色。 虽说小麦厌涝,也并非不要水浇灌,可水位下降得利害,水车它也没法车水上来,靠人工挑何等劳累! 关键,还没效率。 再说,郑铲等三十二名白直,都是十六名轮一番,回去也得照料自家田地,不是一般的累。 看看四周的田地,都是靠人工挑水,范铮心头一声叹。 明年的减产已成必然,即便能阻止蝗灾,也阻止不了旱灾,不靠点奇招挣钱,搞不好就饿殍满地。 钱! 粮! 第481章 谁让他就是那个州官 半个月时间,志得意满的贲扬、外表平静的陈徐隽、沉默的雷七,带着二百石粗砺的大盐回到郑县。 二百石大盐,听起来不少,却是五十车了事,总价十二贯。 华州司仓参军食无足抱怨归抱怨,还是从仓中支付了足额的铜钱,一文钱不差。 再怎么入不敷出,州衙还是能承担十二贯的采买——虽然在食无足看来,这纯纯是折腾。 同州的司仓史清点完铜钱,乐得快看不到眼仁。 一直以来当累赘的盐池洼,居然也能创造价值,真好! 熬制大盐虽然很辛苦,烟熏火燎的,可铜钱真拎在手中,七十五斤的份量还是让人格外满足。 同州的能力,当然不可能只产二百石盐,这不过是投石问路而已。 区区二百石大盐的损失,同州还是能承受得起的。 雷七不动声色地陈述同州刺史名讳,范铮若有所思。 按这说法,阿耶当年竟还有后援? 这段时间,华州最苦的就是司士参军,在人手极其紧张的条件下,绞尽脑汁修缮、兴建仓屋,还将官衙的后园改成一座作坊,与衙门之间的通道封死。 铜炉、木炭、石炭、草木灰、石磨、麻线、纯净的泉水,对士曹而言都不难,难的是要设计排水沟,尽可能封闭入渭水,免得坏了周遭的田地。 人手,还是人手! 华阴县不少人丁被抽过来,才算勉强满足了士曹的需求。 陈祖昌持着范铮给的腰牌,懒懒散散地进了作坊,指肚蘸了一点大盐入口,随即呸了出来。 盐池洼熬的大盐之所以卖不出去,除了咸、苦,还隐隐有一股涩味,影响品质,价钱提不起来,所以无人问津。 老八斜倚柱子:“使君,提纯倒不是太难,可你想好用什么人了吗?法子没泄露,就是滚滚财源;说出去了,就一钱不值。” 范铮看着贲狐直笑。 贲狐无奈地摇头:“下官倚老卖老一把,去各宗族挑一些贫苦、本分的人出来,改为匠户,安排衙中白直上番守护。” 只有日子难熬的人才愿意成为匠户。 倒不是说匠户收益低了,只是社会地位不高,“一入工匠后,不得别入诸色”,就说明其与其他色人地位大致相当。 世间多分三六九等,匠户虽重要,奈何身份尴尬啊! 注意,匠户能算匠人,但匠人不等于匠户。 匠户是指在朝廷或官府管控范围的匠人,处于半自由状态,身份比杂户高,却略低于良人。 贲狐也是没辙,这就是当阿耶的苦处,为了自家娃儿有前程,苦点累点都得上啊! 至于说什么苦点累点都不在乎,你是强行拔高的口号喊多了吧? 哪有什么不在乎,有的只是不得已! 不要一天天的瞎喊口号,连实际都视而不见。 贲狐出头的原因,是范铮行文牒至吏部,荐录事史贲扬为华州从九品上录事。 品秩大小贲狐都不在意,只要二郎能正式踏入品官行列,就让他感到满足了。 长史闾丘不言在本地更有发言权,可谁让他恶了使君呢? 至于司兵史陈徐隽,范铮赤牒授他补录事史职司。 仍旧是流外官,但职权大了不少,最起码不用天天去城门蹲着、早出晚归了。 职司,是协助贲扬掌管盐坊之事,权当是考验,也是让范铮慢慢消磨去对陈徐隽的成见。 据雷七的回报,范铮对陈徐隽的能力稍有了解,至少是个能做事的。 范铮也知道,自己那个成见,是“只准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可谁让他就是那个州官来着? 老八陈祖昌,可一点也不愿介入作坊,最多教导完事。 “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是很符合老八性子的,他才没那么多闲工夫当匠师。 少华楼中放浪形骸,不亦乐乎? 陈徐隽站出来叉手:“使君容禀,这作坊还得细分工序,然后定下番次,各工序匠户不得串了位置,违者严惩。” 懂,负责烧火的一辈子烧火。 这种管理方式比较机械,却相对保密些。 范铮颔首:“既令尔等操持,便自做主。” 陈徐隽眉间掠过一丝喜色,使君终于纳我之谏了! 老八欲转身,忽扬眉开口:“闻使君为诸水水位过低、水车无甚功效而恼,某有一言问之,使君闻翻车乎?” 范铮目瞪口呆,一时竟不知该说啥。 翻车当然不是后世意义上的翻车,是约始于东汉、三国马钧改良的水车种类,适于近距离、低水位提水,垂直高度约三至六尺,以水槽及刮直板引水,以木链传动,又名龙骨水车。 之所以被范铮遗忘,还真是事出有因。 翻车大规模应用于运河及南方农田,才是让范铮遗忘的原因。 “治中立刻以本官之名行文牒至将作监,向左校署索取翻车百具,行六百里加急。”范铮咬牙切齿地下令。 非战争状态,敢动六百里加急已经到顶了。 —— 贲狐召集的匠户,范铮在贺钩雄的指点下,逐一认识了来自各族各姓的匠户。 这些人的统一特点:衣物陈旧、面带风霜、皮肤粗糙、指掌覆茧、唯唯诺诺。 穷到把底气都丧失了,每一家的永业田都已尽失,眸子里几为灰色。 郑氏、关氏、闾丘氏…… 贲狐挑人很公道,差不多每一姓氏都照顾到了,即便闾丘不言不为使君所喜,亦与闾丘氏无关嘛。 范铮无可奈何地笑了。 依他的秉性,闾丘氏这次应该是享受不了这福利的,毕竟范铮气量不算太大。 可老派人做事,他尽量讲一个公道,你也没法指摘他的不是。 贲狐腆着不大的肚儿,老脸现出一丝骄傲:“下官保证,这百来家口,并非偷奸耍滑之辈,只是天灾人祸,没法扛过去罢了。若有失,唯下官是问。” 最后一句是废话,范铮之所以让贲扬挂名主持盐坊,就是为了把贲狐绑上战车。 贲扬眉飞色舞,将陈徐隽拟好的章程,用大白话念了一遍,诸匠户点头应喏。 陈徐隽表示很酸,这个出头之机,本该是我的啊! 有个阿耶为大官,真的了不起! 第482章 雪花盐 首次试制,范铮、陈祖昌随贲扬及陈徐隽入盐坊,陈祖昌一道一道地口述工序,匠户们依序忙碌。 贲狐与汤仪典心头有数,托辞要梳理政务,在六曹公房或真或假地忙了起来。 当然,贲狐岁数大了,一个字要看半天,也很合理吧? 要体恤老人家。 石炭在铜炉上燃起,大盐与相应比例的草木灰掺杂入炉,烧至熔融。 大约八百摄氏度的高温,铜炉还是能承受的。 熔化的盐倒入泥模中, 按陈徐隽的规定,各番的匠户,终生不得看、不得听、不得问其余诸番的事。 二番的匠户待泥模冷却,敲去渣皮,然后牵着几头小叫驴,拉着石磨将盐磨细,“啊呃”之声不时响起。 泥模么,哪个鸟不拉屎的坑里一扔完事。 三番的匠户,把沉淀过的山泉水烧沸,将磨细的盐掺入,搅拌均匀、过滤,滤液加生石灰再搅拌、再过滤,然后加草木灰又搅拌、又过滤。 如是者三,纯粹的滤液杂质少了许多,滤液虽不为纯粹的咸,苦、涩的味道却轻了许多。 四番的铜炉煮滤液,上方遍悬麻绳入炉,熬至析晶,大功告成。 麻绳上的盐细且咸,纯粹的咸,齁咸,范铮称之雪盐; 锅底的盐,可称为精盐,与市面上的精盐差别不大。 残余的盐水煮干,只得为腌制盐。 贲扬得意洋洋地带着陈徐隽拐入二堂,向范铮报喜:“禀使君,盐坊上下尽力,共析得雪盐约二十石,精盐约八十石,腌制盐约二十石。” 范铮示意坐下,贺钩雄烹制茶汤奉上。 “总体估算,这笔买卖,是赚是赔?” 品秩悬殊太大,范铮根本没必要在他二人面前装啥清高。 四成的损耗,说高不高。 贲扬瞬间傻眼,这个问题超出了他的认知。 陈徐隽举碗:“若不算铜炉等人力、物力,应该有赚头。二百石大盐,按市面价应为二十贯;精盐五十文一斗,市面价就是四十贯。” “雪盐还未出现过,应不低于百文一斗,也就是二十贯。” “唯有腌制盐品质略低,卖不起价,下官的建议是,衙门再募一些妇人、中男女,以腌制盐自制腊味,如腊鸡、腊鸭,转而售长安,应赚得更多。” 很有想法的人,惜乎州衙售腊味,说起来似乎上不了台阶。 范铮笑了:“匠户出力了,首战告捷,且让他们加肉,以鼓舞人心。” 陈祖昌没个正形地晃着进来,身后跟随一而立之年的商贾。 商贾的身份很好辨别,着绸、锦而色杂。 这下明白后世的唐装对应什么身份了吧? “使君,这是从长安来的商贾,景汉景四郎,有意为华州总承盐事。” 陈祖昌大大咧咧地开口。 他这号结交三教九流的人物,认真起来,人脉是相当惊人的。 景汉叉手,显富贵的面容上堆着笑:“还是小人自己说吧。景汉,字维苍,号不黄人,现居长安城,出自景氏冯翊房。” 范铮示意贺钩雄奉茶,口中却不是那么信任。 “并非本官目中无人,实话实说,对太原王氏等诸世家把持的盐市,恐怕你不黄人进不去啊!” 不是打击景汉,范铮理想中最适合的合作伙伴是韦曲。 不管怎么说,韦曲也是世家之一,受到的排挤不会那么严重。 再说,韦曲人多势众,又是天子脚下一大姓,谁下手也得掂量一下。 景汉狡黠一笑:“小人之景,是景氏之景,也是景教之景。” 景教是从波斯而来的。 贞观九年,李世民令房玄龄迎波斯僧阿罗本; 贞观十二年,皇帝诏永安坊为阿罗本建寺,准度僧二十一人。 此时寺称波斯寺,后改称罗马寺,最后定名于大秦寺。 景教渐渐兴起,隐隐有成为佛道之外的最大势力。 阿罗本诸人,髡发留须,虔诚信仰、生活甘于清贫,渐渐为大唐人所纳。 有意思的是,信奉景教的教徒,以官员及商贾为主。 皇帝准许景教流传,不仅是想以此打破佛道之争,也是想借景教影响,与丝绸之路各国交好或出兵。 当然,多半还是鞭长莫及。 不得不承认,景汉有了景教背景,倒是可以入盐市与各世家掰一下手腕。 虽说到后来景教略变质,在唐武宗灭佛时被清出中华,此时还是比较正面的。 佛门有玄奘和尚,道家有李淳风等杰出人才,阿罗本还能稳稳发展,也是手段不凡。 对于阿罗本的出身国度,有说是大秦国(罗马)的,但《唐会要》记载为波斯。 至于摩尼教,在《唐会要》中初次出场都到了唐德宗的贞元十五年四月。 倒是摩尼教在宋元之际规模浩大,亦称明教,在明朝之时改称日月教。 东方不败可记得否? 精盐、雪盐以方才估价的七折成交,但范铮估计,景汉会把雪盐卖到二百文一斗。 唯一意外的是,景汉承诺,华州若制成腊味,品质过头的话,他尽数代为销到长安,分文不取。 景汉也有要求,三年之内,华州所产各品相之盐,只许售他一人。 范铮大笑:“景四郎愿全力襄助,华州无恙矣!” 说归说,官府若耍起无赖来,你商贾只能哭。 只是,杀鸡取卵,范铮不屑为之。 口碑这东西,一旦坏了,多少钱都救不回来。 同州的下一批大盐也匆匆赶来,一千石,六十贯钱而已,从景汉手中获得的钱财,再加上仓曹补上一些,轻松就支付了。 同州遣来的参军事雷存世,浓眉大眼,年岁略大范铮,一脸浓密的胡须,瓮声瓮气的。 “虽不便细说渊源,你我却心中有数。” 只需要想想他的姓,就能猜到他的来头了。 这话当然不是来得罪范铮的,具体情况,范铮问了元鸾,才晓得个大概。 无语,有这么当耶娘的,什么都闷着不说,让娃儿猜谜似的,很好玩吗? 同州这边,大致确定下来,每次交割不会低于千石。 这钱,虽然不是特别多,却是同州、冯翊县、朝邑县的份外收获,且因是官府间平行调配,就是御史台来了也能大明大亮地摆出来。 就问,有哪个官府能拒绝了这种分外之喜? 第483章 这个使君,贼坏! 少华楼内,陪着范铮一家子的老八,略略收敛了风骚,口若悬河地跟范百里吹牛皮。 “谁家祖上还没阔过啊!我家曾祖,可是为陈武帝讳霸先牵马坠蹬,武帝赐姓,那怎么说也是天子近臣了。” “文帝好新臣,曾祖自被冷遇,至宣帝方记起曾祖之功,欲赏,而曾祖自请守武帝陵寝。” “后为陈后主陈叔宝所恶,遣为边将,隋破建康时曾祖挥兵相救,为山民所杀。” “曾祖无嫡子,三名庶子守建康,二人战死,一人为隋军所获,得韩擒虎青睐,免为色人。” 韩擒虎原名韩擒豹,因生擒一虎而改名,为李靖舅父,大隋名将。 范铮听得直笑。 南北朝,纷纷扰扰,几多枯冢生野草。 大大小小的皇帝,没几个省油的灯。 范百里还偏就喜欢听老八讲古,连手中的枣子都忘记吃了,一副悠然神往的模样。 范铮呵呵一笑:“正好,工部水部郎中陈贤德近日要来华州巡察诸水,他阿耶是陈宣帝之子、陈后主之弟陈叔达,你们也可叙叙旧么。” 陈祖昌的面容微变,随即春风化雨般地微笑:“那可太好了。” 啧,有点故事啊! 不过,范铮没兴趣刨根问底,老八愿意说给范百里听是他的自由,但跟范铮没有一文钱的关系。 人与人相处,哪里是亲如夫妻,都需要给自己与对方留一点隐私空间的。 你家婆娘天天吆喝:“说,你个耙耳朵又跟隔壁寡妇说了啥?” 偏偏你跟人说事都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进行的。 一天两天你受得了,天天这样,日子过得下去不? 陈祖昌还是有点小心计的,看似给范百里讲故事,其实也大致是给范铮说一下他的来头。 别管他说的是虚是实,反正是来头不是? 范铮瞥了一眼老八:“宣节校尉年纪也不小了,还没娶妻吗?有疾乎?” 老八险些骂骂咧咧了,哪壶不开提哪壶,谁成家了还天天流连烟柳巷啊! 这个使君,贼坏! 寡人有疾,寡人好色! 倒真不是陈祖昌有什么毛病,那么一直浪荡着,只是他一直未找到让自己怦然心动的小娘子而已。 倒不是对容貌、家世有什么要求,纯粹就是一个感觉而已。 常年的荒唐,陈祖昌对美貌已经很有抵抗力了,假模假样学高僧来一句“红粉骷髅”也有资格了。 终日的玩闹,其实是因为内心的空虚。 杜笙霞轻笑:“我汝阳杜氏,虽非名门望族,却也小有名声。宣节校尉若不弃,我倒能邀约同族几个小娘子,到华州游玩一番。” 范铮笑道:“到时宣节校尉可为向导,解说潜龙寺名胜,揽少华山险峻。” 若对眼,自可成一番美事。 杜笙霞是看出范铮有意拉拢陈祖昌,才开口破局。 哼哼,谁让范铮就是棵独苗来着,还不得看本县君破局? 背后有根的好处就在这里,说要联姻,立马能拉出十个八个年龄相当的小娘子,总有一款合适的。 说到诰命,杜笙霞一阵郁闷。 汉子都检校三品了,婆娘还是县君,不匹配好吗? 可没法,范铮本身的品秩还是个五品。 陈祖昌肃然起身叉手:“下官谢使君夫人厚谊。只是,下官为人放荡不羁,非他人良配,恐误佳人终生。” 杜才笙霞摆手:“合不合适,见过再说。” 范铮略为不悦:“咋?本官就不值得谢了?” 杜笙霞掩唇轻笑,郎君又顽皮了。 陈祖昌恢复了不羁的模样:“下官正为使君效力,使君酬劳于下官,那不是理所当然么?唯使君夫人关切,方是额外之情分。” 范铮竟无言以对。 高娘子一步三摇,铅粉敷着的面容,绽放出一丝谄媚的笑容:“见过使君、太夫人、夫人、二位衙内、宣节校尉。” “民妇有难处,伏乞使君垂怜,给华州皮影一条生路。” 范铮目光微转:“牛皮?” 朝廷诏令,牛皮、牛筋俱不许民间私藏,道理很简单,牛皮可硝甲,牛筋可为弦。 偏偏华州皮影所需的材料就是牛皮,这便成了一个死结。 早年制作的皮影人偶,经岁月的侵蚀,渐渐不堪使用了。 不用问能不能以其他牲畜皮替代,人家多少年的经验积累,能换不早就换了吗? 高娘子声带不安:“皮影一物,在华州流传千百年,当传至后世,令后人知晓,华州有一门叫皮影的东西。” 民对官,若是不涉及利益时还好,大家都乐呵呵地行礼。 涉及利益,就怕人家面皮翻转,拉去衙门行杖。 范铮一声轻叹。 高娘子一介民妇,还有此见识,然多有官员根本不在乎传承一事,多少瑰宝从此断了根。 “此事,本官自会上表朝廷。然尔等须知,牛皮为朝廷所掌,缘故何在,即便朝廷能应了所请,皮影的制作亦需由州衙指定地方,有胥吏督察。” 绝不可能说,整张牛皮让皮影匠拿出衙门,那是作死。 万一有人持牛皮粗制皮甲,连范铮都得吃挂落。 高娘子欢天喜地嚷了起来:“使君仁慈,愿为华州皮影一谋。快!楼里的馃子送给衙内鉴别一下口味!” 老八惊讶地看着范铮。 为区区皮影上表,对刺史来说是件吃力不讨好的事,可能招致政敌攻讦,自个儿又没捞到啥。 皮影的日子并不好过,鹭鸶腿上能刮几两油? 倒是一个控制不力,牛皮外流,刺史虽未必因此除官,考课是必然受影响的。 要不然,立国二十九年,刺史少说换了五六个,人家为啥不受理此事? “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陈祖昌无力地劝说。 “大丈夫立于世,有所为,有所不为。”范铮饮了一口渌酒。“先人传承下来的好东西,自当让后人再传下去。” “虽难,却不能断了传承。” 范铮一家子离开少华楼,皮影几名老少伏于大门外,遥遥叩首。 不管范铮能不能办到此事,至少他是唯一愿意正面回应的使君。 有人提议将此事唱进皮影里,却被高娘子否了。 “事未成而入唱腔,那不成了架着使君?不成!” 第484章 水部郎中到 太极殿内,王波利抑扬顿挫地颂读着华州刺史范铮的上表。 要翻车是利于抗旱,理解; 理直气壮地要牛皮,怕是不对吧? 一名侍御史跳了出来:“臣某以为,华州索要三十张牛皮,却是逾轨了。众所周知,朝廷掌控牛皮,是为府兵硝制皮甲而用,华州此举不妥。” 不妥,只是优雅的说法。 潜台词是:范铮想干什么? 三十张牛皮为甲,也可惹起一场小风波了! 尚书右丞宇文节出班:“按说,华州上表说得清楚,是为皮影所用,州衙愿监匠人而制,臣也不当赘言。” “只是,时机微妙,除定远将军范老石在长安城,定远将军府多数长随,护定远乡君、华容县君、给事郎及幼子赴华州不回。” 话戛然而止,却比说下去更恶毒。 若是范铮的长随以此为皮甲,当如何? 便是要生事,家眷已脱长安城,大约可以无忌。 太子李治出班:“臣以为,如此妄自猜测,亦非良策,不若遣一观风使至华州,全程观华州如何处置。” “区区三十张牛皮而已,翻不起天,华州折冲都尉周乙戈当可轻易定之。” 没有人知道,周乙戈早就向李治效忠了。 这,才是李治有把握钳制范铮的底气。 水部郎中陈贤德出班举角笏:“臣陈贤德,不日将至华州巡察诸水,愿为朝廷督察此事。” 陈贤德是已薨老臣陈叔达之子,与范铮素无交集,他出头自然可靠些。 为啥不是工部尚书推举? 阎立德表示,莫挨我,老夫一身晦气,说出来只会起反作用。 李世民颔首:“可。着将作少匠阎立本督左校署,尽快造百架翻车送华州。” 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 贞观天子不是何不食肉糜之辈,自然明白范铮的迫切。 阎立德已免将作大匠,他阿弟阎立本终于从格格不入的刑部徙为将作少匠。 阎立本虽自视甚高,却非通才,唯家传的绘画、营建可以傲视同侪,余者泛泛。 长孙无忌出班:“臣以为,有一事不可不禀陛下。” “同州冯翊县与朝邑县间,有盐池洼,卤水,不可耕种;煮盐,不经济。” “华州移文牒,称同州煮盐,其尽采买,两州现已交割。” 程咬金出班,没好气地瞪了长孙无忌一眼:“司徒这是杞人忧天呐!咋,地方官府之间,就应当互为仇寇,虽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 “华州出钱了,同州挣钱了,不违《贞观律》,碍你啥事?不至于连这点钱财也眼热吧?” 长孙无忌哼了一声:“卢国公莫打岔,本官眼皮子还没那么浅。只是,同州刺史是雷永盛啊!” 雷永盛…… 程咬金嘟囔着退了回去。 可有意思了,既然你们对同州与华州往来那么忌惮,当初又为什么安排范铮去华州的? 真要这么算,你长孙无忌家就更应当被猜忌了。 转为太常卿的杨师道出班:“如此猜忌大臣,大不应当。司徒长子长孙冲,秘书少监;次子长孙涣,鸿胪少卿;三子长孙濬,常州别驾。” “遍数十二子,子子皆实职。若依此猜忌法,岂不先当猜忌长孙氏?” 杨师道资历足够,还是长广长公主驸马都尉,为人较良善,自是看不得构陷之事。 他一生的缺陷,大约就是教子无方了。 长孙无忌也不好得冲杨师道撒气,只能闷哼一声:“为人臣,当警君上,查阙补漏。本官只是陈述己见,是否采纳,为陛下定夺。” 李世民眉头挑了挑:“无妨,翻不了天,且静心。” 长孙无忌无言。 以贞观天子之威,但在世一日,自可镇压天下,可你崩山陵后当如何? 李世民轻笑。 虽然这两个上辅州贴得较近,可范铮本身就不是对权势太感兴趣之人,兼之诸卫俱拱卫长安,谁如此想不开? 至于说景汉与华州买卖,所有人都置若罔闻。 阿罗本手段了得,官商两个泾渭分明的阶层,在景教中竟渐渐融合起来。 有几个大臣敢拍着胸脯说,自家与景教绝对没有利益关系?—— 陈贤德出行华州,规格高了许多。 区区水部郎中,能与观风使相比吗? 随行的车马浩浩荡荡,主要运载三十张牛皮、一百架翻车,还有几名将作监左校署的匠人随行,负责安装调试。 陈贤德怎么也没想到,才过了石堤水,就看到相迎的范铮。 这…… 虽说自己顶着观风使的名头,却也不值当一州使君如此相迎。 陈贤德突然发现,自己想多了。 范铮吆喝道:“闾丘长史,马上安排人丁,配合匠人安装翻车。先将本官职田那架翻车安上!” 先公后私这种老派人的做法,断不可能出现在范铮身上。 官都要饿肚子的话,民不得饿死? 即便是先安排自己的职田,范铮也来得坦坦荡荡,不怕陈贤德执笔落字。 翻车与匠人被截去了,范铮才引着陈贤德前行,指着水位下了近半的石堤水,絮絮叨叨地诉苦。 “今年过半,旱也能咬牙挺过去,怕就怕明年旱、蝗同至,故今年的部田皆提前犁了,全部改冬小麦。” 水部司虽不管屯田,可与耕作也沾边,故范铮这话也非说与外行听。 行了几步,陈贤德下马,拾起一块刚刚犁出的泥土。 虽不至于到土地龟裂的地步,土壤入手却热且干,在其中的草根都是干涸的。 再这么旱下去,蝗灾是肯定会出现的。 “使君,三十张牛皮,在朝中可有一番争论,幸殿下一言决之,方促成此事。” “华州不可负殿下情义,当杜绝纰漏,免遭诟病啊!” 陈贤德叮嘱。 承谁的情,要说得一清二楚,不可含糊了。 至于和同州之事,与陈贤德无关,自不多言。 范铮转身,对长安城方向叉手:“臣范铮代华州八万八千余口,谢殿下关爱,留华州皮影生路。” 阿谀奉承这一套,虽即烦躁,场面上却不得不用。 转身,范铮对陈贤德笑道:“多谢观风使提点。州衙的衙院一角,已临时搭建板屋,用于存储牛皮、令皮影匠于其中制作,便是一片碎牛皮也不允出衙院,当请观风使督察。” 都是懂事的,前后两番作为,细思俱有深意。 第485章 无奈的老八 衙院一角,板屋数间,三十张牛皮尽数堆放入内,房门尽锁,钥匙唯汤仪典持有。 白直与执刀混杂,负长弓、横刀,持木枪,共同上番,重点值守此处,司兵参军、司兵佐、司兵史分番巡察。 军中的装备,衙门也有一定数量的存货,特殊时期也能使用,别忘了兵曹是干啥的。 因防火防盗,板屋离院墙有一点距离,且有执刀牵来了两条细腰犬。 顺便歪一句,《西游记》里那哮天犬的模样,就是以细腰犬为蓝本的。 以上是明面上的力量,暗中是以雷九为首的四名长随帮衬。 雷九这人,笨嘴拙舌的,做事却格外牢靠。 十家皮影的掌柜、班主带着匠人,经过司兵史带白直、执刀的检查,拎着奇奇怪怪的工具入衙院,见到范铮与陈贤德,伏地大呼。 “草民谢使君(范公)怜悯,为皮影留一线生机!” 范铮摆手:“可不敢贪天之功,这是太子殿下仗义执言,扛住了诸多官员的非议所致。故,尔等要谢,一谢朝廷大恩,二谢陛下仁德,三谢殿下心怀子民。” 这个时候万万不能膨胀,该做的姿势必须做。 范铮虽不喜欢这一套,奈何人在官场、身不由己。 官场最大的特点就是同质化。 这一次,诸人是真的跪谢了。 虽说大唐一般是叉手为礼,可朝会、祭祀及尊卑差异极大时,谢礼还是跪拜为妥。 汤仪典腆着肚儿,眉间现几分狠厉,将规矩逐一道来。 “若有人不听招呼,本官就是拼了前程不要,也得弄死他!” 汤仪典很清楚自己的定位,范铮未必要扮善人,他却必须扮恶人。 陈贤德知晓汤仪典的升迁之路,闻言不禁莞尔。 好嘛,这一位清晰地知道,自己跳跃前进的缘由何在。 每家皮影,由录事史记录掌柜、班主、匠人的姓名与外貌特征,以及所带工具种类、数量,相应的板屋号,各人轮番摁手印。 这份细致,看得陈贤德不住颔首。 若是这般还出纰漏,那就是天意了。 匠人们各自入对应板屋,迫不及待地出手,磨、削、挑等工序顺畅进行着,都想早一点完成人偶的制作。 毕竟,在衙院里制作,外面还有持兵刃的官人,多少有些不自在。 —— 简单品尝过华州特色的膳食,陈贤德骑马,由范铮带路,贺钩雄在前头解说,开始巡查诸水。 虽说诸堤现在略乱,却让陈贤德看到,华州是真在修缮堤坝了。 虽达不到镶瓷的奢华,但垒石是能办到的。 已经垒好的地界,不敢说多少年一遇的洪水,至少能抵挡数次洪水。 “怎么办到的?” 陈贤德略诧异,就是水部司修堤岸,往往还有人推三阻四的。 范铮笑道:“这不难,因为堤坝后面,便是诸豪强的田地。难的是如何保证这品质,延伸到庶民田地所在的堤坝。” 陈贤德轻轻挑了个大拇指。 难怪以庶民出身、浅薄资历、而立之年,范铮就得居高位,仅这一份通透就胜过不少官员。 莫看“检校”二字冠于前,除了品秩之外,三品大员应有的,范铮少了哪一样? 即便自己挂着观风使的名头,可未寻到范铮明显的错漏之前,最多能与范铮平起平坐。 “仅靠丁役修缮诸水堤坝,是不现实的,故准许豪强加入,让他们先修自己那一段,然后限期向两边延伸。” “观风使也知道豪强的德性,若不先顾他们,绝对不肯主动出力。” 包括后面的乡绅协助县衙治理地方,都是基于这原因。 没有一点好处,想指使谁白干活呐? 有利有弊,这种方式长久了,豪强就会将便利当成福利,到底线逐渐丢失时,开始鱼肉乡里。 然后到忍无可忍的时代,或是天灾人祸让人活不下去,豪强们就沦为被宰割的对象——猪养肥了,不宰更待何时? 前方,一脸无奈的陈祖昌开道,口若悬河地解说掌故,引得数名枝招展的小娘子团扇掩口轻笑。 小娘子前方,是落落大方的杜笙霞,身后跟着几名佩横刀的长随。 “山荆有意为她娘家姊妹作伐,尚未婚配的宣节校尉要受罪咯。” 范铮幸灾乐祸地开口。 婆娘们多数有一种奇怪的喜好,乐于为他人牵红线,莫名的成就感啊! 陈贤德古怪地扫了陈祖昌一眼:“使君知其来历否?” 范铮果断回应不知。 谁晓得老八之前跟范百里吹嘘的,到底是真是假? “曾叔祖陈武帝,生六子,五子早夭,唯余一子名陈昌。” “西魏兵破荆州,俘陈昌及吾祖宣帝(陈顼),因曾叔祖之故,并未苛待。” “武帝山陵崩,因陈昌时在北周手中(北周代西魏),不得已立吾伯文帝(陈蒨)为君。” 陈蒨为将军侯安都等推上皇位,除了朝中无人适合接替皇位之外,也因陈蒨在用兵上确实有一套。 陈蒨宠美男韩子高,欲立为男皇后,也是史上一奇迹。 北周这边,坏水直冒,在陈蒨登基后放陈昌及陈顼回南朝陈,纯真的陈昌还写信索要帝位。 天无二日,国无二主。 侯安都接二王渡江,“失手”将陈昌推入江中,难题迎刃而解。 侯安都有从龙之功,若让陈昌夺位,他下场必然凄惨,不得不为。 但谁能说清楚,有没有陈蒨的授意? 或许是此事让陈顼有了阴影,方才在文帝崩后,悍然夺了侄儿废帝陈伯宗之位。 夺位名正言顺,陈霸先的妻子、太皇太后章要儿记着儿子陈昌的血债,自然不愿陈蒨子嗣坐皇位,下诏废了陈伯宗。 陈蒨的子嗣,以“伯”为字辈; 陈顼的子嗣,以“叔”为字辈。 至于陈伯宗之死,或许是陈顼的手笔,或许是侥幸未死的陈昌所为,谁知道呢? 反正,陈昌还是留了子嗣在北周,而老八正是陈昌之孙。 范铮恍然大悟,难怪老八名陈祖昌,祖父是陈昌啊! “虽过多年,恩怨难解,各自安好。”陈贤德无限唏嘘。 至于算旧账,还轮不到他们“叔”字辈之后,“伯”字辈还多有入隋为官的呢。 第486章 贞观二十一年,雄起! 贞观二十一年。 元日过后,元鸾、杜笙霞、范百里兄弟还是回了长安城,范铮身边多留了两名长随。 杜笙霞临走前,得意扬扬地冲范铮挤眉弄眼,炫耀她的成果。 得,堂堂华容县君,要沦为三姑六婆了。 眼高于顶的宣节校尉陈祖昌,还真就在汝阳杜氏的小娘子里找到一个投缘的。 小娘子相貌并不出众,话不多,唯有眼神颇为灵动,却低杜笙霞一辈。 范铮取笑老八,日后得称自己“姑父”了。 衙院中的牛皮早就制作完毕,经陈贤德核查,牛皮使用相当,且基本不剩。 诸水的巡察也已完成,旱情势不可免,华州的应对已是尽心竭力,顶着寒风硕壮生长的麦苗,让诸多庄户生起了对抗天灾的信心。 故,陈贤德回京缴诏,懒得在这啃大刀汤饼。 长安城中,杨师道薨,长广长公主薨,夫妻几乎就是前后脚离世,可算是同生共死了。 长广长公主前夫哥赵慈景? 噢,赵慈景尚的是桂阳公主,关我长广长公主什么事? (玩笑归玩笑,桂阳公主改封长广公主是真事。) 灵堂布置,孝子哭丧。 杨豫之一身孝服,与姨母永嘉长公主眉目传情,一时竟不顾服纪,与之颠鸾倒凤。 左卫将军、酂国公、驸马都尉窦奉节,雄起! 窦奉节带家奴,闯灵堂,捉奸在床。 这个时间点,你细品。 忍够了的窦奉节,不能拿永嘉长公主下手,还不能拿没了靠山的杨豫之下手吗? 只手拖了衣冠不整的杨豫之出府,窦奉节在大庭广众之下,遍数杨豫之罪名,亲执刀,行黥(qing)、劓(yi)、剕(fèi)、宫、大辟五刑。 黥:面部刺字上墨; 劓:割鼻; 剕:断足; 宫:男去势,女幽闭; 大辟:处死。 这五刑,除大辟,皆不为大唐官方刑罚。 但是,窦奉节出手,本为私怨,哪来的官方刑罚? 《旧唐书》所载,是具五刑杀之。 注意,出处是《旧唐书》,《新唐书》是照搬而已! 其间,杨豫之惨嚎声遍传整坊,而坊正、坊丁、武候及路过的候卫各自转身。 水太深,掺和不起。 范老石不知怎地,竟出现在围观的庶民中,声音不大不小地品评着窦奉节的手艺。 “啧啧,那钢针落得不够果断,劓不够麻利……” 窦奉节下手,当然是追求不麻利。 灵堂上,寿春县主一身孝服,跪坐灵前,纹丝不动。 身为巢剌王李元吉之女,能苟活着便是幸事,即便知道杨豫之并非良配,有选择吗? 如此夫婿,令人作呕,当真不如死了好,大不了出家为阿尼师(尼姑俗称),青灯古佛度残生。 长广长公主次子、杨豫之异父兄赵斌默然。 一母三兄弟,长兄赵节因宫废而亡,胞弟杨豫之行大恶,便是天子也未必保得住他的性命。 这也是继父、阿娘纵容出来的毛病,若是当初就狠狠收拾,或逐于边州,当无性命之忧。 赵、杨两家的香火,系于赵斌一身,只能隐忍。 消息飞一般传入太极宫,将拟于武才人处就寝的贞观天子都惊起。 杨豫之早晚事发,李世民心知肚明。 但是,在守灵时如此没羞没臊,委实没有底线。 “寡廉鲜耻!令人发指!死有余辜!” 皇帝咆哮着挥手,打翻一个铜盆,水洒了一地。 武照声音平静:“陛下息怒,此事已无可挽回,不如令宗正卿视之。” 皇帝不露面,还有少许遮羞。 李世民掩住饱经沧桑的面容,声音里透着疲惫与无力:“令李百药酌情处置罢。” “喏。” 阴暗的角落里,张阿难弓着身子缓缓出寝宫,身板一点一点地挺直了。 “杀了我!” 被公然去势的杨豫之,痛楚与羞愧交织,两只手无力地捶着石板。 窦奉节呵呵冷笑:“急什么?且待我再鸣锣,替你杨氏扬名。” 杨豫之咬着唇,眼角渗出血泪,咽喉里发出类似呜咽的声音:“一日夫妻百日恩,你就不顾她的名节?” 窦奉节声如炸雷:“她与你苟合,姨母与外甥之间且不顾名节,我顾她什么名节?” “这些年,我一忍再忍,换来肆无忌惮的苟且,有人戳着我脊梁骨,骂我乌龟国公!” 面衣掩容,永嘉长公主发足而奔,匆匆跃上厌翟车,驾士迅速扬鞭。 颜面无存。 禁忌之好,虽早知有事发日,却未料竟如此激烈! 一向如面团似的窦奉节,行事竟如此残酷! 要不是有个长公主的身份,她坚信,窦奉节能活剐了她! 年迈的宗正卿李百药,乘着革辂车,晃晃悠悠前行。 老人家受不了颠簸,行慢一点,没毛病。 革辂车与以飞奔的厌翟车几乎是擦肩而过,李百药捂着脑袋:“是哪个外命妇,竟在城内飞驰?永嘉长公主啊,那没事了。” 不怕事情大,就怕这位不要脸的长公主死活杵在那里,继续丢人现眼。 李百药温吞吞到长广长公主府前,戏已落幕,窦奉节虽未行大辟,杨豫之早已经不住折腾,一命呜呼了。 “都散了吧。赵斌,收敛一下,给他一口薄棺、一分荒地,葬了吧。” 后果,只是窦奉节与永嘉长公主和离。 —— 范铮得到这消息,心头直犯嘀咕。 怎么感觉所有的事,最终又回到原来的轨道了呢? 照这么下去,自己的努力,有意义不? 蹲在自己的职田边上,范铮纠结了许久,终于想明白了。 管他大势如何,自己都必须如犁铧一般,开出一条道来,范百里他们才能生根发芽、茁壮成长。 活着,有时候不仅仅是为自己而活。 郑铲佝腰薅草,面上带着些许释然。 “使君这小麦长势良好,五月一定能收割。” 范铮扬眉:“你家的地又如何?” 郑铲笑了:“永业田带口分田八十亩,常田四十亩均已种了小麦,因为龙骨水车来得及时,没误了季节,今年应该无碍了。” 成丁授田一顷是立国之初,随着人口的增长,亩数早没法授足了。 范铮看了贺钩雄一眼,贺钩雄笑道:“我那田早就佃出去了,只要他替我交足租庸调就好。” 很清醒嘛! 第487章 姑丈 范铮没想到,蒲城县司户佐伊娄承德竟然出现在州衙,专程拜谒他。 伊娄,鲜卑姓。 蒲城县至郑县的距离偏远,中间还隔了下邽县,故而范铮不取其东卤池。 伊娄承德未语先笑,狭长的双目透着精干,精瘦的躯干微微弯曲,两手叉得极其标准:“同州蒲城县司户佐伊娄承德,拜见范公。” 范铮表示欣慰,想不到我已经有资格被人称“公”了。 半年多了,贺钩雄的茶艺依旧没有进展,泡出来的盐不咸不淡,没有丝毫特色,被范铮打趣是学儒家的中庸了。 “坐,不必拘礼,一路辛苦了。” 相对而言,上下差距越大,上位者越愿意表现出和蔼可亲的模样,等级越接近越声色俱厉。 范铮早就不必故作威严,开口便如沐春风。 所以,诸下层人士遇到高官温和,千万莫自作多情以为人家赏识你,只是你不值当人家生气而已。 要发火,对象也应当是中层,莫搞错了。 “司户佐远来华州,当令华州僚属引少华山观险峻、登蟠龙山拜潜龙寺,细看华州老腔皮影、品大刀汤饼。” 越大的官,云里雾里的技艺越强,范铮现在能口若悬河地讲两个时辰不带重复的,待你激昂之后一分析,他什么都没说。 伊娄承德笑道:“承使君厚爱,下官感激不尽。明府遣下官前来拜谒使君,是有意效盐池洼故事。” 流外官那也是官。 有求于人,必不能矜持,伊娄承德只能单刀直入了。 汤仪典轻笑:“可盐池洼近。” 伊娄承德笑道:“事实上,各有千秋。东卤池熬制的大盐,怎么也比盐池洼的好几分。” 伊娄承德能说这话,已经是压着没吹嘘了。 “路远是一个弊端,可相应的,分润的衙门也少了啊!东卤池若出大盐,只由蒲城县、同州分润;盐池洼大盐,可是同州、冯翊县、朝邑县三方分润。” “最重要的是,六文是到郑县的价钱,与路程远近没有关系。” 即便是过下邽县,蒲城县与其皆属同州,有事好商议。 看来,蒲城县是好生做过一番功课的,知道陈述利弊。 也是,看着邻家吃肉,自家只能啃莱菔,任谁都得争一把。 尤其是,蒲城县的东卤池,熬制的大盐确实比盐池洼要强一些。 伊娄承德不是空口无凭,他拿出了一小袋灰白的大盐置于案上,大颗粒的盐,品相确实比盐池洼的强上少许。 汤仪典捻了一粒在口中品味,随即对范铮颔首。 这品质,要得! 范铮的笑容越发绽放:“大盐如果是这品质,六文到郑县没问题。惟一的要求,是州衙对州衙,这不是买卖,这是官府之间物资的调配。” 掩耳盗铃的说法而已,实质就是交易,偏偏要自欺欺人。 伊娄承德大喜:“我同州使君处,明府已为说项,想来使君亦能成人之美。” 雷永盛肯定乐意啊,反正左右他都有好处。 产量问题,伊娄承德表示,月供二千石不是事。 景汉那一头曾经说过,即便是万石的月供应量他也能处置。 此事将成,贲扬与陈徐隽俱神采飞扬。 至于重新熬制,嘿嘿,摸熟了窍门,效率提升数倍也不是事。 —— 老八着一身爵弁服,在贲扬的陪伴下,扭扭捏捏地进了二堂。 贲扬取笑:“你个江湖浪荡客、烟漂泊人,居然会紧张?嘿,没事,就是挨两记下新郎而已。” “认真说起来,你十年前就可以成亲了,偏偏挑三拣四。” 陈祖昌面红耳赤,认真地辩驳:“事关终生,岂可随意?自当慎之又慎。” 空气中飘荡着快活的笑声。 老八的眼缘,有几分固执,也有几分无奈。 再过个三五年,翩翩郎君成为糟老汉时,凭他怎地眼界高,也只能抹眼成婚、延续香火了。 范铮笑道:“再磨蹭几年,老八的要求就是:女的,活的。” 贲扬张扬地笑了。 真不是范铮埋汰老八,无论男女,保养得再好,也得受岁月刀割,不是说你古稀之年还能强装少年、少女的,别恶心人。 老八入座,吃了大半碗茶,才收敛了情绪,平静地开口:“使君夫人作伐,下官甚感荣幸。因与杜四娘投缘,家中并无长辈,故厚颜请使君成全。” 好嘛,幸亏是杜四娘,要是杜十娘,范铮得问问老八,是否字为李甲。 陈贤德与陈祖昌,关系太过复杂,料来是相看两厌,范铮也懒得提起。 老八寻范铮出头,倒也并非无因。 除了地方父母一说,范铮还要成为陈祖昌的姑丈,出头也理所当然。 谁让杜四娘矮了杜笙霞一辈呢? 贲扬看了老八一眼,展开了苦口婆心模式:“不是我说你,一直挂个武散官,能混一辈子啊?成家了,婆娘要买点脂粉,得用钱吧?娃儿嘴馋了,馃子得买吧?” “趁着使君这关系,求一个实职啊!六曹参军别指望,你够不着;从九品上录事、市令,从八品下经学博士、正九品下医学博士,怎么也能捞一个吧?” 范铮摆手:“停!别的都好说,医学博士休想。学医不精是人屠,本官可不想造这个孽。” 另一个录事是负责衙门事务的,也不可能给老八; 经学博士……算了,看看老八平日的浪荡相,莫误人子弟。 当然了,仅仅是误人子弟还是好的,怕的是博士为敌国效命,蓄意教坏学生。 市令也是个头疼事。 “汉代诸郡、国皆有市长,至隋始改市令。” 古代就已经有这称呼了。 州县市令,取勋官五品以上者、职资九品,这一条老八倒是合条件。 可是,州市令不得用本市(疑为州)人,县市令不得用当县人,就有些头疼了啊! “倒是可以安置为郑县主簿,干不?” 上县主簿正九品下,不受丞、尉须异地为官的束缚,位于县尉之上、县令县丞之下,为一县具体事务的实际掌控人,类似州衙的录事参军,忙死。 陈祖昌摆手:“不去受那个累!” 只能范铮暂且养着呗,幕僚也不受身份限制。 第488章 鸡毛蒜皮 同州参军事雷存世坐范铮对面,移来的文牒交由汤仪典审核。 内容并无陷阱,与上次华州发出的文牒相比,仅产地有变化。 汤仪典禀明范铮之后,让录事参军送上官印,范铮署名、用印。 雷存世犹豫着打量了范铮两眼,汤仪典识相地带人退出了二堂。 身为范铮一手拔擢而起的心腹,汤仪典自然清楚分寸,使君愿说的时候,自己绝对是 雷存世轻叹一声:“我家阿耶得到消息,朝中重臣对华州与同州之间的调配忌惮了。” 范铮风轻云淡地品了一口茶汤:“准确说,是对雷氏忌惮了。” 问过阿娘之后,范铮多少对阿耶以前在江湖打的滚有些许了解。 当年范老石曾于洛州阳翟县厮混,遇到难处时,冒认雷氏,时为雷永盛默许。 所以,后来范老石一直顶着雷永吉的名字招摇撞骗。 没法,阳翟是方雷氏祖地,后分为方氏、雷氏,在阳翟势大,纵是响马亦不愿轻辱。 当然,阿耶承过人家的情了,范铮也不能随意翻脸。 雷存世轻叹:“没错,我兄长于殿中省为奉御,阿耶掌一州之地,使君与我家亦有渊源……” 难怪才是个流外的参军事,原来非嫡长子。 范铮置碗:“且宽心,以天子之能,并未将你我两家放在眼里。” 简单地说,不配。 雷永盛或能掌控同州诸折冲府,范铮却无能为力。 潼关那头,为了避嫌,范铮从来就没去过。 即便是年节,州衙需要送些肉菜安抚一下兵将,范铮也是让别驾贲狐代劳。 潼关是关中的门户,范铮要是去了,几盆脏水可就能泼过来了。 这年头,泼脏水是可以胡说八道的,反正背后有人支持。 诬告反坐的律令,对于这些头上有伞的畜牧而言,没多大作用。 华州折冲府嘛,范铮虽为其争取了曲辕犁,也只得公事便利而已,想让他们为范铮冒个什么险的,痴心妄想。 周乙戈的态度,恭敬中保持着一丝疏离,范铮能清晰地感受到。 所以,范铮本人对皇权没有丝毫威胁,这也是李治敢给牛皮的底气。 别看范铮检校从三品刺史,可他在军方的影响,还要逊于身为忠武将军时。 那个时候,他虽未具体指挥,却实实在在有操控飞骑之权柄。 雷存世离去,法曹公房里传来一阵喧闹声。 范铮端坐不动,询问进来的汤仪典:“怎么回事?” 汤仪典面上带着怒气:“华州骡马频失,司法参军年百岁率人蹲守了两天两夜,捉到一名贼人,正欲讯问。” “大理正萧景真恰恰于此时赶到,莫名其妙提出要关爱人犯、不得滥用刑罚,要提到大理寺问案。” “呵呵,贼人他们就关爱,庶民的死活他们就置之不理!” 这就是范铮一直拔擢汤仪典的缘由。 汤仪典此人,小毛病还是有的,但态度端正,有底线。 朝廷中,何不食肉糜之辈,就格外关爱人犯,不知道他家出了多少人犯。 范铮踱到法曹,叹息道:“司法参军,离了刑罚你就不会审案了么?真是的,要动脑子。” 至于萧景真的见礼,范铮无视了。 摆明是来找事的,范某还能给他颜面? 当年身份大致对等、立场大致相当,而今几为敌对,且某检校从三品刺史,是你大理正配来挑事的? “命白直助食手剥蒜,今日官厨加一道油炸蒜,再杀两只鸡。” “然后,将蒜皮贴遍人犯全身,命问事以鸡毛柔软一面拂脚心,此为鸡毛蒜皮。” 范铮指点了一下年百岁。 真是的,年百岁的年纪也不是太大呀,咋那么死板? 萧景真面色翻黑。 看范铮的态度,明显是不给颜面。 人犯很快被剥得赤条条,一片片蒜皮被问事体贴地用胶粘在皮肤上,脚板外的每一寸肌肤都被贴得紧紧的。 胶粘到身上的感觉很讨厌,蒜皮那一点轻微的辣感,数量少的时候可以忽略,可多了真的很难受! 那些缺德的,连私处都不放过! 辣的感觉,一阵一阵的,偏偏身躯被缚得死死,连扭动一下都做不到! 被人围观很羞耻,当围观的人中有两个膀大腰圆的婆娘问事,且还品头论足时,耻度爆表! 柔软的羽毛拂过脚板心,“哈哈哈”的笑声从人犯嘴里吐出,可他最真实的想法是愿死! 萧景真的面色难看。 他知道范铮在讯问上很有手段,所以匆匆起来阻止华州用刑,却想不到范铮钻了空子,直接用上了软刑罚。 “哈哈哈,救命啊!我招!” 人犯笑到腹肌都痛了、嗓子都哑了,泪水直沿面颊而落。 民心似铁,官法如炉! 存了心要收拾你,各种手段都能让你后悔生下来。 供词让年百岁吓了一跳。 人犯柳风少,为兵部侍郎柳奭的庶子,太子妃的小表弟! 按常理,出身如此良好,何求不得? 奈何,得到太容易,反倒让他们弃如敝履,便生出了盗庶民骡马的恶念。 所盗骡马,并未贩卖,甚至都未宰杀食用,而是直接驱入渭水溺亡! 他们,只是贪图邪念得逞的快感! 柳风少的身份,才是萧景真赶来捞人的缘由。 眼见李治登基是板上钉钉的事,太子妃也将晋升皇后,柳奭早晚要为相,此时不巴结,更待何时? 至于年青时的梦想、节操,且随风去。 积年的官吏,眼中往往更注重利益。 既然开口了,就不会再有保留,柳风少竹筒倒豆子,将十余同案犯一一抖露。 萧景真面色难看,范铮的面色也难看。 案犯名字中,有一个如雷贯耳:李守因! 当真是教来教去教成仇! 云麾将军莫文武的五个蠢儿子到京苑总监闹事时,范铮就格外疑心,毕竟他与莫文武从无往来,更谈不上恩怨! 李客师射出那一箭,更让范铮加重了疑心。 如此算来,柳风少等人来华州为恶,也是其撺掇! 范铮冷笑:“关入州狱,无本官之命,任何人不得接近、不得探视、不得送膳食。若有异,准典狱先斩后奏!” 第489章 马屁拍到了马蹄上 刑部侍郎李道裕翻阅着薄薄的几页关牒,竟似有千钧之重。 华州刺史范铮亲笔所书关牒,那一手极其勉强的字体,可谓独树一帜。 关牒并不是告状,而是请求刑部协助,捉拿盗骡马贼寇数人,姓名及住址附上。 每一个名字,李道裕都不陌生。 地位最低的那一个,都是五品官员子嗣。 当然了,不会是嫡子,哪个嫡子也不至于无聊到行此恶举,更不可能因此断了承嗣的可能。 恶,是真的恶啊! 偷盗骡马,若是为了贩卖或贪图口腹之欲,大约还情有可原,可驱入渭水溺亡,这就是大恶了。 要知道,对农耕民族而言,畜力是何等的重要! 大理正萧景真的作为,范铮也书在关牒上,建议只有一个:调离三法司。 萧景真的作为,虽是人之常情,却违背了三法司秉公执法的要义。 刑部,恰恰是天下司法的顶头上司。 至于御史台,那是一个独立的监察系统,虽行的大致也是刑部所定之规,却可以小超脱。 范铮的关牒,准行的话,势必得罪诸多官员。 若照关牒抓人,早几年也并非不可,但眼下天子龙体欠安,太子根基未固,宜稳妥呀! 别忘了,李道裕除了是官员,还出身陇西李氏。 不管怎么说,大唐江山越稳固,陇西李氏的好处越牢靠。 可谁不知道范铮的执拗? 信不信前脚拒了范铮,后脚他就出幺蛾子? 思前想后,李道裕还是决定,矛盾上交。 吏部处,李道裕还是以刑部之名移牒,要求将萧景真清出三法司。 两仪殿中,父慈子孝,太子亲手为皇帝熬制了参汤,全程有殿中省尚药局侍御医指点。 不管有没有做戏的成份,皇帝都很高兴,眼角细密的皱纹都几乎绽放了。 是的,这是李承乾与李泰都未行过的孝举啊! 李世民却忘了,彼时他正身强力壮,李承乾与李泰若为他煎熬参汤,换来的必然是一顿臭骂。 李道裕侧坐,眉眼前透着一丝忧虑。 “道裕啊,刑部虽繁杂,用心却须秉公。”李世民饮了最后一口参汤,“你从不单独入两仪殿,如今前来,是有疑难了?” 李道裕起身,双手奉上华州关牒。 张阿难接过关牒,声音颤抖着念了出来。 颤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愤怒! 张阿难穷过,穷怕了,若非如此也不至于断了烦恼根入宫! 唯有穷,才知道这些畜力对庶民意味着什么。 故而,张阿难数十年不变的声调,首次带上了难掩的愤怒,语调越来越高! 一声巨响,精细的瓷碗砸到青石板地面上,摔成大大小小的残片,一些残片还略弹动。 贞观天子的手,仿佛风病一般哆嗦,怒张的大口许久才愤然吐出四个字。 “丧心病狂!” 李治扶住阿耶,眸子里掠过一丝狠色,又迅速转成肃然:“盗官私马牛而杀,徒两年半;诸盗,价五匹徒一年,五十匹加役流。孤没记错吧?” 还有一条更狠:共盗者,并赃论。 直白表述就是:赃物累计五十匹,贼有十人,并非按每人五匹计罪,而是按每人五十匹计罪。 李道裕垂首:“殿下好记性,然,臣之所以进宫面圣,并非不敢依律处置。” 李治温和地笑了:“卿所忌惮为何?孤洗耳恭听。” 李道裕吞吞吐吐的,李世民都不耐烦了:“是不是想着哪天山陵崩了,不利太子?” 李道裕咽喉里艰难地吐出个“是”字,中衣却已湿透了。 话题很犯禁,眼前这对父子一个不高兴,李道裕可以被管饭了。 但李道裕又不能不说啊! 李世民斜睨着李道裕:“朕是那小肚鸡肠的皇帝么?你也是陇西李氏的人,与其他臣子不同,当畅所欲言。” 这一番话,既是安抚李道裕,也是提醒李治莫因此而产生隔阂。 李世民忽然幸灾乐祸地笑了:“那些无法无天的小崽子,落到范铮手里,可够受咯。” 李道裕松了口气。 皇帝的话,已经表达出倾向,只需要李道裕执行便是。 “还是孤来吧。” 李治的声音响起,带着几分自信。 —— 吏部司上奏三省,由皇帝身边的秘书郎上官仪拟诏,制授从五品下大理正萧景真为下州沙州从五品上别驾。 谁有意见? 京官外放大一级,这不是吗? 至于沙州离长安三千六百五十里……咋,别人能去沙州为官,就你优越些? 柳奭都一脸冷漠。 柳风少那个祸害,若不是委实下不了手,柳奭都想宰了他。 丢人现眼! 你咋不为华州法曹当场击杀呢? 萧景真去华州捞人,还真不是柳奭的请托,他是马屁拍到了马蹄上。 为此,柳奭还被太子妃召入东宫,好好训斥了一番,臊得面皮发紫。 舅父被外甥女教训,颜面无存呐! 柳奭出班举笏:“启禀陛下,臣柳奭昨日方知,犬子柳风少竟伙同他人,至华州盗人骡马,驱入渭水溺杀。” “臣请至东市,采买上好耕马赔偿华州百姓,并使人至华州缴纳罚铜。犬子有罪,请华州依律判处。” “臣管教无方,伏乞陛下降罪。” 赔偿是必然的; 请华州依律判处,一是柳风少已落入范铮之手,二是提醒范铮不要超出律令判决,毕竟盗骡马而未伤人,罪不至死; 柳奭请罪,其实是以退为进,姿势摆好了,皇帝多少得给个台阶。 殿中省尚辇奉御李楷出班,两鬓竟已斑白,声音沙哑:“臣李楷已知犬子李守因亦为华州盗马之人,业令家奴缚之,解往华州伏法。” “其实诸事,臣附柳侍郎骥尾。” 右武卫将军、丹阳郡公李客师闭目长叹:“他才几岁啊!” 李楷出来认罪的原因,是基于“家人共犯,止坐尊长”原则。 李客师的叹息,则是因为:诸盗经断(案)后,仍更行盗,前后三犯徒者,流二千里;三犯流者,绞。 恶习之所以称为恶,除了作恶之外,更因其难改! 早晚,李守因这条性命,得死在他自己手里。 虽说李客师不待见这祸害,可这毕竟是自家孙儿啊! 一家家陆续出班请罪,请附柳奭所为。 背景最硬的两家都认了,还有谁能硬撑下去? 第490章 徒四年 轻柔、微寒的春风,夹杂着细如牛毛的雨丝,飘落于干旱已久的土地。 被淋了一阵的庄户,没空理睬屁大的雨丝,落了一个多时辰,连地皮都没打湿。 感觉就像你去别人家讨口水喝,结果人家呸了你一口口水。 妥妥的羞辱。 天灾已不可免,幸而州县官府顾着庶民,生生从朝廷那里要了百架翻车抽水,两级的民曹官吏几乎都奔走在乡野。 可恶的是,有二三十户的骡马被盗,庄户险些崩溃寻死。 州法曹的人生生在乡间蹲守,终于逮到该死的盗贼! 使君更是公然宣告,所有盗贼,必将尽捕,骡马的损失也一定追回。 这一刻,州县衙门那些平日说话糙且带色的官吏,在庶民中的形象也高大起来,就是倔头巴脑的汉子也与他们亲近了不少。 城外干着农活,城内却热闹起来了。 郑县城池就那么大,突然涌入上百号人、十余乘厌翟车,其后尾随上百牛马,街道一时竟略拥挤。 城中多少还是有一些闲汉,纷纷呼朋唤友出来看热闹,更挤了。 “瞅瞅,每一乘马车,前面都有一个被缚的年轻人。” 其实也不准确,有一乘厌翟车前就没有被缚之人。 “即便被缚,即便身上有鞭痕,人家身上的服饰用料,最差也是生绢的,不是我们能比的啊!” “哪个脑子好使的,算一算他们为何出现于此。算准了,我请一壶绿蚁酒!” 算卦的古瞎子笑道:“这壶酒姓古了。他们前行处便是州衙,州衙最近的大案是盗骡马,司法参军年百岁率人亲捕了回来。” “当然了,还是有人犯同伙逃脱了,可也不是法曹不卖力。” “听说使君在朝中有人阻碍的情况下,一招鸡毛蒜皮令人犯招了,竟是朝中官员的子嗣!” 说请酒那位,转身取了一壶绿蚁酒递给古瞎子:“古师,细说。” 后世那单位上逢人称“师”的叫法,在大唐已经有了,只是不普遍。 古瞎子啜了一口,满意地咂嘴:“可是,其余同党都是朝官子嗣,没一个好对付的。使君再厉害,也没法带司法参军去长安城抓人不是?” “使君大怒,上表朝廷,强烈要求尽捕贼人,以正朝纲。天子圣明,看不得庶民受苦,遂责令各家投案、赔偿。哇,好妖娆的身姿!”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庶民爱听就是好故事。 真能全然无误,他还需要靠算卦度日吗? 闲汉们大笑:“古瞎子,原来你不瞎呀!” 古瞎子叹息:“活着艰难,唯有美食、美酒、美人可令我不瞎。” 事实上,这一行当,多数人只是半瞎,还不至于全然不能视物。 —— 二堂内,范铮正叮嘱贲扬与陈徐隽用心,盐坊可以慢,唯不可有错漏。 毕竟是食盐,切不可大意,莫出现别人买了腌制盐,腌制火腿发青,这才叫缺了个大德的。 (早年某地供销社售大袋食盐的真实案例。) 汤仪典着官服,越过天井,进入二堂,神色有点慌张。 “使君,十余外命妇,带百余防合、健奴,驱百余骡马,押解十余犯事之人,从长安城赶来了!” 这不很好吗? 只是汤仪典压不住场面而已,毕竟随便一个都是外命妇,身份不低于汤仪典。 范铮颔首,带人出了二堂,步入衙院。 一身醒目的紫袍出现,喧闹的衙院顿时安静了几息。 “使君,犬子无知犯事,我家愿赔所杀骡马,只求使君秉公断案。犬子只是从犯啊!” “使君,外子说了,但秉公,虽死亦可。” 十名外命妇同时开口,声震云霄,范铮都头疼。 学周星驰版唐伯虎娶九个老婆? 趁早投胎去吧! 范铮只手扬起,微微下压,瞬间安静了。 范铮手掌摊向左侧 “妾身乃兵部侍郎柳奭之妻……” 范铮颔首:“郡君但说无妨。” “庶子干犯国法,外子虽为朝廷命官,也断不敢徇私。柳风少所害牛马,外子不知数量几何,权且令采买耕马、黄牛十头,向华州父老赔罪。” “柳风少罪业,当请华州秉公处置,并处赎铜,最好是在华州徒数年,以令其悬崖勒马、洗心革面。” 范铮颔首,柳奭的发妻说话很有章法,该赔、该罚、该判全认,“秉公”二字却在隐晦地提醒范铮,勿因旧日与柳奭的不快而失了分寸。 “郡君且宽心,明明白白依《贞观律》判处,若有谬误,郡君可直斥其非。” “依律,盗杀牛马,徒二年半;若计赃重,加罚。所幸探明并未伤人,也免了绞刑。” 范铮开口说出绞刑,原本还有些倔强的诸人犯仿佛被抽走了脊梁骨,大气都不敢喘。 范铮看了惶恐不安的李守因一眼,慢悠悠地:“贼首加罪。” 年百岁带着司法佐、司法史,收了柳风少家赔偿的耕马、耕牛,待处置完毕后,再与司户参军凤护一道分发损失牲畜的庄户家。 升堂。 范铮端坐公案,年百岁主审案情,典狱将浑身馊味、发如野草、麻布旧衣的柳风少提了出来。 柳奭的郡君发妻在廊下,静静地听年百岁宣读柳风少之前的口供,复审无误后,下了判决。 计量的标准是五十匹绢加刑期。 牛马一头折算六匹绢,八匹余骡马就足够五十匹绢,他们这一伙已经超过了十头。 上一章就提过:共盗者,并赃论。 本应判柳风少徒四年,念其揭发有功,减为三年,赎铜六十斤。 除了李守因被徒四年,赎铜八十斤外,其余人都遵照柳风少判了。 虽说徒一般是一年、一年半、二年、二年半、三年,可范铮铁了心整治,无非是分开判决而已。 流五百里,然后你家里好捞人,半年不到就趾高气扬回长安城去? 想都别想! 李守因连挣扎都没有,宛如行尸走肉。 盗骡马取乐的主意虽不是他出的,可指引这帮缺德的祸害华州,是推都推不开的把柄。 上次京苑总监,他几乎就要落马了,李客师那一箭为他封了口。 不会永远有人为他揩臀的。 第491章 转祸为福 判处李守因,略略越过年限,却无人抗议。 甚至,李楷家县君还惋惜地叹了口气,觉得这小祸害就应该徒到死。 不喜李守因,自然不仅是其庶子的身份。 赔偿牛马的数量,自是倍于华州所失,然范铮亦不加思索地全盘接下,不嫌烫手。 待得司户参军凤护急风急火地归衙,范铮让他与年百岁进二堂茶室,贺钩雄麻利地烹茶。 贺钩雄的茶艺仍未有太大进展,勉强称得个能喝,倒是熟练了不少。 至于熟能生巧,不指望。 凡人喜欢以偏概全,百人里有一个熟能生巧,便觉得个个都熟能生巧了,也不想想,若如此,岂非遍地巧匠? 有天赋与勉强靠之糊口,是两码事。 “年百岁说,收到赔偿的牛马,三倍于庄户的损失。”范铮举碗示意开喝。“本官觉得,民曹与法曹联手走一趟,确定受损人家与损失数量,你二人再按比例分发下去。” 不发下去不行,整个衙院里牛屎马粪的,气味都有点受不了。 至于说衙门留两匹马代步,呵呵,那是耕马,不是乘马,差距很大的,恰如后世的手扶拖拉机与轿车之别。 多余的衙门挣一道差价? 若是之前,或许还能动一下人心; 可现在,仅雪盐一项的入账,便能让司仓参军食无足手舞足蹈。 这些牛马,就真不入法眼了。 耕马、挽马、乘马,三者之间价差之大,让人恍然觉得不是一个物种。 凤护斟酌了一下:“使君一番好意,却不能让庶民平白承情,至少得让他们知道,该谢的人是谁。” “下官以为,分发牲畜时,最好是使君出面。” 要当个青史留名的好官,不仅要会做事,还要会做秀,时不时得出现在庶民感恩的现场。 要不然,庶民认识你是谁呀? 生祠里给你弄出个青面獠牙的形象怎么办? 民间绣像描成二师兄咋整? 范铮痛饮一口茶汤,面上带着些许笑容。 凤护的用意是好的,惟独没说完整。 不管怎么说,六曹参军都是本乡本土的人,涉及到利益,容易为人诟病偏心,刺史出场就没人敢嚼舌头了。 还是那句话,千错万错都是佐官的错,堂官如神灵一般公正,岂会有一丝弊病? 遇上撒泼打滚的,本地人出身的参军还不好得撕破面皮,使君的脾气可没那么好哦。 —— 赤水分隔雍州、华州,一桥分属两地。 赤水桥以西是渭南县的地界,以东是华州地界,赤水里。 后世所存的赤水桥,又名桥上桥,是清朝时修建的。 官方的文书上是说百户为里,可哪有那么死板的? 赤水里正辛葛麻微微佝腰,笑容带着谄媚,在前头絮絮叨叨地为范铮介绍。 “赤水里么,以水得名,庄子不少,有五百来户人家。” 二三千口的赤水里,很不错了。 “除开桥畔的赤水庄,多是以姓得名,什么辛庄、侯坊庄、大王庄、魏三庄……” 这种简单粗暴的取名方式,对官吏来说也容易理解,一听就知道是哪个姓氏的聚居地。 略为头疼的是,官府威信一旦不足,政令难下这些抱团的庄子。 当然了,官府要不寒了民心,也不会轻易出现这种极端场面。 骂人刁民之前,扪心自问,官府是真为庶民谋利了,还是在蚊子腿上刮油? “赤水里地势相对平坦,最高点是程高庄,最低是魏三庄,北有渭水,南有赤水、石堤水、遇仙水贯穿入渭水。” “现在,全里基本改种小麦,蔬菜以长豆角为主,有少量莴苣与菘菜。嗯,大葱味道好。” 辛葛麻偷偷看了范铮一眼。 还好,使君面上没有异色。 就是旁边的郑令关三刀想咆哮:说好种长豆角、豌豆,为什么你们还要种莴苣、菘菜? 菘菜,唐朝《新修本草》的全称是牛肚菘,就是本土原产的散叶白菜,这物种喜凉、好水,生长时长也不超过两个月,在赤水畔种一种也无妨。 莴苣习性与菘菜接近,多数时间都可种植,百日内可收获。 庄民玩点小聪明、打个时间差,补上一点损失,范铮还是不反对的。 “小麦收获之际,莴苣与牛肚菘全部收割了。”范铮想了想。 这个强制命令,损失是会有一些,不多,庄户也大致能接受。 又不是说小一点的菘菜与莴苣,就不能当菜食用。 关三刀狠狠瞪了辛葛麻一眼。 再出纰漏,本官剥了你的皮! 因赤水里的地理位置,故成为柳风少一伙下手的重灾区,尤其是赤水庄、江庄,连续失了六头牲畜。 里正遣一名保正去两庄跑了一趟,六家汉子带婆娘赶到赤水畔,激动地伏地大礼。 骡马丢失之时,各家如丧考妣,感觉天都塌了下来。 州县法曹的频繁奔波,让他们渐渐生起一丝希望——或许,官人真能追回自家牲畜吧? 接下来的消息,让他们感觉登上了少华山顶,又被扔了下来。 法曹是抓住盗贼了,可他们的供词是驱入渭水溺杀了! 这帮天杀的! 幸而州衙及时传话,使君宣告,必追回损失,才让他们将信将疑地熬下去。 坦白说,若使君没有动作,庄户们也不那——能安抚庶民,已经是个好官了。 万万没想到,使君言出必践,他身后那些、耕马就是明证! 为什么是次牛,抱歉,长安城的达官贵人脑子好使着呢,牛马数量可以多给,品质却绝不可能太好,细牛休想,病牛范铮定拒,次牛就是必然选择了。 三贯余一头的次牛,无所谓了。 范铮知道了次牛的价格,回想自家买小叫驴也是这价钱,忍不住想说:真傻! 庄户家被盗的骡马,也就是下等品质,甚至有一些已经年迈。 可让他们自己选牲口了,一个个看牙口那挑剔法,比牙子(中介)还专业。 范铮宣告一赔三,让庄户沸腾了,一个个磕头道谢。 可是,问题也来了,牲畜多了,用料也多,他们有这能力饲养吗? 里正辛葛麻骂道:“没见识的!就不知道租给乡里干活,或者是转售乡里吗?这是使君怜悯你们!” 一个个泥腿庄户扛着农具回庄,见到这一幕,牙都酸了。 若非使君,他们怎能转祸为福! 第492章 威望 赤水里的庄户,虽不大外出,可总有人走亲戚,口口相传,盗骡马一赔三之事,竟莫名风传于整个华州。 有人眼红,有人捶胸顿足,更多的人笑了笑,挥动的锄头更有力了。 一州之主心念庶民,还怕没有好日子过吗? 天灾,大家咬咬牙,一定能挺过去。 有那么一位使君,人祸当可杜绝。 切记,这不是在作伪,无人可拿如许牛马来收买人心。 不服,你也拿真金白银出来说话。 对范铮来说,弊端让人啼笑皆非:每次常服在城里厮混,大大小小的庶民总会过来叉手,赞美两句。 “使君仁义!” “华州有使君,如久旱逢甘霖!” 范铮努力控制住自己,才未在最后一句补上“一滴”。 其实对范某人来讲,纯粹是不想闻牛屎马粪之气,才使这懒招。 “下官治理诸水,役工十万,经士曹检验,当可无虞。” 黑了许多的长史闾丘不言,总算来缴令了。 役工十万是指用工的人日。 诸水的治理,不敢说十分彻底,至少能扛几次洪涝,不至于涨水就冲垮。 真出这豆腐渣,范铮也不介意借他脑袋祭天。 理论上,刺史是不能斩杀长史的。 可理论上,还不许官吏害民呢。 这一次教训,是十分惨痛的,然而闾丘不言也只能默默承受。 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一起长大的从弟去当门匠,闯生死难料的三峡吧? 故而,范铮的整治,他也只能默然领命。 盐坊匠户的挑选,即便是贲狐选了他那从弟,他也觉得希望渺茫的。 意外的是,使君并未迁怒闾丘氏,从弟如愿以偿地成为匠户,虽不大自由,却保障一家子饿不死了。 这年头,还是有一些官员乐于接济族人的,奈何从弟的性子拗,不肯受闾丘不言的钱粮,才导致落魄如斯。 使君的脾气不小,做事却有底线,应该不会再刻意针对了。 问题就是,长史与治中的职司本就接近,汤仪典握了大权,闾丘不言在一段时间内只能品茗、看书、修身养性了。 细细了解盗骡马案的始末,闾丘不言自认,设身处地,自己绝无范铮的胆气,当面拒了大理正的要求,还上关牒告得大理正外放。 思前想后,闾丘不言觉得,权柄这东西,使君不给,自己也要想法搞出来! 不就是盐坊吗? 不就是腌制盐吗? 不就是制腊味吗? 本官带人,安排少华山左近中男女广养山鸡,以麸皮喂养,就不信闯不出点路子!—— 华阴县,历史上曾用名无数,建制划来划去,在唐朝垂拱元年(唐睿宗李旦)时期改名仙掌县。 后几经变化,终于恢复原名,又在上元元年(《旧唐书》记载元年,地方百科是二年)更名太阴县。 知识点:“上元”这个年号,唐高宗李治用过,唐肃宗李亨也用过,更太阴县是李亨的杰作。 宝应元年(唐代宗李豫),频频更名的华阴县终于正名了。 华阴令归海浩渺率一干官吏,于县城三十八里外的方山水以西界迎。 老实说, 周武王伐商之后,分封妫满于陈国,国都为大湖“龙海”环绕,遂有子孙指海更姓为妫海。 古人称大湖为海。 因陈国为楚国吞并,后又准复国,故有陈国贵族改妫海姓为归海,以示得归。 “黑了不少嘛,看来没少操劳。界迎这种事,下不为例。” 一番见礼之后,范铮开口。 后面半句纯废话,以后肯定还有下下不为例。 界迎这种勾当,即便你再特立独行,也必须奉行的。 要不然,七寸五分的脚,给你穿七寸的履,治不死你! 黑瘦的归海浩渺眼带倦色,叉手道:“不及使君强项,只能略尽绵薄之力。” 上马,归海浩渺落后于范铮半个马身,缓缓地介绍华阴县的情况。 水前文有提过,土主要为高处的棕壤、台原的褐土、平川与冲击而成的塬区共有的塿(lou)土。 塿土是长期施土杂肥形成的混合土壤,经常出现兽骨、砖瓦、陶瓷碎片、石炭渣,肥力并不是特别高。 四成山地、四成半的平原,夹杂台原与洪积扇。 华阴杨氏特别出名,杨震、杨修、杨大眼、杨坚、杨素都是华阴县人。 不是号称弘农杨氏么? 这个真没错,东汉建武十五年,华阴县划归弘农郡,其后归属多番变迁,然隋之前亦多属弘农郡。 就连还没出世的初唐四杰之杨炯,也是华阴县人。 过敷水、桃下、五方,路边的野草发枯。 南面遥遥望到险峻的华山,也因县治在华山之北,而于西汉高祖八年命名华阴。 幸而范铮没有偏私,百架翻车拨付了近半给华阴县,旱情才没那么严重。 归海浩渺轻叹:“若非有翻车,怕有不少庄户得效贞观二年故事。” 事实上,大唐因地域之广,受灾也是常事,反正不是这里水、就是那里旱,虽多建义仓备荒,亦杯水车薪。 好在灭突厥之后,国力渐渐恢复,一地之灾,可从多方调集钱粮解厄。 华州这种辅州,朝中绝不会允许出现流民,自会尽力赈济,只是庶民受苦难免。 范铮颔首:“旱都能挺,唯蝗难解。实在不行,令各里正宣扬食蝗虫。” 《贞观政要》卷八记载了李世民吞蝗的故事,作者是武周时入史馆、为官至唐玄宗时期的史学家吴兢,可信度很高。 归海浩渺迟疑了:“非是下官不愿,只是庶民未必敢食用……” 说白了,就是华阴令在庶民中威望一般,号召力略逊。 范铮无奈:“若出蝗,本官来华阴城门处食蝗为范例。” 一路有劳作的庶民,见范铮的一袭紫袍,停下身子,置下农具,遥遥对范铮叉手为礼。 范铮一路回礼,神色透着惊讶。 归海浩渺轻声道:“使君为郑县赤水庶民捕盗贼、追讨牛马,已经传入县内。” 范铮颔首。 没有官吏刻意传播,消息竟然能传到这里,致使范铮威望日盛,也是一桩奇事。 第493章 范铮举荐 过头门,进中门,入衙院。 归海浩渺不厌其烦地将官吏一一介绍,范铮的笑容渐渐僵化。 不是因为笑得太久,而是发现了一个残酷的事实。 县丞、县尉不能是本州人,主簿是华阴县人杨德裔,六曹佐史三成姓杨或与杨氏有亲。 杨德裔大小是个名人,杨炯的叔父,后来弹劾过薛仁贵。 这么一算,有点吓人,郑县虽然郑氏多,在县衙里也没有那么高的比例。 隐隐约约地,范铮猜到了李世民将他外放华州的原因。 不纯粹是因为与莫文武的龃龆,更有扼制前朝势力的需要。 或者更直接一点说,“类己”那一位,并不是李世民的最佳选择。 喜欢的与合适的,往往南辕北辙。 谁让李世民那位便宜岳丈,当年造的孽太大? 论能力,李世民是真的欣赏李恪啊! 但是,李恪若强行上位,势必引起强烈反弹特别是舅兄长孙无忌,必然会杀了李恪。 区区三十年,不足让所有人遗忘过去的伤痛。 所以,李恪这一头,必须抑制。 而华阴县,范铮也得压制一下杨氏的势力。 入二堂茶室,杨德裔烹制着茶汤,范铮随口考了几句。 杨德裔对整个华阴县了如指掌,魏长城、西汉京师粮仓遗址、由汉武帝集灵宫搬迁演变的西岳庙,俱娓娓道来,精彩纷呈。 为啥没有玉泉院? 玉泉院始建于宋朝宋仁宗时期。 至于华阴老腔,因与郑县的老腔皮影一脉相承,差异有却不太大,杨德裔也就没说。 “早年敷水里那边,只有敷南、敷北少量种植小麦。去岁使君下符文,令尽数改种小麦时,县中各里犹自存疑,下官率官吏至各处劝说,方顺利改种小麦。” 杨德裔滔滔不绝,浑然不知归海浩渺的面色不太好看了。 是,本官无能,说服不了庶民,唯你主簿有威望! 即便是事实,从归海浩渺口中说出,与从杨德裔口中说出,完全是两码事。 杨德裔是做实事之人,对官场的一些规则并不太在意。 毕竟,华阴县是杨氏的祖地、主场啊! 范铮微笑:“区区主簿之位,屈才了啊!” 杨德裔面上泛起一丝得意。 明府啊,看到没,使君赏识我啊! 未及而立的杨德裔,实在太年轻了,不知道笑中有刀不仅仅是李义府这厮的绝技,范铮也会。 待杨德裔告退,归海浩渺目现忿忿,气息也重了许多。 地方世家、豪强一旦坐大,官府确实难做事,处处有掣肘之感。 借用他们的力量,久而久之,沆瀣一气、太阿倒持难免。 范铮笑笑,在二堂坐上,挥毫上表。 归海浩渺有几分窃喜,使君终于看到杨德裔是何等无礼了,想来是要下手整治了吧? 范铮让雷九带表章回州衙用印,叮嘱走驿站发回长安城。 虽说急了范铮用随身印亦可,但上表的内容真没那么急切。 范铮上表,所书并非谗言,道杨德裔为官有方,举荐他为江南道越州中都督府正五品上长史。 一个正九品下主簿,一跃入大夫行列,杨德裔自然是削尖脑袋都要去的。 至于乡党们、族人们,对不起,杨氏还有更优秀的儿郎、有丰厚的底蕴,足以在华阴县继续呼风唤雨。 谁敢阻拦一下,谁就是他杨德裔不共戴天之敌。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 坏人前程,如灭人九族! 杨德裔虽显摆,却实实在在做事了,范铮没必要往死里害他,调离、右迁,就是最好的办法。 “朝中自会另授主簿,华阴令且忍耐。”范铮安抚道。“今年是最艰难时刻,一切只为度过旱、蝗。” 归海浩渺面上露出一丝喜色。 范铮不禁恶意揣测,归海浩渺若知道范铮的荐杨德裔为五品官,比他这个从六品上县令还高,心头酸不酸。 “地头已经现出蝻,下官令所有民曹官吏,带百姓灭蝻。” 归海浩渺表功道。 蝻,是蝗虫的若虫体,能跳不能飞,又称跳蝻,身躯细嫩柔弱,危害不大,此时是最佳的捕杀期。 待成虫,则为大患。 范铮一顿:“却是本官疏忽了此节,当令郑县效仿。待考课时,定诉此功。” 黄昏,驿舍处,气死风灯微微飘摇,驿长率着驿丁兢兢业业地巡视,丝毫不敢大意。 一州之主夜舍驿舍,若有意外,驿站所有人都难免一死。 一袭绯袍、两名防合临正门,为首的官员止步,防合开口:“鸿胪少卿萧嗣业,拜谒范使君,恳请拨冗一见。” 范铮在屋中,神色自若,许久才置笔而笑。 好不容易写了两个工工整整的大字,想来回去能跟自家婆娘炫耀了。 至于拜谒,一不递名刺,二不亲自开口,本官识得你是哪根葱? “下官萧嗣业,求见使君。” 吃了冷遇,萧嗣业总算反应过来了。 哎,大家子弟的做派,一不小心就显露出来了,难免遭人嫌弃。 萧嗣业之前为通事舍人,虽无太多交往,在太极殿还是见过的,声音也确认无误。 不对哦,听说他的祖姑——隋朝萧皇后,今年刚刚殂于长安城兴道坊,葬于扬州隋炀帝陵(《北史》记载),萧嗣业不服纪的吗? 范铮当年听课不认真,不知道小功亲含的祖姑,前提是未嫁。 倒是殿中省尚衣奉御杨政道,为萧皇后之孙,斩衰,服纪二十七月,得假三十日,葬三日,除服二日,累计三十五日。 斩衰服饰以最粗的麻布所裁,不缉边,纱头外露,似刚斩断而得名。 全套含衰裳、苴绖(ju dié无顶冠与腰带)、杖、绞带、冠绳缨、菅屦(jiān ju菅草鞋)。 杨政道一生都是闲职,挂名而已,倒是他娃儿杨崇礼很有一番成就。 雷七出门,引萧嗣业入屋,目光在那两名紧随的防合身上打量。 “恭喜右迁。”范铮轻笑。 从六品上通事舍人一跃成为从四品上鸿胪少卿,跨度不小。 然而这也是他功绩所致,招降薛延陀伊特勿失可汗乙失咄摩支的功劳,足以打消任何人的疑虑。 萧嗣业叉手:“惭愧,在使君面前,如萤火相形月光。” 范铮哈哈一笑。 第494章 夜谈 萧嗣业叉手:“仓促至此,颇为失礼,使君勿怪。” “祖姑过世,下官遵从其遗愿,至杨氏故地办事,始匆匆而来。” 范铮笑而不语。 开场白嘛,怎么也要说得好听一些。 “杨氏虽败,破船还有三千钉,愿与使君共进退。”萧嗣业微笑。“萧氏亦附骥尾。” 范铮清醒地认识到,自己就是贫儿乍富,根基极为浅薄,纵能窃居宰辅之位,亦绝无可能令两个曾经的皇族俯首。 人呐,重在清醒,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 三两的骨头挑千斤担,是会被压死的。 “少卿错爱了。某小富即安,居华州亦感德不配位,每每如坐针毡,恨不能重为坊正。” 范铮不大看重权势是真,可说到重为坊正,就虚伪了。 曾经吃糠咽菜者,一旦得势,纵有不忘本者,亦不愿再回清贫。 “使君就不想将前缀的‘检校’二字摘除么?”萧嗣业语带诱惑。 然而,这条件对范铮真没有丝毫吸引力。 检校,只是因范铮年龄、资历不到,故权宜授之,再过个三五年,自然而然就是三品大员了。 皇帝一直卡着检校,也是为了便于新君施恩。 君不见,长孙无忌、房玄龄俱辞了调护职司么? 给得太多了,新君即位时怎么办? 没法施恩,只能结仇,说不得借个头颅祭天了。 “再说,你出身萧氏,也没资格代杨氏承诺。”范铮直指问题核心。 萧嗣业一指身边一位吊角眼防合:“好教使君知晓,这一位是当今华阴杨氏的族长杨纬,经天纬地的纬。” 杨纬叉手:“草民杨纬,参见使君。” 范铮轻笑:“杨氏这是想做什么呢?大势已去、大局已定,杨氏再难翻盘。” 杨纬气定神闲地回答:“回使君,杨氏败了,再难重临巅峰,这是自然的。不过,扶持一位与杨氏有……瓜葛之士问鼎,总归是可以想一想的。” 渊源一词,避讳避了。 范铮轻轻摇头。 想的时候,枕头垫高些,美美的想。 杨广折腾得太狠,小功不掩大过,多少人兀自记着这仇恨,小小李恪,怎能扛得动似海之仇! 说句不负责任的话,就是扶持早就废了的齐郡王李佑,都比李恪靠谱些。 萧嗣业轻笑,一块于阗麒麟白玉佩悄然置于案上。 “使君有忌惮,下官亦不敢勉强,唯乞井水不犯河水。” 待萧嗣业、杨纬离去,雷九的面色紧张,雷七不安地问道:“使君该不会与杨氏沆瀣一气吧?” 都是在隋末家破人亡,腹中怨气怎消? 范铮笑了,声音略高:“本官食大唐俸禄,自为大唐分忧,岂能因妄人言语而动摇?” 雷七面现骇然。 —— 开府仪同三司、申国公高士廉薨,民部侍郎高履行丁忧除职。 终南山上,废弃了的太和宫重新修缮,更名翠微宫; 雍州宜君县,于凤凰谷扩建玉华宫。 这两个举措,可真不是为了享乐而修建的,从用兵角度解析,这是以防御、机动为目的,可屯兵于此。 虽说李世民晚年略好享乐,军事才能却不容置疑,这两处屯兵,对于皇权的交接而言颇为重要。 玉华宫防范北面的侵略,翠微宫可驰援长安城。 当然了,翠微宫是比太极宫凉快多了。 顺阳郡王李泰进封濮王,意思是恢复了亲王待遇,奈何这亲王还是幽居于均州郧乡县。 横竖是笼中鸟,你多撒一把鸟食,对他并无太大意义。 朝中的变化,对范铮影响不大,倒是铁小壮笨手笨脚地写了信笺,问了一个啼笑皆非的问题。 “若是蝗满天,飞骑当如何?” 笑着笑着,范铮的面容僵硬了。 字迹或是铁小壮的,问题却未必是他的呀! 将信笺扔进铛底的火炉里,范铮对来人道:“恪尽职守,死而后已。” 蝗未必是蝗,也可能是皇。 管他是谁的试探,范铮这话都四平八稳、无懈可击。 他也真心希望,铁小壮恪守本心,切莫行差踏错。 接过贺钩雄递来的油炸跳蝻,范铮咬了一口,满意地颔首。 外焦里嫩,香味四溢,精盐、秦椒、食茱萸的加成,又烫、又辣、又麻、又酥且香,这味道,旁边的娃儿都馋得垂涎三尺。 是真的有娃儿哦。 范铮所处的位置,是郑县西城门外的荒地上。 贺钩雄负责采买身躯大致完好的跳蝻,去头除肠清洗,一串串竹签穿透了扔铛里油炸,炸酥了再笊篱捞出来,沥油之后撒佐料。 “想吃啊?”范铮逗着娃儿。 一个衣裳陈旧的妹娃子率先点头。 “叫好听的。” 妹娃子张口就来:“使君威武,使君俊秀,我长大了嫁给使君!” 范铮无奈,扭头问道:“这谁家妹娃子?瞎话比我还厉害!” 闲汉们大笑。 听好话当然只是逗乐,范铮让贺钩雄把串分给他们,娃儿们笑闹着吃下去,一个个眼冒金星,还想要。 “还要可以,将你们扔了的竹签拾到火炉里。还有,谁敢拿竹签戳人,本官笞他二十杖。” 规矩是教出来的,熊孩子是惯出来的,那些颠倒黑白的“厌童症”,是来害人的。 人可以做不到尽善尽美,但不能倒恶为善。 娃儿们吃够了,一哄而散,闲人、路人闻味讨食,范铮也不吝惜,反正八文一斤,随便造。 郑县城中几名蒙学先生出城,对范铮一个长揖。 使君愿意导人向善,华州礼教必然大兴! 华州之内,使君的威望独一无二,使君都好食跳蝻,自有诸多年青的庄户效仿。 守旧的长辈若有顾虑,一句话就驳回了:“使君尚且敢食跳蝻。” 没油,不是事,火烤同样香喷喷,约上对眼的男女一道捕食,兴致来了,对着篝火舞上一曲,来上两声苍劲的老腔,还促成了不少婚事。 忧愁笼罩了许久的华州,竟因食用跳蝻,重新生起了欢快的气息,旱船都跑了起来。 押解大盐的雷存世,将这一幕告诉了雷永盛,同州及各县堂官俱至城外效仿,不少顽童竟捉了跳蝻换钱,众人对即将到来的蝗灾竟有了几分乐观。 第495章 华阴西门 轻风拂柳,朝阳温煦。 华阴西门大开,右侧是无数经过清洗、去头除肠、一串串穿好的跳蝻在盆中,旁边的炉火上摆着一口一指深的铛,里头是半指深的油。 不是猪油,是豆油,那一汪油随着加热缓缓在铛中流动,飘香的气息让人不自觉地咽唾液。 相对而言,荤油好吃素油香。 铛旁的草墩上,坐着使君的专用食手贺钩雄,他身侧是一些磨成粉状的佐料。 使君好吃,华阴令归海浩渺刻意奉承,用料好一些也在所难免。 稍远一些,是两张高椅错落,范铮惬意地晒着日头,与归海浩渺有一下没一下地交谈着。 “主簿更迭,你更易掌控华阴县了吧?” 杨德裔被范铮一竿子移到三千四百余里外的越州,还是右迁了,自然对范铮感恩涕零。 明知道范铮是在消弱杨氏在华阴县的影响力,可这右迁,杨德裔心甘情愿。 这是阳谋,由不得你不从。 即便是杨纬,面对范铮这一手,也只能干生闷气,还没法说出来。 要一然,哪个族人一嚼谷,嘿,族长不乐意看到族人升迁,日后还怎么收拢人心? 新任的主簿,是原郑县从九品上县尉,挪个窝升一级的好事,谁不愿干? 莫看此时很多人都是几级的跳跃式升迁,可那是幸运儿,正常的晋升,一级都不容易,熬资历都要熬好几年的。 归海浩渺于范铮之后接过炸跳蝻,即便香味沁得食指大动,依旧恪守尊卑之礼,待范铮先行食用,才大快朵颐。 进食先尝的规矩不是没有,却也轮不到堂堂华阴令先尝。 何况,每一个步骤,包括研磨佐料,都是雷九在盯着的。 不要说范铮特殊化,几乎每一位三品大员都会有那么一手的。 即便跳蝻略大,只余焦香,难得里嫩,依旧让人赞不绝口。 “阿耶,我要吃!” 归海浩渺总角的娃儿、豆蔻的妹娃子馋了,耐着性子见礼之后,也顾不得矜持了,嚷着要吃。 尤其是那妹娃子,吃着跳蝻,小虎牙露出,面上绽放出娇憨之意,煞是可爱。 可爱归可爱,范铮还是注意保持距离,别搞得老某登似的,光天化日之下给人一种怪癖的感觉。 官吏子嗣也闻香而动,一个个依序取食跳蝻,之后将竹签放到火炉旁的撮箕里。 再之后,是馋涎欲滴的庶人子,也享受了一把。 豪强、商贾、庄户这下彻底放下心了。 毕竟,范铮可以算是绝大多数华阴人能见到的最大官员了,他都能吃跳蝻,谁还有疑义? “尔等敢食蝗神之后,不畏天威乎?朝廷尚且礼祭于菟(大虫别名)、鳞、羽、介、毛、臝(短毛兽类)、邮表(路标)、畷(田间小道)、猫、昆虫,凡一百八十七座神灵,岂容尔等胡来?” 一身绛戺衣的老者,须发横张,立于西门下咆哮。 范铮瞥了一眼,淡淡地问归海浩渺:“这一位,脑壳怕不是有问题吧?” 归海浩渺苦笑:“经学博士胡言之,读书读傻了的,根本不知民生疾苦。” 这位的耶娘,有先见之明哇! 范铮就不是有耐心讲道理的人,手一挥,雷七、雷九摁鸡仔似的提了过来,胡言之那张嘴兀自喋喋不休。 贺钩雄也颇凑趣,将一串炸好的跳蝻撸了,试着温度合适,全部塞进胡言之嘴里。 胡言之没反应过来,嘴巴却本能地咀嚼,将跳蝻咽了下去。 忽地,胡言之面色一紧。 范铮慵懒地吃了一串跳蝻:“滋味可合博士?” 雷七坏笑着朝雷九使了个眼色,两人同时松手,胡言之发足狂奔,扶着一株槐树“哇哇”作呕。 滋味甚佳,只是胡言之从心底抵触,宁愿强行呕出。 “若是本官强令,你一日三餐只有跳蝻可食,伱是宁愿饿死呢,还是半推半就、边骂边吃?” 范铮的恶趣味令归海浩渺瞠目结舌,雷七却泛起了一丝笑意。 对于这号“正人君子”,以这种方法对待再好不过。 “若飞蝗漫天,庶民颗粒无收,其时烹尔为食,可乎?” 范铮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狠毒,让胡言之四肢冰冷,仿佛为大虫凝视。 胡言之收敛心神,强辩道:“礼部祠部司有祭礼……” 范铮冷笑:“祠部郎中沃鯌,与本官交情甚笃,大不了本官让他将昆虫列为淫祠野祀。” 略有吹牛皮成分,范铮的能量还真没那么大。 最关键是,定祭祀神灵,是诸位大儒的专利,就是如令狐德棻这般大儒,也不能一言决之,何况是范铮那么一个文武不沾的野路子。 问题是,归海浩渺与胡言之层次不到,哪晓得范铮所言虚实。 胡言之闻言,气得吐了一口血,双目赤红地瞪着范铮。 “无论祭祀什么神灵,目的只有一个:让庶民好好活下去,繁衍生息。” “若能让华州子民在灾年活下去,休说食蝻、食蝗,就是神灵阻拦,本官也敢食之!” “大唐以民为本,无论是朝廷、方外、诸衙、诸学,都首重民生,此等目无黎民生死、只重所谓蝗神之人,有一个算一个,立即清理出诸衙、诸学,永不录用!” 范铮义正辞严地喝斥。 使君发话了,还有谁能犹豫? 两名华阴县问事对视一眼,左右钳制,麻利地将胡言之的绛戺衣剥下,唯余葛麻中衣。 区区流外官而已,别说是范铮,就是归海浩渺都可一言决之。 “彩!” 西门外,不知何时聚集了诸多庶民,纷纷欢呼。 范铮的话,太提心气了,庶民几曾被如此重视过? 欢呼的人中,还有十余县学生。 受够了。 早就受够了胡言之恶毒的语言、不拿庶民性命当回事的态度,奈何上告无门。 终于不用受歪理邪说侵害了! 范铮微笑着指点归海浩渺:“刚刚将杨德裔弄走,杨氏多少会有些郁气,便将经学博士之位授之。” 归海浩渺一拍大腿:“妙!杨德裔长兄杨德乾于泽州任长史,次兄杨德坤居家精研学问,正可为博士。” 利益瞬间平衡了,杨氏真的无话可说。 打一巴掌给个甜枣,这也是为官之道。 第496章 监察御史赴华州 监察御史袁异式家世一般,新入御史台察院,七名同僚、三十四名监察史皆笑面相迎,偏偏他就觉得自己被孤立了。 这感觉,跟范铮初入察院类似,区别是当时还有一个不招待见的李义府,相互抱团取暖。 可轮到袁异式了,连个抱团的人都没有。 三十四名监察御史中,还有八名是中男,让他一时难以接受。 不过,看了一眼中男监察史指掌翻飞的模样,听那狂风骤雨般的珠算声,袁异式好歹有了一些自知之明。 别看人家是流外官,论重要性,自己还真比不上。 要是算不通诸司的账,你监察个鬼? 配给袁异式的,是一名叫南宫胡涂的老监察史、一名叫束苍的中男监察史。 南宫糊涂,谁知道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 据说此老,春秋笔法一道,造诣极深。 侍御史丘神积踱入察院,挑眉问道:“今年的华州,尚且无人监察,谁去?” 经过阿耶丘行恭的一踹,丘神积算是明白了,自己没有圣眷,根本不可能刻意针对哪位上官,且不如踏踏实实做事,日后再相机一刀。 故而这一次差使,还真不夹半分私怨。 丘神积是想清楚了,可监察御史们并不清楚他的想法,冷场在所难免。 要对付一个刺头,殊为不易; 这个刺头是察院的前辈,就更难了。 这个刺头敢当陛下的面杀人,就让人发憷了。 袁异式不见人回应,自是知道差使难办,却硬着头皮出声:“下官愿走一趟华州。” 南宫糊涂拼命眨着昏的老眼,示意袁异式三思。 好意袁异式心领了,但这差使再不领,手头没得一桩功绩,九月的考课怎么办? 丘神积难得地叮嘱了一声:“依律而行,勿枉勿纵。” 束苍悄悄在丘神积背后做了个鬼脸。 啧,你也好意思说这话。 直到三人出察院,至驿站借驿马骑行,袁异式才出声:“南宫监察史,华州有什么不好么?” 南宫糊涂一声叹息,束苍哈哈一笑:“没什么不好,舅父为刺史,人最心善,只要不刻意撩拨,自不会针锋相对。” 袁异式听懂了言外之意。 撩拨,就难得收场了。 南宫糊涂微微摇头,默不作声。 年轻人,下车伊始,不打听一下前辈们的丰功伟绩? 自渭南县起,野草就蔫头巴脑的,小麦虽渐渐灌浆,庄户们却依旧愁眉苦脸的,有一下没一下地掐死跳蝻。 束苍的眉宇间透着一丝得意:“若非舅父去年执意关牒示警,他们还在种粟,今年怕得拉饥荒了。” “现在的状况虽不佳,好歹很快能刈麦,肚皮虽不太饱也饿不死了。” 南宫糊涂沉默了一会儿,才黯然开口:“贞观二年,长安旱、蝗,我从弟竟致饿死。” 袁异式虽不言,心中却已有了倾向。 凭此情分,华州若有不妥,可令当面改之,而无须上奏御史台。 监察的官员虽说处事要公正,可谁没有一点小情绪,稍稍带着一点立场? 有束苍这敦化坊出身的监察史,袁异式被带偏一点点也情有可原。 话说回来,八名监察御史,每人配一名敦化坊出身的监察史,谁来都得被带偏,区别是偏的方向与力度。 不能排除某些拗人,别人越说得好,他心理就越阴暗。 过了界河赤水,驿马行了里许,袁异式忽然勒马:“你们有没有察觉两岸差异?” 束苍摇头。 都是一样的小麦、一样的旱、一样的蝻,有啥不同? 南宫糊涂的老眼露出一丝笑意:“上官好眼力。赤水之西,有气无力、行尸走肉;赤水之东,精神焕发,虽顽童、老妪亦尽力捕蝻。” 拎着个薄皮桶、匆匆奔走的娃儿笑道:“八文钱一斤的蝻,不捉待何?” 南宫糊涂的眼神闪亮:“娃儿,谁出钱,在哪里收?” 袁异式也一脸好奇。 蝗虫在唐朝大约还没有入药,医书提及蝗虫多是明清两朝。 “县城哩!使君出钱,不拘多少!” 娃儿笑着扑到田埂边,麻利地捉了两只仓皇的跳蝻,扔进桶里盖上盖子。 “狗娃!你个瓜皮,今天肯定没我捉得多!” 袁异式面上泛起安慰的笑容。 不管招数如何,能激发庶民热情捕捉蝗虫就是好事。 可以断定,蝗在华州,它就成不了灾! 快马加鞭,很快行至郑县西门。 一百八十里的路程,真赶,一天也能到了,就是有点费大腿内侧皮。 反正三十里一驿,只要你挺得住,轮番换乘就是。 在落日前,三人入住驿舍。 官对官,住宿必然是驿舍,只有需要伪装身份才会去邸舍。 驿舍好歹是归属兵部驾部司的,安全得多。 次日,辰时三刻,在驿舍里用过早膳,袁异式三人整了整獬豸冠,迈步向州衙行去。 “监察御史!青天呐!我终于等到你们了!” 一个须发斑白的老者扯着喉咙叫道。 袁异式微微诧异。 按这一路的风土来看,华州的治理当是极清明的,多少所谓的清官都做不到这一步,怎么还会有人拦路鸣冤? 这却是袁异式阅历不足了,凡做事,有人得利,就有人空手甚至是受损,神仙也做不到一碗水端平。 南宫糊涂眯起眼睛:“尔是何人?因何拦路?” 老者涕泗横流:“小人胡言之,原华阴县经学博士,因阻拦使君食跳蝻,竟被不由分说,除了博士职司,永不录用!” 街道两侧,娃儿们拾起土坷垃,恶狠狠地往胡言之身上砸去,咒骂声不绝于耳。 “使君以身示范,教子民化灾为利,令我华州消减蝗灾,这老儿竟倒行逆施,当打!” 州衙内走出贺钩雄,对着袁异式等人一礼:“官人容禀,当日使君于华阴县教化子民食蝻,此泼皮妄言朝廷祭祀昆虫神,不许人食用跳蝻。” “使君有言,祭祀神灵目的只有一个:让庶民好好活下去,繁衍生息!” “若能让子民活下去,休说食蝻、食蝗,就是神灵阻拦,使君也敢食之!” 一片沉寂。 突然爆发出一声声“彩”,汇成一道汇流,声震云霄。 第497章 与民争利 入州衙二堂,一番见礼之后,落座、烹茶闲聊。 束苍再见到范铮,眉眼间都是喜色,即便坐下了,身上总有一股雀跃的劲头。 范铮看向束苍的眼神有些欣慰。 自己离开长安城一年了,他们还能安好,就是最大的好消息。 “稳重了。” 袁异式饮了口茶汤,平静地开口:“使君,下官此来,是为行监察之举,绝无私心。若有冒犯,还请海涵。” 至少此时的袁异式是没有私心杂念的,一路所见所闻甚至让袁异式稍稍偏向了范铮。 嗯,只是稍稍。 说这客套话,除了敬范铮的职司,也是敬察院前辈。 范铮笑道:“本官亦是监察御史出身,自能理会得御史所为。但无偏私,放手施为,纵有分歧亦无伤大雅。” 袁异式笑道:“赤水之东,庶民虽劳累,眉目间却颇乐观,有童子云捕蝻至县城换钱,州衙八文一斤,不拘多少,尽数采买。” “此大善,下官亦钦佩之至。然,下官想知道,州衙的租庸调有定数,商税亦不会悬殊太多,衙中各项开支亦不可免,从何支付此靡费?募集吗?” 范铮置碗,击掌,目带欣然:“自本官离开察院后,终又见察院有锐意进取之辈,不再墨守成规。” “这个角度入局,很好。华州与同州调配大盐之事,想来御史是听说过的,华州以秘技萃取雪盐、精盐,颇有收获。” 袁异式让南宫糊涂展开册子,记下了 范铮表示不认可了:“这怎么是与民争利呢?此词,只适用于官员身上,没听说过能用于官府。” “若大而化之,朝廷的将作监、少府监,是不是同样与民争利?写上,本官不认同此条。” 束苍几番想开口,却被范铮的眼神止住了。 瓜皮! 处置公事时,须得抛开私情! 更何况,你只是个监察史、流外官,没有话语权,别拖累自己! 带你们入官场时的训导忘了吗? 袁异式也不与范铮纠缠,反正他只管报上去,是否采纳,是御史大夫李乾佑的事、朝廷的事。 司户参军凤护被匆匆召回,簿籍、租庸调、请射田地、碾硙俱逐一细查。 “去岁治理诸水,碾硙尽除,时水部郎中陈贤德巡察曾见。” 袁异式也不纠结于这一条,跳过。 请射是官员、勋贵的特权,所得永业田不足额时,以请射的名义,向外州县占据民田、民宅。 也不是说圈地运动,把人一赶了事,让庄户变成流民,而是让土地上的庄户,把缴纳租庸调对象从官府变更为官人。 幸因辅州的地位,少有京官至华州请射,本州官员又不许在州内请射。 当然,到后来,不许在本州请射的制度,弹性一缩再缩,几近于无了。 对官员来说,只有自己治下的才最好掌控。 实在不得已,相互间交叉请射也是一种制衡。 你甲州制我的田地,我乙州就敢断你请射田地的水源。 你默许我再兼并一庄的土地,我就助你兼并“荒地”。 至于簿籍与租庸调,问题多少有点,却无伤大雅,小小描上几笔,限期更正就是。 监察一地,最怕的不是有问题,而是一点问题都没有。 真出现此事,要么当地官吏皆圣人,要么就是抹得太干净了。 曾经某地,号称吏治清明,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竟无一行乞者。 后方得知,夜不闭户,是因屋中盗贼见了都落泪; 路不拾遗,是因穷得连牲口粪便都没得拾; 无行乞者,是早就被官吏赶出境去、严防死守了。 虽不免有玩笑成分,但也说明,没有谁是洁净得一尘不染的。 法曹这一头,其他的好说,唯李守因徒四年为袁异式诟病。 笞:十至五十杖; 杖:庶人六十至一百杖,匠户、乐户、私习天文者、官奴、私奴,及其他犯重罪者,顶格二百杖; 徒:一年、一年半、二年、二年半、三年; 流:五百里、一千里、二千里、二千五百里、三千里(《唐六典》则只有后三种); 死:绞、斩。 所谓的十恶不赦,并不是非得全部斩杀,而是遇到赦令不赦免。 徒四年显然不合律令了,虽说拆以徒三年叠加一年,也说不过去。 “此却为华州之误,既为超三年,当判流。下官以为,当纠正。” 袁异式的语气略为激昂。 华州的错漏有了,自己的考课稳了呀! 不敢想上中,上下应该有了吧? 袁异式未注意,南宫糊涂的眼皮垂了下来。 愣头青,爱咋咋。 以范铮的身份,与袁异式斤斤计较有点不合时宜,汤仪典自觉出场:“御史此言,虽合律令,却不符人情。人犯为朝官子嗣,若流出华州,为其家人设法开释,却不公了。” 袁异式笑了:“治中所言,虽有理,却不合律法。法理虽为一词,有时却须拆分。” “比如说,官府觉得某人日后可能杀人,能提前诛杀之、免除后患不?不行啊!” 司法参军年百岁臊眉耷眼地站出来:“此案由本官一力承办,皆本官之过。” 范铮哈哈一笑:“想啥呢?错了,华州之地,功过皆有本官之份,错判了、用印了,本官自会认,轮不到你挡灾。” 这世上的很多挡灾,委实令人无语。 对挡灾者而言,几近于灭顶之灾,对上位者不过是癣疥之疾,偏偏某些上位者不愿身上有一丝污渍。 这就呵呵了。 范铮的出身,决定了他的上限不会过高,也无须顾虑名声,弹劾不过是隔靴搔痒,又何必让年百岁遭灾? 年百岁胡须颤动,眼圈微红,对范铮一叉手。 遇到这样的上官,人生幸事。 “五百里……”范铮在舆图画圈。“就改流晋州吧。” 晋州归河东道,与华州之间隔着蒲州、绛州,离长安七百二十五里,治临汾县。 晋州下辖,还有一个县,因《苏三起解》而为世人熟知,叫洪洞(tong)县。 注意,是洞字,不是桐字! 不知道李守因脱灾时,会不会拈指唱起“李守因离了洪洞县”? 第498章 蝗飞 麦香中,范铮再次出现在赤水里。 里正辛葛麻尚且汗流浃背地翻着晒场上的麦子,就更没人理会范铮了。 沿着仅容一车通行的土路,范铮从赤水庄走向江庄。 一些路面已经龟裂,一脚踏下去,尘埃能飘到口鼻间,半蔫的野草蒙上一层厚厚的灰尘。 麻雀叽叽喳喳地跳跃,饱餐着由若虫向成虫转变的蝗。 沿赤水一线栽种的牛肚菘、莴苣,早已尽数刨回家了。 即便现在还没成为飞蝗,但蝗类的口味,就格外喜好叶片肥厚的作物,不刨只能被蝗虫祸害。 之前的蝻,行动能力尚弱,还可以侥幸取一些收获,如今却行不通了。 蝻,便似小恶,不趁着它未坐大而除之,只能深受其害。 江庄的屋子,极具农家特色,纯粹的土木结构。 土是真的土,硬梆梆的黄土,夯得极其坚实。 即便华州自古就有烧制砖瓦的行业,对于绝大多数庄户来说,依旧是用不起的。 世间最无可救药的病,是穷病。 多数人家就是一层屋子,独一无二的两层楼,想也不用想,是保长的。 虽说保长实际享受不了多少好处,可没有点家境,也号令不了各有各想法的庄户。 慕强是人类的共性。 大约两间屋子大小的晒场,汉子、婆娘们汗流浃背地推着耙子,翻晒着收获的麦子,娃儿们拎着各种工具,在晒场周边捕捉着蝗。 虽热、虽累,却无人叫苦,汉子、婆娘、娃儿眼中满是憧憬。 希望尚存,自能吃苦受累。 到现在为止,范铮都没有取消购蝗的政令,多余的蝗,推到少华山旁给闾丘不言喂鸡。 略老的蝗,还是没蝻好吃。 不时地,闾丘不言也会送一些鸡子回来,经过食手烹制,竟格外地香。 保长见了范铮,赶紧将耙柄夹于腋下,叉手为礼。 范铮也没那么多讲究:“干活去!得闲搭上一两句话就好。” 庄虽叫江庄,保长却姓王,可见其人有一点本事的。 范铮现在只想学一口李义府的腔调,来上一句“李老栓家老二,抓壮丁噻”。 王保长推了几耙,汗出如浆,终于蹲晒场边灌了半葫芦水,喘着大气,扯了衣襟擦汗。 没法坐,石头也好,土地也罢,都晒得滚烫。 若非如此,王保长也懒得穿草履的。 庄户人家在田地,有时候是真不喜欢穿履,这习惯并不是僚人的专利。 “照这样子,今年的日子能过下去不?”范铮隐隐有一丝忧色。 蝗且不说,旱的影响肯定有,瘪谷相对要多不少。 王保长盖起葫芦,长叹一声:“怕是得免租咯。” 租不是随便免的,民部在定损这一块有具体规定,十分损四以上免租,便是范铮心存怜悯,损失达不到也只能徒呼奈何。 莫看小麦还能收获,可瘪谷占多少,范铮也有数。 干旱延续了将近一年,能让庶民活着,不必背井离乡当流民,就已经不错了。 当然,庶民们卖跳蝻的钱,范铮是没算的。 王保长是典型庄户式的狡黠,蓄意不提此事,范铮也没揭破。 真没必要算计到把庶民的犊鼻裈都当了。 以大唐幅员之辽阔,自然灾害是难免的,华州旱、蝗,河北道水灾,灾情各自不同。 —— 六月,蝗飞。 雍州渭南县、华州、同州、丹州,飞蝗腾空,让官吏疯狂地带庶民捕杀的同时,又暗暗松了口气。 灾虽有,却远逊于以往的烈度,数量不敌当年的二成。 蝗虫最大的危害,是将庄稼一扫而空,令庶民颗粒无收。 但今年多地都施行了范铮之策,小麦在五月刈割,地里如今只余麦茬,也算逃过一劫。 商州、虢州、蒲州幸运地脱离蝗灾范围,却让地方官吏都松了口气。 侥幸啊! 相对而言,郑县的飞蝗已经很少了,越临近县城越少。 范铮四平八稳地坐在西门侧,手持一个小网兜,捕到飞蝗就摁旁边的水桶里摁死。 边上是两辆马车,一车装铜钱,一车装飞蝗。 “使君,我的飞蝗!” 几名舞象之年的娃儿提着网兜飞奔,过秤、拿铜钱,顺便拿一文钱悄悄换胶牙饧吃,欢笑声在街道中传扬。 范铮没东奔西走、挥舞网兜捕蝗虫,是因蝗灾没到那地步,也是在安定人心。 只要范铮还坐镇郑县、坐镇华州,蝗灾就翻不了天,庶民心中就有底气。 郑县与华阴县之间,白直奔走传信,归海浩渺告知范铮,杨氏没出什么幺蛾子,积极配合下,防治有条不紊地进行。 损失有,亦在预料之中,庶民不至于逼迫到流离失所。 范铮的回话,简单明了。 若能保住现状,今年考课,范铮保他上中。 关三刀对归海浩渺嗤之以鼻,多大点事,至于来说么? 本官一个附郭县令,你可曾见我表功了? 长安城,太极宫,太极殿。 皇帝轻咳:“渭南县、华州、同州、丹州如何了?” 司空房玄龄出班:“丹州预计恐十损六,渭南县预计十损六,华州与同州预计十损四。” 李治挑眉:“华州、同州与他处,有何不同?” 房玄龄举笏:“回殿下,此二地半年前俱出钱采买蝗虫,或食、或喂鸡。此事,御史台监察御史袁异式巡华州时,亦曾提过。” 李世民若有所思:“记起来了,那监察御史批华州制盐是与民争利,华州还不服气。” 御史大夫李乾佑出班:“不仅如此,袁异式还查出华州判处徒刑超期,强制华州改正。” 李世民笑道:“嗯,范铮可是一向强硬的,凭什么给一介后进颜面?” 李乾佑回道:“臣也奇怪,左思右想,无非二字:无私。” 这两个字说的可不是范铮,是指袁异式。 不管以后袁异式变成什么模样,至少现在的袁异式还是满怀理想抱负的青年。 满堂默然。 之前总遭范铮强烈反弹,是因为他们有私么? 狗贼! 程咬金大笑:“说到无私,老程最无私,除了好点口腹之欲,啥毛病没有!” 嘲讽声照例响起,回味过来的李乾佑,对程咬金极为感激。 程咬金是在以撒泼打滚的方式,为自己引开了压力。 “无私”二字,戳中了许多人的肺管子啊! 第499章 夹道相送 七月。 蝗灭,华州等地恢复正常生活。 司户参军凤护诸人奔走各地,为庄户定损、免租。 吏部侍郎高季辅全套仪仗至郑县,只为宣读朝廷诏书。 册授范铮除雍州别驾、封华容开国县侯,杜笙霞为郡夫人,元鸾为郡太夫人,准从华州携官吏数名安置。 这一次,范铮踏踏实实进了三品的门坎。 雍州别驾是从三品,到永徽中才改为正四品下长史。 县侯也是从三品,食邑千户,实食邑四百户。 倒是回府可以幸灾乐祸地嘲笑一把范老石,全家的大人,就他一个正五品上定远将军上不了台面。 郡夫人、郡太夫人对应的是范铮的品秩,不是爵位。 官、爵俱有,授诰命从高。 没法子,允许授阿娘相应诰命,可没规定能让阿耶跟着提升品秩。 交割是比较简单的,范铮也没什么舍不下的,盐坊的目的并非为自己享福,留给下一任使用就是。 准他安置官吏么,倒是挺好的,吏部侍郎当面,也能挑明了话题。 老八陈祖昌是要带的,不为别的,就想听他叫姑丈,拟安置为雍州正八品下参军事; 录事陈徐隽是要带的,虽然这厮话贼多,却多少有几分主意,查阙补漏还是不错的,拟任雍州从九品上录事; 贺钩雄有几分灵性,用着顺手,先给一个流外的录事史。 于是,只有汤仪典受伤,没法抱范铮大腿了。 “范公……” 汤仪典眼泪汪汪的,仿佛受了气的小婆娘。 范铮也无奈:“你的品秩不好安排啊!从五品下,在雍州能对应的只有从四品下治中,偏偏你才破格拔擢了一把,不可能再破格啊!” “且用心做事,待本官寻到合适的职司,将你带回去。” 真不是托辞,治中之下,最高也就正七品上录事参军,汤仪典总不能自降品秩吧? 再说,汤仪典的前程,基本到顶了。 从州衙到赤水里,一路的庄户闻风而动,顾不上满身的泥垢,纷纷立于道路两侧,叉手行礼,恭送范铮高升。 华州折冲府,自周乙戈起,亦轮番为范铮仪仗,直至送到赤水。 不管周乙戈是谁的人,范铮对整个折冲府都有施恩,虽不足收买人心,至少也让府兵略略有好感。 高季辅咂了咂嘴,没说话。 他大致明白,陛下为什么非要一年多就换刺史了。 威望太高,范铮太年轻。 照这么经营下去,山陵崩时,新君能掌控得住这辅州之地么? 当个臣子也不容易,庸庸碌碌你晋升不了,太能干了容易惹猜忌。 难怪中庸盛行。 哎…… —— 范铮倒是心情极好,回到长安城,先入宫谢恩,再去各司转了转,名义是看看诸学生是否安分,实则是宣告“我胡汉三又回来了”。 马蹄嘚嘚,行至敦化坊门前,但见敦化坊、青龙坊、立政坊民俱列队,各踞一方叉手行礼。 “敦化坊(青龙坊、立政坊)恭迎华容开国县侯回府!” 范铮翻身,雷七扶他下马。 倒真不是范铮显摆,实在是接连从郑县到长安城,一百八十里地一天多赶完,胯内侧的皮都磨破了,屁股也快颠麻了。 整了整衣冠,范铮回礼:“谢三坊父老厚爱,范铮又回来了!不守规矩的,吃我一棍!” 青龙坊民与立政坊民没反应过来,敦化坊民俱哈哈大笑。 范铮持枣木短棍打人,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想想竟然还觉得亲切。 “好了,散了吧,干活去。嗯,宣义郎陆甲生安排一下,以府上的名义,在坊内宴飨父老一天。” 范铮大笑。 陆甲生斜睨着范铮:“瞧不起人不是?请叫我宣德郎!” 范铮愕然,随即笑道:“可以啊!都正七品下了。怎地,又有功劳送到你手上了?” 陆甲生鼻孔朝天:“哼哼,有贼子夜探酒坊,想盗取秘方,本官身手矫健,生擒贼人,千牛卫连夜提人审讯,竟是弥勒教余孽。” “于是你得陛下赞赏,连跳两级了?”范铮凑趣。“敦化坊正就是牛皮!” 陆甲生得意地显摆够了,赶紧安排坊民去东市买肉、买酒、买菜,各家各户的桌椅赶紧摆出来。 乌头门前,上至范老石,下至范鸣谦,都笑容满面地候着范铮。 不是因为范铮的封爵,纯粹是家人等候漂泊的游子。 “阿耶、郡太夫人、郡夫人、大郎、二郎,我回来了!” 范老石手有点哆嗦:“你那意思,你阿娘也封为夫人了?瓜皮,就不晓得给你阿耶也整个威风的称号。” 元鸾一拧范老石耳朵:“说酸话是不是?信不信本夫人不让区区定远将军侍寝?” 范老石立刻认输:“我错了!夫人!” 杜笙霞笑容灿烂,唯有眼角带一点泪光:“回来就好。” 范百里像模像样地带阿弟行礼:“恭迎阿耶回府!恭喜阿耶加官进爵!” 范铮一手牵一个,雷七诸人捧着服饰入府。 范铮的毳(cui)服,七旈(垂珠),五章(法定图纹),助天子(太子)祭祀及迎亲时穿戴; 玄冕,五旈无章,三品以上私家祭祀及孔家祭孔子时所服; 朝服:冠,帻,缨,簪导(束发的冠饰),绛纱单衣,白纱中单,皂领、标、襈(衣服边饰)、裾、白裙、襦,革带、钩,假带,曲领,方心,绛纱蔽膝,袜,履,剑,双佩,双绶,陪祭、朝会、大事穿戴; 公服:较朝服无白纱中单、皂领、标、襈、裾,多出纷鞶囊(系在鞶pán带上的小囊,鞶带即以前提过的革带),只佩无绶,朔望朝太子所服。 弁服,寻常公事则服之。 装随身鱼符的,换成了金鱼袋。 官当大了,连穿戴都格外讲究,一不小心就会弄错。 范铮的革辂车,准立伞、垂帷幔。 革辂车说着好听,不过是辂车加了皮革内饰。 至于郡太夫人与郡夫人,则是钗七树翟衣、七钿钗礼衣。 只有范老石郁闷,车仍是轺车,服依旧玄冕,哎…… “阿耶,这一回,你不走了吧?” 范百里眼含期待的问。 范铮笑道:“不走了!” 第500章 别驾下车 长安县光德坊,雍州衙门。 头门大开,黑炭治中李叔慎、老熟人治中亓官植,率雍州上下迎别驾下车。 雍州此时并无长史之设,故上佐以他二人为尊。 革辂车缓缓行到衙门前,一身弁服、佩金鱼袋的范铮下车。 治中二名、录事参军二名、六曹参军各二名、录事三名(阙一名)、参军事五名(阙一名)、经学博士一名、医学博士一名,为诸官; 府、史共计一百二十六人(阙一名),还有一名帐史的编制,是唐睿宗李旦的景云年才设置。 执刀十五、典狱十八、问事十二人、白直二十四、经学助教一名、经学生八十、医学生二十。 至于医学助教,则是开元年的事了。 不良人、不良帅,在州这一级是不存在的,那只是诸县为了具体治理的权宜之计。 身后,除了恢复防合身份的雷七诸人,还有新鲜出炉的参军事陈祖昌、录事陈徐隽、录事史贺钩雄。 前面介绍的阙一名,就应在此。 范铮瞟一眼,意外见到当初去敦化坊报信的方都头,着一身绛戺衣,想来已成史,不由笑了。 方都头见到范铮的笑容,不由大乐——别驾果然记得我! 相互见礼、入衙,让亓官植安置二陈,范铮入二堂,由贺钩雄烹制茶汤,听二位治中细细禀告。 或许是因为李泰兄弟折腾得有点狠,皇帝心存顾忌,雍州刺史一直悬而未任,别驾才是雍州事实意义上的堂官。 想想也是,一介亲王为雍州刺史,太子睡觉能安稳不? 这个制度,本身就存在隐患。 皇权稳固时还好,稍有动荡,又是玄武门故事重演。 “雍州诸县,今年的蝗灾基本未受影响,唯渭南县狼狈。所幸别驾警示,渭南县照葫芦画瓢,虽未尽得真意,却也免得子民流离失所。” 李叔慎面虽黑,说话却很中听。 亓官植颇为欷歔:“十一年时间,起于微末,位列公侯,上官可自傲矣。” 整个官场中,唯亓官植有资格说这话,他可是看着范铮从小小坊正,一步步成长为三品大员的。 范铮笑道:“亓官治中可是当年的老父母,本官能有今日,老父母功不可没。李治中所言,却是一桩头疼事,雍州或许当略赈济,以安民心了。” 老父母不是什么阿谀之词,是指地方父母官。 渭南县的问题,还不在于飞蝗及旱情造成的损失,关键是庶民精气神全无,如行尸走肉。 这话还不是范铮说的,是监察御史袁异式所言。 袁异式此人,多少还是有些能耐的。 “不知雍州至此,共有几县,人口几何?” 身为堂官,未必要动事事过问,可这些基本数据是要知晓的。 文质彬彬的司户参军王福畤应声:“至此时,雍州县二十,户二十二万五千三百一十三,口一百一十二万五千九百九十三。” (以上为杜撰数据。) 雍州的县数,是个随时在变动的数据,从武德年至今,不断分合,不时有纳诸州之县,又有分置于他州的。 亓官植笑眯眯地介绍:“王参军是前朝大儒王通之子,曾为太常博士。” 王福畤声名不显,然子嗣颇为出名,长子王勔颇为聪惠。 他这一生,七个葫芦娃,世上偏偏就记得最狂妄的铁头娃——现在还没出世的王勃。 说到要赈济渭南县,司仓参军卜塘就上场了。 范铮哈哈一笑:“想不到吧?这就是缘分呐!数年之后,竟同于一衙为官了!” 卜塘笑道:“下官原地不动,上官青云直上,这就是差距。唯念当年证明城,上官刚烈之风采。” 一通大笑。 证明城,说的是商州丰阳县安业城那旧事,时为侍御史的范铮,竟敢只凭右武卫鲜于匡济一团人,直闯安业折冲府,擒侵害庶民的折冲都尉萧灞毗,遍数罪状而斩,丝毫不顾时任吏部尚书的侯君集颜面。 卜塘时奉雍州刺史李泰之命赈济,全程目睹此事。 说起来,关系匪浅了。 “录事参军职司将阙,可愿补之?” 范铮抛出了诚意。 承上启下的录事参军职司,或许会因堂官及上佐过于强势而声名不显,但谁都不能否认其重要。 现任录事参军,并非存在什么问题,只是范铮需要换上自己信任的人。 参军这一级,范铮接触过的也就卜塘一人,且因安业城故事,相互对眼,不拔擢他拔擢谁? 整个官场都这样,谁为堂官,不得安排几名心腹,或者是向自己靠拢了人? 至于说像海瑞一般刚强的僚属,除非能力极其耀眼,否则真没多少升迁之机。 上官是求贤才,可哪个上官也不是贱皮子,非得捡戳自己脊梁骨的僚属简拔啊。 这本就是在规则认可范围内之事。 卜塘展颜一笑,自在地接过贺钩雄递来的茶碗:“下官却之不恭了。” 没必要作感恩涕零状,卜塘就不是那号人。 范铮之情,他领了,日后也当尽力相报,但无须如此谄媚相。 范铮敲了敲凭几:“渭南县那头,士气低迷,本官觉得雍州当小小赈济一下,各家各户给几斤粮鼓励一下。” 卜塘吃了口滋味不显的茶汤,笑道:“士气低迷,是堂官无能,换一换就好。” “然渭南令虽无法提起士气,照章办事的能力还是有,且如今朝廷未必乐意换他。故,别驾可关牒于吏部,请更迭渭南丞,要求有朝气、有能力者接替。” 卜塘此言,稳重啊! 留渭南令循规蹈矩,换渭南丞以激励庶民,有想法。 雍州当然不是范铮的一言堂,但身为堂官,想换一个录事参军,吏部都没理由不准。 于是,原录事参军到吏部司坐冷板凳排队,卜塘成了参军之首:正七品上录事参军……之一。 官位流动,自有一番替补。 六曹中,兵曹是最轻松的,两位司兵参军除了偶尔巡视一下兵甲仓库、看看几匹快瘦脱形的老马,啥事没有。 这事,怪已薨的申国公高士廉,玄武门一役,身为雍州治中的他竟凭借雍州囚徒,死守芳林门,为皇帝获胜取得了关键的时间。 真以为冯立很弱吗? 然后李世民登基,出于忌惮,对雍州的兵权进行剥离。 比方说,万年折冲府就直接归到了右领军卫,再与雍州无关。 第501章 别驾的朝会 即便李世民再懈怠,三日一朝还是得进行。 皇帝身子撑得住时,是在太极宫太极殿上朝; 圣躬欠安时,改在东宫显德殿上朝,太子代批政务。 除了申国公高士廉薨而罢朝三日之外,即便是少有言语,李世民还是尽量选择上朝,只是太子决断的比例就渐渐高了。 看在众臣眼中,太子的地位就算是稳当了,当不会再有庶人承乾之故事。 说白了,李世民早年东挑西捡,如今可没资格再挑了。 嫡子尚存,他敢冒天下之大不韪送庶子上位,莫说长孙无忌,就是人畜无害的令狐德棻都得跳脚。 范铮骂骂咧咧地起床,闭目张手,任由杜笙霞及几名女性防合为他穿戴上繁琐的朝服。 不是官当大了长脾气,任谁五更不到就要起床,折腾这些要命的东西,总难免骂几句。 穿戴费时的原由,是杜笙霞手生。 即便经过教导,杜笙霞依旧快不了,天负。 以元鸾及杜笙霞的粗枝大叶,自然没法记得给范铮带早膳,好在府上防合中那位水桶腰厨娘还是很靠谱的,早早为范铮备了蒸饼。 不管是否如此想,至少在范铮看来,马周此举比魏征高明得太多。 樊大娘说起此事,一定是标志性的哈哈哈。 “四娘那边也相中那个陈祖昌了,你也将人带回长安城,就说什么时候行六礼吧?” 缺点是略干,要喝水,待会儿得找衙门便旋。 范铮轻轻哼一声:“不让他领略一下难处,他怎知本官厚德?” 两名外甥现在都出息了,是托范铮与坊学的福,这一点他心知肚明。 中书令领吏部尚书、银青光禄大夫马周面色赤红,双肩耸起,颇有几分当年欧阳询的姿态,一个酒葫芦不离身,不时提起饮一口渌酒。 有后了,确实该老实几年,好生带带娃,别把娃养成恶魔。 没在皇城的弊端还是有的,上朝就没法拐光德坊用个早膳了。 一边给范铮穿戴,杜笙霞一边絮叨。 马周对皇帝的两个逾礼请求,一是安置马载,二是取回他历年上奏的表章付之一炬。 古今中外的京师,凡人都别想这美事。 “咋还是中郎将呢?” 李世积他们出长安,范铮是知道的,只是其时忙于捕蝗,没太关心。 所以,有时候的范铮,是蛮横不讲理的。 对外面人而言,想在长安城混一套宅院,你只能通过官府公验买卖获取。 朝会有条不紊地进行,臣子禀报,太子当场回复,若皇帝无异言,则准依太子令行事。 如今的范铮,也可昂首挺胸立于前列,成为大唐 倒是樊胜有后的消息,更让范铮宽心。 范铮对樊胜的官运表示不解,蹦一蹦应该能够得着一个将军了啊! 樊胜得意地笑了:“本来吧,高句丽遣使朝贡,陛下极为不满,令特进、英国公李世积,右武候大将军、琅琊开国郡公牛进达、右武候将军李海岸率军分海陆教训高句丽。” 至少,人家夫妻小日子过得不错。 “臣至今仅略了解雍州状况,未曾深思,不敢妄言。” 前程是靠拼的,也纯粹是赌运气,你以为当年的左难当不是一条响当当的汉子? 一支流矢,就令一条汉子功败垂成。 沉寂了一阵,一直未出言的贞观天子轻笑:“朕的华容开国县侯回太极殿,尚一言未发呢。” 这个婆娘哟,就是心肠没得黑。 范铮出班,举象牙笏:“臣范铮,蒙陛下厚恩,得回长安城,感恩涕零。” 这婆娘除了酒以外,啥技能都不行,还小性子隔三差五来一次。 范铮还是要略逊马周一筹的,马周的谋划、进谏、国策都是水平极高,比不上就得认。 马周的不党不群,也是范铮没法比拟的,范某身后拖着百余个学生,可没马周那么洒脱。 偏偏马周没有爵位可传嗣啊! 谁也不知道,出征,究竟能不能活着回来。 然而范铮的到来,却是五更已毕。 马恂尚且在国子监厮混,马载则安置吏部司为主事。 五更二刻,夜漏(滴水记时的器具)滴尽,宫殿门开,准人进入。 樊胜咧嘴笑了。 熟悉的太极殿,官员却已换了几许。 “好歹是名门之后,老八得要脸面。” 想取得一块空地自建,想什么美事呢? “要是我争一争,也能去得,偏生婆娘显怀了。” 啥,七出妒这一条? 睡醒了再说这话吧,司空、梁国公房玄龄家夫人吃醋,皇帝都没法呢。 幸亏把守朱雀门的,依旧是左骁卫翊府中郎将樊胜,他让人带路,范铮很快找到了马子,痛快淋漓地释放了库存。 对本地人而言,在坊内建个宅院,也没多大靡费。 杜笙霞轻轻拧了范铮一下:“你这当姑丈的人,就不会让他在敦化坊建个宅院啊!” 马周一笑,复对范铮叉手。 轻轻松松获得的好处,没人会珍惜。 五更,晓鼓敲一刻,皇城门、宫城门、左延明门、右延明门、乾化门开; 幸亏是没纳媵妾,要不然这性子,怕是要鸡飞狗跳了。 选择蒸饼的理由是不粘手,没有油渍。 “好生教娃,可以不厉害,但别害人,更别仗着家里的权势行恶。”范铮怪怪地絮叨几句。“要是嫂嫂没意见,日后可到坊学来。” “想得简单了。长安居,大不易,老八再不在意,宅子得有的,要不然让四娘跟他每月付房课啊?” 乘革辂车就是比以前的小叫驴轻快,十二里路才食用了两个蒸饼就到了。 范铮心知肚明,马周是请自己对他娃儿马载、马恂关照一二。 就算他们能对高句丽发起进攻了,那也是明年的事,路程就是个天然的障碍。 范铮叉手,轻轻叹息。 至于加官进爵,对范铮而言倒没那么重要。 权利是要有,但不是非得站在顶端。 风浪来袭,先死的往往是顶端之人。 “听听,连范铮都学会四平八稳了。” 李世民中气不太足的笑声,引得群臣凑趣而笑。 第502章 小坑 “马周智,范铮奇。”李世民难得地多说了几句。“太子若有不决之事,不妨请教他二位。” 随后,皇帝轻叹,似乎是想起了马周的病情。 马周未必能撑到太子登基,范铮却还年轻,方过而立啊! 李治表示听懂了,立刻提出问题:“河源郡王、乌地也拔勒豆可汗慕容诺曷钵,遣侍郎乙弗摩诃入朝,请给兵甲,欲整军与吐蕃再战。” “朝中正为此事为难,华容开国县侯可有良策?” 给与不给,各有弊病。 若不给,吐谷浑恐无法对抗吐蕃; 若给,吐谷浑日后翻脸了,这便是资敌。 吐谷浑在步萨钵可汗慕容伏允时期,变脸那叫一个快,前脚拿了好处,后脚掠你边州。 范铮笑看了程咬金一眼:“臣的歪门邪道,却略伤卢国公清誉。” 程咬金拍得阜绢甲乱颤:“陛下最懂知节,这一辈子,就没过清誉。” 范铮表示, 范铮举笏:“臣明日即赴泾阳查看,尝试斡旋,或有一二朝会不能及时赶回。” 质子宿卫就是个双刃剑,有利有弊,弊端全部体现在噶尔·钦陵赞卓身上。 真要交待,了不得从死牢里提出两个判了秋决的人犯,刀光一闪、血光一溅、围观的庶民一喝彩,还会有人执着于真相吗? “兵部,安排翊卫补上。” 范铮笑道:“猜的啊。鸟尽弓藏、兔死狗烹,这不是很正常么?” 身为臣子,太强大了也是一种原罪。 当然,这也有琼波·邦色自认不是松赞干布敌手的缘故。 当你有阿瞒之势时,说着满口忠于朝廷的话,有人信不? 事实上,邦色跋扈是没错,可真没有丝毫反意,甚至当松赞干布亲率大军至后藏时,吩咐儿子琼波·昂日琼取了自己头颅向赞普谢罪,以保全家族。 完犊子,刚才只顾得为反对而反对,根本没细想,竟是踏了范铮挖的小坑。 “谁敢相信,据后藏之地、势力更比娘氏庞大、有灭大羊同之功、极为倨傲的琼波·邦色,会不被烹?” 李世民轻拍额头。 “据臣所知,噶尔·东赞之次子噶尔·钦陵赞卓,应该在京师为宿卫吧?” 这点破事,还真就范铮有颜面去调解。 “不排除心胸宽广的帝王能许功臣善终,可悉补野·弃宗弄赞是吗?扶持他一路走出困境的大论娘·芒布杰尚囊,被他率兵攻打而亡。” 大唐,可不兴将番邦人当耶耶供着。 “如此,殿下可回应,陛下深悯卢国公好食牛肉,欲取吐谷浑牛心堆一地为牧场赐与卢国公。” 摔不死,却能崴到脚。 一头是旧部,一头是现任僚属,怎么也有人给三分颜面,就是长孙无忌亲自下去都未必有范铮好使。 这种事,当然不可能在太极殿公之于众。 这一句,是贞观天子亲自吩咐。 礼部侍郎出班:“禀陛下,文成公主府长史禀报,亲事三十八人亡故,帐内六十八人亡故,急需补充人手。” 亲事加帐内共一千人,现在倒了一百零六人,且无人死于敌手,纯粹是对吐蕃的环境不适应。 就连朝廷收到这条消息也不过一旬,还只有极少数人知道,其时范铮还在华州! 合情合理呀! 果然是老了,忘了这位从弟腿在辽东受伤,屡屡医治无效,故而转为太常卿,图个清闲。 咳咳,大唐永远是光明的,懂? 李世民笑而不语,这种手段,也证明范铮为是一个墨守成规之辈,辅佐新君应当有余了。 呵呵,十八学士,良莠不齐啊! 兵部侍郎韩瑗出班:“许侍郎却错了,范别驾之意,从未想过吐谷浑能交割牛心堆。” 范铮不语,只是望着许敬宗笑。 一直云淡风轻的司徒长孙无忌勃然变色:“你如何知道?” 李道宗微跛出班:“臣现居太常,不便妄言此事。” 万一阿耶疑心呢? “泾阳县与司农寺泾阳屯监,又生了龃龆,此事范卿费心一二。” 范铮继续推论。 涉及兵权,现在的李治还不敢多嘴。 李治轻言细语,将差事交给范铮。 当然,潜台词还有一句:实在不行,诛之! 不要说以朝廷名义,就是让市井游侠儿出手,也能让他饮恨长安城。 奸佞兄,这话水平低了啊! 李治轻轻摇头。 范铮垂眉:“其人聪惠异常,于兵事有独到见解。为大唐计,或设法令其归心,永留境内;或绝其触摸大唐兵制、战法渠道。” 程咬金大笑:“这个好,老程就好这一口!” 难怪以前范铮总说吐蕃易守难攻,就是不计代价打上去了,咋驻守? 李世民斜了一眼:“江夏郡王呢?不说说看法?” 吐谷浑自身的冶炼技艺,颇有独到之处,唯有产量是个短板。 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尚辇奉御李楷嘟囔道:“区区调解,要那么长时间?” 娘·芒布杰尚囊好歹还据城堡抵抗了一阵呢。 李治狐疑:“华容开国县侯不是要对其不利吧?” 噶尔氏一门三杰,噶尔·东赞及其长子、次子都是大名鼎鼎的人物。 此策真正的目的,不过是与吐谷浑互相刁难,从而打消吐谷浑痴心妄想。 兵部司、职方司是他分管,自会安排人补位,只是这抚恤不可少。 黄门侍郎许敬宗表示怀疑:“众所周知,吐谷浑西海(青海湖)之北,牛心堆一地联通祁连山与赤岭,吐谷浑怎么肯将此重地交付?” 韩瑗应声。 范铮轻轻开口:“吐蕃大论琼波·邦色,应该死了吧?” 许敬宗老脸臊红。 “故而,吐蕃现任大论应该是智者噶尔·东赞了吧?” 这是陈年旧账了,泾阳屯监占了泾阳县最好的一块地,所获尽归司农寺,泾阳县连汤得没得喝一口,矛盾难免。 松赞干布能杀尚囊,自然也能杀邦色,当然未必是兔死狗烹,只是这两家的势力太大,不打压会成尾大不掉之势。 李守因脱离范铮魔爪了,李楷也就没有了顾忌,该说不该说的,尽可放肆说了。 范铮似笑非笑地看着李楷:“要不,你去调解?” 李楷瞬间哑巴了。 莫说是他,就是他阿耶李客师也没这颜面。 第503章 秦州都督 散朝之后,范铮被左卫亲府中郎将程处默拉着,往某偏僻的宅院行去。 仗着与杜笙霞打小认识、且与范铮有过交往,程处默可不管你是不是三品大员。 从他处汇合的,是直起了腰板的酂国公窦奉节。 院中正堂,窦奉节举杯:“若非二位贤弟指教,某当怄心至死。现某绝婚,胸中郁气已绝,且外室已为我家传一血脉,今纳为妾,娃儿认祖归宗了。” “即便九泉之下,某也有颜面见阿耶了。” 能够活得下去的人,对血脉还是很重视的。 范铮饮了口老头春:“窦兄还是为娃儿留点后手吧。” 程处默表示没听懂,说话咋弯弯绕绕的? 不爽利! 窦奉节轻笑:“贤弟仔细想想,某悍然掀开此事,将宗室之丑昭告天下,这长安城还呆得下去吗?” “妾与子,某已托付从弟窦孝谦;妹娃子,也速速嫁了千牛备身于遂古。今日一别,陇右秦州上邽(gui]),沽酒以待。” 至于他家妹娃子多少岁,不重要了,向皇帝致敬、向天子学习。 再说,连窦奉节都不知道,这是不是自己的骨肉。 秦州中都督府,辖秦州、万州、渭州、武州,治上邽。 上邽这个名称不熟? 上邽县城前有湖,湖水四季增减,故旧名天水郡。 天水郡公丘行恭名义上的封地就在此。 三国姜维的天水郡就是这里,当然,姜维是天水郡冀县人,也即唐朝的伏羌县人。 正三品都督,相较原先的将军,涨了一级,与十六卫大将军品秩平齐。 窦奉节一个从未杀过敌的将军,也就弄死了一个杨豫之,还坏了宗室名誉,即便任都督,实权也多半落在别驾手里。 看舆图就知道,整个秦州皆非边州,一个二线的战备之地。 背靠关内道; 东南山南道; 南与吐谷浑之间隔着叠州都督府; 西凭兰州都督府。 可见李世民多少是念旧情了,要不然往边州一扔,吃了败仗,提头来见,谁能说个不字? 只是窦奉节的状态,多少有些不对。 压抑了多年,一朝发狠,宣泄了一腔怒火,却有些亢奋过头了。 谁知道他老兄能不能活到秩满? 范铮对程处默举杯:“中郎将了,可喜可贺。” 程处默撇嘴:“有啥好贺的?阿耶这身子骨怕是能熬倒我,二郎哄哄婆娘就是县公,老程混不到爵位咯!” 窦奉节微酣地开口:“贤弟,不是为兄夸口,承嗣这一块,我比你熟。为兄跟你说,没承嗣的时候想承嗣,承嗣了才知晓,挡风遮雨的大树,没了啊!没了啊!” “要不然那贱人,岂敢如此辱我!” 窦奉节的阿耶窦轨,是李世民的表舅,随他多番征战。 至于窦奉节的说教,却是表错了情,程处默这粗枝大叶之人,也就嘴上喊两声,随后又没心没肺地喝酒了。 承袭爵位,对程处默真没那么重要。 —— 光德坊,别驾范铮乘驽马出行,身后依次是录事参军卜塘、录事陈徐隽、录事史贺钩雄、司户参军王福畤、司户府一名、司户史两名,还有十五名执刀。 如走当年渭水之盟的便桥,路程倒是近了许多,大约就八十里左右。 只是这便桥吧,不知是出于维护皇帝尊严的原故,还是真的年久失修而拆除了,还非得绕行一段,总里程就近百里了。 至于不乘革辂车的原因,呵呵,青石板路革辂车好坐,土路嘛,真不如骑马。 养护得好倒也罢了; 养护不好,路脊处突现大坑,人都能颠飞出去。 过渭水,越咸阳县地界,再渡泾水至泾阳。 武德元年是没有咸阳县的,武德二年才划咸阳、始平县分置咸阳县。 始平县这名称不熟? 这是沿袭隋朝名称,至中宗送金城公主入吐蕃,方改名金城县,至德(唐肃宗李亨)二年十月改名兴平县。 泾阳令酆(fēng)由俭率官吏出迎,对上官驾临之迅速也颇诧异。 近年来,雍州的办事效率是越来越低了。 不知道是官吏越来越懈怠,还是因雍州自李泰之后再无刺史所致。 酆氏的源流单一,周文王之后,因封丰国而得姓,至汉武帝时许多地名加“邑”旁,丰变酆字,一姓两析,为丰、酆并存。 因迁徙等缘故,酆由俭上三代已不是雍州人氏,故无所忌讳。 入衙后,酆由俭亲手为范铮及卜塘、王福畤烹制茶汤,随口提了一句“这是泾阳茶户所制茯茶”,让范铮讶然。 卜塘挑眉:“(秦)岭北不植茶,泾阳出茯茶。泾阳处三辅之地,南茶北上必由之路,故西汉以来官引茶至泾阳,再行二次加工压缩,贩突厥、吐谷浑、西域诸蕃。” 至于发现茶砖上长金色斑点,称之为“金”,那是几百年后的事了。 用茯字则是因为集中处理的时间多为伏天、香味类似茯苓之故。 据说此茶滋味,易地、易人、易水皆不能再现。 三刻钟后,司农寺泾阳屯监如荼赶来。 如氏是鲜卑姓如罗氏汉化而来。 舆图摊开,酆由俭言辞如刀:“泾阳之地本就不大,泾阳屯监占泾水之南,已三成有余。巴蛇吞象,犹不知足,企图占本县中张里,是可忍孰不可忍!” “这官司,就是打到御前,本官也要问个明白,是否将泾阳县直接并泾阳屯监算了?” 说这比例,还真不是胡话,后世的泾阳县,此时北部是分置了云阳县(贞观元年至七年曾更名池阳县),疆域自然缩水。 如荼尬笑:“我泾阳屯监之地皆为台塬,岂如县中平坦?不敢奢求整个中张里,舍一个西韩庄就好,实在不行给秋潢田。” 范铮忍不住笑了:“原来你还知道,泾水之北非屯监之地啊!” 如荼笑道:“若是当别人的面,自然要胡搅蛮缠的,可上官就是司农寺出身,哄不了哩!” 泾阳屯监的碾硙之事都是范铮帮忙处理的,如荼能在范铮面前装个啥? “回去禀报韦机少卿,雍州土地虽多,却无一寸多余。” 韦机在《旧唐书·良吏》笔墨不多,却颇为矛盾。 累迁至殿中监,外放为刺史,后超拔为司农少卿。 论品秩,司农少卿还能凌驾三品大员之上不成? 如果说中间因过、因丁忧免职,缘何不记? 第504章 勿谓言之不预 二十县一并巡察? 得了呗,前头三五县巡察,后头诸县早就将腚洗得油光水滑了,没得意义。 真想查出点名堂来,麻烦用突袭,而不是事先宣告,让人洗白白。 真的大张旗鼓,那叫走过场。 故,上云阳,过咸阳、下蓝田之后,范铮往长安城里一钻,上表朝廷之后,慢慢消化诸多问题。 光德坊,州衙中。 茶汤轻沸如鱼目,贺钩雄有条不紊地加料,比例拿捏得死死的,就是不知为何味道总是差一点。 一个流外官的身份,让贺钩雄无比满意。 苦了十余年,终得福报了。 卜塘坐在一旁,平静地向范铮禀报:“四县之中,大恶未见,小恶不断,吃拿卡要屡禁不止。” “司农寺诸屯监倚仗朝廷下属之故,屡屡侵占诸畿县之地,隐有肆无忌惮之感。” 范铮鼻孔里哼了一声:“雍州移牒至司农寺,知会他们,诸屯监月末前退还侵占田亩,一分不许留。” “勿谓言之不预。” 这破事! 若范铮还是司农少卿,自然乐于看诸屯监悄悄咪咪侵蚀诸县土地,可他现在是雍州别驾! 站哪山唱哪歌,范铮总不能吃里扒外吧? 至于各县的吃拿卡要,范铮明知道不可能断绝,仍旧下符文严斥了一番。 姿态要有,总不能公然说,州衙视而不见、诸位随意吧? 不加约束,终将无可收拾。 同时,范铮也郑重提醒诸县,不良人一事,可适当弥补衙门力量不足,却不可任由其膨胀,更不能让不良脊烂坏了衙门名声! 这些官油子,不加警告,他们敢让不良人队伍由十人暴涨至百人,然后巧立名目、横征暴敛! 再然后,区区不良人都敢行抄家之实,过后理直气壮一声“抄错了”完事。 至于庶民以头抢地、欲哭无泪,谁在乎呢? 卜塘应声,吩咐陈徐隽记下,切不可忘了上官的交待。 素喜多嘴多舌的陈徐隽,忍不住问了一句:“若到时司农寺不加理会,当如何?” 范铮横了陈徐隽一眼:“该抓抓,该杀杀,地方衙门没刀子么?” 礼让太多,别人只会拿着客气当福气。 雍州硬气起来,司农寺自然会缩回去。 别的不说,韦机就没有与范铮打御前官司的底气。 参军事陈祖昌一脸喜气地入衙,显然是汝阳杜氏已应允,让他寻媒妁、行六礼了。 范铮鼻孔里哼了一声:“这就喜了?愁的在后头!你是打算让杜四娘跟你一辈子付房课度日吗?” 老八的脸瞬间拉了下来:“不说这话,你还是我姑丈。娘哩,我就不知道,长安城的房子能贵成这样,牙子敢跟我叫百贯!” 卜塘忍不住笑了:“参军事是忘了,雍州可是地方父母,有民曹便利为何不用?长安城之南,但购旧宅院,不过二十贯;便即拆了重建,靡费亦不过四十贯。” 南北各坊的价格是不同的。 城北为皇城、宫城左近,为便于上朝、上衙,达官贵人扎堆居住,价钱自应声而涨。 范铮补刀:“城南各坊俱有空地,至县衙公验,再请相熟的人自建,一亩宅基、一间两厦,无非十五贯而已。” 至于城北就不用提了,老八区区八品官,住进去有耗子掉进猫窝之感。 老八苦着脸看向范铮:“看看你这姑丈当的,不早说?” 范铮气定神闲地吃了口茶汤:“早你也没跟我说。” 陈祖昌气结,陈徐隽与贺钩雄窃笑。 这事还真怪不得范铮,你总不能让范铮主动凑上去讨好老八吧? 六品以下官员的宅院,与庶民的没什么区别。 然于东西市过牙子,与通过衙门的便利,价格悬殊得让人摇头。 外来庶民拼死拼活一辈子,未必挣得一个宅院落脚,对官府中人而言却轻而易举——特别是雍州、万年县、长安县。 范铮可以帮陈祖昌,却不能代他择地,杜笙霞所言居于敦化坊,那是一厢情愿。 除了族居之地,这种散居,亲戚之间没事最好保持一点距离,免得往来太多了,腻。 远香近臭,真不是说说而已。 再说了,你知道人家择地讲不讲究风水,要不要请个阿师来念经? 能稍稍给他行点职司之内的便利就成了,样样都操心,范铮又不是他阿耶。 老八最后居然相中了青龙坊,倒是出乎意料。 “行了,下衙与我去一趟青龙坊,且请坊正侯莫陈羽小酌。” 范铮随口道。 在青龙坊建宅院是小事,没坊正这种地头蛇招呼,与街坊邻居的摩擦少不了。 欺生,本就是常事。 善良的人固然有之,满怀恶意的邻居也不会少,要不世上怎会有“恶邻”一词? 在长安城,官员见多了,许多庶民甚至都忘了,区区流外官就能折腾得他们欲仙欲死。 与侯莫陈羽招呼一声,至少建宅院时,就能轻而易举从青龙坊拉出人马来做事,得了好处的青龙坊民也会略略偏向老八。 虽然,这种偏向绝大多数时候没啥用。 王福畤这头硬气得很,大笔一挥,一道符文下到万年县民曹,指定时间、指定地点,赶紧给办了! 雍州衙门的官,还在长安城内混不到宅院,那才叫笑话! —— “不准吃拿卡要、不准滥用武力、不准掠夺民财……” 雍州及下辖二十县,从官吏到不良脊烂,每天上衙都得背范铮拟的“八不准”,范铮喜提雅号“范不准”。 当年的屠龙少年哟,如今已变成恶龙。 敢传范不准雅号给范铮听的,自然是陈徐隽。 范铮微叹:“就是这八不准,都未必能约束住越来越烂的官吏。只让他们背,没让他们写四万字读后感,已经便宜他们了。” 陈徐隽都打了个哆嗦。 就这几句屁话,你还真敢让人写四万字,当每个人都是大文豪啊! 范铮倒不觉得过分。 承平日久,每个人都觉得,日子好起来了,我们官吏更要占得多,庶民只要饿不死就行。 底线,在不断地下滑,甚至倒恶为善,欺负那些庶民没法发声。 折磨一下官吏,总比让官吏去折磨庶民强多了。 第505章 最后的倔强 事实上,立国三十年,大唐的人口离巅峰还有很长一段距离。 除了敦化坊的土地略吃紧,青龙坊、立政坊等城南诸坊,空地、旧屋舍还有不少,只是外乡人等闲买不到。 户籍这东西,从来都很恼人。 青龙坊的小酒肆里,除了一些肉、菜,夸张的就是桌上三小坛酒、三枝打通了竹节的细竹管。 范铮娴熟地揭开盖子,竹管插入坛中,一头入口,深深吸了一口。 “酸酸甜甜,酒味不重,这是哪族的咂酒?” 咂,就是吮吸的意思,用竹管还是芦苇都能吸到。 这并不是哪家族群的专利,好几个族群都有这东西,口味各自不同。 分坛而吮,却是进长安城而略为改变了,在原产地多半是几条汉子吮同一坛酒,通常还伴随着一些歌舞。 侯莫陈羽竖起大拇指:“县侯博学,这是从党项羌拓跋氏弄来的咂酒。” 陈祖昌忍不住吐槽:“拓跋氏也是极有意思,自己不产麦子,宁愿用牲畜换了回来酿酒。” 拓跋氏的风俗与大唐差异极大,可以略过不提,唯酿酒这一点让老八忍不住。 就是换麦子去果腹都好啊! 侯莫陈羽笑道:“下官听说,拓跋氏之地苦寒,故好饮酒取暖。” 事实上,一地形成的固有风俗,外人未必理解,却多是针对生存环境而作出的应对,吐蕃的赭面亦如是。 老八一口酒呛到喉咙里,咳了好一阵,才难以置信地开口:“长安城连坊正都是官?那么奢拦?” 侯莫陈羽面现得色:“重新认识一下,不才将仕郎侯莫陈羽,因捕捉弥勒教徒得授散官。” 范铮呸了一口:“莫理会他,坊正这个行当,他就是附骥尾。敦化坊正陆甲生,现在是宣德郎了。” 侯莫陈羽笑道:“这行当的拔尖人物,却是县侯啊!贞观十年,县侯以敦化坊正之身异军突起,入御史台、司农寺,随征辽东,抚华州,以三品之身而归,未及一纪啊!” “待我咂一口酒压压惊。”陈祖昌拿起竹管。“姑丈果然牛皮!” 侯莫陈羽的笑容更灿烂了。 眼前这位新坊民、雍州参军事,竟然还是县侯的晚辈,这就更得上心了,如尔朱成兄弟那等泼皮得好好收拾一下。 侯莫陈羽一直以为,青龙坊若无尔朱成等人,说不得能从敦化坊获得更多的好处。 哦,莫说范铮偏帮陈祖昌,不替陈徐隽与贺钩雄考虑宅院——你也得他们有积蓄。 即便是十余贯钱,他二人也囊中羞涩。 柜坊可以借钱? 不是到快要活不下去了、想赌一把,或者是想做杀头的买卖,不建议去借贷,不晓得什么是利滚利、驴打滚么? 赖账? 呵呵,柜坊身后,是各世家、寺庙,哪一个不吃人? —— 定远将军府,拎着食盒装荷叶鸡的樊大娘,笑容依旧灿烂。 范百里拖着一把未开锋的短刀,舔着嘴皮,目现旺盛的食欲。 “阿弟快来,姑母送好吃的了!” 范鸣谦一路小跑,“叭”的一下抱住了樊大娘的小腿,仰起稚嫩的小脸,笑嘻嘻地看着樊大娘。 “哎哟,二郎越发跑得快了呀!”樊大娘娴熟地只手抱起范鸣谦。“姑母送荷叶鸡来,二郎吃不吃呀?” 范鸣谦咂了咂嘴,看了范百里一眼,脆生生地回答:“要跟兄长一起吃!” 樊大娘将食盒递给厨娘,一手牵起范百里:“大郎在坊学中学了什么呀?” 范百里得意地拖刀:“《苍颉篇》、《急就篇》、《千字文》,几可成矣。” 大致来说,就是范百里已经学会识字,随意拿一本书来,未能见其意,却能识其音。 杜笙霞的声音飘了过来:“昨天是谁听课分心,被罚站桩写字的?” 范百里面色一苦:“阿娘,就不知道替我留点颜面么?” 樊大娘哈哈笑了,范百里一家,就是那么真实。 入堂落座,樊大娘才发现不对。 范铮一脸无所谓,杜笙霞只管窃笑,范老石一脸倔强……被元鸾拧着耳朵。 范百里无奈,老气横秋地叹息:“耙耳朵。” 范鸣谦急了,冲过去抱住元鸾的腿:“阿婆,阿婆,不要打耶耶!” 元鸾翻了个白眼,松开手,抱起范鸣谦:“看在我乖孙儿份上,不收拾你,自己想清楚!” 杜笙霞赶紧出声,转移注意力:“姐姐又提荷叶鸡来了?嘻嘻,这两个小馋猫有口福了。” “樊胜的婆娘,叫郡君来着,这不是有喜了嘛,范百里、范鸣谦也沾沾喜气。”樊大娘逗着范百里。“你是觉得弟弟好,还是妹妹好?” 这是在讨口彩,人家腹中的胎儿,也不是娃儿随口能定的,依旧有人乐此不疲,再过千年也没改变这习俗。 范百里毫不犹豫:“弟弟!以后我带他读书、骑马、练武!” 范鸣谦随口附和:“弟弟。” 这一句更让樊大娘乐开了。 不是重男轻女,主要是血脉传承的需要,头胎最好是娃儿,安心。 安的不仅是樊氏的心,还是颜氏的心。 嫡长子继承制的最佳选择,是嫡子同时也是长子。 范老石夫妻极少闹得那么凶,偏偏樊大娘知道了缘由,也无从置喙。 定远将军府七架屋、厅厦两头,门舍三间两厦,乌头门,倒也够用了。 可相对三品官员的九架屋、厅厦两头,门舍五架三间,乌头门,就真不够看了。 再说,横匾上是书“定远将军府”好看,还是书“华容开国县侯府”好看? 至于说于街道处开便门的好处,却不稀罕了。 敦化坊临街就西面,按五行方位论,西方属金,凶。 除开迫不得已,少有人门对西开。 坐北朝南才是大流。 当然,府内的月门是不算的。 范老石的倔强,是不肯弃定远将军府,迁华容开国县侯府,这只是中老年男人最后的倔强,表明这个家里,还是他范老石当家。 迁华容开国县侯府,那就表明,是范铮在当家了呀! 所以,心知肚明的范铮,没有一口应下将作监左校署承建的事,还是得等阿耶慢慢转过这个弯。 早迁晚迁的事,又何必急于一时呢? 元鸾的闹腾,是怕范铮因此与阿耶娘起芥蒂。 殊不知这几年,范铮修身养性,不会轻易对家人斗气了。 第506章 青皮蚊子 朝会时,李治忍不住过问了一下有关范铮府邸的问题,以示对大臣的关爱。 范铮一脸的无奈:“谢殿下关心。只是,阿耶不舍定远将军府,《贞观律》又定了不能别籍,为家庭和睦计,只能暂缓了,反正旧宅也够用。” 李世民忍不住哈哈大笑,一口黏稠的浓痰将出,张阿难及时递上汗巾,接下了这口能当胶使的痰。 痰出,李世民竟觉得身子轻松了许多。 “范卿父子,真实不伪。” 天子一语,几可定论。 范铮不文过饰非,范老石又不舍故府,说起来真能乐一段时间。 李治顿了顿:“泾阳之争,可有定论?” 范铮肃然:“殿下可查泾阳舆图,泾水之南台塬,尽为泾阳屯监之属,占泾阳三成余地。” “然,泾阳屯监如荼,悄然占泾水北之中张里,为泾阳令酆由俭所斥,犹求西韩庄及秋潢田。” “非臣妄言,雍州民曹随行,以卷宗示之,如荼无异议。” “然,臣查泾阳、云阳、咸阳、蓝田四县,诸屯监俱有不同程度侵蚀地方田地之嫌。” “故你说勿谓言之不预?”李治似笑非笑,让人琢磨不透他的想法。 范铮举笏:“臣为雍州别驾,当图固治下之土。若令疆域丢失,臣,死罪。” 李治肃然:“孤失言了。” 不管是不是伪装,至少李治还是比较听劝谏的。 这不只是司农寺与雍州之争,更是朝廷与地方之争。 或许有人认为,反正肉是烂在锅里,可谁多分了一碗,区别还是很大的。 不患寡而患不均,没有一个公平合理的说法,就从雍州嘴里抠食,你礼貌吗? 若是朝廷重新下诏分割,摊开了说话,就是将二十县全划归司农寺,范铮也没半点意见。 至于说租庸调那点利益分配,倒在其次了。 李世民出面打圆场:“范卿且耐心等候,此事朕与宰辅共议,再给答复,切勿冒然行事。” 范铮月底那个期限,是必然不可能完成的,总共没几天工夫。 李世民深知范铮的性子,若不加斡旋,指不定哪天诸县与诸屯监就火并了。 莫文武的子嗣,范铮鲠气斩杀了,谁敢保证他不敢向司农寺挥刀? 司农寺自是无理,可韦机那头,不得不维护一下。 良吏,还是要维护的。 范铮提到过的噶尔·钦陵赞卓,大唐已遣人接触,然效果约等于无。 噶尔·钦陵赞卓的态度好得不得了,但没有任何实质的回应。 想让噶尔·钦陵赞卓心甘情愿留在大唐,难度不是一般的大,还不如诿过于游侠儿来得快捷。 不那,大唐要维持在诸蕃心目中光明的形象,难免自缚手脚。 噶尔·东赞成为大论,位仅次于赞普及“尚”这一系。 论,即为丞相,有大相与小相,也可以泛指家中有人在朝廷为官的家族; 尚,则是指持续与王室联姻的家族。 整个吐蕃历史中,没庐氏、蔡邦氏、纳囊氏和琛氏四个姓氏被称为尚族,属庐氏则不属于尚族。 这也是一种简单的制衡,论、尚能维持一个相对稳定的局面。 尚族不哼不哈,在噶尔·东赞的光芒前似乎没有什么存在感,然而庞大的实力能保证噶尔氏的忠诚。 在噶尔氏大放光彩的时刻,就是仙人也阻止不了噶尔·钦陵赞卓回归吐蕃。 现在能做的,就是少让噶尔·钦陵赞卓接触大唐兵制等知识。 —— 光德坊,州衙,二堂茶室。 贺钩雄笑着呈上一封信件,范铮只看了一眼夹着一小段发丝的封口,就知道是汤仪典的杰作。 这厮,学正经的不咋地,学这些奇奇怪怪的招数贼精明。 不出意料,汤仪典通篇谄媚,大诉欲追随马后的念头。 自己不是岳飞,他汤仪典也不是王横。 遭不住的是,汤仪典还卖弄了点文采。 “青皮蚊子飞,下官欲追随……” 汤仪典的文章真不太行,唯“青皮蚊子”一词让范铮两眼迷糊。 自己好歹也在华州呆了一年多,咋不知道这神奇物种? 问及贺钩雄与陈徐隽,两人俱茫然,不知道这是啥东西。 抽空去万年县衙办事回来的陈祖昌,接过信笺,皱眉想了半天,一拍大腿:“想到了!江南之地,方言称苍蝇为青皮蚊子!” 范铮都绷不住笑了,就这歪诗…… 雍州之地,除非将汤仪典安置为京县令才匹配他的品秩。 据范铮对汤仪典的了解,为佐尚可,为正堂官压不住。 真要拉汤仪典回来,吏部自己够不着,民部怕汤仪典“贪一点”。 都水监的都水使者从五品上,太常丞从五品上、献陵令与昭陵令从五品上,勉强适合他。 至于司农寺,想来汤仪典是不愿意重新去受那份罪的。 还是得为汤仪典谋一谋。 汤仪典当初能屁颠屁颠跟随自己去华州,吃苦受累的事没少干,怎么也得给他一个归来的机会。 至于两陵令就算了,一个跑三原县,一个跑醴泉县,跟在华州也没什么区别。 都水使者是都水监堂官,汤仪典那点气势拿捏不住,就只能跟太常卿李道宗拉个近乎,看看能不能谈出一个位置来。 李道宗对范铮的出现倒没有意外,自己啜着酒,吩咐太常史给范铮烹茶汤。 “一来本官不喜茶汤,二来旧伤发作,需要啜两口薄酒压制。” 李道宗在衙门内,是不肯自称本王的。 范铮叹息:“辽东之伤,竟未痊愈,苦了太常。” 李道宗自嘲:“持了半辈子马槊,杀了无数敌将,最后竟成了废人。” 范铮笑道:“说不定是老天垂怜,欲太常颐养天年呢?” 李道宗哑然失笑。 当年不起眼的范铮,隐隐有下一代宰辅之势; 而当年勇冠三军的任城郡王,已成一病夫。 “本官辗转起落,你亦不曾来攀附、道贺,如今前来,应非叙旧吧?” 李道宗带着一丝笑意。 叙个什么玩意,彼此隔了一代,玩都玩不到一起。 “下官至此,为求一丞位。” 这不是范铮自降身份,太常寺为九寺之首,太常卿是九卿里唯一的正三品,范铮一个从三品,自称下官没毛病。 第507章 闭环 李道宗似笑非笑地看着范铮:“想不到,你这年轻人还颇讲情义,真不知那个阿谀奉承的治中何幸,竟得跟随于你。” 范铮美美地呷了口茶汤:“汤仪典此人,小毛病是不少的,至少观念还是很正常,知荣知耻,大方向正确。” “人无完人,下官觉得没必要苛责于他,还是要给年轻人一些机会嘛。” 李道宗一口老酒喷到范铮面上:“哈哈!本官还是 范铮掏出汗巾擦了把脸:“太常这口酒,就当是下定了。” “哪有这么容易?本官就不要好处了?”李道宗斜睨着范铮,颇有几分狂态。 “雍州司仓参军虚席以待,唯愿世子不弃。” 范铮的笑容灿烂。 世子李景恒,刚出国子监,尚无具体职司。 不是李道宗安排不了,只是未必匹配,高不成低不就。 郡王从一品,资荫子正七品上序,落于实职上,便是从七品也能将就。 偏偏卜塘腾出的司仓参军,品秩就是正七品下,实职! 更重要的是,不出京师,可四时绕于膝下,可尽享天伦之乐。 “三日之内,大郎必至光德坊。” 这就是官场法则之一:交换。 范铮将汤仪典塞太常寺,同时雍州纳李景恒为司仓参军,皆大欢喜,形成一个完美无缺的闭环。 那些抱怨捞不到好位置的官员,学会了吧? 抱个好大腿,上官带你飞。 投胎贿赂判官,阿耶娘送你上青云。 这样的交换,莫说是吏部侍郎高季辅了,就是领吏部尚书马周当面也只能苦笑。 谁又敢说,自家的子嗣日后不需要走这捷径? 你敢断他的路子,日后自有人断你家的路子。 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至于没有出身、又无人提携的官员,只能徒呼奈何了。 —— 新鲜出炉的雍州司仓参军李景恒,小模样有几分俊秀,透着一股儒雅,丝毫没李道宗的气势。 跟父辈没法比,李道宗十七岁就随当今战宋金刚了,李景恒从未上过阵。 武艺李景恒不缺,刀枪依旧能耍得威风凛凛,却只是架子。 未上阵见过血的人,始终不明白一点,招耍得再漂亮,不如准、快、狠。 战场上真正起作用的,往往是朴实无华的基本功。 这一位没太多特点,就突出一个君子如玉,即便是与官厨的食手说话也很客气。 同样是武将之后,他与尉迟宝琳那坏怂截然不同。 鉴于李景恒的为人处世,录事参军卜塘还多少指点了一些实用窍门,含公廨钱、度量标准、庖厨(包括而不限于雍州官厨)、仓库、租赋、征收、田园、市肆事宜。 说到市肆,东市、西市就别想了,那是太府寺的下属机构,雍州仓曹能管的就是其余十八县的市肆。 仓库,包括正仓、常平仓、义仓。 常平仓,于朝廷归太府寺常平署管理,于地方归诸州管理,彼此无从属关系。 “为仓曹,最重要的一点,如本官姓名。” 卜塘略为得意地指出关键一点。 李景恒终于现出一丝傲然。 若是别的,他未必能做得到,唯有不贪,对他来说轻而易举。 世子身份,需要在意阿堵物么? 别说他阿耶因贪下狱那一次,那不是贪,是自污。 一个战功赫赫、全身光芒、没有丝毫瑕疵的宗室,死得快。 “下官能力或有不足,于品行还是略有自信的。” 卜塘嘴角噙笑,表示李景恒年轻了,不经历几次诱惑,你就没资格说这话。 你以为能贪的,仅仅是财么? 绝大多数锒铛入狱的贪官,当年都是心高气傲、口口声声清廉如水的有志青年,最后都口不对心地表示忏悔。 傻子才真的相信他们的忏悔,那滚下的每一滴泪珠,都是鳄鱼的眼泪。 若说真悔,是悔贪得不够多? 着绯袍的汤仪典,在贺钩雄引领下,快速穿过衙院,直入二堂,看到范铮时,几乎热泪盈眶了。 “停,汉子可不兴轻易落泪。” 范铮赶紧打住,这不是卖惨的地方。 汤仪典面色变了变,神奇地阴转晴,笑容格外灿烂。 “下官知道,上官一定不会忘了我的。” 汤仪典急于脱身,也是有缘故的。 新任刺史倒没有针对他,但长史闾丘不言可就回衙了。 长史与治中的权柄本就差不多,品秩又压制着汤仪典,很快让汤仪典接近坐冷板凳了。 这就是靠山离去的苦果。 好在范铮并未放弃他,虽未能安置于雍州,却有太常丞这一差事。 虽说太常丞具体事务也不少,可较之司农寺京苑总监丞、华州治中,可就轻松许多了。 太常寺的职司,陵、祭、医、卜、乐。 陵之一事,除众所周知的献陵、昭陵、隐太子陵,还有当今曾祖李虎的永康陵、当今祖父李昞的兴宁陵。 永康陵位于三原县,但后世于秦州清水县亦出土李虎墓,不知是经历了迁坟还是衣冠冢。 兴宁陵位于咸阳县,隐太子陵位于长安县高阳原。 诸陵的等级高低不同,陵令上至五品、下至八品。 具体事务,汤仪典所通无多,范铮建议他多听取诸令的建议,不要由着性子蛮干。 太常寺任事,谨记“循规蹈矩”即可。 “上官大恩,下官粉身碎骨难报。”汤仪典又煽情了。 “打住,让你家县君搞点鹅颈丸子给我家老小吃,就是最好的报答。” 那些华而不实的话,在范铮看来,还不如鹅颈丸子呢。 汤仪典大喜过望:“下官回去,就让婆娘多做一点。” 鹅颈丸子的做法并不繁复,但除了潭州及周边,少有人做这道菜。 当然了,在潭州,鹅颈丸子也少为单独的一道菜,主要是“全家福”的材料之一。 这却要看各人口味了,有些人就不喜欢全家福其中的木耳、咸蛋。 更喜的是,上官惦记的,是自家婆娘的手艺,呸呸,是厨艺,不是自家婆娘的姿色。 要知道,官场中,不乏人蝇营狗苟,为了升迁,婆娘都可以送出去陪。 底线这东西,于官场还就那么低。 第508章 鸿门宴 事实上,范铮在雍州的事务真不多。 李叔慎、亓官植才是真正的事务官,范铮负责掌总以及与朝廷、诸司的沟通。 黑炭李叔慎不忘提醒范铮:“别驾,这可是月底了啊!” 范铮前头发过话,勿谓言之不预,时间可就在月底。 别管什么朝廷斡旋不斡旋,到了时间,范铮没有动静,伤的是自家的颜面,损的是雍州的威信。 “明天是八月初一,黄道吉日啊!”范铮的目光逐一扫过官吏,眼皮半耷拉着。“除了仓曹,明日辰时,所有人着官服、佩横刀、执铁尺,尽量寻脚力,兵曹把那几匹老马拉出来一用。” “别驾,真要打吗?”亓官植有点不适应这风格,太刚强了吧? “休得胡言乱语,这是操练,免得官吏怠于兵事。”范铮矢口否认。 傻了才会承认去打架,操练之名,多稳妥? 在我未出手前,谁也不能认定我要闹事。 陈祖昌、陈徐隽对视而笑,就服别驾这别出心裁且言出必践的劲头。 司仓参军李景恒站了出来:“上官,下官不服!操练之事,仓曹更应参与!即便需要留守仓库,下官个人也可代仓曹出列!” 另一名司仓参军用奇异的目光打量着李景恒。 好不容易免了苦差事,就你个世子还非要蹦着一头钻进去。 李景恒耳朵不聋,当然知道此行的目的。 当了二十年乖娃儿,李景恒也想撒撒野,这不是名正言顺的机会吗?—— 辰时,雍州官吏近二百人,浩浩荡荡出光德坊,直向南行,出安化门。 范铮原以为,至少有一半官吏得步行,却意外地看到,每人至少一头毛驴。 一时竟忘了,长安城租赁行业发达,车马这一块轻易就能租到,无须自有。 二百官吏同时出城,动静还是很大的,守在安化门的司门史有点慌。 不管范铮他们去干嘛,司门史还是尽忠职守地遣人上报司门主事,司门主事上报司门员外郎,然后到司门郎中,司门郎中连滚带爬地禀报刑部侍郎李道裕。 至李道裕入宫面圣时,时间已过大半个时辰了。 李世民一口浓痰吐了出来,骨节突起的手掌狠狠地拍着御案:“无法无天!无法无天!速召宰辅入两仪殿!” 雍州真与诸屯监打起来的话,即便只是拳脚相加,也将成为一大笑柄! 两仪殿内唇枪舌剑,宰辅意见相左,又是半个时辰过去了! 最后决定,将范铮等人追回,即日开议雍州与司农寺之争。 “这个范铮,他连一天都等不了啊!” 很意外地,朝廷下诏,册授刑部侍郎李道裕除莱州刺史,为偏师出征高句丽督运粮草。 李道裕苦笑。 这一道诏令,看上去是拔擢,却暗含迁怒。 贞观天子怒于刑部报得太晚,可这已经是最快的速度了! 层层上报是官场的规矩,非大事不可破,可下面的官吏有资格确定什么是大事么? 朝廷居然遣了左监门将军、汶江县侯张阿难率百骑一队,快马追范铮回来。 啧,这是因为张阿难没了挂件,不怕颠得疼么? 雍州官吏的前行路线不是什么秘密,就是约百里的新丰县。 张阿难打马,暗自嘀咕,这一位可真能折腾! 差了一个时辰,就算追到了新丰县,张阿难依旧未见到范铮的影子。 “雍州官吏呢?” 新丰令面色怪异:“赴鸿门宴了!” 张阿难眯着的眼睛暴睁,竟有几分大虫之姿。 该死的,晚了一步,怕是两边开始争斗了。 只要有一人下场动手,朝廷的颜面就得受损。 新丰令小心翼翼地看了眼张阿难:“县侯莫非不知,鸿门宴在何处?” 张阿难顿了一下,脑子里迅速过滤消息,声音微微怪异:“你说的,是县城西南的鸿门堡吗?” 新丰令眉飞色舞:“正是!雍州操练,别驾提议到鸿门宴故地重游,莫忘尚武之风,真是妙哉!” “世人久忘鸿门宴,此事过后,鸿门堡或能招揽主顾。” 张阿难松了口气。 不是去新丰北面、渭水之南与新丰屯监争斗,那便是天大的好消息。 “令,百骑拨一伙,赶回长安城,速报陛下,莫惜马力!” 最后四个字,是极其重要的。 抛开形式不谈,实则等同于八百里加急,马即便跑死了也不在乎。 张阿难率四十骑,折向新丰城西南,直插鸿门堡。 才至鸿门堡,便闻苍劲悲凉的秦腔,在一间宽敞而简陋的厅堂翻涌,牛皮戏鼓直击人心。 鼓是分档次的,军鼓与民鼓截然不同,故不存在逾制问题。 金铁交鸣声不绝于耳,张阿难面容不改,大踏步进入厅中,却见李景恒与陈祖昌持未开锋的横刀,斗得旗鼓相当。 这却是在扮演项庄与项伯,两人的武艺,在经历过厮杀的张阿难看来,是纯粹的架子,中看不中用。 喝彩声一片。 雍州自然不乏自军中转下来的官吏,见识不差。 可这又不是真打,图个乐呵,谁会焚琴煮鹤,上去指摘华而不实? 张阿难目光如炬,在人群中搜索范铮的位置。 兔崽子该不会膨胀了,去扮西楚霸王或者汉高祖吧? 这两个位置,寻常人上去绝对没事,然如范铮、李景恒的身份,上去定有后患。 幸好,两个正席处,皆是木雕当座,史这一级的两名流外官在一旁代为发声。 张阿难大奇,范铮这犊子,藏哪儿去了? 仔细一看,张阿难不禁失笑。 范铮扮着樊哙,摁着半腿猪肉发狠,小刀不时割一片下来,入口中大快朵颐。 真正的鸿门宴,《史记》上说的是生猪腿,前腿。 到范铮来食,自是烹得粑烂,哪怕范铮抱着啃也能下嘴。 李景恒与陈祖昌下场,轮到陈徐隽与一名司仓史对战,陈徐隽竟被打得无还手之力,乐得范铮拍案。 目光瞅到张阿难,范铮咧嘴笑了:“还不速速给汶江县侯备酒案、上酒菜!陈祖昌,去招呼其余人马的膳食、草料。” 张阿难坐下,毫不客气地灌了口绿蚁酒:“合着你个兔崽子是在唬人呐?多少长点脑子了。” 范铮眼珠子乱转:“县侯听我狡辩,雍州可一直说是操练啊!” 张阿难气笑了。 还真是狡辩! 第509章 坐哪个位置 “别驾,打一场!” “打一场!” 不晓得是谁开的头,满场的起哄声。 范铮放下削了大半的猪腿,手指头戳了一圈:“一个个没良心的,本官带你们出来操练,供你们吃、供你们喝,就那么想看本官出丑?” 老八叫得最起劲:“姑丈,来一个!” 起哄之声如潮:“姑丈,来一个!” 喊完了,上头的官吏才发现不对,自己咋就平白矮了一辈? 张阿难失笑。 陈祖昌与范铮的关系,他大致是知道的,不存在任何问题。 官员的任用,是有父子不同衙的说法,却也不是绝对。 拿战死的郭孝恪打比方,他长子郭待诏,可不就与他同处安西都护府,父子同归天? 但多数时候还是得讲究一下,比如太常卿李道宗,就不安置李景恒入太常寺。 至于姑丈,就更没什么好忌讳的了。 在陶盆中洗手,汗巾擦干,接过未开锋的横刀,范铮坏笑:“给那么多人当姑丈,想想还有些不好意思呢。” 一片嘘声中,范铮上场,对上了黑脸李叔慎。 还真就治中这一级能跟范铮过招,品秩相差不大,练手还没那么大压力。 能完全不在意等级差异的人,要么极其亲近,要么极具仇恨。 范铮这种稀松的武艺,居然与李叔慎打了个有来有回,不敢说精彩吧,至少不折颜面。 张阿难颔首。 以他的目力,自然一眼便看出李叔慎是在带挈范铮练刀。 战乱年代出来的人,多数是有一手保命功夫的。 一刻钟不到,范铮汗出如浆,比当初被相里干训还累。 收刀,拱手。 范铮递出刀去,一屁股坐于席上,气喘如牛。 累,真累! 府兵们在战场上一厮杀就是小半天,那岂不是要命? “彩!” 雍州官吏们起哄。 范铮笑骂:“彩什么?那是治中让我!真对打,说一刀过分了点,三刀治中就能取胜了,伱们又不是看不出来。” 李叔慎嘿嘿一笑:“别驾谬赞了。” 上官能看出自己的良苦用心,就不至于明珠暗投了。 虽然范铮无权拔擢李叔慎这一级,却能决定他是否安坐雍州治中一席。 亓官植笑道:“无论处尊卑之境,别驾一直那么率真。” 这话,是说给雍州官吏们听的。 这位上官对官吏,一般是没什么坏心眼,别傻乎乎站在别驾对面。 张阿难幸灾乐祸地笑饮绿蚁酒:“今日一战,华容开国县侯得好生痛上几日,嘎嘎。” 痛是难免的,超负荷运动,一般得休养一两天才能完全恢复。 范铮苦笑不语,身边的雷七、雷九只是默然。 李叔慎的做法,对范铮只有好处,他们也乐见其成。 以他们的身份,是不便强迫范铮练武的。 “天近黄昏,雍州官吏且各自借宿鸿门堡。”范铮乐呵呵地安排下去。 莫说来不及回长安城,就是能回,范铮这一身酸痛的,也没法骑马呀。 张阿难摆手,百骑五个帐篷摆于空地,各自安歇。 四十人用四个帐篷,张阿难独居一个帐篷。 畸余之身,外出多少是有些不便。 范铮笑而不语。 显然,张阿难的使命是将范铮带回长安城,防止事态扩大。 天晓得一个看守不牢,范铮会不会溜去教训新丰屯监。 —— 百里之遥,范铮硬是晃了三个时辰才回到长安城,在百骑的簇拥(押送)下进了明德门。 至于没义气的雍州官吏,早就走安化门,各回各家了。 见惯了范铮各类奇葩事件的雷七、雷九,波澜不兴地前头开道。 两仪殿内,皇帝、太子、宰辅、将军几乎齐聚,李世民的目光大虫似地盯着范铮。 “朕有没有告诉过你,朝中自会处置雍州与司农寺之争?” 范铮稳稳当当地坐着,笑容可掬:“陛下可冤杀为臣了。从前日起,臣知会雍州官吏,就是要去操练,甚至还让僚属携带未开锋的横刀。” “汶江县侯目睹,臣并未去新丰屯监左近,而是去新丰城西南的鸿门堡,让官吏以鸿门宴演练、习武,就连臣都下场打了一刻钟。” 长孙无忌冷不丁地开口:“华容开国县侯当时是坐哪个位置?西楚霸王还是汉高祖?” 程咬金诸将眸子里闪过一丝怒意。 这是要开始害人了么? 照这算法,天下演绎过帝王的人,是否全部问斩? 范铮不带一丝惧意,笑容不改:“司徒所询,若是下官自叙,恐不足为凭,还是汶江县侯证实为妥。” 此言一出,尴尬的是贞观天子,忍不住以干咳遮颜。 他也想知道这答案,奈何范铮的言辞,搞得像朝廷在构陷他似的。 张阿难看了皇帝一眼,小心翼翼地开口:“臣至鸿门堡,见华容开国县侯箕坐……樊哙之位,持刀割猪腿而食。” 真当范铮刻意的谨慎是无稽之谈么? “哈哈哈!”程咬金、吴黑闼、梁建方诸将放肆大笑,借此宣泄最近的郁气。 天子暮年了,一些权柄渐渐移给长孙无忌,大家都理解,郎舅嘛。 到太子登基,你还能更进一步,当上元舅。 可是,这不是你打压异己的理由! 朝堂上,渐渐呈现万马齐喑的局面,但凡长孙无忌开口,必然一片死寂。 范铮这一耙,挖得长孙无忌颇为难受,只能闷哼一声,一言不发了。 李治淡淡开口:“其实,雍州是做了两手准备,对吧?若朝廷置之不理,你们也不介意冲击一下新丰屯监,是吧?” 这话可诛心了。 “照殿下这说法,满朝尽是反贼,都应该诛连九族,反正也不用讲证据,殿下说啥就是啥。” 范铮毫不客气地怼了回去。 莫说是太子,就是贞观天子要往范铮头上扣帽子,范铮也得跳脚。 还未登基就不讲理了,登基以后还得了? 李世民轻咳一声:“太子却是失言了。” 三品大员,不是任着你随意定罪的,就是朕,说话亦得有理有据。 搞不好,还能跳出一个如魏征般的人物,将天子臭骂一顿呢。 当皇帝,特别是想当一个明君,恰如身上戴了一副镣铐,做事不可能随心所欲。 李治从善如流,向范铮施礼:“是孤言辞不当,请华容开国县侯莫怪。” 第510章 生娃 平康坊,北里,芳华阁。 范铮一身常服,坐高椅于厅中,且听琵琶声。 轻拢慢捻抹复挑。 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 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 唐朝两首《琵琶行》,广为人知的是白居易的作品,除了写虾蟆陵女身世,更生动地以文字描述了琵琶的声音。 另一位作者牛殳(shu)的造诣也不差:“何人劚得一片木,三尺春冰五音足。一弹决破真珠囊,迸落金盘声断续。” “飘飘飖飖寒丁丁,虫豸出蛰神鬼惊。秋鸿叫侣代云黑,猩猩夜啼蛮月明……” 丁丁是象声词,不是违禁品! 劚(zhu),大锄,此处指削制。 飖,此处可通摇,另一义指自下而上的旋风。 后半段主要是讲叙陈后主的,不题。 从蕃邦流传而入的乐器,琵琶最为唐人所喜。 但是,对范铮这位不通五音的人来说,就两个标准:好听、不好听。 有一种牛嚼牡丹的美感,焚琴煮鹤之雅香。 “县侯何以只饮渌酒?此处颇有杏村之烈。” 面容俊俏的太仆少卿柴令武,执壶自饮杏村,臂揽魁,姿态有几分浪荡。 身为驸马都尉,还敢在外头上青楼,可见巴陵公主待他不错。 唐朝的驸马都尉,好些惨不忍睹的,欲求绝婚且不得。 驸马都尉纳妾,也只有周道务这一位。 至于芳华阁当年的魁凤梨姑娘,早就风吹雨打风流去,能老大嫁作商人妇就是最好的归宿。 这行当,残败柳的命运,凄惨的不定在哪里当牛做马,命苦的指不定在哪口枯井底。 范铮轻笑:“酒可为乐,却不可放纵。若哪日烂醉,说了些不该出口的话,为人所告,却又如何?” 柴令武拍着胸膛:“以某柴二郎天子之甥、当今之婿,何惧之有?” 范铮目光微移,柴令武拍了姑娘肥臀一掌,权且斥退。 二人各自的长随一站,断了他人过来攀谈的心思。 “柴少卿犹记当年杜荷否?” 当年的杜荷,比柴令武他们疯颠得多了,即便于东市口亦敢唬刽子手的奇葩一朵啊! 看在当日柴令武认同司竹监立娘子军起事碑、押解马匹给京苑总监的份上,范铮友情提醒了一把。 相对而言,柴令武的纨绔较他人要收敛一些。 柴令武目光闪烁,颇有几分蒙童顽皮被先生抓住的忐忑感。 任谁也想不到,在纨绔中略显老实的柴令武,倾向是如此的明显。 “六舅有言,昔日龃龆小事尔,当可共视前景。”柴令武压低了声音。 范铮嚼了一嘴盐焗豆,轻笑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这位大王应知,范某从来无意与谁为敌。” 柴令武轻笑:“可你护犊子。” 范铮斜睨了柴令武一眼:“柴二郎可想好了,与番邦苟且之人,可值得相随?” 这句话,对柴令武还是有点用的。 他阿耶柴绍,曾与吐谷浑战,被困于岷州山谷,之后计破吐谷浑。 要他接受私通吐谷浑的事实,还是有些困难的,通别家都未能如此。 紫道与吐谷浑侍郎庄浪郎吉的苟且,就有李元景居中撮合,柴令武是知道的。 范铮不提起,柴令武大约能将头埋于沙里,视而不见。 可他说了啊! 柴令武夫妇毛病是不少,对阿耶娘的孝心却从不缺。 柴令武犹豫:“可你也在两仪殿内,感受到了太子的猜忌。” 若非如此,柴令武也不至于联络范铮。 没有半点机会的话,谁也不至于多费口舌。 只是,这点小事,对范铮的影响不够大。 “那,三表弟……” 柴令武也真的在想,要不要改换门庭。 他可不像房遗爱,因弟弟房遗则娶李元景与裴氏所诞之女,绑定了李元景这一头。 范铮叹息:“就是你非要另攀高枝,也不必非得寻最没盼头的吧?” 柴令武眼中,透着清澈的愚蠢:“好歹他还有遗老遗少抬举,不至于希望全无吧?” 范铮摇头,又要了一角渌酒:“就因为有前朝血脉,谁都有一点可能,唯独他一点没有。” “前朝末年造下的孽,依旧为许多人抹不去的恨意。他若出头,不知道会不会粉身碎骨。” 柴令武讶然,手臂颤抖,壶中流淌出的酒都将衣摆浸湿兀自不觉。 原来如此! 想通了,难怪李恪一被称“类己”,柳范的弹劾就接踵而来。 难怪李恪在安州遭遇冷箭,竟然轻而易举放弃了追查。 皇帝自己没有太明显的倾向,可这才叫可怕。 李恪若敢显露一丝觊觎之心,怕是会被群起而攻之! 即便他真有这才干,该死的出身,就锁死了他的上限。 范铮怜悯地摇头,就柴令武这一点见识,还是远离政事吧。 “本官与柴少卿相交无多,却能相谈甚欢,这便多一句嘴。”范铮痛饮最后一口渌酒,站起身子。“安心养马、扫墓、生娃,闲暇时闭门思过。” 范铮走了许久,柴令武才低头沉思。 柴令武沮丧地发现,正如范铮所言,自己的见识不行,最好还是安心生娃。 —— 巴陵公主府。 柴令武情绪低落,与巴陵公主一番交底之后,相对无言。 不管荆王李元景是否有意,他触及了吐谷浑这一禁忌,柴令武于情于理得脱钩了,否则有不孝之嫌。 欲改投交情尚可的李恪吧,范铮的三言两语,直接让柴令武心都凉了。 范铮之意,柴令武这智商,还是告别了从龙之念吧。 巴陵公主咬牙:“我怎么就不甘心呢?” 柴令武垂头丧气:“这一位,从卑贱之地青云直上,人称马周 “若非司竹监为阿娘立娘子军起事碑,你我鼎力相助,他未必肯掏心掏肺说这话。” 巴陵公主咬牙切齿:“司竹监之事与他何干?” “公主却有所不知,娘子军起事碑处,朝廷是不肯出钱的,宫中与敦化坊出了一半的份子。” “其中,敦化坊其实是这位华容开国县侯的私产。” 柴令武硬着头皮解释。 巴陵公主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尖叫,蓦然扑到柴令武身上。 “生娃!” 第511章 各守疆界 两仪殿内,只余父子相对,久久无言。 李世民暗暗感慨,雏鹰翅膀渐硬,不好得再强硬压制。 当年的李承乾被压制到暴戾反弹,就是一个鲜明的例子。 不痴不聋,不做阿家阿翁。 李治低眉,轻声道:“阿耶,今日却是雉奴冒失了。” 听到这久违的称呼,李世民心头一热、一软,脱口而出的教训变成了引导。 “雉奴啊,阿耶已经老了,不定什么时候就去寻你阿娘了,惟独牵挂你啊!” “儿媳虽有些小心眼,却对你一心一意,切莫负了人。” “至于你舅父要与臣子争斗,那是他的事。身为君王,不敢说绝对不偏不倚,努力超然物外,保持基本的公平。” “对外戚,你也要心生防范,须记得隋文帝他本就是外戚啊……” 父子间真情流露,一些平常听不到的话,也在殿中吐露。 殿门处,张阿难持横刀,目光威慑着所有接近的宫人。 外戚夺了江山,王莽、杨坚就是鲜明的代表人物。 若说宗室,那位专杀皇帝的宇文护吓人不? 所以,为君者,均衡最重要。 莫怪臣子好党争,党争的源头,本就是帝王啊! 李治一副乖巧模样,仿佛又回到了父慈子孝的时期。 然而,父子都明白,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老者老矣,少者壮矣。 生命总是在轮回,从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 崇仁坊,赵国公府。 书房中,长孙无忌的次子、鸿胪少卿长孙涣一脸凝重。 “阿耶,你四面树敌的作为,太蠢!” 长孙涣是诸子中最强硬的一位,看不过意就仗义执言,长孙二郎之名在长安城比长孙冲响亮得多。 整个赵国公府,也就长孙涣一个敢顶撞长孙无忌了,其他子嗣面对长孙无忌,不自觉地低头闭嘴。 长孙无忌也不恼,胖乎乎的面容上满是笑意:“二郎以为,阿耶是变蠢笨了么?” 长孙涣坐到侧面,面上有些难看:“陛下有恙,太子年轻,阿耶是以不党不群之姿,谋元舅身份获得元辅职司。” “可是,四下攻击,日后必招致报复啊!” 长孙无忌有些得意:“长孙氏的将来,就落在二郎身上了。” “为父并非率性而为,一举一动自有用意。此时此刻,陛下所忧,唯太子能否顺利继位。” “这一点,长孙氏与陛下目标一致,必须保证你姑姑的血脉登基,即便举世皆敌也在所不惜。” 长孙涣无奈。 长孙氏是全力支持太子了,可太子未必领这个情! 虽说民间常言,“天上雷公,地上舅公(舅父)”,可外甥与舅父翻脸的例子还少么? 边界感! 即便全然一片好心,可舅父失了边界感、屡屡过问外甥私事时,反目就在所难免。 偏偏长孙无忌的控制欲极强,不然也不会成为朝堂中独树一帜的势力。 簇拥太子登基时,或能享受势力的好处,可之后呢? 长孙无忌也没有选择,若是他人血脉上位,长孙氏日后死无葬身之地。 —— 朝廷下诏,雍州诸县与司农寺诸屯监,各守疆界,依册行事,不得擅自越界。 这话不仅让雍州及二十县心气高涨,也让骑大虫难下的诸屯监松了口气。 没人真愿直面范铮这让人心惊胆战的玩法,当日的鸿门宴,让新丰屯监战战兢兢地守在地头三日,生怕雍州直接打过来。 朝廷下诏了,大家就能理直气壮地转进了,而不是硬着头皮死扛。 关键,死扛你也未必扛得住哇! 对司农寺了如指掌的上官,突然立场一变,成为对头,这感觉,分外要命啊! 谁要硬撑,信不信范铮在朝堂上,张嘴将该屯监的底掀了? 说起来也好笑,一些屯监悄悄咪咪扩张,还是出现在范铮任司农少卿时期。 二堂中,十八畿县录事、二京县令汇聚一堂,言辞恭顺,出口尽是奉承之辞。 倒不是畿县令不愿来,州上佐、录事参军、县令不得充使出境,虽未必是铁律,但没事最好别破规矩。 录事倒是对应录事参军,可没明确到录事职司,自能钻一钻空子。 京县令在长安城中,就不存在出境的说法。 万年令虞牙笑容可掬,双下巴微微颤动:“别驾出手,虽司农寺亦退避三舍。惜乎,万年县竟未捞到一丝好处。” 众人大笑。 万年县与长安县周围,不少土地是京苑总监与京苑四面监的,京苑总监曾是范铮的地头,自没法苛责。 枯木似的长安令宗政崖岸笑道:“至少还有长安县作陪。何况,你万年县为别驾府邸所在,何其荣耀!” 宗政是个复姓,源自汉昭帝刘弗陵时期的宗正丞刘德,因其不争、博学而为人敬仰,后世子孙指官为姓,外加“文”旁为姓,后亦有简姓为“宗”者。 宗政氏的名人,有北魏安西将军宗政珍孙、唐朝殿中少监宗政辨(具体时期不明)。 李叔慎扮着黑脸:“别驾为雍州出了气,诸县当为别驾长脸。明年的租庸调及时解送州仓,维护好地方秩序,司法审慎,不枉不纵。” “做不好,本官处领罚。” 身为雍州多年的老治中,李叔慎威信颇高。 范铮补上一句:“要你们绝对不偏不倚,那是在难为人,本官只求你们偏得不要太多,夜半无人时扪心自问,不会觉得有亏欠。” 极少有人判案全凭臆断,亦极少有人丝毫倾向皆无,能控制住心头的恶,不让权柄成为噬人的毒蛇猛兽,就已极为不易了。 十八录事恭敬领命。 虞牙与宗政崖岸相视苦笑。 别的事或许容易,唯秩序真难为。 雍州百万口,长安城就占了大半,即便还有左候卫、右候卫相助,要地方清明还是不容易的。 别的不说,东市、西市归太府寺管,里头热闹非凡,捞偏门的层出不穷,游侠儿时常从里打到外,突出一个防不胜防。 虞牙叉手:“万年县人口众多,仅城内就五十余坊,民籍逾三十万口,加之南来北往客、东商西贾人,虽有不良人为辅,人手亦捉襟见肘。万望上官指点迷津。” 宗政崖岸叉手:“长安县亦如是。” 第二批学生 范铮的话让人大为震撼。 “杀人、伤人、强抢、略人,不论身份,俱当街重杖再问罪,侥幸存活者,俱流三千里。” 两名县令、十八录事俱默默点头。 此法不符《贞观律》,可别驾下令,自可破例。 雍州衙门有权视情形不同,对《贞观律》的运用稍加调整。 前面提到当街杖毙游侠儿张干的,就是后来的京兆尹,此职即雍州别驾变迁所致。 若严格按律令,张干未必该死。 懂? 至于御史台弹劾,有范铮在前头挡着,怕个什么? 虞牙眼珠子一转:“别驾容禀,万年县因开革了数名流外官,人手不够啊!” “要不,上官设法补充一二六曹史、一名典狱?” 宗政崖岸目瞪口呆着望着虞牙。 好你个肥头大耳双下巴的奸佞,不当人子! 听前面的话,还以为你要强硬一把,拒绝雍州呢,原来是给上官安置人手! 谄媚! 宗政崖岸刚正的面容不改,开口道:“长安县亦如是。” 虞牙表示鄙视,如是兄,你换个词行吗? 范铮微微颔首。 听话听音,虞牙只给了一个史的流外官位置、一个典狱的吏位。 说一二,实指下来,就只有一。 “有心了。” 虽安置不了几个人,这人情是要领的。 十八录事这下尴尬了,有心学虞牙吧,他们都只是流外官,哪来的权利? 不学吧,怕回去明府骂得狗血淋头。 范铮笑道:“莫跟这二位明府学坏。” 空气里顿时洋溢着快活的气息。 录事们明白,别驾这是为他们解围,免得进退两难,让他们回诸县禀告明府再说。 有一说一,这事,范铮没有任何权力与颜面强求诸县,全仗着诸县给脸。 虞牙与宗政崖岸不提此事,范铮也不可能舍下老脸去为陈利俭他们谋前程。 说不定,在东市、西市里给人当账房,到手的钱粮甚至比在衙门多。 可古往今来,都视衙门的饭碗牢固啊! 就是当个典狱,准不准人犯家眷送衣食,那也能捞一些好处。 —— 太极殿上,侍御史丘神积举笏:“臣丘神积,闻万年县、长安县肃清不法,此为佳政。” “然,万年县当街杖毙略人者三名,长安县当街杖毙伤人者二名,虽大快人心,却有悖《贞观律》。” “臣以为,雍州还是略加约束为妥。” 范铮,小样,这一次我不论私心,全以律法说话,看你反击! 贞观天子闭口不言,太子微微蹙眉:“华容开国县侯,此事可真?” 范铮肃然举笏:“御史台消息无误,臣令治下诸县严肃法纪,准诸县用重刑,直至杖毙。” 长孙无忌淡淡开口:“有《贞观律》为凭,何以擅自更改?” 范铮应道:“律为基石,地方用之如水,水自当视情形涨落。若陛下以为臣所为不当,别驾之位另请贤明。” 李世民隔了数息才开口:“雍州所断,无误。” 丘神积此次无私,故皇帝未训斥他一句。 长孙无忌为《贞观律》的主要制定者,维护律令的念头也无可指摘。 范铮于治下始用重刑,即便未曾禀告过,贞观天子也隐约能猜测到其心思。 天子垂暮,莫说是尚药局、太医署,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还能熬多久。 几乎是每日饮着苦煞人的药汤,保护着摇摇欲坠的残躯,当年征战时留下的每一道伤痕,都在隐隐作痛。 马,早已骑不得了,进出都是乘小玉辇。 万一有个好歹,长安城内乱相生起,纵然早有安排,也得废一番手脚。 雍州所为,虽用刑严苛,却有效扼制了城中各处乱相。 乱世用重典,本就不是说说而已。 以长孙无忌之智,跳出《贞观律》固有的框框套套,自亦明白范铮施辣手的用意,故未纠缠下去。 李治的阅历虽不足,却足够睿智,仔细想想就明白其中关窍。 只有丘神积暗骂:“可恶,又让他逃过一劫!” 李世民一口老痰在喉间横亘,费了好大力气才吐出来,暗黄的色泽中夹着几缕血丝,落在汗巾中,入目格外恶心。 老矣,不能饭。 丘神积继续弹劾:“臣闻华容开国县侯任用私人,欲令治下二十县接纳敦化坊学子,不知真伪。” 朝堂上响起嗡嗡之声。 范铮批量带挈学生入公门, 范铮回应:“敦化坊学新结业四十三名学生,雍州治下二十县,各有一二史、吏空缺,诸令应允,若适宜,且留下。” “史需吏部司定夺,雍州已行关牒,是否合适,当为吏部司所决。至于吏,好像诸县可自主任用,对吗?” 御史大夫李乾佑淡淡地扫了丘神积一眼。 年轻,不谙世事。 与他年龄相仿的范铮,本就是御史台出身,你要弹劾他,事先不会多想一下对方的用意么? 范铮做事,少有无的放矢,一言一行自有深意,看不透就莫轻易开腔。 至于说该不该弹劾嘛,丘神积若私心少一些,与范铮交手也算长经验了。 吏部侍郎高季辅站了出来:“臣以为,仅雍州上报的六名史,并无违规之处,当可批纸尾。” 嗯,流外官连旨授的资格都没有。 丘神积愕然。 不是,我要安置一名流外官,咋千难万难的? 丘神积却忘了,他父子的性格一脉相承,待人极苛,别人凭什么给你颜面? 人情世故与人情事故,相距也只一线。 “高季辅,你去督吏部司,将此事办了。” 李世民轻言细语地吩咐。 吏部侍郎高季辅领命。 屁大的事,流外官而已,尚未入品,大唐可安置上千不眨眼。 贞观元年至今,二十一年了,年年嚷着要减冗员,冗员却越来越多,又在乎多加敦化坊四十三冗员么? 拦了范铮安置人员,信不信范铮至少把雍州范围的各家冗员全部赶走? 别人不明白范铮两件事一起上的目的,李世民可是洞若观火,这厮是做了事,连报酬都一并索取了。 准确地说,就是不让皇帝与太子欠他的情,免得日后还不起,只能还上一刀。 第513章 法咒 敦化坊 大唐可没有“童工”一词。 事实上,连侯莫陈羽对自家二郎的未来,也是一片茫然。 可谁知道,陈利俭竟成功混入万年县衙门,穿上一身皂色公服,横刀、铁尺往腰间一别,看上去竟有几分威风。 “二郎出息咯!” 侯莫陈羽不贪心,能入公门就相当不错了,要啥绛戺衣? “看人犯能捞一些好处。但是,二郎,不能贪,若是他人过你之手,吃了外面的膳食而亡,而这人犯事关重大,搞不好小命难保。” 侯莫陈羽搜肠刮肚,总算想到关于典狱的话题,立即小心地提醒陈利俭。 多数家长都会这么叮嘱自家初入职场的娃儿,虽然这些叮嘱到最后看来,不合时宜,却也是一片父母心。 “阿耶放心!我陈利俭,势必不能成坊学丢人的学生。” 如每一个初入官场的热血青年似的,陈利俭发出了豪言壮语,却不知道他未来能不能守得住底线。 每一名学生,糜斐与郦正义都循循教诲,入公门的 诿过于下、甩锅同僚,在公门属于常见事宜,每一个年轻人都要学会对不合理的指令说“不”。 青龙坊独有侯莫陈羽一家乐,敦化坊可是普坊大庆,师兄弟们开始交流,谁跟自己又是一个衙门。 糜斐满眼欣慰,同郦正义、巫桑、蒋乾频频举杯,与这些觅得前程的学生、家长共贺,渌酒干了一杯又一杯,连巫桑的双颊都酡红了。 “诸位,做人呢,要知晓盐打哪儿咸。坊学生顺利入公门,谁的功劳最大?” 郦正义喝多了渌酒,不醉,就是胀得慌,索性转移目标。 一群人老老实实地排队,老少向范铮敬酒。 “敦化坊若非有县侯,娃儿指不定跟我一样,就能卖点力气,有活十五文,没活喂飞蚊。” 一个个的俏皮话陆续出现。 范铮也不客气,渌酒来者不拒。 坊学生读出来,自然是要给个相对好一点的饭碗,而不是让他们跟父辈一样卖苦力。 读书若不能改善生存环境,读了为何? 为了满口大话、胡话么? “山长,从今年起,坊学却要控制规模了。” 范铮的意思很明显,除了本坊子弟,外坊的且缓一缓。 朝廷、雍州官府不可能有持续不断的位置,专供敦化坊学。 教出海量学生,结果全去扛麻包,这种冷笑话并不好笑。 “宣义郎,啊,宣德郎,劳烦告知坊民,不可能全长安城的流外官、吏员都是敦化坊学生。再往后,大约就得出雍州、关中,渐渐散落各地了。” 陆甲生就喜欢范铮称呼他官衔,虽然还是散官。 “县侯之令,下官领会得!”陆甲生拖腔拖调的开口。 其实,即便范铮不说,多数坊民也隐隐猜测到了。 毕竟,好事不能只是你一家的,要是一个衙门的胥吏都是敦化坊人,那离灭顶之灾已经不远了。 范百里拖着未开锋的短刀,稚嫩的声音高喊:“廉洁、自律、公正、坚强!” 坊学生们本能地呐喊:“廉洁、自律、公正、坚强!” 坊学的八字法咒,飘荡于敦化坊上空。 口号是口号,能不能持之以恒地做到,可就难说了。 毕竟,人性是这世上最难琢磨的东西,还有人愿意穿贫民装、贪巨额财呢。 但谁也不能说,教学生从善就错了,该有的形式还是得有——哪怕只是形式。 范百里在坊学中年纪最小,可谁敢忽略他? 不提范铮的官爵,范百里自身就是给事郎好么? 论品秩,大约就铁小壮能压他一头。 范百里喜欢老气横秋地在坊学内显摆,却不曾欺压过谁,看到坊学生之间打闹过头了还会劝架,威望竟仅次于巫桑。 范百里接过雷十三递来的杯子,杯中除腥、加的羊乳白生生的,仿佛流动的白玉。 “为人生新征程贺!” 范百里举杯,一口喝了大半杯羊乳,一滴乳汁沿嘴角流了下来。 范百里虽少不了顽皮,这方面却恪守范铮的意思。 不喝酒,我喝羊乳没问题吧? 要的就是一个仪式感。 “贺!” 坊学生们乱糟糟的举杯相贺。 —— 世间的悲欢并不相通,敦化坊喜气洋洋,自有人怒意勃发。 “世无公道乎?区区坊学生,竟可直入公门,我等十年寒窗仿若废物!” 一些咆哮声从诸私学飘荡。 州学、县学的学生,至不济能混到一个吏员。 诸私学生嘛,成绩好的可以去参加科举,这些无能狂怒的,自然是学啥啥不成、吃啥啥不够的差生。 “公道,多好笑,你一出生即衣食无忧,别人得努力干活挣钱才能交束修,那时候伱怎不说公道?” “诸人寒窗苦读,尔却偷鸡摸狗,科考无望,你又有何颜面说公道?” “坊学生有县侯为他们遮风蔽雨,你没有。你有天生的家境、豪强的出身,他们没有。” 从兖州瑕丘县辗转回长安、旧衣浆洗得发白的助教骆宾王开口训斥。 骆宾王虽方成丁,少小即名扬海内。 虽非世家出身,亦颇具儒家气息,其名宾王,其字观光,出于易经观卦:“观国之光,利用宾于王。” 其亡父为青州博昌县令,卒于任,致使骆宾王少年贫困。 初入长安的骆宾王,身上的光环早已退去,七岁能诗又如何? 然而,一首《晦日楚国寺宴序》的散文,迅速将他的名声推起。 “人间行乐,共烟霞者几何?” 骆宾王的诗作不少,骈文亦相当,甚至其遗世文章,数《为徐敬业讨武曌檄》最为慷慨激昂。 故而虽为助教,其威望甚重。 都是读书人,即便你写不来诗词骈文,没法品鉴其精妙,还是大致能听懂他写的文章,一个字:好! 不服气的学生,被骆宾王骂到服气。 第514章 一伙反贼 录事参军卜塘上报,功曹今年欲贡举秀才、明经、进士、明法,司功参军隗(wěi,清之后有讹读kui、yu)阴阳请卜塘上报别驾。 是的,功名并非全部通过朝廷科考,地方亦有权贡举,贡生一样得享科考生待遇。 至于贡举秀才,听听就行了,唐朝的秀才难度极大,以至于在贞观之后,绝了秀才这一科。 上州年贡三人,也就是明经、进士、明法各一,若有茂才异等,亦不抑以常数。 这里的茂才,不是指秀才,是指州县学生。 在这科举初兴的时代,地方的推荐也是一种辅助手段。 除了贡举,还有宾贡:正直清修、名行孝义、旌表门闾、堪理时务,亦随宾贡为孝弟(悌)力田。 多了不好说,以雍州之广袤,贡举加宾贡,十人之数还是有的。 隗阴阳的用意,当然是向上官示好,若有意则留一名额给敦化坊。 范铮微笑:“司功好意,本官自是领了。然敦化坊学,非与常见儒学一致,更侧重于实用技,贡举不合适。” “且四十三官吏入诸县,已有人略不满,若好事尽落敦化坊,恐为不美。” “尽量秉持公心即可。” 虞牙开了一个不大好的头啊! 隗阴阳未必就不知道,敦化坊未必适合贡举,可万一呢? 即便范铮不需要贡举,至少功曹的态度是摆出来了,以后有啥美事,范铮也必能考虑到他。 谄媚? 身在官场,有几人未行过此等谄媚之举? 海瑞为什么总为人所崇拜? 因为,除了百姓之外,官场中人几乎做不到他那地步。 要是清官满地,就没几个人崇拜清官了,司空见惯嘛。 隗阴阳可是知道,某些人为了晋升之机,将自己洗白白送入上官书房。 好吧,这很正常,但不正常的是,双方都是…… 辣眼睛! 数日后,隗阴阳粗豪的面上挂着一脸笑意,捧着薄薄一页初稿来到二堂,请别驾定夺。 贡举三个名额,隗阴阳精简了再精简,依旧有十人适宜。 贡举茂才两名,倒是雍州经学博士所荐,隗阴阳亦亲自考证过,学识还行,重点是品行优良。 宾贡嘛,也有五六人,需要甄别一番。 范铮一一细看,不时挑剔。 “这个广德坊卢楚学,夺老父之产、与兄长争家业,他也配宾贡么?” “两名茂才,俱品行无阙?” 进入筛选贡举阶段,范铮的速度慢了许多。 明显有瑕疵的,隗阴阳也不敢放入贡举备选名单,与宾贡蓄意留几个让范铮挑刺的姿态截然不同。 嗯? 范铮的笔提起,眼睛瞪得老大。 初唐大名鼎鼎的造反书生,观光先生骆宾王,居然就在长安城中? 隗阴阳察言观色,笑着解释:“此书生虽年轻,也是官宦子弟,且年少扬名,七岁成诗。” 范铮颔首:“当年本官十八,不通诗赋,为先生斥不如七岁顽童。” 这就尴尬了。 好在后来范铮多少抛出了几首不是太惊艳的诗作,勉强挣回一些颜面。 隗阴阳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他可以摸着芳华阁姑娘的心口发誓,与骆宾王没有丝毫利益瓜葛,纯粹是爱才。 嫌弃归嫌弃,范铮还是圈了骆宾王贡举明经,毕竟这反贼未来虽作死,论才华当真吊打同侪。 隗阴阳面现笑意:故友泉下有知,当明吾为贤侄助了一臂之力。 —— 私学中,助教骆宾王闻得雍州司功史报喜,红着眼圈,从身上抠抠搜搜掏出两枚开元通宝,羞涩地递给司功史。 所谓囊中羞涩,不外如是。 本来就没积蓄,还好饮酒,若非私学管膳食,骆宾王早饿死了。 此时的骆宾王还只是小有名气,绝非名满天下时可比。 司功史微微撇嘴,倒也没嫌弃,果断笼入袖中。 好歹也沾点喜气。 不会袖里乾坤,就不是一个合格的公门中人。 背褡裢出门,俗气! “此次,是雍州司功参军隗讳阴阳举荐,别驾范讳铮亲笔所圈。” 司功史顺便点明了功名的由来。 骆宾王朝光德坊方向叉手为礼。 山长闻得此事,竟于坊中酒肆为骆宾王贺。 “贤弟且看,这一位却是私学之主,故吏部侍郎唐皎之子、现门下省从七品上录事唐之奇。” 唐皎此时已经过世。 “这一位,是门下省从八品下主事杜求仁,驩(欢)州刺史杜正伦之侄。” 说到杜正伦,这倒霉蛋卷入李世民与李承乾父子之争中,以“泄禁中语”,由太子左庶子外放谷州刺史、交州都督,又因东宫废而再贬驩州。 啧啧,这个外放,从河南道谷州(治渑池县)踢到交州(治交趾县,后世越南河内西北),再踢到驩州(新驩州治九德县——后世越南义安省荣市,旧驩州治咸驩县——后改名怀驩县,为后世越南义静省演州西,于贞观初变更),突出一个被贬经验丰富。 由此可见,李世民对杜正伦,怨怼是何等深沉。 也不晓得,杜正伦有没有纳一两位厚唇的小妾。 骆宾王再如何骄傲,也知道这几位出身不凡,所处中书省,放于六部九寺至少还得升一级,当下彬彬有礼地叉手。 最关键是,骆宾王已一贫如洗,即便贡举了明经,也得有一段时间才得领禄米,现在只能主打一个混吃混喝,没有底气傲然。 再有才华,没有阿堵物傍身,亦只能徒呼奈何。 至于那位在段成式《酉阳杂俎》中,为亲耶耶纵火焚林而不死的传奇反贼李(徐)敬业,此时还未满一纪,跟这些人还勾搭不到一起。 总而言之,除了李敬业,未来的反贼队伍接近团圆了。 哦,彻查资料,最早说武则天在当才人时私通李治的,似乎就是骆宾王的《为徐敬业讨武曌檄》,或者说是《代李敬业讨武曌檄》。 后世网络小作文作者,可来拜见祖师爷了。 “贤弟之才,吾久知之。然唐某位卑,无举荐之能,只能徒呼奈何。” 这话听听就行了,唐之奇以前真看重骆宾王的话,不至于在私学里还是区区助教。 倒是唐之奇也未刻意亏待于骆宾王。 在他眼中,文章写得好的人,很多,并非每人都值得交结。 唯有骆宾王此时有功名在身,才算是值得他们论交。 回“何不食肉糜”教授:若劳苦大众皆如尔等锦衣玉食,何愁无人不学问! 第515章 别驾巡城 虽说范铮极度厌恶于下衙之后巡视,却不得不履行这业务。 没法,官懒一时,民死一片。 司法参军武柏直、莘可代率法曹及问事,板着面孔在长安县各街道巡视。 武氏祖地河南道,相传为春秋宋国之地,商王武丁之后,为子氏后裔。 但姬姓之后、汉朝以封地为姓皆并存。 莘姓两个源于姒姓的说法,指向的祖地皆后世陕西合阳县东南。 还有源于高辛氏的说法,及后世变更为辛氏的说法。 武柏直这名字,深为范铮吐槽,差点让他学骷髅兵持短刀,对人犯高唱一句“让我将你心儿摘下”。 范铮表示,效果一定很好,问事都省得动刑杖了。 别驾出行,鬼神辟易,好不容易在怀贞坊见到几名身上雕蛇刺鹰的游侠儿吧,人家要么跑得快,要么跪得快。 范铮招手,让几名游侠儿剥开上衣,查验一遍,不禁忍俊不禁。 刺蛇刺鹰都正常,刺个鸡、驴是什么意思? 这年头,游侠儿都要熟读诗词了,这是要提高涵养,以羞辱不学无术的读书人吗? 啧啧,司户参军王福畤的亡叔、人称“五斗先生”的王绩(《旧唐书·隐逸》有载)所作《过酒家》一诗,仅诗文就百字啊! “你咋想的?刺百字不痛啊?”范铮好奇地发问。 “有客须教饮,无钱可别沽。”游侠儿垂首。“小人时常无钱,便刺此诗警醒自己戒酒。” 范铮好奇地问:“戒了没?” 游侠儿诚恳地回答:“每日一戒。” 范铮不禁大笑,警告他们不要为祸乡里,全部撵开了。 虽说要严以治城,但人家目前还没有犯过错,总不能不分青红皂白打一顿。 一般来说,不是游侠儿这个群体闹得太过分了,官府也不至于下狠手。 张干? 就凭他胳膊上刺的“生不怕京兆尹”,就是对官府的挑衅,不死何为? 旧任京兆尹或许心存顾忌,换一位刚强的京兆尹,打不死他! 天大的背景,也不是一介游侠儿挑衅三品大员的凭据,背景最多“哦豁”两句就完事了。 “拦住那婆娘!” 范别驾小小耍了一把威风,骤然咆哮。 司法史等人尚未反应过来,几名游侠儿旋风似地冲出,一个个面目狰狞,虽未出手伤人,却将那抱着沉睡娃儿的灰衣婆娘拦了个结结实实。 颇有几分姿色的灰衣婆娘,无助地抱着沉睡的娃儿四下打量,见雍州官吏一行,顿时尖叫。 “官人救命!这些歹人要劫色了!” 几名游侠儿呸了一口。 劫色? 就你这点姿色,配么? 不知道多少良家妹娃子,以跟随游侠儿为荣,吵架时以“信不信叫我游侠儿汉子收拾伱”占据上风。 什么,你说考虑以后? 多少人过了今天没明天的,不是穷就是病,顾得那么多吗? 得一时痛快,谁顾以后晚景凄凉? 司法史将灰衣婆娘拎到范铮面前,几名游侠儿讪笑着在旁边等候。 “武柏直,给他们一贯钱去沽酒。莘可代,着人记录一下他们的姓名,日后轻罪,可免杖一次,州县通用。” 游侠儿瞬间眉开眼笑。 本以为讨个几十文,能尝点绿蚁酒就不错了,按现在这样子,不食一条羊腿说不过去呀! 免杖一次,这个更熨帖了。 “谢别驾赏赐!” 拎着钱,游侠儿往西市杀去。 “官人,民妇犯了什么过错么?” 灰衣婆娘怯生生地问。 范铮负手:“你们两个司法参军断案。” 问案、断案本就是法曹的活儿,了除非重案、法曹出错,别驾是不会天天审案玩的。 武柏直迅速开口:“拿下人犯,抱着娃儿,分一人回衙请医学博士姜白芷到此。” 范铮倒是忘了,雍州还有个医学博士是姜氏一脉的。 本官与姜氏有缘呐! 灰衣婆娘倒地撒泼:“救命啊!官府欲夺我娃儿!” 四面八方有汉子、婆娘围了过来,神情将信将疑,隐隐孕育着怒火。 范铮无限唏嘘,是哪些人才令庶民对官府丧失了信任? 莘可代怒斥一声:“略人者,依雍州别驾令,可当场杖毙!口口声声你娃儿,你一介髋骨未张的妇人,怎么生出来的?” 庶民们握紧的拳头松开,神色渐缓。 范铮暗暗称赞,庶务娴熟啊,连髋骨未张这种事,竟然一眼就看出来了。 范铮不指定谁负责,就是想看看他俩在攀比的情况下,谁更出彩。 武柏直不紧不慢地开口:“说是你家娃儿,很好,说出你家住哪坊,本官召坊正来对质。若是外州县,出示你的过所。” 莘可代一声冷哼:“如此尖叫,娃儿尚无丝毫反应,显然是中了迷药。” 这一句,彻底让庶民释疑了。 无论娃儿是睡是病,偌大的动静,不可能连眼皮都不眨一下。 司法史、司法府将拶子套入灰衣婆娘的手指头。 这叫拶(zǎn)刑,是逼供的刑罚,五刑则是审判之后的处罚。 十指连心,拼命挤压手指之痛,正常汉子都受不了的。 武柏直唇角扬起:“民心似铁,官法如炉,你想尝尝刑具的味道么?” 灰衣婆娘面如土色,却仍强撑着嘴硬:“民妇冤枉!这是我家大郎重病,刚刚抱去西市诊治回来!” 与姜茯苓有几分神似的姜白芷赶到,闻言轻笑:“那么,说说是哪家药行的坐堂医看的,衙门召人出来。” 姜白芷手指搭于娃儿脉上,将近半刻钟结束,向范铮叉手:“医学博士姜白芷回别驾令,娃儿中了迷药,至少半日方醒。” 范铮微微疑惑:“可以用凉水浇面而解么?” 姜白芷的声音微微拔高:“以下官多年诊治经验来看,不妥!若如此,娃儿易遗留后患。” 范铮嘀咕:“当真是医者父母心了,娃儿交由你看护。” “法曹,你们没去风流快活吧,怎么就软了呢?” 武柏直狞笑着挥手,两名问事左右拼命牵扯着麻绳,套于其上的拶子拼命收拢,高亢的女高音直冲云霄。 看着那么一个嘴硬的婆娘,才拶了一回就痛得死去活来,涕泗横流,多少有点丑陋了。 第516章 打脊 姜白芷的话,令庶民咬牙切齿,故白直施拶刑的场面虽惨烈,却只换得一片喝采。 姜白芷虽有官身,日常还是会在姜氏药行为坐堂医,医术不敢说绝顶,至少能胜过多数医工,且为人心善,开药尽量用便宜的药材。 最后这一点,尤其让与他接触过的人钦佩。 医其实不大挣钱,药才挣钱。 有事没事,让你喝莱菔汤能补好的病,非得买他家参须,钱不就滚滚而来了么? 姜白芷用药,却尽量斟选价格低廉的,哪怕因此病患要多服两剂。 要知道,很多穷人,小病靠忍,大病靠等。 等什么? 自然是等黑白无常来助解脱了。 所以姜白芷在庶民心中的地位,搞不好比范铮高多了。 谁不想多交好这样的仁医? 拶了几遍,灰衣婆娘晕了过去。 范铮张嘴,想让白直泼水将人浇醒吧,好家伙,怀贞坊的庶民推着鸡公车,拉着几盆水,赔笑着送给白直。 大约是这些庶民发现前头冤枉了官人,心头过意不去吧。 两盆冒着烟雾的水,冷热各异。 热的是能拔毛的滚水,冷的是可镇寒瓜的井水。 还有一小盆,看着淡黄的颜色,远远飘散着骚味,瞬间就让人明白是啥玩意了。 那个年近而立的丑汉子,一脸骄傲:“官人尽管放心用,这是原产的童子尿,包真!” 范铮翻着白眼。 偌大年纪了,你是童子你很骄傲吗? 白直也不是啥善人,一盆超龄童子尿直接浇到灰衣婆娘面上,不知是水激醒了人,还是尿臭醒了人。 灰衣婆娘醒了又晕,反复三次,终于嘶哑着招供。 娃儿,是她在西市里,趁着人潮汹涌下手,夺来就跑的。 武柏直大怒:“此等恶行,就当杖毙!” 莘可代冷冷地出声:“交代出迷药来源,可得速死。” 范铮颔首。 两位司法参军虽大致伯仲之间,莘可代却更细腻一些。 灰衣婆娘招供之后,莘可代分了一半人手,直入西市,将出售迷药的慈悲药行查抄,从掌柜、坐堂医到伙计都押回衙门受审,并张露布宣告今日事宜。 打着慈悲名号的,却多不慈悲。 “我家娃儿……” 几个嗓子喊哑、眸带绝望的男女,转身向光德坊跑去。 范铮意兴阑珊地扫了眼越来越多的庶民,开口道:“打脊。” 打脊就是打背部,是唐朝的语言风格。 至于扒袴褶打屁股,真没必要,那是对死不了的人犯所行羞辱。 落到范铮手中的拐子,真没活命的奢望。 白直的刑杖是真讲究功夫,抡起来似乎没什么风声,可 “有一套。” 范铮不至于吝惜夸奖。 武柏直眉眼间透着一丝得意:“干这行的,没点本事哪行啊!这叫阴阳手,阴阳生死,俱存一手。” 白直虽为吏,却也是法曹的一员嘛。 这一边在惨叫,街角的娃儿们却在击掌唱歌谣:“打麦,麦打,三三三,拐子今日定要亡。” 这种游戏,名称就叫打麦。 三三三,是因为要连续三拍。 —— 杖毙拐子,弃尸于西市口,深有乏意的别驾转回衙门了。 头门外,数名男女伏地,眼中却满含希望。 “这是咋地?” 范铮自不能视而不见。 你要相信,范铮能一次无视庶民,落到六曹参军处就敢十次无视庶民,落到流外官与吏就敢百次无视。 上梁不正下梁歪,到时候你有何颜面教训僚属? “官人呐!我们娃儿被解救,特来谢雍州衙门!” 姜白芷从头门出来,眉眼略带恼意:“跟你们说了,要等娃儿醒来,由他确认父母,不是由你们说了算,懂?” 一名魁梧汉子走出来,叉手见礼:“小人同蹄念恩,忝为群贤坊正,可为他一家佐证。” 范铮微微意外:“同蹄,关中羌姓?你们的急切,本官感同身受,但官府有自己的流程,不能由着你们性子来。” “待娃儿自己醒来,自认了阿耶娘,在民曹簿子上摁手印,方可带回家。” “在此之前,天王老子来了也得等。” 雍州官吏心头一暖。 坚持原则,本是官吏的本职,奈何有太多屁都不懂的上官,仗着职司强压僚属违背本心而为。 事发后上官拍屁股走人,该僚属就莫名其妙背上一口黑锅。 像范铮这样为僚属抵挡压力的上官,越来越少了。 “若是孤要雍州现在将娃儿交还呢?” 轺车滚滚,李治似笑非笑地盯住范铮。 “臣范铮参见殿下。臣在雍州一时,雍州就得按规矩行事,殿下欲干涉亦可,臣挂印离去便是。” 范铮不惯李治这臭毛病。 就连皇帝都不能为所欲为,你个太子就想一手遮天了? 李治大笑下轺车:“雍州别驾,果然是强项令!大唐幸甚!” 范铮不知道这是李治的心声,还是在挽尊,只是单纯地觉得,李泰的城府与他相比,真的浅薄了。 “博士,娃儿醒了!哭着找耶娘哩!” 一名医学生欢呼着冲了出来。 泪眼婆娑的娃儿才出了头门,骤然见这许多人,有点畏缩了。 “二郎,我的二郎。”那一家的婆娘眼中带泪光,声音刻意压低了。“家中的甑糕熟了,再不回去,大郎这瓜皮要吃光了。” 娃儿立刻扑向婆娘怀中,口中嚷道:“光儿不依!光儿要吃!” 司法史早就持了簿子,念了一遍所载事由,诸人无疑义,争先恐后摁手印,连群贤坊正同蹄念恩与光儿都不例外。 李治目睹这一家离去,在太子左清道率副率尉迟宝琳、太子通事舍人程处侠的拱卫下,随范铮入衙。 “想不到,雍州办事,竟严谨如斯。” 李治饮了一口卜塘烹制的茶汤。 贺钩雄身份不足与上位者接触,茶汤手艺亦不足成事,只能老老实实让到外头去了。 范铮轻笑:“雍州要用法严苛,就必须保证不枉不纵,不能刽子手的刀落下去了,才为人发现冤屈。” “每一次冤案,对雍州的信用都是一次重创。” “殿下前头未见,抓捕拐子时,她叫嚷官府欲夺她娃儿,怀贞坊的庶民竟在臣面前尚怒目而视。” 李治默然。 纵然再励精图治,总有官吏行不法之事,而肆无忌惮者皆有靠山可倚,地方难免畏手畏脚,甚至出现严重的偏私。 久而久之,威信扫地。 第517章 为大唐效命 李治痛饮茶汤,置茶碗,隐现锋芒的目光看向范铮。 “孤诚心向卿家请教,何以置《贞观律》上限不顾,行严苛之事,竟至当街杖毙呢?” 倒真不是在找茬,李治聪明,阅历却是个短板,自然理解不了。 偏偏东宫属官,如李义府者众,即便看透了这个问题,敢说么? 除了一个尉迟宝琳,有谁敢自称是太子的心腹? 李治早期的过分谨慎,却也导致了他与东宫属官之间的关系并不亲密。 李世民不向李治解说个中缘由,李治只能借着怀贞坊外一事不耻下问了。 范铮抬眼,示意卜塘出去。 李治犹豫了一下:“都是孤信得过的臣子,但言无妨,无须顾忌僭越。” 但凡他不犹豫那下子,范铮就信了他的鬼话。 也就尉迟宝琳那个又坏又憨的瓜皮,会感恩涕零了。 事涉今上,即便范铮身为三品大员,也须斟字酌句。 “陛下春秋已高,殿下不怕他人异动么?” 春秋本意年龄,但范铮这里,却是隐喻时日无多。 虽说天命之年在古代也算不错了,但李世民的体质,若非早年受伤甚重,熬个古稀还是不难的。 李治热泪盈眶,却只在眼眶中打滚,兀自不肯落下,也不知是不是真情流露。 范铮不为所动:“雍州势单力薄,只能尽力压制地方,为朝廷尽绵薄之力。故,便是万千骂名亦无妨,只要地方宁靖,愿粉身碎骨。” “食大唐俸禄,为大唐效命,此臣子本分。” 李治春风满面地离开雍州,不知道的还以为受了官娃(官妓)的侍候呢。 却无人看到,轺车驶出光德坊之后,李治的面容阴沉起来。 惑倒是解了,可范铮的态度也摆明了。 重点在于“为大唐效命”,也就是说,范铮不是为他阿耶李世民效命,而是为大唐朝廷效命。 听上去差不多,差距却大了去。 范铮的意思,不管是谁坐稳御座,在不损大唐、不伤自身的前提下,他就臣服谁。 简而言之,纯臣! 可李治想要的,是三品大员的全力支持! 那些三品大员都奸猾似鬼,谁又愿意在乾坤未定之前入局? 譬如玄武门之变,当年的功臣,其时多职位卑微,事后也多在从三品之上了。 其时的尉迟敬德,虽勇,不过是从五品上左二副护军(职司后变名称为亲王府亲事府副典军)。 可没有参与的程咬金、李世积,不照样稳稳占据国公之位? 从龙能飞黄腾达,可三品大员还能升到哪儿去? 没有好处、唯有风险之事,那些老奸巨猾之辈自不肯亮明态度。 唯有舅父长孙无忌,确定是毫无保留地支持自己,毕竟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褚遂贤、褚遂良兄弟起复。 褚遂贤任越王李贞府文学,从六品上,品秩丝毫未变。 越王李贞为燕德妃所诞,年方成丁,赴相州任都督。 好武,善骑射; 好文,通文史,精行政。 喜佞斥正,僮仆欺民。 最后这个缺陷,还真是精妙绝伦,去了就类似李恪。 有这缺陷存在,李贞就无望争储,自也不会遭新君清算。 在十四个皇子中,李贞的地位中不溜,几近透明。 褚遂良起复为黄门侍郎,又因倒向李治,被拔擢为正三品中书令,成为 至于其他人,呵呵,连老奸佞黄门侍郎许敬宗都只是虚与委蛇啊! 除了十六卫,李治最希望的,是得到雍州的全力支持。 哪晓得,表错了情,人家雍州的忠诚,只是给大唐的,与李治无关!—— 范铮送走李治,回二堂抓了把小食,斜靠椅背,坐相慵懒地咀嚼了两口。 这位太子,太过顺风顺水了,不接地气。 世间哪有真情在,卖得一块是一块。 一点好处不掏,红口白牙想范铮效忠于他,想多了。 三品大员,勉强能成为大唐棋盘上的推手,跟四品以下官员是两码事。 稳稳当当地过渡到新君上位,范铮照样是三品大员,有损失么? 从龙有风险,效忠须谨慎。 中低官员如义府兄之流的,倒是愿意吃这一波红利,冒这一趟险、赌上一把前程,可未必会被太子看中。 自从当今开启了宫变夺位之后,大唐的皇位继承精彩纷呈,不搞点动静出来都不好意思宣称登基了。 范铮自己倒无所求,可范百里、范鸣谦、敦化坊学生能不牵挂么? 虽说关中饼多,可连个饼你都舍不得画,能哄得了范铮这么现实的人么? 长安令宗政崖岸满面羞愧,到范铮面前请罪。 范铮但凡不讲理一些,今天就能让他穿穿五寸的履。 事发地在长安县的街道、怀贞坊旁,长安县连推脱的地方都没有。 “长安县治理无方,请别驾治罪。” 范铮笑了笑:“经查证,拐子是从西市逃出,长安县无须自责。” 说你有罪你就有罪无罪也有罪,说你无罪你就无罪有罪也无罪。 宗政崖岸当日是在大安坊附近巡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范铮没必要苛责于他。 西市,归西市署管,隶属太常寺,也不是雍州能管到的。 最多衙门间相互协调,便是封慈悲药行也亏得西市署睁只眼闭只眼。 真要扯皮,就是范铮都头疼。 宗政崖岸惭愧地叉手:“下官亡羊补牢,查证了慈悲药行背后的来头,与景教有关。” 这个背调,约等于无。 立于永安坊的波斯寺,大量的信徒是官、商,阿罗本依靠他们,才在道佛之争的夹缝中打开一条生路。 “景教也无所谓,本官自会找人去永安坊询问阿罗本。” 宗政崖岸满面抑郁:“永安坊也是长安县地头。” 累,想哭。 万年县怎么就没那么多破事呢? 虞牙表示:谢谢惦记。 范铮敲着凭几:“真正的问题在于,庶民渐渐不信任官府了。” 宗政崖岸苦笑:“恕下官说得难听,换下官也一样不肯信。” “前几任明府在位时,归义坊一孤寡死于宅中,本县的判决是:死于以汤饼自缢。” 范铮难以置信。 这么荒唐的理由都弄出来了,你还不如坦诚说未查出呢。 难怪长安县地头,庶民对官府隐隐抗拒啊! 第518章 再见景汉 司功参军隗阴阳遣人往永安坊吱了一声,阿罗本便遣景汉前来拜谒范铮了。 莫说道佛之流的方法地位超然,那得看遇到谁。 县官不如现管,司功参军地位并不太高,却管着道佛之事,稍有偏差,未必能整死哪家,却能让人恶心死。 恶心人的小手段不要太多哦。 景汉虽不列阿罗本二十一弟子,却是整个景教对外联系的重要人物。 “小人景汉,恭贺别驾右迁,加官进爵!”负责具体事务的景汉,未语先笑,煞是圆滑。 范铮示意贺钩雄奉茶,姿态略为放松:“本官自回长安城,还是首次见你。怎地,华州的盐,还在采买么?” 景汉的笑容渐渐消失,一声无奈的叹息:“别驾,恕小人无能,华州使君他另寻了太原王氏采买,录事贲扬也被闲置,同州的大盐也不再供给华州。” “据说,华州已经产不出雪盐了。” 范铮品茗,久久不语。 官场的事就这样,人亡政息。 即便范铮还活着,离开了华州,在那里与“亡”也没什么区别。 可怜老八一番心血哟。 贲扬被甩一边去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可新任华州刺史也太过急切,惹得贲扬小脾气发作,自然也断了雪盐的技艺。 匠户倒是尚存,可各负责一段的状况下,上官所为令人寒心,就不免相互推委,久而久之连真正的手艺是啥都忘了。 “倒不是为阿堵物,小人只是觉得,美味绝伦的雪盐,不应就此埋没。” 景汉口才了得,范铮却只是笑笑。 你一介商贾,不为阿堵物就见鬼,你当真要说“我对钱没兴趣”吗? 此事并不是雍州直接重建盐坊那么简单。 精练雪盐的工艺不算太复杂,且老八在自己身边,不得为姑丈出点力么? 再让雍州接手盐坊显然不妥,华州的教训已经摆在那里,再让人冷了心肠,雪盐不定就永远埋在尘埃里了。 敦化坊接手也不妥当,对面是同州,官府间的调剂真变成买卖,好说不好听。 最关键一点,同州刺史雷永盛与范铮,明面上没有什么关系,实则多少算沾亲带故了。 当初皇帝急着将范铮调离华州,目的之一就是防着他与雷永盛加深联络。 长安城嘛,天子脚下,范铮不至于太飞扬,很多无形的规矩要守。 “雍州打死拐子,查封慈悲药行,阿罗本应该知晓吧?” 范铮笑容不改,眸子却透着一丝凌厉。 景汉起身叉手:“别驾恕罪,寺主只顾清修,俗务是小人打理。有疏漏之处,小人愿领罚。” 范铮狗脸一板:“慈悲药行私售迷药,且与景教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若非念波斯寺未深度参与,雍州法曹早就上门拿人了。” “本官不介入道佛、景教之争,但诸教也请收敛,勿为诸恶撑腰。” “否则,雍州也不介意请诸观、寺迁出长安城,入终南山清修。” 这个威胁,对道家来说没多大用,道法自然,他们还未必乐意在城中呆着呢。 可对于深度依赖香火的佛教、急需拓展信徒数量的景教,就有点狠了。 景汉掏出汗巾,擦了擦额头渗出的汗珠:“小人回去,一定禀告寺主,日后接纳信徒也加以甄别,保证导人向善。” 范铮抓了把小食,漫不经心地咀嚼着:“顺便让阿罗本告知信徒,慈悲药行上下,本官分不清谁冤谁不冤,一律流至一万二千四百五十二里外的驩州。” “那地方,一年四季是水果,天天睡醒了伸手就可摘蕉吃,可有福气了。” 蕉原产天竺、中国及东南亚诸国,《庄子·人间世》就有那么一句:死者以国量乎泽若蕉。 当然了,译文是将这个“蕉”译为野草。 或者有人要说,不是流三千里吗,怎么就万里之遥了? 嗯,认真阅读理解一下,三千里只是下限,可没人说不准发配万里之外。 驩州人天顶龙牙蕉、脚踏菠萝蜜,果腹倒是容易,可兽、蛇众多,虫豸漫天,人进纱帐至少能拍死十二只蚊子。 三只老鼠一麻袋、三个蚊子一盘菜,虽说是云南特色,驩州也不差的。 驩州最让人煎熬的,是热。 白天日头暴晒、汗出如浆就算了,夜晚兀自热得辗转反侧,流出的汗水能将明黄色的竹席染得黯淡。 景汉额头的汗水更多了。 这位就是个狠人,知道景教于西域方向有影响力,索性将人发配到极南的交州都督府治下。 西域是热,可除开一些特殊位置,热度还是不如驩州的。 “别驾放心,景教一定劝人向善,勿为恶人行方便。” 天可怜见,这得丢失了多少钱财哟! 众所周知,为恶人、歹人行方便的买卖,它最挣钱! —— 别驾率公人,行至崇业坊,让吏员在玄都观外等候,范铮与莘可代缓缓入观。 “观家屹立长安城多年,深得清静无为要义,除了祈福、布斋、施斋,偶行治病救人之善。” 莘可代有意无意地引导着范铮。 观家的“家”字,在这里只是个助词。 范铮轻笑:“玄都观桃子熟了,本官是来打秋风的。” 莘可代无话可说了。 玄都观的桃、桃子都格外出名,除了善信外,少有人得品。 “无量天尊!县侯喜玄都观桃子,却来得正是时候,回去正好带一筐给范百里食用。” 观主陈矩年精神矍铄,依旧是黄褐、莲玄冠、黄裙、麻履,手执拂尘。 地位上升,不等于品 莘可代悄悄松了口气,原来观主与别驾是旧相识,那就没事了。 陈矩年对范铮的兴趣并不大,最关切的还是他亲自取名的范百里。 “听说给事郎读书,颇习文武了?”陈矩年引范铮至寮房,闲坐叙话。 自有道童摘了几个桃子,洗净了置于盘中。 范铮抓了一个有点粑软的桃子,张嘴咬下。 九成熟的桃子,香、粑,入口又粉又面,格外诱人。 后世那种桃子脆才好吃的说法,纯粹是因为运输、储存等原因,摘下树的桃子才七分熟啊! “寻了郦道元的后人,教授些文武之道,省得荒废。这桃子好吃,莘参军赶紧尝尝。” 陈矩年微笑:“如此正好,老道手抄了一本《道经》,赠与范百里,郦氏后人也可为他解读一二。” 第519章 磨刀霍霍 “哦,还有一本《南华经》。”陈矩年一并递给范铮。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 范铮信口背诵。 好悬,没说出“一锅炖不下”。 没错,因汉朝奉庄子为南华真人,《庄子》又名《南华经》、《南华真经》。 对后世而言,最熟悉的无非是挂教室墙上那庄子版毒鸡汤: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 然而,年轻的学生却不知道,这一断章取义,正好与原文意思相反。 后一句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 加上出处《庄子·养生主》,翻译:人的生命有限,而知识无限;用有限的生命(无节制地)追逐无限的知识,很危险! 这篇讲养生的文章,被节取去鼓励好学,真个啼笑皆非。 陈矩年讶然:“想不到县侯还熟知《南华经》。” 范铮摆手而笑:“这几句太出名了,时常听人提起,故班门弄斧。再多一句我都不会了。” 这是在论私谊,故没有“本官”、“本侯”这种很官方的自称。 陈矩年轻笑,很认可范铮的说法。 北冥有鱼这几句,确实很出名,说出去显得有格调,许多年轻人不知不觉中,因此喜欢上了道家理论。 潜移默化嘛。 “想来你寻老道,亦非全为私谊,但言无妨。” 陈矩年笑容依旧。 范铮略沉吟:“本官厚颜登门,确实有事相求。雍州整治长安城,想来道长亦有耳闻,事虽仅涉景教,本官却想借机梳理所有教派。” “劳烦道长私下相告一声,雍州治下,各观、寺彻查非法,与观、寺产相关或倚之为恶者,所有私入道者、门徒僧,俱重于《贞观律》而责。” 雍州不可能公然偏私某个教派,但范铮此举则抬陈矩年身份,微微压制佛门因玄奘回归而大盛的势头。 至于全力压倒,范铮还没这能耐。 历史上,能完全压制佛教的,惟有帝王。 再仔细研究一下的话,连道教都受池鱼之殃。 所以,整肃一下、压一压歪风邪气是绝对没问题的,想要大动是痴心妄想。 出了玄都观,范铮笑看莘可代:“怎地,你与道家有瓜葛么?” 莘可代垂手:“虽无利害,下官幼年病重,却是蒙一道长施救。” 这个理由,当真无可挑剔。 道佛两派,除了推广各自的理念,亦自有治病良方,也都有济世救人。 念旧情也不是什么坏事,关键别偏得过分了。 虽敦化坊与大兴善寺交恶,范某人也不可能迁怒于整个佛门——最多使个小绊子。 —— 雍州的招呼,有人听,有人漫不经心,有人觉得自家背景更深厚,不一而足。 道家的问题相对要少一些,毕竟道观数量也更少一些。 观、寺的比例一比三,就凭这一点,你佛门问题不多,谁多? 靖善坊的大兴善寺,寺主悟崐苦着脸,令都维那清理了所有门徒僧,断绝了一切灰色勾当——除了柜坊。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大兴善寺门口,无簪等香贩被护寺武僧轰走,未经许可不准来贩牙香。 上座的眼皮子直跳。 悟崐这一通折腾,令大兴善寺损失了不少财源。 “阿弥陀佛!寺主这般谨慎,未免小题大做了吧?” 有法师表示不满。 悟崐冷哼:“谨慎?呵呵,这不是你们与上一任寺主造的孽?波颇离寺了,你们就非得斩断他的恩泽,结果傻眼了吧?” “昔日草芥一般的坊正青云直上,一举成为三品大员,还正好是雍州的父母官。” “昨日因,今日果,若持身甚正,或许能安然过关,否则等着倒霉吧!” “气量狭小,枉为出家人,本可为大兴善寺助力的贵人,生生被你们推到对面的玄都观,面皮臊不臊?” 大兴善寺诸比丘垂首无语。 悟崐之言,虽俗了些,却正戳中诸人的痛处。 没有什么比从手上生生推开的贵人更让人心痛。 出家人要六根清静,可有几个真的无欲无求? 位于万年县延寿坊的崇义寺,寺主海光听到各种传闻,忍不住冷笑。 崇义寺为长广长公主为亡夫赵慈景所立,背景响当当的,怕他做甚? “悟崐鼠辈,岂足为一寺之主?堂堂大兴善寺,竟风声鹤唳,有失佛门颜面。” 海光可深记当年“除心头魔”之恨,自是借机嘲讽。 说海光嗔念未除,他也认了,毕竟他没修到须陀洹境界。 一果罗汉之下,皆我佛门徒,有嗔念不正常么? 长安县北,修德坊中宏福寺,一身缁衣、执笔疾书的玄奘法师,眼角余光扫到奉茶的年轻僧人,淡淡地开口。 “窥基,你的心境乱了。” 窥基很想辩上一辩。 我三车和尚,一车经文,一车自乘,一车女妓、女仆、食馔,尚心如止水,为什么会乱? 然而,乱了就是乱了,再诡辩也没有用。 “法师,雍州彻查诸观、寺不法,要清理门徒僧,声势浩大,且别驾下手颇狠……” 窥基之所以是三车和尚,是因为他此时并未完全认同玄奘的佛理,故未称师父,身处僧俗之间。 玄奘手犹未停:“贫僧寄居宏福寺译经,寺中事务自有上座、寺主、都维那主持,断无僭越之理。” “尔之剃度,便是天子亦知,非私度,惊慌何为?” 玄奘之言,颇有“与我无关”之意,隐隐有一丝怨气,窥基没听出来而已。 玄奘离乡多年,欲回缑氏县省亲,却为朝廷所止。 哦,贞观十八年,缑氏县就省入偃师县了。 窥基置茶碗,双手合什:“阿弥陀佛,弟子受教了。” 整个长安城,唯长安县道德坊太真观无动于衷。 但有凤真道长在,太真观连香火都不在乎,又岂能为俗务左右? 观门紧闭,唯冲天的烟雾在表明,太真观在举行科仪。 科仪之名,曰朝真礼斗,俗称“拜斗”。 北斗消灾解厄,南斗延寿施福,故颂《北斗星君赐福真经》、《南斗星君延寿真经》。 一般的道观于春秋二季为善信行礼斗法会,此际是凤真道长为病痛的天子礼斗。 虽名出家,超脱凡俗,然父女天性难断。 斗、米、斗光焕彩大圆镜、青龙桃木七星剑、朱雀凤凰朝仪剪、白虎戥点两生秤、玄武天蓬大法尺,七种法器,对应四方。 法物之中有油灯,须长明不熄。 这是一个女儿对阿耶的最真情感。 第520章 吃柿子捡软的捏 皇城之右。 长安县颁政坊,并光寺。 雍州司功参军隗阴阳带着司功府、司功史,在细细点着人头。 寺主觉乌一脸晦气,任由功曹折腾。 要不然还能怎地? 反抗一把? 别闹! 别家背后的支柱,大不了就是魂归极乐了; 并光寺背后的支柱,不光是魂归极乐了,还坠入淤泥,永世翻不了身那种。 没办法呀,废太子立的寺,先天底气不足,跟官人说话时,腰不自觉地塌上三分。 “还有一个门徒僧。” 隗阴阳清点完人数,对照簿籍,迅速发现了问题。 “阿弥陀佛!小寺也没办法,这是务本坊梁国公府送来的门徒僧,贫僧不敢拒绝。” 觉乌苦笑一声。 范铮撇嘴:“司空断然不能行此非法之事,无非是他人假借名义。” 房氏四子,长子房遗直为礼部员外郎,恪守礼法;三子房遗则虽娶李元景之女,却只是一介散官;幼子房遗义为谷州司士参军。 《旧唐书·地理》上,贞观元年割谷州之新安属洛州都督府,七年又割谷州之寿安来属,显庆二年废谷州。 这可与外头说的“贞观元年废谷州”大相径庭。 能干出这种狗屁倒灶勾当的,目标自然是跳脱的驸马都尉房遗爱,被《新唐书》批发了一顶绿油油帽子的家伙。 房遗爱要真当了乌龟,恐怕就没那么张狂了。 假借房玄龄的名义,这很合理,坑阿耶不就是这么干的么? 司户参军王福畤令司户史翻开簿籍,司户府迅速对照门徒僧,查出了此人属地,万年县升平坊人氏。 万年令虞牙火速令县尉捉了升平坊正,笞二十,依据是不觉人口脱漏。 至于万年县自身,嘿嘿,脱漏十口就得挨笞,虞牙也不敢保证一定就不挨那三十笞。 门徒僧及其师,觉乌及上座、都维那,俱杖一百,加徒一年。 司法参军武柏直翻了翻卷宗:“不止如此。该门徒僧因伤人,为州县共捕,遂入并光寺避罪。” 范铮冷笑:“看来本官的话,还是少人听啊!门徒僧带枷游长安城三日,诸罪并罚,流交州;寺主、上座、都维那,因庇佑人犯,加刑半年,并光寺比丘数量减至三十名。” 至于房遗爱,虽然范铮也想收拾一把,奈何没凭据。 私入道、度人者、寺观三纲、家长、里坊正、县衙都可以被追责,惟有送门徒僧的梁国公府,在律法上竟无法追究。 荒唐吧,可笑吧? 这就是最真实的世道,有些人明明干了坏事,偏偏无法追究。 一片悲痛的“阿弥陀佛”声,比丘垂眉,沙弥对视,各自心思不一。 谁去谁留,这是个问题。 去者,又有何寺肯接纳? 门徒僧被扒去僧衣,换上一身囚服,戴上二十斤的枷,白直在旁边敲锣唱罪名,一条条街道走到脚板生痛。 只戴二十斤的枷,不是优待,是怕那门徒僧撑不住。 “查万年县升平坊王某,殴斗致人重伤,遁逃入并光寺为门徒僧。” “雍州追查,并光寺只留比丘三十,寺主、上座、都维那杖一百,加徒一年半。” “王某杖一百,游街三日,流交州!” 白直川阿西的声音,还自带节奏感,配合着锣声,让范铮脚痒痒,还想吼上一句“天黑路滑、社会复杂”。 得益于雍州将近一个月的严厉整治,空气中多了些肃然,却少了诸多不法。 别的且不说,自从杖毙了拐子后,雍州在庶民心目中的地位扶摇直上,便是白直们偶尔态度不佳,庶民也没太大怨气。 态度好不好,有用吗? 给你安排个天生只会笑的人,啥事不给你办,眼睁睁看着他人不法,你乐意不? 川阿西本是坊民出身,这个白直,属于“役”,平日喜欢与庶民攀谈,自有人过来饶舌。 “瓜怂!话都说不清楚,还公告咧。说个门徒僧,你都不说是哪家送进去的,哄鬼哟。” 一些上了年纪的庶民,很快听出蹊跷。 就算是《贞观律》有漏洞,未提及惩处送门徒僧的人家吧,可你官府也没必要讳莫如深,让庶民猜遍朝中每一位王公大臣吧? “藏着掖着,是这家权势,只手遮天了?大唐,药丸了?” 不得不说,人老了,说话一般忌惮少了,加上这多年阅历,开口就能毒煞人。 范铮想开口,川阿西已经神神秘秘地说小话:“我跟你们说,你们可千万不能外传啊!这是务本坊那位……” 得,范铮省事了。 长安城的老人,闲得到处蹿,长安皇城之外的场所,在他们口中都不是秘密,一个个堪比活舆图。 “务本坊,难道是国子监?” “傻不是?梁国公府!” “以他的贤明,不至于吧?” “蠢了不是,谁家府上没几个逆子?” 至于川阿西说不要外传,呵呵,不传就怪了! —— 梁国公府,愁云惨淡。 继梁国夫人卢氏薨之后,司空、梁国公房玄龄也抱恙,卧床不起,院子里时常飘荡着苦涩的汤药味。 不仅是太医署的人出没,就连尚药局的侍御医都被天子遣来诊治,依旧无力回天。 油尽灯枯,身后事就在这几个月了。 甚至,皇帝令尚食局每日供给房玄龄御膳,以示恩宠。 说句风凉话,不死都对不起这待遇。 四子、四媳俱在堂屋,轮番去表一表孝心。 身为正一品司空,堂堂三公之一,不说当年的部曲、奴仆什么的,就是防合也有九十六名,真正喂药、喂水、擦身、更衣、除秽,又哪里轮得到子、媳? 然房玄龄到卧床的地步了,依旧间歇着口述,令房遗则代书上表。 “愿陛下遵皇祖老子止足之诫,以保万代巍巍之名。发霈然之恩,降宽大之诏,顺阳春以布泽,许高丽以自新。焚凌波之船,罢应募之众,自然华夷庆赖,远肃迩安。” 这只是其中一小段。 但意思表达得很清楚,身为司空,百官之首,房玄龄是不大赞成连连征伐高句丽的。 不存在谁对谁错,皇帝与宰相之间,各自所处的角度不同。 李世民之所以不间隔打击高句丽,自有其考量,亦是在为后人除去东北方向的威胁。 房玄龄的立场,则为了民生与吃紧的财政。 第521章 开革 部曲步履匆匆,入屋于榻前对房玄龄耳语,面容极其难堪。 房玄龄吐了口淤血,面如金纸,有气无力地摆手,让房遗则退开,气若游丝地开口。 “大郎啊,当礼部员外郎了,且让为父看看,你这长兄是如何教诲二郎的。” 文弱书生状的房遗直,接过部曲递来的“家法”——色泽早已黯淡的藤条。 全家最具武力的房遗爱本能地转身,任由兄长鞭脊,眉眼间透着一丝不服气。 “阿耶,就是要千刀万剐,我也认了。可就算是上东市口,你也得让我知道为何吧?” 房遗直收了几分力度,轻斥道:“闭嘴!阿耶面前,有你说话的份么?” 这个时候,阿耶消气是最重要的! 房遗爱无奈闭嘴。 习惯了,总是挨抽,偏偏不说理由,辗转由兄长诠释。 咋地,二郎就不配你老人家开金口? 或者以为,你的娃能读懂人心? 反正以房遗爱那牛犊似的身子,房遗直那不痛不痒的鞭脊,权当是挠痒痒了。 “当啷”一声,一个茶碗碎成八瓣,茶拓子(托盘)在地上滴溜溜地滚开,高阳公主霍然起身,凤目圆睁,戟指怒骂。 “区区礼部员外郎,也敢折辱本公主的驸马都尉!” 高阳公主性子跋扈了些,却不是不通礼数之人,便是纡尊降贵装个样子侍候一下阿舅,最多也是跟房遗爱抱怨一二。 房遗爱要是真做错事了,父兄上手教育,高阳公主也无话可说。 可是,什么话都不说,上来就行家法,你打的是本公主的脸! 驸马都尉犯了错,本公主自会回府让他跪搓衣板,轮不到你不声不响地揍人! 房遗直坐蜡了,阿耶的吩咐与公主的怒火,他哪头都抵挡不了,只能默然收藤条。 房玄龄凭着被褥,支起身子:“却是臣欠思虑了。二郎以梁国公府名义,送人入并光寺为门徒僧,被雍州查出,在城内大肆宣扬。” 高阳公主勃然大怒,给了房遗爱一记耳刮子,素手拧着他的耳朵旋了半圈:“咋?高阳公主府的名号,很丢人么?不配你提起么?” 房遗爱半真半假地呼痛,心头却一暖。 这个婆娘虽凶悍,却肯维护自家汉子。 房玄龄再次感受到了卢氏在世时,那种不讲理的绝望。 没法沟通啊! 高阳公主并不认为送个门徒僧是多大的事,她恼的是驸马都尉居然不借公主府名头! 房氏之内的隔阂,自此而起,聪慧如房玄龄,尚且不知起因为何。 这一辈子,房玄龄就没弄明白过女人的想法,所幸也只有卢氏一个婆娘。 跋扈的高阳公主被叫入两仪殿,李世民手持着房玄龄的表章,轻声感慨:“此人危惙如此,尚能忧我国家。” (此话为《旧唐书》原文。) 就凭这话,当可侧面证明高阳公主,此时没有如永嘉长公主般的恶名,否则李世民也没这耐心好生说话。 记住一点,高阳公主只是个庶出的公主,不是嫡出的公主,李世民即便偏私也有限度。 所谓李世民宠爱这个皇女、那个皇女的,就稍稍想一下,子女多得快要用编号了,你还可能宠得那么多么? 皇帝的话,高阳公主不能不听,却暗暗记恨到了房遗直身上。 是啊,记恨阿舅不合适,记恨大伯子没问题吧?—— 光德坊,雍州衙门,二堂。 范铮不紧不慢地叉手为礼:“见过公主。” 若是在外头遇上,范铮还是要行拜礼的。 拜礼未必要跪拜,长揖是免不了。 礼部有明文规定,(道左相逢)三品以下拜正一品。 亲王是正一品,外命妇中的大长公主(皇姑)、长公主(皇姊妹)、公主,皆视正一品。 但他们与范铮本质上没有区别,都是臣子。 高阳公主气势汹汹:“本公主听说,雍州抓了我驸马都尉的门徒僧,押解游街,可有此事?” 范铮矢口否认:“公主想必是听错了。雍州是从并光寺抓了一名门徒僧,他招供是梁国公府送去的。” 用词须严谨,不能让这些金枝玉叶抓了把柄。 高阳公主冷哼:“不就是房遗爱这个窝囊废干的事?公主府领了,不劳梁国公府背这污名!” 啊哟喝? “但是,那名油嘴滑舌的白直,本公主不喜欢,开革了!” 信口胡柴地哄走发飙的高阳公主,范铮在二堂里踱着步子,卜塘静静等候他拿主意。 不管是啥身份,发起飙的婆娘都猛如大虫,没必要硬撑着,不是太离谱的条件,先应下再说。 “别驾,川阿西也犯什么错啊!怎么就遭这无妄之灾了呢?” 武柏直面红耳赤,有意为川阿西争一下。 莘可代垂手,默然无语。 站在他们身后的川阿西,红着眼圈叉手:“上官勿忧,不过是白直之身,开革也就开革了。” 话是说得轻松,在外头的日子那么好过,又何来打破头争白直之位? 是,外头雇佣,一天有十五文钱,可你能保证天天有活? 川阿西在州衙中虽是一介白直,却有不少商贾得时常小巴结一下,甚至还允诺川阿西若出衙门,可至他们那里捡个肥差。 可川阿西要真丢了衙门的差事…… 你哪位? 范铮的脚步停了下来:“出文牒,川阿西被开革,这一身皂服就穿不成了。” 川阿西勉强挤出了一个笑容,眼神落寞。 没法,莫名其妙就得罪公主了,以后的日子哟! “录事参军,出个文牒,招收司法史一名,为川阿西,动静小一些。” 三位参军都被这骚操作震惊得目瞪口呆。 卜塘面上的笑容越扩越大,竟而笑声震天井。 “妙哉!” 川阿西发愣。 合着这意思,脱下皂服,得换上绛戺衣? 祖上十几代,就没出过一个官,到我这里要破开诅咒了? 因祸得福,流外官,也是官! 川氏列祖列宗在上,你们的灰孙子出息了! 情不自禁地,川阿西伏在天井里,给范铮表演了磕一个。 高阳公主发脾气,却不可能再来盯川阿西这点破事,失格! 开革的姿态做出来,这就够了。 至于重新将川阿西招进来——大家不都是这么干的么? 第522章 放生 大兴善寺,大雄宝殿。 悟崐宝相庄严,《般若灯》轻颂,木鱼敲得隐隐有禅意,不轻不重的声音飘荡,诸法师、禅师、律师合什而礼。 就很讽刺,把波颇译制的《般若灯》奉为圭臬,波颇本人却被挤走了。 异相很可能表明,悟崐触及须陀洹门坎。 众僧对悟崐的姿态,比以往更为尊崇。 佛法倒也罢了,此事讲个法,更讲个缘,强求不得。 可寺主的先见之明,令比丘钦佩不已。 并光寺的待遇,可为前车之鉴。 觉乌诸僧在雍州徒一年半,让一惯骄横的佛门打了个寒颤,再无人敢在雍州符文前,摆出视若无睹的出尘模样。 出尘、超凡、脱俗,说起来倒是容易,做起来才知道,无异于缘木求鱼。 柴米油盐,再如何高僧也脱不开的,即便有人达到了辟谷的境界,对不起,那也只是在一定时段减少饮食,而不是永远餐风吸露。 真能那么牛,还在人间何为? “摩诃般若!寺主先见之明,小僧佩服。” 悟崐做完功课,有律师合什。 摩诃般若一词,大致译为“大智慧”,因附其他释义而一直用原文。 悟崐平静地回应:“诸因起,诸果生。一饮一啄,莫非天定。” “故六欲灭,外魔消。” 悟崐表示,一不小心装了个大的,全靠同行陪衬。 范铮这一把扫荡,大兴善寺是少数没有损失的,因悟崐已经先行斩断了不少灰色的东西。 至于大兴善寺的柜坊,范铮还没蛮到对它下手。 柜坊行业,遍地污秽,牵一发而动全身,只要动了一家,就得承受所有柜坊的反击。 诸柜坊之后,无非是寺庙、世家,范铮还不至于与他们同归于尽。 并光寺只是个开始,崇义寺海光据说徒了两年,顶着个秃瓢劳作的迹象,一定很美,至少雨水永远没法打湿他的头发。 知客僧愁眉苦脸地进大雄宝殿。 “悟禅,因何而恼?” 悟崐对这位师弟颇为照顾,不惜将原知客僧安排去抄录经文,让悟禅占据了这肥差。 “回寺主,有两波官人家眷做功德,要请寺中法师散斋。” 悟崐微微颔首:“此事不难,都维那安排便是。” 祈福、消灾、超度、施舍、放生,请僧道仪式相辅,是为散斋,上限人数四十九名僧道。 悟禅的面容纠结:“可是,一波是要放生水的……” 悟崐手中的槌重重敲下,木鱼响了一大声。 “这是哪个邪魔外道想出的主意?放生水,闻所未闻!”悟崐的声音,情不自禁地带着一丝怒意。 “可她们说,《毗尼日用切要》载:‘佛观一钵水,八万四千虫’。又说,众生平等,水中的虫也是众生之一。”悟禅无奈地说。 大雄宝殿内一片嗡嗡的议论声。 这个说法,还真不好辩驳。 可这么下去,日后善信都放生水,佛门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别的且不说,道家那些牛鼻子老道,嘲讽的目光就能让佛门抓狂。 原来,你们佛门是那么蠢的? 悟崐敲了三记木鱼,殿内安静下来。 “告诉居士,佛居天竺,观的是恒河水!” 上座带头,法师、禅师、律师齐颂:“摩诃般若。” 妙,有能耐,你去放生恒河水。 恒河水之脏,举世闻名,非天竺人无福消受。 悟禅略为缓和:“可是,寺主,另一波人更难对付。她们要在渭水放生猪婆龙,在终南山放生狼群。” 悟崐一槌敲破木鱼,横眉怒目,颇有金刚法相:“令比丘尽出,逐魔出寺!上座辛苦,至雍州报备,日后有此类魔行,俱与我大兴善寺无关!” 一群官人家眷跳脚怒骂着,为护寺武僧举棍叉出靖善坊,连带她们上的香、供奉的财物,丝毫不落地扔了。 悟禅合什,傲然立于寺门:“放生猪婆龙、狼群,此为邪魔外道!大兴善寺存世,或有微瑕,唯‘善’不敢忘,誓不与邪魔外道为伍!” “即日起,此等人家,为大兴善寺所拒,不得踏入半步。但有违抗,虽佛亦有金刚之怒,誓斩妖除魔!” 往来于朱雀大街的庶民,忍不住纷纷喝彩,就连对面崇业坊的玄都观,都有道士隐隐稽首。 道佛之争,绝不影响两家对善恶的看法大部分重合。 —— 宣阳坊万年县衙,范铮与虞牙面面相觑。 范铮万万没想到,放生的乱相,竟在大唐也上演了。 虞牙忍不住龇牙:“上官,这事得管管吧?怎么都透着一股邪气。” 范铮冷哼:“猪婆龙与狼群一放,倒霉的是我雍州子民。” “回衙即令录事参军,拟符文宣告:所有未经州衙准许的放生,即视为非法,最低杖一百。” “放生水之类的邪行,徒一年;放生猪婆龙、狼群等危害庶民的,杖毙!” “勒令州县官吏,约束家眷,但有家眷参与邪行,一律除名,永不录用。” 别驾令出,随行官吏与万年县官人俱浑身一震。 身为公人,其实不惮得罪于人,毕竟吃的就是这碗饭。 但上官所为往往令人寒心,方导致下面不作为、素餐尸位。 所以,当底层官吏都在混日子时,上官自省一下吧,反正上官也好动不动叫人自省。 范铮的为人,毛病同样不少,骂起官吏来同样嘴上不积德,却肯为官吏撑腰。 川阿西就是一个鲜明的例子,无过而为公主厌,开革了白直身份,反手招为雍州司法史。 这样的上官,在官吏心中,比完美无瑕的道德君子强多了。 也许这一生,就只能遇到这么一位维护僚属的上官了。 录事陈徐隽叉手:“别驾,下官以为,这不是孤立事件,其后定有人指使。” 范铮嘉许地颔首道:“责成司法参军莘可代、武柏直,顺藤摸瓜,揪出此事背后的源头,准严刑拷打!陈徐隽为本官居中联络,断要让元凶无所遁形。” 唐朝的邪恶教派,其实还真不少,要不然朝廷会禁了诸多的淫祠野祀? 佛门坐大的一个原因,是朝廷与官府暗地纵容的结果。 庶民要信仰,信佛,总比信那些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孤魂野鬼强吧? 第523章 后院起火 二堂中,亓官植鼻青脸肿,眉角一路长长的抓痕。 范铮示意贺钩雄上茶汤,李叔慎黑脸泛起一丝古怪的笑意:“咋?亓官府上的长豆角架倒了?” 范铮微微摇头。 亓官植出身名门,他家郡君也非等闲出身,轻易闹不到这地步。 “愧见上官。山荆不智,竟是放生水的邪行人之一,下官劝阻未果,区区老容颜,也不在乎了。” “只是,下官愧对雍州,未能督导家眷,无颜素餐尸位,只能请辞治中职司,且还归耕读。” 老实说,亓官植这选择是相当明智的,既然官身导致家眷骄横,那便辞官不做。 看看他面上的伤痕,就知道这个时代婆娘的战斗力了。 李叔慎笑容尽敛,眉宇间透着一丝无奈。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若这事落到他身上,又当如何? 范铮的手指头“咄咄”地敲着茶案,茶碗置于茶拓子上,一时没顾得上吃茶汤。 亓官植的能力中庸、性格中庸,唯人品较坚挺,与敦化坊多年的往来也极为愉快,能留还是得留啊! 可自己前面才发话,官吏家眷参与邪行,一律除名,也不能自打嘴巴。 若让下面的僚属知道了,又当如何? 出尔反尔、食言而肥,日后谁还信服你? “亓官治中的品行,本官素知,料来是郡君一时未想通。” “且请治中携郡君至二堂,本官劝解一二。若是无能为力,也请治中谅解。” 亓官植迅速出衙,不多时,劈手捉着年逾四旬的婆娘皇甫茕(qiong)入衙。 莫看他婆娘在家凶横,真入官衙还是很心虚的。 人大多如此,耗子扛枪窝里横。 范铮倒也不怕有人闲话,本身年龄差异极大,亓官植的婆娘也是个水桶腰,范铮在这方面又持身极正,加之亓官植在场,就是天子当面也不带忌讳的。 “郡君请坐。本官与治中自万年县初任明府时相识,至今多年,素知其本性良善,不忍见治中被迫弃官,故请郡君共商。” 范铮斥退贺钩雄,二堂唯他与亓官植夫妇,遂对坐而谈。 皇甫茕对放生走火入魔,对自家汉子的官身却极看重。 很现实的说,没了亓官植的权势,她凭什么进入那些小圈子里,受他人敬仰? “不行!凭什么要他弃官?我要告御状!”皇甫茕如护崽的母大虫,长身而起,瞪眼咆哮。 范铮微笑烹茶:“皇城之外,敲登阖鼓、立于肺石之下,便可告御状了。郡君不妨声明,状告雍州别驾范铮,也就是本官。” “雍州有符文:放生水之类邪行,徒一年;放生猪婆龙、狼群等危害庶民,杖毙!但有家眷参与邪行,官吏一律除名,永不录用。” 皇甫茕急了:“这是乱政!《毗尼日用切要》写了:佛观一钵水,八万四千虫!放生水即放生虫,何为邪行!” 范铮倒是没想到,这口锅螺旋状飞出,最后还能落自己身上。 “好教郡君知晓,《毗尼日用切要》,本官所书,于微末时赠与大兴善寺主波颇禅师。” “大兴善寺现寺主悟崐,于此附注一语,甚合本官心意:此乃恒河水!” 范铮想说,悟崐黑得漂亮。 “你是不是还觉得,别驾只是个臭写书的,没你懂得多?” 亓官植冷冷地刺出最后一刀。 忍了这么多年,也是够了。 实在不行,回乡耕地,到时候让婆娘使劲往干涸的土地上放生水。 皇甫茕嘴唇蠕动几下,终究没再嘴硬下去。 她们奉为圭臬的《毗尼日用切要》,究竟是谁所书,一问便知,范铮犯不上背上污名来骗人。 “佛观一钵水,八万四千虫,若不持此咒,如食众生肉。唵嚩悉波啰摩尼莎诃。” 范铮淡定地诵了一遍饮水切要,皇甫茕再无疑义。 皇甫茕的气势全消,一屁股坐下去,坚实的椅子发出“咯吱”声。 范铮分茶,逐一摆出茶拓子上:“今日,治中已来辞官,看在昔日情分上,本官劝说郡君,以为最后的挽留。” “若郡君执迷不悟,治中大约只能回乡耕田了。” 虚无缥缈且错漏百出的信仰,与自家汉子的前程哪个重要? 范铮没敢指望皇甫茕一定洗心革面,毕竟对于走火入魔的人来说,“宁去天堂捡垃圾、也不愿回来锦衣玉食”,并不罕见。 总算皇甫茕走火入魔程度没那么严重,几番犹豫之后,还是服软了。 “当家汉子,我错了。” 画面稍稍辣眼睛,几百斤的体型撒娇,旁人真个遭不住哇! 皇甫茕做事干净利落,前因后果抖了个干净,将那些姊姊妹妹的全部抖了出来,只图一个痛快脱身。 一堆大大小小官员的家眷,倒也未让范铮意外。 只是这个主使,略让范铮诧异。 洺州为中望州,正六品上长史贺兰安石(《新唐书》为贺兰越石)之妻武顺,已居长安,颇具手腕,一个看上去抽风的放生水,竟让她在官员家眷中混得风生水起。 口舌之利武顺固然厉害,但更厉害的是,她的二妹武照入宫,为陛下新宠,位居才人。 哪怕明知武顺无法联系到武照,武照也未必有什么好结果,依旧有人趋之若鹜。 万一呢? 毕竟是外州官员家眷,范铮也没鲁莽行事,而是让卜塘叫了两个膀大腰圆的女史、女典狱作陪,以示清白。 召入雍州衙门的武顺,身姿婀娜风摆柳,眉眼如画诸多情,玲珑凸凹颇诱人,让许多年轻的官吏都悄悄咽唾液。 按一些老油渣的说法,是熟到一口就能吸出汁的桃子。 范铮倒是稳如山岳。 淡定,在信息满天飞的时代,啥东西没见过? 开玩笑,“门”都开了无数次好吗? “洺州长史贺兰安石之妻武顺,参见别驾。不知雍州传小妇人至此何干?莫不是小妇人干犯国法了?” 羞羞怯怯施礼,娇滴滴开声,软谈丽语,让人心如猫挠。 “令郎贺兰敏之,颇为聪慧,愤世嫉俗,若不好生教导,呵呵……” 范铮开口,似从无关的角度出发。 武顺姿态一敛,竟隐隐现出雍容华贵:“别驾金玉良言,武顺受教了。” 第524章 天生尤物 武顺坐椅子上,素手交叠,修长的手指如羊脂白玉,且柔若无骨,但凡自制力差一点,都想细细把玩一番。 就这,还是范铮以贺兰敏之为警示,让武顺稍加收敛了。 说及子女,身为大人,多少会收敛一些。 “雍州政令,武大娘子应是知晓了。不客气地说,本官不悦。” 看着武顺要有小动作的模样,女史、女典狱一左一右地夹了上去,仅凭敦厚的身板就让武顺知晓进退。 “本官撰写的《毗尼日用切要》,竟被糟践如斯,成为放生水的理论依据,可笑!” 范铮一拍茶案,震得茶碗盖子直颤。 武顺情不自禁地掩口,睫毛隐现水雾,一副楚楚可怜状,真个我见犹怜。 “别驾,你要奴家怎样……” 听这糯糯、娇羞、欲迎还拒的声音,让人怀疑走错了场所。 所幸范铮安排了女史、女典狱陪同,才不至于担心为人诟病。 由此可见,衙门里有女性官吏,是多么的重要。 畜生,安置女性官吏,那是让她们与同性沟通,不是让你们垂涎姿色的! 更不是让你们管不住部件,便授人分外权柄的! “当众承认‘放生水’的错误,承诺永不再犯,徒一年。念令郎年幼,可暂缓执行。” 范铮的话,滴水不漏。 没提及她女儿贺兰氏,是不确定那小尤物出生了没有。 “别驾说奴家错了,那便是错了,断不敢狡辩。”武顺的身子丝毫不动,却让范铮生出波澜壮阔之感。“唯这惩处……奴家妹子在宫中,忝居才人,别驾不能法外开恩么?” 武顺认罪之爽利,倒是出乎范铮的意料。 抬宫中武照出来,似乎让范铮不大舒服,然而这是多数人的正常反应。 有关系不用,等着过期作废吗? 范铮举茶碗吃了一口,淡定地回复:“若武大娘子可使令妹说动陛下,这颜面本官还是要给的。” 武顺面容白了几分。 竟是忘了,雍州别驾是从三品,不是等闲官员,可打着宫中的旗号招摇撞骗。 三品官猛起来,连皇帝的诏令都未必听啊! 细细想了想,武顺的唇角挂起一丝勾魂夺魄的笑意:“别驾,要是奴家检举他人,可减免刑罚吗?” 范铮淡定地开口:“检举的,作为恶劣程度必须超过武大娘子。” 条条框框要画好,可不能让这婆娘钻了空子,说出一大堆她发展的下线当功绩。 理论上,那也是减罪依据啊! 武顺抚了一下鬓角略微凌乱的发丝,朱唇轻启:“别驾不是遣人彻查放生猪婆龙、狼群诸源头吗?” “妾身偶得消息,这些人,并非如我等是在胡闹,真实目的也并非只限于放纵野兽伤人。” 范铮摆手,示意女史、女典狱将武顺送走,“咄咄”地敲着扶手。 武顺的消息,虽有限制,却让范铮隐约有了联想。 别的且不说,放生狼群、猪婆龙之后,伤人事件势必难免。 眼下这个微妙的时机,再加上几桩恶性事件,来上几句谣言,说太子德不配位、苍天警示之类的话语,可真得有热闹看了。 不要怀疑唐朝时期邪恶教派的力量,就是所谓科学昌明的时代,邪行不是照样满天飞? 敢于出头操纵邪行,有几个无朝廷、官府背景的? 弥勒教之类的虽然以造反为主旨,没有利益驱动,人家也不会刻意选这时候。 对他们来说,造个反,家常便饭了,还用挑黄道吉日不成? 那么,目标的范围就可以缩小了。 要争皇位,就是打出狗脑子来,范铮也至多是抓把小食看戏。 可是,这种歪风邪气,以及不将庶民当人看的举动,却真恼了范铮。 “令法曹结放生水一案,全力查处放生猪婆龙、狼群一案,准用拶刑审案。外命妇用刑,先报本官批纸尾。” 原则上,刑不上大夫,要用刑须先夺其官身,这一条对外命妇同样适用。 故以武柏直、莘可代的身板,没法扛住偌大的责任,范铮的批纸尾就将事情尽数揽了过去。 —— 敦化坊今天格外热闹。 起因很简单,一向大气的华容开国县侯府大公子、给事郎范百里,在坊学把人给打了一顿。 当然是单方面动手。 毕竟,范百里再怎么习武,年龄劣势摆在那里,真对打未必是对手。 可他的身份摆在那里,不说随行的雷十三,就是坊学生中,也有不少拥趸。 即便不帮着范百里揍人,至少也让对方不敢还手,只能在坊学内闪避。 闪避范百里都不是主要的,还得时时提防范百里身边那神出鬼没的细腰犬。 那细腰犬倒也不动嘴咬人,可时不时咬着裤腿往下扯、张腿往对方腿上泚尿,欺人太甚! 范百里倒也知道讲规矩,短刀让雷十三代持,自己狂奔着冲上去,两个小拳头照对方胸腹连环出击。 范百里每日闻鸡起舞,对武艺甚为执着,范铮、范老石舍得为他熬制药水泡澡,郦正义倾囊相授,数年下来,力气还是不小的。 看着对方在地上翻滚呼号,范百里恨恨地呸了一口。 一抬头,郦正义黑着脸出现在眼前。 范百里自觉地走到枣树下,头上放块木头,脚下扎起四平马。 范百里岁数渐长,郦正义的管教也渐渐严格,扎四平马是犯错常见的处罚。 郦正义戒尺虚击,风声惊人。 “劣徒,知错没?” 范百里倔强地沉默。 倒不是理亏,扎四平马最讲究一口气,气松而势散。 “起来回话。” 范百里起身,摘下木头,瞪着眼大声回话:“范百里没有错!敦化坊学未必是最好的,却是诸子弟谋生的起点!” “若有人看不上坊学,退学即可,谤我坊学何为?身为坊学生,范百里必须维护坊学!” “若有见责,以我官身相抵!” 坊学生中,喝彩一片。 哪怕坊学生寻得的差事已经降到胥吏,对许多人而言,这仍是高不可攀的存在。 外人看不上坊学倒也罢了,可你一外坊子弟,托了多少人情才辗转进了坊学,何来颜面臧否坊学? 郦正义满面怒容,戒尺虚挥,却不知该如何是好。 说范百里不是吧,维护坊学是理所当然的啊! 可说破天,殴斗就是不应该。 第525章 疯起来连自己都打 着常服的范铮、对方的阿耶,以及万年令虞牙,带着两名问事,持笞杖而入坊学。 范铮叉手:“郦先生,此事且交与万年县公裁如何?” 对方的阿耶苦着脸,有意揭过此事,不那无人理睬。 虞牙寻椅子坐下,对范百里开口:“敦化坊为万年县属地,万年县衙过问此案,给事郎可有异议?” 范百里叉手:“有过必罚,范百里甘领罪责。” 虞牙诧异地看了范铮一眼,这也不骄横哇! “经查未使用兵刃、未使用他物殴斗,亦未见血,不伤及目、鼻、口、齿、耳,未折手指,未拔发,未折肢、未跌落身体,何人异议?” “依《贞观律》斗讼之三百零二条:以手足殴人者,笞四十。可有异议?” 对方的阿耶苦笑:“明府,娃儿间的打闹,犯不着小题大作吧?我家大郎言出不逊,起了些争执而已啊!” 范百里咬牙:“一人做事一人当!来!打脊!” 虞牙为难地看了范铮一眼。 再没个台阶,他可就骑大虫难下了。 范铮叉手:“明府容禀,法理人情,皆应虑及。范百里当笞不假,然尚年幼……” 不少涌入看热闹的坊民唇角带笑。 不就是罚酒三杯吗,我们熟! “养不教,父之过,范某自请代子受笞四十。此地无别驾、县侯,唯有范百里之父。” 陆甲生的笑容凝滞。 喂,老坊正,你喝假酒了吧? 这些年只有你打别人的,几时有别人打你? 哦,懂了,板子高高扬起,轻轻落下,给一个场面上的交待。 虞牙扭头,挥手让问事出手。 范铮寻了条凳趴下,解下衣裳,吩咐道:“打脊。” 要颜面的人就愿意打脊,不用露出白的臀,但范铮的考量略为不同,若是伤了臀,没法坐衙。 问事熟练地挽了个棍,笞杖舞得风声呼啸,落在范铮背上,便是一声巨响。 范百里目中噙泪。 范铮蹙眉,轻斥道:“没吃饭么?不用留手!” 他能够感受到世代传承的问事手艺,完美地诠释了“雷声大雨点小”,落在身上的力度,比杜笙霞玩笑时打的也重不到哪里。 “硬汉”范铮很快就后悔嘴贱了。 一杖落,痛得想哀嚎,唯有埋着头,才不让别人看到眼中的泪。 我逞的什么强啊! 与范铮最熟稔的陆甲生,看出了不对劲,忍不住咋舌:“娘哩!还真打啊!” 虞牙愕然回首,才发现挨了四十笞的范铮,背都一片淤肿。 虞牙忍不住怒视二问事,范铮深吸了口气,摆手:“明府莫怪他二人,是我要求真打。” 雷七扶起范铮,范铮龇牙咧嘴:“失算了,耶耶还以为自己是真汉子,想不到连四十笞都那么难熬。” 坊学内一片寂静,大人娃儿都对范铮叉手。 原本,范铮可以演一演的,庶民就是看出来了,也不能说什么。 范百里默默地走过去,搀扶起范铮,好一个父慈子孝。 范铮勉强直起身子,昂首一笑:“我儿之罪,吾已担之。有因,树有果,谤坊学之事,也当给范百里一个交待,给坊学一个交待。” 那名坊学生的阿耶,畏畏缩缩地看了范铮一眼,反手四十个大耳刮子帮自家娃儿催肥。 人家三品大员都生受一点水分没有的四十笞,你个嘴贱的玩意儿挨四十耳光算什么? “犬子,退学。” 本来还可以借娃儿在坊学的缘由,寻思攀一攀范铮的高枝,竟反目成仇了! 不退学是不行的,即便范铮不屑踩死这只蝼蚁,也会有无数人争先恐后出脚。 这,就是权力的魅力。 —— 定远将军府内,范铮扑在松软的被褥上,杜笙霞含着泪,玉手抹着范老石提供的药酒,在范铮背上努力揉搓。 每一记揉搓,咬着枕头的范铮都是一声闷哼。 娘哩,散淤比挨打还痛啊! “非要去逞强!一只随时可以踩死的蝼蚁,非要用那么激烈的方式应对吗?” 范铮从喉咙里挤出回声:“瓜婆娘懂个什么?这一次虽然惨了点,却有益于教子,至少日后范百里行事,都会想想今日。” “不要行差踏错,要不然,不是他受伤,就是家人受伤。” 道理大家都懂,但不至于将自己搞得那么惨兮兮的。 范铮只能苦水往肚里流。 他能说,预料错误,没想到真打那么痛吗? 从挨了认真的 —— 范铮回衙,陈祖昌从公房里溜出来,一脸钦佩:“哎哟,姑丈,你老人家也不就着授衣假,在府上养养身子。” “过两天我与四娘成亲,你老人家好歹得去坐镇,撑一撑场面啊!” 没辙,陈祖昌最大的短板是身后没人,亲眷早已尽亡。 水部郎中陈贤德? 算了吧,两边虽算同宗,谁知道其中的恩怨纠葛? 范铮笑了笑:“去!正好借着授衣假,给你长个脸。” 九月的授衣假十五天,奈何范铮这种堂官是没法尽享,歇个两三天倒是还行。 大约,这也是有得必有失,没得当佐官时自在了。 青龙坊又不远,还可以让范百里目睹整个流程。 身为嫡长子,人情世故需要了解,各种庶务多少要接触。 嗯,六曹公房里投射出崇敬的目光,是怎么回事? 二堂中,佐官齐聚,只等着范铮归位了。 “隗司功,各观寺都梳理完了?” 范铮难以置信地看向隗阴阳。 即便有并光寺的前车之鉴,梳理道佛两家依旧磕磕绊绊。 无他,哪家背后,多少都有点关系,或明言让雍州高抬贵手,或暗中下绊子,隗阴阳都险些吃了闷棍。 隗阴阳叉手笑道:“别驾威名震长安,先震佛寺后震观。诸般传说中,别驾位列长安三恶。” 范铮咧嘴:“谁排这名次?该打!本官难道不应是长安首恶?” 哄堂大笑。 养好面上伤痕的亓官植应道:“这可真不行,连卢国公都没捞到首恶,彭王(李)元则常于崇仁坊博戏,令无数人倾家荡产,为首恶。” “卢国公在朝堂上时常打架,罚俸早已超过三十年,为次恶。” “别驾严格来说不是恶,是疯,疯起来连自己都打。” 笑声四起。 笑毕,复沉默。 别驾对自己严加要求了,诸官呢? 第526章 拒亲 朝会上,紫绶朝服,范铮立于班中。 背上的淤已消,肿未尽退,白纱中单衣偶尔摩擦着,还是有一些痛楚。 范铮暗暗发誓,以后一定偷奸耍滑,再也不干这种蠢事了。 李世民今天神采奕奕,不晓得是碰到了什么喜事。 “吐蕃遣人送来国书,为王子贡松贡赞请赐婚。”鸿胪卿阿史那杜尔启奏。 贡松贡赞是吐蕃王储,赞普松赞干布的唯一血脉。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松赞干布娶了诸多赞蒙,却只生了这一根独苗。 别说是高原苦寒缘故,同在高原的噶尔·东赞又怎生子嗣昌盛? 黄门侍郎许敬宗出班:“臣许敬宗以为,当可玉成此事,赐一县主下嫁,也全两邦之谊。” 许敬宗人品不太好是一回事,可他的观点,并不是孤立无援,有许多臣子迅速站到了他这边。 公主都和亲了,还吝惜搭上一个县主么? 皇帝与太子竟有几分意动。 说白了,又不是自家妹娃子,宗室女而已,数量不少,嫁谁不是嫁? 留来留去,万一再出个李娇娥、摩罗盟呢? 还不如放出去祸害人呢。 范铮慢吞吞地出场:“大唐于吐蕃,唯下嫁赞普为赞蒙,未知嫁王子是何身份?闻贡松贡赞早已成婚,尚有一子,不知下嫁宗室女有何意义。” “倒是听闻许侍郎有爱女一名,正是样年华,不如且嫁吐蕃?” 范铮无力地阻止了一下。 原因很简单,宗室女李娇娥因范铮建言,嫁给阿史那贺鲁,继续从事摩罗盟扩张的伟大事业,嫁县主之类的先例也开启了。 有一说一,贡松贡赞寿限将至,就莫让好人家的妹娃子去守寡了,积点德吧。 啥,贡松贡赞还很年轻,不可能有娃? 见识少了不是,在一些地区,十三岁当耶娘都不罕见。 许敬宗的言论,不就是指望嫁过去的县主生娃,娃儿能承嗣,然后亲近大唐么? 在贡松贡赞已有一子的情况下,这个想法就是空中楼阁了。 许敬宗幽怨地看了范铮一眼,对他言语间的漏洞听而不闻,只是闭口不言。 倒不是许敬宗舍不得自家妹娃子,为了活命他都跪过,尊严都可以不要,还有什么舍不下? 只要自己的前程在,一切都好商量。 问题是,这位的品秩超越自己且不说,恶名委实令许敬宗敬而远之。 四十笞,不光许敬宗挨得起,绝大多数人都挨得起。 但那是被动的接受,没人愿意跟范铮这疯子似的主动挨笞。 那就不是痛不痛的事好吗? 范铮瞅了一眼宁静的太极殿,颇为诧异,恶名就那么好使,连个抬杠的人都没有么? 就连一向对范铮不友好的侍御史丘神积,都破天荒地低头垂视地面,不与范铮较一时长短。 御座上的贞观天子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幸灾乐祸:“此事便依范卿,权当是补偿 满朝文武在这一刻鲜活起来,一个个肆无忌惮地嘲笑范铮。 范铮满面不那:“陛下莫取笑。养不教,父之过,臣身为人父,自应力担大郎之过,亦让他知晓,犯错是要承担后果的,最大的区别是他承担还是家人承担。” 李世民的笑声渐渐低了下去,换成一声感慨:“这一眨眼,朕当年慈旨预封的给事郎,也到了闯祸的年纪。” “诸公,朕不奢求人人如范卿一般苛责自身,唯愿多管束家眷,邪行、恶行莫为。” 范铮满面愧色:“倒不是臣苛责,就是没料到动真格的,竟能如此疼痛。臣高估自身了。” 李世民大笑:“便是朕当年走马飞鹰,为太原留守的阿耶责打时,也几难承受。” 程咬金洋洋得意:“程家儿郎,打小皮糙肉厚,挨几杖屁事没有。老程家、尉迟家,有事没事都打娃儿玩。” 这个,还真没几个人比得上的。 说到邪行,有几名朝臣眼中掠过一丝不安。 李治眸中光芒闪烁:“范卿家教甚严,想来日后子嗣亦堂堂正正。孤有一女名下玉,不知范卿可有意结秦晋之好?” 范铮举笏:“殿下厚爱,臣感激不尽。然大郎性子未稳,臣出身卑微,不敢耽误郡主未来,若有缘,当待日后他二人相处再决定。” 李治眼中闪过一丝怒意。 太放肆了,孤的女儿尚不能换得你的支持吗? 殊不知,就是他的女儿,才让范铮敬而远之。 萧良娣之女,大唐日后最悲惨的公主之一,委实招惹不起。 再者,诸多驸马都尉,你看看有几个是长子? 李治这个人,能力是有的,可情感淡漠,说是提起犊鼻裈就不认人也不为过,他的子女、嫔妃,就没几个受他庇佑。 兵部侍郎韩瑗的启奏,打破了尴尬的气氛:“英国公、琅琊开国郡公水陆并进,然进展不大。高句丽据鸭绿水死守,泊灼城亦占据地利,琅琊开国郡公亦只能谨慎地遣小股人马入其后方破敌。” 范铮上过了战场,自然知道这轻描淡写的战绩,背后定有不少人伤亡,便是折损一二将领也不是什么新鲜事。 上一次的天子亲征,稳占优势,尚且免不了左难当、姜行本的殉国。 总而言之,想当个名将,除了武艺、韬略、治军,还得考虑一个幸运光环。 饶你震古烁今,一支冷箭就轻取性命,自然没有以后了。 李世民微微颔首:“辽东早寒,且令李世积、牛进达回师。命右领军卫翊府中郎将薛仁贵整偏师一支,屯于定州,备齐兵甲粮草,明年开春即自行向高句丽进军,目标自定。” “诏李世积外放叠州都督。” 让薛仁贵为主将,所率人马自然远低于李世积等人,也算是培养卫府新的大将,为新老交替留够充足的时间。 这种低烈度的轮番攻击,能让高句丽喘不过气来,大唐自身的负担却没那么大。 李世积的外放,也让人诸多猜疑。 叠州下都督府,都督从三品,虽说以国公任从三品也无所谓,可总觉得不对劲。 难道,陛下是怒于李世积师出无功? 并不单纯如《旧唐书》所言,是留给新君施恩。 叠州的位置很关键,位于大唐、党项羌拓跋氏、吐谷浑的交汇处,为大唐的后背。 李世积镇守此处,拓跋氏与吐谷浑自然得熄了不该生起的念头。 致敬九十六年来抛洒血汗的无数英雄! 第527章 我总算被儿子打了 范老石这倔老头终于还是想清楚了,同意兴建华容开国县侯府,撤去定远将军府。 有朝廷给的好处不用,脑壳上有包。 不得别籍的制度,有利也有弊。 至少,入了侯府,主屋就应该是范铮的,大事小事当是范铮、杜笙霞说了算。 虽说以杜笙霞的性子,也不至于恶形恶色,主次却须变一变了。 这不仅是范铮一家将要面对的问题,也是诸多新老交替家庭的纠葛。 处理好了、认清自己的位置,皆大欢喜; 一个不慎,一家子闹腾得沸沸扬扬,平白让外人看了笑话。 “有事没事教一教范百里武艺,本郡太夫人带范鸣谦,为他二人解一点压力,莫让人看了本府的笑话。” 元鸾轻拧着范老石的耳朵,并未使劲,范老石依旧龇牙咧嘴状。 “是,郡太夫人下令,区区定远将军岂敢不从?” 范鸣谦跑过来,轻轻拉开元鸾的手,嘟着嘴为耶耶吹耳朵。 阿娘教过的,吹吹就不疼了。 范老石笑呵呵地抱过范鸣谦,眼睛眯起:“还是我二孙孙心疼耶耶。” 但是,一个普遍的规律是,大郎的身体素质要强于二郎,能接范老石衣钵的,还真只有范百里。 一文一武、一内一外,是范铮全家达成的共识。 范百里提着短棍,像模像样地耍起了范老石教的招数。 同样是耍棍,郦正义教出来的是堂堂正正,范老石教出来的是刁钻毒辣。 目、喉、心、腰、胯,俱是攻击的重点目标,是实战技巧。 范老石的招数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从各个角度攻击这些目标,重意不重形,格外适合力量还略不足的范百里。 以范百里目前的能力,自无法将两家技艺融为一体,只是各练一段时间。 “阿弟要努力习文,日后兄长有事,还得阿弟帮忙哩。” 范百里说罢,来了个金鸡独立,逗得范鸣谦咯咯直笑。 有了坊学一事的教训,范百里虽豪气不减,行事却沉稳得多了。 至少,不会轻易出手了。 范铮在游廊一角,咬牙切齿地提着笔,一遍又一遍地书写自己的名字。 身为三品大员,落款表章、文牒、批纸尾的机会大增,那一手不怎样的字,范铮自己怎么都看不顺眼了。 元鸾在那里戳心:“哟,读书时候干嘛去了,现在才练字。乖孙儿,莫学你阿耶,要从小就认真练字,晓得不?” 凭这戳心程度,确认是亲生的。 范鸣谦笑嘻嘻地走近范铮,嘟囔着“练字”。 范铮玩心大起,对着范鸣谦面颊下笔,左三撇、右三捺。 杜笙霞忍着笑,拿出一面铜镜让范鸣谦照着:“二郎看看,这小猫是谁?” 范鸣谦看着自己的脸,咧嘴笑了,伸手一抹,一脸黑,丑哭了。 元鸾半真半假地打了范铮肩头一巴掌:“这个当阿耶的竟促狭捉弄我孙儿,该打!” 卫君子迅速端来一盆温水,以澡豆为范鸣谦洗面,汗巾擦脸,让范鸣谦重新照了照镜子,才算安抚下来。 范铮讪笑,哪晓得二郎那么爱干净? 闹腾归闹腾,范鸣谦还是很喜欢凑范铮身边,认真看他写字。 元鸾看不下去了,吩咐人摆上小桌小椅,笔墨纸砚备齐,叫刚刚收了架势的范百里,手把手教阿弟写字,免得为范铮这一手臭字带坏。 范铮苦笑。 没法,天生短板,天天写“同字不同意”也纠正不过来的,就是范百里那一手楷书,都比自己强。 仔细一想,范铮释然了,q哥还要想“我总算被儿子打了”,自己这是真被儿子打脸了。 陆甲生带着司竹监巫马竹进了全新的侯府,连味道差劲的秋笋与笋干都没提来。 倒不是说巫马竹过河拆桥,实在是娘子军起事碑处较为红火,能卖的笋都早早挣了阿堵物,连巫马竹自己都没捞得吃的。 “人流还那么大?” 小食一推,茶汤一奉,范铮微微诧异。 巫马竹抓了把小食,嘿嘿笑道:“本来去年人流渐少,太仆少卿柴二郎又带了一批地方上的书生来,硬是将此处撑起。” 范铮、司竹监、太极宫经营此处是为利而来,唯柴令武的心思真诚些,孝心带扬名。 每日数百人观光,足以维持司竹监的正常运转,故司竹监年初便已还了敦化坊与太极宫的本,接下来便是纯利了。 “略微为难的是,广售干鲜竹笋、竹编,与大量供应敦化纸坊竹子,多少是相互抵触了。” 巫马竹满眼的为难。 陆甲生瞬间翻脸:“司竹监这是用人膳、不干人事啊!咋,敦化坊没用了,可以弃如敝履了?” 范铮摆手,制止了暴躁的陆甲生,吃了嘴小食,慢慢思索利弊。 “无事,司竹监明年起无须再供敦化坊竹子,且保障宫中、朝廷与观光客所需。” 范铮轻轻摆手,巫马竹松了口气。 好在上官虽青云直上了,还是愿意倾听下面的苦衷。 若是范铮非要他保障供应竹子,巫马竹还真不知如何是好,顾得了头顾不得腚。 陆甲生急了,嚷嚷道:“就是不顾着挣韦曲的钱,你也得保障坊学生的用纸吧?” 范铮轻敲凭几:“无妨,商州商洛县竹林关,竹林茂密,你自去东市与商州商贾交涉即可。” 陆甲生不情不愿地嘟囔:“司竹监运送至此,凡百二十里。竹林关至此,逾四百里。” 巫马竹听得好生愧疚。 却不知,陆甲生所有的话,都是说给他听的,目的是要司竹监承这份情。 竹子的来源,范铮与陆甲生早就剖析过了,不可能永远靠着司竹监,毕竟那是朝廷的衙门! 要不然,范铮凭什么张口就说竹林关,陆甲生凭什么知道有四百里? 至于远近,其实没有太多区别,毕竟敦化纸坊开的价格是到岸价。 与司竹监合作,最大的问题在于,价格上敦化纸坊不能压一文钱,免得为人诟病。 所以,敦化纸坊开出的价格略高,商州的商贾即便从竹林关贩运竹子过来,依旧有利润可图。 事实上,商洛县的商贾早就来过敦化坊沟通,虽一时未夺走司竹监的买卖,却早就奠定了更换货源的基础。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预告:明天的更新在14点。 第528章 你也有今天 犹豫了许久,巫马竹终于开口:“下官有一事,不知该不该说。” 范铮挑眉:“这是论私谊,并非公事,无须如此谨慎。” 这是范铮与陆甲生唱红脸、白脸之后,令巫马竹心生愧疚,才纠结着要不要说些捕风捉影的话。 “据司竹史禀报,胜光寺附近多了不少生面孔,粗略估计有百人。” 范铮蹙眉,随即向巫马竹叉手。 这一地百人,其他地方呢? 胜光寺的位置,在鄠县与司竹监左近,极利于两头闪避。 过所制度虽好,却也不是万能的,总有漏洞可钻。 且司竹监的观光客颇具流量,百来人杂处其中,一个不小心还会扩大事端。 雍州衙门能出动的,无非是百来号人,根本无力解决问题,一不小心还得将命搭进去。 折冲府…… 呵呵,雍州所有的折冲府,都归十六卫——不,是前十二卫直接管辖,偌大一个雍州,兵调不动一个。 就连在城中维持秩序的,都是左候卫、右候卫翊卫啊! 送走巫马竹,范铮上革辂车,直奔太极宫。 —— 青龙坊内,宅院披红挂彩。 万年县典狱陈利俭一身皂衣,笑容满面地陪着范百里,为他解说陈祖昌宅院的各项安排。 “说来也巧,参军事姓陈,我也姓陈。” 这话就是打趣而已,谁都知道他是侯莫陈氏简姓而来,不是一个源流。 “新人到来前,除耶娘之外,他人不得留于宅院,要踏新娘脚印而入。” “常人新娘着钗礼衣,钗是金银涂色,无论新娘家是官是庶,礼衣都为青色,故称绿女。” “庶人新郎准略逾越,着绛戺衣,也就是流外官服饰,所以称红男。男女混合,称红男绿女,借指成亲。” “因为新郎官是正八品下,着的就不是绛戺衣,是爵弁服。” 陈利俭读书就是一般,唯耳濡目染,对这些坊间杂事很熟稔,解说起来头头是道。 范百里赶紧退出宅院。 “师兄,我听说这位表姐夫,亲眷早逝啊!那么,拜高堂咋办?总不能拜神主吧?”好奇宝宝范百里眼里闪烁着求知的光芒。 没法,耶娘成亲没赶上趟,铁小壮师兄成亲时又太年幼,不记事。 这遗憾,今天可不就弥补了么? 陈利俭笑看范百里身后。 范铮着七旒五章的毳服,杜笙霞着钿七树、翟七等钗翟衣,昂然出现于宅院内。 范百里眼睛眨巴,合着这意思,阿耶娘充表姐夫的长辈了呗。 无论官爵还是亲疏,好像也都说得过去哈? “那,待我成亲,也能穿阿耶这一身华美的毳服么?”范百里眼里闪烁着光芒。 没穿过的人当然会羡慕,范铮则嫌弃不已,这一身零件重且不说,穿着还繁复,要没人帮忙,自己都穿不上。 略略了解一些婚礼服饰的陈利俭讪笑:“师弟,怕是不行哦。三品官的嫡子婚,准假四品官的絺冕,差一个档次哦。” 范百里眨眼:“意思,如果我家府上有庶子的话,成亲还没资格用絺冕哇。” 要不怎么说嫡庶有别呢? 鼓乐声中,舆夫抬着彩车,随着侯莫陈羽的步伐入坊,还有一个老汉唱着佶屈聱牙的迎亲曲。 新人夫妇携手入宅院,踏转席,抱着过火盆。 因没有猪舍,只拜了灶神。 拜长辈这一关,自然就是范铮与杜笙霞代了,一身三品服饰就足够为陈祖昌与杜四娘撑腰了。 范百里看着陈祖昌身后那青袍官员,小声道:“他嘴角好像有点肿。” 倒霉的陈徐隽,生生被老八抓了当傧相。 “在新郎官身边的,就是傧相,下新郎挨打时,他顶上……” 范百里吓到了:“咋?娶个婆娘还要挨打?” 陈利俭解说:“短棍上通常裹了布条,下手也应有轻重。这位傧相挨的位置,多少有点旧恩怨了。” “此外,傧相最好有诗才,新郎官作不出催妆诗、却扇诗时,傧相要补上,哪怕是胡诌也得充数。” 陈利俭的话,有点意思了,可惜范百里太年幼,听不出来。 倒是诗,范百里不带怯场的。 即便作出来显得很幼稚,平仄不够讲究,范百里多少能写得出来几首。 没辙,不是人均骆宾王,人家的天赋异禀,七岁之作能愧煞许多人。 拜完长辈拜宾客,除了一干同僚,也没啥官员来了。 至于沃盥、除盖、却扇、同牢、合卺、解缨、结发等步骤,却与范铮夫妇无关了。 范百里与陈利俭坐于院外大快朵颐,对青龙坊精心准备的菜肴赞不绝口。 倒不是范百里没吃过这类菜肴,就是吃别人家的膳食要格外香一些。 范铮与杜笙霞则在堂屋内,优雅地食用着侯莫陈羽精心准备的膳食。 撑场面要撑齐了,日后才没人敢生些歪心思。 杜笙霞轻启贝齿,咬下一丝肉,咀嚼了一下:“嘿,这是犏牛肉。” 犏牛肉倒不是什么难得之物,只是各家喜欢食牛肉的太多,东市、西市的犏牛肉上摊,最多一个时辰就售罄了。 “慈旨封二郎为正九品上儒林郎是怎么回事?”杜笙霞品了一口渌酒。 滋味淡了些,聊以漱口,当阿娘的人还得时常注重形象,可不能肆意喝醉了。 “司竹监到府上,说了胜光寺附近的异常,雍州又无兵可用,只能禀报天子咯。” “然后,皇帝遣天水郡公丘行恭带兵,扫了扫雍州各畿县,捕了三千余人。我的官爵已不能再升,这份功劳,自然就换了二郎的儒林郎。” 丘行恭也是娘子军出身,对娘子军起事碑附近的异常,自然格外用心。 至于散官嘛,莫说天子小气,范百里都才是正八品上给事郎,范鸣谦封的散官无论如何也得低一些,否则就是蓄意搞事了。 阖府尽官人,无一介白丁。 咳咳,说的是家人,防合是没算进去的。 旁边的小桌上,傧相陈徐隽与女傧分坐左右,各自低头而食。 范铮意外了,平日里陈徐隽可是相当的话痨,给上官建言也只是话痨的一部分,今天转性子了? “咦?不对啊!本官的录事,嘴怎么肿了?难道四娘家那头,下新郎玩得那么狠?” 范铮调笑。 你也有今天! 陈徐隽幽怨地扫了女傧一眼,不那地回话:“下官一时不慎,撞树上了。” 你觉得本官信不信? 求各种支持! 第529章 面上笑嘻嘻 九天之后,幸福与疲倦交织的陈祖昌,终于回光德坊州衙坐衙了。 温柔乡里葬英雄,老八都快胸无大志了。 咳咳,好像老八从来也没过什么大志。 可官吏婚嫁,给假也只有九天。 授衣假十五天,陈祖昌没敢使,照这么下去,这个月他几乎不干活了。 满衙的恭喜声,不管成亲当天有无到场或随礼,至少表面功夫是要做的。 连随礼那几文都舍不得的,还就是陈祖昌身边一位参军事葛躬。 正常来说,份属同僚,这点人情往来是要有的。 只是不知这位同僚是眼高于顶,还是不喜陈祖昌这种外州来客,素来不与陈祖昌交谈,这一次更是不给颜面。 老八面上笑嘻嘻,心骂狗东西。 有朝一日,本官上了那么一点点位置,刚好卡死你的时候,一定让你知道厉害! 结恩甚难结怨易,葛躬不知道,自己遭到了老八的深恨。 范铮负着手,逐一巡察公房,看到老八则一脸的嫌弃:“就休一个婚假?授衣假不要了?” 陈祖昌笑道:“这不想着连休的话,这个月基本不用来了吗?” 范铮虚踹一脚:“滚!回去侍候婆娘,给你家开枝散叶!不是上佐,不管六曹,你操什么闲心!” “天大地大,姑丈最大。下官这就继续休授衣假了。”老八嬉皮笑脸地回应。 范铮走后,参军事的公房里热闹起来,除葛躬之外的四名参军事态度格外的亲热。 “我就说嘛,别驾在那天是充了长辈的。” “回去好生侍候婆娘吧,哈哈。半个月呢,回来别走不动道。” “贤弟啊!记得茶碗里头泡枸杞。” “吃点猪腰、羊腰也不错。” “去吧,反正参军事也没什么具体职司,检校与导引而已。” 大致来说,参军事的检校,指的是临时事务;导引,一般来说,引导庶民,为堂官、上佐前导。 说在上官面前混个脸熟,倒是一定的,却没多少职权,相应也没啥责任,清水官。 陈祖昌在别驾面前,岂是一个面熟了得? 四道怜悯的目光交错,落于闷头研读《谷梁春秋》的葛躬身上。 葛躬对这一切了如指掌,却嗤之以鼻。 老夫又不求上进,就在这参军事的破位置上混几年,又当如何? 莫说是区区同僚,就是别驾,寻不到老夫错处,总不能平白栽一个罪名过来吧? 了不得,老夫一怒,辞官归田,守着数十亩永业田耕读,含饴弄孙。 范铮真心不是为陈祖昌这厮出头,可谁让郡夫人杜笙霞非得让他关心一下侄女婿呢? 即便范铮坚信自己不是耙耳朵,可婆娘合理的要求还是得顾一下的。 又不是福报社会,非得让陈祖昌弃假不休,这不有病吗? “录事参军,下发符文,令鄠县与司农寺司竹监多加商榷,利用娘子军起事碑事宜,广扬娘子军旧事,如当年的皇家故庄园,本官会讨来给地方经营。” 卜塘惊愕地看着范铮。 嗞,别驾该不会说错了吧? “下官记得,雍州与司农寺,似乎才争执了没多久?” 卜塘委婉地提出意见。 范铮哈哈一笑:“你该不会觉得,雍州必与司农寺势成水火了吧?舌齿且有相争时,况乎诸司?” “本官御史台出身,尚且时常为御史弹劾呢,能计较得这许多?” 再说,司竹监巫马竹不一样,娘子军起事碑使得他与范铮的利益为共同体,范鸣谦的官身又沾了他的光。 司竹监与鄠县好生合作,是个双赢局面。 多数能首倡起义的地方,都有一个共同点:穷。 多数人脑满肠肥的地方,你指望他能起身推翻自己的利益么? 穷,才是造反的不二法门,也是庄嘉说把庶民压榨到堪堪不反的原因。 鄠县其实也想沾一沾娘子军的光彩,奈何之前无人撑腰哇! 想做点实事,没有足够的门道,你只能干看着咽唾液。 鄠令不可能手眼通天到能向皇室讨要庄园的地步,上官漠视他的建言就能让人浑身无力。 巫马竹这头也不吃亏,与鄠县结盟的好处在于: 修路时不会再受地方阻碍; 必经处,巴掌大的地里,不可能同时栽下四株树苗; 使用人力时可以相互协调,双方可以互通有无。 录事陈徐隽挥毫疾书,将范铮的意见整理为书面语言,送给二位上官过目。 录事一职,就是高级的刀笔吏,这些活是分内之事。 卜塘斟酌着,指着一两个用词让陈徐隽修改,然后正式形成符文下发鄠县、写成移牒转司农寺。 其实,那一两个用词,即便不改也丝毫不差,可这怎么展示上官的智慧? 根据对等原则,雍州移牒也只能给司农寺,不可能直接面对司竹监。 正事做完,范铮取笑陈徐隽:“咋,杜四娘那女傧,与你有过节?” 陈徐隽满目忧伤:“陈年旧事,与她险些走到六礼了。” 范铮表示不懂陈徐隽的悲伤,就算是纳采,难道不是一双大雁、清酒、江米、合欢铃就行了么? “纳采要求百贯。上官是知道的,之前下官就是个能管肚儿圆的司兵史,华州的几亩薄田、一间宅院,即便全抛了,能值几何?” 别说是身为司兵史,即便现在是入了品流的录事,陈徐隽也掏不出百贯。 别以为人人是李白那大蛮腰,可以腰缠十万贯。 如果是真的,那是整个世界的悲哀——钱不值钱了,面额上可能是“当百文”、“当千文”,也许离崩溃就不远了。 “然后嘛,下官与婆娘成亲,虽粗茶淡饭亦能度日。谁知道当日的女傧就是她?” 呃…… 恩怨情仇,果真难说是非。 虽说大唐多数人纳采是不提阿堵物,有也是象征意义的,可真没法排除高额礼金啊! 朝廷或官府一刀切倒是容易,可万一对方等着这笔钱救命呢? 这世间,从来没有绝对的公平。 范铮轻轻摆手:“不管怎么说,你们的缘分已尽,莫搞出再续前缘的破事,做事前想想相濡以沫的娘子。” 能与你粗茶淡饭煎熬下去的婆娘,是你一辈子最大的宝贝。 第530章 言出必践 游侠儿殴斗,是长安城固有的旋律,缺了仿佛就少些滋味,正如高汤里没放盐。 民曹公房,司法参军莘可代正审理着两拨游侠儿殴斗之事。 游侠儿这个群体,你说他们无法无天吧,好像也不对,人家至少知道殴斗不用横刀,用枣木棍。 你说他们知法吧,三天两头打一场。 一些游侠儿,到衙门堪比回家,熟门熟路了。 一般的游侠儿殴斗,也到不了雍州,万年县、长安县各自解决了。 偏偏他们殴斗的场所,是两县之交的朱雀大街,虞牙与宗政崖岸一推六二五,都说不是自己辖区,雍州也只得接手了。 不会推卸责任的官,未必能走得长久。 “以物伤人及致出血,杖六十;拔发方寸以上,杖八十;致耳目出血及内损吐血,加二等。” 听着游侠儿殴斗,就觉得是棍棒交加、拳拳到肉、腾挪辗转、飞檐走壁的热血场景? 这可真错了,除了刻意排戏,殴斗从来不是什么好看的勾当,能抡棍棒、能动拳头、能薅头发,急了还能咬下对手的耳朵,某霍姓人氏可为证。 双方都有人吐血,但不经仵作验伤,谁也不知道是内伤吐血还是咬破了嘴唇。 加二等的意思是,杖八十,再加上八二一十六杖,计九十六杖。 就这,还是范铮肃清风气之后,恢复按《贞观律》行事的判决了。 游侠儿也不在乎了,有几个出来厮混的,没领教过问事的手艺? 一名游侠儿抬头打量了莘可代一眼,忽地笑得轻快:“官人可记得怀贞坊外之事?” 莘可代一愣:“抓拐子?” 游侠儿笑道:“哈哈!不错,当时官人可是记下了我们姓名的。黑熊,耶耶可免杖责,傻眼了吧?” 莘可代令川阿西翻出文书,逐一对应名字、相貌,训斥了几句,将这一伙游侠儿给放了,顺便将文书勾销。 “雍州做事讲究,言出必践,下次我等必再助官人捉拿歹人!” 一伙游侠儿大摇大摆地出光德坊,跪石上的黑熊急了:“官人,这不公!” 莘可代冷笑不语,川阿西把脸一板:“这很公道!你若能如他们一般,为官府捉拿略人者,雍州一样能给你一次免杖的机会。” 黑熊无言,只是挨杖责的时候,尚且小声念叨:“耶耶也要抓拐子。” 不知怎地,这一桩微不足道的小事,在长安城游侠儿群体中传扬开来。 一些心思敏捷的游侠儿,用轻蔑的眼光俯瞰了抡着羊腿骨火并的同行一眼,外出立功去! 三教九流总相通,拐子们自以为隐秘的手段,在游侠儿眼中并不复杂。 这不代表衙门的公人就不行,只是所处的角度不同。 天上的苍鹰眼中难有粪坑的蛆。 但是,对于鸡鸭来说,蛆虫就是大补之物。 在长安城到处流窜的拐子们,这下真遭了大罪。 官府的清理如梳子,再怎地也有遗漏。 可地头蛇发起狠来,那才真要命,一百零八坊都无处容身。 州衙二堂,司法史川阿西颇带节奏地喊:“雍州治下,无数游侠,抓到拐子就是一阵打……” 范铮迷糊了:“莘参军,怎么回事?” 莘可代摆手:“莫多大事,就是兑现了怀贞坊外允诺游侠儿的事。” 看到范铮有些记不住,莘可代提醒:“就是身上刺《过酒家》那伙游侠儿啊!” 说到这个,范铮立刻想起来了。 刺青还得刺得那么有特色,想忘都难。 好么,就那么随口一说,估计法曹正好免了他们部分罪责,引起了相当部分游侠儿的追捧。 莘可代笑得古怪:“关键是,游侠儿抓捕拐子,主要还不是为了让衙门减免罪责,是要以文比的方式分出高下,以在群体中排出座次。” 范铮苦笑,为什么这结果感觉怪怪的? “法曹还是循旧例,核对无误,登记免一次杖责,一伙人赏一贯钱。告诉王福畤,即便是让本官饿肚子了,这钱也不能省。” “但是,告诫游侠儿,他们出手也是要担责任的。若是误捉了良人,每人至少笞四十。” 有奖有罚,才是正道。 若是由着游侠儿胡来,最后演变为任意捕捉良人,罪过就大了。 给出去的权力没有约束,自然就逮着庶民祸害,谁让他们无还手之力呢? 说不定,还有人蓄意纵容呢。 但在雍州,谁敢这么干,范铮一定会想法整死他。 范某虽不是纯好人,至少要脸,更怕被骂祖宗十八代——虽然范老石根本就不知道祖宗埋在哪里、名字为何。 —— 司户参军王福畤身上黑了许多,牵着长子王勔,略为得意地向同僚们炫耀。 大儒王通之后,家学渊博,然王通的智慧并未体现于儿辈,而是隔代遗传了。 略为无奈,好歹也后继有人。 当然了,真正才气冲天那一位还没影子。 炫娃的目的,是想压一压新来的司户府骆宾王,别以为有点才名了不起,有才的人多的是。 平心而论,王勔的儒学、诗词,当不逊骆宾王当年,让骆宾王隐隐流露出一丝欣赏。 也仅仅如此了。 被雍州贡举明经,骆宾王也有了任官的资格,便是流外官也比原先的私学助教强多了。 为什么不去参加科举,谋一个光明的前程? 说到这里,就得提一提科举初期最令人诟病的“投行卷”,凭你怎地有才华,也要登临大人物府邸,恭恭敬敬献上自己呕心沥血之作,换取人家那么一丝青睐。 这样,科考阅卷时,有大人物提过的名字就会优先过关。 这会儿的科举,可没糊名啊! 骆宾王骨子里是个骄傲的人,宁肯低头教书,也不愿投行卷,雍州能格外赏识,已经是最佳的归宿了。 没有隗阴阳暗暗抽送一把,他就再苦熬许多年吧。 范铮负着手步入民曹:“王参军黑了、瘦了,这是去巡察回来?这是令郎?果然一表人才。” 王福畤的几个娃儿,日后也就王勔官做得最大。 “民曹是务实之地,就应当效仿王参军,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不压榨官吏是一回事,但六曹为务实之地,绝不允许摆烂。 骆宾王突然麻了。 雍州衙门是怎么回事? 别驾不是没有文学造诣么,突然蹦出这两句是怎么回事? 骄傲如骆宾王,也得承认这两句诗,绝佳,不逊自己的巅峰水平。 要命的是,骆宾王知道,这绝对是一首诗里拆下来的。 全诗呢? 第531章 勤学好问骆宾王 骆宾王放下了骄傲,开始跟王福畤学做事。 “户籍:所有户籍俱由京畿各县上报,州衙民曹负责汇总、核实、抽查;” “计账这一项,是与仓曹相辅相成的,谁也别想耍小心眼;” “哦,民曹的各项,多需要用到算盘,你且跟别驾好生学学吧,他可是小算盘技法的祖师爷。” 骆宾王眼睛都瞪大了,这难道不应该是从国子监算学发源吗? 范氏算盘早在雍州普及,王福畤手下的司户史就有敦化坊学生,大家都换了算盘,就是速度一般都不会太快,按粗略标准,加百子入九十息的都不多。 不是人家司户史藏私,而是成丁再练这门技艺,手指的灵活性总是有欠缺。 即便如此,也比一个大算盘摆着、盏茶工夫拨拉一算珠强多了。 骆宾王万万没想到,这种实用技艺,居然是范铮所创! 他才回长安城不久,对范铮的过往不了解,自然诧异难免。 “道路,含诸县驰道、便道。理论上,凡是在雍州地界上开一条道,都归我们管,特别是那些企图绕开关卡的道路,是重点目标。” 骆宾王呆了。 世上怎会有人不走正道? 呵呵,这自然是方便带违禁品、敏感人群,至于逃税都在其次。 你以为人家费心费力、冒着管吃管住的风险,开一条绕开关隘的便道,不要回本的? 你以为关隘的那些兵爷,就真蠢到茫然无知? 就算府兵不知晓,那些校尉以上的人物会没有数? 不谙世事的骆宾王,当然一时无法接受如此巨大的冲击。 “逆旅,说的只是邸舍,驿舍不要去想,那是兵部驾部司所辖!一般的邸舍,诸县民曹自会去查,能报上来的,自然是来头较大、他们处置不了的。” “田畴、六畜,这两样可以合一,都是管束庄户的。该种什么、该养什么,他们说了不算,我们说了算,就是要他们养噬人的恶狼,他们也只能屈从。” 所以,有时候官府强令庶民种一些不合时宜的东西,庶民也只能含泪种下去,至于是颗粒无收还是无人问津,就不关官府的事咯。 “永业田、口分田、职田、公廨田要分清。宽乡、狭乡要区分,宅地良贱要区别。” “宅地:良人三口以下授一亩,三口加一亩;贱口五人以下一亩,五口加一亩。” 贱口,自是指分发州县落户的杂户,雷七他们也在此列。 蕃户一般是朝廷诸司直管,不在此列,官奴就更没法说。 “京城及州县郭下宅园,则不在此例。” 过所与蠲符,王福畤就不讲给骆宾王听了,也没打算安排他接这方面的活。 水太深,年轻人把握不住,得本官来。 就蠲符而言,你以为所有蠲符都该发吗?你觉得无人从中渔利吗? 京县即可取得过所,那么,又会是什么人到雍州民曹谋过所呢? 年轻人心高气傲,总以为这世界非黑即白,想着慷慨激昂地改变,却不知晓这世道,多数地方都是灰蒙蒙的。 多为世道毒打几次,自然就学会沉默了。 不在沉默中死亡,就在沉默中爆发,然而死亡的才是大多数。 虚心学了几天,骆宾王还是心痒难耐,寻了王福畤小声说话:“参军,我听说别驾也没上官学,咋就有好诗出炉了?” 骆宾王好不容易说得委婉些了,他原本想说的是,范铮原先似乎没有文才。 王福畤这个人,官场中人应有的小毛病,他多数是有的,心肠却不坏,还比较要脸。 骆宾王能放下骄傲,王福畤因此自得,以为他敬佩自己了,解答起来也相对认真。 “你不会觉得,只有上过官学的人才能作诗吧?十年前别驾就别出心裁的一片两片了,只是他藏锋而已。” 王福畤说话,是相当有分寸的,没把范铮那一手不堪入目的丑字抖出来,倒塑造了一个藏锋的形象。 范铮表示不满,说什么丑字?这不比丢人现眼的丑书强多了吗? 以丑为美难道很光荣? 以恶为善难道应提倡? 毁了整个民族祖传的技艺才叫进步? “态度诚恳一点,瞅着别驾心情好,你也可以问他本人嘛。” 王福畤腆着肚儿踱了两步。 骆宾王有些忐忑,终究是上下等级相差过大,平素又没接触过,贸然打扰,会不会被穿小鞋? 王福畤呵呵一笑:“你咋不看看司法史川阿西?人家在别驾面前蹦得多欢,也没见别驾斥过他一句。” 骆宾王安心了。 二堂茶室中,批阅完文牒的范铮悠闲地品着贺钩的茶汤,微微颔首,略有进步了。 不容易呀! 到现在为止,贺钩雄烹过的茶,干重都超过十斤了吧? 还好这是公廨钱买的茶,一百文一斤,不贵,也不用范铮掏钱,练吧练吧。 “茶汤、小食随意,不用太守规矩。” 骆宾王放松了,别驾人还怪好嘞! 初入官场的骆宾王自然不知道,范铮的话,是可以两面听的,你也可以译为“守规矩”。 “学生,不,下官当日闻得别驾诗作,竟心痒难耐,欲知完整诗文,别驾可能赐教?” 没法,见猎心喜,谁没点爱好、执着? 范铮摆手:“诗乃心声,想到便吟,哪有什么完整不完整?这东西,陶冶情操、教化后人还是不错,于日常却无甚用。” 骆宾王大急,嘟囔着说些什么“诗可励志”之类听不懂的话语,让贺钩雄笑了出声。 “对文人而言,诗赋扬名。可扬名之后呢?” “任你光芒万丈,最终是要果腹,诗为科举敲门砖还是不错的。” “科举的目的,往大了说是想施展抱负、一展雄才,往小了说就是为官。” “可是,你我现在难道不是官吗?” 范铮意味深长地点了点骆宾王。 有文才是很好,可文才只应是为官能力之一,而不是全部。 “王参军与本官说过你的勤学好问,这种低头做事的态度是很重要的。” “当然,记得抬头看天,莫以为有点本事了,天上的暴雨就落不到你头上。要谨慎啊!” 最后这段,当然不是教骆宾王学会阿谀奉承。 就他这性子,要他阿谀奉承,你还不如给他一刀痛快。 第532章 狠辣的铁小壮(万更已毕) 龙首原下,飞骑的营帐大片,渐成规模。 身子越来越健壮的飞骑左郎将铁小壮,督着校尉邓稳等千名飞行兵,在操练腾空技艺,对右郎将窦玄非的步步紧逼毫不在意。 “郎将,要不要让几个儿郎故意吃坏肚儿,给他来一场乙失颉利苾的奢华待遇?” 安排着一团人起飞,邓稳面现狠色。 娘的,耶耶们拼着性命不要,才拉扯起来的飞骑,你一来就想喧宾夺主,就凭你姓纥豆陵? 军中的汉子虽直爽,却也不是没脑子。 邓稳的损招,中招后窦玄非即便知晓是故意的,也拿着没辙,更不敢乱嚷嚷,说不定为了颜面还得捂盖子。 铁小壮笑道:“非得让儿郎损肠胃做什么?耶耶是左郎将,在飞骑里除了陈郡王这位中郎将,谁敢骑耶耶头上?” 邓稳嗤之以鼻:“那可说不定,原本定下钱粮按飞、骑、步以三二一比例划分的,他窦玄非可是将飞行兵多的那份拿走了,说是飞骑之内,人人平等。” 范铮嘿嘿冷笑。 果然不出所料,自己立起了杆子,抢果子的就来了。 “准备十几套看上去完好的滑翔机。” 邓稳拱手:“小校领命!” —— 日头渐盛,六千人马汇聚,人喊马嘶,煞是热闹。 校尉邓稳脱去上衣,半身肌肉虬起,槌三百三十鼓为一通。 一伙老飞骑执出鞘横刀,立于铁小壮两翼,杀气腾腾地逼视场下数千人。 说句不好听的,除了老飞骑的人升过空、见过血、立过功,其他人都是些没上过阵的嫩瓜,人数再多也不是凶神恶煞的老飞骑之敌。 “三通已毕!” 邓稳置了鼓槌,厉声喝道。 老飞骑数伙操刀持枪,将点将台与外侧的路途尽数封死。 “兵曹参军,按簿籍清点人数,点过的至台右侧而立。” “录事参军,准备行军法。” 铁小壮现出了獠牙。 右郎将窦玄非面带红晕,从一侧骂骂咧咧地出来:“哪个瓜怂乱敲军鼓?不晓得会死人么?” 铁小壮眸子微缩:“可稀奇了,左郎将敲个军鼓点将,还得右郎将恩准?” 窦玄非两眼迷离:“嗝……是左郎将啊!就是你要敲军鼓,事先招呼一声嘛。” 铁小壮鼻孔里哼了一声:“右郎将倒是胆子大,军中无令饮酒。录事参军,杖他六十!” 两名老飞骑大踏步而至,窦玄非的亲兵长身阻拦,两柄横刀斩出,血溅黄土。 老飞骑视若无睹,余皆骇然。 步骑皆手脚冰凉,哪知道军法竟然是说斩就斩,甚至不说也斩? 拖鸡崽似的将窦玄非捉来,军杖呼呼击下,窦玄非竟神奇地打起了鼾声。 瞌睡与疼痛,他总得选择一个。 十六名飞骑新兵被捉了来,臊眉耷眼地认罪,反正抓到现行了,也没法赖。 “念及飞骑初扩,左郎将仁慈,不欲见血,着录事参军杖诸人一百,逐出飞骑,簿籍销名。” 邓稳忍住笑,一板一眼地为铁小壮代言。 毕竟,主将的话不宜太多。 地上两颗人头,还说不欲见血的话,铁小壮果然像极了他的师父。 录事参军不敢违令,不顾这十六人的哀求,果断安排行杖、除名。 天大地大,军营里是主将最大,这可是周亚夫立下的规矩。 没这规矩,韩信能被刘邦轻易夺了兵权。 酣睡中的窦玄非被绑好,身子与一具滑翔机牢牢结为一体,热气球缓缓上升,几个吊篮底上的绳索挂着他与八名亲兵,在空中飘啊飘。 四千余步骑整齐地打了个冷噤,尘封在记忆里的痛苦再度涌现。 在空中翻腾,对多数人来说,绝对是痛苦的回忆。 简单地说,若他们能适应在空中翻腾的操练,又怎会刷下去为步骑? 待遇差老大了好吧? 差距是很大,没人表示不满,领多少饷流多少血的道理,除了窦玄非,每个人都懂。 飞行兵能飞,看起来威风凛凛,可一个手滑,就是一生。 甚至,他们出事,最幸运的是直接轮回,最不幸的是苟延残喘。 谁的性命不是性命? 不,你真以为窦玄非不懂? 悄悄说一个人尽皆知的秘密:但凡说“不是蠢、就是坏”的时候,绝对就是坏。 冷风一激,窦玄非再大的瞌睡也没了,吊在天上的滋味难受之极,自是蛙声一片、涕泗横流,连胆汁都吐出来了。 若是身上未绑滑翔机还好,绑了窦玄非就更害怕了。 这些无法无天之徒啊! 若只是绑了绳索,窦玄非还能安慰自己,这帮贱奴不敢松了绳索,让自己坠亡,否则是明目张胆的谋杀。 可是,有了滑翔机在身上,这些贱奴就真敢斩了绳索啊! 摔死了,大不了说练飞行出事,谁能奈何得了? 就是有滑翔机在手,窦玄非也不会用! 何况,飞行兵平日操练,摔得有多狼狈,窦玄非是见过的啊! “左郎将,是末将糊涂了!末将有罪,末将悔过!” 窦玄非大哭着求饶。 邓稳这促狭的,还有意让吊篮上的飞行兵将绳索一松一紧,唬得窦玄非都人工降雨了。 窦玄非终于想起,距离颇远且风声呼啸,他就是叫破了喉咙铁小壮也听不见哇! 窦玄非连连拱手,终于引得铁小壮慈悲为怀,准他们全部放下来。 双脚落地,窦玄非立刻瘫软下去,喉间呕吐连连,便是沾到衣袍上也无瑕顾及了。 铁小壮摸着自己钢针一般的短须,一脸的诚恳:“闻右郎将以为飞骑之内人人平等,本将深以为然。” “故从今日起,飞骑之内,所有人都转为飞行兵,参与所有功课,盼右郎将以身作则。” 以污秽的袖子擦了一把更污秽的嘴巴,窦玄非挣扎起身,连连拱手:“左郎将,末将错了,末将不该擅作主张,不该打飞行兵粮饷的主意!” “今日,末将保证,一定将飞行兵应得的全部送回!” 铁小壮叹了口气,本以为能玩个空中飞人呢。 铁小壮打小就是个熊孩子,能接受范铮的教导,老老实实守着飞骑这一亩三分地不闹腾,就已经很收敛了。 奈何,总有人不识相啊! 第533章 唾面自干 兵部侍郎柳奭的指节发白,额角的青筋直跳,眼睛眯得如毒蛇,一身绯色官服隐隐在颤动。 若不是极力控制着情绪,他已经一茶碗盖告状的窦玄非头上了。 “老夫费心费力,殿下想方设法,才让你进得飞骑,以防不测。” “这还是看在你是皇太后缌麻亲的份上,才照顾你的肥差啊!” “无须伱冲锋陷阵,无须你飞天遁地,老老实实护着殿下……就能有一份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你还不满意?” “还想夺铁小壮的权?当初范铮执意要铁小壮交出权柄,尚且无人敢接手,你算什么东西!” 臭骂归臭骂,柳奭是真的无可奈何。 大唐有十六卫,但左右监门卫、左右千牛卫、飞骑、百骑,原则上是不归兵部管辖,直属于皇帝。 李世民肯让窦玄非入飞骑,李治委实出了不少力,还是打着维护飞骑中郎将、陈郡王李忠的旗号行事的。 能让太子的人进入皇帝看重的飞骑,这已经是天大的颜面了。 结果,就这? 脑子是不是缺点啥,要不要补一点豆腐渣? 你老老实实操练步骑,铁小壮那个懒货才没有兴趣多事,即便步兵团、越骑、飞行兵不能形成立体的战斗力,那也稳稳有升迁之机啊! 铁小壮只是收拾了窦玄非一次,而并非将他一逐了之,已然很有分寸了! 以铁小壮之莽,这事又不是干不出来。 真犯起倔来,天子还不一定能让铁小壮屈从。 李治及柳奭格外注意飞骑,也是有缘由的,镇守玄武门的薛仁贵去了定州,明年还要袭扰高句丽啊! 这个时候,驻扎在玄武门东北、龙首原之下的飞骑,突然变得很重要了。 即便只有六千之众,亦是宫城北唯一的防线。 “老老实实呆飞骑里,凭他铁小壮怎生羞辱也不许反抗,否则定让你去安西都护府啃沙子!” 耷拉着脑袋的窦玄非,只能满腹苦水地往龙首原行去。 哎,一步踏错终生错…… 虽以铁小壮的职司,尚不足开革窦玄非,可颜面尽失的他也只能伏低做小数年了。 鄙夷的目光,忍着,最多不过唾面自干了。 —— 敦化坊,华容开国县侯府。 铁小壮三指与范百里较力,面容有几分不虞。 “舅父,我就没想明白,让出飞骑左郎将他们又不肯,却遣一右郎将来恶心人,何为?” 范铮呵呵一笑:“咋?当左郎将还当上瘾了?做你该做的事,飞骑的位置,早晚你是要腾出来的。” 铁小壮能入五品,即便是有战功撑腰、有贞观天子的青睐,却已算是侥幸了。 铁小壮已把他自己未来十年的前程预支了,升迁几乎无望,需要沉淀。 除非,他另立大功。 “飞骑的操练,不应局限于龙首原一带,应轮番至终南山、京县郊、畿县操练。” “你本人至少得带一半人马镇守龙首原,宫中才安歇得稳当。” “所以,再给你上一课,使功不如使过,没事让那右郎将带兵马去操练,有功少不了你那份,有过一并收拾他。” 铁小壮瞪大了眼睛。 讲道理,舅父说的都对,可铁小壮天生的破脾气,难得转过这个弯。 甚至,铁小壮暗暗在想,能不能关照邓稳,让他主持此事? 然而这更不现实。 邓稳区区校尉,压不住同级不说,他也难操控步骑,一个不好容易出事。 再说,飞行兵这一头,多少还是需要邓稳协助的。 “特别是那些关隘左近的隐密小道,让你的右郎将仔细搜索,说不定有发现哦。” 当然,有些纯粹是山民猎、樵留下的痕迹。 “还有终南山的翠微宫附近,更需要用心,你有时间自己也去看一转。” 翠微宫旧貌换新颜,并不止是贞观天子避暑之需,也与长安城内外呼应,有事自能互为犄角。 今年热天已尽,天气转凉,雨水中透着沁人的寒意,天子自是不会去翠微宫居住。 但铁小壮可以提前琢磨随侍翠微宫的驻地、增援等问题,即便是无用功,也好过临时抱佛脚。 其实,窦玄非这种角色,与铁小壮在飞骑里分庭抗礼、小小争斗,也不是什么坏事。 要是换一个阴险的角色,以铁小壮的脾气,难免吃亏。 窦玄非与铁小壮斗斗更健康,皇帝更放心。 这就是一个权力的制衡问题,一家独大,容易引猜忌,未必能有好下场。 古往今来,不乏功臣良将因此而丧生。 吃力不讨好的操练、巡察,就丢给夹起尾巴的窦玄非,也正合适。 反正,即便有功劳,铁小壮也不能在短时间内更进一步。 铁小壮放下心头的包袱,高兴起来,抱起范百里转圈圈,惹得他咯咯直笑。 范鸣谦在一旁,满眼羡慕。 铁小壮放下范百里,一只胳膊虬起,让范鸣谦抱着缀上去,轻轻松松带着范鸣谦来回走动,引得细腰犬摇尾相随。 “你阿弟与娃儿怎样了?” 范铮有许久未关注坊内的事了,对此真不了解。 铁小壮眼现一丝柔色:“阿弟与大郎,三天两头要吵一架,斗气一天不说话,两天又和好。” “三天见不到吧,互相会想念。” 这对叔侄,甚是有趣。 不过,高月娥这个县君,就有点厉害了,偌大的郎将府,硬被她一手遮天。 铁大壮是宠溺子嗣,苦贞贞是先天底气不足,硬是让高月娥当了家。 还好高月娥即便是关照阿耶、阿弟,分寸还是有的,没弄得太过。 对舅姑,你说一点龃龆没有是不可能,可她拿捏得极准,就连旁人看了也没法说啥。 看着有点不舒服,可细想还无从诟病,人物。 “阿弟日后多半还是得在坊学就读,大郎在坊学熬到一定岁数,能进国子监了吧?”铁小壮现出一丝憧憬。 “你家阿弟也可入国子监四门学,你家大郎可入太学。” 没法,铁小壮对这些东西,天然接受程度慢,要他玩些里胡哨的倒是学得贼快。 铁小壮露出狡猾的笑容:“到时候可得舅父多替他们操心了。” 范铮笑着指了指铁小壮,越来越滑头了。 感谢书友20230511202645715支持! 第534章 水至清则无鱼 飞骑右郎将窦玄非郁结。 左郎将铁小壮倒没有借机夺他权柄,只是安排了任务。 雍州治下,关隘左近、终南山、京郊、畿县,铁小壮全都安排到了,重点还是翠微宫左近。 “若尽数认真完成,我飞骑当入精兵之列!是故,右郎将且需努力!” 铁小壮学来的画饼术,不伦不类的。 本来么,他的职司虽略高于窦玄非,却不可能左右人家的前程,鼓励也就显得滑稽了。 若是用于邓稳身上,那却没得说了。 总而言之,就是铁小壮学艺不精。 窦玄非真按铁小壮的安排行事,哪怕是以步兵团、越骑分散,各自按团行事,全部做完也得小半年时间。 尤其是终南山,听说大虫、食铁兽、白羊、野狼都有迹可循。 一般情况下,野兽是怕成群结队的人,可万一呢? 谁敢保证,野兽就一定不会攻击人了? 圆滚滚的食铁兽,看着多可爱,一巴掌就能送人上病床。 力度大一点,堪比高僧,送人入轮回。 发起怒来,一嘴就能咬断人的脖子。 莫因其萌萌的外表,就忽略了它是熊属的事实! 传说中,蚩尤可是骑它出战的! 窦玄非很想将令牌掷到铁小壮脸上,指着他鼻子大吼“耶耶不干了”,无奈不敢。 并不是所有姓窦的皇亲,与皇帝、太子都有渠道直接交流,至少窦玄非没有。 一个偏远的旁支而已,能蹭得一个右郎将已是天上掉蒸饼了,还想怎样? 截止目前,窦玄非还没单独面见过太子,万事都是柳奭直接下令,就憋屈。 你是宗亲,耶耶难道不是? 可惜,同样是宗亲,照样得分三六九等,即便窦玄非满腹牢骚,也只得奉命行事。 “这个铁小壮!他是担心朕为奸人所乘?”两仪殿内,李世民笑骂两声。 铁小壮安排如此大范围的操练,须经皇帝御批,李世民自然了如指掌。 铁小壮自身坐镇龙首原,太极宫就稳了。 让窦玄非拉着步兵团、越骑,到处打着操练的旗号梳理一遍,对未来这一年的安宁起了很大的辅助作用。 于翠微宫的安全,李世民也自有打算,倒不怕牛鬼蛇神,可范铮师徒的情义,贞观天子还是得领的。 毫无疑问,铁小壮是想不得那么细致的,尤其是查关隘附近的小径。 李世民当老军头多年,这些魑魅魍魉的招数他又不是没见识过,奈何水至清则无鱼啊! 有范铮出个主意,让窦玄非出动,蛮好。 —— 雍州民曹,放下包袱的骆宾王随着王福畤,骑着官马于南郊的农田巡视。 “这里以前是种粟,亩产一石。后别驾任司农寺京苑总监,推广改粟为麦,亩产几近翻倍,雍州循之。” 骆宾王表示不解:“为什么庄户自己不能改种麦呢?他们不会不知道麦能多收吧?” 王福畤笑了:“事未成时,谁知前景?贸然让庄户放弃祖祖辈辈栽种的粟米,改为不熟悉的麦,会被庶民咒骂的。” “再说,粟最大的好处,是可以存储九年而食用。米、麦,只得三年。” 果然是各有各的好处。 相对而言,能尽快让庶民填饱肚儿的麦,显然好处更大一些。 可也不是所有土地都适合种麦,依旧有一些地方只适宜种粟,却无关痛痒了。 没有成功的范例,想让庶民改变是很困难的事,万一失败了,一家老小喝西北风去? 哦,这里大致算西北了,西北风管够。 “虽说州县民曹可指定治下庶民栽种桑麻、粟麦,但有一个原则,观光且须记住。” “民曹的作为,须是让庶民过得更好,而不是肆意让庶民冒险改变。” “即便是京苑四面监,别驾当年也是让他们先部分试种,成功了才全面推行。” 王福畤絮絮叨叨地介绍。 宗旨是真的,以前说那些强令庶民栽种不合时宜之物也真有过。 权势就是一把锋利的刀,你是用这把刀割点肉回家,还是用这把刀伤人,存乎一心。 至于说事后的追责、监察,太滞后了。 “院角柴火棚里,堆着许多草茎,却是少见。” 正常了,骆宾王早年的日子清苦,却多靠抄写度日,对农事并不熟悉。 王福畤直笑:“你不觉得眼熟吗?此乃白叠茎啊!” 骆宾王惊讶了。 白叠,它不是一种观赏么? 阳春白雪与下里巴人,好像不搭吧? “白叠西州有产,时人以织衣物,别驾令人采集白叠,晒干、除籽,缝入衣物夹层,其暖不逊裘衣。” “故,虽号令房前屋后栽种桑麻,对庶民种白叠也只视而不见。” 这就是灵活应变了,你总不能强行把庶民用以御寒的白叠铲了,否则天寒冻死人算谁的? 骆宾王学着王福畤,老农似的蹲在田埂边上,感慨道:“参军还真是怜悯庶民啊!” 王福畤咧嘴,现出一丝得意,随即朝长安城叉手:“这是秉承了陛下的仁心,得益于别驾的仁术,老夫不过略尽绵薄之力。” 骆宾王浑身如蚂蚁爬过一般的不自在。 当官就当官,能不时时刻刻把皇帝、上官挂嘴边么? 感觉多谄媚啊! 王福畤表示鄙夷,瓜娃子,说什么风骨,难道我阿耶的名头很差么? 等你饿得慌的时候,就知道风骨一文不值了。 捧着皇帝给的碗,上官给你碗里添禄米,你还奢谈个毛的风骨。 “其实,上官改种小麦,还有一个更大的好处。冬小麦一般是五月刈,普遍先于蝗虫为害的季节。” 骆宾王瞬间明白了,于是蝗灾对于冬小麦产区的祸害就没那么严重了是吧? 这么一算,改种小麦确实很了得。 “参军,我就有个疑问,别驾自小在敦化坊长大,按理说没操持过农事,咋懂这许多新招?” 王福畤白眼相向:“瓜皮!别人不能七岁成诗,你咋能呢?” 原来,世上不止我一个天才啊! 骆宾王美滋滋地想。 “浐水边上那些碾硙,看到了吧?有不少是达官贵人的产业,还有阻拦了灌溉引水的。” “井田利害,可是民曹的职司哟!” 王福畤点了点骆宾王。 骆宾王沉默了一会儿:“要是惹不起呢?” 骄傲,可不是狂妄,骆宾王清楚地知道,他的小身板,任意一个达官贵人就能轻易碾压。 王福畤白了他一眼:“上官是干嘛用的?” 康熙三年,中国大陆最后一块反清的土地。 热血,悲壮,男儿当如是! 第535章 巡州学 范铮行走于州学,微微颔首。 经学博士、二名助教略略叉手,便自为经学生答疑解惑了。 没法,三名先生对应八十名经学生,已经是很忙碌了。 中男女学生,大半是州县官吏的子女,读了州学,出来至少能混个胥吏身份。 贞观年的官吏数量相对较少,到李治及李隆基时期,官吏数目才叫惊人。 所以,经学生不用担心读了白读。 理论上,经学生也有参加科举的机会,可有那能力,谁还窝在州学里头? 国子监四门学的俊士,不香吗? 即便有真才实学之辈,由雍州举茂才,不比没有把握去科举强吗? 出身就是后盾,故而部份经学生对博士与助教并未刻意尊重。 “助教,现在都大唐了,学《周礼》有什么用?” 还是有顽劣学生,再度问出了罗圈问题。 助教抚额,真个被气得肝痛,都已经说过三遍的问题了啊! 范铮微微摆手:“这个问题,博士与助教的解说,可能你们不在意,且由本官说一说。” “若是本官问你大唐的婚嫁之礼,你能信口答之,而你身边这位同窗却能滔滔不绝地从周礼讲到当今之礼。” “此刻功曹只余一名司功史的位置,你二人出身相同、才学相差无几的条件下,你觉得本官会录用谁?” “尚书左丞卢公承庆,曾任民部侍郎,陛下问及人口之数,卢公自夏朝至今的人口增减信手拈来,且无一错漏,甚得陛下青睐。” 鸡汤灌到这里就行了。 现实是,满腹经纶,只得用一时。 得用还不错,更多人都学了一肚子无用武之地的知识。 至于一墙之隔的医学,安静到吓人,暂休而到处撒野的经学生,却怎么也不肯靠近医学,哪怕月门是没有阻拦的呢。 范铮带着贺钩雄大步跨过月门,走进幽静的小院中,不知是因树荫还是什么,瞬间觉得凉了许多。 落叶的声音,偶尔在耳边轻飘。 一向自诩胆大的贺钩雄,双腿开始哆嗦。 “又不是没见识过尸骨,怕个什么?再者说了,这里是医学院,又不是什么神鬼之所。” 范铮虽不是特别皮实,上了一趟辽东,多少骸骨如山的场面都见识了,会怕这小场面? “吱呀”一声,一扇门缓缓打开,唬了贺钩雄一跳。 “医学这是有多懒惰,都不会往门轴处滴桐油么?” 范铮不满地推门,贺钩雄不那何(没奈何),只得壮胆跟了上去,却被里头几个眼眶空洞、面色苍白的人骇得几欲尖叫。 却见范铮上去,取下一个头颅在手里掂量了几下,略为嫌弃。 皮革为表,以白叠等物填充,寻了些硬物为框架支撑,显然很失真。 也不晓得贺钩雄年幼时经历了啥,这样子有点像童年阴影。 “假的!医学给学生练手之用,这针脚粗的,就不能缝成么?” 范铮说了个无人懂的冷笑话。 贺钩雄一听是假的,肚儿立刻肥了起来,蹦着到了范铮身边,戳一戳、摸一摸,还下了结论,羊皮。 “这女工,还不如我呢。”贺钩雄嫌弃道。 孤儿出身的贺钩雄,还真会一点针线活,虽然不怎么样。 医学博士姜白芷出现在门口:“哟,上官不嫌这东西晦气啊!” 声音带点玩笑,还带点欣慰。 上官能理解医学之事,甚喜。 这就是个矛盾的世界,人们一边希望医师治病救人,一边嫌弃他们多与死人接触,不吉利。 范铮随手将假头颅套上去,撇嘴:“本官连战场都上过,怕这个?话说你们就不能多几文,好生请人缝制?这针脚,就是本官上手也不过如此了。” 纯粹骚话而已,范铮没进修过裁缝技艺,也不会《葵宝典》,懂个屁的缝纫? 姜白芷那张偏女性化的脸孔露出一丝嘲笑:“这东西,你就是让官奴去制作,人家也不肯,宁愿你杀了他。” 这不仅是各种迷信能言尽的,汉武帝时期的巫蛊之祸、上下千年的警训,更让人对此敬而远之。 都是医学生自制,针脚就别奢求了。 随着姜白芷去讲堂,范铮见到了雍州硕果仅存的二十名医学生。 这是贞观初年才允各州设的医学,雍州只有二十名,诸县不设医学。 哎,二十名医学生,每县一个,刚刚够分。 其他地方就更少了,大都督府、中都督府医学生十五人,下都督府十二人,上州十五、中州十二、下州一十。 大都护府、都护府没有医学生的存在。 宽敞的讲堂内,医学生各自练习。 或捧《神农本草经》、《名医别录》、《素问》、《黄帝针经》苦读; 或不住在人偶身上刺针; 或相互按摩; 或行禹步,施掌决、手印为咒禁。 李世积、许敬宗、辛茂将、苏敬等多人合着的《新修本草》,要到十余年之后才问世。 太医署的学生尚分医、针、按摩、咒禁,州学的医学生却什么都学,杂而不精。 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底层都是如此,什么都得会一手,却难得专精。 毕竟,庶民也不专瞅着你会的项目生病啊! 这年头的医工并不好当,太医署逐年对天下医者考核,想鱼目混珠真不容易。 医学生不太热情地见礼,身子虽不动,却多半在琢磨各项技艺了。 上官再重要,也没日后的饭碗重要。 毕竟,医学生几乎都是庶人子,不懂官场这一套。 范铮也没空摆架子:“本官前来,是想看看,医学有何可助力。且畅所欲言,本官自尽力而为。” 一名年轻的医学生起身叉手:“上官,酒精不足。” 范铮颔首:“明日送来十坛,可否?” 酒精对范铮来说,根本就不是事。 这名医学生叉手落座,另一名医学生起身叉手:“上官也见了,这人偶实在过于粗糙,难练刺穴啊!” 范铮咧嘴:“要不然,本官请一具秋决之体,供你们使用?” 大体老师还是可以提前上线的。 想想黑夜中,医学生背负大体老师随风奔跑,那种带泪的嚎叫声一定很动听。 医学生整齐划一地摇头。 倒不一定是怕,关键是这事,好干不好说。 敢为天下先,是勇者; 但是,这世上,更多的是常人! 第536章 摆姿态 姜白芷冷眼旁观,终于确定,别驾不是戏耍于人,是真看重医学。 虽然从姊姜茯苓与别驾有点交情,也仅限于交情,相互间偶尔行个便利的事,不可能惠及自己。 范铮不是以个人身份倾向于医学,而是以堂官身份公然昭告,雍州对于医学,将格外重视。 其实从州学层面来说,医学真的比经学实用,奈何没几个人在乎实用与否。 “都说些鸡毛蒜皮的,闭嘴吧。”姜白芷大手一摆。“别驾也看到了,医学什么都缺,没地方开辟药园也就算了,研钵都坏了不少。” “戥秤、杵臼、药碾、博山炉、乳钵、药斗,以及品种繁多的药材,缺口都极大。” 戥秤是药行特意使用、称量极精准的衡具,博山炉则是香炉、香薰、薰炉的一种。 “别的不说,至少以后让他们出师,莫将莱菔当人参,炮制煎熬救庶人。” 莫以为唐朝就没假药了,只要能赚黑心钱,自有无数人前赴后继。 姜白芷半是刁难范铮,半是真心想为医学补足所需。 开国以来,雍州多任堂官,也只有这位肯对医学青睐了。 范铮心疼地扳了扳手指头,哀叹一声:“也罢,让官厨那一头将本官的小食取消了,帮补一下民曹将出现的缺口。” “知会司户参军王福畤、司仓参军李景恒,就是让本官饿肚皮,也得将医学所需配齐。” 姜白芷难以置信:“别驾不是在哄人吧?这七七八八配置下来,没五百贯打不住!” 姜白芷说的价钱,还是以他的身份从姜氏药行拿药材、器皿的实价了。 即便是再良心的药行,同一物品,价钱也分几个档次。 卖给庶人的、卖给官人的、卖给商贾的,都是不同的品质、不同的价格。 若不挣钱,那就不是药行,是在积德行善。 范铮掩面摆手,颇有几分痛心:“不说阿堵物行不行?本官想静静。” 五百贯的数目,对华容开国县侯府来说不是事,对雍州可真不一样。 雍州家大业大,摊子也大,真别指望历年能积累多少余粮,没缺口都是前面几任官员讲良心了。 遇上全身上下眼都黑的,给下任拉一堆饥荒,你也无可奈何。 老实说,这已经影响到范别驾的小食自由了。 闲得发慌的李景恒,兴冲冲地赶到医学,听完范铮的要求,倒也没啥意见。 钱粮都在仓廪中,别驾要怎么用都成。 王福畤领着骆宾王赶到,听到范铮的话,鼻子都红了:“这不成!仓库里的钱粮,多有定向!” “若别驾执意而为,下官,下官也只能效亡叔,回家归隐了!” 骆宾王瞪大了双眼。 参军,这不对哦,你不是很尊崇别驾的吗? 你的随和、儒雅,与你现在的刚强模样不搭哈。 王福畤鼻孔里冷哼,尊崇是一回事,但要从民曹的破口袋里,掏出最后这仨瓜俩枣,门都没有! 范铮只能好言相劝:“那啥,参军呐,州衙有一点节余不是?先将就医学呗。” “别的不说,他们学了真本事,哪怕为参军按摩解乏也好嘛。” 范铮其实想说日后为王福畤家人治病,可这话说出去像在诅咒人生病似的,只能改说按摩了。 王福畤咬牙切齿,老半天才开口:“雍州能灵活动用的,只得二百贯!再多,别驾还是将下官开革了!” 这些家底全部动用了,遇上什么事,雍州就得抓瞎! 这是一个司户参军最基本的敏感! 地方官府破事多,水旱、赈济、驰援畿县,哪样不钱粮? 驱使岁役? 笑,哪年的岁役能留到入秋? 还有不少庶民,岁役已经提前服了两年,蠲符都开了一大把好吗? 骆宾王看得目瞪口呆,好好先生王福畤摇身一变,成了雍州版强项令,反差太大了! 范铮指了指王福畤:“犟驴!今年先用二百贯,元日之后优先补齐医学所需,行了吧?” “实在不行,搭上本官的俸禄,也要在耗磨日前让医学药材、器皿充裕,免得日后被人骂,说庸医都是雍州出来的。” 范铮的话当然是半真半假。 今年能机动的靡费就二百贯,可本年四季已过其三,其余的磨到元日后再安排,谁能说个不是? 不管范铮如何作态,至少他成全医学的举动是真的。 姜白芷叉手长揖,二十名医学生也随之行礼。 一季而已,医学不是等不起。 至于说范铮摆姿态…… 只要他肯出钱,就是让医学视他如师如父又如何? 这年头,常常有人高调唱得慷慨激昂,到掏钱时就一毛不拔了,或者索性人间蒸发了。 能真出阿堵物的,甭管人家话说得怎样,至少是真做了。 咋,人家真掏了,还不许过一下嘴瘾? 范铮的独断专行,自然让李叔慎与亓官植颇有微词。 怎么说我们也是治中呢,好歹商议一下行不? 范铮摆手:“你我同为雍州官员,自需为雍州未来着相。” “多一些合格的医工,日后雍州更多几分面对病患的底气。” 别老指望着太常寺太医署,除非真是大范围时疫了,他们才会出手。 亓官植念及陈年旧事,眸子里现出警觉:“上官是觉得,最近两年,雍州难免有疫病?” 这什么理解能力啊! 范铮笑而不语,故作高深。 不管怎样,加强一下医学建设,是绝对没错的,不管是在朝堂还是坊间,范铮都可以振振有词。 官厨那头,范铮说到做到,断了别驾的小食供应。 —— 司户府骆宾王满眼钦佩:“想不到参军竟强硬如斯,与别驾都能据理力争。” 王福畤苦笑:“瓜皮,民曹最大的问题就在这里。上官到处要用钱,可每年账上的钱是有定数的。” “不依上官,参军之位可能坐不稳;依了上官,多出的缺口怎么办?” 就是把自己洗干净了,送上屠夫的案板,也卖不了这许多钱。 “雍州地广人多,多多少少难免一些灾祸,若是把钱粮用尽,遇事干嚎吗?” 朝廷出面赈济的事不是没有,可那得到了一定程度。 管账的人,劳心劳力,苦哇! 第537章 十万火急下均州 “诏:濮王泰病,朕心难安,令雍州别驾范铮、太医丞姜茯苓、侍御医陶之秋火速赴均州,为泰医治、视其所需。” 突如其来的诏令,让范铮怔了许久。 李世民临了,良心发作、舐犊情深了? 纵有,以他的自制力,不会随意往炭火上浇一瓢冷水。 虽然李世民不是永远正确,但这几年,做事越发老辣了。 范铮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测,这是为了李治顺利登基,让李泰早死早了么? 然而这可能性不大,贞观天子还没心狠到这地步。 现今朝廷中,愿意去接触李泰的官员凤毛麟角,谁也不想惹一身骚。 其实,范铮也不想去沾染,可谁让他与李泰早年颇有交往,还是李欣的老师? 总觉得,当年在洛阳宫,贞观天子安排此事,总有未解的深意。 此行俱是殿中监尚乘局提供的好马,范铮换上的是一匹飞黄闲的良驹,跑得快、耐力好、平稳,便是范铮这种骑术一般的人也能轻松驾驭。 马是好马,范铮真想要,皇帝也能赐下一两匹,可骑得起未必养得起。 据说,好马的喂养相当讲究,连给盐多少都卡得精准。 那些给马喂鸡子的说法,范铮听说过,却不知真伪。 总而言之,养匹好马,比娶个祖宗回家也差不多,就范铮这懒相,还是算了吧。 陶之秋初次见面,不熟; 姜茯苓从医监迁到太医丞,品秩不变,却从专业的位置,转为了辅佐太医令之佐官。 冯一纸已然年迈,能撑个几年就得致仕了,姜茯苓可是太医令之位的有力竞争者。 然而姜茯苓并不与范铮攀谈,全程目不斜视,令范铮生起了一丝警觉。 一团越骑相送,倒也算正常。 随行还有一名内给使元来,身躯略柔弱,面上却隐隐有胡茬。 这是没噶得干净么? 内侍省的人,没事少接触。 无关身体残缺与否,重点是,接触内侍省的人,你想干什么? 当然了,皇帝恩赐一些大臣宫女与内给使使唤,那是另一回事。 但是,元来的面容,怎生隐隐面熟? 这一趟,怕不是什么好活。 南下一千二百九十五里,翻山越岭,即便有良驹也了十余日工夫。 李泰要真得了什么大病,赶过去可以吃席了。 均州治所武当县,此时的武当县治所是延岑城,即后世湖北襄阳谷城县西北八里。 刺史打头,率官吏们捧黑木耳到驿舍相见,却得到“概不见地方官”的回复,不由松了口气。 地方官难为,朝廷就是下来一名九品官,你都得好生侍候着,还真不是天生谄媚。 否则,保不齐人家在哪里戳上一刀,地方官的前途莫名其妙完蛋了。 谁都烦迎来送往,甚至一些地方上,因迎来送往频繁而导致衙门公用不足呢。 逆汉水西行二百五十里,抵达郧乡县,一行人未理睬县衙,直接到了濮王府。 堂屋中,李泰一手鸡腿,一手猪脚,啃得满嘴流油,那身躯较当年,肥了不止一个档次。 昔日文雅的李泰,早不见了踪影。 范铮忍不住道:“大王不是病了么?” 李泰眨巴眼,双下巴叠起肉浪,横张的双颊绽放出笑容:“本王得了不吃会死的病,以至于身形越来越臃肿了,睡觉的鼾声能掀起屋顶。” 眨了眨眼睛,李泰自嘲:“连王妃都受不了这鼾声,只得自居一室了。” “要不,你也来尝尝?乌鸡、黑猪、胭脂米,可是郧乡特产来着。” 再特产,偶尔吃吃是不错,一连吃上几年,谁都受不了。 偏偏李泰还格外有胃口,一口啃得乌鸡腿只剩骨头与筋,扔地上立刻有土狗摇着尾巴上去啃一嘴。 有沉默的仆从奉上碗箸,范铮毫不客气地坐下,挟着一块煮得耙而不烂的猪肉吃起来。 不得不再次吐槽,“火巴”才真正符合食物的状态,偏偏这个字不上字典、词库,用“耙”总感觉词不达意。 李泰吃的猪,肯定是自小劁过的,肉不带骚味,略肥。 “这黑猪,应该是做腊肉更香吧?”范铮品尝了一阵,略带疑惑地问。 鲜猪肉的味道,总感觉差点啥。 李泰拍案,震得碗碟乱颤:“行家!老饕!这黑猪确实更宜腊制!” 范铮看了看不知所措的姜茯苓,笑道:“就是要给他诊治,也得等他吃完不是?” 李泰摇头:“那你们得等到入睡前了。本王在郧乡,学会了一样本事,从早吃到晚。” 那种围着火堆,从早吃到晚的人,范铮前世还是见过的。 几杯劣酒,一锅肉菜,周而复始的罗圈话,兴致来了唱两句“饿了耶、饿了哟”,确实不是多罕见。 但是,这样对肠胃极不好,简单地说,肠胃连休息的时间都没有。 但是,放在李泰身上,真无所谓了,反正与圈禁也没啥区别,早死早投胎吧。 三百三十三亲事,六百六十七帐内,那都是为了将李泰与外界隔绝而设。 “啧啧,才几年不见,你都混得紫袍了,认识你才是本王做过最正确的事,那么几年也只有你来看我。” 又饮了一樽剑南烧春,李泰语带感慨。 范铮轻轻摇头:“大王却是想差了。此时此刻,谁与大王接近,他未必有事……” 李泰却一定更难过。 胭脂米饭硬、香,色紫红,煮的时候有三次膨胀,口感糙、甜。 糙倒不是事,华容开国县侯府的主粮,向来是粗粮、细粮搭配的。 范铮吃了两碗饭,放下碗箸:“行了,你就少吃一点吧。再胖,要出问题了。” 李泰哈哈一笑,肥手一招,立刻有人奉上盛水的盥盆、澡豆、汗巾,耐心地帮李泰洗去油污。 侍御医陶之秋不情不愿地收拾干净了,给李泰把脉,眉头皱得能夹死蚊虫。 “目下虽无碍,然自娘胎所携气疾渐重,若再暴饮暴食,结局难料。” “若精心调理,合理膳食,十年不难。” 李泰嗤笑:“再当十年猪舍里的黑猪吗?” 陶之秋无言以对。 李泰的处境,虽无庶民饥荒之危,却也活之无趣。 昔年依附过李泰的人,多数都散居地方,再也凑不起来。 即便是这样,李泰依旧数年未离开郧乡一步。 第538章 日食几斗 李泰已经废了。 不是说身体,也非提地位,而是意志已经垮了,再没有一丝多支撑些时日的意志。 按陶之秋的说法,李泰的身体,已游走在崩溃的边缘,现下看着好端端的,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开席了。 “无事!死都不在意了,在意病么?”李泰笑容可掬,配上他现在这肥头大耳的模样,有几分二师兄的喜感。 喜感的面容,配上这略略凄凉的境地,让姜茯苓坐不住了,对李泰叉手:“下官太医丞姜茯苓,欲给王妃、世子及皇孙诊断。” 内给使元来但叉手不语,意思却很明确,必须跟随姜茯苓进去。 说来也奇怪,范铮这一路,就没听元来说过一句话,连自言自语都没有。 李泰那猪腿粗的手臂乱摆:“只管去!这些年也是苦了她们母子。” “再过几年,本王双腿一蹬,她们就解脱了。” 这是事实,李泰如果不是嫡次子、有可能争夺皇位,也不至于被圈禁几年。 至于王爵的升降,已经没有意义了。 但这话,听得陶之秋直欲掩耳,范铮直苦笑,根本不敢接话。 “想想过去,还是与兄长争斗时最快乐。哎,前些时日,本王做梦,还梦得兄长说,他等我。” 这就更不是什么好话了。 不管是真话,还是蓄意传给贞观天子听的,都与范铮无关。 “大王可知,下官任雍州别驾,治下一才子为司户史,颇具才名,七岁成诗。” 范铮只能东拉西扯。 李泰的文人本性果然激发了,仔细想了一想:“骆宾王这娃儿啊!又有什么新作了?” “人间行乐,共烟霞者几何?” 仅仅这一句,就让李泰如灾民初品佳肴,一时间竟痴了。 幽居郧乡县数年,竟已忘了,世间还可以有如此美妙的文字! “大王觉得,此子可教否?” 范铮嘴角含笑。 读书人就这性子,看到好的诗文就臧否几句,但差距过大时,就只剩下钦佩了。 李泰写诗赋的能力也就在一流,要说超凡脱俗,那是别人看他身份吹捧。 但论鉴赏,李泰敢说居大唐前列,自能品出文章的妙处。 “才气冲霄,虽本王亦不及。” 范铮却微微一笑:“然大王亦满腹经纶,起落亦异乎常人,何不成书,为子孙诫?” 肥胖的大手一拍大腿,“啪”的一声巨响,李泰满眼放光:“正合本王心意!果然,世间最了解本王的,不是那些书生,是你范铮!” 好嘛,《李子训子》开书了,书名透着浓浓的不正经味道。 就这个时候的李泰,也正经不起来。 范铮打量了李泰的体型一眼:“山荆捎给大王一家四件赤狐裘,可惜有人穿不了咯。” 李泰略恼:“就你胆大,敢取笑本王身材!咋,胖就不是身材了?” 陶之秋听得咋舌。 好嘛,这一位别驾也不是啥省油的灯,连濮王都敢嘲笑。 人家再怎么落魄,那也是亲王,是正一品! 皇帝遣范铮来的用意,李泰大致还是能猜到的。 亲阿耶还是没舍得下死手,只能让熟人来排解一些抑郁的情绪,莫在关键时候出什么幺蛾子。 贞观天子给太子打造的形象是“仁”,若是李泰在他登基之前暴毙,苦心孤诣营造的仁君口碑必然崩塌。 是的,大唐需要李泰活着,好生活着,让新君的仁爱展示于天下。 至于诏书上说的“泰病”,看你怎么理解。 谁说潜伏的气疾不是病,谁能说过度肥胖不是病,谁敢说胡吃海喝不是病? 但是嘛,范铮也知道,此行陪同,不仅有天子的耳目,同样有太子的耳报神。 姜茯苓带着元来走出,只抛了个眼色,范铮立刻心领神会了。 “大王,下官且辞行,待书成后,愿请送一本到坊学,让娃儿们领会人生哲理。” 李泰的笑容依旧,眸子却掠过一丝异彩。 一路急驰,即便入驿舍也各自分隔得许远,范铮连个说话的机会都没有,明明觉得有啥没明白,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问姜茯苓。 入宫,缴诏。 “青雀如何?” 李世民的声音,多少有点颤抖。 若非他执意让李泰当砺石,以李泰的性子,大约应在务本坊某地,召儒、道、佛三教,意气风发地辩论。 这阿耶当得,多少是心中有愧了。 旁边的李治目光如电,却堆出和善的面容:“二兄如今,日食几斗?” 按子嗣顺序,李泰排于李承乾、李宽、李恪之后,应为 但李治的说法,却也未必错了,他只论嫡子、不谈庶子而已,私下是可以的。 范铮苦笑:“一直用膳,体态极肥,气疾将发,虽满面堆笑,却心头苦闷,也不知晓能熬多久。” 这话,陶之秋是提前启奏过的,说法的差别虽有,意思却接近。 “闻卿导他写训子书?也好,让他有事排遣一番。” 李世民终于放下心来。 李治想了想:“这样,孤令人抄录玄奘法师的《大唐西域记》,令驿马送至二兄处。” 代玄奘撰写《大唐西域记》的辩机泪流满面,没人想起他。 别说,这想法还真对李泰的胃口,他若非对山川地理感兴趣,也不至于编撰《括地志》了。 “卿大力扶持雍州医学,莫非又有当年事?” 李世民蹙眉,问出了最重要的问题。 不能不问,雍州的情况已经反常了,莫非冬季就不预留一些应变的财帛? 范铮苦笑:“非臣愿如此,可医学实在欠缺太多了啊!不说器皿、药材,就说练针的人偶,都是粗制滥造,缝工大约相当臣这笨手笨脚的。” “总不能让雍州医学生出去,辨不清药材、炮制火候不到、刺穴扎进肉里,丢了雍州颜面事小,闹出人命事大。” “实在出亏空,臣只能厚颜向陛下求助。” 李世民伸指点了点范铮:“朕的臣子,就没人像你这般无赖。” “对了,你迁侯府,朕尚未贺礼,就赐内给使元来与你使用。” 范铮微微一躬,当是谢恩。 三品大员受赐宫人,原是赐宫女,奈何梁国夫人卢氏吃醋一事闹的,很多时候只能改赐内给使了。 即便范铮不怎么情愿,也得受着。 咋,皇帝的恩宠你都敢拒? 第539章 隔墙有耳 范铮带元来入华容开国县侯府时,各人相视无言。 这种恩宠,类似双刃剑,好坏参半。 “雷七,倒座房寻一件安静的,让元来单独入住。元来只从事日常洒扫,任何人不得干扰他。” 范铮简单地安排了一下。 洒扫不是多重的活,元来当可胜任。 单独居住,不是因为优待,而是中官身体残缺,总有不便之处。 元来默然,叉手领命。 杜笙霞狐疑地看了元来几眼,低头不语。 范老石一声若有若无的轻叹,元鸾的目光却在元来身上打量。 好好的侯府,突然多了那么一个外来人,还是皇帝赏赐的内给使,不免多了几分不自在。 虽说范铮光明正大、事无不可对人言,却也难免有失言之时,故而别扭。 谁在自家的一亩三分地,会时时刻刻端着,未语先三思? 范铮虽谨慎,却也达不到这标准。 范百里却不管大人的想法,不知从哪里掏了一个牛心柿饼,笑嘻嘻地塞到元来手中。 元来眼圈一红,收下柿饼,叉手向范百里行礼。 “阿耶,你看他手上都没茧子,干粗活也不太中用,不如让他陪我,顺便研墨。” 范百里请求道。 范铮自无不可。 想不到范百里与这位元来还有眼缘,倒省了范铮为难。 元来叉手,频频行礼。 起居室中,夫妻落座,杜笙霞对着铜镜左描右绘,捣腾了老半天,范铮却没看出明显的改变。 然后,杜笙霞倒腾起一件又一件新衣裳。 此时的长安,俨然是万邦中心,各种胡服渐渐流入,大唐以海纳百川的姿态,接受了种种胡服。 当然,以杜笙霞的身份,那些沽酒胡姬所着勾魂的服饰没法穿,也就是窄身的短衣、长裤、革靴,看上去显苗条。 别的也就算了,苗条是真不可能。 都生了两个娃儿,不说腰间赘肉吧,髋骨是要阔了许多,神仙都改不了的。 能不成为水桶腰、磨盘臀,就算杜笙霞保养得好了。 所以,那些娶媳妇说“屁股大好生养”的,是倒是真话,可你仔细琢磨琢磨。 “郎君,我穿这身衣裳,好看吧?” 杜笙霞已经换了三套图案各异的胡服,在范铮面前显摆。 范铮如多数久婚后的汉子,木讷地回了一句:“不穿更好看。” 杜笙霞噗哧笑了,玉掌不轻不重地拍到范铮肩头。 打闹一阵,杜笙霞伏在范铮身上,手指在他胸膛上画圈圈。 “郎君,天子恩赐内给使,感觉总是奇奇怪怪的。那个元来,不晓得为什么,我总觉得眼熟。” 杜笙霞轻轻咬着范铮耳垂低语。 隔墙有耳,说话须得小心、再小心。 “夫人高见。其实,这种奇怪的感觉,我一直都有,偏偏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要不怎么说是心有灵犀呢? 只是,相互间都清楚,元来在府上,多少也表示,皇帝偶有关注侯府。 倒是范百里这娃儿,会为阿耶娘分忧,主动将元来领走了。 元来跟着范百里,也不至于出什么话题。 就算是皇帝,也没法跟黄口小儿计较嘛。 廊下,范百里执笔书着骆宾王的《咏鹅》,横平竖直基本做到,笔锋却略欠缺。 元来想了一下,握着范百里执笔的手,写了一笔,最后部分骤然用力,快速出锋提笔,中锋显露出来。 虽不完美,至少隐隐有锋芒,不再是平庸圆滑的收笔。 范百里笑道:“厉害!我再写几个字。” 到范百里练刀练棍时,元来就只能站一连,根本没法插手。 “棍扫片,枪挑线,身似游龙善百变!” 范百里念念有词,一个回马枪,棍头刺到一块风化石上,石末掉了一地。 —— 光德坊,州衙二堂,茶室。 范铮与李叔慎、亓官植围坐,贺钩雄被撵去干杂活,容光焕发的参军事陈祖昌亲手烹茶。 对于这一点,李叔慎与亓官植是十分赞同的。 老八这厮正活不太精通,杂七杂八的东西硬是懂得不少。 同样的水、同样的料,贺钩雄烹出来只是能喝,老八烹出来却隐隐有些韵味。 “别驾出巡这一个月,雍州也没啥乱子,就是坊州方向来了几百名流民,王福畤带骆宾王等人施了赈济。”亓官植四平八稳地禀报。 李叔慎黑脸现出一丝得意:“经本官协调,暂将他们安置于永安渠畔,并寻了工部水部郎中陈贤德,安置其中丁男女补修缮河堤之缺。” 范铮吐了口热气:“司户参军不又得跟本官哭诉没钱了?给医学的钱,又被卡了?” 捉襟见肘就是这窘迫相,谁来了也没辙,就是倒腾甑盖的高手见了也得摇头。 即便王福畤逆了范铮之意,他也没法追究,事有轻重缓急。 按理说今年的雨水还略多,却不至于成灾,坊州也不该产生流民的。 可惜理论归理论,实际为实际,不搭界。 天灾人祸四个字,几乎是所有灾难的源头,饶是范铮也无法处处追查。 反正习惯了,不管哪里受灾,离雍州近一点的,庶民自会往长安城靠近,谋一口饱饭。 实事求是地说,长安城虽劳力有过剩,不是太好找活,混个肚儿圆是没问题的。 想不到李叔慎与陈贤德还有点交情。 安置灾民的事,可大可小,相互间没有一定的交情,水部司也没必要非接这烂摊子。 即便我有空缺的名额,凭什么一定要买你的账? 这世上啊,别的或许没有,人却多的是。 “不管怎样,医学的器皿、药材必须尽快到位。”范铮态度坚决。“实在不行,与姜氏药行打了条,今年取物,翻年耗磨日前后给钱。” 李叔慎与亓官植对视,面有难色,许久才吞吞吐吐地说出原委。 不晓得是哪一任雍州官员,遇事时也用这方法与商贾赊了诸多物品,然而翻年却只咬着没钱,足足拖了三年才给付。 “要命的是,其中有一商贾,偏偏急病发作,到死也没拿到钱。”李叔慎悠悠地说。 于是么,雍州在庶民之中的口碑尚可,在商贾眼中却信誉全无。 要什么东西,可以,钱货两讫,本小利薄,概不赊欠。 范铮只能苦笑,前辈干的糊糊事,后辈来受苦。 第540章 老八的主意 以蠲符抵钱的事,根本就行不通。 除了迫不得已接受蠲符的,就只有柜坊那些黑心的蛆,愿意以半价接收蠲符。 柜坊还振振有词,接收蠲符是要承担风险的,万一官府翻脸不认怎么办? 就这,你还无言以对。 能咋地,前人挖坑后人填呗。 范铮头痛地抚额:“就是本官挨饿,也得想法给医学凑上这数目。” 这钱对范铮个人而言九牛一毛,偏偏雍州就是腾不出来。 上官扶持医学之心坚定,奈何巧媳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老八分完茶汤,微微一笑:“诸位上官莫慌,别驾莫愁,区区五百贯而已,让世家们出就是了。” 亓官植没好气地瞪了陈祖昌一眼:“世家连朝廷的账都不一定买,你以为雍州脸大?” 范铮意外地扫了陈祖昌一眼:“雪盐可是你的技艺。” 这话是说给亓官植与李叔慎听的。 陈祖昌笑道:“既在华州献与别驾,自是别驾之物。华州不珍惜雪盐,糟塌了这技艺,自当另辟蹊径,使其重见天日。” 老八这话同样是说给两位治中听的,我陈祖昌真不是靠裙带关系入职的,雪盐就是我的敲门砖。 直白的说就是,既然用不了雪盐工艺,还不如换几文钱。 雍州公开拍卖雪盐制法的消息不胫而走,五姓七家的掌柜们纷纷表示不感兴趣。 拍卖也不是什么泊来词,唐朝武德九年,道宣法师抨击寺院拍卖圆寂比丘遗物有悖戒律,宋朝时此行为称“唱衣”。 网上还有《春秋公羊传·隐公元年》中“拍卖群牛”一词的说法,然查阅了此章,并无相关词语,连偏差一些的都没有。 负责协助陈祖昌拍卖的李景恒慌了:“上官,市井之地纷纷传说,世家不愿来买这制盐之法。” 这就是没有阅历的坏处,很难扛得住风浪。 范铮笑眯眯地回应:“不急,你放风出去,永安坊波斯寺景汉要来参拍。” 以景教一方的势力,当然无法对抗世家,拿这名头来搅局却足够了。 妙的是,当初华州的雪盐,就是这位不黄人承接的,景四郎连否认都没人信。 十月十五,范铮入东宫朝太子。 州衙公房中,司仓参军李景恒率两名司仓史,正忙得不可开交。 明天拍卖制盐法,借地芙蓉园紫云楼,无牙牌不得入场。 牙牌不是什么贵重物品,就是捡了竹子,寻了个匠人随手一雕,总共也没十文钱。 但是,黑心肠的范铮,就敢开出二百文钱一块的天价,爱要不要,不退钱。 李景恒原想着未必能挣回那十文钱,哪晓得之前信誓旦旦说不参与的世家,争先恐后地出现了,其中还夹杂了不少庶族、商贾。 “你也来了?” “你不是说打死不来么?” “这不是没被打死么?” 喜闻乐见的互怼不时出现,但忙碌的李景恒顾不上看戏。 每一家的人头都要核对,没有一定财力的劝退。 意外的是,粟特人也不甘示弱地掺了进来,与世家针锋相对。 李景恒犹豫了一下,还是一视同仁办理。 本就缺钱了,可顾不得是不是大唐人氏。 安、史、石、曹四姓的粟特人,本身就是部分世家的下游商贾,相互间利益纠葛,也不至于为这点小买卖翻脸。 比如太原王氏祁县房的琉璃,最大的销路就是通过粟特人贩至波斯、大食、拂菻,怎么可能因为区区制盐与粟特人反目? 虽然,太原王氏地头上也有盐业。 固有的利益与未得的利益,哪一头更重要,大家还是拎得清的。 等到范铮回衙,李景恒献宝似的捧着账簿来到二堂,眉毛乱跳。 “嘿嘿,上官,九十七家哟,牙牌就卖了十九贯四百文,扣除本钱,净赚十九贯三百九十文。” 范铮都意外了:“原以为能来五十家就不错了。” 李景恒得意洋洋:“那是上官遗漏了庶族、粟特人这一块啊!仅仅是粟特人,就来了四姓。” 粟特人与大唐的纠葛是深入骨髓的,立国功臣有粟特人,衰败之祸也是因粟特人。 范铮却沉吟了。 或许,可以一鸡两吃?—— 初冬的落叶渐渐多了,即便杂役频繁清扫,也扫不尽随风飘零的枯叶。 一脚踏上枯叶,即听得细微的脆响,一片枯叶即碎成无数残屑。 即便暖阳升起,路边草茎上的霜仍未化,微风中带着丝丝寒意,一缕一缕地沁入露出的肌肤中。 芙蓉园,紫云楼外,九十七家的管事俱已到齐,穿着裘衣、皮履,跺着脚暗骂雍州官府黑心肠。 说好辰时三刻开拍,都快巳时了,紫云楼的门还没开! 这不是在晾人玩吗? 关键这天还有了一点寒意,旁边还是蓄了许多水的曲江池! 要不是看在诸多阿堵物的份上,谁愿意呆这里受罪啊! 雍州司仓史一步三摇地将紫云楼大门打开,诸管事蜂拥进楼,借着楼阁避一避寒气。 陈祖昌一身青袍笔挺,连个褶皱都没有,昂然台上,手握惊堂木。 “啪”一声,万籁俱静。 “本官雍州参军事陈祖昌,奉别驾令主持拍卖事宜。” “本次所说雪盐的炼制,并不完全准确。” “准确地说,一百二十余石大盐,析出雪盐二十石、精盐八十石、腌制盐二十石、废弃物数石。” “值不值当诸位交这二百文,想来各自心头有数,若无意继续可退席了。” 一个个管事环顾左右,发出意义不明的笑声,等待同行退场。 一石大盐才值一百文钱,析成雪盐、精盐,这价格就翻了多少倍! 即便其中有损耗,能占几何? 老八肃然,一拍惊堂木:“闲话少说,本方底价五百贯。” 这是要将医学所需一次性挣够了呗。 一片死寂。 司仓参军李景恒心头略慌,这个要价是不是太狠了点? 要是今天冷场了、流拍了,别驾的名声、雍州的声誉会不会受损? 各家在昨日已经会过一次面,初步达成共识:东西得要,价格得压,大不了各家日后共享此技艺。 不是太年轻的话,最后一句可以当耳旁风了。 谁家技艺到手,不想着独霸天下? 第541章 洗洗就纯了 陈祖昌的阅历虽也不足,却有恃无恐。 制盐技艺在手,不敢奢求更高,五百贯是轻松到手的。 在华州那种本身没有大盐产区的地方,靠整雪盐都能辅助地方度过蝗灾,利润可想而知。 老八阖眼,惬意地靠在椅背上,用若有若无的声音,哼着不太正经的俚曲。 哎,小马拴到大树上咯,昔日的风骚,也只能转变为闷骚了。 身为人夫,好歹得有点样子,绝不是平康坊北里的糜费太吓人。 长安居,大不易,北里姑娘不便宜。 不,准确地说,啥都不便宜,老八的家底也支撑不住继续浪了。 好在杜四娘相貌虽不算出众,人却贤惠得紧,家务样样精通,一口膳食颇得老八之喜。 府上虽有三名庶仆相帮,杜四娘却尽量亲力亲为。 那种每餐都有家人等着一起用膳的感觉,久违了。 难怪人说娶妻娶贤,听古人的话没错。 要是明年能抱个乖娃儿、后年能听着他亲口叫一声阿耶,那滋味,美得哩! 等娃儿记事了,要带着他与杜四娘,回郑县给阿耶娘的坟茔磕个头,告慰先人。 死寂般的一刻钟后,尴尬万分的李景恒,忍不住推了推快笑醒的陈祖昌。 老八睁眼,笑容更甚:“既然没人感兴趣,这道方子就让它永远沉寂于世……” 一条胳膊高高扬起:“史施祀出五百零一贯。” 世家、庶族勃然大怒,明明说好了联合压制的呀! 仔细一看,粟特人啊,那没事了。 没辙,翻不了脸,否则那是在自断财路。 天下的买卖,固然不是只有粟特人能做,可粟特人倒腾那些看上去华丽、实际上作用不是太大的东西,占比最高啊! 真翻脸了,努力产出的琉璃卖给谁? 瞪了史施祀一眼,各家陆续抬价,底气不足的都被陆续淘汰。 动了真火的世家,喊价都带着怒意,生生抬到了七百贯。 什么联合,此时尽皆废话,谁抢到是谁的! 共享之类的鬼话,再无人提及。 没人注意到,喊了 “七百一十贯,还有谁!” 太原王氏的管事,面目狰狞地吼出了这一句。 王氏的地头就有大盐,倒也不是没有提纯技艺,奈何效率实在是惨不忍睹。 这不是捧着金碗讨饭吃吗? 故而,王氏的管事不惜开口便提十贯钱,以本伤人。 要是落到别人手里,莫说人家不肯与你共享,就是真给你了,整出来的盐不定能毒死人。 只有握手中的,才是最安全的。 各世家之间明枪暗箭的过招,又不是 现在这个价格,已然超越其他世家的心理底线,自然没法跟了。 再赚钱的法子,它也有一个底线,价格再高就不划算买了。 王氏管事咬牙吼出最后一声:“但是,雍州也须得给我太原王氏一个保证,日后此方不会由雍州泄露出去!” 陈祖昌神采奕奕地笑了:“雍州敢以别驾的节操担保,大唐之内,唯你一家。” 钱货两讫,王氏管事提着锦囊,神气活现地走出芙蓉园,却立时为昔日同伙左右按倒,锦囊被劈手夺去。 其后,一堆人大打出手,即便左候卫翊卫出手弹压仍蠢蠢欲动。 终于,有一鼻青脸肿的管事打开锦囊,取出字条看了一眼,一头栽倒于地。 另一名管事心知不妙,却忍不住接住字条,嘴角漏风地念道:“洗洗就纯了。” 这就是老八的恶趣味。 呵呵,想从八爷手里捡便宜,门都没有。 真正的字条,老八让王氏管事塞犊鼻裈里,又有谁会翻那骚味十足之地? 王氏管事,早就在锦囊被抢之后,悄悄溜走了。 —— 光德坊,雍州仓曹。 司仓参军李景恒笑容满面地吃着小食,司仓史开着字据给史施祀。 “哦,官人,这个数目能不能再多写一点,如五千贯?” 虚增成本的绝技,举世皆是。 李景恒笑了:“这不成,万一日后你持着字据与雍州扯皮,本官就死定了。” 随即,李景恒压低了声音:“出了大唐,你随便找人大致照样子刻章、写字据,要填多少不是随便你吗?” 跨国贸易便是如此,即便你明知道一些单据有水分,也没法细细追究——除非数额巨大。 这些鬼魅伎俩,李景恒这乖娃儿出身的年轻人自然不懂,都是让范铮给带歪的。 史施祀咧开胡须都是弯曲的大嘴笑了。 “字据!没错,我可以自己填!就连去风流都可以填进去!” 觉得学到了精髓的史施祀欣喜若狂,这不又找到一条财路了吗? 紫云楼的拍卖,史施祀只是一个托,负责将气氛带起。 因为,范铮许诺,粟特人只要做到此事,便可于拍卖之外,以底价采买得大唐之外的使用权。 至于是史施祀个人取得,还是他们粟特人诸姓共享,则不是范铮该考虑的事了。 雪盐这东西,你说挣钱也不假,可同样有不少东西比盐更值钱,史施祀他们回去在异国搞搞就足够了,拉来大唐打竞争,成本过高。 太原王氏的七百一十贯,加上史施祀的五百贯,雍州仓库里瞬间增加了一千二百一十贯,补医学的缺口绰绰有余。 王福畤接到单据,整个人都傻了。 自以为天大的难事,上官挥手而决,补了缺口还有节余! 医学如同过节,二十名医学生搞出了二百名的动静。 因为,别驾承诺过的器皿、药材,全都到位了! 就连人偶,都是从姜氏药行正经采买的精制品,认穴一定更精准! “听说雍州没钱了,别驾为了医学,将手上提炼雪盐的法子卖了出去。” 姜白芷煽情地抖露了消息,让医学生更为感动。 可谁知,范铮同意卖出制盐法,是因为雍州不产大盐,这个方子也就成了鸡肋,还不如倒卖出去解燃眉之急。 倒不是说哪年又有疫病了,难道平日就不需要大量的医工救治庶民么? 有备无患总是没错的嘛,范铮身为雍州别驾,自然是要为雍州的子民着想嘛。 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豆腐。 范某人的境界,就是那么高! 第542章 元来是你 眼角的余光扫到太子那英姿勃发的面容,范铮越发觉得,哪里有点问题。 堕婆登、乙利、鼻林送、都播、石、波斯、康国、吐火罗、阿悉吉等远夷十九国朝贡,君臣俱深以为喜。 波斯被大食打得狼狈不堪,美索不达米亚丢失,伊嗣埃三世无力回天,萨珊王朝危如累卵。 刑部侍郎崔仁师出班:“今年秋决三十九人,流三百九十七人,较上年略为增长。” 范铮无奈,雍州为流人犯做了杰出的贡献。 话说,现在的人是吃得太饱了吗? 被流的几个人,范铮刻意提高了惩处。 什么玩意,连吃人魔王朱桀都有人为他洗地? 有些人呐,吃得太饱,需要去驩州吃点龙牙蕉净化一下肠胃。 一天吃三顿龙牙蕉,肠道保证干干净净。 宗正少卿出班禀告:“濮王世子李欣病亡,拟葬郧乡城东里许的马檀山。” 李世民仿佛老了许多,无力地抬了抬手臂,王波利张口:“圣谕:厚葬。” 不对啊,范铮去郧乡县的时候,李欣不是好好的吗? 也不对,范铮当时根本就没见到李欣,只有姜茯苓入了后宅。 姜茯苓可从未提及,阎婉及李欣状况如何。 倒是马檀山,自此变为李泰家族专用墓葬之地。 范铮微微抬头,却见太子李治长叹:“孤与欣儿自幼相处甚善,闻此噩耗,不由悲从中来。” “令太子左清道率副率尉迟宝琳、太子舍人李义府急赴郧乡县,代孤送欣儿一程。” 范铮微微颔首,太子还真是有情有义。 等等! 换个角度想想,太子莫不是怀疑李欣假死脱身? 啧啧,这些人的心眼,不知道是怎么长的。 腹诽是一回事,换范铮在那位置上,也一定会严防死守,防止在关键时候出现任何问题。 看着李治神采飞扬的面孔,范铮突然有一种不真实感。 于是,后半程的朝会,范铮都听得心不在焉,亏得议的多半不关雍州之事。 将军郭广敬出班:“臣奉诏征招突厥车鼻部阿史那斛勃入朝,车鼻悖逆,臣请讨之。” 郭广敬其人,虽号将军,史无战功,书法以“恬静妍妙”着称。 一个没捞着仗打的将军,委实无奈。 《弘福寺首律师碑》便是由许敬宗撰、郭广敬书、张士贵立。 在名家辈出的唐朝,郭广敬这一手书法,自然就被挤到后面去了。 不是郭某笔锋不利,奈何他人实在太强了。 阿史那斛勃,那个自称乙注车鼻可汗的突厥小汗,不是还企盼天可汗的正式册封么? 咋,胜兵三万就牛得不行了? “着右骁卫翊府中郎将高侃,率一军平叛。” 李世民轻描淡写地下令。 一军,大致二至三万人。 以区区中郎将为主将,虽说有磨练他的意思,也真是看不起阿史那斛勃小儿。 现在的大唐,不是当初被动挨打的大唐,区区车鼻部,哪怕勾结了葛逻禄、仆骨也非大唐之敌。 螳臂当车,无非如此。 车鼻部是没有能力正面相抗的,即便拉盟友下水也办不到,唯一的可能是凭借突厥的纵深避让,耗到唐军粮草将尽、自动退去。 “遣使车鼻北之结骨,令其俟利发失钵屈阿栈相助高侃。册结骨为坚昆都督府,失钵屈阿栈为都督,兼授左屯卫大将军。” 一拉一打的策略,贞观天子用得炉火纯青。 结骨自贞观七年以来,朝贡不断,貂皮每年都入宫,几番请求羁縻,与大唐的关系极为密切。 这关系其实很正常,直白一点说叫地缘政治,文雅一点说叫远交近攻。 反正大唐与结骨不可能与疆界问题摩擦,为什么不努力交好呢? 失钵屈阿栈的态度,决定了结骨与大唐的关系,以羁縻的方式纳入版图,也是皆大欢喜。 对结骨来说,找了个强力支撑的背景,大可以在草原上挥刀大喝:“还有谁?” —— 退朝、下衙,回府。 范铮几乎是浑浑噩噩的,脑子里仿佛一团浆糊。 坐上位子,用膳都心不在焉。 “阿耶,你的碗里都没饭了,还吃呢?”范百里敏锐地发现了阿耶的不对。 范铮收回心神,才发现碗里空空如也,不由自嘲一笑,放下碗箸,慢慢踱到游廊下,看一池草鱼游来游去。 侯府大了,该有的水池、假山也布置了。 唯有养鱼,范老石死活不肯养锦鲤之类的观赏鱼种,执意养草鱼,说是能看也能吃。 这就是挨过饿的人,最本能的反应,看到什么食物都想囤积一把。 游廊下,元来痴痴傻傻地看着游鱼,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范铮沉默了许久,终于开口:“宗正少卿上报朝廷,濮王世子李欣病亡。你没什么想说的吗?” 雷七等人身影闪动,彻查府中每一寸地方,防着不相干的人接近侯府。 元来面现悲色,对范铮叉手,却一言不发。 范铮愤怒地抄起拳头大的石头,砸进水池里,溅起些许浪,草鱼惊慌地甩尾,钻入水底。 都他娘的不是好人啊! 从头到尾,就范铮一个蒙鼓人! 难怪姜茯苓来去都未与自己交谈一语,是心中有愧还是怕露出破绽? 李泰这狗东西,还装可怜! 偷梁换柱的手法,还真用得娴熟啊! 难怪当初看元来会觉得奇怪,为什么一个内给使会有胡茬! 这一切,还是出自皇帝手笔! 至于说范铮之前为什么想不起,简单的化妆术就能让一个人形象大变,比如剑眉变刀眉。 若心无疑虑,是真看不出来的。 别说范铮认识李欣的话,去郧乡县时的李欣才多大? 现在的李欣,是中男! 几年时间,早就长开了。 关于年龄,计算无误,别忘了现在说的都是虚岁。 李欣与李治相差四岁,但经历了磨难的李欣长得有点着急,隐隐与李治身形、相貌相似,才导致了范铮的疑心。 不开口,是因李欣正处变声期,声音正难听着,说话就露馅。 恼怒了一阵的范铮,无力地摆手,让“元来”离开,自己靠在廊柱上,无助地苦笑。 这不是自己能抗拒的,只能躺倒、迎合。 真想毁灭啊! 第543章 态度问题 两个娃儿早被卫无忌带去安歇了,堂屋内只余范家四个大人。 “够笨的。” 范老石有椅子不坐,依旧蹲地上,看范铮的眼神犹如看瓜皮。 与范老石这种老江湖相比,范铮自是幼稚得可笑。 “元来”一入侯府,范老石便看出了他的伪装。 当然了,更深层次的东西,范老石懒得去想。 御赐的人,藏着这样那样的隐私,偏偏范老石根本不在乎。 “你好生看看,中官与常人相比,缺失了物件,走路姿势是不同的。瓜娃子!” 范老石嫌弃地看了范铮一眼,便自去安歇了。 杜笙霞无奈地笑了:“想也没用,放宽心吧。” “再说,姐姐也蛮可怜的,帮帮吧。” 杜笙霞与濮王妃阎婉是世交,还是不顾忌身份差异的那种,故而对李泰一家子颇为同情。 以前是没有能力相帮,可现在不是机会来了么? 就是这风险来得太大了啊! 侯府如汪洋大海中的一叶扁舟,一个巨浪过来就得沉没。 偏偏,范铮还无力扭转扁舟的方向。 元鸾起身,眉眼中透着一丝智慧:“不过是区区风险,能比得上当年死中求活么?” “心莫乱,又不是没有活路。府中只当不知他的身份,走一步是一步。” “至少,那位不能看着他最宠爱的孙儿……” 也只能如此了。 —— 陆甲生在前、陆乙生在后,迈步踏入侯府。 兄弟二人面貌相近,气度却迥异。 陆甲生威严了许多,即便是着一身布衣,手一负、肚一腆、鼻孔里冷哼一声,素不相识的庶民也知道是个官人。 简而言之:官气逼人。 当然,还可以再简的。 陆乙生壮实,身上略带凶悍气息,应该是管纸坊养出的气势。 毕竟,纸坊里基本是敦化坊民,若无事可跟你东拉西扯一天,就是偷奸耍滑,不凶一点压不住。 偷奸耍滑这弊病,跟贫富贵贱一点关系没有,纯看人品。 陆飞甲跟在后头,笑嘻嘻地提着一篮饼子进来:“范百里、范鸣谦,吃太后饼呀!” 娃儿们在一旁吃着小食,不住地叽叽喳喳,陆飞甲笑着说被蒋乾先生打了手板心; 陆甲生兄弟与范铮饮着滚烫的茶汤,舒去身上的寒意。 “一眨眼,我当这坊正也好几年了。”陆甲生感慨道。“坊中大小事务,可是越来越多,渐渐跑不过来咯。” “一来是敦化坊需要增加坊丁,县衙那里你说话应该更容易些;二来,我是想辞了这坊正,让我家二郎试试。” 好嘛,一个坊正的位置,给陆甲生弄得仿佛家族式传承。 然而帮亲不帮理,范铮于此举双手赞成。 陆乙生上任,对敦化坊的事务熟悉,不用上手磨合,有着天然的便利。 且陆乙生为范铮当了多年的庶仆,相互间的秉性都了解得透澈,有足够的信任度。 “你这肚腩,搞得跟怀胎八月似的,当然是跑不动了。二郎接手,我自是放心,万年县那里,本官自会招呼。” 不得不嘲笑一句,哪怕累成狗,陆甲生的肚腩还是越来越鼓,哪怕是忍饥也瘦不下去。 “坊丁就麻烦了,衙门能认的只有二人,坊中可以自雇虾蟆更夫,不能省租庸调,只得出钱了。” 好在敦化坊家底厚,即便是以更夫名义雇佣人手也无所谓。 反正只能是知根知底的敦化坊民应召。 “酒坊这头,我会十万分小心,谁想搞事,从本官尸体上踏过去!” 陆甲生拍着胸膛,豪迈地夸口。 范铮摆手:“不兴说这些胡话。真遇事,命要紧,有仇以后再报。” 陆甲生絮絮叨叨地向范铮展示了他的成就。 酒坊的器皿,除了锅灶之类没法移动、拆卸的,陆甲生全部换成了可以快速拆解、彻底摧毁的家当,能在外人强闯之前彻底掩盖痕迹。 纸坊的一些关键位置,陆乙生照猫画大虫,也用上了这种技艺。 范铮听得挑眉:“宣德郎牛皮!这样一来,作坊的技艺不怕人抄袭了。” 陆甲生得意地笑了,然后再提商州商洛县竹林关的竹子问题。 因为是长途运输,商贾不可能一筒筒竹子运来,占地方嘛。 先将青竹剖成竹板,一车就能多拉倍余的份量。 然而这也有一点问题,竹板运送的几天时间,会略微脱水,导致试制纸时多调了不少配方。 看起来微不足道的细节,往往是影响成败的关键。 要说成本,多少还是较从司竹监取竹子高了那么一点,倒也还能承受。 真到了无利可图,范铮自然就会关闭纸坊。 香坊是孙九管事,据说倒是没敢动手动脚,就是时不时会说几句让寡妇心头乱跳的话,然后被卫无忌一手拧耳、一手砖头给镇压了。 范铮忍不住大笑,板砖师太威名依旧,孙九这浪荡货终于套上了笼头。 要不然,敦化坊 香坊二掌柜是铁小壮的舅子,虽中男却威信足够,管得立政坊一帮婆娘、中男女服服帖帖。 一句话,他姐夫是五品左郎将、姐姐是县君,就问你服不服! 香坊、兽炭作坊其实没啥技术含量,就是胜在渠道与原料的便利,谁爱争只管争。 老实说,不是为了安置多余的劳力,兽炭作坊范铮都不太乐意开下去。 相对而言,水泥作坊挣的可比这两个作坊多多了。 得益于范铮任雍州别驾,京畿县衙门或与衙门有瓜葛的商贾,多多少少都撇了几单石板,换成了水泥板。 采买多少是能力问题,采买与否是态度问题。 范铮知道了,也只能苦笑。 说不上奉承,这只是下属给上官的一点颜面,在合理的范围内,大家都心知肚明。 这方法,双方都有实惠,任你御史台怎地弹劾也弹不动。 若说受损,大约也就石板商贾少了一丁点买卖,也无所谓了。 难道区区商贾,还敢与官人争执? 范铮若是再说几句“不必如此”,估计京畿县还得再追加几单。 有些话,它就得反着听。 这风气,不是范铮一人能扭转的,范铮能做的,只是尽量不推波助澜。 第544章 道路修复 雍州司士参军子辽痛并快乐着。 几乎被整个雍州忽视的士曹,也有今天! 因为仓曹没钱而搁置的道路修复,终于可以开工了! 听子辽这姓就知道,根正苗红的商朝王室后裔。 钱不多,大约就五百贯,主要是采买材料、工具。 人工? 呵呵,州衙每年判徒刑的人那么多,不征发杂户都能干一阵子的。 粮嘛,倒不用愁,找李景恒要就是。 几百号人犯被几名司士史、司士府押解,自安化门出,操着工具、撅着腚,吭哧吭哧地修补路面。 纵然长安城外的路面压得很实,可架不住无数负重的车辆进进出出,平直的路面渐渐变得坑坑洼洼。 最深的坑,已经有半截小腿那么深,这就恐怖了。 要是奔马拉车从这里经过,车里的人都得颠出来。 “坑里填土石、沙子,使骡子拉石碾压实!路脊修出来,边沟理出来,路面要有轻微的倾斜!” 子辽吆喝道。 路面其实与屋顶差不多,没有点倾斜,容易造成积水,影响通行,且夯实的路面易为积水泡坏。 从子辽的调度来看,他不是外行。 至于几个人役使几百人怕不怕的问题,子辽只能付之一笑。 打仗时,几十号人押解成百上千俘虏呢,怎么就不怕呢? 和平年代,最有力的约束,是户籍啊! 不信你问问这些人犯,放任他们逃跑,原意不? 老老实实干活,最多三年,他们又是志得意满的雍州人。 就凭着“雍州”二字,他们多多少少都占了一些便利。 不信,你让他们迁边州试试,看看有谁乐意。 哪怕边州的土地多,尽属宽乡呢。 虞牙与宗政崖岸倒是想跟上雍州的步伐,顺便将一些辅道、便道修理一番,奈何囊中羞涩。 不是不想沾雍州的光,就是空得能跑耗子的钱库不允许啊! 雍州的举动,大受商贾赞赏。 这破旧的路面,晴天一身灰,雨天一身泥,要不然范铮出城为何不乘车而骑马呢? 下衙准备打道回府的范铮,折了个方向,出安化门外,看士曹怎么干活。 要想知道下属的真实情况,就要突然袭击,那种事先打招呼的就是走个过场。 当然了,你要相信,人是没有下限的,有多少人打了招呼还是填不平坑,不就是给御史送人头吗? 说老实话,御史台也不想每年送那么多官员进去,业绩实在太多了,奈何这些官员的作为,让监察御史连放水的话都不好意思说。 “耶耶挖一点河沙怎么了?就问你浐水是不是在雍州的地界上!” 五里外,子辽怒发冲冠,指着一名水部司主事破口大骂,吐沫星子溅了对方一脸。 河沙的事,工部管得了,雍州也管得了。 职司重叠是一件很讨厌的事情,有时候就只顾得扯皮去了,正事没人干。 填路面嘛,土石、河沙都能用上,当然是什么方便用什么。 水部主事以袖掩面,狼狈不堪:“你欺负人!水部司掌天下川泽、陂池政令,导达沟洫须经水部司核准!” “无政令,不得擅采河沙!” 子辽跳脚喝骂:“耶耶士曹掌津梁、舟车、百工,通山泽之利,怎么就无权采沙!士曹发出的也是政令!” “就是陈贤德站这里,耶耶也得问一声,想怎地?” 两人各执一词,却没有谁对谁错。 说白了,两家对浐水都有一定的管理权,主要是个协调问题。 范铮轻轻咳了一声。 你个正七品下司士参军,欺负人家从九品上水部主事也就算了,还点名从五品上水部郎中,头咋那么铁呢? 子辽见到范铮,嚣张的气焰瞬间熄灭,一溜小跑到范铮面前,一张老脸笑得如菊绽放。 “上官咋还亲自来了呢?这尘土飞扬的,莫污了这身官服。” 范铮狠狠一脚踢到夯实的路面,尚未干透的路面只留下淡淡的脚印。 “还行,没偷工减料。” 范铮笑了一声。 不管这个时代有没有豆腐渣,范铮一定不能让这东西出现在自己手下,丢不起那个人。 有多大肚,吃多少饭。 范铮没指望着划拉五百贯,子辽就能把路修到西州去。 “怎么就捞起河沙了呢?”瞅了一眼河豚一般气鼓鼓的水部主事,范铮笑问。 至于磨擦,呵呵,正常了,牙齿和舌头都能干架,雍州衙门内尚且不是一片和谐,况乎职司重叠? 子辽笑眯眯地回应:“这不是掺一点河沙,效果会更好一些么?” 左右打量了几眼,子辽说了实话:“这一路出来,农田居多,少有闲置之土,只好趁着冬天浐水低落,取些河沙来补充一下。” 范铮指了指子辽:“取河沙动静小一些啊!咋,怼人家小主事还不过瘾,还要怼五品郎中,你是忘了自己才七品?” 子辽得意地笑了:“上官有所不知,下官与那水部郎中陈贤德是郎舅,时常对骂的。” 难怪如此有恃无恐。 自家人嘛,怼怼更健康。 “也没必要欺负人家主事,有话好生商议,不成让他回报水部司或工部,两司之间对等商议。” 对骂或大打出手,解决不了问题,只有协商可行。 就像水部司管着碾硙,地方民曹也管着碾硙,是抢着去管,还是竞相撒手? 雍州相对六省六部九寺三监一台,还是略略低了一点。 这里的三监,都水监是依旧算进了将作监的,谁让它级别低来着? 既然略低一级,做事就得讲方法,不能强压——特别是不怎么占理的时候。 范铮心平气和地商量,子辽哪能不应? 与水部主事好生商议一通,事情自然就过了。 职司冲突的事,好生说话,双方同等记录也就完事了。 又不是你死我活的敌对关系。 “告诉人犯,干活卖力些,两日加一餐猪肉。” 猪当然是那种没劁过的,味腥骚,卖不起什么价,然对于久不知肉味的人犯来说,这就是美味佳肴。 已经蔫头巴脑的人犯们立刻精神抖擞。 无利不起早,范铮修整道路的原因,自是盼商贾进入,市得越多税越多,三十税一嘛。 东市署、西市署虽归太府寺管辖,但收得的税中,是有雍州一份的。 故而范铮才格外地上心,破天荒地出钱修路。 第545章 录事 雍州二堂内,司功参军隗阴阳抑扬顿挫地禀报考课中出现的问题。 “依律,各州县市令取勋官五品及职资九品以上;若无,通取勋官六品以下。” 就这律令,可以看出来,勋官与职官之间的差距委实很大。 “州市令不得取本州人,县市令不得用当县人。” “然,蓝田、渭南、武功、泾阳、咸阳五县,市令取勋官的皆本县人。功曹已拟符文,斥五县更正,着市令交叉任职,请别驾用印。” 功曹有考课的职司,类似吏部考功司的延伸,对本州六曹、诸县均能考课,为六曹之首。 范铮颔首,让卜塘取官印盖上。 州县的市令须用外来人,原因只有一个:相对公平。 若是本县人上任,即便他不顾自己的利益,三亲六故得帮衬一下吧? 之所以说“相对”二字,市令本人的节操、是否会为人腐蚀且不说,市令万一成了本县的女婿呢? 凭你再卡得紧,人心总如指间沙,谁也没法完全把握。 “盩厔、好畤录事,部内勋官五品以上不取,而取佐、史。” 好畤是武德二年从醴泉县分置的,在唐朝隶属虽常变,而县名不变——太难得了! 地方录用勋官为实职,根本原因就是鼓励有军功的将士。 就连范铮任用录事陈徐隽,都投机取巧了一把。 首先是其时确实没有合适的勋官,再就是陈徐隽是司兵史出身,多多少少也算沾点关系。 还有一点,州衙的录事已经是职官,县衙的录事是流外官。 “录事参军,以雍州之名,斥盩厔、好畤,录事之位,责令限期改正,并通报诸县。” “不论勋官能力如何,此职司专为优选勋官而设,岂容他们随心所欲!” “若寒了将士之心,日后还有谁愿为府兵,愿一刀一枪为大唐杀出个太平?” 范铮的话,李叔慎深以为然。 不管怎地,府兵的激励机制必须贯彻到位,你得让他们切切实实看到,凭借军功可以改变未来。 即便只是一线机会,那也能让人拼命去博取。 若是连这一线机会都剥夺了,谁还有心气奋斗? 隗阴阳只是苦笑:“若二县阳奉阴违,当如何?” 还真不是隗阴阳耸人听闻,这也是官场中经常出现的事。 查出问题来了,改呗。 等上官走了,继续维持原样呗。 一错就查,一查就改,改完再错,再查再改。 “本官自当上书,将盩厔、好畤的堂官上佐尽数调离雍州。” 这就够了。 录事那条鹭鸶腿上,能刮几两油? 诸官离了畿县,能去哪里? 即便能从吏部司的冷板凳上起身,也得耗费几年时光,且多半还是去边州磋磨,孰轻孰重? 一天天,净想些狸狐哨的事,连预留给勋官的位置都敢打主意! 只有县内没有符合条件的勋官,才允许取佐、史、白身! 先决条件不容忽视。 —— 范铮也没想到,盩厔县竟然头铁如斯,生生将雍州的符文顶了回来。 盩厔令邹久酒直接打马入长安,至光德坊,闯二堂,将雍州的符文扔到案上,双目喷火。 “盩厔如何治理,本官比雍州更清楚,就不劳上官越俎代庖了!勋官山雄为人不堪,他若权在手,会害了庶民!” 邹姓此时二源:商朝邹国后人,周朝楚灭邹国之后人。 山姓的源流就多了,古烈山氏、周朝山虞官、春秋时以祖叔山冉之名省、鲜卑族吐难(ning)氏改(亦有姓难),甚至连宋朝岳飞之后都有拆姓山的。 范铮靠着椅背,面色有几分阴沉。 这是倚老卖老惯了啊! “你这意思,是朝廷关照勋官的律令错了,还是你盩厔县连区区录事都控制不了?” “要不要本官举荐你为监察御史,好生将你满腹牢骚奏上殿!” “若是你无力掌控盩厔,本官自会请吏部另委县令。” 范铮丝毫不给颜面。 面对倚老卖老之辈,最忌退让,你但凡退了一步,他就能蹬鼻子上脸。 一个正六品上的畿县令,举荐去当正八品上监察御史,脑壳长包才原意! 遇到范铮这号不讲武德的,邹久酒一肚子的怪话没法说出口。 山雄自有其弊病,但也到不了不能为官的地步,纯纯是邹久酒看不惯这些粗鄙武夫罢了。 于是,一点小问题无限放大,致使上官不得不同意盩厔的做法,在上任别驾那里已经验证过了。 哪晓得范铮如此粗暴,选择也只能两个:依律安置,或是挪腚。 “上官,山雄性子暴戾……”邹久酒的气焰尽消,声音低不可闻。 “本官就问你一句,盩厔安置得了吗?安置不了,州衙安置!”范铮不给他辩驳之机。 邹久酒咬牙:“此等不服管束之辈,盩厔难从命!” 老夫已经好言好语给你娃儿颜面了,你竟还咄咄逼人! 就不信为了此事,你能摘了老夫的乌纱帽! 范铮鼻孔里哼了一声:“录事参军,为雍州书关牒至吏部,请求更替盩厔县全体官佐;另,下符文征辟盩厔县勋官山雄,为雍州录事府。” 吏部司办事,总归是需要一些时间的,何况是将一县官佐尽数扫开。 征辟山雄至州衙任录事史,则是打个样儿,千金市骨,让雍州地界的好儿郎都知道,敢于为大唐厮杀,雍州就不会亏待你! 邹久酒转身、拂袖,一点颜面不给范铮留。 哼哼,你都要抽走老夫腚下的椅子了,老夫还有必要赏你好脸色? 邹久酒有这底气,是因范铮能抹了他的职司,却抹不掉他的品秩。 这个事,你再上纲上线,也没法让邹久酒成为白身。 再说,邹久酒都一把年纪了,就是赋闲几年含饴弄孙又何妨? 雍州符文出,长安城尽惊。 朝廷对勋官看重,有时候到了地方上,就阻碍重重,缺的就是范铮这种地方官啊! 兵部郎中屠千里,亲自护送着山雄至光德坊,认认真真地给范铮长揖。 “若天下官府皆如此尽力安置勋官,大唐将士无悔矣!” 范铮好整以暇地受了此礼,笑道:“兵盛,则大唐盛;大唐盛,则雍州盛。本乃一家,自当尽力。” 第546章 怎生定位 山雄壮实,身如铁塔,面如锅灰,眼如铜铃,声似霹雳,手如蒲扇,横刀在他身上犹如小巧的玩具。 勋官五品,相对职官来说极低,但在诸多待遇上,是真享受了的。 范铮扫了眼身边垂手而立的雷七,雷七微微颔首。 明白了,山雄是有真本事的,战场上的人头没得水份。 招呼贺钩雄奉茶,范铮笑道:“录事府原是在哪里征战?” 屠千里捧茗,笑而不语。 山雄习惯性地拱手,发现不对,赶紧改成叉手:“回上官,小人……下官经历过高昌之战、剿灭薛延陀之战,侥幸立了些功劳,因……嘿嘿,私掠而退为民。” 私掠这种事说出去不好听,可在这个时代再正常不过了。 李靖破突厥,为人弹劾他纵兵私掠。 这里头,敲打固然是有的,可李靖的兵马也确实掠了。 不让府兵们夺得额外的财物,凭什么让人家那么卖命? 府兵制半耕半战,可不比募兵制那么轻松,马无夜草不肥,你指望对敌也不拿一针一线么? “对敌之事,本官也上过阵,知道府兵不易,就不多说了。” “但是,这手段,严禁用于大唐子民身上,否则本官定严惩!” 范铮告诫了一番。 这不是无稽之谈,有一些便宜占惯了的兵痞,回乡也惹是生非,坏了名头。 山雄面色凝重:“二位上官当面,山雄发誓,若蓄意毁大唐子民财物,当自断双臂!” 屠千里郑重道:“山雄,别驾可是于辽东随驾亲征,任忠武将军,操控飞骑攻城掠地,军中那套最好别使出来。” 山雄眼睛瞪得更大了,满眼崇拜之色。 飞骑在辽东打响了名声,虽无天外飞屎的名场面,却震慑得高句丽士气低迷。 军中之人,素来崇敬强者,即便不是范铮本人升空出击,那战功也有他一份啊! 又不是只有身先士卒才是名将,儒将那也是将好么? 大名鼎鼎的白马陈庆之,同样不会武艺。 山雄略有难色:“上官厚爱,山雄感激。只是,山雄虽粗识文字,却难胜任文牍之需。” 这是个问题啊! 文武双全的人是不少,可也不能个个都如此吧? 迈入茶室的陈徐隽轻笑:“这有啥为难的?录事的所有事宜,一句话就说完了:辅佐堂官。” “你日后跟在别驾身边,端茶倒水的你,挡刀挨枪是你,这不就完了吗?” 范铮为屠千里介绍:“这就是录事之一陈徐隽,日后就是山雄的顶头上司。陈录事,来见过兵部屠郎中。” 雍州在录事这一块,有录事参军二人、录事四人、录事府二人、录事史二人,析一人出来丝毫不影响。 陈徐隽才智是有的,轻描淡写就解了山雄之难,也算为范铮增加一点防护力量。 也就是说,山雄领录事府的职司,行执刀之实。 看看,马屁轻轻松松送上了,还不让人觉得谄媚,这就是本事! 雷七悄悄颔首。 山雄铁塔似的身材,当肉盾再合适不过了。 屠千里笑道:“山雄一事已遍传雍州,雍州及同州、华州、岐州三辅州,府兵今年的筒点,应者如云。” 筒点,没有准确的释义,应是指检阅及轮换兵员。 那些艺术作品里常有的父子兵、兄弟兵,在一切较为顺畅的当下,是不存在的。 “父兄子弟,不并遣之”的规定,还是很人性的。 辅州、雄州、望州、边州,则是按地理位置划分的,大致可以理解为:以京城为中心的各等级防线。 “另外,”屠千里有些难以启齿。“雍州范围内,尚有二十余勋官六、七品,朝廷未能妥善安置,活得很艰难。” 陈徐隽挑眉:“上官,雍州能按规矩安置的,可一个不拉了。” 这不是喧宾夺主,而是替上官说出得罪人的话。 从陈徐隽嘴里说出,还有转圜的余地。 范铮开口,那就是铁板钉钉了。 屠千里苦笑:“下官知道。这二十余人手脚有残缺,干不了重活,耕不了田,如今勉强在凤栖原三兆村糊灯为生。” “身为兵部郎中,却帮不了他们,难免有愧。若上官能帮衬一把,下官铭感五内。” 范铮想了想:“诸陵署可愿往?谋陵户不难。” 太常丞汤仪典那里,范铮的颜面还是要给的。 别的不说,高阳原的隐太子陵,就有陵户三十,安置几个轻巧的营生也不是太难。 醴泉县九嵕山的昭陵,就不适宜身体不便的勋官了,倒是相对平坦的献陵好做事。 屠千里苦笑:“方便的话,改日下官带路探视。” —— 雍州三次强硬的关牒,让吏部司左右为难,还是吏部侍郎高季辅拍了板,整个盩厔县,县令、县丞、主簿、县尉全部换人。 跟上一级衙门顶牛,有这结果实属正常。 品秩是不会掉,找到什么合适的位置坐下,却难说得紧。 三五年没捞到实职,说不定早就被封在尘埃里了。 盩厔令邹久酒也不晓得寻了什么门路,硬生生钻入皇城,进了御史台当从六品下侍御史,成了端公。 正六品上进皇城,徙应是正六品下,他这算是左迁,掉了两级。 亏是亏了一点,待遇还是不错的。 更重要的是,在这个位置上,可以对范铮小儿发起攻击,以雪心头之恨。 邹久酒却没发现,配给他的令史、书令史,全是垂垂老朽,没有一个年轻的。 录事甄行嘴角勾起,轻笑一声。 丘神积那种背景深厚的,我暗算不过,还暗算不过你一老朽? 听说过啥叫欺老不欺少么? 丘神积起初还兴冲冲地与邹久酒攀谈,以为能拉拢一个盟友,共同对付范铮,岂料被骂了个狗血淋头。 “吾辈立于天地中,仰俯无愧,岂可蝇营狗苟,行此下作之事?” “吾与雍州别驾不和,乃公事,意见不同而已,岂至于行暗箭伤人勾当?” “范铮有错,吾当不计生死弹劾,却不是为私利!” 丘神积呸了一口,转头就走。 腐儒,书读傻了不是? 不当合力,寻出范铮痛处,给予致命一击么? 甄行听说此话,人都麻了。 啊么,要怎生定位邹久酒此人? 第547章 十月卅日 十月卅日,半晴半阴。 宜访友、祭祀。 这些都是废话,关键是,这一天是休沐日。 山雄开道,雷七等五名防合随侍左右,马车上堆放着高香、纸钱、香烛等物。 兵部郎中屠千里着一身朴素的常服,站在三兆村头,欲引范铮入村,见马车上的事物,不由一愣。 “上官这是……” 范铮淡淡开口:“既至凤栖原,怎可不拜祭我万年县前贤颜氏昆仲?颜师昆仲,儒林大家,本官亦曾受指点,至此不拜,失礼。” 屠千里引着范铮走向颜氏墓群,心头却是大喜。 人死如灯灭,纵生前万种风流,亦风吹雨打去,范铮却能记着颜师古的好,委实不易。 这样的人,重情,哄好了,日后能得助。 颜师古、颜相时的坟茔相距不远,范铮一一上香、烧纸钱,虽不能一板一眼,至少粗合礼数。 没法,范铮在这方面没经验,他家连给先人上香都找不着地方。 “秘书监且放心,颜氏一脉源远流长,自会安安稳稳走下去。” “晚辈呢,为异姓兄长撮合了与颜氏的姻缘,多少也沾亲带故了,你老人家有空关照一二。” 嗯,品秩升上来了,范铮就不自称下官了,改口晚辈,现实得紧。 自有颜氏的守墓人过来叉手见礼:“官人一向少见。” 这是来问范铮的来历,要不然怎生向家主交待? 怕不得被家主颜扬庭痛骂失礼哟! 在颜氏,生死都不是大事,失礼才是天塌了。 没法,大儒之后,文林世家,一举一动都先得考虑礼法。 范铮回礼:“万年县敦化坊范铮,曾受颜公师古昆仲庇佑,今至三兆村访友,特来拜祭一二,望恕莽撞。” 没打招呼就进来,确实有点失礼。 守墓人叉手侧站:“郎君高义。” 颜师古落葬之后,外姓人来拜祭他的屈指可数,就更不要说相对内敛的颜相时了。 看范铮的气度,虽着常服,却也是人上人。 三兆村的存在,自汉以来就颇多守墓人,耕作产出占比略低一些。 “长安城的社火,有几处是专请三兆村人,也是一门营生。” “然后就是糊灯,元日各条河渠中飘着的灯,九成是三兆村所出,妇孺老幼皆以此挣点肉钱。” 屠千里娓娓道来。 范铮笑了:“怎么听着侍郎对这三兆村如数家珍呢?” 屠千里摆手:“说来惭愧,下官就是这三兆村人,与上官是为乡党。” 范铮忍不住大笑。 乡党这个词说出来有结党营私的味道,可没有乡党相助,在官场上容易为人攻讦。 “这说明,我万年县人杰地灵啊!” 范铮大言不惭地开口,丝毫不顾万年县人口众多的事实。 人多了,总会出几个人物的。 摊平均了算,未必比其他地方出彩多少。 七拐八弯,踩过几摊热呼的牛粪,范铮走到一个破旧的宅院前。 土墙半缺,几名顽童骑在上头,对里头吐舌头、做鬼脸、念歌谣。 “瞎子瞎,木棍净乱打。” “跛子跛,怪地不平哦。” “独臂残,灯糊不完。” 这三句话够损,却道尽了院中二十余勋官的惨相。 屠千里面上怒气翻涌:“达狗子,信不信耶耶揍你!” 娃儿们做着鬼脸跳下墙头跑开,一阵鸡飞狗跳。 院中,一名独臂汉子笑了一声:“郎中何苦与娃儿一般见识?我们拼死拼活,不就是让娃儿们活得自在么?” 屠千里绷着脸不说话,却已拿定了主意,待转身,一定让里正严厉训斥这几家汉子婆娘。 这几家的娃儿若吃不到竹笋炒肉,一定是本官失职! 为国征战的勇士,便是本官尚且得尊重,况乎尔等草民? 为此,屠千里不惮在父老面前耍一把官威! 独臂汉子看到范铮,微微惊讶:“来的是哪位官人?恕我等残缺之躯,无法全礼了。” 范铮颔首:“本官雍州别驾范铮,诸位无须多礼。且听屠郎中说,诸位身体受损,无法从事繁重事务,糊灯也难维持生计。” “雍州衙门虽不大,养几位勇士还是能做到的。” 独臂汉子举起单手:“残余之人,谢过上官好意。只是,怎忍官府钱粮,供我等无用之人?” 准确地说,他们的日子只是难过,还不至于无法维持生计。 自身的永业田与军功兑换的永业田,佃给他人耕作,虽收益少许多,却好过没有。 聚到三兆村,是因为灯这种轻便活,他们多少能将就弄一些。 至于其他的,他们也死心了,你总不能指着跛子跟人比跳舞吧? 就他们的身体状况,范铮原先让他们混个陵户的想法就完全落空了。 陵户的活计可以轻松,必要的走动与简单的劳作还是得有,他们必无法胜任。 一些过于带怜悯性质的帮助,他们又不肯接受,说是心头有愧,再怎生残缺也比那些战死的袍泽强。 说白了,心头有傲气,身上有傲骨。 范铮坐在咯吱乱响的椅子上,目光扫着那些制作得不怎么精良的灯。 民间故事、上古传说、道佛典故都有…… 道佛典故! “你们能制所有的道佛故事灯?”范铮问了一句。 —— 十一月二日,小雪。 长安的冬天,下雪会冷一些,化雪则更冷。 即便是这天气,各色人等还是得打起精神,该做的事还得做。 各观、寺依旧大开山门,观主、寺主顶风冒雪向长安县光德坊走去。 大兴善寺主悟崐面上宝相庄严,心里却早就开骂。 雍州就会折腾方外人,这下雪天,不知道光头会冷啊! 就是毗卢帽也无法尽数挡去寒意啊! 不那何,雍州功曹就死死卡着方外的命脉,敢不给颜面,并光寺觉乌、崇义寺海光现身说法你信不信? 悟崐心头,对雍州是抗拒的,奈何胳膊拧不过大腿。 前面那些该永坠阿鼻泥犁的,为什么会将范铮推向玄都观啊! 上一次,靠着摩诃般若,悟崐率大兴善寺避开了一劫,这一次是否能过,心头没底。 就当是佛祖割肉饲鹰了? 阿弥陀佛,佛祖割肉时,是否与贫僧心境类似? 一瞬间,悟崐面上竟满是慈悲相。 第548章 自助者天助 宽敞的二堂内,道佛齐聚,倒也没多少人。 观、寺的数量相对大唐中后期来说,还是很有限的。 热呼呼的脚炉,热乎乎的茶汤,热乎乎的小食,唯有人心不太热乎。 西楚霸王项羽,生动形象地解说了“宴无好宴”这句话。 小食用的油、料,绝对符合道佛两家教义,不可能让人挑出毛病。 这是请他们议事,不是来挑衅人的。 容貌俊朗、双眼深邃、周身泛着神秘色彩的玄奘和尚,随宏福寺主出现在二堂,大约是静极思动了。 “阿弥陀佛!玄奘法师译经如何了?” 悟崐合什行礼。 自取经归来,玄奘隐隐被奉为大唐佛门主导者,却没人管他喜不喜欢。 玄奘回礼:“恰如当年出西域,方到高昌。倒是恭喜寺主,将证须陀洹。” 悟崐眉眼间透出一丝欢喜。 若是别人说他得证须陀洹,他了不得当马耳东风,可玄奘是公认的高僧啊! 等等,能一眼看出悟崐的状态,玄奘怕早就是斯陀含,甚至是阿那含了。 悟崐倒没敢想阿罗汉,毕竟证得阿罗汉的人,应该在佛界,而不是流连人间了。 玄奘之所以还没完全脱俗,一是译经的执念,二是想回缑氏——不,现在是偃师——省亲。 奈何 以玄奘万众景从的名声,哪个皇帝放心让他离开视线? 道家亦不遑多让,陈矩年等人以太史丞李淳风为中心,字字珠玑,出口尽是玄之又玄的词语。 这就是道佛之间的明争暗斗。 自玄奘归来,无论他本人是何意愿,佛教的势头都一路攀高,不可避免地与道家撞上一撞。 景教? 抱歉,在道佛两家眼里,都没这打酱油的小教派。 景教从诞生到灭亡,都未被这两家庞然大物视为对手。 范铮端坐上头,与陈矩年寺主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了。 场合不对,不宜太过亲切,免得让人诟病循私。 虽然,循私也是很正常的事。 范铮侧面,是一身绿袍的司功参军隗阴阳。 干咳了两声,待道僧入座,隗阴阳慢慢开启话题:“长安城内,道佛齐聚,本官就不开虚言了。” “道佛昌盛,前提须是大唐昌盛,若再现人间泥犁,虽方外亦不能独善其身。” 经历了隋朝末年的人默默颔首。 莫以为会念几句阿弥陀佛,就能让响马、乱军放过观寺了,岂不知香火钱是绝路人的最爱。 说什么永坠乌竟都(油锅地狱),乱世中人,早就丧失理智,为了一口膳食,宁愿行遍整个十八泥犁。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为了天下安宁,大唐无数好儿郎前赴后继,抛头颅、洒热血,舍命护天下苍生。” 隗阴阳此话一出,“无量寿福”、“阿弥陀佛”之音此起彼伏,似在致敬。 这是绝对的立场正确,谁敢在这上头唱反调以彰显个性,是要倒大霉的。 除了居心叵测者与心智不全之人,谁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其中,便有一些好儿郎,眇目、足疾、残臂……” 眇字的本意是一目失明,后扩展亦指双目失明。 陈矩年稽首:“无量寿福!玄都观愿每年加以慰问。” 慰问当然不是带张嘴就行了,基础的生活物资得跟上。 悟崐不甘示弱:“我佛慈悲,大兴善寺愿承担勇士的治疗靡费。” 即便是打秋风,以大兴善寺的丰厚家底,也不是多大的事。 真以为柜坊是谁都开得起的么? 隗阴阳压了压手,苦笑道:“若是这么简单就好了。” “大唐好儿郎,身残志亦强,宁愿糊灯勉强度日,也不愿受雍州钱粮。” 亦不排除他们自尊心太强、不愿受人怜悯与施舍的可能。 “故,别驾殚精竭虑,苦思得一策,可相助这些儿郎,却须诸位方外之士相助。” 悟崐合什:“阿弥陀佛!此辈乃伏魔金刚,大兴善寺岂能袖手旁观?但请吩咐。” 只是襄助而已,多大的事? 只要不是上座那位想算旧账就成。 再多的阿堵物,不过是善信几日的供养、施舍罢了。 陈矩年大赞:“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自助者天助,玄都观亦助。” 太真观主悟真垂眉:“太真观坤道居多,能力有限,然亦愿为此尽绵薄之力。” 玄奘目光炯炯地看向范铮:“不知佛门能为他们做些什么?” 铺垫到位了,范铮终于开口:“也不是什么大事,道佛两家俱有善信,采买有自家故事的灯,本官请求给这些儿郎一个机会,诸位观主、寺主,尽量与售卖相关灯的善信招呼一声,分一些单过去。” 范铮与屠千里商量过了,多接一些订单过去,让勋官们稍稍发展下线,挣一点微薄的牙钱度日。 对于这一点,勋官们还是默认的。 虽说兼为牙子有些折颜面,却不是施舍,便是拿着铜钱也不烫手。 唯一的问题要把握好度,别想着一口将三兆村的灯全吃了,那会招致村民的恶感。 范铮说话是有分寸的,只说是售卖灯的善信,事实上这些商贩多与观、寺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这些商贩直接出面,加上观、寺的颜面,价钱怎么也比被过了几手的高许多。 李淳风轻轻稽首:“此事,道家应下了,且会将此事遍传天下道门,愿诸师兄为此略表心意。” 玄奘不甘示弱:“阿弥陀佛!贫僧当与诸弟子共传书佛寺、招提、阿兰若,召天下比丘,但有寸力,当行此善举。” 不仅是当今,大唐对方外、尤其是佛门,态度向来微妙,共襄盛举好歹是向朝廷表明,佛门也是有正面意义的。 秋风打了,若是连便饭都不留,那也太没人情味了。 素菜、豆腐、豆油,虽无三荤五厌却让人食指大动,尤其是纯面裹豆沙制成的酥肉,令悟真赞不绝口。 “别驾可能将此法示下?师妹凤真定然极喜此物。”悟真是个不客气的。 范铮招来食手,让他将整个制作过程细说了一遍。 李明达的颜面,还是要给的。 稍稍为难的是,炸酥肉时,和面最好是以鸡子来和,以水和面容易炸锅,油溅得到处都是。 鸡子是荤是素,却仁者见仁了。 第549章 家宴 侯府中,樊大娘带着一家四口过来用膳。 即便不是元日传座,两家走动仍旧频繁,范百里也格外爱与甄邦兄弟玩耍。 “鞭聪明!” 范鸣谦不知从哪里翻出了独乐,交给范百里,目带期盼地看向甄邦。 范百里瞬间明白了他的心思:“兄长,二郎是想让你鞭给他看呢。” 范鸣谦嘿嘿直笑。 也就是这年代缺乏玩具,鞭聪明与竹蜻蜓都能让范鸣谦痴迷。 就是以范鸣谦的小体型,还鞭不动独乐,请外援再正常不过了。 甄行没那么跳脱,鞭聪明的活儿自然是交给甄邦,瞬间鞭子抽得“啪啪”作响,独乐在水泥板上快速旋转,范鸣谦拍手喝彩。 范铮看着举止稳重的甄行轻笑:“他兄弟二人,自甄行成亲后,差异越发大了。” 甄行像个成熟的丁男,甄邦像没长大的顽童。 樊大娘翻了个白眼:“装的!回宅院里,还不是一样皮!” 啊呵呵…… 甄行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舅父得夸夸我。嘿嘿,那个倔老儿邹久酒,我给他配的令史,可都是些老人。” 倒不是说老人不好,但这配比,邹久酒要算账时得抓狂。 范铮笑了笑,不说话。 这事,能干不能说。 樊胜乐滋滋地提来一只白羊:“这是我闲暇时在终南山射杀的,一共四只,一只给婆娘补身子,一只哄哄岳丈,一只给姐姐,一只便与范铮兄弟尝尝鲜。” 四不像啊! 终南山的白羊指羚牛,陇右的白羊指绵羊,这一节须得分清楚。 “多亏了范铮兄弟,我那从未给过好脸的岳丈,破天荒地在婆娘面前夸了我两句。” 樊胜乐呵呵地说。 樊大娘两眼放光:“快说,咋回事?” 姻亲归姻亲,但颜氏有些看不上樊胜却是实情,夸赞更是闻所未闻。 没辙,即便是樊大娘自己,都觉得娶颜氏女是高攀,硬气不起来。 樊胜笑道:“这不是范铮兄弟去了凤栖原,给家主的阿耶、叔父上香拜祭了一番嘛,颜氏觉得范铮兄弟能处,顺带高看我一眼。” 范铮摆手:“不是什么事,莫到处说。颜师昆仲于我曾有恩,拜祭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范老石在旁边小声嘟囔了一句:“要是忘恩负义,腿打折!” 颜氏还是相当讲究的,范铮拜祭回来没几天,这效果就折射到樊胜身上了。 理是范铮说的那样,可受了颜师古好处的文人不少,有几个去了凤栖原拜祭? 即便凤栖原离长安城委实不远,可有几人原意再去拜祭,烧这冷灶的? 满口仁义道德之人,却多现实之极。 当然,曾为颜师古阻碍前程之人,就更不会去了。 范铮看了看入座的甄行夫妻,打趣道:“还不打算让姐姐抱孙儿么?” 巫桑羞着垂首,甄行笑道:“要不,等成丁再说?” 倒不存在年龄问题,巫桑都二九年华,要孕育身体也不成问题了。 这些话题,早年范铮闲聊时说过,甄行也牢牢记住了。 樊大娘嫌弃地挥手:“孙儿都不生给我养,要你有何用?” 甄行无言以对,来自血脉的压制,任你身为圣贤都无力相抗。 巫桑羞涩地开口:“好像……” 樊大娘瞬间手舞足蹈:“他阿耶,看到了吗?甄氏有后了!” 至于男女,不重要了。 怔了一下,樊大娘直奔侯府厨房,一块块肉验证起来。 元鸾与杜笙霞只是笑,明白樊大娘是在顾忌什么。 有说法,孕妇不能吃产过崽的老母猪肉,容易导致癫痫,俗称“羊癫疯”、“老母猪疯”。 老母猪肉与正常猪肉,肉眼可以测出差距的,就是猪皮的厚度不同,老母猪的皮厚了将近一倍呢。 甚至,连白羊樊大娘都让过后再吃,樊大娘坚决不信,白羊它不是羊! 好在侯府的肉食储备也很丰富,犏牛肉、牦牛肉可以轮换着吃到腻。 葫芦鸭替换出来,变身葫芦鸡; 羊肉羹换成牛肉羹。 这些小事,在樊大娘手中轻快无比,甚至她还哼起了小调。 防合厨娘在樊大娘面前,只能老实化身为学徒,听着樊大娘絮叨。 “加葱姜去腥,加八角茴香增香,注意火候……” 八角茴香亦称八角,本土原产,现阶段多集中于岭南,有香料、食用调料、药物之用,但多食会损目发疮,气疾、消渴症忌食。 范百里牵着范鸣谦,在厨房外闻香咽唾液。 “姑母做的菜肴,好吃!”范百里认真地告诉阿弟。 “好吃!”范鸣谦舔了舔嘴唇。 樊大娘的手艺,他们是品尝过的,每次都吃得饱饱的。 膳食上桌,甄邦瞬间呆了。 “有没有搞错?为什么我的牛肉就那么一点,嫂嫂的一大碗?” 樊大娘瞪了甄邦一眼,甄邦瞬间蔫了。 阿娘的脾气,甄邦是知道的,虽说平日就是哈哈哈,可真发火,那绝对是山崩地裂。 所以,爱会消失的,是吗? “你嫂嫂能为甄氏传宗接代,你能么?十八的人了,连个相好的都没有,白瞎了你的官身!” 大唐版催婚上演。 甄邦恨不得给自己一个耳刮子,嘴贱啥呀,少吃一块肉又不会瘦,非得给自己找罪受! “我知道,你这官身也找不到官宦人家的小娘子,也没求啥出身,良人就成。” 樊大娘慢条斯理地开条件。 良人是最低条件了,色人绝对不行,良贱不婚。 至于找出身好的,那不现实。 甄邦苦着脸:“我还是个娃儿啊!” 成亲有什么好的,还有个人来抢我东西吃、抢我床铺睡、抢我仅有的宠爱! 范铮忍不住嗤笑。 樊胜摸了一把甄邦的脑壳:“要不,哪天让你舅母安排一下,踏青时结识几个小娘子?反正你又不是舅父这般的粗鄙武夫。” 甄邦幽怨地看了眼不正经的舅父,非得掺和这破事干嘛,不知道让我悠闲几年么? 眼珠子一转,甄邦迅速转移话题:“嫂嫂碗中肉多,要不让嫂嫂给你生个孙儿领着玩?” 甄行鼻孔里哼了一声:“要不你以为,娘子凭什么分走你碗里的肉?” 甄邦大喜过望,连连叉手:“好兄长、好嫂嫂,赶紧生一个给阿娘带,省得她成天盯着我!” 第550章 风雪连天 连续十天的风雪,一些街道边已出现哆哆嗦嗦的流民。 不是一地的流民,是雍州及辅州、雄州范围零星过来的庶民,未必是因欠收而形成。 即便是天子脚下,亦难免有乞食者。 再明媚的阳光,也有晒不化的悲伤。 虽有碍观瞻,但范铮总不能将人赶出雍州,任他们冻死、饿死吧? 范铮算不上什么好人,但也没坏到这地步,为考课计,也只能尽量少死人了。 还好主要涉及粮、物,不提钱,雍州还是颇有家当的。 一天到晚嚷着“太闲了”的李景恒,被范铮抓了个差使,带着司仓府、司仓史,驱着几十名徒刑人犯,于安化门外、清明渠畔赈济。 渠畔,人犯简单地钉着木板,做成一个个简易的木棚。 棚内,残破的盆、炉生起炭火,石炭渐渐变红,驱走寒冷的气息。 门处,厚实的布帘挂着,是为挡风遮雨。 范老石若在现场,一定痛心疾首地大骂“钉子木匠”。 稍微正常一点的木匠活,用的都是榫卯结构啊! 用钉子,丢祖师爷的脸! 大鼎烹着三年陈的麦、九年陈的粟,剁入一些腥骚的猪肉、窖藏的莱菔,撒上大盐,大锅铲不住地搅拌,热腾腾的蒸汽散发着淡淡的香气。 赈济所用的粮,通常就是这些陈粮,陈到临近糠酸的粮,再堆积些时日就只能喂禽兽了。 这香气对好菜好饭侍候着的李景恒来说,真个不值一提; 对那些殍饿之人,这就是无上美味! 不用人传话,上百悬鹑百结的男女老幼,蓬头垢面地出现在大鼎前,持着缺了口子的陶碗,舔着干涩的嘴唇,眼中全无光泽。 若是平时还好,多少有善人施舍粥饭,偏偏风雪导致许多人不愿出门。 饿是一种要命的感觉,手脚会战栗,肠中如火烧,胃痛如刀绞,脑子……不,这时候还有啥脑子? 要不是最后一丝理智控制着,看那几个挎横刀、持铁尺的司仓府与司仓史有点凶恶,他们怕早就一窝蜂冲上去抢了。 所以啊,即便是好心赈济,凶恶的外表还是得有。 要不然,一个踩踏,好心办坏事,还说都说不清。 大胡子的司仓府扬着铁尺咆哮:“雍州别驾、华容开国县侯范公讳铮,怜尔等小民孤苦无依,特着司仓参军李景恒前来赈济!” “鼎中有粥,棚中有石炭驱寒,尔等但依令行事,自保得性命!” “令:先幼后老,先女后男,依序前行施粥。不听号令,铁尺侍候!” 这个时候,不凶一点是没人听的。 一团和气,只会将事情弄得一团糟。 终于有人犯叉手:“禀参军,粥已熟,可改小火,并施粥了。” 李景恒志得意满地伸出戴了尉的手掌:“施粥!” 哈哈,虽未及阿耶沙场纵横,某亦非一无是处! 当先的娃儿依次领粥,微微躬身致谢,李景恒止不住地露出一丝笑意。 这辈子首次知晓,积德行善还是件快乐的事。 某,亦是善人矣! 李景恒当然不知道,人最擅长的就是自我感动。 蓦地,一名鹑衣百结的汉子推开正接受施粥的娃儿,将碗伸到大勺下,贪婪地看着黏稠的粥。 李景恒怒目而视,司仓府、司仓史立刻扑上去,拽着汉子肮脏的长发拖到一边,铁尺一顿胖揍。 看着跌倒、眼中带泪,却强忍着不发一声的娃儿,李景恒想伸手拉一把,却多少有点洁癖。 “起来,继续吃粥,管饱。” 李景恒难得当了一把好人。 大胡子司仓府停止殴打那汉子,走到李景恒面前叉手,一板一眼道:“请参军收回成命。” “咋?本官还不能多给娃儿补偿几碗粥了?”李景恒眉眼中透着恼意。 司仓府认真地回答:“真不能。参军的怜悯下官知道,但补偿娃儿,亦最多两碗。” “参军不知道,饿极了的人,吃起来往往没有节制,有些人是活活撑死的。” 李景恒张大了嘴,傻愣愣地任由雪飞入口中,十余息之后才叉手:“是本官无知了。” 李景恒所受的教育中,最重要的一条,是敢于承认自己的错误。 那名受了惩治的汉子,被司仓史踢到最后的位置上排队,白挨了一顿打不说,越发饿得惨了。 杀鸡儆猴的效果蛮好,流民瞬间变得井井有条,领粥的速度快了不少。 之后,在司仓史的安排下,流民们分别进入棚中取暖,并指定了具体的便转区域。 这里毕竟靠着安化门,要是遍地屎尿,别说是范铮会发火,就是朝廷也会见责。 被褥倒也颇送了些给流民御寒,至于要他们怎生洁净,那就算了吧。 记住,雍州的赈济,是暂时的,不是永久的。 —— 范铮并未闲着,而是在宗政崖岸的引领下,逐坊查看长安县民居。 地上的积雪倒不算太厚,堆到脚踝而已,可这样的雪,对于一些年久失修的民居来说,就比较危险了。 宫殿、寺、观、大臣府邸、商贾宅院,一律不在范铮的巡视范围。 他们的居所,倒就倒了呗,又不是修不起。 倒是寻常庶民家,房子倒了,还真未必修得起——尤其是孤寡之家。 长寿坊内,坊正戴着狗皮帽子,鼻子冻得通红,戴着尉的双手握着铲柄,努力将街道上的雪铲到边上,拍到树根的边缘。 看到宗政崖岸,坊正腋下夹着铲柄见礼,一张嘴就是一口雾气喷出。 “明府咋来了?长寿坊正参见别驾。” 范铮没时间闲话,连珠炮一般发问:“坊中孤寡有多少,人在何处,宅院是否受损?” 坊正一听这话就知道,来的是行家,蒙不得。 “回别驾,坊中孤寡计十五口,因风雪太大,小人怕出事,安置到自家宅院挤一挤。” “有两户的屋顶受损,待雪停后当向明府请求赈济。所有人家的屋顶,小人已命坊丁洒了小盐,当不至于再积得那么厚了。” 范铮默默点头。 所言无虚的话,这处置是相当麻利了。 小盐,就是硝盐,价格相对大盐便宜得多,以盐化雪也是北方常见的事。 “坊民的存粮、兽炭够么?” 坊正拍着胸膛:“雪初下,小人便挨家挨户查过,再挨十天不是事!” 穷人家就比较难熬了,毕竟大雪天难得出门找活挣钱,只能啃为数不多的积蓄。 第551章 雪中剑出鞘 嘉会坊,坊正被暴跳如雷的宗政崖岸骂得狗血淋头。 若非范铮拦着,宗政崖岸就要给他一飞脚了。 说起来,坊正也是一肚子冤屈,半夜三更塌房梁,这谁能想得到啊! 整个嘉会坊数千口人,就死了那么两口倒霉催的。 别说,不出事都不知道,他家的房梁早被蛀虫咬得虫眼纵横了。 房梁直接压在身上,即便不是风雪天也只能吃席了。 命中有此劫难,还真怪不得谁。 坊正被骂,该不该? 该! 享受了相应的好处,就得背负对等的责任,坊中有任何错漏都是坊正背锅。 除了坊正要背锅,宗政崖岸这个长安令也少不了考课下调等级,不恼火就怪了。 若是这些狗屁倒灶的事多了,连范铮都要吃挂落。 别以为三品官员人家吏部考功司就不考课你了。 故而范铮并不阻止宗政崖岸骂人,只是沉默着继续往坊中前行,一户户查证有无问题。 多数人家的石炭、兽炭、米麦大致够用,就是菜肴一时补充不了,只能食用地窖的存货。 “有上官的关怀,小民便是吃糠咽菜也心满意足了。” 呃,这时候还能说出这话,是真感动还是习惯性拍马,就真不知道了。 “麦子还够吃半个月的,地窖里有些莱菔,房梁上悬着几块腊肉,应该够熬到放晴。就是兽炭数量少了点,官府能协调一下商贾么?” 嗯,有正经诉求的,才是真庶民。 九成人家看完,范铮往一个破败的宅院走去。 回过神来的坊正,有意无意地挡住了范铮的去路,面上满是谄媚的笑容,额头却有细密的汗珠。 “上官,孤寡数名,衣食尚无着落,可否……” 范铮鼻孔里哼了一声,山雄一把搡开坊正,一脚踹开在风中摇摆的破门,一头扎入荒凉的宅院中。 身后,两名执刀将坊正控制住了。 此地无银三百两,坊正越发紧张,这里越发有问题。 寒光骤现,剑锋刺向山雄咽喉! 山雄冷笑一声,带鞘横刀拍苍蝇似的拍下,巨大的力度打得那把剑落地,左手的铁尺稳稳当当地架住一把剑。 这就是雷七青眼有加的缘由,山雄力大如牛,武艺颇为精湛,他全力护持,范铮几可无虞。 雷七见猎心喜,吩咐了雷九一声,操着横刀上阵,一刀格住对面的青锋剑,略短的障刀却就势破开对面的腹部,滚烫的血洒在冰凉的地上,腾起淡淡雾气。 与山雄倚仗身沉力大欺负人不同,雷七只讲究杀人效率,如毒蛇吐信,一击必中。 雷七的出手,稍稍解了山雄的压力,却正好将屋中人逃窜的出路堵死了。 同时,这也是防止他人冲向范铮。 毕竟,门就只有那么大。 虽说雷九也能护县侯周全,可安全无小事,哪怕是一丝一毫的机会都不能给。 否则,不仅是在砸饭碗,更是在砸名头。 一名执衣吹响了竹哨,尖厉的哨声在风雪中激荡。 右候卫一队人马涌入嘉会坊,为首的是右候卫将军梁建方、右候卫长史相里干。 没有寒暄的工夫,梁建方指挥翊卫弓箭、刀盾、木枪,层次丰富地将宅院包围,雷七二人顺势撤了出来。 对方据着破宅院负隅顽抗,右候卫的刀盾手滚动前行、相互照应,木枪一扎一个窟窿眼,弓手封锁了所有逃遁的道路。 “长安城大啊!魑魅魍魉数都数不清。” 梁建方一声感慨,目光移向了范铮:“别驾不坐衙门里,跑坊间做什么?” 范铮能感觉到,梁建方对自己的态度不远不近。 徙到右候卫许久的相里干,悄悄地眨巴眼,传递着一些消息。 范铮没空计较梁建方的态度,随口道:“风雪茫茫,雍州上下忙得团团转,两名治中或奔京郊、或巡畿县,录事参军跑万年县,本官也只得劳碌起来了。” 两名从三品的对话,自是平等。 再说了,三品以上官员,看的不是品秩,是具体职司。 都是正三品,李道宗的太常卿位置,与礼部尚书孰轻孰重? “清贵”二字了解一下。 一伙刀盾手破门而入,盾牌挡住长剑,横刀收割性命,娴熟的配合让对方无力抵抗,一条条身影倒在血泊中。 “禀将军,贼人十八,尽数击毙!” 无一降者,除了证明右候卫下手的狠辣,亦说明对方的悍不畏死。 并不是所有的清剿,都能捕获俘虏的。 相里干沉喝一声:“右候卫有无伤亡?” 队正傲然挺胸:“若这等蝼蚁都有伤亡,右候卫的颜面还要不要了?” 梁建方深深地看了范铮一眼,领着翊卫,将十八具尸身拖走了。 “不是,他们凭什么!”山雄跳脚了。“有一人是雍州斩杀的!” 山雄说的,是雷七杀死的对手。 范铮笑了笑:“不要在意这些细节。” 雍州不是军中,人头没那么多好处,让也就让了。 范铮左侧,宗政崖岸咬着牙,一巴掌一巴掌地扇着坊正的耳光。 什么钱都敢拿,什么人都敢藏! 知情而藏匿罪人,减罪人罪一等! 也就是说,这些负隅顽抗的贼子应绞的话,坊正应流三千里! —— 万年县,亲仁坊。 雍州录事参军卜塘,带着录事陈徐隽,跟随万年令虞牙,率先拜访了杜家宅院,与光禄寺良酝令杜侃、监事杜官保嘘寒问暖,之后才在坊正的带领下,挨家挨户地巡察。 “哎,良酝令好像也不是多大的官,参军咋那么客气?” 陈徐隽不解地问。 卜塘笑而不语,虞牙指点道:“对别人而言,他家无足轻重。对雍州衙门而言,他家份量十足。” “这是别驾的岳家啊!” 即便杜侃一家从不倚仗范铮的权势强出头,该有的尊重也是要给的。 陈徐隽恍然大悟。 通常情况下,谁也不比他人笨多少,欠缺的,很可能是地位导致的眼光不足。 其实,先拜谒杜侃还有一个好处,他家平和的姿势便是一种支持,坊民多少得给点颜面,不能蓄意找难堪。 陈徐隽带人入了一个家徒四壁的光棍家。 “坊中可曾安排了相应的粮食?” 陈徐隽耐心地询问。 火塘边上的光棍,从腋下搓出伸腿瞪眼丸,笑眯眯地回答:“要是安排个婆娘就更好了。” 第552章 父慈子孝 即便雍州上下做得相当到位了,仍旧有百余人出了意外。 没法,下辖二十县,人口过百万,没漏成筛子就是侥天之幸了。 接近一半的损失是在乡村,这也是没法的事,庄户人家的屋子,相对要粗略一些,能将就用就将就用,突出一个节约。 长安令宗政崖岸上文牒,自请处分,范铮批纸尾,罚俸一月,揭过此事。 范铮罚了,原则上考功司就不会再纠缠,这叫一事不二罚,权当罚酒三杯了。 嘉会坊正被宗政崖岸流去爱州(后世越南清化),与大个的蚊子为伍去了。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范铮喜欢判人去交州,宗政崖岸自然紧随其后。 长安城中的诸坊正,有类似罪责的不仅嘉会坊正一人,唯他挨的处罚最重。 人倒霉,喝凉水都塞牙,谁让他被县令与别驾抓了现行,那些藏匿的人偏偏还动了刀剑呢? 其他的坊正,了不得挨板子,皮糙肉厚的躺两天就好了。 “司户参军得辛苦一趟,视州内各家损失,尽量免租。” 再怎地同情,损失摆在那里,能算到十分损四已经略放宽松了。 毕竟,庶民的土地产出是几乎没受影响的。 但也不是诸县报了损失就算的,州衙民曹还须审核,以免有人谎报、冒充。 张三遭灾、李四免租的事,又不是不可能发生。 王福畤颔首:“别驾,且须防着豪强借机兼并受灾庶民的永业田。” 兼并,往往是借着灾荒之机进行的。 范铮面无表情地开口:“告诫诸县,今年若生兼并,且向盩厔县邹久酒等人看齐。” 别看邹久酒最后还钻得一个不错的位置,可盩厔县的丞、主簿、二县尉,至今还在吏部司挂着,上不沾天、下不落地,好生凄凉。 有他们这只“鸡”在先,二十县可得好生想一想,为了豪强些许好处去坐冷板凳,值不值当。 豪强的兼并,除了借天灾下手,就与衙门多少沾点关系了。 宣德郎陆甲生腆着肚子踏入州衙,在参军事陈祖昌的带领下步入二堂。 交卸了坊正职司,陆甲生身上就这一个文散官,轻松自在。 “别驾,敦化坊愿为雍州效一份力,助千斤兽炭为老弱过冬之用。” 陆甲生是动了点脑子的,知道送钱不合适,搞不好一顶“贿赂官吏”的帽子就会落下来,洗都洗不干净。 风言风语风杀人,没人在乎你是否冤枉,他们只知道,落水狗上岸,一定拿棒子打死。 所以,无论如何不能掉河里。 送兽炭,实惠且便宜,反正是敦化坊的土特产,不了几个钱。 莫以为敦化坊钱多,就可以傻乎乎的多捐,那是在树敌。 你有钱多捐了,那些不愿捐献的人怎么办? 君不见,真金白银行善的,往往被泼得一身污垢;那些仨瓜俩枣都舍不得的,还能捞个好名声。 太特立独行了,不是什么好事,陆甲生可不是范铮,能招惹得起众多敌手。 “善!令万年县、长安县均分敦化坊兽炭,分至孤寡手中。” 司仓参军李景恒大踏步进来:“上官,安化门外,已空无一人,流民各自入城乞食。鼎、粮已经收回,棚子是否拆除?” 对于棚子,哪怕是仓曹自身亦意见相左。 有人认为当拆,矗在安化门化有碍观瞻; 有人认为当留,定期令人清扫,即便不容纳流民,给行人避一避风雨也蛮好的。 范铮略加思索,还是下令拆除,同时令将原先的便转之所处置妥当。 不是不愿给人方便,而是不想沾风险。 宁可每次风雪去钉棚子,也不愿棚子成为藏污纳垢之所,更怕有逆贼藏身其中。 —— 太极宫,两仪殿。 脚炉烧得暖烘烘的,李世民却总觉得有点冷。 早年透支太过。 秦叔宝号称失血过斛,李世民即便没那么惨烈,也受过不少的伤。 没法,比不得程咬金皮糙肉厚,被马槊贯体还能杀敌,过后嘛事没有,成天惹是生非。 “太子啊,这十余日风雪,据闻雍州尚有百余口丧生,你有何见解?” 李世民轻尝温过的桑落酒,出言考校太子。 四贡酒,是按季节饮用的,诸如秋清酒最适合秋天所饮。 事实上,八成政务已由太子承担,除了军权没放之外,李治已有部分皇权了,比当年的李承乾更进一步。 李治心头一阵腻歪,当谁是娃儿呢? 然则面上,李治依旧恭谨:“天灾无情人有情,雍州衙门所为,颇为尽职。” “倒是借此清理出不少魑魅魍魉,亦有不少坊正曲意庇护,藏污纳垢。” “臣在想,是否由各县再补贴里坊村保一些钱粮,免得他们见利忘义?” 李世民大笑:“江山交给太子,朕无忧矣!” “只是,太子要知道,人心无尽,你给得再多,也架不住索取无度。” 李治人畜无害地笑了:“如此,再重罚时,当无人再叫屈了吧?” “对了,宣德郎陆甲生为雍州孤寡奉送兽炭千斤,亦是善事一件。” “更难得的是,他不贪图虚名、不自行奉送,而是让两京县派送。” 踱到舆图旁边,李治指点江山:“大唐下雪,突厥、吐谷浑、西突厥必寒。” 突厥方向,有高侃整军,将伐车鼻部,必震慑得胆气尽丧的突厥各部不敢妄动。 吐谷浑方向,虽经历了野马驿之败,却让慕容诺曷钵见识到了吐谷浑与吐蕃的差距,着令乙弗摩诃狠狠操练兵马,以待雪耻。 虽说吐谷浑的实力在渐渐恢复,可驻守在叠州的李世积,就是钉在吐谷浑腰眼的钉子,让他们不敢向大唐方向靠近。 至于西突厥,乙毗射匮可汗虽有心再复西域,却有左骁卫将军、瑶池都督、沙钵罗叶护、县主李娇娥之夫阿史那贺鲁牵制。 “倒是阿史那贺鲁实力大张,有处月部、处密部、五姓弩失毕部,风头渐渐盖过乙毗射匮可汗。” 弩失毕五姓有:阿悉结阙俟斤、哥舒阙俟斤、拔塞干暾沙钵俟斤、阿悉结泥孰俟斤、哥舒处半俟斤。 而乙毗射匮可汗所拥的五啜中,阿史那贺鲁的女儿嫁入了胡禄居阙啜。 李世民为李治的见解抚掌,老怀大慰,一片父慈子孝景象。 李治的笑容依旧温和,依稀还带了点柔弱:“阿耶,欣儿他究竟是何急病,竟走得如此匆忙?” 第553章 朴素的高尚 总算告一段落,范铮慵懒地靠在椅背上,手臂都不想抬。 身躯没有多疲惫,是心头疲倦了。 千斤重担落于一身,百万子民皆仰望别驾秉公,范铮近日战战兢兢,唯恐哪里又疏忽了,导致人口伤亡。 虽然知道伤亡是免不了的,范铮多少有点自责,若是早让诸县巡察治下民居,会不会挽救回一些生命? 诸观、寺,有样学样,隔三差五施粥,倒是让流民多了许多生存之机。 其中,太真观的施粥,主要针对幼小,据闻凤真道长将自己的田产尽数捐在其中了。 不知怎地,连范百里都关注到了此事,嚷嚷着要将旧衣物赠与流民取暖。 杜笙霞好不容易制止了范百里这不靠谱的念头。 “大郎,不能凭着一番好心就贸然行事哦。你与二郎的衣物,怎么说都要好许多,让人穿了去,万一招致歹心,反为不美。” 范百里垂首,仔细想了想,终于认同这看法。 倔强的范百里,转头跟坊内几家有交往的人家讨了些旧衣物,带着元来、雷十三等人,牵着小叫驴,至施粥处发放旧衣。 衣虽旧,能袪寒,自有许多流民依序领取。 司仓史打人那一幕,让人刻骨铭心,谁都知晓雍州的规矩大。 看到娃儿们行礼领衣物,范百里咧嘴笑了。 先生教得对,在能力范围内积德行善,果然很快乐。 拎着铁尺、身着皂隶服饰的万年县典狱陈利俭,见到范百里,不由笑道:“师弟这是在行善啊!” 范百里叉手:“师兄这是下值了么?” 陈利俭笑道:“连雪这十数日,师兄我也尽力了十数日,正当回去好生尝尝阿娘的搅团。” “你在这行事,身边竟没个着公服的,却是不妥。一些泼皮,专爱生事端,且待我与你同归。” 陈利俭的话并不是无的放矢,在不远处的街角,有一两个泼皮的身影出现,又因陈利俭的出现离去。 虽说雷十三等人的武艺了得,范百里的身份也不凡,可能省事,岂不更好? 范百里打量了陈利俭这一身装扮,笑道:“师兄还在练算盘么?” 陈利俭面现羞愧:“师弟莫取笑。正经的,我应当找巫先生退学费,学的那点技艺全还回去了!” 巫桑教授的学生中,数陈利俭的算盘学得最差,要不范百里怎会取笑他呢? 范百里掐着手指头:“进衙门当差,日子好过了,过几年找得婆娘来,师兄可以苦练跪搓衣板了。” 陈利俭笑道:“真找到婆娘,跪搓衣板也乐意!咋,伱小小年纪,就操心此事?给你娶妻你也还不中用啊!” 范百里摆手:“俗!我这是算计要随多少份子呢。” 发放完旧衣,师兄弟斗着嘴,沿着兴安大街南上,欲到进昌坊东转回敦化坊、青龙坊。 “闪开!马惊了!” 启夏门方向,一匹枣红马在兴安大街狂奔,很快闯到进昌坊,眼见要撞到范百里了! 陈利俭大惊失色,伸手推开范百里,挥着铁尺迎了上去,竟未考虑到这是螳臂当车。 枣红马怒目扬蹄,避开陈利俭一尺,长嘶着照陈利俭踏下。 “完了,搅团没得吃了。” 陈利俭眼见无法避开,心头唯余此念。 一拳击出,枣红马不甘地翻倒,硕大的眼睛里满是惊骇。 这是人能干出的事? 雷十三负手望天,吹着口哨,一副高人模样。 范百里与陈利俭却没看到,他负在身后的手已经红肿,痛得直甩。 再怎生有力量,雷十三终究只是一个人,还不是佛门金刚、道家护法。 范百里吃惊地看着陈利俭:“你想些什么?竟敢去面对奔马?” 话有些嫌弃,却是真为陈利俭推开自己而惊讶。 师兄,你知不知道这样会死的! 陈利俭惊魂初定,长长地吐了口气:“想什么?什么也没想啊!那时候还能想?” 事实上,多数在遇险时刻救助他人的行为,纯属本能、本性,根本就没空去想什么,那些“想什么”的说法,是强行粉饰。 迟一秒就会死人的时候,还能想八百字的心理活动么? 或许,去了粉饰,素面朝天,才更动人。 请还以朴素的高尚,而不是画得里胡哨,连自己都不认识。 —— 侯莫陈羽与婆娘看到二郎回家,老脸都泛着光,直接把不待见的大郎踹一边去。 “二郎,尝尝你阿娘制的搅团!” 大郎撇嘴,悄无声息地挪到角落里。 你们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倒不是说侯莫陈羽夫妇势利,纯粹是远香近臭,谁让陈利俭十余日未归家了? 陈利俭在家超过三天,还不定怎么嫌弃呢! 搅团出名,料也简单,麦面或甜荞面、或混合面搅制,制法讲究一些,可说白了就是面糊糊。 搅团讲究一个筋道,是相当费力气的吃食。 要吃腊肉、炸酱,那是额外的事。 陈利俭嘴不刁,搅团就能吃得乐呵呵的,顺带对大郎挤眉弄眼。 侯莫陈羽蹲了蹲:“婆娘,二郎进公门了,虽说未必能当官,至少是衣食无忧了。差不多,得考虑大郎的亲事了。” 婆娘装了一碗搅团递过去,笑容渐渐凝结。 能让大人沉默的事,九成是因为没钱。 侯莫陈羽当初咬牙将陈利俭送进敦化坊学,承担了不小的压力。 好在没白费,二郎原定当账房的如意算盘虽没划拉响,入衙门当典狱也不枉费了一番苦心。 但是,大郎的年纪也到了,不得为他安排亲事? 虽然一般的六礼靡费不多,但那也是钱! 别的不说,一双大雁的一百文钱,得出吧? 有钱男子汉,没钱男子难。 捧着搅团碗,侯莫陈羽突然觉得不香了。 “坊正在家吗?范铮来拜访了。” 侯莫陈羽心头一颤,猛然起身,搁置碗箸,小跑着开了院门。 着厚实常服的范铮,带着范百里,身后的防合拉着一辆马车,上面的绢帛、牦牛肉、果脯晃得侯莫陈羽眼晕。 虽然多少按月得了点干俸禄,侯莫陈羽还是没见过这样的场面。 “县侯,不是我家娃儿闯祸了吧?”侯莫陈羽艰难地问道。 范铮笑眯眯地叉手:“那不能!陈利俭与范百里同归,有惊马奔来,他不假思索地推开范百里,是个难得的好儿郎。” 侯莫陈羽惊出了一身冷汗。 “二郎,没被撞到吧?” 话方出口,侯莫陈羽就知道是一句废话。 哪怕只是擦着,二郎也断不会如此精神。 感谢加勒比水稻支持! 第554章 帛绢不是钱 范百里入屋,小鼻子直抽抽:“哇!这就是师兄说的搅团?” 陈利俭放下碗箸,拿了干净的碗,给范百里盛了一碗:“尝尝。” 范百里笑嘻嘻地接过碗,不接箸,要了调羹,依着自己口味加了点腊肉、酸菜,便大快朵颐。 小吃货只管口味如何,并不在乎材料贵贱。 黄、小的口味宜清淡,不能过麻过辣。 范铮笑道:“有没有多的?给我也来一碗。” 搅团是关中到陇右的主食吃法之一,说不上多罕见。 范铮这不见外的姿态,表明了与侯莫陈羽家亲近的意愿。 “县侯……别驾请!” 陈利俭风一般给范铮盛了一碗。 范铮尝了一口:“纯正的关中味。话说陈利俭你在县狱,有没有抽时间看书?” 陈利俭尬笑:“看别的书瞌睡。也就勉强学了一点《贞观律》,还是司法佐不时提点几句才懂一些。” 有些人就这样,闲书看得津津有味、可以通宵不睡,但一看正经工具书、教科书,百息入眠。 估计书都没想到,自己还有催眠的功效。 范铮随口道:“你可以问问人犯,是犯了什么事,衙门是怎么判的,再对照《贞观律》,考虑是否酌情增减了判罚,不就很容易学会了?” 当年的孙伏伽在万年县法曹,也只是一介流外官,但有着律令与实例的结合,他在考上状元后,在司法这条线上迅速声名远播。 不一定要去对比孙伏伽的高度,但至少能让陈利俭有更进一步的机会。 当然,这个机会,肯定离不开范铮的拔擢。 但要别人拉你一把,首先你自己得努力啊! 并非世人皆尔耶娘,能够无条件帮助摆烂的你,自助者天助,而后人助。 陈利俭欢喜地颔首,觉得此法可以一试。 临走前,范铮拍了拍陈利俭的肩头:“日后有疑难,可至我府上问询。” 送走范铮父子,后知后觉的陈利俭在屋中扭腰摆胯,喜不自胜。 “高兴个啥哩!县侯这一车礼物,尤其是帛绢,不说明你这次的情谊到此为止了吗?” 侯莫陈羽喜忧参半。 有这些财帛,大郎的亲事应该没问题了,可二郎的人情就耗光了呀! 陈利俭摆手:“阿耶你没读啥书,不明白其中的道道。” “若是别驾送钱来,倒确实如此。可这帛绢,它是钱么?” 严格意义上说,帛绢等物不是钱。 只是因为开元通宝的紧俏,致使它们成为了铜钱的等价物,官方都认可的。 这才是范铮不送铜钱的真正用意,否则,范铮拿铜钱更便利。 侯莫陈羽脑子里成了一团浆糊,不知道应不应该信二郎的话。 大郎击掌:“二郎的书果然没白读,人家县侯最后不还说可以去他府上吗?只是,兄长就得占个便宜,先动用一些给你娶个嫂嫂回来。” 陈利俭满不在乎地摆手。 举家供自己入坊学时,兄长可是宁愿去给卖膳食的铺子做事,也要攒钱来供自己。 侯莫陈羽的婆娘感慨:“好人有好报。” 陈利俭憨厚地笑了。 “其实,有我没我都一样,他家的防合,一拳就打倒了惊马。” 隔天,侯莫陈羽的大郎,到敦化坊上工时,意外知晓,自己竟然被任命为兽炭作坊的二掌柜! 兽炭作坊与香坊类似,多为青龙坊民、立政坊民在做事。 除了高月娥的阿弟,这还是 权如何不说,至少钱是很诱人的。 普通人工就是十五文一天,不用那么疲惫的二掌柜,是五十文一天! 钱都是小事,问题这颗心呐,咋就有点虚荣了? —— 范铮沉着脸,在堂屋内听着雷十三禀报。 当日的惊马,身上没有任何的印记,连马掌都没钉,马鬃也没修理,干净得仿佛凭空生出来似的。 要知道,官私牛马,身上俱有烙印,什么“风”字、“飞”字、“官”字、“赐”字、“出”字、三标识,不一而足。 三不仅指马鬃,亦指送入殿中省尚乘局的马匹,左右尾侧印的三图案。 要说关中有野马,那就是在说笑了。 范铮自认得罪的人也不少,但还没到针对子嗣的地步吧? 雍州司法参军莘可代、武柏直,从启夏门的城门郎一直追查到进昌坊左右,尚且未发现有用的线索。 若是实力不足,在法曹的追查下,早就露出破绽了。 即便是冬天,兴安大街的人还是有几个,断不至于一个目击者都没有啊! “手怎样?用过药了?”范铮蹙眉,看向雷十三微肿的手。 雷十三尬笑:“大意了,还以为是当年,应该动刀的。擦拭过药酒,大约一两天就没事了。” 雷十三选择用拳头,并不是真的大意,而是不想弄得血淋淋的,以免惊吓到范百里。 幸好雷十三底子好,骨头没事,就是震伤了一些经络,休养几天就没事了。 范铮扬眉:“这几年,得辛苦你们多警戒了。多事之秋啊!” 隐隐地,范铮猜测这惊马的目标不一定是范百里,也可能是元来。 但是,那又怎样? 惊到范百里,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得斗一斗! 雷十三声音低了下来:“侯府扩大,二位公子渐长,仅凭我们三十八名防合,力有不逮。” 范铮想了想:“雍州的杂户,百人之内,你且寻访了报来。本官循私一回,将他们迁至敦化坊。” “之后,你以操练虾蟆更夫的名义,将他们分批用起,守敦化坊、护侯府外围,统一配木棍。” 杂户佩刀容易出问题。 彭排? 那更不能出现了,盾牌与枪、长弓、角弓、弩弓、兵箭、弩箭、甲一样,朝廷禁止民间拥有。 能征召的人不一定是范老石旧部,这个范铮心知肚明。 范老石的旧部,经过风吹雨打、刀光剑影,能剩下雷十三他们已经不错了。 要不然,范老石早就又用防合的名义襄助旧部了。 人品是 宁阙勿滥,有一个隐患,就可能用好几条性命去填。 敦化坊正隐隐亮出自己的獠牙,对暗中觊觎者发出无声的咆哮。 第555章 还能不能好好讲理了? 太子仆寺厩牧署,一名翼驭悄然向陇右行去。 这是公事,陇右的群牧,亦有隶属厩牧署的,并不完全归属太仆寺。 看上去无可挑剔,惟独时间不对。 关于此事,范铮是从一名顽童手中,取得了小小的纸条而阅知。 上面的字迹,笨拙而潦草,然范铮一眼就看出是谁写的。 相处时日甚多,相互间戏耍时,反手字也有展示过,知根知底。 十日后,一则不起眼的消息在长安城悄悄流传,某翼驭在秦州上邽县偶遇山贼,被绑在马上活活拖死,死状甚惨。 东宫震怒,下太子令斥责秦州都督窦奉节,窦奉节诚惶诚恐地率折冲府追捕,无果。 其后,窦奉节上表,称沉疴痼疾,愿请辞官,回乡养病。 李治不得不捏着鼻子,好生下了一道太子令抚慰。 关键时刻,不求功,唯求稳。 别人好说,窦奉节现在抛开所有顾虑,曾经头上那顶环保帽,让他的状态游走于失控的边缘,谁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再发狂。 太仆卿萧锐上表,言阿耶萧瑀年事已高,心伤姑母隋室萧皇后之亡,身衰而心死,无力为商州刺史,请准致仕。 李世民强撑身体:“萧老爱卿可至玉华宫将养,尚药局、尚食局用心侍候。” 这个规格待遇,可谓宠冠群臣。 原处雍州宜君县凤凰谷的仁智宫,今年为工部尚书阎立德扩建,正门南风门(好生嫌弃的名字),正殿玉华殿。 太子所居为南风门东,正门嘉礼门,殿为晖和殿。 正殿覆瓦,余皆茅草葺顶。 这个修建风格,难怪快得起飞。 至于终南山的太和宫改翠微宫,更是比乘热气球还快,取李泰旧府邸材瓦,九日峻工。 老实说,若不是《唐会要》这么记载,是真难得相信的。 “降朕慈旨,令萧沔为侍御史。” 萧沔在萧瑀诸多子嗣中声名不显,史上亦少有提及。 然这未必不是幸事。 宜君县位于雍州北端,与坊州接壤,后被划入坊州。 李世民大约是疏忽了,没想到这位老亲家的身体,再一路颠簸到宜君县,还能剩几口元气。 “此次连雪,雍州尽心尽力,虽不能尽善尽美,亦堪为诸司榜样。” “着吏部表彰,考功俱提一级。” 李世民眼色怪异,轻声说道,王波利不得不复述了一遍。 朝堂上嗡嗡议论了一阵,倒没有太大意见。 身处长安城,即便彼时未曾出府,雍州的作为还是很清楚的,如丘神积亦无法否认雍州之功。 你说雍州做得不好,拿前几任来对比看? 范铮出班举笏:“陛下谬赞,雍州愧不敢受。若是事先雍州的预防到位一些,当能减少一些伤亡。” 程咬金出班,狠狠瞪了范铮一眼:“陛下说功就是功,你娃犟啥哩?” 老响马其实是个玲珑肝肠,一眼就发觉不对,迅速出面打圆场。 程咬金有时虽不讲理,却对范铮颇有关照。 令狐德棻亦缓缓举笏:“世间之事难免有遗憾,唯问心无愧足矣。臣令狐德棻以为雍州所为,可嘉奖之。” 从不多话的李乾佑出班:“臣李乾佑以为,不可苛求十全十美,否则日后无人敢行事矣。” “臣以为雍州所为,足矣。”李治开口。 “若雍州在初雪时分,便下符文,令诸县详查民宅状况,当能减少伤亡。”范铮平淡地说。 这个理由一出口,众臣都不知该说什么好。 这话过头了哈,你是说诸司都没有预防吗? 那啥,这口锅,秘书监太史局得背,他们没有预测出连雪。 太史丞李淳风淡定地表示,太史局可以向天下宣告,风雪是无法预测出来的。 侍御史邹久酒举笏出班:“臣邹久酒以为,雍州确实可以做得更完美,陛下可暂缓嘉奖,以观后效。” 哼哼,虽不能违背底线,但给你上一上眼药还是可以的。 丘神积暗笑,总算有人顶在自己前头了。 李世民面现不悦,声音低沉,如病大虫低啸:“华容开国县侯执意如此?” 范铮肃然:“无功不敢受禄。” 众臣面面相觑,总感觉哪里不对,却仿佛被蒙在鼓里,根本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程咬金轻叹,摇头回班。 范铮执意不领此功,也只能作罢。 朝会将毕,久久不语的贞观天子开口:“侍御史邹久酒不肃敬,着罚俸三月。” 邹久酒满眼愕然。 不是,为什么最后倒霉的人是我? 这个世道,还能不能好好讲理了? 紫微殿内,李世民斜倚床榻,双目无神,喃喃自语道:“难道,朕真的错了?” 不,英明神武的贞观天子、大唐皇帝,威震四方的天可汗,哪里会错? 错的,只有他们!—— 范铮召二十县令、雍州佐官,将自己在朝堂上的举动讲述了一遍。 “本官不否认,此事有自身缘故,亦认为本次事件,诸县所为仅仅中规中矩,并不足为天下表率。” “若有不满,雍州允上表弹劾,虽万千错亦本官之过。” 县令们笑呵呵地叉手,齐赞别驾有担当。 范铮面现疲惫:“虞牙、宗政崖岸,身为诸令之首,有话直说,不必憋着。” 虞牙思虑了一阵,谨慎地叉手:“别驾,下官还是不解,为何这到手的肥肉,要拱手相让?” 范铮摆手:“若是德不配位,现在取得的每一点利益,日后都是他人攻讦你的理由。” “考课而已,你们身为天下诸令表率,还不能凭自身能力得上中、上下,要靠施舍么?” 再说,这块肥肉抛出来,是堵范铮嘴的。 嘴里有了肉,挨揍时就喊不出声。 虞牙与宗政崖岸等人傲然而立,虽不应声,态度自明。 也就是患得患失而已,可谁当一县之长,会连这点傲气都没有,全凭他人施舍? 当摆烂县令,还有颜面与同僚共处吗? “行符:诸县于冬时,严查诸里坊,备沙、备水,防火、防盗、助孤寡,尽一切能力减少事故发生。” 若是做到位了,不说上中,上下是能到手的,何必去领一个空头人情? 诸令叉手领命,瞬间斗志昂扬。 上官说得没错,大丈夫昂藏于世,考课当自凭成就取,岂能寄托于他人施舍? 第556章 文人骚客 司户参军王福畤百般为难,终于还是将四十八户杂户安置到了敦化坊。 之所以不凑整,是因为那太过于刻意了,让人一眼就看穿其中的猫腻。 四十八户,九十六口,都是夫妻,没有娃儿拖累。 至于问杂户为什么没有娃儿,呵呵,自己都不知道能熬到哪天,产个娃儿出来接着受罪么? 蕃户、杂户当中,无后的占比极高,这是一种绝望。 雷十三倒没嫌弃男女,反正是把婆娘当汉子使、汉子当牲口使。 相对官奴与蕃户,杂户多少还有点希望,再有一次大赦即可成为良人了。 甚至,这一次大赦,也近在咫尺了,但杂户自己是没渠道知道这事的,知道的人也不敢乱说。 说句不中听的,皇帝要是驾崩了,天下尽悲,色人可就憋着欢喜了。 因为,新君上位即大赦天下,除了十恶不赦,官奴可以赦为蕃户,蕃户赦为杂户,杂户赦为良人啊! 世人的悲欢不尽相同,即便是英明神武的皇帝崩了,也难免有人因此而喜,不过是各自的角度不同罢了。 或因大赦而喜,或因从龙而喜,或因登临绝顶而喜。 哀嚎中落下的泪,谁知晓哪滴是真、哪滴是假? “参军,为何办好之后不跟别驾说一声?” 骆宾王不太理解王福畤的行事风格,不说大张旗鼓吧,你好歹让上官知道自己出了力呀! 王福畤负手而立,一副云淡风轻的姿态:“傻不是?本就是上官交待下来的差事,还落籍于上官府邸所在的敦化坊,上官早就明了于心。” “这种事,上官不提,我们最好当做什么都不知道。稍稍讲究一点的上官,自会将其放在心上,表功落了下乘。” 王福畤的话倒也不算错,只是这年头讲究的上官,越来越少咯! 更多的,巴不得好处占尽,下属黑锅背尽。 越往后,是越不要脸的人活得舒坦。 “话说,长安城中分置的三千户杂户,你大致了解过吗?” 王福畤考校着骆宾王。 年轻的骆宾王眼现骄傲:“长安县与万年县四六开,各自安置了一些,主要从事贱业,如运送粪便之类的活。” 至于说平康坊北里的官妓,以及州县的官娃,那是官奴。 没错,色人都分三六九等,官奴是最没有尊严的,一介皂隶,就能让他们或跪或趴。 至于杂户,离成为良人只差一步,也没必要再去折辱了。 但杂户做的行当,确实不怎么讨喜就是了。 色人中,杂户最稳定,受的欺辱相对以前要少许多,也隐约能感受那晨曦的光芒。 骆宾王促狭地笑了笑:“衙中既有官娃,何不安排去侍候别驾?” 王福畤笑骂:“别驾乱来了,你才好乱来是吧?莫自毁前程,拍马之前也得打听清楚了,上官在男女之事上格外洁身自好,马屁莫拍到马蹄上。” “上官有句话说得好:袴褶不管好,前程早断了(liǎo)。” 骆宾王讪笑:“文人骚客,能不骚么?” 年轻的骆宾王家境贫寒,自未成家,打这种歪主意再正常不过了。 半掩门子看不上,平康坊没那能力进去,总得有地方释放青春嘛。 再怎地扬名文坛,终难敌囊中羞涩。 一身风流文才,怎敌两袖清风。 也只有唐之奇、杜求仁等人在聚会时,会偶尔安排纤纤女伎为他排忧解难。 所以,即便知道这二位不是什么安分人物,骆宾王也只有跟着厮混。 要不然怎么办,万事不求人么? 食色性也,本就是天性之一,除非骆宾王愿意入内侍省为官。 “启夏门内侧,万年县通济坊杂户宇文隆,其父为海陵剌郡王护军宇文宝。” “宇文隆貌似安分守己,然下官以为,其积恨难消,当警示别驾,从启夏门、通济坊经过时格外小心。” 这可是陈年恩怨了。 李元吉曾安排宇文宝行刺李世民,为李建成所阻。 李建成这个举动,大可往深里揣测。 李元吉伏诛,谢叔方被赦免,可不代表李元吉的旧部全部被赦了。 王福畤呵呵笑道:“你娃总算开窍了。去吧,跟别驾说明白。” 王福畤这样的上官,未必能提携僚属,却不会厚颜无耻地占据僚属的功劳。 越来越多的上官以为,有必要将僚属针尖大的功劳都据为己有,方能让僚属出不了头,永远骑不到自己头上。 范铮笑呵呵地听完骆宾王的警示,目光微微移向雷七。 通济坊有无这样的危险人物,范铮未必知道,雷七却一清二楚。 本质上,隐太子旧部与海陵剌郡王旧部,就是同一类人。 雷七微微迟疑,方颔首肯定。 倒不是说骆宾王直觉有误,而是这宇文隆的实力过于低下,雷七没正经打量。 不是武将之后就一定身具高强武艺,范铮现身说法,生动地展示了“弱鸡”二字。 那一缕怨气倒是很明显,可怨气管什么用? 贺钩雄给骆宾王奉茶,范铮眼里流露出一丝笑意:“不愧是七岁成诗的天才,观察力敏锐。” “本官有意令你为六曹裹行,在两年内遍历六曹事务,如何?” 骆宾王露出舒心的笑容,叉手致谢。 裹行不是正式职司,范铮起步时便是监察御史裹行,但有了这个名头,骆宾王可以堂而皇之地接触六曹事务。 接触六曹事务,是为骆宾王踏入品内打下基础。 你要球毛不懂,就放你出去为官,这不害人吗? 不懂都不是大事,关键是三观得正,不说向圣贤靠拢吧,起码不能屁股歪到公然袒护作恶的人,还口口声声要怜悯他们。 要是被害者都不值得怜悯,这世上还有谁应当被怜悯? “还有,呼朋唤友须谨慎,不可轻易失立场,莫为三言两语鼓动得血涌上头。流外官也是官,也有入品之机,莫听得不相干的闲人言语,就贸然对朝廷指手画脚。” “切记,凡事最怕纸上谈兵。” 告诫已经说出,听不听就是这位观光兄台的事了。 但是,这世上的忠告,多半是付之东流的。 世上最多是妄人,他人的忠告当诅咒,妄想山就人。 第557章 喧嚣的平康坊 纵然杂户能赦为良人,户籍上的底子也记录在案的,非三代不能消。 不犯事,除了征召官吏、府兵,这底子没有任何影响; 犯事了,就是加重惩罚的依据。 范铮笑笑,将这问题抛开,入万年县宣阳坊,直走县衙头门。 门子看到范铮,立刻分人飞奔入二堂报信。 虞牙大开中门,笑容可掬地迎了出来:“别驾莅临,万年县如盼甘霖呐!” 范铮笑道:“惯会弄嘴!我又不是多久没来。” 二堂的茶室,烹制茶汤的炉火正旺,脚炉也摆了两个。 茶汤这东西,范铮并不太讲究,但在冬天吃上一碗滚烫的茶汤,是一种享受。 虞牙很会做人,蹲在脚炉边生火的,可不就是小典狱陈利俭吗? 不过,陈利俭有点消受不了这份福气。 俗语云:娃儿屁股三把火。 陈利俭的身体条件堪比铁小壮,就是下雪了也想在雪地里撒个欢、打个滚,根本就没有畏寒的感觉,在脚炉边只觉得闷热。 要不是看到范铮的身影,他都想请求回县狱,继续收拾那几个殴斗的。 娘哩,正经殴斗倒也算了,几个人殴一穷书生,不收拾你收拾谁? 欢快地与范铮见礼,陈利俭闪到一边,时不时往脚炉里加一块兽炭。 “这娃儿,虽不甚聪惠,却胜在塌实,品性还行。”范铮意味深长地看了陈利俭一眼。 闻弦歌知雅意,虞牙笑道:“下官已然让司法佐刘某带一带他,闲暇为他细讲《贞观律》与实例。” 范铮欣然:“甚好。陈利俭,告知尔父,备束修到刘司法佐家中行礼。” 三言两语间,便为陈利俭铺设了一条出路。 谈不上什么光明的前途,至少在司法佐的言传身教下,陈利俭谋取万年县十个司法史之一,机会是很大的。 至于那五个司法佐的位置,以陈利俭的能力,估计是无望的。 敦化坊出来的学生们,应该围着范铮唱“好大一棵树”的,没有范铮的庇佑,就没有他们光明的前程。 “前几天,监察御史袁异式弹劾了万年县,说是平康坊北里过于喧嚣,致仕的曲阜县公孔颖达、卫国公李靖颇受困扰;黄门侍郎褚遂良亦和之。” 范铮慢条斯理地吃了一口茶汤,转告虞牙。 这也是平康坊特色,宰相与女伎同居一坊。 至于说喧嚣,多半是另外原因,平康坊之大,即便楼阁丝竹嬉戏,也断影响不到褚遂良等人。 《长安志》载,平康坊南北长三百五十步,东西宽六百五十步,四面各开坊门,中有十字大街。 平康坊南门之东,有菩提寺,是王维为安禄山所囚之地。 孔颖达府邸位于西南隅; 李靖府邸位于东南隅; 褚遂良府位于西门之南; 北门东回有三曲,称南曲、中曲、北曲,又因北曲靠近坊墙而被称北里,俱为烟柳巷,尤以北里极负盛名。 虞牙想了一会儿:“按说所去甚远,相互影响不到,否则早有弹劾,何待今日?” 抓耳挠腮的陈利俭,终于鼓足勇气举手:“小吏知道一些。” 范铮瞪大了眼睛:“小小年纪,就学会狎妓了?” 早熟啊! 陈利俭连连摆手,面红耳赤的:“不是!县狱里关押的几个人犯,正是在平康坊殴人被关押,小吏气不过,抽了他们一顿。” 呵呵,典狱收拾人犯,那不是事。 甚至,一些典狱就凭着这一手,向人犯家眷索取酒钱。 “听他们说,是因争风吃醋才围殴一人。据说是看上了都知柳纤纤,柳纤纤偏偏只喜欢一介穷书生。” 平康坊的女伎,细分为四档: 不论生张熟李,缠头给足了就成,是最低一档; 侍候商贾与中下官吏,为更高一档; 非达官贵人、风流雅士不接待,是为高档; 百里挑一,为众所公认,谈吐不俗、才貌出众、博古通今、面面俱到,是为“都知”。 便是唐朝,公认的都知也只有三人,条件之苛刻可想而知。 至于后世称呼的老鸨子,唐僖宗时期,孙棨着的《北里志》称“假母”。 前因后果一比对,瞬间明了。 这种不痛不痒的弹劾,本来也不是要得罪万年县,而是一种提醒:给个人情。 没有几个人是完全不食人间烟火的,再刚正不阿,也有几分人情世故。 按说区区殴斗,不应如此紧张才是。 伤杖八十,吐血加二等,也才合计九十六杖不是? 不奔着要人性命的话,百杖也最多养一两个月。 没拔发、折齿、损毁耳鼻、眇目、折手足指,未用他物、兵刃,应该不至于徒不是? 不,这么想就浅薄了。 他们在众目睽睽之下围殴穷书生,并把人家身上仅有的五文钱扔进了臭水沟。 看起来不像多大事,却正好合了《贞观律》 疏议的解释是:夺物不足尺布,徒二年;一尺徒三年;二匹加一等。 妙的是,一尺生绢四到五文钱。 别说你有没有揣自己褡裢,就问你夺没夺吧? 只是万年县这一段时日忙得要死,根本就顾不得审理此案,才押后几天,让人看到了错误的信号。 褚遂良与袁异式,多半是因为脱不开人情世故,略略向万年县表示,殴斗挨杖刑理所当然,区区五文钱,就不要提及了吧? 虞牙笑得前仰后合:“本官为他们徇私,然后再被他们弹劾么?” 这算盘珠子都崩到虞牙脸上了呀! 真卖了这情面,日后虞牙有口难言,他们可没有言明要虞牙枉法哦! 再说了,你之前与虞牙有什么人情往来,能让他给你这情面? 素无往来,你跑别人面前,要人家自损利益“给个颜面”,信不信老大的耳刮子侍候? “上官且宽心,万年县虽不大,也还是个衙门,不能轻易为人左右。” “每一条判决,下官定依《贞观律》行事,不枉不纵。” 当然了,如果对方找到一个厉害的诉师,能取得东市署或西市署的公验,证明当日布匹中贾价在六文钱一尺,也能减一年的徒刑。 第558章 还以人情 朝堂上,范铮一板一眼地启奏:“日前,监察御史袁异式弹劾平康坊北里喧嚣,致使曲阜县公、卫国公困扰一事,臣范铮走访了平康坊,登门请教,二公俱言不知此事。” “褚侍郎亦言困扰,臣不敢疏忽,与万年令夜立侍郎门前,虽隐约闻丝竹之声,亦难影响休眠。” “若是褚侍郎果真难安,何妨请陛下另赐宅 褚遂良大急。 虽非酒色之徒,褚遂良亦常伴三五知交,至北里听听曲、吟吟诗,兴致来了写上一幅字,这是身居平康坊的便利之处。 偶有红袖添香,可传世间佳话。 若是另置宅 他褚二郎还没到六根清静的地步! 更不要说,范铮提的地方,损得要命。 十六王宅的得名,正因其中王府扎堆,大唐的亲王可没几个省油的灯! 别人不说,彭王李元则设博戏坑人,褚遂良是弹劾还是不弹? 弹劾屁用不起,凶性大发的李元则倒可能将褚遂良暴打一顿,最多就是个斥责加罚俸你信不信? 李元则的疯,可是出名的,章服奢僭的杀头勾当都敢做,还会顾忌褚遂良的名声? 不弹劾李元则,你褚遂良还有脸弹劾别人不? 褚遂良臊红着脸出班:“或许是那几日,本官身体欠佳所至,不劳另置宅 朝堂上,议论纷纷。 弹劾本是寻常事,范铮当监察御史的时候也经常弹劾。 风闻奏事是个好权柄。 弹劾翻车的事,也不罕见,大约是消息失当之类的问题。 可问题是,袁异式的弹劾,借了曲阜县公、卫国公的名头,偏偏范铮较了这个真,生生登门拜谒,询问出截然不同的结果。 简单的弹劾,突然变了味道。 搞不好,袁异式这一辈子,就准备去边州奋斗,抓只老鼠做午餐了。 袁异式当时或谨慎些,只说扰民,而不是假借这二位的名头,自然轻易地下了台阶。 真以为,濒死的大虫就不会食人了吗? 李靖绝不会容许他人假借名头,出来招摇撞骗! 给事中刘仁轨冷笑不语,这些头铁的,不知道本官都撞了一次墙么? 范铮要那么好收拾,本官早踩着他的尸骨往上爬了! 刘仁轨之狠,亦是少见,总以上官骸骨为台阶。 一个清朗的声音在太极殿上飘荡:“太子舍人臣李义府以为,监察御史袁异式失察,当罚俸一年。” 哈,居然有人敢顶着范铮的风头,要保袁异式? 罚俸一年,跟罚酒三杯并无太大区别。 哦,是一身正气的李猫啊,那没事了。 他与范铮同为监察御史时,便颇有来往,换了别人,范铮当然要跳脚,义府兄的颜面还是要给几分的。 范铮举笏不语,退回班中,默认了李义府提出的处罚,李治顺口了结此事。 殿外的袁异式惊骇莫名,自己随口提一句二公的名字,竟真有人上门询问! 该死,以后的风闻奏事,还怎么做下去? 雍州要不要那么认真哦! 太子舍人李义府出头保他,更是让袁异式感动,誓当紧随李义府的步伐。 要知道,朝中能让范铮不再深究的官员,尤其是品秩并不太高的官员,真不多! 太子舍人的身份,对范铮不值一提,对袁异式而言是条大象腿。 李义府开始培植自己的党羽了。 李治深深地看了李义府一眼,不知怎地,竟有几分不顺眼。 是因为他的笑容奸诈、笑声如夜枭,还是因为他与范铮的交情? 侍御史邹久酒出班举笏:“臣邹久酒启奏,闻雍州徙九十六口杂户至敦化坊,舞枪弄棒,不知意欲何为。” 李治轻笑:“这个问题,还是雍州别驾来作答吧。” 范铮再度出班:“臣徙杂户至敦化坊,弄棒不假,却未触及枪,违反朝廷律令。这一节,身为御史,务必分清,以免造成冤狱。” “敦化坊不大,却有几个作坊,尤其是酒坊屡招他人觊觎,故而臣不得不令坊正陆乙生增招虾蟆更夫。” “然本坊人须承担要务,外坊人终归不便,只能动用小小职司,安排一些杂户顶上了。” 一直沉默的李世民轻哼一声:“此事,范卿禀报过,亦属雍州份内之事,揭过。” 范铮禀报过不假,李世民也多少心存芥蒂,却又无可奈何。 范铮现在像刺猬,所有的尖刺已经竖起。 贞观天子深知,真逼急了,以范铮的狗性子,一定能让酒精一物自世间永远消失。 敦化坊之物,唯酒精不可替代,慎之,慎之! 刑部侍郎崔仁师出班:“臣崔仁师,闻东宫太子仆寺厩牧署翼驭,于秦州上邽县遇山贼而亡,故请派刑部主事追查,以还朗朗乾坤。” 李治温和的面容渐渐变了:“孤已经委秦州都督窦奉节查过!怎地,刑部是觉得窦奉节不可信,还是孤所言有虚?” 范铮的唇角勾起一个浅浅的弧度。 翼驭之死,是谁都无法深究的,就算你明知道与某人脱不了关系也只能叹息。 官场许多事,不是一个《贞观律》能涵盖尽的。 崔仁师抗声:“臣以为,既然有案子发生,且伤亡为朝廷官吏,自应尽职尽责追查,以维护朝廷尊严。” 从外人的角度来看,崔仁师所言极其正确,拿到哪里都冠冕堂皇。 但是,这破事不说能不能追查得到真相吧,就算追查到了,你还能在众人用膳时揭开马子盖不成? 莫忘了一点,律令存在的最终目的,是为了维护大唐的秩序! 为了秩序,一些律令,可以选择性地视而不见! 真要严格按律令说话,玄武门之变又当如何? 范铮微微摇头。 官是个恪尽职守的官,可惜眼色差了点,搞不好就去地方上效力,荔枝吃到上火,蛇肉、猫肉吃到撑。 李世民鼻孔里重重地哼了一声:“退下!” 崔仁师满眼惊愕,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哎,这就是只知道闷头做事的官,不知道抬头看看脸色。 前程,大约到此为止了。 都说庶民要看人脸色,其实最需要看人脸色的,还是官呐! 第559章 夹竹桃 万年县通济坊,忽有二十余人腹痛如绞。 雍州医学博士姜白芷率二十名医学生,急风急火地赶到通济坊。 一通盐水灌下,坊民呕吐狼藉,涕泗横流之后,精神却好了些许。 为防万一,盐水所采用的水源,是隔壁通善坊取来的。 针、药双管齐下,总算将坊民的状况控制住。 这是典型的中毒现象。 姜白芷眯着眼,让一名医学生打马飞奔光德坊禀报。 毕竟,救治姜白芷在行,查证可就不是他的事了。 如果不能查清源头,把人救治了一次,难保再中毒二次。 雍州别驾范铮、治中亓官植、司法参军莘可代联袂而至,十五名执刀威风凛凛,录事府山雄在前头横冲直撞,司法史川阿西用他略带滑稽的语调吆喝开道。 白直们将事发区域撒了一圈石灰,通济坊的汉子婆娘们在圈外忧心忡忡,不知道这噩运什么时候落到自己头上。 莘可代确认了俱是中毒之后,反复地询问中毒的坊民,确认他们有无日常交叉点。 之后,莘可代掏出一张简易的通济坊舆图,将中毒坊民的宅院标记上,渐渐形成一个不太规则的圈。 莘可代一戳圈的中心位置:“这里有什么?” 一名坊民看了眼:“这个位置,是一口井,我家是打这井水饮用。” “我家也是。” “这井水甜,做出的馍香。” 白直迅速圈起了水井。 圆筒形的水井径宽近七尺,据说深十丈,井壁为石块垒成,辘轳、绠(井绳)、吊桶一应俱全,简易的水井房能挡住落叶掉入其中。 川阿西勤快地摇起辘轳,放下水桶,打起了满满一桶水。 水质清冽,唯其上残余的瓣让莘可代拿不定主意,遂让姜白芷看了一遍。 “像桃,可桃无毒呀。”姜白芷也拿不准。 范铮想了想:“这不是桃,是夹竹桃,原产天竺。” 这东西,茎似竹、如桃,毒性较烈,可致人死亡,单一叶片上的毒可致婴儿死亡。 大约会有人说,这毒害之物,为何要引入? 是药三分毒,夹竹桃为药,镇痛、去瘀、治跌打损伤肿痛,利尿、消毒、治心衰、癫痫,作用很大。 也亏了这个水井稀释了夹竹桃的毒性,才没有致人死亡。 姜白芷不识此物,是其入唐的时间不久,知晓特性的人还不多。 范铮的话,连一个疑虑的人都没有。 一个传闻中有宿慧、能与波颇法师论道之人,认识夹竹桃很奇怪吗? 姜白芷验毒的方式简单粗暴,让一名医学生捉了条细腰过来,生生灌了一碗井水下去。 拴到水井房边上的细腰,起初还活蹦乱跳,没一会儿就蔫了,继而在地上翻滚哀嚎。 两碗盐水灌下去,细腰一阵狂呕,总算不再疼痛,却浑身无力地趴在地上,狗眼满是幽怨。 这个时代,与天竺之物关联最多的场所是寺庙,离此最近的晋昌坊楚国寺便纳入法曹眼中。 楚国寺的背景有点硬,系高祖太武皇帝为遇难的 “阿弥陀佛,楚国寺内,确有夹竹桃,无论如何也到不了通济坊。” 都维那很淡定。 范铮平静地开口:“夹竹桃有毒、可入药,想来贵寺定当明了。那么,夹竹桃栽种何处,除比丘之外,还有何人可接触?” 都维那的面色稍稍变了一点:“此物有药性,僧众明了,亦植于寮房前。” “若说比丘之外,能至寮房的,唯有收集夜香的杂户。” 范铮撇嘴。 看吧,漏洞不是出来了? 此等毒性强烈的物种,若要种植,便好生看护,莫让它流落在外。 杂户收集夜香时,顺便摘两朵夹竹桃,不是太难。 问题来了,日常为楚国寺收集夜香的杂户,定然居于晋昌坊,又怎会让夹竹桃瓣出现在通济坊? 都维那仔细想了一想:“阿弥陀佛!九月十三,晋昌坊杂户因病未至,坊正调剂了通济坊杂户收集夜香。” “其时,夹竹桃尚绽放。” 夹竹桃的期,自然条件下是五月至九月可绽放,若是有温泉等地热条件,还可以再加以延长。 范铮挑眉:“说了那么久,通济坊正呢?” 解了毒的坊民中,一只手臂有气无力地扬起。 “记得回去告知功曹,让他们宣扬一下,通济坊正与民共患难。” 范铮见缝插针地宣扬了一把正面形象。 不许笑! 你就说这是不是事实吧? “当日坊正是指派了谁去楚国寺帮忙?”莘可代面目不善地追问。 干法曹这行,时间久了,都自带煞意,哪怕原本慈眉善目的,看上去也有几分笑里藏刀的味道。 许多时候,慈悲是审不了案的。 坊正指了指圈子外一名目光闪烁的杂户:“当日,小人便是遣宇文隆至楚国寺清夜香。” 宇文隆,这个名字好像听过啊! 如狼似虎的白直越线而出,将筛糠似的宇文隆摁住,捆成了小猪崽。 “草民冤枉啊!” 宇文隆痛哭流涕、以头抢地,生动演绎了一个胆小怕事杂户的形象。 只可惜,莘可代这些老司法,早就见惯形形色色的表现,根本就无动于衷,跟随坊丁去宇文隆的破宅院,在一块破布里翻出了几片干燥的夹竹桃瓣。 “人证物证俱在,再辩啊!” 莘可代劈手给了宇文隆一个大耳光。 宇文隆收敛了之前的惨相,露出狰狞的笑容:“怪我没经验,要是多投几片,想必能开席了。” “嘎嘎,是我做的又如何?有谁知道这二十二年来,我过得生不如死?” “恨不能化身瘟疫天神,令世间瘟疫横行,让众生为我陪葬!” 莘可代转身叉手:“禀别驾,万年县通济坊杂户宇文隆丧心病狂,于水井投毒,依律当绞。” 范铮颔首:“此等罪大恶极之辈,于东市口立绞。” “另:楚国寺因管控不善,致使夹竹桃外流,酿成祸端,罚楚国寺助通济坊填井、另开新井。” “符:雍州治下,种植夹竹桃之所,无条件管控此物,不得外流为祸。需夹竹桃入药者,须于衙门记录。” 楚国寺都维那口宣阿弥陀佛,认领了处罚。 第560章 配与乃叔并坐乎? 到符文下发时,“夹竹桃”三字已变更为“毒性作物”,范围就更广了。 免不了有人抱怨,却只能无奈领命。 牢骚归牢骚,谁也不愿自家的东西搞出人命,背一身骚。 即便是多付出人工,那也是值得的。 范铮细细想了想,其实雷七他们当初的处境,比这宇文隆也好不到哪里去,却能恪守本心,不胡作非为、破罐破摔,心性委实强了不少。 不能因为宇文隆这个体,而诋毁整个杂户群体,但必要的思想建设还是得要的。 宇文隆之所以绝望,想与众多人同归于尽,归根结底就一点:看不到未来。 从锦衣玉食沦落到杂户,自然少不了吃苦与屈辱,熬不住的早就自了。 范铮为此召集了民曹与法曹的部分人手,在二堂议事。 “本官以为,宇文隆大约是熬怕了,觉得看不到未来,才行此恶毒之事。” “那么,安抚他们的情绪,告诉他们,只要挺到下次大赦,他们自能成为良人。” 这样的鸡汤,当然得骆宾王这样文采飞扬的人来灌,这就是文化的力量。 之所以连法曹一起召来,是因为杂户这个群体,民曹管得、法曹也管得,一个媳妇多个阿姑。 王福畤略略迟疑:“要不,从敦化坊做起?” 范铮笑笑,拒绝了王福畤的好意。 鸡汤这玩意,给不了实惠时才管用。 敦化坊新到的九十六名杂户,人家被雷十三操练得端碗就吃、躺倒就睡,哪有闲工夫想什么屁事? 范铮亲自视察过“虾蟆更夫”的膳食,每顿每人至少三片厚墩墩的五肉,对于多数杂户来说都是可望不可即的待遇。 告诉他们可为良人,抵不得眼前的五肉现实。 骆宾王扬眉:“论这个,非我莫属!不把他们说得信心满满,下官誓不罢休!” 川阿西笑道:“要不要给他们讲讲宇文隆这个反面例子?” 莘可代一个爆栗敲到川阿西额头,怒骂道:“你是嫌杂户闹腾得不够咋地?” 这种消息,当然是尽量封锁为妙,若是激起他人效仿之心,虽不能给相对稳定的大唐造成麻烦,却够雍州喝一壶的。 即便不算京郊与畿县,走遍一百零八坊也是苦差一件,就是胯下骑赤兔马也够呛。 这不是走马观,是切切实实与沉默寡言的杂户交流,是打开他们紧锁的心扉。 大通坊内,信心满满的骆宾王遭遇了强烈的打击。 无论他说什么,眼前这佝偻着腰、中年即已鬓角灰败、吃力地推着粪车的杂户只是一言不发。 画饼不成,骆宾王开始言语刺激:“长孙介,二十年了,你就没点什么想法么?” 骆宾王来之前,还是做过功课的,知道时为中男的长孙介卷入了义安郡王李孝常谋反一案。 贞观元年十二月,利州都督、义安郡王李孝常,联合右武卫将军刘德裕、统军元弘善、右监门将军长孙安业、滑州都督杜才干等人,密谋反叛,事发处死。 同案诸首,唯有长孙安业因异母妹长孙皇后求情,流配嶲州。 长孙介的卷宗虽言辞模糊,骆宾王还是看出了蛛丝马迹。 很可能,这位长孙介与长孙安业有血脉牵连。 想法这东西,对于一个当了二十年杂户、眼里没有一丝光彩的长孙介来说,是一种奢侈。 一个每天就着夜香味用膳的人,奢求什么未来? 每天麻木地做事、苦熬、睡硌背的硬板床,生活早没了希望。 不论是骆宾王画饼还是试图激怒他,对他而言,都仿佛隔了一层窗户纸。 长孙介已经将自己孤立于整个大唐。 挺好,关上心头所有门窗,静静地生、静静地活、静静地死去。 阿耶长孙安业作的孽,累及全家。 孽,不是追随李孝常这种无名之辈造反,而是早年将异母弟长孙无忌、异母妹长孙皇后逐出家门。 造反也是无奈的选择,长孙皇后倒是心存仁德,可长孙无忌从来就不是个宽厚人! 有仇必报是长孙无忌的一贯风格,长孙安业再愚昧也知道,再不改变局面,迟早会死无葬身之地。 一年时间内,御史台弹劾长孙安业的奏折如暴风骤雨,即便长孙安业这个右监门将军权柄空悬也没用。 要不然,长孙安业好好的外戚不当,要跟着没亲戚关系的李孝常造反,开玩笑呐? 长孙介不知道,因为他的反应,已经列入了雍州重点观测名单。 即便知道了,他也未必在意。 —— 太极殿上,给事中刘仁轨出班:“臣刘仁轨听闻,雍州下了一道符文,令治下所有种植毒性作物者,须严加管控,不得外流。” “臣以为,雍州此符文,朝廷当可推行,虽不免费心费力,却能让子民减少无谓的伤亡。” 范铮听得咋舌。 不是,老刘你不提刀砍上官人头垫脚,有点不习惯啊! 这么说吧,一个天生的喷子,突然唱起了赞歌,就问你怕不怕! 刘仁轨当然不是在拍范铮的马屁,只不过觉得此符令利国利民,顺手拿来一用罢了。 抛开喜坑上官的恶劣性子,刘仁轨此人还是相当有能力的,一眼就看到了此令的好处。 李治沉吟了一下,抬头道:“此议可行,然略粗疏,着三省详议,查阙补漏,务必令天下有章可循。” 黄门侍郎褚遂良出班:“臣褚遂良闻雍州下大力安抚色人情绪,窃以为不必如此费心费力。” “色人乃罪民,朝廷能留其性命,已是天恩浩荡,若有异念,除之即可。” 黄门侍郎许敬宗傲然出班:“臣许敬宗以为,褚侍郎之言乃无稽之谈。良贱虽有别,俱为大唐子民,雍州所为并无不可。” 倒不是许敬宗突然向范铮示好,而是对与他同居黄门侍郎的褚遂良不满。 小儿辈也配与乃叔并坐乎? 出身十八学士,许敬宗与褚遂良亡父褚亮份属同辈,自然看不上褚遂良。 再说了,褚遂良当真全靠刚正? 呵呵,无非是倚仗当年的刑部比部郎中长孙无忌罢了! 呵呵,那个专收利钱的货色,要不是有一个好妹子,司徒,他也配? 许敬宗是看不上长孙无忌,对长孙皇后还是很尊重的,那是个宽以待人的奇女子啊! 第561章 人走茶凉 敦化坊,华容开国县侯府。 一身青袍的郭景毕恭毕敬地半坐着,范铮都替他累得慌。 那些丑陋的规矩,真没必要时刻坚守。 “放宽松些,你又不是 那种酸味,品的时候或许会受不了,过后却又会怀念,奇了怪了。 接过茶壶的郭景情不自禁地放松些许,微微挪了挪身子,大半的重心稳住,行云流水地烧水、添粟、放盐、放佐料,手法不输当初。 然后,郭景在茶汤将成前,熟稔地加了“一眼眼”醋,一如在京苑总监当年。 茶汤倒好,茶碗置于茶拓子上,摆到范铮面前,郭景才想起自己加醋的份量,面色灰白。 没辙,加醋这个习惯深入骨髓,即便上官多番苛责郭景也没改得过来。 然后,京苑总监对郭景的态度就更恶劣,只差一步就扫地出门了。 范铮品了一口,酸得一龇牙。 “果然还是当年的酸味。”范铮笑笑。“莫说还有当年的情义,就是看在怀仁静公从侄的身份上,我也不会与你弄些弯弯绕绕的,且开诚布公。” “看你这惊弓之鸟的模样,在司农寺不顺畅了?” 郭景嚅嚅,最后还是无力地点头。 范铮当初是看郭嗣本的情分,待郭景颇为友善,但范铮走后即人走茶凉,郭景这略为跳脱的性子,自不受上官待见。 明坦为京苑总监还好,可换了一个人,郭景就手足无措、无所适从,不论干什么都不如上官意。 特别是烹茶加醋这个习惯,尤为不招待见。 连连遭受打击的郭景,甚至信心接近崩溃,在怀疑自己是否配吃官饭。 范铮淡淡一笑:“你虽阅历不足,却也没那么不堪,那便不是你的问题了。” 当过堂官的人都知道,多多少少要安排几个心腹,郭景这种没啥背景的小官,正适合立威、挪位。 否则,就算郭景的茶汤不入法眼,大不了你不让他烹制就完了。 老实说,这位京苑总监还是讲究的。 遇上蛮不讲理的,先将你送台狱细细审一遍,就算你硬得御史台都没地方下嘴,回来也没了位置。 若是刚好有那么一点问题,后果自己想。 就算是石狮子,进一趟台狱,也得留下两颗牙。 连京苑四面监都换了三面监,唯有京苑东面监沃垄没人撵他,原因是东面监太贫瘠,看不上,还真让人啼笑皆非。 范铮沉吟:“拉你一把到雍州,倒不是不行,唯位置须仔细斟酌。” “你本从九品上,到雍州勉强算是地方上,可视为正九品下。” “对应的位置你仔细思量。” 畿县:丞正八品下一人,主簿正九品上一人,尉正九品下二人; 京县:主簿从八品上二人,尉从八品下六人,录事从九品下二人,但县录事一般取勋官五品以上担任; 雍州:从九品上录事四人,正八品下参军事六人。 其中,九品的位置,范铮还可以左右一级,八品却不行了。 就是徇私也得有个限度,这里不是偏远地方,可以赤牒为官。 你要走赤牒,高季辅就要问了,是我们吏部做错了什么吗? 郭景的眼里闪烁着迷茫,八品也是自己这没根底的人能觊觎的吗? 范铮吃了一口酸得吸气的茶汤,出言指点:“欲为官,面皮抛光。只要不害人,自是手段尽出了。” “你不是没有背景,是不会用你的背景。就凭为怀仁静公葬礼出力一项,你向怀仁夫人求助,难道她还能视而不见?” 怀仁夫人长孙四娘,可是长孙皇后的族人,在皇帝面前也多少有点颜面,这种芝麻绿豆大小的品秩,就是皇帝点个头的事。 恢复了一点自信的郭景,踟躇着想了想:“上官,那个参军事的位置,不为难吧?” 范铮呵呵一笑:“别人排挤你的时候,也没问过你是否为难啊!心不狠,坐不稳,官场上没有善男信女。” 说当然是这样说,范铮让参军事再腾出一个位置,自然也得好生安排人家的去向,毕竟没人犯错。 比如说,换一个位置,为京县从七品上丞。 反正一个京县有两名县丞。 官位这么流转着,大家也不吃亏,到哪位实在不听招呼了,踢出雍州,游戏终结。 然后,牺牲某一个,幸福百十人,多么划算的事啊! 长孙四娘的颜面还是很大的,仅仅三天时间,郭景就转换身份,成了雍州正八品下参军事。 简单形象比喻参军事的职司:后世银行的大堂经理。 —— 慵懒的参军事陈祖昌,难得地带了一次新同僚郭景,引着波斯寺景教对外话事人景汉到了二堂。 陈祖昌心情好,是因为杜四娘经过确诊,有喜了。 听得范铮直感慨,当年杜笙霞怀上范百里,可是用了好几年。 固然有故意控制的成分,可怀上也确实没那么容易。 景汉见礼之后,范铮让贺钩雄打下手,郭景烹茶,直喜得郭景眉开眼笑。 上官还是喜欢这一眼眼酸味啊! “波斯寺位于义宁坊,离西市最少三个坊,离东市就更远了。” “景教的善信以商贾为主,不知可否行个方便,准于怀远坊设个联络点?” 景汉说完诉求,啜了一口茶汤,酸得倒牙。 这一刻,景汉在脑中迅速过了一遍,景教是否有得罪之处,为什么会遭此下马威。 范铮淡定地吃了一口茶汤:“设波斯寺的目的,是方便阿罗本法师为粟特人等善信祈祷,东市就没有必要提了。” 后面? 后面的话没了! 联络点的事,范铮不置可否,景教也不敢擅设,不然哪天被司功参军隗阴阳给封了! 景汉想了一阵,从怀里掏出个锦囊置于案上。 陈祖昌轻笑摇头:“景维苍,你也不是 郭景讶然,区区参军事,也敢参与上官的事务商议中? 上官是陈祖昌的姑丈? 那没事了。 景汉饮尽茶汤,过了一阵才酸味尽退。 “景汉愚昧,请别驾明示。” 陈祖昌轻笑:“万年县平康坊北里的殴斗案子,你应该听说了。动手那几人,多为景教善信。” 感谢疾风战士4000点支持,破费了! 第562章 大理正 东宫内宫,东头的宜春宫。 太子妃王氏柳眉倒竖,一个瓷瓶砸到地上,瞬间碎成了几瓣。 “那个贱人!她怎么敢!” 本来虚怀若谷、上善若水的太子妃,即便有点小脾气,也不屑于争风吃醋,行那民间妒妇之举,奈何李治的偏心越来越过分了。 十日之中,李治倒有五日宿于萧良娣的宜秋宫,剩的五日太子妃还得分给其他人! 男女之事倒也罢了,了不得劳烦角先生,可最大的问题是太子妃无后,而萧良娣已产一子二女! 至于宫人刘氏所产陈郡王李忠,那倒无所谓,毕竟刘氏的身份地位差距太大,对王氏构不成威胁。 无所出的太子妃,坐在高位上也是虚的,随时可能为人上树抽梯。 若往后想想,太子立嗣时,若立李忠倒也罢了,立萧良娣所诞子嗣,太子妃之位不得易手? 现在也不盛行杀母留子了。 即便是这狐媚子生产不久,无力承欢,太子还是宁愿留宿宜秋宫! “禀太子妃,太子内坊内阍(hun,守门人)王伏胜求见。”太子内宫掌严禀报。 掌严的职司,掌首饰、衣服,巾栉、膏沐、服玩、仗卫,可算是太子妃比较亲近的女官。 王氏鼻孔里哼了一声。 区区内阍,无品无级,只是伴太子驾出入而已,有资格求见么? 王氏正要斥退掌严,心念一转,开口问道:“这个王伏胜,是侍候陈郡王的吗?” 以王氏之聪惠,瞬间明白过来,王伏胜不单单是以内阍身份前来,更是以陈郡王之名行事。 “奴内阍王伏胜,拜见太子妃。”王伏胜躬身叉手,态度恭谨。 王氏淡淡地看了一眼自己凤仙染就的指甲,雅称“玉笋红”。 啧,尾甲似乎抹得不够均匀啊! “王伏胜啊,你来本妃这里,是有什么事吗?” 王伏胜微笑:“奴侍候陈郡王,陈王虽幼,却知太子妃慈祥,愿奉太子妃为阿娘。” 王氏噗哧一声笑了:“王伏胜啊!我虽出身高门,却非对民间事一无所知。” “于情于理,陈郡王不是应当喊我阿娘,喊刘氏阿姨吗?” 王伏胜笑道:“奴自是知晓的。” 王氏面容一整,细细思索王伏胜这句话。 啧啧,不得不说,刘氏打得一手好算盘。 依着李忠的出身,终究是个庶子,顶天也就是混个亲王,还是排名靠后的亲王。 子以母贵,刘氏是给不了娃儿太多的希望,索性狠一狠心,让李忠投靠太子妃,最好是过继为子。 太子妃虽然出身高贵,却也拒绝不了此诱惑。 无后的压力太大了,宁愿将嗣子的位置便宜了李忠,也不肯让萧良娣那头占到丝毫便宜! “你且退下,我好生想想。” —— 宣阳坊,万年县衙。 大理正尔朱杲(gǎo)与雍州别驾范铮同时莅临,就万年县本年度所判流、死以上,详细质询。 这是大理寺职司之一,九品以上官员的除、免、官当,诸司官送徒刑以上,俱有权质询。 官当这个词语,约始于南朝陈,初登法典为《北魏律》,意为以爵、官、名籍抵罪,十恶不赦者除外。 《贞观律》二十二条:诸以官当徒者,罪轻不尽其官,留官收赎;官少不尽其罪,余罪收赎。 所以啊,不是天怒人怨,当官的血厚得很哩。 总而言之,御史台、刑部、大理寺这三法司,都有权对诸司、地方的司法加以审核与纠偏。 尔朱杲的阿耶,是现任正四品上申州刺史尔朱义琛,太原起兵的元从。 尔朱义琛最牛皮的不是当官、打仗,而是先后辅佐过两个亲王,然后徙他职,再然后两个亲王都是惨死。 这履历算一算,大约能赶上太子杀手李纲了。 尔朱杲自身的履历在三法司中相当漂亮,刑部都官员外郎、司门郎中、刑部郎中再转大理正,在司法这一块是牢牢站稳了脚跟。 论娶妻,他的娘子,清河县君崔氏出自清河崔,岳丈是隰(xi)城令崔处静。 论母,出身赵郡李氏,号称是李牧后人,《新唐书》亦有李左车后人的说法。 尔朱杲的品秩大致与虞牙对等,说话也就没那么客气。 “此案,依本官看来,判流五百里过重,徒三年即可。” “此案判处时,少提了一个拔发,故应从徒三年更改为流五百里。” 尔朱杲所言有理有据,并非蓄意找茬,范铮也乐得悠然。 司法判罚,除了《贞观律》的底子外,还有一定的主观性。 故而,真要扯皮,够呛。 死、流看完,徒的卷宗尔朱杲扫了一眼。 “本官以为,平康坊一案,计赃应取东市署中贾价裁量。其时,中贾尺绢为六文,故五文不足以判徒三年,只当徒二年。” 果然是这案子啊! 尔朱氏出身羯胡,与景教天然亲近。 最重要的是,尔朱杲所言有理有据,诉求也不过分。 徒二年与徒三年,区别很大吗? 虞牙看了一眼范铮,微笑道:“如此,本官令人去查阅东市署当日中贾价,再斟酌是否修改。” 总不能你说什么是什么,地方上也要核实的。 不乏这样的例子,地方上按新出的律令定罪,上官持着旧律令来追责。 范铮笑道:“雍州录事陈徐隽,已至东市署求取当日布匹中贾价。” 按严格意义来说,布匹价格会有一定的波动,万年县截取一段时日的均价也没有问题,但严谨一些总是好的。 陈徐隽是敏感的,听到大理正质询万年县,迅速想到了平康坊北里一案,抽丝剥茧地找出了唯一的漏洞。 然后,他经范铮同意,寻了录事参军卜塘开具关牒,自己带着山雄去东市署查阅数据。 带山雄的原因,是东市龙蛇混杂,没有点武力保障是不行的,山雄名义上还正好归陈徐隽管。 “禀别驾,下官至东市署抄录到当日的中贾价,火麻布四文一尺,生绢五文一尺。” 陈徐隽的禀报,让万年县二堂的气氛有点诡异。 尔朱杲也没想到,雍州居然同时遣人去东市署查证了! 这个问题就尴尬了。 火麻布与生绢的比价,大致是稳定的,一涨俱涨,由此看来并无问题。 自己得到六文钱的价格,莫不是府中下人贪了些好处,而虚报的价格? 范铮轻笑:“想来是大理正记错时日了。” 第563章 手头无人 尔朱杲自然就坡下驴,揭过此事。 本来就不是多大的事,相互间不必因此结怨。 相对而言,尔朱杲在三法司是相当年轻的,三十六七岁的五品官,前途是光明的,范铮犯不着与他交恶。 尔朱杲的年龄,纵有偏差亦不会太大,贞观六年他就任太上皇的挽郎了。 司法裁量上,不是过于重大的偏差,是不影响地方考课的。 大理寺到京畿质询,也利于官吏们增加对律法的敬畏,别一个个觉得有芝麻绿豆大小的权力,就倚着胡作非为。 如果只是今天这个程度的偏袒,范铮也不是不能接受。 “雍州治下,俱盼望如大理正这等司法英才斧正纠偏,还盼大理正不辞辛劳,给地方打造成司法模范。” 范铮当然不会让尔朱杲轻易脱身。 御史台出身的范铮当然明白,尔朱杲的律令掌握得如何到位。 即便是他有的那一点点偏私,要不是陈徐隽非要去东市署取证,还真没人能驳了他。 即便驳回了,如范铮之流尚且奈何他不得,更毋论他人了。 这样的人物,让他给州县官吏敲一敲警钟也是好的。 尔朱杲傻眼了。 主动来查与雍州请求来查是两码事,何况这多出二十倍的活啊! 数字无误,州衙法曹他也得查一遍的。 尔朱杲倒也雷厉风行,在整个雍州治下折腾了一遍,还整纠出两个冤案,送了一名主簿、几名县尉、司法佐进御史台。 范铮咂嘴,这是又能安置几名心腹了? 尔朱杲已经手下留情了,严格整治的话,县令未必能送去御史台一二人,送个把县丞进去还是能做到的。 这,就是投桃报李。 奈何,范铮手头无人。 敦化坊学生普遍还是中男,要到地方上为官,年龄是道硬杆杠。 这话说得诸司好像不是似的。 好吧,确实不是,甄行他们就是明证。 甄行、甄邦、巫亹几人入品了,没必要来地方上折腾; 束苍等人虽是令史、书令史,却为年龄所限,不能出任地方事务官; 刘谙、华鸣是正八品上监察御史,到地方上就得朝七品官看齐了,范铮手上还没有相应的位置。 至于沃垄、汤仪典就更别想了。 司户府骆宾王虽然心头蠢蠢欲动,却在努力压制着不合时宜的念头。 被司法史川阿西戏耍了一次,骆宾王才知晓具体事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不认真学习,日后去为一方官员,不得被小吏坑死? 陈徐隽被范铮安置长安县,为从八品下县尉六人之一,算是跃了三级。 陈祖昌这个惫懒货就别提了,胸无大志,就图着小家那一亩三分地,范铮懒得理睬他。 惆怅,有空缺都只能看着吏部司投放官员,自己手上硬没有合适的人选。 —— 朝堂上,有不少官员是憋着坏,想看雍州的笑话。 哪晓得,雍州敢于刮骨疗毒,硬是让大理正尔朱杲从州衙到诸县都查了个遍。 虽说多少是查出了点问题,瑕不掩瑜,谁还能拿着攻击范铮不成? 回过神来的官员们,突然面色大变。 这年头,谁还没个亲朋好友在地方上任官啊! 雍州自请严查了,其他地方该不该见贤思齐? 嘛叫“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这就是了。 雍州可以落马官吏,其他地方也可以。 否则的话,以范铮的狗脾气,能息事宁人吗? 冠冕堂皇的话,你会说,范铮更会说! “臣范铮惭愧,不意雍州治下竟有冤案,自请罚俸。” “不过,连天子脚下的雍州尚且如此,未知望州、边州等地,更当如何?” 不当人子! 范铮抛了个引子就不管了,却引得朝堂议论纷纷。 侍御史邹久酒与丘神积脸都绿了。 丫就是故意的! 范铮的目的,就是让御史台累成狗! 一定是! “臣高季辅以为,此议可行!” 邹久酒的老脸皱成了一团。 可行,是因为不需要你吏部奔波吧? 也不是,吏部考功司哪年的考课,不得尽赴天下州县? 御史台的监察御史,其实也负有监察天下州县的职司,可就凭那几十号监察御史、令史,就是腿跑断了,也无法于一年之内跑完。 “臣张行成以为,三法司可辛苦一些。” “臣刘仁轨以为,可行!” 铁头刘巴不得有这样的热闹凑,要是让自己上就更美妙了。 不得不说,刘仁轨对于送人轮回是极其热心的,甚至愿意顶上“一见发财”的帽子。 黄门侍郎许敬宗出班:“臣许敬宗以为,此事当常抓不懈,以警天下官吏。” 许敬宗性子恶劣,私德不善,但为官并没有太大的问题。 虽诸多史书将许敬宗立为 李义府好歹还说他卖官、贪图犯妇美色、逼死大理丞,劣迹斑斑,许敬宗却没害过几个人。 斗翻长孙无忌、褚遂良一党的事就不要说了,那只是在贯彻皇帝的意志。 许敬宗的为人,颇似北齐的魏收。 黄门侍郎褚遂良出班:“此议虽好,然详询天下州县,是何等大事?天下三百一十五州府、八百羁縻(取《唐六典》数据,有偏差),三法司须多少人手才忙得过来?” “臣褚遂良以为,御史台加大监察力度即可,不必如此兴师动众。” 到此为止,话很正常。 偏偏褚遂良止不住话头:“臣以为,雍州是自找麻烦,上官监察何处,不是地方可以干预的。” 范某的狗脾气立刻发作了:“哟,褚侍郎之意,唯有雍州藏污纳垢,活该天天受三法司审核是吧?” “要不,改天雍州携全体官吏,至御史台投案自首?” 李乾佑立刻接口:“你二人不服,大可以拳脚相加,在太极殿上打一场,莫扯上御史台。” 范铮的脾气,李乾佑还是知道的,说不得真会干出数百人自投台狱的事。 程咬金哈哈大笑:“打起来!褚二郎,怕个球,他范铮的武艺稀松!” “打起来!” 吴黑闼、梁建方诸将鼓噪。 褚遂良咬牙,却不敢接这茬。 他是真文官,文弱书生那种,即便是范铮这样的菜鸡也斗不过啊! 第564章 阿罗本的退让 李治微蹙眉:“褚卿慎言。” 不涉及对错的情况下,正常的君王要么两不相帮,要么偏向范铮。 褚遂良的能力,在于文章、在于书法、在于劝谏,却没有主政一方的阅历,连个县令都没当过,简称:纸上谈兵。 范铮的阅历就丰富了,御史台里弹劾过人、司农寺里种过地、地方上亦主政一方,每一样都干得有声有色。 倾向谁,不就一目了然了吗? 再说,虽不能让所有官吏都清正廉明,但哪个君王没点念想呢? 史书上留一笔“某某朝海晏河清”,岂不胜过秃笔美化吗? 褚遂良前面谈的现实条件,或者能理解,你后面的嘲讽什么意思? 挑衅么? 褚遂良举笏,就坡下驴:“臣失言了。” 真以为褚遂良是纯嘴痒痒? 当然不是,这是在向某人表明立场,曾经对你有小冒犯的范铮,被我怼了,我应该被纳入核心了吧? 虽然有些时候,爱恨这东西会无缘无故,但多数时候还是有缘由的。 不要说“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恨”,这是以偏概全,有时候就纯粹是一个眼缘问题。 有些人,只看了他一眼,你就想揍他。 真·只是因为在人群中看了你一眼。 朝堂上的纷纷扰扰,大多与范铮无关。 兵部侍郎韩瑗,禀报了吐谷浑方向的举动。 吐谷浑又凑了一万人马,在尚书乙弗摩诃的带领下,顶风冒雪突破唐古拉山口,在野马驿击溃了吐蕃将近一个东岱的兵力。 乙弗摩诃这个小将官运亨通,虽然吐谷浑官制混乱,也能看到他在稳步前进。 在二吐之争中,吐谷浑相对处于劣势,乙弗摩诃能奇袭成功,就是一个天大的喜讯。 乙弗摩诃心头也有数,打下野马驿后,迅速撤回了吐谷浑,让吐蕃援军气得跳脚——追不上啊! 天寒地冻的唐古拉山口,硬闯是要死人的,吐谷浑的非战斗减员都有数百之众。 比较有水分的是,吐蕃的一个东岱,人员是没有定数的,从千人到万人不等,你还得算上桂与奴从之间装备的不平衡。 当然,击溃与尽歼,区别就更大了。 吐蕃的桂与奴从虽然彪悍,戴狐狸尾巴的人也不是没有。 野马驿的二次遇袭,大约是吐蕃事先没想到的事,加上风雪天,才为乙弗摩诃所趁。 即便松赞干布想报复回来,也得等明年天暖了。 再说,吐蕃现在绝大部分兵力,是分布在原大羊同的土地上,镇压着心有不甘的遗老遗少。 李迷夏虽然失败了,还是有不少大羊同贵族心怀故国。 李治面上现出一丝笑意:“二邦俱大唐婿国,有何事俱当以和为贵嘛。鸿胪寺典客署当沟通二邦使者,加以劝导。” 太子舍人李义府出班:“殿下高瞻远瞩、高屋建瓴、心怀天下,仁爱之心泽被藩国,实乃苍生之幸也!” 这个奉承,听上去蛮顺耳的。 但李义府开口,多少让李治听着膈应。 虽无过犯,面目可憎。 李义府也无奈,虽长得眉清目秀,奈何稍有表情就显得奸恶,这也没谁了。 不少中级官员跟着唱赞歌,三品大员们无动于衷。 跟风赞颂的目的,当然是有所求、有所畏。 范铮一眼就看穿了,李治的话,纯粹就是个姿态,没有任何实效。 双方自贞观十二年就结下的仇怨,不是谁说和两句就能了结的。 吐蕃想居高临下吞了吐谷浑,吐谷浑又何尝不想登顶高原、成为雄踞一方的霸主? 谁又愿意屈居人下? 这破事,就是让从三品鸿胪卿出面也不好使,何况从七品下典客令? 所以,从上到下都是在虚应故事。 不带一丝情感地看待此事,当然是吐谷浑与吐蕃打得越凶,越符合大唐的利益。 大唐可以隔空呐喊“不要打啦”,起不起效果都无所谓。 “臣范铮以为,吐谷浑的实力终究是薄弱了些,非吐蕃之敌。” “吐谷浑非联合党项羌诸姓、雪山党项、黑党项,不足以对抗吐蕃。” 至于怎么让吐谷浑联合党项羌,而又不能恢复吐谷浑与党项羌之前的亲切关系,那就不是范铮考虑的事了。 反正,大家都戴着冠冕堂皇的面具,说着方向正确的废话,仅此而已。 虽是三品大员,但没有“同平章事”的头衔,范铮是没资格入政事堂议事的。 —— 义宁坊,波斯寺。 寺主阿罗本虔诚礼拜之后,对二十一弟子开口:“仁慈的主告诫我们,要约束信徒的行为,以善为根本,渐渐摒弃恶行。阿门!” 弟子齐念“阿门”,领命散去,现出大殿上的天父、耶稣的画像。 没有塑像,这是景教特色之一:不用偶像,但保留十字架。 另一个显着的特点,是不承认玛利亚为天主之母。 也因如此,景教才被基督教内部诸多派系共同抵制。 “景汉,对于那位雍州别驾的话,我们将会认真奉行。但你也知道,任何教派都不能做到强制信徒弃恶从善,只能努力劝导。” 阿罗本正式放低了姿态。 “这就需要你努力耕耘了。波斯寺拟于洛阳、泉州南安县、沙州炖煌县设分寺,地方上的任何不良反应,将导致功亏一篑。” 这个泉州,并不是后世意义上的泉州,而是福州加泉州的前身。 唐睿宗李旦的景云二年,泉州析为闽州、泉州,大部地区分属闽州,开元十三年闽州更名福州。 南安县、莆田县属泉州,后南安县析出晋江县为州治,莆田县析出清源县,后清源更名仙游县。 后世的洛阳、泉州、敦煌,也确实有十字寺的遗址。 为了广设分支,必要的退让也应该。 更何况,多数教派的宗旨,还是以善为主——哪怕只是表面的善呢。 景教的善信喜欢顶着波斯寺的名头惹事,一方面是坏了景教的名头,另一方面也违背了景教的教义。 只是,之前为了景教的快速扩张,难免牺牲了一些约束性。 景汉怔了许久,才郑重颔首。 第565章 滑头的老八 景汉寻到敦化坊,登门表达了阿罗本的善意,并奉上巴掌大的陶罐、织得瑰丽的脚垫为礼。 这点见面礼,范铮还是敢收的。 御史台出身的范铮,对于收多少礼很刑,自有一套独到的标准。 信不信,朝廷敢出台单次受贿标准二百文,范某敢单次收礼一百九十九文? 范铮接过陶罐,在手中来回抚摸。 陶罐图案怪异,大约是波斯风格,质感与大唐的也没太大区别。 论造型,这个陶罐还有点丑,仿佛是顽童恶作剧捏造出来的。 脚垫的图案倒是精美,看不出什么异样。 说送骆驼肉的,且站住! 信不信阿罗本举起十字架,降服你这异端? 景教的信徒不受限制,但教务人员是茹素的,所以不可能拿肉当礼物。 “波斯寺的善意,本官已经感受到了。”范铮笑眯眯地回应。“善,还是善,这是本官唯一的需求。怀远坊联络点之事,本官允了。” 准确地说,范铮与波斯寺没有直接的冲突,无非是想让阿罗本约束一下疯狂扩张的势头,以及良莠不分地收容各种渣滓的行为。 不能“忏悔”两句,就能说洗净心灵的负担了,便是佛门尚且以十八泥犁来教化行善呢。 别管景教能不能做到,姿势要摆一摆。 景汉走后,范百里一把薅过陶罐,撇嘴:“真丑!” 范鸣谦接过陶罐,咯咯直笑,在手中抛来抛去的玩耍,一时失手,罐子跌落地上。 范百里赶紧拉开阿弟,范鸣谦扁嘴:“阿耶,二郎不是故意的。” 范铮摆手,没空计较这点小事。 罐子碎了,这是必然的,一块块残渣碎片四分五裂,卫无忌提着扫帚、撮箕过来清理,一张卷得针头细的字条显露出来。 范铮笑了笑,俯身拾起字条。 陶罐就是个容器而已,真正的精髓是这张字条。 上面总共只有三个不太工整的字,“曲池坊”。 范铮将字条交给雷七,便不再考虑此事了。 阿罗本的提醒,自有雷七他们去查证,眼下还是正事要紧。 自从杜四娘有了身子,杜笙霞觉醒了长辈之魂,三天两头拉着范铮去青龙坊探视一番,讲解一些靠谱的、不靠谱的育儿经,唯余范铮与老八相视苦笑。 “府上的腊肉,羊肉、鸭肉不带,送点犏牛肉、牦牛肉;地窖里的莱菔、腌制的长豆角都带一点。” “长豆角必须带,杜四娘口中正乏味,需要酸的醒醒神。” 杜笙霞迅速安排。 腌制的长豆角,范铮某次好奇咬了一口,酸得龇牙咧嘴的,从此不再碰那玩意儿。 比郭景的一眼眼醋还酸啊! 不过,对于孕妇来说,味道似乎刚刚好? 看着杜四娘有事没事挟一根,津津有味地咀嚼着,范铮觉得牙都倒了。 陈祖昌一脸笑意,在旁边陪着杜四娘,整个一五好郎君,绝无当年华州浪子的形象。 范铮看着陈祖昌微微摇头,得,又一个居家型的男子养成了。 “姑丈,别那么直勾勾看着我。” 老八嘿嘿直笑。 范铮吃了口滚茶,慢条斯理地开口:“我说老八啊,一个雪盐让你厮混到了实职,就没再想倒腾的玩意出来?” 一个功劳想吃一辈子? 美的你! 老八嘿嘿直笑:“东西倒不是没有,就是未必合时宜。比如说,我搞出活字来,谁来排版?又按什么法子区分字?” “另外,活字虽能提高纯字体内容的刊印速度,对于图文却无能为力。” 呃…… 这个实际问题,导致活字印刷即便是问世了,雕版依旧是主流。 没辙,图就是一个大障碍。 “图文并茂”了解一下。 范铮挑眉:“黄土能烧活字?” 老八摇头:“不行,得河泥。” 好嘛,这又得和水部司沟通一下,不能跟子辽似的蛮干。 子辽跟水部郎中陈贤德是郎舅,范铮可不是啊! “字体排版咋办?” 范铮不禁问道。 这个时代造汉语拼音,纯属不合时宜,哪怕用反切都更被人认可些。 《苍颉篇》以类相从,接近后世的偏旁部首法,更适用些,就是匠人未必识得那么多字。 更重要的是,很多从前未有的字,陆陆续续出现了,《苍颉篇》多少是有局限性的。 比如说“睛”字,在《说文解字》里尚未出现,那时的写法是“眼精”。 老八狡黠地笑了:“那不更好么?姑丈与大儒有些交情,正好延请大儒为此编撰音律书籍。” 范铮龇牙,指了指滑头的老八,笑而不语。 请人,最合适的自然非令狐德棻莫属。 名气足、关系近、性子好,对于阿堵物之类的没有追求,唯有名声能打动他。 编撰一本可为后世启蒙及刊印所用的书籍,令狐德棻想来不会拒绝。 为什么范铮自己不编撰? 吼吼,不要太高看范某人的素养,这东西范铮就是将笔杆咬碎了也写不出来。 底蕴不足的弊端,不是抄袭点诗作就能抵消的。 最重要的是,范某记忆中的读音,好多是幽州口音打底。 大唐的官话,除了关中口音,还有一种以洛阳口音为主的雅言,于隋朝融合在一起,由陆法言编撰了《切韵》一书,唐初定为官韵。 与《切韵》相似的,还有唐朝陆德明的《经典释文》、南朝陈顾野王的《玉篇》,三本各有特色,却又可以互为印证。 陆德明贞观四年卒。 但陆法言编撰的内容,不说非十全十美吧,终究时移势易,有些变迁在所难免。 开元二十年,孙勉着《唐韵》为《切韵》的增修版本,献给朝廷以为官书。 并没有谁对谁错,只是时代在不停地变迁。 正如大唐的婆娘们已经开始作男子装扮,换个朝代,你敢? 陈祖昌收敛了笑容:“倒是墨这一块,需要动点心思。要尝试着往其中加适量的胶,才能印于纸上而不轻易褐色、洇墨。” 范铮颔首:“金光门外,漕河边上,你划拉一块地,让民曹补上手续。” “司士参军子辽那一头,你找他要几个匠人,先行试着字、墨,纸的话优先试敦化坊竹纸。” 呵呵,有好处顾着自家一份,不过分吧? 日本投降七十八周年! 铭记历史,勿忘国耻! 第566章 什么叫死无对证啊! 北风萧萧,枯叶翻卷。 只要不下雪,长安城就热闹如昔,一支支商队顶着寒风入城。 其中,有些粟特人还远跨欧亚,从拂菻处取了一些特有的商品,到长安城贩卖。 此时的贸易,主要是一些小巧且奢华的物件,实用性并不在考虑的范围。 非要说实用的说,大唐的瓷器、琉璃,能作为容器,西方本地的土陶不行吗? 当然不是的,运输能力的限制,导致东西方能交流的品种受限,商贾当然是取其中利益最大的物件来交流。 奢侈品自然就占据了上风。 谁跨越沙漠、走几千里路,还要不时与盗贼交手,图的不是利益? 至于物种的有限交流,那不过是贸易中顺带携带了一些,并不能成为主流。 否则,豆腐盘成肉价钱。 景汉的圆脸上,挂着志得意满的笑容,到光德坊寻到范铮,将包白菜种子奉上。 “懂事!”范铮笑容满面地接下了。“以后再有西方的蔬菜、药材都尽管弄来。” “当然,主食就更好了。” 景汉苦笑:“别驾,属实不易,这是一批商贾过了拂菻,才弄得的一些稀罕之物。” 半真半假的话,目的是要范铮领情。 当然了,日后景教的信徒从远方归来,能顺手带一些物种的话,也会交给范铮的。 顺水人情而已,惠而不费。 范铮分了一些包白菜籽,准备让范老石闲暇时侍弄,其余的让王福畤找地方慢慢培育。 为什么不让元鸾与杜笙霞侍弄? 得了呗,这二位下手,包白菜籽指不定能用滚水浇呢,还不如范百里兄弟靠谱。 范铮可还想着吃白菜包肉。 与此同时,泥婆罗向大唐贡上酢菜、胡芹、浑提葱。 至于某些资料上说胡芹是因产于胡襄集附近得名,想当然尔。 说中国是唯一生产酢菜者,麻烦查了资料再说话,你要说唯一加工酢菜倒没人能说啥。 浑提葱即为洋葱,与明清时引入洋葱的说法也颇为矛盾。 伽毗献上郁金香。 波斯献活褥蛇,能捕鼠。 以上资料,出自《册府元龟》卷九百七十。 唯一遗憾的是,不是蔬菜、树木就是香料,主食没有。 —— 两仪殿内,脚炉烘得人心暖,小食、茶汤置于案几上,贞观天子满眼诧异,细看认真之极的范铮。 “讨要一些浑提葱种子,倒是无妨。”李世民呵呵一笑。“朕就想知道,你一封疆大吏,要这东西做甚?” “别说你自己栽种,据朕所知,即便你当初在京苑总监,也没犁过几垄地。” 范铮笑道:“陛下也知道臣一家老小好个吃食,浑提葱味甘甜,伴肉而食极美,故想在府中栽种一些。” “臣不去栽种,但阿耶还闲着嘛。” 李治诧异:“范卿为何知此物滋味?” 啊哈,说漏嘴了,浑提葱大约西域会有,但长安城没得,李治也没尝过。 但李治的话,另有他意,范铮只是佯作不知。 “昔日与波颇法师于胜光寺品茗论道时,略闻此物,波颇法师亦是闻他人转述。” 嘿嘿,浑提葱也是葱,不便瞎说波颇破戒了,只能是转述。 这个补丁就打得结实,波颇已然圆寂,谁能再去求证? 就是玄谟禅师,也不敢说波颇在世时就绝对没说过这话。 什么叫死无对证啊! 李治好奇:“此物还有其他特性么?” 范铮笑道:“浑提葱有一俗名叫流泪葱,但凡食手要剥开一层层的葱衣,必为其辛气呛得双目流泪。” 李治眯起了眼睛。 这是暗示孤要流泪么? “若如此,食手当如何处置?”连李世民都来了兴趣。 当然是剥了一两片老化的葱衣后,扔水盆里打个滚,然后直接破开切条,再过一道水。 如此,自不会再呛眼睛。 李世民呵呵大笑:“你这贪嘴的!朕闻你还从波斯寺讨得菘菜种子?” 范铮应道:“此物虽与菘菜一属,却包心而生,用‘菘’字似乎不太贴切,故臣且称包心白菜。种子捞回家一些,剩的令民曹试种,若适宜再广而行之。” 李世民默默点头,这就是个谨慎的,还怕引入之物为祸。 就这一点而言,水葫芦、飞机草在后世尤为突出。 倒是点出“波斯寺”三字,却是在敲警钟,让范铮注意保持距离。 大大小小的官员,亲近景教的已经不少了,范铮这种实职三品大员可不宜靠得太近。 出于维护丝绸之路的需要,大唐不得不允许景教的存在,但不代表朝廷就很认同景教的教义。 说到底,大唐更认同道教,其次是佛教。 这个远道而来的景教,是默认为佛教的一个分支。 这一点,从“波斯寺”这个名称就可以验证了。 再书面验证的话,在《唐会要》里,景教的位置,就在佛教这一页的几小行中。 阿罗本虽努力争取,却无济于事。 你说不是佛教,那为什么你们也剃光头、茹素? 说什么天父、圣子,不听不听,和尚念经。 包括那个摩尼教,立的都是摩尼寺。 别委屈,大家相互作个伴。 还未来得及分发司农寺的浑提葱种子,就分了一小半给范铮。 待得范铮谢恩退下,李治的笑容敛了,眸子里透着一丝寒意。 “阿耶,你觉得他真的只贪图口腹之欲吗?” 李世民略略浮肿的面容上,绽放出一丝安心的笑意:“他一向如此。雉奴啊,君王不可不疑心,亦不可太疑心。” 李治露出乖巧之色:“阿耶说得对。” 今日的奏对,全是父子相称,与往日君臣之称迥异,但父子都心如明镜,是父慈子孝还是父辞子笑,可真难说了。 这么说吧,史上的成丁太子,与皇帝之间全无芥蒂的凤毛麟角。 刘据兢兢业业当了一辈子太子,最后不还被逼反了? 真以为没有皇帝的默认,小小江充动得了太子? 所以啊,很多坏事,别净想着臣子背锅。 臣子往往只是帮凶,主谋是帝王,懂? 李治对范铮起恶念,根本的原因,皇帝假装太子不知道,太子假装不知道皇帝知道,谁都在演戏。 囊未破,锥未现,谁都在戴着面具。 第567章 武候铺 范铮很恼火。 莫名其妙背上一个大锅,好处不见得有,坏处一箩筐,换谁都不乐意。 反倒是姜茯苓,去了一趟均州郧乡县,回来直接顶了冯一纸的位置,为太医令了。 真不是滋味啊! 某些时候,真个恶从心头起,想把元来扔井里,世界瞬间清静了。 然而不能。 除了头上那位天可汗磨刀霍霍,还有杜笙霞与阎婉的手帕交、自己与李泰的惺惺相惜、李欣对自己的恭敬。 人生,就是那么难,不管你愿不愿意,总有一些东西没法舍弃。 起床时,杜笙霞为范铮梳理长发,愕然发现,鬓角竟有一缕灰白。 活生生愁的。 据雷十三说,在敦化坊左近,至少有十个来历不明的人在觊觎。 至于是在觊觎酒坊,还是觊觎元来,就不得而知了。 “令虾蟆更夫加强巡视,有擅自入坊者,该打打,该杀杀。” 范铮都不知道,自己的脾气为什么改变了许多,说起杀人感觉跟说杀鸡没有太大区别。 雷十三小声嘀咕:“武候铺那边,对于虾蟆更夫规模之大,略有微辞。” 范铮垂眉,语气中带着怒火:“那么,问问武候铺,虾蟆更夫尽裁,他们能否担保,敦化坊绝对不出事?” 杜笙霞递来一碗茶汤,范铮吃完之后,置碗揉搓了一下发僵的面容:“是我暴躁了。” “不管怎么说,武候铺对坊中还是颇有贡献的,不当发脾气。有诉求,可缓缓沟通。” 不得不说,范铮的醒悟很及时。 底层的武候铺,做事还是很尽职责的,面对敦化坊越来越大的摊子,压力自然很大。 再多出一个规模过大的虾蟆更夫群体,还不归武候铺掌握,即便武候铺有三十人也得犯嘀咕。 “真是的,他们就不能招纳武候白直么?”范铮说起了冷笑话。 武候自然是不可能招纳白直的,他们是翊卫的一员,你要说招纳辅兵还差不多。 范铮正襟危坐,一板一眼地下令:“以侯府的名义,请武候铺委一员督导虾蟆更夫。” 这样,皆大欢喜了。 武候铺不会再因辖内有人员近百的半武装力量而苦恼,虾蟆更夫这一头也能得一个名正言顺。 老实说,武候铺都被雷十三传的话吓了一跳。 范铮从来不是什么老好人,武候铺的念道也只是希望敦化坊体恤一下他们,从来没敢指望范铮会如何。 毕竟,范铮这品秩,当他们将军都绰绰有余,需要理会他们这种小角色吗? 没想到,堂堂华容开国县侯还能理解他们的难处,小小地退了那么一步。 坦白说,即便委一员督导,武候铺对虾蟆更夫亦没什么控制权,能够让他们不逾越了律法就是天大的功德。 可是,明面上也表示他们有话语权了不是? “我家县侯说了,武候铺劳苦功高,却又因防患于未然而功劳不显,故送犏牛肉百斤给武候们尝尝味,权且表他一番心意。” 这一下,武候们眼睛湿润了。 辛劳没白费,世间真有一人能看到我们的付出! 一面字体不太拿得出手的“善战者无赫赫之功”锦旗,被雷十三送了出来。 “字是县侯亲笔所书,县侯的字……咳咳。”纵然早已不知羞臊为何物,雷十三依旧有点不好意思。 武候们两眼放光。 这位县侯的字从来不佳,人尽皆知的事,若是送来字体美观的锦旗,价值倒大打折扣了。 “左武候队副商磊,代敦化坊武候铺谢过县侯青睐!” “不违律令、将令,武候铺上下愿赴汤蹈火!” 这个词可一点没夸张,武候救火之时,可不就是赴汤蹈火么? 雷十三笑道:“县侯说了,若有需要,可登门求见。不管怎地,县侯好歹也当过忠武将军。” 军中有一股莫名其妙的袍泽情,哪怕相隔十万八千里吧,一说谁谁曾在军中效力,不由自主地多了三分亲切。 至少,商磊他们就是如此。 商磊沉思了一下:“问一句不该问的,若武候铺教他们救火、防灾呢?” 雷十三斩钉截铁的回答:“所有虾蟆更夫,绝不退缩!” 退? 他们还能往哪里退? 新任坊正陆乙生咬牙:“操练所需材料、水囊、河沙俱由敦化坊出,但各作坊匠人、学徒亦要参与学习。” 商磊的笑容渐渐绽放,吐出一个“善”字。 学过的人当然是越多越好,即便不要他们冲向火海吧,拆出隔离带、运送水与沙子、阻拦无关人员添乱,总是可以做到的。 辅助越到位,武候做事就越顺畅,越发能减少损失、早早灭火。 陆乙生与兄长的不同之处在于,陆乙生对防火格外用心,敦化坊内多置了许多口大水囊、多堆了几多河沙。 河沙的堆积也不是全无弊病,至少坊中顽童便常扬着河沙为戏,搞得遍地是河沙,坊中负责清扫的婆娘说起来就撇嘴。 虾蟆更夫操练起救火,这一下任何人都没法说三道四了。 敦化坊家大业大,多雇佣点人来防火,有问题么? 待雷十三他们离去,武候铺里唱起了大角歌,古董羹次 虽说这些年里,犏牛与牦牛肉不断在东市、西市出现,可也不是普通翊卫能常常食用的,价格依旧比羊肉高了许多。 “队副,我们这么做,合适么?” 打了个饱嗝,一名年轻的武候小心翼翼地询问。 商磊笑了笑:“我解说了,你清洗锅碗。” “首先,我们教人灭火,有错吗?不管对方是什么身份,能助灭火就是好事,对吧?” “然后,不违律令、不违将令,谁也不能说个是非吧?” “我们日常灭火,算不算赴汤蹈火呢?” 武候们纷纷笑了,盛赞队副老奸巨猾。 商磊的笑容里,暗藏了一丝叹息。 成丁不久的武候们,还是欠缺阅历,不能看出问题所在。 武候铺的牢骚,能换得华容开国县侯的回应,以及默认这些显得滑头的话,那是县侯大度啊! 换一个性情恶劣的,不说武候铺会如何,至少自己这个队副得黯然离开敦化坊了。 要知晓好歹啊! 第568章 商磊授业 “遇事要快,但不能急躁!有条不紊地按步骤来!” 商磊站在空地处,吐沫横飞地讲解。 华容开国县侯虽不在场,给事郎范百里、儒林郎范鸣谦,带着一干坊学生、娃儿、妹娃子,在后头目不转睛地盯着商磊,压力好大。 商磊绝不承认,是为品秩所压迫了,一定是为娃儿们的安全着想,一定是! “多数不通灭火者,将火头之前的屋拆了、树伐了、炭拉走,地面肃清了,纵然火势再凶猛,无物可焚,也无法再扩大!” 商磊声如洪钟,在小半个敦化坊回荡。 孙九笑眯眯地站出来:“队副,若此屋有某户祖先神主未搬,情急之下不允众人拆屋,当如何?” 孙九这厮虽不正经,问出的话却很有现实意义。 这种事,敦化坊虽未出过,却不代表世上没有。 有可能是胡搅蛮缠惯了,有可能是对祖宗情感至深,有可能是那一瞬间脑子离家出走了。 商磊毅然挥手:“自然是打晕了拖走。诸见火起,应告不告,应救不救,减失火罪二等。” 多数坊民滞了一下。 听起来好像哪里不对? 负着手、腆着肚的宣德郎陆甲生,老气横秋地出声:“队副还是太客气了。这种人,按敦化坊规矩,腿打折。” 坊民纷纷颔首,就说嘛,这味道就正了。 陆乙生嫌弃地摆手:“现在我是坊正,晓得不?莫抢我风头。” 陆甲生哈哈一笑,老实站旁边去。 坊民们都知道,这是陆甲生给阿弟撑腰,暗戳戳地示威呢。 “往火海里冲,一般是武候的事。不是看不起人,是武候配发有火浣布所制服饰、面罩,可以在里头多支撑一段时间。” “其他人可以从外围传递装满的大水囊、铲河沙覆盖。零星的水盆、水桶倒水,虽也有用,效率太低。” “这个时候,坊丁最好疏散老弱病残,免得为火势所害。” 换了一身常服的范铮踱到空地,淡淡地补充:“事实上,大火对人体的伤害,除了灼伤,还有窒息,以及灰烬扑入口鼻。” 这里说的窒息,仅指氧气被耗尽。 防灰烬入口鼻,理论上倒是可以戴一戴口罩,可炽热成这鬼样子,还有谁能戴得住? 还不如截取一段麻布衣裳来得便捷。 商磊眼睛一亮,县侯言之有物啊! “县侯所言不假,火浣布常人无法取得,故庶人可以麻布掩口鼻,以防伤害。” 拱手见礼之后,商磊侃侃而谈,却是在暗暗提醒范铮。 别人不能取得火浣布,以范铮的身份不难。 想让虾蟆更夫也从事救火,没有火浣布,是在草菅人命。 “诸故烧官府廨舍及私家舍宅,若财物者,徒三年;赃满五匹,流二千里;十匹,绞。杀伤人者,以故杀伤论。” “失火延烧人舍宅及财物者,各杖八十。” “诸水火有所损败,故犯者,征偿;误失者,不偿。” 商磊大声解说律令,听得坊民频频点头。 最后一条律令,有意思啊! 辨别是不是故意的,这裁量可不就在诸司法上吗? 只要有心偏袒,故犯认定为误失也不是不可能。 即便抛除主观意愿,最后一条对被误伤者而言,仍旧有些不公。 肇事者挨八十杖了,损失就自认倒霉了? 谁知道长孙无忌他们制定《贞观律》时,是怎么个想法呢? 反正范铮是没能力推翻或修正律法,满不满意都得憋着。 倒是坊民们对最后一条没有丝毫意见,完全是理所当然的模样,让范铮略为不解。 大约,这就是观念差异了吧。 孤零零的角落里,周遭的地皮都翻了个干净,枯萎的野草被铲得干干净净,露出厚实的黄土与砂石。 零星的废木板与兽炭堆着,火势渐起,虾蟆更夫在武候的指引下,水囊与沙土并进,迅速扑灭了这点小火。 范鸣谦在外围,看到火势熄灭,蹦了蹦,发出欢快的笑声。 商磊皮笑肉不笑:“似乎完事了不是?呵呵,天真了。” 拎过铲子,商磊铲开沙土掩盖的地面,兽炭与残木犹自飘荡着淡淡的余烟。 一铲子斜切下去,兽炭与残木断裂,露出中心位置那隐隐约约的亮光。 沙土也好,水也罢,仍未能尽灭余火。 火势是否尽灭,往往需要时间的验证。 暗火,若不加注意,重明起来,可能会造成更大的损失。 “火势熄灭前三个时辰,必须留足人手,防止死灰复燃!一天无事,才算尽灭!” 商磊的目光,鹰隼凝视羔羊一般,落在虾蟆更夫身上。 水火无情。 水倒也罢了,虽临近曲江池,但敦化坊这一片地势偏高,再大的水势也就是过路,无法淤积为祸。 敦化坊诸多产业,于“火”之一字上却需痛下功夫。 便是从前陆甲生自己烧了作坊,也是因作坊独居一角而未成灾。 否则,孽就造大咯。 至于往火海里冲,老实说,没有火浣布,没几个人受得了的,哪怕只是片刻、哪怕全身淋湿。 炽热或许能忍一下,窒息呢? 没有相应的装备,谁也不是水火不侵的仙人。 陆乙生顺势宣布,坊民生火要严加控制,娃儿们玩火,大人要挨揍。 坊中街道,不许擅自占用,各家宅院入屋的道路要理顺,各作坊的材料与成品要分别储存,作坊严禁火烛。 同时,各作坊门前设男女检查各一人,所有进入作坊的人员须严查、搜身,若搜出火种,除名。 总而言之,新坊正在敦化坊亮出了自己的獠牙。 “要是懒得生火造饭,还有我延三顺膳食供应!”早就熄了胜负欲的延三顺,顺势推销自己的买卖。 虽说延三顺的膳食,肉太厚、太骚,不合范铮的口味,却受无数于作坊中做事的匠人、学徒青睐,小日子比其他坊民也不差。 不少坊民拿着延三顺打趣,说他做出的猪肉不够肥,延三顺也只是乐呵呵地点头称是。 打趣归打趣,该去吃的人一个不会少。 没劁过的猪满山跑,能有多肥? 不是没有劁过的猪,但价钱不一样好吧,延三顺要买劁过的猪肉,虽说不会赔本,可少赚了知道吗? 第2023817章 请假 2023.8.17请假 调整一下思路,请假一天。 第569章 上梁不正下梁歪 风停,雪化,暖阳升。 范铮在王福畤的引领下,出了明德门,缓缓巡视周边零星的畦地。 没辙,长安城附近的大片土地,主要是京苑总监、京苑四面监的。 这就造成雍州要看自己的大片土地,还得往偏远处走的奇观。 一条岔路上,杂户推着粪车拐进去,时不时有金汁溅洒于地。 不是没盖子,但路面太颠簸。 “咦,这个是大通坊的杂户长孙介嘛,骆宾王都未能打动他丝毫。” 王福畤随口介绍。 范铮心头一动。 以骆宾王之能,尚且有劝不动的杂户,此人若非死心,就是蓄力待爆发。 毕竟,不在沉默中死亡,就在沉默中爆发。 以长孙氏炙手可热的权势,尚且有族人为杂户,多多少少是说明了一些问题。 不过,范铮的目的,是巡视经过冬雪的麦苗。 一垄垄的麦苗,色泽正从嫩绿转向深绿,傲然在风中挺立,似乎并未太受影响。 当然,长势不算太良好,应该是哪里出现了问题。 “今年的麦苗,九成余无事,有零星受灾的都尽量补种了。” 补种出来的,收成会差上许多,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但大方向是好,这就足够了。 就是无雪的年头,麦苗也难尽数长成,不可奢求太多。 范铮折了一截枯枝,插进麦田里搅了搅,面有不快。 “本官在司农寺京苑总监时,提出‘深耕熟耨’之法,民曹亦当听过。” “由三寸之深,加至四寸五分,更有加至六寸的,不虞雍州另辟蹊径,垦出四寸之深。” 以王福畤的涵养,轻而易举地听出范铮的不满。 “别驾不知,四寸五分乃至六寸,都有一个共同点:官田。” 王福畤苦笑着解释了一句。 官田,就意味着不乏人力、畜力、物力。 而私田,虽说曲辕犁在雍州已大部分替代直辕犁,但直辕犁并非完全退出了历史舞台。 沧海桑田,褡裢没钱。 更不要说畜力并非家家有得起,许多庶民也肉疼开元通宝,不愿去租借牛马驴骡。 纯靠人力拉犁,能加深至四寸都是了不得的成就了。 范铮哑然失笑:“竟是本官何不食肉糜了。” 还以为曲辕犁面世数载,其余地方不谈,至少在雍州当普及了,岂知才出长安城门就 范铮想让州衙借贷出一点钱,让庶民全体换曲辕犁,想想却望洋兴叹。 别说效仿拗相公王安石的青苗法,自家衙门还有捉钱令史,哪来的脸说低息的话? 至于柜坊借贷,呵呵,那些该入陈莫泥犁的,便是王公贵族沾上都得脱一层皮,庶民借了他们的钱,只有髡发为奴一途可走。 还不如继续使着粗笨的直辕犁呢。 上梁不正下梁歪,故而对于吸血鬼都要自愧不如的柜坊,范铮也没有能力整治。 哪一家柜坊后头,没有几个庞然大物啊! 好在柜坊很有底线,非豪强、商贾不能踏入他们的门槛,黔首一边去! 倒不是他们长出了良心,只是那些徘徊在生存与毁灭线上的庶民,蚊子腿上就刮不出油来,还没有丝毫搞压能力,除了把人逼死,毫无益处。 哈呸,穷鬼! “用不起曲辕犁的人家很多吗?” 范铮信口问道。 王福畤苦笑颔首。 即便雍州的百万人口有六成在长安城内,郊、县的总人口也有五十万上下,按五人一户折算也有十万户。 即便只有一成穷到换不了犁,那也是万户这惊人的数字。 “早说嘛!本官把构图画给民曹,去寻少府监雍州冶监,让他们铸好犁铧送到民曹,民曹再以原价卖给庶民。” “然后,让庶民自己刨木头制作其他部件,再行拼凑,总行了吧?” 少府监管天下金属矿山与金属制作,为官方机构,其下辖诸冶监大约是每一州都存在,铸钱监则少得多。 民间挖矿山及冶炼,在大唐是允许的,不过是少府监要收相应的税赋罢了。 但以雍州出面,凭什么不去官对官呢? 只有犁铧需要铁制,其他木头部件,只要弄明白结构,有几个庄户人家不粗通木匠手艺的? 比将作监或范氏木器作坊肯定是不行,但能用嘛,大致是能做到的。 再穷的庄户,只买一个犁铧,还是能做到的吧? 王福畤肃然叉手,长揖到地。 虽然早知道曲辕犁是范铮折腾出来的,可范铮不开口,谁敢支持民间自制曲辕犁啊! 敢仿制曲辕犁的,多半还得有点背景。 别驾一片慈悲心肠,怜民生多艰,愿行方便法门,可称罗汉矣! 范铮叹息:“就这破东西,你要是早说,不就早解决了么?多大的事啊!” 也就牢骚几句罢了,范铮自己可以不当事,权贵可以不当事,豪强也可以跟在后头啖口汤,可庶民真不敢。 天知道哪里会跳出一些无耻之徒,说曲辕犁是他们所创,恫吓无知的庶民,以勒索钱财? 这事,又不是没有过,了不得罚酒三杯。 “但是,还得说说你,这块地净是黄土,最多有点草木灰,其他肥料呢?” “麦的产量高,可吃肥也厉害啊!” 王福畤起身:“下官知道,庶民也知道。” “一来,凭庄户自有及拾得的牛屎马粪人中黄,不足供应数十亩常田;” “二则,礼部曾经传过一道符文,长安城南三门路畔的田地,不许施肮脏轮回之物。” 粪便之类的玩意儿,并不是无处可取,至少长孙介所去之处,当是污秽遍地,适当时机取来肥田即可。 礼部这道符文,跟当年隋炀帝以绸缎缠树不分伯仲。 不施粪便,长安就一片芳香,世间就一团和谐,就更能展现天下中心的风采,圣人自然垂拱而治,番邦自然俯首称臣…… 这一类鬼话,都不知道是哪个脑壳被驴踢了的敢堂而皇之说出,还敢公然下符文,真是胆大妄为。 无知的庶民还以为,朝廷非得饿死他们呢! “乱命不从。民曹书详细过程,本官上表封驳。” 范铮哼了一声。 天大地大,肚皮最大。 庶民吃不饱饭,是会造反的! 范铮既然坐上雍州别驾的位置上,这破事就得管一管! 第570章 釜底抽薪 朝堂上,礼部尚书邱一河躬身上表。 “大唐礼仪之邦,当教化四方,令天下景从,唯现礼法之大、邦国之美。” “今雍州别驾范铮,擅违礼部符令,于长安城南三大道侧农田,公然使用肮脏之物,坏大唐之风貌,臣邱一河请朝廷断之。” 此言一出,无数官员摇头晃脑地举笏,口口声声“华夏之美”,恨不能将粗鄙的范铮分而啖之。 范铮面上的笑容次 李治扬眉:“范铮对此,有何辩解?” 范铮出班:“此符甚妙,臣范铮竟无言以对。不过,庶民唯有几分薄田度日,负担不起因此减产之重。” “故,臣有一两全其美之策,恭请朝廷采纳。” “方才慷慨陈词的诸公,不妨将名下永业田与此地庶民田地对调,庶民无减产之苦,诸公亦无施政之碍,两全其美。” 谁愿意支持这脑干缺失的符令,拿自家永业田去支持,就是抛荒长草了范铮也没有意见。 满朝堂一片冷哼声,方才出班的官员无声无息地退回了班中。 此等便捷之身手,若是与敌交战,当是上佳刺客。 可见,朝廷用人还是不太精准。 要我献出一片河山可以,要我献出一头牛不行——因为,我正好有头牛。 诸官缩了,唯邱一河无路可退,只能咬牙切齿地瞪着范铮。 他已经准备好与范铮争辩的雄辞千句,奈何这狗贼竟然不吵了,釜底抽薪,直接谈置换田地。 让邱一河站在道德巅峰,睥睨天下、指手画脚,一点问题没有。 庶民田地里没产出,那就喝风好了,反正这里就是西北,西北风来得极其便利。 饿死? 无所谓了,大唐数以千万计的人口,死几个怎么了? 反正死的又不是自己,对吧? 但是,凭什么让本官将自家的永业田拿来顶缸? 本官 你不知道,本官有多努力! “呵呵,范别驾是想官不聊生么?” 邱一河怫然不悦。 你难道不读圣贤书,不知道孟子曰“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 至于说邱一河断章取义,呵呵,有几个读书人不断章取义的? 范铮笑了:“懂,邱尚书之意,民不聊生就无所谓了,即便揭竿而起也有府兵镇压。” 这可就不是什么好话了。 大家都心照不宣的话,说出来多坏气氛,就不能视而不见吗? 好歹也是三品大员、封疆大吏了,不知道和光同尘么? “本官也没读多少书,唯记得‘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却不得其解,不知邱尚书可能解惑?” 范铮这一刀,杀得邱一河无法应对。 世人多宽于律己、严于律人,真同情庶民的官,不多。 至于勿施于民,邱一河从来没想过。 民部侍郎、范阳开国郡公卢承庆出班举笏:“臣卢承庆以为,大唐雄踞天下中心,靠的是庄户出粮、匠人为器、兵将用命,而不是损民利以自得。” “犹记前朝之末,为向番邦彰显,酒食任取、绸缎裹树,为天下笑柄,遂国破。” “不意今在大唐,复睹此况,不由悲从中来,唯感慨涕零,复叹老迈无能,唯乞骸骨还乡,为阿耶娘坟茔前添一土堆。” 唯亲身经历过前朝倒塌之苦,才格外痛恨这些弊端,即便做不到如魏征一般拼命劝谏,也没法同流合污。 有点道德底线的人,就活得那么累。 国子监祭酒令狐德棻亦无限感慨:“臣令狐德棻,犹记当年前朝轰然倒塌,大唐茁壮而生。唯愿大唐以恶隋为鉴,如贞观初年,民生为重。” 老人家说话比较委婉,跟他的品性一样,君子不出恶言。 道德底线比较灵活的黄门侍郎许敬宗,难得地出班:“臣许敬宗,弹劾礼部以所谓颜面,夺民时、减民产,不知里外轻重!大唐强,赖将士用命、工农尽力、臣工尽心、帝王所导,而不是里胡哨地巴结番邦小国。” “臣以为,邱一河不顾民生,实不配为礼部尚书。老臣不才,愿取而代之。” 范铮被老奸佞突如其来的整活搞懵了。 听着前面,还以为他今天喝了正气水呢,原来竟是看上了礼部尚书之位! 也对,许敬宗这号人堪称官场油子了,没点好处是不会赤膊上阵的,何况他与范铮还相看两厌。 虽说黄门侍郎的实权不逊于六部尚书,但品秩只是正四品上,未步入三品大员的行列。 向上走,要么补正三品侍中,要么谋六部九卿三监之位。 侍中的职位虽有二人,却不代表一定要满员,还不如看向六部呢。 至于九卿,除了太常卿是正三品,其余八卿都是从三品,看不上。 三监嘛,从三品就不说了,非阎立德之类的专业人才是镇不住的。 没看到前脚将作大匠阎立德迁工部尚书,后脚就将他阿弟阎立本徙将作少匠了么? 哼哼,以秦王府十八学士的资历,不蹭个正三品也委实没颜面啊! 许敬宗虽不是什么好人,至少知道,庶民是要吃饭滴! 一直未出声的皇帝,淡淡地开口:“延族(许敬宗字)以十八学士之身,为黄门侍郎亦委屈了,就去礼部吧。” “范阳公且宽心,大唐绝不可能二世而亡。” 一锤定音。 邱一河的散官品秩、爵位未变,礼部尚书职司却转到了许敬宗头上,一下从实职悬空,险些一头栽倒。 委屈,我为大唐长门面,我为大唐作贡献,我为大唐流过……汗! 许敬宗谢过天恩,面上流露出悲天悯人的神色:“礼部侍郎,回公廨即废除此荒谬政令。” 对邱一河,打倒了,还要重重踏上一脚,让他不得翻身! 即便是范铮,对许敬宗上位也喜闻乐见。 许某的人品遭人诟病,施政方向却无太大功过,唯“稳”字了得。 嗯,范铮的目的,是让那些良田能顺利地用上肥料,许敬宗纯属一个意外。 至于少府监那里,交流得很顺利,少府监说了,雍州冶监就是为雍州服务的,别让下面的匠人没饭吃就成。 看,多么通情达理! 这样的衙门,范铮才不会有事没事捅一刀。 第571章 一身俗气 金紫光禄大夫、宋国公萧瑀还是没能熬过这个寒冷的冬天,即便有脚炉时时取暖,也挡不住生机早已流失。 处于雍州北部的宜君县凤凰谷,虽号玉华宫,却没法与长安城相提并论,纵有尚药局的侍御医精心照料萧瑀,终究无力回天。 诏令册赠萧瑀司空、荆州都督,陪葬昭陵。 太常卿李道宗建言,谥号为“肃”,取刚德克就、执心决断之意,是为上谥。 大致意思是刚正有德,接近大成,能守着本心做事。 总而言之一句话:隐恶扬善。 李世民不乐意了:“谥号盖棺定论,当考察其品性。萧瑀为人暴躁、多猜忌,宜另定谥号。” 于是,礼部郎中封行高建言之下,萧瑀得了一个二字谥号,“贞褊”。 贞,意清白守节、大虑克就、不隐无屈(坦然无私),是为上谥; 褊,心隘不容,为下谥。 二谥结合,就是个中谥,有功有过。 不考虑家眷心情的话,这个谥号是很贴切的。 萧瑀在望乡台上骂骂咧咧,不就是喜欢倚老卖老嘛,多少老年人都这样,非得给我背一个“褊”字,很有意思么? 封行高是密缪国公封德彝侄子,宋州刺史、嗣密国公封言道从兄。 提起封德彝这个在李建成与李世民兄弟间摇摆的奸臣,也是一个很值得深思的话题。 贞观元年他的谥号是“明”,贞观十七年唐临弹劾才败露事迹,降谥为“缪”。 那么,这十六年间,所有人都失明失聪了吗? 范铮对此一言不发,不学无术的羞愧感满满。 谥法的讲究,似乎是遵循《周书》的《谥法》,范铮不太懂。 其实也不是不能学,就是范铮看了容易入眠。 除了朝廷的对帝王将相的追谥,东汉以来也有民间门生故吏、亲眷为长辈立谥,也称私谥。 《谥法》所书是周公姬旦所着,但托名的可能性不小。 原因很简单,失败的人说尽真理也是放屁,成功的人净放屁也是真理。 别说是古代,就是后世尚有托名之事。 萧瑀虽讨厌,萧锐的为人还是不错的,范铮犯不着在这时候激怒于人。 又不是什么不死不休的大仇,何况人萧瑀还真的死了。 即便萧瑀临终的嘱咐是从快、快简、入土为安,但殡葬大总管、鸿胪少卿长孙涣还是一板一眼地率司仪署履行职司。 鬲、铭旌、轜车、引、披、翣、挽歌、方相、纛、帐一应俱全。 其他物品的规格有增减,唯五品以上使用四目方相、七品以上用二目魌头。 《唐六典》是五品以上用方相,《大唐开元礼》是四品以上用方相,有出入。 方相一词源头时间难定,《周礼·夏官》记载为负责大丧的驱鬼将军,生四目、蒙熊皮、玄衣朱裳、执戈扬盾。 魌头二目、不蒙熊皮,视为减配版的方相。 方相、魌头还有真人版与竹纸版,竹纸版的通常殉葬。 太子李治,乘金饰诸末端、紫油帷幔、紫油薰红色里衬、朱丝络网、一马的四望车,于渭水畔吊临,十里相送。 萧瑀之薨倒是让范铮感慨了一番,遂令雷七等人取新鲜粟米十斤,范铮骑马入平康坊西南隅,扣曲阜县公府门而入。 礼部员外郎孔志约亲率家仆,大开中门相迎。 虽着常服,品秩有差,孔志约仍进退有度,一举一动皆合礼数。 从二品爵的县公与从三品的实职,大致是可以视为对等的,大开中门并不失格。 垂垂老朽的孔颖达,眉毛长、白且下垂,看上去更慈眉善目了。 “炙手可热的雍州别驾,还能记着老朽,便胜却无数知交了。” 抓了一把粟米,仔细嗅了香味,孔颖达笑容慈祥。 都一脚入土了,范铮送钱财他看不上、送书卷他看不了,唯有这新鲜的粟米,可为粥食。 倒不是范铮连肉食都舍不得送,关键你要孔颖达能吃得下、肠胃消化得了! 并不是送贵重的礼物便最合适。 范铮轻笑:“这不是一身俗气,不敢轻入书香门 孔颖达呸了一口:“你入他颜师古府邸几次了,倒有脸说这话!” 哎,这肯定不一样,一来是乡党,二来是为了樊胜的亲事嘛。 孔颖达无力地抬手,孔志约赶紧将茶汤送到他唇边,侍候他饮了一口。 “老了,一无是处,唯拖累儿孙,便是我儿亦被唠叨得头疼。” 孔颖达这话,还真不是谦词。 幸好,他身体虽差,神志却清醒,不会无理取闹,但免不了絮叨从前的经历。 絮叨一次两次,儿孙自是能承受。 次数多了,难免受不了,却并非不孝。 那些让人头疼的老人,你送什么给他吃,他能贬得一文不值,张口闭口“难吃”;可你不送这物件吧,他说你偷偷吃好吃的。 孔颖达这算是好的了。 孔志约只是微笑,没有丝毫厌烦,可见他父子平日亦极和谐。 “老朽听说,你去凤栖原办事,给颜师古上香了?这厮毛病颇多,竟有人惦记,九泉之下当含笑矣!” 颜孔两家本通家之好,孔颖达与颜师古兄弟交情深厚,这话自是说得。 范铮笑道:“后生家受了前人恩惠,祭祀一下也属人之常情。” 孔颖达扫了孔志约一眼,笑而不语。 人走茶凉才是真的人之常情,美德之所以常被歌颂,不是因为其美,是因为其少见。 要是随处皆美德,还需要歌颂美德么? 当然,不是随处美德,也不是随处邪恶,平庸才是世间常情。 一个念旧情的人,对处于新旧更迭的曲阜县公府来说,好处还是很明显的。 “老朽余日无多,亦倚老卖老一把,志约吾儿唯喜书、医,不精人情世故,你这后生家可要关照一二。” 范铮都说后生了,孔颖达自然借机说些家长里短。 虽说朝廷多少会优待曲阜孔家,以向儒林示好,可万一呢? 这是孔颖达最后扶孔志约一把了。 “范铮不才,当尽力保员外郎无失。” 话得斟酌了说,孔志约不行差踏错,范铮当遥遥扶持一把。 若是自己作死,那真无奈了。 第572章 学废了 范铮与孔颖达都心知肚明,或许,这就是他们在人世间的最后一面了。 孔志约叉手,温文尔雅:“下官不才,未能如别驾济世,唯余些许杏林手段可堪驱使。” 范铮郑重回礼。 孔志约虽少见史书,但医术是真厉害,能与李世积、许敬宗共修《新修本草》(亦名《唐本草》),足见其真材实料。 或许比孙老神仙略逊色些,但接近杏林之巅还是能做到的。 至于为什么不去做太医令,呵呵,姜茯苓的太医令都才从七品下,礼部员外郎可是从六品上! 尚药局奉御倒是正五品下,可你知道啥叫“伴君如伴大虫”不? 再说,强如李世积、许敬宗,也没抛下本职去悬壶济世。 “天寒了,员外郎且多尽孝。” 范铮叉手,步出曲阜县公府。 虽是废话,范铮还是不吐不快。 以孔志约的医术,自然能看出自家阿耶行将就木,也只是微微一叹。 人生七十古来稀,七十有四,在这个年代堪称高龄了。 前朝乱世,阿耶也吃了些苦头,影响到了寿数,却是药石无功。 —— 敦化坊门处,两名贼眉鼠眼的汉子被吊着,坊正陆乙生持枣木短棍,只是寻肉厚处用力抽。 惨嚎声飘荡,坊中的婆娘、娃儿却听而不闻。 “嚎!耶耶让你嚎!太岁头上动土,敦化坊的主意也敢打!” 陆乙生的咆哮声,连隔壁立政坊都听得一清二楚。 相对神采飞扬的陆甲生,陆乙更年轻、更健壮、更暴躁,下手也更黑。 陆乙生身边,是五名手执枣木棍的男女虾蟆更夫,死水一般的眸子终于有那么一点微澜。 按照陆乙生粗暴的规矩,但凡立功,一日之内的肉食管够! 当然,只能说数量。 什么犏牛、牦牛之类就别想了,有猪肉吃就不错,偶尔也有狗肉。 至于鸡鸭,从来不算肉类。 别学那些为狗疯狂的人,狗从来都是六畜之一,某些人愿意将自己归于犬类,莫发疯的要全世界将犬护着。 有这种人存世,不加制约,是官府失职。 其他巡逻而过的杂户、不当番的杂户,久未波动的眸子闪过一丝羡慕。 膳食这方面,敦化坊从未打过半点折损,说让你饱食,必然是敞开的供应。 范百里、陆飞甲依旧撵着细腰撒野,范鸣谦在后头击掌欢笑,元来沉默着跟在范百里身边,不远不近。 敦化坊征召九十六名虾蟆更夫,虽打着守护作坊的旗号,元来却心头有数,若非为了自己,范铮大可不必如此。 至于说范铮嫌弃的面目,即便换成元来自己,设身处地,没恶语相向就是天大的涵养了。 莫看二人似乎有点地位,可对于某些人来说,就是任意划拉的棋子。 武候铺门口,队副商磊挎着横刀,笑眯眯地饮了一口茶汤。 是真的茶汤。 商磊好酒,但在当值前、当值时是滴酒不沾,只能以茶汤解馋了。 酒虽好,不可误事,尤其是对武候这种行当来说,也许早一息就能救得一条性命。 这两个人不是武候铺捉的,是虾蟆更夫发现了异处,在二人欲潜入酒坊时拿下的。 按理说,陆乙生此时抽人,有点动私刑的味道,可他是坊正,酒坊还有太极宫一半的份子,只要不把人打死了都好说。 商磊倚在武候铺门前,就是一种支持的态度。 侯府送的百斤犏牛肉、兽炭作坊不限量供应的兽炭,虽说不是太昂贵,可人情要领吧? 犏牛肉就算了,毕竟当场吃、当天消化了; 可兽炭,嘿嘿,商磊都悄悄分了一车给妻儿老小过冬咯。 兽炭作坊送武候铺的量,明显就预算了这一部分。 小武候们隔三差五拾上几斤兽炭托人捎给耶娘,也从来不是事。 这就不是钱的事,是人情。 敦化坊的人情到了,武候铺不也得尽心一些么? 所以啊,两番的武候铺,本当有十五名武候的,现在只留着五名候命。 另外有五名武候,交替在坊中巡逻; 还有五名武候,融于范百里周围、坊学周围,兢兢业业地守护着敦化坊未来的希望。 别说风吹后背凉,本身就有维护坊内的职司,加上得了敦化坊的好处,不卖力一点不行。 回到坊门的范铮停驻了脚步:“坊正,这样用私刑是不行的。审案嘛,是衙门的职司。” 陆乙生麻利地挽了个棍,将枣木短棍别腰带上,恶狠狠的面容顷刻笑靥如。 “瞧县侯说的!跟你身边数载,多少得有点长进,坊丁已经去宣阳坊报案了,衙门一会儿就来接着打,我这是给他们暖暖身子。” 歪理邪说! 可谁让他是陆乙生呢? 范铮劈手夺过陆乙生的枣木短棍:“你动手叫用私刑,我动手叫官法,学着点。” 范铮的棍,砸到这两人的膝盖上,惨叫声更凄厉了。 陆乙生毕竟不是官,下手只敢挑肉多的地方,范铮却全无顾忌。 “看你陆二郎书读得少,教你一个道理。被打膝盖时,下肢会本能地往前踢哦。” 陆乙生仔细看了看,表示学废了。 是真废,学了有嘛用? 又不能有事无事打人膝盖玩,坊正毕竟不是衙门,没有完整的司法权、审讯权,能在事发时、移交前揍一顿狠的就不错了。 没用的知识,学了干嘛? 范铮的气力虽不足,却多少让这二人筋骨受损,不能及时医治的话,这辈子有可能离不开拐了。 虞牙带着一名县尉、一名司法佐、一名司法府、两名问事、典狱陈利俭过来了。 “师兄!” 范百里带着范鸣谦、陆飞甲、元来到陈利俭身边,笑嘻嘻地打招呼,让一些官吏心头动了动。 好险没手痒欺负这典狱,看他与别驾之子的亲热程度,搞不好反噬会死人。 “先打五十杀威棒!” 县尉眼皮跳了跳,开口道。 通常给刁民的下马威,是杀威棒二十或三十,五十是顶天了。 打一打,凶恶的豺狼变蛤蟆。 水火棍化出道道残影,闷响声让内行人闻之色变。 那种格外响亮的声音,俗称“雷声大雨点小”,实际上没受多少伤害。 倒是闷响,能挺过百杖的就是好汉了。 更狠一点的话,五杖可以轻取一条性命。 第573章 万年之主 范铮满意地颔首。 万年尉还是很懂事的,前途一片光明啊! 就是这位万年尉的姓名不登大雅之堂,苟(gou)岸。 姓不好听,还是有来历的,先祖是春秋时期楚国的邑名苟。 其他支系,黄帝之后、舜之后、句氏避祸、氐族北若干氏改姓等等,音或为阴平、或为去声,大致接近。 千万记住了,不可读成散声,要不然被人揍了都不知道怎么回事。 苟岸当然知道,杖下哀嚎之辈并非无来历,可虚无缥缈的来历,比得上眼前实实在在的上官吗? 记住,冤有头,债有主,有事请找雍州府。 五十杀威棒完毕,两名贼人早就涕泗滂沱,嗓子都快叫哑了。 范铮亲身领受过不太留情的滋味,就不堪忍受了,何况万年县问事下手是不留情的! 以范铮的眼力,尚且能看到曲池坊、青龙坊、立政坊、修政坊、广德坊方向陆续有人冒头,在他视线之外的呢? 难怪阿罗本会给他个警醒。 虞牙的面色沉了下去。 当着上官的面,你们这些魑魅魍魉在本县地头露面,是在扇本官的脸! 小声吩咐了几句,将随身鱼符递给司法史,催促他赶紧离开,虞牙的声音突然高亢起来:“人犯不招?上拶刑!” 万年尉苟岸吓了一跳,心说明府是不是疯了? 很快,苟岸反应过来,明府不是疯了,而是怒了,杀鸡儆猴呢。 拶刑这缺德玩意,虽说是主要针对女犯,可没人说男犯就不能享受了哇! 十指连心,任你昂藏七尺男儿,在拶子的威力下也得发出女高音的腔调,琉璃都得震碎那种。 问事左右卖命勒,人犯惨嚎之声直入云霄,零星的喜鹊被吓得乱飞。 虞牙森森地望着周边数坊相继露头、缓缓逼近敦化坊的数十人,心头冷笑。 任你再大来头,须牢记,此乃万年县地头,本官是万年之主! 武候铺的五名武候,在队副商磊的率领下,或搭箭上弦,或执刀盾而出,看似漫不经心,却占据了有利地势。 犏牛肉不是白吃的,受了敦化坊的好处,武候铺自当尽力。 长弓兵箭、横刀彭排,虽只一伍,亦不可轻视! 纵然人多,也没人愿意领兜心一箭,即便只是生鈊箭。 曲池坊方向的来人止住了脚步,其余方向亦相视一眼,作鸟兽散。 跟官府闹上一闹,还大致可行; 跟这些丘八蹦,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衙门白直、问事的恶劣与粗暴,与翊卫一对比,便显得温情脉脉,拍在身上的铁尺都算按摩了。 没辙,大唐丘八的毛病,看到人头就是战功,平时克制着不出手,一出手就奔着夺命。 夺命就算了,还念着莫名其妙的“五亩”,就问你瘆不瘆得慌? 拶子虽狠,不那这二贼就是最底层的人物,除了知道自己头上这层的人物,竟什么都不知道。 典狱陈利俭冲范百里眨眨眼,从后头的马车上取出两副四十斤的重枷,给人犯戴上。 整个万年县衙门的官吏,几乎都出动了,司户佐、司户史捧着户籍,其他官吏为辅,逐坊清理人头。 “租赁屋舍的?过所呢?每个月房课是几文钱?” 别看问题简单,不是真正租屋舍的人还一时答不出来。 便是只一间屋舍,也得二十文左右,整个宅院的话没三百文租不下来。 相对敦化坊的偏僻,其余诸坊的房课是要更贵一些。 问题有几个人会真关注这个? 他们入住的屋舍,是他人安排好的! 答不了的,立即为万年县驱逐,总而言之就一句话:万年县不欢迎你! 五十余坊正被召到敦化坊门前,虞牙吐沫横飞:“即日起,诸坊租赁屋舍,须于三日内至法曹备案,非本人租赁不许入住!” 陆乙生扬起手臂询问:“接待亲朋好友怎么算?” 虞牙闷哼一声:“一样要备案!有遗漏,坊正受笞!” 坊正们开始嘀咕,哀叹这一行越来越不好干了,钱就省那点租庸调,屁股天天防着开。 抱怨归抱怨,却没一个愿意辞了坊正职司的。 陆甲生不能算,那厮论官身、论身家,早就看不上这一点蝇头小利,扔给自家阿弟也是理所当然的,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莫小觑了坊正职司,就是只一口头上刮一文钱,一年下来也有五贯左右的快活钱。 大唐的户籍制度,一年计账,三年造户籍。 造籍于 计账所需,每户一文钱。 但实际操作时,计账所需,往往按口来算,多出来的自然不用说了。 别说庶民不懂,就是懂了,有几个能鼓起勇气跟坊正争辩? 衙门对此心知肚明,却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咋,衙门基本不负担坊正的钱粮开支了,还不许人捞一点,真让坊正喝风去? 这种事不仅仅是长安城中,便是天下都一样,你还怪不得坊正黑。 “陆二郎,说说你们敦化坊是咋管的?” 有坊正眼珠子一转,想拉敦化坊出来挡箭。 陆乙生憨厚一笑:“敦化坊就没几个租赁屋舍的,也就几个醋大,整日子曰诗云,好管得很。” 苟岸冷眼扫视其他坊正,坊正们纷纷低头,口称“少府”。 鼻孔里哼了一声,苟岸拍了拍陆乙生肩头:“诸坊当效敦化坊,加强坊内巡察,有事及时向衙门禀告!” 就你们这些坊正也想跟人敦化坊比,笑死,你也曾为县侯鞍前马后吗? 坊正们叫苦不迭。 诸坊或有大小,却皆有数千口人,仅凭一介坊正、二名坊丁,腿跑细了也不能巡完。 敦化坊敢安置九十六名虾蟆更夫,诸坊不说敢不敢的问题,就问谁来出这钱粮! 当年范铮置下的坊产,说多也不算多,却足够维持敦化坊运转,除坊学、养老之外,养虾蟆更夫还勉强撑得住。 诸坊有啥? 坊内虽不乏产业,却无一是坊产,坊正只能干看着咽唾液。 即便真想加设虾蟆更夫,哪家铺子愿意出头? 善财难舍! 第574章 你可以置疑他的人品 光德坊,雍州衙门,二堂。 诸令济济一堂,面色肃然,听范铮在上首指点。 “民曹事务,本官之前疏忽,竟至何不食肉糜,愧煞。” “为司户王参军提醒,本官方知诸县亦有不少庄户更换不起曲辕犁。” 新丰令、蓝田令、咸阳令对视一眼,重重颔首。 身为父母官,子民的情况他们还是心头有数的。 但是,他们也束手无策。 县衙是有余钱,但不可能帮这不帮那,且防各种天灾人祸不得钱? 不患寡而患不均,若是偏帮太多,其他人定然也会索要好处的。 “故,本官寻少府监,说定由雍州冶监提供犁铧,本官手绘曲辕犁构图,诸县令农户采买新犁铧、照图自制其他部分。” 犁铧是必须买的,曲辕犁的犁铧与直辕犁的犁铧形状差异很大,不能通用。 自制其他构件,有粗浅的木匠手艺就行。 宗政崖岸、虞牙、新丰令诸人起身,郑重叉手。 虽说都知道范铮是曲辕犁的创造者,可如今的曲辕犁,不单单是范铮一人之事,更涉及将作监、背景深厚的作坊,甚至是一些官宦、世家的利益。 范铮此举固然悲天悯人,却免不了遭受一些或明或暗的攻击。 好处啊,皇帝可食、太子可食、官员可食、世家可食、庶族可食,凭什么给庶民食? 最根本的原因,是阶层对立啊! 王福畤抬出文牍,上面书写诸县所缺曲辕犁数目,看得诸令面红耳赤。 不汗颜都说不过去,王福畤这里的数目,比他们印象中的清晰了许多,甚至有几户连他们都迷糊——本官治下还有那么凄惨的人? 惨是实惨,却享受不到一些衙门给予的好处。 不是所有笃疾、废疾都曾投身大唐军旅,甚至有些还是自作自受的、脾气神憎鬼厌,自然活得艰难无比,里坊上报数目时,有意无意会疏漏一些。 “深耕熟耨,本官知道未必能一蹴而就,不求一次耕到六寸,四寸五分必须保证!” “人畜粪便渥堆发酵,再施入田地中,必须不打折扣地执行。” “能改种冬小麦的田地,尽量改了;气候、土壤不适宜的,不得硬来。” 范铮大致吩咐几句。 倒不是诸令就一定不知道深耕熟耨之法,只是范铮再强调一次罢了。 诸屯监用了那么几年的法子,诸县没有理由不知道。 当然,要做到就比较困难了,尤其是施行到零散的庄户头上更难。 鄠令叉手:“别驾亦知鄠县之地,颇有零星耕作的土,畸零破碎,许多地方如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闻司农寺京苑东面监所用踏犁,适用于零星之地,不知上官可否赐下?” 踏犁啊! “所需踏犁之犁铧数目,报与王参军。构图本官再画就是了。” 范铮应声道。 想让陈徐隽画来着,才想起拔擢陈徐隽为长安六尉之一了。 边上的参军事陈祖昌已然研墨提笔。 老八的文案水平,只能说乏善可陈,唯于各种奇奇怪怪的技艺颇有研究,只见过一次踏犁就能分析出准确的构造。 几笔绘好,陈祖昌略为得意地看向范铮。 嘿嘿,虽说为你所创,却被我画得更完美…… 这幼稚的胜负欲啊! 范铮挑眉看了老八一眼,慢条斯理地开口:“踏犁不是本官所创,是桂州之地特有的农具。” 老八瞬间气馁。 没意思了,早就存世的东西,不值得炫耀。 虽然,老八的画,比范铮那两手必须依靠尺子才能画直的画技好。 踏犁铧也不是太难的东西,让雍州冶监费点心,也就很快完成了。 但世间的事,不是完全倚仗品秩、职司能解决的,雍州冶监提的小要求,范铮也不能不考虑。 比如说,一些有手艺的人犯,判决时能不能从流改为匠户,以流刑的身份在雍州冶监做事。 你总不能每次都依靠俘虏来补充雍州冶监的人手嘛,诸铸钱监抢人更快好吗? 这种不过分的要求,范铮自然是能应就应了。 —— 呼啸的寒风中,右骁卫翊府中郎将高侃率军,北出伊州,踏入金山(阿尔泰山)边缘。 结骨俟利发失钵屈阿栈遣使为导,葛逻禄叶护泥孰阙、拔塞匐处木昆莫贺咄俟斤相继叛了乙注车鼻可汗。 高侃相继引仆骨等部兵力相从,至回纥部,却出了大问题。 已私称可汗的回纥首领药罗葛·吐迷度,为侄子药罗葛·乌纥所害。 药罗葛·乌纥烝其婶,奸情败露,且与俱陆莫贺达干俱罗勃同为车鼻部阿史那斛勃的女婿,有意率回纥投车鼻,故下此狠手。 当然了,婶是后娶的,不是原先那位,你可以置疑药罗葛·乌纥的人品,不能置疑他的审美观。 大唐燕然副都护元礼臣遣人,单骑入药罗葛·乌纥帐中告知,虽恼药罗葛·乌纥所为,然虑及回纥稳定,拟奏请药罗葛·乌纥为回纥之主,兼大唐瀚海都督。 然药罗葛·乌纥所为,必然招致朝中道学先生所恶,故需黄白之物开道。 咳咳,副都护也须有点辛劳费不是? 回纥、多览、拔野古诸部,分置都督府,统归燕然都护府所领。 元礼臣公然索贿,顿时让药罗葛·乌纥戒心大去,拉着数车珠宝拜谒元礼臣了。 以侄弑叔,名声终究太坏,即便回纥没那么讲礼数也让诸小部恶心得不行,愿意跟随药罗葛·乌纥的人终究是少数,名不正言不顺啊! 要是能得到大唐的认可,那些部族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只能说,即便是行恶了,药罗葛·乌纥头脑依旧简单无比,送上脑袋为元礼臣在史书上留下重重一笔。 兵部尚书崔敦礼奉命出使回纥,立药罗葛·吐迷度之子,时任大唐左屯卫翊府左郎将的药罗葛·婆闰,为回纥大俟利发、大唐左骁卫大将军、持节回纥军事、瀚海都督。 并追赠药罗葛·吐迷度为左卫大将军,崔敦礼代皇帝厚祭之。 俱罗勃走投无路,竟奔大唐而去,为皇帝所留,不得再返草原。 回纥大俟利发药罗葛·婆闰出兵一万,追随高侃征讨突厥车鼻部。 第575章 不要走 金山脚下。 风冷,水冷,心更冷。 车鼻部中,乙注车鼻可汗阿史那斛勃觉得自己就是个冤大头。 草原各部哄一哄,奉承两句,就真把自己当回事了,好好的小汗不当,异想天开自封乙注车鼻可汗。 自封也不是事,毕竟这事在草原上挺常见的,稍稍失控就能可汗满地。 可是,原本定下的策略是依附大唐,获取天可汗的认可,怎么就刀兵相见了呢? 就算云麾将军安调遮、右屯卫中郎将韩华有冒犯之举,生擒送入大唐即可,断不至于势成水火。 可是,怎么就膨胀到敢杀死他二人、与大唐公然翻脸了呢? 特勤阿史那沙钵罗急得跳脚:“可汗,父亲!快迁金山之北吧!” 不跑是不行了。 之前车鼻势起,诸部顺从,本部也胜兵三万。 可真到大唐雄兵压境,附庸倒戈也就算了,本部的兵马竟不从命。 别说是与大唐相抗,就是愿意跟随阿史那斛勃迁徙避让的人都少得可怜! 金山之北,贴近葛逻禄与西突厥之处,阿史那斛勃的长子羯漫陀,正统兵一万与西突厥沙钵罗叶护阿史那贺鲁相持。 与羯漫陀汇合,成了乙注车鼻可汗唯一的生机。 不甘呐! 自薛延陀轰然倒塌,车鼻部蒸蒸日上,已然欲成草原共主了,缘何会功亏一篑呢? 长吁短叹之后,阿史那斛勃翻身上马,率身边数百人马北撤。 雪飘飘,北风萧萧…… 在这混乱时代,险些一统突厥的乙注车鼻可汗灰溜溜地逃窜,连许多原本车鼻部的牧民都不愿相随。 倒不是说阿史那斛勃真的失德了,而是他膨胀了,竟然敢去招惹大唐了。 老实说,与大唐有点小摩擦属于正常范畴,可杀了安调遮与韩华,就再无转圜的余地。 自从贞观四年起,大唐的威名便震慑着整个草原,一场接一场的胜利,铸就了战无不胜的威名。 严格意义上说,大唐偶尔会有一点失利之处,但瑕不掩瑜,依旧威名赫赫。 突厥,自从阿史那咄苾改行去长安当灵魂舞者之后,心气尽丧,从穷凶极恶的豺狼变身温顺的白羊,再没有资格与大唐一较长短。 毫不客气地说,颉利可汗猖獗那几年,耗尽了整个突厥人口、冶炼上的潜力,无数十年之功,休想恢复旧貌。 三天之后,消瘦了一大截的阿史那斛勃,倚在背风的山坳里,喝了一口温热的马奶,目光中满是不解。 自己躲避这条路线相对隐秘,大唐是怎么如影随形的? 哦,高侃虽只率一军,却有回纥、仆骨、结骨等部带路,真个该死啊! 尤其是失钵屈阿栈,待我度此劫难,一定率兵亲征结骨,以你人头为夜壶! 高侃的威风在草原上广为传颂,让他都有点惭愧。 只倚仗名头,一箭未发,车鼻部就土崩瓦解,阿史那斛勃狼狈逃窜,真显不出高侃的本事啊! 不要走,决战到天亮哇! 阿史那斛勃不知道,高侃每次能精准判断他的影踪,靠的还不是回纥、结骨、仆骨诸部的指引,而是他车鼻部的族人带路!—— 高原之上。 吐蕃,逻些城,红山宫。 苯教辛饶带着其他法师占据一角作法,佛门比丘在另一角颂经超度,突出一个旗鼓相当。 即便再不情愿,辛饶也颇为无奈。 时移势易,高原不再是以供奉苯教为己任的大羊同为主,吐蕃的民间虽依旧信奉苯教,但再无“辛饶高高在上,国王屈居于下”的盛况了。 吐蕃上一任赞普囊日论赞众说纷纭,有没有苯教的影响在内,连辛饶自己都说不清楚了,一笔糊涂账啊! 赞蒙文成公主与赞蒙颇恭东萨赤尊(尼婆罗尺尊公主)各自带了一伙比丘入吐蕃,虽说教义略有区别吧,却真跟苯教对立起来了。 但今天不是一较高下的时机,素缟在风中激荡,悠长哀伤的葬礼歌响彻整个逻些城。 虎皮椅上的松赞干布悉补野·弃宗弄赞眸子里现出哀伤,侧边的赞蒙芒萨赤嘉哭成了泪人。 他精心培育的接班人,王子悉补野·贡松贡赞急病而亡,只遗一孙,一岁的芒松芒赞。 松赞干布雄才大略,赞蒙也颇有几位,唯有芒萨赤嘉诞下贡松贡赞,也多番加以教诲,奈何天不假年,竟是早夭! 词没用错,贡松贡赞大约就是二十岁上下卒的。 排除了一切外来因素,贡松贡赞的身体,确实是自身出了问题,苯教辛饶与佛教法师都证实了这一点。 这年头的教派也不容易,没有点治病救人人本事,也难获得善信。 松赞干布的眸子黯淡了许久,终于从宫人手中接过小小的芒松芒赞,眼里闪过最后一线希望。 自己的身体自己有数,从十二岁为赞普起,劳心劳力、亲征无数,悉补野·弃宗弄赞受伤无数,很难长寿。 本想着贡松贡赞接班,自己可以尽除吐蕃“尚”、“论”体系,给儿子留一个可以随意泼墨的画卷,现在也只能作罢了。 按照原先的设想,聪明得有点过分的大论噶尔·东赞,也会步娘·芒布杰尚囊、琼波·邦色后尘,如今却必须留下了。 不要说过河拆桥,兔死狗烹、鸟尽弓藏本就是绝大多数帝王必然的选择。 若自己也离去,大论噶尔·东赞恰恰可以镇压住大羊同残余势力的反扑,能抵得住吐蕃内部的矛盾。 噶尔·东赞人聪明,创建了吐蕃特色的牛腿税,军事造诣也不弱,奈何噶尔氏底蕴不足,绝对不可能篡了悉补野氏的江山。 “尚”(后族)芒氏虽然不显山不露水,但庞大的体量在那里,也可以制约噶尔氏坐大。 该死的,理想为何总要受限于狼狈不堪的现实! 轻柔地伸了一根手指头,放入沉睡的芒松芒赞手心,瘪着小嘴的芒松芒赞立刻紧紧抓住祖父的手指,面容也有一点平和了。 被人称为“心比雪山还冷”的松赞干布,露出慈祥的面容。 “芒萨赤嘉,这是你的亲孙儿,无论如何要将他抚养大。” 许久,松赞干布恋恋不舍地将芒松芒赞的襁褓,递给一脸哀色的芒萨赤嘉。 第576章 无解 雍州大力治理,至少长安城内外安宁了许多。 别的不说,就连喜好惹是生非的游侠儿,都蹦着到州法曹,动不动就检举非法。 虽然,多数时候是个乌龙事件,但街面上真的少了很多肮脏事。 本质上,游侠儿团体就是熊孩子,皮、闹,且没有得到正确引导。 别看游侠儿闹腾,大唐每次出征,募兵都有游侠儿的身影。 所以,讨论兵制的时候不要太绝对了,并非府兵制时期就没有募兵,只不过募兵不是主流罢了。 高侃的出征,带走了长安城上千游侠儿,让剩下的游侠儿个个牛皮哄哄的。 “看到没,我家游侠的黑熊,随大军出征了!” 吹嘘这样的牛皮,偶尔还能得裹饭家额外送一碗滚烫的羊汤。 该出征杀敌不手软,为一两文钱斗得鸡飞狗跳,同样还是这群游侠儿,让人难以定义他们。 雍州司法史川阿西一边游走,一边带着节奏地呐喊:“雍州有令,各人听到,牛马驴骡促生产,任何人不得伤害到。” “破坏生产,冶监安排,是打铁还是挖矿,你娃各人挨!” 这是川阿西口语化的宣扬符文,书面上肯定不是这么说的。 龙首原下来的铁小壮,俨然有点将军的模样,坐在雍州二堂的茶室,压得椅子“咯吱”直响。 范铮看了一眼铁小壮粗壮的腰身,忍不住打趣:“你这个飞骑左郎将,身子如此沉重,滑翔机还带得动你?” 铁小壮得意地笑了笑:“嘿嘿,昨天才飞了一圈,身手不减诺真水之役,就是再来一个达度莫贺咄叶护也能再擒住。” 范铮一口茶汤喷了出来。 你还真好意思,乙失颉利苾是怎么被你擒住的,心里没点数吗? “舅父,飞骑右郎将窦玄非老实下来,时常带步兵团、越骑于雍州之内操练,零零星星抓了百余人,仅终南山麓就占一半的人数。” “我很好奇,这些城狐社鼠想干嘛?” 铁小壮抓了一把小食,嚼得咔咔响。 不得不说,司仓参军李景恒对官厨很有贡献,这厮就好一口吃的。 巧了不是,仓曹管公廨、管庖厨等。 庖厨于外可指所有酒肆、裹饭家,于内指的自然是官厨,李景恒连食手都换了两个,官厨的口感立刻提升了。 范铮呵呵一笑:“天子畏暑啊!终南山上有啥?当然是翠微宫了。” “天一热,陛下驻跸翠微宫,各家是要逢迎拍马还是行鬼魅之事,可不就方便了吗?” 对别人,范铮不会说得如此透彻,奈何面前是铁小壮! 倒不是说铁小壮没脑子,可在范铮面前,他习惯性地让脑子休沐。 没辙,依赖惯了。 铁小壮虽不是太聪明,至少知道,范铮不会害他。 铁小壮头疼地问:“可这些人,抓在飞骑里圈养还耗我粮草;放了吧,不甘心;杀了吧,不至于。” “烫手了!狗贼窦玄非在看我怎么处置呢。” 范铮欣慰地颔首。 这是真长大了,不是张口闭口就杀。 很多时候,不是靠杀戮解决问题的。 “很好,遇事不决,问长辈、问帝王。”范铮轻笑。“少府监雍州冶监急缺人手,将他们送去为奴吧。” 铁小壮嘿嘿直笑:“还是舅父够损。” 范铮面孔一板:“休要胡说,当心本官告你诽谤!这是心系少府监,为朝廷开矿冶炼尽一份力。” 两人同时大笑。 都相处多年了,谁不知道对方的秉性? 满口官腔地说胡话,这是官场必修技,铁小壮即便不精通,也略知一二。 司仓参军李景恒晃着身子过来,接过贺钩雄递来茶汤,痛饮了一口,才置于茶拓子上。 “还是这不咸不淡的,没郭景那厮烹制的酸茶汤有味。” 李景恒嘀咕着。 贺钩雄撇嘴,没敢犟嘴。 不说李景恒的嘴刁,就是自己烹制茶汤的技艺也真不出彩。 至于李景恒的身份如何,咋,堂堂世子还能拉下脸跟我这小人物计较不成? 自然,这是有范铮在前头挡着,否则贺钩雄都不敢如此想。 看了一眼李景恒的脸色,范铮笑道:“又和谁吵了?” 李景恒在衙门内倒是不摆架子,奈何脾气并不好,隔三差五因诸曹衔接的问跟其他参军吵,也就王福畤脾气好,能容忍他一些了。 嗯,前天跟隗阴阳吵了一架,昨天跟卜塘吵了一架,大有“吵遍州衙无敌手”的感觉,跟从前的温润如玉截然相反。 或者,是这职司让李景恒显露了本性? “还有谁?医学博士姜白芷呗!”李景恒气呼呼地开口。“丫在医学上指手画脚,本参军也不说他什么了,他还指摘起庖厨这一块了!” 这倒是个新鲜事,就姜白芷那只管自己一亩三分地的性子,能跟李景恒吵起来,当真是异数。 “咋,姜白芷还指点你们做饭菜?” 范铮不以为意。 衙门里有李景恒这到处吵的,未必是坏事,一团和气的衙门才可怕。 不是万马齐喑,就是同流合污。 李景恒狠狠喘了口大气:“别驾,你不知道,那厮多可恨!他竟说裹饭家炸过果子的素油,不能再用于做菜!” “本参军差点一巴掌扇过去了!我呸,什么出身,我还未‘何不食肉糜’呢,他倒先一身富贵毛病了!” “你问问庶民,哪个舍得将炸果子的油废弃,或者是喂猪?” 李景恒是真气坏了,当着范铮都直拍凭几,力大再大一点,估计凭几能散架。 铁小壮重重颔首:“就是,油不弄菜还干嘛?有啥问题,多吃点就好,没吃才是最大的问题!” 范铮苦笑。 在温饱面前,谈健康是一种奢侈,可谁也不能说姜白芷就不对。 “这事,你们各有各的道理,不能偏向谁。” “炸过一道的油,再用于菜肴,确实不健康。可你让谁舍弃这油吧,谁都心疼。” 说白了,钱在作怪。 就如后世,天天说吃这不健康、那不健康,你也要口袋里的钱健康哦。 没有充足的生产力,你扯个鬼的健康,能活下去就不错了。 这个问题,无解。 第2023822章 请假 2023.8.22请假 人在外头,时间来不及,请假一天。 第577章 给使节界丢脸了 大唐的使者已经上路,代朝廷安慰吐蕃与松赞干布。 山高水长,从文成公主传递消息回来,到鸿胪寺典客令穆古出现在逻些城,小半年时间都得过去了。 时代特色,近六千里的距离,交通极为不便,制约了双方的往来,也减少了摩擦的发生。 吐蕃的异军突起,多少是给大唐造成了一些困扰。 刘德敏安在松州都督位置上,唯一的目的就是扼守吐蕃东进的咽喉。 不是大唐兵锋就绝无可能上高原,可代价过大,不划算啊! 上高原最难适应的,还是横渡泸水(金沙江)之后的孙波如路段,过了这一段,渐渐适应了,就不会再那么艰难了。 整个金沙江水系,为青、川与藏的地域分隔河,从沱沱河汇流为牦牛河,再到泸水段,山高谷深,水流汹涌,落差极大。 每天无止境地翻山越岭,加之气候的冷暖变化剧烈,随从都病倒了好些,倒是穆古嘛事没有,牦牛肉吃得快活之极。 典客署的人有很大机率出使,各种气候的煎熬都有机会尝试,身体不好是不行的。 别说跟随穆古的人意志会不会坚定,有些本能,它根本无法克制,要不怎么说“食色性也”呢? 话说,招财苯还能理解,沐浴苯是为个啥? 古辛的话让穆古扼腕叹息。 有记录,吐蕃马在海拔五千米以下,负重一百二十斤,日行六十里。 穆古笑眯眯地开口:“古辛好本事!不知可愿随我入大唐,为雍仲苯教在大唐打个前锋,设立寺庙?” 看了娘·芒布杰尚囊的下场,农氏才暗暗庆幸,自家当年没那么厉害。 总的来说,农氏是略逊娘氏一筹。 穆古说笑两句,郑重地提醒:“吐蕃人彪悍好斗,有事报身份,莫逞强。” 还真不算异想天开,后来吐蕃吞并了吐谷浑,雍仲苯教与佛教的融合体可也随之在吐谷浑立足了。 农氏、娘氏几家,同为孙波如大势力,当年也率先带头投奔了吐蕃。 数据很不起眼,可这是其他马种难以适应的高原! 所以,大唐要图谋吐蕃,难度是很大的。 “老老实实在这儿休养,待本官回程再捎你们回去。啧啧,这小身板有点虚啊,是不是婆娘太狠了?” 若下了高原,倒未必见得谁会弱过谁,不那何他们的身子不适应高原地理。 没法,原先乘坐或负重的马匹,适应不了吐蕃的地理、气候。 相当部分人心翻、想吐、耳鸣,随行的医工表示,只能就近扎营歇息了。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穆古无声无息地叹息。 故,穆古虽知天命,却比许多刚刚成丁的人还健壮些,比拔剑斗野猪的唐俭也不差。 古辛实在太精明了,已然看透自己的目的,是想让他为大唐专门配置上高原所用的药物。 高反就是那么真实,但也不是不能适应。 不是整个吐蕃都是女子为尊,但孙波如确实如此,并不因国度为吐蕃吞并而改变。 古辛调制的秘药,看不出原有的色泽,每一口下去都能苦得吐出胆汁来,偏偏效果极好。 孙波如的如本农·桑结遣了一名吐蕃苯教古辛(经师),从察瓦绒赶了过来,给穆古一行医治、祈祷之后,他们基本恢复了元气。 除了身体素质、药物,在这个时代也只能靠时间逐步调整。 带荤的话,是使团内部特色了。 所以,去到不同族群,想撩骚也得先问清楚规矩,有些极端地区是会对此施以磔刑的! 整个高原的马匹种类也有差异,孙波马最大的特色是结构紧凑,为山地马种,性格温顺。 “再说,欲配置大量适应吐蕃之药物,取材须自高原,他处不产。” 从察瓦绒到怒江桥,落差之大亦让穆古一行难受。 弥沃·敦巴辛饶创立的苯教,是为雍仲苯教,容纳了部分斯巴苯的内容,删除一些过于残忍的仪式,并使雍仲苯教逐步代替斯巴苯的影响,正面意义很大。 长时间在外头奔波,不说些荤话提神是不可能的。 弥沃·敦巴辛饶之前的苯教,高原称斯巴苯,意为原始苯教,细分“龙苯”、“沐浴苯”、“招财苯”等三十余种。 安安稳稳为如本,掌一如军政,比娘氏的大起大落强得多! 果然箭射出头鸟,先被熊罴咬死的都是好猎手啊! 高原上,最早成系统的医书是苯教创始者弥沃·敦巴辛饶(简称敦巴辛饶或弥沃辛饶、辛饶弥沃)的《藏医九显论》,苯教的经师基本都会一些。 古辛用别扭的汉话回应:“多谢厚爱。只是,吐蕃与大唐差异太大,辛饶曾令勿东进,只能抱歉了。” 苯教与佛教在高原上的争斗,与中原的道佛类似,在对立中矛盾,在矛盾中渗透、学习,相互都有影响。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很多时候,是眼界限制了人的认知。 温差过大,加上呼吸不畅,穆古只能将六名随从安置于马儿敢,让他们尽情地品尝桃盐。 这不是杜撰,后世孙波如某地还残存这习俗呢。 如意算盘打不响啊! 穆古尽到了自己的职责,忠告着血气方刚的随从。 并且,这习俗还不是孤例,吐火罗在《隋书》上记载“兄弟同娶一妻”。 娶男夫与中原的倒插门并不完全相同,除了主次的问题,最大的差异是女方可以多娶男夫,这一点很多大唐人是接受不了的。 护送穆古的步兵团,倒是啥事没有,唯独于马儿敢换乘了孙波马。 山巅白雪皑皑,河谷热得想赤膊。 “郑重提醒,有小娘子眉目传情,给本官克制一点!不说番邦的习俗你们适应不了,此地原是苏毗女国所在,颇有娶男夫的习俗。” 就算古辛敢把药方给穆古,没有足够的药材,也只能望洋兴叹。 哎,给大唐使节界丢脸了。 过了怒江桥,就是约如的地界,约如的如本綝·仁饮杰斯已遣一名东本(千户)率兵恭候了。 即便吐蕃名义上奉大唐为宗主,如本也不会拉下脸皮,亲自护送大唐使者,能遣东本陪同就不错了。 第一大捷 中天竺。 贞观十年,玄奘和尚至其地,获梵本经论六百余部。 尸罗逸多于贞观十五年为王,自号摩伽陀王。 同年,尸罗逸多遣使入大唐朝贡,贞观天子以卫尉丞李义表为使、前融州黄水令王玄策为副使慰问、敕封,尸罗逸多贡火珠、郁金香、菩提树。 贞观二十一年,大唐以太子左卫率长史王玄策为正使、蒋师仁为副使,率三十余骑出使天竺。 五天竺中,四天竺皆遣使贡物,以示顺从。 中天竺尸罗逸多身死,国中大乱,臣子那伏帝阿罗那顺篡位自立,利欲熏心之下,尽发大军袭击王玄策一行。 众寡悬殊,王玄策率三十余骑极力抵抗,奈何箭矢用尽,悉数被擒。 注意,是被擒,不是被杀。 那伏帝阿罗那顺要的,是四天竺上贡的财物,而不是与传说中强大的大唐结下死仇! 哎,无法无天的混世魔王,居然成了耙耳朵,喝点酒都要唠叨,真个无奈。 看皇帝行动略有不便的样子,范铮猜测,大约除了伤痛之外,李氏祖传的风病也发了。 还有一个原因,是那伏帝阿罗那顺的兵马,确实是乌合之众,战力极弱。 倒也不能说那伏帝阿罗那顺全无心计,他倚仗的不过是两国距离太过遥远,不是太过于激怒大唐的话,料大唐也不至于遣雄兵来战。 所以,对王玄策一行的看管是宽松的,除了兵刃,印绶什么的根本没动。 直到退朝,左卫亲府中郎将程处默才悄然引范铮到偏僻的宅院,屋中古董羹飘香,大股牛肉香证实了屋中老汉的身份。 只能说,那伏帝阿罗那顺不是个帝王的料,眼皮子浅,只看到了那一点阿堵物。 程处默乐呵呵地坐旁边,品着美酒,嚼着牛肉,顺带一个幸灾乐祸的笑容。 “我辈战场厮杀,哪个不是一身伤痛!陛下在邙山一仗,凶险无比,也赖着丘行恭得归营。” 能肆无忌惮宰黄牛食用的,也就程咬金一人了。 此役,俘男女一万二千余口,牛马三万余,天竺震动。 范铮叉手不语。 尼婆罗国度不大,战斗力却彪悍,这才是松赞干布刻意迎娶尼婆罗公主颇恭东萨赤尊的主因。 金飚门位置何在,未能考证,只知道长安城有个金光门。 一人一个古董羹,就连后世都喜欢这吃法,想吃啥烫啥,自在。 程咬金咽下满嘴牛肉,一口饮了一樽杏村,略带郁闷:“莫提那婆娘,你就不是烂怂。” 还是原配孙氏贴心,不管老程喝多少,都能微笑着在一旁温洒。 范铮置箸,挑眉道:“古往今来,服丹而亡的帝王亦不少。” 喝了一口滚烫的羹汤,嚼了婴儿拳头大小一块牛肉,范铮竖了个大拇指。 程咬金接过程处默递来的汗巾,擦了擦大嘴:“从现在起,收敛起你的做派,把嘴闭上,就是要说话也委婉些。” 那迩娑婆寐自称二百岁,精通长生不老术,被皇帝安置于金飚门内建馆,令兵部尚书崔敦礼监督,发天下药石供之。 “不指望这番僧能为陛下延年益寿,便是暂时止住疼痛,亦是功德无量了。” 程咬金哼哼一声:“瓜皮,陛下有说让他炼丹了么?” “要不然,早已除官爵的丘行恭,能多番起用?” 吃饱喝足,程咬金拍得肚皮咚咚响,斜睨着范铮:“瓜怂,是不是想劝谏陛下远离天竺方士,莫乱用金丹?” 无奈呗! 即便是常人,到了医工说“想吃啥吃啥”的地步,哪怕文化水平不低,哪怕明知道眼前之人的符水从来没见效过,也绝对会毫不迟疑喝下去,哪怕杯子里还有多少符纸灰也不在意。 告丘行恭随便告,反正邙山之功,人家注定吃一辈子。 “卢国公咋跑这儿吃独食了?不怕卢国夫人念叨?” 一个恍惚,孙氏已经辞世十九载了! 炼丹与制药,虽有几分相似,却有显着的差异。 尼婆罗出兵,大约能算廓尔喀雇佣兵的前辈了。 风病有轻有重,生活不能自理有之,轻微不便者亦有。 范铮如鲠在喉,几欲开口说话,却被程咬金瞪了回去。 功是有了,却不是开疆拓土。 范铮听明白了,老响马的意思,是让他少管闲事,反正皇帝已经病急乱投医了。 许敬宗为此深深自责,当然医术怎么就不精研一下呢? 若是有回天之力,什么中书令、侍中、尚书仆射不任由自己挑么? 呃,逐字逐句地斟酌,还真没证据。 这也是丘行恭不在意范铮告他的原因,反正都习惯了,又造不成什么伤害。 之所以封赏不高,是因为王玄策只是灭了五天竺之一,且无法被大唐纳入疆界。 王玄策押解那伏帝阿罗那顺回长安,并带回中天竺方士那迩娑婆寐,于贞观二十二年元日献俘太庙。 丘行恭免官,旬月起复,已经成为常态了。 尚药局与太医署都表示无能为力,许敬宗等人也束手无策。 难怪一向喜欢劝谏的群臣,都相继陷入了沉默。 王玄策等人趁夜脱困,无颜回长安,竟到吐蕃借兵一千二百、借尼婆罗七千骑,兵进中天竺茶镈和罗城。 就像后世的农村人,明知道吃多了头痛粉不好,难受的时候还不是一口一包? 为啥? 范铮取笑着坐到了另外一桌。 “另外,回府上,焚香之类的事,你今日不宜。” 程咬金扯开衣袍,露出腹部一个碗底大小的疤,纵然早已愈合,外表依旧狰狞。 三天之内破城,斩首逾三千,溺亡者过万,那伏帝阿罗那顺弃城而逃,为蒋师仁生擒。 自此,王玄策成了大唐 最好的佐证,是贞观天子极少食用甜品了。 他大致能理解程咬金的话,贞观天子病痛缠身,脾气应该暴躁了许多,不能以常情衡量。 若是触了天子霉头,再被人火上浇油,直接被当庭斩了,如何是好? 即便事后天子的良心痛了,下诏昭雪了,那又如何? 掉了的头颅,还能重新长出来么? 至于不焚香,呃,因为佛教与道家都禁食牛肉,食用了牛肉再上香,是会导致神佛发怒的。 第579章 弱水三千 初二初三,正是赴岳家拜访的日子,范铮只能老老实实带着妻儿登门,美食一样样奉上。 范百里接了一碗底的屠苏酒,像模像样地啜了一口,咂嘴摇头,作意犹未尽状。 范鸣谦笨拙地跳了起来,满眼急不可耐:“兄长,二郎要吃!” 范百里缓缓用箸头蘸了一滴酒,点在范鸣谦舌头上。 屠苏酒老少咸宜,酒度自是极低的。 范鸣谦皱着眉头回味了一下,满眼嫌弃:“没有胶牙饧好吃!” 酒这东西,到了一定年龄才觉得妙、有了一定阅历才浇愁,范鸣谦还太年幼。 杜官保之子杜知行,抓着一条胶牙饧放入范鸣谦口中,范鸣谦立时眉开眼笑了。 杜侃抚须含笑,看着孙儿辈相处融洽,岂不乐乎? “惟一的遗憾,是没个孙女、外孙女逗弄啊!” 范铮清楚地看到,许多灯是出自三兆村之手,其中有相当比例是出自勋官之手。 至于纳媵么,范铮要想纳,早就四五个媵了。 这种喜闻乐见的场面,在很多人家都会出现,反正杜官保也挨惯了,无所谓。 卧冰,开啥子玩笑哟! 想当冰雕么? 导人向善是好事,可你不能因此而编织贻笑后世的谎言。 杜官保笑道:“我做梦也没想到,阿妹还能当上郡夫人!杜家这小门小户的,一下就光彩照人了呀!” 与杜笙霞异口同声的,还有横眉竖目的杜侃。 入夜风渐凉,范百里这种活跃的娃儿倒是无妨,范鸣谦这种要睡的就得注意保暖了。 河面结冰的北方,冷风一吹,就能让人感觉到刺骨。 后世民间就目连救母的故事再演化,说因目连救母时放出诸多恶鬼,故目连为偿还因果,投胎黄巢,尽诛恶鬼。 社火、火、俗讲、男女搭讪,整个长安城洋溢着欢快的气息。 童子是李义府的长子李津,非事态紧急,他也不至于遣长子来谒。 但是吧,内容就很值得商榷了。 稀奇的是,连波斯寺也参与俗讲,为世人讲述耶稣的贡献。 还真别说,虽然景教是最后入场的,但吸收善信的速度极快。 倒不是恶人就那么多,可常人在世,不多多少少有点恶行啊? 这就是为堂官的烦恼,你不知道啥时候会有事,只能尽量保持清醒。 各家的典籍相对常人来说,还是比较晦涩的,得用比较浅显易懂的词语,让庶民听懂书中故事,明白其中善恶,渐而演变为他们的善信。 杜官保笑道:“也就妹婿脾气好,由着你胡闹。换个人家,说不得你这黄脸婆早就独守寒窗了。” 超出能力范围的媵妾,还不定是为谁纳的呢,这一点许敬宗可以现身说法。 这个岳丈,也是个护短的,得亏范铮与杜笙霞少有矛盾,要不然,保不齐会上门撑腰。 《卧冰求鲤》更是个哄娃儿的故事,没见过北方冰雪的人,或许还不知道河面的冰是个什么概念。 你想想,坏事做尽了,掏点钱、忏悔两声,就再无心理负担了,信的人能不多么? 得,惹不起。 但除了一些天赋异禀之辈,没听说多少人的媵妾是满额的。 诧异的是,范铮在波斯寺的队伍边上,还看到了面容肃穆的景汉景维苍。 对北方人说,一眼假! 说到这个,杜侃可就不困了,神采飞扬地讲述当年杜笙霞如何如何神异。 俗讲,虽多用于佛门,其实诸教都有相关举动。 并且,还不是到府上来谒。 “那一年,初入长安,你阿娘诞下霞儿,屋角挂彩虹,喜鹊叫喳喳……” 杜笙霞柳眉倒竖,看向范铮的眼神带了一丝煞气。 若再有二三脑子缺根筋的,硬要效仿卧冰之举,就问死了算谁的? 这也是家人团聚,可以尽情放肆,在外头可不行,要注意仪容。 微笑着打了个招呼,景汉悄然离队,到范铮身边说了一声“远离东宫”便折转。 至于时不时与睡着的娃儿说话,一些神汉巫婆的说法是让魂魄跟上躯体,范铮个人认为是娃儿半梦半醒,耶娘时不时跟他说一句会让他安心,不至于惊到。 人心无尽时,谁不是既得陇、且望蜀呢? 杜笙霞嘟嘴,妩媚地翻了个白眼:“谁爱生谁生去!哼哼,就是给他纳媵我也不反对啊!” 酒菜丰盛,但范铮没喝多少。 范铮想想自己与东宫的交集,大约也就是朔望朝参东宫了,还能怎地? 这倒是本官行的善事之一,可喜可贺。 现在的范铮是三品了,吏部主爵司法定的媵可是六名,能享从七品待遇呢。 范铮勾手,从雷十三手中接过一件小裘衣,覆在范鸣谦背上,紧了紧范鸣谦:“没事,阿耶带你回家,睡吧。” 这几日放开宵禁,街道上往来的年轻人不少,倒也没人敢冲撞这一看就是贵人的范铮一行。 真莫犟,细数下来,与长辈争吵也能算小恶的。 范铮哄了两句。 得,最后一句画蛇添足,惹得杜笙霞的粉拳一通好捶。 好在前面的话多少让婆娘心怒放,捶的力度不大,权当按摩了。 华灯初上,范铮一家子才慢悠悠地步出亲仁坊。 杜官保挠头:“不对呀!那天不是刚刚雨过天晴才出的虹么?还有,喜鹊它哪天不叫?” 范铮收了字条入袖中,笑容滞了滞。 “他敢!” 这婆娘,就爱臭美。 杜侃一巴掌扇到他后脑勺,咬牙切齿:“瘪犊子!想造反咋地?” “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粗就粗了呗,反正也只有我看。” 《目连救母》于孝无可挑剔,但方式么,就稍稍值得一提了。 范百里犹自四下观望,范鸣谦却已伏在范铮肩头打呵欠了。 “生了大郎、二郎,这腰都粗了许多,无复当年的小蛮腰了!” 街角走来一名童子,颤抖着对范铮叉手,递上一张纸条,转身离去。 顺产诞子的妇人,有几个腰身能不变的? 身材与子嗣,鱼和熊掌不可兼得,总得有所牺牲。 杜笙霞的面容白了一下,微微闪过一丝悔意。 “因他么?” 范铮换了个姿势,将范鸣谦打横抱起,以臂弯为枕,笑容灿烂:“是也不是,且静观其变。” 李义府的字条,言简意赅。 “主危,救我!” 第580章 破局 以范铮的交际,是接触不到东宫的具体消息,但不妨碍法曹打探得一点风声。 “据说,尚药局、太医署与东宫药藏局汇聚显德殿,为太子诊断。” 但是,李治到底是怎么了,以武柏直的能力不足说出个道道来。 治中李叔慎从另外渠道得到消息,本就黑炭般的面容更黑了。 “据闻,典膳郎二人、典膳丞二人,尽为太子率更寺所执,率更令亲自动刑,为五刑之外的刑罚。” “典膳局书令史二人、书吏四人、主食六人、典食二百人、掌固四人,尽数下大理寺,为大理正尔朱杲亲审。” 五刑之外的刑罚,一般称肉刑,就是对身体造成永久残缺的刑罚,比如孙膑的膑刑,就是挖膝盖骨。 甚至还可以联想一下,孙膑应该另有名字,不过是受了膑刑才改名的。 只要带了脑子,都知道是出了大事,昭告出来就是天崩地裂。 照这说法,太子舍人李义府虽无嫌疑,却也难安然脱身,甚至多数东宫属官都惴惴不安,难怪他会求救。 本身,病痛折磨的李世民,脾气已经很暴了,太子再一出事…… 人命,在特定时期,是真的不值钱。 李世民哼了一声:“梁国公何意?” 不管怎么说,李欣都是阿妹之后,可! 因为,他二人进食先尝,却屁事没有。 一来褚遂良的资历不足,二来,这个建言也不可行。 李世民目露凶光,恶狠狠地盯住陶之秋与姜茯苓,是真的动了杀人的念头。 司空房玄龄病恹恹的,虽有大权在手,却无力执掌了。 司徒、赵国公长孙无忌检校中书令,知尚书省、门下省事。 难办! 毒从口入,进食先尝的典膳郎因此皆学了孙膑。 中书令马周于正月初二薨,追赠幽州都督,陪葬昭陵。 礼部尚书许敬宗开口:“庶人承乾之后李厥、李象,尚在黔州彭水县,有三千一百九十三里之遥,鞭长莫及。” 得,封锁消息,结果漏得跟个筛子似的,是人是鬼都能说两声。 长孙无忌眼睛眯得像一条毒蛇:“吾辈舍生忘死,推翻暴隋,而今竟要以暴隋血脉为嗣?” 李世民干涩的老眼滴下一滴泪,蹒跚着转身看向长孙无忌:“辅机以为当如何?” 李恪的贤明,若再隔个两三代,或许能染指宝座,如今却万万不能! 至于支持荆王李元景,大多够不着宰辅之列,唯一有资格的右武卫大将军薛万彻,此时正率三万兵马,自莱州入海,进鸭绿水,攻泊灼城。 即便是恢复了亲王身份,所有人都默认他自动失去了承嗣之权。 刑部侍郎转中书侍郎的崔仁师忍不住出班:“臣以为,若无力回天,当早寻退路。” 太子中毒了。 问题是,李泰曾经被贬为郡王。 细说下来,却又不能完全怪这二名典膳郎。 长孙无忌重重吐了口气:“嫡庶有别,长幼有序。文德皇后之子孙,并非只有太子一人。” 虽说高祖太武皇帝废除了人殉,可贞观天子不守规矩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再破个例,又当如何? 黄门侍郎褚遂良出班:“可否以陈郡王为嗣,立皇孙?” 长孙无忌叹了口气。 “濮王在均州郧乡县,距离一千五百四十五里,若急召也需半月余。” 据闻典膳局二百余人的家眷,已经尽数捉拿归案了,冤不冤自己想。 牵机是指单一物种无毒,两种或多种无毒之物融合,却成了剧毒。 史书会怎么写? 抱歉,现在史书是奸佞许敬宗书写,他的原则大约比平康坊北里姑娘的裤腰带紧不了多少。 故而,这一方竟无只言片语。 傻不拉机的,真不值得救了,以为你崔氏就很了不起,什么话都敢说吗? 主少国疑,隋室轻取北周江山就是前车之鉴,何况李忠只是庶子,身份先天不足。 无人响应。 有些规矩可以乱,有些规矩又有人拼死维护。 即便明着说那是李欣,也难得越过重重障碍,成为东宫之主啊! 长孙无忌心头一动。 立了李恪,就意味着他们以前的功劳是个笑话! 与李恪是否贤明无关,关系的,只是立场! 若是皇帝方才借机诛杀了自己,相信世间无一人因此喊冤。 侍御医陶之秋与太医令姜茯苓对视一眼,起身叉手:“陛下,臣等无能解毒,唯知此毒乃牵机之药。臣万死!” 但是,不能救治回太子,谁知道暴怒的贞观天子会不会让他们殉葬? 尚书右丞宇文节启奏:“臣以为,陛下三子吴王恪,贤明宽仁,可承嗣。” 房玄龄有气无力地开口:“臣闻陛下赐华容开国县侯元来?” 简而言之,就是三省事务一把抓,就是言废立也有能力了。 宰辅济济一堂,看着角落里面色发青、气若游丝的李治,个个感觉要天崩地裂。 “非常时刻,行非常之事。李欣既然已不存于世,便李代桃僵又何妨?” 许久,李世民才收敛了暴脾气,扬手斥退陶之秋与姜茯苓。 谁知道皇帝会迁怒到什么地步? 只可惜,范铮也心有余而力不足,愧对义府兄了。 —— 东宫,显德殿。 长孙无忌的态度很明确,不管你立谁,必须是我阿妹之后,他人莫来觊觎! 他兄妹多年的苦心经营,岂甘为他人作嫁衣裳? 程咬金难得地站在长孙无忌一边:“老程以为,吴王恪万万不可!” 陶之秋冷汗淋漓,暗暗庆幸逃过一劫。 这也能解释为何二名典膳郎无事。 长孙无忌的想法也很大胆。 虽说李世民手下,论智慧当属房谋杜断,可长孙无忌也不逊分毫。 这个主意,让大唐宰辅们觉得天雷滚滚。 相貌问题,好吧,估计长孙无忌是偷偷见过李欣的,大致能估出样貌、体型不会差太远吧? 可是,李欣变身李治好说,太子内宫的太子妃、良娣、良媛、承徽、昭训、奉仪怎么办? 脸一蒙、头一盖是不行的,这是事实上的烝婚啊! 啊,你说陛下将海陵剌郡王妃杨氏纳入宫中,是报婚? 那没事了,烝报婚同等性质,你都不讲究了,还奢求什么呢? 第581章 虽非君子 范铮 咳咳,准确地说,范铮自己都没进过几次书房。 众所周知,华容侯对于书画不是很在行,也鲜有读书。 不是主观意愿上不想读,是客观意义上不能读。 除了志怪小说,正经点儿的书籍,除了正需要的工具书,范铮看个数十息就能安然入眠,鼾声隐约如闷雷。 “冷落了数月,何如?” 范铮推了推茶拓子,将茶碗滑至元来面前。 元来叉手,随后坐下,眼圈微红:“先生之恩,某自是记得。” “某入侯府,实则给先生添加负担,重则会致富贵如烟云,故先生慎之又慎。” “虽刻意保持距离,某却知先生情谊,已甘冒大险。” 话说,这个“三百”是虚指,莫憨憨当真啊! 常人的话,日啖三十颗就得上火、牙龈肿痛了。 论必然性与偶然性,范铮愚见,偶然性显然更高一些。 更不要说,这个师徒关系,还是某人自己硬凑上去的。 范铮问道。 即便是内侍王波利,也不敢稍掩其风采。 殿中除了新上任的太子典内二人、太子内坊丞二人、太子典直四人,还有战战兢兢的内直郎二人、内直丞二人、捧衣冠的典服三十人。 话没法说,苟富贵都被陈胜杀了,红口白牙的许诺最不可靠,怎么说不如怎么做。 元来麻木地前行,在范铮面前换上公服远游冠、犀簪导、绛纱单衣、白裙襦、革带、金钩、假带、瑜玉只佩、方心、纷(佩巾)、鞶囊、白袜、乌皮履。 “一年之内,是你我命运的最关键时刻,或生或死,或贵或贱,都同呼吸、共命运了。” “太子啊,既然痊愈了,明日便上朝吧。” “汶江侯,此去吉凶如何?” 这年头谋事,少有密不透风者,多半是烂成了筛子,故而结果往往出乎意料,看天意的成份居然更重一些。 范铮召来元来,让他上轿厢,元来的身子都在哆嗦。 要不然,每次权力更迭时的腥风血雨是怎么来的? 范铮无声地笑了。 范铮吃尽碗中茶汤,再添了一碗,神色带着几分释然。 这破事,沾上了就没法脱身,不是范铮把头往沙子里一埋、腚一翘就了事的。 范铮苦笑:“虽非君子,但有些事还是要做的,纵然明知不智。” 嘶,这意思…… 太子内坊与内直局,官员俱在此了。 “此生无功过,唯幸曾拜先生门下。” 张阿难上轿厢,马车缓缓而行。 兴安大街的枣红马事件,元来心头有数,对方的目的不是范百里,而是自己! 范铮强行增加敦化坊虾蟆更夫的数量,并非只为护产业,更是为了护住元来! 再怎么不情愿,范铮还是履行了身为人师的职责。 一手探入轿厢中,引元来下地,范铮昂首挺胸,带着元来步入显德殿。 元来恭敬叉手。 就目前来说,东宫福祸难料,元来变身接替也并非绝无可能。 噗,年轻了不是? 在天大的利益面前,谁的脸面都可以扔地上踩,就是让范铮把脸扔地上也心甘情愿啊! 君子,或许有吧,但绝对不会是范铮之流,丫就一大俗人。 元来颤抖的身子渐渐平静。 范铮自然不敢端着,赶紧步出院门迎接。 反正元来就是粘手上的江米粑粑,甩不脱了,坏处要共同承担,好处范铮也得想一想。 范铮叉手:“臣范铮有话要说。太子既已无恙,属官当尽量依旧才好。” 这是常朝、元日、冬至朝服。 范铮被雷得外焦里嫩,不得不佩服这些人的脑洞。 便是因此去岭南日啖荔枝三百颗,也只能认命了。 若是他人来了,范铮未必肯认,可张阿难什么身份? 他可是贞观朝唯一封侯、唯一掌兵的宦官啊! 能事先完全保密,如宇文邕诛宇文护一般成功的,在史上有几例? 历史啊,很多时候纯粹是意外的产物。 马车并不华丽,帷幔简单地护住轿厢,张阿难面沉如水,声音低沉而快速:“让元来上车。” 隐隐约约地,范铮听到张阿难小声说了句“高阳原”。 至于乱七八糟的男女关系,范铮表示,视而不见吧。 李世民吐了口气,卸下气势:“想不到你还是个重情的。” “李治”滞了一下,叉手道:“臣遵命。” 范铮咬牙坚持,才知道以前贞观天子对他是极客气了。 有些事,躲避不了,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脸面…… 天潢贵胄,便是赴死也需从容。 李世民大虫般的眼神在范铮身上打量,直让范铮压力山大,在这兀自寒冷的天气,鬓角竟渗出几许汗丝。 小小地煽情了一把,算是亡羊补牢吧。 张阿难顾左右而言他:“华容侯所为,倒让我失敬了。” 好吧,目前来看,让他以李治的身份继续坐镇东宫,倒是个最好的选择。 元来低垂的头颅抬起,身板直了些许,眼眶微红。 车行数里,元来已去了畏畏缩缩的姿态,眉眼间隐隐有一丝倔强。 李世民从殿外踱了进来,略带哀伤的眼神扫过“李治”,微微颔首。 他毕竟只是个中男啊! 范铮叹息,一步跨入轿厢,坐在元来身边,拍了拍他肩头。 熟悉的建筑、戒备森严的阵势,恰恰符合范铮得到的消息。 雷九快步从外而来:“郎君,宫中车马临乌头门内,汶江县侯亲临。” 哎,从一开始,范铮就想与李泰保持距离,偏偏怎么也甩不开。 张阿难一扬拂尘:“请太子治更衣。” “不管怎样,该面对的还是跑不了,之前是我太谨慎了。” 马车停下,范铮掀开轿帘,率先走了下来,目光为灯火通明的宫殿所引。 范铮怎么也没想到是这场景。 李世民知道范铮是在为谁开脱。 太子舍人李义府这种小角色,无损大局,是杀是放都无所谓。 可是,太子詹事李世积、太子少詹事张行成、太子左清道率副率尉迟宝琳、太子通事舍人程处侠,即便以贞观天子之能,亦不能随意处置。 就着范铮之言,贞观天子就坡下驴,此事到此为止。 谁想东市口走一遭,尽管胡说八道。 第582章 列祖列宗积德 一个朝会下来,满朝文武对太子的异状视而不见,即便相貌上有些许差别也无人问津。 没错,大唐的臣子,就是那么识时务。 再说,差异真不是太明显。 反正是肉烂在锅里,皇帝没异议、司徒没异议,别人能说些什么? 鼓唇弄舌,当心惹祸上身。 程咬金与久未上朝的鄂国公尉迟敬德,在退朝之后,俱对范铮拱手。 范铮最后的建言,虽说是为了义府兄,尉迟宝琳与程处侠却受了益,以程咬金与尉迟敬德的性子,不能不认。 理论上,即便范铮不出手,尉迟宝琳与程处侠都能安然无恙,可谁敢赌这一把? 范铮叉手回礼,不敢居功,心头却放下了一块大石头。 元来在华容开国县侯府,可是一座沉默的火山,能脱手真是列祖列宗积德了。 不知道葬身何处、不知道具体名讳的列祖列宗,范铮好歹得给他们办一场黄录斋,不知还能不能请动太真观凤真坤道出手。 广德坊的州狱里,关了形形色色可疑人等过百,莘可代、武柏直率人轮番用刑。 一个接一个地打死,终于查出蛛丝马迹。 “食宿行、药材靡费,民曹实报实销。” 范铮颔首:“各学校所用书籍,俱审查一遍,绝不允许吃着大唐的粮、骂着大唐的娘。” 范铮点了点李景恒:“仓曹职司中,正仓、义仓、常平仓,切不可出娄子。市肆职司,虽长安县、万年县的东西二市不归雍州管,其余十八县的市肆记得巡察。” 典膳丞某,当日负责厨房更直,曾脱离众人视线! 消息上报,传递入太子率更寺时,典膳丞某已因膑足痛毙! 线索似乎已中断。 “今年的曲辕犁,在雍州普及率达九成,下半年的部田开垦,要及时到位。” 司功参军隗阴阳叉手:“功曹以为,雍州治下学校,俱当梳理一番。” 什么辅州、雄州,也可以代雍州分摊一点人口的压力嘛。 但是,家大业大,开销也大,你再多积蓄也经不起二十个县祸祸的。 神仙也做不到让世间全无罪恶,以善压倒恶,这就是治世了。 大理正尔朱杲,已经生生杖毙典膳局十数人,兀自不眠不休地加紧审讯。 隗阴阳面色古怪:“如武德九年故事?” 这一点,是长安为都的最大弊端。 凭借关中与陇右之粮,万难长时间供应持续不断增长的人口。 只是,对于某些人来说,证据是个什么东西? 只要心头有怀疑目标,那就足够了。 —— 对范铮来说,春困夏乏秋打盹,真想就着日头好好睡一觉。 至于完美,呵呵,永远不可能有完美的时候,这就不是人力所能解决的。 范铮指了指姜白芷。 较之大理狱内刑罚的严苛,州狱算是相当克制了。 卜塘开口:“录事会抓紧诸般具体事宜,令六曹与诸县配合,断不误农时。” “功曹这一头,与观、寺联系密切些,要他们多观五月天气。本官也自会与秘书监太史局询问气候状况。” 若是往常,这些人最多挨个二十笞了事,可这不就赶在非常时期么? 出于谨慎,他们还只是使用常规刑罚,就已经有人哭耶喊娘了。 “当然,切忌矫枉过正,一些朝廷与官府实实在在的错误,要认,不能塞民之口。” 范铮正色道:“为尊者讳。” 范铮只能苦笑:“所有合理合法的,都没法阻拦。” 就这,还未算上往来的商贾、隐户之类人口。 王福畤表示:上官莫以为本参军是那种谄媚之人,主要是水泥板比青石板便宜太多。 “医学这一头,本官下了血本,博士及医学生当下至诸县,为庶民疗疾,亦使医学生学以致用。” 范铮看了一眼司户参军王福畤与司士参军子辽,领了这个人情。 长安后世不为都,主要还是粮食闹的。 这年头的气候预报,即便不能百分之百的准确,也没局部地区的说法。 这是多数地方的通病,即便租庸调收得如何到位,依旧有填不尽的窟窿。 监狱与市肆是奸人的容身之所,善恶并存。 如三车和尚窥基那股半俗半僧状态的,是皇帝钦点,轮不到雍州置喙。 再苦再难,主要难的是司农寺,范某如今又不是司农寺的官,对吧?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州衙、诸县,要腾出大量人手,保证五月刈麦。” 有取就有舍,今年的河堤修建就得暂缓,反正去年也干得差不多了。 至于说指望市肆干净如白莲,算球,看看《史记》里曹参咋说的吧。 至巅峰时期的天宝年间,雍州人口增至一百九十六万七千一百,较立国之初翻了一倍有余。 纵然有一些冤枉的,那也不那何,谁让你赶在那时候瞎溜达? 范铮只能保证治下人口多数有饭吃,至于更多的保障,还得看司农寺太仓署与常平仓。 故而范铮让李景恒巡察,也只是震慑一下罢了。 王福畤略略为难:“番邦与地方小民,颇向往长安这天下之都,陆陆续续迁入雍州之民多达十万口。长此以往,雍州粮食将不堪重负。” “功曹亦不时敲打道佛景三教,善信可得,却不可私度人口出家。” 去岁之秋,的钱可心疼了,你不得让本官看到用处? 姜白芷叉手:“医学上下,定不负别驾厚望!” 这两个参军懂事,知道用水泥板而不是用青石板,给敦化坊水泥作坊招揽一点买卖。 至于说民间商贾运送粮食,比例相对要低了许多,只能为辅。 相对来说,雍州是好的,至少没有上任堂官留下的窟窿。 然而不行,雍州杂七杂八的事务都需要范铮拍板,包括长安城南三条主道铺设水泥板之类的杂事,突出一个要点:取舍。 自然,更没有太史局不能预测天象的说法。 至于说阻止外来人口入长安,不是区区雍州能办到的。 这不是字面意义上的避开帝王名讳,而是指避开天子的痛处。 谁戳到处于暴躁状态皇帝的痛处,皇帝能用他脑袋来蹴鞠。 至于李世民之后的施政过失,那倒无所谓了,反正他的毛病也多。 大功小过,不是刻意贬低的话,倒也无妨。 第583章 杜康琼浆终有度 对敦化坊与雍州治下诸曹、诸县,范铮只简单地交待了一句,三个月内不许婚庆、不许饮酒作乐。 至于原因,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范铮在敦化坊威信足够高,一言方出,坊正陆乙生都没怎么费劲,坊民自动易期了。 值得一提的是青龙坊,明明范铮没有交待他们,侯莫陈羽却依旧照此施行了。 阻力不是一般的大,但侯莫陈羽祭出了加丁役的法宝,坊民瞬间老实了。 丁役本身无可厚非,但被官府指派做事,气氛不是一般的压抑。 至于具体原由,侯莫陈羽不知道也不在乎,他只知道紧紧跟随敦化坊的步伐就没错。 立政坊本也懒得理会是非,但高月娥她阿弟据理力争,坊正只能不情不愿地跟着敦化坊行事。 三个坊区开始同步,仿佛成为了一个整体。 宣阳坊,万年县衙。 任世事再污浊,总得有那么一两个出污泥而不染的人物,才不至于让人绝望。 要不,怎么说朝中有人好做官呢? 履历、品秩这种事,一步迟、步步迟,谁不想少年得遂凌云志呢? 唐临倒了茶汤,茶拓子移到范铮面前:“你这欲言又止的模样,莫非与老夫有关?” 说到范铮自己吧,升迁虽快,却多少取巧了。 相看两厌的二人各自暗道晦气,加速分开。 虞牙做事很牢靠,直接把责任揽到身上,与州衙无关。 禁饮酒之事,大约也就雍州敢对治下讲明了。 阎立本还居住过延康坊。 世人但知武松十八碗酒之后打大虫,却不见多少人十八碗后给大虫加餐。 至于如马周这般用硬实力打破履历限制的人物,就真不多见了。 酒这东西虽好,饮用却须有度。 长安令宗政崖岸端坐如山,长安尉陈徐隽一板一眼地声明,县衙官吏四个月之内,严禁饮酒。 刘仁轨避让道左,却不行拜礼。 “此事,我自入门下省寻唐公分说。” 幸亏这禁令不往里坊下达,否则成半年也没准。 范铮坐下,眉宇间闪过一丝忧虑。 “上官,唐氏私学之主唐之奇,现为门下省从七品上录事,为故吏部侍郎唐皎之子、黄门侍郎唐临之侄。” 尚书省、秘书省、殿中省则完全在皇城之中。 拜礼则是对一品,且中书、门下官员无须拜礼,非直属下官无须参拜上官。 门下省、中书省的衙门都一分为二,宫城之内的才是其要害,皇城中的称为外省。 唐临的祖辈就迁居长安县,不大不小也成了一个家族。 万年令虞牙抚须不语,万年尉苟岸大声宣读着县衙临时出台的禁令。 一拍大腿,唐临恍然大悟:“是我长安唐氏之事?” 万年、长安县学,自不用说,除了博士口音有点重,“恩”能读成“恩母恩”,大致也没什么问题。 时不时坊间有人酩酊大醉,或伏道左哇哇作呕。 至于私学,除了敦化坊学的内容驳杂,还有唐氏私学教授的一些内容,游走在禁与不禁的边缘。 这不巧了吗? 范铮入皇城,过宫城的长乐门,沿龙首渠入恭礼门,抵达门下省。 范铮并未因品秩超越了唐临而有所轻慢。 (有错漏,波斯寺所在地非永安坊,是义宁坊,已更正。) 范铮出衙,轻车简从,却与散衙回府的给事中刘仁轨撞了个正着。 杜康琼浆终有度,让人少几个月的饮酒时间,好像也应该算行善积德了。 回自家府邸的将作少匠阎立本听到风声,不由对同坊的长安县衙翻白眼。 “虽说陛下渐渐淡化了当年之事,却非全无芥蒂,然唐氏私学出书撰隐太子故事,虽未及夺嫡,风向总是不对的。” 唐之奇这厮心高气傲,虽官卑职小,却总不安分,像极了那些总在抱怨被埋没的“人才”。 官场的弊端就是如此,神仙来了也没法,只要不给庶民加太大负担,范铮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阎立本可见识过前朝时期的盛况,皇帝想吃一个鸡子,最后整个村庄的鸡被杀了个干净。 三个月内,官吏严禁饮酒作乐,违者逐出县衙。 范铮不是啥纯粹的好人,对唐临这种纯粹的人、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还是很敬仰的。 范铮声音低沉:“唐氏私学,为隐太子撰书,唐公可知?” 按常规,行路之中,贱避贵,少避老,轻避重,去避来,范铮无疑为贵。 长寿坊,长安县衙。 范铮知道长安县加码了,也只是一笑。 州衙在光德坊最大的坏处,就是与刘仁轨这凶人早晚得碰面,癞蛤蟆上脚背——不咬人它膈应人。 不说当日御史台的情谊,只说唐临公正不阿、不枉不纵的态度,就值得范铮尊称一声“公”。 没法,除了粮食吃紧、朝廷禁用粮食酿酒的特殊时期外,正常时期大唐是不禁酒坊私酿。 隗阴阳很敏觉,区区司功参军之位还真是屈才了。 以他的出身,若真个有出众才华,你以为吏部郎中马觊不会看他亡父颜面拔擢一二么? 日子好了点,酒鬼就格外多。 隗阴阳扯着经学博士遍访雍州学校,自是从京县开始。 然后,雍州道出的三个月,到了长安县就变成四个月,深得层层加码之精义。 不要说人走茶凉,至少他叔父唐临还身居要职,没人那么不懂事。 当番的唐临看了一眼匆匆忙忙的范铮,不由打趣:“哟,这不是雍州别驾、华容侯吗?少见少见,你还会跑门下省来看看下官?” 内侍省完全在宫城中。 但不是每一个酒鬼都是酒中八仙,能够留下后世称颂的作品。 谁让他宅 各自走开十步,齐齐往地上呸了一口,腹诽一声狗官,两人同时回首,惊愕中露出尴尬的笑容。 唐临呵呵一笑:“若论此事,甚知。” 范铮一脸惊讶。 准确地说,唐临就曾为隐太子属官,于李建成兄弟攻打洛阳时,为李建成献策,得任直典书坊,后升太子右卫率铠曹参军。 宫废,唐临出为万泉(即后世山西万荣县万泉乡)县丞,因仁德而迁侍御史。 所以,为旧主着书立传,他还真干得出来。 第584章 不合时宜 (上一章被屏蔽后放出,自动订阅不成功的兄弟,劳烦回头看看。) 范铮很难理解唐临的想法。 要忠于隐太子,你不仕也无话可说。 你选择了忠于大唐,就得从大唐角度出发,不利于大唐的书暂时莫写,或是过了几任皇帝再发。 “天子状况,唐公心头有数,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此书现世,不合时宜。” 范铮苦口婆心地劝说。 “华容侯此言差矣,隐太子虽败,却非其不堪,自当让世人识得其风采。” “唐临不才,万不忍奸佞之辈污隐太子之威名,自当留文字于世,以斥其非。” 唐临笑容不改,悠哉闲哉地品茗,倔得像头驴。 他说的,自然是礼部尚书许敬宗修的史。 许敬宗与北齐魏收,修史的手段如出一辙,为达目的而不惜随意篡改史书,导致许多地方前言不搭后语。 试问,若隐太子如此不堪,他们又算什么人? 唐临笑而不语。 范铮抓了一把小食,有滋有味地咀嚼起来。 别管褚遂良品秩到不到,这个詹事是检校职司,不影响的。 这个弹劾,颇似醉翁之意不在酒。 范铮表示洗耳恭听。 李义府洋洋得意地介绍。 “詹事之位纷争不下,司徒有意荐褚遂良,却为太子极力抗拒。” “陛下诏令,免英国公詹事,改任太子少保。” 正三品太子詹事,虽多半实际不管事,实权却极大。 自刘洎作死之后,门下省侍中之位闲置,由司徒、赵国公兼领,唐临、褚遂良即为门下省实际话事人。 这一记明升暗降,饶是李世积也无话可说。 敦化坊之事,从来就没遮掩过,也不怕弹劾。 他也知道不合时宜,只是没有回头路走,范铮的出手却正好给了一个台阶下。 嗯,列席嘛,大约就是只有聆听的权利。 唐临饶有兴趣地打量了范铮一眼:“太子话不多,却极力举荐你为詹事。” 正二品太子少保,为太子三少之末,不是必备职司,却为虚职了。 范铮没想到,听八卦听到了自己头上。 范铮哈哈一笑:“唐公不必阻拦,将此弹劾奏章禀陛下便可。” 唯一的遗憾么,是菜太麻了,咬一嘴下去,舌头麻半截。 甚憾,此时无瓜可食,不应景。 心理上的依靠。 范铮下马,笑道:“义府兄非他人可比,何不入内相候?” 这话就极有意思了。 范铮揣摩了一下,觉得李世民御下之术愈发不带烟火气了。 说白了,就是不愿此事传扬出去,怕影响到唐临的仕途乃至于性命。 “事虽不违律法,却不当此时出场,故某斗胆代唐公保管三年。” 太子三师、太子三少、太子宾客皆地位超然,非詹事府管辖。 “嗯,前些时日,监察御史李巢弹劾你夺下人之利,在敦化坊广设作坊,门下省扣下奏章。” 莫以为唐临是在说笑,官府遇到此事时,免不了葫芦官判断葫芦案,轻了几笞,重了流刑,就是御史台当面也无法驳回。 暴戾之气发作的贞观天子,即便不取唐临性命,命除名、永不录用,又当如何? 这一下,口味轻重都兼顾到了,极适合全家共享。 “老夫位卑,只能听、不能议。” 投桃报李,唐临却早就助了范铮一臂之力。 范铮让雷七接过食盒,引着李义府入内:“嫂嫂的手艺,自是令人食指大动。” 比如说司徒长孙无忌,看似没有晋升空间了是吧? 嘿嘿,三公之首是一直没封出去的太尉好吧。 不管自己是主动还是被动接纳元来,都成了惊弓之鸟的惟一依靠。 可怜的娃儿,大约每天都觉得“总有刁民要害孤”,四下一看,唯有范铮能让他安心。 —— 范铮慢慢腾腾地骑着温顺的驽马到敦化坊,却见自家乌头门处,一袭绿袍格外显眼。 初听荒诞无稽,自己不过是区区从三品,怎么也挨不到正三品的边。 白脯,《齐民要术》中有记载,是用木棒将肉锤松散后食用,为后世川菜“棒棒鸡”的前身,是为凉菜。 范铮道:“唐公为人,范某敬佩;不枉不纵,某虽未能做到,却见贤思齐。” 太子宾客,最知名的无非是刘邦欲废太子时,吕雉请来的商山四皓。 这也是贞观天子刻意为之。 “昨日政事堂议事,提及叠州都督、英国公李世积,有人议省其太子詹事职司。” 为烘托贞观天子的伟岸,隐太子难免遭春秋笔法,但到了许敬宗手里更肆无忌惮地贬低。 细细一想,范铮又觉得很合理。 “有石泉县的腊肉、软炸蒸肉、清蒸排骨、不太麻不太辣的清汤丸子、白脯。” 这就难免激怒了曾效力隐太子的唐临诸人。 李世积虽被差到叠州,太子詹事职司仍在,东宫这令人惊骇的事,虽因其不在长安而无法怪罪,夺其詹事却在所难免。 相位的空置,自是方便新君施恩。 唐临笑道:“你自有职司,无须顾虑老夫。坦白说,老夫还以为你要将我锁入光德坊呢,这已经是轻拿轻放了。” 李义府家婆娘的手艺,那是相当不错的。 许敬宗会被推为奸佞之首,正是因此。 倒是这个李巢,好像没听说过,是新上任的吧? 范铮正色起身,叉手一礼:“虽不赞同,却不妨碍范某表示敬意。” 前面数种美食,皆永泰县及周边美食。 李义府提着食盒,笑中带泪:“此番脱厄,全倚仗华容侯援手。拙荆与老母无以为报,但以庖厨之艺相谢。” “只是,某之雍州,自有监察职司,只能令功曹暂封此书,三年后或可解。” 说检校的话,多是诸司官员兼任,就没听说过地方官检校的。 范百里带着范鸣谦,认认真真地叉手见礼,引得李义府一阵感慨。 “给事郎、儒林郎都极懂事啊!看看我家那一群混世魔王,家都快拆了。” 听着是在夸范百里兄弟,实则是在炫耀! 丫丫个呸的,大家都只娶了一妻,他家竟生了四子一女! 这一对比,范铮只生两个娃儿,实在是少之又少。 多生,本就是官员、世家的特权啊! 第585章 灯火鸡 这一次,范铮一家子带李义府,是在同一方桌用膳。 《唐人宫乐图》上就是方桌的样式。 唐朝属于分餐制与合餐制并存的朝代,不必太拘泥形式。 李义府的笑容灿烂,就是月牙烧饼也吃得津津有味,一碗山煮羊迅速见底。 至于带来的白脯、清汤丸子、清蒸排骨什么的,当然是范百里、范鸣谦兄弟大快朵颐。 其他麻辣味重的,则是范老石他们享受了。 倒不是吃得咋样,关键是女眷作陪,表明这是通家之好。 一位郡太夫人、一位郡夫人,在外命妇中的地位都不低,尤其郡太夫人还是娘子军出来的狠人。 故而李义府的姿态谦恭,偶有滑稽言语也极注意分寸。 李义府的人品你可以随便置疑,才华却真的出众,要不然也不会先后得到李大亮、马周、刘洎的举荐。 范铮老脸厚皮:“殿中省尚乘局掌十二闲,良驹过五千,陛下且怜悯臣贫困,赏下一匹代步。” 昔日东宫旧臣,贞观天子最痛恨的,非杜正伦莫属,认为他挑拨了父子间的关系。 曲阜县公孔颖达薨于平康坊府邸,陪葬昭陵,冀州衡水县的墓为衣冠冢。 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群臣赶路时? 但是,贞观天子的威信镇压下,群臣只能讨论朝会改时间等细节问题,没人敢提出反对。 反正入了宫城,谁再唱“因为爱情”,可以直接给个大嘴巴子了。 盐、豆、草料且不说,据说一些好马还要食用鸡子! 侍候祖宗都没那么烦心。 陆陆续地,那些老臣谢幕,一批批年轻臣子粉墨登场,或恪守道德、或攫取名利、或施展心中抱负,不一而足。 你当武照心甘情愿被一树梨压海棠? 程咬金忍不住哈哈大笑。 李世民大笑。 范铮身家,不敢说冠绝群臣,也是位居前列的,哼穷? 范铮满眼无奈:“卢国公莫取笑,委实是买得起好马、喂不起好料啊!” 范铮笑道:“谁让陛下富有四海呢?” 要不然,令狐德棻能起复、于志宁能复为左庶子,为啥他们不能? 要说劝谏李承乾时言辞激烈,你以为于志宁说话就好听了? 李治的神色不动,眸子里却掠过一丝担忧。 范鸣谦嚼着丸子,顾不上说话,只比划了两个大拇指。 没法子,是个人就会有偏向,绝对的公平是不存在的。 范铮之意,并不单在于自身,而是为诸官讨马,也便于天子施恩。 这是在取笑太极宫内宫的东南西北四海呢! 范老石无语,元鸾笑着拍了一下范铮的肩头,力气好大,铁定红了。 但是,尺有所短、寸有所长,莫以为李义府就不能大放光彩了。 李世民戟指,点向范铮:“这大唐,也只知节与你没脸没皮,敢跟朕讨马匹!” 范铮站出班:“臣范铮以为,当许身体不便的老臣朔望朝,并赐大臣一些良马。” 御史中丞张文琮出班:“臣张文琮启奏,御史台三院御史,品秩尚低,然却须上殿或庭殿供奉、肃整朝仪。” 在李世民与李承乾之间苦苦支撑,用李世民的言语,相逼叛逆巅峰的李承乾,被暴怒的皇帝以“泄禁中语”而逐出京,辗转谷州、交州、驩州。 范铮这样的资历与品秩,不敢说是官场之巅,至少能算中流砥柱,与李义府这种基石不可同日而语。 身为人子,范百里的话谁也挑不出毛病。 —— 宗正卿李百药薨于其万年县胜业坊府邸,子李安期时为礼部主客员外郎,葬于定州安平县(贞观十七年划)。 一石激起千层浪,李世民的决定无疑让臣子们觉得难受。 可惜这位出言的大臣,被王波利喝令拉出去,庭杖三十,遂无疾而终。 诧异倒是不存在的,改废弃的太和宫为翠微宫,众臣其实大约能猜测到这意图。 在此,杜正伦郑重提示,教书育人不好干,吃力不讨好! 范铮闻讯撇嘴。 他写的艳诗《堂堂词二首》,比之张鷟水平也不差。 范百里喝了最后一口丸子汤,认真地开口:“阿耶是天下最良善之人,就是皇帝当面我也这么说。” 可怜杜正伦,在喂快有手指头粗的蚊子时,会不会高呼一声“冤”! 拿家长的话压学生,都能压出那么个结果,杜正伦不愧是大冤种老师。 范铮呵呵笑道:“这是从御史台察院时就抱团取暖的搭档,亦曾暗中为我通风报信,不能寒了人心。” 杜笙霞笑眯眯地开口:“大郎、二郎,你们阿耶是良善吗?” 太子詹事之议,很快便尘埃落定。 无非是利益罢了。 但将近四十里的路程,朝会咋办? “二月踏青,长安城已然炎热难当,朕决意搬出太极宫,暂居翠微宫。” 抛开天生的奸笑,李义府还是很有情商的,妙语连珠,连不苟言笑的范老石都微微勾起唇角。 少詹事张行成抬为詹事,右庶子高季辅抬为少詹事。 当然,自负的贞观天子绝对不会有错,错的都是奸佞从中挑拨。 杜正伦被外放之前,可是太子左庶子,身份是足够的。 只不过,李义府离开后,范老石的脸就沉了下去,默然半晌才对范铮说:“此非良善!” “再说,阿耶是不是以为,你娃是什么良善之辈?” 太子内宫的问题,连李世民都难以启齿,最终是遣才人武照去抚慰了一番,大家勉强接受了这尴尬的事实。 虽然,可能是黑光。 曾有人建言将驩州刺史杜正伦召回,以为詹事。 杜正伦的能力与资历是无可挑剔,可当年他是怎么黯然出长安的? 雍州虽同居长安城,却稳居地方之首。 其次就是张玄素了,至今张玄素还在潮州转邓州。 与范铮预想的一样,只会出自诸司,而不下于地方。 李世民大笑,将尚乘局六闲的良驹逐一赏赐朝臣。 “御史台一无备运车,二无马匹,随行翠微宫却难。” 叫你们歧视御史台! 张文琮的态度,亦是御史台多年的怨气。 凭什么诸司都有备运车,御史台就没有? 李世民琢磨了一下:“罢了,就令左天苑闲按人头供应御史良驹。” 第586章 初登翠微宫 御赐的黄栗色细马,左颊印一“赐”字,尾侧右印三,表明是诸右闲出身的细马、次马。 杂马则以“风”或“飞”字印左髀(腿)。 范铮因此还让孙九与雷九去东市,采买了几匹细马给雷七他们配上。 没法,总不能让范铮骑马飞奔,雷七他们拼脚板吧,他们又不叫王横。 整个敦化坊,最懂畜牧的就只有孙九了。 孙九老贼杀价也挺厉害的,四匹四龄细马,加上公验立券也才二百二十贯钱。 卜乙升为太府寺东市令,对孙九不陌生,下面人办事也就快了许多。 到衙门办事都这样,有个把熟人,就是比全然陌生的顺畅许多。 这就是人情社会,没法,再三令五申也改变不了的,不刻意刁难庶民就得拜谢官人大德。 日出升温,山势降温,四舍五入约等于没升温。 孙九邀功。 用是没问题,就是不能太过折腾。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就是累死衙役与武候都没法海晏河清。 说来也怪,范铮认识的诸多官员中,就他沃鯌怎么也挪不了窝。 杏树、板栗树不时冒头,引得范铮一声笑。 范铮难得地问一句:“怎么看出四、五龄的差别?” 加上臼齿、犬齿,细马一般四十颗牙齿,敦马一般三十六颗。 “好像是右骁卫翊府中郎将高侃征讨突厥,车鼻部不战而降,阿史那斛勃率少量人马逃窜,竟未一战。” 吃过饭你就砸锅,没绞了法琳都是贞观天子气量宏大了。 突厥诸部争相售牛马,除了换取粮食、铁器,更是为了向大唐表示没有异心。 按理说,外面笼一件油布袍,情况会好得多。 四龄马介乎两可之间,价格浮动也大。 范铮想了半刻钟,仍未曾想起,礼部祠部郎中沃鯌笑呵呵地开口:“法琳嘛。” 作为主管道佛的祠部郎中,沃鯌当然如数家珍。 “嘿嘿,五龄的细马可得八十贯以上。” 五更时分,坊门大开,范铮率雷七、雷九四人,挎横刀、障刀而出,自明德门出城,借着微弱的星光前行。 至于到万年县民曹入六畜之籍,更是快得让人惊讶。 看看雍州宜君县凤凰谷的仁智宫,“正殿覆瓦,余皆茅草葺顶”,就足以知道开国一二代节俭的理念。 突厥人的冶炼技艺也不错,奈何生铁就是一道致命的门槛,大唐也不肯卖生铁出境。 范铮的笑容绽放。 反正,范铮年轻,挺着吧。 另有太子别宫,正门西开,名金华门,殿名喜安殿。 前头还有朝官的马匹缓缓而行,打着的两盏气死风灯也只能勉强看清五步之内,与借星光的差异不大。 天边晨曦起,范铮瞅了一眼雷七,雷七打了个呼哨,一行五骑渐渐提起了速度,超越一个个朝官的队伍。 万年尉苟岸亲自督导司户史,把这四匹细马的入籍办得妥帖之至。 越老,越得显点能耐,免得为人所厌。 苟岸即便不识得孙九,总识得跟在其后的雷九,这个明显能讨好上官的机会,惠而不费,何乐而不为? 至于为什么派雷九出马,呵呵,莫当长安城就那么太平了。 “五龄细马,往日最少一百贯的。” 啧啧,胸无大志,就惦记着吃。 四龄马与五龄马价格差异大,原因在于五龄为成马,不管是乘、挽、耕都能使用了。 所以动不动称天下太平、言必道歌舞升平者,其心可诛。 不是沃鯌没有志向,可十多年过去了,当初的雄心壮志也早化为乌有,再熬个十数年,含饴弄孙去咯! 整个建筑群的风格一如初唐,外表看上去华丽,其实并不奢华。 没错,白鹃梅的、嫩叶,可和面蒸、煮,可盐渍,可为干菜。 可是,这四十里左右的路程是在城外,不怕一万、只怕万一,油布肯定会影响身体的敏捷度。 慢悠悠行来的长孙无忌一声笑:“不学无术,不知道太和宫废弃,曾改为龙田寺么?” 范铮大悟。 不过,沃鯌本人也不太在意品秩、职司,能在祠部郎中位上混到致仕,就是他最大的心愿了。 龙田寺,这个名字好像哪里听过。 不光是给范铮看他的能力,也是让婆娘卫无忌莫嫌弃他不中用。 “咦,哪来的像?” 李世民安排他随波颇译经、安置他为龙田寺主,偏偏他的《辩正论》敢说李世民家源于鲜卑。 朝殿名翠微殿,寝殿名含风殿。 孙九露出一口大黄牙,眼睛眯起,颇为得意:“马四龄而两齿、五龄而四齿、六年而六齿……” “雷七,到时候记得提醒我,采买板栗、杏仁回府。” 寺主都流配了,龙田寺自然也荒废了。 高侃出手的次数,在史上不多,俱有成就,亦是大唐名将之一。 路边的一个角落,歪歪斜斜地放着一尊看不出本来面目的罗汉像,被雨水冲刷得残缺不全。 大约是对方岁数大了,眼力下降了的缘故吧,反正范铮是不需要这点光芒。 清晨的露珠,渐渐在身上凝聚、滑落,一点点卷走身上的温度。 这个说法,需要注意的是,仅指切齿、单排。 至于细马落籍,其实也是身上印字,马身上的“华容侯府”四字,就是身份的证明。 法琳和尚,这不是大唐最作死的比丘么? 翠微宫,正门北开,名云霞门。 范铮略略奇怪。 然后还以牙齿有缺口、齿齨(jiu)、齿平,懂行的可以精确判断出马的年龄。 “因此,突厥诸部争相入大唐兜售牛马,四龄马也拿来出售。” 至于车鼻,呵呵,虽小有能量,在大势面前,不过是螳臂当车。 就是想彻底享受一下都放不开啊! 至于后面的君王,就未必心疼咯。 路边不知道何时栽种了白鹃梅,嫩绿的幼芽才刚刚冒头,看得范铮手痒痒,想薅上一把回去蒸面吃。 一碗碗姜汤、粟粥,自有光禄寺太官署监膳史率供膳奉上。 因为岳丈、舅兄俱在光禄寺的缘故,范铮瞎打听了一下,直呼好家伙。 太官署的官员且不说,供膳都有二千四百人! 杜侃所在在良酝署,总共才百来号人。 第587章 翠微殿上朝 翠微殿较太极殿、两仪殿小了不少,外表华丽而内里将就。 按后世的说法,这接近豆腐渣了。 居此山间,大约图个空气清新、鸟语香,贞观天子的面色竟微微红润,精神好了许多。 坐御案下侧俯首疾书的,是年轻的起居郎裴炎,门下省弘文馆学生出身,精研十年《左氏春秋》,科举时明经及 说到濮州,李泰这个濮王还从未踏足濮州,以后也不会再有机会去了。 裴炎与时任吏部员外郎的魏玄同友善,善始善终,时人呼“耐久朋”。 这叫法,是不是满满网络流行词的味道? 嗯,那些拼命抨击网络术语的卫道士们,麻烦从唐朝喷起。 殿窄,参加朝会的官员也相应减少泰半。 一司中,如非必要,至多是一堂官、一佐官出现。 原因也很现实,长安城内的诸司衙门,总得有个说了算的人坐镇。 并非范某人得道成仙了,亦未成宰相,肚里不能撑船,只是这等弹劾于他本身而言,如清风拂山岗,伤不了他分毫。 “尔何人哉?竟以卑下之躯,欲凌三品之上?” 然后,李元婴从实职变成了真正的藩王。 李世民的面容滞了一下,混浊的眼珠子突地凶光毕露,最终长长吐了口气,目光落在司徒长孙无忌身上。 在千年狐狸面前,侃什么聊斋? 不过,小二十二即便不玩这手段,也构不成任何威胁。 范铮闭目,懒得理他。 文不成、武不就,也就是阿耶玩得才出现的意外产物,自身无一可取之处,犯得着玩自污? 譬如七弟汉王元昌,弟媳绝美(划掉),身居梁州,与不肖子承乾勾结,多少有点威胁。 李元婴? 就是他阿娘滕国太妃柳宝林,身后也没多大背景支撑,翻不起什么浪。 李元婴的小手段,皇帝自然一目了然。 “监察御史风闻奏事,或有不当之处,亦职司所在,故本官不与计较。” 范铮只是微笑,一言不发。 倒不是要为之前死去的陈仓折冲都尉鲁宁鸣不平,只是刘仁轨逆斩上官的举动,委实令褚遂良警惕。 吏部郎中马觊出班:“臣马觊启奏,原滕王元婴友、甑山县公郝处俊,耻为王官,弃官归耕。”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直接将刘仁轨所为定性:以下犯上。 恰如其分的比喻是,成丁不会与黄口小儿对骂,丢脸,真惹恼了最多揍他一顿。 武德四年设立金州,统方舆县、金乡县,武德五年改戴州。 刘仁轨当范铮丝毫不回应,不禁勃然大怒:“华容侯莫不是觉得下官位卑,不屑回应?” 嗯,唐朝的嫔妃什么的,多少都有点背景,庶民女连当才人都没资格。 至于谁想夺了作坊,呵呵,尽数毁了也不会便宜这些野狗。 亲王府配置的高官,多半非吏部司可以自决。 最明显的例子就是东宫宫人刘氏,即便诞下了陈郡王李忠,依旧连个奉仪都没捞到。 刘仁轨恨得咬牙切齿,你褚遂良是我顶头上司啊,非但不加回护,还来这反手一刀,真的好吗? 殊不知褚遂良对神憎鬼厌的刘仁轨,也早就厌恶到了极点。 李元婴对官员还算是客气的,纵然如蜀王李愔一般对官员饱以老拳,滕令又能奈何? 马觊的话,一石二鸟。 一是让朝廷另择滕王友,二是顺带告李元婴一状。 范铮缓缓睁眼,声音低沉:“本官入仕之途、身家由来,朝廷一清二楚。若觉不忿,或夺范某官爵、或关闭敦化坊所有作坊即可。” 李元婴瞎折腾的事,也只有皇帝与宗正寺能管。 弹劾范铮,意在他处,范铮自懒得辩驳,没得丢了身份。 滕令除了叫苦、上表弹劾,一点办法没有。 戏剧化的是,贞观十七年,废戴州,方舆县、金乡县属兖州。 礼部尚书许敬宗轻咳一声,才欲出班煽风点火,却见给事中刘仁轨挺身而出:“臣刘仁轨以为,华容侯当释疑,方符不枉不纵精义。” 不安分的皇室建筑师李元婴,开始了他千古留名的传奇故事。 不,准确的说,是戴州刺史。 长孙无忌微微颔首,却一言不发。 黄门侍郎褚遂良出班:“门下省御下无方,倒教华容侯见笑了。” 郝处俊之父、外祖挟硖州归唐,父早故,袭爵,展转任从五品下滕王友。 范铮估摸着,或许二者兼而有之。 大唐皇室建筑师、蝴蝶画家李元婴,贞观十五年任金州刺史。 大理少卿辛茂将出班:“臣辛茂将启奏,大理正尔朱杲率寺中精干,循迹追踪,虽多被抹除痕迹,却隐指鄜州。” 耗费巨资,强征滕县民夫,时不时欺负一下庶民,自然闹得民怨沸腾,郝处俊劝谏无效,愤而弃官。 如今的范铮,已不会因为这等程度的弹劾怒不可遏了。 李元婴只能老实呆在滕……县藩国内,圈地自萌。 黄门侍郎唐临摇头苦笑,真以为谁都能踩范铮一脚呐? 贞观天子鼻孔里哼了一声:“这个二十二弟,想上天啊?令宗正寺申斥元婴,并寻贤良补滕王友。” 多年的郎舅,无须着一字,长孙无忌已尽知其意。 区别是背景大小了,在宠爱相近的程度时,背景无疑是加分项。 李元婴的作为不太好界定,是本性恶劣,还是高祖太武皇帝传授了什么自污保命的手段。 滕州? 好嘛,刘仁轨这厮真是天生小心眼,这时候都不忘添把柴禾。 就目前而言,李元婴还不敢折腾过甚,他很畏惧皇帝这位二兄。 长孙无忌一声轻咳,一名气宇轩昂的监察御史,顶着獬豸冠入殿:“监察御史臣李巢,弹劾雍州别驾、华容侯夺下人之利。” 抱歉,大唐从来就没有那么一个州。 这就是个祸害啊! 至于李巢,反倒无人问津。 说破天去,监察御史也有弹劾的权力,只要不是恶意构陷,谁也没法深究。 何况,李巢的出场,本意是引开辛茂将的话题。 刘仁轨只得一肚子冤屈地举笏:“臣孟浪了,请陛下降罪。” 第588章 初露锋芒 李世民呵呵一笑。 不管刘仁轨怎样逾矩,李世民对他都有一份偏爱。 刘仁轨人品不是太好,但立身持正、体恤下民,自身也是文武双全,爱才的李世民难免多了一丝偏袒。 贞观天子正欲罚酒三杯,却听得太子开口:“以下犯上、不尊事实、小肚鸡肠,笞二十!” 这个时候,贞观天子有再多意见,也不能强行劝阻,只能闭上嘴,眼中闪过一丝怪异。 没法,这个时候提出反对,无疑是在打击太子的威信。 别说是笞刘仁轨二十,就是罢他的官,也只能算刘仁轨倒楣。 这是太子在立威,谁撞上谁倒霉。 刘仁轨满眼屈辱,却只能为千牛备身按倒,笞了二十。 老刘不是纯粹的文弱书生,挨二十笞虽说不能如程处默一般当掸灰了,却也伤害不大。 “此后,二县再有纷争,罢令、丞、主簿、尉。” 即便是皇帝,在这个时节吃新鲜蔬菜,尤其是绿叶菜,还真没郦正直便给。 “臣高履行领命。”高履行规规矩矩出班。“倒是雍州这边,今年的麦收当及时刈割,租庸调及时上交民部。” 唐随隋例,这一点没错,有什么不决的即可参照前朝实施。 没法,高履行的能力虽弱了点,却是自家人,需要大力栽培。 粪叉就不能给人开窟窿眼了么? 幸亏两边的县衙出动及时,里正威信也足,双方就跳着脚互骂瓜皮、烂怂,顺便揭个短。 “启奏陛下,三省转来奏折,突厥诸部因争浑义河草场,几番冲突,互不服气,特请天可汗裁决。” “汤泉宫除了汤泉,唯有瓜果值得称道,极少受寒害。” 当然了,能熬到皇城前的“庶民”,通常不是普通的良人,好歹也该是个豪强。 李世民斜睨着太子:“此事,太子决断。” 倒是罢令佐的太子令有些霸道,倒也快刀斩乱麻,省得县上搪塞。 太子略略思索,张口道:“既如此,民部遣主事前往,循前朝旧例划分,不偏不倚。” 没有一定的经验,很难下那么狠辣的政令,这把初露锋芒可惊到不少人。 怪了,太子不是与范铮向来疏远么,怎么会为范铮张目? 以他好大喜功的性子、天策上将的骄傲,当然乐意去突厥草原上显一把威风,可这身子骨,大约只能在雍州转转,经不起舟车劳顿了。 别的不说,细想一下介之推吧。 如果是其他大臣,犯了崔仁师这事,大约就是罚俸、贬官。 就是这屈辱啊! 之后的太子,恢复了沉默寡言的状态,却连詹事张行成都觉得惊心。 不对,殿下的声音怎地青涩了许多? 联想到之前的异动,刘仁轨心跳加速,老老实实闭嘴入班了。 “高履行,此事由你操办。” 雍州二十县,范铮早已打好招呼,不得误了农时,万事以粮食为主。 直接连讯问崔仁师这道程序都省了,流配长安南三千六百六十五里,潭州都督府下辖连州,治所桂阳县,坛子肉可以吃个够了。 富平县自武德年起属雍州,天授(武则天)二年属宜州,大足(武则天)元年还隶雍州。 可怜的崔仁师,没风光几天,就获罪了。 范铮唇角动了动,权当是笑了。 “陛下久未临汤泉宫了。” 李世民沉吟了。 崔仁师没有及时禀报,未必没有自己的考量。 舅父高士廉昔日的恩德,多少是要返在他子孙身上的。 李世民果断安排给自己的表舅子加女婿。 讲真,在常人的想法中,免个县令就了不得了。 就这一点而言,已不下承乾当年。 温泉汤监郦正直乐呵呵地献上新鲜的瓜果菜蔬。 两县接壤,争议自是难免。 即便没有刀枪,你当扁担什么的不能伤人? “臣范铮有本启奏,雍州富平县与同州下邽县因疆界争议,差点打了起来。雍州奏请民部划定区域。” 这年头民风彪悍,相邻、通婚的两个庄子,抢水灌溉时都能打得头破血流,争土地就更免不了动粗。 即便李承乾行差踏错,依旧不能否认当年他的能力。 这一手老辣的安排,足以明了,濮王一脉是何等的不甘!—— 其后,贞观天子携太子,至汤泉宫沐浴、享用瓜果,亲情尽显无遗。 但是,别忘了之前两次不合时宜的话题,崔仁师在贞观天子心目中的地位一落千丈,再加上褚遂良点火,顿时让贞观天子暴躁起来。 冤不冤? 多少是有点的,可他前面不合时宜的话,早就注定了结局。 范铮应命。 处理起来并不难,只要给一个标准就是,太子就有权力决定标准。 太子的举动,大约是在还范铮人情,可这个人情,范铮不需要,也不敢要。 别忘了,越诉是要笞四十的! 信不信,县令在被罢免之前,会让里正生不如死? 而里正在被收拾之前,能让再生事的人家悔不当初? 八水中的碾硙,一律检查数遍,不许影响灌溉,违令者一概砸了。 那些倚仗有旧恩惠的人,最好想明白什么叫恩大成仇,别以为帝王念旧情是什么好事。 要说这几分地的归属,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这小地方随着朝代不同,在富平与下邽之间竟转了几次。 下邽县立国属同州,垂拱(唐睿宗李旦)元年属华州。 所谓的伏合,与之前提过的“立肺石之下”是一回事,也是朝廷特意留给庶民一个申冤的渠道。 贞观天子微微颔首。 黄门侍郎褚遂良出班:“臣褚遂良,弹劾中书侍郎崔仁师,阻塞黎民伏合上诉言路。” 倒不是没立界碑,问题这边夜间移过来几步,那边偷偷再移过去几步,搞得两边的民曹都茫然了——原始的界碑点在哪儿呢? 哦,民风纯朴得很,他们就认死理,这就是我家祖祖辈辈传下来的土地! 富平令与下邽令对吵了一天,达成共识,矛盾上交。 范铮暗暗警醒,在官场混,不要强出头啊! “陛下,臣愿往。” 太子叉手,眉宇间现出坚定。 要坐稳位置,不能仅依靠大臣的支持,自身没有功劳,难免为人看轻。 他,无路可退。 第589章 用人不疑 太子的决定无可厚非。 毕竟一个有建树的太子,比纯粹靠血脉上位的储君更有说服力。 但是,为什么就非要扯到范铮头上? 范铮在翠微殿中,听到贞观天子的安排,人都麻了。 我是地方官,不是将军啊! 就我这本事,别说是上阵厮杀,就是运筹帷幄也做不到啊! 范铮偶尔会飘飘然,但明白自己有几斤几两,论兵马,他就是蹦上秤盘也压不起秤杆啊! “总之,三千人马由你抽调,中郎将由你选,兵种你安排,务必保证太子毫发无损。” 李世民蛮不讲理地安排下来。 范铮有点傻眼:“陛下知道臣的,就是去辽东也只是蹭军功,行伍之事,臣委实不懂,惟恐误了大事啊!” 李世民指了指范铮:“犯傻不是?中郎将是干嘛使的?为上者,总揽全局即可。” 正如范铮所料,太子詹事职司从来都与他无缘。 倒是太子宾客这种机动灵活的位置,很适宜范铮。 这种露脸的差事,做好了,还怕日后没有飞黄腾达之机吗? “义府虽不才,亦当肝脑涂地,誓死护太子周全!” 若无范铮拉扯一把,李义府不知道,这辈子有没有机会涉足大夫行列。 这话,既是说给范铮听,也是说给太子听的。 范铮与李义府多多少少有点瓜葛,是人尽皆知的事,范铮也没藏着掖着,顺手帮一把已经远远落后的义府兄。 “另外,太子舍人李义府与臣有旧,让他随行,可否?” 相对来说,比礼部尚书许敬宗等正经的正三品职官,还是略逊一筹。 翻译翻译:李义府的艳诗写得出神入化,还没有什么权力、也无法作恶。太子根基不稳时,不论正邪你都得拉拢,好恶且放一旁。 周乙戈从华州调了一团越骑过来,见到范铮,嘴咧成了血盆大口,笑得露出一口熏黄的大牙。 “左骁卫翊府中郎将樊胜,华州折冲都尉周乙戈、右候卫长史相里干,再调飞骑一个越骑团、飞行兵一队,安排旅帅邓稳带队即可。” 加官之法,大致有那么一个规律,平齐或略高于当前的职官,不太可能授给低于职官的官位。 到现在义府兄还没混入大夫的行列,且为他掬一把辛酸泪。 比如说突厥某部酋长率众归降,就可以授一个归德将军,归附大唐而有大德嘛。 初入东宫时,李义府还觉得自己一定能稳居从龙之功,从而青云直上,对品秩略高于他的范铮也只是平视罢了。 至于飞骑左郎将铁小壮,他正驻扎在云霞门外,深得天子信赖,觉得他一片赤子之心,范铮是不会让他出行的。 “诸卫府、折冲府,但有你需要的人手,皆可诉求。” 从三品的杂号将军还有一个叫归德将军,是大唐专为蕃官所设。 这只是意向,正式走流程得三五天时间。好歹也得政事堂合议一下不是? 现在的政事堂可正规多了,除三省堂官,余者须加“同中书门下三品”,也就是同平章事,才算是宰辅,可进入政事堂议事。 太子宾客,正三品,可部分干预东宫事务,却不必如詹事般事无巨细皆过问。 “李公大亮、马公周、刘公……之后,唯华容侯为义府之伯乐!” 太子叉手一礼:“孤受教了。” 李世民笑着指了指范铮,默许了。 人与人之间有差距,咋比人与狗之间的差距还大呢? 飞骑数千人,只抽调三百五十余人不影响大局。 太子忽地开口:“就是那笑如夜枭的?” 说的当然是如雷七他们这般敏感之人。 范铮谦逊了两句,自然地接受了。 李义府拉着范铮的手臂,感恩涕零,大鼻涕泡都快流出来了。 当然,这是加官,范铮的本职还是雍州别驾,不可混淆了。 哪晓得才几年功夫,范铮已经高居云端,他仍在六品的泥潭里打滚。 要命的是,不论是哪个太子,对李义府都天然的嫌弃。 范铮虽进了三品,却无同中书门下三品之衔,也只是三品大员而已。 樊胜乐呵呵的:“行,走一趟,为大郎谋一个官身。” 雷七、雷九等二十防合,一身兵甲齐全,这是得天子亲许的。 明白了,说不说是范铮的事,给不给是皇帝的事。 虽说位于东宫,确实可有从龙之功,可整个东宫里一辈子没出头的人不胜枚举! 李义府的黑点很多,这是任何人都洗不干净的,毕竟石炭你再怎么洗,它也是个脏东西。 相里干倒无所谓,不知道是不是祖训,他家的人做官,从来不求位极人臣。 问题就在于,范铮对军中不熟,能信任的人就更少了。 范铮小心翼翼地开口:“那个,臣要是带了一些私人,可行吗?” 出乎意料的是,范铮还得加了个杂号将军,从三品云麾将军,与那莫文武一样。 李世民抚掌:“范卿教导,虽无高深之言,却合实用之道,可加太子宾客矣!” 啊呵呵,义府兄,你在太子眼中形象不佳啊! 范铮努力拉扯李义府一把:“殿下,人不可貌相。李义府笑容不雅,是天生的,然其人颇有才华,亦无恶行,不可轻舍。” 做人当如华容侯,讲究! 可李义府对于拔擢过他的恩人,是真的感恩戴德,至少没人说过他忘恩负义吧? 袭爵也有特例,如前一位公侯早薨,子虽幼,亦可承之。 至于右领军卫长史风莽,范铮倒想拉一把来着,可他随右领军卫翊府中郎将薛仁贵征讨高句丽,没回长安呢。 难道用人就看有没有一副天生的好皮囊吗? 李世民笑了笑:“用人不疑,朕既将太子委你看护,又岂可束缚你手足?” 袭爵也好,蒙荫授官也罢,大多是在成丁之后,如范百里这般的,则是父功难赏、惠及子嗣了。 孙九换了一身崭新的碎绢袍,裹头包起白发,精神矍铄,猥琐的面容都道貌岸然了。 倒不是范铮要折腾孙九老儿,实在是这老江湖经验丰富,且对牲畜的状况了如指掌,有他在能减少许多风险。 孙九自身也不是多安分,早就想在外头风骚了,加上这一次还是卫无忌极力劝说他出山,嘿嘿…… 雍州衙门中,唯有录事府山雄被范铮挑出随行。 第590章 泾阳微雨 三千人马,说的只是府兵。 带上辅兵,还有部份太子左清道率、太子左内率、太子内坊人员,总计逾五千人。 太子左清道率副率尉迟宝琳、太子通事舍人程处侠、太子典内尤福贵、典膳郎平胡,老老实实地与范铮见礼,参见太子宾客。 尉迟宝琳虽不是啥好人,好歹是能分辨的,变故之事险些让他陷入绝境。 这个时候,快别说他阿耶尉迟敬德如何得天子赏识了——绝世武勇唯有在战乱时,才是帝王手中的利剑。 你以为,尉迟敬德真个能炼丹、出尘? 别说笑了,尉迟敬德虽说不是演义里的铁匠出身,那暴烈的性子与修道也格格不入。 尤福贵面相团团,看上去有几分讨喜,名字也更讨喜。 这一点,让李义府格外不服气,尤福贵就凭相貌与讨喜的名字,捞得从五品下典内,凭什么! 就算李义府噶上一刀,也混不上这位置! 程处侠与他的名字不搭界,没有年轻任侠,反而是一板一眼的,与程咬金、程处默等风格截然不同。 庶子要想过得好一些,内敛自是必要的。 扭头,邓稳喝道:“兔崽子们,还不赶紧行礼?飞骑的诞生,都仰仗云麾将军!” 至于说为什么孙九知道有小雨,却与马盂上的盐微润有关,没有一定的生活经验是看不出来的。 虞候一词,各朝的定义不一样,在唐朝为军中执法的小官吏。 “飞骑飞行兵,引一伙升空,于队前五里左右游弋。” 隔空,自是因为李义府有意无意地挡在了太子身前。 浑义道行军总管范铮、副总管樊胜,开始调度人马。 一些鼻孔朝天的飞骑军士,才收敛起骄傲的面容,认真行礼。 “候”,多半是代表低级官吏。 范铮淡淡地发号施令。 “泾阳令臣酆由俭(泾阳屯监臣如荼)参见殿下。” 二更时分,微雨。 不过是官场常规的迎来送往,无须太在乎场面,现阶段以稳为主,只让二位堂官拜见就足够了。 别的不说,至少东宫属官已经是惊弓之鸟,没看到尉迟宝琳的手掌已经按住了刀柄么? 差池与差迟,为近义词,但韩愈诗“竟岁无差池”、杜甫诗“差池上舟楫”,差迟最早应是宋朝吴曾《能改斋漫录》出现。 五千人俱乘马,连太子都弃了轺车,改为乘马。 嗯,顺便说一句,平胡的家人、宅院,大约生活在别人的视线中。 兵马的调度,樊胜才最专业。 隐约有动静传来。 答:“定铺。” 当然了,范铮的主要作用是当吉祥物。 唯有帝后方配驻跸一词,说出口来,早晚会为人清算。 因而,太子身边还有太子仆寺厩牧署一名典乘时时跟随。 太子神色自若,淡淡地隔空虚扶:“免礼。” 没有用后世人耳熟能详的“平身”一词,是因为这说法大约起于宋元时期,在正式史书记录中存在是《元史》。 再托大,也不敢在创始人面前摆架子。 答:“是。” 前任不知道在哪里当肥了,后任自如履薄冰。 正六品上典膳郎平胡战战兢兢,本来就有些白皙的面容几无血色,丝毫不敢大意。 别人不知道,范铮却清楚得很,相里干的身手相当不错,做事也极为警惕。 “泾阳令与泾阳屯监入营参见即可,诸官且各自归位。” 樊胜应了一声,随即吩咐下去,华州折冲都尉周乙戈明日率越骑一团、飞骑飞行兵二伙为佐,清除所有障碍。 范铮暗暗嘀咕,才出长安,樊胜调兵遣将便如战时,难怪他征战总得平安归。 营为偃月; 范铮呵呵一笑:“殿下有此决心,再好不过。樊胜,且由你安排,殿下驻……扎泾阳一日。” 鼓停,角响,十二声为一叠; 三通鼓、三叠角,即告安歇。 差点嘴滑,说出“驻跸”来,幸亏及时醒悟过来。 从龙这种事呢,运气好了就青云直上,运气不好就粉身碎骨。 太子出行都那么麻烦了,换成皇帝出行,得多少人服侍? 入夜,太子依旧和衣,辗转反侧。 山中大虫险恶,人心更险恶,官场最险恶。 “典内尤福贵,昼夜随侍太子,但有差池,提头来见!” 游奕撒出; 问:“作甚行?” 范铮笑了笑,安排相里干夜间巡营。 “飞骑越骑、华州折冲府、右候卫翊卫、左骁卫翊卫各自抽调两伙,轮番为游奕,向四面散开。” 太子面容略为苍白,定了定心思开口:“纵有刀山火海,孤亦唯有前行。” 外头传来回音:“虞候总管某巡。” “典膳郎平胡,殿下所有食物,你须先尝,不得换人!” 古文中的“侯”与“候”混用,常常导致后人迷糊。 李义府嘛,稍微照顾一下,也算是尽心了,能不能往上蹦一蹦,成为典书坊(太子右春坊)正五品下太子中舍人,就看他造化了。 孙九悄悄凑到范铮身边:“县侯,今夜当有小雨,外带小股人马潜入。” 巡营将士喝问:“是甚么人?” 飞骑旅帅邓稳率着一群骄兵悍将过来,拱手见礼:“旅帅邓稳,参见云麾将军。” 酆由俭起身,额头上满是汗水:“臣有下情禀报,泾阳、云阳之交,近日忽现山贼,人数不定,呼啸山林,折冲府围剿未果。” 东宫人员的调度,就由范铮说话了,毕竟太子宾客也是东宫的高官。 行至泾阳,至城外扎营,泾阳令酆由俭与泾阳屯监如荼各自率僚属前来迎驾。 虽然没有任何人说出口,但大家都心知肚明。 睡眠警醒的地听,枕野猪皮做的空胡; “太子舍人李义府、太子通事舍人程处侠,时刻伴随太子,有事必须轮换。” 问:“是不是行?” “太子左清道率、太子左内率各司其职!” 日没槌鼓一通,为三百三十槌; 这就是大唐定铺的模板,相当于突击检查了。 相里干一挥手,巡营的翊卫张开长弓,生鈊箭如雨而飞。 几声惨呼之后,一切宁静了。 樊胜这积年的军头,自是深谙变化之道,便是定铺的话语也常有变更,想用模板来套,呵呵。 第591章 孤不干净了 一叠角,军士起身; 二叠角,内外办妥; 三叠角,兵马可用。 似乎三叠角经历了很长时间,可比范铮平日出门上朝还早一些。 角声完毕,相里干带府兵,迎着微薄的晨曦出营,细细搜寻生鈊箭射出的方向。 几团已经凝成痂的血液乌黑黯淡,地面的杂草上有拖动的痕迹。 还有几支生鈊箭插入泥中,箭干都入土一小截,可见长弓之威。 “该用射甲箭的。” 相里干暗恼。 对方似乎用了皮盾,减少了生鈊箭的命中率。 相里干拱手:“犯营者大约十人,应伤了三人,不会跑太远。下官请求率人捉拿归案。” 范铮看着孙九在鼓捣,问了一声,孙九应道:“芒硝、郁金,每灌七钱,入酥半两,水一升,搅拌灌之,为马热不食水草方。” 箭矢是需要回收的,完好的继续使用,受损的自己修一修。 平胡摆下一个方盘,其上是一钵热粥,肉粥泛着淡淡的香味,便是吃过一碗粟饭的范铮都不争气地咽了一口唾液。 要是先尝的是个千娇百媚、如似玉的小娘子,大约太子还能过得了心头这一关。 雷七扒了最后一嘴粟饭,碗里连渣都不剩,惬意地拍了拍肚皮,一个大大的饱嗝打响。 常人灌马药为二人出手,孙九一个人就轻轻松松喂下去了,黄栗细马眼神还温和着呢。 军中人日支粟三升三合三勺三抄三圭三粒,约合四斤之数,看起来似乎很多。 不是损得太厉害,府兵多半是会修了再用的,要不然,配发的刀子、锉子、钳子、钻子、砺石、解结锥是干嘛用的? 只有受损严重的,才会逐级上交,然后到兵部库部司,也就是唐善识那里,最后才会交少府监重铸。 不怪太子年轻,也不怪他有洁癖,进食先尝,也没人说要用先尝者的碗箸之类的。 肉肥腻、食粗砺,都不及盐齁咸啊! 平胡持一个精美的瓷碗、一把瓷调羹,打了小半碗肉粥,缓慢而从容地吃了干净。 一军之中,袍分五色,除主将外俱不许用红色旗帜。 周乙戈等人造饭用膳之后,直扑泾阳、云阳边界处。 当然了,这是轻体力者的饭量,重体力者至少翻倍,胃口大的三四斤也不罕见,油水缺乏时还能吃得更多,一顿吃了三斤二两饭的人都有。 尉迟宝琳与程处侠,虽性格好坏不同,却有一个共同点:阅历不足。 不过,这一手就需要有兽医的知识了,绝大多数人连马匹的带脉在哪里都不知道,乱刺的话小心被蹶一蹄子。 作为能不受地面障碍影响的飞骑,自是信心满满地追踪,誓要找回颜面。 可是,平胡他就是个面白有须的汉子啊! 太子又不是废太子,没有龙阳之好! 李义府面容端正,叉手行礼:“臣李义府以为,太子宾客之言,老成持重。” 范铮忽然开口:“臣范铮请殿下依旧用此碗、调羹。” 范铮看了一眼孙九,不说话。 譬如范铮,他与孙九、雷七等,共计二十二人,就用两口锅。 人药有一分三黄丸、水解散、疟痢药、金枪刀箭药等。 还有更狠的一招,孙九斟酌了一下,没说。 刺马带脉出血,同样能见效。 没辙,典膳郎干的就是这个,试吃。 樊胜看了范铮一眼:“总管,末将以为,穷寇莫追。” 一般来说,每伙府兵都备有人药、马药两个药囊,适用于常见病症的紧急医治。 军中每人都配置有小盐袋呢。 所幸在辽东的时日,范铮也品尝过这滋味,咸麻木了。 盐这东西,细说下来,也是重体力消耗者吃得重口,甚至有人吃得齁起。 后世供应粮时期,一些城镇人口月三十三斤粮,一天大约是一斤一两。 孙九掏出一个皮囊,马药。 不管太子吃啥,他都得先尝个咸淡。 昨夜犯营之事,多少是在营中流传开了,骄兵悍将们一时竟咽不下这口气。 追踪、捕人这种小事,丢给泾阳县即可,酆由俭好歹也是雍州下属官员。 性别不同,也会导致饭量的差异,通常情况下女性的胃口要小一些。 要是射甲箭,彭排都未必能挡下来。 一口锅为一伙,大唐最基本的军事单位就是这么得名的。 盐是一人日支半合,大盐。 没法,军中之法所烹制膳食,能果腹就知足吧,就别奢求美味了。 最重要的是,浑义道军主要目的,是平安护送太子到浑义河,其余的事都需要让步。 范铮带着孙九行到太子营帐,朗声求见,即见满眼阴翳的李义府侍立在太子左侧,程处侠立于太子右侧,尤福贵立于太子身后,三双眼睛恶狠狠地盯住典膳郎平胡。 八碗满满的饭啊! 范铮省下的口粮,全进了他肚子里。 “总管,你的黄栗细马好像病了,不食水草。”雷七慢条斯理地说。 没有显着的军功,自身战斗力也不足服众,再连同甘共苦都做不到,拿什么管人? 好在范铮这人不娇气,好东西也能吃得,军中膳食也吃得——就是数量吃得少些。 范铮当然是没这见识的,不过是老江湖孙九的提示罢了。 李义府不仅识得人心险恶,甚至他本人都在险恶的边缘上徘徊,自然轻易理解范铮所为。 除了东宫的属官,军中造饭都是以伙为单位,偶尔会增减个把人。 醋布这种食盐替代品,是在早年战乱时不得已而为之,现在的盐足够军中使用,自然就弃了这种东西。 没法,汗流得多,流失的盐分也多,需要补充的份量自然也多。 今时不比往昔,范铮站在了总管的位置上,就得以身作则,让儿郎们看看,总管与他们同等膳食。 这方面,雷七他们都自愧不如。 日头渐起,飞骑的两个热气球次 太子的面容上,现出掩饰不住的嫌弃。 所以范铮与雷七他们同锅而食,是很遭罪的,咸得经常战术性喝水。 不趁这机会两头示好,就不是李猫的性子了。 太子面颊抽了抽,默默接过平胡用过的碗、调羹,满眼嫌弃地用膳。 再香的肉粥,也唤不醒太子的味蕾,他只有一个念头:孤不干净了。 第592章 死士 酆由俭带着一名县尉,出动了泾阳县法曹大部分人手,以及数十名不良人、游侠儿,牵着十余条恶犬,自太子营外伤敌处狂追。 不良人与游侠儿,这两个群体的界限委实不明显,游侠儿很可能随时变身不良人。 即便昨夜微雨,人员追踪会有难度,对嗅觉灵敏的恶犬来说根本不是事。 “明府、少府,他们是往西头的马村方向去,应该是欲借泾水逃开追踪!” 恶犬狂吠,司法佐与不良帅大声禀报。 这么说倒挺合理的,毕竟犬只追踪只能在陆地,一旦被水流掩盖了气息,再好的犬也只能徒呼奈何。 马村西南就是奔腾的泾水,别说是有乌蓬船接应,就是骑着树干飘下去,你也没法再撵。 酆由俭面现戾气:“殿下驾临泾阳,是我泾阳官民之福,竟有贼子于此挑衅,是扇本官的脸、扇泾阳县的脸!” “若无功而返,泾阳官吏辟谷三日!” “擒得贼子,每人五百钱!不良人、游侠儿,可有转为白直之机!”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臣惭愧,不能顺藤摸瓜,贼人竟自相残杀而亡。” 太子干涩地笑了笑,转头看向范铮:“死士?” 它直接不走了! 游侠儿滚到路边,眼现懊恼,弄死与捉生,傻子都知道哪边的利益大。 能啃整只羊腿与只啃羊蹄,分得清怎么选吧? 贼子痛苦地挣扎了几下,终于蹬腿了。 别看游侠儿平日不干正事,身体素质可是一等一的棒,也就略逊府兵一筹,与法曹的司法佐、司法史相比,还胜在年轻。 酆由俭大笑:“贼子虽死,诸位功不可没,依旧履行本官之诺!少府速速将贼尸带至殿下营前。” 五百文钱他们倒不在意,庆幸的是免去了辟谷三日。 其实,根本不用他多话,游侠儿都能分清孰轻孰重。 几名习惯了鸡鸣狗盗的游侠儿,眼珠子滴溜溜地转,悄无声息地滑下路边的陡坡,猛然从贼子后方扑出,几人摁一名贼子。 “杀了我!”被皮条绑缚、反剪手足的贼子撕心裂肺地叫道。 范铮应道:“死士亦是乌合之众,殿下勿忧。泾阳令勤勉,殿下可嘉奖。” 邓稳干咳了一声:“今日违令降落高度,系本旅帅见猎心喜,待回营,当向总管请罚。” 修仙是好事,不那他们都是些俗人,酒色财气样样俱全的俗人,无福消受。 遇上那么一位驴大爷,除了认命,别无他法。 一声凌厉的呼啸,一支长垛箭居高临下,扎入一名贼子的脑门,将他钉于地上。 给一个白直的机会,都能让游侠儿嗷嗷叫着往前冲、死了算球,你就知道入公门有多不易了。 刚过马村,驴车承载着伤员的贼人就被赶上了。 咳咳,就问你中没中吧? 酆由俭对太子叉手。 司法佐在后头喝骂:“不识好歹!人家这一箭,让我们省了多少事!” 不是他们不想策马奔腾,可在这大畜牧比例偏低的时代,你十人都有骡马,啥也不干,就先招得他人注意了。 一支竹箭飞出,正入他张开的口中,贼子的身子弹了一下,无力地瘫软了。 一名飞行兵眸子一紧,厉声道:“升空!” 要是连夜赶着往泾水走,纵然有些泥泞,也大约能上船了。 “不是,耶耶指望拿贼子回去换酒喝呢,你仗着能飞欺负人是吧?” 最直白的形容就是,到手的五十贯钱突然变成了五十文,难受。 偏偏这驴子犯倔,“啊呃啊呃”叫半天,三步一回头,两步一斜走,地上的坑还能颠掉伤员半条性命。 外患实不可怕,可怕的是内忧啊! 听着五百文似乎有些小气了,然对比多年来二十文上下的米价,已经很了不起了。 十名贼子引猎弓、射竹箭,奈何游侠儿经验丰富着,蛇行、跳跃、倚树避让,招频出。 所以,邓稳也不稳了一把。 游侠儿、不良人的面容垮了。 当着全浑义道军的面,总管范铮禀明了太子,亲自下令:邓稳擅自降低飞行高度,虽未出事,却违军令,当打脊三十。 押着贼尸前来邀功的酆由俭,见状骇然——别驾竟如此严厉? 只要贼子没当过府兵,断然不是人数众多的游侠儿、不良人之敌。 线索中断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不是看不起人,你丫一人能有二十支箭不? 天上热气球在飞,地上人与狗在追。 抽它? 有飞骑在上牵制,游侠儿、不良人、司法史的压力剧减。 “他们没箭了!” 气喘吁吁赶到的酆由俭大声叫道。 却有游侠儿不太领情,射在石头后面骂骂咧咧。 世上许多事,都是如此无疾而终啊! 官吏们的欢呼声,比游侠儿还要大一些。 本来嘛,高高在上哪能射得太准? 至于泾水中的小舟,无凭无据,谁知道哪个才是他们的同党? 不对! 八名贼子哈哈大笑,相互挥刀,扎入同伴躯体,血流满地。 “要活口!” 高度瞬间拔起,几支竹箭堪堪到达吊篮底,无力地坠落下去。 游侠儿从石头后跳出来,兴奋地挥舞横刀、木棍,不要命地朝驴车冲去。 “当年飞骑未立,我便教过铁小壮,伤亡虽难免,却尽量避免人为造成。想来铁小壮也告诫过你们安全的飞行高度,为何不遵令?” 太子击掌,从尤福贵手中接过一柄玉如意:“玉是蓝田玉中品,算不上什么好东西,唯表孤一片心意。” 浑义道营前,邓稳脱去上衣,手握木桩借力站稳,一名虞候手执军棍,抡得呼呼作响,打在他背上,瞬间一片青紫。 十具贼尸,抛开邓稳射死那具、竹箭射死那具,三具身上的箭伤符合生鈊箭特征,证实了他们的身份。 热气球吊篮上,飞行兵发自内心地赞叹:“旅帅好箭法!” 飞骑上下哗然,邓稳却心悦诚服地领刑。 范铮怒骂几句,飞骑诸兵羞愧地低下头。 三十棍下去,邓稳站直了身子:“邓稳保证,日后不再犯此过!” 邓稳抚须微笑,却不便说自己原本的目标是驴车上的贼子。 能有一辆驴车在泾阳城外五里相候,就相当不错了。 酆由俭激动得浑身哆嗦,跪下接过玉如意。 天下县令何其多,有谁得过太子亲赐? 有谁? 第593章 华州越骑,杀! 周乙戈带着一团越骑,风驰电掣般离开浑义道大营。 除了撒开两伙游奕,其余人赶路的速度大约在平日的八成,属于保留体力。 在大唐府兵面前设伏,呵呵…… 大唐的征战,从来是各卫从翊府、诸折冲府轮番抽调人马参战,即便是三年一筒点,每个折冲府依旧有相当比例的老兵。 以老带新,说起五亩永业田格外带劲,好战的劲头在大唐是绝对的主流。 天上飘忽的热气球荡了一个过来,渐渐降了些高度,令兵在吊篮上奋力挥舞旗帜。 没法,隔得远,就是把喉咙喊破了听不到,倒不如各色旗帜鲜明些。 周乙戈令校尉传达军令,游奕不许入前方里许的谷口,整个越骑在谷外候命,拉下面甲,持好漆枪、角弓、射甲箭、彭排。 山谷不长,一侧极其险峻,山头几乎没有草木,除了乱石就是灰白的土质。 大意了,出行前就没想到飞骑的存在。 山贼首领咬牙,带头向山谷一侧奔去。 就是以步抗骑,死得轰轰烈烈,也比此等干挨打没法还手强。 “今日一役,华州越骑与飞骑四伙,皆得多少上获。” 所以,往往一出大案,能拔出莱菔带出泥,一扯一大串,原因便是如此。 一名越骑踢开一具尸体,看着山贼的面容叫道。 莫觉得范铮是在惺惺作态,不注意一点,到时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铁小壮一向这么教导他们:到番邦随便烧,在大唐莫乱烧。 “好本事,能与周某过招。黄泉路上记住了,耶耶名叫周乙戈!” 残余的数十山贼,哪里是凶神恶煞的越骑之敌? 这一帮飞行兵行事还略有顾忌,没敢往山头上倒石脂水,怕烧到其他地方。 幸好不是木枪、漆枪、长弓,否则当人头滚滚了。 烧了番邦的草草,不心疼嘛。 杀敌四成以上为上获,不是论敌人数目多寡,倒无须赘述。 高空中落下的一截木头,都能是勾魂的铁链! 范铮坐主位,太子坐左上。 山头上,五十名山贼模样的人狞笑着看向越来越近的越骑。 要是大意了,一通滚石,越骑怕得伤亡过半,自己的一世英名就得丢粪坑里了。 更要命的是,飞骑的吊篮里,向来是装备到位,箭矢从来不缺啊! “可惜,这帮人太警觉了,就差了一步啊!” 偶尔有那么一两支箭矢射中目标,就足够满意了。 这些飞行兵可没有邓稳那么不稳,高度拉得足够,就是射雕手至此都只能望洋兴叹。 樊胜起身:“禀总管,末将有一事不明。飞骑四伙得多少下获,末将无疑,然与其同行的旅帅邓稳,干犯军令而遭打脊,是否记此功?” 关于这一点,却是总管自由权衡了。 盾牌举起,奈何挡不住这种飘忽的箭矢,明明估计是要射到同伴身上的,偏偏能插到自己肩头! “撤!” 劣币驱逐良币这个无情的现象,同样适用于兵甲,马槊因其难获取、成本高昂而慢慢退出历史舞台。 这世上,怎生有如此破坏平衡的利器? 至于射下来的箭矢,肯定会因此而失了准头、被劲风吹得飘忽了,可那有什么关系呢? 山贼首领一个翻滚,手中盾牌举起,愕然见悬于高空的热气球,吊篮上的飞行兵正倚篮筐向下放箭,一个个轻松惬意。 这个结果,是樊胜向范铮提出的建议,否则他懂个什么“多少”。 周乙戈眯着眼睛,极尽目力才勉强看到,山头影影绰绰,且有一点石块堆积。 这是在作弊啊! 山贼首领叹息。 周乙戈驻足之处,累死山贼也射不到。 山贼首领勃然大怒,反手取下大弓,却颓然一声长叹。 可惜,马槊制作困难不说,你还得有门路学到马槊技艺。 “华州越骑,杀!” 虽范铮几番谦逊,不那太子言总管方是一军之主,太子虽尊,不得夺总管之位。 面对周乙戈的报功,范铮注视了太子一眼,见他无异议,方才开口。 不过数息,山贼已如砍瓜切菜一般授首,唯独诧异的是,竟无一伏地乞降。 可想而知,这些人是有一定来头的,普通人也没法携带那么多违禁品过重重关隘。 上行下效,飞行兵的做派也大致雷同。 周乙戈估计,自己要能用马槊, 要不然,一槊刺穿,挑起敌将尸身,何等威风? 漆枪虽好,弹性不足,挑起敌将尸身显然有点困难。 若能伤及浑义军,哪怕只伤及一二,也能向上面交待了。 周乙戈一枪一个山贼,直到山贼首领与他交手,才勉强止住他凶猛的势头。 若大唐太子有险,他们还会不会继续在草原上逞威? 借着马势,挑飞山贼首领长矛,周乙戈漆枪如电,扎入他腹中,血染枪缨。 这个“多少”,并非模糊的数据,是指以倍数以上人手对敌,位居以多击少的“下阵”之后。 大唐现在的马槊高手尉迟敬德与程咬金,都是周乙戈攀交不到的。 “都尉,这个山贼我认得!” 射甲箭骤然散乱射落,几死几伤。 有飞骑相佐,中埋伏的可能性将无限降低,以后打仗的模式怕得变一变了。 按《贞观律》,私自持有长矛、盾牌、甲(不分材质),都是流、绞、斩。 甚憾,没有马槊。 说是山贼,可他们的武备却早就超过了山贼的范畴,身着皮甲、人手一柄长矛、腰佩突厥弯刀、腰带上挂着牛皮硝制的盾牌,背上负着草原特色的弓囊与胡禄(亦有书为胡鹿)。 这名山贼是华州郑县人,犯事之后,发配到夏州,不知怎生干了这等杀头勾当。 —— 浑义军大营。 预计山贼下山,周乙戈一声咆哮,带着越骑奔腾冲锋。 马槊与漆枪,外表相近而内里差异极大,光是那槊锋的长度,就能轻松扎穿两个人,更不说槊干弹性绝佳了。 蹄声如雷,钉过掌的马蹄,无惧凌乱的碎石,踏起尘埃如龙。 范铮轻声道:“功过分明,自不可因过掩功。” 外头闻讯的飞骑心头大喜,不由奔走相告。 这却是上位者的一点小手段而已。 第594章 界迎 浑义军拔营而走,泾阳令酆由俭回衙之后,狠狠擦了一把冷汗,随即扭腰摆胯,心情大好。 虽说县衙的仓廪又瘪了一些,可得太子赏识,飞黄腾达指日可待。 哈哈哈! 惜乎无人在旁,问一声“明府为何发笑”,不美。 危机,果然是危与机并存,而本令把握住机会,在太子与别驾面前狠狠露了把脸! 泾阳县倒是舒坦了,云阳县就苦得像咀嚼了一把黄连,人都麻了。 “总管且看,便是这山谷,贼人侧伏于上,若非飞骑出手尚不舍山头……” 周乙戈洋洋得意地介绍,不忘捧飞骑一把。 日后谁能与飞骑搭档,战功唾手可得啊! 这个位置,选得极佳,恰恰是两县之交,泾阳剿则退云阳,云阳剿则退泾阳。 你说有无可能两县齐剿? 理论上是有的,但无雍州主持,谁主谁从不得说出个道道来? 哦,你酆由俭是正六品上畿县令,本官不是么? 三原县的“见风消”,即油浴饼,后世名泡油糕,于韦巨源的烧尾宴正式出场,馅含、黄桂、玫瑰、桃仁,味道甚佳。 但是,侯斐也明白,以当年侯君集的飞扬跋扈,得罪的人亦如满天星斗,他没受牵连已经是万幸了。 至于会不会让娄山晋不安,却顾不得了,此际太子正需要刷名望,“孝”是最容易得到的。 别的不说,就是顶头上司范铮,也与侯君集起过冲突。 范铮轻斥一声:“瞎胡闹!城中连个上佐都不留,出事怎么办?” 范铮没有刻意整治侯斐,就是慈悲为怀,可以在脑后挂个圈圈了。 原谅范铮的无知吧,他连自家祖坟都没上过,懂什么祭祀啊! 三原令娄山晋率着几名佐官赶到献陵,欲迎太子到县城,却为太子所拒。 “莫觉得冤屈,贼人兵备与突厥有染,八成是从北而来,必先经你云阳县。” 太子或许是自怨自艾,感慨自己的无能为力。 当然,太子驻足三原县,绝对不是为嘴。 马屁归马屁,你得先保证治下平安! 侯斐低头:“别驾训斥得是。城中下官委司法佐率不良脊烂严守,若有差池,下官当引咎辞官。” 意思是这个意思,然还需义府兄润色。 范铮扭头,对李义府道:“记:太子至献陵祭祖,至纯至孝,思及祖恩,泪洒衣襟。” 对他来说,这点内容,就是过上半年也能一字不漏地照写出来。 无论之前种种,站于献陵之前的,必须是太子李治。 “孤孺慕先祖,一时不能自已,唯驻陵前一日,以尽拳拳之心。” 没错,高祖太武皇帝的祖父,大名鼎鼎的太祖景皇帝李虎,同样是葬在三原县,陵名永康。 范铮鼻孔里哼了一声:“此地之事,虽未伤及殿下,却多少与伱治下不靖有关。” 正常相迎,无非是城外十里凉亭相候; 只是才闹了偌大动静,云阳县难辞其咎,故而格外恭敬。 成也侯君集,败也侯君集。 律令? 娄山晋却不能不惶恐,太子过城而不入,直至城东方向的献陵,且不肯至城内安歇,会不会是对三原县有成见啊! 下位者对上位者的揣测,有时纯粹是自己吓唬自己,甚至吓死的都正常。 五年了,本该拔擢的侯斐在秩满后,徙到了云阳。 名望这么一刷,文臣虽不至于归心,却自然而然对太子心生好感。 太子宾客,本来就有授业解惑的职司,没毛病。 润色么,那更是小菜一碟,纯粹是太子宾客照顾他了。 太子焚香上祝,依礼而拜,起身已是泪流满面。 说白了就是:孤不高兴! 因为,高祖太武皇帝的献陵,就在三原县,太子过三原县必须祭拜,否则为世人诟病,一个“不孝”的名头就扣上去了。 献陵是封土为陵,坐北朝南,是在平坦的土地上人工堆出一个东西五十丈、南北四十丈、至高七丈的陵墓,分内外二城。 云阳令侯斐,前吏部尚书、陈国公侯君集的族人,侯君集在世时轻轻拉了一把,得以跻身畿县令行列。 侯斐恍然大悟。 但这表象,谁见了不得赞一声“孝”? 李义府颔首,表示记下了全部内容。 一把心酸泪。 楚国太妃万氏,即楚哀王李智云之生母。 这种漂亮的场面话,自然是太子宾客范铮所授。 自侯君集被斩后,唯余妻与一子流岭南,以保血脉,侯斐好歹尽力接济过两次。 陪葬献陵的人有楚国太妃万氏、河间王孝恭、邦王(疑义,《旧唐书》为酆王)元亨、等人,至后世有记录为六十七人。 才出山谷,便见云阳县一令、一丞、一主簿、二县尉于此恭迎,此为界迎。 否则,真以为太子通事舍人程处侠就记不了咋地? 义府兄虽坏,坏得不够彻底,至少缺了忘恩负义这一条。 不良人被称为不良脊烂的原因,是因为按律他们都是有小罪在身,该当打脊,“脊烂”二字是在嘲讽他们。 态度摆出来了,能不能做到则是另外一回事了。 —— 过了云阳县,就是三原县。 “且问,你云阳县的关隘、村、里、保,缘何茫然无知?若说是三五人,你还能叫屈;五十人都不见,全瞎了吗?” 献陵令神神道道地搞了各种仪式,落在范铮眼里就一个评价:跳大神。 内城四门,门外各自石雕大虫一对,南门多一对华表、石犀。 自有献陵令引太子与范铮等人入内拜祭,太子双目含泪,不知是触发何等情感。 难怪殿下不待见他! “下官保证,在上官归来前,必定查个水落石出!” 太子全程冷面,只由范铮应对,态度不言自明。 然而,这也是他一直在畿县令兜兜转转的原因。 论文笔,范铮拍马也赶不上义府兄。 因为,自己的前途乃至于生死,不过是上位者一言而决的事。 今日驻献陵,明日祭永康陵。 范铮小声提醒:“殿下切记自己的身份。” 在绝对的权力面前,律令啥也不是。 范铮实在看不下去,一脚踹开娄山晋:“滚回去好生治理三原,莫一天到晚瞎琢磨!” 挨了范铮一脚,娄山晋却心安了,腰板挺直了转身离去,看得太子满眼迷糊。 第595章 老树开花 夏州都督府在大唐可谓边塞前线,那个斩了之后被丘行恭生食心肝的刘兰,便曾为夏州都督府司马,败梁师都,离间突厥郁射设阿史那摸末。 夏州都督府下辖夏州、绥州、银州。 夏州领德静、岩绿、宁朔、长泽四县。 贞观二年,岩绿更名朔方县。 在唐朝历史上,夏州是一个奇迹之地,区区一州,寄居了八个羁縻都督府。 云中都督府,党项部落,寄居朔方县,下辖五小州:舍利州、思璧州、阿史那州、绰部州、白登州; 呼延州都督府,党项部落,寄居朔方县,下辖三小州:贺鲁州、那吉州、閖跌州(足夹跌州); 桑乾都督府,寄居朔方县,下辖四小州:郁射州、艺失州、毕失州、叱略州; 定襄都督府,寄居朔方县,下辖四小州:阿德州、执失州、苏农州、拔延州; 安化州都督府,寄居朔方县; 典膳郎平胡听到这消息,激动地打了个胡旋。 达浑都督府,薛延陀部落,寄居宁朔县,下辖五小州:姑衍州、步讫若州、嵠弹州、鹘州、低粟州。 “本总管且问,夏州之外,突厥各部如何?” 或水土不服而亡,或坠马而亡,或冲突中伤亡。 “军中将士,有人认出其中一名贼人,为华州流配夏州人犯。” 草原上的分界,很多地方都看不到界碑的,也有故作不见的,故常有越界冲突。 这是太子在施恩,拿捏了李正宝的把柄,顺带将李正宝纳入东宫的势力范围。 别驾与长史的分野极其模糊,到垂拱年才明确别驾多为皇家宗枝,地方治中改名的司马多为贬官,权力基本架空。 大碛并不确指某处,而是唐人对沙漠、沙地、戈壁的统称,此处指的就是北魏时期已经沙化的毛乌素沙漠。 说白了,大家都是为了活着。 夏州都督府长史李正宝,五十有余,身子健硕,一身正气,哼哼哈嘿…… 可这十八年来,突厥诸部虽小有摩擦,大面上还算恭顺,偶有越界,只要不涉及劫掠,大多是驱逐了事。 纵然如此,也免不了偶有伤亡。 李正宝惊得起身伏地:“臣掌控无方,万死!请殿下降罪!” 边军就是这样,烦得要死,不到彻底敌对之时,你还不能说什么突厥牧民越界必诛之。 不说征战,就是虫豸、豺狼、毒蝎每年都能夺去不少性命。 也就是说,华州流配至此的人犯遁逃,其实还是合情合理的。 名不正则言不顺,一个正八品上典膳丞的赤牒而已,方便得很。 夏州都督时有时遥领,主事之人多为长史。 李正宝满脸苦涩:“十存其六,或有不适者,或有伤亡。且夏州之北为大碛,时有亡命配军遁逃其中。” 太子知晓李正宝的姿态有做作成分,李正宝知晓太子一定会宽恕。 战乱年代,为身家性命,倒也情有可原,却与什么一身正气不沾边。 宁朔州都督府,寄居朔方县; 不纯粹是能拖人下水,关键是太子用他试过的碗箸、调羹,他也觉得反胃啊! 雷七打趣着了一身青袍的孙九:“老了老了,还老树开,当八品官了啊!” 什么准备都没有,进去能死一半人。 范铮指节敲了敲凭几:“每年流配人员,存亡数量如何?” 长史就成为地方上唯一手握实权的上佐。 李正宝老泪两行,谢恩起身。 李正宝原是伪梁国梁师都部将,后谋画擒拿梁师都失败,孤身投唐。 简而言之,太子施恩他施威。 但范铮不同,无论是浑义道行军总管还是太子宾客,他都必须挺身而出。 也是,说起来都恶心,莫说继续忍受了。 太子倒真是听说过孙九的名声,闻言撇嘴:“好吧,不过尉迟宝琳得随时盯着他,莫让他坏了太子内宫的名声。” 毛乌素,草原语意为“坏水”。 执失州,顾名思义,执失思力的族人。 范铮面色微冷:“云阳、泾阳之交,有贼人五十欲伏我浑义军,企图惊扰殿下,为浑义军尽毙。” 李正宝正色拱手:“回总管,突厥各部常有冲突,亦时有越界,故夏州常巡视边界以驱之。” 范铮思索了一阵:“臣身边这孙九,精擅鸡鸣狗盗的江湖路数,倒不若令他跟随殿下,督察每一顿膳食的制作,检查所有餐具的安全。” 边军的缺,有募兵,还有一定比例是由流配的人犯补充的。 突厥与突厥的冲突,突厥与大唐的冲突,大大小小的冲突,构成了这片土地上的旋律。 虽然毛乌素严格意义上来说应该是沙地,不至于全然无法生存,但条件确实不乐观,流配人犯逃进去,夏州军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太子面容肃然,许久,那略薄的嘴唇才开动:“孤知道,不该苛责于辛勤做事的人,但请夏州掌管好人犯,莫再有此等疏漏。” 若真要算账,就不该是范铮为恶人了。 长安城中的歌舞升平,都依赖边军的时刻流血。 太子再怎地有想法,对李正宝还是很客气的,这一位可以算是事实上的封疆大吏了。 偏偏李正宝今天也未着官服,而是一身细鳞甲,无法一眼分辨。 就这,还是突厥势微后的状况,要是贞观四年以前,那叫做越境劫掠。 关内道中,原州中都督府、灵州大都督府、庆州中都督府、延州中都督府都领有羁縻州。 仆固州都督府,寄居朔方县; 驻扎之后,太子悄悄召范铮过去:“总管,典膳郎进食先尝,孤还能接受。可用他食过的碗、箸、调羹,孤宁愿受饥。” 现在,明白为什么许多人畏惧流放边州了吧? 几个都督府中,唯有夏州未明确记录是上、中、下哪一级都督府,故李正宝的品秩,也无法确定是从三品、正四品下还是从四品下。 孙九笑得露出一口大黄牙,额头的皱纹仿佛被熨平了。 范铮隐晦地点了一句:“你的旧毛病,万不可带到殿下身边,话尽量少说。” 孙九的笑容顿了一下。 不能和婆娘们风骚一下,人生没有乐趣啊! 呃,现在也只能想想了,卫无忌那婆娘,凶得很呦。 第596章 浑义河 入毛乌素沙漠,虽生机黯淡,却并非没有生物的存在,骆驼刺、沙鼠、蝎子不时呈现在眼前。 对于备足了水囊与干粮的浑义军来说,轻松穿越,惟有飞骑的飞行兵因风势太大,在邓稳禀告过后未曾升空。 其他兵种樊胜随便调动,唯有飞行兵只认范铮,这也让人不那。 铁小壮一手拉起飞行兵,带着邓稳也唯认范铮,倒叫范铮哭笑不得。 樊胜是知道缘由的,故而只是笑笑,并不与邓稳计较。 说到底,都是瓜藤绕葛藤,没必要跟外甥辈的铁小壮置气,倒显得自己无容人之量。 出了毛乌素沙漠不久,便见打前锋的相里干,率一队右候卫策马挥漆枪厮杀,百余突厥人挥矛苦苦支撑。 时移势易,昔日不可一世的突厥人,面对大唐翊卫、府兵,竟居于下风。 右候卫翊卫以一敌二,时由相里干组成锋矢破开敌阵,时而分散开来、以少围多,“五亩”之声震天。 突厥人数目虽倍之,气势却低了许多,竟是为相里干压着打。 翊卫们虽强悍,体力却有个极限,何况马力也无法支持他们负重追击。 呃,这东西,范铮听了头疼,什么地主门、和德门、大炅门、开门、阖门,说的什么玩意啊! 太子郑重叉手,以示受教。 —— 草原上依旧有不少河的支流。 水火无情。 右候卫翊卫是轻骑,身上负的是山文甲,甲重四十斤,对人、马的负担很重,护体的效果却很好。 右候卫的漆枪,刺在突厥人的甲胄上,有破甲功效的枪锋轻易穿透铠甲,收割了一条条性命。 幸好这个年代的裤是开裆的,不然得炸多少回裆哟! 太子认真在营地内,与左骁卫翊卫并排而食,在众翊卫面前认真咀嚼了一块马肉,龇牙咧嘴地下结论:甚酸。 “耶耶挣了二十亩了!” 翊卫们攻势骤急,一个个凶神恶煞地迎战。 太子露出高深莫测的笑容。 “穷寇莫追!” 相里干的家境,自然不缺区区二十亩永业田,可亲手杀敌挣回来的永业田,在子孙面前吹嘘起也格外有颜面啊! 消息自左骁卫渐渐向外扩散,府兵、翊卫俱觉得,太子是真的看重他们。 太子疑惑地看向范铮。 “驴肉香甜、细嫩,滋味甚美,俗语云:天上龙肉,地上驴肉。” 范铮打了一碗拌着马肉的粟饭,认真地咀嚼着。 几次三番的阻拦,这是有人不愿大唐介入浑义河之争,意欲螳臂当车。 草原上少有城郭,伏远弩多半就够用了。 见浑义军已至,突厥贼人们呼哨一声,抛下六十来具尸体,四散而逃。 大唐的枪锋,拜少府监之能,破甲功效极强,也是大唐枪兵凶悍的倚仗。 巡视之后,范铮表示眼界大开,以布为马槽居然也可以,还名为布行槽。 浑义军到了一条河边,相隔里许,扎下了简略版的太白营。 范铮把行军事务丢给樊胜,轻笑道:“不过是以讹传讹罢了。犏牛同样不能生育,食用犏牛的人同样不在乎。” 是“惨景”没错,范铮感受到了扯蛋之苦。 “马肉粗糙,带一股酸臭味,对丘八来说无所谓,贵人却不喜食。” 是这样吗? 长史多占了十亩,诸人可不就少了十亩么? 樊胜阻止了右候卫追击的念头。 娘哩,当年在敦化坊被相里干授基础武艺的惨景,还历历在目。 不妙,再慢一点,长史又抢功了! 不巡视范铮还不知道,浑义军中居然带了炮车与车弩来,这是要打一场硬仗立威吗? 范铮并不懂战阵,却懂相里干,闻言笑道:“殿下勿恼,相里长史武艺不弱,应对贼人绰绰有余。” 太子颔首,觉得这话贴心,实在不行直接咽就是了。 马肉的味道不好,孤还怎么吃? 尉迟宝琳笑道:“殿下可以先尝一小块,反正吃一块也是吃嘛。” “说白了,对于落水狗,大家都想打上一棒,没人在乎它冤不冤。” “总管,可否令将士将死马拉到营地,为将士加餐?孤也想尝尝马肉的滋味。” 太子勒马,眸子里闪烁着怒火:“区区贼人,也敢拦王师去路?” 真被人牵着鼻子走,这一身引以为傲的兵备,可就成了累赘,怕会活生生累死人。 基本上,突厥人的矛头刺在山文甲上,顶多将人扎痛,矛头极难穿透沉重的甲胄。 典膳丞孙九正了正乌纱,老气横秋地咳了一声:“驴肉香,马肉臭,宁死不吃骡子肉。” 范铮拱手领命,大声道:“殿下心怀将士,愿与将士共品马肉滋味,拉走!” 呵呵,孤虽不通征战,但区区百十人便想阻孤前进的步伐,想多了。 相里干挑飞一名突厥人,放声大叫。 孙九笑道:“骡子腥膻味重,更难吃。” 不直接驻扎河边的原因,当然是防着河水暴涨。 翊卫们欢笑着,渐渐认可这位年轻的太子。 李义府叉手:“故诸将士闻殿下欲同食马肉,不胜欢喜。” 李义府笑道:“这只是其一哦,更重要的是,因为骡子不会生育,庶民觉得吃了会影响人的生育能力。” 披毡、披马毡、引马索、绊索、皮条范铮能理解,这个插键是干嘛的? 马肉均分到各伙,剁了拌锅中,味道虽不是太好,却比没肉吃强。 “孤知道马肉酸了,可为何不吃骡子肉?” 太子张了张嘴,不知该从何说起。 马肉臭未必,酸是真的,好在范铮经得起郭景一眼眼醋的考验,对此也无太多反应。 一片欢声笑语,整个浑义军的气氛瞬间融洽了许多。 不过,笑声的味道,有些不对? 太子虽睿智,阅历却是短板,不禁左右环顾:“众人缘何发笑?” 别说他们不知道太子是在演,可普通人,谁值得太子舍下颜面,来吃一口常人都略嫌弃的马肉? 殊不知,免了使用平胡用过的碗箸,太子心情大好,便是微酸的马肉也甘之如饴。 四面撒出的游奕,与在空中飘荡的飞行兵,先后归营,向总管、副总管禀报军情。 之前的突厥贼人,在二十里外摇身一变,成了原汁原味的突厥牧民。 第597章 半个陷阱 朝阳从遥远的地平线跃出,光芒洒在地面上,给微寒的晚春增添几许暖意。 鸟雀零星飞出,叽叽喳喳的叫声唤醒了大地。 嫩草似乎在微风中生长,毕竟北方的春天总是姗姗来迟; 虫豸似乎在到处爬行、飞舞; 牛栏里的牲畜也在叫唤,“哞”、“咩”、“咴儿”之声不绝于耳。 懒散的牧民,不情不愿地从热乎乎的毡子里出来,又要开始当牧马人了。 没法,百十人要管着数千牲畜,偷懒是不行的。 尽管牛栏无顶,集中在一起的粪便味儿可不小,隔着半里都能闻到臭烘烘的气息、看到一窝窝展翅欲飞的苍蝇。 嫌弃粪便臭? 不,对于一个正宗的草原人来说,这些粪便应该铲入车中装走,干了就是上好的燃料。 一支射甲箭呼啸破空,将正欲接近牛栏的牧民钉在地上,那一对死鱼眼干瞪着,嘴唇一张一合,吐出来的不是话语,是一汪汪血水。 射甲箭穿心而过,就是孙思邈来了也得摇头,操起老本行为他施黄录斋。 “从局势来看,与右骁卫翊府中郎将高侃讨伐车鼻部阿史那斛勃有关。” 行进数日,羊肉都吃得有点腻了,牛马却没人舍得下手。 随你们怎么想,不妨碍我安排人屠戮便好。 范铮吃了一口茶汤:“是半个陷阱。大唐若强势,诸部将毕恭毕敬、载歌载舞;若稍弱,则群起而攻之。” 要知道,就算是各种不讲究的范铮,也绝对不会咽茶梗的。 从四品上副率与正三品的差距,说大也不大,但范铮的人情摆在那里,他必须得尊重、再尊重。 哎,人性就是如此,没肉吃的时候想吃肉,顿顿羊肉吧,也有人消受不了,想吃点蔬菜了。 这是在立威。 这个标准,是指一芽一叶,顶级的采摘标准,一个山头的茶园都产不了多少斤。 阿史德部在突厥东部,浑义河方向在西北,为什么会遭遇? 算了,义府兄注定是要走邪路的人,只是阿谀奉承,远远不达底线,节操丢就丢了吧。 瞧你说的,外臣勾结东宫十率,意欲何为? 在华州越骑悄然掌控了牛栏之后,就是一面倒的屠杀,没有马匹的草原人实力就去了泰半。 啧啧,数千牛羊啊,即便按规矩上缴了部分,三千人马也能分润不少吧? 太子左清道率、太子左内率的人马不分润? 无备则突袭一把,即便不能擒天可汗,也能为乙注车鼻可汗解一点压力。 不知道是突厥哪个大聪明想出的歪招,以草原上惯常的纷争,引天可汗出塞。 就连李义府都隐约不安。 樊胜笑而不语。 再缴获这些牛马,虽马匹质量低劣,但拉拉车、驮一驮辎重,还是能胜任的。 惨呼声此起彼伏,区区百人上下的小部族而已,怎是有备而来的华州越骑之敌? “我们是阿史德部族人!”突厥人大叫着躲避车后。 远处的太子一声冷笑:“这是当孤没见识呐?阿史德部为阿史德州,亦名阿德州,为定襄都督府所领。” 草原生存法则之一:永远不要做什么中流砥柱,墙头草才活得好。 讲究点的一伙,或煮茶汤,或将茶叶加入马奶、羊奶中烹制,成为奶茶; 不讲究的,直接将茶叶扔进羊汤里,也不嫌味道奇怪,连茶叶渣子、茶梗都能嚼了吞下。 在毛乌素沙漠之外设伏,就要想到大唐的报复。 周乙戈一骑踏破幕布,山文甲挡住一支箭矢,漆枪迅速夺取了两名突厥人的性命。 在战争时期讲仁慈,是一件滑稽的事情。 有这些牛马能用,战马平时自无须负重,真打起来也能体力充沛。 一旗一枪这个名头,至迟在宋朝已经出现。 “禀总管、副总管,右侧二十里外,有突厥胜兵五千,疑将突袭我浑义军!” “孤担心,浑义河调解争端,只是一个陷阱。”太子品了口茶汤,眉头拧成一团。 不算太子左清道率那点人马,三千人的大唐越骑,已经够支撑一场硬仗,能面对三五万之敌而不退。 范铮颔首:“殿下之言甚是。且一个小部族放牧,应是老弱妇孺俱全,此地尽皆丁男女,自有不可告人之处。” 不管是他部冒充或是阿史德部别有用心,反正就两个字:该死。 若天可汗有备则罢; 飞骑旅帅邓稳入大营禀报。 李义府没脸没皮地赞道:“殿下仁慈,不忍见杀生,实乃天下之福也!” 在农耕民族眼里,牛马就是上好的劳动力,不能乱吃啊! 尉迟宝琳在一旁频频颔首,以示支持。 没有乞降,没有饶恕,有的只是铁与血。 慈不掌兵,范铮对于杀戮已经没太大感觉了,只要不是残杀大唐子民,他就问心无愧了。 太子微微掩面:“孤不忍再观杀戮,先行一步。” 这厮舍下面皮、极尽阿谀之事,辞藻堆砌,委实令范铮摇头。 所以当初契苾何力陷薛延陀,大唐的大臣才认为他必定降了乙失夷男。 别指望能供应丘八是什么好茶,也就五十文到百文一斤而已,茶梗的比例自然要高一些。 阿史那斛勃的声望,倒不至于让诸部冒险,可羯漫陀却声名正隆。 好在浑义军出征之前,范铮指定的物资里,含了相当数量的泾阳茯茶。 不管这个时代的茯茶工艺是否完善,解腻除油的基本功能是不缺的,每一伙都能按日领取相应数量的团茶。 哪晓得契苾何力竟忠贞如斯呢? 也正因此,樊胜的屠戮才如雷霆一般,不动则已,动则无一线生机。 就目前来看,太子并不是一个纯粹外行的人,至少大局感还是有的。 很多时候,不是只有一颗公平的心就行了,好心还不如本分呢,至少本分不招灾。 倒是太子这里的茶,滋味浓郁,且几乎没有茶梗,采摘标准估计是“一旗一枪”。 相里干洋洋得意地带着两名游奕进来:“我右候卫儿郎捉生一人,可为捉生将矣!” 捉生将是大唐标准军制之外增设,低于校尉、不领军,专用于嘉奖能生擒敌兵的勇士,可视为校尉的预备队。 大名鼎鼎的安禄山,就是从捉生将起步的。 第598章 衅鼓 三叠角,大军整装待发。 范铮居前,樊胜于侧,太子遥遥居后,李义府极其明智地遮于太子前。 相里干执俘于六纛前祝曰:“胡虏不道,敢干天常,皇帝授我旗鼓,翦灭凶渠。见吾旗纛者,目眩;闻吾鼓鼙者,魄散。” 随即,摁俘虏跪地,腰斩。 身躯上部横于道左,下部横于道右,取其血涂于所有鼓鼙(鼙,bi,小鼓),后大纛从身躯中间过,大军随从,此名衅鼓,又名祭敌。 免不了有人说残忍,但这一招对于提升士气极具奇效,自不能弃之不用。 对敌之际讲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 过了衅鼓之地,李义府才闪开身躯,向太子叉手告罪。 太子微微叹息。 他的胆子,其实没那么小,真想目睹腰斩是个什么模样。 孙九笑了笑,收起皮囊,深藏功与名。 “疯了!明明距离那么远啊!怎生将我们当成敌人!” 太子伸手,自孙九手上取了个皮囊,狠狠饮了一口,面色泛起红晕。 “呀!” 既然如此,还陪他遭罪咋地? 最后一个走出破败的大营,卑失乌德持着马刀,一步步向肃杀的浑义军走去。 逃出火海的突厥兵,迎来的是弩箭、角弓射出的射甲箭,以及身后惊马的踩踏。 这一刻,笑得奸恶的李义府也没那么面目可憎了。 虽如此,李义府这一番刻意回护,他还是得领情的。 樊胜收敛了戏谑的笑容,漆枪刺向卑失乌德右腿。 谁还没个生理反应啊! “唐将!我卑失乌德与你尚有二十里之遥,自问并无冒犯,缘何灭我部属?” 樊胜哈哈大笑,策马挺枪,一枪扎于卑失乌德左腿,枪锋收回了卑失乌德的马刀才斩下。 炮车、车弩排列,三千越骑面甲拉下,手持角弓、射甲箭,静静地等候将令。 太子的状况,也正需要一点酒来壮胆。 卑失乌德曾经在长安城也厮混过一些时日,记得大唐虽好战,攻击性也没那么强啊! 可惜,卑失乌德对范铮一无所知。 当然了,同时舞动横刀、障刀的人,终究是少数。 驻扎于二十里之外的突厥兵马想不到,范铮会主动向他们开战。 七支火箭从浑义军的车弩上发出,突厥军营瞬间成了一片火海,凄厉的惨叫声飘荡,连远远缀于范铮之后的太子都听到了。 宁可有点脾气,犯错了也不要紧,臣子不就是负责补救的么? 很多青少年亦如此,旺盛的求知欲往往能让他们战胜恐惧。 太子咆哮着下令,再无一分儒雅与畏缩。 大唐的绝大多数军士,随时可以化身为弓手,却没几个能当弩手的。 炮石呼啸、弩箭凌厉。 该死的,好好呆在毕失州不行,非要听人挑唆,贴近大唐行军路线以制造压力! 大唐总管也是发疯,你要看不过意,抗议、再抗议,勿谓言之不预,我不就老老实实退后了吗? 你这是干嘛呀? 范铮正欲张嘴,却见太子一展胳膊,顿时一笑。 颤颤巍巍地拄棍而起,卑失乌德咆哮:“杀了我!” 卑失乌德孤身扬刀,立于范铮五十步外,满面的烟熏火燎,冲着范铮咆哮。 望了眼一片狼藉的大营,卑失乌德被熏得双眼红肿,泪水直流。 惊马将卑失乌德撞飞三尺远,幸而马蹄转向他处,免了他被踩死的命运。 一步一具尸骸,靴子被黏稠的血液糊住,拔脚都需要好大的力气。 反应快的突厥兵大惊失色,撒腿往营地外跑,直让将领怒目。 “孤,大唐太子,大纛所至,五十里内的兵马俱为大唐之敌!” 还不如被马踏死干脆! 身边的亲兵都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或许是趁乱而逃了吧? 也是,经历了这一场大败,就算能活着回去,卑失乌德在毕失州再也抬不起头。 这是位只为目的、不择手段的狠人啊! 别说是遭遇突袭、飞骑泼石脂水、大营着火慌乱,就是让他率这五千人马与浑义军的三千越骑对抗,也是必死无疑! 大意了,没有闪,有种你再刺 莫说车弩,连伏远弩都是一箭破一甲。 樊胜沉默了一下,漆枪如龙,扎到卑失乌德的咽喉上。 游奕更迭,不断传回消息。 能不缩回去,已是难得可贵,就是当场呕吐范铮也不会嘲笑他。 大唐的障刀,就是防守专用。 飞骑旅帅邓稳亲上吊篮,热气球飘飘荡荡向前,很快消失于视线中。 范铮鼻翼动了动,丫的,典膳丞孙九居然敢给太子饮酒。 除了太子,军中无令,任何人饮酒都要吃军法。 对面的突厥人有些惊慌,一时不知浑义军是何意,为何刀兵相见? 天上忽然下起了黏稠的雨,气味有点呛鼻。 范铮微微摇头,就这二把刀的武艺,比自己也强不了多少,谁给他的勇气敢贴近挑衅? 血流如注,卑失乌德摔倒,寻了一根棍子撑着起身,桀骜不驯地瞪着樊胜。 不算飞骑,弩兵当是大唐最犀利的远程兵种。 卑失乌德暴喝,马刀竟无一丝防守,呼啸着朝樊胜掷去,意欲拼个同归于尽。 骑兵最怕的,其实不是敌袭,而是自己的爱马受惊! 许多骑兵不是死于敌手,而是自家战马拖死、踩死、压死。 这真不是夸大其辞,得到速度的同时,相应要丧失安全性,有得必有失在这里体现得淋漓尽致。 大唐的太子,岂可畏畏缩缩? 太子居然不甘缀于后头,策马与范铮并肩,注视了一眼遍地尸首的战场,一股强烈的呕意涌上喉间,却生生压了下去。 突厥首领卑失乌德六神无主地叫道,粗糙的面容像个失怙的娃儿。 “总管,孤要面前无一站立之敌!” 泱泱大唐,猎猎雄风,储君岂能是畏战之人? 范铮看了一眼太子煞白的小脸,一声暗赞。 樊胜的漆枪扎到卑失乌德的右腿上,卑失乌德的马刀也磕在樊胜的障刀上。 卑失乌德现出解脱的神色,嘴唇一张一合,依稀是无声的“谢谢”。 樊胜回阵叉手:“末将一时失手,不能捉生,请总管降罪。” 范铮哼了一声:“录事参军且记下,回朝一并处罚。” 觉得对方是条汉子,就帮他解脱了? 愚蠢! 第599章 鹿脐 浑义军一路横冲直撞,所到之处,五十里之内,竟无丝毫人烟。 怕了。 有卑失乌德的前车之覆,突厥诸部将人手调配得远远的,死也得确保在浑义军方圆五十里外。 至于牧民,跑得更快,他们更没有丝毫的抵抗力。 虽说浑义军至今没有对牧民下手的记录,可万一呢? 就算浑义军没有那心思,可他人冒充浑义军为恶怎么办? 知道为何战乱年代,庶民常常迁徙吗? 谁也不敢拿自己的性命来赌这万一啊! 啥,你说更多人没有迁徙? 有没有听说过“贫贱不能移”呢? 除了孟子的正解外,歪解也是通的,贫贱真的没资格迁移。 浑义军受累的,除了飞骑的飞行兵,也就是游奕了——因为,巡逻、捉生的范围也扩大了啊! 虽然游奕风险很大,可当游奕,一旦捉生,就能以捉生将的身份,优先递补校尉了啊! 这就是富贵险中求。 浑义军的做派,让心气早失的突厥人沉默了。 太子挥手,趾高气扬的尉迟宝琳将契苾沙门轰出辕门外。 到时候,便宜的是其他部落。 “执失蛮拜见殿下!” 更要命的是,因大唐燕然副都护元礼臣诛杀了弑叔的药罗葛·吐迷度,为药罗葛·婆闰报了杀父之仇,导致药罗葛·婆闰对大唐忠心耿耿。 四部的首领各带十名亲卫前来参拜太子,一张张面孔看上去都憨厚无比。 “思结浑义拜见殿下!” 根本不用范铮刻意教导,太子家传的帝王心术,本能地知道立威。 太子干笑一声:“孤记得,叛逃大唐的贺兰州都督,依稀是叫契苾沙门吧?” 到铁小壮生擒了薛延陀达度莫贺咄叶护乙失颉利苾,换回了契苾何力,大唐诸将才真正认同了他。 樊胜嘿嘿直笑:“五亩永业田的诱惑,儿郎们还是很难克制的。” 有意思的是,顺序相反的“兀硉”也是此时的词语,指头圆滚光滑。 范铮在旁边轻描淡写地补了一句:“其实,儿郎们挺想与突厥曳落河切磋一下的。” 浑义河之争,是思结别部、契苾部、浑部、执失别部四面相斗,僵持不下。 粗俗地说,他就是砧板上的那块肉。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这一段黑历史,太丢人了! 仅仅是叛逃,以草原民族的习性,再加上薛延陀与他们同为铁勒一部,倒能厚颜说一声思归。 可谁知下面的小首领们竟将兄长绑到了乙失夷男面前,契苾部的名声就真的臭大街了。 后面的事众所周知了,谁也没想到契苾何力刚烈如斯,竟割耳明志。 首先,这个大将军是虚职,不是实职; 辕门处传来喧闹,一名队副小跑着进入中军帐:“禀总管、副总管,右骁卫翊府中郎将高侃,遣瀚海都督、回纥大俟利发药罗葛·婆闰前来参见殿下。” “契苾沙门拜见殿下!” 左右看看,还有比契苾沙门这蠢货更适合当鹿脐(靶子)的吗? 契苾沙门再憋屈,部众干出的丑事,身为大俟利发,也必须担下这恶名。 这气势、这冲天的尘埃,你说是千军万马,绝对无人否认。 太子舍人李义府接口:“殿下没记错,贞观十六年,置于凉州的铁勒契苾部叛逃归薛延陀,姑臧夫人、贺兰州都督契苾沙门亦叛逃。” 老实说,四部凑一凑,五万人马是能凑出来的,可谁不想坐收渔利? 以大唐的威风,即便他们纠集五万人,也至多能两败俱伤。 执失蛮、思结浑义、浑硉兀面面相觑。 其次,高侃那一路,身为主将的他都才忝居中郎将,张口闭口喊药罗葛·婆闰大将军,合适么? 回纥本身就是实力不弱的坐地户,草原的习俗、地理、恩怨,药罗葛·婆闰了如指掌。 “念右骁卫大将军契苾何力情面,不欲令其痛失手足,故免死、逐之!浑义河一域,不许契苾部染指!” 千百年来,草原都是这么过来的,谁强依靠谁,不过是屈服于生存的压力罢了,谁也别嘲笑谁。 契苾沙门面色臊红,低着头一言不发。 契苾沙门唬得弹了起来,却才想起身在浑义军大营,怎么也不能全身而退,不由冷汗淋漓。 没辙,可汗都遁逃了,哪来的底气与人一较长短? 可让他们离去吧,舍不得,到嘴边的肉还得让出去,憋屈。 “时左领军将军契苾何力省亲,为族人所缚,押至薛延陀王帐郁督军山,强迫契苾何力降薛延陀。” 浑硉兀的“硉(lu)兀”二字,是这个时代高峻、突出的形容词。 浑义军浩浩荡荡抵达浑义河时,开道的牛马都让诸部为之侧目。 为啥不提药罗葛·婆闰左骁卫大将军的身份? 高侃威名赫赫就不说了,回纥才是让他们最忌惮的。 天可汗厉害,可做事还讲究章法,咋太子就这凶样? 大唐这位太子的风格,锋芒毕露,连带下面的总管、副总管都跃跃欲试,巴不得打上一场的样子。 大唐再厉害,于草原而言也只是过客,梳子再细密也总有漏的。 真不是侥幸,中原王朝征服草原容易,治理起来却极难。 四部之外,车鼻部在外围进退失据。 太子面色一沉,年轻的声音带着凛冽的杀机:“背叛大唐、绑架大唐将军,仅此便有取死之道!” 不忠不义,就是尉迟宝琳这号祸害都深为厌恶。 “四存其三,告诉孤,你们会分了吗?”太子的姿态咄咄逼人。 于是执失别部也应运而生了。 “浑硉兀拜见殿下!” 草原上,对于成为哪家的别部,从来没有心理障碍。 契苾沙门 执失部原本的规模只算中等,可随着执失思力在大唐地位坚挺,部族也渐渐膨胀,再加上执失思力率部对抗过薛延陀,赫然成了突厥的一个香饽饽。 执失蛮三人面色剧变。 到药罗葛·婆闰进来,他们这点小心思被当面揭穿,可就难看咯! “外臣执失蛮、思结浑义、浑硉兀谨遵太子令!” 这见风使舵的本事,可不比朝中那些官油子逊色啊! 谁说草原人心眼少? 勿忘历史! 第600章 哪里不对 等了许久,太子仍未见到药罗葛·婆闰。 食着典膳丞孙九奉上的羊肉,太子眼带诧异。 “总管,不是说瀚海都督到了?孤怎么没看见?” 典膳郎平胡是解脱了,可前途也就至此了。 李义府噗哧一声笑:“殿下莫被宾客唬住了,药罗葛·婆闰就不可能出现在浑义河。” 范铮接过孙九递来的羊肉碗,吮了一口热汤:“太子舍人的眼光还是有的,就是不太精确。” 尉迟宝琳、程处侠、尤福贵围了过来,大眼小眼里都闪烁着旺盛的求知欲。 “准确地说,药罗葛·婆闰应该在日落前抵达大营,我不过是提前说了半天。” 太子仔细想了想:“还是不对啊!那个思结浑义、执失蛮、浑硉兀总会得到消息吧?撒游奕,也不是大唐才有的习惯。” 太子的话,范铮自然不能故作姿态,当下和盘托出。 倒是回纥的变故,让太子咂舌,居然玩弑叔烝婶,搞那么大吗? 仔细品味一下,太子突然觉得哪里不对。 “瀚海都督,高郎将追剿车鼻部,战况如何?” 有些话题,太子不方便询问,范铮可没这个顾忌。 太子细细相询,高侃一一相告。 没人会与连自家大俟利发都卖的部落联盟,那就是妥妥的白眼狼。 娘哩,可算走了! 遥远的小山头,契苾沙门神色复杂地目送唐军离去。 以阿史那羯漫陀之能,当然知道车鼻部扯旗是个什么后果。 范铮倒是没意外,太子已激动地拍案:“彩!孤将亲迎高爱卿,以彰我大唐武功!” 茶汤奉上,药罗葛·婆闰吮了一口,满眼骄傲:“有高郎将主持,回纥、结骨诸部相佐,阿史那斛勃原形毕露,一鼠辈尔!” 这是常态,无可奈何,那些驻扎烽燧的烽子,亦常折于虫豸、豺狼之物。 阿史那斛勃被俘,振兴突厥的痴心妄想,便如被雨点打湿了的炭火,彻底滚到了小河里。 按大唐的官制来说,两人份属同僚,不存在高下之分。 至于他们三家怎么分赃,就不是大唐关心的事了。 太子都愣了,貌似梗直的突厥人,竟然有那么多肠子? “总而言之,虽因分赃不均而闹腾,殿下踢走了契苾部,余下的利益自是够他们三家瓜分了。” 鼠目寸光的契苾部,名声本就很不好,早年还有契苾何力挽救一下,叛逃之后就是神台猫屎,那叫一个神憎鬼厌。 药罗葛·婆闰向范铮拱手,范铮还礼。 这才是最实在的鼓励。 高侃也不负重托,漂漂亮亮地将乙注车鼻可汗拿下。 高侃的到来,让突厥人及草原诸部都默然无语。 两支队伍次 打仗的细节乏善可陈,因为对手太弱,还没尽力击出对手就倒下了,有欺负黄口小儿之嫌。 “臣高侃,奉圣命出征,今折损将士三百一十二人,生擒敌酋阿史那斛勃,特护殿下回朝。” 日落之前,回纥大俟利发药罗葛·婆闰带着十骑到了浑义军大营,只身入营,热泪盈眶地拱手:“瀚海都督臣药罗葛·婆闰,参见殿下。” 但高侃与范铮都清楚,终贞观一朝,高侃都不可能简拔,原因是留与新君施恩。 “至于下马威,呵呵,得益于浑义军将士的出彩,料想没哪个头铁的愿意拼尽整个部落,为狼狈逃窜的阿史那斛勃延残喘之机了。” 无怪药罗葛·婆闰看不上阿史那斛勃,战不敢战、降不速降,你也配自号可汗? 不得不说,贞观天子选将的眼光很毒辣,高侃这种基本没独当一面经验的郎将,他都能任用为主将。 其中多数人还不是折损于厮杀,而是死伤于坠马、病痛、蚊虫。 对比一下后世欧洲人对吉普赛人的态度,大致就知道契苾部是什么德性了。 但是,身为人子,有选择么? “郎将捉生阿史那斛勃,令末将向殿下报捷,欲拱卫殿下回朝,请准许。” 契苾部么,人丑不自知,被嫌弃是自然的。 高侃的神色自若,并不以擒敌夸功。 “唯其长子羯漫陀,敢率万骑一战,兵败被俘,算个人物。” 三个部族的首领,恐怕比范铮还早就知道了药罗葛·婆闰的路径与时间,范铮装的这一把,无非是给他们一个台阶下而已。 不,药罗葛·婆闰仍旧轻看了阿史那羯漫陀,他在与大唐交恶之前,将长子阿史那庵铄送入了长安城。 若非甲胄在身,不能行跪拜礼,相信药罗葛·婆闰已经伏地膝行了。 草原苦寒,生育之龄也早得很,他家三代人的年龄差竟未超过三十岁。 早早送子入大唐,其实是在保阿史那庵铄性命。 正常自称,药罗葛·婆闰是不需要报官职的,此时特地报出,是表明永为唐臣的态度。 阿息山,后世外蒙察图斯博格多峰东麓。 太子轻声道:“节哀。赐瀚海都督座。” 要怪也只能怪乙注车鼻可汗的水分太重了,之前吹嘘得如突厥中兴之主,打起来——啊,就这? 不管突厥历代可汗曾经有多卑微、多狼狈,至少他们曾与敌人战斗过,阿史那斛勃这种望风而逃之辈,丢先人颜面呦。 略过,下一个话题。 思结浑义率思结别部、浑硉兀率浑部、执失蛮率执失别部,载歌载舞地在唐军后头欢送。 “葛逻禄泥孰阙俟利发、拔塞匐处木昆莫贺咄俟斤闻风而降,大军追至阿息山,阿史那斛勃仅率数百人逃窜,后一直在遁逃。” “以高卿之能,中郎将屈才了。” 一名小酋长探出头来,满面怒意:“唐人不将契苾部放在眼里!大俟利发,杀吧!让他们见识一下契苾部的怒火。” 虽然没经过硬仗,但行伍之人都明白,长期行军、统率仆从军,要恩威并施,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悔不当初! 一军人马,只折损三百一十二人,这是一个非常值得夸耀的数字。 契苾沙门眼神冰冷,难道我不应,你们又要绑我么? “好啊!你率本部截杀,本大俟利发为你擂鼓助威!” 小酋长脖子一缩,不敢说话了。 撺掇大俟利发闯祸,是契苾部的传统技艺,你不能怪我啊! 第601章 哄堂大孝 回到长安城,风已经热了,蝉已经聒噪了,人心已经热切了。 大唐再一次取得了胜利,没人管难易如何,只知道胜得光彩夺目。 押解进来的牛马,竟然分去了些许俘获敌酋的光芒。 俘虏献于太庙,翠微宫中的贞观天子难得地回太极宫,于太庙献祭。 之后,天子赦阿史那斛勃之罪,赐宅于长安,封左武卫将军。 诏令车鼻部迁郁督军山,改称新黎州,以阿史那斛勃之孙阿史那庵铄统其旧部。 这一段话容易让人忽略,但细细品味,其中是有深意的。 郁督军山是薛延陀的王庭,即便薛延陀败亡了,那也是铁勒一族的领地,放那么一支突厥人进去,早晚得起龃龉。 不管碛南、碛北,都是大草原,中原王朝对草原其实并没有太好的管理手段。 既然无法以加特林菩萨令他们载歌载舞,分化瓦解就是必然的选择。 缩在角落里的房遗爱眼睛一亮:“此言当真?阿耶一辈子被阿娘管得死死的,至今没尝过媵妾的滋味,要不殿下赐他姬妾?” 房玄龄四子房遗义一身素淡袍服,引太子与范铮一行入房玄龄起居室。 “孤奉圣命,探望梁国公。公有所需,但言无妨,朝廷自当尽力而为。” 务本坊很大,除了国子监还有梁国公府。 这些子女,全为嫡出,无一庶出。 上次的闹腾,婆娘高阳公主性子发作,勒令房遗爱远离房遗直——除非他能把梁国公之爵承嗣过来。 高阳公主甚恨房遗直,房遗爱与兄长之情却一直不错。 家法,来吧。 但事实是,如甲带病探视垂危的乙,而乙恰好在此时过世,乙的家人一口咬定就是甲害的,甲的病情传染导致乙死亡,或者不讲理地说就是乙克死的,就问你怎么破? 别说是唐朝,就算是后世,面对这一盆脏水,圣贤都没有还手之力。 这一位,说话都不带修饰的吗? 连太子都面现尴尬,房玄龄那几乎没肉的面颊却露出一丝笑容:“君子方直陈过失,不饰言辞。老夫托大,便不行礼致谢了。” 话说完,大汗淋漓的贞观天子上了小玉辇,奔翠微宫避暑去了。 梁国公府很朴素,府上连年轻一些的女性奴仆都没有。 诸子尚好,唯二郎房遗爱生性不羁,且与荆王李元景走得近,诸子恐遭池鱼之殃啊! 次女嫁詹事府主簿郑仁铠,意外地得一生平安。 在这个年头,能连生六胎的,还尽数成丁的,赞一声英雄母亲也不为过。 房玄龄床前,是四子二女。 “恕下官无礼,司空子嗣,虽多有德,却易为失德之辈拖累。” 也就是说,柴令武愿意十年沉淀于陇右道,一心当个牧马人,远离朝堂纷争。 房遗爱无奈转身。 坦白说,张万岁的年迈,着实让人担忧太仆寺后继无人、大唐无良马可用。 礼部员外郎房遗直,手牵蹒跚学步的长子房燕客,恭立床侧。 房玄龄可以算人臣模板,言行举止几无差错,忠诚也无可挑剔。 万千承诺,不如留血脉于世。 一头是婆娘,一头是兄长,左右都不是为难了自己。 “大郎切记,吾卒后,便禀朝廷,诸子别籍,各为一脉,相互再无牵涉。” 房玄龄死气沉沉的眼睛盯着房遗爱,一言不发。 拧巴的房遗爱立于一角,与兄弟不再合于一处。 “臣已七十,在乱世中活下来,看到大唐盛世开启,已心满意足。” 病床上的房玄龄斜倚,面容较范铮出行前枯槁了许多,眼窝深陷,黯淡的眸子里隐约现出释然。 总而言之一句话:草原太宁静了也不好。 这个计谋,很多人都能看出,却无解,这就是阳谋。 太子微微颔首,对房玄龄默认自己日后承嗣感到满意。 故而,该注意的还是得注意。 太子是来当好人的,范铮自然就是当恶人的。 举个例子,西汉开国时,威名赫赫的韩信、樊哙、陈平,后裔多为无名之辈; 房玄龄人老成精,看得很通透。 “司空犹记当年慈州刺史杜构乎?” 分割项羽尸体的杨喜,开国几近无名,然弘农杨氏一脉,两汉皆声名远播。 后头这说法,估计很多人并不认同。 莫以为天子看重、情同手足就不会下手,真以为是挚爱亲朋? 范铮言辞如刀,让整个起居室的人都怔住了。 但是,房玄龄与杜如晦一样,都是有逆子败坏家业。 贞观天子自无不准。 “太子所为,彰大唐雄风,朕心甚慰。司空、梁国公沉疴难起,着华容侯随太子前往探视。” 场面话而已,谁都知道人走茶凉,何况是身后事? “生无所憾,唯念子嗣,恐行不端,愿殿下日后留臣血脉,足矣。” 范铮淡淡看了房遗爱一眼,这厮跳脱归跳脱,想法还是很刑的。 施恩、施威,不过天子一念间。 卢氏赶走皇帝赐的宫女,吃醋的原因大约占了一半,另一半的原因,大约是不愿府中眼线遍布。 “梁国公放心,若孤有此日,绝对留公苗裔。” 生老病死,任你身份如何尊贵也躲不过去。 至于隋朝杨坚一脉,有说是托于弘农杨氏出身。 并不是每个人都会跟别人讲道理的。 阿史那庵铄也断然无胆抗命。 这是一个普遍规律了,立国时的名臣,家业往往持续不到后面,而声名不坠的往往是当时不太起眼的臣子。 属实哄堂大孝了,就房玄龄眼下这模样,就是风流当前也没命享受。 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柴令武主动请命,因太仆卿萧锐服纪、太仆少卿张万岁年迈,愿阖府镇鄯州诸牧监十年。 原因很简单,房玄龄没有纳媵妾,连皇帝赐的宫女都被故梁国夫人赶走了,自然只有她自己生育。 一个是身子不便,再一个是不宜拖着病躯看望垂死之人。 至于牛马,折相应财帛兑给将士,统一由太仆少卿柴令武收了,押解陇右诸牧监。 这一副臭皮囊哟,终究得弃了。 长女房氏,为高祖、宇文昭仪所生的十一子韩王李元嘉之妃。 范铮的话虽嫌冒失,却给了房玄龄一个台阶。 临死的功臣,向朝廷提一个诸子别籍的请求,就问你准不准吧? 准了,日后杜构的旧事就不会重演。 第602章 有一种瘦 将太子送入翠微宫,入金华门,至喜安殿,范铮才打马北归。 幸亏御赐的黄栗细马脚力不错,居然真赶在启夏门要关闭之前入了兴安大街,范铮才放缓了速度,慢慢向敦化坊行去。 错过时点,即便范铮身为三品也得在城外借宿。 长安城门到点之后,惟有皇命与军情可以破例开启。 乌头门处,一家老幼都矗立在那里,静静地候着范铮。 范铮飞身下马,差点摔着,幸亏雷七及时伸手托了一把。 尴尬。 耍帅差点出糗。 范百里大张双臂跑过来,一把抱住范铮:“阿耶,想你了。” 范铮赶紧蹲下,抱着范百里转了个圈,大笑道:“范百里长大咯!再过两年,阿耶都抱不动你了!” “铁大壮这把老骨头,还能在中校署为大郎撑个十年。” “卫无忌,现在要改口叫卫娘子了,你家汉子是隔天当值,切记提醒他莫忘了。” 范铮徒劳地往身上搓澡豆,连点沫子都不起,太油。 过了一阵,范鸣谦松手,小鼻子皱起:“阿耶没沐浴,臭臭!” 要是化身济颠和尚,不晓得能搓出多少伸腿瞪眼丸来。 却见卫无忌眉开眼笑出来,大大方方地行了一礼:“多谢华容侯帮我家汉子谋一个官身!这一身馊,得赶紧洗洗,等会儿过来哈!” 杜笙霞打趣道。 事实上,长安城中一些坊区,已经悄悄安排相关事务。 范老石用词并不准确,不是臭,是馊,馊到范百里养那条细腰不敢靠近。 呃,双份的澡豆恐怕都不够用,澡豆的去污能力还有待提高。 元鸾围着范铮打量了一圈,满眼心疼:“哎哟,又瘦了。” 意外得个官身,便是卫无忌这种从未指望过的人,也难免喜上眉梢。 樊大娘哈哈大笑,为日后得连连吃席而贺。 有一种瘦,叫做“阿娘觉得你瘦”。 至于青龙坊、立政坊,若有眼色自可随敦化坊而动,眼力差一些嘛,也没法提醒不是? 最难受的地方,还是头皮,仿佛一层冷硬的猪油硬生生糊在上头,不挠一把不甘心。 范铮笑骂:“二郎瞎说啥大实话!” 这就是蓄发的劣势之一。 不说打架容易被薅头发,就是洗头发也格外费澡豆。 范铮隐晦地开了个玩笑。 范鸣谦略嫌笨拙地跑了过来,一把搂住范铮的脖子,小嘴在他脸上乱啄,以此表达思念之情。 范老石满眼茫然,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元鸾与杜笙霞对视一眼,大致明白缘由,却又漠不关心。 娃儿总容易戳破国王的新装,范铮在外头奔波,可不满身臭汗咋地? 这还是没着甲了,要不然那味道更加酸爽,都馊了。 范老石围着转了一圈:“嗯,没受伤,赶紧沐浴更衣去。臭烘烘的!” 范铮对牵牲口入府之后的孙九摆了摆手,示意他赶紧回家洗漱一道,免得被卫无忌揪耳朵。 看着杜笙霞玩味的眼神,范铮表示,腰身粗了不少,勒得难受,还得让礼部重新定制官服了。 别说孙九能识别江湖手段,就一句话,这个世上能人多了,人家凭啥用你不用别人? 大事有范铮顶着,她们只需要守着府邸,别给范铮添乱即可。 铁大壮举樽:“华容侯于我铁家的恩德,没齿难忘。” “阿耶!” 范百里兄弟齐声叫唤。 铁大壮的意思,这十年之内,谁也别想让他挪窝。 陆甲生笑呵呵地饮了一樽渌酒:“华容侯身边之人,或多或少能沾点福分,搞不好就是鸡犬升天。” 太子之前也认得孙九,为啥不启用? 说到底就是,用孙九是看在范铮颜面上。 这倒是,范铮不说话,孙九是没资格挤进东宫典膳局的,更莫说捞个正八品上典膳丞。 换了两次水,洗去三团澡豆,范铮才觉得自己焕然一新。 “阿耶娘,用膳了!” 陆乙生的威信,较范铮当年是差了点,然坊产却能给予他充足的底气。 范百里红着眼圈笑道:“等你老了,走不动了,我背你。” 陆甲生怔了怔,面色变了一下,随即笑容满面:“放心,回去就让二郎这瘪犊子操办。弄不好,腿打折!” 樊大娘未曾开言先大笑:“哈哈哈!孙九这老不正经的,总算捞得个官身!没丢了卫娘子的人!” 呃,陆甲生是读过书的,所以他说的鸡犬升天,是正经的鸡犬升天吗? “臭男人”三字,在这里体现得淋漓尽致。 不张嘴闭嘴就能解说政令、不半真半假地说两句宫中秘闻、不能了解圣躬如何,就不是一个合格的长安人。 “已经烧了热水,可以让你痛痛快快沐浴,澡豆备好了,双份。” 主桌的人,除了范铮一家、孙九一家,意外地加入了将作监中校署监事铁大壮。 故而孙九不会洋洋自得,时刻提醒自己官身的由来。 再说难听一点,孙九的官身是范铮在作保,有麻烦最后会算到范铮头上。 这两桌,不是官员就是官员家眷,谁还在乎太多的规矩啊! 孙九笑得眼睛眯起,举樽敬了范铮一樽渌酒:“若非华容侯举荐,孙九再有本事,也还是鸡鸣狗盗之徒。” “十年之后,还请县侯引我二郎、孙儿入国子监。” 范铮举樽邀了陆甲生一下:“宣德郎,记得贞观十年我的行事吗?” 大浴桶热气腾腾,杜笙霞身上披了块油布,努力给范铮搓着长长的头发,下方那大半盆热水全都黑了。 陆甲生、陆飞甲父子居一旁,与樊大娘、甄行、巫桑、甄邦、巫亹、巫闷山同桌。 香坊那一头,得了官身的孙九自不宜再为大掌柜,高月娥的阿弟自然而然地递补上位,成为敦化坊 就事实而言,已经有好几拨人劝说这拗人离开中校署的作坊,保铁大壮升官发财。 呵呵,财从哪里来? 拿着买细麻布的钱买了粗麻布,钱不就来了? 铁大壮倒没有为大唐尽忠尽责的觉悟,可他要是抬腚了,大郎怎么办! 众所周知,铁小壮从来不听劝,都会亲身飞行! 铁大壮若动,害的会是自家大郎! 第603章 早参 一夜之后,孙九打马上终南山,过金华门,入喜安殿,新官上任矣。 不知道有多少人会因孙九的敏感而丧生,但这种事,宁错勿漏,老江湖孙九是不会心慈手软的。 真错了,大不了过几年孙九亲自下去赔罪。 范铮则去了广德坊的州衙,慢慢入二堂,由着郭景与贺钩雄争先烹茶。 堂官归衙,这一日是无论如何不能放衙的,僚属都须早参。 倒不是为逞威风,堂官总得了解诸曹具体事务不是? 医学博士姜白芷率二十医学生遍巡诸县归来,无限唏嘘。 “下官以为,雍州居皇城之下,庶民纵不富庶,也断不至于窘迫。” “直到逐村逐里诊治,下官才知道,世上还有那么一些人,小病靠拖,大病靠熬,实在不行入山林。” 这不是姜白芷惺惺作态,是他真的没想到,几近盛世的时代,还有此惨状。 这就如后世用面粉、维生素做保健品,没有任何作用,也保证吃不死人。 范铮平静地回应:“再如何太平盛世,也难免有苦难降临。” 明升暗降而已。 论实权,呵呵,光禄丞与雍州治中有可比性么? 只是,刀架在脖子上,他要不能证明自己的价值,怕早就被砍了——谁让他是那伏帝阿罗那顺供奉的僧人呢? 只要诸县尽心,绝对比华州当时的状况强。 这种符文要下发,范铮倒是能收割一拨来自庶民的赞誉,却相当于踩着二十县沽名钓誉了。 那迩娑婆寐不傻,真闹翻了贞观天子,他这条老命就别想要了。 范铮若以“杜绝此类事件”下令,才是在耍流氓,没人敢信誓旦旦地保证不出一例。 这一点让人啼笑皆非,除了防他人下毒外并无太大作用。 不大的地方,挤满了大大小小的官员。 语出满殿惊。 “吏部郎中马觊,欠本官一个解释。” 至于蝗,大家都默契地略过。 这样的上官,早晚要遭反噬的。 除了御史台的御史外,这里几乎见不到五品官员。 隗阴阳禀报:“诸教现各守规矩。最多也就是论法。诸学校经过整改,已禁不当书籍三本,责令修正十五处。” 尚药奉御除了执掌尚药局,还有天子之药先尝而进的职司。 姜白芷并非不食人间烟火之辈,亦惊于此事之悲。 正七品上录事参军卜塘,已不在雍州,右迁为从六品上光禄丞。 即便如此,也只是减少此类事件的发生。 到治中说话时,范铮更恼了。 司户参军王福畤从容地禀报:“据太史局与功曹的推算,五月刈麦一定是万里无云。” 从四品下治中李叔慎,右迁从四品上秘书少监,同样是趁范铮外出之际制授的。 再说,就算范铮出手,也只能拿亲王府长史、公主府邑司令开刀,难不成还能灭亲王、公主? 至于雍州的水利设施,比起华州可好得太多了,纵有旱情,损失亦基本可控。 范铮抚额。 精神不佳的贞观天子,接过兵部尚书崔敦礼献上的药丸。 这不是崔敦礼所制,而是置于金飚门的番僧那迩娑婆寐所制。 最后一句入山林,配合这个猛兽众多的时代,是不需要细说的。 即便比例不很高,依旧让人觉得不是滋味。 故而,范铮明确摆出三不沾的态度,不去沾染是非。 崔敦礼最后忍不住说了一声:“陛下,番僧之丹药,服用须谨慎啊!” 升迁什么的都是小事,吏部也确实可以绕过三省,经皇帝准许而任用六品以下非供奉、朝参官,名曰旨授。 范铮慢慢出班,举起象牙笏:“臣范铮,举荐吏部郎中马觊接任雍州别驾。” 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才是最稳妥的办法,拿皇帝当小白鼠的人,多半是脑子进水了。 半晌无异,贞观天子挥手让尚药奉御退下,面色潮红地吞下一粒药丸——或者说丹药。 他又不是神仙,纵然有点医术也知道,贞观天子接近油尽灯枯,仙丹也救不回来了。 要知道,健康人的身体状况与病人全然不同,他尝了无害的药,对病人未必就无害。 然而,即便是太子处理了多数政务,贞观天子的面容依旧没有改变,气息依旧无力。 “也许,只是一场不算太严重的疾病,就能让原本过得去的家庭崩塌。” 论品秩,以及从地方进皇城,卜塘自是升迁了。 卜塘的事,范铮或可忍一忍,但李叔慎一事,就是骑在脖子上拉屎了。 —— 翠微宫,翠微殿。 “子辽,士曹配合民曹清理八水,所有灌溉水渠俱不许碾硙阻拦。无分王公贵族,一遍知会、二遍拆除、三遍拿人。” 杜绝,只是个美好的梦想。 这种事他干没问题,要求六曹干就是害人了。 范铮没强求斩人立威。 这说法,对于皇帝来说,不过是马耳东风。 即便只遇到一两例入山林,对姜白芷的触动依旧极大。 再好的世道,也总有人不幸,区别是不幸的比例高低。 “这才是本官不顾一切发展医学的缘由。” 贞观天子深以为然,招来殿中省尚药奉御,让他先尝了一丸。 之前华州的蝗才出现一次,按一般规律,大约三年内不应有蝗的出现。 “甚至,今秋至明春,都有可能无雨。” 范铮轻叹一声。 这一天天的,动不动就来一场旱灾,老天就是爱折腾人。 以范铮这半瓶水的知识,是没资格掺和进去的,偶尔能冒一两句惊人之言便是极限了。 轮到录事参军,范铮的眼睛眯起,极为不悦。 但没有任何律令说,官吏的调动无须知会堂官。 论法是难免的事,最后玄奘与李淳风都难免碰一碰。 禁的,含唐临家族所开私学之书籍,也就是范铮告知唐临那一本。 虽在禁与不禁的边缘,范铮还是下了一把狠手,免得日后殃及唐临。 地方官举荐吏部郎中,听上去真像一个冷笑话。 然而,举荐的职司,让人浮想翩翩,一向头铁的范某是要把屁股下的位置送人吗? 仔细想想,又无可厚非。 范铮身上,除了雍州别驾,还有云麾将军、太子宾客两个虚职,其中太子宾客还可以随时转为实职,可谓有恃无恐。 第604章 现实的人 吏部侍郎高季辅缓缓出班:“华容侯何出此言?马觊虽为吏部郎中,却只是区区从五品上,距三品尚如天堑。” “区区郎中,当不得华容侯捧杀。” 范铮笑道:“马郎中大才,便是宰辅亦可为之,雍州别驾尚屈才了。” 太子沉默了一阵,觉得好生难受。 有何事不可明言,非要云里雾里才叫官言官语吗? 尚书右丞宇文节出班:“华容侯大可不必介怀,雍州流官,本就是朝廷正常的流程。” 太子这才恍然大悟。 原来,范铮出了个风头,当了一把浑义道行军总管,转头过来不论功,倒在后头戳了一把? 想想也正常,这就是大唐风格,免得功臣飘飘然,君不见李靖、侯君集大功回朝成大过吗? 虽然想着就不舒服,可这就是帝王心术。 黄门侍郎褚遂良轻笑:“举荐李叔慎为秘书少监,是下官所为。李叔慎在雍州操劳多年,也应清贵一番,缓解劳顿。” 礼部尚书许敬宗出班,笑容可掬:“却是本官莽撞了。雍州录事参军卜塘,向有清名在外,故本官举荐他为光禄丞,因华容侯外出未归,僭越了。” 虽然阅历不足,他却听出来了,“无论是否害民”不是什么好话。 老奸佞,你什么意思? 说好一起狂、一起扛的,你拆台是吧? 许敬宗面不改色,竟无一丝羞愧。 至于说契苾部被太子踢出浑义河,契苾何力唯有一字奉送:该。 竖子,不就是从你衙门里捞走两个人,气性那么大? 老倌身子骨还挺硬朗,再熬个几年,一点问题没有。 太子语调平淡,却蕴藏春雷。 皇帝有气无力地倚了一阵:“许敬宗、褚遂良、马觊罚俸一年,就此揭过。” 范铮笑呵呵地说了声:“哎,却是本官多嘴多舌了,害得几位被罚,罪过罪过。” 吏部不守规矩,日后朝廷需要出使,除了鸿胪寺,还能指派谁? 许敬宗突然打了个哆唆,苦涩地开口:“臣许敬宗僭越,擅自干涉雍州官员升迁,自请陛下降罪。” “此事,兵部、刑部、大理寺当给孤一个交待。” 应该是觉得雷永盛没有兵权就不足为凭了? 啧啧,可怜刘德威老倌,六十八高龄了还要外放。 别看这两个的品秩已经不低,却只是马前卒而已。 难得糊涂,也是不得不糊涂。 刑部尚书雷永盛举笏:“刑部郎中率刑部老吏追查,定不放过蛛丝马迹。” “纵有契苾何力、阿史那杜尔、执失思力等番将忠诚,亦无改大势,草原终将起伏不定,为大唐隐患。” 试问,哪个堂官不担心重蹈覆辙,出使归来,衙门却物是人非? 好不容易安置的心腹,转眼被踢得远远的; “齐郡王佑请携王妃赴昭陵,拜祭母阴嫔之坟茔。诸卿议议。” 诸司因此不愿再为使,除了鸿胪寺少得可怜的人员能为使外,礼部也无处可逃。 好好的政令施了一半,物是人非,然后荒腔走板。 这不是恶意揣测,江都之变,许敬宗哀求杀父仇人宇文化及,得免死,有前科的。 范铮隐隐约约觉得,雷永盛入朝,大约真是与自己有关,然后才导致雍州衙门变故的? 雷永盛在同州,多多少少能指挥一些兵马,在范铮权势与威信暴涨的情况下,再让雷永盛在同州似乎不妥了。 太子后面这番话,切中了要害。 崔敦礼举笏:“兵部责无旁贷!兵部侍郎韩瑗全面追查沿途关隘,何以令贼人至云阳县!” 尤其是契苾何力,听到契苾沙门为太子斥责的消息,心情那叫一个复杂。 贞观天子轻声道。 同州刺史雷永盛与刑部尚书刘德威对调职司,在贞观朝也极为罕见。 也就是同州的距离不太远,州治冯翊县到长安城才二百五十五里。 许久不出声的李世民皱眉,鼻孔里哼了一声。 装模作样个大半年,随时随地能让皇帝与太子看到他们在假忙,然后就混过去了呗。 到底自家的衙门,是不是吏部下属的衙门? 呵,羞愧顶啥用? 本官若不改弦易辙,将来被迫出使蕃邦、尿袴褶时,谁来替本官挡灾! 莫见怪,许敬宗就是那么现实的人。 说到底,鸿胪寺是承接礼部政令的具体实施部门! 若是他人为使尚可,许敬宗出使,难免辱及大唐。 或者再扩展一下,很多人都是那么现实的人。 大理少卿辛茂将举笏:“大理寺以大理正尔朱杲为首,誓将此案彻查。” 太子低头沉思了一下:“突厥畏威不畏德,可以兵锋击之。” 谁还不是个官场摸鱼人? 褚遂良、宇文节面色铁青。 曾经的鸿胪卿唐俭、现在兵部尚书崔敦礼,都有挺身为使的记录。 “太子,此番出行,可有何领悟?” “此事若成常例,日后还有哪位堂官敢离衙?怕是一回来,连门子都换了吧?” “自夏州到云阳,有一路人手绕开重重关隘,手执突厥兵备,于路伏击孤。” 至于再追究幕后? 无论是长孙无忌还是贞观天子,范铮都惹不起。 “孤有些不明白,吏部可以不知会堂官,就随意调动诸司官吏?” 范铮笑了笑,大约明白许敬宗为何突然认错。 这一番话并不刻意针对谁,阿史那杜尔、契苾何力的眸子却缩了缩。 范铮心头呵呵,越是赌咒发誓的话,越发不能信。 范铮同样笑容满面:“许尚书与禇侍郎误解了。雍州,是朝廷的雍州,不是范铮的雍州,朝廷下的任何诏令,无论是否害民,雍州俱无条件执行。” 阴阳怪气的! 太子的眉头拧得能夹死蚊子。 这种自己都觉得茶味满满的话,竟能毫无羞愧地脱口而出,范铮觉得自己长进了不少。 李佑的阿娘阴妃,因李佑之事降为嫔,继而郁郁寡欢,数年便撒手人寰,陪葬昭陵。 这个背负了一身恨的女子,终究是承载不动许多仇,索性永别这苦难的人间了。 李佑自身已没有什么能力,但齐郡王妃韦氏可是韦挺之女,未必就不能从韦曲借力。 但是,这关范铮什么事? 第605章 有一种爱叫做放手 李佑夫妇的出场,极其夺目。 除了长史及一队军士相随外,朴素得令人刮目相看。 李佑一身衩衣,都浆洗得发白了。 衩衣一词,除了指里衣,亦能指便服。 韦氏虽着常服,亦简朴得令人发指,髻上的发钗都是木钗。 李佑虽消减食邑,亦领朝廷俸禄,如此做派,却是为何? 长史的面色发青,自知难逃一劫。 他私下扣了李佑的部分俸禄,无非是欺李佑上告无门,最多上官见责时说一声,为齐郡王好,替他收敛余财,免得浪费了。 你看庶民家,过年时大人不都这么收缴娃儿的压胜钱么? 哪晓得李佑这厮如此做派啊! 薛奉镬只“本分”二字,薛大鼎在沧州可威名赫赫,被河北道庶民尊称“铛脚刺史”之一。 “臣李佑携妻韦氏,请见陛下。” 范铮微微摆手:“你想错了,我是在为薛使君贺。” 沧州民谣:“新河得通舟楫利,直达沧海鱼盐至。昔日徒行今骋驷,关哉薛公德滂被。” 李世民发怒了。 放妻、休妻,其实是一个意思,无非是说起来好听一些罢了。 “数年夫妻,结缘则和;数年有怨,今已不和。想是前世冤家……时贞观二十二年四月初一,齐州李佑放妻书一道。” 井田制之后,没几家的田地再工工整整,如犄角旮旯的几分地引争执都是常事。 因薛大鼎先治理泛滥的无棣渠,后治浊漳水(下游为衡水)、清漳水、长芦水,在沧州威信极高。 “普化肉食牲畜如何?” 普化还有水会音乐,“水会”二字为水陆大会简称,据说是源于前朝。 时不时地,路边有顽童有意买饼,李佑立刻下驴,盆中净手,然后点时间烙一个葱饼,香味让护送的军士都咽唾液。 挂着郡王爵卖饼,你咋不上天呢? 但是,李佑是郡王啊! 李世民的呼吸急促了些,一个茶碗砸地上成了几瓣,碎屑到处都是。 “逆子!” 硬要说普化还有啥能夸口的,大约就是岗岩了,将作监所需的石材,有相当部分取自于此。 普化的粮食,以小麦为主,意外的是竟有少量水稻的种植。 蓝田尉薛奉镬垂手立于一旁,不时为范铮解说两句。 今天占你一锄头地,明天再占你一锄头地,争端不就来了吗? 还不是如刻板印象中一般,一定是强者欺凌弱者,极有可能是弱者主动挑衅强者。 三头草驴,两头分别驮着李佑与韦氏,一头拖着简易的板车,上头一口铛格外惹眼,驴子此起彼伏的“啊呃”声响彻云霄。 “召道宗入殿商议!” 议不议,还是得同意李佑夫妻和离,捆绑不成夫妻。 蓝田关的三顷公廨田,从八品下蓝田关令二顷职田,可都是从蓝田县嘴里抠出去的地。 官对官,大问题是没有,诸细节却值得商榷了。 有一种爱叫做放手…… 宗室搞出和离,妥妥的丑闻一件。 “齐王府长史,入台狱细细审!” 瀛州刺史郑穗本、冀州刺史贾敦颐、沧州刺史薛大鼎并称铛脚刺史,是指有这三位刺史为铛(三脚炊具)脚,河北道安安稳稳。 之前只是他不愿往下推测罢了。 薛奉镬是懂用词的。 当然了,比起永嘉长公主的轰动一时,还是稍逊风骚的。 唯一需要考虑的,是怎么降低影响。 —— 范铮蹲在蓝田县普化地头,闻着若有若无的麦香,指尖掐破一粒穗子,看到里头灌浆的状况。 “令尊牧守沧州,当为最正确的选择。” 这是贱业啊! 逆子,这是要来打朕的脸么? 不管当初的李佑是为保命也好、真喜欢烙饼也罢,反正如今李佑的手法出神入化,就是那些做石傲饼的行家见了也得赞一声。 范铮随口问道。 贞观天子牙缝里迸出这两个字,面色胀得通红。 这么一个不正经的郡王…… 蓝田令倒不是不重视范铮,可他还得去蓝田关协调。 但李佑已经看不到任何前途,与齐郡王妃韦氏和离,未必不是一种仁慈。 让他在李佑身边为长史,纯粹是浪费人才。 “我弱我有理”这种思维,从古到今都有市场的。 一文钱一个饼,童叟无欺,搭上齐王的名头,自是买卖红火,到终南山下时,竟已售罄了。 “不见!令齐郡王直赴醴泉县九嵕山昭陵,拜祭阴嫔之后,速回历城县!” 就是他家父子取名,真个有特色,薛奉镬之子,是不是该以“锅”为名了? 范铮笑呵呵地与薛奉镬闲谈。 这个孽种,就不该让他来到世上,各种不省心! “南山北岭中间川,就是普化的特色,传说三国曹操为蔡文姬在此建梳妆台。” 这个地名,自是因为皇帝在此建太和宫、翠微宫而得名,日后阴差阳错变成了黄峪沟,档次蹭蹭直掉。 没有底层工作经验的人,对这话或许难以理解。 翠微宫含风殿中,听到李佑做派的贞观天子心头甚恼。 即便薛奉镬对朝政什么的并不太了解,也不妨碍他听出范铮的隐喻。 薛奉镬信手拈来:“去年出栏,猪约三百头,羊近百只,禽千只。” 王波利苦着脸呈上文牒:“这是齐郡王亲笔的放妻书。” 薛奉镬细细品味了一下,面色微改。 驴车上,一块白幡,端端正正地书着“齐王饼”三个字,横平竖直,骨力十足,足以愧煞范铮。 自欺欺人,本就是人类的特性之一。 李佑换了一身朝服,规规矩矩立于皇峪沟。 薛奉镬闻弦音而知雅意,轻笑道:“家父其实更愿意牧守一方。那一位,据说让天子都恼火,经宗正寺准许,正式和离,亦为大唐一奇事。” 格式标准,便是积年的刀笔吏见了也得点头。 感觉就像王朝的公主,变成了王朝会所的公主。 前齐王长史、现沧州刺史薛大鼎次子,当然不是脓包货色。 略加推导,当知李佑必有异动,和离只是为了保护韦氏不受牵连。 若薛大鼎还在齐郡王府为长史,黄泥巴落在犊鼻裈里——不是屎也是屎。 到时候,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怎生一个冤字了得。 第606章 我还是个娃儿 雍州的补缺,因吏部胡为在先,只能补偿性地由范铮优先安置心腹,也算是有得有失了。 录事参军之位由司功参军隗阴阳递补,身为六曹之首,顺位而上是很自然的。 至于新的司功参军,由礼部祠部郎中沃鯌举荐了他家大郎沃和兑。 不愧是祠部司的人,取个名字还参照兑卦:初九,和(hè)兑,吉。 卦辞之意:唱和相应的交易,黎庶(对官府)信之无疑。 沃鯌的年岁不小了,长子自踏入仕途了,之前在吏部司坐冷板凳呢。 不是没有位置安置沃和兑,是他不想出京到地方上,与家人别离,遂蹉跎至今。 这不,沃鯌逮着机会向范铮举荐了沃和兑,美其名曰:举贤不避亲。 对于沃鯌这样的官油子来说,舍这一点面皮,根本就不是事。 “相识多年,沃氏如何不敢说,下官为人别驾是清楚的。” “天天屁话郎当的,就问你有相中的小娘子没?” “舅父……上官,仓曹、民曹好歹也让他们学一学坊学的手段,贼粗糙。” 考虑到范铮的品秩,正常了,就是一个六旬老汉叫范铮“叔”也莫奇怪。 毕竟,甄邦不是甄行,不在御史台。 范铮没好气地斥责了一句。 其实以李景恒的出身,即便真有点不对,闹到贞观天子面前也就是斥责“小儿辈胡闹”而已。 范铮轻啐一口:“明年就成丁了,有脸跟我说娃儿?” 那可是六部之首的吏部啊! 有上官如此,面对诸司,李景恒觉得底气十足。 范铮慈眉善目,颇有“叔”辈风范。 甄邦无语,抬头望天,作生无可恋状。 沃鯌面色铁青:“住口!” 别的不好说,至少沃和兑于祭祀、道佛这一块,算半个专业人士,范铮与沃鯌又有旧,自然顺水推舟。 “大皮裹大树,小皮裹小树,生儿不用多,了事一个足。” 甄邦面色一苦,嘴唇撅起:“我还是个娃儿。” 范铮呵呵一笑,对汤仪典的话,一个字都不信。 信不信,每一个显贵落难时,最先捅他刀子的多半是亲信? 人性如此,高喊“为主公效死”的时代,早已过去了啊! 范铮在朝堂上抗争的模样,李景恒诸人自无从知晓,然观雍州补充官员的人选,便知吏部一定是退让了。 如所有仓曹一般,李景恒手头也多少有点问题,但借着去年赈济之机把所有账务抹平了。 咳咳,不是所有账务问题都是贪赃,一些账务错误、折耗比例都会有些出入。 灌了一口郭景烹制的茶汤,甄邦酸得龇牙咧嘴。 汤仪典对自己的能力有清晰的认知,说破天他也只宜为佐官,五品已经是他自认的极限了。 私习天文,徒二年。 虽说此条执行并不严谨,道佛两家亦诸多私习天文者,但你别嘚瑟行吗? 治中的缺,左思右想,范铮手一勾,把从五品上太常丞汤仪典抓了出来,一个从四品下治中的位置扔出来,汤仪典立刻热泪盈眶地接了。 “这是踏青时相中哪家小娘子了?”范铮打趣。 “除了正经营生,还会点啥?” 天可怜见,沃和兑也就二十五岁,才小范铮八岁啊! 这一刻,汤仪典坚信,当初在华州被放下,是范铮真没找到合适的位置安置自己! 换成往日,范铮都没法让汤仪典跳级,可谁让吏部被范铮捉了把柄呢? “下官唯以别驾之命是从,纵粉身碎骨亦绝不后退!” 毕罗是此时一种带馅的面食,《酉阳杂俎》中有载,馅多有樱桃、猪肝、羊肾。 成州刺史卢仁业之掌上明珠,不是甄邦这种小户人家出身可以觊觎的。 “若有懈怠,上官只管鞭耻。” 范铮笑了笑,宽心了。 想不到,上官竟惦记着自己,不是往太常寺一放了之,竟真的拉了出来,还跳了两级! 官员的品秩,越往上越难提升,门槛诸多。 李景恒嘿嘿直笑,原来是自家人查自家人啊! 早说嘛,本官就不用那么提心吊胆了。 白话诗僧王梵志,大约生活于隋末至此时,有一个与众不同的地方,是最早提出只生一个的古人。 甄邦起身负手,老气横秋地叹息。 核对完数字,甄邦往凭几上一倚,一把抓起樱桃毕罗,一个个地咀嚼起来。 鞭耻,鞭笞以耻之,引申为处罚、整治。 范铮狐疑地打量了甄邦几眼:“你……该不是跟人学坏了,玩劳什子断袖之癖吧?” 甄邦气得跳了起来:“哇呀呀!你可以污辱我的眼光,不可以污蔑我的爱好!” 王梵志诗云:“宁肯出头坐,谁肯被鞭耻。” 观生不得读占书。 虽略有蛛丝马迹,甄邦却只是轻笑,并未深究。 诸司对范铮所为,并非全然放纵,至少民部侍郎高履行、民部主事联袂来查雍州仓曹了。 “犬子虽文武俱不出众,然下官熏陶之下,于祭祀、道佛颇有见解。” 这茶汤,真有了饭菜的功能。 沃和兑微带腼腆:“琴棋书画堪堪入门,唯天象可观一二。” 诸工、诸乐、杂户、太常音声人,习得天文,俱送太史局为天文观生、天文生。 范铮歪嘴,当年教你们时, 彻查账务的目的,是要让诸司把账平了,而不是揪着已经平了的账不放。 天文观生、天文生犯流罪,并不远配,加杖二百。 不是另辟蹊径就好。 看你们再胡来? 踏青之时,甄邦确实相中了一名小娘子,奈何门不当户不对啊! 甄邦两个算盘同时打起,左右游龙让李景恒目瞪口呆。 汤仪典表着忠心,给范铮烹着茶汤,素油、炸江米饭、菽粉、秦椒粉、葱、姜、芝麻、菠莜、猪肝、粉肠次 天文一道,为朝廷所控,非太史局、天文生不可擅习。 卢仁业并不是高不可攀,但他阿耶是左卫大将军、莘国公卢宽,正是大唐顶尖那一群人。 卢宽的名字很多人不熟悉,他的原名知晓的人就比较多了:豆卢宽。 他家到现在已经是四代富贵,不出意外的话至少还能延三代,是官场难得的常青树家族。 第607章 悲剧人生 天蓝,日晴,风暖。 醴泉县,九嵕山,昭陵。 阴嫔的坟茔位置偏僻,小且简陋。 倒真不怪贞观天子绝情,以李佑犯的事,阴嫔能陪葬昭陵都是法外开恩了。 无人问津的阴嫔坟茔,迎来了一身麻衣的李佑。 时不能为阿娘送葬,今姑且补之。 虽奇怪了些,但在人情之中,昭陵令也没阻拦。 对于驴车拉满满一车纸钱,昭陵令也能理解,随手招来从七品下昭陵丞,让他带二十陵户去帮忙。 帮忙只是其一,看着别出什么幺蛾子才是真的。 反正昭陵四百陵户呢,哪怕是失火也能很快扑灭。 你觉得昭陵令会不知晓李佑放妻的事? 多少是听说了的,搞不好李佑还会出点破事,故而昭陵令毅然转身甩锅,让昭陵丞接待李佑。 愿意为僚属挡风遮雨的上官并非没有,但数量真的希少,让下属背锅才是官场常态。 要不然,设这些佐官位,是为了好看吗? 矮小的墓碑前,李佑跪下,磕了三个响头,一缕血丝沿着面颊渗了下来,让昭陵丞手足无措。 疯子,这是个疯子! 正经人磕头,谁磕出血来啊! 李佑点火,一叠叠纸钱燃起,青烟扶摇直上,为死气沉沉的昭陵增添了一缕生气。 “你这一生,命运多舛,好好的贵女,因外祖矢志不渝而沦为阶下囚,外祖被杀后,你被迫委身仇人子……” 李佑絮絮叨叨的话,配合着面上那一缕未曾干涸的血丝,让昭陵丞瘆得慌。 这些事实,虽不少人知道,可谁敢拿到台面上说啊! 尤其是,谁都知道“仇人子”指的是谁啊! “被迫”二字,更让人毛骨悚然。 “你的阿弟与娃儿,一个坏、一个傻,肆意妄为导致你从德妃降为嫔……” 就这一点来说,李世民还是手下留情了,没让阴嫔彻底跌到才人之位。 “你走了,也解脱了,唯余我夹在李氏与阴氏的血仇中,辗转反侧。” 阴弘智这个舅父,成功地将两家的血仇植入李佑心中。 可惜,即便如此,李佑也无能为力。 文不成、武不就的废物郡王,还时时受人掣肘,无一可用之兵,且有前科、为人监视,李佑也无奈。 就是那心头啊,像一把烈火在焚烧、在炙烤! 蠢蠢欲动的情绪,便如春天麦田里的野草,在疯狂地破土而出,拔也拔不净! 总算在最后,与韦氏和离了。 哎,此生有负,唯负韦氏,自结发以来,没过着一天安生日子,从此一别两宽,永世不要再见了吧。 下一世,你当安享人间富贵,我当永坠泥犁之乌呼地狱。 纸钱烧完,李佑起身,身上粘了不少灰,被熏出的泪混合着快要凝固成痂的血丝,看上去狼狈不堪。 灰暗的眸子看了眼湛蓝的天空,李佑面上泛起温馨的笑容。 “阿娘,我来了。” 昭陵丞都没反应过来,李佑身子猛然一动,头颅撞在阴嫔墓碑上,碑角破开额头,血液与脑浆染透了碑体。 “救人啊!” 昭陵丞发出了中官式的尖叫声,泪水模糊了双眼。 该死的昭陵令,该死的李佑,没一个好东西,都来害我!—— 整个翠微殿陷入了诡异的死寂。 李佑这惊天一撞,将整个皇室的衩衣、犊鼻裈扯了下来。 这也不是皇室独具的特色,连带世家也有这种现象。 只不过,妾室、庶子,翻不起什么浪。 范铮只能暗暗叹息,寝取仇人女,听起来很解气,可你知道因此诞下的庶子,是何等的煎熬么? 大约是无人在意的,愿李佑的血,给他们一点警醒。 这个缘分,就是孽缘。 李世民手指颤抖着、嘴皮哆嗦着,半晌竟无一言出口。 良久,司农卿韦机出班启奏:“昨夜,韦挺长女韦氏闻噩耗,自缢于房内。” 韦机说的,就是前齐郡王妃。 奇的是,多年下来,李佑膝下竟无一男半女。 这一下,让李世民连宣泄怒火的鹿脐都没有了。 太子当机立断:“着以国公礼葬李佑于高阳原,韦氏特许合葬,原宗正寺判许和离卷宗撤销,国除。” 怎么处置都有不对,索性快刀斩乱麻。 只要是王爵,无分亲王、嗣王、郡王,无论虚实,都有一个“国”的名义存在。 在多数时代,大一统是称“朝”,下面的诸侯封地才称“国”。 不除的话,可以让宗室子某过继李佑,以承齐郡国。 除了,就无李佑的苗裔,连名义上的都没有了。 高阳原一地,多是获罪宗室墓葬之所,如隐太子陵。 李佑的墓志铭,至后世仍存。 一个悲剧皇子的悲剧人生,终于落幕。 “臣长孙无忌有本,剑南道眉州、邛州、雅州僚人反,臣请令右候卫将军梁建方平之。” 这一次的僚人造反,《资治通鉴》说是因令僚人伐木造海船,索取过度而致。 《旧唐书》与《新唐书》,在此事上描述分歧较大。 《旧唐书》记载是梁建方讨伐,《新唐书》记载是茂州都督张士贵讨伐。 当然,亦不排除二人俱有出战。 李世民听闻战事,神色略为好转:“着右候卫将军梁建方,徙右卫将军,平眉州、邛州、雅州僚人之乱。” 此三州,邛州、眉州与益州接壤,若益州有失,则西南震动。 军务,贞观天子还是没对太子放开权限。 御史大夫李乾佑出班:“大唐疆域日增,司法官吏已难承重荷,恳请增设殿中侍御史、监察御史。” 大理少卿辛茂将出班:“大理寺评事亦有不足。” 这一次,他们争取的不是裹行之位,而是长期正式的职位。 李世民看了太子一眼,太子心领神会:“既如此,着殿中侍御史、监察御史各增二名,大理评事增置十名。” 这一来,大理评事就有十二名之多。 考虑到大理评事——亦写为平事——负责推按,即推究审问,十二名真的不多。 至于大理司直,那是负责推覆,即复审,覆字即有推翻之意。 贞观天子多少是放权了,他只在旁指导太子大方向,细节不再过问。 再不让太子独当一面,待山陵崩日,岂能撑起乾坤? 终究,这天下是太子的。 第608章 典膳郎 范铮为李佑欷歔两声,也就抛于脑后了。 世间多有不平事,范铮是人不是仙,管不了这许多。 再说了,范铮又不是宗正卿,能说个啥? 偏偏范铮被留在了最后,难道还要违心安慰贞观天子几句? 算了吧,踩着他人未寒的尸骨献媚,真没必要。 “范卿以为,佑之事,其罪何人?” 李世民倚在御座上,气色不太好。 即便现在是许敬宗这老奸佞编撰史书,亦难抹去李佑激烈的行径。 日后史书上,难免就此抹黑一把贞观天子。 平心而论,贞观天子功甚高、过亦甚多,本身也有不少黑点,再添一笔也无妨。 债多不愁。 “臣以为,其过首为陛下。” 范铮的话,让太子面色大变,眼色不住地乱抛,示意范铮认错。 你又不是头铁的御史,非要触怒天子干嘛? 李世民难得地平静:“错在何处?” 范铮侃侃而谈:“李、阴二家,因楚哀王、阴世师之亡,仇深似海。” “然陛下纳阴氏,便已埋下了隐患。恕臣直言,陛下能与阴嫔安然无事,都是侥天之幸了。” “齐郡王生而背负两家血仇,左右为难,终因此而生魔障,唯有求一解脱。” 李世民无声地笑了。 寝取仇人妻女,他做得多了,毫无心理负担。 海陵剌郡王妃杨氏,不照样为李世民诞下曹王李明,还承了李元吉之嗣? 范铮的想法,与这个时代的标准多少存在差异,他认为错的,在这个时代未必就错。 次过,自然是在台狱哭耶喊娘的齐王府长史。 李佑再失势,那也是皇子,不是一介属官可辱的。 故,李佑亡,长史免不得绞于台狱。 七品以上、皇族、妇人非斩者,皆绞于隐处。 十恶不赦中,恶逆以上,却仍需东市口走一走。 他的死并不是终结,想来家眷往岭南或安西都护府看风景是难免了。 “卿虽莽撞了些,然心慈,太子日后须卿尽力相佐。” “孙九赤牒为典膳丞这一手,朕心甚慰,然屈才了些,太子可拔擢其为典膳郎。” 简拔为正六品上典膳郎,孙九才能在典膳局一手遮天,不受任何掣肘。 日后,太子登基,孙九方可为殿中省尚食局奉御。 能保帝王畅食无忌,区区正五品下品秩又何足惜! 范铮笑道:“臣代孙九、卫无忌谢过陛下隆恩。” 李世民挑了挑眉头:“卫无忌,嗯,朕记得,以砖拍死杀父仇人,押入长安论罪,朕感其孝,命史官记为烈女,赦死置敦化坊,后与孙九成亲。” 说起这事,李世民还颇有几分得意。 这可是他亲手树立的道德典范,且坚挺如斯,未有失德。 说来有些羞愧,贞观朝树立的道德典范不少,却多有崩塌,故后人多喜盖棺定论。 “卫无忌与孙九成亲之后,孙九这浪荡货成了耙耳朵,不敢再去拈惹草。” 贞观天子一惊:“孙九这模样还能拈得动?” 范铮哂笑不答。 人家不关是能拈,还牙好、胃口就好,吃嘛嘛香。 这话却不便说出口,怕让太子惶恐。 范铮轻笑道:“说来也巧,自孙九为东宫属官之后,一直未有身孕的卫无忌,竟诊出喜脉。” 卫无忌与孙九,都生活在敦化坊民的目光下,绝对不会有那些恶心事,也只能说一声缘分到了。 “哈哈,哈哈!” 纵是贞观天子情绪低落,也难免为这消息微喜。 “太子谨记,若孙九有后,可慈旨授将仕郎,以加恩宠。” —— 华容开国县侯府。 几乎撒手不管事的卫无忌,腰部略显臃肿,满面堆笑地直腰向范铮叉手,而后转向南面,虚拜翠微宫中的天子。 老蚌怀珠,还真让人意外,卫无忌平日的刚强尽皆卸下,满眼柔和,轻轻抚摸着腹部。 孙九眼现温柔,一只手偷偷摸摸地伸到卫无忌腹部,却被她轻轻一掌拍开。 哈哈哈,想不到,我孙九也有今天呐! 有后、有官身,再不是从前那个烂怂孙九,足以光耀门楣了! 列祖列宗在上,孙九也有后了! “六品职官给庶仆十二人可为差遣,是让坊正给你抽丁,还是你自行安排?” 范铮随口一问。 敦化坊抽丁,却稍稍困难。 诸作坊占用了大量的人丁,且孙九声名狼藉,哪家的娘子放心入他家侍候人? 就是汉子也菊菊可危啊! 孙九终于正色:“还是我自行采买髡发齐眉之辈。若招来非分之人,甚危!” 这倒是真的,招来居心叵测之徒,到时候胁迫孙九为非作歹,不知道要死多少人! 髡发齐眉是指奴婢,东市署公验立券即可落籍。 范铮吐了口气:“莫怪我话说得丑恶,自今日起,你孙九也不只是关系一人。” “故,你的宅院,将会昼夜为虾蟆更夫监视,你的一举一动将为人所知。” 幸进是有代价的。 简而言之,太子于膳食上有丝毫差池,孙九的脑袋大概是保不住的,搞不好连卫无忌都要受牵连。 孙九郑重颔首:“华容侯之言,孙九省得。事关孙氏子孙,定万无一失!” 卫无忌露出一丝坚毅:“贼汉子,我这条命是天子给的,就是一死也不能忘恩负义。” “记住,宁可事后为我报仇,也断不能让人唾骂。” 孙九重重点头,怎生想的却不知了。 范铮遣人召陆乙生入府,陆乙生看到孙九这一身绿,无心仕途的他都忍不住牙酸。 娘哩! 这老不正经的烂怂,几年前还跟自己一样为华容侯牵马坠蹬,竟凭着一手歪门邪道的路数,混得了六品官! “孙九入东宫典膳局,这是好事,也是坏事。” 范铮将事情细说了一遍,陆乙生坏笑道:“县侯放心,我一定让虾蟆更夫盯得死死的,不让典膳郎嗅到路边的野。” 孙九胀红着脸,努力狡辩:“什么路边的野?怎可污人清名?” 然后孙九说着一些让人听不懂的话,什么野不是,空气里洋溢着快活的笑声,连卫无忌都在轻笑。 以卫无忌的精明,孙九是什么货色,早就知道得一清二楚,也就是见孙九浪子回头了,才愿意嫁给他的。 第609章 马屁拍到马蹄上 广德坊,州衙内一片哀叹。 新任治中汤仪典手提抹布,号召全衙官吏把整个衙门清扫一遍,便旋之所都要扫干净、洒黄土。 范铮、亓官植不开口,雍州衙门就以汤仪典为尊,他提的要求虽即折腾,却在情理之中。 眼见司仓参军李景恒都老实拿块抹布擦公案,官场小油子、摆烂人陈祖昌委委屈屈地叹了一声,有一下没一下地挥动鸡毛掸子。 没辙,在华州时老八就知道,这位治中是姑丈的心腹,不宜起争执。 参军事郭景撇嘴,晓得这位同是司农寺京苑总监出身的上官做派,正经事会做,但表面功夫更做得到位。 范铮负着手、腆着肚,看着官吏们被汤仪典指使得舌头都吐出来了,微笑着摇头。 哎,不管到哪里,都少不了这些的官面文章。 看看,郭景这夯货,还会从公房后方扫堆积的落叶出来,真不明白马屎表面光的道理。 平素衙门都是杂役打扫,自然得过且过,上官目光所至处混两扫帚,上官看不到之处懒加理会。 故,汤仪典折腾一下也好,免得藏污纳垢的。 “秦声楚调怨无穷”,隐隐约约的筝声入耳,淡淡的哀愁融入其中,在衙院内飘荡。 范铮回头,见一耳房中,淡妆素雅的官娃素手弹筝,手指上的黑褐色义甲隐约闪着光芒。 官娃,也就是官妓,这个群体历朝历代都存在,很多时候出于隐恶扬善、粉饰太平的需要,让她们湮没于历史的尘埃中。 能留为官娃的,虽不如没入掖庭那一批质量高,但出身也高于常人,琴棋书画只是必备底蕴,搞不好人家的诗词还比一些读书人高。 容貌…… 咳咳,范铮表示,脸盲,看不出姿色差异。 弹奏筝,有用真指甲与义甲的区别。 真指甲胜在灵动方便,却缺点不少,指甲厚度不够导致弦音单薄、拨弦角度受限、易指甲断裂伤到手指。 故在晋代就有书面记载,以骨爪代指甲,唐朝又有“银甲”之诗。 至少到现在,有用鲮鲤甲、牛角、铜片、铁片、骨片为义甲的。 鲮鲤不认识? 它的别名更通俗些——穿山甲,这个官娃指头上戴的黑褐色义甲,就是鲮鲤甲打磨的。 至于姿色,或许于血气方刚者有诱惑,对范铮这号情感都比较迟钝的人来说,就那样吧。 范铮这样的货色都属正常,他知道的某位仁兄,专对贾南风之流下手,口味堪称独到。 亓官植是不屑于压榨官娃,所以一般是法曹与民曹掌管着官娃,从事的行业自无须多说。 就是不晓得汤仪典怎么会把官娃给弄出来。 范铮踱到汤仪典身后,不轻不重踹了他一脚。 回过神来的汤仪典眼睛眨巴,心头咯噔一声,知道自己用力过猛,马屁拍到了马蹄上。 是了,包括在华州那段时日,别驾也未近女色。 (范铮咆哮:男色也未近!) 汤仪典给川阿西施了个眼色,川阿西怪笑着带耳房中的官娃退场。 早说了嘛,别驾他老人家不吃这套! 川阿西倒不是很懂范铮,只是对上官盲目的膜拜而已,也恰好歪打正着。 别管过程咋样,结果是一样就行。 “你要折腾一下,我也没话说,但官娃这种敏感身份,勿再接触!” 不是说归你管,你就可以肆无忌惮了。 “为官三险:权、钱、色,一样没掌握好,就可能锒铛入狱。” 范铮语重心长地警告。 三者沾其一,就可能丢官去职; 三者俱全,没救了,等流刑吧。 汤仪典心头狂跳,额头渗出了冷汗。 他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小心思自然是有的。 若上官啖了口头汤,他接着啖二道汤是没问题的……吧? 牧羊犬偷偷吃上一头羊,合理吧? 大唐每年各种监察,依旧止不住蠹虫滋生,人心无尽时。 但他有贼心,却没那个贼胆,要不然直接就享用了。 “下官有罪,下官悔过……”汤仪典立即认错。 “改词!”范铮瞪了汤仪典一眼。 你个江南道潭州人,怎能说得出剑南道的风味? 范铮现在为官,主要目的还是扯一把敦化坊学生,这般要求低的官员,自也少有人攻击。 便是与范铮结怨的云麾将军莫文武,也销声匿迹了。 没法,他一辈子才混到云麾将军,范铮才三十三岁就是云麾将军了啊! 一个垂垂老朽的散官,跟一个蒸蒸日上的同品秩职官,拿老命去计较吗? 知道啥叫拳怕少壮不? “形式上的东西,偶尔搞一搞还是可以的,绝对不能频繁,更不能占用下衙、休沐时间。” 能占用官吏时间的,唯有突发事件。 至于说完全抛弃形式,呵呵,不说别人如何,至少范铮是做不到的。 比如说让大小官吏清扫犄角旮旯,就是一桩有用的表面功夫。 不扫不知道,六曹公房之后的角落里,居然还有一截骨头! 经武柏直与莘可代鉴定,此为羊腿骨,这才让官吏们松了口气。 好吧,大约是哪条细腰犬的杰作。 录事参军隗阴阳脸都黑了,指着衙门的杂役骂了足足半个时辰,吐沫星子给杂役洗了几次脸。 隗阴阳是州衙老人,哪里有点猫腻都一清二楚,以前不开腔是不在其位。 —— 某个府邸。 有人微微叹息。 想用女色引范铮犯错的馊主意,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了。 色,范铮不上钩; 钱,他们未必有范铮多; 权,他们也给不了范铮。 红口白牙的许诺,对于房遗爱等年轻人管用,对范铮这号能跟老狐狸过招的人物来说,不过是山间晨雾,日头一出就得散。 “安化门、明德门、启夏门,所对应的门下省城门郎与门仆,俱已为我收买。” “若兄长气若游丝、欲归长安城时,为城门郎所阻,不知会不会气崩了?” “可惜,不能鼓动雍州,行当年高士廉之事。” “陛下英明一世,却不知道,越是这种关键时刻,越当坐镇中军帐。” 孤立于外,虽可免刀光剑影,却也丧失了对长安城的掌控权。 若有变,长安大门一封,本王一步登天,待你反应过来,为时晚矣。 第610章 听政金液门 大唐良相房玄龄薨于务本坊梁国公府,享年七十,追赠太尉,谥号“文昭”,陪葬昭陵。 经天纬地、道德博闻、慈惠爱民为文; 容仪恭美、昭德有劳、明德有功为昭。 两个都是上谥,萧瑀地下有知,当掀棺而起。 配享暂且没有。 配享的原则是一朝天子一朝臣,房玄龄要配享也只能在贞观天子庙内,而贞观天子尚健在。 高祖庙内,配享者为淮安王李神通、河间王李孝恭、郑国公殷开山、渝国公刘政会。 但是,这个配享制度,偶尔也有例外,比如马周他配享就不是太宗庙,而是高宗庙。 你说河间王是在贞观年间辞世的,这也不假,但李孝恭主要的征战、为职官时间是武德年,配享高祖庙一点问题没有。 房玄龄卒对民间的影响不大,对朝堂格局而言却让人不安。 整个朝堂,两个正一品实职去其一,六部九卿堂官都有缺,司徒长孙无忌成为惟一的百官之首。 很多资料的介绍都说房玄龄是百官之首,严格意义上来说,贞观七年之后,真正的百官之首一直是长孙无忌,房玄龄尚略逊一筹。 之前无论长孙无忌的权柄再大,也不能盖过贞观天子的风头,再加上郎舅关系,自无人置喙。 可如今,上贞观天子岌岌可危,下竟无一人可以制衡。 贞观天子似乎也觉得不太对,册授黄门侍郎褚遂良为中书令,以分长孙无忌权柄。 然而这更让人无语了,是个朝臣都知道,褚遂良本就是长孙无忌一党。 褚遂良担任中书令,非但不能遏制长孙无忌权柄,反而让他的权利更大了。 范铮想了想,大约明白贞观天子的用意,长孙无忌才是真正的托孤大臣。 这个时候,唯一制约长孙无忌的,大约就是亲情了,再置人分权反而不美。 不管长孙无忌品性如何,重情始终是他解不开的枷锁。 太重情的人,难免悲剧。 “番僧那迩娑婆寐(亦书那罗迩娑婆)所制丹药,朕服之无果,且释之令归天竺。” (《旧唐书·列传一百四十八》记载“服竟不效”。) 范铮的判断正确,那迩娑婆寐越老越贪生,根本不敢动虎狼之药,就是以平和药性维持,甚至可能是些面粉疙瘩糊弄。 沉疴却需猛药,然无人敢施重剂啊! 这就是皇室最纠结的地方,哪个医师也不愿意背负掉脑袋的责任,给病危的皇帝来上一剂重药,于是药方要稳了再稳,宁可无功,不可有过。 戴着四十斤重的枷,你倒是跳一个胡旋舞试试? 故而在封建王朝,皇室往往坐拥世上最好的医疗机构与人员,却总有人亡于并不罕见的病症。 鸿胪卿阿史那杜尔禀报:“于阗王尉迟伏阇信亲至长安朝参;新罗王金胜曼(真德女王)遣伊伐餐金春秋及子金法敏朝参;契丹酋首窟哥、奚族酋首可度者请求内附。” 尉迟伏阇信是为大唐兵锋所慑,怕凶悍的安西兵在于阗乱来,不得不入朝,奉上白玉佛像一尊、白玉腰带一条、尼雅雪菊茶几斤。 除了羊脂白玉、雪菊,其他东西不便携带,路途实在太远了——九千七百里啊! 没法,现在的于阗,已经成为安西四镇之一,唯安西之命是从。 也就是说,于阗仍是个小国度,只是身为安西都护府的下属,依附者从西突厥改为大唐。 一点都反抗不了,西域诸国中,于阗本不以兵马见长,且自身以玉及位居丝绸之路要塞而富庶,如小儿持金过闹市,只能乞求大唐讲点武德。 就目前来看,柴哲威还是讲武德的。 “令契丹为松漠都督府,奚族为饶乐都督府。” 羁縻么,这是个名义,后世有个法统,可以吆喝“自古以来”。 但是,真想实实在在掌控哪块土地,最后还是得拼拳头。 天大的理,抵不过沙钵大的拳头。 “册授新罗王金胜曼为乐浪郡王,加授柱国;册授金春秋为特进、金法敏为左武卫将军。” 这一番册授,不过是虚应故事。 贞观天子算是看出来了,一向嘤嘤嘤的新罗,居然是半岛里最经打的国度,高句丽与百济合力都没灭了它。 他御驾亲征那一次,新罗若再用点力,未必不能让高句丽伤筋动骨啊! 只拿下一个水口城,委实说笑了。 当然,没法算旧账,当时的新罗王金德曼已经亡了,现在是手长过膝的金胜曼当家。 话说,不论时空的话,金胜曼与刘备还真是天生一对。 《三国志》记载:先主垂手下膝。 金春秋拜请准入国子监翻阅典籍学习,贞观天子并赐手书《温泉铭》、《晋祠铭》。 《温泉铭》:“云可以蠲,金浆玉液,可以怡神驻寿……” 此为李世民晚年自撰自书的大成作品,以行书刻碑。 至后世原石遗失,拓本原存敦煌藏经洞,后为伯希和劫至高卢,藏巴黎国立图书馆。 此大耻也。 “太子宾客范铮,佐太子于金液门听政。” 这个金液门,为太极宫一个不起眼的侧门,然太子于此听政,便意味着多数权限天子已下放。 太子仪仗全副打起,浩浩荡荡下皇峪沟,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太子眼中带了几分雀跃。 说到底,太子只是个年轻人,天性喜好热闹,困守在翠微宫虽说安全,可与软禁没太大区别,憋得慌。 为此,太子舍人李义府已经提前入长安城,进十六王宅,寻了彭王李元则,要他悄悄准备几场斗鸽。 不要刻意控制输赢,最好是有来有往,才显得真实。 李元则眼里,根本没李义府这号小人物,本打算抡笤帚给他个下马威了,奈何李义府提到的就藩,实在让李元则无法拒绝。 这些年,诸王俱可就藩,得以在藩国、都督府、州郡内放纵,李元则也是心痒难耐。 奈何,一个章服奢僭,就让他困在长安城多年。 东宫里那位是谁,向来不守规矩的李元则根本就无所谓,只要他能让本王就藩,那就成。 既然不能在乎输赢,斗鸽换中等、下等去取乐就是了。 惜乎,散肯定是不能用了。 别说用,带进去都难。 第611章 你怎么知道的? 总是循规蹈矩的太子,在废太子遗留的曲室内,着常服、挥拳头,咬牙切齿地叫道:“啄它眼睛!踩它脖子!撕它翅膀!” 羽毛飞扬,咕咕之声不绝于耳,不时有零星血滴落下。 莫看鸽子不如斗鸡长(cháng)大,厮斗的激烈程度却不亚于斗鸡。 良久,太子一声哀叹,悻悻地从褡裢里掏出两文钱递给李元则。 李元则对天发誓,送入东宫的鸽子,他没有动过丝毫手脚,且还是任太子先选,奈何太子还是输了。 至于两文钱,买一只肉鸽都勉强,就别说斗鸽了。 死的鸽子李元则也不在乎,以他的身家,不是上等斗鸽都不会心疼一下的。 这只是博太子一乐的把戏,两文钱是赌注,追求的不是金额,是市井之乐。 所以,即便太子连连输了十余文钱,心态仍极好。 典膳郎孙九捧着方盘,上了一些小食,还有一些油泼食茱萸可自行添加蘸水中。 “为何这食茱萸的味道竟这般香?” 李元则颇为诧异。 彭王府食手泼出来的食茱萸,腥膻气极重,闻着就没胃口。 孙九挟了块小食,蘸入自己那加了食茱萸的小碟中,眉飞色舞地咀嚼着。 “这位贵客有所不知,以铛油炸,或是制油泼食茱萸,须是素油才香。” “猪油易板结,羊油太腥膻。” 当然,靠近牧区的地方,取羊油比取素油顺手得多,腥膻也只能将就了。 有一说一,羊油泼出来的东西,是真不好吃。 有孙九的吃相在前,斯文的太子都觉得食指大动,挟起小食大快朵颐,李元则紧随其后。 至于败亡的斗鸽,就不可能成为东宫的膳食,现在东宫典膳局专门开辟了地方,中转活禽生畜。 换而言之,东宫要食用鸽子,须先在典膳局养几天,然后由主食监督典食屠宰、分割。 孙九鼻翼动了动,笑呵呵地开口:“这些鸽子,三天前斗过吧?” 李元则瞪大眼睛,一口小食噎了半天,好不容易咽了下去,不可思议地吐出四个字:“你怎么知道的?” 孙九虽未明言,李元则却知道,这个貌似正经、骨子猥琐的老儿,已知道斗鸽以前服过散了。 可是,都已经间隔了三天,有啥影响也早该消失无踪了吧? 真是的,当本王没服过散么? “小老儿以前在民间厮混,穷啊,鸡鸣狗盗的东西多少懂一些,混个肚儿圆。” 李元则汗流浃背。 幸好,他是真没动什么歪心眼,要不然可以回去自缢了。 斗鸽,因其体型小,太子左监门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视而不见,唯对李元则及随从搜查甚严。 至于所斗之鸽的等级,太子不懂,也不在意,他只喜欢这些许闹腾。 孙九懂,却没必要多嘴,太子贪图的,不过是个热闹而已。 裹头、布衣的李元则嘿嘿直笑,用这些劣等斗鸽换取太子欢心,日后就藩有望了。 你说太子玩物丧志? 得了呗,废太子可就是群正环绕,左也一口昏君、右也一口亡国,活生生压断了李承乾的那根弦。 没有谁能整天受这高压式的念叨,故于志宁起复,只能忝居左庶子之位。 东宫宫废,于志宁是有大功的。 门下坊(左春坊)内,于志宁如热锅上的蚂蚁,来回踱着步子,眼现毅然:“不行,本官要去劝谏!” 同为左庶子的许敬宗冷笑一声:“废太子可不就是你们劝谏死的?咋,你们能养书童,号称风流,太子抱背之欢就是下贱,你们咋那么能呢?” “建个曲室,你们就比成秦二世。咋,你家连个耳房都不建?” “对,年轻人做什么都是错的,都要如你一般老气横秋才对。” “被你们搞了一次宫废,陛下还留着你们的头颅,可真是千古仁君了。你是想再掀起一次宫废么?” 许敬宗身兼礼部尚书与太子左庶子,十八学士的资历足以碾压于志宁之辈,所言俱是人情世故,于志宁竟无言以对。 张弛有度,才是正确的人生。 左庶子之位,是设二人的。 许敬宗这厮虽说品行不端,教书育人这一块却远胜于志宁。 谁说品行不端就当不了好老师? 北齐魏收,奸佞之名远扬,门下弟子却以品行见长! 北宋苏东坡,正人君子吧? 《挥麈后录》卷七记载,奸佞高俅本为他身边小史,苏东坡荐与驸马都尉王诜,而后才有机会接近端王。 于志宁被臊得面红耳赤,兀自在苦苦争辩:“本官不能眼睁睁看着太子为奸人所误!” 许敬宗冷哼一声:“这好办,你辞官回家耕读,当你的道德君子,正好可以免了相看两厌。” “顺便还可以着书,抨击太子不配为人君,将本官写成奸佞贼臣,你流芳千古。” 于志宁被这句话噎得哑口无言。 他只是自认君子,却达不到“不为五斗米折腰”的境界。 真君子、真风骨,贬黜之后便应该老老实实为农了。 老实说,这种人物,还不如许敬宗摆明了小人的嘴脸招待见。 太子宾客范铮也收到了消息,却只能一叹。 博戏是《贞观律》明文禁止的,可李元则不照样斗了那么多年的鸽子? 他只是辅佐太子的宾客,不是太子的阿耶,不能动辄喝斥。 更不能说,强令太子不能如何如何。 关键时刻,太子这边只要没有大动作,就只能视而不见。 再闹出一个李承乾,大唐承受不起,范铮更承受不起,故而范铮也只能默然。 巫亹难得地登临光德坊,细说金春秋父子在国子监内如饥似渴地翻阅群书。 “好在,先生当日所授算盘技艺,俱是学生自录,未曾在国子监留下书卷。” 范铮对新罗的态度一向不好,门下弟子自然白眼有加。 倒不是敝帚自珍,实在是这新罗…… 倭国是真的坏,新罗是真的恶心人,到时候倒打一耙,说算盘是源于新罗,且问你信不信! 这还不是最恶心的,要是人家“考证”出来,范铮是新罗人,就问你窝不窝火? 两面三刀,才是新罗的真面目啊! 感谢书友20191120223449078支持! 第612章 李元则的原则 鬼头鬼脑的李元则刚刚出了嘉福门,前路便为铁塔似的身影阻拦,好悬没一头撞上去。 李元则瞪眼,想挥拳,垃圾话夺口欲出,看到对方一身如铁的肌肉、黑脸、牛眼,蒲扇大的巴掌呼之欲出,立时忍了下来。 彭王对天发誓,不是怂,是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身边的亲事、帐内,因隐匿身份之故,无一在身边。 李元则虽飞鹰走马,也小有武艺,却绝对不会是这种一看就是上过阵的府兵之敌,出口或出手,都自找没趣。 慌倒是没多慌,毕竟对方一身绛戺衣,怎么说也是有流外官身,威胁性还不如游侠儿大呢。 毕竟,当官了,多少得顾虑名声,天子脚下可不是州县,不能肆意妄为。 “雍州录事府山雄,请你去一趟光德坊,别驾有事相询。” 山雄的样子虽略凶恶,做事却极有分寸,腰间的横刀未动、铁尺未执,任谁看了都挑不出刺。 连声音都略压了压,只比常人说话高那么一点,你连说他恫吓都办不到。 但这身躯往你面前一站,便如一只熊罴出现,不忌惮他是做不到的。 李元则叹息,乖乖跟山雄往广德坊走,连话都不多说一句。 宁跟智者吵一架,不跟愚者说句话。 李元则一眼就能看出,山雄这种人,思维比较简单,跟他没法沟通。 有跟他磨嘴皮子的工夫,还不如找老婆娘吵上一架呢。 好在广德坊李元则也不是没去过,熟门熟路地摸到二堂,大喇喇地坐下。 “别驾消息好灵通,居然能将本王堵个正着。” 山雄挠了挠头。 王,就这模样? 范铮让汤仪典奉上重口的茶汤,挥手让山雄诸人退下,唯余汤仪典在侧。 汤仪典面颊颤了颤,激动与忐忑并存。 看这样子,就知道别驾要说是绝对是大事,这是对自己的信任,可自己这小身板能否承受得起? “这味道……好奇怪啊!” 范铮神色自若地呷了一大口:“潭州风味的茶汤,伱总会习惯。” “说说吧,你一个困在长安城的亲王,至东宫何为?” 这却是明知故问了。 不过,话题却须如此打开,否则不成了范铮在监视东宫么? 李元则傲然鼻孔朝天:“你不过是个三品官,也能质问亲王?” 范铮玩味地笑了:“彭王是否忘了,下官还有太子宾客的职司?” 太子宾客职司,进可攻、退可守,可袖手旁观,亦可对东宫具体事务提出建言。 李元则知道,真恼了范铮,以他的职司,是完全可以在自己二兄面前参上一本的。 这世上,真正让李元则怕的人,莫过于贞观天子。 当年之事发生时,李元则也不小了,记事。 大兄就那么一下子,天人永隔了。 那还是一母同胞,自己这种异母弟算个啥? 汉王李元昌也唤起李元则沉睡的记忆,就更怕了。 李元则啜了一口茶汤,将茶碗置于茶拓子上,再不肯吃上一口。 “事无不可对人言,本王又不是为非作歹,有什么不能说的?” “不就是应邀入东宫斗鸽、博殿下一乐嘛?又没有什么特别的。” 范铮呵呵一笑:“是啊,至少今日入东宫的鸽子没服散。” 李元则立刻色厉内荏地叫了起来:“什么服散?你不要乱说啊!” 倒不是怕,关键是这事抖露出去,下次还能坑人吗? 真是的,以为在崇仁坊宰猪容易吗? 设局,不需要本钱吗? 范铮笑而不语,李元则的气焰一点一点地熄灭了。 “好吧,你到底想干嘛?危及太子的事我可不做,长辈欺晚辈,没品!” 看不出来,李元则还多少有点原则。 “以彭王的倨傲,肯放下身段博太子一笑,当是想就藩赴国了。” “彭王有没有想过,正有黑手潜于暗中,可能对殿下不利呢?” 范铮的话才说完,李元则的脸色不禁大变。 失算,这个时候靠近东宫,好处自然是有的,前提是东宫必须万无一失! 若有事,李元则绝对无法独善其身,甚至可能沦为替死鬼。 再说远离东宫的话为时已晚,你当黑手、皇帝能再相信你与东宫无涉? 自家这个晚辈啊,心都是黑的! 在心中为自己掬了一把老泪,李元则决定还是得依附太子。 “本王常年不务正业,所得消息无多。” “据说,门下省城门郎与门仆,恐有不稳,只待山陵……” 李元则不是不务正业,是没得正业可务。 没人跟他翻旧账,就是侥天之幸了。 李元则的烦恼,除了不能就藩,就是无后了。 无论是王妃还是孺人,肚皮都没得一点动静啊! 范铮笑眯眯地击掌:“若大王所言无虚,范铮愿保大王一个刺史。” 李元则立刻开口:“若有此日,请华容侯务必保举至澧州。” 澧州在长安东南一千八百九十三里,治所澧阳县,山、丘、平、湖俱存,因境内有澧水得名,在后世常德境内,可谓山高皇帝远。 莫看李元则跟李世民是兄弟,可他的岁数,大约比范铮还小一些。 所以,抛开顾忌说话之后,自然就没那么大差距。 李元则走后,范铮沉思默想,认为李元则之言颇为靠谱。 坦白说,没有军中大将点兵响应,关键时刻封城门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目标若为鄜州,须得防着薛万彻。 真正让人忌惮的,唯此一人。 薛万彻、右卫将军裴行方正由海路入鸭绿水,唬得高句丽多地弃城而逃,围泊灼城大战,斩城主所夫孙。 虽须秋后薛万彻才返,却也不得不防。 这个盛气凌人的耙耳朵,如今已无人制约。 没有制约的人最可怕。 —— 门下省有了微不足道的调整,四名城门郎、八百门仆,悉数被换了一遍。 换下的人手,据说安西都护府官吏紧缺,拟让他们去镇守边疆、建功立业。 范铮暗暗叉手,为八百壮士赴安西送行。 有能力的,或许能因施政而为柴哲威青睐,日子好过一些。 能力不足的,在底下发光发热吧,反正葡萄与寒瓜管饱。 要是运气不佳,分配到大碛边缘,默哀吧。 第613章 官混子 范铮没有想到,贞观天子的处置竟然如此简单粗暴,连问讯一声都免了。 别的不说,顺藤摸瓜应该会吧? 李义府声如夜枭,笑得直不起腰:“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啊!” 按李义府的理解,这八百壮士,很可能就死在某场战役中。 真以为苟活下来那么容易? 李义府当然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因为,他就是货真价实的小人啊! 朝廷,当然是光明正大的! 不审,其实是无须审,即便贞观天子老迈了,谁敢否认司徒、赵国公长孙无忌的掌控力? 范铮不捅出来,长孙无忌就未必不知道,无非是等合适的时机再一网打尽罢了。 真莫小觑了长孙无忌,能成为世间顶尖权臣,不是白给的。 之前的那一场意外,主要是打了个措手不及而已。 别以为长孙无忌是什么善男信女,只是时机不对,现在最重要,是平稳过渡,什么恩怨都得放一放。 真过了关键时候,你就会知道,面团团的长孙无忌,会不会再慈眉善目。 政有长孙无忌,军有李世积,地方有范铮,当无恙矣。 没有哪个做实事的,愿意跟随喜欢诿过于下的上官。 至于出什么纰漏,他们拍拍屁股,“哦豁”一声走人了。 在连坊正都有许多是将仕郎的长安城,未及五品,连府邸都不配拥有! 即便乐于看到孙九担去大部分的职责,偶尔平胡还是会不忿。 “彭王所求,无非就藩,之后再与你相隔千山万水,无所谓了。” 李元则身为宗室,又不走正道,对其他宗室的伎俩多少会有耳闻。 程咬金他们与李世积若即若离的姿态,注定了他们不可能同流合污,谁也别想往歪处拽。 范铮似笑非笑地看着李义府。 李义府现阶段的梦想,就是踏入五品行列,成为官员的中坚力量。 踱到杀生池边上,见典食正将一只鳖倒置于地,鳖伸出脖子,徒劳地挣扎,典食手中的刀欲划出,孙九不禁摇头:“今日不宜杀鳖。” 若无孙九挡在前头,孤能安心地用膳么? 东宫,还有多少这样的官混子? 整个大唐,又该有多少官混子? 太子通事舍人程处侠开口:“孙典膳郎所言极是。某次在外用膳,臣同食鳖与苋菜,其后腹痛了许久。” 也就是东宫之前出的事太大了,平胡才不敢明目张胆地跟孙九唱反调。 识时务者为俊杰,李义府自当为俊杰之一。 平胡对天发誓,他绝非找茬! 责任不敢担,还总想出来指手画脚,官场上多的是这号混子。 卢国夫人崔氏,治家可能稍稍严谨些,规矩稍多一些,但绝无针对之意。 瓜婆娘又贼能生,小小的宅院,再加上阿娘,还要让庶仆做事,委实拥挤了些。 从一角走出的典膳郎平胡,满眼的不解:“为何不宜杀鳖?” 典膳郎孙九踱着步儿,走到洗菜的典食身边,捞起一些菜叶。 倒不是真不想比范铮,只是差距实在太大,算球,别自取其辱。 一般情况下,他们的家世也足以让人不再追究造成的窟窿。 程处侠他们,还是在崔氏未入主程府之前就诞下的了。 咳咳,这不是啥稀奇事,当年的瓦岗虽红火一时,内中却派系林立,李世积当年还差点被李密噶了。 中毒倒不至于,消化不良是难免的。 苋可为药,亦可为菜。 范铮安慰了李义府一下。 李义府露出猫一般的笑容,一个叉手:“太子宾客素来仗义,想来会为下官美言。” 但是,偶尔使个小绊子什么的,不为难吧? 孙九咧嘴,一口大黄牙亮了出来:“平胡典膳郎,要是觉得有疑问呢,你大可以自己试吃几餐,殿下那里绝对不允奉上。” 孙九一眼就判断出来了。 苋这物种,后世有书籍说是最早追溯到公元十世纪从天竺引进。 李义府忽然苦着脸:“这一次,下官可是把彭王得罪惨了。” 范铮知道的是,叠州都督李世积已为贞观天子秘招入朝。 说到底,是李义府邀李元则入瓮的,李义府这口锅,背得结结实实。 这就是令出二门的弊端,两个典膳郎,要么都撒手不管,要么抢着管。 然东汉《神农本草经》就有白苋一说,《唐本草》有赤苋之名。 以李世积的能力,早已成为军中的顶梁柱,正好可以接替贞观天子与李靖。 孙九淡淡地回应:“鳖苋不宜同食。” 以李义府在东宫的资历,晋升五品也早有资格,与他并称的来济就右迁中书舍人了啊! 来李的文采、书法、能力,公正地说是不相上下,可李义府就因为面目而不招待见,硬生生落到了来济后头。 平胡气结。 让李世民更放心的是,虽同出身瓦岗,李世积与程咬金等人的关系不是多密切。 “本官听说,典书坊(右春坊)正五品下太子中舍人出缺?” 丽正殿内,典内尤福贵绘声绘色地拟着孙九的口气、动作,看得太子忍俊不禁。 这就是庶子的悲哀,说话须得先撇开卢国公府,免得让人误以为卢国夫人如何。 本官竟与一个卑贱出身的老田舍汉为伍! 我李义府比起范铮没脾气,比你来济还没脾气? 良久,太子叹了口气。 他真不知道这鳖的饮食忌讳,天生的荨麻疹,食鳖、虫之物即瘙痒难当,故而少知此物。 “这是苋。” 东宫的典膳郎居然有平胡这样的草包,孤的膳食还能安全吗? 若是程处弼,根本没这顾忌。 李元则吃了这个哑巴亏,太子不敢怪,范铮惹不起,自然而然会将一肚子气撒到区区太子舍人李义府身上。 至于说平胡有想法,与孙九老儿何干? 主食、典食面无表情地做事,坚决不掺和上官的恩怨,但心头多少有些倾向。 孙九的经验里,苋与鳖不可同食。 毕竟,谁会刻意避着一个早就废了的亲王? —— 典膳厨,众典食忙忙碌碌,切菜、洗菜、择菜,斩杀各种禽兽,一切有条不紊。 太子轻轻颔首,深信程处侠的话。 这就是话少的好处,平素不开口,开口可信度极高。 再说,以程处侠的出身,没必要捧孙九的臭脚。 第614章 汤仪典的算盘 雍州的州狱,十室九满。 作为长安城四大狱之一,雍州狱地虽广,真正的囚徒却不多。 大理狱、雍州狱、长安狱、万年狱,四狱并称。 台狱? 呸,一个只关押犯官之所,也配相提并论? 雍州二十县,唯长安、万年有县狱,其余十八县的人犯,自是统归州狱了。 然而,因人口基数悬殊,雍州狱的人犯数量从来不如万年狱、长安狱,这次算是个例外。 细说起来,还是隗阴阳为武柏直、莘可代指了一条明路。 准许游侠儿之类的庶民检举,查证之后赏钱、开蠲符、抵罪等连环招数一一使出,你说有几个游侠儿挡得住? 当然,这种事没法明文相告,容易授人以柄,喜欢到处开腔的川阿西就被委以重任。 那啥,不着绛戺衣,着裹头衩衣到东西市说上一番,效果好得很。 一名人犯是二十杖毙,伱可以当偶然; 十余名人犯俱是二十杖毙,这只能说是技艺精湛了。 若是范铮因此遭人诟病、丢官去职,不仅是汤仪典,整个范党都将失势,而汤仪典这种根基不牢的人会沦为首要攻击目标。 别说不说,老秦之人,脾气暴躁着呢,一个殴斗就能把一成人口囊括进去。 这句话,在市井中悄然流传,去过法曹的人顿时趾高气扬,仿佛高人一等。 细论下来,汤仪典确实不如甄邦、束苍他们稳妥,至少他们是技术官吏,不招待见也无非在诸司间轮换罢了。 汤仪典的算盘打得贼响,哪怕他因此丢官,只要范铮稳坐钓鱼船,他起复也不过年把的事。 “检举事宜,可告一段落。” 按游侠儿的性子,应当打回来的,可看了一眼裹饭家娘子轻松抱满甑饭下来、气息都平稳之后,游侠儿果断认怂。 范铮瞬间神清气爽,走路都带风了。 一时间,长安城风声鹤唳、人人自危,不少人往雍州法曹走了一趟。 百余可杖可徒者,杖之; 莘可代直承学了范铮的手艺,又说明不会滥用,自然符合范铮所愿,那一点小得意,藏都藏不住。 十余可徒可流者,徒之。 挟私检举也就成了唯一恶心人的手段。 “停了此事吧。对于轻微殴斗的,笞之、开释;对于另有隐秘的,深挖。” 在州衙里地位低下的川阿西,在游侠儿面前可神气得紧,人称“西哥”。 考虑到这个时代所指,这个称呼是兄长还是阿耶真不明白咯。 “问事加肉,今日准小酌薄酒。” 好在汤仪典觉得这势头不对,赶紧禀告了范铮。 信不信,看上去威风八面的川阿西,有朝一日被州衙扫地出门了,“西哥”刹那间变成“小西”了? 不是说检举不好,但此事不可成为常态。 一张一弛,文武之道。 “兄台,去雍州法曹了吗?” 武柏直、莘可代这种老司法,眼力刁钻,许多人一眼就扫出有问题,然后就下狱加以详查。 范铮颔首,问事手艺不错。 顺便说一句,这个文武是指周文王、周武王。 但是,再高高在上的人,总要一些底层人物做事,这些人距离游侠儿,就不算太遥远了。 签筒并未置于范铮面前,而是在汤仪典案上,所有红头签——刑签——被汤仪典全部掷下。 至于说完全没问题,拉倒吧,你以为游侠儿就不识一丁点律法? 终于有人熬不住雍州法曹的仙人献果,张口招供,因此又扯进了四五人。 裹饭家娘子是个樊大娘式的人物,老老实实卖羊肉、羊汤,偏偏游侠儿在她饭铺里操羊腿骨殴斗,坏了她的生意,一怒之下孤身教训了两伙游侠儿。 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真按《贞观律》中严格处置殴斗,怕问事的胳膊与笞杖承受不住哦。 老秦之地好私斗,这是书上都写了的。 范铮吩咐道。 倒不是范铮不愿担当责任,实在是汤仪典太热心了,非要抢过这职司。 幸好,雍州的官吏,不是一检举就认定有罪的昏官。 法曹的审讯,范铮本想亲眼看看,雍州与御史台的差别何在,奈何汤仪典拼命在抛眼色。 唯可确认一点,这位西哥不懂任何机,也不会画。 汤仪典,呵呵,人如其名,本身就没那么干净,很多事处于可追究、可不追究的边缘,信不信范铮下台,他就是范党 刑签全掷,只代表了一件事——往死里打! 十二名问事轮番挥杖,都是打脊,杖出,人犯俱发出凄厉的叫声。 范铮坐堂,签名画押,眉毛挑了挑,不开口。 绝不能否认有挟私报复之嫌,东市一个裹饭家娘子就被游侠儿检举了。 那种堂官一拍惊堂木就直接辨个黑白的场景,倒也不能全盘否认,但多数案子,事实上已经在法曹这一道审讯得差不多了。 不涉及要事者,从轻发落。 问题不大的,当场笞二十,开释出衙。 世态就是如此炎凉,能不落井下石都是他人善良了。 呵呵,想起来了,审讯的场面多少有些不人道,堂官坐这里,法曹官吏不好下手。 游侠儿上不了台面,当然不可能知道高高在上人物之隐秘。 坐于侧案的汤仪典开口:“打!” 千余可笞可杖者,笞之; 莘可代审讯之后,险些笑场了。 幕后人物,范铮不能追究,但作伥者嘛,必然要杀鸡儆猴。 莘可代笑着开口:“别驾放心,雍州法曹不能弱了你的名头,玉女登梯、仙人献果,等闲不会轻易施展。” 仗势欺人什么的也轮不到川阿西,游侠儿纯粹是觉得,衙门里难得有说话那么好听的人。 诱惑是很大的,尤其是对某些家无隔夜粮的游侠儿来说,一枚枚开元通宝叮当作响声,才是世间最美妙的仙乐。 司仓参军李景恒应命,庖厨可就归仓曹管着。 对于问事来说,虽即共食官厨,他们的膳食与品内官还是有着显着的区别,加肉自格外兴奋。 更兴奋的是,这一点微不足道的手艺,居然得行家青睐! 第615章 辱人太甚 五月之后,热得人恨不能将身上的皮都脱了,蝉聒噪得令人厌恶,青石板、水泥板上热气腾腾,视线在这里都隐隐扭曲。 这种光学扭曲现象,称为蜃景,即海市蜃楼的微缩版本。 连范老石都顾不上定远将军的仪态,于黄昏搬了把铁大壮赠送的藤椅,半躺在柿树下纳凉。 按说,即便不在屋内洒水,置冰的效果也不错,范铮也从司农寺上林署采买了一些冰块。 虽说上林令库丰是旧相识,范铮却犯不上因此为难他,又不是出不起钱。 上林署的囤冰,并不只是供应太极宫、东宫,在规划之余也部分售卖给王公贵族,以弥补拨付的经费不足。 没法,守着上林苑偌大的地盘,什么都要钱,库丰也常常寅吃卯粮,总得捞点进账补一补。 问题在于,范老石这老人家竟称不能与冰共处一室,会筋骨痛,这就无奈了。 “随便他!让他外头喂蚊子去!” 元鸾没好气地呸了一口。 一眼望去,高文傻眼,明明薛万彻的战马还有半里之遥啊,你们哭耶喊娘的逃窜是为何? 贞观天子当年的亲征,摧毁的不仅是高句丽的防御,还有他们谜之自信。 耶耶右卫将军,岂是你能辱及的! 这一马鞭,虽是抽到细鳞甲上,却将裴行方的脸抽到地上了! 元鸾笑道:“这就是他阿娘教得好呀!” 该死! 怒吼一声,裴行方一夹马腹,向右侧攻去。 于是,薛万彻的一千步卒都没来得及赶上去,五百骑已经砍瓜切菜。 丑归丑,这可是元鸾一针一线缝出来的。 三万人马齐齐整整,分成两阵,各踞左右。 对此时的高句丽而言,泊灼城是封锁鸭绿水的要塞,若真有失,平壤将随时随地处于唐军的威胁下。 范铮呵呵笑了:“大郎竟看得懂《公羊春秋》?” 裴行方血涌上头。 香、药两不误。 真个是强爹胜祖,范铮当年读书时,看到大段的排比句,顿时昏昏欲睡。 故而,天天描眉绘彩、把自己弄得比小娘子还小娘子的人,是绝对负荷不起这消耗的。 不能怪裴行方谨慎,实在是他们青丘道军除了水师,能陆战的府兵就万人左右。 范氏那不晓得处于何处的祖坟,应该为范百里冒出几缕青烟了吧? 杜笙霞抿嘴笑了:“阿姑谬赞了,真没人教过二郎这么说。” 薛万彻怒瞪豹眼,一马鞭抽到裴行方肩头:“懦夫!一汉战五胡你不知道吗?耶耶还嫌人太多了!” 这就更难得了,证明范鸣谦是真的心疼他耶耶。 骂归骂,元鸾还是让防合围绕范老石布了一圈艾草慢慢焚着,一个奇形怪状的香囊挂到自家汉子脖子上。 香囊的作用,除了让身上有香味,对驱蚊虫也有一定效果。 就这,阵斩所夫孙时也折了近千人手。 高文才想起,自己收拢了不少所夫孙的溃兵。 李世积、牛进达、薛仁贵诸将的多番攻击,让他们早就没了信心。 高文策马欲战,却听得身后撕心裂肺的惨叫声:“薛大虫来了!就是他,三回合斩了所夫孙城主!” 范老石扯了块不大的布搭在肚子上,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皮肤上渗出汗丝,根本不在意烟雾的气味。 偏偏薛万彻斩所夫孙的战绩,压垮了他们的心理防线,薛万彻的暴喝更让他们心头震颤。 昔年对抗大隋的骄傲,在大唐面前脆弱得像一张土纸。 酷热也并非一无是处,至少刈麦、晒谷是顺畅无比。 香囊之内,多是至各家药行采买预制好的药囊。 他们怯了也不打紧,你跟着打顺风仗就是,尖叫个什么劲? “耶耶薛万彻!高句丽将,拿人头来!” 若非武艺不如人,真想一槊刺死这无礼匹夫! 呃,范铮当年要想到这个法子,不说贡举明经,贡举进士也应该没问题……的吧? 读书不同于作弊,会就是会,没开窍就是没开窍,半分不由人。 “总管,敌军人多势众,我军不若合力攻击一路。” 打仗,最苦最累是步卒,负着四十斤的步兵甲,提着木枪冲锋,体力消耗是惊人的。 公羊高叙事,诠释是比较到位的,奈何其时范铮不好学。 “耶耶,屋里凉快,进来呀!” 范百里认真道:“先看一遍,不懂之处标记,请先生释之,然后再对照之前的想法。” 一个华容开国县侯府内最奇怪的事实出现了:任凭范铮身为三品、爵封县侯,也没人认为祖坟上冒青烟,偏偏范百里认真读点书就公认祖坟上冒青烟。 没办法,总不能让汉子带一身红包回来吧? 扯弹弓打鸟、下沟渠摸鱼虾,才是范铮的最爱。 这个时节,要是来上一场雨,会让无数人家痛哭的。 薛万彻咆哮一声,率五百铁骑冲锋,一千步卒努力地跟上。 范老石咧嘴笑了:“乖孙孙心疼耶耶了,哈哈,好。耶耶吹不得冷风,筋骨痛,在外头纳凉就好。” 六月,仓曹、民曹出动,开始征收租庸调、义仓粮、公廨田所获、诸官职田所得。 随后,司士参军子辽率各村、里、坊庶民,疏通各处引水沟渠。 —— 九月,高句丽大将高文统乌骨城、安地城诸城兵马三万增援泊灼城。 范百里沉稳地放下《公羊春秋》,颔首道:“我可以作证,没人教过阿弟这么说话。” “耶耶只要五百马军、一千步卒足矣!其余人手归你,若不能破敌,提头来见!” 战争,讲谋略、讲补给、讲强弱,但更讲士气。 溃兵这个群体,是不堪大用的,士气早就稀烂,面对凶恶的薛万彻,竟是未战先怯。 副总管、右卫将军裴行方献策。 有福不会享,贱的! 高文还没反应过来,战马的缰绳已为亲卫所执,马头掉转。 范鸣谦立于门槛内,努力地招手。 失去了士气的军队,连猪都不如,猪还知道逼急了回头拱一下呢。 裴行方率军厮杀正酣,忽见高句丽军丢盔弃甲,大纛扔了满地,顾不上吃惊,赶紧挥军掩杀。 好吧,裴行方承认,薛万彻或许是正确的,但他的做派,辱人太甚。 第616章 裴某并非君子 十月,青丘道军归长安,向重归太极宫的贞观天子复命。 虽为偏师,薛万彻却打出了赫赫威名,也无愧贞观天子关于三大将之评。 李世积为首,李道宗与薛万彻持平。 然李道宗于辽东一役伤及腿脚,至今不能痊愈,恐与战场再无缘。 封赏诸军完毕,张阿难率着两名内典引,吃力地抬着一个薄皮木箱。 贞观天子笑了笑,张阿难面无表情地开口:“此乃青丘道诸将士奏折,弹劾总管薛万彻肆意妄为、盛气凌人、欺凌将士,凡罪一十三条。” 薛万彻的面色瞬间阴沉。 这帮狗东西,就没看到在本总管约束下,他们才能取得如此战功? 傲然挺身,薛万彻举笏:“诸事,实有。” 耶耶便是做了,那又如何? 什么仇什么恨,你竟欲置我于死地? 薛万彻显然忘了,自己抽出的那一记马鞭。 这也算是弥补吏部司之前的鲁莽之过,否则马载也不愿意登临地方衙门。 李世民摆手:“上书的将士,论及与卿不和,朕取功不取罪,烧了罢。” 谁还没一两个贵人呢? 倒是马载年轻,主动和盘托出:“此子为中书令禇公赏识。” 范铮的建言,才真的符合贞观天子的心意。 “其口出狂言时,别将某、折冲都尉某、果毅都尉某、骑曹参军某均在场,可为佐证。” 马载做事也有章法,长安令宗政崖岸、长安尉陈徐隽不去擅动,只要了一个从七品上长安丞的位置。 范铮出班:“臣以为,薛万彻大罪当诛,然念其为大唐效力多年,可除名、流边。” 马觊是陪葬昭陵的大臣之一,虽说事迹不详,怎么说也该是贞观朝为官的,扯都扯不到马周孙子一辈。 这个时候,李世民狠一狠心,是可以杀了薛万彻的,但不利于日后征召人才效力。 薛万彻狠狠瞪了裴行方一眼,恨不能生啖其肉。 这让人传出去,成什么样子了,大唐苛待功臣么? 总而言之一句话,是你吏部司不守规矩。 马载安排之后,特意走了一趟光德坊,与范铮小小交流了一下意见。 “别驾以为,此番流官,妥当否?” 正常,褚遂良偶有点私心,但大方向上并未出错,也确实可能是为爱才而说动吏部。 御史台还有监督军队的职司,这一点明显别于刑部与大理寺。 司徒长孙无忌开口。 外头一些没根据的说法,说马觊是马载之子,就比较出奇了。 于是,薛万彻除名、流象州,某些依托他展开的计谋夭折了。 —— 长安县的官员开始流转,吏部郎中马觊避而不见,吏部主事马载崭露头角。 一般的征战,查验军功什么的,是归察院管,而对薛万彻这一级将领,唯御史大夫李乾佑出面了。 至于说裴行俭是托谁的门路,由军徙政,范铮并不想过问。 捧着御史中丞张文琮记录的卷宗,李乾佑正了正獬豸冠:“臣李乾佑携御史中丞张文琮,入青丘道军查证,右卫将军裴行方所言俱实。” 薛万彻面如石炭,只是紧握拳头,一言不发。 至于裴行方与裴行俭,约摸是同族同辈。 恼火归恼火,贞观天子尚不至于因此取妹婿头颅。 薛万备的寿命呢,按《旧唐书》所说是亡于薛万彻前,不晓得哪里的资料说是受薛万彻牵连,流于交州。 青丘道副总管、右卫将军裴行方露出一丝凶戾之色,垂眉举起笏板:“臣裴行方启奏,攻泊灼城时,总管薛万彻屡屡对朝廷怨怼,出口辱及陛下及太子殿下。”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但裴某并非君子! “御史大夫,此乃尔职司。” 区区一个从七品上县丞,给谁不是给,岂能因是褚遂良赏识之人而刻意针对? 范铮的肚量,肯定是撑不了船的,但也不至于那么下作。 角落里,传出同中书门下、叠州都督、英国公李世积不疾不徐的声音。 薛万彻狂妄不假,但对于能力在他之上的人,却少有悖逆。 故,李世积出言,薛万彻只是松了拳头,鼻孔间重重出气,却默认了李世积的指控。 贞观天子可不是什么狗脚朕! 范铮让贺钩雄奉茶汤,轻笑道:“主事大概误会了一点,雍州从来没有干涉吏部遴选官吏之意,但希望吏部莫视地方如无物。” 咳咳,这话说得,好像他就没看过那些奏折似的。 马觊是恶了范铮,不便出面,免得尴尬,倒是马载的颜面要大得多。 “薛万彻在军为行军总管,论亲为陛下妹婿,尚且对朝廷怨怼,其罪当诛。” 问题苏定方从贞观四年破突厥之后,一直“潜龙勿用”,与他有关系的裴行俭自难免受排挤。 裴行俭兄长裴行俨,是隋唐时期响当当的猛将,裴行俭本人也被左卫中郎将苏定方视为衣钵传人。 没辙,谁让他阿耶是马周呢? 只这遗泽,就够他兄弟平安一生了。 补上之人,原为左屯卫正八品下仓曹参军裴行俭。 左卫将军薛万备出班:“臣薛万备,愿以官爵担保,薛万彻只是为人粗鲁不文,素来出口伤人,然无恶意,请陛下恕罪!” 青丘道军还未各自归建,裴行方报出的具体人名,李乾佑轻易地问询到了。 坦白说,若没他阿耶的遗泽,区区主事是没有资格与范铮分主客而坐的。 但这号人,杀了吧,委实可惜;不杀吧,辱及皇权。 在薛万彻心中,他没有半点错,错的都是裴行方这些贼子! 既然薛万彻口出狂言,该治罪自当治罪。 “若臣所言有虚,甘入台狱受刑!” 这些贼子,都在害我! 薛万彻从来是个执拗的人,要不然在李建成死后也不会率数十骑藏匿终南山,贞观天子数度招揽才出降。 大唐首重军功,在薛万彻辉煌的战功下,就算是十三条杀头大罪,也取不了薛万彻的头颅。 薛万备也很无奈,摊上那么一个惹事精的兄长,救也难,不救又说不过去。 “无妨,尽职尽责即可。” 范铮也无心将雍州打造成范氏小堡垒,自然免不了其他势力的渗透。 从政可不就是这样,你中有我、我中有伱么? 第617章 旱 高阳公主府一角,服纪的房遗爱收到消息,整个人瞬间去了精气神,面色比身上的麻衣还难看,像是输光了本钱的赌徒。 薛万彻被流配去边州,意味着他们没有任何能力引领军队争锋。 别看房遗爱被授了右卫勋府中郎将,可在军中,一点威信没有,凭个人武勇根本没有号召力。 或者说,让根本没有实战能力的房遗爱领军,能为一校尉就顶天了。 房遗爱自出仕至今,别说出征,连山贼都没剿过一个。 亲府、勋府,本就是为安置权贵官员子嗣而设,虽不至于不堪一击,但战力较翊府相去甚远。 以前在长安城,好歹有太仆少卿柴令武相商,如今柴令武自己润去陇右养马了,明显不愿再介入是非。 就房遗爱那冲动型的脑子,能有什么好主意? 愁! 城门郎、门仆这一头,荆王好不容易安排了人接触,也使得其中一些人有意从龙,偏偏一个蛮不讲理的“八百壮士出安西”,将前面的辛苦付诸东流。 能看着自己帮过的人走出困境,范铮的心头多少舒畅了些。 一脚踏下去,不用刻意加力,就能腾起高到膝盖的尘埃。 或许,自己的存在,未必能改动多少大势,但能帮到一些苦哈哈的人家也算没白走一遭。 “明年考课,本官保举士曹至少上中。” 如薛万彻之流的,为驸马都尉之前,是有妻室的! 更别说贞观天子曾经玩出骚操作,要给尉迟敬德这货赐婚公主。 “是青龙坊的弥姐茉莉?怎么,走亲戚?” 浐水畔,司士参军子辽着常服,与庶民一道踏着水车,在凉风中兀自出了一头的汗水。 尉迟敬德原配苏娬早亡,但不代表他就没妾室。 八百门仆,冤枉的人占了多半,可谁在乎呢? 雍州那检举的做法,更让房遗爱惴惴不安。 范铮有一肚子阴阳怪气的话要说,弥姐茉莉险些病危时,她阿弟在哪儿呢? 算球,那地方是司农寺上林署所辖,该库丰、唐同人、韦机头疼,关范铮什么事? 遇旱能只损一成,在这个时代,已是相当难得。 刚出了汗,最忌冷风相激。 从五月至今,雍州的地头上,别说雨了,浓一点的云彩都看不到,风都是干燥的。 好歹还是结发夫妻,不像丹阳长公主之流的,得给人当续弦。 可是,路边的土地就惨不忍睹了,生命力极旺盛的野草全部枯萎,土地龟裂得能塞下黄口小儿的拳头。 田间好歹是因为雍州水利齐全,多少有水不时灌溉,绿芽迎着微凉的风钻了出来。 “只是今年这天气,哎,居于昆明池畔斗门的阿弟家,不晓得能不能熬过去,只能略尽心意了。” 算了吧,嫁乞随乞,嫁叟随叟,摊上那么一个木头,委实没法。 至于该修建的,大致都修缮完了,子辽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高阳公主冷笑:“看看,就你这藏不住事的愚蠢模样,也妄想做大事。呵呵,不是本公主瞧不起你,你就适合当个护卫。” 八水中的碾硙,该挪窝的挪窝。 就连素来飞扬跋扈的高阳公主府,在浐水中的碾硙都象征性地挪了百步,更遑论他人了。 没人愿意为了这点蝇头小利,坏了在贞观天子心中的印象,尤其是在这关键时刻。 好在范铮将这些人杖毙,也算是断了房遗爱一个隐患。 虽说以贞观天子宠爱女婿的程度而言,房遗爱高居女婿之首,但谁知道这是不是因房玄龄之故? 再者,家国大事面前,某人亲兄长都宰过,杀个把女婿过节算个什么事? “别驾,今年之旱,赖水利齐全、官吏、庶民合力,大致能确定,减产不超过一成。” 虽不至于人人畏惧雍州,但旱年阻止黎民引水灌溉的名声很臭,好端端地,没人愿意往自家头上扣屎盆子。 终究范铮只是外人,无从置喙啊! 范铮忍不住骂骂咧咧,你说太史局、僧道预测天气那么准干嘛,好歹来点雨水啊! 不多的柳叶上,满是厚厚的灰尘。 启夏门侧,一个腰身臃肿的妇人,带着两个娃儿,推着一辆鸡公车,载了一石粟米出城,见到范铮忙停下脚步,匆匆见礼。 至于范铮那里有没有不利于房遗爱的供词,他选择性地相信没有。 被抓的其中一人,曾与房遗爱有过接触啊! 范铮想起来了,这是在敦化香坊做事的婆娘,久居关中的羌人。 尉迟敬德比较刚强,拒了这婚事,可之后他就在地方上兜兜转转,回朝后学道士炼丹了。 —— 范铮没时间坐衙,除了固定的朝参日,都是骑黄栗细马在诸县地头奔波,一身官袍都是灰蒙蒙的,看不出原本色泽。 子辽如老农一般,以袖口拭了面上的汗珠,长长地吐了口气,套上袄子。 要想完全不受损,梦里啥都有。 浐水、灞水、泾水、渭水等八水,水位下降才应该是范铮关心的事。 房遗爱抬头,一脸认真:“我现在不就是公主的护卫了么?” 这突如其来的土味情话,让高阳公主的心头一酥,拧向房遗爱耳朵的手变成了轻抚。 切记,达官贵人的丧妻,并不代表他从此就茹素或妻吾了。 想到昆明池,范铮也颇无奈,失去水源补充的昆明池一天天萎缩下去,早晚得干成农田。 房遗爱真怕那混账把自己供出来。 “参军大可不必亲自车水。”范铮招手唤下子辽,递上一件夹了白叠的袄子。 人性本如此,遇事喜欢当鸵鸟,头埋沙里,腚撅外头。 弥姐茉莉咧嘴笑了:“小妇人一家蒙华容侯与坊正大恩,得以熬过最难的时期。” 这个保证,立刻让子辽眉开眼笑了。 休要以贪图三季俸禄之赏来贬低士曹,我们士曹只是想让自己的努力得到朝廷的认可! 至于是明年的考课,那也没法。 京师百僚考课是截止九月; 外官一千五百里内是八月三十日; 三千里内,是七月三十日; 五千里内,是五月三十日; 七千里内,是三月三十日; 万里之内,是正月三十日校定。 第618章 翻译翻译 平康坊北里,某个楼阁里。 外头丝竹悦耳,里头哀声一片。 “转眼间,大隋倾覆已三十有一!” 一群遗老遗少品着秦酒、抹着眼泪,在一桌周八珍前无限感伤,凭吊前朝。 值得一提的是,这一群遗老遗少,一个姓杨的都没有。 除了魏晋南北朝那段疯狂的岁月,前朝的大臣多变更为新朝大臣,前朝宗室也多有任用,杨恭仁、杨师道可为佐证。 甚至在大唐还保留有酅公(前隋血脉)、介公(北周宇文氏血脉),称二王之后,为礼部主客司主管。 所以,真正的前朝血脉,不会在意江山更迭易主。 连后隋小皇帝杨政道,都还在殿中省为尚衣奉御,咸鱼般地活着呢。 哀叹前朝恩泽的遗老遗少,实际上在前朝也没享有多少恩泽,许多是前朝上不了台面的人物。 当然,大唐腹心之地的关津,是不如边陲众多的。 另一名遗老思量道:“吴王不肯与我们同流合污,要不换蜀王?” 也不是说善就不会触犯律令,世间的事,谁说得清? 翻译翻译,谁才是“污”? “呃,同舟共济?” 稍解时事之辈,俱知范铮所指。 就是那么讽刺。 不管怎么说,依旧有快马奔赴安州,劝说吴王努力一把,遗老遗少们会在后面扭腰摆胯地呐喊助威。 甚至可以说,齐郡王李佑的悲剧,亦难免不是他的悲剧。 犯十恶之名的人犯,终究只是少数,九成的人犯自是遇赦得赦,杂户还可以赦为良人。 雍州两次开赏格,在游侠儿群体中传开了,烟柳巷之地亦不陌生。 一股淡淡的悲意涌上心头,时代的落幕势不可免,谁也不能超脱生老病死。 汤仪典小声提醒:“柳烟阁是太常寺所辖,柳温烟是乐户。” “皇帝将大行,唯设法令吴王至长安,方可择时而代。” 十恶不赦,并非如常人理解,都该是死罪。 “赏格发放,并告知柳温烟,日后雍州将为她撑腰一次。” 总而言之,十狱九空之相在即,诸衙俱当考虑之后的人手缺失。 可巧,柳烟阁的假母柳温烟,正是因前朝末年之乱沦落风尘的,对他们是真没好感。 当然,等闲假母也不会参与进来,传出去坏了自家楼子的名声。 莘可代接到消息,匆匆找到刚刚退朝回衙的范铮。 也就汤仪典这号当过太常丞的人,略懂其中的道道了。 乐户、工户、杂户、官户,并称色人,当色为婚。 连一点实际的都给不了,红口白牙的哄人火中取栗,这就是遗老遗少的特性。 不过是在说笑而已,蜀王李愔的恶劣脾气,让人敬鬼神而远之,谁愿意被他殴打? 李愔骑马游猎,踩踏庄稼,典军杨道整马前劝谏,被李愔暴捶,暴戾之名遍传大唐。 十恶:谋反、谋大逆、谋叛、恶逆、不道、大不敬、不孝、不睦、不义、内乱。 原则上,关津当为朝廷所设,地方上却也能临时增设。 即便不刻意加重刑罚,雍州狱依旧挡不住作死之人。 范铮嘴唇张阖,声音在莘可代耳边飘荡:“至迟年末,雍州招募百名不良人,以应对将来的情形。” 巫婆神汉、打架殴斗、谋夺产业,甚至于掳掠他人奴婢,都层出不穷。 比如不睦,就有殴告夫及大功以上尊长的。 但是,遗老遗少么…… 若从明哲保身而言,李愔的恶劣行径,甚至比李恪的贤明强得太多。 后五恶,有当死者,亦有轻判的,视各自情形不同。 “现在,复兴大隋已不可能,唯正大唐血脉可行。” 语出,四面怒目相视。 范铮敲着案板:“法曹主导,将雍州狱的人犯梳理一遍,十恶不赦者一册,余者一册。” 万一成功了呢? —— 雍州法曹。 一名遗老白眉攒动。 只不过,吴王从来不是范铮眼中的威胁,毕竟他的身世就是最大的障碍。 恶,至少不会让人觉得有问鼎之心。 “别驾,雍州狱人犯日增,钱粮负荷渐重啊!” 严格按大唐律令,州县堂官、上佐无诏尚且不得出境,何况藩王。 至于是否放为良人,却不一定了。 “此事本官自会上表,法曹当与渭南县于赤水畔增设关津,严查安州入长安的过所。” “平康坊北里,柳烟阁,有假母柳温烟向法曹检举遗老遗少,意图让吴王归长安。” 放籍与否,关键在与太常卿、太常少卿关系如何,连太常丞都不敢置喙。 偏偏在此时的背景就是十恶之一,遇赦不赦,非得服满刑期。 遗少冷笑:“怎生代?人家手中有丘八!他们手里的家伙,是要饮血的!” 平康坊北里的假母、姑娘,却多是乐户。 太常音声人婚同百姓。 人性永远有善有恶,不是说两句教化就完事的,朝廷与官府存在的意义就是抑恶扬善,而不是抑善扬恶。 莘可代闻言,身子一震,却一言不发。 殴就不说了,若非不得已,谁愿意告自家长辈? 偏生一些沽名钓誉之辈,还真为这些所谓的遗老遗少大开方便之门,让真正的前朝血脉嗤之以鼻。 说起来很无情,可这就是官,总得无情地考虑问题。 他们聚集在一起,打着遗老遗少的旗号,实则是想从大唐身上吸更多的血。 假母,是这个时代对老鸨子的称呼之一。 关津之地,权限说大不大,拦截一位藩王入京却是不难的。 太常音声人指的是在太常寺内常值的乐人。 以后世的目光看来,当然是极冤的。 柳烟阁似乎是半官方背景,柳温烟是贱籍还是良籍还不一定呢。 莘可代当然不是只说此事。 “何况,我们的人几度赴安州,连吴王的面都见不到!” 至于不良脊烂招了之后能不能解散,或是让其成为雍州衙门的编外人员,以后一直那么臃肿下去,乃至于人浮于事,就不是范铮顾得了的了。 范铮就是个俗人,同样会顾头不顾腚,同样会给后任挖坑。 传统技能:前辈给后辈挖坑,后辈新官不理旧账,最后埋了谁,看天意。 第619章 哦豁,耙耳朵! 范老石病了,咳得撕心裂肺,连腰部都咳得淤青了。 不知道是什么疾病,反正跟当年浪迹天涯、血海厮杀脱不了关系。 偏偏他的额头,一点热度没起,就是面色灰败。 从早咳到晚,片刻也不停歇,便是熬了粥汤给他咽下,不过数息就呕了出来。 呕出的不仅有食物,还有粘稠的浓痰、暗黑的血丝,带着些许胆汁。 范百里、范鸣谦急得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防合们有略懂医术的,煎出的药汤给范老石饮下,也不管甚用。 范铮头都大了,又不想找姜茯苓,只能将雍州医学博士姜白芷抓了过来。 倒不是范铮与姜茯苓有解不开的过节,只是均州郧乡县之行,多少让范铮与她多了点隔阂。 姜白芷的医术果然了得,三针两角,再加上三碗闻之欲呕的药汤,居然让范老石止住了咳嗽。 范鸣谦嘟囔:“等我长大了,也学这个,为耶耶治病。” 范铮面色古怪地品了一眼眼茶汤。终究还是将茶碗置于茶拓子上,对姜白芷叉手。 倒不是元鸾就多正直(笑),纯粹是担心范老石满口胡柴,因此得罪了姜白芷,日后不肯再给范老石医治罢了。 范铮虽一肚子气,却不便出言反驳。 元鸾柳眉倒竖,鸡毛掸子舞出了幻影:“屁大个定远将军,本郡太夫人怕你?” 果脯甚好,既实惠,又不落下乘。 就没见过姜白芷这猴急相,难道回衙自己会不给么? 姜白芷翻了个白眼:“有送米的、有送钱,没听说过送药。不吉利知道吗?” 上官分茶,行礼是应该的。 “吹牛皮可以啊,你为何踩着人家医学博士的名声吹?他将你从鬼门关救回来,你就这样报答的?” 姜白芷呵呵冷笑:“书呆子!别驾差这两文钱么?不说吉利不吉利的话,这点药费想换别驾一个人情,你想多了。” “人家医学博士受大郎请托,上门给你诊治,治好了你就这么胡说八道报答人家?” “再说,我们医学的宗旨是什么?杀富济贫啊!” “腰间的淤青,虽放了点血释去,别驾却须注意,这是咳嗽震伤到脏器所致。” 姜白芷叉手为礼:“谢郡夫人关怀。” 回到府中,范老石气咻咻地开口:“我还是不是这一家之主了?连句牛皮都吹不得?” 范铮没想到的是,一旬之后,范老石负手在敦化坊内游走,得意地炫耀:“看到没?当时我咳得那么厉害,自己挖了点草药吃好了。” 有一说一,能如此快速地止住范老石的咳嗽,姜白芷不说是名医国手,至少超越了许多医师。 范老石面色臊红,兀自犟嘴:“别胡说!我没有!我怎么可能踩着他的名声?” 不用谁分说,范铮也知道,姜茯苓也是身不由己。 “今日却是要对博士致歉。家父愚昧,虚荣心使,于外宣扬是食自己所挖药草而愈。” 这不是变着法骂人庸医么? “不从别驾他们手里捞钱,难道打算从连药费都掏不出的庶民手中捞?” 范老石狼狈逃窜,坊中的婆娘娃儿起哄。 元鸾冷笑:“不看看这是哪里?华容开国县侯府!这里的一家之主是我大郎!” “更过分的还有呢,明明烧香拜佛不顶事,靠医工治回来,横竖说是罗汉显灵救回来的。” 出了乌头门,医学生忍不住询问:“博士,别驾为医学出力甚伟,为何不免了定远将军的药费?” 就是显摆一下,哪晓得会捅娄子? 这一张臭嘴呦,就是不讨喜。 —— 州衙二堂。 “身为人子,阿耶娘纵有万般过错,也无可奈何。” 就是范老石提着裤腰带,猴急地奔便转之所,“噼里啪啦”之声久久不绝。 范老石低头不语。 呵呵,病好了忘医工,全成你自己的功劳了,合着人家姜白芷白来了? 范铮实在听不下去了:“阿耶,你自己琢磨,你的病居然不是医学博士治好的,是你自己治好,来府上的医学博士成啥了?” 府中,呼噜呼噜吸溜了两大碗肉粥,范老石原先灰败的面色,渐渐有了一丝红润。 “记住,本博士今日所为,是为尔等日后打样!” 当着煎药汤的医学生面,姜白芷理直气壮地伸手要账。 有真本事的人,多少有点小脾气。 可是,就是过不了心头那道槛。 咒禁之术,姜白芷竟不屑为之。 姜白芷苦笑吃了一口茶汤,酸得咧嘴:“别驾倒无须介怀,这种事,早就习惯了。” 范铮听得一肚皮恶气。 范百里认真地嘱咐阿弟:“日后兄长的身体,可全靠范鸣谦了。” 范鸣谦露出自信的笑容,脆生生地回应:“好!” “承惠五百文。” 元鸾心知肚明,范老石当年受了多少伤! 范老石大马猴似的上蹿下跳,口中哇哇直叫:“这恶婆娘,信不信本将军拿了你!” “哦豁,耙耳朵!” 不说孝不孝这大帽子吧,他开口,免不了家中不睦。 参军事郭景奉上茶汤,姜白芷微微叉手以礼。 元鸾击掌叹道。 呼吸虽说还隐隐急促,却稳了许多。 “这个医学博士厉害呀!” 见范老石缓了下来,范铮面上也带了笑容,忍不住玩笑:“都那么熟了。不能赠送一次么?” “依下官这方子,一旬之内,当可平息。然病根系当年征战、劳顿所致,只能治标不治本,不可操劳过度。” 范铮从来没想到,自家老汉能是这德性! 元鸾从华容开国县侯府拎着鸡毛掸子出来,抽到范老石腰上,喝骂道:“死了将你付之一炬,一定只剩这张嘴是完好无损的!” 范铮赶紧让杜笙霞送出铜钱,外带送了点果脯为礼。 参军事正八品下,雍州医学博士《唐六典》未标明品秩,参照大都督府医学博士,应为从八品下。 让人听了去,下次请医师,谁愿意来背这骂名? 这个想法很正常,受了别驾大恩,免些许药费不是应当的么? 姜白芷没说的是,那一类人,医工一般不会再次救治。 医者父母心,不等于没有底线,容不得人折辱。 范铮不致歉的话,说不得下次姜白芷上马坠翻,伤到腿了。 第620章 州学诸事 范铮倒是想破除迷信来着,可这个背景完全不现实。 你也别说道佛两家怎地,太医署就设有咒禁科,仅凭这个你就无法说得清楚。 自古以来,巫医不分家,即便到后世依旧有巫顽强地生存着。 若是巫真的一点效果没有,庶民自然而然就会摒弃之,不是靠巫婆神汉摇唇鼓舌就能蒙骗数千年。 别急着以“科学”之名扼杀传统的技艺,科学一时解析不了的,并不都是无稽之谈。 科学,是以有效的方法对客观事务规律进行总结,但不是所有事务都能涵盖进去,总有沧海遗珠。 “今年的医学生可以通过太医署考课,外放执业了吧?” 范铮随口问道。 “有十五名医学生已经有医工资质,年前就安置到诸县为业。” 姜白芷骄傲地笑了笑。 那么,多要几年时间培养,好像也不是说不过去。 “儒林郎宅心仁厚,别驾有福啊!” 偏偏雍州还不可能撤销兵曹。 雍州唯一人浮于事的是兵曹,除了养几匹瘦马别无他事。 哪里有误? “长安城内,官私学三十七所,下官俱带人梳理了一遍。” 且医学生中,从事苦、累、脏活的多是色人出身。 一般来说,少有嫡长子专心学医的中,次子就正常多了。 范铮总算发现一个盲点。 门户管钥? 沃和兑禀报道。 何况,范鸣谦的心地是肉眼可见的善良啊! 不是,你骄傲个什么劲,总共二十名医学生呢,还有五名就耗着名额? 咳咳,绝不是他两家提着束修到了姜白芷家的缘故。 这个时候,蕃户、杂户等色人中,极具天赋的子弟可破格录为医学生,日后依功减罪。 罚酒三杯? 沃和兑可不像他阿耶那么和善,十七所学校为他处罚,十二名编撰有误教材的先生吃了笞杖。 区区二十人,弹指可定。 呵呵,自己先改着,报上来一遍打回一遍,直到十遍之后才慢腾腾地告诉他们,某处语法有误。 姜白芷能说,医学生入学的 注:此马绝非来自扬州! 比方说,课业为从尸骸中取出腰子,结果用膳的菜肴就是猪腰子,能否不吐? 少有人不吐,吐着吐着就习惯了,甚至到了能够嚼着满嘴的猪杂、对尸骸各个部件品头论足的地步。 范铮提出了要求。 民曹因为具体职司过多,府、史数量亦较诸曹要多。 会说话,多说点。 不习惯的,自然就从这行业中消失了。 好在经学同样是九年为限,每年真正补缺的人数有限,倒也不至于人满为患。 之前的流外官,或更换衙门,或因过失被黜,或因年岁之故离任。 至于恶心…… 补诸县之缺? 想多了,诸县自有县学教授经学,京县经学生各五十名,畿县经学生各四十人,都是备着候补的呢。 医学一道,极讲天赋,许多时候仅从庶民中征召是难以满足学生数量的。 兵曹:府一人、史二人; 司兵参军表示,白拿俸禄,天天咸鱼,连上官都记不起我们,这样的日子,我们能干到百岁不致仕。 束修一物,孔夫子都收的,绝不影响为人师表,是吧? 姜白芷轻笑。 范铮笑道。 不为别的,只图日后敦化坊民遇病痛便利一些。 范铮倒是想全部照顾给官吏子弟,奈何人家适龄的子弟也不是太多,那就公正一把? 京县经学生的名额本就多,不给也无所谓。 “下官之意,空缺的二十名经学生名额,诸县各一,雨露均沾。” 姜白芷明显松了口气。 范铮表示,孤陋寡闻了。 “犬子对博士的手段颇为敬仰,口口声声说长大要学呢。” 士曹:史二人。 姜白芷眉头一挑,面带惊讶:“给事郎?” 总之,每年一成的更迭频率,对诸司、诸衙而言,在可承受的范围。 嗯,一百零一岁时,我们还能上朝廷,表示自己很年青,可以再为大唐奉献一把。 法曹:府一人、史二人; 民曹:府二人、史四人; 两名司兵参军,二十七名僚属,几乎是闲置的。 “十八畿县各一,万年、长安不予,两个名额给州衙官吏子弟。” 两名司兵参军的名字,至今范铮都记不起,委实是太没有存在感了啊! 要是范铮不提点要求,他还得怀疑医学是不是哪里没做到位。 真要每年出来八十个经学生,两年州衙就得全换新人,或者经学生都回去担粪了。 “等等,‘退回各色’是个什么意思?” 想想也是,医学一道,关系人命,考课不严是不行的。 “别驾就有所不知了,医学生九年未过考课,才退回各色。” 若九年学不成,就打回去继续为色人。 姜白芷笑容可掬,不带丝毫迟疑的。 优先而已,又不是不满足条件都要强收,上官这一点颜面是要给的。 没有哪个当耶娘的,不乐意听别人夸自家子女。 至于雍州经学,司功参军沃和兑禀报,八十名经学生中,有二十名可结业,补雍州衙门吏员及流外官之缺。 吼吼,门下省城门郎是干嘛的? 烽候传驿? 在雍州地面全部归兵部管辖好吗? 功曹:府一人、史二人; 哪怕是给敦化坊一个名额,姜白芷手上可操作的也有十四个名额。 有两家旧相识的娃儿提前过了姜白芷的考核,得保留。 美的你! 沃和兑才没空跟他们同流合污。 结业的经学生,归录事参军隗阴阳管,隗阴阳这种老雍州,连半分迟疑都没有,当着范铮的面书写起分配的职位。 “今年补招的医学生,尽可能关照敦化坊一名。” 范铮笑道:“是我家二郎范鸣谦。日后有缘,当令他随博士潜修医术。” 当然了,这事是没法强求的,除了与娃儿天赋有关,也与胆量什么的关系紧密。 这是深得官府“折腾”之精髓。 仓曹:府一人、史二人; 这也很无奈,雍州地头的折冲府,尽归十二卫所辖。 嗯,左右千牛卫、左右监门卫是拱卫皇帝的,不掌控折冲府,最多只要求长人(高个子)上番。 士曹最可怜,哪怕子辽累成狗,也只有府七人、史十四人,僚属仅比功曹多三人。 问题士曹的活,最辛苦啊! 第621章 兔死狐悲 吏部侍郎高季辅摄民部尚书,张行成晋尚书左丞。 因中书令褚遂良所告,范阳开国郡公、尚书左丞卢承庆被外放为益州大都督府长史。 不关范铮什么事不是? 可吏部侍郎高季辅调走了治中亓官植,以卢承庆之弟卢承业接任治中,检校尚书左丞,这就头疼了。 由此大约能看出,朝廷对各方势力均衡的态度,也大致能看出范阳卢氏的实力。 吏部员外郎赵仁本对雍州的官吏递补不加留难,却出声提醒范铮:“华容侯许久未曾关注门下弟子了吧?” 范铮叉手求教。 赵仁本轻叹:“御史台监察史束苍,为监察御史李巢所恶,寻了些许差池,逐出了御史台。” 准确地说,就是束苍太有原则,太遵循范铮当年的教导,不肯依李巢之令作伪,指证诸司账务造假。 坚持原则的人,总是会付出代价。 左右游龙再现,甄邦的手指头幻出残影,噼里啪啦的算珠声让李巢失魂落魄。 甄邦嗤笑一声,不加辩解,两名书令史在同一桌面摆上两把十五寸长的算盘,一人上前为甄邦翻页。 转入雍州的束苍,在二堂内叉手,激动不已。 授业之恩不提,范铮更是自己人生的导向,刚正不阿、无愧于心,自己终于可以略及一二。 最过分的是甄邦,坐在高椅上,老监察史拨一下算珠,他晃一圈脑袋,颇有在坊学念“子曰诗云”的模样。 过分了,当时让他坐冷板凳不就行了? 差额不大,三文钱而已。 “主事之意,只能是我察院之错?” 就是在察院,李巢见束苍出手,也较甄邦慢得太多。 至于说饭碗,敦化坊学 民部主事甄邦,带着两名书令史,引李巢入纵深的公房内,纵横有致的书架上,满是文牍。 监察史讪讪难言,李巢面色却难看了。 哪怕是同为监察御史,刘谙、华鸣、袁异式等人,虽未曾言明,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嫌弃感溢于言表。 没想到范铮的出手竟如此迅速,自己赋闲不到三日,就已安排到雍州民曹了。 不做伪账、良心做人,有错吗? 但在泥沙俱下的时刻,清白就是个错误。 捂脸,李巢开始后悔了,为什么要将束苍赶出御史台? (范铮:我没有。) 虽因此被逐出御史台,束苍却无一丝遗憾。 端公所为,堂堂正正,结果吩咐你监察御史出手,你打算栽赃陷害? 原先令李巢监察民部的侍御史邹久酒,对李巢的妄为也有不满。 束苍满面笑容,犹如在敦化坊学一般,仔细聆听着范铮的训导。 —— 监察御史李巢发现,每一名年轻的监察史都远离他,能调配到身边的监察史至少四旬以上。 至少,当垂垂老朽时,可以对孙辈吹嘘一番了。 刘谙、华鸣好说,这俩货或多或少与束苍有些关系,瓜藤绕葛藤嘛,敌视都能理解。 “宁可全体离开御史台,也不会屈从于他人,毁灭心中信念。” “这是民部所有的卷宗?” 凭什么李巢让你走就走,你又不是孤苦伶仃的小吏,我不就是伱们最大的倚仗么? 早通声气,范铮能收拾得李巢满头包。 “你,随我去监察民部。” 可你袁异式上次不是还弹劾了范铮么,不是说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实际上,这话太绝对,世间不是非此即彼的二极对立关系,除了特定时期,真不一定啊! 脸都不要了啊! 甄邦挑动眉毛,露出滑稽的笑容:“怎么可能?这只是四司贞观二十一年的账册,慢慢算吧。” 李巢指向一名年轻的监察史。 御史台书令史盘长慢条斯理地走了出来:“监察御史就莫白费心机了,敦化坊学出来的,与算学后期的学生,首要一条就是不做伪账。” “既然御史台看不上束苍,我雍州民曹拟安置他为司户府,请员外郎成全。” “你能恪守本心,很好。但变通上略有不足。” 没将束苍拿下台狱,都是李巢顾忌御史台录事甄行的缘故了。 别说束苍抵触,就是换任何监察史去都得抗命。 范铮鼻孔里重重地哼了一声,知晓李巢的飞扬跋扈是仗着谁的势。 仅仅一年啊! 李巢吸了口气。 两名监察史苦着脸临窗而坐,由民部书令史依序抽出账簿,手指头温吞吞地拨动算珠,八十老媪的动作大约也比他们快一些。 “有事要寻尊长,不能这么傻乎乎地扛着。” 不那何,李巢带着两名年均天命的监察史,背着两把能当彭排使的算盘,在或明或暗的嘲笑中进了民部。 赵仁本轻笑:“下官虽官卑职小,却也知是非曲直。束苍虽年轻,却能恪守本心,唯愿此等后生茁壮成长。” 不是说他们就没跟束苍之流的交流过珠算技艺,可年纪大了,用大算盘成了固定习惯,六寸高、十五寸长的算盘,感觉手指头都放不下去! 莱菔粗的手指头,对上细得用指尖弹的算珠,还有得玩? 吏部员外郎的官虽不大,安排流外官却绰绰有余。 若是听从乱命,日后翻案,李巢一个王八卸甲,责任可全是造假的监察史扛着! 甄邦却摇头:“贞观二十一年的账,本官逐一核查过,分毫不差。你自己复核一遍。” 关键是,这表示自己的坚持,得到了范铮的认可。 反正是流外官,在诸司与在地方并无区别。 对于束苍的遭遇,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同门自然也就抵触起了李巢。 草率了,鲁班门前耍斧子,丢人现眼。 李巢看着他们行将就木的动作,恨不能把他们赶开,自己上手,不那自己就不懂珠算。 终于,一名老监察史算完一册,掏出汗巾擦拭着满头的汗:“那个,主事,这个尾数似乎略有疑问。” 木已成舟,为既定事实,补救措施当然是有,却没当场堵回去痛快淋漓。 范铮还是没忍住,批评了束苍两句。 他当然不知道,单论珠算之速,甄邦冠绝天下。 手一停,算盘上的数目现了出来,与账册所载无半点偏差。 李巢感觉到,自己的脸颊被扇得啪啪作响。 第622章 咄咄 足足一个月的时间,李巢在甄邦审视的目光下,如坐针毡、如芒在背、如鲠在喉。 该死的,究竟是谁在监察谁? 李巢真想蛮横一把,直接把这个碍眼的小主事送进台狱! 问题真不敢,民部侍郎高履行、摄民部尚书高季辅每天都会过来看一眼,冰冷的目光生生让李巢冷静下来。 高履行的本事倒不大,承嗣申国公也不足为患,可他还是东阳公主的驸马都尉! 纵然东阳公主不太受宠,那也是在世的公主,人未走、茶不凉! 高季辅摄民部尚书或者可以略过,可他本职是吏部侍郎,真激怒了他,区区八品监察御史,徙你去边州又如何? 信不信再过分一点,让你去东女国,成为宾就(女王)汤滂氏的男夫? 或者,让李巢去百濮部,“呦呦”地跳上几年三跺脚,品尝耗子干巴的美味,头顶龙牙蕉、脚踏菠萝蜜? 李巢甚至暗恨侍御史邹久酒,丢民部这个烫手山药过来干嘛! 换个刑部什么的…… 好吧,李巢承认,在律法上,他多有不足。 进退维谷、骑大虫难下,甚至到了李巢不过来、甄邦都会去御史台请的地步,然后李巢才知道,这一位居然是御史台录事甄行的胞弟! 这一脚,可是生生踢到铁板上了。 别看甄行不哼不哈,人家在御史中丞张文琮、御史大夫李乾佑面前可是红人。 即便是对范铮隐隐敌视的邹久酒,也不得不交好的人物! 甄行稳重,且熟知律令,还当了几年李乾佑的书令史,对监察的案例亦颇有见解,哪个上官不青眼有加? 坦白说,束苍一事,但有甄行发声,李巢就踢不出去。 但是,即便身为同窗,甄行与束苍的交情依旧不好,故而也未刻意出声。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就有恩怨。 可甄邦是甄行的胞弟,你下个黑手试试? 李巢向侍御史邹久酒诉苦:“端公,这民部,下官实在是去不了哇!算得慢都不说,错一次被民部主事甄邦怼一次,下官颜面无存呐!” 两滴猪婆龙之泪流下,看得邹久酒皱眉。 “此事,本就伱行差踏错了。监察史有其职司,并非任由监察御史摆布的傀儡。” “便是你用不顺心,闲置、换人也就是了,何以断人前程,将之逐出御史台?” “他的同门同仇敌忾,你自寸步难行。” 邹久酒的话,像一把小刀,不断扎入李巢心中。 李巢自知犯错,只能低首垂眉:“端公,下官若请回束苍,可能解此难(nán)?” 邹久酒无言摇头。 束苍已经被范铮安置到雍州民曹,表明了他的态度,李巢才如陷泥沼。 相对而言,敦化坊学生中,束苍的性格较为孤僻,故范铮不出头时,他无人问津。 若无范铮这主心骨,敦化坊学生早晚或成散沙、或成几个小团体。 世上,没有长久捏成拳头的力量。 —— 中书省。 褚遂良笑容满面,亲手为范铮奉上茶汤:“华容侯一向少来中书。” 这却是在说废话了,范铮头上没顶着同中书门下三品的头衔,无召不便入中书省、门下省。 没有“同中书门下三品”的头衔,便是吏部尚书也只是寻常部堂,算不得宰相。 三品归三品,范铮是其中职司最低的一批,离政事堂远着呢,连蹭一口堂厨的资格都没有。 没辙,确立了“同中书门下三品”之后,一般的尚书、卿、将军,就没资格蹭这一口了。 至于没有他人烹茶,褚遂良并不愿僚属看到自己为人说情,以免影响自己光辉的形象。 范铮轻笑:“下官位卑,只能于雍州为朝廷效力,却限于能力,不足为诸司之主,更不配入中枢。” 官话嘛,谁还不备着几箩筐? 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为官场必备技能。 褚遂良打了几次机锋,奈何范铮如官油子一般左推右脱,就当听不懂。 褚遂良暗恼,你就一不学无术的幸进之徒啊,装什么读书人啊! “且直言了罢,御史台察院的监察史束苍,察院希望官复原职。”褚遂良没了耐心,索性单刀直入。 “劣徒束苍啊!”范铮恍然大悟,大巴掌拍得大腿直响。“他不是为非作歹,被御史台除名了么?下官念及当年的束修,令他于雍州民曹将功赎罪了。” 褚遂良眉头微皱:“谁说束苍为非作歹?胡说八道嘛。” 想哄人回去,好话不得来上一箩筐? 范铮正色:“若非为非作歹,下官就得以师长身份问个是非曲直,何以御史台能轻易开革束苍?” “若有过错,范某也想知道,是以何罪名开革的。” “即便出身卑微,束苍也是流外官了,便是要杀头也得知道罪名吧?” 褚遂良想杀人的心都有了。 从来只有他褚遂良咄咄逼人的份,几时轮到别人咄咄了? 若非李巢背靠长孙无忌,他都想拿其人头祭旗了! 至于范铮,也是格外讨厌,连本中书令的颜面都不给吗? 褚遂良其人,大节无亏,其他的嘛,就不是那么耿直了。 书法、文章自是一等一,执政却略不足,为言官却是上佳。 若非靠着长孙无忌,以他的能力、资历,是上不了这高位的。 “此为监察御史李巢肆意妄为,并不符朝廷律令。故,中书省撤销察院所令,着束苍官复原职。” 这绝对是褚遂良这辈子最客气地说话了,连他为起居郎时,对贞观天子都没那么客气。 李世民想看他写的《起居注》,都被他怼呢。 范铮摊手:“这却难办了,束苍时下为雍州司户府,正陪着司户参军王福畤遍查治下二十县井田,下官也不知道,元日之前能不能见到他。” 这是地方上应对朝廷最有效的手段之一,拖。 就说一声李巢妄为,想了结此事,呵呵。 巧了不是,范某也是个心胸狭窄之人。 想让李巢好生当监察御史,你们只管用力,但休想用敦化坊子弟垫其臭脚。 再说了,束苍之事并未影响到察院的运转,你换个监察御史,如刘谙、华鸣不就能顺便调用敦化坊子弟了? 未必是离了李巢,察院就转不动了? 第623章 浓眉大眼 若是李巢能舍一把颜面,来个负荆请罪,范铮或许还真拦不住束苍回御史台。 只可惜,李巢太要脸了。 或者说,幕后的长孙无忌太要脸了。 长孙无忌位卑时也曾不要脸,现在位极人臣了么,当然就讲究起来了。 地位卑下时,要脸,有用么? 总而言之,这事就那么稀里糊涂过去了,李巢的职司去了监察百僚这一块,还是有许多职司可用的。 巡按郡县就算了吧,连账都没法算清楚,巡个甚? 纠视刑狱、肃整朝仪(与殿中侍御史有重叠); 诸道屯田及铸钱,审功纠过,光是九十九口铸钱炉就够你查的; 监斩囚犯; 四季、五郊诸祭祀监之; 将帅征战,大克杀伐,数其俘馘,审其功赏,辨其真伪。 馘(guo),杀敌割左耳记功。 审查征战的原因,自是防着杀良冒功。 不能监察诸司,自然失去了最轻松的活计。 同僚们不时小声的说笑,李巢总感觉是在背后戳他脊梁骨,本来黝黑的面容居然会臊红。 按范铮不太靠谱的说法,李巢并不太适合当官,当官的人谁要脸啊! 要前程、要权力、要名声、要阿堵物、要美色,就没几个要脸的。 脸这东西,你豁得出去,就打开了一扇新天地的大门。 只要我不要脸,就不会丢脸。 李巢的实际权限,确实因束苍的离去而被剥夺了一部分,但不影响他继续在察院厮混,最多难堪一点。 过个一年半载,影响自然褪去。 —— 范铮没想到,窦奉节终究没熬过秦州都督的任期,黯然撒手人寰了。 活王八的气憋得太久,一朝得报大仇,情绪跌宕过大,终究是太损伤身体。 窦奉节一生未有甚功绩,亦未作恶,却落得如此下场,真个可悲。 不管怎么说,他还是个讲义气的汉子,某翼驭之死,窦奉节居功甚伟。 玄都观处,范铮寻了观主陈矩年,请他为窦奉节施黄录斋。 愿往生,窦奉节不会再遭遇此等恶心事。 左卫亲府中郎将程处默不知怎生知晓了,也换了一身常服,硬要往黄录斋凑,口口声声没吃牛肉,让人无法拒绝。 论禁忌,道佛两家互相影响,上香的人,当日不宜吃牛马等物。 现实因素,是牛马普遍为主要劳动力; 神话因素,老子骑青牛,天竺印度教奉牛为神兽,佛教多少是受印度教的影响。 虽未烧香、宰鸡、磕头,但程处默对窦奉节的观感素来不错,否则也不会总与他同台出现。 哎,都是官二代,有共同语言嘛。 兔死狐悲,为窦奉节默哀一下是应该的。 还好老程娶妻,出身不是太高,绝对不可能玩出那么恶心人的活。 据说某人更加肆无忌惮,面首都养了几十个。 “听说没,右领军卫翊府中郎将薛仁贵,有可能晋升为将军。” 程处默拉着范铮扯八卦。 提到薛仁贵,目的是左骁卫翊府中郎将樊胜。 论资排辈,樊胜可在薛仁贵之上; 论自掌一路、武勇非凡,樊胜却略输薛仁贵一筹。 这几年的薛仁贵,虽具战功,却还不耀眼,故程处默有些不服气。 当然,他这个亲府中郎将就没法对比了。 战绩太逊色,能混个亲府中郎将都是仰仗阿耶的恩泽。 啧,虽然皮糙肉厚耐打,惜乎攻击性不足。 马槊技艺虽是家传,程处默却不太拿得出手。 一手箭术嘛,力量是充沛的,惜乎准头…… 射敌将头颅的箭,最后落到敌将腚上,人称射腚中郎将。 范铮笑了:“樊胜的资历不错,但战绩确实不如薛仁贵。” “即便是薛仁贵,这一两年亦晋升不了。” 薛仁贵独当一面之后,胜多败少,也是难得的将才,自非樊胜可比。 樊胜自领一军尚可,独当一面却欠缺了些。 去浑义河一路,范铮便看出来了,樊胜最大的特点是稳,故无显赫战功啊! 程处默眼睛眨巴,一双牛眼竟然流露出浓烈的求知欲。 “他们晋升了,日后……何以拔擢?” 程处默默然良久,才消化了这震撼的消息。 “妹婿,你可不能不管我老程,你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我一辈子混个中郎将吧?”程处默耍起了赖皮。 现在没这机会,下一趟,老程总得赶上吧? “别闹,你日后好歹有个国公可嗣。”范铮才不受程处默蛊惑。 程处默神情黯淡,大手直摆:“连二郎都是东阿县公,老程却连爵位都没有。承嗣,别说笑咧,阿耶的身子比我还壮,估计轮到我娃儿才有机会承嗣了。” 范铮忍不住窃笑。 还真是,凭混世魔王的身体,无牛不欢的性子,九成可能熬倒程处默。 范铮琢磨了一下:“机会倒也不是全然没有,不大就是了,歪门邪道的。” 程处默咧开血盆大口,笑得快活之极:“就知道妹婿一定有法子!只要出力了,成不成功看天意;只要不造反,歪门邪道算啥子?” 骤然,程处默面色一变,捂着腚跳开,惊疑地打量着范铮。 范铮面色一黑。 好你个浓眉大眼的程处默,净往歪处想! “左右卫不是并驾齐驱吗?你时不时给右卫勋府中郎将添堵,会不会?别说你打不过他。” 程处默被激得跳了起来:“别看他为薛万彻那厮吹捧,也就有两把死力,耶耶好歹上过战场,会怕他?干!” 程处默是面带猪相、心中嘹亮,范铮话一出口,他已猜到了缘由。 房遗爱是有点武力,可没有实战经验,他与梁国公府部曲对练时,又有谁敢真伤害到他? 故而,程处默的话是没有水分的,他真能胜过房遗爱,就是不怎么轻松罢了。 范铮倒是惊讶于房遗爱的力量,程处默这货都自承不如,这是基因突变,还是干了几麻袋饲料? “我这一支,估计娃儿是没什么大出息,子孙怕得藉藉无名咯。”程处默低头叹了声。 “哈?处默兄也会伤春悲秋了?”范铮忍不住取笑。“也许,在未来,藉藉无名反倒是一种幸福。” 程处默没法理解,范铮也不打算解说。 穷人体会不到豪强吃野菜的心情,豪强体会不到穷人吃大肥肉的感受。 第624章 争水 范铮之前对褚遂良说,束苍在诸县奔走,还真不是瞎话。 民曹闲的时候很少,忙的时候极多,仅仅是井田一项职司,就够跑了。 王福畤特意领着骆宾王、束苍,着一身公服,去东市租赁了三头叫驴,向南沿着浐水一路上行。 南高北低的地势,山峦叠嶂,也就驴子适合代步了。 到了二水汇流之地,王福畤笑看两个腿脚略软的年轻人:“记住,此地叫鸣犊,汤峪水、岱峪水、库峪水汇流而成浐水。从此地,方有了浐水之名。” 岱峪水合流则在鸣犊之前,王福畤说得没那么准确。 玄灞素铲,灞水深、广、浑,浐水清且浅。 若是只从鸣犊算的话,浐水才五十余里长,在八水中相对短得多。 准确地说,这条汤峪水应称呼东汤峪水,西汤峪水出自岐州郿县太白山。 王福畤也不忍心拉他们跑汤峪水,顺着岱峪水往偏东南走。 山坡坡还有不少,但一边的台塬让人觉得舒坦了不少。 这一片浐水、灞水夹杂的台塬,就是大名鼎鼎的白鹿原(塬),白居易曾写“白鹿原头信马行”,汉文帝的霸陵亦居其上。 焦岱里之南的鲍旗寨,便毗邻电视剧《白鹿原》的拍摄基地。 王福畤在焦岱里采买了几个蒸饼,外表如细丝缠绕,层多丝细,松软绵润。 见多识广的骆宾王咦了一声:“这是油塌?” 油塌,后世名油塔,北宋陶谷所着《清异录》记载,唐朝宰相段文昌家女食手善制。 有两点大致可以明确:出自唐朝,此时应少流入民间。 食材倒不是啥特别的,精面粉、猪板油而已,愿意加点其他料也行,就是对刀工要求较高。 王福畤吃了两个油塌,举起水囊饮了一口,面上微微犯愁:“瓜兮兮的,油塌也大惊小怪。岱峪水几欲断流,听说前头两个庄子争水,都快打起来了。” 骆宾王面色一变。 阿耶当县令时,他可目睹过争水的惨烈。 束苍收起水囊,翻身上驴:“既然如此,我们更应当赶去制止了。” 束苍年轻,性子耿直,极少考虑对自己会不会有害。 骆宾王默然上驴,紧了紧身上的铁尺。 怎么说骆宾王也是这个时代的读书人,上阵杀敌未必能做到,弹压民情还是可以的。 腰间的横刀还是算了吧,若无必要,刀口不可朝子民。 驴跑一阵、人跑一阵,紧赶慢赶冲到前面的路口,两边的庄民抡着扁担、木棍之类的钝器,准备一决高下。 “雍州官吏在此,谁敢妄动!”束苍发出炸雷似的咆哮声。 没法,叫驴“啊呃”半天,脚程实在感人。 蓝田县归雍州,说起来也是天子脚下,再蛮横的人也知道王法的厉害,看到绛色公服不由一声哀叹。 打不成咧! 官人发声,那就代表官府干预了,除非你真想杀官造反,否则只能老实受着。 骂是轻的,打两下你也得忍。 骆宾王驱驴赶到,纵身跃下,铁尺在手,厉声喝道:“手中的家伙全部放下!违令者,笞五十!” 当然,骆宾王是没有权力定罪,也不能施笞刑的,这并不妨碍他吓唬庄户人家。 在庶民看来,着公服的都是官人,谁知道是哪曹的? 木棍、肩挑落了一地,王福畤才气喘吁吁地赶着驴到场。 真不是王福畤有意落后,实在是驴子不听使唤啊! 挣扎着下驴,王福畤咬牙切齿,对着两名村正各踹了一脚。 在王福畤面前,两名村正乖巧得像初生的羔羊,即便挨踹也嬉皮笑脸的。 “参军消消气,我们闲着也是闲着,这不是操练一下,防着山贼么?” 六曹之中,与底层庶民接触最多的不是法曹、士曹,也不是收租庸调的仓曹,而是实实在在管着庶民的民曹。 土地、户籍、定租庸调,都是民曹在忙乎,与庶民接触最紧密。 里正、村正、保长,能认识雍州最大的官,自非王福畤莫属。 “胆子够大的,嗯,要不要照本官脑袋上来一下?” 王福畤正了正衣冠,破口大骂。 一名村正陪笑道:“哪能啊!亲戚里道的,就是吵两句,吓唬一下。” 亲戚里道,有说是东北方言,这就扯了,潭州人同样用这词,难不成潭州也在东北? 还真是亲戚,邻庄之间通婚很正常,两个村正还是郎舅呢。 日子过不下去时,该帮衬帮衬一把。 但与自己争水源灌溉,莫说是郎舅,就是亲父子也得打一场。 打过了,相互唾骂一段时日,灾难过后几口薄酒一闷,依旧是勾肩搭背的郎舅。 “没事!参军是没见过一家子闹腾的,汉子婆娘各自操持两把菜刀,砍得火星四溅,结果连根毫毛都没掉。” 这事还真有,两口子脾气都暴,一口气上来就对砍,偏偏都知道留分寸,成了喜闻乐见的一桩笑谈。 王福畤大骂:“你们是觉得民曹讨厌了,想换法曹来管管吧?信不信能让你们满庄子徒刑?” 庄户们打了个哆嗦,齐齐整整地摇头。 民曹对他们来说是亲阿耶,啰嗦而烦躁; 法曹对他们来说,就是能要人命的阴曹地府! 满庄子徒刑肯定是夸大其词了,但这时候么,自然是说得越吓人越好。 “东庄三百亩地,西庄七百亩地,给本官按时段三七开!” 王福畤可不管是不是完全公平,一锤定音。 两郎舅苦着脸相视,随即领命。 绝对的公平到哪里都没有,有相对的公平就不错了。 只是,这一点比尿粗不了多少的水源,要多久才能浇完田地啊! 小麦它虽然不要太多水,可不等于绝对不要水。 蓝田县司户佐带着司户史,翻山越岭出现在王福畤面前。 王福畤大怒:“到现在才到,要打架早就满地伤残了!本官要建言考功司,降蓝田民曹一等!” 司户佐扯了扯嘴角,满脸苦色。 司户史两行泪珠滚落:“汤峪水那边同样在争水,我们刚刚调停了过来……” 委屈。 王福畤吐了口粗气,声音放缓:“县令、丞、主簿、尉,难道不会早安排?” 安排是安排了的,可惜在天灾面前,人心难免浮动。 第625章 东宫之议 雍州二堂。 范铮巴掌拍得案板咣咣响,指着束苍的鼻子足足骂了一刻钟。 “就知道莽!知不知道,血涌上头的时候,庄户管你是不是官,抡家伙就打!” 还不是危言耸听,打到上头的时候,就是对面站着亲阿耶也止不住势头。 真打了,就算你过后对庄户加以惩治,也只是亡羊补牢。 对李巢敢抗命、对群架敢插手,生死无惧的束苍,乖乖垂手,聆听着范铮的训斥。 这一位不仅是上官,更是自己的授业恩师,别说只是骂两句、来个吐沫淋浴,就是踹上几脚也得生受着。 看着性情刚直的束苍被喷,还频频赔笑点头,骆宾王心里升起一种异样的感觉。 好像当年,阿耶在世时,也这么喷过胡闹的自己啊! 骆宾王知道,虽说自己行事端正,可心底总有那么一点阴翳,却无师长可以当头棒喝。 莫名其妙地,骆宾王心头酸溜溜的。 待范铮骂得差不多了,王福畤才饮尽茶汤,笑眯眯地打圆场:“别驾也莫太苛责,司户府也是心系黎庶,才贸然插手。” 范铮可以臭骂束苍,却不能对王福畤无礼,师出无名。 “参军不知道,玉不琢,不成器;徒不训,不子弟。” 范铮的歪理邪说一套一套的。 王福畤晕了:“这个‘子弟’啥意思?” 范铮才想起,这个时代还没有洋芋。 “这是云南方言,夸俊秀呢。” 束苍咧嘴笑了,没心没肺的,好像鬓角就插了一枝似的。 “回去好生想想,要怎样才能以最小的风险,控制事态的扩大。” 范铮没好气地瞪了束苍一眼。 朝廷下设的里正、村正、保长是干嘛用的? 一层层揪下去,不是天灾人祸闹到饿死人,就掀不起大浪! 需要你一个小小的司户府以身犯险? 束苍出了二堂,在天井里吐了吐舌头,扮了一个鬼脸。 “别驾要求高了,束苍虽不谙民曹处理流程,却一片赤子之心,难得。”二堂里飘出王福畤的声音。 束苍乐得蹦了一下,要不是场所不对,他能来上一个空翻。 范铮哼了一声:“参军不必袒护他。若非看他长了两根硬骨头,本官才懒得捞他起来。” “参军有空,多教导他做事之法、处世之法。” 束苍的眼眶微润。 果然,舅父还是惦记我的。 打是亲,骂是爱,不打不骂臭皮袋。 争水之事,并非只是蓝田县独具。 大大小小十八场群架,十一场为官吏适时赶来制止了,六场群殴,好歹没动锐器,就几个轻伤。 唯独一场是两名村正角力,居然搞得在场的官吏都喝彩,这叫什么事? 好吧,只是一较个人武勇,那也不是太过分,毕竟整个大唐都武风昌盛。 但是,官吏喝彩,是不是味道不对? 六名村正各自吃了二十笞,庄户被赶开,引水时间在官府的主持下划分。 歪一下嘴,即便官吏秉承公正的原则了,这一碗水依旧端不平,顺了兄意失嫂意。 哎,当家难,范铮终于理会得“不痴不聋,不做阿家阿翁”的精髓。 诸县处理争水的群殴,还是板子高高举起、轻轻落下。 按律令,至少得杖数十人的。 可正是农忙时节,杖伤了人,不得误了农时? 蓝田尉薛奉镬代县令至光德坊州衙,上书认错,对岱峪水争水处理不及时表示认罚。 这就是官面文章。 蓝田令也是贼精,知道范铮对薛奉镬观感好,就让他来顶缸。 范铮有气无力地摆手,实在没兴趣装了。 “行了,回去告诉蓝田令,好生安抚黎庶,遇事让衙门官吏跑勤快些,别来本官面前走过场。” 务虚这种事,也不能完全否认其意义,但不能凌驾于务实之上。 别说蓝田县,整个二十县中,有几家不是手忙脚乱? 包括泾阳县在内,哪怕在泾水有郑国渠之类的水利设施,也架不住水位下跌,不少黎庶是一边抹眼泪、一边担水浇自家的薄田。 别问范铮怎么知道的,敦化坊虽然作坊略多了些,也不是没有零星的菜畦。 —— 东宫,显德殿。 太子欲下太子令,招濮王及濮王妃入长安。 左庶子于志宁梗着脖子,面红耳赤地咆哮:“此乱命,不可从也!濮王居均州郧乡县,乃圣命所为,殿下不能以太子令抗诏书!” 道理是绝对没错的,可于志宁说话的态度,却让太子生厌。 这也就是太子并不暴虐了,否则,凭于志宁的恶劣态度,杀了也就杀了。 至少,大唐已不能再换太子了。 左庶子许敬宗抚须:“殿下……兄友弟恭,实乃仁君。然现为多事之秋,陛下圣体欠安,濮王入京,非时也。” 看看,意思差不多,你于志宁自己对比一下许敬宗,是个啥态度,说的是人话吗? 大家都知道太子孺慕之情,却只能生生说成兄友弟恭,也是别扭之极。 少詹事高季辅和稀泥:“殿下情谊,令臣等叹服。唯时下朝中方下诏令,命诸藩、诸牧各守疆域,全力整治民生,无诏不许出界,故不合时宜。” “依臣所见,殿下可赏赐濮王及濮王妃物件,并手书相慰,异日再重聚长安,可好?” 牧,指州牧、刺史。 太子中舍人李义府沉声道:“殿下,臣以为少詹事之言老成持重,可效之。” 莫看话语各不同,主旨就一个,濮王绝对不能动! 在这风起云涌的时刻,连闲置在长安的彭王都为范铮保举,出任澧州刺史,欢天喜地出门去了。 别说是濮王了,整个雍州范围,没有一个亲王的存在。 原因,自是为了保太子顺利承嗣。 李建成、李承乾两桩事情,让大臣们胆战心惊,万一这传统再上演,可真热闹了。 太子似乎屈服了,让李义府代太子舍人拟太子令,宣慰濮王府,唯赏赐之物多为脂粉、紫熟绵绫。 唯有李义府因角度之故,瞥见太子目中那一丝笑意。 太子并非不知,此时不宜、甚至未来也不宜召李泰入长安城,无非是借此讨价还价,赏赐物件给李泰、阎婉。 同时,也是隐晦地向他们报平安。 至于大位,太子也不可能让李泰染指。 九一八!勿忘国耻! 第626章 任性而为 贞观天子孤零零地在紫微殿休养生息,往日引以为傲的内宫、婀娜多姿的嫔妃,都是他避之不及的祸患。 越是濒临油尽灯枯,越能明白色是刮骨钢刀,明白红粉骷髅。 别说是茶汤里煮枸杞了,就是把枸杞当饭吃,支撑不住就半点都勉强不得。 长年相伴的嫔妃也就算了,为什么还要补徐充容、武才人、萧才人她们进来呢? 你当他当时不明白红粉骷髅的道理? 不,贞观天子与很多人一样,道理是很清楚的,奈何管不住自己骚动的心。 男儿至死是少年啊! 贤者时间里,不是说大家都如圣贤吧,至少能效仿一下圣贤。 不那何,人有七情六欲啊! 到现在,贤者李世民已经在盘算,如何安置曾经的枕边人。 高祖太武皇帝明确废除了人殉,本朝已有先例,有子者随子就藩为太妃,无子者置感业寺终老。 感业寺于长安城西北禁苑之内,占地三百庙,是南北朝就存在的寺庙,尼寺。 青灯古佛终老,徐充容、萧才人或能认命,可桀骜不驯的武才人会认吗? 贞观天子也不知道,从何时起,他对武才人的评语,从英气逼人沦落到桀骜不驯。 武才人驯马的故事,见于《资治通鉴》,性格倒是比较符合武照的特征,但两唐书未载。 但是,李世民安排武才人安抚太子内宫之后,突然发现,武才人的能力竟如此突出。 突出到令人忌惮了啊! 若是能再活二十年,不,十年,李世民自信能磨去武才人的锐气,让她好生辅佐新君。 可惜,没时间了啊! 善恶之念,不住在贞观天子脑海中交错。 —— 太极宫内宫,一角的偏殿。 一把铁尺、一根木棍,一张简朴的床榻,一个简易的梳妆台,上置一面巴掌大的铜镜,与一本手抄的《摩诃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梳妆台下,是一坛很烈的杏村酒,此为发妆酒。 才人武照的酒量很好,只不过在贞观天子面前藏拙。 毕竟,女人不醉,男人没机会。 抄起酒坛,武照饮了最后一口,一滴都没有了。 可恨的内宫尚食局司酝,竟然克扣了武照的洒水,这是眼瞅着她们要去感业寺了,看人下菜碟啊! 随手放下酒坛,武才人摆上笔墨纸砚,一笔笔工整地书写。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观世音菩萨,亦即观自在菩萨,在李世民山陵崩之后才避讳,省称观音菩萨。 在天竺的法相,本是威猛菩萨相,却因东晋北魏时民众苦不堪言,向佛教求助心灵的解脱,此菩萨因“救苦救难”之故受民众格外信奉,而渐渐演化女相。 无他,女相慈悲亲切嘛,民间甚至有“观音老母”的叫法。 对神灵、菩萨而言,男女身不过是演化的法相。 李百药编撰的《北齐书》,就有北齐皇帝梦到女相观世音的记载。 写到“度一切苦厄”时,武照终究未控制住情绪,“厄”字尾钩如刀,呼之欲出。 我武照,巾帼不让须眉,便是效仿平阳昭公主,为将与敌厮杀亦不会胆怯,马革裹尸也无憾,何以困守宫闱方寸地? 然而,雄心壮志往往与悲惨前景相结合,武照能够预见,自己最好的归宿就是感业寺。 若不好,大概于贞观天子之前,就陪葬昭陵了。 锋芒毕露的人,总是容易为世所不容。 “才人,我们的笔墨纸张,快用罄了。” 身边的小宫女怯生生地提醒武照。 武照眉头一挑,起身握住磨起了包浆的木棍负在身后,在宫女惊愕的目光中,傲然踏入尚仪局,木棍舞得风声呼啸,一棍棍恶狠狠地向两名正六品司籍砸去。 “救命啊!杀人啦!求求你不要再打了!” 即便是一名正五品宫正、一名正六品司正、二名正七品典正执笔执杖出现,武照依旧未曾住手。 宫正,掌内宫戒令、纠禁、谪罚,司正、典正为佐。 论品秩,才人正四品; 论身份,武照为主,她们为仆! 宫中嫔妃对宫官不满了,各种手段都会有,唯独没有武照这般强硬出手的。 “才人且缓一缓,就是要杀了她们,好歹得鞫狱,才好明正典刑。” 宫正福身一礼,言辞有度。 武照恨恨地在司籍身上砸了一棍:“恶奴欺主!该死!” 自有忐忑不安的宫人解说缘由,是为司籍克扣了武才人的笔墨纸张。 司籍,掌内宫四部经籍教授、笔札、几案之事。 随后,司籍佐官正七品典籍二人、正八品掌籍二人,俱指证司籍克扣,缘由为天子将大行,妃嫔早晚入感业寺。 一般的嫔妃,在这敏感时刻都忍气吞声,唯恐飞来横祸,谁知武才人竟如此高调! 武才人如何尚不可知,但这二名司籍的命运,至此戛然而止了。 司正验明证据,宫正勾决,典正抡起刑杖,一杖杖往背臀打去,哀声四下飘荡。 武才人皮笑肉不笑:“年幼时,随阿耶荆州赴任,曾听说有行刑行家,虽二百杖人犯亦只伤皮肉,不知今日可得见识?” 宫正眼中掠过一丝苦笑,脚尖微微张开,成一个“八”字。 遇上狠人,没法徇私,她二人连去掖庭局劳作的机会都没有了。 也是,在宫中这吃人的地方,胆儿多肥才敢克扣嫔妃的东西? 你要克扣宫人的,大家了不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两名典正的刑杖挥起,看似轻飘飘的落下,只带着两声闷响,两名司籍却面色发紫,连痛哭都做不到! “不错,野狗就该打断脊梁骨。” 武照漫不经心的话,让宫正冷汗直流。 这个娘们不是好人,对五刑之道颇有研究,哪个好人家的妹娃子研究这个? 武才人回寝室,梳妆台前的地上,已摆下了不少杏村酒。 呵呵,都是些贱皮子! 司籍之死,让司酝大惊失色,唯恐武才人真取了她们的性命。 至于为什么不拿司酝先祭旗嘛,毕竟贪杯之名不是太好听。 武才人却不知道,正因她任性而为,却让贞观天子生起了怜惜之意。 不过是个任性的妹娃子,犯不着,犯不着。 第627章 你就作妖吧! 范百里虎着小脸,严肃地盯着范老石,一言不发。 “大孙儿,这是为何?” 范老石莫名心慌。 范百里哼了一声:“阿弟,哭给耶耶看。” 范鸣谦瞬间泪流满面,扯着嗓子嚎了起来:“耶耶……” 没辙,范鸣谦格外亲近范百里,兄长让他哭,他就嚎啕大哭,连杜笙霞都哄不下来。 范老石手足无措:“乖孙儿,莫哭咯。你再哭,街坊邻居得以为耶耶亡故了。” 打孙儿? 你也要范老石狠得起这心! 范鸣谦有事都会惦记着耶耶,这么乖巧的孙儿,得多没人性才会打? 元鸾仰头望天,懒得与范老石说上一句话。 贼汉子犯了倔,连她的话都不听,生气! 范百里慢条斯理地回应:“反正也快了,让阿弟先练习着哭也无妨。莫觉得我是在说忤逆话,医学博士令日煎三次药汤,耶耶只肯煎服两次,离那一天不远了。” 范老石为孙儿指责,只能尴尬地咳了一声:“大孙儿无须担心,当年穷困潦倒时,耶耶亦省两餐为一餐。” 这话听得元鸾无名火起。 听说过省吃俭用的,没听说过省药的。 范老石,你就作妖吧! 雷十三等防合却深以为然,当年他们可不就这么熬过来的么? 雷十三他们显然忘了,在那个年头,熬不过去的森森白骨足以填满多少沟壑! “耶耶是觉得,你比医学博士更懂?”范百里满眼的恨耶耶不成钢。 多大人了,还这想法,幼不幼稚! 药能少服的话,人家医学博士为什么不少定量? 范鸣谦的嚎啕大哭变成了抽抽搭搭,更惹元鸾怜惜,俯身抱起他,汗巾轻拭稚嫩的面容。 “范鸣谦不哭,你耶耶不懂事,我们打他。” 范鸣谦抽泣着开口:“不能打。” 元鸾恨恨地剜了范老石一眼,看看你造的孽! 范老石执拗的心都软了:“好好好,听乖孙儿的,一天煎服三次,咳咳……哇!” 一口粘稠的浓痰,伴着半消化的膳食、些许胆汁、几缕血丝呕了出来。 擅自削减药量的后果,此时便体现出来了。 总有人觉得世间的医师都没有自己强,自己零星学了点偏方就能盖压当世,谜之自信。 信不信,若非范百里出头,范铮劝说的话,范老石能追着他破口大骂不肖子? 世间有“老顽固”一词,便是因为越老越顽固啊! 别人说的都是屁话,唯独他说的是真理。 也是范百里兄弟齐心,才劝得这老顽固回头。 否则,以范老石的秉性,能一边咳嗽呕吐、一边拼命逞强。 好在姜白芷配制的药,真的很管用,温热的一碗药汤咽下去,范老石的咳、呕立刻消失无踪。 就是药汤实在太苦,连范老石这种苦水里泡大的人都咧着嘴、面容扭曲。 范鸣谦赶紧掏着小褡裢,掏出一截指头大小的胶牙饧,踮着脚尖塞到范老石嘴里。 范老石环臂揽着范鸣谦,得意地笑了。 遍数敦化坊,有谁如我范老石,有那么心疼耶耶的乖孙儿? 有谁? —— 范铮批纸尾,批得手都酸了。 二十县的公文不断,应对旱情有难处了都要来伸伸手。 亓官植走了,换来卢承业,能力倒是很强,就是想法往往与范铮不合拍,故而范铮得多费心。 汤仪典么,坦白说能力有限,若不是范铮任用私人,是轮不到他上位的。 卢承庆的亲阿弟同样的博闻广识,论辈份还是房遗爱的舅父。 范铮甚至能猜出,卢承业检校尚书左丞,主要职司为治中,是为日后接替雍州别驾搭台阶。 铁打的胥吏流水的官,范铮也不能一辈子呆在雍州别驾位置上,也没啥好忌讳的。 “雍州治下,今年共计三千一百五十三口人失去永业田,只能入诸县城讨生活,其中七成涌入长安城。” 卢承庆忧心忡忡。 就这,还不是土地兼并的剧烈时刻。 每县百余人失地,再正常不过了。 不是范铮心如铁石,实在是小农经济抗风险能力太弱,挡不住天灾人祸。 若是遇上刁滑小吏胡来,能种稻的地非要你种麦,能种麦的地非要你种稻,否则便强行割了,就问你怎么办? 敢杀官造反的人毕竟是极少数,多数只能一咬牙,去球,耶耶不侍候了,这破地,谁爱种谁种吧。 京畿之地机会众多,即便不入长安城,在县城扛零工都能活得下去。 滋润就别想了,这个词从来与庶民无关。 对于人口逾百万的雍州来说,吞吐三千人口轻而易举,根本不用官府替他们考虑营生。 “天要下雨,娘要嫁女。”范铮只吐了一声粗气。“着司功参军沃和兑率功曹走一走,查明弃田的过程中,有无豪强胁迫、官吏作梗。” “治中亦巡视诸县,看看对这三千余人的安置可如意。” 当然了,也得注意不能超过原本城中庶民的待遇,否则就是害人了。 不患寡而患不均,是人类的通病。 怜悯可以有,但不能过之,否则不仅是游侠儿、泼皮来找茬,就是寻常良人也排斥有加。 失田过程中,大家都安安分分的自然最好,否则范铮也不介意下重手,让人知道不当发灾难财。 “着参军事陈祖昌随功曹巡查,录事府山雄护卫。” 范铮小小地关照了老八一下,连山雄都借给他了。 陈祖昌嘟囔:“就不能不去么,我想多领领大郎。” 范铮瞪了他一眼:“懒!不去做事,干混俸禄,日后还想我侄孙入太学么?” 太学生为五品子呢,就老八这正八品下,还须努力仰望。 范铮让陈祖昌加塞的目的,除了混点资历外,更是为了监督沃和兑。 这么说吧,如果监察的权力不受监察,其必然快速腐朽。 可监察之外套监察,套娃么? 老八不情不愿地点头:“是罚酒三杯,还是血流成河?” 血流成河你个蛋蛋,这里又不是剑南道。 “你是辅助司功参军查阙补漏,并记录此行事件及处置方法,决策与你无关。” 范铮果断浇灭了老八不切实际的梦想。 想什么呢,你一正八品下参军事,也想与正七品下司功参军平起平坐? 第628章 冬雪 好在,虽旱,却不至于绝人希望。 减产是注定的,但不是太过严重。 毕竟,小麦的耐旱性相对要强太多。 雍州的公廨田、诸官的职田与永业田,也时时刻刻反映着雍州的受旱程度。 好在八水绕长安,虽未必尽解干旱,也不至于太惨烈,即便车水不一定到位,人挑马驮总是能解决一些问题的。 但是,效率太低下,庶民太劳累。 时入腊月,微寒,光线黯淡。 天上飘荡着一些雪,却让雍州黎庶齐声欢呼。 雪虽寒,落地却能化为水,能稍解干旱之苦。 范铮着常服,立于安化门之外的农田里,未着尉的手背上虽起鸡皮疙瘩,心头却格外欢喜。 自晨而午,落于地面的雪累积有三分厚度,虽不免有麦苗因此受寒,但缺水的大问题算是解决了。 哪怕是杯水车薪,那也是水。 祠部郎中沃鯌腆着肚子,踱出了安化门。 “下雪好啊!再不下雪,老夫又得修雩(求雨的祭祀)了。” 这些祭祀之事,还就是祠部司的职司。 修雩还贼有讲究,秋分以后,虽旱不雩。 哪方有灾害,相对应的神灵今年祠部司不祭祀供奉。 故而沃鯌所指,是元日之后的雩祭。 范铮笑得轻松了许多:“郎中是担心你家大郎吧?” 沃鯌抚须干笑:“大郎少有独当一面,老夫担心一下也不为过。别驾这是年轻,到我这岁数,自然而然就牵挂上了。” 这也太宠溺了吧? 范铮本能地想损上几句,想想又闭嘴了。 要是日后范百里外出,自己会不会担心? 大约还是会的。 别说儿行千里母担忧,父也会担忧的。 远处人马渐行渐近,陈祖昌骑马行在前头,见到范铮,大笑着下马:“姑丈远迎,老八愧不敢当!” 范铮笑骂:“滚犊子!脸大,本官是来赏雪的。” 老八嬉皮笑脸的:“嘿嘿,这一次巡查……” 范铮伸手止住了陈祖昌的话。 老八懂的歪门邪道不少,唯独对官场这头缺乏认识。 此行是沃和兑为主,自当他来禀报,岂可越俎代庖! 老八的职司,可为补充,可过后告沃和兑刁状,唯独此刻不能出头。 沃和兑缓缓行至范铮面前下马,叉手见礼:“禀别驾,雍州司功参军沃和兑率功曹官吏,遍查诸县弃田,今已竟全功。二十县计九百三十五户人家弃田,九百零三户系受天灾所困,不得已而为之。” “十八户为官吏折腾,不堪其苦;十四户为豪强所迫,欲夺膏腴之地。” “功曹暂越职司,锁拿涉事官吏三人、豪强二人,欲交法曹处置。” 范铮颔首:“甚好。令武柏直等严审,尔等回衙,诸事交割完毕,准休沐三日。” 沃和兑缓缓行到沃鯌身边,垂手道:“阿耶,我回来了。” 这是先公后私之意,任谁也不能挑出刺来。 沃鯌一把拉过沃和兑,转着圈子打量了一遍,大手拍到沃和兑肩头,笑得像个两百斤的娃儿。 沃和兑微微皱眉,很快又恢复了镇定。 沃鯌面色铁青,从垂眉菩萨变成怒目金刚:“谁敢伤我大郎!谁!” 沃和兑咧嘴笑了:“多大点事?也就是抓豪强时挨了一棒,上过药了。” 沃鯌低声咆哮:“动手的贼子呢?” 沃和兑轻轻摆手:“我佛慈悲!” 外人听不懂这话,沃鯌却明白,大郎之意,已经将人超度了。 沃和兑没跟范铮细说受伤之事,是没必要。 在他这一行人里,有陈祖昌为范铮的耳报神,范铮自然会知晓。 在他们之外,治中卢承业的小册子上,也多有雍州、诸县官吏表现的优劣。 沃和兑自己表功,未免落了下乘。 当然,前提为上官必须是讲究人。 不讲究的,直接无视下属的功劳又何妨? 功曹入衙,山雄自归,陈祖昌在范铮身边絮叨了几句,拐弯跑回青龙坊,哄杜四娘、娃儿去也! 范铮叹息,这个胸无大志的老八! 雪中,范铮啃了一口雷七送来的石傲饼。 冷了,硬梆梆的,有点费牙口。 半个时辰之后,治中卢承业带人归来,见到范铮亦满面讶然。 上官迎下官之事倒并非绝无仅有,却也算罕见。 范铮笑着摆手:“莫想多了,就是想看看这场雪,能解雍州多少旱情,赶巧你们回来了。” 可惜这真话,连老于世故的卢承业都不曾相信。 每个人都固执地认为,别驾就是为了迎接他们归来而出城的。 卢承业叉手:“下官巡视而归,诸县官吏多数恪尽职守,唯些许败类,下官已处置。” 这不是越权。 在雍州别驾为检校之时,便常以治中处理政事。 即便范铮坐镇雍州了,卢承业依旧有权直接处理事务。 这,就是实权上佐。 范铮无奈,也只能陪着卢承业回光德坊,倒是无意中捞了个礼遇僚属的名声。 范铮笑道:“知会诸县便是。明年的考课,治中之见亦为权重。” 考课除了吏部考功司的见闻,上级衙门的议叙也占了一定的权重。 也就是说,只会闷头做事、却把上官都得罪完的官员,是难以得到上佳考课的,更遑论升迁。 所以,历史上的清官才格外出名,物以稀为贵啊! 清官其实不少,但多数清官是没法升迁的,这就是个悖论。 因为清廉而没能力交好、甚至是得罪上官,因而没法得到拔擢,而芝麻绿豆大的清官,起码是无法一展胸中抱负的。 范铮言下之意,是无条件认同了卢承业的巡查结果,这是对卢承业极大的尊重。 岂不知,衙门行事,下官报上的文牍,鸡子里都得挑骨头,范铮挑一两个字圈一圈,要求重新报上去,很正常吧? “下官当尽力为雍州做事,若有僭越,上官可重责。” 卢承业表态了。 当然,范铮与卢承业在理念上仍旧存在差异。 至少在雍州医学上,卢承业并不赞同范铮勒紧裤腰带支持的做法。 在他传统的理念中,医学应该有,但必须位于经学之后,不能如雍州一般,重点向医学倾斜。 经籍之学,才是世之正轨啊! 第629章 刁滑 司法参军武柏直审讯了诸吏,面上怒容与无奈交织。 刁滑小吏四个字,真没有说错。 他们为恶,也仅仅在今年。 贞观天子龙体欠安不是什么秘密,外人不能掌握的,是差到什么地步了。 小吏们却敢凭着一鳞半爪的消息胡作非为,竟非全无思量。 若能掩盖过去,新君上位,自无人揪着从前的破事不放; 事败,身陷囹圄,至大赦天下时,自可迅速脱难。 反正,又不是十恶不赦的大罪,范铮明知道他们的算计也无可奈何。 死刑不至于,甚至连流刑都达不到。 徒,最多三年; 杖,最多二百。 范铮是堂官,偶尔可以加刑,但不能每次都出手加刑,容易招致诟病。 故而,这些犯事的官吏,是真正的滚刀肉,你拿他没法的。 讯问时的酷刑? 无用武之地的,他们连杀威棒都没吃,就将所有罪过都抖了出来。 认罪、认罚,对官府的流程了如指掌,这就是官油子的特色。 说他们刁滑也好,说是小人物的智慧也罢,总之是趋利避害而已。 忏悔是有的,不是忏悔他们为什么要伸手,而是忏悔为何会被卢承业、沃和兑捉了把柄。 永远不要相信,黄鼠狼会后悔偷吃了鸡。 倒是豪强多少不服气,武柏直请他们尝了一遍雍州法曹的各种手艺,比如鼻饮茱萸粉,豪强们立刻痛哭流涕地认罪了。 请沃和兑吃了一棒子的那位豪强有福了,可以去驩州啃龙牙蕉、啖荔枝桂圆、枕菠萝蜜、看厚唇美女、吻大只母蚊子,一年四季可以不用盖被子。 杀官造反从来是重罪,即便沃和兑只是挨了一棒,没杀得他家绝户已经是法外开恩了。 不管怎地,这一场不大的雪稍解了旱情,也让范铮缓解了些许焦虑。 武柏直饮了一口郭景烹制的茶汤,酸得哆嗦了一下,整个人精神多了。 “别驾,民曹人力不足,莘参军将大部分民曹官吏加二十四名白直带走,人手依旧捉襟见肘。” 天虽寒,法曹却总须有人在路上,雍州二十县之广袤,人手确实不足。 “不良人、执刀全部派上。” 范铮吩咐了汤仪典一声。 不良人卢承业可以动用,十五名执刀却只有范铮可用。 这是堂官才可享受的仪仗。 汤仪典应了一声,虽觉不妥却一言不发。 习惯了,别驾决定的事,去照做就好。 汤仪典本身能力也不太充足,无法提出有效的意见,久而久之索性不言不语,只管执行。 这,也是范铮把汤仪典从太常寺提出来的原因。 武柏直吃了一惊:“如何使得?别驾身边,须有执刀护卫。” 范铮不在意地摆手。 仪仗而已,很重要么? 前有录事府山雄开道,后的雷七诸人相护卫,安全足够,没必要动不动就黎庶辟易、前呼后拥。 范某是地方官,不是净街大虫。 汤仪典悄悄告起了姜白芷的刁状:“这次,招录医学生十五名,竟无一名出自万年县敦化坊。医学真是过河拆桥!” 真别怪汤仪典谗言,范铮可是让姜白芷关照一名敦化坊民的。 在汤仪典看来,姜白芷这是忘本! 范铮笑道:“把气先顺了。交待姜博士时,我的前提可是‘尽可能’,不是强求。” “医之一道,没天赋一定不能强求,否则锯左腿锯成右腿,害人害己。” 有时间,汤仪典应该学学卢承业,提高一下自己的水平,雍州治中可不比华州治中。 幸好,录事参军隗阴阳比较有眼色,时不时帮衬一下汤仪典,才不至于让他露怯。 “记得,你现在是汤治中了,气量要放大。术有专攻,不懂的事,尽量让懂的人为我们干活。” 最后一句话,算是为汤仪典贴身打造的。 毕竟汤仪典甘为范铮的马前卒,不宜说重话寒了他的心。 汤仪典一口饮尽完全不合胃口的茶汤,喜得眉头不断跃动,连连称是。 汤仪典很清楚自己的能力,能蹭个五品已经极勉强了,四品的治中,嘿嘿,富贵皆倚仗别驾,岂可三心二意? “明年的雍州,钱粮会吃紧。”汤仪典说出了一个很现实的难处。 旱情有一点减产的影响,不大。 范铮对医学加大投入,固然让雍州治下子民多一些存活机会,却也是个负担。 当归、人参、半夏、鹿茸、麝香等等,哪一样不得耗费大量钱财? 优秀的医工,除了天赋与学业,更是依赖于多上手、多实践,纸上谈兵是不行的。 明白古代的学徒为什么总要为师父低薪劳作几年了吧? 前期的投入,往往不是学徒负担得起的,一般是师父承担这些靡费,故而总要收回成本。 至于压榨一下,却也是人性。 人性,少有非善即恶,往往是善恶纠缠的。 雍州明年最大的缺口,是蠲符这一头。 朝廷需要大量民夫运送粮草至安西都护府,而民部的貔貅性子是舍不得给钱的,蠲符抵工钱,自然而然大量签发。 蠲符自民夫而至柜坊,自柜坊而抵消太府寺、雍州等税赋,雍州又以蠲符抵消上缴民部、司农寺钱粮,实现了一个循环。 在这其中,只有民部、柜坊受益,雍州与民夫难免受到伤害。 民夫的害处以前提过,雍州之害在于,本该到手的钱粮成了一张纸,需要兑现时极为困难。 如医学需要采买药材,你觉得各药行乐意接纳蠲符抵账么? 叮当作响的铜钱,它不香么? 又或者,你以为持蠲符去边陲、蕃邦采买药材,人家会认账么? 不,他们只认开元通宝! 有钱男子汉,无钱汉子难,这话放雍州身上也一样。 “依你与王福畤测算,明年现钱缺口多大?” 不要想着以蠲符抵入柜坊,以换取一时头寸。 柜坊就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霸王进去,王八出来。 “少说也得一千贯钱吧。” 汤仪典觉得坐立不安,身为最得信任的治中,却不能为别驾分忧解难,何等无能! 范铮闭目,敲了敲凭几。 “放出风去,明年雍州要采买几车白羊(绵羊)毛。” 汤仪典隐隐觉得不安。 羊毛在这个年代,基本是毡之类的粗制品,膻味极重,虽有薄利,却恐不解雍州之难。 第630章 群奸萦绕 九江长公主府。 面相粗豪的右领军卫大将军、安国公执失思力把着琉璃杯,倒了一杯渌酒,温馨地递到九江长公主手中。 九江长公主玉手接过琉璃杯,另一只手掌轻摆,服侍的侍女、谒者悄然退下。 大唐公主中,九江长公主是 公主中,固然有永嘉长公主这样臭不可闻的角色,亦有安心与夫婿度日的,如九江长公主便是。 “你这贼汉子,难得如此殷勤,想来是有事相求?”九江长公主一口饮尽渌酒。 味略甜,不上头,比水也接近。 执失思力哈哈一笑:“我家公主就是慧眼如炬。外头传闻,雍州别驾有心,欲采买几车白羊毛,我不就想着求公主搭个话,接下这桩买卖吗?” 九江长公主轻轻踢了执失思力一脚,妩媚地翻了个白眼:“几车白羊毛,值当几个钱?也能让你上心?” “咋,长公主的颜面,那么不值钱,可以随意轻贱么?” 执失思力叹息:“这不是大郎在执失州难熬,为他开辟一条财路么?” 执失思力有四子,不知有无九江长公主所出,但长子绝对是原配所生。 定襄都督府下辖的执失州,正是执失思力旧部执失部,为其长子继承了俟利发、刺史的职位,次子执失蛮亦在执失别部为俟斤。 九江长公主敏锐地听到“财路”二字,黛眉轻挑,斜红微动:“哦?贼汉子以为,这竟是条长久之路?” 执失思力讨好地捏着九江长公主肩头,即便她身着狐裘,依旧不影响执失思力发力。 “我关注过这位年轻的华容侯,其不以文武见长,反而是一些奇思妙想令人拍案叫绝。” “诺真水一战立功的滑翔机便是他所创,飞骑也是依此而建,于东、西、北三面,都建了奇功。” “以这位的臭脾气,连陛下的颜面都能拂了,嘿嘿,换我,怕早挨收拾了,他却能扶摇直上。” 长安城最末的敦化坊,因范铮而建了几个作坊,敦化坊跃居一百零八坊中上,更是难得。 九江长公主目光闪烁。 这年轻人,可以啊! 以他过往的功绩来看,采买白羊毛,怕还真能成事呢。 “为啥不要羖羊(山羊)毛?” 执失思力呵呵笑道:“羖羊毛略粗,且色黑,不中看。” 别的不说,九江长公主对执失思力是真的好,大约是真喜欢他的武勇与忠诚。 执失思力的名声,在番将里头,那是数一数二的忠诚。 —— 东宫四个中轴线上的宫殿: 显德殿为太子接受朔望朝、议事、批阅奏折、处理公务之所; 崇教殿为太子读书、接受各位老师大放厥词的折磨之所; 丽正殿为太子接见宾客之所; 光天殿为太子歇息之所。 太子左庶子于志宁在门下坊内,面容扭曲,牙都快咬碎了。 无他,太子在丽正殿接见九江长公主、驸马都尉执失思力,并召见太子宾客范铮,以典书坊太子中舍人李义府、典膳郎孙九作陪。 于志宁对九江长公主、执失思力倒是没什么意见,可其他人…… 殿下啊,那可是群奸萦绕啊! 孙九和李义府倒真无话可说,可范铮碍了他什么事? 说白了,他就是嫌弃范铮没家世、没功名,不是正经路子出身。 许多人便是如此,只看到别人身上的污渍,看不到自己腚上未擦的糊糊。 “范卿本为东宫中人,长公主有何事,但直言无妨。” 太子面容温和,举起孙九分过来的茶碗饮了一口,眼中露出惬意。 范铮侧目,跟孙九相处数年也未发现他有这技能啊! 饮了一口,范铮才发现,自己想多了。 孙九的茶艺,大约与贺钩雄旗鼓相当,不嫌弃的话能将就喝,可太子咋就喝得津津有味呢? 一想就明白了,可怜的娃,竟然只有孙九烹制的茶汤他才敢喝。 虽说一些算计已渐渐褪去,可惊弓之鸟难安。 孙九,竟凭着他鸡鸣狗盗的本事,登上了人生最高峰。 九江长公主轻笑,团扇掩口,两片金箔牡丹面靥反射着淡淡的光线。 “本长公主竟不知,长安城内还有华容侯这等奢拦人物,失敬!” “我家汉子执失思力,闻得雍州有意采买白羊毛,欲代执失州接此买卖,为子侄谋一条财路。” 九江长公主大大方方地将事情摆在台面上,即便有人说“耻于言利”,那也可以直言相告,是为子侄开道。 范铮沉默了一下:“以殿下的情面、长公主的坦率,应是无碍的。只是,下官想请教一下安国公,军中大将交好私人,会是什么结果?” 九江长公主面色大变,霍然起身,团扇都落于地上。 凤目带煞,九江长公主伸手,娴熟地揪住执失思力的耳朵。 “说!你擅自结交谁了?” 太子的目光微妙之极。 倒也不是执失思力刻意交好谁,不过是曾与薛万彻等人同征吐谷浑,多少有点交情而已。 那啥,与薛万彻饮酒时,薛万彻带上了他欣赏的房遗爱,相互吹捧一番,很正常吧? 太子的面色沉了下来。 终究是年轻,城府不足啊! “以执失部先祖发誓,我执失思力若对朝廷、对陛下有二心,当万箭穿心而亡!” 执失思力赌咒发誓。 九江长公主笑靥如,松开手指,轻轻抚摸着执失思力的耳朵。 太子面色平静地吃茶汤,仿佛经孙九之手即为琼浆玉液。 范铮轻叹一声,全身涌起一股无力感。 原本看执失思力好歹品性忠诚,想着提醒他一番,偏偏媚眼抛给瞎子看。 咋,发个誓而已,太子不值当伱提起么? 算了,当着太子的面,白羊毛之事成交吧。 累了,爱咋样咋样。 “论斤,二斤一文钱,到长安交割价。” 看似苛刻,其实不然。 非蓬松状的羊毛份量不轻,且此物对于原本的牧民来说,除了少许取暖用到,多数都得废弃。 只要执失州抢得先机,这就是平白多得的钱! 草原略寒,在七月之前能剪两次羊毛,每年就平白得了两次钱啊! 若是能再为范铮所信任,总揽草原白羊毛采买之事,就是十斤吃上一文钱,那也妥妥的肥得流油啊! 第631章 贞观二十三年,牛皮 天依然冷,时不时飘着细碎的雪,多少滋润了干涸的黄土地。 麦苗茁壮的长势中,迎来了贞观二十三年的新风。 敦化坊中,沿街道搭建了不少可避风雪的棚子,棚内的桌子、条凳、碗箸都让人眼睛一亮。 陆乙生办事依旧井井有条,让坊民循旧例密集成婚,亦无人道声不是,最多就是挑日子时上下几天。 坊中的娃儿、妹娃子,在范百里、范鸣谦、陆飞甲在带领下,一个个到温水盆里洗干净脸与手,假模假样地扯直了衣襟,沿着棚口鱼贯而入,依序坐到条凳上。 陆乙生过来瞅了一眼:“吆喝,给事郎领得挺好的嘛!给他们先上席!” 规矩是规矩,但少有人用严苛的规矩要求娃儿,馋不是娃儿的天性么? 除了安排两个婆娘给娃儿们挟菜、挑鱼刺,也就没人过多去管他们了。 没法,对许多娃儿来说,鱼刺是他们绕不过的一道槛,一不小心就会被卡在喉咙里了。 没有大人在侧,娃儿尽量不要食鱼,那些细细的刺他们多数无法剔干净。 范百里合掌:“祝新人百年好合!” 范鸣谦、陆飞甲带着娃儿、妹娃子,跟着念出了这一句祝福。 不管是哪个年代,天真无邪的娃儿、妹娃子,自发道来的祝福是最讨喜的。 新人自不在此棚,但总有人将范百里他们的祝福传扬出去,在场的每一个娃儿、妹娃子都更得坊民青睐。 谁不喜欢一个聪明懂事、心地善良娃儿,而去喜欢到处破坏、胡作非为的娃儿? 对娃儿们来说,吃席是最欢喜的事。 即便如范百里、范鸣谦的家世,府上食手厨艺不差,依旧觉得隔锅香,这就是天性。 或许,贪图的不仅仅是食物的味道,更是小伙伴们凑一起的热闹。 食不言在这里是不存在的,没人能禁止一群娃儿叽叽喳喳,范百里能让他们依序用膳都很了不起咯。 许多时候,都是鸡同鸭讲,却不妨碍棚内飘荡着快活的笑声。 “兄长,我要吃酥肉。”范鸣谦叫道。 酥肉并非刚刚炸出铛,而是切片煮入汤中,松软可口,入嘴即化,位置却离范鸣谦远了些,他的小短手够不着。 范百里缓缓起身,执长把勺捞了些酥肉入范鸣谦碗中,范鸣谦顿时眉开眼笑,低头“啊呜”一口吃了一片酥肉。 棚内的婆娘笑道:“儒林郎有给事郎爱护,此生当无忧矣!给事郎为何不捞尽酥肉给儒林郎食用?大不了,老妪再去添一碗。” 范百里笑道:“阿耶娘说了,不可偏食,故阿弟喜食酥肉也不能只食此菜肴。再者,无论多喜食菜肴,亦不准独霸,要与伙伴同享。” 婆娘叹道:“这等家教,活该世代富贵!” 陆乙生吸溜了一块颤巍巍的扣肉,点头道:“那是。范百里自幼最讲道理。” 嗯,偶尔范百里也会用拳脚讲道理。 一名面生的年轻书生抬脚欲入棚中,却结结实实撞上一个铁塔似的身躯。 陆乙生从一旁过来,审视着这名书生:“兄台面生得紧,不知是哪里人氏?” 书生挑眉,神气之极:“我乃潭州士子汤仪国,进京赶考,奉从兄之命给华容侯带些许礼物。” 雷十三闷哼了一声:“入席去他棚,此处不便。” 倒没人在意他是否随礼了,敦化坊内租屋住的书生,同样有不少人白吃。 人离乡贱,敦化坊的饭会(筵席),常有客作汉(外出劳作之人)、打毷氉(落 人呐,谁没个起伏的时候? 陆乙生闻得送礼,也只是笑笑。 侯府的乌头门,对坊民来说并无阻挡,你一外乡人送礼,呵呵,提着猪头你都进不了庙门。 汤仪国坐到他处,口中兀自炫耀:“我从兄汤仪典,可是雍州别驾!” 笑声四起。 众所周知,雍州别驾是我敦化坊的范铮,怎么就成汤仪典了? 却无人纠正他的话,爱咋吹咋吹吧。 酒足饭饱,汤仪国满口大话,竟敢代汤仪典宣称,要免了敦化坊的租庸调,却不知在坊民眼中,已然沦为丑角。 至于乌头门,任他汤仪国舌灿莲,雷九等人也不会让他踏足半步。 —— 雍州二堂。 汤仪典长揖,诚惶诚恐。 瓜萝亲戚在别驾居所口出狂言,范铮虽未见责,汤仪典却惴惴不安。 “别驾恕罪,我那从弟就是好卖弄,从来不知天高地厚。” 汤仪典快急哭了。 关键这毛病,还不是汤仪国一个独有,不少潭州人都有这毛病。 家里出了个六曹佐,对外就能吹成明府,浑然不顾这大话会对六曹佐造成多大的麻烦! 更有甚者,跑到明府家眷面前,吹嘘自家娃儿是明府! 若是平辈或晚辈,或可斥责一番,可这搬弄是非的人的自家耶娘怎么办? 害人呐! 故而潭州本地官吏难往上走,很多时候便因此故! 范铮叹息:“潭州能出一个欧阳率更(欧阳询)、一个你,委实不易啊!” 这股牛皮哄哄的风气,必然影响潭州出身官吏的前程。 范铮能不予计较,不可能人人有这气量。 腹中生暗火,手下斩前程,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有几个官吏,出身为孤儿,无亲眷拖累的? 事揭过,汤仪典暗暗咬牙,回去一定要狠狠收拾这些从兄弟,什么牛皮都敢吹! 汤仪国是真来赶考的,也真是给范铮送东西的,这一点确实不假。 一些外婆菜而已,汤仪典惦记着范铮爱吃,特意让他从潭州带来。 但是,汤仪国想绕过汤仪典,单独搭上范铮这条线,不得不佩服他的胆子。 “下官想请教,这行卷投是不投?” 汤仪典虽恼火,却不得不为从弟投石问路。 这就是宗族关系,你能享受到其好处,就不免背负其害处。 范铮挑眉:“今年的大宗师还没定下,想来国子监令狐祭酒、吏部高侍郎、吏部马郎中、中书令,总有一人可沾边。” 令狐德棻、高季辅、马觊、褚遂良,倒确实可能与科举有关。 没提礼部这头,是因此时的科举还是吏部负责。 第632章 勇气可嘉 司功参军沃和兑禀报,五名留在州学的经学生,也要参与今年的科考。 范铮呵呵一笑,不予置评。 他们真的能力出众,雍州举茂才时会没有动静? 诸州举进士、明法、茂才,本就是对科举开了道后门,结果你们连这都过不了,还想与整个大唐的学子一较高下,啧。 更扎心的问题是,同在长安城,务本坊还有国子监的存在,你们真够优秀的话,为什么不去国子监四门学就读呢? 是觉得四门学配不上你们的档次吗? 不客气地说,州学、县学开设的目的,从来不是为了所谓的教化、科举,而是图补充流外官、吏目方便,更是为了低级官吏的子嗣子承父业。 “龙生龙,凤生凤,耗子下儿会打洞”,这话虽然偏颇了点,却是有一定道理的。 官人有好位置不留给自家娃儿,留给你一介田舍儿,凭什么? 别说三代,三朝没挪位置的官人世家都有。 “有两名下到法曹的司法史,也报考了今年的科举。” 沃和兑撇嘴。 这都是孙伏伽带出来的,他一介万年县司法佐考上状元,从此在朝廷上浓墨重彩,愣是让法曹这条线每年多出许多参考之士,美其名曰效仿前贤。 当然,打毷氉的极多。 任你法曹现在的活有多重,也不能阻止人家追求理想。 万一呢? 范铮挥毫批纸尾,淡淡地回应:“但有愿一试者,雍州当大力支持,总是勇气可嘉。” 磨墨的贺钩雄差点笑出声。 “勇气可嘉”四字评语,好生琢磨一下就知道,约等于直说他们水平不足。 一旁扶刀的山雄倒是想为范铮磨墨,奈何手太重,压断一块墨条之后,黯然收手了。 虽说雍州这几年州学出不了什么人才,可谁敢保证没有沧海遗珠? 再说,相对诸州考生,雍州经学生还有一个最大的优势,知道庙门往哪里开、行卷该往哪里投。 有两名经验丰富的经学生,已经在万年县平康坊北里芳华阁吟诗作画,小有名声了。 他们的家境自是优厚,偏偏为商贾挣钱的却是家中旁支,完美地避开了“工、商之家不得预于士”的限制。 这一条,松的时候比老婆娘的裤腰还松,紧的时候比铁铸的还紧。 “诸县也有三十余众愿参考。” 范铮微微摇头。 即便南墙摆在那里,也总有人想去撞一撞。 去了也无非是为他人垫脚石,真没几个能出头的,还不如等雍州举明经、进士、茂才的机会大。 唐朝的科举,好处是不以贫富限制,如段文昌等人便是极贫的特例。 此时的科举在尚书省吏部举办,亦称省试。 至开元年间,科举划归礼部,礼部下设贡院,考、批、放榜皆在贡院,成为科举定例。 但不糊名的考卷,可上下其手的地方太多,弊端自是显而易见的。 投行卷无非是事先在各官员面前留下印象,到批阅试卷时难免抬一抬手,或许可过可不过的,就此过了呢? 正月科考,雅称“春闺”,于是各坊的邸舍中,连最慵懒的学子都在挑灯夜读。 此番科考,因贞观天子少问政事,已实际由太子主持。 因此,点大宗师一事,也由太子说了算,太子宾客范铮便被召入东宫显德殿商议。 议事的东宫僚属,不见詹事、少詹事、左右庶子诸官,入目皆可算太子心腹。 这么一看,居然是范铮的品秩居首。 “陛下将今年的科举事宜托付东宫,孤亦盼能顺利行事,诸爱卿可畅所欲言。” 太子中舍人李义府跃跃欲试,想捞一个考官的资格。 太子眼中掠过一丝嫌弃,要不是手上无人,真不想用这面目可憎的家伙。 一点自知之明都没有,混上五品资历才几天就飘了,真以为“来李”有资格当考官? 范铮笑着打圆场:“太子中舍人的资历还需要熬一熬。臣以为,令狐祭酒或太子詹事、少詹事皆可为大宗师,吏部郎中马觊可为考官,礼部可着一侍郎或郎中为考官。” 李义府想往上爬是可以理解的,就是太急切了。 令狐德棻、张行成、高季辅,论品秩、能力、人品、资历都足够胜任大宗师。 不过,令狐德棻年迈,未必肯操劳此事。 许敬宗贪婪,人品真的没有保障,且礼部尚书的职司不宜为考官,免得与大宗师争锋。 李义府小小的不开心,却知道自己冒失了。 太子斜睨范铮一眼:“听闻范卿与马郎中颇有龃龉,怎肯举荐他?你自任考官不成吗?” 范铮与李义府一齐失声而笑。 “太子中舍人是了解臣的,臣当年起步御史台察院,为监察御史裹行,实属幸进。若为考官,滑天下之大稽。” “马觊与臣是不太对付,然科举取士,终归由吏部司铨选职司,索性由其为考官,此私不废公。” 人话就是,矛盾还未大到有我无他的地步。 太子笑着指了指范铮。 真以为每一个考官都满腹经纶么? 真以为每一次科举都公平之至么? 真以为科举是大唐唯一取士之途么? 想想也算了,范铮这种半吊子能混到三品,已经是一种奇迹,再加多了荣耀,怕会将人压垮。 别以为背负一身不断高速叠加的赞誉是什么好事。 事实亦如范铮所料,令狐德棻隆重地谢过太子的厚爱,以年迈不支、老眼昏推辞了此事。 临致仕的老人家了,本身亦淡薄名利,不是于志宁那种执拗货色,不想沾一点分外之事。 摆烂的老人家,从来是最不宜得罪的。 高季辅也婉拒了大宗师职司,缘由是摄民部尚书,耗磨日临近,正是忙碌之时。 张行成身为太子詹事、尚书左丞,在尚书省二仆射俱缺的状况下,是事实上的仆射,更不便脱身。 不那何,问题上交,贞观天子审阅过东宫给出的名单,只字未改,御批圈点了高季辅为大宗师,由不得他不愿意。 对于范铮参与拟定、范党却无一人出现在名单上,贞观天子表示很满意。 该让你出头的时候,帝王是不会忘了的。 你看这个饼,它又大以圆…… 第633章 烧尾宴 二月放榜,有人痴,有人狂。 范铮从来没想到,雍州居然还有人中举了。 最后一次的秀才科就别指望了,难度高着呢,你就是让骆宾王上都不一定能过。 明经、进士是别指望了,倒是明法意外地中了一人。 好吧,倒也说得过去,毕竟雍州法曹的案例本就多得是。 有诸多的案例可循,法曹几年出一个明法,似乎也不是多希奇的事。 相较只读书的呆子,有一定实操经验的法曹流外官显然更具优势。 当然,仅限于在法曹时间不是太长的新人,老人或许借书催眠、或许屈服于生存,没有心气再去挣扎了。 岁月,能够将青年的豪情壮志,抹杀成中年的唯唯诺诺、老年的碌碌无为。 经籍于明法中占的比例并不高,主要内容是律、令、格、式、法例,其中又以律、令为主。 明算就不要指望了,本身州学也不是专业研究算学之地,弃。 唯有明法居然无一中举,让范铮颇为不悦,叫来经学博士训斥了两句。 读书不成,懂律法也是好的,总不至于写两笔字也跟范某似的拿不出手吧? 书学一道主攻《石经》、《说文解字》、晋朝吕枕的《字林》字帖而已啊! 石经并不是一部书籍,而是泛指石碑上的儒、道、释经文。 但在明书所指,则是曹魏正始二年在洛阳开刻,用古文、隶书、篆书等三种文字刻成的《三体石经》,遗址在洛阳宫偃师县。 三体石经刻有《尚书》、《春秋》、《左传》,于洛阳运往邺城时,水路出现意外,半数落入黄河。 到魏征收集三体石经时,早已十不存一。 三体石经刻本笔法与结构规正,故为初学者取作范本。 当然,对于范铮这种书法天负者,三体石经也救不了。 倒不怪范铮苛求,州学、县学本就是培养刀笔吏之所,连书法都没有一个冒头的,说不过去嘛! 经学博士唯唯诺诺,再无半分骄傲。 其他的借口都能找,唯独明书一科颗粒无收,有些损颜面了。 别说什么国子监书学,又不是在书学之外就练不好字了! 书法是唯一不看家世、不讲师承、不论学校,就有成功希望的路途。 故而,谁也不能说范铮苛责。 “下官懈怠了。即日起,经学生日加书贴一张,若明春明书科再无成就,下官辞官耕田!” 经学博士也是要脸的,当即给出了承诺。 要经学生考上明经科、进士科不太现实,难道明书科还不能觊觎一二? 这是瞧不起谁呢? 经学生不知道,他们的悲惨生活要开始了。 书法,只要没练死,就往死里练。 每天上交的书法手稿,稍有敷衍,迎来的就是经学博士戒尺的爱抚,且省了买蒸饼的钱——手掌都打得像蒸饼。 甚至,经学博士还想了个歪招,所有经学生皆于小臂绑沙袋负重,不至休憩不得解开。 有点狠,经学内哀鸿遍野,但对于手臂沉稳很有帮助,悬腕、悬肘而书,竟有了些许起色。 法曹中,唯一考中了明法那位,蹦跶着入二堂,满面喜气地给范铮呈上请柬。 “咋,红成你这是要摆烧尾宴了?” 范铮面带温和的笑容。 不说红成此次顺利摆脱流外官身、光明正大地进入流内,就是他不愿屈居流外官、努力参考的精神,范铮也是欣赏的。 说到这里,范铮就显得有些双标,对登 呵呵,别奇怪,多数人其实也这样。 红成真的姓红,一个较为少见的姓,是芈(mi)姓首批衍生的荆楚十八姓氏之一。 于荆楚十八姓氏后,芈姓衍生单姓一百四十三、复姓一百一十二。 咳咳,没印象的话,楚国投汨罗江的大夫屈原知道吧? 芈姓、屈氏。 烧尾宴并不是起于韦巨源,封演的《封氏闻见记》就记载有太宗问朱子奢烧尾事,可见此前就有这说法。 《清异录》记载韦巨源烧尾宴成为权威,是因为它是唯一记录此奢华食谱的资料,计有五十八道美食。 仅生进二十四气馄饨这一道,就是二十四种不同的馅料。 “生进”二字,当然不是让人生食,指的是及 小天酥,为鹿、鸡糁拌。 光明虾炙,生虾(现炙烤)。 暖寒酿驴蒸,料酒、佐料泡驴肉蒸制。 值得一提的是,屠宰牛马驴骡的禁令,在烧尾宴面前自动略过。 大喜面前,律令也不介意主动伸缩一下。 烧尾宴一般用于两个特定时期:科举登 认真说起来,范铮晋为太子宾客之时,也可以宴请贞观天子赴烧尾宴的,只是因李世民身体不便而作罢。 烧尾宴之奢华,不是普通人家承受得起的,甚至在贞观朝也只是缩减版本。 烧尾的说法,在唐朝便有三种。 大虫变人,尾尚在,烧尾而真为人; 新羊入群,被欺生,烧尾而被纳; 鱼跃龙门,雷火烧尾而化龙。 烧尾宴重宴不重游,主要是在室内饮宴。 重点在室外的,名称更多,闻喜宴、樱桃宴、曲江宴、月灯阁打球宴、关宴、雁塔提名…… 红成之类家境好的,无非是自掏腰包,图个高兴。 家境差的也莫愁,自有各路豪强、商贾慷慨解囊,有类似做广告的功能,也有奇货可居之意。 受了人家好处,早晚不得关照一下? 拿人手短,吃人嘴软。 红成笑道:“下官虽薄有家资,烧尾宴还是承受不起的。不过是长辈关爱,小小搞了个曲江宴,敬请别驾莅临。” 范铮自然应允了,待红成蹦出二堂才反应过来。 好家伙,人才啊! 曲江宴与烧尾宴有差别,却也不大,你以为对外开放的离宫,收费会便宜么? 便是不登紫云楼,泛舟曲江之上,豆腐依旧是外头的肉价钱。 红成选择芙蓉园,唯有一个原因,离范铮府邸极近。 这么有眼色,不管是不是长辈在后头指点,红成的前程都平坦得多。 红成的请柬,自不会只请范铮,雍州的流内官、法曹的同僚,那是面面俱到的。 自然,未必会人人都去,范铮才是他的主要客人。 第634章 曲江池上曲江宴 二月柳叶轻拂堤,曲江池上尽罗衣。 庶民也就在曲江池畔游玩,能入楼阁、登画舫的,非富即贵。 红成所宴,并非真正的画舫,而是以石料为底,上仿画舫而不能动,故称“不系舟”。 不系舟一词,还有自由无牵挂、飘泊无定之意,如“去国长如不系舟”等。 一些版本里,“如”字记为“为”字。 不远处的紫云楼,隐约传来祝酒词,大约也是哪位登 不系舟并不大,二三十人聚集,尽着常服,各坐一案,酒为秦酒,菜肴精美却份量稀少。 偌大的盘子中间,才摆了一眼眼鹿肉,也就够范鸣谦一口的。 还不是红成吝啬,芙蓉园的菜肴就这份量,你爱吃不吃。 遍数不系舟,尽皆雍州人。 身为事实上的雍州堂官,范铮成了此处最尊贵的客人。 甚至,范铮怀疑,自己要没应承出席曲江宴,红成的客人怕得少了半数。 许多人想要与上官接近的机会,偏偏当着上官的面又沉默寡言,让人搞不清是要闹哪样。 范铮举杯:“为红成贺,为雍州贺,饮胜!” “饮胜”之声不绝于耳,范铮说了开场白,剩下的就是诸人随意饮乐了。 流内官员倒大半随意,法曹的同僚、州学的同窗,则拙劣地逢迎起来。 没经验嘛。 谁也没想到,在自己身边,竟真有人从科举杀了出来。 即便是明法,那也是他们要仰望的成就啊! 范铮所到之处,酒樽尽皆不用,换为琉璃杯。 当然,实在没有琉璃杯,华容侯也不介意用陶碗盛酒。 缘由范铮懒得说,说了也未必有人信,就这样吧。 但是,范铮这个作法,确实影响了不少身边人,雍州官人都宁用粗陶碗盛酒而弃樽了。 东宫那头,也不晓得是不是孙九说了啥,反正太子现在饮酒也是非琉璃杯不用。 酒令渐行,并非“平索看精”,而是范铮认知之外的酒令,倒也与范铮无关。 谁也不会那么没眼色,非要上官被罚酒。 除非你与上官关系莫逆、品秩相当、是瓜萝亲戚。 偏偏范铮的瓜萝亲戚陈祖昌,现在根本没心思应酬,一门心思回家哄娃儿呢。 酒令什么的,范铮并不通,最多能作出“女儿愁,绣房里跳出个大马猴”。 红成行了几通酒令,面色酡红,举杯到范铮席前:“下官能有今日,也与别驾鼓励参与科举有关。不论下官日后继续在雍州,或迁徙衙门,雍州永远是下官的家!” 呃…… 年轻人情绪上头了。 不过,范铮准许参考的话语一出,武柏直他们立刻调整了红成几人的职司,让他们毫无阻碍地追梦。 上官讲究的年代,这司空见惯; 上官不讲究的年代,你做梦去吧! 要科考,丢了职司先! 恰巧现在正处于讲究与不讲究交替的时期,这样的上官,多少是值得珍惜的。 投桃报李,红成的姿态多少让范铮满意,便一口饮了杯中的秦酒,也懒得搞什么“你一杯,我一口”的姿态。 “你也算是雍州的门面之一,日后当慎重。”酒意微酣,范铮开始屁话多过文化了。“若你为一县尉,明府令县中百姓不许养禽兽,何如?” 红成卡了半天,艰难地开口:“劝阻?” 范铮轻笑:“若此为州衙、朝廷之令,当如何?” 红成苦涩地开口:“下官不知。” 即便是乱命,也不是每个人都有勇气相抗的。 范铮挟了一箸鹿肉,细细咀嚼了一番,咽下之后,欣然看了红成一眼。 “至少没说假话。你要说以卑微官身抗命,我都要瞧不起你。” “做官呐,首先要保全自身,若遇到疑难之事,最要紧的是向上头的长者、能者求援,将想法倾囊相诉。” “天塌了,自有长人顶着。” 红成大喜过望,手忙脚乱地给范铮斟酒,自己倒上满杯相敬。 范铮言下之意,不仅仅是教授他为官之道,更是表明愿纳他入范党。 红成正是寡妇死了汉子——上面无人,岂能不欣然景从? 但是,红成也谨记了一点,别驾不喜他人大话。 “我估摸着,吏部司当不会再让你回雍州,下地方也不至于。” “三法司中,御史台多半是有来历之人,轮不到你;刑部主掌刑法,也不太可能;大理寺中,你便须奉公守法,即便是一丝偏差也莫有。” 若不信,日后自有大理丞毕正义为大理寺官吏上演生动的一课。 倒是大理正尔朱杲,是个长寿人物,偶的挫折也轻易度过,精通律法,有原则,红成靠一靠他也无妨。 红成若未行差踏错,真有谁想针对,也得先问问范铮答不答应。 这一点,司户府束苍便是明证,信誉十足。 范铮的预判,虽未必十分精准,大头却也差不多。 大理寺衙门,人员更迭的频率不低。 有徇私枉法被开革的、有徙地方的、有不适压抑气氛的。 故而孙伏伽能在大理寺前前后后许多年打熬,委实了不起。 酒喝上头了,废话也多,絮絮叨叨的,倒让红成好生感动。 —— 雍州经学中,经学博士、八十经学生沉默了。 红成的曲江宴,经学博士自觉无颜而未去,却有一二经学生赴宴,长了见识。 曾经的红成,只是八十经学生中藉藉无名的一员,如今竟风光如斯,可开曲江宴,更有别驾出席坐镇啊! 当年嘲笑过红成精研律法的同窗,如今都追悔莫及。 若是当年,我们也一样钻研律令,是否也能过明法科呢? 这想法多少有点自恋了,雍州法曹今年考明法二人,也只有红成登 除非朝廷一人给一个登 明法科,经学生们还是多少畏惧。 别的不说,仅将《贞观律》与相关疏议记熟,就得绞尽脑汁。 略人自以为子嗣与略人贩卖、略良人与略奴婢、略族人之间的不同,就能绕晕一大堆经学生。 哎,还是书法更现实些,就是经学博士与那两名助教盯得太紧,手上的沙袋除了沐浴与睡眠,竟片刻不许离身。 呜呼,吾等之臂,竟负重荷兮! 第635章 李靖薨 万年县平康坊,卫国公府。 白幡处处,麻衣竹杖。 七十九岁的卫国公李靖薨,赠司徒、并州都督,谥号“景武”,赐班剑、羽葆、鼓吹,陪葬昭陵。 由义而济、耆意大虑、布义行刚为景; 刚疆直理、威疆敌德、克定祸乱为武。 两个上谥组合在一起,还是上谥。 李靖长子、流于苏州的李德謇承袭爵位,葬礼由次子李德奖扶棺而哭。 李靖手足李客师相助治丧,从弟李乾佑亦出了许多力。 大唐军事造诣最高二人之一,辞世。 李靖辞世,就连莒国公唐俭都默然无语。 想骂两句吧,骂不出来了。 人死账消吧。 范铮不惮以恶意揣测一下,贞观天子此时应是惋惜与释然并存吧。 李靖虽不结党,奈何在军中威望太盛,也就贞观天子能与其并驾齐驱。 若贞观天子离世,李靖有意左右一下朝政,他的旧部如萨孤吴仁、苏定方等会不会相从? 不要用年迈来说事,有些人越老看得越通透,有些人越老越贪。 从李靖阖门自守数年来看,应是没这可能,可帝王心术谁能了然? “卫景武国公走了,朕也就在这数月了。” 只余贞观天子与太子的两仪殿内,发色枯白的李世民浅酌春暴酒,皮肉渐渐松弛的面颊上绽放出一丝得意。 药师(李靖字)啊,这一场生命的交锋,却是朕胜你一子! 李世民与李靖从未在战场正面交锋过,论战绩亦相当。 骄傲的天可汗绝不承认,东征高句丽的战绩,不如李靖破突厥、擒颉利可汗! 老顽童便是如此,执着点外人根本看不透。 李靖与自己辞世后,舅兄长孙无忌、英国公李世积对大唐与太子素来忠贞,当保无虞。 太子垂眉,声音微弱:“臣……唯愿陛下万寿。” 贞观天子洒脱一笑:“古往今来,谁能万寿,哪个不死?朕引以为傲的,是兵锋无敌、是国泰民安,如今时日无多,这一副担子,可以顺利地交到你肩头了。” “放心,你非刘据,朕亦非汉武。” 太子苦笑一声。 自己非刘据,当是刘弗陵? 九泉之下的李承乾哼了一声,刘据的角色他庶人承乾领了。 李靖与李世民,认真算起来是一种奇妙的平衡,没有谁的才华独领风骚。 “唯数年之内,政倚元舅,军仰英国公,羽翼不丰不可妄为。” “若有闲,感业寺中当祭拜一二。” “郧乡县,纵日后再孺慕,亦不可召回。” 理论上,太子若登基,应称长孙无忌元舅。 至于感业寺,太子眼现迷茫,不懂。 本朝安置过世帝王之无子嫔妃之所,正常说来,不是尽可能敬而远之么? 虽说本朝胡汉之风相融,这也融得太彻底了吧? 最后一句,情理太子都懂,可人之常情啊! 张阿难弓着身子,缓缓从殿外而来。 “陛下、殿下,外头绵绵细雨。” 太子淡淡应了一声,贞观天子却眉飞色舞:“这天,终于怜我大唐子民了么?” 半年了,这一场雨才降临关中大地。 再完善的水利设施,也不及“风调雨顺”四个字。 太子虽受过不少委屈,却少见民间疾苦,未如贞观天子感触深刻。 雨滴在殿外嘀嗒落下,撞上一块块石板,碎成更细小的水滴,融入干涸的泥土中。 滴滴雨水,洗净松柏叶上厚厚的尘埃,苍翠之色终显。 “另,西突厥乙毗射匮可汗遣使入朝,请朝廷调停他与瑶池都督、左骁卫将军、沙钵罗叶护阿史那贺鲁之争。” 这一段史书的记载出现偏差,《旧唐书·太宗本纪》记录为肆叶护可汗,《旧唐书·突厥下》记录此时在位的为乙毗射匮可汗。 肆叶护可汗有其人,不过在贞观七年之前就败逃而亡了。 贞观天子斜睨太子,颇有考校之意。 太子沉思了一阵,走到舆图面前:“乙毗射匮可汗此举,恐难抵挡阿史那贺鲁攻势,故请调停。” “当令安西都护府着一刀笔吏,至瑶池都督府告知阿史那贺鲁。” 贞观天子笑容温和。 太子此举,颇有几分城府了。 乙毗射匮可汗阻挠大唐安西都护府扩建,并暗中出兵,致使 草原上的势力更迭,有时候比入洞房还快,阿史那贺鲁借大唐之势立稳脚跟之后,倒向他的除了原先的五咄陆,五弩失毕也与他眉来眼去,处月部、处密部更无选择的余地。 没办法,这两部毗邻庭州、西州,不向阿史那贺鲁低头,就得被他祭旗。 阿史那贺鲁与乙毗射匮可汗打得越狠,安西都护府就越安稳。 就算阿史那贺鲁能整合早就人心涣散的西突厥,在兵锋正盛的大唐眼中,也不足为虑。 令安西都护府出刀笔吏,姿态是拿出来了,阿史那贺鲁是否听话就是另外一回事咯。 西突厥早就是强弩之末,对大唐构不成威胁了。 “之后呢?” 太子微笑:“西突厥历任可汗多如牛毛,总不能后裔都死绝了吧?” —— 雍州司法史红成,因登 评事设十二人,但之前留存者仅半,可见更迭频率之高。 辅佐的评事史为流外官,共计二十四人。 鼠目鼠须的大理丞毕正义,着獬豸冠、绿袍,引着红成一干青袍小官在衙内游走。 “卿与少卿,为寺中高官,你们这等级,等闲也接触不到。” “日常刑狱事务,为从五品下大理正主持,从六品上丞为辅佐,从七品上主簿负责掌印、授事、黄卷、官厨,从九品上录事为主簿之佐。” “从九品下狱丞四人,与你们中举者无关,这个位置是流外官累积功绩之后晋升专用。” 这一点,可以明确证明,大唐的流外官是可以入流的。 当然也不会特别容易就是了。 “你们推按的结果,还有从六品上司直推覆(复审),也莫想着徇私枉法。” “鞫狱词有反复,可依法栲之,一百问事随便调用。” 毕正义的言辞很正义,可惜配上这尊容,就显得滑稽了。 第636章 羊吃人 贞观四年,以突厥降故,设丰州都督府,不领县,唯领蕃户。 十一年,废丰州入灵州。 至二十三年,复置丰州下都督府,领九原(永徽四年置)、永丰(永徽元年置)二县,户二千八百一十三,口九千六百四十一,在京师北二千二百零六里,特产为野马皮。 在唐朝历史上,可还有一个丰州哦。 武德五年,于南安县置丰州,贞观元年废丰州,以县入泉州。 丰州都督元礼臣,就是斩了回纥药罗葛·乌纥的燕然副都护。 知道大唐让元礼臣任丰州都督,突厥人的面色都变了变。 这一位,是真正的心狠手辣、行事不讲武德,可不是什么谦谦君子啊! 故而,定襄都督府下辖四小州,往大唐贩卖牛马更频繁了。 让阿德州、苏农州、拔延州嗤笑的是,执失州仿佛得了失心疯,由俟斤执失蛮押着十车压缩得跟石头一样硬实的白羊毛,赶着往长安城去了。 从长安城回来一转,执失蛮成了草原上的香饽饽,总有俟利发、吐屯、俟斤、特勤想打探,这草原上的废弃物,是怎么换成钱的! 羊毛这东西,在草原上只是累赘物,每年要剃两次,自己也用不了多少。 织毡什么的,味道重、编织工艺落后,最多也就能消化一成的羊毛。 多的羊毛,除了埋,就是烧,可那股子焦臭味实在让人受不了。 最关键一点是,看执失部挣钱,比他们赔钱还难受! 执失蛮咧嘴大笑,顾左右而言他。 这个时候,执失蛮发现自己的汉话说得贼溜。 “我家大俟利发在长安城呢,这是他找的路子,具体的我也不清楚。” 一名随从“无意中”泄漏了一些消息。 于是,请执失蛮兄弟饮马奶酒、让部落里的青春少女为他们展示绕指柔,终于从执失蛮嘴里套出一点话。 采买白羊毛的,是长安城的贵人,身份连大俟利发执失思力都得顾忌的。 然后呢,贵人懒得到处采买,只肯认执失州,开价三斤一文钱。 “我们阿史德部与你执失部数百年交情,你们可不能吃独食啊!” “没错,我拔延州也一样!” “苏农州不会空口说白话,只要执失州带着走,愿取四斤一文!” 执失蛮笑眯眯地饮着马奶酒,微微颔首。 苏农州说的才是人话,阿德州与拔延州是只想坐享其成、一毛不拔? 别看执失蛮外表憨厚、鲁莽,可他报出的三斤一文,已经大有赚头了。 被苏农州一挤兑,阿德州与拔延州只能硬着头皮跟进。 还好羊毛对他们来说,纯粹是无本买卖,多寡都是意外之喜。 执失蛮狡黠一笑:“可是,长安只要白羊毛。” 这一句话能让人噎死。 四州之中,牛马占比高,羊的数量还不是太多,白羊还就执失州多。 “执失蛮兄弟,匹马换三只白羊,无分大小!” 阿德州终于聪明了一次。 肯定是有点吃亏,但在长期利益面前,算得了什么? 其他三州大量养白羊了,羖羊就成了淘汰的品种。 除了宰杀吃肉,它还能干嘛? 甚至连牛马的数量都在下降,毕竟这种挣钱的方式太舒坦了啊! 养羊的比例大增,对草原来说,负荷其实挺大的。 白羊喜食草叶,羖羊善食草根,但总体要控制一个量,才能保障野草的恢复生长。 羊这物种,看起来无害,可狠起来连人都吃——圈地运动。 当然,就定襄都督府这一点数量,还不足以形成山呼海啸的效应,总需要时间慢慢酝酿。 —— 太极宫,掖庭局。 贞观天子乘小玉辇进入掖庭,太子在一侧步行相随。 没辙,大唐法制,太子有车驾而无辇。 范铮作为 本来这日头就赤而无光,掖庭里还种了一些槐树,真个让人觉着阴森。 掖庭中寂静得仿佛聊斋里的兰若寺,除了一脸谄媚的两名从七品下内侍省掖庭令外,只有宫人静悄悄的劳作。 掖庭这个单位历史悠久,《诗经》里称为巷伯,到秦时称永巷,至汉武帝始定名掖庭。 魏、晋时期的掖庭令、黄门令,是外官而非宦官,至隋纳入内侍省。 养蚕、纺织、匠作都很正常,为啥范铮会看到女先生在教书? 掖庭令赔笑道:“这是从九品下宫教博士,授书、算、众艺。” 好嘛,这下明白平康坊北里姑娘的才艺从何而来了,难怪衙门里的官娃争不过人家呢。 读书的妹娃子不多,相貌皆秀丽异常,小小年纪就看出是美人胚子。 别忘了掖庭是个什么地方,犯官的女眷籍没,便是在此处。 但范铮此行,并不是为了欣赏美色。 贞观天子挑眉,张阿难心领神会地击掌,六名内侍省书令史推着一车白羊毛进了掖庭。 说是白羊毛,没洗净之前,同样是污得快看不出原本颜色。 羊膻味依旧那么浓,纵使贞观天子亦难免掩鼻。 别的不说,毛笔就必须洗过的。 其实也没多复杂,石灰水就能处理去上面的污渍、油脂。 有趣的是,从中世纪到二十世纪,北欧都有用发酵尿液洗羊毛的习惯。 别管膈应不膈应,有用就好。 洗过之后需要晾晒到自然蓬松状态,范铮可没那时间在这破地方呆着。 两手分执一个范氏木器作坊制造、小臂长短的梳子,范铮比了一下动作,示范一手执固定梳、一手执活动梳,把羊毛梳直、分类的动作。 至于分类之后怎么纺织,就不关范铮的事了,上辈子也没进去进修过打毛衣啊! 范铮可是想好了,掖庭有大把的廉价劳动力,只要收益分给内帑,你看哪个皇帝不心动! 连外官不准进入掖庭的规矩都有弹性了啊! 太子知道来龙去脉,倒是没什么好说的,贞观天子却好奇地打量着范铮。 “范卿打这白羊毛的主意,却是为何?” 终于等到捧哏了啊! 范铮笑道:“首要原因,是雍州出了窟窿,医学、蠲符都不足,臣又想停了捉钱令史……” 李世民略显急促:“不可!” 第637章 吹牛皮 公廨钱制度,在雍州同样存在。 九名捉钱令史,本钱五十贯,月回利四贯,足额一年补官。 不是高利贷,就是卖官。 然而,对于他州、诸司很重要的公廨钱,对雍州却无足轻重。 雍州为天下 鸡肋。 纵然李世民再是明君,也不能否认,这是弊政,根深蒂固的弊政。 可雍州想一举革除这弊政,哪怕只是在雍州这一亩三分地上,贞观天子也不敢让范铮实施。 牵一发而动全身;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雍州有范铮在,能挣钱弥补公廨钱的窟窿,其他州、司怎么办? 效仿范铮,势必招致诸司反弹,而且是强力反弹! 诸司官人不禁要问,凭什么我们的官厨,就这么没了! 福利这种东西,如果起初就没有,那一定不会有任何怨念。 可是,起初有的,你要活生生削减,就是再老实的吏员也得跳脚。 这不欺负老实人么? 再贪婪的官员,只要他为下头的官人谋了福利,在朝廷、庶民眼中再该死,官人们也得记着他的好。 “说说其他想法吧。”制止了范铮的冒进,李世民眼皮跳了跳。 范铮开始往大里吹。 不会吹牛皮的官,不是个好官。 “此举,是为大唐将毗邻边陲的突厥人收心。若突厥人因此受益,势必努力维持大唐北方疆域安宁。” 这倒是实话,谁想在这时候寇边,你也得问问定襄都督府的阿德州、执失州、拔延州、苏农州答不答应。 若大唐关闭互市,他们要的盐铁、粮食、茶叶,你给? 他们的羊毛卖不出去,伱买? 相互间因此刀兵相见很正常,大唐也不必在北面太过于费心。 太子频频颔首,这一点他勉强想到些,并不透彻。 “羊毛获利了,谁还愿意辛辛苦苦牧马啊!” 范铮漫不经心的话,让贞观天子与太子沉思。 好像哪里不对? 捋一捋啊,马少了,突厥人就减少了机动能力,对大唐边塞来说,威胁锐减。 好事不是? 好像也不对,突厥的马少了,大唐越骑所需战马,获取不是就困难了? 太仆寺陇右诸牧监是有数十万马匹,可粗马占了多数啊! 细马的比例本就不高,要留配种的、要留上好敦马,每年能供应的马匹有限。 没法,大唐总兵力约六十万,近三成越骑,战马就得有十八万匹。 就这,还只是算一人一马的。 纵然不用年年换马,十年换一匹总要吧? 这还是隋唐大量钉马掌、战马损失比例减少的状况下了。 注意,战马必须是上好的细马,不是普通的乘马,更非驮马、挽马! 耗费巨大成本建立安西都护府,除了丝绸之路的巨大利益,还有马源补充的需要! 大唐可以倚仗步兵团取胜,却不能失去越骑的机动灵活、强势破阵。 太子的眼神有点复杂,真不知道该如何评说此事。 贞观天子靠在小玉辇上,一声轻笑:“应该不止吧?范卿做事,一向有后手。” 这话,味道有点怪啊! 范铮笑了:“熙熙攘攘,皆为利往。定襄都督府得利,草原诸部自当效仿,马少难再行寇窃之事不说,羊多了,游牧的范围难免固定。” 游牧民族难打的一点就是逐水草而居,这一代的大唐将领倒熟悉他们的生存方式,下一代、再下一代呢? 羊养多了,迁徙的速度自然快不了,难免圈地而居,毕竟羊这生物,确实没有牛马走得远。 游牧,失去了游,威胁性大减。 “但是,大唐一直出钱养着他们?” 好吧,贞观天子抠抠搜搜的毛病又犯了,毕竟是穷惯了的人。 “哪能啊!脏兮兮的毡都能赚钱,没道理我们弄出香、细的织物就不值钱。” 顺带提一句,大唐并非没有制毡技艺,原州、夏州厥赋白毡,贝州厥赋古毡,洮州毛毼,凉州毼布,工艺差距都不是太大。 “倒是宫教博士的出现提醒了我一点,可以将中原自古以来的传说、典籍故事、优美风景编入毡与毼中,未必不能让织物倒贩拂菻诸地。” “我们对异域风情感兴趣,异域对大唐的风情也会感兴趣。” 想想一群高鼻深目的罗马人,摇头晃脑地赞美“卧冰求鲤”的神话故事,画面一定很美。 太子抬头一笑:“若将大唐开国时筚路蓝缕、栉风沐雨的艰辛织入其中,是否能广为流传?” “若将陛下当年执三石弓、为大唐射杀出一条路的雄壮景象织下,不知……” 范铮看向太子,暗道不妙,连这眉清目秀的太子都深谙此道了,日后自己还怎生往佞臣混? 贞观天子大悦,轻拍太子手背:“太子懂朕!” 好大喜功的毛病,李世民从来没改过,就是喜欢这样,怎么着吧? 黄土埋到脖子了,就是这一身臭毛病,不改了! 范铮叉手:“臣以为,太子之议虽好,却须注意细节。若织入地毡,是否犯忌讳?” 这是有说道的,若不明所以,将皇帝头像织入毡子,而他人踩上这毡子,搞不好是会出人命的! 李世民颔首:“掖庭令,听明白了吗?范卿救了你们一条贱命。” 掖庭令汗流浃背,向范铮叉手为礼。 若范铮不刻意提醒这一条,难免有人将天子画像织入铺地的毡子。 到时候,不是一两个获罪宫人去死就完事的,他们两个掖庭令也得死! 虽说早就是畸余之人,可能活着,谁愿意去死? 整个流程是:雍州负责采买白羊毛,掖庭局负责清洗、梳理、编织,成器再由雍州处置。 掖庭局能挣到的,是仨瓜俩枣的手工费,大头是内帑与雍州瓜分了。 瓜分的份额,贞观天子没有开口,太子并不严苛,只要了六成利。 以贞观天子的目光来看,太子真的很温和了。 换他,至少八成! 范铮冷笑:陛下听说过“伪账”一词不?信不信范某出手,能让御史台都算不出个所以然来? 伪账之下,范铮可以吃得满嘴流油,仍直呼亏损,然后在雍州二堂吊几颗夜明珠玩玩。 少了一颗一千贯的夜明珠,那不叫夜明珠。 第638章 婆娘铁了心 九江长公主府。 内院。 执失思力苦着脸,挥动长矛,一遍又一遍地苦练武艺。 哪怕是衩衣被汗水浸透了,执失思力依旧不曾停歇。 不,犊鼻裈被浸透了也得卖力地练。 对武将来说,武艺就是吃饭的本钱,纵然执失思力这般年岁,武艺再无寸进,但能保体力依旧、技艺娴熟,也是很必要的。 “杀!” 执失思力一矛刺出,矛头刺入木人三分,引得府中谒者、侍女叫好,九江长公主饮着渌酒轻笑。 贼汉子,体力不减当年,还是那么强壮。 收矛,执失思力耍了一路马刀,纵然是以步战姿态,依旧刀光如电。 奋起余力的最后一刀,竟斩下木人的脑壳。 当然了,执失思力的力气也没那么牛皮,木人颈部早就被斩了无数次,这一刀不过是水到渠成罢了。 收刀入架,执失思力接过九江长公主递来的汗巾,擦着汗赔笑道:“公主,为夫可能出府……” 九江长公主的笑容未变,执失思力却感觉由三春暖变成了三九寒,忙不迭地开口辩解:“绝对不是饮酒作乐!” 别以为突厥人就没有耙耳朵了,隋朝义成公主了解一下。 能尚九江长公主而不是尚永嘉长公主,执失思力就应该跪谢执失部先祖们庇佑了,耳朵耙那么一下算得了什么呢? “二郎不是与雍州搭上了么?我这是想与华容侯再联络联络感情……” 执失思力的姿态,像极了面临“老子蜀道山”的剑南道汉子。 九江长公主嗤笑:“狡辩!你以为交好华容侯,就不是交好私人了?你很想让本长公主受牵联么?” “乖乖地,除开朝中大事,你不得离府半步,否则莫怪本长公主写放夫书。” 婆娘铁了心,汉子不得行。 执失思力只能老老实实地蹲长公主府,实在没事给婆娘捏脚、捶背,缺酒伴了九江长公主还可以奉陪几杯。 九江长公主的眼力其实不错,你一个番将,在将星云集的大唐,并不是特别出众,老老实实过日子多好,真以为自己是金日磾(jin mi di)么? 已经位极人臣,安享富贵便足矣,莫再生事端。 一名家吏趋步而至,叉手行礼:“禀长公主,定襄县主携薛国公史忠来访。” 执失思力眼睛一亮:“阿史那忠?” 很快,执失思力的脸拉得比驴还长,不耐烦地摆手,不见。 同出突厥,甚至阿史那忠还是颉利可汗阿史那咄苾的小叔父,可执失思力就是看不起他! 如执失思力,打不过大唐,被俘、被困而降唐,那没话说,毕竟实力不如人。 可阿史那忠在颉利可汗狼狈逃窜、投奔沙钵罗设时,抓了他献唐啊! 对于极讲究忠义的执失思力来说,虽能理解史忠当时的识时务,心头却总有疙瘩,不待见。 执失思力与契苾何力,是番将中格外讲究忠义的另类。 九江长公主笑靥如,对家吏吩咐:“就说我夫妇旧疾发作,不便见客。” “谒者且辛苦一趟,入宫中求见陛下,就说驸马都尉咳嗽难止,请借尚药局司医一人探视。” 尚药局才是皇帝专用的医疗机构,可以延伸为宗室服务,但需要皇帝的许可。 在唐朝,宗室动不动要太医来诊治,那就是在说笑了。 执失思力满眼诧异,想辩解自己没咳嗽,在九江长公主注视下,委委屈屈地干咳了两声。 上门女婿,不那何呀! —— 史忠吃了闭门羹,本就黑瘦的面容更难看了。 以执失思力的秉性,史忠自然知道他是厌恶自己执好大侄儿阿史那咄苾投唐之事。 可史忠也有自己的苦衷,总不能在李道宗、张宝相兵锋下,让士气已失的沙钵罗设土崩瓦解吧? 侄儿是对他不错,可私情与部落的存亡孰轻孰重,史忠还是分得清楚的。 不见为了赎罪,阿史那忠改姓为史忠了么? 这表明,他史忠多少还是有些愧疚的。 大势之下,还是莫奢谈道德了,首要是保命。 沙钵罗设对于白羊毛的利益,同样垂涎三尺,不那范铮只认执失州,这就头疼了。 执失思力这个臭脾气,是绝对不肯与史忠好脸色的,即便在朝堂上也从未与史忠有丝毫联动,不见更在意料之中。 入宫请司医,大约是九江长公主给个台阶下而已。 “病”了,不便见客。 满面委屈的史忠,去了两仪殿求见贞观天子,伏地大哭。 “薛国公这是为何?” 贞观天子不动,太子扬眉问道。 都是演技精湛之辈,史忠于九江长公主府吃闭门羹的事,他们早就一清二楚了。 自李思摩败归之后,史忠也弃了所谓的突厥左贤王头衔回长安,暂无实职安排。 “沙钵罗设可怜呐!”史忠哭诉道。“时擒逆臣阿史那咄苾,沙钵罗设虽无大功,小劳总有,可如今雍州采买白羊毛,竟无沙钵罗设立足之地!” “可怜我沙钵罗设,常行于大碛之侧,亦不忘为大唐效力……” “臣不敢奢求沙钵罗设独占鳌头,但求给沙钵罗设一口吃食啊!” 太子详细问过,才知道史忠与定襄县主在九江长公主府吃了闭门羹。 不知为何,太子的面容显得更缓和了。 史忠的“忠”字,是贞观天子亲赐,他的作为也对得起这个字,不优待沙钵罗设也说不过去。 捋顺了前因后果,太子只能苦笑。 两个忠臣,因为在突厥时的旧怨而相互抵触,对帝王来说当然不是坏事。 若是臣子们结党,继而一团和气,帝王就要失眠了。 但是,薅羊毛……不,白羊毛那点利益之争,帝王的这碗水端不平,也难免生出后患。 “雍州已经与执失州写了契约,执失州为唯一代理采买白羊毛的机构。” 大唐是认契约的,那些在契约里下套的勾当,但让法曹认出,先行杖责。 “孤只能舍了颜面,在安国公面前说和,让执失州代收了沙钵罗设的白羊毛。” “切记,只是白羊毛,羖羊毛不要。敢在里头掺砂石的话,永不再收。” 话必须说清楚,干这种缺德勾当的,无论在什么时代都不乏其人。 第639章 这个老汉贼自恋 太子的金面,执失思力是要给的。 不情不愿地,执失思力代执失州应承,以三斤一文钱的价格采买白羊毛,同样是拉到长安城付钱。 这本是执失部准备给突厥诸部的价钱,问题是被阿德州抬成了四文钱一斤,现在这价格就是铁铁的优惠价了。 史忠吐了口气,认下了这结果。 原本打得哗哗响的小算盘,是成为雍州的 不那他与范铮从无交集,范某自不会给他颜面,一推六二五,让他与执失思力商议。 不管史忠战绩如何,他的定位都是将,没有帝王的干预,范铮不想擅自与军中将领往来。 哪怕,只是挂了虚衔的将军; 哪怕,范铮现在也是云麾将军; 哪怕,铁小壮与樊胜都实掌兵权。 偏偏执失思力因为莫名的忠义而抵触,史忠这就郁闷了。 即便执失州承诺收沙钵罗设的白羊毛,史忠也没多高兴。 沙钵罗设养得多的还是羖羊,得想法从西突厥那头采买一批白羊啊! 啧,怕是最近两年,长安城羊肉的价格得下跌咯! 毕竟,多出的羖羊,仅凭沙钵罗设自身,吃到上火也解决不了的。 一个奇怪的问题:白羊与羖羊都是羊,杂交出来会是什么羊? 草原诸部,不乏同时养两种羊的,却鲜有杂交的。 倒不是完全因为分群的原故,按后世的话说,染色体不匹配,有生殖隔离。 倒是偶有杂交成功的记录,可杂交出来的羊没有繁殖能力,比较可以量产的骡子与犏牛,显然是个失败产物。 —— 奸商范铮坐在二堂,捧着茶碗,得意洋洋地哼着荒腔走板的曲调。 “我正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 没法,在这个时代,范铮这算是比较贴切的了。 琴棋书画四样,范某精通琴,乱弹琴。 白瞎了二堂内建的上好琴室,瑶琴蒙尘啊! 掖庭令很快交了一堆织物出来,看得出格外用心了。 掖庭中获罪的宫人也不敢不用心,否则……掖庭中的命,可不是命。 范铮咂了咂嘴皮,算是明白学区房为什么涨价了。 每一件织物,旁边都织有文字简介,只要识汉字的人都不会认错。 范铮保证,织有天策上将破阵图的毯子,贞观天子绝对留了一张。 哈哈,这个老汉贼自恋! 嗯,万邦来朝的盛况,自是要让番邦人看看的。 烧包是烧包了点儿,可谁家有这能耐,能按捺得显摆之心? 对面的景汉带着康国、石国、安国、史国、米国、波斯、拂菻的商贾,细细地讨论着毡子的工艺,与其上的图案背景。 米国是真实存在的,国都钵息德城,即后世乌兹别克斯坦的朱马巴札尔。 不同于西方的浓墨重彩,大唐织出的毡子,相对淡雅,留白更有意境。 参军事陈祖昌从容地为每一位商贾解说图案中的典故,总算显出点正经作用。 有一些典故,连范铮都没听过。 春秋时期,楚部族未得封邑时,首领叫熊丽,范铮多少听过一点。 别按后人的思维去衡量古人的名字,熊丽是个雄壮的汉子,不是女的。 熊丽诞生时,母难产,剖腹而出(溃自肋出),母亲死亡,以楚条(荆条)裹腹而葬,故号“荆楚”,范铮就真没听说过了。 娘哩,虽然不可思议,却又感觉合情合理是怎么回事? 老八注意到范铮清澈的愚蠢,顺带解释了一句:“此乃《楚居》所载,记录楚国一脉的由来、世系。” 范铮不懂《楚居》,事实上大唐知道的人也不多。 看看,这就是底蕴。 有许多冷门知识,没有一定的传承,你根本接触不到。 “这就是大禹治水,曾经诸水为害,大禹率天下百姓疏通水道,终变害为利。” “这幅,是我大唐贞观天子、天可汗率兵征战的雄风。大唐人都知道,皇帝是曾经的天策上将,打仗数一数二。” 老八居然没敢夸“天下 连李世民都不好意思自夸打仗“老子天下 米国商贾等粟特人瞪大了眼睛,俱是赞叹不已。 按他们的观念,能打仗就是一等一的好君王,强者为王,理所当然。 至于会不会有穷兵黩武的可能,就不在他们的考虑之下了。 慕强是人之共性,大唐越强,对他们越好。 不为别的,那急速扩张的大食,让他们都感受到了严重的威胁。 曾经强大的波斯,已经在苟延残喘,大部分领土被大食所占。 大食甚至对拂菻发起了战争,曾经只与波斯持平的拂菻,竟顽强地与大食相持不下。 当然,也可能是波斯之前耗去了大食大部分力量,此起彼伏的原波斯诸地也在拖着大食的兵力。 逃亡到伊罗珊的伊嗣埃三世哭晕在便桶上。 对粟特人来说,南线过波斯故地,抵达拂菻,已经不太现实。 大食收取钱财都无所谓,主要是信仰的冲突才要命。 所以,不走吐火罗诸地,从米国等地走西北路线,不达拂菻,同样可以抵达逐渐强盛的法兰克王国。 百年后的法兰克王国才到达巅峰,国王查理曼临终将王国一分为王,给了三个儿子,才大致确定了法国、德国、意大利的疆界。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德法之战,可谓相煎何急了。 总而言之,这世上只要还有粟特人想挣钱,就没有什么艰险能拦得住他。 “这样的毡子、毯子,我想遥远的法兰克人也会喜欢。” 商贾们采买的数量、价格,都交给了闲散惯的陈祖昌。 老八的嘴,撅得能拴一头毛驴。 哎,清闲懒散的日子哟,没了! 第640章 四月 四月,长安城开始热得烦躁了。 贞观天子实在受不了,又搬到了翠微宫,太子也只能跟上。 飞骑完全掌握在飞骑左郎将铁小壮手上,飞骑右郎将窦玄非已经服服帖帖。 兵部侍郎柳奭严厉警告过窦玄非,若在飞骑中,因窦玄非不配合而产生丝毫意外,他将亲手剥了窦玄非的皮! 党争再甚,也不能动摇大唐基石。 这一点觉悟,身为太子妃舅父的柳奭还是有的。 柳奭不敢再张狂的一个原因,是他不敢确信,太子还是不是他的外甥女婿? 至于有悖什么的,去他娘的,能维持这荣华富贵就不错了,还敢多想? 那些事,自有吃饱了撑的老夫子去指指点点。 老实下来的窦玄非,对于飞骑校尉邓稳不时来调用步兵团、越骑人手,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只要是飞骑左郎将的军令,遵循吧。 天子的老迈,窦玄非也是心知肚明的,只要飞骑能确保从龙,富贵自是少不了一份的。 故而,驻扎在皇峪沟的窦玄非,每日兢兢业业地巡查,确保没有一分隐患,将士造饭之后火势尽掩。 对于铁小壮的请教,范铮也只能加以勉励,其余的根本就教不了。 敦化坊学出了铁小壮那么一个怪胎,说起来真是蛮奇怪的。 无论是事先的检查、升空、滑翔,铁小壮都管得极其严厉,从不以职位的攀升而有丝毫放松。 这一点,他与老汉铁大壮如出一辙,都倔强得像头驴。 最驴的一次,他正在检验飞骑的装置,准备让人升空,贞观天子恰恰到他身后,张阿难都开口了,铁小壮硬是坚持完整个流程才去见皇帝。 “迎驾来迟有罪,但臣必须保证,飞骑将士不会因臣做不到位而摔死。” 铁小壮的声音低沉。 青山之战,摔死的袍泽就让铁小壮耿耿于怀。 虽说慈不掌兵,可铁小壮依旧希望,能少出一些意外,真正战死沙场也值当。 贞观天子对太子道:“看看,有如此执拗的飞骑左郎将相护,可安心否?” 太子重重颔首。 食有典膳郎孙九,宿卫有飞骑左郎将铁小壮,安矣。 更重要的是,这两人是他早就在敦化坊见过的,心里有一丝莫名的信任感。 或许这就是爱屋及乌吧。 至于侍立在旁的范铮,哪怕铁小壮在他面前蹦跶,也不太想搭理皮猴子。 这厮,嘚瑟得紧。 铁小壮是天性使然,在皇帝与太子面前他能沉稳,在飞骑将士面前他能威严,可在范铮面前依旧是那个扯蛋的铁小壮。 “看看,我牛吧?” “嘿嘿,步兵团、越骑现在都如臂使指。” “敦化坊的学生都抡算盘算账,我铁小壮抡算盘干仗。” 这是被皇帝称赞了一番,尾巴翘起来了呗。 铁小壮在别人面前还装一下斯文,在范铮面前原形毕露。 范铮实在忍无可忍,一脚踹铁小壮屁股上:“滚粗!好生巡视,出事剥你的皮!” 铁小壮拍着屁股扭了两下,还是原来的配方,还是原来的味道,这就对了! 有时候娃儿的皮,他还就是想你来上两下子。 李世民看着这一幕,枯槁的面容上满是笑意,一丝红晕映上双颊。 颈部,青筋凸显,一声声带着哮音的咳嗽响起。 尚药局奉御、直长、侍御医、主药、司医、按摩师、咒禁师忙不迭地过来,与内给使抬着贞观天子的躯体入含风殿。 合口脂匠悻悻地随在后头,虽知根本用不到他,却不能不跟啊! 合口脂匠的名称比较陌生,其实并不少见,主清创、割脓肿、缝合,就是后世的普通外科医生。 说中国古代没有外科手术的文盲与带节奏者,可以休矣。 范铮只能随着忧心忡忡的太子,亦步亦趋地候在含风殿外。 含风殿并不大,有尚药局诸多人等在其中,自不便再挤进去了。 天子渐危,咳嗽骤停,药、针、按摩俱试过,并无效用。 药,已然灌不下去了; 针,扎入的皮、穴俱无反应; 按摩,指头到处,渐渐冰冷僵直。 咒禁师汗流浃背,存思、禹步、营目、掌决、手印,出于方士的道禁、出于释门的咒禁轮番上阵,那手臂抖得范铮都起鸡皮疙瘩。 好在咒禁师随侍期间,是禁食荤血的,否则还不准施咒。 不知是咒禁真起了功效,还是贞观天子缓过了一口气,身子竟渐渐暖和过来,一口长长的鼻息在殿中响起。 太子、范铮、长孙无忌、李世积、褚遂良、于志宁、张行成、高季辅、许敬宗入殿。 许敬宗执笔,又在撰写《贞观实录》了。 李世民缓缓睁开失神的双目:“朕之一生,征战无数,血流过斛,能延寿至今,尚药局颇为尽心。” “油尽灯枯,非人力可回,自赖不得诸医,太子不可责难于他人。” “朕崩,太子于柩前即位,诸卿佐太子,飞骑列道、据安化门,朕之车舆侍御如常,回到太极宫前秘不发丧,丧纪用汉制。” “辅机,朕撒手,新君唯能倚仗你这元舅了。” 长孙无忌沉重地点头。 到他们这年纪,生离死别已是司空见惯,长孙无忌再痛也哭不出来。 “陛下放心,吾妹子的血脉,必永为大唐君王。” 范铮能够从长孙无忌沉重的语气,感受到鲜血淋漓的杀机。 这个胖子,是真会杀人的。 而且,丫真的杀了不少人。 长孙无忌在贞观朝的赫赫威名,除了他的智谋、在律法上的建树,还承担了不少隐秘事务。 至于其他人,也轮流叮嘱了一番,唯独对范铮是温和的一眼。 是夜,哭声震动了整个翠微宫。 贞观天子李世民,山陵崩,享年五十二岁。 贞观时代,落幕。 长孙无忌红着眼,让殿中省尚衣局奉御、直长、主衣为太子换上天子专用的衮冕。 不用更庄重的大裘冕,是因为这套服饰为祭祀天神地只专用。 东宫典膳郎孙九,直晋正五品下殿中省尚食奉御。 门下省符宝郎掌天子八宝,传国玉玺、神玺,落于新君首道诏令。 不出意外,果真是大赦天下。 刁滑小吏们是真的刁滑,早早料及此事。 第641章 正位 六千飞骑齐出。 步兵团着步兵甲,执木枪、长弓、彭排,分列皇峪沟至安化门、太极宫路途。 越骑一身山文甲,面甲下拉,漆枪、角弓,战马一路小跑,随时可能开启攻击状态。 一千飞行兵尽数升空,几个热气球越过长安城墙,缓缓飘浮在安化门前后的上空; 更多的热气球,散于沿途上空,除了充当游奕,更有居中传令之职司。 飞骑左郎将铁小壮一身细鳞甲,手执木枪,看上去威风凛凛。 咳咳,铁小壮虽然也补了些骑战的功课,终究是架子,中看不中用。 他的一身本事,还是在飞行上。 然而,这不妨碍他这扮相唬人,至少没人敢与他犯倔。 尤其是铁小壮面甲一拉下来,显得格外狰狞。 铁小壮率人进入安化门,即让步兵团接管了城门、甬道、城头,直让此处的门下省城门郎及门仆气鼓鼓的,仿佛一只只青蛙。 不那何,前任的城门郎与门仆,八百勇士赴安西,新接任的城门郎与门仆不敢有任何自己的想法。 铁小壮未下马,直至范铮乘着黄栗细马行至安化门,才推开面甲:“禀华容侯,飞骑已掌控道路!” 安化门内,传来一声大喝:“右武候大将军牛进达、右武候长史相里干率翊府,于芳林大街拱卫陛下!” 卢国公程咬金、久未出门的鄂国公尉迟敬德、太常卿江夏郡王李道宗等大臣,俱肃穆于安化门内候驾。 不论是什么情况,表忠心总是没错的。 尤其程咬金、尉迟敬德二人,可是各有一子于东宫随侍,更不允许出现任何意外。 就这声势,任何想火中取栗的人,也得掂量一下自己的份量。 飞骑右郎将窦玄非执漆枪,率步兵团于长安城外的道路巡逻。 “禀右郎将,灞水方向有五十余人扶棺而来。” 游奕厉声叫道。 郎将之前能不加前缀的,唯有中郎将。 “发响箭令他们止步!” 窦玄非没有丝毫通融的意思。 我给你通融了,谁给我的人头通融? 人情法理,在军国大事面前,屁也不是。 或者有人敢在衙门官吏面前撒泼,但没几个脑壳坏了的在丘八面前撒泼打滚。 然而,响箭落地,出丧的队伍依旧不曾停下脚步。 “射甲箭!” 窦玄非角弓张驰,一兵箭射倒一名手持哭丧棒的汉子,血绽放在黄土上。 丘八是不需要思想的,右郎将出手了,越骑自不会懈怠,三百支射甲箭如雨而出,这一行出丧的人只余数人滚避石侧。 一名越骑出手慢了,手中的箭矢未及射出,伙长的马鞭劈头盖脸抽了过来。 “该杀敌你不放箭,想干嘛?等着被敌人杀死么?你耶娘送你进飞骑,就是为了替你收尸么?” “收起你的滥好心,军中不需要!想当好人,回家奶娃儿去!” 鞭子抽上了山文甲,响动倒是吓人,疼痛约等于无。 但是,伙长的怒骂声,让面甲内稚气未脱的面容臊得紫红。 耶耶,不是滥好人! 一箭呼啸而出,掠过石头边缘,射入一个持刀的手背中。 伙长收了马鞭,笑声张狂:“不错,从你进伙中,耶耶就看你娃儿有前途,早晚得捞一个校尉当当。” 这个脸色,也变得贼快! 然而这就是军中,有军功与没军功,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待遇。 你有本事杀得人头滚滚,伙长都心甘情愿为你洗袜子。 人头落地,辅兵们小心翼翼地推开棺盖,掠阵的越骑忍不住欢呼。 “立功了!耶耶立功了!” 仅仅是其中几领皮甲,就是泼天大功了,何况其中还有长弓、木枪,再加上眼下的时机,妥妥的死有余辜。 这些民间禁持的兵甲,超过一定数量,哪怕是只私藏,也可能是死罪! 部分年轻的越骑们终于心安理得,对于人生首次杀戮不再有抵触情绪。 能在心理说服自己,自然就觉得没那么难受了。 窦玄非笑了笑,仰面朝天,看到吊篮上飞行兵挥舞的旗帜,拉开面甲。 “全体越骑,沿道路向两侧扩开!” 天子仪仗缓缓北向而行,隐隐带了一股肃杀之气。 纵然再秘不发丧,该知道的人还是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人还是猜到了。 保密这玩意,你以为他不知道,他假装不知道…… 呵呵,真跟个筛子似的。 不要说有没有人泄密,就是根据相应的反应,有心人也能猜个几分。 这世上,很难有完全不透风的墙。 也就是大唐实在太牛皮、人心太思安定了,否则难保陈胜再现。 为什么不提吴广? 吴广是真有的,吴黑闼,名广,字黑闼。 只不过,在大唐强力的弹压下,魑魅魍魉不敢轻易露头罢了。 南郊的某个小阁楼上,几双眼睛闪烁,望了望严阵以待的飞骑、天空中来回飘荡的热气球,终于还是一声轻叹。 就这架势,但凡出头,势必是肉饼打狗——有去无回。 别说惊扰銮驾了,就连步兵团百步的距离都接近不了。 天上的眼睛太明亮了,阴沟里的心思只能尽力掩藏、再掩藏。 任大唐如何强盛,总有诸多牛鬼蛇神隐藏其中,便是用血也洗不干净。 銮驾缓缓过安化门,入芳林大街,在越来越多的大臣为簇拥下行至宫城,沿承天门而入,天子灵柩始抬入太极殿。 哭声震天。 太子、众臣更换麻衣,恸哭而拜。 司徒长孙无忌执诏书,颁遗命,以“国不可一日无君”为由,伏请太子登基正位。 三日内,长安城麻衣、招魂幡遍地,所有烟柳巷、酒肆都告歇业,唯裹饭家尚存,却不许有滴酒出现。 至此时,诸坊正方显高下。 婚配之事暂停,想光明正大地成婚,那是明年的事了。 道德坊内,太真观凤真道长亲施黄录斋,斋毕更着麻衣恸哭,几致昏厥。 严格地说,在观中服孝,身着俗衣是不太合适的,祠部司在职司范围是可以干预的。 但没哪个头铁的,敢去太真观触这霉头,只能听而不闻。 便是范铮也无限唏嘘,哪怕出不了眼泪也得伏地干嚎两声“先帝啊”,姿态是要做足的。 呼吁:重启少管所!不能让小恶魔肆无忌惮! 第642章 天子诏令,于志宁为侍中,张行成兼侍中、检校刑部尚书,高季辅兼中书令、检校吏部尚书。 诏司徒、扬州都督、赵国公长孙无忌,为太尉(免司徒)、检校中书令,知尚书门下事,赐物三千段(缎)。 太尉知兵,再加上兼、知三高官孙无忌事实上成为帝王之下 叠州都督、英国公李世积,因避先帝讳,省为李积,为特进、检校洛州刺史,留守洛阳宫,并加同中书门下三品、开府仪同三司。 当然了,开府仪同三司这个待遇事实上已经贬值了,说着好听而已,谁真开府设官员,脑壳进水了。 之后,李积为尚书左仆射、同中书门下三品。 也就是说,确立了中书省、门下省的立法与审核地位,尚书省实际意义上略低一头,成为政令的执行者。 没有“同中书门下三品”头衔,哪怕是尚书仆射也没资格进政事堂。 六部,则为尚书省的具体管理执行机构; 九寺,则为六部的辅助机构; 三监,为皇帝与朝廷直接掌控的机构。 户部侍郎高履行晋户部尚书,倒也在情理之中,何况他本人确实有些能耐。 正五品下太子中舍人李义府,晋正五品上中书舍人,正式踏入中书省,来李终又平起平坐。 就这,能让李义府这种浅薄之人暗乐一年的。 尉迟宝琳一步登天,直接晋升为从四品上卫尉少卿。 品秩倒也不算高,凭他阿耶尉迟敬德之功也当得。 卫尉寺其他职司倒也罢了,武库署、武器署可是重中之重,没有皇帝的信任根本不可能入寺为佐。 倒是可怜的程处侠,不晓得是哪里不对,大赏竟然没有他的份。 右骁卫翊府中郎将高侃,因生擒乙注车鼻可汗阿史那斛勃之功,任北庭安抚使。 安抚使在大唐属于天子、朝廷临时委派的官员,与之前的观风使大致相似,安抚受灾、受害之地,这也是给高侃铺垫一下资历。 太子司议郎郝处俊,迁吏部侍郎。 嗯,就是之前嫌弃滕王那个郝处俊。 郯国公张大象任户部郎中,这个名字,也不知道是取自“大象无形”还是真的大象。 这一位声名不显,他那过世的阿耶可是大名鼎鼎的张公瑾。 “行皇帝奄弃普天,痛贯心灵,若置汤火……可大赦天下,内外文武赐勋官一级,诸年八十以上赉(lài,赐予)以粟帛。雍州及诸州比年供军劳役尤甚之处,并给复一年。” 新君诏书,照例是以施恩为主。 大赦天下对于敦化坊的影响就是,华容开国县侯府的防合、敦化坊的虾蟆更夫,都由杂户成了良人。 有司奏请改名,大规模的改名潮终于起了浪头。 治书侍御史改御史中丞(此处《唐六典》与《旧唐书》时间线冲突),民部改名户部并形成定例,诸州治中改名司马,别驾改称长史,治礼郎改名奉礼郎,为避讳。 唯一弄不懂的是,别驾二字犯了哪门子的讳? 皇帝摆手:“先帝贞观时不避讳,朕又何须避讳?” 礼部尚书许敬宗奏道:“先帝二(字)名,礼不讳单。陛下为单名,臣子不合指斥。” 于是,大唐开始避讳“民”、“治”字。 唯有范铮比较吃亏,太子成了皇帝,他的太子宾客也就免了,却未得加官进爵。 范铮本人倒无所谓,少一个职司,少一个索命无常。 八月,河东地震,晋州受损最大,屋舍倒塌压死者多达五千余人。 三日之后,又有余震。 “诸卿以为,当以何人存问(慰问)?” 皇帝难得开金口了。 因为,绝大多数政务,太尉长孙无忌都处理得极妥当,皇帝就是颔首、用印。 即便长孙无忌是元舅,这么把着权力,也难免生嫌隙。 范铮眼见冷场,只能轻叹一声,举笏出班:“臣范铮以为,若户部钱粮支撑得住,当遣中书舍人李义府、来济存问,受灾者给复(免除赋税徭役)二年,压死者赐绢三匹。” 别问范铮为什么举荐了李义府,还顺带举荐来济,问就是不放心。 义府兄的人品不太坚挺,有个来济牵制一下,不太容易犯错。 高履行出班:“虽难,户部义无反顾,纵使官厨压缩,也得解了河东父老之难。” 漂亮话,官场中人谁不会说? 真扯压缩官厨,呵呵,范铮是坚决不会信的。 事实就是,贞观天子这些年,还真是从牙缝里抠出了不少钱,再加上丝绸之路的兴旺,商税是没少收的。 哪怕三十税一,那也是一笔惊人的数目啊! 你想想翠微宫与玉华宫建造的敷衍,就知道这两年实际没多少钱。 所以后人不明所以地指责贞观天子后期奢侈,呵呵,看过《唐会要》卷三十再说话。 “正殿瓦覆,余皆葺之以茅”,怕是历朝历代都找不出几个离宫穷酸成这样的。 阿耶省钱,娃儿自然就阔绰了,皇帝也没这上头抠抠搜搜。 李义府闻讯,虽不敢喜笑颜开,却仍对范铮感恩涕零。 当官,不怕累,就怕闲着。 对底层的吏员来说,就正好相反,我才挣几文钱啊! 来李同启程,途中免不了相互别苗头,故李义府当真不便上下其手。 罢了,本中舍人李义府,就是清如水、明如镜! 嗯,就当为李津他们带个好头了。 同月,群臣为贞观天子上谥号“文皇帝”,庙号太宗,葬昭陵。 经天纬地、慈惠爱民谓之文。 在谥法中,文、武都是顶级的上谥。 内宫自是清理了一番,有子嗣的随子嗣就藩为国太妃,无后者就去感业寺青灯古佛。 感谢高祖太武皇帝吧,若非他心存仁慈,还不晓得有多少人要殉葬。 太子典内尤福贵,全面接手内谒者监、左监门卫将军。 汶江县侯张阿难自请为昭陵户,愿以余生伴帝陵。 也只能准了张阿难的请求,唯俸禄优厚之。 昭陵令都才从五品上,真没合适位置给他,也不能拒了他这份忠义。 内宫中的宫人被放了大半归家,为群臣、儒林称颂陛下仁慈,至于皇帝对她们不放心的事只字不提。 九月,赠太尉、梁国公房玄龄,赠司徒、申国公高士廉,赠左仆射、蒋国公屈突通,并配享太宗庙。 第643章 互泼脏水 阿史那杜尔、执失思力、契苾何力三番将,愿自刎殉葬昭陵,皇帝严令不准。 突厥有人殉的惯例,但这三位自请殉葬,多少是有高人指点的。 真情必然是有的,但具体有几分真不太好说。 毕竟这风险实在太大了,万一新帝感怀忠诚情谊,准你殉葬了,上哪儿哭去? 你要说他们不忐忑,范铮是不大信的。 为国而战死的忠诚,与为君王殉葬的忠诚,还真有差别。 鄜州刺史李元景除司徒,荆王爵不变; 安州都督李恪除司空,兼梁州刺史,吴王爵不变。 调李恪倒是在范铮意料之中,毕竟李恪也只有遗老遗少们兴起时提起几句,什么文人、名士的吹捧大约能当马耳东风。 曹植当年的文名,比曹丕强多了,最后不是只能服软写“何太极”……啊,何太急,用以乞活? 亲王为都督、刺史,不扰民就是好亲王了,有点想法都会践踏农田什么的。 至于说亲王施政如此优异……长史之类的难道不做事? 原则上,亲王就藩,牧守一方,具体做事是由长史负责的。 否则,你一介亲王,军政俱佳,贤明如斯,意欲何为? 就藩比遥领,实权大不到哪里去,倒是更自在了。 倒是李元景被抹了鄜州刺史职司,让范铮惊讶了许久。 这一手,将定星的李元景逼到了天元位上。 对弈,讲究金角银边草包肚皮,李元景无疑被逼到了极度的劣势。 没有鄜州的自在,没有兵权…… 不,准确的说,是没有实权。 按范铮的预计,至少到明年皇帝才会徙荆王的,不意皇帝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逼李元景放弃实权。 李恪好歹还兼着梁州刺史,虽为遥领,好歹可以说几句废话,比李元景强些。 莫看着长孙无忌当过司徒,就以为三公权力大到没边了。 本朝的三公,实可无所不统,虚可无所统,就是那么灵活、有弹性,跟底线一样。 李元景非要争辩的话,太尉长孙无忌可以告诉他,具体事务太尉代劳了。 按着范铮所想,李元景在鄜州应该誓死不从,趁着薛万彻被大赦回长安,努力挣扎一把,好歹也死个轰轰烈烈。 结果,李元景竟然老老实实屈从了! 要不是他阿耶为高祖太武皇帝,范铮都想操一口剑南道腔,骂一声“龟儿子”。 前面拼命搞事,现在倒怂了。 李元景入长安城,一举一动都置于明处,再没有在鄜州的肆无忌惮。 一个强力的朝廷,真想对付下面的乱相,那叫轻而易举,关键看想不想。 朝堂上暂时进入了宁静期,连御史台那边都偃旗息鼓,几乎不弹劾大臣,仿佛大虫披上缁衣、戴上僧伽帽,改行吃斋念佛了。 并非大家都瞬间变谦谦君子了,而是新君即位,这一年需要稳定、再稳定。 非火烧眉毛,矛盾尽可以拖到明年再说,就是送人轮回也不急于一时。 又不是说黄泉路上车马零落、奈何桥上只余残雪,非赶那时间呢? 这一年里,你好我好,大家好才是真的好。 范铮没想到,就是个空壳子的司徒,都敢冲自己龇牙。 “臣李元景以为,雍州之前两年判处人犯,显然重于《贞观律》,雍州法曹难辞其咎。” 来呀,抓本王的人啊! 你范铮所为,从来不是无懈可击。 皇帝微微挑眉:“哦?竟有此事?范卿可说说。” 倒不是皇帝对范铮有何恶意,只是一个循规蹈矩至今的年轻人,对范铮不守规矩的羡慕。 如果可以,他也不想守着沉重的规矩啊! 范铮出班,面无表情:“想来司徒是指当街击毙略人的拐子一事。” “雍州法曹能力不足,竟不能生擒拐子,只能当街击毙,下官业已重罚。” 罚得很重,让他们吃油腻腻的大肥肉,吃到他们想吐。 雍州郑重警告,下次再犯,肉加倍! 程咬金努力掐着大腿,抑制控制着想笑的冲动。 元日之前,再多笑容也得憋着! 李元景冷哼:“为何本官听闻,是雍州拿了人材当街打死的?” 细说下来,捉拿时打死多少都在律令允许的范围,与拿下不判而杖死,真的是两回事。 范铮淡淡地扫了李元景一眼,仿佛司法俯瞰人犯。 “本官也奇怪,司徒其时为鄜州刺史,不关心鄜州庶民有无流离失所,倒来关心雍州略人的拐子。” “拐子,不会与司徒有何瓜葛吧?” 李元景一盆“不遵律令”的脏水泼过去,范铮一盆“与拐子有关”的脏水回敬过去。 来呀! 欢度哀牢古国泼水节啊! 你也湿身,我也湿身,哟哟! 范铮的处置,或有失当之处,却是当时太宗默许的,你就是再撕开旧痂,人家表皮都愈合了好吗? 这也是范铮不屑于回答的底气。 天大的问题,先帝都认了,你算老几? 倒是范铮这一盆脏水,李元景辩都辩不过来。 略人与你无关的话,为何你会知道拐子之事,且为他们打抱不平? 你说无关,拿得出证据么? 理论上,这种证据应该是质疑者举证的,可都泼水玩了,谁在乎证据? 偏偏范铮半真半假的态度,还不是明明白白的弹劾,你要说他诬告,谈不上,范铮大可说是戏言。 可满朝大臣,有一半的目光落在李元景身上,充斥了深深的疑虑。 不错,拐子是一滩谁都不愿沾上的稀糊糊,荆王为何使劲往身上揽? 难道,他想改行当庄户了? 别说官宦人家就不受拐子之害了,庄嘉的前车之鉴摆着呢。 当时固然有孙九之流刻意引导,但拐子也确实不会放过官员之后。 道理在那儿摆着,略一官员之后,比略百名庶人子挣钱多了,性价比高啊! “与本官无关!本官说了,这只是听说!” 李元景体验了一把“千夫所指,无疾而终”,浑身上下都不自在。 是,范铮的话不能成为证据,亦不能让李元景背负罪责,可在群臣眼中,李元景与拐子的关系真的说不清道不楚了。 黄泥巴落在犊鼻裈里,你也得有人相信这不是糊糊。 第644章 水很深 李元景被范铮蛮不讲理的一顿泼,连犊鼻裈都是湿的,想说什么都只能闭嘴。 哀牢古国所化的百濮部,许多地方炎热之极,放个鸡子在石板上都能烫熟了,当然是泼泼更健康。 可惜,这是在长安。 太极宫虽热,九月也早就降了温度,李元景这种业余选手被范铮泼到了没脾气。 在鄜州,他就是土皇帝,无论是亲王府、亲事府、帐内府还是地方官吏,都以他为尊,哪怕一肚子道理也不敢多说一个字。 想不到,在朝堂,区区一个从三品,就让他无言以对! 热闹看够了的皇帝轻咳一声:“范卿,司徒也是不了解情形。咳咳,司徒,且给华容侯赔个不是,日后捕风捉影、道听途说的事,尽量不上朝堂了。” “毕竟,你们不是御史。” 看似和稀泥了,其实是往李元景脸上甩了一耳光。 “捕风捉影”、“道听途说”直接将李元景的话堵死,顺带在群臣面前扫了荆王的颜面。 最后一句,更将李元景要说的话堵在了喉咙里。 堂堂司徒,屈尊干御史风闻奏事的活,你还能再不要脸些不? 范铮这一泼,泼出了个新天地——短期内,没有谁想不开非要自找难看了。 —— 今年的五月,收成大致如预期,只得往年九成。 幸而天子诏令,雍州等数州,给复一年,黎庶少了税赋劳役,竟略强于往年。 仓曹督着诸县,将该收的粮入库。 即便免了租庸调,义仓粮是万万不可少的,正仓、常平仓也由官府出钱和籴粮食。 和籴一词,在大唐初期是指官府以合理的价钱向黎庶采买粮食,到唐朝中后期演变成一种带强制性的配额任务。 无论多好的经,歪嘴和尚总能念得荒腔走板,委实让人唏嘘。 司仓参军李景恒四下出击,所到之处,诸仓曹的踢斗都温柔了许多。 踢斗在庄户看来自然可恶之极,却是官吏们在律令之外,可光明正大获取的灰色收入。 故而,李景恒虽看不惯,却只能视而不见。 真要管,这种破事多了去,管得完吗? 真禁止吏目吃这点好处,呵呵,又要马儿跑,又不给马吃草,想啥呢? 李景恒虽出身王府,却不是完全听不进意见,手下的司仓府早给他点明了其中利害,自不会去刻意捅破这块遮羞布。 小麦种子已经种下去了,户曹、士曹又开始在奔波了。 虽然眼见今年雨水足够,但谁能说得准后面呢? 虽有太史局、道佛预测天象,终究不可能百分百准确。 允许预测有误,要不然从此来一声“世间无人能预测”,一个个揣着明白当糊涂,这才是人世间的悲哀。 求全责备,那是在摧毁一个行业。 八水的水位基本恢复,今年的引水灌溉轻松了许多,各塬的小麦芽九成九破土而出了。 十成是一个伟大的梦想,可遇不可求。 比如种籽挑选不够精细、比如浇灌不够、比如蝼蚁为害,多多少少需要补种一些。 世事便是如此,从来没有十全十美。 雍州六曹裹行骆宾王为范铮所推荐,吏部司走旨授,委为万年县主簿。 没辙,骆宾王虽然早年在山东飘零,户籍却是在雍州的,县丞、县尉按例不录用本州人氏,从九品下录事一般录本县内勋官五品以上者,唯有从八品上主簿可就职了。 吏部郎中马觊之事,虽说事出有因,范铮的不追究还是人情,马觊乃至于整个吏部司都要领情。 吏部侍郎郝处俊对此不解,同为吏部侍郎的刘祥道淡淡解说了此中缘由。 郝处俊性子较刚,生生训斥了马觊半日。 面对李元婴,敢甩乌纱,玩“耶耶不侍候”的主儿,本身就不是什么好脾气。 马觊能怎么办? 他也很绝望啊! 你以为当初那破事,是他区区吏部郎中有胆子做的? 苦哇! 为官人,要么在底下躺平,任由笑骂; 要么在巅峰,唾骂他人; 不上不下的中层,两头受气! 还是检校吏部尚书高季辅出面,制止了郝处俊的斥责。 “贞观旧事,从此切断,但齐心向前,为大唐遴选才俊。” 郝处俊表示,尚书说得对,我最俊! 郝处俊是祖传的脾气,到他孙子那辈都刚烈如斯。 他孙子创造了一个记录,上东市口处刑前,对武则天骂不绝口,导致之后处死人犯都必须先塞口。 高季辅的话有点意思,还在贞观二十三年呢,就“贞观旧事”了。 这话也是在点马觊,欠雍州的账到此为止,接不下该走正常程序了。 若是范铮有意见,就说新朝新气象。 新官尚且不理旧账,何况到了新朝? 马觊虚心受教,解开了身上一具枷锁。 “禀尚书,下官以为,长安县人、左候卫翊府中郎将田仁会,曾于贞观十八年与执失思力大破薛延陀,功绩当升迁。” “其人文武双全,当可为一州之主。” “且强力疾恶,守万年县时,颇能镇压歪风邪气。” 嗯? 高季辅在心头想了想,田仁会的种种俱现脑海。 田仁会破薛延陀,干得漂亮,自可因功升迁。 且其人允文允武,并非樊胜之流纯粹的厮杀汉。 田仁会还是武德初年科举登 当然了,他不是状元,故无孙伏伽出名。 高季辅微微颔首:“压一年。” 不存在打压、嫉贤妒能,高季辅除了从吏部考虑,还得以中书令的身份考虑。 天子初登大宝,长安城最重要的是稳定,田仁会这等人物留于左候卫,对长安城中的稳定是有益的。 更重要的一点,田仁会身处十六卫,由文转武在大唐虽不是什么稀罕事,却须兵部尚书崔敦礼点头。 朝廷当中,除却兵部、皇帝,能影响郎将行止的,还有太尉、赵国公长孙无忌! 他不同意,谁也动不了田仁会。 嗯? 高季辅心头一动,目光微冷。 好端端地,马觊怎会提起田仁会? 按说,田仁会的升迁,首先是兵部的事。 吏部啊,水也深了。 刘祥道在一旁笑而不语。 堂官,吏部的水,什么时候浅过? 第645章 今冬无雪 雍州二堂。 交卸了存问差使的李义府,品着郭景那一眼眼酸的茶汤,嘀咕道:“没有蜀椒的茶汤,是没得灵魂滴。” 看向范铮,李义府的奸猾嘴脸难得地浮现出悲天悯人:“惨呐!从平阳古城到临汾县、洪洞(tong)县、岳阳县、神山县、霍邑县、襄陵县、冀氏县,房倒屋塌,村村有哭声,里里飘白幡。” “就连下官这心肠,都忍不住捐了一贯钱。” 此时的晋州,与太原无关,太原那是并州。 晋州也是少数州治并无附郭的存在,治所贞观十二年从白马城移平阳古城。 洪洞县,汉之杨县,至隋义宁元年,以县城北岭洪洞为名,沿用到后世。 岳阳县是西魏时期的安泽县,隋更名为岳阳县,到1914年才恢复旧名安泽县(其时县治古县岳阳镇),原因是与湖南岳阳县重名了。 冀氏县,又名猗氏县,1954年与临晋县合并为临猗县。 既名猗氏县,是真有“猗”这个罕见的姓氏存在。 襄陵县于元和(唐宪宗李纯)十四年,割属绛州。 整个晋州十万口不到,死亡五千口,死亡比例逾二十分之一,伤者无数,绝对是重大灾害了。 连李义府这种对钱格外看得紧的财迷,都破例慷慨解囊了,可知其惨状。 莫觉得一贯钱少了,以李义府如今干拿俸禄、并无外财的条件,殊为不易了。 真的,一心博取清名的官,除了衣食无忧,并没多少余财。 立牌坊者不在此列。 何况,李义府除了赡养阿娘、供养婆娘,还养了四子一女,当真是五行齐全。 别以为官员养子嗣是只管饿不死就完了,好吃的、好玩的、带插图的书籍、书童,哪样不要阿堵物? 多子多福的前提,是你真有实力供养得起那么多子嗣,否则这将是一场灾难! 大唐幅员辽阔,自然灾害也层出不穷,按下葫芦浮起瓢,东水西旱不是什么稀罕事。 灾害再多,地方官将民生放在心上,总能熬过艰苦时节。 范铮颔首:“义府兄能恪守本心,自是最好。本官最担心的,是你行差踏错。” 李义府轻抚鼠须:“上官却是小觑下官了。读书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下官不敢夸口,修身还是能做到的。” 范铮无语。 别人不知道义府兄,他能不知道么? 就范铮接触的李义府而言,这是一个努力往好人方向挣扎、信念不太坚定、容易崩溃的投机者。 对常人而言,想当一个好人都不容易,世间最多者,是有善亦有恶的凡人。 官场上的好人,就更别提了,没有强力背景的话,当个好人比当恶人艰难多了。 偏偏李义府别扭着想往好人这头钻,这就为难了。 “便是来济那厮,也是个穷鬼,掏出的钱财也没超过下官。” 李义府眼现得意。 若非时机不对,他当奸笑三声以表惬意。 来李并列,他早就不服气了,终于有一个机会碾压来济了,何其畅快! 至于说这个点有些奇怪……不要在意这些细节。 不服气归不服气,至少现在李义府与来济的私交还算过得去,不至于撕破脸皮,属于良性竞争。 “中书舍人里人才辈出。”骄傲如李义府,亦不得不承认同僚的优秀。 比如说中书舍人王德俭,就精明得紧,凡事只肯躲在后头出主意,狗头军师类型。 即便李义府多少看许敬宗不顺眼,对王德俭这位许敬宗外甥却无丝毫芥蒂,可知其长袖善舞。 “上官不知,王德俭这厮颈上生瘿(瘤),人曰其中所储皆智,故号智囊。” 智囊一词先秦就有,此处用于王德俭身上,有戏谑之意。 中医名词的瘿,可以是因气而生的瘤,也可是缺腆引起的大脖子病,详分气瘿、肉瘿、石瘿、瘿痈。 其中石瘿指瘿处坚硬如石,好发于妇人之身。 肉瘿多与易动肝气有关,以王德俭奸猾的为人,大约也不太可能,瘿痈(缺腆)的可能性最大。 许敬宗这老奸佞得以善终,王德俭应该起到了很大的作用。 没人能否认许敬宗的智慧,但顶着奸佞之名、行擅改史书之实,还能全身而退,就不是许敬宗一人之力了。 李义府离去,司功参军沃和兑摇晃着进来,饮了一口酸得倒牙的茶汤:“够劲!长史,昨日下官寻了太史丞,细细翻阅了往年的雍州水旱纪录,加上他私下的判断,今冬无雪,明年旱蝗。” 沃和兑自然不可能饮酒,纯粹是熬夜熬的。 别驾改成长史,范铮一时还真不太适应。 司马卢承业狐疑地开口:“准确与否?” 范铮摆手:“此事就无法苛求一定准确,但求泄一线天机,得未雨绸缪,成功便是侥天之幸,纵失误亦无妨。” “雍州形成定例,日后对水旱蝗灾、地震预测,允许出现失误,不得苛责。” 真要苛责,日后人人闭口不言,但道从古至今皆不能预测,你看看倒霉的是谁! “汤司马,此事你熟,雍州明年的安排,就尽数交给你了。” 范铮还真不是任人唯亲,华州防治旱蝗的全程,汤仪典还真是从头到尾的深度参与。 或者说,当时范铮给了大方向,并以刺史之身让华州增添了信心,但汤仪典才是具体执行者。 汤仪典满心欢喜:“下官一定安排诸县,严格遵守华州时的措施,力求将损失降到最低。” 卢承业微微摇头:“想当然了。雍州之中,司农寺京苑总监、京苑四面监、诸屯监、上林署、钩盾署、温泉汤监可占据了不少地盘。” 卢承业的话有点不大中听,可这是老实话。 仅仅是旱,雍州大可只顾引水浇灌自己的土地。 可是蝗,它会飞啊! 从京苑总监、京苑四面监、诸屯监飞到雍州诸县的田地上,并不是什么难事。 虽说因改种小麦,刈麦提前到五月,可以避开大多数损失,可想想蝗虫那铺天盖地的劲头,还是让人不寒而栗。 “汤司马拟定章程,誊出一份,本官送入宫中,由陛下与政事堂定夺。” 呃,没有资格踏入权力中枢的弊端体现出来了,皇帝、政事堂议事,问题发起者范铮都没资格旁听。 伤自尊! 中秋、国庆双节了,书友们有空多陪陪家人,旅游……路太拥挤,累。 第646章 永徽 元日,不朝,改元永徽。 数日后,永徽皇帝于太极殿受朝,不会。 不举办宴会的原因,自然是表示对先帝的哀思。 立王氏为皇后,以陈王李忠为雍州刺史。 李忠由郡王进为亲王。 封皇子李孝为许王、李上金为杞王、李素节为雍王。 封皇女李下玉为义阳公主,其妹为宣城公主。 李忠为宫人刘氏所生,李孝为宫人郑氏生,李上金为宫人杨氏生,李素节、义阳公主、宣城公主为萧淑妃所生。 总而言之,皇后之位,王氏如坐针毡,膝下无一男半女的劣势真的太大。 后宫中,晋升为淑妃那贱人竟诞一子二女,是可忍孰不可忍! 一身深青袆衣的皇后,面容端正,玉手在罗袖下捏得青筋凸显。 早晚要弄死这个贱人! 吐蕃、吐谷浑来朝,吊祭太宗。 永徽天子于退朝之后,在两仪殿召集宰辅、范铮,三议范铮表章。 毕竟,雍州所奏,关系太大。 这不仅仅关系到雍州、司农寺,更可能牵扯到雍州周边诸州。 太史令李淳风也被召入殿中,细议范铮所奏。 “去岁,雍州无雪,晋州两震,显然这几年并不太安生,由旱生蝗,完全有可能。” “臣以为,天灾之势,虽未必尽至,但未雨绸缪总是好的。” “哦,因为是去岁末拟定的表章,故臣未能提请刺史审议。” 范铮面面俱到。 说明了为什么是以长史身份上表,也表明只是提醒,爱采纳不采纳,范铮也不负责。 太史令李淳风神色有些不自然。 预测天象,这本是太史局的活,你雍州咋不讲究呢? 认真梳理了脑中关于今年天象的观测、预测,李淳风苦涩地开口:“臣只能说,有这个可能,但不敢保证一定会出现。” 中书令、河南郡公褚遂良鼻孔里哼了一声:“太史局尚不敢确定,雍州倒要教朝廷做事了,可笑!” 范铮漫不经心地开口:“万一旱蝗,苦的只是黎庶,不是你中书令,当然站着说话不腰疼了。” “中书令既如此蔑视雍州表章,不如与下官赌一赌,谁输了辞官,如何?” 范铮敢玩这么大,自有他的底气。 就是不当这劳什子官,凭着在敦化坊的产业,也能逍遥自在一生。 褚遂良被这话噎得翻白眼。 “身为朝廷命官,竟以职司博戏,成何体统!” 他可不像身为雍王友的兄长褚遂贤那么谦和,却对范铮的过往小有了解。 华州的旱蝗,范铮曾经准确预判过,他褚遂良只是嘴臭,不是傻! 范铮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看向褚遂良的目光不太礼貌了。 就这,中书令? 换我上也行啊! 敢抨击人,却不敢承担责任,呵呵。 褚遂良大节无亏,性子却实在不敢恭维。 中书令、检校吏部尚书高季辅手指轻敲案几:“即便是太史局所测,从来也只为预先应对之参考,而不是将所测视为事实。” “否则,那便是将人嘴堵住、不给人说话了。雍州所言,与太史局有异曲同工之妙,范长史亦在华州有成功应对经验,朝廷不可不慎。” 天文图书、玄象器物,自非太史局不能接触。 可涉及耕作之事,太史局之外,是没法禁止人看年成、晴雨的。 就算你是皇帝,也不能禁止老农判断明年雨水足不足吧? 尚书左仆射李积抚须:“臣以为,范长史表章言之有物,虽须劳心劳力,却耗费无多。” “朝廷尽可一试,若成功,则免生灵涂炭。” 礼部尚书许敬宗奸笑:“祠部司正合祈雨。祈岳、镇、海、渎及诸山川能兴云雨者,皆于北郊望祭;又祈社稷;又祈宗庙。每七日一祈,不雨,温从岳、渎如初。旱甚则修雩。” 就是个祈雨,祠部司这头都能搞出那么多等级来。 按这理论,祭祀求不来雨,还得翻从头一轮,不到万不得已不修雩。 这奸贼,是打算从中过手多少? 偏偏这就是礼部的职司啊! 太常卿、江夏郡王李道宗淡淡开口:“臣觉得,有利于民生,可为。” 皇帝微微颔首,正欲一锤定音,却闻得太尉长孙无忌傲然开口:“臣以为,此事还需太史局、太卜署、政事堂公议,方可决断。” 皇帝的面容凝滞。 呵呵,好悬被元舅直接驳了颜面啊! 李道宗冷哼一声,不再说话。 他与长孙无忌,当年在秦王府就有嫌隙,现在没了太宗皇帝压制,针尖对麦芒自是难免。 若是从前,上马能战的李道宗少不得与长孙无忌对骂一番,急眼了动手都有可能。 李道宗虽负勇名,长孙无忌胖胖的身手其实也不弱! 可辽东一役,李道宗伤了腿,战场上的骁勇之将,只能黯然为文官了啊! 人要硬气,你得有足够的底气。 故而,李道宗也只能偃旗息鼓、战略转进,不与长孙无忌一般见识。 反正,当朝百官之首是他长孙无忌,出纰漏背骂名的是他! 长孙无忌也不只是为了怼李道宗这个冤家对头,政事堂议事是必要的流程。 皇帝尚年青,且须政事堂多为分忧解难。 十年之内,逐步还权于皇帝,就算对得起九泉之下的阿妹了。 至于说长孙氏永远占据权力巅峰、甚至改朝换代,长孙无忌可以指天发誓,绝无此领头。 “此事臣下去,再与三省、六部拟定章程,再呈陛下。” “《武德律》创大唐律令,《贞观律》大成于世,然时移势易,一些律令需要调整,疏议也当完善。” 疏议,对律令的补充与详解。 “臣请与于志宁、李勋等对《贞观律》完善,并将新律更名为《永徽律》。” 长孙无忌主编《贞观律》,如今再修《永徽律》,自也得心应手。 侍中于志宁,脾气虽差,却有真本事,修正律疏也理所当然。 唯有李勋,少存史书,不知道具体职司,只知是唐朝诗人、陪葬昭陵。 永徽年编撰的律与疏议,合称《永徽律疏》,是大唐律法完备的法典,后世将之称为《唐律疏议》。 胖胖长孙无忌编撰的律法,影响了后世千年有余,仅这一点就足以笑傲司法。 第647章 司马下咸阳 雍州多了一个名义上的刺史,对长史范铮而言并无区别。 权柄依旧在范铮手上,每逢大事让两个司马轮流在宫门外请陈王、雍州刺史阅一阅就好。 造成这局面的原因,自然是陈王尚年幼,并未自行开府。 一般来说,不到十岁的皇子,是不会让开府的。 论大唐这前三代帝王,其实还有一个显着的特征,一代的子嗣更比一代少。 李渊二十二子,李世民十四子,永徽天子总共八子。 烦不胜烦的左监门卫,将此事禀告了永徽天子。 年轻的永徽天子落莫地笑了笑,不予置评。 咋,雍州认真履行臣子之责,有错么? 李忠可以不处置,他们却不能不上报,这是原则问题。 相对雍州,政事堂做事虽无可挑剔,却只偶尔禀报一声。 若永徽天子打算夜夜笙歌、虚度年华,自然乐见其成。 可他是个浑身闯劲的青年啊! 皇帝拟赏赐濮王李泰、濮王妃阎婉金银器物、绢帛百匹,却被太尉长孙无忌所阻。 年轻的皇帝 坦白说,谁也没有错,无非是各自所处的位置不同而已。 但是,纵观历史,辅政大臣要么假痴不癫,要么成为一代权臣、压得皇帝喘不过气,要么不得善终,要么改朝换代。 未必谁就有多坏,不过是权力争夺战的受害者罢了。 凡事就怕比较,雍州的大事必报刺史,与政事堂拿走皇帝的多数权力,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太子通事舍人程处侠,便因皇帝与政事堂意见相左,死死定在原地不得动弹。 说好的从龙之功呢? 不就是顺势进中书省为从六品上通事舍人么? 为什么,受伤的总是我? 程处侠的遭遇,稍嫌针对了。 来济、李义府、尉迟宝琳都可以飞黄腾达,至不济也升了一两级,由东宫僚属翻身变朝官,他为什么就不行? 多少是有点恩怨了。 心宽体胖,这句话并不太适用于长孙无忌,你想想他跟岁数差得极大的欧阳询都能互怼,能宽到哪里去吧。 贞观年间,好歹顾忌阿妹与妹婿,长孙无忌收敛了一些脾气,努力公正一些。 可现在是永徽朝! 程咬金那好煽风点火的乐子人,多少是曾得罪过长孙无忌,虽然不是仇怨太大,卡你家一个庶子的升迁,没问题吧? 程咬金知道都只能默然。 他的撒泼打滚,是要看人的。 贞观天子能将他的撒泼打滚当戏看,永徽天子能吗? 贞观天子好歹是平辈人,永徽天子是晚辈,在晚辈面前撒泼,程咬金能真不要这张脸? 忍吧。 —— 咸阳县的农田里,庄户们灰头土脸地干着农活,风尘仆仆的雍州司马汤仪典蹲在地头,撅着腚、套着尉,咬牙切齿地拔草。 纵然一身绯色官服早已蒙尘,庄户们也能分辨得出来,这是个官,大官。 庄户们不懂几品,但凡能让赞府毕恭毕敬跟着的,那一定是了不起的大官。 咸阳丞王鲍苦笑着别起青色官服的下摆,佝腰下去,伸手拔草。 从四品下司马汤仪典都在干农活了,区区正八品下县丞,矜持个什么劲? 一不留神,锋利的野草边缘划破手掌,猝不及防的疼痛袭来,王鲍龇牙咧嘴地看到,一滴血珠滑落泥土,在尘埃里滚了一滚,便再无踪迹了。 王鲍捞出汗巾,随手裹了一下伤口,总算明白司马汤仪典为什么会戴尉了。 汤仪典咧嘴笑了:“本官之前追随长史,在司农寺京苑总监任事,农活虽不精湛,却也略知一二。” 这就不错了,不知有多少官员,还在嫌弃粪便肥田种出来的粮食不干净呢。 一个枯瘦的老汉麻利地拔草,冲着汤仪典一笑,露出一口大黄牙。 “官人说得没错哩,少干农活的人戴尉,本也是最好的保护方式。” 一边说着,那老汉一把揪住一丛边缘锋利的野草,轻轻松松拔了起来,草叶连他的老茧都没划破一点。 王鲍张张嘴,明智地收回了即将出口的废话。 老茧之类的东西,从来不是炫耀的资本,被生活毒打了一次又一次、被野草划破一回再一回,只要没死,就一定有老茧,不论是在掌心还是心头。 汤仪典的活只是个半吊子,但这姿态,却引得庄户们愿意靠近。 是不是真心实意做事的官人,庶民再愚昧,还是能看出来的。 虽然他们不读书、不识字,眼睛却不瞎。 黎庶可以在强权面前沉默、装傻,甚至可以为了仨瓜俩枣黑地翻为白,但不表示他们心里没有一杆秤。 汤仪典嘿嘿一笑,隐约有些狡黠:“本官当年在京苑总监,可管着好几百顷地。在华州时,更随长史引导华州黎庶全体改种小麦、长豆角、豌豆、火麻、苘麻、薯蓣,全面禁牛肚菘、莴苣。” “郑县赤水里,本官更跑了好多次,里正辛葛麻都挨了本官几脚。” 准备食用冷饭团的庄户们渐渐凑了过来,好奇地听汤仪典摆龙门阵。 一名中男忍不住发问:“官人,牛肚菘犯了什么事吗?” 汤仪典接过白直递来的水囊,痛饮了一口凉水:“牛肚菘、莴苣不犯事,但它们是蝗虫最喜食的作物,而豆类蝗虫几乎不啃。” 方才那老农开口佐证:“官人说得没错,那祸害玩意飞一次,叶类作物基本都受害,唯有豆类几乎不受损。” 中男满眼茫然:“又,又要闹蝗灾了吗?” 老农肯定地点头:“土里,一些细小的跳蝻钻出来了。再过些时日,跳蝻可喂鸡鸭;再过数月,跳蝻翅膀硬了,到处乱飞,那才是最可怕的。” 所有人都慌了。 蝗虫这东西,数量稀少的话,它也就是烧烤。 数量多了,那就是祸害啊! “仰陛下天恩、刺史心慈,长史、华容开国县侯范公铮,愿以八文钱一斤采买跳蝻,生死不论。” 范铮都没想不到,在这年纪就被人尊称“公”了。 “念及雍州地域辽阔,准各里统一代收,统一上交县中,诸县可自行择机交州衙。” “雍州自现结铜钱,诸县在三日内结与里正,里正在五日内结与黎庶。” 至于损耗,在合理范围之内,范铮都是认的。 反正别过分,搞什么上交之前淋一道水的勾当。 第648章 卤水点豆腐 四月。 雍州的小麦都在灌浆,司马汤仪典马不停蹄,跑得司户参军王福畤都跟不上节奏。 御史大夫李乾佑,弹劾虢州刺史、蜀王李愔捶打劝谏的典军杨道整。 皇帝怒,贬李愔为黄州刺史,勉杨道整,拔擢为匡道府折冲都尉。 《长安志》记载,匡道府位于长安金城坊内。 黄州领黄冈、麻城、黄陂三县,治黄冈,距长安二千一百四十八里,宋朝“东坡肉”的诞生地。 平时总喜欢念叨两句的长孙无忌,只是含笑不语。 晋州再一次传来地震的消息,只是并不太惨烈。 不晓得晋州是犯了哪门子邪,不到一年的时间里,三次地震, 这三次是《旧唐书》里明确记载的,并非杜撰,死伤也有记录。 即便雍州能有一些节余,除了要应对旱蝗,范铮也不敢擅自开了口子,组织雍州去援助。 “一方有难,八方支援”的调子太高,除非朝廷首倡,范铮是不敢当出头鸟的。 到时候,一句“意欲何为”就能让范铮噎死。 有些事情,不是合适的人、合适的机构,是不便去做的。 当然,这不妨碍陆乙生以敦化坊的名义,援助了晋州一把。 主要是些八年陈的粟、一些便于储存的蔬菜干、一些大盐。 陈粟是雍州司仓参军李景恒调剂来的,保存完好,但再有一年就过期了。 不是敦化坊舍不得买新粟,而是新粟到了晋州,会不会变成糠酸的过期货! 不要高估了人心,这种破事层出不穷,多少过手的人等着捞一道呢。 八年的陈粟则没人愿意搞事了,真没太多获利的余地。 看到赈灾用陈粮就骂的人,大约是不谙世事。 只要粮未糠酸,那就是好事。 真正的灾民啊,能果腹就好,哪还敢穷讲究? 就是陈粮里掺砂子了,也只能吐了这一口,继续吃。 能嫌弃的,绝对不是灾民。 零零星星的跳蝻已经冒头,真有诸县捕捉跳蝻送来。 干湿换算好麻烦的,幸好参军事陈祖昌在这方面精通,倒省了范铮的事。 干的跳蝻,石磨里走一遭,混合谷糠,先拿回敦化坊试试成色。 嗯,州衙的官娃,若有不愿以色侍人者,以这混合料养养鸡鸭也好。 让范铮颜面无存的是,竟无一官娃愿意改养家禽。 也是,干活多累啊,还不如躺平了,任由他人摆布。 反正,都看不到未来,何必去挣扎呢? 只能说,官娃中未必没有性情高洁、愿意自食其力者,但不在这一批雍州官娃中。 没辙,范铮收起一番好心,由录事参军隗阴阳安置给两户杂户试用了。 一车料中,范铮装了大半桶,和水拌了半湿状,带着范百里兄弟与陆飞甲往酒坊前的水塘行去。 “嘎嘎”之声不绝于耳,五百只鸭子的叫声的范铮耳中只觉得吵得慌,在范百里、范鸣谦、陆飞甲听来却如仙乐。 “范百里,鸭子又肥了呀!” 陆飞甲扭着小屁股,笑着舔了舔嘴唇。 范百里嘿嘿一笑,从桶里抓了一把湿料,捏成几个指头大小的丸子,扔进了水塘中。 “嘎嘎”,鸭子们争先恐后地争食吃,不时相互啄上一喙。 范鸣谦笨拙地抓了一把湿料,奋力撒入水塘中,引得群鸭争食,看得范鸣谦咯咯直笑。 陆飞甲一大捧洒了出去:“快吃,快长肉,葫芦鸭!” 范铮笑骂一句“吃货”,才想起来,因贞观天子山陵崩,将近一年都是家常菜,葫芦鸭真的好久没上桌了。 拍了拍范百里,范铮大笑:“好,今天让食手做葫芦鸭!” 范百里得意地冲陆飞甲眨眨眼。 得,范百里才是主谋啊! 自有雷十三等人用网兜捕了几只肥鸭,能让范百里他们吃个饱足了。 郑重提一下,陆飞甲一个人就能吃去半只葫芦鸭,陆甲生一人可以消灭一整只葫芦鸭! 这对父子,恐怖如斯! 外院,雷七他们熟练地将跳蝻拧头、去内脏,裹上鸡子搅拌的面粉,放入铛中炸一炸,油香四溢。 范鸣谦眼睛拼命地眨巴,掐着小指头:“阿耶,我能不能尝一点点?就一点点。” 范铮失笑:“吃吧,不管多少都行,小心烫,要吹一吹。” 也不晓得范老石与元鸾从哪儿听来的育儿经,要让娃儿多吃主食、少吃零食、不吃油炸…… 一般情况下,范铮懒得去争,却也会护着范百里兄弟悄悄满足口腹之欲。 忌这样、忌那样,偏偏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张嘴“你不懂”,闭嘴“人家说”,反正就是自家人说不管用呗。 别说是范铮说话,就是范铮把医学博士姜白芷拉到他们面前,他们依旧能满嘴的道理。 按他们的说法,范铮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活了这么多年的。 大大小小咀嚼着一只只香喷喷的跳蝻酥,面现幸福的笑容。 范老石从内院探头出来,瞪了一眼范铮,没好气地开口:“不知道娃儿最好莫食油炸……” “耶耶,吃!” 范鸣谦两步跑到范老石跟前,努力举起木碗。 因为他抬碗不太稳,又怕陶瓷的碎片伤到他,这一个木碗是金盆洗手的范老石重操旧业,认真给他打磨的木碗,轻便、结实。 “耶耶不……”范老石俯下身子,放缓了嘴脸,却被范鸣谦用木调羹塞了一个跳蝻入口。“吃。” 范铮暗笑。 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范老石这破脾气,恰恰被范鸣谦克得死死的。 “耶耶吃,阿婆吃,阿娘吃……” 真诚的必杀技一出,老顽固的话只能咽了下去。 没法,你敢不吃,范鸣谦就敢哭给你看。 再说,雷七他们炸的跳蝻酥本就可口。 即便不额外撒秦椒、食茱萸、胡椒等料,新出铛的跳蝻酥依旧能让人食指大动。 范百里吃了几口,跑出府门,把樊大娘一家给带了过来,一脸的骄傲。 “姑母,尝尝我家的跳蝻酥!” 樊大娘忍不住哈哈大笑:“果然,范百里还记着姑母呢!” 酥肉樊大娘自己会做,跳蝻也曾经烤吃过,但二者的结合樊大娘还真没试过。 “一会儿开席,吃葫芦鸭,姑母别走。”范百里笑道。 甄邦忍不住逗起了范百里:“阿弟呀,问题这里是侯府,你阿耶当家做主,你说了不算呀。” 甄行翻了个白眼,对自家阿弟的幼稚行径表示鄙夷。 一点不庄重,也该有个婆娘管管了。 范百里老气横秋地拍着胸膛:“范氏大郎,能当一半的家,请客我说了算。” 杜笙霞忍不住噗哧笑了。 第649章 怎么了! 司空李恪最近比较慌。 华阴县的杨氏族长杨纬,在一个偶然的场合见到李恪,顿时痛哭流涕。 李恪不知道,这些遗老遗少究竟有几许真情,但他很清楚,沾上他们,就如江米粑粑,粘手甩不脱。 大唐群臣中,对前朝深恶痛绝,信不信李恪敢露出这想法,平常看上去不靠谱的程咬金会 一堆分不清形势的人,本王为司空,司的就是个空! 你们再拱火,到时候上树抽梯,呵呵,本王用生命为你们来上一曲绝唱? 同母阿弟李愔被御史大夫李乾佑弹劾,是一个很明显的信号。 皇帝对这些“兄长”,特别是有前朝血脉的“兄长”,隐隐不满。 而太尉长孙无忌,自太宗说“类己”之后,对李恪素有恨意,早就磨刀霍霍了。 李恪常常在午夜惊醒,对太宗说这一句话深表怀疑,他是不是有意的? 帝王家,谈什么亲情,太奢侈了。 李愔捶打属官,是从岐州时便有的习惯,虽说坏名声,却是自保的一种手段。 但是,能不能成功自保,看命! 李恪表示,他曾对那个位置有过一丝觊觎,可很快认清了现实啊! 信不信,长孙无忌就是重启废太子血脉为帝,也绝对不会让李恪染指? 李恪痛苦地表示,若能让自己更进一步,也不是不能尊称长孙无忌“元舅”啊! 节操,这个东西可以有弹性的。 认贼作父都有,认一个舅父怎么了!怎么了! 事实上,别说是司空,就是梁州刺史,李恪也只是遥领,指使不动梁州分毫。 诸州很大部分的权力,是由各州的长史代为行使了,诸多地方实际上是四品长史为尊。 李恪很快学习了当年卫国公李靖的绝技——阖门自守,拒不见客。 即便他如此退步了,依旧有人不肯放过他,侍御史丘神积、监察御史李巢弹劾完人,动不动来个“司空怎么看”。 看个锤子,他又不叫李元芳。 —— 万年令虞牙赶回二堂,心急火燎地吃了一大口滚烫的茶汤,看了一眼慢条斯理的主簿骆宾王。 长长地吐了口大气,虞牙狐疑地发问:“灞桥华氏兄弟分家一事,司户佐怎么分都不满意,你是怎么让他们服气的?” 自然,能让司户佐不恼羞成怒的原因,是华氏有一定背景,勉强够得上豪强了。 官吏对庶民客气,要么是差得太远,要么是有一定资本。 正常情况下,不赏点嘴脸都是好官了。 万年县四把手骆宾王轻轻扇了扇团扇:“无非是易地而处。他们不是觉得自己吃亏了吗?兄取弟田、弟耕兄垄,足矣。” 虞牙置茶碗:“哪有那么简单的事?律令中,诸兄弟别籍析产为一,嫡长子析产为二。” 是的,兄弟互换田就能解决的法子,仅仅存于民间传说,并不现实,嫡长子天然有更多的继承权。 这还是不隐匿、不转移产业的前提下。 骆宾王笑道:“下官知道不妥,可他兄弟不知啊!下官说,再争执一次,没入县中一成田产,自然唬得他们撤诉,好生请长辈、里正说和了。” 知道为什么皇权不下乡了吧? 这种破事,宗族、里保的效率比县衙高得多。 有些时候,道德比律法还好使。 华氏兄弟未必不知道按律不能胡断,能让他们如此畏惧,自是有官员曾如此胡乱整治过庶民。 民不守律法,害只数人; 官不守律法,害只一地; 君不守律法,害唯天下。 虞牙默然饮尽茶汤,许久方道:“只愿主簿这法子,永远只是在吓唬黎庶。” 骆宾王笑道:“下官晓得分寸,明府但放心便是。” 放心? 虞牙最害怕的,是骆宾王这种别出心裁的佐官,想一出是一出。 典狱陈利俭提着铁尺,跟在万年尉苟岸后头,风风火火地闯入二堂。 “禀明府,万年县人犯于浐、灞之间种秋潢田,至用膳时发现,少了一人!” 这种情况,还是偶有发生。 理论上,徒于万年县的人犯,期不过三年,不值当逃遁。 但是,人若犯起浑来,根本不可以常理度之。 就这还是好的,曾经还有人犯想不通,要与典狱同归于尽,结果如愿以偿地得到了最后那个字。 万年县司法佐木非宏,早早带了法曹所属在案发地搜索。 不可能被浐水、灞水卷走,毕竟一个人落水的动静,还是可以让典狱或相邻的人犯听到。 何况,今年的浐水、灞水,水位低了不少,没那么容易淹死人。 水边的话,细腰犬都不太好使。 骆宾王从容起身:“明府在外奔波,甚为疲惫,不如让下官与少府走一趟如何?” 面对苟岸狐疑的面容,骆宾王笑道:“在雍州时,本官好歹为六曹裹行,多少与两位司法参军学了点手艺。” 虞牙倒是更为了解骆宾王的经历,微微颔首。 苟岸只得与陈利俭在前头带路往城北走。 官大一级压死人,谁让六县尉屈居二主簿之下呢? 河堤之外还有水位下降而露出的河床,加以耕种,这就是常说的秋潢田。 正常情况下,是秋季枯水才显露出来的秋潢田,已经被粗略耕出田垄的模样。 秋潢田的栽种,一般不选麦之类生长周期较长的物种,而是菽之类短期作物。 当然了,菽短也短不到哪里去,须得注意时间与涨水的程度。 清朝学者严可均校辑的《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中,有大豆的记录“九十日华,六十日熟,凡一百五十日成”。 严可均指的是北方,南方大豆的生长周期缩减为九十日至一百二十日。 至于用工日,一顷大豆单功一百九十二,稻九百四十八日,麦一百七十七日,荞麦一百六十日,蒜七百二十日,葱一千一百五十六日。 没想到吧,葱耗用工日居然如此之多,而稻与麦的工时差异竟如此大。 法曹诸人看到骆宾王的身影,眼现讶然,不明白这书生出身的主簿到此何为。 木非宏虽觉不妥,却恭敬行礼。 没辙,品官与流外官差异太大,上下尊卑是要讲的,免得为人诟病。 致敬为中华民族屹立牺牲的烈士! 第650章 以德服人 两只细腰在司法史的牵引下,嗅着秋潢田上的气息。 在秋潢田劳作的人犯与典狱,总共也就那几十号人,对嗅觉灵敏的细腰来说,分辨并不困难。 无论怎么嗅,到灞水这一角即告中断。 玄灞之名不是吹嘘的,水很混浊,即便水位下降也不曾清过。 不论水位涨跌,芦苇这种神奇的物种都仿佛固定在灞水中,任凭灞水冲刷、回旋,就是固执地坚守原位。 骆宾王问过陈利俭,得知人犯原先的位置大约靠近芦苇处,面上浮现出一丝笑容。 伸手取下腰间的佩剑,骆宾王笑了笑,走到水边,未出鞘的佩剑向芦苇扫去。 “原来如此!” 后知后觉的陈利俭操起一根长枝条,对着芦苇丛中乱拍。 恼羞成怒的典狱们,拾起石头往芦苇丛中乱砸。 土坷垃太珍贵,舍不得。 之前只是惯性思维,想着人犯是不是被龙王爷请去当上门女婿,至不济也是远远逃遁了,哪曾想到人家竟藏身眼皮子底下! 早想到这一点,哪还会去明府面前丢人! 苟岸眯了眯眼睛,对这位据说手无缚鸡之力的主簿,有了新的认识。 给他时间,大概也能推算出人犯最可能藏身芦苇,却不如骆宾王直指目的地。 “哗啦”一声水响,脸上肿了几处的人犯浮出水面,深一脚浅一脚地向秋潢田走来,分不清面上是水还是泪。 好端端的利用一截芦苇杆换气,虽艰难还是能熬得下去,可骆宾王的一剑,带动典狱们投石,芦苇也被打飞了。 若非灞水的浮力多少阻了些力度,人犯怕不止是脸上肿起,脑浆都可能砸出来。 “主簿厉害!” 陈利俭高声欢呼。 敦化坊学呆了几年,陈利俭学会了实事求是,说话绝不昧良心,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 咳咳,这其实就是说,陈利俭不会吹捧、不会看脸色、算盘也不行。 骆宾王唇角微微扬起,单手虚虚下按:“淡定,书生不出门,能知天下事。” 以最谦虚的姿态,装最牛皮的样,才不负我辈才子美名。 双脚出水的人犯怒目圆睁,纵身向骆宾王扑去。 逃逸,在哪里都是重罪! 哪怕他此刻已经后悔,却已无药可救! 流三千里,估计是最轻的判决了! 绞也有可能。 就是死,也要拖个人下水! 失去理智的人,是可怕的。 书生模样的骆宾王,且离得极近,自然成了他的首选目标。 剑鞘在人犯眼中快速放大,“啪”的一声巨响,击中了人犯的面颊。 陈利俭被这一声爆裂的响动惊得跳起老高,他自然清楚,一般人是弄不出这响动的! 人犯张嘴,一口鲜血和着半口牙喷出,飞扑的身子生生被扇出三尺外! 好消息,终其一生,这半边不用再担心蛀牙了。 更好的消息,骆宾王大约不会找他要拔牙费。 陈利俭如狼似大虫地扑出,铐子锁到人犯手上,锗一个苏秦背剑,顺便一大脚赏了过去。 “狗贱奴!害得耶耶操劳半天!” 一个典狱一脚,踹得人犯弓起身子,无力地呕吐几口,又艰难地直起身子。 苏秦背剑式,是不可能弯腰的,贼难受。 牢狱本就是世间最恶之一,典狱更不会是什么好人。 逃? 打不死你! 木非宏忍不住赞了一声:“不意上官竟有此身手。” 公正地说,骆宾王的身手,比之府兵之流仍有欠缺,却胜过在场不少人了。 让人意外的是,虽然骆宾王是拎着佩剑,却没人觉得他有什么身手,大致以为是读书人装点门面而已。 骆宾王笑道:“无非以德服人。” 他阿耶早丧,在外多年岂能只凭嘴皮子厮混? 若无些许勇力,只怕早被人吞得骨头渣子都不剩了。 在私学当助教,那些顽劣学子,连先生的戒尺都收服不了的,也得他收拾人。 要不然,凭啥人家要骆宾王当助教,凭他叫观光? 苟岸笑喷了:“这跟以德服人有关系吗?” 骆宾王缓缓递过剑去,苟岸目瞪口呆地发现,剑柄上一个小篆的“德”字。 “阿耶为官时,特意为我铸了这柄德剑,便是在告诫我以德服人。” 骆宾王无限唏嘘。 苟岸有无数屏蔽词要说。 你确定,令尊不是要你缺啥补啥? —— 骆宾王的战绩传入光德坊,连范铮都唬了一下。 哈,造反书生他居然还有武力? 也是,纯纯手无缚鸡之力者,哪来的胆气造反哟。 万年县对秋潢田的利用,范铮还是乐见其成的,只是对虞牙交待了,要注意水文变化,万万不能(划掉),尽量避免人员伤亡。 神仙都做不到万无一失,上头限死了,不愿为下属承担起任何责任,下属自然固步自封,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久而久之全是一帮官油子。 要说下面不是,劳烦先往上头看看,是不是在瞎折腾、是不是不愿为下面做事的人挡风遮雨、是不是让下面人寒心了。 上梁不正下梁歪,是很有道理的。 “下官倒不觉得这一点秋潢田能收多少大豆,就是见不得土地闲置。” 虞牙漫不经心地装了一把。 就问雍州二十县中,有哪家如万年,在这个时节就打起了秋潢田的主意! 别家就是想起来了,此时也无能为力,精力全在旱蝗之上。 唯一有足够人力与万年县别一别苗头的长安县,偏偏有河也多在司农寺地头上,能搞的秋潢田数量,纯粹是鸡肋。 昆明池倒是水位快速下降,腾出了不少田地,可那里是司农寺上林署所辖! 范铮呵呵一笑:“好生做事,多向卢司马禀报。” 虞牙怔了一下,笑容稍改。 其实诸令都有共识,范铮不会在雍州长史之位呆太久。 毕竟,一个曾任正三品的人,岂能久居从三品之位? 朝廷之所以没有立即拔擢范铮,虞牙也清楚其中缘由,便是想让范铮这个怪胎坐镇雍州,令长安城宵小辟易。 司马卢承业便是范铮的接班人。 同时,这也是向范阳卢氏示好,贬谪卢承庆只是针对他个人,而不是针对整个范阳卢氏。 第651章 感业寺 感业寺,青灯古佛。 昔日地位尊崇的妃嫔,均化身比丘尼,着僧伽帽、缁衣、芒鞋,日复一日地颂着《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感业寺热,但比丘尼心头发寒。 太宗后宫,有子嗣的都随子就藩,无子者就此枯老终生。 好不甘心啊! 一群半老徐娘,纵然一刀斩断三千烦恼丝,心头的烦恼亦无法斩断。 躯壳或当压抑,可这蠢蠢欲动的心啊! 心向往无垠天地,身只居方寸破庙,是一种痛苦。 “明空,身之所思、所想,不过是为了堪破见思惑、无明惑,早证须陀洹。你素有慧根,与我佛本就有缘,若能悟得其中三昧,自当为阿罗汉。” 寺主明净敲着木鱼,耐心地开解武照。 明净虽老,却不胡涂,没傻到收这些烫手山药为徒,而是选择了代师收徒。 大家都是“明”字辈,有事好商量,出事了贫僧亦不背锅。 别以为出家人当真六根清静,多少有些俗务在身,即便如明净,也有两个伶俐可爱的侄孙能让她稍加牵挂。 所有嫔妃,有一个算一个,哪个不是官宦之后、世家之女? 真苛刻了,别人或许奈何不了明净,她那两个侄孙却绝对逃不了。 所以,拿捏过气嫔妃什么的,想想就行了。 阿弥陀佛,出家人当与人为善。 三昧虽常为佛家用语,却非佛家独有,天竺在佛家兴起前已有此词。 直白的解释就是:定心、正观、息虑。 与之相近的三味,除了在历史中慢慢演化三昧一词外,还有“读经味如稻粱,读史味如肴馔,读诸子百家味如醯醢”。 宋代李淑《邯郸书目》:“诗书味之太羹,史为折俎,子为醯醢,是为三味。” 二者有渊源,却不能完全等同。 明空手持二十七子念珠串,红唇轻动,一遍遍地颂着佛经。 虽不着脂粉,却掩不住明空的明媚,看似恍惚的眸子,依旧透着星星一般的光泽。 她与佛是否有缘,自己能不清楚吗? 学佛,本就是为了打发空虚寂寞。 佛,能坐上头,我就不能坐上头吗? 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是多数感业寺比丘尼的真实写照。 奈何,感业寺里终日阿弥陀佛,不是明空所求。 也许,再过个十来年,明空能认命,但现在,这一颗火热的心啊,从未冷却! 她才二十六岁啊! 纵然身在感业寺,明空还是为高祖太武皇帝念了十八遍经。 没有他老人家的怜悯,或许此时的明空及感业寺诸比丘,已沦为一抔(pou)黄土。 明空曾经在太极宫内宫锋芒毕露,如今沦为与他人同卧同食,不免遭到一些排挤。 具体表现为:同一批比丘尼,竟无一人与明空说话。 倒也有人想以不经意撞个肩头之类的方式,让明空难堪,但想想明空在太极宫内宫耍的棍,终究还是退却了。 绝对不是打不过。 当日内宫中,唯一让明空正眼相看的徐惠,一病之后竟不肯服药,以二十四之龄而亡,追封为贤妃,陪葬昭陵。 在《旧唐书·后妃》中,徐惠是太宗唯一上榜的嫔妃。 徐惠的亲阿妹,为当今的徐婕妤,这辈分扯不清楚了。 徐惠之外,诸多嫔妃,在武照眼里不过是行尸走肉! 她们还活着,她们已经死了。 其他人渐渐散去,唯有明空盘坐蒲团,不断敲着木鱼、转着念珠,竟不屑于与诸比丘尼同食素斋。 大雄宝殿的诸佛,宝相庄严,唯有未曾发胖的弥勒佛眼中带着些许笑意,似在欣赏明空。 不知不觉,斜阳的余晖扫入殿中,将明空的身影拉得极长。 着平巾帻、紫褶、靴、真珠宝钿带,年轻的天子悄然入殿,为太宗焚三炷贡香。 平巾帻本是裹头布,王莽时期内加硬挺,唐朝的平巾帻耳后升高,总体呈元宝状。 紫褶,紫色面料制成的褶袴。 这一套是天子乘马专用服饰,为天子十三服之一。 香按用途可大致分为贡香、禅香、安神香、凝神香、怡神香、启辛香。 禅香一般不用于敬献神佛,主要是帮助人快速进入禅定状态。 启辛香除障、辟邪、驱病,因味道辛而不宜敬神佛,其他香种无碍。 永徽天子很烦恼,即便即位已经一年,他依旧活得像个傀儡,想恩赐一下濮王、濮王妃都不行。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其他事永徽天子可以不计较,唯独在此事上,恨得咬牙切齿。 吐蕃松赞干布死了,政事堂一手操办,遣右武卫将军鲜于匡济赉玺书吊祭。 鲜于匡济虽武名不显,却是大唐少数不受高原条件影响的武将。 故而,永徽天子趁着五月二十六日,号称要为太宗忌日行香,至感业寺一行。 (《唐会要》卷三。) 他上他的香,明空敲她的木鱼,二者互不影响,挺好。 香再好,烟雾总是难免的,袅袅烟气散发着淡淡檀香味,让永徽天子渐渐静下心来。 许久,永徽天子才注意到蒲团上的明空,那熟悉的面容,还是那么俏丽。 咦,青丝尽除,竟然有异样的美貌,让血气方刚的天子心生爱慕。 老李家的人,爱好都比较独特。 曾经的才人去太子内宫调解时,太子就有些心动,只是不敢越雷池一步。 如今,朕贵为天子,左也不行、右也不可,就要破这该死的规矩一回! “青灯古佛,并不适宜……姐姐。” 天子刻意更改了称呼。 “我还有出去的机会吗?”明空的声音带着一丝恍惚。 在寺内,生命是有保障的。 在指定的田地耕作,也是可以的。 但与外人接触、或擅自离开规定区域,是会送命的。 “朕是当今天子,朕要你出去,你就能出去。” 无非是重纳入宫而已。 虽不合礼法,但细说下来,此时已完全不适合套用礼法了。 烝,早就成了事实,还扯什么颜面? 大家都是把眼皮一抹,来个视而不见好吗? 所以,永徽天子才有信心来拉拢武照。 元舅他再强势,总不便插手内宫。 颇有智谋的武照,便是他破局的帮手。 范铮虽好,未入政事堂、无同中书门下三品头衔啊! 至于那一点惊艳、那一丝旖旎,倒是在其次了。 第652章 五月二十九日 五月二十九日,本月最后一天上朝。 太宗忌日一过,意味着行事可以恢复正常,可以大鱼大肉、可以天酒地、可以寻问柳…… 除了旱蝗的消息不容乐观,大臣们还是很开心的。 或算盘着再纳一房媵妾、或准备借机再兼并几顷永业田。 总而言之,魑魅魍魉,四小鬼各自肚肠。 庙堂虽高,却从来不是众正盈朝,魑魅魍魉永远不绝,区别是多少罢了。 魑魅魍魉的比例低,这就是个欣欣向荣的朝代。 至于说什么帝王被蒙蔽的话,就像啃着带皮饼子、揣测皇帝的饼子糠更少一样可笑。 除了傀儡、完全没有施政能力的皇帝,多数帝王对臣子的品性还是了解的,眼睛没那么瞎。 偶尔看走眼一两个,倒是正常了。 但偌大一个朝堂,就不可能只有正气的存在——神仙都办不到。 “雍州诸县,已及时刈麦、堆晒,六月户曹即征义仓粮,并加以籴买。” 范铮话才说毕,侍御史丘行恭迫不及待地跳了出来:“去岁陛下登基,恩泽下于雍州诸地,给复一年,雍州为何还收义仓粮?” 范铮笑而不语。 侍御史邹久酒给了丘行恭一肘子:“义仓据青苗征税,每亩二升,以备荒年,诸给复并不免义仓。” 义仓停征的年头,无非是闹灾荒了,倒以义仓实施赈济。 虽说在大灾面前,义仓依旧杯水车薪,总好过什么都不做。 邹久酒怎么说也是畿县令出身,对这些基本事务了如指掌,不像丘行恭,球都不懂,就仗着一张嘴瞎嚷嚷。 倒是御史台的职司,稍加质疑也不算错,故而范铮也没揪着丘行恭不放,倒叫人觉得范某宰相肚量。 “雍州各地,跳蝻四出,再过月余,则飞蝗成灾。” 范铮平静地陈述着事实,目不斜视,偏偏中书令褚遂良面上火辣辣的。 范铮早先奏明旱蝗,褚遂良还在朝堂上公然抨击,而今这铁一般的事实打脸,贼痛。 久久未曾开口的皇帝,张口却令群臣惶然:“朕决意,从感业寺接回比丘明空,令其还俗,封为昭仪,名为武曌。” 音虽同,曌却是个称王称霸字,且为“明空”二字合一,也不忘本。 或许是避讳之故,《唐六典》不录昭仪之职。 内宫中,正一品四妃,至唐玄宗定为三妃; 正二品为九嫔,至唐玄宗改为六仪,昭仪便是九嫔之一。 之前太宗的徐惠徐充容,也是九嫔之一。 纳武曌入内宫,最大的障碍却是王皇后,偏偏王皇后因无子,面对萧淑妃的张狂无能狂怒,遂同意引武曌来抗衡萧淑妃。 至于是不是引狼入室、饮鸩止渴,却也顾不得这许多了。 国子祭酒令狐德棻张了张嘴,却无奈地闭上了。 这个问题,无解。 烝十人是烝,烝一人难道不是烝? 褚遂良立即解象牙笏、朝冠:“此乱人伦,臣虽卑贱,不敢苟从。” 有本事的人,脾气难免恶劣了些,褚遂良俨然眼里容不下沙子。 长孙无忌咂了咂嘴皮,心头多少有些不快。 哎,褚遂良是不是忘了,自己是哪一派系的人,当遵从谁的意见? 搞得自己一脸正义的,好像别人都是奸佞? 御座上的永徽天子自话自说:“中书令、河南郡公好像曾与雍州长史有赌约,旱蝗一事为真则辞官?” 褚遂良面色铁青,想呐喊“我没有”,却知道辩解无济于事。 冤枉你的人,比你更知道你冤枉。 雍州出了旱蝗,不,是雍州、同州、绛州等九州旱蝗,齐州、定州等十六州水灾。 在此前提下,褚遂良说过的每一句话,都是扇向他脸上的大巴掌。 赌约是否成立,已经由不得他褚二郎辩驳,天子认定即是事实。 举目朝堂,昔日的同党皆视而不见,世态炎凉在此尽现。 真别怪他人无情,褚遂良平日说话,满口祈使句,动辄居高临下,不满他的人多了。 呵呵,好像全天下就你正确似的,不就是书法好,牛什么呢? 再则,知道点内幕的人,早早就把“烝”字抛于脑后了,就他褚遂良死抱着不放,怪谁? 按他这死脑筋所求,天子是不是要把内宫的人全部赶走,要不要撰文痛斥太宗当年收弟媳入宫? 山洪爆发时,你还要求水流清彻,是不是不合时宜? “同州刺史刘德威老迈,且召回朝,封特进,朔望朝。” “中书令褚遂良年富力强、关心民生,且左迁同州刺史。” 永徽天子首次不与政事堂商议,直接下令更迭。 刘德威的岁数确实大了,回朝退居二线荣养也合情合理。 褚遂良不是辞了中书令吗? 好,去同州好好了解民生疾苦,再回来高谈阔论吧。 正好,同州也是旱蝗的一部分,权当你褚遂良赎罪了。 “关心民生”四个字,仿佛皇帝在他脸上扇了四个耳刮子。 这个圣命,严格来说是不合法定程序的,侍中于志宁有权封驳,太尉长孙无忌也能协调。 但是,虽在五月,身处殿内,褚遂良也感受到了“雪飘飘、北风萧萧”的滋味,几乎是一帆风顺的他,眼中终于现出苍凉。 李承乾宫废的事,多少还是给于志宁沉痛的打击。 故而,莫看于志宁慷慨陈词的忠烈,他极力表现出诤臣的模样,实则只挑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反对。 这就是为官的技巧啊! 你能说他于某人没有劝谏吗? 劝了啊! 大事上,于志宁全程当混子,要么不出声,要么嗯嗯啊啊。 永徽天子是怎么回事,于志宁知道,你褚遂良也知道,拼命揭开已经结口的痂、不停地往上捅,很有趣么? 别忘了,于志宁还不是他们这一系的。 长孙无忌则有意让褚遂良吃点苦头,好让这位没分寸感的文人分清尊卑。 哎,之前是太爱才,纵容得有点过了。 再说,同州刺史,那也是三品大员好吗? 纵然略削了些权柄,好歹没被除官籍,要再度起用为宰辅也不是不可能。 辅州而已,挨得极近,要回长安也便利,下去沉一沉,等天子忘了旧恶,回头把脸一抹,照样为朝官。 于志宁他们导致李承乾宫废,你看看他们,后悔了吗? 为官,不能太要脸。 第653章 六月 汤仪典都瘦得快脱形,王福畤的小肚腩都消失无踪,兵曹那几匹瘦马都快被骑死了。 州县同心的结果,自然是小麦尽数收获,该入仓库的入仓库、该藏地窖的藏地窖、该搁阁楼的搁阁楼。 总而言之,永徽元年的麦子,基本收到位了。 主粮无损,蔬菜、果树什么的受损,那也伤害有限。 连李景恒都出去诸县巡察,对义仓这一块格外上心。 一向对汤仪典看不上眼的卢承业,这一次也刮目相看了。 想不到,这个水平不咋样的同僚,是真狠得下心跑遍二十县,据说还亲自下地干农活! 用脚丫子都能想到,司马下地的活,肯定不咋样,可态度摆在那里,诸县的官吏谁敢不尽心? 汤仪典的目的,在卢承业看来很单纯,就是为了捧范铮的臭脚呗。 可哪怕是走个过场,能做到汤仪典这地步,委实不易了。 “卢司马,汤司马的劳顿,可入法眼?” 品着汤仪典制作的特色茶汤,范铮乐和和地拍了拍肚子,有两分饱意了。 哪天要不要哄瘸汤仪典,让他在茶汤里加食茱萸? 香辣才是潭州特色嘛。 卢承业愕然望了范铮一眼。 虽说他接任长史是早晚的事,可范铮挑明了,多少还是有点尴尬。 “若依此,甚好。” 汤仪典张开口,眼圈微红。 坐到这个位置的人,没几个笨的,汤仪典当然知道范铮是在交待往后的事了。 区区雍州长史,自然不是范铮的终点,跟不上他的脚步,也只能停留于雍州。 但范铮能为他向未来的长史说话,这份情谊,汤仪典得领。 即便是范铮拍拍屁股走人,那也无可厚非啊! 汤仪典从区区司农寺京苑总监从九品上主簿,被范铮一路带到了雍州从四品下司马啊! 若凭汤仪典自身努力,莫说祖坟上冒青烟,就是祖坟上喷火山也办不到! 更别说范铮将他带到华州,犹记得将他拉回来了。 此生得遇此上官,纵死也值了。 卢承业别扭地饮下茶汤:“上官为雍州打下了牢固的基础,下官自当萧规曹随。” 范铮哈哈一笑,指了指卢承业,滑头。 卢承业这话表示,不会无故动范铮的人,但范铮羊毛的路子,雍州也得继承了,可不能让范铮捞了跑。 这一次采买跳蝻,靡费不下千贯,皆赖羊毛之利才支持得起来。 有钱男子汉,没钱汉子难,若范铮不留这条财路,哪怕卢承业也是掌财能手,也只能徒呼奈何。 对于医学,卢承业与范铮观点相近,就是节衣缩食也要支撑下去。 晋州又一次地震,也不晓得那疙瘩究竟是怎么了,这十个月就震了四次,横竖跟其过不去。 —— 两仪殿内,一盆盆从司农寺上林署窖里弄出的冰,冒着升腾的雾气,减去难当的酷热。 永徽天子既然抢到了发言权,自然不会再沉寂下去,隔三差五说一点无关紧要的事,太尉长孙无忌也相应地给一点颜面。 平和的权力争夺便当如此,皇帝一点点地从辅政大臣手里夺取权利,辅政大臣平稳缓和地交出去。 太急不行、太缓也不可。 范铮当然知道,天子如此贪图凉快终究不大妥当,可暑中向凉是人的本性,天子未必就不知道弊端。 至少,侍御医陶之秋就应该提醒过。 一碗碗凉粉奉至诸大臣案前,天子接过孙九呈上的凉粉,惬意地食用完,目光移向孙九。 孙九坚定地摇头,绝不许天子再来一碗。 再好的东西,也不能肆意乱吃,度是要掌握的。 能幸运地混到正五品下尚食奉御的位置,婆娘——啊,得叫县君了——卫无忌又喜结珠胎,为孙氏诞下一麟儿。 唯一的缺点,是姜白芷友情诊断过后,告知孙九,娃儿的骨骼略软。 这是没法的事,高龄夫妻产子,有很大机会诞下的娃儿有不足之处。 大问题没有,就是尽量防碰撞、跌倒,学步的时间耗费得比较长。 总而言之,富贵病。 所以,不是万不得已,过了适当年龄的夫妇,尽量不要再生了——让下一辈生不好吗? 为了娃儿,孙九必须保证,自己的职司上没有一丝纰漏,为此宁愿顶撞皇帝。 好在天子对孙九的态度,是极端的宽容,即便如此也没有治过孙九的罪,连一句重话都没有。 尚食奉御其实还有一位,可惜那一位也只能掌管尚食局正常运转,进食先尝的事,永徽天子根本就不让他沾边。 负责进食先尝吧,总是要担风险,怕掉脑袋; 不负责这一块吧,好像尚食奉御这个职司是假的。 人嘛,就是那么患得患失。 “华容侯曾为太子宾客,朕登基时,需稳定雍州,故未让范卿更职司,算是亏待功臣了。” “朕有意令雍州司马卢承业接任雍州长史,使范卿为飞骑将军。” 嗯,即便范卿为实职的从三品将军,也不影响他的从三品武散官云麾将军,至少俸禄是可以叠加的。 “陈王李忠已为雍州刺史,其飞骑中郎将当免,飞骑左郎将铁小壮因功当晋升飞骑中郎将,飞骑右郎将窦玄非可拔擢为飞骑左郎将。” 很合理的安排,铁小壮也算到顶了。 群臣默然,对飞骑之事不便置喙。 兵部尚书崔敦礼不开口,太尉长孙无忌不开口,尚书左仆射李积不开口,还真没人说话。 范铮斟酌着开口:“臣对于雍州之事无异议,唯觉飞骑将军不妥。” “臣本行伍门外汉,出点主意还行,当将军堪比赵括。” “且铁小壮为臣之学生,到时候飞骑成啥了?范家军?” 别以为这x家军听着来劲,主将是在刀刃上跳舞,一不小心就轮回去了。 崔敦礼咳了一声:“如此,华容侯觉得谁比较合适?” 这是个难题,要得到飞骑骄兵悍将的认同,还是不太容易的。 别的不说,铁小壮那拗劲,可轻易不服人的,连程咬金过去都不太好使。 “臣以为,左骁卫翊府中郎将樊胜,沉稳可靠,且与敦化坊有亲,铁小壮不至于反感他。” 说一千道一万,范铮是不会让自己真当将军的。 真以为成天套着四十斤的甲不累? 人都得压缩了! 第654章 鸿胪 除了将军职司,能安置范铮为实职的地方不多。 范铮必须留为京官,至于以后是否外放,再说。 范铮明显表现出对武职的抗拒,倒让年青的永徽天子松了口气。 虽说范铮是掌控飞骑的最佳人选,可正如范铮所言,皇帝也得担心飞骑成了范家军。 樊胜这个人嘛,功劳勉强够,又是真正的纯武人,没那么多肠子,易于控制。 虽说樊胜与范铮多少也有点瓜葛,却是细枝末节了。 “太尉以为如何?” 永徽天子仿佛终于想起长孙无忌,转头问道。 长孙无忌对范铮还略忌惮,对樊胜并不在乎。 纯粹的武将,他这一生见多了,了不起就是骄横跋扈一点,好拿捏。 君不见安禄山何等狂妄,尚言李林甫在世,他绝不敢反。 “臣以为,樊胜可以考虑,先走政事堂一议,再过兵部吧。” 有这句话,樊胜的前程十拿九稳了。 但是,怎生安置范铮,却成了一桩头疼事。 六省里头,内侍省主官内侍仅仅从四品上不说,还需要练《葵宝典》,打死范铮都不去。 对范铮来说,工具可以不用,但你得有啊! 秘书省就太搞笑了,管邦国书籍之处,范铮能干嘛,借着书入眠吗? 何况,秘书省所辖,要么给人写碑文,要么给朝廷看天文。 干不了,一点都干不了。 殿中省专一负责帝王的衣食住行药,主官殿中监一般是宗亲身份,范铮还差了点。 至于权力中枢的中书省、门下省、尚书省,醒醒,范铮还没那资格。 御史台的主官是御史大夫李乾佑,老上官了,不说有没有这个能力胜任,就问范铮有这面皮去夺么? 六部之中,吏部就别想了,把握官员升迁之地,世界乱人眼,但凡把持不住,能唱“菜里没有几滴油”都是幸运的。 户部高履行正混得风生水起,礼部老奸佞许敬宗把持着,兵部崔敦礼、工部阎立德,哪个不是大佬? 刑部就更别想了,实施、修正、补充律法之地,安置人犯及蕃户、杂户、杂伎,各城门、关出入审籍,掌句(疑通勾)诸司百寮俸料、公廨、赃赎、调敛、徒役课程、逋悬(欠租税)数物。 偌大的利益在那里,谁舍得分给范铮? 太常寺别说是江夏郡王李道宗坐镇,就是他愿意扔给范铮,范某也不懂祭祀、陵墓、声乐、歌舞、占卜。 卫尉寺、宗正寺,要么是有点宗室、宗亲身份,要么是帝王与朝廷俱无疑的身份,比如尉迟宝琳那坏怂。 光禄寺范铮也去不了,他懂不懂摆酒宴不说,泰山杜侃为良酝令,就注定没法同衙。 太仆寺萧锐坐镇呢,且范铮真不懂畜牧行当,怕把马给养死了。 挑挑捡捡时,右卫大将军、鸿胪卿、毕国公阿史那杜尔起身叉手。 “臣阿史那杜尔,身兼右卫与鸿胪寺,然精力有限,不能面面俱到,请陛下免了鸿胪寺职司。” 看看,多识相! 迁右卫大将军是其自请殉葬昭陵未果,永徽天子迁之以示恩宠。 阿史那杜尔四旬有余,虽骁勇善战,多少是伤了身体,妻衡阳长公主之薨也让他略为消沉。 衡阳长公主陪葬昭陵,这才是阿史那杜尔当初请求殉葬昭陵的原因之一。 反正,娃儿阿史那道真在左骁卫也蹭了个翊府右郎将,前程有了。 多番征战而归、还得如程咬金这混世魔王一般长寿的不是没有,但比例相当低。 真正的战将,往往如贞观天子,五旬上下就寿终了。 鸿胪寺掌宾客与凶仪。 永徽天子把眼望向长孙无忌,太尉嗤笑:“长孙涣技只凶仪,得一少卿已是心满意足,还敢奢望什么呢?” 倒不是长孙无忌大公无私,问题他家二郎就胜任不了鸿胪卿的职司,于宾客这块一无所知。 更重要的是,蕃邦封建时,鸿胪寺应遣人受册往其国。 外出的风险是很大的,人家不噶腰子,噶脖子。 儿行千里,不止母担忧,父也会担忧的。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长孙无忌的娃儿配得上这说法。 苍老的令狐德棻颔首:“华容侯对于番邦形势,还是很有了解的。” 范铮倒也没再推辞,顺势接过了鸿胪卿的位置。 理由很简单,这个位置,可以合理合法地对番邦形势指手画脚、可以暗戳戳地使坏。 永徽天子对自己能顺利安置范铮感觉满意,这才是皇帝应有的权势嘛。 既得陇,且望蜀,他其实想拿回更多的权柄,不那理智告诉他,再插手就会被政事堂、元舅驳了颜面。 “此事太尉督办。诸卿可还有话要说?” 永徽天子准备见好就收。 礼部尚书许敬宗笑道:“鸿胪寺职司,不多不少与礼部有些瓜葛。本官想听听鸿胪卿对周边番邦形势有何见解。” 鸿胪寺单从业务来说,还真受礼部所辖,这也是许敬宗能拿捏范铮之处。 范铮笑了:“许尚书考校,下官自不容推辞。” “东,高句丽、新罗、百济仍在纠葛,即便新罗天天遣使来哭诉被围攻,依旧是三国中战力最强大的。” 许敬宗抬杠:“最后一句,何以见得?” 范铮笑道:“新罗悍然占据汉江平原,横亘于高句丽与百济之间,它不被围攻,还有天理吗?” “总不能指望其他两家弃了陆战,遣兵将海战吧?” 永徽天子眉飞色舞,一拳砸到了案上:“没错!难怪朕总觉得这三国之中有猫腻!” 嘤嘤怪的真面目揭晓,竟是一头择人待噬的恶狼。 阿史那杜尔叹道:“这一点,臣却未堪破玄机,真以为新罗在高句丽压制下瑟瑟发抖呢。” “华容侯果然比我更适宜为鸿胪卿。” 范铮继续开口:“据百济商贾传闻,乐浪郡王、新罗王金胜曼,率军大破百济。” 真是商贾传闻,范铮也没想到,与波斯寺交往,能从景汉手里搞得这消息。 不过,也不奇怪了,景教的基本盘在商贾,商贾又是天下消息最灵通的人群之一。 这消息让两仪殿臣子都震惊了。 原来,大家以为岌岌可危的新罗,真的那么强? 许敬宗击掌,干净利落地表示认输。 寺庙回应不准自带香,理由是怕伤师父身。 啧啧,比我都不专业。 你但凡回一句,怕误烧启辛香,冲撞了神佛,都比这强吧? 第655章 新官上任一把火 鸿胪卿范铮下车,身后只跟着山雄与贺钩雄。 鸿胪寺本部没有八品的位置,从七品上主簿的位置陈祖昌嫌麻烦,典客署丞倒是从八品下,老八也不情愿。 所以啊,且让他呆在雍州参军事的位置上厮混吧,反正卢承业也知道他二人的关系,等闲不会刻意针对老八。 若是老八不知收敛撞到卢承业刀口上,那就只能哦豁了。 范铮小小动用了一把职权,让山雄右迁从九品上鸿胪录事。 有一说一,有五品勋官的资格打底,山雄入流的阻力要小得多。 至于贺钩雄嘛,横竖只能为流外的鸿胪府了。 鸿胪寺本部官吏三十二人、典客署官吏六十三人、司仪署一百二十九人,总计二百二十四人,实到二百二十二人,共于衙内迎接上官。 阙二人,为随右武卫将军鲜于匡济赴吐蕃吊祭赞普松赞干布。 熟人不多,范铮也就认识少卿长孙涣、典客令穆古而已。 司仪署吏员多,是因为幕士就有六十名。 幕士之设,殿中省尚舍局有八千人,卫尉寺守宫署一千六百人。 外头有传尚舍局幕士八十人者,恐有误,《唐六典》记载是八千。 幕士么,顾名思义,就是扯幕布为仪仗、遮掩、划分界限的吏员。 迎接上官,虽说有些形式化,却是必要的。 要是哪天搞出底层官吏不认得自家上官的事,笑话就大了。 “除了官员,都散了吧。” 范铮没兴趣吓唬流外官、吏员,不值当,没得拉低自家的档次。 哪怕是新官上任三把火吧,也得烧在值得的人身上,拿底层出气算什么好汉? “长孙少卿,管好你司仪署那一摊,本官不会插手,有功归你,有过仍归你。” 范铮眼皮子抬了抬,饮了一口贺钩雄那毫无特色的茶汤。 没救了,连郭景、汤仪典都带不歪他的茶汤风格。 长孙涣能年纪轻轻就主管司仪署,除了他身世的原故,也因他在这一块是真正的行家。 范铮恶意地想,到长孙无忌蹬腿了,长孙涣都不用请外人,自己就能把丧事操办齐全了。 另一名少卿要(yāo)朝朱,雍州同官县人氏,分管典客署,代掌部分本部事务。 要,基本为春秋刺客要离的族人,唐朝中期要氏出名的有要廷珍、要谦、要崇、要逸。 要姓聚集地,河北道、河南道、河东道最多,关中是很少了。 要朝朱就是鸿胪寺实际上的二把手,管的事不少。 这还是本朝把四方馆移交中书省通事舍人管辖了,不然得更烦。 前朝的四方馆,可就是鸿胪寺管的。 长孙涣虽然略骄傲,却恪守职司,于职司之外的东西没有半点兴趣。 “要少卿的职司略加调整,典客署日常事务、本部日常事务要少卿负责。嗯,本官带来这二人除外。” “具体番邦往来事务,本官亲自过问,再决定是否分发要少卿处理。” 要朝朱倒也没异议,这本就是鸿胪卿的职司,他多管事,又不多得一个饼子。 典客令穆古禀报:“禀上官,高句丽太大兄钱净土入朝,新罗使者迊餐、先帝御封左武卫将军金法敏入朝。” 钱净土的到来毫无新意,口惠而实不至,只是宣称以鸭绿水以西献与大唐。 范铮面无表情:“鸭绿水以西,是我故汉辽东郡,亦是我大唐将士以血肉之躯所夺,与高句丽何干?” 钱净土没想到,这一任鸿胪卿竟然不讲规矩,连基本的客套话都不说。 可是,谁让高句丽技不如人呢? 钱净土只能低头:“下邦宝藏王愿以鸭绿水为界,从此互无侵犯。高句丽愿年奉百年山参百支、上好貂皮千张,玉爪海东青一对。” 范铮呵呵一笑。 拍马屁都不打听清楚对方的爱好,当今并非太宗,不好飞鹰走马,海东青对他并无诱惑力。 永徽天子血气方刚,你就是献上两个略有姿色的小娘子,都对症得多。 范铮畅饮贺钩雄奉上的茶汤,语带轻蔑:“太大兄莫非以为,本官不知道靺鞨盛产海东青?” 当然了,普通海东青常见,玉爪海东青还是比较稀少的,但也不至于一年搞不出两对。 钱净土正色:“高句丽能说服靺鞨、室韦,为大唐羁縻州。” 换成贞观朝,对羁縻州自是极其欢迎,至永徽朝却渐渐不太感兴趣。 范铮哈哈大笑:“太大兄是欺我不知北地乎?” “武德中,室韦贡物;贞观三年起,室韦岁岁朝贡。” “其大首领号莫贺弗,共十七人。其大部九,曰岭西室韦、山北室韦、黄头室韦、大如者室韦、小如者室韦、婆莴室韦、讷北室韦、骆驼室韦。” 九部只有八个名称,很稀奇不是? 室韦虽强,却不好劫掠,披发左衽,半猎半耕。 “韦”之一字,在此指用毛皮编织的服饰。 室韦有趣的风俗是男女婚事,男方要先于女方家出三年力,才能带女方归去,分这三年应得的财物,夫妻击鼓跳舞而归。 室韦与大唐关系密切的一个原因,说起来有些荒唐,地缘隔绝,不存在边境摩擦。 至于靺鞨,虽勇,却分为数十部,暂时形不成威胁。 其最北的黑水靺鞨,辫发、悍不畏死,辽东之战太宗坑杀的三千三百靺鞨就是黑水靺鞨。 坑杀一事,详见《旧唐书·列传 钱净土的底牌全被范铮揭穿,只能乖乖呈上国书,等候被拒。 即便是在去年,薛仁贵等小股机动兵力依旧干扰高句丽,让其苦不堪言。 所以,指望两句不咸不淡的话,让大唐改变既定国策,无异于痴人说梦。 国书范铮自会交给通事舍人孙行,由他上呈朝廷,并转达范铮意见。 孙行的年纪明明比范老石大,偏偏显得如四旬之人,肤色也极好。 啧啧,家中有个名医就是好,调养什么的,根本不用费心。 “伯父这模样,再过几年与我并肩,怕都有人认成我兄长。” 哪怕范铮对容颜不是太在意,也忍不住赞叹一声。 孙行笑道:“皮囊而已,不打紧。倒是你,要拿高句丽烧 范铮大笑。 第二把火 “如何?” 钱净土走后,范铮扭头看向要朝朱与穆古,微带一丝得意。 “上官对番邦状况了如指掌,下官佩服!” 管他范铮所言有无偏差,不要钱的马屁先来一个! 这也是穆古多年虽无寸进,却安如盘石的原因之一。 能力固然也是一个原因,却不是主导,这才是真正的悲哀。 只会做事、不会逢迎的人,往往连想保住屁股下的座位都难。 要朝朱的眼光,明显要高于穆古:“高句丽向来如此,并无多少诚意。不过,上官如何晓得室韦的婚嫁风俗?” 即便是鸿胪寺的官员,能摸清楚室韦的装扮、势力分布就算是称职了,摸清婚嫁风俗可不易。 你要说女国娶男夫的习俗,还真有几个人知道; 要说室韦这般风俗,却少为人知了。 无他,不够轰动。 范铮得意地笑了:“这就是常年处于市井之地的好处,有什么稀奇古怪的风俗,大都能听到。” 真正的缘由,却是范铮身为京苑总监时,室韦的一个莫贺弗亲至长安朝贡,重金求得贞观天子许可,找范铮要曲辕犁构图时,相谈甚欢,就多吹了亿点点。 比如室韦的犁,犁铧从来不包铁,都是木头开犁。 比如室韦犁田都是把牛踢一边,自己上。 准确地说,室韦没有用牛马犁地的习惯,全靠人力。 累是难免的,但室韦人的体质是真的牛皮——体质差的早冷死了。 玩笑归玩笑,若室韦与大唐之间不隔着靺鞨、契丹、霫族,恐怕也会是一个头疼的对手。 所以,远交近攻,并不只可成为战争策略,用于地缘政治也同样行得通。 新罗迊餐金法敏进了鸿胪寺,看着端坐上方的范铮,心头亦喜亦忧。 喜的是,范铮几乎是直接否决了高句丽的输诚——虽然里面也没几分诚意。 忧的是,他早就知道,范铮这个人不易相处,一般的好话哄不了。 “外臣金法敏,见过鸿胪卿,恭喜履新。” 范铮眼皮子耷拉:“你的意思,我活该丢了雍州长史之位呗。” 金法敏连连摆手:“外臣绝无此意!就是诚心诚意道贺!” 范铮冷哼一声:“你们新罗的道贺,都是朝别人脸上甩巴掌,然后装作无辜呗。” 这没法交流了! 遇上存心找茬的人,想说啥都能给你噎回去。 咦,听这话,鸿胪卿竟然更愿意为雍州长史? 真是怪胎,从地方入皇城,哪怕品秩是平级,那也是右迁好吧? 金法敏也只能抛开虚伪的客套,单刀直入:“乐浪郡王、新罗王遣外臣前来,献上亲手织绵并诗一首。” 织锦如何,范铮不识货,没法评价个好歹。 可上面那首五言诗,永徽天子一定喜欢。 《太平颂》 大唐开洪业,巍巍皇猷昌。 止戈戎衣定,修文继百王。 统天崇雨施,理物体含章。 深仁偕日月,抚运迈陶唐。 幡旗既赫赫,钲鼓何锽锽。 外夷违命者,翦覆被天殃。 淳风凝幽显,遐迩竞呈祥。 四时和玉烛,七曜巡万方。 维岳降宰辅,维帝任忠良。 五三成一德,昭我唐家光。 好嘛,这马屁,就是太宗在世也挡不住,何况是道行尚浅的永徽天子? 毕竟,这是番王亲作亲织的绣品啊! 信不信永徽天子能把这织物挂寝宫,天天美醒? 范铮黑了心肠,要整治一下小西八,皮笑肉不笑地回应:“这不够。” 金法敏呈上国书,笑容自信:“我新罗王请求停用‘太和’年号,全面采用大唐年号,改元永徽。” 啊,这个长臂的真德女王还真有两把刷子。 哪怕诗可能是代作、年号之事可能是伊伐餐金春秋的主意,也掩不住金胜曼的光芒。 公正地说,新罗的两任女王都有点本事,可惜面对圣骨断绝的局面,依旧无能为力。 各骨品内循环通婚,是个解不开的死结。 这个对大唐放低姿态的策略,未必能让新罗借到大唐多少力,有一个名正言顺就足够了。 只要高句丽人、百济人稍稍心存顾虑,一切都值了。 至于说弃了自家年号会不会损颜面,金春秋表示,身为合格的政客,就要有勇气把自己的颜面扔地上任人践踏。 只要能换回一星半点的利益,颜面算个什么东西? 范铮表示, 不是范某无能,实在是某女王太狡猾了。 范铮也只能叹息,认认真真地接过新罗的国书,斟字酌句审阅了一番。 很显然,金春秋这样的老狐狸,是不会给范铮借题发挥的机会。 失败。 —— 太极殿上,永徽天子翻阅着高句丽的国书,轻蔑地撇嘴,淡淡地扔地上,一言不发。 攻打高句丽的国策是贞观朝就定下的,是太宗与各位老臣的夙愿,本就不可轻易改动。 再说,如今高句丽感到痛了,才知道求饶,早干嘛去了? 永徽天子绝对不会承认,当初高句丽与新罗大打出手时,大唐阿耶是偏帮了嘤嘤嘤的。 再说了,是又如何? 就凭你钱盖苏文杀了我大唐辽东郡王、高丽王高建武,就是一个妥妥的死罪! 钱盖苏文为高句丽莫离支,是反贼! 至于高藏,抱歉,他谁呀? 大唐可从来没有册封过那么一个人! 所以,高句丽的国书,不合法! 尤福贵满面喜气地转上新罗的国书,在永徽天子的示意下当众念了起来,并展示新罗王为大唐织的诗作。 “新罗所作,才是番邦当为。” 礼部尚书许敬宗跳了出来,率先拍起了马屁。 中舍人李义府淡定出班:“臣以为,新罗只口惠而实不至,未免太过分了。” 许敬宗拂袖:“后生晚辈懂个球!你难道贪图新罗那点泡菜么?” 朝堂上都是快活的笑声,满满的优越感。 眼见义府兄面色难看,范铮只能出班拉架:“新罗盛产参、海鲜、珍珠,可不是真的只有泡菜。” “就像长安人爱吃饼,你不能说大唐穷得只剩下饼了。” 朝堂上的笑声戛然而止,唯余许敬宗悻悻入班。 李义府感激地看了范铮一眼,心头感慨,还是这位贤弟,无论居何高位,亦未曾看轻过自己。 第657章 痛了,自然也乖了 司徒李元景拾起皇帝扔下的高句丽国书,细细展开看了看,面上浮现出一丝笑容。 “陛下,臣李元景以为,高句丽的贡物虽吝啬了些,和谈的诚意还是很足的。” “连年征战,对高句丽确实影响不小;可对大唐百姓而言,负担亦不小。” “眉、邛、雅僚人作乱,根源还是因征讨高句丽,不得不加重税赋,地方上再上下其手。” “臣以为,休养生息是很必要的。” 从纯粹的言辞来说,这话不无道理,一些地方官上表劝停战也是常事。 可是,结合李元景的地位,再加上他一贯的吃里扒外,就很恶心了。 谁不知道征战会加重庶民负担? 可是,连续不间断骚扰高句丽,是太宗定下的国策! 大唐在此时休养生息,只会让高句丽得喘息之机。 然后,前面将士的血,白流了! 李元景这厮的话,还有许多四五品官员支持,有荆王派的,有纯粹为民生考虑的,倒也不能一棍子打死。 “臣范铮书读得不多,却也知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司徒不观《左传》乎?” 范铮鼻孔里哼哼,给你脸了! 李恪如活菩萨一般,只立于殿中,却不言不语。 李元景的用意他心知肚明,可要他效仿……丢不起那个人。 侍中于志宁举笏咆哮:“臣于志宁,弹劾司徒李元景枉顾国策,欲将太宗皇帝征战之功毁于一旦!” 让你们看看,什么才是诤臣! 李元景无辜地睁着大眼睛,眼皮闪啊闪的:“不是,侍中你那么激动做什么?这殿中也不是一言堂,本官的意见,陛下觉得合适就用,不合适就弃,本官也没那能力勉强啊!” “若是侍中觉得本司徒不该说话,下次上朝,本官就往嘴上蒙一布条好吧?” “有臣子上表请休养生息,他们无罪;怎么本官随口附和一下,就十恶不赦了呢?” 李元景深得无辜的精义,眼虽无泪,眼眶却渐红,却让人觉得,他受了天大的委屈。 啊,这戏精,茶言茶语的本事真不错。 不过嘛,于志宁就是那么个过激的人,要不然当年他们是怎么把废太子逼疯的呢? 遇上李元景这号人,活该于志宁倒霉,话柄全落人家手中。 太尉长孙无忌鼻孔里哼了一声:“征讨高句丽,是为太宗与众臣定下的国策,虽千难万险亦不可更改,无须再议!” 说白了,那条国策,他长孙无忌居功甚伟,岂容你李元景小儿指手画脚? 李元景一笑:“倒是本官薄唇轻言了,该罚。” 本来也没指望自己的胡言乱语能通过,最多算是往别人碗里扔苍蝇,恶心人罢了。 新罗之请,谄媚十足,大唐只需要同意为新罗张目,新罗即刻用大唐年号、仿大唐官制、如大唐衣冠。 就这条件,如不知新罗朝秦暮楚的本性,很难不为之感动。 只可惜,范铮虽表明了意见,却未为永徽天子采纳。 哎,前后两任皇帝,都一样的好大喜功。 “吐谷浑尚书乙弗摩诃来朝,代河源郡王、乌地也拔勒豆可汗拜祭昭陵,并有意再踏沱沱河。” 太常卿李道宗禀道。 乙弗摩诃算是吐谷浑唯一小胜过吐蕃的名将,便是在名将云集的大唐,对他也青眼相加。 永徽天子不置可否:“弘化长公主可好?” 弘化长公主作为大唐 夫妻还算是琴瑟和鸣,四子慕容忠、慕容万、慕容智、慕容若,在后来弘化长公主的墓碑上还有慕容万的名字,其他人为“等”。 “弘化长公主与河源郡王恩爱有加,除了相夫教子,便是导吐谷浑臣服大唐,尽量减少边地冲突。” 语言,就是一门艺术。 弘化长公主与慕容诺曷钵恩爱,倒真没啥说的,导吐谷浑臣服大唐么,纯纯是往脸上贴金了。 大唐要是衰弱试试,吐谷浑一定是先撕下一块肉来的。 国与国之间,对所谓忠诚之类的“美德”,最好是信都别信。 减少边地冲突的主要原因,是吐谷浑打不过。 被狠狠教训过几次,痛了,自然也乖了。 “吐谷浑以婿邦身份,贡上牛马万头。” 下邦贡,上邦赐,通常价值上差异不大。 总是一方吃亏的事,是没法持续的。 但大唐对于牛马的需求,显然更迫切些。 不得不承认,即便太仆寺在陇右开拓了不少牧监,马匹的质量仍是稍逊乔科马的,就更别说青海骢了。 太仆卿萧锐出班:“这批牛马,诸牧监要了。” 或许有愣头青不明白其中缘由,稍有阅历的人都知道,这是在改良大唐牛马种,保证品质不退化。 “可。” 永徽天子轻声同意。 尤福贵提高嗓门,宣布退朝。 说是说宦者的嗓音比较阴柔、尖厉,其实也没那么绝对,至少在常音说话时没那么明显,就是在提高音调时格外单薄。 不正经地说,让他们唱高音显然更合适。 李义府跟在范铮后头出太极门,缩了缩脖子:“哎,陛下这是同意还是不同意?沱沱河是啥地方?” 范铮环顾左右,轻声道:“那就是默认了啊!不因凶,不加丧,陛下怎么可能公然应允呢?” 李义府微一琢磨:“哎,这不对啊!你不是不好读书么,怎么《司马法》就信手拈来?” “再说,司马法说的大前提,是诸国都在周朝名义下分列啊!” 这两句话的意思:不趁敌国丧而兴兵,不因敌国大灾害而入侵。 除了礼仪层面,军事层面也要考虑的。 国丧遭遇入侵,自会激起军队强烈的反抗,甚至会比平常更难打。 自然灾害能陷了敌国百姓,就不能拖垮你的军队? 再说,二吐俱是大唐婿邦,大唐也不适合太明显的拉偏架。 “沱沱河之上,是唐古拉山口,翻过去不远就是吐蕃的野马驿。” 看到李义府满眼茫然,范铮无奈摇头。 李义府短板明显,就只通政事,不懂军务,更别说征战之事了。 若换了给事中刘仁轨在此,自能与范铮滔滔不绝。 说起刘仁轨,后来因毕正义案得罪了有权势的李义府,出为青州刺史,许多人还写作“贬为青州刺史”。 拜托了解一下官制,给事中几品,刺史几品。 要说李义府赶他出京可以,“贬”字莫乱用,岂有越贬品秩越高之理? 第658章 胡禄屋 新罗的请求,大唐未加拒绝,还封了金法敏一个太府卿。 当然了,这个头衔落在范铮身上就是实职,落金法敏身上嘛,虚得不能再虚了,连一个太府史都指挥不动。 老实说,范铮是想留金法敏在长安城当几年质子宿卫的,偏偏永徽天子太仁慈。 不仅范铮能看到,就是朝中稍有眼力的,都晓得新罗的圣骨快要寿终正寝了。 这就是小范围内循环通婚的弊端,神仙也无解。 就算现在能给真德女王配一个圣骨男夫,之后的子嗣也无法婚配,早晚要绝嗣。 这是作茧自缚。 上大等乙祭已经老了,最有能力的阏川岁数也过大,纵有妻族朴氏襄助也没多少希望。 政有金春秋、军有金庾信,这关系理不清的二人联手,新罗隐隐是囊中之物。 金春秋是真骨,圣骨断绝,他就是礼法上的优先继承者……之一。 所以,金法敏大致可以确定为新罗下一任王储,天上掉馅饼那种。 没辙,范铮能下绊子,但最终的裁定结果,还是得看永徽天子的。 西突厥使者胡禄屋进入鸿胪寺,身上的牛羊膻气未消,浓浓的风沙感。 这是西突厥特色,因为多牧养牲畜,气味难免,香料都不能尽掩。 范铮倒也没那么矫情,对气味有一定的忍耐力,只是对这高鼻深目的落腮胡子使者产生了兴趣。 “胡禄屋这个名字,耳熟啊!”范铮品了口茶汤。“泥熟啜的部将,袭击过阿史那欲谷设?” 莫觉得范铮直呼乙毗咄陆可汗之名,就是不尊重人。 阿史那欲谷设自立为乙毗咄陆可汗,到他逃窜至吐火罗时,大唐都未承认过他的汗位。 简单分派系,胡禄屋是乙毗射匮可汗这一头的人,且与阿史那欲谷设结仇; 阿史那贺鲁本就是阿史那欲谷设封的叶护,只不过得大唐扶持,册封为瑶池都督。 立场是鲜明的,非此即彼。 胡禄屋遍布风霜的面容上,泛起一丝得意的笑容,一口吞尽茶汤。 “不意大唐上邦贵人,竟知厮杀汉贱名。” 茶这东西,在西突厥都是硬通货,与大唐开元通宝、西突厥粟特文铜钱并驾齐驱。 贺钩雄这手不尴不尬的茶艺,竟得胡禄屋盛赞,直让范铮怀疑自己的舌头。 贺钩雄眼中掠过一丝得意,那啥,自己的茶艺也不是拿不出手嘛,这不就高山流水逢那个知音了? 殊不知,对于胡禄屋他们来说,茶的主要功能是解腻,口味对他们而言,没那么重要。 “乙毗射匮可汗令外臣送良马五百匹,于大碛损失三匹,现俱在长安城南驻扎。” 良马五百匹,可是个很有诚意的数字了。 驽马三五贯钱,良马至少百贯,这就是差距。 如果是绝世好马,又遇上好马之人,千贯也不是不可能。 要朝朱与穆古抓着宾仆送上的小食咀嚼着,暗自琢磨西突厥是为何意。 若要求娶公主的话,这一两年是不可能有赐婚的。 毕竟,公主是不可能了,县主们也没有适龄的。 范铮指节“咄咄”地敲着案板,眼中流露着智慧:“乙毗射匮可汗快要挡不住沙钵罗叶护了吧?” 胡禄屋愕然起身,两只眼睛瞪得比封牛还大:“贵人是怎么知道的?” 原本还有些不太服气范铮的要朝朱,老实地低头。 真比不了,只通过西突厥贡马一事,就能判断出如此大事啊! 虽说胡禄屋并不想刻意隐瞒消息,可这不是范铮先知先觉的理由啊! 范铮抓了把小食咀嚼:“这不难猜。为西域故,大唐与西突厥明争暗斗,安西都护都死了一个。” “大唐立阿史那贺鲁为瑶池都督,本就是为了牵制乙毗射匮可汗。” “草原上的事嘛,风吹两头倒,谁给得多跟谁。” 西突厥的强弱从来没个定数,只要可汗姓阿史那,谁当不是当? 当年的阿史那欲谷设,从突厥逃到西突厥,缓过气来,不照样成了可汗? 凭什么可汗就不能是阿史那贺鲁? 五咄陆部与五弩失毕的支持,从来不是死忠,都来可汗身上索取好处。 不能带来利益的可汗,不是好可汗。 与大唐争夺西域诸国失败,也给如日中天的乙毗射匮可汗当头棒喝,致使原本几乎无人问津的阿史那贺鲁炙手可热。 “乙毗射匮可汗大势已去,也就这一两年时间,人力无法挽回,即便朝廷调停也不行。” “倒是你,为人忠义,陛下当喜尔等人物,若乙毗射匮可汗败,可至安西都护府定居,你本人入朝为将。” 能为泥熟啜报仇的部将,到哪里都是香饽饽。 至于乙毗射匮可汗嘛,运来如破竹,运去如山倒,半分勉强不得。 —— 不说范铮在蛊惑着胡禄屋,两仪殿内正在议事。 “庭州刺史骆弘义、北庭安抚使高侃急奏,瑶池都督阿史那贺鲁有意攻打西州、庭州。” 尚书左仆射李积启奏。 长孙无忌闭口不言。 论军事,长孙无忌虽也有造诣,却差李积良多,故不献丑了。 永徽天子挑眉:“英国公以为,当如何应对?” 李积斟酌了一下:“臣觉得,当于庭州置三军,约万人,以备战事。将嘛,可令北庭安抚使临时统军。” 北庭瀚海、天山、伊吾三镇军因此成立,兵过万,马五千。 至开元年,兵力复增至二万。 侍中张行成微微犹豫:“是否能支持乙毗射匮可汗,以抑阿史那贺鲁之势?” 永徽天子摆手,年轻的面容上现出一丝坚定:“乙毗射匮,必须亡!郭孝恪之仇,必须报!” 长孙无忌笑而不语。 天子之言,听上去有些意气用事,偏偏这样的话,对军中那些抠脚大汉而言,赛过仙音。 永徽天子突然发现,似乎有些慢待了元舅,不禁讪笑:“太尉才智过人,不知有何见教?” 长孙无忌微笑:“都很妥当。不过,庭州建三军总需要一些时间。” 这话,指出了最大的问题。 阿史那贺鲁若趁三军未立,劫掠了庭州,又当如何? 长孙无忌建议,遣通事舍人乔宝明至庭州莫贺城,抚慰阿史那贺鲁,并劝他令子阿史那咥运亲自朝贡,以安帝心。 第659章 君子所为 萧规曹随,卢承业果然没有大动范铮的布局,几处微调也无伤大雅。 懒散惯了的陈祖昌,不得不认真干活; 曾经厮混于二堂的郭景,也老老实实呆衙院的公房中。 医学博士姜白芷,依旧兢兢业业地教着医学生,《神农本草经》、《名医别录》、《甲乙脉经》、《素问》、《黄帝针经》、《赤乌神针》背得医学生苦不堪言。 就是入夜负尸而行,都没那么可怕啊! 当跳蝻、蝗虫成车载入衙院时,杂役、杂户忙碌地牵出兵曹的瘦马拉石磨,一把一把磨成粉。 严格地说,兵曹的马是不能用于拉磨的,可现在谁管? “该死!” 一名杂役暴跳如雷。 人心险恶,州衙出钱采买蝗虫,是一心为善,连杂役都觉得自己伟大起来了。 可是,这些狗东西,是怎么敢啊! 这一把下去,一半的砂石啊! 若未察觉,丢入磨眼,磨齿都得崩坏了! 砂石自然远比蝗虫重,可这些黑了心的蛆,在这种时候,还要挣这昧良心的钱! “停了收蝗虫!” 司马汤仪典恼羞成怒,梗着脖子咆哮。 长史卢承业哼了一声:“哪个县的杰作,就停哪个县的。” 其余十九县的蝗虫,还是得收,却是没法的事。 “录事参军,立刻告知诸县此事。涉事之县,一只都不收,也不许比县插手,哪个县多事,一并停了。” 这是欺卢承业面团呢! 可惜,范阳卢氏从来不是善男信女,虽无范铮脾气之大,却也不是刁滑小民可欺的。 一家哭好过一路哭,在非常时期,雷霆手段才是菩萨心肠。 考功司考课时,这一县的官吏,卢承业自会给出态度,下下! 雍州的态度,固然占不了全部权重,却有相当的影响。 别的不说,县令与诸上佐,另谋高就吧,雍州庙小,容不下大菩萨。 隗阴阳也不是啥好脾气,这都欺到雍州头上了,了不起啊! 等着,这一县的流外官、吏员,年末全部换人! —— 敦化坊,华容开国县侯府,乌头门处。 戴着羃篱的范老石,望了一眼空空荡荡的门口,叹了声气。 同样戴羃篱的元鸾一把拧住他耳朵:“汉子,你是不是又想那些有的没的?” 范老石咧嘴:“戏里不是说,既得陇,且望蜀?大郎都职事三品,带一个柱国就能门前立十二戟了。” 门前立戟,大约是普通出身人家最大的奢求了。 柱国得立军功,还得军功十一转,上柱国是军功十二转,范铮是指望不上的。 王爵、一品门前立戟,就更不现实了。 朝官的话,国公、上护军、护军带三品职事,可立十一戟。 咳咳,国公就别想了,上护军、护军勋功分别为十转、九转。 无怪元鸾会发火,自家大郎是个什么德性,你范老石又不是不知道,很想逼他去死吗? 范老石捂着耳朵蹲下,使劲揉了揉。 瓜婆娘,手劲那个大,信不信本将军飞黄腾达了,再娶一房媵,气死你? 范百里兄弟戴着羃篱,手上戴着小尉,与陆飞甲等坊中子弟狂笑着挥舞小网兜,一兜几只蝗虫,迅速扑入水桶中,溺死蝗虫,再放到属于自己的袋子里。 连平素胆小的范鸣谦,见兄长玩得开心,也捞了几兜蝗虫。 “兄长,我有蝗虫咯!” 范鸣谦笑得异常开心,觉得自己能帮到兄长了。 “阿弟中用了,葫芦鸭得留一条腿给阿弟才行!” 范百里的话,让范鸣谦更开心了,小屁股扭扭。 坊学几天前就关闭了,学生们都在捕捉蝗虫。 没法,课堂里即便门窗紧闭,也拦不住蝗虫从缝里钻进去,恼怒的山长糜斐索性下令停课,着学生帮忙捕捉蝗虫。 虽蝗虫铺天盖地,但人人尽力,总能消灭许多。 这就是时难,也幸亏早就收割了麦子,主粮基本不受影响,虽为祸却不太惨烈,贞观二年的惨相不至于再现。 坊中的婆娘们一个赛一个精,家家户户自三个月前就买了许多五端乌仔鸡圈养着,就凭这蝗虫,养鸡的成本几近于无。 看着家家养得肥肥胖胖、快走不动路的五端乌,连东市来采买的鸡贩子都迷糊,这真是五端乌吗? 圈养的肉鸡,一两个月可以出栏; 散养的鸡,四至六个月; 蛋鸡就别提了,那个周期太长。 敦化坊这一期的五端乌基本圈养,都是捕蝗虫、再拌点糠秕,催得痴肥,见人都不知道闪躲了。 哎,可惜这种养鸡的大好时光,就要过去咯! 蝗虫为害,成虫时间大多在两三个月,为祸烈而时间不太长。 真要为祸时间长了,人还哪有活路? 针对这一场旱蝗的预测,李淳风与玄奘,身为道佛两家的代表人物,就各自的预测公诸于众,方家品评之后,得到一个公正的结果:各有千秋、不分高下。 然而,道佛两家各不相让,坚称自己是最正确的。 争辩的事,渐渐传入太极宫中,永徽天子鼻孔里哼了一声,命人抄录华州当年关于除蝗的文牒,于各处张露布公告。 道佛两家看了露布,一时竟羞愧无言。 他们两家还在空谈,人家早就走在前头,各种防治措施出台,且颇具成效了。 除了没有预测天象之外,华州当时的措施,几可称无懈可击。 范铮不傻,天文之类的东西,哪怕他懂也得装傻,容易掉脑袋。 何况,范铮是真不懂,范百里都能在他面前显摆一下,告诉他哪里是北斗七星。 对范铮来说,天上的星星只有明与暗的区别,呵呵。 细看露布才知道,华州当时竟是以民曹的名义行文,时任刺史的范铮只是负责签章。 这就让官场中人不解了,此等文牒,不应该是堂官来书写,有好处归堂官么? 没人想得到,范铮是因为短期不可能拔擢,刻意将功劳丢给僚属的。 就如一文钱,对大商贾而言,掉地上都未必愿意弯腰拾起; 对饥肠辘辘的人来说,拾起这一文钱,就能买到饼子吃,活下去! 一些对范铮出身颇有微词的人,细细揣摩过露布之后,面现羞愧。 此君子所为,吾不及也! 范铮并不知情,不晓得自己的名声竟然上了个台阶,有人以君子相称。 否则,范铮得啐一口:你才君子! 第660章 摩罗 朝堂上,尚书左仆射李积再三请求解除左仆射职司,三请三留,最终永徽天子无奈地准许,改开府仪同三司加同中书门下三品。 范铮只能感叹,李积明哲保身的本事,在大唐可谓一流,可惜非要摊上一个倒霉孙子。 啧,开棺刨骨,好惨的。 旱蝗九州、水灾十六州俱给复一年,虽未能尽解黎庶之苦,好歹也安抚了人心。 永徽元年的要务,还是以安抚大唐黎庶为主。 大唐固然要强盛,庶民也要留一条活路。 —— 庭州,莫贺城。 沙钵罗叶护阿史那贺鲁与子阿史那咥运,肃然迎接大唐使者、通事舍人乔宝明。 父子二人对视一眼,心头隐约忐忑。 应该是走漏了风声,大唐借抚慰之名前来敲打一番。 仓促行事不可取,一点好处捞不到。 轮台县、蒲类县、金满县,三县五城,兵力虽不多,北庭安抚使高侃的存在却让阿史那贺鲁忌惮不已。 人的名,树的影,高侃大破突厥车鼻部的举动太让人畏惧了。 万人直入突厥,如热刀切油,所到之处连半点抵抗都不敢有。 不是说大唐所有出兵都没人敢反抗的,高侃这是孤例! 在高侃出手之前,突厥可是公认,乙注车鼻可汗阿史那斛勃将是突厥中兴之主。 阿史那贺鲁嘀咕,自己要有高侃那本事,当初也不至于被乙毗射匮可汗撵成野狗。 乔宝明面色平静,一番寒暄之后入帐,饮了一碗马奶酒。 “朝中有传言,沙钵罗叶护即将击败乙毗射匮可汗,一统西突厥。” “然后,翅膀一硬,就飞离大唐了。” 乔宝明面上的笑容不改,唯有眸子带了些许威胁。 阿史那贺鲁赶紧拱手:“臣阿史那贺鲁,受大唐天恩,当永为大唐之臣、大唐藩篱!” “请天使代向天子禀明臣下心意,阿史那贺鲁忠诚之心,天日可鉴,狼祖为证!” 面对乔宝明那淡淡的笑容,阿史那贺鲁暗暗骂娘。 即便他要背离大唐,也不会选在一点准备都没有的时刻仓促起事,那是在跟自己的脑壳过不去。 抽出腰刀,划破面皮,任由血珠滴落酒碗中,阿史那贺鲁面色不改。 剺面这种仪式,一般用于大丧或表明决心、起誓时使用,在突厥、西域诸地颇有效用。 乔宝明对剺面仪式心知肚明,却嗤之以鼻。 牢守誓言的人当然很多,将誓言当屁放的人也不少,“指洛水为誓”更成了千古笑话。 乔宝明并不天真,压根不会将剺面当真。 阿史那贺鲁暗暗叹气,大唐的通事舍人,咋那么难哄呢? “瑶池都督府得上好乌孙天马一匹,奉请陛下骑乘!” 汉时的乌孙部就在庭州边缘,恰恰是阿史那贺鲁的领地,获取一匹乌孙天马不难,上好则有些勉强了。 乌孙天马的速度令人惊叹,但载重能力是个短板,所以没成为指定军马。 骑兵,哪怕不是具装骑兵,那一身山文甲、漆枪、彭排、弓箭,重量就得往五十斤往上走,再加上骑兵的重量,是相当考验马力的。 但对于皇帝、对于喜好速度的京城纨绔来说,乌孙天马的短板就无所谓了,他们只追求一个快。 乔宝明微微颔首,看得阿史那贺鲁心怒放。 果然,唐人还是爱财的! “为表你瑶池都督府的诚意,令阿史那咥运亲自押解乌孙天马入长安,并朝拜天子吧。” 乔宝明轻描淡写地开口。 阿史那贺鲁犹豫了。 多年东征西讨,致使他只存此一子在世,再怎么图谋,最终也得有个子嗣继承啊! 要不,打下江山给别家娃儿继承,那不是耗子下儿帮猫挣了吗? 乔宝明眼皮子微抬:“煌煌大唐,还不至于下作到以他为质的地步,陛下更不可能将气撒到阿史那咥运身上。” 安庆宗从百年后过来点了个赞。 阿史那咥运咬了咬牙:“不错,献马与天子,是臣子的本分,阿史那咥运将亲谒圣颜。” 看,这不就皆大欢喜了吗? 阿史那咥运走一遭,只要谨言慎行,也不会有太大风险。 阿史那贺鲁有充裕的时间调集西突厥各部。 庭州方面,大唐也有排兵布阵的余地。 “不行!阿史那贺鲁,你是不是傻,这明显是大唐的缓兵之计!现在起兵,不说金满县,轮台县与蒲类县是能打下来的!” 着一身西突厥服饰的李娇娥挥舞着马鞭,冲进了大帐中,瞪着眼睛咆哮。 乔宝明撇嘴:“我当谁呢,这不是陇西王孙女、献陵令之女,摩罗盟的李娇娥吗?” 李博乂孙女、李景阙之女,当日在长安城横行霸道,被范铮搞得整个摩罗盟外嫁诸番邦、羁縻州,对大唐有恨,正常了。 下嫁又老又粗鲁的阿史那贺鲁,除了那野牛似的身子有点用处之外,无限嫌弃! 更恼的是,屈身下嫁了,朝廷居然连个公主的名分都不给! 其实,就是当年在长安,她也没对大唐有爱过,主打一个蛮不讲理。 她们这种人,只爱自己,世界都应该围着她转就对了。 阿史那贺鲁的腰刀一闪,李娇娥颈上现出一道红线,继而鲜血喷涌。 带着难以置信的目光,李娇娥指着阿史那贺鲁,身子渐软,倒在了地上。 “请天使禀明陛下、天可汗,瑶池都督府忠心耿耿,陛下但有号令,阿史那贺鲁即杀身以报!” “天可汗”的尊称,始于李世民,但李治到李隆基,仍有几位天子获得此尊称。 阿史那贺鲁的话,隐约有机锋。 杀身以报嘛,重点是杀谁的身。 现在,不言自明,杀妻证道,反正也不是原配,不心疼。 老实说,李娇娥在莫贺城作妖,早就让阿史那贺鲁生厌了,偏偏还得顾虑大唐的反应,不敢下狠手收拾。 当着天使作妖,机会这不就来了吗? 阿史那贺鲁可是听说,大唐汉子有三喜:升官发财死婆娘。 啊,想不到我阿史那贺鲁也赶上这一喜了。 随着阿史那咥运押解乌孙天马、护送乔宝明回长安城,庭州治所金满县城内的刺史骆弘义、北庭安抚使高侃都松了口气。 这意味着,半年之内,阿史那贺鲁不可能有异动,瀚海、天山、伊吾三军能及时组建,庭州也就有一些自保之力了。 第661章 吐蕃诸事 吐谷浑重整二万精锐,越过沱沱河,翻越唐古拉山,再次袭击野马驿得手。 乙弗摩诃率军在野马衣林与达木,大败防备不够充分的吐蕃,破敌一个东岱,堪称吐谷浑少有的大胜。 年嘎方向,怒火中烧的上伍如集结了三万兵马,臂上尽扎白布条,要与不讲武德的吐谷浑决一死战。 乙弗摩诃冷笑,当年你们吐蕃莫名其妙攻打吐谷浑时,好像也没讲过武德吧? 不过,吐谷浑的战斗力终究是略逊一筹,硬碰硬不划算。 乙弗摩诃果断挥军转进,翻越唐古拉山,带着馘下的耳朵,一溜烟回伏俟城请功去了。 七窍生烟的上伍如挥军跟进,却在唐古拉山口下方的险要通道,遭遇了乙弗摩诃预留的强弩伏击,又折损了几百人,才无奈收兵。 险道通常如此,对方如有防备,再多的兵力也只是送菜。 —— 逻些城,红山宫。 素幡猎猎作响,赞普松赞干布的棺椁,在大唐使者、右武卫将军鲜于匡济的见证下缓缓起棺,准备葬回吐蕃故都匹播城。 在高原千奇百怪的葬法中,大论噶尔·东赞力主依悉补野部传统,将松赞干布葬回赞普的祖地,土葬。 赞普这一系,基本是土葬,与二次葬、水葬、天葬绝缘。 松赞干布的陵墓,名为“木日木波”。 关于松赞干布的死亡时间,吐蕃典籍给出的时间是贞观二十三年,大唐史书记载是永徽元年。 也可能双方都没有错,大唐记录的是吐蕃报丧的时间。 考虑到路途的遥远,及季节变幻的阻力,在途中跨过一个年度并不是太难理解的事。 因松赞干布之子贡日贡赞英年早逝,新任赞普为松赞干布之孙、贡日贡赞之子芒松芒赞。 芒松芒赞之名,在杜佑的《通典》中记为乞黎拔布,终其一生,都是噶尔氏执掌吐蕃权柄。 芒松芒赞此时尚为孩提,大权由大论噶尔·东赞执掌,宫中由祖母芒萨赤嘉掌握,朝中尚有尚论查莫为曩(nǎng)论、宰相同平章事。 尚论,这二字要分开解说,尚代表赞普的母族,论字单独出现时只表示为朝廷的大臣,合在一起表示为外戚官员,亦称舅臣。 曩论,又称内相,主掌官员升迁,相当于大唐的吏部尚书。 赞蒙颇恭东萨赤尊于丧后回大昭寺。 大昭寺本名惹萨,意为建造时山羊负土而来,惹萨之名渐渐演化为城名,变成了拉萨。 大昭寺之名,有考证是后来才改的。 大昭寺的传闻太多,过于神话,较难找出历史真相,连藏传学者都难免犯迷糊。 颇恭东萨赤尊建造的大昭寺,传说有一棵文成公主亲手栽下的柳树,当地人称公主柳。 这就比较玄幻了,文成公主跑颇恭东萨赤尊建造的大昭寺栽树为何? 文成公主所居,亦是为其所建的小昭寺,当地人称燃木齐、甲达绕木切,在绕大昭寺的转经道八廓街以北一里。 松赞干布亡后,她们只能各自搬出红山宫,据寺庙一隅而居了。 吐蕃赞普的妻子都称赞蒙,但真正掌握了权势的赞蒙只有一位:芒萨赤嘉。 真以为所有赞蒙地位都平等,那就太年轻了。 鲜于匡济依礼,至小昭寺求见文成公主,献上永徽天子的赐物。 史书上记载文成公主,只会将她下嫁吐蕃说得团锦簇,谁管她之后三十年守寡是怎么度过的? 唯一的好消息是,吐蕃没有该死的收继婚制,她不用学隋朝的义成公主。 “千山难渡,故乡莫望,唯恐泪千行。”文成公主轻叹,鬓角已现一缕白发。 远嫁吐蕃已自难熬,偏偏才成亲八年,便要守着数十年孤寂的日子。 人生何其艰辛! 此时此刻,文成公主已经熄了与弘化公主争锋的念想。 纵使弘化公主的夫婿平庸了些,好歹是活的,有温度。 长史躬身:“公主请勿悲伤,驸马虽故,还有诸多臣子、谒者、侍女相伴,公主节哀。” 下嫁的两位公主,待遇并不是公主的,而是亲王的! 三百三十三亲事、六百六十七帐内,长史、司马、参军、典签、府、史一应俱全,急眼了能打一场小型战役。 这便是隋唐下嫁公主的配置,公主手上是有一定武力的,说话腰板也硬得起来。 但是,无子,却是一个无解的难题。 不知是天寒难以生育,还是吐蕃刻意控制了赞蒙的生育,以松赞干布诸多赞蒙的条件,竟唯有贡日贡赞一子的存在。 虽说免了争储的麻烦,却有断了苗裔的风险。 更别说悉补野部王族这一支的血脉总是比较单薄了。 送葬之后,噶尔·东赞的次子噶尔·钦陵赞卓目现忿然。 “父亲,此次吐谷浑悍然兴兵,若无大唐暗允,岂有此胆量?何不问责唐将?” 长子噶尔·赞悉若多布轻声道:“钦陵,你都说了是暗允,怎么可能拿到明面上说事呢?” “其实,吐谷浑趁赞普葬礼兴兵,也未必是坏事,日后我们出兵,用汉话说叫师出有名。” 噶尔·东赞点头:“赞悉说得没错。待赞普下葬,便是吐蕃与吐谷浑了结恩怨之时。” “有此事为凭,便是大唐亦不便插手纷争,这是好事。” 这话却说得不错,日后吐蕃兴兵复仇,大唐也只能干看着。 就这一点而言,永徽天子还是年轻了点。 噶尔·钦陵赞卓扬眉:“如此,我愿为一东本,操练一军,出山为吐蕃洗此仇恨。” 旁边的三子噶尔·政赞藏顿叫道:“我也要入东岱!” 噶尔·钦陵赞卓轻拍噶尔·政赞藏顿肩头:“你还年幼,多跟御前大臣吞弥·桑布扎学习,长大后帮我打仗。” 吞弥·桑布扎是藏文的创造者,吐蕃贤者之一,吞弥为姓,桑布扎是他人献上的敬称,意为贤者。 噶尔·政赞藏顿这个人,是吐蕃名将之一,在大唐典籍上称为赞婆! 噶尔氏能在松赞干布去世后,长期把握吐蕃权柄的原因,是噶尔·东赞的这些儿子,几乎都有出色的表现! 松赞干布卒,噶尔·东赞终于松了口气,不用被兔死狗烹了。 第662章 多读书 范铮有点烦躁,破事有点多。 尚衣奉御杨政道卒,穆古报上来时,闭目打盹的范铮险些破口大骂。 殿中省的官员,死就死了,关鸿胪寺什么事? 还真就关鸿胪寺的事,这位后隋曾经的小皇帝,正在“二王后”当中,位列酅公,为礼部主客司与鸿胪寺、典客署共管。 杨政道卒,酅公之位不可或缺,他那八岁的娃儿杨隆礼承了酅公,虽不好听,好歹衣食有了着落。 景云年(唐睿宗李旦),因犯唐玄宗讳,杨隆礼更名杨崇礼,官至太府卿,寿至九十余。 辨其嫡庶就免了,杨政道还就这一根独苗。 —— 朝堂上,关于继任昆州刺史的人选,正吵得不可开交。 昆州刺史、西爨首领爨弘达卒,其二孙爨东景、爨西图,各自有一伙都鬼主、大鬼主、小鬼主支持,在益宁城相持不下。 爨(cuàn,古音chuàn)本为中原姓氏,诸葛亮带入滇后,与云南本土民族融合,生生整出一个爨族、一个爨文化。 中原还有很多爨氏,有改为“寸”的,也有改“串”、“籴(读cuàn)”、“炊”的。 倒不全是为了避祸,主要是这个字笔画太多了,私塾里先生叫抄名字能抄哭。 起源一是西周时的爨官,也就是灶官; 起源二为祝融氏后人,因爨地(后世山西忻县、定襄)得名。 鬼主之类的称呼,是为爨族各大小部落首领,以鬼巫之术着称。 益宁城的大致范围,约为昆明的马街,背靠碧鸡山(西山),面向滇池。 大致西爨的范围,在曲靖及滇池流域、洱海流域,突出一个富庶。 那些山地多的地方、比较穷的地方,就是松散的东爨。 整个西爨的局面很奇怪,算不上经制州,也不是羁縻州,就是介乎二者之间。 西爨地头上,并不只是只有昆州的存在,大致半个姚州都督府都可以算进去,还要加上曲州、靖州、钩州。 争昆州刺史的目的,是确立西爨首领之位,也是为了保住西爨的传承。 臣服归臣服,上交粮食与财物也没问题,但我西爨的制度不要动,刺史更只能是我爨家人。 “爨东景更年轻!” “爨西图年富力强!” “爨东景有都鬼主支持!” “说得好像谁没都鬼主支持似的。” 吵吵嚷嚷,却克制了许多。 这要是贞观朝,怕程咬金早就吆喝着让伙计们下黑手了。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这一帮大臣是把这一套摸得透透的。 于是,贞观朝热闹景象没了,也就吵吵得厉害。 在范铮看来,比敦化坊婆娘们吵架也差不了多少,无非就是叉着腰、跳脚骂道“有种打一架啊”。 西爨的事务归不归鸿胪寺管,范铮还真没能力分辨。 好像,不应该吧? 恍恍惚惚中,范铮都冲瞌睡了。 春困秋乏夏打盹,睡不醒的冬三月,真不能怪范铮。 冷不防,司徒李元景开口:“西爨事关鸿胪寺,为何不见鸿胪卿意见?” 虽是李元景有意针对,话却没有说错。 及夷狄君长之子袭官爵者,皆辨其嫡庶,详其可否,本就是范铮的职司。 范铮努力睁了睁眼,甩头,想甩去昏昏沉沉的感觉。 昆州你们列入经制州范围,还想要鸿胪寺负责? 太极谁不会两手啊! 范铮半梦半醒地回答:“昆州为经制州,刺史之选为三省与吏部之事,不关鸿胪寺的事。” 这种两头沾的事,其实是最悲剧的,姥姥不亲舅舅不爱,叔叔见了拿脚踹。 昆州四县,益宁最富,安宁有盐,晋宁有金线鲃,秦臧有鸡枞与黑山羊。 还有整个昆州盛行的粲,即米线,《齐民要术》就有此物记载。 李元景的话有理,范铮的话也没人敢说错,这就是制度上的矛盾所在。 当初要不放爨弘达回去,直接安置了流官,多地互换,未必不能将西爨经营成真正的经制州。 长孙无忌干笑两声:“都有理。不过,朝中难断此事,鸿胪卿何不思量一番?” 好吧,长孙无忌是百官之首,他说了算。 范铮抹了把脸,清醒过来,认真地说:“这种小事,有必要争吗?推恩令了解一下。” 永徽天子意动:“范卿之意,有两人分两个刺史,有三人分三个刺史?” 这破主意,后世好有一比:足球场上那么多人抢一个球,怪辛苦的,不如一人给一个球。 但是,在这年头还真有效。 都争昆州刺史是吧,大不了把昆州拆分,益宁县与晋宁县为东昆州,安宁县与秦臧县为西昆州,一人一个刺史当当。 要是不满意,大不了分东南西北昆州,一县顶一个州的名头。 至于西爨内部纷争,么,西爨再分成南北爨不就完了么? 难道一家人析产还非得见一见家伙? 文明,没必要闹到这地步,一团和气,你昆州的绕晕再去绕一绕就是了嘛。 昆州地头,可不盛产绕晕这种江湖雀门吗? 范铮的馊主意,将满朝大臣雷得人都麻了。 好家伙,按这主意,爨弘达的孙儿还是太少了,要是再多生几个,西爨能分成十来个小族,大唐可以慢慢蚕食? 程咬金沉默了许久,终于开口:“臣程咬金附议。若朝廷议之不决,何妨召昆州朝集使一问?” 诸州遣往朝廷的,不能称使者,只能叫朝集使,不能由牧、令、上佐担任。 简而言之,常规状况下,朝集使最高就到录事参军。 “昆州朝集使、录事参军爨堂郎,拜见陛下。” 这个名字,让朝臣窃笑。 范铮无奈开口:“这是指堂郎川为名?” 别管人家名字多怪,这取名法很常见。 堂郎川,后世书为螳螂川。 爨堂郎大喜:“上官果然了解昆州!正是安宁之堂郎川!” 堂郎川为滇池自海口溢出、流至富民为普渡河,最终汇入泸水(金沙江)。 但在早期,滇池出水口太小,常常淤塞,至元朝云南平章政事赛典赤疏浚了螳螂川、凿开了石龙坝,滇池才利大于弊。 李元景为之侧目。 这奸贼,竟佯装不懂昆州事,搞半天比谁都清楚? 范铮笑道:“不过是多读书而已,《水经注》颇涨见识。” 拳头硬了! 竟嘲讽本王没见识! 第663章 寒痧 《水经注》是真有堂郎川的记录,这不是胡说。 惟一有出入的是,这根本不是范铮看到的。 以他看工具书犯困的德行,哪儿看得下去《水经注》这种标准的地理书籍啊。 这是范铮家宴时,郦正义稍稍喝多了点,口若悬河地讲起自家先祖多么牛皮,吹嘘到泸水支流时,范铮顺耳听到的。 只可惜,整个滇池流域,范铮也就记得堂郎川,实在是因为这名字有点好玩。 爨堂郎却引为知音,对范铮絮絮叨叨说了一刻钟,无非是金马山如何、碧鸡山如何,粲又如何有帽子。 基本以家长里短为主,范铮却听出来了,爨堂郎似乎对谁是继承者都无所谓。 也是,都一个耶耶,选谁不是选? 都鬼主、大鬼主、小鬼主支持的区别,无非是想让自己这一方的支持者上台,以获得更多利益罢了。 “本官是这样想的,要不滇池畔为东昆州,辖益宁县、晋宁县;高地的安宁县、秦臧县为西昆州。” “都是自家人,总不能为了点家产就斗个你死我活不是?支持他们的鬼主,也能各自支持一刺史,不至于太失望。” 范铮一脸的“为你好”,姿态是到位了。 李元景嘴角噙笑,隐约预见爨堂郎暴跳如雷地驳斥范铮的场景。 沉默了片刻,爨堂郎无奈地叹息:“这怕是最好的解决方案了。” 满殿哗然,没人想到范铮这馊主意奏效了! 静下心来细细想想,西爨自前隋为史万岁击破以来,气势已衰,莫说是对如日中天的大唐,就是面对松散的东爨都不占优势。 即便继承者有两个人选,即便支持者旗鼓相当,西爨内部仍有共识:绝不许动刀兵! 不是爨族人不喜折腾,实在是折腾不起了。 问题上交,相互间并无隶属关系的都鬼主、大鬼主、小鬼主也松了口气。 管他大唐支持谁,大家也认了,再不服气,斗歌、斗舞、斗鸡、斗牛。 可惜不是应州那边,不然还能斗猪。 范铮说的主意,爨堂郎心知肚明,这是推恩令呢。 然而无所谓,就是个阳谋嘛,谁看了都不至于反感。 分分合合、合合分分,本就是历史的常态,爨族自打分成东爨、西爨以来,对此并不太反感。 都能分东西了,凭什么不能分南北? 底线这东西,突破一次了,就能突破二次,然后是无数次,最后变成了“我还要”。 你想啊,多分出一个刺史,就多安置一套人马,谁家的亲朋好友不能趁机安进去啊! 除了极少数死脑筋,谁不想官位越多越好? 就算一个官骑一个民,那也无所谓,这不只是十羊九牧嘛。 到三个官管两个民的时候,即便是天崩地裂,死的也不是自己一个人。 谁也不蠢,只是为了利益,不顾一切罢了。 看到昆州朝集使、录事参军爨堂郎都赞同范铮的馊主意,李元景嘴巴张得能生塞一个鸡子,就连李恪都颇惊讶。 早知道西爨能同意,这种馊主意,他们瞬间就能出一堆啊! 没辙,无人想到西爨这些年实力凋零,内部早就经不起纷争了。 爨堂郎笑容满面地退下,临走还表示有空与范铮交流一下昆州绕晕的问题。 牛进达的声音打破了朝堂上古怪的沉寂。 “咦,后生……鸿胪卿还真有两手嘛,老夫还以为得闯祸了呢。” 老牛这个人厚道,还没程咬金那一身毛病,稳重得让人挑不出毛病。 当然,牛进达用兵,也是懂得出奇制胜的,松州那一场奇袭就让吐蕃留下了心理阴影。 雄心勃勃的松赞干布、噶尔·东赞,之所以对大唐恭顺,牛进达居功甚伟,一仗就打得吐蕃没脾气。 程咬金打量了范铮几眼:“看你这副睁不开眼的模样,病了吧?” 永徽天子开口:“即刻着侍御医上殿,为范卿诊断。” 上来的侍御医是陶之秋,医术如何范铮不知,却知道他不喜多言。 “肢冷麻木,唇青舌紫,神倦短气,面色苍白,舌淡脉微。” 陶之秋念了一堆范铮听不懂的话。 “大腹皮、白芷、紫苏、茯苓、半夏曲、白术、陈皮、厚朴、苦桔梗、藿香、甘草。” 这个藿香正气散的方子,出现在医书是宋朝《太平惠民和剂局方》,对寒痧有效。 一般来说,出现在医书里的方子,运用会更早一些。 但是,藿香正气散也好、藿香正气水也罢,固然能医治不少疾病,却不包治百病! 一些老年人拿着藿香正气水乱喝,脑梗都不去医院,生生要服藿香正气水,也是让人无语。 “这是内治,令主药煎汤药;外治当令司医以角法覆之,以毫针刺下巨虚、中脘。” 角法,即后世火罐的前身。 毫针为九针 陶之秋诊断之后,便有人引范铮至殿外的曲室治疗了。 角、针之后是按摩师给范铮按摩。 哎呀,没想到,在唐朝还能按摩一把。 按摩以导引,除八疾:风、湿、寒、暑、饱、饥、劳、逸。 范铮这是标准的寒,也不知是不是睡觉喜欢把手臂放在被褥外头引起的。 倒是按摩治饥这一点,让范铮颇觉诧异,疗饥的法子,难道不是饼么? 呃,是脑壳不太清醒了,这里的饥,是指因饥饿引发的病症。 一个全套下来,朝会早散了,唯有内谒者监尤福贵奉圣命过来看了一下。 除了没能混个爵位,张阿难曾有的权势,尤福贵可都有了。 别看尤福贵对范铮数人总是面带笑容,可他在面对内侍省、外官时,姿态不知不觉摆得很高。 倒不完全是因为尤福贵飘了,身为天子身边的亲信,他姿态不高也不符合身份嘛。 又歇了一阵,陶之秋才让范铮离开,并提醒范铮最近三日入鸿胪寺,他们好准时医治。 出了承天门,就见雷七如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想闯宫城又努力抑制的模样。 “我没事,陛下赐御医为我诊治病症,有点寒痧。” 范铮有点小得意。 想不到,那么快就享受到了赐御医诊治的超级待遇啊! 第664章 拆台 下衙,回府,范铮躲被窝里,鼾声震得屋顶的黑瓦都在颤动。 除开堂屋之类空间太大的地方,顶上用了几片琉璃瓦以便采光,府中其他屋顶都是黑瓦。 敦化坊民有不少人家也弃灰瓦而用黑瓦了,灰瓦的质量不说,份量太轻,遇上一阵大风就得换一大片,黑瓦要沉重许多。 没法,长安这里就是最正宗的西北风啊! 杜笙霞看了一眼范铮的模样:“这是角吸了?” 雷七说了一下,杜笙霞才知道,原来范铮这几天不是偷懒,是寒痧犯了。 范鸣谦嘟着嘴,想叫起范铮,却被范百里拦住了。 “阿弟乖,阿耶生病了,需要睡一觉,等他醒了就陪你玩。” 雷七从马车上移下装了三成药渣的药罐:“禀夫人,这是侍御医为县侯配的药方,一日三次,烧沸后细火熬一刻钟,一罐管两天。” 尚药局的人是要颜面的,没有皇帝明确的口谕,不可能追着到侯府来熬汤药。 粗枝大叶的范老石与元鸾,对范铮犯寒痧之事压根不在乎。 除开绞肠痧,寒痧与热痧通常都不会太急切,何况还是侍御医诊断过的。 “大郎这十年几乎没病过一次,这一次倒是我们疏忽了。” 元鸾舞剑微叹。 范铮的身体也不算特别好,就是不太容易生病,大约是仗着年轻吧。 而今也是三十老几了,加上四处奔波、劳心劳力,身体终于走了下坡路。 范老石不屑:“才多大就生病了啊!我在那年纪,壮得牛似的。” “咦,婆娘当上了郡太夫人,讲起了格调,横刀都不用,改用剑了。” 元鸾挑眉,连鞘三尺剑如绵绵细雨,向范老石刺去。 范老石围着柿子树,来了个秦王绕柱走,嘴里小声嘀咕:“这婆娘恼羞成怒了。” 嘿嘿,揭了婆娘的短,婆娘发火再正常不过。 让她虚荣心发,横刀改剑! 昏昏沉沉睡到用膳时分,范铮觉得一身黏黏糊糊的,竟是汗出如浆。 杜笙霞掩着鼻子大开门窗,扶着范铮去洗了一浴桶热水澡,努力地搓去范铮身上的污垢。 换了一身干净衣裳,佩上一个香囊,范铮坐到了案前,还未来得及说吃点清淡的,一碗闻着就苦涩无比的药汤摆在了面前。 我就知道! 我就知道陶之秋那厮不会放过自己! 范鸣谦挥舞着小手:“阿耶最棒!喝了药,就能陪二郎玩了。” 范百里怪笑:“阿耶嫌苦呢。” 这混账,都会拆台了! 范鸣谦认真地从小褡裢里掏出手指大一条胶牙饧:“阿耶,给!喝了药吃它,就不苦了!” 那还能咋办? 接过胶牙饧,范铮憋着一口气干了一大碗苦涩的药汤,龇牙咧嘴地咬了一口胶牙饧。 嘴里是苦的,肠道是辣的,药汤到哪个位置感觉得一清二楚。 元鸾凑过来问:“好点没?” 范铮饮了一口素淡的菜汤解味,长长地吐了口大气:“阿娘,这是药,不是仙丹,没那么快起效。雷七,让食手搞一碗肉粥来。” 饭菜是吃不下多少的,晃一晃,满腹都是药汤在荡漾。 泛着淡淡清香的粟粥端上来,其中的臊子是猪肉。 病人一般不给羊肉,因其性热、易催发。 范铮要的是粥,自然要稀一些,稠的那叫糜。 严格定义的话,肉粥应该称糂(shēn)。 《墨子·非儒下》:孔某穷于陈、蔡之间,藜羹不糂。 肉粥好不好吃,除了看材料、看食手,还得看配料。 君不见多少乡村里喂猪的野菜,入裹饭家妙手烹制,就成了连贵人都追捧的菜肴? 真是乡村人不解此中妙味吗? 范铮饮尽肉粥,精神好了一些,对御医的手段也佩服。 就是扎毫针时,范某全程闭眼,有失英雄气概。 算了,范某从来不是英雄。 明知道毫针扎入的痛觉,连被蚊子叮一口都不如,偏偏不能直视。 倒是按摩师,啧啧,尽数是膀大腰圆、力拔山兮的糙汉是个什么意思? 不说别的,搞几个青春靓丽的小娘子、徐娘半老的婆娘,你看看按摩师这个行业能不能风行大唐! 范铮能够想像,自己对太医令姜茯苓说这话,会遭怎样的唾弃了。 问题是,这才是按摩行业的未来。 别管有没有超标行为,至少养眼。 要不,来个项羽,一巴掌下去脊梁骨能拍弯那种当按摩师,你要不要? 能够胡思乱想,至少说明范铮的身体好了大半。 熟门熟路地,陆甲生不请自来,嘲笑声接踵而至:“啧啧,县侯了,也没纳媵,身子骨咋那么差啊!” “我那里有一坛用杏村泡的三鞭酒,三年陈了,要不要补补身子?” “或者,再送你一碗金钱肉?” 幸好,说这荤话时,女眷都已离开,否则尴尬难免。 范铮懒懒地靠椅背上,根本不带招呼陆甲生的。 除了内宅不便,陆甲生在华容开国县侯府跟在自家似的,自己落座、自己吃小食、自己烹制茶汤,连茶碗都专门有一个。 这就是光着腚一起长大的交情,不因地位悬殊而改变。 “宣德郎自打卸了坊正之后,安静了好久啊!”范铮打趣。“咋,准备生个二郎了?” 陆甲生拍拍圆滚滚的肚皮:“生啥二郎哟,一个就够头疼了,婆娘想生个妹娃子。” 你要说诊脉诊出个男女,范铮还是信的; 可要说保证生男生女么,范铮只能叫人打出去了。 你当是哪吒,拼莲藕少一块就能当小娘子? 范铮扫了一眼陆甲生:“不对,肯定没憋好屁。” 太熟了,范铮知道,陆甲生肯定还有后话。 陆甲生扭扭捏捏:“那啥,要不你家二郎跟我家妹娃子定个娃娃亲?当年老夫子说,那叫啥指腹为婚?” 难为陆甲生还记得当年老夫子教的词啊! 陆甲生还是有几分心计的,知道范百里这样前程远大的嫡长子不会轻易娶妻,目标对准了范鸣谦。 范铮笑骂:“打得一手如意算盘!要是你家妹娃子长得像你就完蛋了!” “无须如此刻意,你家妹娃子以后跟范鸣谦他们玩耍,若是情投意合了再撮合,若是无意,莫造孽。” 第665章 病急乱投医 内宫。 着公服的宫人秋燕叉着腰,趾高气扬。 服饰没错,六尚、宝林、御女、采女及女官,礼衣为杂色,寻常为公服。 “皇后又怎地?望云亭是淑妃先到,总有个先来后到吧?” 不得不提一下王皇后,无后就算了,教养还好,骂不出粗口,连身边太原王氏送来的宫女也是这德性。 太讲礼、太讲理。 大约,太宗正是看中了讲礼这一点,才会赞“佳媳”。 但是,太宗显然忘了,在内宫这种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讲礼才最难活下去。 豺狼环视之地,唯有比狼更恶,才能好生活下去。 纵是当年的文德皇后,也不是只懂得讲礼。 昭仪武曌轻笑着执皇后玉手,轻轻拍了拍手背:“皇后母仪天下,何必为此等小事动怒?且由妾来处置。” 武曌入宫,王皇后是同意了的,本意就是引为奥援,对付越来越张狂的萧淑妃。 内宫之事,皇帝他视而不见,心寒。 武曌着青质罗翟衣,施两博鬓,钗八树,青袜,乌履,缓步上前,突然抽出当先那名寺人腰间的御刀,刀光一闪。 血流五步,溅湿了武曌的翟衣,武曌的笑容依然那么甜美。 王皇后的眼皮狂跳,心头涌现出强烈的不安。 “小小宫人,敢犯皇后銮驾,死有余辜。” “倒是你们六人,伴皇后驾而执御刀,却无视宫人辱骂皇后,该让内谒者监来分说了。” 寺人隶属内侍省内谒者监,为宫中不多的武力担当。 莫以为缺失了零件,他们就非得掐兰指了。 内谒者,监六人,正六品下。 尤福贵是六人之一,只是因身为左监门卫将军而鹤立鸡群。 执掌寺人的内谒者监,与尤福贵无关。 整个内侍省中,就内谒者监与帝后关系最密切,六名流外的寺人则是皇后身边的武力保障。 面对武曌的斥责,六名寺人眼现慌乱,当头的寺人叉手:“昭仪恕罪!” 原本在内宫的权势之争中,内谒者监打算置身事外,只要皇后没有人身威胁,就算是完成使命了。 可让武曌一揭开,这个丑陋无比的心思只能收敛再收敛,否则就是跟脑袋过不去了。 望云亭中,萧淑妃气得浑身哆嗦,指着武曌喝骂:“贱婢!若非陛下怜悯,你当着缁衣、敲木鱼,终身不得食肉,安敢欺我?” 萧淑妃刻意用了“食肉”一词,一语双关。 武曌提着御刀,笑容温馨,一步步向望云亭走去。 一步一个带血的脚印,唬得萧淑妃身子哆嗦。 这个疯女人,她真敢杀人啊! 一宫正、二司正、四典正出现在亭中,冷冷地盯着浴血的武曌。 宫正森然开口:“昭仪请退下!淑妃地位尊崇,岂容你冒犯?” 武曌舌尖轻舔红唇:“宫正之意,伱们坐视宫人辱及皇后,是因皇后地位不尊崇?” 宫正一下噎得说不出话来,却横亘在萧淑妃身前,死活不肯退却半步。 武曌扬眉吐气:“合伙欺凌皇后,罪该万死!” 一刀,斩入宫正腹中。 宫正面容扭曲,难以置信地看着武曌。 她可是正五品宫正,不是普通宫人啊! 殊不知,在武曌眼中,拦她路的人,只有死人! 虽只在感业寺熬了一年,武曌却像在十八泥犁打了一个滚,宁死也不愿再承受那刻骨铭心的孤寂! 虽然,武曌也是初次杀人; 虽然,武曌也很恶心; 虽然,武曌不知如何收场。 五名寺人沉默着出刀,司正、典正俱倒于血泊中。 “杀人了!” 萧淑妃惊慌失措地叫着,跌跌撞撞地离开望云亭,滴滴嗒嗒地流下一些带着骚气的水滴。 若是愿意,武曌本可顺势一刀取了萧淑妃性命的,她却本能地收刀不动。 兔死狗烹…… 王皇后看着昔日敢跟自己别苗头的萧淑妃如野狗般狼狈,本该觉得大快,不知为何变成了忐忑。 永徽天子得闻此事,只是平静地换了一名内谒者监、一名宫正、二名司正、四名典正,仿佛一切从未发生过。 不,还是略有区别的,萧淑妃身边的宫人秋燕,死了居然再无人补上。 天子迎武曌入宫的目的,本就是让这个英姿飒爽的女人搅起风雨,顺便看看她的能力。 说情谊就好笑了,帝王无私情,何况是他这位离奇的帝王。 萧淑妃现在只要一阖眼,就能看到浴血的武曌持御刀向自己走来,秋燕的尸身就倒在一旁! 病急乱投医,萧淑妃在内宫奔走,三清殿、佛光寺上香求神佛保佑也就算了,连孔子庙都去烧香,可真滑稽了。 子不语怪力乱神。 —— 三日朝会,已然痊愈的范铮对天子谢恩,并谢过尚药局诸位。 每年生病的臣子不少,但宰辅之外,得天子命御医诊治的不多。 顺便提一下,能入尚药局的,一定是太医署考核过最优异的,但在尚药局的表现总差强人意。 不是尚药局诸人本事不济,但医治大臣好说,医治帝王却须小心再小心、谨慎再谨慎。 有一个无奈的比方,皇帝得了怪病,正常治疗无效,只能以毒攻毒。 这时候,你侍御医开了药方,主药照方煎熬,尚药奉御进药先尝,流程很正确。 药性本有毒,奉御却无病,先尝的结果只能是呜呼哀哉。 依此判断,侍御医、主药当诛,就问你服不服! 一再求稳之下嘛,药效……懂的都懂。 “雍州法曹近日探查旧案,有两案与鄜州豪强有关。” 雍州长史卢承业不紧不慢地启奏。 司徒李元景眸子里掠过一丝惊慌。 这是他任鄜州刺史时留下的尾巴,与朝廷新旧之交诸事有关。 范铮笑了。 果然,他对卢承业的示好没有白费,这些隐藏起来的勾当,卢承业还是顶住压力查了下去。 莘可代与武柏直能力一如既往地出色,荆王曾经留下的小破绽,他们一直引而不发,直到他离开鄜州之后才出手。 新任的鄜州刺史,是不会再为李元景担一丁点风险的,失去庇护下的豪强便再不足为患。 朝廷强势,地方一小撮人异动,出一司法佐,足矣。 哪怕身边就是横刀,也没有人蠢到敢反抗。 只要动手,一家老小的性命未必保得住。 犯事与造反,可是两个罪名啊! 第666章 断尾 范铮在旁一唱一和:“长史之意,鄜州豪强与当日长安城乱象有关?” 御座上的永徽天子霍然起身,目中投射出怒火。 若非如此,他岂用食平胡吃过的膳食、用平胡用过的调羹,把自己恶心到不行? 不是孙九横空出世,他还得忍受多久! 他却忘了,若非如此,他还应幽闭乡野,行动没有半分自由。 “陛下……”旁边的内谒者监尤福贵小声提醒。 永徽天子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沉着脸缓缓坐下:“雍州当记一功!着大理少卿辛茂将至雍州协查,太尉长孙无忌督导此事。” 虽未及三司审案,规格却不低于此。 不让雍州将人犯押至大理狱,自是因为大理寺内派系林立,还不知道有没有某人的同党。 雍州能把人给顺利抓捕了,至少说明雍州法曹相对纯洁一些。 辛茂将这个人,虽略喜功名利禄,大节无亏,永徽天子还是有所了解的。 令长孙无忌督导,更是要绝了魑魅魍魉异动的空间。 谁敢异动,落天子手里,或许是东西市口一游; 落长孙无忌手里,全家都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长孙无忌最大的执念,是保阿妹的血脉为世间至尊,为此不惜血漫长安。 “臣长孙无忌领旨。” 长孙胖胖傲然领命。 卢承业举笏:“据贼子交待,事涉荆王府行参军一人,臣进退维谷。” 李元景眼睛眯得如毒蛇,盯向卢承业的目光满是杀机。 范阳卢氏,很好,日后落到本王手中,当斩尽杀绝! 从八品下行参军四名,是荆王府的属官。 从晋朝增加这个职位开始,行参军一直是王府自行征辟! 相比其他王府、亲事府、帐内府官佐而言,行参军的品秩不值一提; 但这个位置上的,可是亲王的心腹啊! 多少不便为之的隐秘事务,都是这些不起眼的小人物经手。 小人物的最大好处,弃了不心疼啊! 雍州法曹再有能力,也不可能闯荆王府,活捉行参军。 抛开上下尊卑不谈,那一千亲事加帐内是吃干饭的? 永徽天子鼻孔里哼了一声:“着辛茂将与雍州法曹,持朕手诏至荆王府拿人。” “令右候卫长史相里干,率一步兵团协助,谨防人犯逃脱。” 亲事府与帐内府,虽然也有一定的战力,却绝不是右候卫一步兵团之敌。 防逃脱是美化之后的词汇,真正的用意是,荆王亲事府与帐内府若有反抗,右候卫镇压之。 莫以为巡长安大街的右候卫,战力就差了。 说到相里干,这也是奇葩一朵。 按说,以随行浑义河的资历,即便无法混个右郎将,出右候卫升五品政务官也未尝不可,偏偏他宁愿呆在原地不动。 李元景哑然失笑:“荆王府也不是法外之地,何必如此大动干戈?本官这便陪大理寺、雍州走上一趟,若有非法,本官自缚向陛下请罪。” 程咬金击掌大笑:“同去!” 李元景看着起哄的程咬金,一声轻叹。 这位当世马槊名家,竟不能为本王所用,可惜! 薛万彻的武艺固然出众,却没有程咬金的号召力,甚至那臭脾气致使为诸武将排斥,成事不足。 打个泊灼城,能让副总管裴行方告了,功变成过,也没谁了。 天子不便凑这热闹,范铮可按捺不住八卦之心,随着李元景等人到了荆王府。 右候卫步兵团,待相里干一声令下,部份人寻好隐匿之所,长弓、擘张弩严阵以待,朴头枪、彭排的阵势也摆开了。 李元景摇头苦笑:“何至于此啊!” 中门大开,四名行参军一脸慷慨,持刀横颈:“不知我等犯了何事,竟劳朝廷胁荆王来此。冤有头、债有主,我等做事,不当连累大王!” 卢承业张了张嘴,伸出一只手臂,似要令武柏直等人抢上前拿人:“不……” “吾等有罪,来生再侍奉大王!” 激昂的叫声中,行参军整齐划一地挥臂横刀,颈间俱鲜血喷涌。 李元景阖眼,面现不忍。 壁虎断尾这一招,多数有传承的家族都会,巧妙各自不同罢了。 卢承业一拍大腿:“不要!白死了喂!本官说错了,涉事的是典签!” 李元景欲哭无泪。 你早说是从八品下典签,本王早就亲手绑他二人过来了,何必弄偌大阵势? 典签虽与亲王亲近,却只负责宣传亲王教,纯粹跑腿的,死多少都无所谓。 行参军死绝,对李元景多少是有影响的,那些不便见光的事,一时竟找不到合适的人经手。 两名一脸茫然的典签被雍州拿走,李元景看着荆王府众人收拾残局,心头兀自迷糊。 他却没注意到,荆王府、亲事府、帐内府,僚属们渐渐保持了疏离的姿态。 行参军是荆王的心腹没错,该为荆王赴死也应当,可你荆王是不是应该弄清楚人家到底要抓谁? 平白无故的牺牲,怎生忠义也不值当! 范铮却是暗暗嘀咕,跟老卢共事许久,未见卢承业如此腹黑啊! 这损色! 卢承业一开始的目标就是典签,行参军不过是他立的幌子,哪晓得李元景这个棒槌,他竟然当真了! 壁虎断尾,结果卢承业针对的根本不是行参军! “卢长史这一手活,漂亮!” 范铮与卢承业并肩,小声夸赞。 卢承业轻笑:“这是见贤思齐,不让鸿胪卿专美于前。” 这个卢承业! 范铮微笑:“莘可代他们抓捕的鄜州豪强,未必与此有关吧?” 范铮猜测,雍州此举,应该有人于后头撑腰,搞不好还是天子的杰作。 卢承业笑道:“家兄卢承庆,人称君子,先为褚遂良告发,贬益州大都督府长史;再为褚遂良所告,贬简州司马。” 所以说褚遂良好并非纯粹意义上的好人,大节能守,小节…… 卢承业的意思,范阳卢氏有卢承庆一个君子就足够了,他并非什么君子。 抓捕鄜州豪强是真的,豪强与荆王府有瓜葛却是假的,不过是诈一诈罢了,顺势收拾一两个荆王党羽。 可是,谁也没想到,李元景做贼心虚,竟导致四名行参军自刎,这可是意外之喜了。 第667章 农妇跳脚 蝗灾所过,乾坤含疮痍。 雍州倒是基础扎实,搭裢里有阿堵物,加上早有准备、官民一心,倒也没怎么惨烈。 就是同州,之前与华州一道经历过蝗灾,有经验了,也没那么惨,倒是让刺史褚遂良捡了个便宜。 虽麻烦了些,却不是不可度过难关,褚遂良考课时功劳必不可少,再加上有长孙无忌呼应,回朝也就是一二年之事。 这是褚遂良自入仕薛举以来,首次成为地方官,也让他感受到了曾经被他多番求全责备的地方官有多不容易。 抱怨什么的情绪没有,倒不是褚遂良修养多好,纯粹是忙的。 情、理、法,三者间如何权衡,是一个大问题。 户部明确规定,水、旱、虫、霜为害,十损四免租。 现实执行中,损三成九免不免租? 多多少少有官吏将三成九算成四成之损,纠不纠正? 就情理而言,这一点点偏差应该是允许的。 然而,这样的口子一开,三成八的、三成七的,难道不想要同等的待遇? 知道啥叫不患寡而患不均不? 性子刚强的褚遂良,顶着压力把三成九撤了下去,下到冯翊地头却被几个农妇跳脚痛骂了一顿。 农妇骂得很难听,从褚遂良祖宗十八代骂起,还全都不重样。 执刀正欲驱离农妇,褚遂良却叹了口气,摆手示意无妨。 农妇没错,褚遂良也没错,要当宰相,先得养出宰相肚量。 在这一点上,褚遂良不行。 如果骂他的是官吏,早让他们尝尝万里为官的滋味了。 可这是农妇,无知的村妇啊! 别的不说,褚遂良但凡争上一句,都能让朝中衮衮诸公引为笑柄。 大灾之后,黎庶有怨自是难免,想要人人满意,怎么可能? 若平时有人辱骂官员,自是大罪,可这是灾后,不让黎庶发泄一下情绪,是想逼反他们吗? 冯翊令夫蒙西望远远缀在后头,鼻孔里不时发出一声冷哼。 真以为当过宰辅,就了解地方事务,可以鸡子里面挑骨头了? 骂吧,骂吧,反正冯翊县是不会因言罪人的,我夫蒙西望不照样挨过骂? 本来,同州就相对贫瘠,受灾的百姓就指望着官吏高一高手,减一点租,好熬过去,你个使君不设法为黎庶争一点福利,挨骂都是轻的。 真遇上极端的庄户,了无牵挂,喊一声“活不下去了”,昔日陈胜今又来,你又当如何? 当年雷永盛在同州,卖大盐挣了点小家当,惜乎华州人亡政息,好端端的盐坊竟任由湮灭。 华州不差钱,可同州真的穷啊! 急眼了的农妇,就是千刀万剐也要骂了出一口恶气。 这就是因为穷啊! 穷横穷横,不是因为穷了才横么? 反正没有啥好牵挂的,除了一条烂命啥也没有。 “使君,庄户人家就这一点见识,犯不着与她们生气。”夫蒙西望跟上褚遂良,有意无意地上眼药。“使君曾掌中书省,向朝廷要一点赈济,应该不难吧?” 小刀子啊,不停地扎向褚遂良的心头。 牛个啥? 堂堂中书令,这不就被打入凡尘了吗? 赈济,凭褚遂良这德行,户部是不会给颜面的。 褚遂良眼睛眯起,打量着这位胆子很大的冯翊令。 “你也觉得,本官坚守朝廷法度,不合时宜?” 夫蒙西望干笑一声:“下官不敢对法度有任何意见。不过,朝廷既然委任我等为地方父母,娃儿受难了,不切实给点好处,一味挥鞭让他不许哭,好像也不合适。” 褚遂良默然。 夫蒙西望的话,与他根深蒂固的理念水火不容,烧得他难受之极。 —— 朝中,关于西爨的任命也出来了。 如范铮所言,一字不差,昆州对半分。 益宁县与晋宁县合为东昆州,治所益宁城,爨东景为刺史; 安宁县与秦臧县合为西昆州,治所安宁县,爨西图为刺史。 治所选安宁县,是因其有盐矿,可谓富甲一方。 至于诸都鬼主、大鬼主、小鬼主,各择其主,悉听尊便。 反正,西爨内部打不起来,就是天大的好事。 分了,又不是以后就没机会合起来。 爨堂郎出乎意料地选了西昆州长史的位置,而不是东昆州。 东昆州这一头,便称平爨; 西昆州那一头,称为山爨。 这个区分,是以平坝、山头来说的。 范铮委实觉得奇怪:“朝集使这个选择,多少有些奇怪,你咋不选东昆州呢?” “滇池边不好么?想吃金线鲃了,自己垂钓便是。” 爨堂郎笑容带着一丝狡黠:“东昆州的长史位置,有人占了嘛。再说,滇池边上也不是什么好事,时不时涨水,难受。” 这不是在胡说,元朝赛典赤之前,滇池的水域利弊参半,赛典赤大修之后好了许多,但之后仍不时汪水,大雨之后都可以唱“冬季到益宁来看海”。 但主因还是,爨堂郎到了山爨可以更进一步。 谁也不是傻子,真当他图那点盐还是木耳? 范铮眨了眨眼,一声轻笑:“爨长史所图若仅于此,范某都要看不起你。” 爨堂郎嘿嘿一笑:“就知道瞒不过你。到了山爨,身为爨西图的从弟,我天然有继承权。” “爨西图嘛,是个好人,就是好酒贪色,身体不佳,且无后。” 范铮秒懂。 爨西图哪天酒色过度、魂归极乐了,爨堂郎就理所当然的成为山爨大首领。 一没加害,二没刻意,不受任何人指责,也没有心理负担,何其妙哉! 爨堂郎要与金春秋在一起,一定惺惺相惜、情不自禁,烧黄纸、斩鸡头,高唱“这一拜”。 两人的思路大致相同,都是好处要拿、恶名不背,馅饼快到碗里来。 “长史有无想过,日后爨族变故当如何?”范铮点了爨堂郎一句。 爨堂郎笑道:“整个爨族,我无能为力,但送一二子嗣入长安国子监、请朝廷委一二佐官,就山爨旧俗与律令融合,每年上交一定税赋,还是可以的。” 倚仗着安宁县的财大气粗,爨堂郎有底气说这话。 送子读书、请委佐官,则是在输诚。 爨族自有一个治理体系,与大唐差异极大,鬼主们未必愿意作出改变。 第668章 鞭长莫及 马国使者叶噜噜,着裹头、大襟长衫、膝肥腿裤,系着羊皮腰带,身子雄壮如牛,躬身为范铮献上一把刀。 “这就是传说中的铎鞘?” 范铮拔刀出来,一股寒气散发出来,激得范铮小臂都起了鸡皮疙瘩。 录事山雄眼睛一亮:“好刀!” 叶噜噜坐下,品茶汤,眼带笑意:“马国地势高,多寒冷,也无所出,唯马、畜牧、稼穑与铎鞘拿得出手了。” 鸿胪卿是识货的,这便足够了。 范铮收刀,面带微笑:“麽些现在是父系氏族还是母系氏族?” 麽些,是大唐对马国的称呼,马国是他们的自称。 叶噜噜抓了把小食嚼了一下:“鸿胪卿对马国很了解啊!母系、父系、并存都有,视地方不同了。” 泸沽湖畔“男不娶、女不嫁”的走婚,也是马国的一支。 只是不确立婚姻关系,并不是哪来的外人都能沾艳遇的。 动不动就谈艳遇的,那本就是生意,跟马国的习俗无关。 以上三种形态,也不是一成不变的,居然还可以出现反复。 同时,还有少量抢婚与收继婚现象。 总之,马国的风俗具有多样性。 马之名,因马色呈龟背斑而得,非他人牵强附会“岩有石如马,其色斑斓,么些诏自名木国本此”。 马质小而体健,上高山,履危径,虽数十里不知喘、汗。 丽江马、大理马、乌蒙马,为云南地区出名的马种。 马国河谷种水稻、大麦、小麦,山区种植荞麦、莜麦(燕麦属,中国原产),畜牧、冶炼都有名,以猪肉为常食,忌杀耕牛、驮马、报晓的雄鸡,不食狗。 使者的名字听上去很奇怪,但在马国人听来很正常,麽些人的一些自称是鲁鲁、纳、纳日、纳桓、纳罕。 “国主叶古年夺下了三赕(丽江坝),此前大唐的提议,能腾出手去办了。” 叶噜噜说的是太宗应范铮之策,命梁建方与马国商议,大唐赠送马国缴获的突厥兵甲,让马国守铁桥城、夺聿赍城,侧面威胁马儿敢之事。 当时叶古年无暇分身,只能遗憾地搁置了。 现在,马国越发兵强马壮,便是往上争一争也有底气。 麽些人彪悍,无畏征战,铎鞘也是上好的战刀,唯一的短板是铎鞘产量严重不足。 想想也正常,手工时代的精品,就存在这样的缺陷,以至于兵器最后竟是“劣币驱逐良币”。 所以嘛,愿为大唐前驱,讨要一些兵甲,岂不正常? 范铮笑了:“若国主敢兴麽些兵,取聿赍城,此事范铮自努力玉成。” 聿赍城为旧苏毗之地,苏毗为吐蕃吞并之后,孙波如对偏僻的聿赍城并不怎么在意,几乎没驻扎什么兵马。 叶古年若出其不意夺取,成功率很高。 叶噜噜骄傲地拍着胸膛:“马国勇士,从不畏惧争战!” —— 马国之事,并不适宜在太极殿讨论。 人多嘴杂,还有许多扯后腿的,搞不好还有个把噶尔·东赞曾经交好的臣子。 即便不指望完全保密,至少也别漏得像筛子啊! 两仪殿议事,人员除了宰辅、将军、大将军,还有范铮,却没有司徒李元景、司空李恪。 防备他二人的意图很明显,朝中却无一人表示异议。 “本将曾遣使赴马国,其时叶古年并不愿受大唐节制。” 左候卫大将军梁建方平静地陈述。 多年媳妇熬成婆,当年为尉迟敬德侧翼的梁建方,终于也能当上大将军了。 程咬金扫了一圈,诧异道:“牛秀那厮怎么了?” 左武卫大将军牛进达,单名秀,字进达。 永徽天子目现淡淡哀伤:“琅琊郡公抱恙,卧榻于万年县宣阳坊宅 五十六岁的牛进达,年龄不算特别大,但武将该受的伤,他也从来不曾少。 那种深入敌营、杀个七进七出,身上连块油皮都没蹭破的事,只存在于演义中,哪怕强如秦叔宝、尉迟敬德、程咬金,都是伤痕累累。 很多时候,名将是以较小的伤势,换取敌将的性命。 这都不算憋屈的,最窝囊的是,堂堂名将死于无名小卒之手。 程咬金沉默了。 当年一起投唐的瓦岗四将,秦叔宝卒,吴黑闼去当茂州都督,牛进达又快不行了。 当年的响马伴当,几乎要去了一半! 伴当一词,指伙伴,亦指奴仆。 秦叔宝的娃儿秦怀道,字理,此时为绵州司士参军。 秦怀道的名与字,曾让人怀疑是不是写反了,奈何有墓碑为证。 英国公李积颔首:“总的来说,以马国牵制吐蕃,算一着妙手。” “马国得聿赍城,可随时威胁马儿敢,令吐蕃不能肆无忌惮,只是不知战力如何。” 范铮淡淡开口:“麽些悍勇,虽吐蕃人亦未必能让他们屈服。” 当然,你非要马国迎战吐蕃全国也不现实,人口基数摆在那儿呢。 “但是,对于吐蕃与吐谷浑周边的白兰羌、白狗羌、黑党项、雪山党项,朝廷也须时常关注。” 范铮叭叭地高谈阔论,说完了一回想,完犊子,这不是给自个儿的鸿胪寺添麻烦么? 而且,范铮举的例子有点别扭,诸部为吐谷浑之蕃,吐谷浑为大唐之蕃。 这么直接伸手,好像有点不太好吧? 倒不是大唐不愿意直接掌控各部,可因地缘关系,最后也只能放弃。 什么叫鞭长莫及啊! 长孙无忌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范铮:“鸿胪卿大约忘了,县君包娥欣下嫁白狗羌,对大唐恨意满满。” 坑的人太多,一时竟想不起来了。 范铮仔细想了想,才记起这是原司农寺京苑西面监副监、现太常寺郊社令包丕之女,摩罗盟成员之一。 拍子要略范鸣谦时,还要范铮包容、反思的反思怪,让范铮丢下大理寺,后因李娇娥脱狱,被范铮的毒计送去下嫁白狗羌了。 呃,好人不长命,祸害延千年,这都没去见她的好盟友李娇娥啊! 至于怀恨于心,那也没法,有本事她让白狗羌反大唐一个试试看。 仅仅是吐谷浑就能让白狗羌战战兢兢了。 第669章 标杆禅师 两名从六品上鸿胪丞中,有一人看着眼熟,名字更熟,田达真。 范铮想了想,才记起这个倒楣货色。 曾经的巫州夜郎令田达真,因治下夜郎僚反,被贬官沉沦,如今能蹭到六品都是侥天之幸。 也不知夜郎县僚人马头旺真,如今过得怎样了? 当时的夜郎县,若无弥勒教徒山木诸人作梗,也到不了造反的地步。 “啧,大唐的官场果然不大,兜兜转转又碰到一起了。” 范铮把铎鞘扔给山雄,对田达真道。 田达真的能力稍弱,但维持鸿胪寺摊子运转还是能办到的。 田达真笑道:“不意贱躯竟还得上官惦记。承蒙上官当年解夜郎之生灵涂炭,下官一直想致谢,却恐上官贵人多忘事。” 范铮摆手,笑得有点心虚。 可不差点忘了么? 山雄接过铎鞘,奔出公房耍了几招,笑得下巴都合不上去了。 大唐倒也不是没有此等级的好刀,只是等闲也轮不到山雄这种身份的人触摸。 “堂官,鸿胪寺还有一职司,天下寺观、京都大德,取其道德高妙、为众所推者补充,上推礼部祠部司。” 田达真认真地说着公事。 鸿胪寺这个交叉的职司有点莫名其妙,大德关鸿胪寺什么事,范铮他又不缺德! 直白一点就是,想成大德,先经鸿胪寺筛选一道,看看有无失德,然后才轮到祠部司遴选。 永徽天子在东宫时,于贞观二十二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在进(晋)昌坊隋朝遗留、废弃的无漏寺,为文德皇后先后立慈恩寺、浮图。 浮图为梵语,亦译为浮屠,可指佛陀、佛门、和尚、佛塔、伞或旗的顶子、浮屠镇、掷骰子形成的一二三四五六贯彩,此处专指佛塔。 这个塔,就是长安本地人漫不经心炫耀的“烂怂大雁塔”。 因石砌佛塔往往耗费巨大,永徽天子特意改为砖砌。 这就是大唐前期的建筑风格,要好看,还要省。 慈恩寺剃度僧众三百,复令玄奘译经之所从弘福寺移慈恩寺,玄奘为上座,大雁塔主要为玄奘存放经籍之用。 看看,动不动就增加僧人、增加寺庙,到后来就不免有会昌法难。 在《唐会要》中,这一段的玄奘记为元奘,也不知是否为清朝避讳所致。 弘(宏)福寺举的大德,有点眼熟哇! 范铮揉了揉眼睛,确信自己没看错。 咦,波颇禅师圆寂后,玄谟禅师就能回长安城,定居弘福寺了? 由此看来,长安城佛门当时的排挤,只是针对波颇这个天竺人? 哎,看来在任何时代,排外都是难免的。 倒是有空可以与玄谟禅师叙叙旧了嘛,也不知道,玄谟禅师炒茶的技艺进步了没? “玄谟禅师亦是助玄奘法师译经的高僧。” 田达真补充了一句。 哦,一切明了,玄谟禅师能回城是因为重操旧业,干了翻译的活。 玄谟禅师必须是大德,范铮说的。 咦,不小心看下去,玄奘与玄谟都是玄字辈的和尚,不会还有同门之谊吧? 翻篇,看大兴善寺推举的名册。 范铮原以为,自己应该不认识其中高僧,想不到明晃晃的名字戳着眼睛。 标杆禅师。 这一位也是牛皮哄哄的,长安三黑之一的长安令杜善贤,审判永阳坊灭门案,要将凶徒改死为流,振振有词地称会成为大唐司法标杆。 结果,到他娃儿被人杀人,立马改口要严惩了。 长孙无忌提议送为僧,太宗御赐法号“标杆”。 御赐法号,何其幸哉! 好像,送这位标杆禅师入大兴善寺,也有范铮的功劳来着? 既然如此,在范铮的手上,这位标杆禅师永远别想沾上大德之名。 莫管他悟不悟、悔不悔,范铮势不可能自扇耳光。 范铮挥毫,直接叉去标杆之名,换上了寺主悟崐。 除了悟崐法号天然带了点亲切感,这位寺主做事也很有章法,对海光“除却心中魔”的做法也格外灵性。 雍州彻查诸寺观时,悟崐让大兴善寺主动放弃了不少利益,结果成了诸寺中损失最少的。 面对放生水的乱象,以及诸邪引用“佛观一钵水,八万四千虫”时,悟崐那掷地有声的“恒河水”,果然有高僧风范,据说已触及须陀洹。 哪怕范·小心眼·铮对大兴善寺当年之事难以释怀,对悟崐这大和尚却无芥蒂。 道家大德,玄都观主陈矩年道长,范铮是必须推举的。 他老人家的道行高深,却从不自矜,说话做事令人如沐春风,更主动与敦化坊结善缘。 论范铮私心的话,陈矩年道长还为范百里取名呢,足够亲近了,不取他取谁? 公私兼备的好事要多做,因私废公要不得,因公废私范铮又觉得亏得慌。 咦,范某果然是一俗人。 太真观凤真道长,道行未必足,但范铮也硬生生推了上去。 以凤真道长的身份,她未必看得上大德之名,但范铮不能不推。 说不上谄媚,这只是一个官员正常、本能的举动,换谁上来也会推举这位出身尊崇、德行俱佳的坤道,无可厚非。 太真观主悟真,范铮也同时推了上去。 —— 看到范铮推来的名册,祠部郎中沃鯌怪笑着推出一个册子,让范铮对比一下。 凤真道长倒没人敢拦,同样在大德名册上。 玄谟禅师不在那册子上,倒也正常,毕竟每个人的看法不一。 但是,标杆之名的出现,委实恶心人了。 “郎中这份名册,太尉过目了么?”范铮的笑容有点怪。 不用说,范铮都知道这册子出自谁手。 礼部尚书、高阳县男许敬宗,一向贪婪无度,干得出这事一点不稀奇。 沃鯌笑了笑:“监察御史李巢,上书弹劾许尚书,嫁女与赐左骁卫大将军、荆州都督、耿国公冯盎之子,广收金银。” 冯盎本人已于贞观二十年卒于任上。 据传,冯盎除了其传奇一生值得称颂外,其兴旺的苗裔亦令人瞠目结舌——三十子。 李巢不起眼,但他身后是太尉、赵国公长孙无忌,名副其实的百官之首。 纳采、纳吉、纳征,大唐是鼓励象征性收取,即便高也有个限度,许敬宗贪婪么,自然就撞上了。 第670章 煞是老辣 许多人都有几副面孔,许敬宗自然也不例外。 李承乾宫废,僚属被弃数年,许敬宗独上书,以“杨勇之废,罪止加于佞人,李纲之徒,皆不预于刑网”,使得张玄素、令狐德棻等人重新被启用。 单单以“奸佞”二字,是不足以形容许敬宗之复杂的。 许敬宗当年在江都,父许善心为宇文化及所杀,舞蹈求生。 说出去,这一段确实不好听,可求生是人的本能,无可厚非。 当时的封德彝是宇文化及一党,归唐后每每以这一段黑历史羞辱许敬宗,许敬宗怀恨在心。 得修国史,许敬宗努力地黑封德彝,将他所有的肮脏事加倍抹黑。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许敬宗自认已经是君子,因为早就过了十年! 左监门大将军钱九陇,本是高祖太武皇帝的家奴,类于马三宝,传本应附于高祖本纪之末。 许敬宗贪钱九陇之财,嫁女与钱九陇,并曲造门阀,将钱九陇提到与长孙顺德、刘文静同卷。 《旧唐书》中,钱九陇着于列传 加上嫁女冯盎子一事,被李巢揭发出来,许敬宗本就不佳的名声,顿时全黑了。 “臣许敬宗以为,纳采几何,是臣家事。御史探查臣子家事,业已逾越!” 许敬宗咆哮着,一象牙笏抽到李巢脸上,两颗带血的牙齿落于殿上。 范铮与程咬金瞠目结舌,想不到永徽朝的太极殿演武,竟是许敬宗来引领时尚。 这就是大唐,讲究一个动手能力强。 这老奸佞,竟然还能动几分拳脚。 李巢自不可能打不还手,问题竹笏它跟象牙笏没法比,脾气上来的许敬宗竟骑着李巢痛殴,脸都抽肿了。 范铮掂量了一下,自己即便上场,也顶多跟许敬宗五五开。 这还是仗着年富力强了,要是与许敬宗同龄,怕是尿尿都得滴湿鞋。 许敬宗的贪婪众所周知,偏偏谁都抓不到他的把柄。 比如说十贯钱算受贿,他每次就受九贯九百九十九文! 这种刁滑老吏,就是御史台都弄不倒他,要不御史中丞张文琮早就想下手了。 许敬宗所为,虽令人不齿,却未实际伤害到几个人。 所以,骂名归骂名,许敬宗之一生,少有欲取他性命之政敌。 几名千牛备身过去,费了老大劲才拉扯开来,许敬宗兀自骂不绝口,什么窥探大臣隐私之类的恶语满殿飘荡。 令狐德棻缓缓出班:“若御史弹劾许尚书贪赃枉法,臣令狐德棻自无话可说。若因收受纳采之事,恕臣不敢苟同。” “男婚女嫁,纳采固有定数,因家境不同而有起伏,也情有可原。若觉许尚书多收,请朝廷给出具体数额,超过多少算受贿。” “不教而诛谓之虐。” 令狐德棻领过许敬宗的人情,自当稍有偏向。 这也不算徇私枉法,许敬宗做的固然不对,却只是在钻律令空子,你律令也没说超过多少不能收哇! 何况,李巢弹劾之事,经许敬宗一番胡搅蛮缠,成了窥探大臣私事,性质可就变了啊! 谁也不想自己与媵妾行敦伦之礼,所用姿势、所言调笑,尽皆公诸于众吧? 这是谁也不能忍受的底线! 现在是大唐,不是南汉! 一干大臣看向李巢的眼神不对,仿佛要把他生撕了,竟唬得李巢后退了两步。 长孙无忌微微叹息,对这故人之后稍嫌失望。 “还是臣长孙无忌来解说吧。监察御史弹劾礼部尚书,与窥探隐私无关,这纳采数字还是许尚书酒后吹嘘出来的。” 名是要正的,堂堂朝廷靠鬼魅伎俩治理,算怎么回事? 若大臣人人自危,还要不要做事了? “至于纳采多寡,本有常例,上下一倍,本官以为尚在合理范围,可许尚书这超了百倍不止吧?” 说归说,法无禁止即可行,你了不得嘴上谴责、抗议、严正声明。 能让许敬宗锒铛入狱么? 能让老奸佞除了官身么? 能禁止他人如此高额纳采么? 都办不到啊! 许敬宗放下象牙笏,摘下三梁冠:“太尉一手遮天,要如何处置下官都行。要不,直接换却非冠与下官便是了。” 这一手以退为进,煞是老辣。 除了直指长孙无忌一手遮天,却非冠也是神来之笔。 却非冠,高五寸,为亭长、门仆所服。 面皮就此撕破,长孙无忌,你弄不死老夫,日后老夫弄死你,把太宗为你写的诗也安给别人! 这一下连长孙无忌都噎住了,不知该怎生说话。 本来这一次谋画,是要让许敬宗受一个教训,出为郑州刺史,不意这老奸佞耍得一手好手段。 真敢让许敬宗去当门仆,长孙无忌弄权之名不过三日便风靡长安城。 民间的声誉如何,长孙无忌大约是不在乎的,可天子的想法呢? 范铮表示大开眼界,党争还可以这样玩。 李义府表示不屑,怕他长孙无忌怎地,跟他拼命啊! 哦,长孙无忌还曾经是武将? 失敬了。 李元景憋着笑,欲看长孙无忌如何破局。 李恪双目失神,仿佛魂游太虚。 朝堂上一片沉寂。 缓缓地,永徽天子开口:“许卿家纳采无度,当引以为戒,不可再犯。既然有过,小惩大戒,礼部暂且放下,替朕管管卫尉寺吧,尉迟宝琳这混账惹了不少事。” 这是在给台阶,也是隐晦地表示对长孙无忌的不满。 要动朕的人,你事先打过招呼了么? 一声不吭就出手,你礼貌么? 许敬宗怔了怔,叉手行礼:“臣许敬宗恭领圣命,谢陛下教诲。” 别人没看透,范铮却已经明白。 劣迹斑斑的许敬宗能笑到最后,安然致仕、入土,最大的原因,他是帝党啊! 李义府削尖脑袋也没能钻入的帝党,只是许敬宗起步的标配。 卫尉卿虽只从三品,略低于六部尚书,却是帝王心腹才能担当的。 卫尉寺掌控着武库署啊! 所以,看似许敬宗左迁,却未必不是好事。 这也是日后许敬宗与尉迟宝琳沆瀣一气的开始,还得以子娶尉迟宝琳孙女。 抠着脚丫巴算算,许敬宗今年五十九了,只比尉迟敬德小七岁,能算尉迟宝琳的叔辈,这桩婚事下来,辈分…… 第671章 何以见德 大德之议,自是在太极殿中。 太真观两名坤道之议,再桀骜不驯的大臣也老实闭嘴。 长孙无忌的眸子里,难得地带上一丝真诚的笑意。 兕子,她平安长大了啊! 长孙无忌曾亲自到太真观上香,与隐隐有出尘之意的凤真交谈,看过她的状态,询问过悟真观主,终于确认,外甥女已经平安度过劫难。 哎,就是太冷清了,与小时候那个甜甜地叫“舅父”的兕子差异太大。 不管怎样,阿妹的血脉在世间安然,长孙无忌就觉得欢喜。 大德,必须有兕子一份,就是皇帝也不能阻止,我长孙无忌说的! 玄谟禅师、悟崐寺主、陈矩年观主诸人,俱是声名远扬、德行无亏之辈。 出家人当然并不全部都是六根清净,藏污纳垢之辈也不少,但推出为大德者,必须洁白无瑕。 就像莲,出淤泥而不染,可它全靠淤泥里的根供给养分呢。 所以,看古书的时候啊,多想想。 一个无阙的君子,有时候比有阙的人更可怕。 许久,侍御史丘神积出声询问:“何以不见大兴善寺标杆禅师之名?” 可见,让标杆出现在名册上,竟涉及了多方的博弈。 范铮出班:“此人原身为长安令杜善贤,标杆之名乃先帝御赐,因为官不辨善恶而命其出家。” “本官身为雍州长史时,从未听说标杆有何善行,道佛辩经亦未见其有何建树,何故竟荐为大德?” 何以见德? 长孙无忌的嘴咧了咧,没出声。 几年未出声,有人以为某吃斋念佛了呢,某当年亲手打下去的标杆,都敢抬到眼前来戳一戳了。 沃鯌腆着肚腩出班:“既然有纷争,何妨召标杆禅师上殿,考校一番佛经、询问一番功德?” 这个瓜怂,坏得很! 祠部司掌天下观寺,不敢说对长安城数以千计的比丘了如指掌,起码知名人物的状况是了解的。 标杆禅师身为比丘,能背经文不过三篇,连《毗尼日用切要》都背得恍恍惚惚,若不是因为奉旨出家,早追回度牒了。 大德? 嘿嘿,缺德吧! 想送标杆上大德之位,其实是想打脸太宗、打脸长孙无忌; 至于范铮,那是被殃及的池鱼。 不好意思,即便范铮现在是九卿之一,依旧未能成为某些人眼中的对手,份量不足。 让标杆上殿背经文,那些拼命支持的人势必出丑,甚至可能因此失去朝廷、皇帝的信任。 倒不是说标杆没文化,可他从来就无心向佛! 功德……对于标杆更是一种奢侈,他于大兴善寺度日如年,功课都勉强,谈何功德。 李世民、长孙无忌这两郎舅坏得很,让他出家为僧,却不给期限。 这是让他一辈子吃斋呢。 侍御史邹久酒出来打圆场:“丘御史不过是随口一问,并无较真之意,不必如此费心。” 范铮冷笑一声,正欲乘胜追击,却见御史大夫李乾佑微微摇头,獬豸冠在轻晃。 正了正头上的三梁冠,范铮垂下了眼皮。 不看僧面看佛面,人活于世间,总有些人情要顾,老堂官李乾佑曾经也颇关照范铮,情面不能不给。 范铮不是水浒那个没面目焦挺。 没面目一词,一是不讲情面,二是如焦挺一般丢脸。 长孙无忌眼皮抬了抬,扫向看热闹的司徒李元景。 不是每一个问题都有准确答案,幸好某胖胖也从来不是需要答案之人。 有些事情,只要心头有方向就足够了。 大德是一种荣誉,也是一种束缚。 永徽天子手持名册,斟酌了许久,才持御笔亲批。 然而,范铮不经意地看到,永徽天子眼中掠过一丝不满。 他究竟不满什么? 范铮虽不是一味揣摩上意之人,却多少心头打了个问号。 礼部尚书之位,由房玄龄长子房遗直接任。 房遗直履历虽略短,却承梁国公之嗣,之前也一直在礼部司为官,勉强也补得了。 —— 逢赦而归的薛万彻,在空旷的府邸中,迷迷糊糊地灌着虾蟆陵郎官清酒。 府中人员稀少,除了几个部曲,只有身为县侯之子独存,其余子嗣渐渐散于诸地为小官。 《旧唐书》上,明确记录,薛万彻于贞观十五年随李世积大破薛延陀,以功别封一子为县侯。 按这文字,说明薛万彻不止一子。 薛万彻尚丹阳长公主,是在贞观十八年,显然是长公主为续弦了。 “万彻蠢甚,公主羞,不与同席者数月”,看上去有点纯情小狼狗的样子,但是可能么? 估计是当时的薛万彻自惭形秽,隐约有自卑感所致。 丹阳长公主也没陪伴薛万彻几年,还是薨了。 若有她相约束,薛万彻断不至于走向不归路。 房遗爱不知何时坐到了薛万彻身旁,一钵喷香的牛肉,一坛西市腔酒,饮得有滋有味,不时与薛万彻碰一下坛子。 薛万彻欣赏房遗爱,只是欣赏他的力气,不是欣赏他的武艺。 “怎地,堂堂太府卿,竟肯纡尊降贵,来看我这不中用的庶人?” 薛万彻狂笑。 其实,薛万彻无论如何都说不上是庶人,他身上的武安郡公爵位可未曾削呢。 只是,这一趟回长安,物是人非,唯阿弟薛万备仍存。 两唐书唯《旧唐书》提及薛万备卒于薛万彻前,偏偏葬于长安高阳原的薛万备墓志提到受牵连流至交州。 史料打架了,唯有以墓志为准。 至于《资治通鉴》提到流交州,算了吧,这本书不能当史料看。 查不到的情况下,以史书为准(窃笑,机智得一匹)。 薛万彻却有意疏远阿弟,唯恐连累了他。 但是,血脉相通,又怎是他说不牵连就真不牵连的? 房遗爱苦涩一笑:“想我房二郎大好男子,不去上阵搏一个万世流芳,却身处太府寺,为朝廷守着那些财物,犹如看门狗。” 这就是典型的志大才疏,房遗爱若上阵啊,连赵括都不如。 说话一向尖酸刻薄的薛万彻却顾不上打击房遗爱,一口饮尽坛中酒,坛子向外一掷,落于假山石上,砸了个粉碎。 “薛某为大唐征讨仇寇,纵未曾攻下泊灼城,亦斩了所夫孙。竟因小人诽谤,去职流象州!” 第672章 庭州变故 瑶池都督阿史那贺鲁之子阿史那咥运,押解乌孙天马至长安之后。 薛仁贵亲试脚力。 乌孙天马的曲线优美,奔跑时马鬃在风中飘扬,虽未剪成唐人最爱的三,依旧那么赏心悦目。 乌孙天马的速度,确实令人欢喜,可载重能力就是短板,薛仁贵很快就没了兴趣。 倒是永徽天子看到这风驰电掣的模样,满心欢喜,亲自上马小跑了一段。 这匹乌孙天马,在庭州时就已经驯服过,性子不烈,这就是永徽天子敢上手的原因。 无奈,身为天子,不说他骑术一般,就是身手敏捷也不能尽情驰骋的。 就连太宗皇帝这等身手,纵马射猎之后,仍旧有不少臣子苦谏,何况是他? 偏偏你又不能说臣子的劝谏没有道理。 永徽天子只留了阿史那咥运几天,封了个有名无实的右骁卫中郎将,赏了点财物,就让他回莫贺城了。 有阿史那咥运这一来一回时间,庭州内部的瀚海、天山、伊吾三军已筹建完成,从陇右诸州抽调部分兵马、在安西都护府征召兵员,还是很容易的。 募兵的重点当然不是当兵吃粮,大唐对于战功的赏赐能让多少破落户眼红。 更重要的是,募兵,可不限汉人,胡人也能纳入! 即便处月部、处密部倒向了阿史那贺鲁一方,依旧有不少族人兴高采烈地加入了庭州三军。 个体的选择,很多时候与群体选择的方向并不一致,只要不伤及出身群体的利益,那都无可厚非。 可胡人的占比,依旧是个很小的数字。 倒不是说歧视什么的,只是胡人的纪律性相对要差一些,许多人承受不了严苛的约束。 边军招兵,跟府兵略有差异,马、刀等物不再需要募兵承担,而是都护府全部负责。 基础条件不一样,你就是让募兵自己出马,他也出不起。 万人,五千匹马,勉强能装备出二千人的越骑,步兵团还是绝对的主力。 没法,驮马一伙六匹,要配备齐全,确实压力很大。 为什么要求府兵自己出马,原因便在此,府兵的辎重是相当多的,仅仅是甲、枪、刀、彭排、弓箭,那重量就够受的。 更别说斧、锥、幕、布行槽、盂、盐、粟、人药、马药等等繁琐得要死的物件。 好在骆弘义最后通过胡禄屋,找了胡禄居阙啜,额外补充了二千余驮马,三军才算兵马完备。 小知识:胡禄居阙啜是阿史那贺鲁的女婿。 啜,单独分开说,如俟斤一般,都是突厥的官名。 这下知道,女婿是多坑老泰山了吧? 玩笑话,胡禄居阙啜自有需求,粮食、茶叶、丝绢、瓷器都是他们急需补充的。 丝绢可以说是奢侈品,着急了杀两头羊羔,皮子洗过后,硝制一下就能裹了; 瓷器也是装格调,可粮食与茶叶就是必需品了。 别以为天天吃牛羊肉多幸福,首先是牲畜的价值较高不划算,其次是顿顿以肉为主食易上火、易腻。 人呐,还得荤素搭配才行,毕竟是杂食生物来着。 翁婿情谊是真,肚皮更真。 回到庭州莫贺城,自觉在长安城受了轻视的阿史那咥运劝说父亲率部西进,全面接收乙毗咄陆可汗阿史那欲谷设的故地。 有了足够的底气,自不用再寄人篱下、看人脸色! 天高马肥,无尽的草原任西突厥驰骋,纵使失去西域,损失也就三成。 西突厥之地,何其广大! 只要不贪心,不与大唐起冲突,西突厥的家,我父子就当不得么? 再怎么说,我们也姓阿史那! “但是,脱了大唐,乙毗射匮再反应过来,我们未必能支撑得住。” 阿史那贺鲁还是有些犹豫。 毕竟,他能有现在的威势,不是因他能力出众,而是假借了大唐的威名。 “行大事,不可前畏狼后惧虎。”下定决心背叛了,虎字也就不成为阿史那咥运的避讳字。“搏一把吧!事成,我纳的吐火罗小妾送你!” 阿史那贺鲁给了儿子一巴掌:“胡说八道!我突厥可上行收继婚,却不许下淫!” 这却涉及突厥的婚制了。 《北史·突厥传》: 男女咸盛服饰,会于葬所。 男有悦爱于女者,归即遣人娉问,其父母多不违也。 父兄伯叙死者,子弟及侄等妻其后母、世叔母及嫂,唯尊者不得下淫。 会于葬所,是因为他们分散居住的特性所致; 收继婚,不许收生母,可以收亡故平辈或长辈遗留的女眷; 长辈不许觊觎晚辈的女人。 以汉话来说,许烝婚不许报婚。 李隆基的行为,连突厥人都鄙视的。 有此规矩,也就难怪阿史那贺鲁会生气了。 阿史那咥运笑道:“既然如此,父亲便更进一步,以沙钵罗可汗之名,挥五弩失毕,灭乙毗射匮。” “可惜,庭州已经有了防备,不便劫掠了。” 沙钵罗叶护进为沙钵罗可汗,本也顺理成章,可惜不能得到大唐的册封。 嗯? 本意就是要脱离大唐的控制了,要什么册封? 归途中,阿史那咥运曾见天山军,人数虽不众,却要折损许多突厥兵马才吃得下来,不划算了。 于是,莫贺城中大纛升起,阿史那贺鲁自号沙钵罗可汗,封阿史那咥运为莫贺咄叶护,率部离开庭州,征讨乙毗射匮可汗。 至于短缺的钱粮,没关系,还可以勒索昭武九姓,反正他们富庶而武力不足。 广义上,昭武九姓也是西突厥属国。 庭州刺史骆弘义、北庭安抚使高侃,此时不禁松了口气。 这可比不得讨伐车鼻部时,那时候高侃占据主动权,对面是千军万马也无惧,如今要守土、护民,压力远远大于彼时。 纯粹防守的话,机动余地不大,即便高侃也是个名将,可巧媳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两万,只要有两万兵马,高侃能把阿史那贺鲁打得狼狈逃窜。 西突厥的乙毗射匮可汗狼狈地点兵应战,却愕然发现,麾下的五咄陆人马竟然悄悄在减少。 仔细一查,乙毗射匮可汗直接破口大骂,胡禄居阙啜的人马,不知不觉全撤走了,连之前的硬汉胡禄屋都不在了啊! 第673章 永徽二年正月 永徽二年,正月十六,耗磨日。 万年县宣阳坊,县衙斜对的琅琊郡公府,白幡飞扬,哀声恸天。 大唐名将牛进达,薨。 其日,天子诏“其遭虫水处有贫乏者,得以正、义仓赈贷。雍、同二州,各遣郎中一人充使存问”,并为牛进达罢朝三日。 唐初三日一朝,罢朝三日,也就是免了一次朝会。 但诸司的运转依旧,紧要政事、国事仍通过政事堂与两仪殿处理。 准动用正仓赈济、借贷,这是极少出现的事,实在是损失略大才让永徽天子下了决心。 好歹,永徽天子不像太宗那貔貅性子,赈济方面是比较痛快的。 没辙,自改元以来,不是这里水、就是那里旱,某些人还觊觎着宝座,若不能尽快稳定下来,保不齐横生枝节。 朝廷不给灾民钱粮,他们是没法尽快恢复的,总不能捂着他们的嘴,不许他们哭吧? 永徽天子心头在嘀咕,是不是永徽这个名头太大了,导致承受不起? 正月十九日。 黄门侍郎、平昌县公宇文节加银青光禄大夫,依旧同中书门下三品; 守中书侍郎柳奭为中书侍郎,依旧同中书门下三品。 “守”字在官方术语里,指以低品秩官身任高职事。 中书侍郎正四品上,柳奭原职兵部侍郎为正四品下,用“守”字恰如其分。 这一次是正式把柳奭品秩提起来了。 鸿胪寺中,少卿要朝朱、寺丞田达真、典客令穆古有几分不忿。 中书省、门下省的侍郎,都可以同中书门下三品,视为宰相,为什么自家堂官倒不行! 摘下尉,捧着贺钩雄的茶汤,不咸不淡地吃了一口,范铮笑道:“你们还真是闲的!” 加不加同中书门下三品,对范铮而言真没那么重要。 一个书不怎么读、武几乎半残废的小坊正,能混到九卿之一,祖坟都快喷火山了好吗? 非要争那个宰相之名做什么,又不多拿一文钱俸禄。 虽说堂厨确实不错,可官厨也差不到哪里去,同样是指定场所种植、养殖的产物啊! 比如说官厨里吃的鸭子,断不是东市、西市里嗉囊强行塞满砂石、糠秕的鸭子,而是司农寺钩盾署供应的活鸭,嗉囊半空,生命力顽强着呢。 譬如今日,食手一刀封喉,倒提鸭脚、鸭翅根放血,直到鸭子再不挣扎了,才将鸭脖子别于翅膀下,扔于木盆,沸水烫之拔毛。 孰知那鸭子被水一激,竟跳出木盆,仓惶着满衙乱跑,杂役们手忙脚乱地追了一里余,才算将鸭子正法了。 心头惶恐的食手,伏地向范铮乞罪——因为,鸭血淋了半个鸿胪卿。 若是讲究一些,再据此占卜个吉凶,食手虽死亦难辞其咎。 那些玄乎的事,未必有人尽信,但想收拾你时,他们一定信! “既然知道有过,把鸭肉做得香一些,让本官口齿给它定罪。” 范铮一本正经地开口。 食手兀自筛糠,田达真一脚踢到他屁股上:“还不赶紧把鸭肉做好,请堂尊给它治罪!” 傻的,听不到堂官说是“过”而不是“罪”么? 食手大喜,爬起来叉手,转身奔官厨而去。 要朝朱大奇:“堂尊仁慈,下官是佩服的。只是,身于与礼部一脉相承的鸿胪寺,凶仪之事也在执掌中,堂尊就没一点忌讳?” 范铮笑道:“就是忌讳,才要将它超度了啊。” 哄堂大笑。 能在鸿胪寺里厮混的,怎么也得有点文化,不能开蒙了就混入官员体系不是? 所以,范铮的“超度”,几乎都秒懂。 鸿胪寺此时在衙中的数十号人,心头都松了许多。 堂官不罪食手,其人好处得多,想来不至吹毛求疵。 在这么一个堂官手下做事,想来都能多活几年。 官厨做好膳食,那只鸭子果然被绑成了葫芦状,送到范铮案上。 范铮轻咳一声:“本官说两句:愿鸭子为本官超度后,来生可以自由飞翔。开吃!” 说两句,那就是两句,范某没有来回讲正确废话的陋习。 正常状况下,任何一个官员,不逞官威、不说废话的状况下,能说一刻钟的干货就很了不起咯。 现实往往是,台上滔滔不绝,台下暗暗骂娘,洋洋洒洒数万言,总结下来无一物。 范铮不是陆飞甲,也不是陆甲生,不能一人横扫整只葫芦鸭,只能拳拳盛意地邀请要朝朱、田达真、穆古一并下箸,倒让寺中官吏觉得堂官亲近僚属。 穆古岁数偏大,这种耙烂的葫芦鸭最对他胃口。 有些人会因病忌口,倒是穆古身体贼棒,连逻些城他都去回来了,嘛事没有。 当然,与使节界的安兴贵、唐俭、王玄策相比,穆古的功绩是没法拿出手。 没法,大唐的使节太不讲武德了。 烈日当空,星星的光芒怎能看到? “堂尊,典客署中,随右武卫将军鲜于匡济,至吐蕃逻些城吊祭的两名掌客已归。” 穆古置箸。 典客署正九品上掌客共有十五人,常有随行出使而功劳不显的。 没辙,安兴贵、唐俭、王玄策不常有,能正常履行职司的官吏,已经殊为不易了。 要知道,世间还有多少官吏,纯粹在混日子。 范铮声音沉稳:“让他们明日到我公房来,禀报所见所闻,寺丞记得详细记录。” 田达真忍住笑意:“堂尊,明天可是休沐日啊!” 范铮失笑一声,倒是忘了此节。 “后天早上吧,记得将他们功劳写清楚了,考课报上中。” 不要说范铮偏心,上中之评在大唐几乎到顶了,但出使吐蕃的难度穆古是知晓的。 路途、山坡且不说,关键是那种喘息不止、昏沉恶心的感觉格外难受。 范铮倒不关心松赞干布葬于何处,他想知道文成公主的近况、吐蕃权力层的改变、以及是否有异动。 没法,这只居高临下的雪豹,实力不弱,还占据了地利,范铮得关心他们有没有东进之心。 毕竟,大唐这只强壮的大虫,四面群狼环视,若全力对付高句丽这个宿敌的话,可能会让吐蕃再度坐大。 两面兼顾的话,坦白说,做不到。 范铮突然想到了永徽元年的失误,默许吐谷浑趁吐蕃国丧还击了吐蕃一手,却失了大义,日后吐蕃要灭吐谷浑时,大唐真不便插手。 第674章 可忍不住啊! 然而,即便范铮意识到天子的失误,也没法指出来。 失误已生,只能尽量弥补,而不是在一味无意义的指责。 范铮的定位,从来不是诤臣,更不会跳着脚怒斥皇帝。 精干的吐谷浑前引仆射素和贵,引良驹百匹、大盐数车、黄牛牦牛犏牛共百头,代大唐河源郡王、弘化公主驸马都尉、吐谷浑乌地也拔勒豆可汗慕容诺曷钵朝见永徽天子。 自然了,还是要先经鸿胪寺这一关。 吐谷浑稀奇古怪的官名中,前引仆射绝对是比较罕见的。 素和贵并不姓素,姓素和,鲜卑人,姓氏汉化的话应姓“和”。 在少数鲜卑人为上层的吐谷浑,素和贵这个鲜卑人当官,并不是什么难事。 老实说,除了戴羃篱、服饰有差异,范铮看不出素和贵与唐人有什么具体差别。 知识点:唐人的羃篱一般是女子所戴,吐谷浑却恰恰是男子所戴。 想来,大约是策马奔腾时,蚊虫打脸受不了吧? 吐谷浑这种半松散的国度,前引仆射与尚书、侍郎、长史的差异并不大,看谁手头兵马多。 “鸿胪卿说笑了,外臣怎敢与屡越唐古拉山的乙弗摩诃尚书相提并论?” 倒不是素和贵自谦,他的权势真没法与如日中天的乙弗摩诃相比。 乙弗摩诃大胜而归,馘耳逾千,让沉寂了好几年的吐谷浑,爆发出无边的热情。 大约,步萨钵可汗时期的丞相天柱王,也就如此了吧? 可是,嫉妒不来,乙弗摩诃是从柏海出来的鲜卑人,出身没有问题,战功是一点点拼出来的。 假以时日,乙弗摩诃大约能与大唐上邦的名将抗衡吧! 乙弗摩诃要是羌人出身,素和贵难免要下一点绊子了。 没战功,在吐谷浑就不得重视,素和贵被一脚从富庶的大莫门城踢到苦寒的祁连山下,多少是有些想法的。 整个吐谷浑,东面靠近大唐鄯州的地方,最为富庶,为半耕半牧地带。 范铮呵呵笑道:“是乔科马,还是祁连马?” 素和贵笑道:“鸿胪卿懂行,祁连马。” 不说青海骢,是因为青海骢数量稀少,据说只有青海中心的龙驹岛能产出,放其他地域都不行。 青海骢是好马,就是太金贵,难侍候,养大爷呢! 范铮又不是武将,对战马的执念没那么强烈。 宝马能跑,宝驴难道就不行? 要是能一次贡上百匹青海骢,它就不配是宝马! 物以稀为贵懂不懂? 范铮家那匹御赐黄栗细马,都只能防合来养,他可没那兴趣铲屎。 那种传说中为了驯马,整天与马呆一起,甚至到同睡地步的人,范铮只能说,虽不懂、大受震撼,佩服得六体投地。 尊重吧,反正范铮本人是做不到。 是婆娘不软,还是床榻不香? “前引仆射既然牧于祁连山下,可有意向大唐出售马匹?” 范铮暗暗下钩子。 素和贵眼睛一亮,却又很快黯淡下来。 对于与大唐的粮食、茶叶、绸缎诸物,素和贵也很眼馋,偏偏可汗限定了吐谷浑每年准予互市的马匹数量,明明有马却转化不成需要的物资。 祁连山下当然有地方种青稞的,可数量太少啊! 忠诚这个东西,素和贵现在还是有的,只是不太多。 “外臣,外臣这里没有渠道啊!” 事实上,马在大唐就是硬通货,与开元通宝一样,硬梆梆的。 素和贵有马,可他所在,没有少府监下辖的互市监。 没错,在边境上与番邦官民交易,是互市监的职司。 互市监交易得牛马骆驼之类的,须上报地方州府,然后由太仆寺官吏接收。 其中,上等马匹送长安。 所以你说诸牧监的马种,怎么可能不退化嘛。 范铮招手,穆古呈上一张简略版陇右道舆图。 “这里,这里,是你祁连山之地嘛。黑水,也就是张掖水,过祁连山,入甘州。” 甘州地虽广,却只设张掖、删丹二县,删丹山与焉支山是一座山,译名偏差而已。 祁连山距张掖城二百里之遥。 “若我说服陛下,于张掖之外设张掖互市监,前引仆射一年能卖多少马呢?” 范铮蛊惑着素和贵。 素和贵骄傲地咧嘴:“细马不下百匹,若不拘优劣,二千上下。” 看看,细马的出产比例,确实不高。 也别觉得粗细马匹二千匹少,素和贵只会售五龄以上的成马,四龄以下不划算卖。 而且,真赚到了,素和贵不会悄悄从其他部族弄马匹过来,中间商赚差价么? “但是,”素和贵眼里闪着精明的光芒,“据外臣所知,蕃人欲籴粮食,得由府州、户部金部司节制。” 旁边的要朝朱直呼好家伙! 素和贵看上去对大唐了解不多,可功课早就做到了家,互市有几道门槛他是一清二楚啊! 即便是范铮,对金部司这一头也很不了解的。 要朝朱突然笑了:“要说诸司,或者为难,偏偏金部司易如反掌。” 嗯,老要你早参的时候,没酒味嘛,咋说胡话了呢? 要朝朱笑道:“堂尊大约还不知道,吏部员外郎马载那里,昨天私下知会了我一声,明天旨授户部金部员外郎甄邦。” 范铮的 转念一想,范铮自己都笑了。 多少年了,甄邦不早就成丁了嘛,还娃儿。 固定思维还真难改哟。 从户部从九品上主事,一跃成为唯一的从六品上金部员外郎,跨度不可谓不大。 但是,在新君登基的初期,晋升往往是超常规的。 便是在御史台,从九品下录事甄行,也一跃成为从七品下主簿。 “要少卿莫胡说,即便甄邦那娃儿真为金部员外郎了,也不能超出法规来办理此事。” 范铮摆手,就是嘴角咧得都露出后槽牙了。 本官知道不该得意,可忍不住啊! 俗人,就这德行。 素和贵忍不住刨根问底:“这位即将就任的金部郎中,与鸿胪卿有何关系?” 不懂就问,说话说半截的最讨厌了! 要朝朱笑道:“与堂尊同坊、称堂尊舅父、为堂尊弟子、堂尊引入公门,你说什么关系吧。” 范铮咧嘴摆手:“别听他吹嘘!私不废公,该怎样还怎样。” 素和贵颔首,笑容灿烂。 稳了,金部司都同意了,粮食不是事。 鸿胪卿一定是谦虚,一定是的。 第675章 不吐不快 朝堂上,对于吐谷浑的朝贡反应平平。 至于范铮与素和贵所议,根本就没在此提起。 这就是朝会一贯的特色,大会办小事,小会办大事。 倒是对文成公主的冷遇,臣子们多多少少意难平。 我大唐的公主啊! 竟于此受冷遇! 然而谁也改变不了现状,谁让文成公主无嗣呢? 没有子嗣,大唐想吆喝两声,让文成公主进驻红山宫,都师出无名。 至于右武卫将军鲜于匡济的禀报,不能说不详尽,只能说他的侧重点与鸿胪寺不一样,更注重地理、军队、攻守难度等方面。 鲜于匡济的话题更沉重:“相较当年松州之战,吐蕃的战力上了一个更高的台阶,相互间配合默契,不再杂乱无章。” 一个纯粹靠悍勇的国度,真不值一哂,但开始往谋略上、战场上注意配合的国度,就得小心、再小心。 中书侍郎柳奭想了想:“不是还有吐谷浑牵制么?听说这次都打下了野马衣林。” 兵部尚书崔敦礼实在听不得这外行话,举笏踱了出来:“臣崔敦礼以为,《司马法》中‘不加丧’一条,并非虚言。” “吐谷浑虽短暂得利,却守不住野马衣林、野马驿,虽胜,于吐蕃而言不及筋骨,讨伐吐谷浑却师出有名。” “若至吐谷浑挡不住时,因此条,大唐还不便兴兵拉偏架。” 这一个泡沫,终于被崔敦礼戳破了。 短期利益肯定有,但不能借机覆灭了吐蕃,自然要承受反噬。 尤福贵瞪大了眼睛,想张嘴喝斥崔敦礼,却为永徽天子摆手制止了。 细细思量,果有不妥,终究是年轻了。 不过,有崔敦礼这老成持重的大臣辅佐,想来也能够弥补。 “却是朕年轻了。崔尚书所言甚是,赐丝百绚,诸公当效之。” 按度量衡专业管理机构太府寺的专业名称,绢曰匹,布曰端,绵曰屯,丝曰绚,麻曰綟(li,多音多义字);金银曰铤,钱曰贯。 天子摆出虚心纳谏的姿态,对大臣来说是好事,但对政事堂可就不一定了。 有许多事情,细分入政事堂,唯有最后出意见了会上禀天子,可经人在朝堂上劝谏,天子不得过问一下么? 然后,这不就润物细无声地夺取了部分权限? 对此,即便是政事堂之人也反感不起来,权柄反正在他一家人手里流转,谁拿不是拿? 范铮举笏:“陛下,臣范铮本不应过问兵部职司,但有一言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诸地关防、舆图当时常调整,以免泄漏消息;州县城门及仓库门,所取中男、残疾,须与外番无亲。” 至于为什么不是门下省城门郎及门仆,原因很简单,城门郎的职司只对应京城、皇城、宫城门。 兵部侍郎韩瑗一声长笑:“鸿胪卿对兵部职方司之责,倒是颇有了解。调整应当,但是这与外番无亲,是否杞人忧天了?” 群臣纷纷颔首,韩瑗的观点,代表了多数人的想法。 没吃过亏的人,就是那么盲目自信。 范铮笑了:“韩侍郎之言,是以父系为主的大唐理念,觉得子嗣只应向父族。” “但是,仅仅在大唐边缘,就有东女国、西女国、苏毗国三个女子为尊的国度,她们的子嗣会向哪头,谁敢保证?” 靠近葱岭那一头的,就是不起眼的西女国,东西女国并存,到《新唐书》就瞎咧咧成了一个超级狭长的国度。 苏毗为吐蕃吞为孙波如,权力虽归吐蕃,但习俗不是吐蕃能改变的。 群臣的笑容一滞。 若是平时,倒向哪头都无所谓; 若是战时…… 许多事,经不起推敲,只是之前没人去想罢了。 崔敦礼郑重道:“鸿胪卿所言,果是兵部一大漏洞!若非就此提醒,日后不定出多少祸端!” 后来维州之祸,承担责任的,除了州县,就是兵部职方司、刑部司门司。 说到维州么,此时的维州还是羁縻州,白狗羌之地。 羌人首领董屈占,为县君包娥欣下嫁。 董屈占贞观二年复请白狗羌羁縻,就算当时是翩翩少年郎,如今也是一树梨压海棠,画面太美不忍看。 (记录出自《旧唐书·地理四》维州。) 维州在羁縻州与经制州之间总共进退两次,最终为经制州。 维州之名,据称因此地是蜀汉姜维、马忠立城。 “白狗羌酋首董屈占上表,言下嫁县君包娥欣一意与吐蕃使者接触,劝阻无效,不得已除之。” 范铮继续开口。 无奈,羁縻州的主管,并非是户部,而是四六不沾的鸿胪寺。 早就说了,摩罗盟那帮祸害是不可能向着大唐的。 董屈占也是个凶人,没给包娥欣作妖的机会,大大出乎衮衮诸公的意料。 无论怎生下嫁,这世间,义成公主只有一个。 若下嫁之主有能力、性格好些,未必不能如弘化公主般琴瑟和鸣。 但是,摩罗盟是什么货色,大家都心头有数,遇上比她们更凶的羁縻部族,一天打三顿都正常。 作妖,惯的你! 果然,太尉长孙无忌连连摆手:“让一个人去知会包丕,过。” 丢人败兴的玩意,能活到现在都是黑白无常怠工了。 —— 两仪殿内,永徽天子盘算了许久:“太仆寺陇右诸牧监不是有数十万牛马么?” 太仆卿萧锐应声:“陛下,是牛马啊!” 其中,牛羊、驴骡又占了大半,小半才是马匹。 诸牧监中,左牧监才是细马,右牧监是粗马。 杂畜另为一监,不与马同。 兀自略带哀伤的程咬金,忽然开口:“若征战,越骑马匹所阙极大。” 这是老行伍才知道的弊端,越骑的比例一直维持在接近三成,是因为这样才能保持大唐战力的机动性。 可这对马匹需求量相当大,朝廷一直咬着牙供给,太宗当年的内帑都垫了不少。 太仆少卿张万岁老脸放光:“鸿胪卿要得,能想着补充太仆寺马匹!” 范铮无奈地笑笑:“治标不治本,诸牧监的马匹,品质还在下跌吧?” 张万岁蓦然起身,暴喝:“你怎生知晓?” 太仆寺多年努力,马匹数量是上来了,可品质退化实在是控制不住,只是摆出外强中干的模样吓唬诸番。 范铮虚按,示意张万岁坐下。 被窝太温暖,我不想起床,用了半个小时才坚强…… 第676章 三喜临门 张万岁眼睛瞪得老大,死死地盯着范铮。 范铮若不能给他一个交待,就是倚老卖老,他也要溅范铮一脸血! “缘由其实在互市监职司里。”范铮对这位大唐弼马温还是很佩服的,故而言辞较为温和。 换别人,在范铮面前恶形恶色,早就被怼得满头包了。 “互市监交易所得上等马匹,送京师。”范铮轻描淡写地开口。 张万岁瞬间偃旗息鼓,脑袋耷拉得像吃了败仗。 永徽天子奇道:“这一条怎么了?范卿你不能卖关子啊!” 范铮叹息:“良马尽充殿中省尚乘局,太仆寺诸牧监呢?没有良马改善品质,只能一步步退化成本土的耕马、驮马。” “恕臣不敬,陛下自然是需要良马骑乘、赏赐,却也不至于到十二闲的地步。其中的良马,诸多是在闲置。” “便是截取部分与诸牧监为种马,亦能大大改善马匹的品质。” 说白了,资源配置极度不合理,需要良马为种的地方没良马,装饰性质的尚乘局却占据了诸多良马。 尚乘局有多少马,并无准确定数,但饲养十二闲马匹的掌闲就有五千人,再怎么也不可能一人饲养一匹马吧? 纵使尚乘局有部分粗马,比例亦极低。 范铮能理解收罗良马以备战之用意,但应稍稍偏一偏太仆寺吧? 把上马全部收走了,你指望太仆寺用为数不多的合格种马,改善整个陇右数以万计的马匹品质? 别说张万岁不是真正的弼马温,就算是,那也无能为力啊! 不能划定一个合理的分配比例,大唐的良马会越来越少。 这就是现实。 “所以,臣建言开通张掖互市的主要缘由,是想交易得良马,以充太仆寺诸牧监。” 这才是范铮真正的目的。 素和贵不来,也会有其他吐谷浑人、突厥人前来,早晚能达成交易。 永徽天子看了长孙无忌一眼。 哎,权柄未能尽收,虽心动而不能行动…… 长孙无忌抱臂,思虑了许久:“若互市,丝绢尽可付,粮食却为难。” 大唐地大物博,可天灾人祸不少,粮食的消耗极大。 更重要的是,堆积在洛阳含嘉仓的粮食,无法尽数转运到长安,就更别提陇右了。 范铮当年提的分段运输法,有用,但只能稍解其难。 司农寺太仓署的粮食,休想动用! 这就成了一个死结啊! 真着急了,把交州、爱州、驩州、武安州、长州、棠州多余到沤烂的水稻,走海路到登州拉上来,也不是不行。 这个世界真不缺粮食,只是需要粮食的人没粮,粮食多的沤到发霉、发臭、糠酸,偏偏就卖不出去。 交州诸地,从未有一年四季的说法,只分旱季、雨季,水稻一年三熟,粮食多到吃不完。 交州水土高温温润到什么地步? 夸张一点说,折一截芒果枝扔地上,稍微来点雨水,保不齐这树枝都能成活。 当然了,粮食产量高,也不是没有弊端,当地水稻品种的问题,是真的不好吃,救急尚可。 主要的问题是,谁来调拨粮食,长途跋涉地运输,是否有利可图? 永徽天子不太甘心:“范卿不能想一个两全之策吗?” 策也不至于没有,多少有人利益会受损就是了。 “臣以为,可召交州诸地商贾,令他们自收自运到张掖,朝廷按市价采买,给予一定的蠲符补贴。” 亏不亏? 肯定有那么一点,但舍不得娃儿套不住狼,舍不得婆娘套不住登徒子。 这个条件,其他地方的商贾未必接得住,但交州的商贾是何等的精明啊! 交州后世自称为“东南亚犹太人”,不是没有道理的。 以他们那种多头讨要好处的习惯,范铮笃定,让他们运送稻米过来,他们一定趁机夹带珍珠、兽皮之类的贵重物品过来,以逃商税。 嗯,这是交州一带一惯的作风。 当然,具体操办就没有范铮的事,范铮只负责抬嘴叭叭。 永徽天子眉飞色舞:“甄邦之事,范卿听说了吧?” 范铮老老实实叉手:“臣代劣徒谢陛下隆恩。” 就说嘛,论资排辈,甄邦还不至于跨度那么大,都快扯到蛋了。 背后有天子钦点,那就正常多了。 长孙无忌再把握政事堂,六品之下官员的任用,还是会给皇帝颜面的——他又不想当司马懿。 嗯,投桃报李,回去叮嘱所有敦化坊民,某些话尽量别提。 虽说提了也无伤大雅,可伤人自尊。 —— 樊大娘荷叶鸡今日关张,甄氏宅院喜气洋洋,标志性的“哈哈哈”不绝于耳。 樊大娘亲自下厨,美食、小食络绎不绝地抬上来,看得范鸣谦直咽唾液。 范百里笑道:“斯文!你身为舅舅,怎么也得顾着外甥啊!” 说的外甥,自然是缠着范鸣谦玩的甄行之子甄尚枚。 甄行得意洋洋地拿这名字在范铮面前炫耀时,范铮一口三十年陈酿老槽无处可吐。 巫桑的体型并未因此受多少影响,该瘦还是瘦。 旁边,樊胜领着妻儿,遍尝樊大娘的手艺。 “阿姐的厨艺从小就好。” 看着大快朵颐的娃儿,樊胜喜滋滋地介绍。 婆娘,啊,不对,是郡夫人颜氏终于不再对樊胜武夫的身份抱成见了。 倒是樊胜的耶娘,于一年多前已然辞世,看不到今日的盛况了。 三喜临门,无怪樊大娘乐得合不拢嘴。 一喜:多年在中郎将位置上蹉跎的樊胜,终于在范铮的助攻下,正式成为飞骑将军; 二喜:御史台从九品下录事,跨越数个台阶,成为从七品下主簿; 三喜:不着调的户部从九品上主事甄邦,大步跳跃,成为从六品上金部员外郎。 甄邦嘴撅得能挂油瓶:“凭啥我就不着调了?” 樊大娘斜睨甄邦,鼻孔里哼了声:“大郎娃儿三岁了,伱的婆娘呢?” 甄邦立刻委委屈屈地低头,不再说话了。 倒不是他喜欢抱背之欢这种调调,纯粹是想自由自在过上两年。 可这世上哟,哪来的完全自在? 总有一个烦恼,能在你心头戳上一刀。 范铮暗示了一下甄氏兄弟晋升的缘由,甄行立刻明白了,保证尽快传到每个坊民耳中。 今天可能赶不上三更了,勿等。 第677章 师者应为 飞骑中郎将铁小壮,其实想来凑一把热闹,却被范铮拦住了。 年轻,飞骑将军樊胜在里头,你再过来,就不怕御史台弹劾你们上下勾结? 不是你们坦荡就行的,瓜田李下,怎么也得避嫌。 没心没肺的铁小壮,掉头找巫亹去耍了。 范铮说的道理他不一定理解,但他知道范铮不会害他,这就足够了。 樊大娘用沙米熬了清粥,甘香平和,倒正解了范铮之腻。 除了陇右之人,少有人纯粹用沙米做膳食,一般是混合麦面什么的,然后做饼、汤饼、糊糊,或者是用沙米浆做凉粉。 纯粹的沙米,稍稍粗糙一些,却正合范铮胃口。 没法,堂官就这德行,到处好吃好喝的供着,肚腩都起来了,倒让杜笙霞取笑怀了几个月。 范铮兀自苦苦争辩,这是雄壮的腰、武将的腰、老熊的腰,不是胖! 这是汉子最后的尊严! 杜笙霞、元鸾、颜氏三个外命妇凑一堆,叽叽喳喳的说得范铮头疼,只能选择坐远些。 然后,一歪头,与樊胜尴尬地对视一眼,步调一致地叹息。 哎,男人! 一把抓住抱娃的甄行,范铮小声地嘀咕。 甄行个人除了应履行的职司,还要成为一百五十三名首届敦化坊学生的主心骨,日后范铮外放什么的,甄行就要负责联络诸人。 并非结党营私,纯粹是乡党加同窗,谁也没话说的。 咋,谁是那天上的仙人,连个亲朋好友都没有? 另外,铁小壮与樊胜之间须注意避嫌,甄行就要成为二人之间的桥梁。 很有一种脱裤子放屁的感觉,偏偏不得不为——万一放屁迸出屎来怎么办? 莫名其妙地,范铮忽然有一种老态龙钟的错觉——可他才三十六啊! 坏了,不会是本命年的问题吧? 问题犊鼻裈已经换成红色的了啊,总不能再系一条红腰带吧? 真要那样,不得赤膊穿坎肩、头上箍个白毛巾,手持腰带扭起来? 范老石因那一场病的拖延,身体终究是差了许多,再无从前的蛮样。 都是自己作出来,早按姜白芷处方来喝药汤,至于么? 偏偏还死犟死犟的,大鼻涕流到嘴里才知道甩。 也就是亲阿耶了,换别人,范铮早上手揍了。 现在的范老石,也就抽空练练拳脚,兵器基本放弃了。 老不以筋骨为能,都快甲的人了,逞的什么能啊! “你们兄弟,日后要齐心协力,引领同窗走正道,行事问心无愧。” “铁小壮基本到顶了,你们还刚刚开始,日后相辅相成。” 范铮觉得自己老了,车轱辘话来回说。 至于说问心无愧,有点求全责备,可范铮身为师长,总不能教他们怎么游走在牢狱的边缘吧。 就连北齐声名狼藉的魏收,对自己弟子的品性要求都严格着呢。 这,才是师者应为。 学生难免会有行差踏错的,这很正常,谁也不是一辈子不食人间烟火。 只要不是太缺德,能帮,范铮一定帮,束苍就是明证。 —— 鸿胪寺,公房内。 长孙涣靠着椅背,双目无神。 丧事办多了,费神。 “怎么,少卿是觉得奔波丧葬劳烦?” 范铮忍不住打趣。 抛开长孙氏的背景而言,其实长孙涣不错,份内之事任劳任怨,闲事不理,只是不太喜欢与人交流。 长孙涣回过神来,端正了身子,坐得笔挺,开口道:“下官倒是忘了,堂尊还需学一些凶仪。” 范铮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望着长孙涣。 本官新视事(到任)时,不是说过凶仪之事全交给你了? 长孙涣一声苦笑:“堂尊不知,诏葬大臣,一品由卿护其丧事,二品由少卿护,三品由丞护,皆往司仪。” 范铮扭头看向田达真,田达真苦笑点头。 这是鸿胪寺切切实实的职司,逃不掉。 范铮一屁股坐椅子上,气不打一处来。 啊,要疯,当初为什么不打听清楚职司? 范某最讨厌主持婚丧,麻烦事一大堆! 司仪,司不了一点! 长孙涣为什么主持了琅琊郡公牛进达的丧事? 因为,郡公,正二品,食邑二千户! 范铮被拖到司仪署,生生学了三天凶仪啊! 方相在什么场合该出,配几品官员,甚至连吟唱什么的,范铮都情不自禁地会了两句。 范铮 三天,范铮基本掌握了司仪的技能,整个人都不好了。 要不要带着鸿胪寺上下二百二十四人一起学哭丧? 长孙涣悠悠地戳了一句:“堂尊,鸿胪寺可不止二百二十四人哦。” 即便抛开食手、杂役之类的人员,还有品直! 也就是额外的当值人员,计译语(翻译)二十人,金银作(金银匠人)一人,漆作(漆匠)一人。 莫看是品直,补官补吏的实缺,他们具有优先权的。 范铮呵呵一笑,很快理清了个中关系。 鸿胪寺固然需要译语,量也不需要那么大——全盛时期的番邦也才三百余。 到唐玄宗时期,三百余番邦经历了吞并、战争、自然消亡等因素,也只剩了七十余。 可见,分分合合,总是大趋势。 译语这个位置,之所以设置二十人,且这二十人多出身商贾,那是有原因的。 接触番邦最多的,可不就是商贾了么? 固然粟特商贾遍行天下,可大唐商贾也同样行遍周边,懂番邦语言自不难理解。 商贾最大的一个弊端:难当官。 工商之家不得预于士,其实对工还卡得不那么死,要不然将作监那些官算怎么回事? 商就真头疼了,科举都没你的份,名满天下的李白不就是因此,只能靠推荐入仕么? 李白入的还不是职事官,是供奉官,唐玄宗于开元初设立的翰林院,份属帝王的私用秘书,连《唐六典》都不记载的职位。 尖酸刻薄一点说,那叫词臣。 《旧唐书》里记载了李白醉酒让高力士脱靴之事,结果与后世流传的故事大相径庭:由是斥去。 译语么,不定哪天就因功入流,蹭一个八品、九品小官,足以光宗耀祖,也算打破阶层壁垒了。 第678章 仲春 仲春。 柳叶嫩得鲜明,在风中轻轻摇摆,拂着堤岸,偶尔俏皮地划起一丝水波,仿佛娇弱的小娘子在邀人起舞。 正是踏青好时节,范铮带着自己一家老小、樊大娘一家老小,以及孤伶伶的卫无忌、孙晚秋出坊门左拐,便利地踏入芙蓉园。 孙九白天几乎都在伴驾,没有他,永徽天子不放心进食,委实是惊弓之鸟。 孙晚秋之名,还是天子御赐的,有调笑孙九老来得子的意思,还有“鹦林对晚秋”之意。 (注:此句截取《奉和九日登慈恩寺浮图应制》,作者唐德宗李适kuo。) 孙九老货时来运转,俨然成为殿中省最为天子青睐的臣子。 还好这浪荡老货还知晓分寸,无论是在皇城还是宫城都绷得紧紧的,没敢乱来。 孙晚秋骨骼略软,还好卫无忌照看得力,如今也可行走,就是不大持久。 除开一些特定时刻,芙蓉园对黎庶并无限制,但入园的人天然就分了阶层。 无关官民,但芙蓉园的消费本就高出外面一截,从古到今如此。 囊中羞涩的,自然而然就去了其他地方踏青。 纵然有这门槛,芙蓉园里依旧熙熙攘攘,范百里、范鸣谦的笑声在曲江池上荡漾,甄尚枚、孙晚秋也引得咯咯直笑。 带娃儿在人多处游玩,大人需要受累,樊大娘的枣木短棍、元鸾的剑柄,那可是不离手的。 雷七他们眼中光芒内敛,除了身上佩的横刀,看上去与其他略有阅历的踏青人并无太大区别。 永徽大赦,范铮的防合、敦化坊的虾蟆更夫俱成良人,持横刀之类不犯禁的兵器也无须再有顾忌了。 当然了,如果他们犯事,至少是个罪加一等。 但诸防合、虾蟆更夫,无一请离。 他们的人生已经定格,能在敦化坊终老就是最好的选择。 虽然外头变化不是太大,可对于他们这些长期与外界脱节的人来说,即便谈不上畏惧,至少也是茫然。 人多势众的一个好处是,即便别人识不得范铮等人的身份,也会侧身而过,不去招惹是否。 但今天的主角不是范铮,也不是范百里他们这帮娃儿,而是一脸不情愿的甄邦。 樊大娘絮絮叨叨地声音,足以让他崩溃:“看看大郎,孙子都让我抱了。你呢?连个婆娘都没有!” “以前不还说哪家小娘子对你有意么?人呢?” 甄邦也不那,这种事又不是看对眼就行了,身世差距太大,没法提,只能忍看佳人为新妇。 门当户对,说起来是很有道理的。 打破门户之见,也不是不行,要么你实力强到门户限制不住你了,要么门户自己坍塌了。 可是,万般道理,甄邦也没法跟樊大娘讲,他又不是不知道阿娘孤身将他们拉扯大所付出的艰辛。 不是樊大娘存心守节,要那个没滋没味的名节,是担心他兄弟二人为人欺辱! 这个时代,公主再嫁都是常事,没人会因此说三道四。 当然,涉及家产、族产又是另一回事了。 樊大娘的手指头触到甄邦的耳垂上,没舍得拧,只是语气有点凶:“为娘不管,你就是带个男的回来,今年这婚事也必须成!” 范铮两口子忍不住哂笑,樊大娘的作风,还是那么彪悍。 甄邦面红耳赤,恨不得刨开地面钻进去,再把自己埋上,顺便立上一块墓碑:羞愧而绝。 阿娘啊,你真觉得自家娃儿沦落到那地步了么? 不远处,银铃般的轻笑声,伴着翠绿的襦裙轻轻随着秋千荡漾,一张清秀的面孔,顽皮地贴上百灵钿,面带取笑之意。 要说这小娘子绝美也谈不上,恰如其分的比喻:她就是轻柔的春风、新生的柳叶、温暖的春日,只要看到她,就知道春天来了。 甄邦看了一眼小娘子,面色更红了,平素能说会道的他直接阿巴阿巴了。 这青春蠢动的酸臭味啊! 不等樊大娘开口,范铮直接询问:“认识?哪家的小娘子?品性如何?芳龄几何?” 甄邦嚅嚅应声,觉得身上每一块肌肤都是僵硬的:“太常寺太医署针师唐素问,品性端正,芳龄不知,家境不知。” 正常人家的小娘子,名字自是不轻易示人的,身为官吏则另当别论。 太医署细分,针学有一名针博士、一名针助教,之下便是十名针师、三十名针工,教导二十名针生。 看看,这些针生多顽劣,要那么多人才管得过来。 针师、针工属于流外官,自有女官习之。 毕竟,你不能要求患者全是汉子,婆娘也得有针师诊治,性别不对容易生麻烦的。 再怎生忽略男女大防,有些地方他就是尴尬。 庶民患者或许没有资格挑剔,权贵家的女眷呢? 范铮微微颔首,大不了去问姜茯苓便是。 小娘子下了秋千,大大方方地走到范铮面前一福:“唐素问见过世叔。” 这一句直接把范铮干沉默了,本官竟那么老了么? 杜笙霞的轻笑,才算是提醒了范铮。 “免礼。”范铮依稀从唐素问的面容上,看到一丝熟悉的模样。“令尊是?” 唐素问轻笑:“家父司农少卿唐同人。” 是他的话,唐素问这一声“叔父”,范铮还真当得,好歹有共事之谊。 “贤侄女这模样,尚待字闺中吧?”范铮看了一眼,唐素问的年龄大约与甄邦相当,却是云英未嫁身,难得。 别问范铮怎么知道的。 成家那么多年,连这都看不出来的话,可以用黑布蒙眼了。 唐素问妙目轻扫甄邦一眼,轻声道:“回叔父,因学针灸,侄女略误了佳期。” 咳咳,这不错,范铮觉得没必要太早成婚来着。 范铮推了甄邦一手:“贤侄女觉得,我这外甥如何?” 唐素问噗哧笑了:“皮囊倒不错,言辞也风趣,就是晕针。” 范铮很想哈哈大笑,想不到甄邦这跳脱性子,竟然晕针! 难怪甄邦看到唐素问,整个人都不好了! 樊大娘倒一点不介意:“哈哈哈!要不是门 甄邦无言,翻着白眼。 你是想看我被针扎的狼狈样直说! 第679章 洒脱老汉 从朱雀门出来,朱雀大街上,万年县的 有倚皇城之便,安仁坊多居达官贵人。 范铮下马,缰绳丢给雷七,手提四色点心,叩莒国公府邸。 虽然国公府邸远比侯府大了许多,但范铮入府,仍不时见唐俭儿孙辈行走。 唐同人他们这一辈,就有兄弟七人。 按唐朝“父祖在,不别籍”的律令,自是祖孙数十口居其中。 再算上在府中做事的防合、庶仆、奴婢,怎么也得过百了。 唐俭依旧好客、好饮、好博弈,在堂屋里逮着五子、兵部库部郎中唐善识博弈。 唐善识身后,侍立的中男是他与亡故的豫章公主之子唐见日。 在一则烹着茶汤的唐同人苦笑:“坐吧。几年不见,我还得尊你一声上官了。” 范铮倒可以在唐同人面前随意,却不能在唐俭面前放肆,当下规规矩矩向唐俭行礼。 论年纪,七十三岁的老汉,德行无亏; 论功绩,太原元从,以身为饵入突厥大帐,导致颉利可汗放松警惕,为李靖所破——虽然唐俭当时是蒙鼓人; 论心胸,唐俭为民部尚书时,虽民部内被甄邦查得鸡飞狗跳,其后甄邦入民部时,他也没有丝毫打压。 认真论起来,唐俭本人还是官五代。 唐俭为官时,看似不理公事,因而小罪去官。 然而,略略思索,你就会发现,唐俭一人致仕,膝下有七子,子子俱实职。 唐俭离开民部,未必不是给世交的太宗一个台阶下。 太熟了,皇帝怼起来都不给颜面的,还是早早离开,以为两全。 “搞那虚的!赶紧与三郎吃茶吧!要不,你就与我手谈一局!” 特进唐俭根本不带虚的。 唐俭年少时,本就不是多守规矩的人。 博弈就免了吧,范铮压根不懂围棋。 何况,围棋虽是在唐朝定的纵横十九路,细节上却与后世并不完全相同,什么先手、后手、让子、贴子、收官、计目多少是有点差异的。 与唐善识见礼之后,范铮落座,却见唐同人分茶,予范铮、自身、唐善识、唐见日一碗,却不予唐俭。 “阿耶无酒不欢,即便从杏村改为老头春了,他依旧欢喜得紧。” 唐同人不以为意地笑笑。 面对这种饮酒到老的人,就别跟人说什么戒酒身体好。 有一些老人,就是戒酒一段时间,噶了,谁又敢说与生活习惯的骤然改变一定没有关系呢? 唐俭饮了一口老头春,将坛子放下,姿态随意:“老夫这把年纪了,随时能入土见伱们阿娘,还不赶紧多喝几口?” 莒国夫人元氏,贞观年间已卒。 小了唐俭整整二十岁的太宗,已经躺在九嵕山昭陵了。 所以,唐俭还有什么顾忌的? 范铮吃了口茶汤,微微惊讶。 区区茶汤,同样平平无奇的材料,唐同人就能烹制得五味层次分明,不像贺钩雄他们那一言难尽的风格。 在皇城里,范铮是没机会让唐同人烹茶的,即便他位列九卿也不行。 只有在莒国公府,唐同人与他分列主客,才能享此口福。 范铮吃完头道茶,也不讲虚的:“昔日与唐兄共事,甚是爽快。” “门下弟子甄邦,忝居户部金部员外郎,知慕少艾,对令嫒念念不忘。” “故而,我这身为长辈的,不得出面作伐吗?” “虽知唐府世代富贵,我家后辈底蕴不足,却仍冒昧相求,勿怪。” 唐同人哑然失笑,没说话。 门户之见、门 虽说樊胜新晋了将军,但这一家在唐府面前仍旧不够看。 “底蕴”二字值千金。 唐俭冷不防下了一子:“绝杀!收官。三郎,你家唐素问,是准备孤老终生么?” 柳暗明。 唐俭年轻时,曾落拓一时,且性子洒脱,故对门 落拓,亦书为落托,有不羁与潦倒、寂寞之意,唐俭当年恰恰都并存过。 官宦子弟的妹娃子,倒没那么早出嫁,非得赶着十五岁就嫁人。 可唐素问自幼喜爱医术,精心钻研针术,也过了双十年华。 不知道是不是晕针之故,门 故而,难嫁已成为事实,还挑剔什么呢? “甄邦这娃儿,就是当年将老夫……户部搅得鸡犬不宁的,后在老夫任上入……户部的。” 唐俭略略回想起。 避讳这事,书面还无妨,说话时却是真的讨厌。 “人挺机灵的一个,就是不知道有没有长俗了。” 唐俭嘀咕了几句,转头看向唐同人:“三郎啊,这世上有几个延绵千年的世家?我唐氏,五代人之前,也不过是庶民。” 他家五代人以前是不是庶民不好说,主打无法考证。 但道理是正确的,譬如弘农杨氏,要不是当年杨喜在乌江畔抢了项羽一条腿,他杨氏未必能扬名。 就算你祖宗是黄帝,黄帝的前几辈,也不是什么出名人物。 再说了,你家祖宗出名,关你什么事? 唐俭老汉这想法,隐约超脱了时代。 想法归想法,他的七子,婚配多半还是讲究门 比方说四子唐河上,先后娶了洋州刺史元务整之女与工部尚书阎立德之女(续弦); 比方说五子唐善识,是驸马都尉。 想法与做法,许多时候总不能完美的统一。 但孙女的婚事么,老汉未必不能叨叨两句。 “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三郎,门 唐同人不满地嘀咕:“你这阿耶,尽拆台!搞得我想多纳采都不行!” 气氛一下融洽起来,带着几分浓浓的暖意。 唐俭啐了一口:“咋,你还想学许敬宗那个不要脸的?” 一旁的唐善识忍不住拍腿大笑。 许敬宗嫁女,多要钱财,已经成了达官贵人的笑柄。 堂堂三品大员,靠鬻(yu,卖)女为生,丢人丢到家了。 范铮笑道:“甄氏还是薄有身家的。便是略有不便,凭他从小叫我舅父,也总要帮衬一下的。” 这一句,才真让唐同人动心。 甄邦的背景与家世,在唐同人看来泯然众人,唯有范铮明确地表明关系,才显得有价值。 第680章 蛋大个监察御史 永徽天子欲召回濮王一脉,招致太尉长孙无忌的强烈反对,遂改优异车服羞膳。 这实际上也是一种暗示,对濮王一脉、尤其是濮王李泰,只要不离开郧乡县,限制可以略宽松一些。 哪怕是长孙无忌,对这做法也只能听之任之。 行了,不过分就是。 待遇优厚坏规矩……太宗早就把待遇的规矩坏了个遍,也不差永徽天子这一下,高兴就好。 反正谁要让李泰这书呆子回长安城,长孙无忌 长孙无忌知道,二外甥纯粹是书读傻了,明知道是当砺石还乐得起劲,有心觊觎宝座却疏远最大的助力——亲舅父长孙无忌。 当然,事实是长孙无忌与李泰从来不亲近,自幼如此。 先后遣去郧乡县的侍御医,都回了同一个消息:濮王李泰,不寿。 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李泰那越来越痴肥的身子,不是因他好吃,而是有疾。 李泰当年暴风骤雨地对太子李承乾发起挑衅,与他的身体状况也有关。 再拖几年,他怕自己没有时间了。 侍御医的判断是,余二春秋。 年轻的永徽天子隐约流露出悲伤,却无人敢加以安慰。 连李义府这个一心往上爬的中书舍人,都老实闭嘴了,更遑论他人了。 “陛下,弘农杨氏家主杨纬,私下拜谒吴王恪。” “鄜州王氏豪强,再度与荆王景联络,疑有动向。” 长孙无忌轻描淡写的两句话,让永徽天子的情绪大变,瞬间脱离了悲伤。 朕,除了宝座,已经没有什么能失去了! 一群贼子,欲害朕焉? “朕觉得,御史台沉寂了好久,侍御史丘神积、监察御史李巢,也该出去看一看风景了。” 永徽年还没开张的御史台,终于迎来了 侍御史丘神积带左骁卫一个步兵团的翊卫直扑鄜州,监察御史李巢带右骁卫一个步兵团的翊卫直扑华州,主打一个气势汹汹。 李巢的品性如何不知,丘神积却是向来凶恶。 朝堂上,头铁的太府卿房遗爱出班举笏:“臣房遗爱有言上奏,御史办案,竟出动步兵团拱卫,是否太大动干戈了?” 礼部尚书房遗直瞪着眼睛、咬着牙,恨不能一笏拍醒头脑发热的二弟。 你以为你是谁,有资格对皇帝的安排说三道四? 阿耶的遗泽,你以为能护得你到几时? 论疯,你疯得过杜荷吗? 御史大夫李乾佑听而不闻,御史中丞张文琮轻笑:“太府卿此言,颇有我御史台风范。我御史台察院,尚缺一能吏,太府卿有意否?” 正八品上监察御史,扩编到十员了嘛,房遗爱若有兴趣,不妨一试? 房遗爱恨恨地闭嘴了。 张文琮的话很毒:你又不是御史台之人,要你多管闲事,来风闻奏事? 房遗爱还没蠢透,放着从三品太府卿不做,要去混正八品下监察御史? 蛋大个监察御史,房遗爱入仕的起点都远高于此。 默然不语,房遗爱退入班中,怨怼的情绪却在积蓄。 他并非真不知分寸,觉得身为高阳长公主驸马都尉便可肆无忌惮,奈何鄜州这一滩糊糊事,多少有他的痕迹。 擦腚舍不得多用土纸的弊端,这不显现出来了吗? 范铮一言不发,仿佛是个摆设。 反正,他跟李元景、李恪、房遗爱他们都不熟,与杨纬也就一面之缘。 不要说太宗与长孙无忌,不知道范铮当时的详情,这会让范铮鄙视的,真以为华州刺史那么好当? 杨纬他们的意图,虽未公开,却也不是多隐秘。 以太宗的胸襟,看不上他们的小算计,懒得理会。 但是,长孙无忌的心胸,可没那么开阔。 宰相肚里能撑船,长孙无忌肚里,能撑一张纸折的船。 据说,丘神积投了十余人下台狱。 范铮有些诧异,以丘神积父子一脉相传的凶恶,居然只捉了十余人,这是大虫敲木鱼了? 一打听,好嘛,丘神积是只捉了十余人,在鄜州直接斩了上百人,据说洛水北段都染红了。 以丘神积平日那凶相,多杀本就在意料之中,且此事涉及椅子嘛,就是血流漂杵范铮也没法说啥。 据闻,尚书省从七品上都事周兴、殿中侍御史王旭、监察御史李全交奉命协助丘神积审台狱,在玉女登梯、仙人献果之外,另创两招。 缚枷头着树,号:犊子悬车; 引枷柄向前,号:驴驹拔橛。 范铮只能暗叹,江山代有才人出。 等等,哪里不对? 范铮左思右想,终于反应过来,自己“发明”的玉女登梯、仙人献果,《朝野佥载》上与犊子悬车、驴驹拔橛一样,都是李全交的产物! 盗版的撞上了正版的,属实有点心虚。 这几位都是青史留名的酷吏,手段酷烈在所难免。 据甄行说在御史台公房里,都隐约能听到大半地段在地下的台狱,几乎不间断地传来哀嚎。 范铮只能摇头,后辈们是越来越有创意了。 周兴其籍,还出于雍州长安县。 酷吏如何,范铮是没有资格置喙,他一样是个酷吏。 硬要说区别的话,范某的残酷一般施于确实有罪的人身上。 不说玉女登梯什么说,就是当街杖毙人拐子,范某就脱不掉一个“酷”字。 这一定,范铮必须承认,有负唐临当年的点拨。 审讯之后,唯一能确定的是,牵扯到一名荆王府正八品下参军事、房遗爱身边一名老仆。 妙的是,那名参军事与老仆,在案发前互殴致死于长安县地界,长安令宗政崖岸、长安尉陈徐隽亲临查证的。 有人指点呀! 倒是李巢从华州回来,槛车上唯有弘农杨氏家主杨纬一人,让范铮好生惊讶。 李巢居然未借机清洗一番,只罪杨纬一人,这是得了唐临的衣钵吗? 显然不是李巢改行念阿弥陀佛,而是杨纬一人把所有责任全扛了起来,虽千刀万剐亦无悔。 再说,弘农杨氏虽有心,此时却无能力做事,纯粹是过过嘴瘾。 遗老遗少的话,九成九都是虚的,张勋也就那么一个。 李巢也不能因杨纬牛皮吹得太大,而将弘农杨氏一锅端了,有个杨纬背锅就足够了。 第681章 内法佐平 带方郡王、百济王扶余义慈,遣内法佐平(外交礼仪大臣)劦(xié)碟武为正使、将军迟受信为副使,再贡铁甲雕斧。 范铮与要朝朱、穆古,在鸿胪寺接待了劦碟武、迟受信。 贺钩雄那没滋没味的茶汤,显然让劦碟武觉得受了怠慢,话虽未变,感受却瞬间恶劣起来。 “奉我义慈王之命,百济向大唐献上铁甲雕斧三十副。” 劦碟武的话倒没啥问题,就是口气有点硬,不像是下邦朝贡。 要朝朱眼皮都没抬:“百济若对朝贡有想法,也可以不贡。” 当谁没见过兵甲似的,大名鼎鼎的大唐十三甲了解一下? 虽然那个阜绢甲、白布甲就是个礼仪产品,纯纯的样子货,但明光甲、光要甲、细鳞甲、山文甲、鸟鎚甲、锁子甲、步兵甲可是货真价实的铁甲,布背甲是前半部分铁甲,皮甲是犀兕皮所制(存疑,至少是牛皮所制),木甲理解起来就略困难了。 马甲是皮还是铁,看具体情况。 迟受信打圆场:“上官莫介怀,他是小妾被扒灰了,心情恶劣。” 劦碟武瞪向迟受信,却被迟受信反瞪回去。 不管你是什么想法,你现在代表百济! 范铮吃了一口茶汤,吐出一段茶梗。 啊呸,嘴贱,说要节约非必要公廨开支,结果主簿真弄了五十文一斤的茶叶。 喝还是能喝的,就是梗子的比例略多、茶叶略老。 好比掐个豇豆尖,把整株豇豆连根拌进去煮吃了。 果然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范铮咋不记得当初喝五十文一斤的茶时,有这奇怪的感觉呢。 “小妾什么的就别来糊弄人了,劦氏是百济八大姓氏之一,连百济王都得看他们脸色,猖獗一些也无可厚非。” “不知道百济是与高句丽搭上了,还是跟倭国勾搭了,能膨胀成这样。” 范铮将碗置于茶拓子,无限唏嘘。 劦碟武的倨傲尽去,眸中隐隐现出震惊。 这种事,连副使迟受信都不知道,大唐是凭什么判断出来的? 要朝朱眼睛一亮:“堂尊,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百济既与高句丽搭上了,也与倭国搭上了呢?” 范铮嘉许地颔首:“要少卿果然能力出众,能够迅速想到其中的关键。” 范铮留白的部分,要朝朱很快补了上来。 要朝朱明白的道理,穆古未必就不知道,但他明智地将发言机会留给少卿了。 能在官场上打滚多年的,除了纯粹靠余荫的,就没一个简单人物。 迟受信惊疑地看向劦碟武,满目不可思议。 百济若真有这操作,倒也并不意外,可为何身为副使、将军的自己,竟然都没资格知晓? 朝鲜半岛三国,恩恩怨怨纠缠不清,比三角恋的狗血桥段还狗血,正常的话就是:我与另外两家不共戴天! 但是,勾搭其中一家对付另外一家,那可是家常便饭了。 反正,大不了过后立刻翻脸。 百济、新罗与倭国也有联系,但百济与倭国的关系显然更密切些。 可百济同时勾搭上二国,就属实罕见了。 劦碟武的姿态,带着一丝愚蠢的倔强,与一丝被揭穿的茫然与羞耻,让人看上去就觉得,他这个内法佐平纯粹是靠家世取得的。 本以为隐藏得很好的住处,被范铮与要朝朱三下五去二地揭了个干净。 关键,原本想让大唐收回赐予新罗的“永徽”年号使用权,现在也彻底泡汤了。 大唐与倭国的关系,从来不像某些有心人宣传的那么好,高表仁老兄的硬脾气了解一下。 新罗阿餐裴瘀愚再度入唐,在宾仆的引导下,缓步踏入公房,看向劦碟武的神色不免带点怜悯。 啧啧,新罗讨用年号都一年了,伱百济才反应过来,咋仲秋才来拜年呢? 那么多年,裴瘀愚依旧不能在官衔更进一步,不是他能力不足,而是因他只是六头品! 出身,在新罗更禁锢中下层的发展空间。 王族,圣骨; 王族旁支、大阿餐以上大臣,真骨; 中下层官员,六头品至四头品; 吏到民,三头品至一头品。 各阶层之间的隔阂,比天堑还令人绝望。 但是! 偏偏是这种畸形制度下的新罗,还能力压高句丽、百济,真德女王还打了百济一个大耳刮子,把猕猴城等地夺了回去,让人上哪儿说理去? “外臣裴瘀愚,奉乐浪郡王、新罗王之命,朝拜大唐皇帝陛下,愿尊陛下为‘天可汗’,并送上亲手编织珍珠汗衫。” 新罗人的嘴皮子就是厉害,惠而不费的尊个“天可汗”,能让年轻的皇帝欢喜万分。 在一些来历不明的资料里,说到唐高宗也得过“天可汗”尊称,但两唐书没有这记录。 故而,新罗这一手可谓投其所好了。 偏偏就那么一句话,远远盖过百济铁甲雕斧的效果,看得劦碟武眼睛都红了。 真金白银竟不敌一句奉承啊! 别看新罗天天嘤嘤嘤,下手可狠着呢,汉江平原这一块膏腴之地,真德女王一拳就打下来了。 新罗掐着兰指、扭着小蛮腰,拳打高句丽、脚踢百济,战斗力属实强悍。 哼哼,看看新罗每次向大唐求救的记录,哪一次不是求救了一两年,大唐才腾出手抽一下高句丽? 真要如新罗所称的那么惨,新罗王室、官员早就楚囚相对了。 劦碟武能想到,有了新罗的谄媚,百济这哑巴亏吃定了。 可是,凭什么? 贞观天子文韬武略,战绩居世之巅,他为天可汗,百济纵然嘟囔两句,依旧心服口服。 永徽小儿,方登大宝,无一功绩加身,也配称天可汗? 迟受信一声叹,扯着劦碟武,告罪一声,出鸿胪寺,入住四方馆。 “内法佐平,你不该挑衅大唐。”迟受信盘膝,席地而坐。 劦碟武面上浮躁尽去,现出精明之色:“我还没蠢到无可救药。事实上,此行的目的,是探一探大唐是否会出兵相援新罗。” “无论百济如何伏低做小,大唐只认惯于言巧语的新罗,不必自取其辱。” “百济有谚语:为家族卖力拼死的子孙,抵不过家主枕边的轻风。” 第682章 天下宁时 太极殿外的监察御史,只余李全交; 殿中侍御史,惟有王旭; 侍御史,只有邹久酒。 挺稀罕的事,侍御史丘神积居然外出监察了。 稀罕的原因,是丘神积与范铮的过节,是敦化坊学生为吏遭丘神积质疑,故而敦化坊出身的书令史自然抱团不肯为辅。 御史的职司,当然不是离了算盘就干不了,至少沾染钱财类的有点为难。 但是,令史当中,算盘玩得正常点儿的,不是出身敦化坊,就是敦化坊学生巫亹教授的国子监算学生。 算学生好歹来一个? 抱歉,人家也不想欺师灭祖。 还是丘神积自己求了御史大夫李乾佑,保证今后不再刻意针对范铮了,这才好歹协调来一名算学生。 为啥不是求自家阿耶? 抱歉,丘行恭、丘神积父子是一脉相承的难以相处,丘行恭在哪个职司都是刻薄寡恩的嘴脸,不与人结怨就不错了,哪来的人情可言? 注意,丘神积可没说以后不弹劾范铮,只是说不刻意针对! 永徽年撒下那么多御史、书令史,甚至连御史中丞张文琮都亲赴洛州,自是要给地方官吏好好算算这几年的旧账。 流水不腐,户枢不蠹,官吏需要流动、需要监察、需要有敬畏。 若是查处官吏都是罚酒三杯,你看看日后有谁怕御史台。 侍御史邹久酒出班举笏:“臣邹久酒今日奏事,不为弹劾。闻得鸿胪寺厉行节约,连茶饼都是五十文一斤的,臣以为此法可广推诸司。” 尤福贵在永徽天子耳边细说了一下,天子才对这价钱的茶饼,有粗浅的印象,不由讶然。 这,好像是小吏都不太情愿喝的茶吧? “范卿,果有此事?” 范铮眼皮往邹久酒这边抬了一下。 好样的,有仇你是必然报啊! 范铮若大模大样地承认,固然得了天子的青睐,却深深地得罪诸司。 咋,你鸿胪寺清廉,要拉着我们陪杀啊! “无非是臣无事生非,突发奇想,想重温贫贱时的茶味呗。”范铮轻叹道。“结果,尝了才知道,主簿平日供应的茶饼,臣虽品不出好歹来,却比记忆中的茶好多了。” “至少,茶梗没那么多、茶叶没那么老。” 嘲笑声四起,大理卿唐临啐了一口:“你品茗,犹如牛嚼牡丹!” 听着很嫌弃的一句话,却显着唐临浓浓的回护之意——他就是个不懂茶的,茶饼贵贱有关系么? 唐俭从黄门侍郎右迁大理卿,品秩是稳稳升了,实权却不太好说。 唐临任司法,至少会减许多枉死者。 就算是个人利益与唐临相悖者,对唐临也得道一声佩服。 不枉不纵,这四个字用在唐临身上恰如其分。 唐临打圆场,多数人是要给颜面的。 邹久酒轻笑不语,对这一次搞事失败不以为意。 范铮这号人物,本也不是他一次就能整死的,逮着机会也无非恶心一下,不成也无须介怀。 我癞蛤蟆上脚背——咬不死你恶心死你。 范铮正色举笏:“臣范铮启奏,带方郡王、百济王扶余义慈遣使者贡铁甲雕斧,使者、内法佐平劦碟武神情不恭,臣已察觉百济与高句丽、倭国勾结。” 一直耷拉眼皮的长孙无忌,肥脸蓦然一整,两眼露出锋芒:“几成?” 范铮应道:“回太尉,九成。” 朝堂上需要学会一件事,说话不说满,哪怕范铮敢稳稳确定了,也最多说九成。 大口马牙(满口胡话),稍有偏差,脸会很痛。 长孙无忌鼻孔里哼了一声,没开口。 倭国暂且不说,百济与高句丽勾结,让曾征讨辽东的将领心头横生一根刺。 高句丽啊! 即便先帝未能尽灭高句丽,诸将仍将诛灭此大敌当成首要使命。 实在是前朝三征高句丽,败得太憋屈了,几乎是秦叔宝等众将的心结,纵使秦叔宝早薨,仇恨依旧未消。 百济与高句丽勾结了,还想来大唐讨好处! 永徽天子哼了一声:“百济此来,何为?” 长孙无忌虽怒,对永徽天子的反应仍为嘉许。 不为情绪左右,能直指问题核心,为守成之君足矣。 范铮回道:“臣闻,欲请陛下拒新罗用大唐年号。” 程咬金拍着大腿,哈哈大笑:“去年之事,百济今年才反应过来?” 连长孙无忌都被逗笑了,娃儿周岁酒,你才跑来赶洗三礼! “为何不可呢?” 突兀的声音,令整个太极殿陷入沉寂。 与整个永徽时代背道而驰的,唯有头铁的司徒李元景。 李元景现在是破罐子破摔,无所顾忌了。 丘神积到鄜州,杀了个鲜血淋漓回来,台狱如同鬼域,李元景就知道,早晚难逃那一刀。 时移势易,就是梦手握日月也不能改变结局。 二兄若暮年,或许会难得地念手足之情,留条生路; 长孙无忌掌权,留给李元景的,唯有死路一条。 不仅是他死,他的子嗣都得死,这是宿命。 永徽天子眉眼里现出怒色。 范铮轻笑:“因为,新罗尊陛下为‘天可汗’啊!” 这称呼一出,满殿讶然,李元景更是瞠目结舌。 即便是太宗,也是因其戎马倥偬、功绩彪炳,灭了当世最强的突厥,才获此尊称,承认为天下番邦共主。 永徽天子的功绩,应有不足吧? 然而,单论大唐本身,早已屹立于万邦之巅,好像被番邦奉为共主也不为过。 永徽天子再也装不出成熟稳重的模样,眉眼都洋溢着笑意,幅度虽不大,却很明显。 长孙无忌轻轻叹了一声,终究是年轻气盛啊。 不过,也情有可原,从今往后的多少皇帝,被人描述“略逊唐太宗”时能不激动? 妹夫他毛病固然多,功绩更大啊! 轻轻咳了一声,永徽天子摆手:“朕初坐江山,一无先帝纵横驰骋之能,二无安抚黎庶之力,三未泽及远方,尚承受不起‘天可汗’之称。” “新罗盛情,朕领了,且待天下宁时,再考虑此事。” 长孙无忌微不可查地颔首。 天子虽年轻,却有自知之明,不至于盲目自信,这可是社稷之福啊! 最怕的,是那种屁本事没有却好大喜功的帝王。 第683章 脑后反骨 新罗与百济的态度一对比,根本不用问大唐,任何人都能得出准确的结果。 新罗的口惠而实不至,对应的也是大唐的口头承诺,准许新罗打着大唐旗号,在朝鲜半岛行事。 各取所需,这就足够了。 大唐从来没把新罗的仨瓜俩枣放在眼里,新罗也只要大唐一个态度。 有大唐的旗号在,高句丽与百济诸多靠近边境的豪强心头自有偏向。 若在太平时节,豪强,无视便是; 可战时,豪强的暗助,便可让对方固若金汤的防线瞬间千疮百孔。 用得好,豪强甚至是对方海堤上的蚁巢。 虽然三国间相爱相杀,却不妨碍百姓对国度的认同感提高——随便哪个国度一统都行,累了。 裴瘀愚得到通事舍人乔宝明告知,手舞足蹈了一阵,然后面向太极宫伏地叩谢。 从六品上通事舍人十六名中,已经没了孙行的身影。 不管是仰仗孙思邈道长的恩泽,还是孙行自己的能力,又或者二者兼备,孙行都顺利地迁从五品上吏部郎中。 倒是没把马觊挤走,因为吏部郎中之位有二席,与吏部诸司略有差异。 户部郎中、兵部郎中、刑部郎中都是二席,礼部郎中、工部郎中为一席,可见此位是据事务多寡而设,重实轻虚。 孙行为人谦和,孙老神仙救人无数,谁也不会轻易得罪他家。 说句不中听的,谁敢保证自家一辈子不求到孙道长门下? 医者的地位在大唐不算高,前提是把孙思邈、许胤宗等出类拔萃的人物抛开不计。 孙思邈到处,就是天子都要礼遇几分。 孙行之子孙溥果,在此前已为徐州萧县尉,年纪倒比范铮略大些。 百济内法佐平劦碟武与将军迟受信,冷眼看着这一幕,小声地交流着。 大唐支持新罗的态度明确了,他们却不能让裴瘀愚将态度带回去。 半路截杀,将是唯一的选择。 在大唐的土地上,自是不敢造次,可碧波荡漾的海面上,百济是无敌的! 劦碟武他们的想法中,自是不含大唐在内的。 大唐太强,不跟它玩。 楼船、蒙冲、战舰、走舸、游艇、海鹘,乍一看就让人腿软。 大唐的战舰还是很强的,楼船就一言难尽了。 建楼三重,列女墙战格,树旗帜,开弩窗矛穴,置抛车垒石铁汁,状如城垒,可奔车驰马,看上去威风凛凛。 但忽遇暴风,人力不能制,不便于事,然为水军不可不设,以张形势。 (出自《太白阴经》。) 总体来说,战斗力不错,但平衡性能有待商榷。 平底船就这样,将就吧。 所以,后来刘仁轨打白江口,真没那么轻松,楼船基本不能成为主力,战舰虽也占优势,但差距没那么大。 小声说一句,那个不常见的布背甲,通常用于战舰上。 出了大唐,两家乐意在海上怎么厮杀,那也没人管。 反正,要回新罗,无论走哪个方向,都要接近百济海域。 但两家海上的战力,实际上都差距不大。 —— 素和贵喜气洋洋地入鸿胪寺,献给范铮一张上好的羔羊皮。 虽磨了将近一个月,却终是玉成好事。 大唐少府监张掖互市监悄无声息地成立了,唯一对口祁连山南麓的吐谷浑素和部,或者干脆说是素和贵本人。 至于素和贵索取的粮食,也真有交州商贾千里迢迢运送,不过至少得下个月才能到。 难吃什么,无所谓了,反正又不是素和贵自己吃。 对于牧民什么的,天寒地冻的时候,有一口热乎的就行,谁还在意味道如何? 再说了,再难吃的粮煮成糂,味道都差不到哪里去。 实在不想吃,干咽不嚼就是了,吃不死人。 交州商贾还提了个条件,以部分泥鳅干抵账。 虽说苯教的教义还未全面入吐谷浑,但一些生活习性开始相互影响,有部分吐谷浑人已经不食鱼、蛙、蛇之类的生物,认为它们是沟通阴阳两界的生物。 泥鳅嘛,也在其中。 交州商贾提出了一个折中的意见,泥鳅干全部磨成粉,就没人看得出来了嘛。 素和贵想想,再接过两颗珍珠,也就同意了此事。 无伤大雅,至少吐蕃的习俗还没全面影响吐谷浑,就是知道了,牧民也翻不了天。 范铮是不知道此事,否则一定让素和贵拒绝。 范某坑人是有底线的,交州坑人是没有底线的。 交州的泥鳅很多,但交州人自己是不吃的。 原因与交州农田有关,他们的先人,一般坟茔就在田间(真事)。 然后嘛,田间的水多少会浸到坟茔里,薄皮棺材总有破时,谁敢保证泥鳅不入其中? 且以交州湿热气候而言,物产的出产比例较高,除了台风、地震、塌方,也少有造成大饥荒的条件,就更没人吃这东西了。 虽交州与大唐此时一体,但一些区别还是有的。 比如说,整个交州都督府庙里,都供奉着被东汉伏波将军马援斩杀的征侧、征贰姐妹。 比方说,交州十二生肖没有龙,以猫相代。 比方说,交州妇人好嚼槟榔,上点岁数的人一笑,唇红齿黑。 范铮关心的却是另一个问题:“你沿张掖水至张掖互市监,要是被乌地也拔勒豆可汗知道了,会不会有麻烦?” 素和贵一声笑,摆出了几分倨傲模样。 当然,不是冲着范铮来的,是冲着慕容诺曷钵。 都是鲜卑出身,慕容氏能为可汗,他素和氏又为何不可? 乙弗摩诃能打到野马衣林,能力自是非凡,若他为可汗,素和贵倒愿意低头,为一丞相。 可当年连宣王之乱都掌控不了、得逃到鄯善搬救兵,还要靠可敦弘化公主从鄯州刺史杜凤举求来援兵的可汗,不要也罢。 当年的步萨钵可汗,连番劫掠大隋、大唐,是何等的英姿勃发! 素和贵就是这种脑后生反骨的人,忠诚对于他是一个很奢侈的要求。 要不是这一身反骨,范铮也不会去勾搭他。 换成乙弗摩诃之流的人物,范铮就是磨破嘴皮,也只是无用功。 作为报答,素和贵还悄悄说个消息。 过沱沱河、上唐古拉山口的麝香丝绸之路,吐蕃几度遣兵下来报复,却被乙弗摩诃早就安排好的埋伏打得狼狈逃窜。 第684章 西突厥寇边 阿史那贺鲁与子阿史那咥运率部西进,破釜沉舟一击,果然大破早已外强中干的乙毗射匮可汗。 从此,乙毗射匮可汗成了历史名词,沙钵罗可汗成了西突厥唯一的主宰,于双河、千泉建立牙帐。 五咄陆、五弩失毕、处月部、处密部及诸小部落皆附,阿史那贺鲁一时风头正劲,拥兵数十万。 西突厥的拥兵,与大唐的拥兵不是一回事,他们上马为兵、下马为民,虽然机动、彪悍,擅打顺风仗,却不能打硬仗。 至于从吐火罗迎回旧主乙毗咄陆可汗阿史那欲谷设——开什么玩笑? 西突厥的规矩是,阿史那氏之人,谁的拳头大,谁就是可汗! 谁还不姓个阿史那? 挥军四下逞威,什么曹国、康国、米国、何国、安国、石国、拔汗那、穆国、火寻、罽宾国(ji,喀布尔河中下游)、吐火罗、三姓葛逻禄,都被阿史那贺鲁率军勒索了个遍。 阿史那贺鲁暗暗诅咒乙毗咄陆可汗与乙毗射匮可汗,为什么守不住安西之地! 那是何等的富庶啊! 至于说曾经跟随大唐攻打龟兹诸地,阿史那贺鲁选择性遗忘了。 于是,膨胀的阿史那贺鲁挥兵,攻陷庭州金岭城,劫掠人口数千。 不打安西都护府,是因为柴哲威早就整顿好兵马、城防,硬攻死伤太甚。 庭州的三军组建不久,应该是软柿子。 攻打蒲类县时,因蒲类县殊死抵抗,且北庭安抚使高侃及时率东面的伊吾军、北面的瀚海军驰援,南面的天山军西出叶河,直扑领军不多的阿史那咥运,才将西突厥的猖獗势头打了下去。 阿史那咥运虽随父征战,从来打的都是顺风仗,面对突袭的天山军慌了手脚,连像样的抵抗都没有,直接拔马而逃。 他显然忘了,纵然手上兵马不多,总数也过万,即便算上战力折损,与三千之众的天山军也有能力交战。 胜算没有,至少不会太过于狼狈。 莫贺咄叶护跑了,下面的兵将跑得更快。 天山镇将恨得咬牙,阿史那咥运跑得太果断,他们能馘耳、俘获的只有区区五百老弱。 啊! 连人均五亩永业田都混不到,丢人! 但见金岭城的惨况,与沿途三烽燧烽帅、烽副、烽子三十余人死无全尸的模样,天山军上下都青筋直冒,恨不得杀俘泄愤。 然而杀不得,军中有规矩,杀俘不祥,且易为监军、御史弹劾。 一弹劾,功变为过,搞不好得往狱里吃几天免费饭。 不要拿太宗来比较,他是皇帝,即便错了也无妨。 区区正六品下上镇将,除了提着脑袋往前冲的时候算个人物,拿到朝中,啥也不是! 高侃率瀚海军、伊吾军神兵天降,兜着胡禄居阙啜的屁股一顿猛打,即便猛将胡禄屋奋勇抵抗,依旧被分割为三片。 外围两片在兵箭、弩箭的密集攻势下,很快作鸟兽散,中间被围的万骑,在伏远弩、车弩、长弓的攻击下损失近半。 牛角号悠长,战鼓震天,步兵团的枪阵闪烁着令人心寒的光芒。 五色袍组成的一个个小方阵,以外人无法理解的方式运动,枪盾的组合攻守兼备。 “还击!射死他们!” 胡禄居阙啜骑兵们张弓引箭,箭如雨下。 唐军这密集的阵形,根本无须瞄准,几乎每一箭都落入阵中。 然而,没大用。 他们的箭矢,没有破甲之效,即便能越过彭排,落于防御能力极强的步兵甲上,少有能穿透的。 若是那么容易被穿透,也委实对不起步兵甲四十斤的份量。 唐军确实不是每人都能配备甲胄,所以冲在最前头的都是着铁甲,其后是皮甲。 还有一些辅兵,干脆没有甲,哪个袍泽战死了,将他的甲穿上,立刻顶为正兵。 大唐的赫赫威名中,有辅兵的一份贡献。 外围,瀚海军、伊吾军一千六百余骑兵角弓、角弓弩不断,为步兵团辅助守阵,扼杀每一个危险的可能。 木枪、彭排组成的枪阵,如巨浪拍击下的中流砥柱,虽危而不倒。 大唐步卒的坚韧盖世无双,即便是二千斤的战马撞上了彭排,将盾兵撞飞,立即有木枪刺死战马,后面自有盾兵补上缺口。 前赴后继,双方都没有退缩。 零乱且没有冲刺距离的胡禄居阙啜骑兵,在压缩得越来越小的空间里,焦躁、咆哮、崩溃,马刀乱挥,长矛疯刺,策马乱闯。 居于其中的胡禄屋,提起马身,避开撞向自己的同族,眼里闪过一丝懊悔。 当初,大唐那年轻的鸿胪卿招揽自己时,为什么不就坡下驴? 大吼一声,胡禄屋策马出击,长矛挥击,荡开一支木枪,却被两支不同方向刺来的木枪扎中,枪锋透体,胡禄屋重重地栽到了地上,眼睛却闭上了。 死了,也释然了。 至少胡禄屋这一生,没有成为自己最厌恶的人。 失去了将领指挥的骑兵,挤到连转身都困难的地步,终于忍不住哭了。 生死都无所谓,可这种动弹不得的滋味,谁也不愿意享受一番。 “我们愿降!” 不知是谁先开的口,长矛、角弓、胡禄丢弃一地,曾经的趾高气扬,成了斗败的野犬,沟子都是夹着的。 高侃轻叹一声,让步兵团上去捆人。 这一仗,庭州三军经受住了考验,虽是仓促成军,战绩却也不逊色。 阿史那贺鲁率军赶到轮台县附近,才知道两路人马惨败。 叶河之败,换了其他人领军,阿史那贺鲁少不得取个人头祭旗。 可是,那是自己唯一的子嗣啊! 李娇娥那婆娘,作得要死,偏偏连蛋都不下一个,死有余辜! 蒲类县之败,阿史那贺鲁几番摸刀柄,却忍了下来。 能怎么办啊! 拉胯的不是亲儿子,就是亲女婿,还指望着女婿继续拉胡禄居阙啜共享繁华呢。 阿史那贺鲁却不知道,他这一忍,处木昆律、摄舍提敦、突骑施、鼠尼施诸部,却各自起了心思。 若阿史那贺鲁狠一狠心,哪怕不杀子婿,判他们一个鞭刑也算有个交待。 可是,别家犯错你就杀,你的家人犯错,连个交待都没有? 这西突厥,是你阿史那贺鲁一家的吗? 第20231014章 请假 2023.10.14请假 偶感风寒,全身慵懒无力,请假一天,诸君见谅。 第685章 大食来使 开府仪同三司、襄邑王李神符薨,享年七十三,陪葬献陵,追赠司空、荆州大都督,谥号“恭”。 恭为上谥,尊贤贵义、敬事供上、尊贤敬让、既过能改、执事坚固等谓之恭。 咦,好像有什么奇怪的词混进来了。 李神符与他兄长李神通相比,缺了配享一事。 原因也简单,太宗兄弟争锋时,他兄弟各站一个阵营,待遇自然不一样。 像当时的薛万彻在隐太子阵营,薛万均则为太宗阵营,这种风险操作可谓屡见不鲜。 所以,“既过能改”还真不是误用。 侍中、燕国公于志宁为尚书左仆射,侍中兼刑部尚书、北平县公张行成为尚书右仆射,并同中书门下三品,犹不入衔。 中书令兼检校吏部尚书、条县公高季辅为侍郎。 “犹不入衔”四个字的意思,《旧唐书》的译文也略过,就不知道真正的用意了。 高季辅为侍郎,则是在左迁了,也不知是因何过而贬。 薛万彻重新启用,出为宁州刺史,治所定安县。 宁州依旧在关内道范围,与雍州之间隔了一个邠州,在长安西北四百四十六里。 这个距离,足以说明永徽天子对薛万彻还是保留信任的,否则早送他离开千里之外了。 左候卫大将军梁建方、右骁卫大将军契苾何力为弓月道行军总管,率军讨伐阿史那贺鲁。 白水蛮(云南武定、禄劝、元谋一带)秃磨蒲、俭弥于部寇麻州(宣威到寻甸),诏令左领军将军赵孝祖、郎州都督任怀玉讨伐。 九成宫更名万年宫,玉华宫废为佛寺。 从此,更名帝闪亮登场。 闰九月,《永徽律疏》颁布天下,对《贞观律》缺漏之处打上了补丁,对今后千年的律法都有深远的影响。 十月,晋州再震。 十一月,定襄又震。 晋州似乎真与“永徽”年号相冲、与永徽天子相冲,愣是从天子登基后,没有一年不震。 值得一提的是,大食国的使者阿慕尔·伊本·阿斯前来朝贡。 按照范铮的想法,朝贡是假,大概率为 正统哈里发当任时,已经七旬,正常情况下,接近八旬的他显然更求稳。 民众可以狂热,但上位者必须保持头脑冷静。 阿慕尔·伊本·阿斯是大食名将之一,征服北非、阻止拂菻收回埃及,也是战功赫赫的人物。 简单对比一下拂菻与大唐的战力,阿慕尔·伊本·阿斯觉得,还是拂菻这个柿子比较软些。 另外,路途太遥远,对粮草的需求太多、负担太大,不划算。 打仗除了兵力,最讲究的就是钱粮,即便是突厥人也得驱赶牛马为食。 有说阿慕尔·伊本·阿斯此次是带教义入大唐,为大唐清真伊始,这个说法不一定准确。 如果从朝廷层面而论,大概还算正确; 从民间而言,广州怀圣寺、杭州凤凰寺亦建于唐朝,孰早孰晚真不好说。 范铮想不到,阿慕尔·伊本·阿斯竟然还会拜谒鸿胪寺,献上一些医药之类的典藏。 无论在哪个世界,医典都是求之不得的,价值远在金银珠宝、毛纺之上。 有朋自远方来乎,当以礼相待也。 贺钩雄麻利地问明客人禁忌,慢条斯理地烹茶。 慢,是因为必须让阿慕尔·伊本·阿斯,看清添加的每一样材料。 如果是汤仪典那厮烹制茶汤,范铮只有让人将汤仪典叉出去了。 大食不食猪肉、猪血,理所当然,可范铮没想到,他们连狗都禁食。 范铮想了想,才明白这归类于禁食肉类与乳制品。 原因,则是视狗为不洁净的动物。 其实,中原文化的六畜中,狗的地位也很低,还有“狗肉上不了席”的说法。 原因很简单,狗吃屎。 另外,大食不吃血制品、不吃自死的动物、不吃带疾病的动物,从这方面而言,《古兰经》倒像是一种安全生活的教程。 阿慕尔·伊本·阿斯鼻间嗅着茶汤的芬芳,看着滴入其中的油是素油,满意地颔首。 按大食礼仪,此时还应赞美安拉。 安拉是大食《古兰经》里至高无上的造物主,《古兰经》中还译安拉胡、胡达、胡大、真主、至仁主等百种尊称。 除此之外的任何称呼,都是异端。 但在大唐的国度,阿慕尔·伊本·阿斯稍稍省却了这一步。 “听闻大食侵略如火,快将整个波斯吃下了。本官以为,无论此地为波斯或大食,商路的维系都有百利而无一害,尊使以为呢?” 没个近百年时间,大唐与波斯是碰撞不到一起的,昭武九姓、吐火罗等诸多小国横亘其中,远远到不了接壤之际。 阿慕尔·伊本·阿斯惬意地饮了一口贺钩雄版茶汤:“哈里发亦有此意。除了复仇,征战的主要目的的获得土地、人口与财富,大食无意阻拦任何商队的出入,只要依《古兰经》所定,行小净、礼拜、交税即可。” 范铮哂笑,打算一手如意算盘。 等礼拜之后,那些商贾与大食人有什么具体区别? 小净是大食净礼之一,包括而不限于净下、净手掌至腕、漱口、刷牙、净鼻、浄洁胡须、摸头、摸耳、洗手脚缝隙等繁复流程。 但小净失效的禁忌也多:大小便及放屁、身体任何部位的流脓流血流汁、呕吐、睡觉、疯或晕及麻醉失去理智、拜中大笑、两性赤身抚摸。 范铮摆手:“断无可能。最多让商贾在大食境内,依《古兰经》所定饮食、交税,商贾要信什么,是他们自身的事。” “大食若非要如此,大唐无非点力气,将西突厥打散,让商队走里海之北、东斯拉夫人之地,一样可通西方。” 东斯拉夫人往后发展成俄罗斯人、白俄罗斯人、乌克兰人; 西斯拉夫人往后发展成波兰人、捷克人; 南斯拉夫人往后变成塞尔维亚人、保加利亚人。 但现在的东斯拉夫人还没有建立国度的愿望,而是以松散联盟的方式存在。 走这条路线,就要经过日后的俄罗斯、乌克兰,虽不易,却也未必有大食那么霸道。 第686章 大理狱 阿慕尔·伊本·阿斯面容微动,一口饮尽茶汤:“鸿胪卿的颜面,大食是要给的。” 译语略为艰难地翻译起大食话。 不怪译语业务生疏,实在是大食发展得太快,吞并了一处又一处,口音实在变得有点多。 这么对比吧,大约有关中口音“母鸡”与岭南口音“母鸡”的差距那么大。 “大唐与大食,同为世上最强大的国度,哈里发希望不仅在医药、文化、物品上与大唐交流,更希望建立互助的同盟。” 此时的大食,主要目的还是想攻下拂菻,夺取欧洲大陆的土地。 范铮觉得,大约是认知上的问题,此时的大食掉头东南顾,五天竺根本无力抵挡,却是舍近求远了。 天竺那地方,除了湿一点、热一点、河里的死牛烂马多一点,也没啥毛病。 哦,还有许仙多一点。 天气热嘛,很多人抱着家养的蛇睡觉以降温,没毛病。 外面的蛇? 连公蜥蜴都哭,它们算个啥? 就这一点而言,天竺举世无双。 这却是范铮认知错误了,大食后来其实也吃了不少天竺的邦国,不过是扩张到极限罢了。 阿慕尔·伊本·阿斯说的同盟,意思很明显,让大唐无论如何别站到拂菻的一边去。 哪个只是个口头同盟,都比没有强上许多。 范铮颔首:“此举符合两国利益,本官自当与朝廷分说。本官好奇的是,大食如此迅猛扩张,如何引百姓弃原信仰,改信《古兰经》?” 阿慕尔·伊本·阿斯微笑:“首先必须是强而有力的刀剑,保证他们不会大力反抗;其次是征税,信徒之外皆齐米(保护民),须额外缴纳吉兹亚(人头税)。” 所以,什么教义,核心还是利益。 对多数人来说,真以利益相迫,什么教都改得快得很。 狂信徒自然是有的,但总是少数。 这个政策,导致后来的大食,不再强求占领地方的百姓改信教——傻不是,那得少收多少税? 阿慕尔·伊本·阿斯沉默了一下,试图再努力一把:“既然大唐愿意与大食结盟,那么,外臣有个不情之请,那景教与摩尼教,尽为大食之敌,大唐可否驱之?” 范铮果断拒绝,开什么国际玩笑? “大唐为天下中心,万邦来朝,诸教所至,皆海纳百川,此不可为也。” 摩尼教只是在民间传播,还未上台面,倒也算了,可驱逐太宗引进的景教,你是不是想得有点多? 再说,引入或驱逐哪个教派,是大唐自己的事,你大食也想来当家做主? 阿慕尔·伊本·阿斯洒脱一笑:“是外臣冒昧了。” 实际上,即便大食短时间想再扩张,也没什么机会了。 哈里发奥斯曼·伊本·阿凡的岁数本就不小,是先知穆罕默德的追随者与女婿,当上这个哈里发也是被公推的。 奥斯曼·伊本·阿凡出身于麦加的古莱什部落伍麦叶家族,组织了早期的教民随先知穆罕默德迁叶斯里卜,后叶斯里卜更名麦地那·那比,简称麦地那,意为先知之城。 是人就有私心,哈里发照顾一点族人,有错么? 但总有那么一些人,对哈里发安置族人为官有意见,这还有天理么? 这几年间,哈里发奥斯曼·伊本·阿凡的主要精力,已经从扩张转向了治理,问题在大食内部,已经形成以他与阿里各自成为一派的局面。 阿里·伊本·艾比·塔里卜为先知的血缘堂弟、养子、女婿,是哈里发位置的有力竞争者,从 大食史上的四大哈里发,谁还不是先知最忠诚的伙伴?—— 大理寺。 范铮一脸懵懂,跟着永徽天子、刘祥道数人踏足故地,不晓得皇帝来此做甚。 大理卿唐临、少卿辛茂将、大理正尔朱杲、大理丞毕正义率众官吏迎驾,评事红成赫然在列,入目一片獬豸冠。 虽不便说话,红成喜悦之情却尽上眉梢。 “认识?” 永徽天子歪着脑袋看向范铮。 范铮应道:“臣为雍州别驾时,红成为雍州司法史,仍自强不息,登 永徽天子若有所思,目光在红成身上多逗留了三息。 念旧的人,是个人都喜欢。 “既然如此,便无须兴师动众,着红成为导,唐卿为陪,且入大理狱一巡如何?”永徽天子开口,小声地补了一句。“晋州连连地震,朕心难安,祭祀之余想看看有无冤屈。” 辛茂将、尔朱杲自是散去,各司其职,唯毕正义面现悻悻。 大理丞也不是不能为前导嘛! 大理狱虽广,此际的人犯却不足百。 “这七十三人犯是地方转上来的案子,有疑点未厘清,诸评事、司直正反复推按、推覆。” 红成了如指掌地介绍。 不熟都不行,唐临为堂尊,主打就一个不枉不纵,一点问题没查清楚都不许断案,红成便是推按人员之一。 准确地说,昨天已经确认,有两案为冤案,有三案不过是人家推出的替死鬼。 “里面十八个囚室,俱是今年秋决之后送来的死囚,堂尊亲自审过。” 红成一脸尊敬。 永徽天子满面诧异,让你唐临来主掌大理寺,也犯不上事必躬亲嘛! 审案这种事,到大理正尔朱杲这一级就差不多了嘛。 “陛下亲临,尔等有话可向陛下陈述。” 粗壮的从九品下狱丞喝了一声。 刚刚从流外官晋为狱丞,他显然不太懂官场规矩,没看上官一眼就开口。 也就是唐临不介意这一点虚的了,否则小鞋够穿。 就没看到前面还口若悬河的红成都闭嘴了吗? 十八名蓬头垢面的人犯笑了笑,有一人开口:“落到今日这地步,全是咎由自取,大理卿的判处没有一点冤屈,更未滥用刑罚,还有什么好说的?” 永徽天子难以置信地看了范铮一眼,范铮缓缓点头。 同在御史台时,范铮就清楚地看到唐临判案的风格,觉得十分佩服,然而却总学不了。 永徽天子出了大理狱,直入大理寺公房,挥毫直书“大唐良吏”四个字,并召来门下省符宝郎,以皇帝之宝加盖以赐唐临。 皇帝之宝,位居天子八宝其四,劳来贤勋之用。 古者,印、玺二名尊卑共之,诸侯、大夫印亦称玺。 第687章 坊学二公子 公事没那么繁忙了,范铮自然而然腾出时间关怀一下家人。 掐指一算,大郎范百里已经十三岁,换个不太靠谱的地方,没准都当阿耶了。 难怪年头时分,偶见防合洗晒的小犊鼻裈里,红色占了大头。 哎呀,这个阿耶当得有些不太称职。 二郎范鸣谦,已然七岁,在范铮的疏忽中,已经在坊学里厮混了一年有余。 就这一点来说,范铮还真亏心。 好在范鸣谦根本不计较这些,未曾入学就经常溜去坊学玩的他,早视坊学为自家的游乐场。 再说,范鸣谦只笃信一点,有兄长,谁也不能欺负了他! 纯洁善良的范鸣谦当然想不到,在坊学里,根本没有人敢给他嘴脸看,否则不待山长、先生出手教训,一直当背景板的防合自会让人知道什么叫世道险恶。 别以为娃儿小就不会做坏事,有一些恶魔,无论多小都能干出令人发指的恶行。 蒋乾这种造诣的人,对幼童涂鸦似的字体自是很反感,然而糜斐不准他滥用戒尺。 陆德明所撰《经典释文》虽是为人推崇的音训字典,但《切韵》才是正经的官韵啊! 只要娃儿未来还盼着吃一碗官饭,让你lu你就得lu,让你lu你就得lu。 一脸假笑的蒋乾过来见礼,心头却直呼侥幸。 几本综合在一起讲,讲解的难度是增加了,可对娃儿来说,认字的速度也加快了。 “蒋先生不错。” 心虚地转了转眼珠子,范鸣谦瞟到教室大门处,满眼的喜悦。 范铮站在教室门口默默看了一阵,觉得蒋乾的容貌虽不雅,肚里还是有几分墨水的。 公子这称呼,用在范百里兄弟身上并不违和,公侯之子。 其中,模勒指的是模刻。 娃儿们的精力充沛,在作坊里轮流做事没有累的感觉,反而一个个满带新鲜感。 这也怪不得谁,范铮没错,坊民也没错,能通情达理不闹腾就足够了。 那一手楷书,颇有欧阳询风骨,便是郦正义也得道一声佩服。 所以说啊,投胎就是一门技术活,范鸣谦从出生到现在,都过得称心如意,从来没见识过世道险恶。 好在敦化坊学有一两门手艺傍身,学算盘、学嫁接,香坊、兽炭作坊、水泥作坊,学生们都去操作了一番。 啧啧,这避讳再扩大下去,怕是得消灭一切带火的字了。 坐在坊学新生班中,范鸣谦严肃地挺直身子,板正面容,努力听着先生讲解。 哎呀,前面写的是啥呀,丑哭了! 侥幸自己对学生都压住了火气,侥幸没给范鸣谦嘴脸看,侥幸尽到了一个师者的职责。 公认唐朝最早出现雕版印刷术,咸通(唐懿宗李漼)九年的雕版印刷《金刚经》,于一九零零年敦煌千佛洞唐窟之中发掘出,后为英人盗骗,后藏于大英图书馆,由卷首画、经文、施刻人组成。 时间成本,或许是最大的顾虑。 其实蒋乾有句嘲讽的话在嘴边打转,却不敢说出来——“强爹胜祖”。 终于到休息时分,范鸣谦咯咯笑着扑到范铮怀里,好开心。 想让每个人都满意,那是阿慕尔·伊本·阿斯他们那边不知道有没有问世的名着——天方夜谭。 不管能不能听懂,姿态范鸣谦是做到端正了。 耐着性子,蒋乾握着范鸣谦的小手,重新教他写:“执笔掌虚指实,就是手掌不要碰到笔杆。大拇指向外压,食指、中指向内钩,无名指与尾指外揭。” 何况,借他两颗鼠胆,他也不敢打侯府二公子。 蒋乾负责开蒙,讲着隋朝陆法言编撰的《切韵》,辅着《苍颉篇》、《急就篇》,教娃儿们认字,着急了悬纸挥毫,讲述每一个字的笔划顺序。 范铮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范鸣谦笑着点头。 范鸣谦看了看纠正后的字体,对照自己之前的杰作,有些羞涩。 以他的出身,以及儒林郎的官身,哪怕一字不识,成年之后,只要范铮还没有获罪倒台,一个流官实职是少不了的。 就算书上说了日头从西边出,普通人也顶多能说一句:好像没那么正西,是西南吧? 构图繁简得当,人物表情生动,刀法纯熟细腻,线条圆润流畅,无疑属于版刻艺术成熟期的作品。 谭其实就是谈,据说是避唐武宗李炎的讳,避到凡是带二火的字都自动改道。 不能为官吏,为账房先生也不错,可 想想“性本善”,真是太以偏概全了。 蒋乾的鼠眼习惯性地转了一圈,露出淡淡的笑容:“二公子的字,横平竖直,还是很好的……” 只能说,读书对娃儿有好处,但期待别太高,别以为书中那黄金屋谁都能捞到手。 要是阿耶娘挑一辈子夜香,含辛茹苦供出一个娃儿读书,读出来还是挑夜香,这书,读了干嘛? 可以这么说,范鸣谦的起点,大约是诸多同窗一辈子追求的终点。 坊学每两年一次的招生,基本控制在五十名以内,大致能漏一两个名额到青龙坊、立政坊。 至少在范铮当年,先生可没这么教过,只是一本一本地照本宣科。 双苞归属于双钩法,源于唐朝,是以单线钩勒出空心字,以让学生练习。 范鸣谦努力磨墨、认认真真写上一个大楷字,满眼期盼地看向蒋乾。 元稹为白居易的诗集《白氏长庆集》作序:“二十年间,禁省、观寺、邮候墙壁之上无不书,王公、妾妇、牛童、马走之口无不道。至于缮写模勒,街卖于市井,或持之以交酒茗者,处处皆是。” 即便读书不要钱,过了开始那一百五十三人皆为官吏的时段,坊民就会权衡读书到底值不值。 反正,多半坊民也想开了,搁个皮猴子在家净捣乱,还不如丢坊学几年,权当是带娃了。 蒋乾所授,正是唐朝书法理论家韩方明着《授笔要说》中提及的双苞,也称五指法。 但是,关于双钩法的介绍中,有一句很不严谨——“当时没有印刷术”。 范铮这句轻描淡写的话,差点让蒋乾泪流满面。 几年了,那种游离在坊学外的感觉,谁懂? 撒手不干? 不说敦化坊学待遇优厚,就蒋乾这尊容,纵然满腹经纶,也难妥一官半职! 第688章 酒精 范铮想起自己曾让陈祖昌整的泥活字,惜乎千辛万苦仍未能问世。 原想请令狐德棻这位国子祭酒,理一个适合印刷行业的排字方法,可随着永徽年的到来,令狐祭酒恐怕没那个时间了。 永徽天子想尽快做出一番成绩,武功暂时无法出头,文治就是重点。 多数政务由政事堂一帮宰辅过滤,能到天子面前的几乎是大事,且都是半成品,意见都写明了,可供发挥的余地不多。 要说发点年轻人的脾气吧,无处发挥,政事堂的流程做得到位,永徽天子连鸡子里挑骨头都做不到。 然后,憋坏了的永徽天子想出了歪主意,日后国子监、门下省弘文馆、东宫崇文馆的学生出师,要入实职须先走一遍如安西都护府之类的边陲,对荐举进行严格审核。 卡荐举与监生,自然是让部分职位空下来,于是每年的春闺录用名额,便可以从区区二十余名涨到三十余名。 莫看这涨幅不大,却已经是各方势力容忍的极限了。 科举撬开的口子虽不大,在永徽天子看来,却吸入了不少新鲜空气。 国子监因此进行了不少改动,最显着的举动是奏明天子,监中增设二名录事番官,由五品以下、三品以上勋官上番。 这就是现实。 登 以九宫格为基础,后来衍生了三十六宫格、八十一宫格,又以繁化简为田字格、米字格。 恢复了自信的汉子负手而立:“妇人之见!部曲是干嘛使的?自然要保得娃儿周全!” 过不过中间人,漂没势不可少,这不是范铮关心的重点。 “再说,你很盼着娃儿去边陲,因为手无缚鸡之力而送命吗?这时候,揍得越狠,他们才越可能活着回来!” 汉子沉默了许久:“想不到我也要提中年汉子三喜。” 来,不服气划破本官指尖试试,扣你一个杀官造反的罪名也不冤! 汉子怪模怪样地饮了一口杏村:“升官,发财,死婆娘。” 每个人再不丢弃那种娇滴滴的作态,会被凶狠的番官拿刀鞘往死里打。 实事求是地说,汤仪国那爱吹牛皮的性子,上官喜的一定颇喜,厌的一定极厌。 总有忍不住的外命妇心疼娃儿,叫嚷着要提刀斩了这些番官。 不管虾蟆更夫长相再凶恶、横刀再出鞘,汤仪国也不曾有半点畏惧。 国子监里哀鸿遍野。 凶悍的外命妇弃刀,哭成了泪人:“儿行千里母担忧,我怎舍得娃儿去千里之外?” 于是,都懂的,要加钱,很贵的。 汤仪国暴跳如雷。 “你以为世上每个人都会如我这般惯着你?” “陛下钦定,国子祭酒动手,左候卫一个步兵团包围国子监,无令出入者杀。” 上次搞砸了,回从兄汤仪典府上里,生生挨了几藤条的家法。 汤仪国大叫:“这是太医令之命!你仔细想想,得罪得起太医令乃至太常卿不?” 陆飞甲拍拍肚皮,肚腩在上下震颤,笑容也很真挚:“说得对,宣德郎的身份是不行,管不了。本官且闪开,天塌下来,自有长人顶着。” 帝王虽更迭,保护费……错了,分成,仍不可少,范铮按月送一份账册,并准时于次月头呈上该上交的那份送入宫中,请永徽天子亲自过目。 哪怕小时候再如何看不起汤仪典家,在从兄如今从四品下的品秩面前,他就只能仰望、逆来顺受。 雕版之所以难为,是因为对匠人手艺要求高,往往手一抖就废了心血之作。 一名虾蟆更夫操着横刀跑了过来:“禀华容侯、宣德郎,太常寺太医署太医丞来此取酒精,手续俱为完备,唯人不对。” 陆飞甲肚子顶得青袍快装不住了:“本官来告诉你,因为这酒精不是谁都能碰的。” 要不然,国子监费那个力气,养上三学各四名典学、下三学各二名典学来抄录课业干嘛? 好在敦化坊虽不敢说穷得只剩钱了,阿堵物还是不少的,钱不是问题。 范铮平静的面容出现在汤仪国眼前,看得汤仪国有点哆嗦。 “有了下去镀金的机会,回来升官的机会,同等之下加三成。” —— 国子监这头忙得没空理会范铮,范铮只能叫来陆飞甲,与这位宣德郎探讨了一下雕版双钩空心字的构想。 重点是,这个过程,某种意义上将天子与范铮捆成了共同体,凭什么让他人在中间横亘? 有酒坊的丰厚利润支撑,范铮但凡不作死,整个侯府、整个敦化坊日子都应该不会难过。 从八品下太医丞,也来讨野火? 范铮与陆甲生腆着肚子,一前一后地迈着标准的官步挪到了酒坊前。 就算竹子成本涨了,纸坊与坊学的收支大致是能相抵的,就这还没算上酒精的暴利。 负重、练拳脚、习刀枪。 一向慈眉善目的令狐德棻,头一次露出了凶狠的面容,直接警告一千四百一十学生、八百俊士,谁敢在番官面前忤逆,不管他阿耶、耶耶是谁,俱免身份。 大唐一向喜欢护犊子的官员、勋官、封爵者,罕见地陷入了沉默状态。 外命妇没听懂,但不妨碍她知道这不是什么好话。 “符文是真的,印信是真的,我也是太医署之人,为何还不装酒精?” 范铮想嘚瑟一下,让陆甲生找书坊在双钩字帖里搭配上田字格,才突然想起大唐正在使用的,是已经过世的欧阳询老夫子所创九宫格。 太医丞是认识的人,那个牛皮兮兮的汤仪国,汤仪典的从弟。 “贼汉子,你家娃儿要被番官打死了!” 外命妇便欲闹腾,新鲜的脑子终于用了一下——贼汉子的意思,本夫人(某君)会死? 官员们总算拿出一家之主的姿态,一本正经地教训起不听话的婆娘。 范铮鼻孔里哼了一声:“太常卿是卿,我鸿胪卿难道不是卿?有事,让他来谈,本官跟你说不着。” 若不是看汤仪典的情面,此际范铮已经捆上汤仪国入宫了。 愚蠢的东西,别人拿着当枪使他还真上,也不怕锅太大压垮了他。 第689章 聆讯姜茯苓 鸿胪寺公房内,范铮饮着茶汤,压抑住心头腾腾怒火。 姜茯苓为什么不来接洽酒精事宜? 因为利益之争,已经被检举到御史台,正在接受监察御史袁异式的聆讯。 据说,在华州有一面之缘的老监察史南宫糊涂在一旁记录,另调了一名女书令史协助,全程房门大开。 察院出身的范铮微微颔首,这是在避嫌。 审问异性需要注意避嫌,瓜田李下、众口铄金,是会逼死人的。 没有人证,但凡嚷一声“非礼”,监察御史立刻坐蜡。 袁异式还是将前辈们的经验学到了家。 但姜茯苓本人,对品秩感兴趣、对医术感兴趣,偏偏对太医署诸多杂务不感兴趣,除了酒精一事是太宗与范铮指定的联络人外,手头就没什么把柄可抓。 凭她的医术,想捞点钱,回姜氏药行挣的绝对比在太医署多得多。 史上多有宦官乱政者,为什么帝王还会信任宦官? 立场问题,宦官是皇帝掌握其生死的家奴,在皇帝看来,比那些想窃取权柄的大臣可信得多。 邹久酒大惊:“这却是为何?” 内谒者监尤福贵伏地,感恩涕零:“老奴以性命发誓,但有一丝意外,内谒者监自老奴始,尽千刀万剐!” 李道宗跛着腿走到高椅前坐下,接过贺钩雄呈来的茶碗,趁热一口吞了。 太尉长孙无忌举笏:“臣长孙无忌以为,无非是蝇营狗苟。即便太常寺觉得酒精累赘,陛下可指定内侍省人员处置,此事不再经太医署。” 李道宗虽以武、贤闻名,于李孝恭而言,仍嫌逊色。 李道宗的身世,自然是接受那种细嚼慢咽的吃法,可战场、世事,又哪容得你处处精致? 李道宗没说的是,那部曲就卒于此战。 “部曲回答:吃了上顿不知道有没有下顿,不快能行么?” 虽说郧乡县之行,多少让范铮与她有了些隔阂,可早年姜茯苓对敦化坊的帮助,范铮不能无视。 “太尉以为如何?” 没了征战之能的李道宗,在朝廷的眼中份量大跌,老对头磨刀霍霍,他却茫然无知。 范铮笑眯眯地颔首,一松手,茶碗落地,碎屑四溅:“可惜,本官的茶碗,宁愿砸个稀巴烂,也不愿让人觊觎。” 贞观年间,李孝恭除了短暂任过礼部尚书,其余时间都在府邸歌舞升平。 范铮微微摇头。 该死的,你们可没说涉及帝王啊! 范铮一语双关:“犯得着那么急?” “好奇心起,我就问他们,敌军还未攻来,吃那么快做什么?” 总而言之,姜茯苓的职司呢,暂时由他人负责,所以才出现傻小子汤仪国去取酒精的荒谬事情。 论爵,李道宗是郡王;论品秩,他是大九卿中唯一的正三品。 “本官无所谓,最多关停了酒坊就是。” 范铮淡然出班开口:“没错,本官不允。” 若是其他衙门,长孙无忌或者懒得理会,偏偏太常寺是李道宗的地盘,哪怕只是让李道宗不爽,长孙无忌也乐意啊! 没有凭据,那也无妨,袁异式要姜茯苓于一旬内,每日到察院聆讯。 汤仪国是探路的小卒子,想试一试范铮能否认同换人。 “太常卿还是好生想想河间元郡王吧。” 好歹李道宗之前给脸安置了汤仪典,李景恒也曾在范铮手下任事,即便是拒绝,脸皮也不能撕得太过。 尤福贵明白,这是让他逐渐掌握实权。 “有人为了一己之私,送姜茯苓到察院接受聆讯,然后便欲窃取酒精的控制权。” 纵然争夺利益,也没人敢对姜茯苓太过分,作为医药世家的姜氏可不是摆设。 觊觎酒精的,自不可能是李道宗这富贵郡王,但谁能少了三亲六戚呢? 长孙无忌毒着呢,一张嘴直接剥夺了太医署经办酒精之权,釜底抽薪,看你再争! 范铮冷笑:“既打算介入此事,攫取利益,事先不打探清楚?何故伪作不知?” 永徽天子龙颜大悦:“太尉果然是老成持国!就依太尉之言,着尤福贵带内谒者人员经办此事,任何人不得为难。” “换与不换,是陛下与本官商榷之事。怎地,太常寺已经急红眼了,迫不及待吃下这一口么?” 看在过往情分上,范铮点了李道宗一句,却不晓得他听进去了没有。 —— 太极殿,侍御史邹久酒举笏:“臣闻太医令姜茯苓于察院接受聆讯,不论结果如何,太医令当先移交职司与诸同僚。” 范铮只要松一松口,姜茯苓这个医正大概就得弃官为民了。 所谓的利益之争,翻译翻译:有人看上了酒精这一块,不满足于在末端想法挤占一些,想挤开姜茯苓自己上。 可这是他的主场,他也是正经八百的大九卿,自不适合再谦称了。 按理说,此时此刻,我们不应该是盟友吗? 范铮揭开老底,瞬间吓得邹久酒汗流浃背。 理论上,范铮应当谦称一声“下官”。 河间郡王李孝恭,谥号“元”,在整个贞观年以奢靡、友善闻名,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位居 “其时,先帝与本官为保酒精不至于外流,军中将士、伤患黎庶能得以多活命,特指定心思单纯的姜茯苓管酒精,非她不得领取。” 何况,她夫家的家境,也足以让她衣食无忧,需要为区区阿堵物污了名头么? 永徽天子的声音,明显带了情绪。 邹久酒微微惊讶,咋感觉太常卿的态度有点不对? “我与部曲用膳,我才咀嚼了三口,他们就吃完一碗了。” “可是,听说太医署再去取酒精,未果?”邹久酒迟疑着开口。 得加钱! 永徽天子面色有些难看,朕的利益,也有人敢动啊! 李道宗将碗置于茶拓子,哂笑:“当年十七,随先帝征战,屯兵柏壁。” 李孝恭淡然开口:“移了。” “酒精一物,始于贞观朝,为本官与先帝共同出资所创,与诸司无关。” 江湖名人损人不利己白开心,了解一下。 长孙无忌性子不好,当年的李道宗脾气也刚,虽未成大冲突,却莫名其妙成了对头。 有外敌时,还可以一致对外; 闲了嘛,互相下绊子委实正常了。 第690章 敲登阖鼓 察院公房,房门通开,房中情形一目了然。 姜茯苓虽受聆讯,脚炉、茶汤、小食却一样不少,女书令史还殷勤地为姜茯苓单独享茶汤。 没法,学医的人讲究多,哪怕是同样的材料吧,盐应加几许、粟应有多少、葱蒜应几何,姜茯苓说得头头是道,竟让人无话可说。 按这比例调出来的茶汤,一定是健康了,可滋味……大约也就姜茯苓能享受了。 这做派,不像是在接受聆讯,倒像是上门做客。 没法子,袁异式虽受托查姜茯苓,可她那比白纸强不了多少的职司范围,用得着查? 袁异式能一眼就看穿了,某些人的目的并不在于监察姜茯苓,而是打算以察院来拖住她,方便窃取她的权柄。 啊呸,这种事,你们怎地不从吏部司下手啊! 姜茯苓要真有点把柄,袁异式能直接送她进台狱,可一个清清白白的人,你还能往她身上泼脏水么? 直接走通吏部司,让她右迁到一个不相干的衙门,这不就自然继承了么? 想钓鱼都舍不得打窝,活该你一辈子走空! 又不是为了自家的利益,袁异式才不会蠢到连余地都不留。 “太医令姜茯苓,对于太医署内药材的调动,伱当真不知情?” 袁异式说着自己听了都想打瞌睡的车轱辘话。 姜茯苓呵呵直笑:“ “把我拖在这里将近一旬了,他们应该得逞了吧?” 老监察史南宫糊涂从门外走进来,在袁异式耳边说了一通,袁异式脸色变得怪异。 缓缓起身,整理了一下文牍,袁异式开口:“并未,陛下将酒精收入了内侍省。你的聆讯也结束了,回家吧。” 姜茯苓愣了愣,发出樊大娘般惊天动地的笑声:“偷鸡不着蚀把米!该!” “但是,御史台想让老娘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呵呵,不给一个说法,莫怪老娘去立肺石、敲登阖鼓了!” 毫无证据,将姜茯苓在这拖了一旬,想轻轻松松把姜茯苓打发了,想啥好事? 没听说过“请神容易送神难”吗? 再想想此举算是公然得罪了姜氏药行,袁异式也头疼无比。 好处,还真不是那么好拿的。 连御史中丞张文琮出面安抚都不好使,什么“这也是为你证清白”之类的话,在发威的母大虫面前屁用不顶。 多少年没敲响的登阖鼓狂槌,散朝之后准备堂厨、廊下食用膳的官员们骂娘了。 登阖鼓响必有冤,天子须得受理,大夫以上官员同样得入殿见证。 肚子已经出声抗议了啊! 正准备饮粥的永徽天子怔了一下,满眼的无奈:“看看是谁在立肺石、敲登阖鼓。” 早有尤福贵回禀:“是今日朝议中提到的太医令姜茯苓,想来是不忿被整治到察院数日。” 尚食奉御孙九缓缓伏身:“姜茯苓菩萨心肠,于敦化坊有施救之恩,便是臣这残躯也亏了她医治。” “孙九虽不是什么好人,但知恩图报还是懂的。不敢令陛下为难,只求给个公道。” 尤福贵瞪了孙九一眼。 什么残躯? 你哪里残了? 这是指着和尚骂秃子么? 永徽天子龙心大悦,一口饮尽微温的粥:“朕允了!” 孙九越重恩情,天子越信任他。 有底线的人,天子放心使用。 那么,应允一点不过分的要求,也很正常嘛。 这也是孙九 再说姜茯苓是当年的知情人,不过分的要求,永徽天子是必须给的。 重聚太极殿,大臣们饥肠辘辘,皇帝有米粥果腹,精神状态截然不同。 “太常寺太医令臣姜茯苓有冤,请陛下彻查!” 着绿色官服的姜茯苓厉声道。 不待尤福贵摆拂尘,永徽天子已开金口:“准!” 范铮煞是惊讶,本以为姜茯苓吃了这个哑巴亏,老老实实回去太医署,或者耍点小脾气辞官了,想不到竟是来告御状! 啊么,这婆娘平日倒是英姿飒爽,可也没想到胆大成这样啊! 太常寺内,估计有人得倒霉咯! “一告御史台,无凭无据让臣接受近一旬的罗圈话;” “二告太常寺,要夺下属权柄,一句话的事,偏偏要用魍魉之策恶心人;” “三告诸年来,于各处挤占盗用酒精之举。” 彪悍的婆娘不用退让,反正酒精已经不归她管了,不招惹是非,但是非已经上门了,就拿医刀削它! 别忘了,医师也是玩刀的人! 御史中丞张文琮苦笑着出班领罪。 懂的都懂,御史台看上去威风八面,实际上真不能百无禁忌地履行职司。 没有天子的强力支持,御史台就是一帮抬嘴皮子耍的。 袁异式受托这种事,御史台虽天天讲清廉,也没法阻拦他收外财的。 讲道理,一个官员入御史台,能囫囵着出来都是侥幸了,你姜茯苓一点罪没受,很讲规矩了! 要是让丘神积审案,先来一个仙人献果,再来一个玉女登梯,就是海瑞到了也得低头,包拯到了脸也得白。 然而,错了便是错了,在皇帝面前,狡辩是下下策。 长孙无忌难得地堆起笑脸,看向尴尬的李道宗。 李道宗黑着脸出班:“臣李道宗,掌控太常寺不力,愿领罚。” 范铮微微摇头。 真是太不了解女人了。 姜茯苓能告御状,早就抛开一切顾忌了,又岂是你李道宗一声认罚能解决的。 多数婆娘,感性更大于理性。 恰好,姜茯苓也是,至少这一刻是。 “臣只求彻查,诸事不顾,宁愿辞官不做!” 姜茯苓一掀桌子,还不晓得有多少人要遭殃。 永徽天子看向唐临:“大理卿公正不阿、不枉不纵,可愿为朕彻查此事?” 李乾佑微叹,张文琮心头略慌。 这表明,永徽天子对御史台,有那么一点不信任了啊! 唐临缓缓出班举笏:“臣唐临,自当为陛下尽犬马之劳。只不知,陛下是查聆讯太医令一事,还是盗用酒精一事。” 永徽天子喝道:“全部彻查!” 长孙无忌并未有一丝反感之意,可见竟是默认司法权归天子所辖了。 辅政大臣,讲的就是一个“辅”字,这才是臣子本分。 第691章 永徽三年正月 永徽三年,正月。 因去岁秋至今无雨,天子避正殿,并下诏从死罪以下俱降罪一等。 这并不是大赦,至少蕃户与杂户、杂伎是感受不到这恩泽的。 “大胜!” 朱雀大街,略略匆忙的马蹄声中,露布在春风中飘扬,驿卒骑马上大喝:“大唐弓月道行军总管大破西突厥处月部,斩杀敌酋!” 闻讯的黎庶,突然间觉得心安了,风也不寒了,人也精神了。 陛下虽年青,武功不逊先帝。 天下,依旧是那么稳啊! 安心,大唐已经熬过了二代魔咒,自当国祚绵长。 倒是各处的游侠儿们,心头又热了,对这次蹭到弓月道战功的同行羡慕嫉妒恨。 丫的,能捞个战功,摇身一变便能递补为辅兵啊! 哪怕是受不了军纪约束,人头总能换永业田、换财物! 天天瞎混的游侠儿,可不就等着为国效力这一天么? 大唐的游侠儿,平日难免为祸,但逢战绝不含糊。 “梁建方、契苾何力大破处月部,斩酋首朱邪孤注(《旧唐书》书为朱耶孤注)于牢山。” 永徽天子大笑而立,顾盼神飞。 “斩首九千,虏渠帅六千人,俘生口万余,牛马杂畜七万!” 渠帅的比例是不是高过头了? 此处的渠帅,应该指所有卒子以上的人员,比如伙长以上级。 生口一词有三意:俘虏、奴隶与牲口,在此特指俘虏。 (上文采自《旧唐书·本纪 (《旧唐书·突厥下》原文:左武候大将军梁建方、右骁卫大将军契苾何力率燕然都护所部回纥兵五万骑讨之,前后斩首五千级,虏渠帅六十余人。) (抛开别的不论,渠帅六十余才是合理的数字。) 这一仗,严谨地说,算是永徽天子登基以来征伐的 范铮出班举笏:“臣范铮为大唐贺,为陛下贺,为弓月道贺!” 程咬金老大个牛眼瞪了过去。 瓜皮,把老程的词抢了晓得迈? 不赔一顿好酒都说不过去! 没奈何,程咬金与群臣一起大声恭贺。 涨脸的事,哪个上位者都喜欢听人提起,当下永徽天子只觉得浑身轻盈、飘飘欲仙。 不敢说强爹胜祖,至少没给太宗丢脸。 李家自带的基因,让永徽天子的脚步微挪,范铮仔细看了看才知道,这是矜持版的破阵乐之舞。 范铮略略思索,举笏道:“陛下,臣以为新年伊始,永徽大胜,亦仰太宗遗泽。” “何不于太庙酌献太宗之室?” 说是酌献,其实就是让永徽天子在祖宗面前显摆一下呗。 李家天性就好这一口。 李道宗举笏:“太常寺以为,当奏《寿和》之乐,演崇德之舞。” 这姿态,是在表示赞同了。 《寿和》是酌献专用乐曲,太庙诸帝王、太子之室,各自有对应的专用舞蹈,崇德之舞对应太宗之室。 连长孙无忌都顾不上与李道宗斗口,亦加以附和。 对绝大多数臣子来说,谋私利、结党都难免,可为大唐而喜的情绪是格外真挚的。 同在大唐的羽翼下生存,大唐强,他们才能吃得更多,道理谁都懂——吃里扒外的除外。 李元景却感受不到一丝喜悦。 永徽天子的位置坐得越稳,离他的末日越近,何以见喜? 只可惜,将他束缚在长安城这一招太狠,一个高高在上的虚衔,夺走他手中所有权柄,曾经誓死相随的诸多势力,已经悄然改换门庭了。 即便是荆王名下三百三十三亲事、六百六十七帐内,也多了不少生面孔,控制权怕早就不在亲事府、帐内府了。 他与李恪,不过是楚囚相对罢了。 李道宗接着道:“只是,时日需太卜署占了,太常寺方能上报陛下,请耐心等候。” 这个年代想做点事,还真啰嗦,但这事范铮还真没法置喙。 没到急病了还来一句“今日不宜求医”,就算是开明的了。 挟大胜之势,永徽天子的威望大涨,在朝廷中的话语权也稳步提高。 自然,这也是长孙无忌无意为权臣之故。 元舅真要改朝换代或者并不容易,但要架空年轻的天子真不难。 借着天子大悦之机,同州刺史、河南郡公褚遂良左迁吏部尚书也水到渠成。 长孙无忌在朝,褚遂良就有归朝之机。 没法,长孙无忌麾下人才虽多,能勉强为宰辅的人也屈指可数。 褚遂良的脾气虽臭一些,大方向还是与长孙无忌一致的。 褚遂良还兼修国史、加光禄大夫、兼太子宾客。 就修史而言,曾为太宗记录《起居注》的褚遂良,比没节操的许敬宗强多了。 褚遂良的资历、文笔、书法,还是很亮眼的,朝中宰辅都没法压下他的风采。 中书侍郎、弘文馆学士、监修国史来济启奏:“依礼,本月应于启夏门外千亩筑先农坛,以太牢礼祭之,然后天子亲籍田。” 呃…… 中书舍人李义府,有一百句屏蔽词要说。 好不容易追上来济的品秩,结果人家又升官了? 好在李义府也加了弘文馆学士、兼修国史,也勉强能自慰了。 然兼修与监修的差距,还是让李义府心酸不已。 来李的名气相当,才华也不相上下,李义府吃了相貌的亏,来济有父兄忠义之名为加持,此消彼长,自有参差。 秘书少监上官仪启奏:“秘书省太史局已经算过,本月亥日,大吉。” 天子亲籍田之礼,两汉至魏都有,晋朝衣冠南渡时阙之,南朝宋始复,齐、梁、陈循之。 北朝,魏阙之,北齐设,后周不闻。 隋一统天下,全面恢复亲籍田礼,唐朝依隋礼而设。 亲籍田的日子,正月亥日,必须为吉日。 所以,隋朝跌倒,唐朝吃饱,并不是戏言。 唐初的制度,几乎就是在隋朝的基础上加以少许改动而成。 天子执犁三推,一品五推,二品七推,三品九推,每推一垡地。 开元二十三年正月,唐玄宗李隆基于洛阳东门外亲耕,诸儒奏奉“今用牛推,宜一步一推”,从此亲籍田成了一大笑话。 第692章 亲籍田 因旱,太尉长孙无忌自请逊位,永徽天子断然拒绝了。 “朕尚年轻,需太尉加以辅佐。” 话是说得情真意切,就是不知道后面会如何。 转眼到了亥日。 天子亲籍田制度的存在,是让皇帝与大臣们经历庶民耕作之苦,对庶民生存之艰辛有那么一丝怜悯。 然而,以范铮那歪到天涯海角的心思来看,这是开国帝王怕子孙太懒惰,特意给他们留的健身项目。 启夏门之南当然是司农寺京苑南面监之地,每年也预留有天子亲籍田之地,早已不足千亩,范铮估量着也就有个百来亩。 原因自是改粟为麦,为了粮食,天子的颜面都可以稍稍让步,多数地方改种小麦,麦叶这会儿正苍翠着呢。 其他人看不太懂,范铮一眼就看穿了,这是把部田丢给天子亲耕,随便你们乱垦。 常田种着小麦呢,谁动一个试试。 范铮想想,若自己是司农卿,也一定会那么干。 永徽天子着衮冕、备法驾、乘耕根车来到先农坛,令礼部尚书房遗直登坛祭拜。 耕根车是天子亲籍田专用车辆,青色材质、三重盖、玉饰末端、驾六马(称六苍龙),驾士三十二人,车上摆了一架曲辕犁。 六马哭死,我们有那么不老实吗,需要五倍于马的人数管制? 法驾是指帝王出行车队的规模,分大驾、法驾、小驾三档。 法驾有象辂车、革辂车、木辂车、指南车、记里鼓车、鸾旗车、皮轩车、羊车、属车、黄钺车、豹尾车等伴驾。 天子所乘马匹为殿中省尚乘局所出,辇为殿中省尚辇局所出,偏偏车驾归太仆寺乘黄署管,很奇怪的归属。 王公以下车辂,共象辂车、革辂车、木辂车、轺车,归太仆寺车府署。 春秋二时谒陵、册命王公及内外职事四品以上拜官、正·冬朝会、婚葬、奉使,皆视其品秩而给之: 亲王予象辂,三品以上予革辂,五品以上予木辂,京县令予轺车,道大驾及初上给之。 范铮这品秩,也就混个皮座儿。 祭祀过太庙的永徽天子,精神隐约亢奋,待房遗直祭祀完毕,解开衮冕,换上一身常服,接过司农卿韦机递过来的曲辕犁……梢。 早有司农寺的流外官将曲轭套于温顺的黄牛颈上,黄牛缓缓地“哞”了一声回应,尾巴甩了甩,赶走了恼牛的蝇虫。 永徽天子按司农寺所说,调整了一下犁评,按住了犁梢,示意开始。 皮鞭虚抽,细牛缓缓地动了,菱形的犁铧如热刀划油,阻力没有永徽天子想像中的大。 前行途中,有灌木、杂草之地,被曲辕犁轻而易举地破开,那些原以为的阻碍伏倒两侧,根都犁出来了。 三推之后,永徽天子下犁,接过尤福贵递来的汗巾,擦了一把额头若隐若现的汗水,眉开眼笑地抚了抚牛后颈。 “好牛!” 范铮悄悄翻了个白眼,不是通人性的黄牛,司农寺敢拉上来么? 大臣们开始五推、七推,然而终究是九推的人数占了大头。 好家伙,就连礼部尚书房遗直九推,都不生疏。 朝廷每年五月给的一番十五天田假,真不是白给的,即便大臣们九推的技艺并不太纯熟,也非纯粹的门外汉。 终于轮到范铮。 啧,是时候展现真正的技术了! 范铮驾着犁,悠哉闲哉地前进,不时与前头的流外官交谈着。 偏偏,这样的态度下,范铮耕作的深度、速度不比任何人慢,连拐弯的动作都没一点停顿。 自然,范铮的水平连老农的一成都赶不上,却比诸官强多了。 永徽天子讶然:“朕记得范卿并不擅农事,职田也是户部代管的吧?” 旁边的孙九开口:“陛下却是忘了,鸿胪卿曾任司农寺京苑总监,曲辕犁亦出自他手。” 倒不是永徽天子“忘了”,而是那时他正闭塞一隅。 九推完毕,范铮交犁,从山雄手中接过汗巾,擦了擦热气腾腾的脸。 虽然一推很轻松,九推还是得费点力气的,若是之前用直辕犁时更累人。 “司农寺还是很有想法的。” 范铮与韦机擦肩而过时,忍不住调侃一句。 九推之中,范铮竟遇不到大过拇指的石头,显然司农寺是额外耗费人力,早挑过这片区域的石头。 要不然,哪怕犁铧是精钢所铸,也得崩几个口子。 果然能为大官,没一个是简单的。 韦机笑了笑,把范铮的话当成赞美了。 连点唾面自干的胸襟都没有,怎么当司农寺的家? 至于范铮暗戳戳糗他两句,理解,范铮当年的旧部,好些都闲置了嘛。 这不是说韦机无情,而是现实就这样,谁上来不得安排自己的心腹啊! 别人的心腹什么的,没送去御史台走一圈就不错了。 韦机没把事做绝,范铮也没法太计较。 再说,唐同人还在司农寺当少卿呢,没法翻脸的。 —— 亲籍田之后,范铮组织敦化坊忙乎起来,甄邦的终身大事已经快进到迎新这一步。 本来唐同人还想矫情一下的,一来是妹娃子岁数不小了,二来是阿耶唐俭玉成,三来是濮王的身子骨熬不过今年了。 唐素问的职业病,让多少青年才俊都望而却步,也只能便宜甄邦这混账了。 濮王身份尴尬,虽说薨了理论上也不影响婚嫁,可有点眼色的人都不会去冒这个险。 早点婚嫁不就完了吗,非得头铁去碰一碰? 对于甄邦娶唐素问,整个敦化坊都深表赞同。 敦化坊最大的短板就是没一个学医的,连范铮动用私谊让姜白芷收一个医学生都办不到,有病只能从外头请医师,几多不便。 别忘了,这年头还有宵禁制度管着! 范百里与范鸣谦换上青色服饰,头上戴着小巧的乌纱,各自蹬着乌皮履,身上披着红绸,为迎亲队伍傧相。 “甄邦兄长放心,我们一定为你迎回新娘子!” 范鸣谦举臂一笑,露出两颗小虎牙。 安仁坊,莒国公府的女眷手持彩绸裹木棍正要下新郎,看到这两个粉雕玉琢的娃儿,手都软了。 “打不打?” 这是一个问题。 那么可爱,下得去手吗? “这是鸿胪卿、云麾将军、华容开国县侯范铮的一双公子,你真打个试试?” 第693章 小傧相 范鸣谦眨着眼睛,面上泛起真诚的笑容,团团叉手:“诸位漂亮姐姐,我知道下新郎必不可少,可我怕痛呀!能不能轻点呢?” 范百里的年岁,已经不适合说这话,容易被人诟病。 毕竟,在一些地方,或是特殊情况下,这岁数有可能成婚了。 范鸣谦说话,就百无禁忌了,谁能拒绝得了一个可爱的童子呢? 吃吃的笑声中,木棍全部换成了秸秆,只是轻轻沾了沾范鸣谦的衣物,根本就没用力。 甄邦悄悄冲范鸣谦竖了个大拇指。 随后的流程: 甄邦需要将三升填进臼里; 一张草席,被覆于井; 麻三斤,塞于窗。 箭三支,置门上以驱邪。 到催妆诗一节,甄邦却略为难了。 甄邦一身本事在于处置具体事物,诗词一道却欠缺了些。 范百里微哂,一步站到闺房前,摇头晃脑:“纨扇纱帏逗晚烟,月和烛共婵娟。同心栀子甘蕉叶,题罢还堪咏昼眠。” 【取自明朝周永年《奉和牧翁催妆词四首·其四》。周永年其人,最出名的是着诗万首,可与某十全老人并坐论道矣。】 高坐的唐俭微微颔首。 毕竟敦化坊学不是以诗文见长,侧重实务,范百里能作出这水平的诗,已经不错了。 唐同人撇嘴,什么诗嘛,一点都不惊艳。 这种命题诗,一般难出惊艳之作,毕竟有束缚嘛。 “给事郎好文彩!好事成双,再来一首!” 闺房中,唐素问的姐妹们起哄。 不论诗写得如何,一首绝对不能开门,矜持。 “传闻烛下调红粉,明镜台前别作春。不须面上浑妆却,留着双眉待画人。” 【唐朝徐安期《催妆》,收录于《全唐诗》,作者生平无考。】 这首诗,在催妆诗里也算精品,连唐素问都不禁颔首。 “听闻华容侯文采不行,他家大公子水平可以啊!” “呃,以讹传讹的事少信,当年华容侯娶妻,催妆诗可俱是出自他手。” 叽叽喳喳议论完,闺房中以“事不过三”为由,要范百里再作一首。 范百里抚额,讨个婆娘还真麻烦。 “说好了,最后一首,不许耍赖欺负小孩子。”范鸣谦瞪着眼睛站到兄长身边。 不许欺负我家兄长! 范百里轻拍阿弟的手背,头仰四十五度角:“羞向明窗结佩珰,穿衣宝镜暗生光。生憎乌鹊来相噪,默默无言下象床。” 【明朝王彦泓《催妆诗六首·其四》。王彦泓好作艳体小诗,善改昔人词。】 在这里,范百里以“乌鹊”自嘲,再不开门可是结仇了。 房门打开,女傧牵引着身着六钿钗礼衣的唐素问出门。 只见:钿钗覆笄,两博鬓以金饰,青质大袖连裳礼衣,朱标,大带,青衣带,革履,袜,好一个珠光宝气。 这是四品外命妇的服饰,大唐制度,婚姻之服,准从夫家品秩或父家品秩择高而服,唐同人就是四品官员,合理。 对应甄邦这一身爵弁服,玄缨、簪导、青衣、纁裳、白纱中单,青领、标、革带、钩,大带,爵袜,赤履,还真个是珠联璧合。 辞别尊长,出了莒国公府,女傧 过来帮忙的巫亹轻笑:“小娘子是不太了解敦化坊,自华容侯开始,敦化坊盛行枣木短棍,口头禅‘腿打折’。便是当年华容侯娶亲,也是枣木短棍护送。” “哪里都有讨喜钱的习俗,要个三两文也正常,可遇上贪心不足的,枣木短棍就会教他们做人。” 女傧悄悄吐了下舌尖:“不怕他们报官讹人?” 甄邦、巫亹、范百里齐声道:“抱歉,我们就是官。” 范鸣谦慢了半拍:“我就是官!” 论起来,他们地位最低的都是九品官,说这话一点没错。 一直端着的唐素问忍不住噗哧笑出声来。 敦化坊这帮人,也太好玩了吧? 鼓声响起,萧声环绕,琵琶潺潺。 樊大娘自然不便自降身份来擂鼓,鼓、萧是虾蟆更夫演奏,琵琶是打毷氉(落 为此,坊正陆乙生大笔一挥,免了书生一个月的房课。 彩车的轿夫还是青龙坊民,这是他们的老行当了。 开道唱喜歌的是几个立政坊民,这也算是两坊之间更深入的交流,相互间虽谈不上视同一家,至少比路人强一点了。 沿途的左候卫翊卫拱手为礼,接过陆乙生递来一个个染红了蛋壳的熟鸡子,微笑不语。 敦化坊做事,讲究得很,要擂到小鼓、占到哪些路段事先都交涉得清清楚楚,绝不倚着权势乱来。 “兄长,这些翊卫兄长好神气哦。” 范鸣谦语带羡慕。 这不是在说反话,对多数娃儿来说,戎装,大概是世上最帅的装扮了。 翊卫们哈哈一笑:“儒林郎过奖了。” 你羡慕我着装帅,我羡慕你出身高,这山望着那山高。 这么一个出身优越的娃儿,真诚的夸赞,还是让翊卫们感到受用的,索性随在迎亲队伍之后,将他们送到敦化坊。 这是好人做到底之意。 坊门处,敦化坊三大恶人并列,谈笑风生。 范铮、陆甲生、铁小壮立此,有想法的人退、退、退! 新人入坊、入屋,陆甲生取笑范铮:“你不成天被叫舅父,为何不去受拜?” 铁小壮嘿嘿直笑。 “别说是叫舅父,就是亲舅父也得一边待着。樊大娘熬了半辈子,总算如愿以偿了。” 范铮略微感叹,子孙齐全,虽不满堂却也足矣。 甄尚枚看见范鸣谦,瞬间缠了过来,要他带着,看得女傧直乐。 好在后面的流程,也没啥难度,却扇诗范百里早就悄悄写给甄邦了。 范百里领着女傧,在院落中入席,满坊都是欢声笑语,坊民端着满方盘的菜肴,如穿蝴蝶般在疯跑的娃儿中穿梭,却连汤汁都没撒一滴。 范鸣谦端端正正地坐着,待人往自己碗里分了菜肴,正欲下嘴,却见甄尚枚在旁边目露馋相,只能一笑,夹了块肉递到他嘴里。 甄尚枚眉开眼笑,生生坐到范鸣谦身边,等他投喂,巫桑都臊得慌。 范鸣谦倒是不嫌弃,自己吃两口、甄尚枚吃一口,倒像是在玩耍一般,突出一个毫无压力。 第694章 骚操作 鸿胪寺里,暴躁的喝声都快把黑瓦顶掀飞了。 吐蕃与吐谷浑又小范围切磋了一把,乙弗摩诃率二万吐谷浑兵,几乎在硬碰硬的状况下,生生战平了吐蕃下伍如的二万兵马。 这除了表示吐谷浑的实力复苏,还表示吐谷浑的信心在逐步恢复。 假以时日,吐谷浑未必就不能压过吐蕃去。 于是,两国各自遣使者出大唐,要请宗主国断一个是非。 吐谷浑前引仆射素和贵咆哮道:“贞观十二年,吐蕃无故入侵吐谷浑,一切只是该得的报应!” 吐蕃曩论查莫同样唾液横飞:“我吐蕃赞普亡时,你吐谷浑兴兵!不因凶,不加丧,你吐谷浑竟不讲武德!” 范铮坐上位,品着茶汤、嚼着小食,津津有味地看戏。 吐蕃与吐谷浑之间的仇怨,现如今已成为一笔糊涂账,不打个头破血流是没法收场的。 再说,以大唐的角度而言,两边持续相争才是好事。 吐蕃大论噶尔·东赞是强硬派,即便伍如的东岱再如何失利,他仍旧组织桂补充上去。 他的次子噶尔·钦陵赞卓,在伍如失利的状况下,逆势上行,成为一名东本(千户),离玛本(将军)也只有一步之遥。 噶尔·钦陵赞卓能有闪亮前程,自是有其不凡的能力。 但是,他要敢说完全不依靠家里……可以老大耳刮子抽醒他。 没有哪个官员子嗣的升迁之路,府上未曾出过半点力气的——哪怕是再不招待见的庶子。 出力的时候,或许当事人未能亲见,但你就不能厚颜无耻的说没靠家里。 别的不说,就一个大论之子的身份戳在那里,哪个不长眼的会阻碍他的简拔? 总而言之,战争对于多数人是场劫难,对少数人来说却是青云直上、发家致富的好时机。 素和贵说得动了真火,顾不得场合,直接扑上去,拳头没命的照查莫脸上砸去。 查莫虽为曩论(内相,约吏部尚书),脾气也不小,根本不招架,只是一步上前,给了素和贵一个抱摔。 要是别人,范铮巴不得往死里打,可素和贵还死不得啊! 少府监张掖互市监禀报朝廷的消息,半年时间,素和贵得了充足的粮草,向互市监交了马匹六千、牛羊过万,其中良马逾千。 范铮一眼看懂,素和贵不仅是将本部的牛马出售了,还将他部的牛马也弄了一些过来,学会了中间商赚差价。 或者说,素和贵这是在悄悄建立联盟,要保住这份利益的人,只能在素和贵举事时站在他的立场上。 “拉开!” 范铮一声令下,录事山雄一手一个,将他二人牢牢摁到椅子上。 这两人再厉害,也不是真正的战士,与战场厮杀回来的山雄不是一个量级。 范铮略微得意地扫了一眼要朝朱。 咋地,少卿,这次伱就发现鸿胪寺配备武夫的必要性了吧? “吐蕃与吐谷浑,同在一片蓝天下,同呼吸,共命运……” 范铮滔滔不绝地讲了半个时辰,委实口渴,又饮了一碗茶汤。 洋洋洒洒千言,实则空无一物。 范铮这也是练出来,若不考虑自己身体的缘故,大概可以从早不间断地说到晚,与罗家英版“人是人他妈生的,妖是妖他妈生的”能一较长短。 反正,将两个仇家放在一起的骚操作,也就范铮干得出来了。 要朝朱无可奈何地翻白眼,对这位堂尊已经无话可说。 “禀堂尊,苏毗王子芒波杰孙波到。”穆古适时进公房。 靠在椅背上喘息的素和贵眼现得意。 叫你吐蕃狂,你的仇家满天下! 虽说叫“王子”,芒波杰孙波已经是年近甲的老人了。 从吐蕃赞普囊日论赞时期就当了丧家之犬,芒波杰孙波真的跑不动了。 认真地说,芒波杰孙波自带丧门星属性。 投突厥颉利可汗,颉利可汗被大唐捉了; 返投东女国,西山八国被吐蕃扫了。 大概,苏毗这个称呼,到他身上就要终止了吧。 心有不甘的芒波杰孙波,掏出最后一点家底,打通了鸿胪寺的门道,得以步入皇城。 鸿胪丞田达真露出了八颗牙齿:对,说的就是我。 这一笔钱,田达真装褡裢部分,部分入公廨钱改善膳食,谁有意见吗? 这是范铮同意他拿的,引芒波杰孙波进来,与吐蕃争执“自古以来”,本也是范铮的想法。 田达真很懂事地准备了范铮的一份,却被范铮挥手斥开:“本官不爱钱,本官从来没摸过钱。” 于是,这一份钱就顺理成章地成了公廨钱,连译语都得赞一声堂尊仁义。 有范铮兜底,这一份黑钱,田达真也就落袋为安了,就是面对御史台监察也不带哆嗦的。 即便是赭面,也挡不住查莫的面色铁青。 “外臣以为,苏毗这种早就消亡的国度,已没有资格出现在鸿胪寺了。” “遗老遗少嘛,可以自己找个角落哭丧去。” 查莫收敛了一下心神,严肃地提出抗议。 但是,是个人就知道,国与国之间,“抗议”是软弱无力者的悲鸣。 要朝朱仿佛没听到查莫的抗议,笑眯眯地开口:“正好,你们三家都是高原事务的当事方,聚在一起也可以亲近亲近。” 范铮笑了一声:“少卿这话不太准确,是四方。” 要朝朱都吓了一跳,看向查莫的眼神满带怜悯。 这个修罗场,吐蕃使者,危。 装扮与唐人无异的大羊同——啊,现在只剩下小羊同了——使者、小论日土·次几入屋,屋内剑拔弩张。 查莫苦笑一声,做好了挨揍的准备。 吐蕃之敌,哪一方都不是弱者,不过是各自为战,被吐蕃逐一得手罢了。 真联手,哪怕苏毗名存实亡,那也够吐蕃受的啊! “羊同使者日土·次几,受聂叙之托,参拜大唐天可汗,并对鸿胪卿致以最诚挚的问候。” 日土·次几当年还送过范铮一颗天珠,可惜在俗气的范铮眼里,天珠竟不如牦牛脯。 日土·次几本欲共赴国难,偏偏道路坍塌,耽误了回程的时日,倒是躲过一劫。 待大羊同残部迁徙,他的忠义之名,也使得聂叙更加看重,得以坐小论之位。 复国虽无望,能给吐蕃添一添堵,拱上整个小羊同大家都愿意。 第695章 发狠的天子 都是暴躁高原汉子,一言不合,自然又干起来了。 纵使查莫的身手还可以,也挡不住素和贵抱腿、日土·次几抱手、芒波杰孙波恩赐食铁兽双眼。 好吧,打架归打架,你芒波杰孙波能不能别用五十年陈酿老痰来恶心人! 待范铮品茗完毕,抬眼看来,一切都很正常,每个人都衣冠楚楚。 至于查莫的眼圈,一定是熬夜熬的。 年轻人的毛病,你查莫不能学啊! 崇仁坊的斗鸡、平康坊北里的姑娘虽好,要节制。 邦交嘛,就是这样,打了不死,就要端正衣冠,坐下来继续吵……谈。 吵,不,谈,只是作为战场之外的辅助手段,兵锋才是最好的谈判利器。 战场上捞不到的,也很少在谈判中捞到——慈禧例外。 单独一个吐谷浑,吐蕃或不在意,可加上羊同与苏毗残部的策应,头就很大了。 别的不说,光是堆枯绕等大羊同故地,依旧不时有人吼一嗓子“迎聂叙”。 要知道,吐蕃对大羊同故地一视同仁,牛腿税一般无二,比大羊同李迷夏时代的负担都轻了许多。 可惜,李迷夏虽是个失败者,在大羊同民间的威望却很强。 李迷夏并不弱,可惜他的舅子兼妹夫太强,既生瑜何生亮。 一年大大小小数十场复大羊同的举动,虽说有些就是儿戏,却也耗费了吐蕃许多精力与兵力。 要不然,早就整了十万大军,下来给吐谷浑颜色看看了。 范铮慢条斯理地嚼了个牛心柿饼,甜。 “吐蕃赞普年幼,朝政是由大论噶尔·东赞主持,还是太后负责?” 范铮饶有兴趣地询问。 没点赞普芒松芒赞、太后芒萨赤嘉的名字,当然是于礼不合。 以前的范铮不会在意这一点,如今地位不一样了嘛。 话一出口,查莫的面色瞬间难看了,许久才哼了一声:“自是赞普主政,大论不过是辅佐罢了。” 芒波杰孙波立刻阴阳怪气的:“说得真好听,不经噶尔氏点头,让你家小赞普发布一个号令试试。” 日土·次几笑道:“噶尔·东赞是个厉害人物,不知道会不会取赞普而代之。” 素和贵笑而不语。 这些话都是阳谋,查莫明知道是挑拨离间,可心头就是难免不安! 在外人看来神秘无比的吐蕃,内部也没外人想像的融洽,“尚”(外戚)与“论”(大臣)两个体系共执牛耳,相互间不服气是难免的。 查莫出身尚论(舅臣),与噶尔·东赞本就是不同立场,有人称赞噶尔·东赞,不管是什么目的,查莫都如鲠在喉,恶心得要死。 芒波杰孙波怪笑:“且让吐蕃猖獗些时日,我苏毗五万大军已经在马儿敢集结,夺回故地,指日可待!” 查莫的心头一慌。 芒波杰孙波的个人能力不值一提,但对孙波如地形极为熟悉,多多少少有一些在吐蕃不得志的苏毗旧臣会响应。 比如被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大论娘·芒布杰尚囊,他所在的娘氏便是苏毗的旧臣。 若是娘氏因娘·芒布杰尚囊之死而与芒波杰孙波勾连,吐蕃的麻烦就大了。 五万人马或许有虚,可即便是五千人马,也能让战力本就不强的孙波如感受到威胁。 查莫并不知道,芒波杰孙波的五万人马,是五名衣上绣了“万”字的侍从。 流亡多年,芒波杰孙波的钱财早就见底了,就算真有五万人马,他拿什么去养? 也就唬一唬乱了心神的查莫罢了。 —— 番邦使者与朝廷的交流途径,并不局限于鸿胪寺一途。 气不过的查莫,通过通事舍人乔宝明,将矛盾上交。 得知全部内容的永徽天子,在两仪殿内笑得打跌。 “这个范卿,这个范卿……他怎么想得出?” 这是把冤家对头全聚在一起,不打就奇怪了。 细细揣摩了几遍,永徽天子忽然发觉不对。 虽然方式委实怪异,但能看得出,范铮对吐蕃的重视。 简直,如临大敌! “元舅,此事似乎有蹊跷。” 永徽天子冷静下来,看向一旁淡定的太尉长孙无忌。 长孙无忌抚须,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此子刻意所为,绝非无事生非。” “吐谷浑不及吐蕃,是必然的事,若使吐蕃吞并吐谷浑,定成与大唐相抗衡的庞然大物。” “前番的马国之事,此子也是极力促成,陛下就没点看法吗?” 永徽天子蹙眉,挥手让尤福贵等人摆上舆图,沿着舆图勾勒一条虚线。 “朕明白了,范卿是以诸番邦,为吐蕃勾画出一条锁链,以为大唐缓冲。” “只是,这条锁链,对于居高临下的吐蕃来说,终究是薄弱了点。” 年轻归年轻,永徽天子是很睿智的,迅速看出了其中弊端。 长孙无忌鼻孔里哼了一声:“即便吐蕃这些年略有寸进,也非大唐雄师之敌。” “恼人的是,因吐蕃地势甚高,中原人短期难适应,故不宜挥兵锋而上,以免伤亡过甚。” 打得过他就下山打伱,打不过他就往高原一缩,能奈其何? 永徽天子鼻孔里哼了一声:“只是伤亡过重,又不是上不去。” “朕之意,令右武卫将军鲜于匡济,从死囚、俘虏中凑人数,不行将蕃户也算上,单独组建一军,不计伤亡,来回适应松州至马儿敢路途。” 哦,这些人,死了也就死了,路死沟埋,不心疼。 永徽天子的仁慈,给的只是正常的子民。 长孙无忌眼里,首次现出欣赏的光芒。 “陛下欲建此军,难度不小……” 长孙无忌并未直接回绝,而是认真地与皇帝探讨可行性。 人员好说,反正不够就从色人里拉; 钱粮定然耗费巨大,哪怕不讲骡马,备运车都得有不少。 户部肯定承受不起这骤加的负担,内帑就必须掏一些。 就貔貅这一点而言,永徽天子比贞观天子好多了,该的钱不会省。 当然,心态不一样,贞观天子是经过筚路蓝缕创业艰辛的时期,抠在所难免。 “内帑有娘子军起事碑、羊毛、酒精三项顶着,出钱!朕便是节衣缩食也不能让人威胁到卧榻。” 永徽天子骨子里带着几分狠气。 第696章 登天军 鲜于匡济自成一军的消息,连范铮都觉得劲爆。 永徽天子这一步,迈得委实太大了,众多朝臣都跟不上他的节奏。 太极殿内,当着众臣的面,永徽天子宣布,登天军之事,除范铮、宰辅之外,任何人不得置喙。 至于封锁消息,那是不可能的,就这筛子似的保密措施,加上登天军涉及的诸司众多,神仙都锁不了。 索性大明大亮地摆出姿势,也让吐蕃不再肆无忌惮。 吐蕃敢全力出击的原因,便是本土无虞,可大唐拿得出一支能威胁到吐蕃高原的军队呢? 这一条消息,让许多大臣嫉妒的目光落到了范铮身上。 这明摆着,范铮未加同中书门下三品,却有同中书门下三品之权,可视为准宰辅了啊! 范铮也不那,给吐蕃凑个局只是他的恶趣味,不意被天子理解成这意思。 此际的他,犹如树人先生手持零分“一棵是枣树,另外一棵还是枣树”的阅读理解卷子,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至于登天军操练中会死多少人,没有人在意,天子征召的又不是正常黎庶,管他去死呢。 倒是战绩平平的鲜于匡济,从来没想到自己能自成一军,成了登天大将军。 这就是出身的优势,鲜于氏扎根剑南道,对山地、高海拔较为适应,竟成了鲜于匡济晋身之阶。 天子意志坚定,太尉公然表示支持,其他人只能偃旗息鼓了。 李元景倒是想恶心一下人,只可惜他这个司徒就是个空衔,入不了政事堂,连叭叭几句都不行。 入两仪殿,得闻永徽天子愿意以内帑弥补登天军缺少的粮饷,范铮都诧异了。 这心胸,硬是有明君之相。 登天军主要消耗是兵甲、粮,饷几乎可以忽略了,死囚之类的人物,也配谈饷吗? 卫尉卿许敬宗轻咳一声:“鼓,战鼓、铙鼓齐全;” 铜鼓多为岭南、剑南等地使用。 “金,錞、镯、铙、铎齐备;” 鸣金收兵,说的就是这个金。 “长弓、角弓、稍弓齐全;” 稍弓是指近射的弓,还有格弓是彩饰的仪仗之弓。 “七弩之中,唯有擘张弩与角弓弩适宜携带奔波;” “兵箭、弩箭,可优先配备登天军,诸折冲府稍缓;” “障刀、横刀无虞;漆枪、木枪俱备;” “甲,可供三成山文甲、五成步兵甲,余皆皮甲;” “彭排可供膝排、团排;五色袍、大角、斧钺、纛、铁蒺莉、捧(方扇及铁棓)、铁盂、水斗齐全。” 没提及钩,是因其为水战器具。 纛,因隋炀帝征辽东时,设百人一纛,唐朝循之。 “唯三十二旗,俱各有归属,臣以为,当另设旗号。” 许敬宗这老奸佞,虽有一身毛病,却得两朝天子重用,自有其能耐。 仅仅这一份兵备如数家珍的本事,就能胜过许多人。 说到旗号, 登天军拟满员二万,应给大角八具、大鼓十四面。 永徽天子“嗯”了一声,对许敬宗的反应表示满意。 少府监与卫尉寺,做事还是很靠谱的。 “诸卿议一议,当以何为旗?” 范铮撇嘴:“这却不用想,雪域最出名的物种就那几样,不是雪豹就是秃鹫。” 至于孙波如的熊瞎子,与别处也没有太大区别。 新晋登天大将军鲜于匡济笑道:“你们行人就是见多识广。” 汉朝时,鸿胪卿曾被称为大行令,其僚属被称为行人。 故而,在史书上看到“行人某某为敌国所扣”,其行人就是指鸿胪寺僚属,不明白这一点,你就是翻烂了职官书籍也找不到对应职位。 鲜于匡济说这话,表示对范铮的建言极其满意,若天子无异议,这两个旗号就是登天军的了。 “大将军中意就好。” 范铮笑眯眯地叉手,以示对鲜于匡济的祝贺。 证明城那里,范铮与鲜于匡济共闯过安业折冲府,也算有共事之谊,道贺理所当然。 毫无悬念地,秃鹫旗与雪豹旗成了登天军专用旗号。 司农卿韦机道:“若从太仓署支粮,运送不划算。本官之意,登天军可于去洛州征召军士之时,自含嘉仓取部分粮,运至松州。” “其后所需之粮,转由剑南道、山南西道直供,也省了运转之苦。” 理论上,韦机的设想很合理。 可这世上,理论的东西到了实施时,少有不荒腔走板的。 鲜于匡济笑容里露出一丝狰狞:“诸公可曾记得,登天军要征召的是什么人?” “别的好说,若断了粮,贸然取地方正仓都是良善之辈。” 要人卖命可以,不能让人饿肚子。 否则,死囚出身的人,还会有什么顾忌? 取地方正仓都是杀头的罪名了,为何不再闹大一些? 户部尚书高履行道:“且令江南西道粮亦转向松州,为登天军专用,着松州都督刘德敏监管。” 鲜于匡济的笑容才缓和下来。 除了高履行之言能确实保障登天军粮草外,还因为双方多少有亲。 高履行亡母鲜于氏便是他同族,情面是要给的。 长孙无忌扫了范铮一眼:“之后便是鸿胪寺的事了。登天军在西山八国、诸羌行事,须得让诸国知晓。” 范铮领命,多一句话都没有。 让诸国知晓,而非征得诸国同意,听懂掌声。 西山八国中最大的东女国,四万余户,胜兵万人; 党项羌中,最大的拓跋氏也就二三十万口,兵马能拉出来的也大致三万人。 且松州以西,要么为大唐羁縻州,要么为大唐藩国,长孙无忌的话虽略嫌霸道,却说不上错。 当然了,诸羌中,有少数明着向大唐、暗中通吐蕃的“两面羌”,不可不防。 —— 四方馆内。 查莫呆若木鸡; 素和贵击掌大笑; 日土·次几跳起了札达卡尔玛宣舞,顺带说、唱起来,唯一的遗憾是没披斗篷; 芒波杰孙波顾不上幸灾乐祸,献出了珍藏多年的苏毗舆图羊皮版。 登天军并未明说要对付谁,然瞎子都知道剑指何方。 让你张狂,让伱以为没人奈何你,这下大唐在你头上悬一柄光芒四射的宝剑,看你折腾到几时! 第697章 抗议! 查莫在鸿胪寺里赖着不走了。 “吐蕃对大唐向来恭顺,缘何大唐要成立登天军制约番邦小国?” 查莫挤出了几滴眼泪。 没用,连面颊上的赭石粉都冲不走一点。 范铮呵呵直笑,要朝朱直斥其非:“贵使缘何辱我大唐?西山八国、白兰羌、舂桑羌为我朝藩国,维州、崌州、奉州、岩州、远州、西戎州为大唐羁縻州,大唐组军巡诸地,与你吐蕃何干?竟血口喷人!” 维州为白狗羌之地,西戎州为党项羌拓跋氏之地,崌州、奉州、岩州、远州等,为党项羌细封氏、费听氏、往利氏、颇超氏、野利氏、房当氏、米擒氏之地。 吐蕃是恭顺,恭顺到贞观十二年兴兵打松州。 所以,国度之间讲情谊、谈过往,纯粹是过场。 拳头硬、刀子利,才是硬道理。 范铮当起了好人:“大唐组建什么,跟吐蕃也没有关系,本就是为了维护羁縻州的稳定嘛。只要吐蕃尽到臣邦之责,听从大唐号令,大唐也不至于无故兴兵嘛。” 翻译翻译:乖,大唐就不揍你。 一直以来,吐蕃都以高原为屏障,故而对大唐的威胁视若无睹。 毕竟,大唐攻不上去不是? 可永徽天子发了狠,不计代价地组建登天军,吐蕃的心理优势就被打破了。 再不能肆无忌惮了呀! 若是贞观天子在世时,也来上这么一手,松赞干布不一定敢全力吞并大羊同。 高原反应,确实让低海拔地区的人不易适应,强登上去的伤亡率居高不下,可不代表没法上去! 舍得一半的伤亡,再怎地天险也能横渡! 而且,登天军若能成为战力,党项羌诸姓难道不会化身仆从军? 只要大唐带头,那些在吐蕃桂面前软弱无力的诸部,将会化身凶猛的恶狼! 不要以为诸羌打不过吐蕃,党项战士就真的弱了。 何况,查莫知道一个坏消息,孙波如的聿赍城,已经被彪悍的马国夺下来了。 聿赍城的位置偏僻,之前吐蕃无人看重,可到了被夺,才骤然发现,原来这个不起眼的角落,竟然可以威胁到马儿敢。 马儿敢的城池与外出道路,马国是没占到,可马儿敢的不少乡野,已成了麽些人的居住地。 (题外话:芒康确实有相当部分纳西人。) 孙波如想反手夺回聿赍城,只可惜反应太慢。 原以为固若金汤的吐蕃,原来也有那么多地方漏风。 马国小首领叶噜噜已经重新修整聿赍城,凭据地利打败了夺城的孙波如东岱。 损失上千兵马,对孙波如也不是大事,可马儿敢到聿赍城的道路艰险且狭窄,根本容纳不了过多的兵力。 没法以大兵力攻打,聿赍城便成为吐蕃走出匹播城以来, 损失不大,威胁不小,颜面更受挫。 单论个人武勇与不要命的凶悍,麽些人并不比吐蕃人差。 聿赍城、铁桥城一封锁,吐蕃就没法走云南方向下高原,四条路就断了一条。 至于日土到于阗的克里雅古道,难度本就大,要不然早多少年前大羊同就下山了好吧。 唐古拉山口的麝香丝绸之路,吐蕃与吐谷浑正打成一片; 马儿敢下嘎达、道坞城、迷桑,到达松州、雅州诸地的路途,将是登天军来回操练的战场。 不管怎样,四大口子堵其三,大唐随时可能上高原,也让吐蕃暂时灭了威风。 凭他查莫说破嘴皮,大唐的既定方针都不会有偏移。 —— 登天军组建,死囚都不太够用,于是一些准备流放的囚徒也被强征进去了。 加上高句丽俘虏、突厥俘虏、薛延陀俘虏,拼拼凑凑二万人还是轻而易举的。 至少身体条件如何,无所谓,反正高强度上下高原会自然淘汰一批人员。 慈不掌兵,登天大将军鲜于匡济虽不是什么名家,对这些本就该死的人更不存怜悯。 头疼的是,不知道长安、洛州二地游侠儿从何得知消息,竟一个个聚于州衙之外,抗议登天军不征召游侠儿之举。 一个个还有理有据的,太宗征辽东,征雍、洛游侠儿四千,这就是先例! 哪怕长史费尽口舌,告知游侠儿此去九死一生,且没有饷钱,还长期处于操练中,也未曾让一人退却。 不,不仅是无人退却,据说并州游侠儿也络绎不绝地赶来了。 游侠儿对生死本就看轻,加上从军根本不就贪图那点可怜的饷钱——俘获才是大头,劝退无效。 长期操练固然难挣钱,可现在游侠儿的日子更不好过,能找地方混个肚儿圆就不错了。 虽然官府天天口号喊得山响,可日子好过不好过,底层的人最有发言权。 贩夫走卒的日子难过一分,游侠儿的日子就难过十分。 毕竟,他们手头完全没有产业、没有积蓄,根本经受不起一丝动荡。 三大游侠儿集散地,加起来总数逾五千,不少面相凶恶的,看上去煞是吓人。 然吓不走贩夫走卒,推车之上,一碗碗槐叶冷淘迅速被游侠儿买完了。 虽说一些游侠儿有吃东西赖账的恶习,可这是在衙门口,有种你闹腾一下。 倒是有本地游侠儿努嘴:“你这老汉不老实,此时收两文钱一碗,平日倒收耶耶三文钱一碗!” 推冷淘车的老汉回嘴:“往日的你是祸害,今日的你是汉子,岂能一样!” 哄笑声在游侠儿群体中荡漾。 都是江湖浪荡货,谁是啥德性大家还不清楚么? 鲜于匡济无奈,大踏步走到游侠儿面前,一身细鳞甲哗哗作响。 “想清楚,这不是儿戏,入了登天军,要么熬死,要么死熬!” “半途而退,杀!号令不前,杀!不守军纪,杀!” “路死沟埋,没有抚恤!老夫已经给家中交待好后事了!” 没有一点决绝的气势,是没法面对崇山峻岭、茫茫雪域的。 凭一时血勇入登天军易,坚持下来才叫难。 鲜于匡济的话,多少劝退了一些游侠儿,却还有三千余执拗地站到他面前,昂首挺胸,一步不肯退却。 “莫说老夫嫌弃你们,就你们这模样,顶天就是个辅兵。长史,造册。” 一片欢腾声起。 为了肚子,纵死何妨。 第698章 歪风邪气 泥婆罗王尸利那连陀罗遣使入长安朝贡。 永徽天子授于阗国主尉迟伏阇信之子叶护尉迟玷右骁卫将军,赐金带、锦袍、布帛六十段,并赐宅一区,遣尉迟伏阇信归国。 乐浪郡王、新罗王金胜曼薨,国中圣骨断绝,上大等阏川以年迈故,固辞王位,乃共推金春秋嗣之。 国书上至大唐朝廷,永徽天子册封金春秋为新罗王,加开府仪同三司、乐浪郡王。 看,小圈子里近亲通婚,就是要不得。 黄门侍郎、平昌县公宇文节,进侍中; 中书侍郎柳奭进中书令。 左领军将军赵孝祖大破白水蛮、大勃律(大勃弄,祥云、弥渡一带),擒酋首杨承颠。 澧州刺史、彭王李元则薨。 自从赴任之后,李元则在澧州兢兢业业,颇有几分贤名。 可惜了,天不假年。 (《旧唐书·高宗本纪》与《旧唐书·高祖二十二子》在这里的时间也矛盾,高宗本纪是永徽三年薨,后者是永徽二年薨。) 念及李元则的斗鸽,永徽天子还是有几分感伤的,当即废朝三日,赠司徒、荆州都督,陪葬献陵,谥号“思”。 就谥法而言,“思”是中谥,追悔前过为思,有同情之意。 李元则无子,以高祖十四子霍王李元轨之子李绚承嗣。 宫中,争斗正激烈。 萧淑妃的态度依旧猖獗,凭着有子有女,多次挑衅皇后威望。 武曌帮过几次王皇后之后,果断自成一派。 没法,扶不起的阿斗。 若是自己为后,萧淑妃这狐媚子,早被打成了肉酱。 堂堂后宫之主啊,你跟个僭越的淑妃讲什么仁义道德,打死不就完了吗? 孤立无援的王皇后,在舅父柳奭的建言下,终于以庶出的陈王李忠为子嗣,断了自己无所出的短板。 中书令柳奭、吏部尚书褚遂良、黄门侍郎韩瑗、太尉长孙无忌、尚书左仆射于志宁等联名上表,奏请立雍州刺史、陈王李忠为太子。 永徽天子准奏,大赦天下,并封五品以上官员、初为人父者赐勋一转,大宴三日。 天子面容喜悦,然而,范铮并不知道,他是不是真喜。 毕竟,立这太子不是他本意,是这几位宰辅联名上表,很难让他不想歪。 随即,以尚书左仆射于志宁兼太子少师、尚书右仆射张行成兼太子少傅、侍中高季辅兼太子少保,侍中宇文节兼太子詹事。 高季辅之前转为侍郎,何时迁侍中,不详。 让太子杀手于志宁为太子少师,真的很有想法。 因避太子讳,东宫属官中,太子中允改名内允,中书舍人改内史舍人,诸率府中郎将改名旅贲郎将。 职司名的档次蹭蹭往下掉,颇有“孟德”变为“大德子”的感觉。 范铮倒是庆幸,东宫这摊子破事,终于没扯到自己身上。 —— 敦化坊的部分坊产,混合部分范铮的私产,共计十辆马车拉至宫城,再由尤福贵等换装。 额外立一军,靡费巨大,内帑未必能够支撑得住。 范铮默默地打个样,给大家示范什么叫“有钱出钱”。 换装的原因,自是宫外的车马不得入内,连诸司的备运车都不行。 说到备运车,又戳到范铮心头之痛了——堂堂鸿胪寺,居然连一乘备运车都不配有。 承天门外的露布,张出敦化坊捐助的榜文。 钱真的不算太多,对于登天军的靡费也只是杯水车薪,偏偏这是永徽朝 更重要的是,敦化坊捐助之后,连个要求都没有。 摔! 年轻人,这么办事,会让人觉得很为难的! 你一家才几口人,我们一家几十口、几百口人! 留着钱纳 接踵而至的 没法,鸿胪少卿长孙涣捐助一千贯、要朝朱捐助五百贯,打破了众人最后的防线。 没天理了! 当官不能从朝廷身上刮钱,倒要献出钱财! 你就是卖官鬻爵,都好过平白出钱啊! 一人批一个爵位,子子孙孙皆有爵,多好! 但是,见贤思齐……呸呸,范铮小儿开了先例,就算再不情愿,伱也得跟上。 更有甚者,将捐助强行压到诸司僚属身上,指定哪一级捐多少,以表诸司忠心。 手头不便? 没关系,堂尊贴心地从公廨钱里垫付了,以后每月从俸禄里扣除,直到扣尽,或者僚属卒。 这一股歪风邪气,从皇城向外弥漫,官吏们痛得哭不出来。 可有谁在意? 堂官们在乎的,或许只是永徽天子轻飘飘的一声称赞。 至于官吏数年甚至是小半生勒紧裤腰带,那就不关堂官的事咯! 秩满,且拍屁股走人! 范铮目睹着这一幕咄咄怪事在大唐上演,只能苦笑摇头。 陋习的存在,是有土壤的。 鸿胪丞田达真犹犹豫豫地看向范铮,忍痛递上一张纸,上书二百余官吏每人应捐助多少钱,最少的也有五百钱。 范铮将纸扔火炉里,面容平静:“好生做事,少想这些有的没的。你挣几个钱、本官挣多少钱?” 跟上官比阔气,瞎啊! 你田达真不想过日子了,别人还得过日子呢! 穆古唇角扬起一丝笑意。 早就跟田达真说过,莫生这些歪心思,就是不听! 堂尊家财巨万,长孙少卿出身名门,要少卿也自有家底,谁能跟他们比? 自己日子都过得紧巴巴的,还要抠抠搜搜地掏出那几文铜钱捐助,你脑壳里装了豆渣么? 被骂了几句,田达真皱巴巴的老脸终于舒展开了。 中! 跟着这样的上官,用不着委屈自己、勒索僚属、曲意承顺了。 真以为勒紧裤腰带的滋味好受啊! 许多人不过是迫不得已,某些人为了自己颜面好看,不顾下面人的死活罢了。 更荒唐的是,如此压榨下面人,结果别人连看都不多他看一眼。 消息在鸿胪寺内不胫而走,就连编外的译语听了都觉得舒心。 隔壁老王在衙门里为流外官,说是连今后三年的俸禄都被捐助了,据说老王天天蹲衙门里抹眼泪呢。 官爷们想要名声,可莫拉着小吏来瞎折腾,他们要活下去。 第699章 遣唐使 范某懒散地靠在椅背上,浑身软得仿佛没骨头。 每个月总有那么二十七天不想做事啊! 仗着公廨钱充裕,小食不断,石傲饼都快玩出了。 饼中掺羊肉、猪肉、鸡肉,什么口味都试过来了,范铮才发现,自己果然是个俗人,居然是猪肉口味最对胃口。 山猪吃不来细糠哟! 倒是衙中的食手省事了,照常人的饮食侍候就是,堂尊的口味与一般人相差无几。 出使新罗册封金春秋的活,丢给了一名从八品下典客丞。 吃泡菜的好事,范铮无福消受。 反正不可能出任何意外,范铮也懒得心思去管。 至于金春秋可能送的新罗婢,范铮表示不眼馋。 新罗小娘子除了听话,正经姿色……你猜猜后世新罗为什么擅长动刀? “堂尊,倭国遣唐使吉士长丹、副使吉士驹朝贡。” 咦,居然又来了。 因为送 不肯受我册封、行臣子跪拜之礼,光想着捞好处,美的你。 哦,当日的倭国留学僧惠云,还是少数死于范铮手下的倒霉蛋。 故而,范铮也不想理会遣唐使:“典客署自行处置便罢。” 什么档次,也想劳动堂堂鸿胪卿? 穆古支支吾吾地掏出几张密密麻麻写满了小楷的纸。 这是遣唐使团随行人员名单。 留学僧有道严、道通、道光、惠施、觉胜、弁正、惠照、忍、知聪、道昭等; 留学生有巨势药、冰连老人、坂合部石积、高黄金等。 总计要留大唐一百二十人。 冰连老人并不老,他的名字就是“老人”。 虽然与倭国关系很差,但没有合适的理由,还真没法拒绝这些留学僧与留学生。 万邦来朝,天下中心嘛,气度得有,得容许别人打秋风。 范铮腹诽,这叫要风度不要温度。 虽然在贞观朝驱逐倭僧了,但永徽朝,你还不能无故拒绝了遣唐使。 简单地说,倭僧事件尚升不到长期影响邦交的地步,还不如高表仁争礼呢。 再怎么懒散,范铮也得给倭国敲一敲警钟。 范铮高坐,要朝朱陪同,却主打一个陪伴。 原因无他,大唐对倭国的了解太少,也就一个高表仁正式出使过倭国。 包括《旧唐书》里,内容都不太准确,“其王姓阿每氏,居无城郭”,是明显的错误。 倭王一系自称为天照大神之后,故无姓氏。 城郭问题,除了藤原京,还有难波津也是大城。 但是,藤原京的正式建造晚于高表仁赴倭时期。 “倭国孝德大王遣外臣吉士长丹、吉士驹,向大唐献上极品北海道珍珠十颗、银马一匹,祝天可汗圣安。” 吉士长丹的姿态放得很低。 老实说,他对高表仁争礼一事也是一肚子意见,区区一个跪拜礼而已,当时的舒明大王非要死倔着不从,导致损失了多少利益! “你们国都是在飞鸟还是搬了?” 范铮漫不经心地问道。 吉士长丹瞬间警觉,鸿胪卿为何对倭国动向如此了解! “禀鸿胪卿,我孝德大王自登基起,便移国都到难波城。” 孝德大王登基即移国度至难波长柄丰埼宫,年号大化,永徽元年改年号为白雉。 曾经炙手可热的苏我入鹿,因从弟苏我石川麻吕的背叛而灭亡,苏我石川麻吕又因从弟苏我日向诬告而无奈自尽。 这,大概就是报应吧。 所以,苏我氏没落,倭国的权力渐渐集中于朝廷之手。 迁都于难波(大阪),最大的好处在于,难波是一个巨大的海湾,商业繁荣。 孝德大王废除了连、国造、伴造之类的官职,以模仿大唐的太政大臣、左大臣、右大臣等官职替代,土地收归国有,收租庸调,改丧葬制度。 倒不是说孝德大王就如何厉害了,他不过是照着大唐的作业抄答案罢了。 注意,在《旧唐书》里,倭国与日本是两码事! 《旧唐书》里的日本,为倭国之别种,其人入朝者,多自矜大,不以实对,故中国疑焉,且于武则天时期有大臣朝臣真人贡方物。 银马是真以白银铸造的马匹,倭国还没有真正意识到,它自身最大的优势,应该是白银的储量。 大唐最缺乏的就是银子,所以无法以铜钱体系进化为金银体系。 大唐的银子,主要成为饰品,承担不起货币的重责。 故而范铮望洋兴叹,怎么就不能把石见银山搬回来呢? 要远程弄下银山,大唐的楼船不太给力,短板实在太明显。 平底船,啧,终究稳定性不足啊! “重新介绍一下,本官鸿胪卿、云麾将军、华容开国县侯范铮,曾斩刺探军情的倭僧惠云。” “不管朝廷如何安置比丘、学生,但有居心叵测、刺探隐秘者,杀无赦!” 范铮杀气腾腾地开口。 年轻的吉士驹眼现一丝怒气,欲发声抗辩,吉士长丹立即伏身请罪:“是倭国御下不严,干犯大唐国法,鸿胪卿诛杀,是理所当然之事。” “倭国是真心仰慕大唐佛法、文化,孝德大王希望上邦准我比丘、学生学习大唐文明,以造福总是面临火山、海啸、飓风的贫瘠倭国。” 主打一个逆来顺受、唾面自干,让范铮无刺可挑。 若不是范铮对倭国了解极深,还真被这做派蒙混过关了。 倭国人行小礼而无大义,貌谦卑而心如豺狼,礼貌越足,肚子里越是坏水荡漾。 范铮懒洋洋一靠:“说完正事,来说说高表仁争礼一事。我大唐好心好意册封倭王,奈何倭国不受啊!” “既然不受大唐册封,不为大唐臣邦,大唐凭什么让你们学习呢?嗯?” 吉士长丹再伏:“此事是舒明大王之过,然其已归侍天照大神,倭国愿再献银马,以为赔罪!” 识相! 只是,亲眼目睹银马时,范铮差点气笑了:“这是马?这是驴吧?” 吉士长丹一脸认真:“回鸿胪卿,这是马。” 这一点,吉士长丹真没说谎。 倭国此时的人种普遍矮小,马同样矮小,打仗就是矮人骑矮马冲锋。 要不然,后来也不会跑宋朝沿海借种。 第700章 门槛 太极殿。 吏部尚书褚遂良一板一眼地禀报本年对诸司的考课结果。 长安城中,考课九月三十日结束,十月出结果,时间是没问题的。 去除了臭脾气,刨除一点私心,褚遂良的能力还是不错的,考课做得很考究。 连跟他不大对付的范铮及鸿胪寺,考课都在上中、上下之间来回浮动,纵有偏差也不会太大。 其他衙门的考课,就没那么如意了,上下都很难得。 褚遂良的考课结果都有理有据,便是有疑问者亦不过数人,简单争论几句也就了事。 倒是侍御史邹久酒跳了出来:“下官倒是有一点疑问。据闻,前苏毗王子芒波杰孙波为入鸿胪寺与羊同诸国谋面,曾重金贿赂鸿胪丞田达真,不知可属实?” 范铮腆了腆肚腩,寻思得换一身宽松的官服了:“不仅属实,还是本官授意,怎地?” 四品以下官员,你拿贿赂攻击他好使,可对上三品官员,屁也不是。 就是,如范铮这般直言不讳的,也属实罕见。 “鸿胪卿莫非觉得,鸿胪丞收受贿赂没错?”邹久酒抓着话柄往上爬。 范铮轻蔑地扫了邹久酒一眼:“田达真收好处,也是鸿胪寺对番邦计划之一,为朝廷紧要事务,归政事堂指导、陛下认可。” “侍御史这是要以宰辅自居了么?” 左卫将军姜恪无声地笑了。 自取其辱。 邦交与战事一般,从来没有固定的模式,范铮认可了,就是宰辅一肚子意见也得憋着。 要不然,范铮拱手将鸿胪寺让你管,你接得住么? 就范铮那手“不是冤家不碰头”,就足以惊艳一时了。 小道消息,天子提出构建登天军的想法,也有范铮的功劳,要不他敦化坊捐助得那么快呢? 连范铮本人都不知道这消息,知道也绝对不敢占这功劳。 这主意,与范某无关。 司徒李元景呵呵一笑:“便是再怎么机密,也有个时效性。吐蕃曩论查莫已经回转,想来细说也无妨,也正好让本司徒长长见识嘛。” “司徒”二字,李元景特意加重了音,以示对虚衔严重不满。 话里话外,李元景有挤兑范铮之意。 范铮看向永徽天子与太尉长孙无忌。 永徽天子沉着脸,轻轻颔首。 长孙无忌开口:“既然司徒很想了解邦交大事,鸿胪卿不妨简要说说。” 同意说,但是把李元景的“细说”驳了回去。 你什么档次,也想听细说? 范铮咧嘴:“芒波杰孙波之所以出重金,是因为按例,苏毗既已亡国,便无资格再出现于鸿胪寺。” “鸿胪寺少卿同意芒波杰孙波出现,重金只是个门坎,用意是让羊同残部、吐谷浑、已亡的苏毗牵制吐蕃,将它束缚在高原。” “作为报答,芒波杰孙波另外给了一个隐秘的消息,我朝重臣有人与吐蕃暗中勾连。” “不知这说法,司徒可满意?” 李元景的面色渐渐变黑。 范铮的说辞,一二段实属正常,听上去也无懈可击。 说 天地良心,李元景当初确实通过庄浪郎吉与吐谷浑眉来眼去,那是为了利益! 勾连吐蕃,你也要吐蕃看得上李元景手上不成气候的势力! 真要做了,李元景可能老老实实夹起尾巴,可真没这事啊! 问题这话还没法辩解,范铮从头到尾没有指名道姓,你要跳出来,倒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憋屈! 邹久酒不依不饶:“恕下官听不懂,为何重金是门槛?” 范铮仰面朝天,不屑解释。 御史中丞张文琮叹息:“本就不是你这区区侍御史能理解的。” “不收重金,如何取信芒波杰孙波?难道要我大唐撵在他后面说:来吧,我大唐一定为你主持公道?” 邹久酒并不明白,上赶着不是买卖。 然而,御史中丞都看不下去了,他再不识进退,大概免不了小鞋穿。 御史虽能怼天怼地怼空气,却独独不能怼自家上官。 惹火了,让你去万里之外的交州看厚唇小娘子一年半载,加上往返一年半载,够不够? 之后是诸司轮番奏事,倭国之事自然也上了台面。 “一百二十人留学,倭国这阵仗有点大啊!”卫尉卿许敬宗吸了口气。 诸番到大唐留学,一般就是个三五十人的规模。 给事中刘仁轨不阴不阳地开口:“当年,鸿胪卿可是刀斩倭僧呢。” 程咬金一拍大腿:“想起来了!那是在先帝面前斩杀刺探军情的倭僧!” 程咬金这一句话,把刘仁轨蓄意说得片面的话补全了,再拿此事攻讦范铮是不行的。 咋,太宗当时都认可范铮所为,你不认可,你算老几? “臣范铮以为,无论是留学僧还是留学生,都必须在大唐指定的区域生活,学习大唐指定的内容,恪守大唐的律法。” “番邦人不得享受高于大唐黎庶的待遇,不得成为法外之人。” “若司法及地方处置不了违法的番邦人,鸿胪寺不介意代劳,杀他几个。” 范铮的杀心很大。 总有这样那样的衙门,以各种奇葩的理由饶恕犯事的番邦人,以至于原本在长安城夹着尾巴的番邦人,开始趾高气扬了。 再这么下去,长安城得任由番邦人横行了。 反了天了! 倭国的珍珠与银马抬上殿,程咬金没好气地翻眼皮:“这是马?这是小马驹吧?” 范铮开口:“是五龄马大小。倭国本土马匹,本就如此大小,他们人也不高嘛。” 高履行围着银马转了转,一巴掌拍到马背上:“竟是纯银!呜呼,此等产银之地,何故不在我大唐!” 看样子,高履行已经在思考银本位替代铜本位之事了,奈何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范铮笑道:“那就别想了!纵然倭国有银山,大唐的楼船不抗风浪,白送你都不易取回。” 将作大匠阎立本挑眉:“鸿胪卿之意,楼船不行,可有替代?” 范铮笑道:“细节本官不懂,但有一点想法,权且抛砖引玉。平底船于海上不稳,何妨造尖底船?” 第701章 痴醉 对于阎立本这种痴醉于绘画、建筑的技术官僚来说,范铮不经意的点拨,打破了他心头的一堵城墙。 是啊,船底为什么一定是平的呢? 窗户纸捅破了,并不代表就能立马上手尖底船。 结构的改变,并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得清楚的,更需要无数的匠师集思广益,然后一次次试验、一次次改良。 但方向有了,成功之路还会远么? 阎立本站在殿中,全然不顾朝仪,手指在虚空勾勒着线条,如入无人之境。 殿中侍御史王旭正欲出班弹劾阎立本失仪,却见永徽天子摆手示意退下,只能无奈站一侧。 永徽天子见过濮王痴醉于书画的神情,自然也清楚,阎立本这是为范铮启发,有所悟了。 这时候讲究虚礼、打断阎立本,失去的也许永远都找不回来。 灵光突现的状态是极难得的,为此让世俗礼法稍稍退让,永徽天子也觉得值。 良久,阎立本才从旁若无人的状态走出来,赶紧举笏请罪:“臣得鸿胪卿启发,一时略有所悟,有失朝仪,请陛下降罪。” 永徽天子笑了一声:“确实有罪,就罚你好生造出舟师横行大海。” 阎立本精神抖擞:“臣自当竭尽所能,为大唐造出海上利器!” 永徽天子的意思,臣子们看得一清二楚,既顾了殿中侍御史维持朝仪的职司,也给了阎立本一个台阶下。 脾气向来略怪的阎立本,笑着道:“今日承鸿胪卿指点,无以为谢,日后当为华容侯阖府一书丹青。” 阎氏兄弟的建造、绘画,在大唐是并驾齐驱的,阎立本胜于阎立德之处在于,他的丹青多存于世。 但阎立本耻于应奉而画,更少为私人而出手,朝中重臣想求一画而不可得。 他可不是啥死了才出名的画师。 莫谈润笔,阎立本的家资比许多人都丰厚。 范铮笑道:“如此甚好!” 想来即便范老石如何俗气,还是愿意为子孙留下肖像的。 “倭国对大唐,虽上次有争礼之事,此次似乎还恭顺。” 礼部尚书房遗直说道。 他倒没啥坏心,纯粹是阿娘卢氏护得太好了,没见识过世道险恶。 范铮呵呵一笑:“房尚书看事物,还是略表面了些。” “倭国与大唐如何,并不取决于态度。倭国必然与大唐为敌,早晚的事。” “诸公当记得册封新罗王与朝廷训斥百济王之事,我朝的态度很明朗,支持新罗、打压百济。” “百济与高句丽、倭国俱有勾连,与倭国的交情甚至到可以相互托孤的地步。” “若大唐与百济起战事,仅隔一海峡的倭国会袖手旁观?” 这是天然的立场之别,与个人好恶无关。 百济与倭国延绵数百年的交情,甚至苏我虾夷引入的佛教,都是从百济这头来的。 倭国要来大唐,还必须以百济为中转。 这就是此时航海技术的现状。 倒是返航时可以借洋流,直接走外海抵达倭国东面。 长孙无忌颔首:“本官认可这说法。倭国不妨晾一阵子。” 退朝后,高履行弃廊下食,尾随范铮入鸿胪寺。 没法,廊下食规矩多,姿态要端正、不能说话,动不动就被殿中侍御史小本本记下罚俸,难受! 吃官厨嘛,就没那么多讲究了,何况还不是本部的官厨。 “古董羹、羊肉卷、灯影犏牛肉、酥肉、腐竹、金钱肉……你鸿胪寺的官厨竟比户部还丰盛!” 高履行面目全非。 户部管着大唐的钱,还没有鸿胪寺吃得舒畅呐! 范铮得意地烫了一漏勺牛肉,蘸着食手专为他调的蘸水,惬意地大快朵颐。 食手真的很了解范铮的口味,加了正常调料,放入专门炸过秦椒油,却没有放范铮不喜的木姜子油,辣味刚刚好。 冷天来上那么一锅古董羹,吃了冒一身热汗,给个县公都不换。 “你以为田达真收的重金哪里去了?喏,就在你嘴边。” 范铮小小刺激了一下高履行。 高履行的手停顿了,到嘴边的肉突然不香了。 为什么,为什么户部不能光明正大的收受贿赂啊! 饱餐之后,高履行严肃地看向范铮:“你我也是老相识,且有甄邦居中联系,就莫谈虚的。” “倭国有银山之事,可当真?能让大唐发掘多少年?” 高履行必须上心,因为少府监诸铸钱监那九十九口铸钱铜炉,根本弥补不了铜钱的巨大缺口。 也正因此,大唐形成了实质性的货币紧缺,也就是俗称的钱贵,才导致米价多年来一直稳在二十文一斗。 正常的历史规律,米价在一定时期,总会有缓慢的增长,这是良性涨价。 范铮笑道:“保真,你就是倾力挖上千年也未必能挖完。” 当然,前提是以现在的生产力衡量。 高履行满心欢喜地找他表兄长孙无忌商议了。 真有储量,将作监尖底船的研制,勒紧裤腰带也得支持啊!—— 吉士长丹、吉士驹在四方馆枯等了几天,感受到了大唐的冷淡。 好不容易撞见通事舍人乔宝明,他说话全带鼻腔啊! 情不自禁地,吉士长丹与吉士驹小声地咒骂早已入土的舒明大王。 但凡他别那么倔强,自己现在不吃香喝辣吗? 跪拜而已,跟平日的跪坐区别很大吗? 两匹银马都没解开大唐的积怨,可想而知,舒明大王造了多大的孽。 关键是,带了那么多随从到长安城,不能妥善安置的话,人吃马嚼的靡费是一个天文数字。 哪怕把那些留学僧扔去寺庙挂单,也能减轻许多负担。 倭国的小日子,也并不好过啊! 总算吉士长丹走通了一个门路,在大慈恩寺译经的玄奘法师同意留道昭为徒。 算是一个突破。 “你说,大慈恩寺是真看上了道昭的慧根,还是看上了我们送的夜明珠?” 吉士驹满眼迷茫地开口。 吉士长丹眼带智慧:“大慈恩寺看上了夜明珠,玄奘法师看上了道昭的慧根,没毛病。” 年轻一些的吉士驹总觉得憋屈:“为什么一定要来大唐受这个气?” 吉士长丹的面色肃然:“因为,大唐手握雄兵;因为,大唐的发展远超倭国;因为,这里是天下中心。” 不学各种制度、技术回难波,是无法让倭国的工农技艺升级、朝廷集中权力的。 第702章 永徽四年至 永徽三年十二月十六日,濮王李泰痼疾发作,薨,年三十三,谥号“恭”,赠太尉、雍州牧。 “恭”为上谥,但非尽善尽美。 尊贤贵义曰恭;敬事供上曰恭;尊贤敬让曰恭;既过能改曰恭。 这里的墓志铭与《旧唐书》有出入,《旧唐书》上记录是年龄三十五。 至于《旧唐书》记录是太宗四子,而墓志铭记录是三子,显然是把早薨、出继楚哀王李智云的李宽给抛开了。 永徽天子极哀,令人书《大唐赠太尉雍州牧故濮恭王墓志铭》。 “王讳泰,字惠褒,高祖武皇帝之孙,太宗文皇帝之 “以永徽三年十二月十六日,薨于郧乡 倒不是永徽天子不想让濮恭王归葬昭陵,只是李泰最后倔强了一把,宁死也要埋骨郧乡县。 长安伤心地,不归也罢。 马檀山也成了李泰这一支的葬骨之所,直到后世被迁坟。 李泰的墓志铭,成为大唐诸王中记录最详尽、载誉最多的典范。 然而没蛋用,人都死了,写再好看也是矗在坟茔前。 为哀思濮恭王,永徽天子元日临轩不受朝。 临轩在此处指不坐正殿而御前殿,殿前堂陛之间近檐处两边有槛楯,如车之轩,故称。 另一释义,则为窗前。 耗磨日,范铮隐隐有点感觉不对。 太尉长孙无忌悍然出手,房州刺史、驸马都尉房遗爱,司徒、秦州刺史、荆王李元景,司空、吴王李恪,宁州刺史、驸马都尉薛万彻,以造反之罪而擒。 房遗爱、薛万彻并诛,李元景、李恪、高阳公主赐死。 据称,薛万彻受一刀不死,怒叱刽子手“何不加力”。 一代猛将落鼐身首异处的下场,委实令人唏嘘。 此案牵连到太仆少卿柴令武,永徽天子念其早早迷途知返,削官爵,令并巴陵公主共至甘州张掖,为太仆寺张掖左牧监牧长。 得脱灭顶之灾的柴令武夫妇伏地谢恩,一溜烟赶到张掖去了。 权力之争太吓人了,玩不起,还是学吐谷浑人戴上羃篱,玩什么策马奔腾吧。 得亏范铮当初警告,要不然他家夫妇此际就是同命鸳鸯了。 左骁卫大将军、安国公执失思力,也多少受了牵连,但因执失州羊毛一事,处罚力度又打了折损,最后配流壁州。 九江大长公主上表,请求削食邑,与执失思力共赴壁州。 永徽天子看了表章,一声长叹:“若大唐诸公主皆有九江大长公主之贤德,幸甚!” 一个因风流成性而被休的永嘉大长公主,成了大唐皇室难以启齿之痛。 永嘉大长公主此时面首数人,名声糜烂,再嫁极难。 不嫁出去吧,听着窝心; 嫁出去吧,没得祸害人。 侍中兼太子詹事、平昌县公宇文节配流桂州; 太常卿、江夏郡王李道宗配流桂州; 吴王李恪同母弟蜀王李愔废为庶人,徙居巴州。 李道宗的配流,多少有点私人恩怨了,好在并未牵连李景恒,算是有底线了。 至于李愔,不管他捶打僚属是真暴戾还是避祸,都不重要了。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李恪赐死,他也免不了遭罪。 意外的是,李愔后来还改封涪陵王,这是怕他没榨菜吃吗? 李恪是反或不反,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长孙无忌必须借机除了他。 他的贤明与他的血脉,就是他必死之由。 “类己”二字一出,李恪要么登上宝座,要么俯首伏诛。 李元景是连子嗣一并诛杀,李恪四子李仁、李玮、李琨、李璄流于岭表(指两广、海南、越南北)。 从这一点可以看出,长孙无忌对他二人的情况了如指掌。 房氏诸子流配岭南,房遗直以父功宽恕,除为庶人,房玄龄停止配享太庙。 房谋杜断,皆以子嗣之故,而不得配享,也是在警示众臣,约束好后人,莫毕生之功毁于一旦。 柴哲威也受了影响,好在不大,也就是安西都护贬岭南道循州刺史,杨桃、荔枝可以吃个够了。 绛州刺史、徐王李元礼加授司徒,兼潞州刺史; 开府仪同三司、英国公李积为司空。 李元礼,高祖太武皇帝 人无完人,李元礼之子李茂险薄无行,调戏李元礼所养舞姬,为李元礼斥责,趁其病而断药、膳,终致李元礼饿死。 范铮待朝堂调整完毕,向朝廷禀报,北海(贝尔加湖)的驳马国、极南的林邑国朝贡。 林邑朝贡并无新意,不过是驯服的大象罢了。 驳马国就是后来的曷剌国,《唐会要》提及,离长安一万四千里,极寒,以人、马耕种五谷,善渔猎,以鱼、鹿、獭、貂鼠为食,因马色斑驳而名。 永徽天子眉梢那点喜色根本压不住。 哎呀,有一个新的番邦来朝,可以在先帝神主面前嘚瑟一下了。 无论如何,有新的番邦来朝,对于大唐而言是好事。 这一点,即便徙回礼部尚书的许敬宗亦得赞同。 同时,许敬宗提议,颁孔颖达《五经正义》于天下,每年明经令依此考试。 不晓得有多少士子因此对许敬宗咬牙切齿,科考内容已经够多了! 秀才科已经取消,明经科现在是科举 诸明经试每经十帖、《孝经》二帖、《论语》八帖、《老子》兼注五帖,每帖三言,通六以上,然后试策十条,通七,即为高 贴经,约为填空题; 试策,约为问答题。 难度不因答题方式的变化而变化,胸无点墨者,就是一个简单的对错题你也混不过去。 关于科举,范铮是一个字的说法都没得。 你当真以为,此时的官员愚蠢到看不出不糊名的弊端? 不,不糊名才利于诸考官偏一偏手啊! 投行卷的,日后默认为某官员一党,也是为某些派别分配人手了。 第703章 瓜田李下 李泰薨后,对于濮王府的监视已经撤消,杜笙霞早就攒了许久的裘衣、小食,遣防合带去均州郧乡县,送给濮国太妃阎婉。 濮王之位,由李徽承嗣,阎婉自动升级。 小道消息,阎婉已相中郧乡县豪强周氏之女,有意待李徽服纪完毕后,令李徽娶之。 没有人会去在意一个李徽,嗣王是默认没有皇位继承权的。 同时,亲王府、亲王国、帐内府、亲事府也一并撤销,嗣王与郡王本质上没有太大区别。 手头没兵权,再是王也就那样。 这也是权力争夺中,为什么会留许多嗣王不斩尽杀绝的缘故。 已经没有威胁了,不必再多费手脚。 再说,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谁开这种恶例,到自己家时,你以为不会断绝苗裔吗? 连九成宫副监阎玄邃,都破天荒地去了一趟濮王府,看望阔别已久的阿妹,顺便吊唁一下妹夫。 宫中的隐秘,阎玄邃多少是知道的,可他没脸借此上一两个台阶。 亏心。 只能说要脸的人,往往难混出头,你把面皮一抹,不好歹能混个大夫级别了吗? 范铮对此保持沉默,任由瓜婆娘施为,不发表任何意见。 反正,府上的钱财,瓜婆娘有权直接动用。 李泰薨了,阎婉与杜笙霞是手帕交,有来往正常,换范铮说话就变味了。 咋,范某也有孟德之风? 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 范铮并不知道,杜笙霞送礼物到郧乡县的举动,宫中了如指掌。 —— 内宫,金水河畔,延嘉殿中。 永徽天子卧于武曌腿上,武曌耐心细致地为其采耳。 没有日用签的时代,采耳是需要技术与耐心的,一不小心能让人痛得要死。 “好了,陛下可以舒坦几天了。” 武曌收起挖耳勺,示意宫人拿去清洗、晾晒。 永徽天子哼哼两声,躺在她腿上不动。 横卧美人膝,又香又软,还有弹性,舒坦。 “烦死了!那个皇后、淑妃,她们心头就没有一点数吗?天天为了屁大的事争吵,何不干脆打死一个爽利?” 永徽天子抱怨道。 在朝堂上与朝臣斗、与元舅斗,回内宫就是想清静清静,结果内宫斗得鸡飞狗跳! 谁先抢了南海的小舟、谁的宫人又跋扈无礼,谁又哭哭啼啼诉冤屈…… 几十岁的人了,装什么纯情小娘子? 纵然王皇后、萧淑妃当年有那么一点情分在,可情分会随着轰盆打甑,渐渐演变成对面千里。 武曌笑而不语。 莫以为此时落井下石是什么好事,那会在某一天引起天子恶感的。 永徽天子喜欢往延嘉殿跑,是真贪图她的姿色吗? 不,最主要的缘由,是因为武曌知进退,不该说话的时候,半句都没有。 汉子在外头做事,回家最希望的,是一个清静与温馨的环境啊! 一个包容的婆娘,远比姿色出众的婆娘强得太多,要不老话怎么说娶妻娶贤呢? 永徽天子对谁当皇后并不在意,但前提是你得镇得住内宫。 “华容郡夫人送了一车礼物给濮国太妃。”永徽天子随意地开口。 昭仪当日处理过太子内宫事宜,对这些事情知道得远比他人多,故而永徽天子也不忌惮让她知晓。 “这是濮国太妃昔日的手帕交啊!当年断往来,是因为她但有举动,遭罪的一定是濮恭王。” “濮恭王薨,忌讳除,探故交自是情理之中。” “就是不知华容侯有无插手?” 永徽天子细细想了一下:“咦?华容侯竟纹丝不动?” 按常理,此际范铮多少应该表示一下,以向永徽天子示好啊! 武曌噗哧一声笑了:“他若有什么表示,陛下才应该当心吧?” 永徽天子怔了怔,才反应过来。 合着,范铮什么都不做,才是最稳妥的? 武曌轻笑,伸出手指按压永徽天子的额头、面颊:“妾听太宗言,范铮此人,不知腹中藏了多少奇奇怪怪的东西,若能尽得,当利于大唐。” 永徽天子舒服地哼了一声,暗自计算。 什么改粟为麦、曲辕犁、分段运输法、滑翔机、热气球、酒精、羊毛且不说,只前几日在朝堂上提的尖底船,竟让阎立本此等建造宗师都震惊。 年幼时不懂这些物件的价值,待长大了,自然知道,这些东西从侧面给了大唐多少辅助! 要是范铮还能掏出此等好物…… 想想就让人激动。 “太尉并户部密奏,据华容侯所言,倭国有一座足以开采数百年的银山。” “海路遥远,且风急浪高,楼船不堪大用,唯华容侯所议尖底船可期盼,就是不知将作监几时能如愿建出。” 永徽天子毫不掩饰自己觊觎银山之心。 还是穷闹的。 水旱蝗灾、地震频发; 与高句丽的征战虽战果不大,却每年在持续; 咬牙建立的登天军,也是个吞金兽,除了粮草、兵甲,靡费已过万贯,伤亡已逾千人。 还好,登天军的绝大多数人,路死沟埋,连抚恤都不需要。 永徽天子都下诏,减少尚食局、尚衣局的开支,以支撑登天军的开销。 还好,以敦化坊为首的捐助,多少缓解了一些压力。 武曌扬眉:“虽倭国银山可取,然大唐近年钱粮吃紧,陛下须先顾当前。” 话委婉,意思却比较直接。 未来的大饼,先别画,把肚子填饱再说。 没个三五年,你的尖底船是绝对没影的。 按说,后宫不当干政,然武曌是个例外。 永徽天子不开口,她也绝对不提起; 永徽天子开口,她能应对如流,且有自己的见解,甚至有时还能互相辩驳一番。 相比之下,皇后、淑妃只会来一句“不干政”,胸中实无一策,永徽天子自然难免嫌弃。 武曌的见解不见得一定正确,可她至少敢说,加上家世之故,见识自是胜过内宫诸人。 婆娘对汉子感兴趣,除了他的外表、身份、钱财、体魄,还可能是因为他的才华。 同理,汉子对婆娘感兴趣,除了她的容貌、阿堵物,也会为才华所吸引。 永徽天子对武曌的感觉,除了姿色、宁静,还有她能跟上自己思路的才华。 美丽的皮囊千篇一律,共鸣的灵魂万里挑一。 第704章 睦州反 江南道,睦州治所,雉山县。 山水湖泊,物产丰盛,故税赋也重。 雉山县于文明(唐睿宗李旦)元年,更名新安县; 于开元(唐玄宗李隆基)二十年,更名还淳县; 于永贞元年,避唐宪宗李纯讳,更名清溪县。 这避讳法是越来越扩大化,连音都避讳,还让不让人好好说话了? 永淳(唐高宗)二年,分桐庐县、雉山县复置武德七年废弃的建德县,万岁通天(周武则天)二年,睦州移治建德县。 雉山县梓桐源田庄里,有一奇女子陈硕真(《旧唐书》作陈硕贞),不堪沉重的税赋,脱离乡里,作坤道打扮,大肆宣扬自己的教义,为官府捕获。 幸而妹夫章叔胤托人打通关系,以钱财将其赎回。 陈硕真意识到,再拖延下去,必然出大问题,索性于十月举事,自称文佳皇帝,以章叔胤为仆射。 中国历史上 从陈硕真举事的人,未必是真的信仙法,但对官吏的苛刻、豪强的掠夺早就无法忍受了。 故而,明知道希望渺茫,也愿意拼着性命一搏。 在官府失聪的情况下,章叔胤率兵攻下桐庐县,陈硕真攻下睦州、杭州於潜县。 一时间,陈硕真威名大振,长安为之震怒。 太极殿上,夙来和风细雨的永徽天子暴怒:“堂堂睦州,竟糜烂如斯!睦州折冲府竟连一群反贼都打不过!” 监察御史李巢趋步入殿:“监察御史臣李巢有奏,睦州折冲府之败,非战之罪。” “府兵中颇有逆贼陈硕真信徒,且地方及豪强掠夺过甚,导致府兵都深受其害,故陈贼号令一出,府兵半数皆叛。” 这事,你怪人家折冲都尉也没用,谁让他们连府兵的利益都敢侵犯呢? 永徽天子暴怒:“所有睦州官吏、豪强,未死者尽配流驩州!” 太尉长孙无忌笑道:“陛下勿动怒,癣疥之疾尔,连朝廷大军都无须出动。” “可着睦州周边封锁,严防睦州人口进出;着扬州大都督府长史房仁裕、婺州刺史崔义玄率兵平之,其余诸地严防死守。” 在诸位沙场老将看来,陈硕真起兵,如烈火烹油,虽暴而不持久。 陈硕真成事,主因是睦州失了人心,且出其不意,故能轻易夺城。 可睦州虽有千岛湖为凭,却处四战之地,按博弈的说法,金角银边草包肚皮,睦州正是那肚皮。 不说陈硕真、章叔胤都不是啥知兵的名将,就是把正经将领放睦州也是困兽之斗。 睦州官府糜烂,不等于周边官府糜烂; 睦州失了人心,不等于大唐失了人心; 睦州没有战力,不代表诸州就无战力。 “歙(shè)州六百里加急,逆贼陈硕真以数万人攻打治所歙县城,刺史提刀上城头镇守,经十日未失。” 兵部尚书崔敦礼奏报。 陈硕真的人数虽众,却未经操练,且老弱妇孺占比不低,又不懂攻城器械,一个上下一心、戒备森严的歙县城,真不是她们能打下来的。 至于向东越界打越州,那就是在说笑了。 越州为越州中都督府所在地,兵马足够重创陈硕真的队伍。 朝中大臣都松了口气。 这么差的战力,睦州竟然能失守,睦州官吏真该死啊! 范铮慢吞吞地出班:“臣范铮启奏,睦州之叛,虽是官吏与豪强之过,却未必不是诸州的缩影。” “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臣以为,御史台当彻查天下,并非走过场,而是深入民间详查。” 御史大夫…… 御史大夫李乾佑恶了褚遂良,坐迁邢州(邢台)刺史,御史台正缺堂官。 所以,莫看史书将褚遂良写得如何正人君子、道德典范,他也就是个常人,有喜怒哀乐,会利用手中权力打击对手。 御史中丞张文琮苦笑,这事要应下来,就是一个书令史负责一州都跑不过来! 问题在于,范铮所言还颇有道理,除了人手方面,张文琮竟无一言可对。 御史台中,与范铮有瓜葛的人也不少,如主簿甄行、监察御史刘谙华鸣、书令史盘长。 范铮之言,当然也将他们包括进去了。 故而,便是与范铮有积怨的侍御史丘神积、邹久酒也无话可说。 “大唐地域辽阔,御史台人手不足,可按每年遍巡三道行事,明暗各一。” 司徒李元礼提议。 张文琮松了口气。 一年巡三道,三年巡十道,虽然艰难,至少是能完成的使命。 倒是分明暗,这可是一杀手锏,地方官府应对巡查通常是马屎表面光、欺上不瞒下。 李元礼在绛州,也不是在混日子啊! 永徽天子沉思良久:“可!内侍省再遣一路人暗访。” 所有人都知道,永徽天子极怒,要狠狠整治大唐官吏了。 三路人手各自查访,谁的头上都悬着一柄利剑,要玩弄权柄的话,搞不好等于自赴黄泉。 按说,对于宦官干政,大臣们应该极力反对,偏偏太宗朝的张阿难先例在那儿摆着呢,还有什么好说的? 陈硕真兵锋南移,攻打婺州,婺州刺史崔义玄率兵抵抗。 婺州官吏颇有畏战之心,独司功参军崔玄籍断定,陈硕真之势虽大,却必败。 崔玄籍此前名声不显,为老将、蒋忠国公屈突通之婿,因此言得崔义玄所重,命为先锋官,大战陈硕真部将童文宝。 崔义玄随后与陈硕真各自挥兵而上,婺州府兵训练有素,陈硕真军人数众多,成了相持的局面。 崔义玄发狠,令人撤开为他挡箭的盾牌:“刺史避箭,何人死战?” 扬州都督府长史房仁裕率兵,自北面夹击。 房仁裕本秦王府一系,为房玄龄族叔,本骁勇善战之辈,两处合力灭陈硕真部,数万人只俘获万人,陈硕真与章叔胤被擒而后杀。 陈硕真部早就抱了必死之心,死亡比例高得吓人。 —— 尚书右仆射、北平县公张行成薨,寿六十七,追赠开府仪同三司、并州都督,谥号“定”,后配享高宗庙廷; 侍中兼太子少保、条县公高季辅卒,年五十八,追赠开府仪同三司、荆州都督,谥号“宪”,后配享高宗庙廷。 第705章 御史大夫履新 吏部尚书、河南郡公褚遂良迁尚书右仆射; 兵部尚书、固安县公崔敦礼,迁侍中; 婺州刺史崔义玄,因斩杀陈硕真部得力,拔擢为御史大夫。 《永徽律疏》正式颁布,大唐的律法基本固定下来了。 御史台迎来一场变革,范铮这一系人马当中,处于边缘的书令史盘长意外地被清理出去。 范铮心知肚明,这是崔义玄在表明态度,他履新之后,御史台必须按他的节奏来。 同时,崔义玄也隐晦地表示,对范铮给御史台找那么多活不满。 你这是累瓜皮嘛? 盘长,就是杀鸡儆猴的那只鸡。 妙的是,崔义玄下手了,分寸却掌握得极好,真正范铮的嫡系——敦化坊学出身,以及刘谙、华鸣,并未受影响,范铮也不至于与他翻脸。 范铮也只能认了,谁让盘长除了用刑,没什么突出的能耐呢? 他但凡敢如丘神积、李巢之流,能冒着风险得罪官员,范铮都能为他争一争。 痛打落水狗不是好汉。 好在区区书令史,安排不难,穆古趁人员流转之机,腾了一个典客史给盘长,也算仁至义尽了。 至于去司仪署送葬,盘长是打死都不干,也不晓得在忌讳些什么。 盘长上任,适逢东女国高霸(大臣)汤剑娬病,按职司鸿胪寺得请医人给汤药,盘长随医人照料汤剑娬数日,痊愈。 之后,不知怎地,盘长与汤剑娬竟练起了眉来眼去剑,金风玉露一相逢,竟如胶似漆。 盘长腼覥地溜进范铮的公房:“那个,堂尊,我想请辞职司,随高霸去东女国。” 又是一个被情情爱爱冲昏头脑的年轻人。 盘长倒无妻室之累,他那准备过门的未婚妻因病而故,他虽不是啥楚男子,却也少流连过温柔乡——主要还是囊中羞涩。 反正,他也不是家中长子,真去东女国也无人在意。 范铮想了想,也懒得劝阻。 东女国虽说女子为尊,男夫还是可以为官的。 且东女国的婚制,还是一夫一妻制,不是难以接受的一妻多夫制。 当然,婚制如何,也管不了别人愿意在外头天酒地。 “东女国的条件,肯定比大唐略逊,想来你也是知道的。” “一个弊端,是女王卒后,有大臣、亲属要殉死。” “另一个弊端,是葬礼风俗,剥死者皮而取其骨入瓶,共金屑而葬。” 盘长的反应却略怪,殉葬他都不在乎,偏偏对葬法噤若寒蝉。 死后无知觉,你管人家怎么葬呢。 犹犹豫豫了许久,盘长终于对弱水穿过的东女国死了心,与汤剑娬的故事,也就春梦了无痕咯。 生活习性的巨大差异,终究是击倒了他的情意绵绵。 汤剑娬对此倒不见怪,对盘长的选择表示了理解。 范铮突然发现,盘长与汤剑娬之间,有一半时间是用大唐话交流,另一半时间居然是操东女国话直接对话。 失敬了,想不到盘长还有译语天赋。 —— 朝会之后,新晋的官员才会愿意享受廊下食的待遇,如范铮之类的老油渣早就开溜回皇城了。 秘书少监上官仪、给事中许圉(yu)师、户部尚书高履行诸人与范铮谈笑风生,个个言辞风趣。 陈硕真事件解决了,官员们心中的石头也落地了。 虽说自大唐立国以来,造反之事隔个三五年要见一次,都快习惯了,可陈硕真是乱世结束后 许圉师是个官四代,他家孙女许氏,据传名紫烟,与诗人李白成亲。 圉是个多义字,有牢狱、养马、养马人、地名诸义,但窃以为在此为:《尔雅释天》月在丁曰圉。 这是古历以十干记月,每月各有专名。 “诸司官员应该感谢鸿胪卿啊!若非他将御史台多数人手支去地方,诸位可难免经受监察之苦了。” 高履行调侃道。 上官仪比较爱端,许圉师笑了起来:“果然,还得谢过鸿胪卿出手。” 只要是做事的官员,多多少少都有些错漏,被御史台揪一下也难免。 敢像范铮那样摆出“邦交的事少打听”姿态,呃,属实凤毛麟角。 别拿御史台出身说事,被御史台弹劾倒的,又有几个没有于御史台任事过? 就连一向注重词藻华丽的上官仪,都曾经因文章被御史台弹劾过一次,更莫说他人了。 御史台这个衙门,认真起来就是官不聊生,甚至可能会因为滥用职权而失控。 但是吧,一把刀砍了人,你能怪罪到刀上去? 直到范铮与诸同僚分别,入衙之后,愕然看到将作大匠阎立本笑容满面地站立等候。 “何以不请将作大匠落座、奉茶?” 范铮赶紧斥了一句在旁的田达真。 失礼之名传出去,范铮倒还无所谓,田达真可承担不起。 范铮的轻斥,却是为田达真解围。 一向姿态颇高的阎立本笑道:“鸿胪卿莫怪,本官此番来却是求教,岂有师者不至,而弟子擅坐之理?” 这就是技术官僚,对外行人可以保持傲然之姿,对水平高于自己的,持弟子之礼,姿态端正得很。 范铮摆手:“田达真烹茶。将作大匠之言却过谦了,本官也只是有个粗略的想法,当不得师,可相互切磋。” 贺钩雄撇嘴,却晓得自己烹制的茶汤上不得台面,只得看着田达真占了自己的位置。 范铮的话,本也不假,自己就能提供思路而已,凭什么为师? 要教人一分,自己腹中须有十分啊! 阎立本在案上摆出自己画的粗略构造图,并在各处标注了规格。 长四十四丈,阔十八丈,九桅十二帆,与明朝宝船接近。 (唐朝与明朝度量差异,请忽略。) 底尖上阔,预计吃水二丈深,在长安显然不可能建造,最多是个同比缩略的试验品。 “横帆、软帆?本官建议改竖帆、硬帆,加上旋转长橹驱动。” “船的构造,两头高、中间低不错,船内的二十八舱注重水密。” 阎立本频频点头。 建造宗师出身,范铮点一下,他就触类旁通了。 水密么,万一哪个点漏水,还不至于立刻喊“肉丝”,好歹能熬到合适地点修补。 第706章 鸡肋 阎立本听得醍醐灌顶,范铮讲得汗流浃背。 外行充内行,可着实不易,幸亏范铮提前声明只是个想法了。 比方说水密,阎立本但凡问一句如何水密,范某就得暴露出无知来。 幸而真正的细节方面,阎立本强到根本无须请教连半瓶子醋都算不上的范铮,他需要的只是范铮的思路。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阎立本只需要范铮抛那块砖而已。 阎立本心满意足地走了,范铮瘫在椅子上,许久才舒了口气。 你得想想,这是什么季节还流汗。 宝船的建造工艺太复杂,哪里是范铮这档次能详尽了解的? 能把主要的问题提炼出来给阎立本,就得搜肠刮肚了。 再不敢好为人师了。 倒是将作监中校署从九品下监事铁大壮,不动声色地拔擢为正九品下中校丞,依旧执掌热气球与滑翔机作坊。 至于职司问题,没关系,反正中校丞有三名呢。 范铮笑了笑,谁说技术官僚就一定不会为人呢? 他们的青睐、白眼,与众不同而已。 —— 西突厥,逃到吐火罗的乙毗咄陆可汗阿史那欲谷设卒。 阿史那欲谷设之子阿史那颉苾达度设,本为真珠叶护。 真珠叶护策动人心早已浮动的五弩失毕,突袭沙钵罗可汗阿史那贺鲁牙帐,斩首千余。 梁建方等人自然早已回师,真珠叶护的倚仗,是 阿史那贺鲁狼狈不堪。 本以为远遁双河,就能逃脱大唐雄师的追击,却没想到真珠叶护给了他一击。 要不是跑得快,说不定已经随着牙帐被破,成为阿史那颉苾达度设的人头夜壶了。 恨,好不容易聚拢的西突厥诸部,又分裂成两半,只凭借手头的五咄陆,要打败五弩失毕容易,要彻底消灭是绝无可能。 倒不是说真珠叶护打仗的本事就高过沙钵罗可汗,只是打了一个出其不意。 论单打独斗,真珠叶护确实不如阿史那贺鲁,连续吃了两个败仗后,人心又动摇了。 西突厥诸部变换旗帜,那是出了名的快,幸而阿史那贺鲁的牙帐双河、千泉,就毗邻五弩失毕,也处于五咄陆的边缘,谁也没法预知真珠叶护能不能得手。 且西突厥地域广袤,真打不过了,一个转进足以解决任何问题。 于是,就形成了奇怪的局面:以千泉山为界,东是沙钵罗可汗阿史那贺鲁率五咄陆虎视眈眈,西是真珠叶护阿史那颉苾达度设率五弩失毕对峙,南部是大唐安西都护府托底。 真珠叶护的脑子还是很正常的,知道自己打不过阿史那贺鲁,遂托安西都护麹智湛转呈上表,愿成为大唐藩篱。 范铮看到麹智湛转来的表章,不由笑了。 真珠叶护的功利心十足,也就是想扯大唐的大虫皮作大旗。 当然了,与大唐的利益还算一致,大可算得上一拍即合。 这种涨脸面的事,必须拿到朝会上说,给朝廷、天子一点颜面。 礼部尚书许敬宗听完范铮所奏,立刻山呼万岁,为大唐贺。 中书舍人李义府撇嘴,老奸佞就是不要脸, 当然,这纯粹是想想而已,区区正五品上中书舍人,是没资格玩什么山呼的,至少这也得是堂官才玩得起的事。 中书舍人六名,取资历最老者为合老,掌中书省杂事,没有李义府的份; 一人知制诰,得享用政事堂的堂厨,同样没有李义府的份。 怒,他许敬宗就长得比我李义府中看吗? 永徽天子看向司空李积:“司空于征伐颇有造诣,觉得此事如何?” 李积笑了笑:“于影响而言,甚好。于征伐而言,聊胜于无。” 这想法其实与范铮差不多,但范铮说了只会徒增笑柄。 毕竟,范铮本身没有率军独当一面的经历,没有任何说服力。 随驾讨辽东时,范铮挂着飞骑蹭了点军功,但主要是作为辅助,在军中有情面,但真没权威。 永徽天子看向范铮:“范卿以为如何?” 范铮吐出两个字:“鸡肋。” 鸡肋者,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尚书右仆射褚遂良昂然出班,厉声道:“臣褚遂良以为,番邦归心,自显我大唐深得万邦臣服,不可轻拒。” 本来褚遂良的话也没毛病,可搭上他的神情、声音,真的很招人厌恶。 永徽天子翻了个白眼。 褚遂良就喜欢来祈使句,动不动就想教人做事,着实倒胃口。 要知道,连于志宁都收敛了脾气,好生说话了,你算个啥? 除了一笔书法远超同侪,褚遂良的谋略、文章并不特别突出,还天天玩劝谏这一套。 甚至,连永徽天子纳武曌为昭仪,他都要劝谏两句,仿佛天下只有他是道德典范。 永徽天子很想把褚遂良的尚书右仆射罢了,将他扔进御史台为言官,让他天天劝谏! 范铮就很不待见褚遂良这态度:“仆射这话就说得希奇了,大唐不权衡利弊,但凡是个人要依附,就必须满足了?” “若阿史那颉苾达度设附而后叛,这个责任,是右仆射背负,如同州故事么?” 褚遂良支支吾吾:“番将降而复叛,如贼酋阿史那贺鲁,便是常事,岂可因此责难于人?” 这口锅,褚遂良不背! 对上别人,褚遂良都不虚,唯独面对范铮,他总得小心再踩上与同州时一样的坑。 范铮冷笑:“右仆射既知降叛常事,为何还口口声声非要朝廷纳之?莫非,右仆射收了很多好处?” 褚遂良面色胀得紫红,怒目圆睁:“怎可凭空污人清白?” 于廉洁而言,褚遂良其实做得很好,甚至让御史台彻查都没问题。 可是,他的话被范铮一引导,真让人浮想翩翩。 长孙无忌摆手:“右仆射退下。此事自有圣裁,轮不到你决定。” 左卫大将军、卢国公程咬金昂然出班:“陛下,欲除贼酋阿史那贺鲁,还得靠儿郎们用命。臣程咬金不才,愿意领军出征西突厥。” 自贞观年从泸州归来后,程咬金便未捞到出征之机,早就心痒痒了。 再说,还有个庶子程处侠官运不佳,在东宫混个太子通事舍人就爬不起来,程咬金想拼着最后几年,带他一把。 第707章 互相伤害啊! 政事堂中,长孙无忌开口:“今年诸官调整甚大,不宜再有大动作。”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让褚遂良悻悻然。 他原本打算利用职司,将戳眼的范铮撵去诸如虢州之地,图一个清静。 没打算将范铮撵到交州都督府、安西都护府,河南郡公自认已经非常善良了。 都没唱“送你离开千里之外”,好客气的。 那啥,曾经的御史大夫李乾佑都撵了,还差区区一个范铮吗? 但是,长孙无忌才是派系之首,自己只可马首是瞻,能说个啥? 长孙无忌淡淡扫了一眼兀自不平的褚遂良,心头一声暗叹。 自己就不是啥宰相肚量,褚遂良比自己肚量还浅。 这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不是说范铮就不能下地方为官,而是从朝廷的利益着眼,范铮留诸司更有益。 别的不说,把范铮撵地方,尖底船你褚遂良来指导啊! 堂堂右仆射了,咋还分不清轻重缓急呢? 尖底船造不出来,大唐就不能去搂银子回来,你说亏不亏吧?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没有人比长孙无忌与高履行清楚,大唐有多少窟窿要填。 贞观朝努力征讨、积攒,好不容易有了点家底,晋州连年地震、登天军一成立,白费劲了。 简而言之,拿着八十文钱做百文的事,总有缺口弥补不了。 褚遂良只知道可劲地钱,从来没认真算过,大唐究竟产生了多少缺口。 这么说吧,捉钱令史、公廨钱的弊端,历任宰辅都心知肚明,奈何没有充裕的财力堵住这窟窿。 谁都知道,捉钱令史实则是变相的卖官。 礼部尚书许敬宗忧心忡忡:“下官在坊间,闻得村夫俗子嚼舌头,议及晋州多番地震。” “本来这也是事实,无可厚非,可有人提起陛下龙潜时为晋藩之事。” 这样的话,是最难堵嘴的。 每一句话都是可从史书考证的真话,可一旦联系起来,立马感觉变味了。 作为侥幸的江都生还者,许敬宗的嗅觉格外敏锐,几乎死过一次的他,不愿再落入该死的险境。 故而,别管他是哪个派系的,这问题还非得禀报长孙无忌不可。 褚遂良闷哼一声:“此等逆贼,俱该杀!” 长孙无忌微微摇头,否决了褚遂良的意气用事:“着左右候卫暗中查探,若只是无知村夫戏言,且莫过问。”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越堵闹得越大。 很多事,只是官府一时处置有误,甚至都说不上错,认错即了事,或待时间慢慢消磨去了,偏偏要强行堵口,最后闹得沸沸扬扬。 没法,官场上的卧龙凤雏数不胜数,总有大聪明以为往黎庶嘴里塞果核就成了。 长孙无忌自然不至于蠢到这地步,若真有人在背后搅风雨的话,他也不介意杀个血流成河。 憋着一肚子气的褚遂良,左看看、右看看,朝许敬宗开火了。 “听说许尚书长子许昂,为太子舍人,才高八斗,喜烝?” 许敬宗的脸立马沉了下来。 该死的褚遂良,打人不打脸! 许敬宗原配裴氏早亡,陪嫁婢女有姿色,人老心不老的许敬宗给她改姓虞(通房丫鬟普遍随主姓),立为继室。 严格按礼法来说呢,通房丫鬟顶天也就能成为妾,许敬宗的作为已经不合礼法了。 偏偏他那才华横溢的长子许昂,与虞氏还勾勾搭搭、藕断丝连,哪怕许敬宗有点乌龟肚量,也忍不住想发火。 但是,再怎样也不过是家丑,许敬宗自己遮掩一下,或者汗巾往面上一蒙,装作不知也能混过去了,你褚二何故揭短! 我,许敬宗,高阳县男,不要颜面的么? 政事堂的目光齐聚到许敬宗身上,即便与许敬宗再不对付,也难免有几分怜悯,其中又以司徒李元礼最甚。 大丈夫难免妻不贤、子不孝,同病相怜尔。 许敬宗面色一阵红一阵白,许久才咬牙:“太尉容禀,犬子许昂不孝,请配流岭南。” 长孙无忌鼻孔里哼了一声:“你那续弦也出了吧。” 反正许敬宗还养了舞姬无数,建连楼以让舞姬跑马为乐,纵人老心不老,也有地方天酒地。 甲之年犹能一树梨压海棠,许敬宗饮食男女之名颇甚。 朝中诸官,论赏赐之丰厚,无出许敬宗之右。 许敬宗恨恨地瞪了褚遂良一眼,垂首领命,心头却难免起了怨怼。 临了,许敬宗有意无意地开口:“礼部彻查同州学校,有三处于永徽二年起,启用不法书籍,诋毁先帝功绩。” 来啊,互相伤害啊! 彼时的同州刺史,可正是你褚某人! 褚遂良面容一黑。 被贬同州是他一生少有的黑料,提起便是被羞辱。 至于学校,呵呵,那是司功参军的职司,与曾任刺史的褚某何干! 许敬宗的话,当然伤不了正得势的褚遂良,却不免让政事堂诸宰辅看轻了褚遂良。 原来,这个满嘴仁义道德的仆射,就是那么一个货色? 长孙无忌摇头叹息:“待朝会,右仆射自上表请罚俸吧。” 褚遂良垂首相应,一时间面红耳赤。 他也知道,自己的狡辩……不,脱口而出的话,经不起推敲。 身为州牧,当时同州的大小过失,他都得承担相应的责任。 奇怪,为什么他会鬼使神差地说出推卸责任的话? —— 没资格混政事堂的范铮,听到高履行幸灾乐祸的笑声,微微摇头。 许敬宗混乱的家事,听上去荒唐可笑,可自他之后,子孙六代富贵、八代可考,有几人能及? 许昂是配流岭南了,许昂之子许彦伯却留在长安城,日后之聪慧亦少见。 安史之乱时,与张巡共守睢阳的许远,便是许敬宗的玄孙。 许敬宗也就是在史书编撰中上下其手、坑了长孙无忌一党、赞同皇后废立,用后世观点来看,典型的官混子。 史书是骂许敬宗为大唐 真正导致许敬宗背负 就看看他能安然活到老死,子孙还能延绵富贵,就应该知道,许敬宗小节不行,但极少害人。 第708章 作 敦化坊,喜气洋洋。 又一名官员出于敦化坊,性子较沉稳的坊正陆乙生,因首倡捐助登天军,被朝廷旨授为将仕郎。 对于官吏人数出众的敦化坊来说,喜虽喜矣,却不至于狂喜。 习惯了嘛。 对当事人陆乙生而言,感觉却完全不同。 县侯终究是念着当年鞍前马后的情谊,不以自身的名义捐助,而是让自己以敦化坊的名义捐助,首倡之功便落在自己身上了。 对范铮而言,区区首倡之功,于他不痛不痒; 于陆乙生而言,这便如兄长一般,正式有了一个官身,虽然只是文散官。 想想敦化坊当初跟随范铮的仆从,不管是孙九还是陆乙生,都捞到了一个官身。 多少人奋斗了一辈子,还在“吏”或“流外官”的身份上裹足不前,陆乙生就是管了一下本坊便能捞到官身,还有何奢求呢? “县侯,嘿嘿。” 候在坊门处,见到范铮骑着黄栗细马归来,陆乙生的笑容,绽放得比娶亲那天还美。 范铮下马,嫌弃地摆摆手:“收收味,多大一个将仕郎啊!陆甲生那厮还是宣德郎了呢。” 陆甲生那标志性的肚腩,从武候铺显了出来:“又说本官坏话!哼哼,我的宣德郎是轻易得的么?那是托了弥勒教徒之福哇!” 说起功劳,陆甲生面现得色。 一百零八坊正呢,可就他陆大郎独占鳌头,高居宣德郎之位。 要知道,即使是去宣阳坊万年县衙,明府、赞府、少府都得和颜悦色,让陆甲生坐于他们一旁呢。 拍拍犹如身怀六甲的肚皮,陆甲生笑道:“二郎之事,多谢了。” 范铮呵呵一笑:“多大点事?陆乙生随我奔波了几年,也该有一个官身了嘛。” 陆乙生的笑容敛了敛:“县侯,虾蟆更夫抓获两名觊觎酒坊的贼人。” 范铮笑而不语,陆甲生翻了个白眼:“老规矩,腿打折,扔武候铺。” 旁人听了直笑。 只要他们没把人打死,谁能说声不对? 扔给武候铺,则是给武候们一个功劳,相互示好,日后武候们对敦化坊之事也多上心一些。 陆乙生嘟囔:“上次太医署来取酒精之事,不了了之了么?” 别说陆乙生气量不大,他也曾经受过姜茯苓恩惠,难免会有倾向。 范铮苦笑:“你以为世间的事,非黑即白?姜茯苓之事,确实弄倒了一批人,可哪里不都是跑了穿革履的、抓了穿草履的?” 看到陆乙生忿忿不平的样子,陆甲生飞了他屁股一腿:“瓜皮!要是有人攀咬到县侯,你不得挺身而出,先顶住再说?” 范铮飞起一脚,踢到陆甲生屁股上:“怎么说话呢?不盼着我点好?” 陆乙生恍然大悟。 难怪那些世家千年不倒,原来是顶缸的人多啊! 范铮没细说的是,姜茯苓事件,涉及的不仅是太医署,种种迹象表明,许多药行、医馆都可能涉及。 连姜茯苓本人都只是逮了两个倒霉蛋出气,没法再细究下去了。 本来同行就是冤家,太医署有酒精使用的消息,就足够让人觊觎了,你还真能把长安城的同行都抓了不成? 更让姜茯苓窝火的是,操作这些蝇营狗苟的勾当,其中居然还有姜氏药行的人。 衣食无忧的姜茯苓勃然大怒,当众宣布金盆洗手,从此相夫教子。 法不责众,就体现在这里。 就算是永徽天子追责,最后也只强行关闭了涉事最深的那家药行,抓了几个人到大理狱体验生活。 酒精是各家的刚需,为此不惜铤而走险,但产量就是个巨大的瓶颈。 不说敦化酒坊的设备、生产能力问题,就是生产酒精的粮食,也限制着做大做强。 在关中粮食普遍紧张的前提下,能让敦化酒坊继续造酒精,已经是朝廷最大的善意了,扩大规模的粮食,打哪儿来? 陆乙生恨恨地踢了一脚坊墙,不知道这一肚子气该咋撒。 年轻人呐,还残存着那点可怜巴巴的正义,殊不知在这世上,最不值钱的就是正义。 范铮笑了笑,拍拍陆乙生的肩头,转身回侯府了。 或许,这个世界上,总需要存在一些为正义犯傻、执着的年轻人,不然世间的光线太过灰暗,不是吗? —— “阿耶,耶耶不听话!” 范鸣谦撅着嘴,跑过来告状,一脸委屈。 范老石的身体,自上次痊愈之后,体质差了许多,舞枪弄棒的事也只得停了。 但是,范老石又闲不住,于是在府内坛开辟了点菜地,种菜。 范铮本人对草草也不太感兴趣,除了留一片让杜笙霞想种啥种啥,其他的也将就范老石了。 至于说冷天没法种菜,那也不是绝对的,草棚搭起,披上厚实的白毡、毼布,内里早晚搭火炭盆子,一样能种一些蔬菜。 当然这奢侈的法子是没法推广了,连陆甲生都不敢这么玩,只能隔三差五到侯府来偷菜。 然后呢,范老石前两天轻度中风,请了姜白芷诊治过,开了汤药,同时要范老石静养,少走动、多卧床休息,最多一旬可恢复如初。 岁数大了,中风能及时救治,身体还是能慢慢恢复过来的。 可范老石不晓得是哪根筋没搭对,略略恢复一些,就叫嚷着要停药汤,还要抡着小鹤嘴锄去刨他的菜地。 对于家人的劝阻,范老石吹胡子瞪眼,咆哮如雷,连范鸣谦都被骂了两句。 好在如今的范鸣谦也坚强一些了,虽觉委屈,却未落泪。 范百里负手,老气横秋地叹息:“作!” 连元鸾的拧耳与老子蜀道山都没得作用了,可想而知,倔到了什么地步。 范铮领着两个娃儿,慢条斯理走到菜地前:“大郎、二郎记住了,久病床前无孝子。即便府上不乏防合,可哪个防合能长期忍着恶心,照顾一个动弹不得的中风患者?” “仅仅是病还行,若是连病带作,早晚有一天,屎尿拉犊鼻裈里都无人过问。” 范老石阴沉着脸,提着鹤嘴锄起身,望向范铮的眼色饱含着怒意。 “看来阿耶是恨不得给我一锄。”范铮眼里闪着恼火。“要不,伱给了这条命,还是赶紧取走,省得日后受你折磨。” 范老石闷哼一声,鹤嘴锄掷地,转身离开菜畦,回床躺着了。 第709章 吾没错! 隔天,雍州医学博士姜白芷再度被请过来,认真地诊脉,眉眼里现出疑惑。 “不应该呀!下官的方子,不敢说万无一失,至少十拿九稳,为何这病情,竟有一些反复?” 能不反复么? 范铮苦笑着将范老石的作为细细说了一遍,满眼的无奈。 范老石鼓着双眼,怒怼范铮:“你胡说!我没有!休要污蔑!” 胡不胡说,看看范老石的身体状况就一目了然,姜白芷可不会为范老石的嘴硬所惑。 这范老石,日后下葬,万年后出土,全身骨头成灰,嘴一定还是梆梆硬的。 姜白芷身为医学博士,见惯了这种嘴硬的患者,根本不带搭理的,只是与范铮交谈。 “下官医治过这种中风老者,十病九愈,然最后五例都是瘫倒在床,手呈鸡爪状,动弹不得,便溺满身。” 范铮及时搭腔:“为何?” 姜白芷叹息:“无非是觉得自己能耐,医人都是在危言耸听,然后该卧床休息的偏要去做事,该服药的硬要停药,以为所有病症都该绕道走呢。” 范铮叹息:“药医不死病,佛渡有缘人。这人呐,自求瘫痪,神仙也没法。” 元鸾听得着急,生生拧了一下范老石的耳朵,范老石才不情不愿地撇嘴:“行了,不用在那里指桑骂槐,大不了老汉当个废人,坐着吃药、不去劳作。” 躺,那是万万不能的! 哼,这就是倔强老汉最后的坚持! 倒不是非要范老石一天到晚都躺着,只要他按时吃药、不去强行劳作,病情并非太严重。 姜白芷让跟从的两名医学生,打开随身装着的针匣,露出九种闪亮的针。 “定远将军之疾,因延误,需施针。” 范铮留意到,一向嘴硬得要死的范老石,眸子里掠过一丝无措,手臂隐隐颤抖。 哎呀,还以为阿耶那怼天怼地怼空气的臭脾气,除了耙耳朵这个毛病,再无所畏惧了,原来还怕针啊! 裹头解开,范老石灰白的长发披着。 因为是在冬天,且元鸾每两天都给范老石洗头发,倒也没什么异味。 长发的缺陷其实蛮明显的,除了打架容易被薅头发,热天不能及时洗头的话,那股子馊味,狗闻了都得吐。 姜白芷有意无意地拎起针介绍:“这是鍉(chi)针,长二寸半,主邪气出入;这是锋针,长一寸六分,刃三隅,主决瘫出血;” “这是员利针,直员(圆)锐,长一寸六分,主取四支(肢)瘫、暴痹;这是长针,长七寸,主取深邪远痹。” 该什么症就用什么针,并不需要九针俱取。 范老石绝望地闭上双眼。 完犊子,充了一辈子英雄好汉,在针法面前,颜面尽失了啊! 范老石不怕药、不怕角,独独怕针,也是奇事一桩。 四种针,共十余支插入范老石颅内,捻、弹不断,针尾隐约发出轻颤声。 扎针这事吧,范铮也试过,疼痛感轻微,大约相当于蚂蚁叮了一口,就是看着老长的针刺入身体,心头多少不适应罢了。 但是,看看范老石那紧张的模样,牙关紧闭,面颊狂跳,颈上青筋凸显,范铮从没见过他这模样。 范铮心头软了一下,是不是搞得有点过火了? 反思,反思,再反思,吾没错! 不给阿耶一点威慑,就他那胡来的性子,早晚得瘫! 越老越犟,没有一点制约的法子,一味讲“孝”,就等着孝到他瘫痪吧。 孝,不等于无条件屈从,更不是长辈要杀人放火你还递刀递火镰。 大约盏茶工夫,姜白芷让医学生依法取针,再让医学生诊脉,出具结论,然后自己上手复诊。 “这里有两点需要注意,患者体魄强于常人,身上有不少暗伤,故诊治时需要通盘考虑。” “总不能治好了中风,却诱发了暗疾,那不是笑话吗?” 好的医者,总是将患者的整体病况考虑进去,而不是头疼医头,更不能脚痛剁脚。 姜白芷让范铮欣赏的,就是这种无时无地不在提点学生的风范,这是个真正的师者。 “姜博士本可孤身上门施救,却要带上你们,这份情,伱们可得记住了。” 别忘了,这是课堂之外,是华容开国县侯府,姜白芷不带他们,也没人能说半个不字。 拔去了头上的针,范老石仿佛重新活过来了,面目鲜活了许多。 看着躲得远远的范鸣谦,范老石轻叹,挤出了一丝笑容:“乖乖孙儿……” 范鸣谦撅嘴哼哼:“耶耶坏,不讲道理,会骂人!” 范老石笑容僵了僵。 他的臭脾气是一方面,另一方面的原因是当时身体难受,忍不住发火。 “耶耶错了,不该骂范鸣谦。等耶耶好了,给范鸣谦当牛牛骑,好不?” 范老石永远不会向范铮认错,却不表示不会向孙儿认错,隔辈亲嘛,孺子牛不丢人。 范鸣谦肚里的委屈消散得快,却认真地看了兄长一眼。 范百里负手:“耶耶要认错,也得有人信呐。用药减量、擅自停药、不遵医嘱劳作,前科累累。” 范老石的老脸厚皮,难得地泛起一丝红润:“耶耶保证,以后不再犯、不再乱骂人。” 范鸣谦很勉强地回头:“好吧,就原谅你了。” —— 永徽天子征召范铮入两仪殿,当殿又与将作大匠阎立本谈了些细节。 其中一些细节,明明上次已经商讨过的。 范铮很快明白阎立本的用意,商讨半真半假,为自己表功才是真的。 谁说纯技术官僚就一点不懂人情世故? 人家也就看你值不值得用人情罢了。 永徽天子轻咳一声:“范卿于朝廷颇具大功,然此时难赏……” 这是当然的,无论是让范铮换到六部或加同中书门下三品,都不太现实。 论起来,主要是范铮的升迁速度太快,总不能出个而立之年的宰辅吧? 范铮咧嘴:“说到赏赐,臣想请陛下为雍州医学博士姜白芷题字……” 几番劳动姜白芷,范铮有些过意不去。 谈钱太俗,有心题字吧,自己那两手书法,跟人家拿针管喷的鬼画符也差不多。 范铮的书法,可与褚遂良并肩,一个顶尖的烂,一个顶尖的好。 第710章 匹夫一怒 永徽天子的眼带笑意。 范铮的字不行,只是其中一个原因。 因姜白芷之德行而嘉奖,亦只是顺带。 最重要的原因是,阎立本为范铮邀功,本是一片好心,偏偏时机不当,令永徽天子为难了。 官、爵俱不可能提升的情况下,请天子赐字,完美地解决了这个难题。 若是赐范铮之类的大臣,永徽天子或许当慎重些,可区区一个从八品下医学博士,又有范铮居中为保,赐字便也无妨。 反正,按范铮的陈述,姜白芷也算兢兢业业了,说一声大唐基石也不过份。 哎,自从登基之后,还没有赐过字呢,权当尝个鲜。 永徽天子大笔一挥,“赐医学博士姜白芷”的小字打头,“仁心仁术,为人师表”八个大字端正肃穆、结构修长、体势险峻、疏密有致,颇得欧阳率更真传。 罢笔,召来门下省符宝郎主符,盖上皇帝之宝,永徽天子歪头看了看自己的楷书,露出得意的笑容。 范铮写不出好书法,却不影响他的鉴赏能力,忍不住抚掌:“陛下字体虽略青涩,却已有欧阳率更三分造诣。” 吹捧是要吹捧一下,可也不能太甚,你要说五分造诣,也得有人信呐。 至于阎立本,就不肯多嘴了。 阎氏兄弟的画技,是当世巅峰,字却略逊一筹,故而不肯对任何书法发表意见。 永徽天子不禁暗喜。 父祖皆好飞白体,唯自己以欧体突出重围,若是在私下,永徽天子都想扭两下了。 摸着兀自柔软的胡须,永徽天子沉吟:“朕若只是赐字,恐天下人笑朕寡恩,且令吏部郎中孙行拟令,旨授姜白芷加正七品上文散官朝请郎。” “唔,范卿府上,长子范百里行事坦荡,有君子之风,旨授朝请郎;次子范鸣谦,有仁爱之心,可旨授正八品上给事郎。” 永徽天子还是念点旧情的,给范百里兄弟都涨了品秩。 姜白芷的加官,与他的实职并存,除了涨品秩、加俸禄,日后有人想下黑手时也得掂量一下。 这么说吧,姜茯苓若有一个加官在身,那些利欲熏心的人未必敢搞小动作。 “臣代姜白芷、范百里、范鸣谦,谢过陛下隆恩。” 天子给颜面,范铮也不惺惺作态,直接谢恩了。 三请三辞? 抱歉,范某实心肠,怕辞了成真辞。 分不清虚实的时候,最好别玩假客气。 这种不带半点虚的态度,倒让永徽天子更赞赏了。 老师果非凡夫俗子,不玩半点虚的。 六品以下的旨授,有吏部拟定、天子御批就够了,不用过三省、政事堂。 何况,这还不是职官,是文散官,即便最能叫嚣的褚遂良也不能阻止。 “不如改日,范卿携令郎入宫游玩?”永徽天子微笑道。 想来,即便范百里早就知道其中的门道,也难免震惊吧? 范铮叉手:“恕臣不敢从命,宫城之地,非孺子乱入。” 金日磾杀子晓得么? 非分的亲近,只会害了自己。 更何况,范铮自己也不愿意踏足宫城。 皇城已然是非多,宫城几多葬骨地。 永徽天子叹息:“卿是真的谨慎。若朕于芙蓉园召见,当无碍了吧?” 范铮应声。 只要不入宫城,万事好说。 —— 门下省传制的番官,昂然入光德坊雍州衙门,诸官皆惊讶。 雍州长史卢承业率司马汤仪典、录事参军隗阴阳诸官迎接,传制淡淡摆手:“只涉医学博士一人。” 无关官吏退去,除了姜白芷,二堂只余参军以上官员。 “诏:雍州医学博士姜白芷,仁心仁术,一心传授医学生技艺,德义有闻,特旨授加官正七品上朝请郎。” “另:陛下闻姜博士德行,亲书一幅字赐下。” 姜白芷恭恭敬敬行礼、受旨、受字,山呼万岁。 不仅是姜白芷心知肚明,便是雍州诸官都明镜似的,除了范铮,大约不会再有人捧一下姜白芷。 论医术,姜白芷虽不是大唐绝顶的那一批,也稳居中上,若是早有这通天的关系,还不得混入殿中省尚药局、太常寺太医署去? 别的且不说,就提个仲秋,雍州能拿个四十文钱安慰官吏的话,诸司就能拿出七百文钱慰问官吏,就问你心动不心动? 这种待遇差,在哪一级都是那么大,要不然会有人削尖脑袋往上爬吗? 汤仪典一肚子哀怨,为什么本官就不能跟随华容侯进鸿胪寺啊! 要不然,这些好处,汤某也会有的! 升迁汤仪典是自知不可能了,可天子御赐书画之类的荣誉,汤仪典也想捞一把,日后能对子孙吹嘘。 雍州多任官员,唯有范铮对医学格外重视,姜白芷肯上门为范老石诊治也并非阿谀奉承,纯粹是念范铮于雍州医学的旧情罢了。 “华容侯真的很看重你。” 诸官各自散去,录事参军隗阴阳看了姜白芷一眼,笑容温和。 “可以啊!捞得到个加官,日后官途平坦得多。”隗阴阳踱了几步,踏碎一片落叶。“要不是加官来得及时,只怕有人已经迫不及待要取代你了。” 医学博士这个位置,要如姜白芷般踏踏实实做事亦可,要痛痛快快捞钱也行,全看人如何选择。 自然,想动脑筋的人,不会只看中医学博士那点微薄的俸禄。 姜白芷眉眼闪过一丝怒气。 他倒不是执着于这屁大的职官,是怕心血毁于一旦,来个误人子弟的医学博士。 真要有哪个认真做事、诚心授业的来换他,他保证没有怨言。 至于隗阴阳的态度,呵呵,没有加官、赐字之前,医学博士的位置是谁,他漠然置之。 有了现在的殊荣,则表示姜白芷不仅受范铮的庇护,更在天子那里排上了号。 谁想动姜白芷,仅仅是加钱都不行了。 真把姜白芷挤下去,那也是得不偿失。 “姜茯苓被搞下去了,又来夺我位置,姜氏的人当真好欺啊!” 姜白芷气得哆嗦。 倒也不是姜氏好欺,纯粹是连姜氏内部都在觊觎他们的位置。 再有本事,与主脉关系疏远,都是这德性。 再大的世家,内部都分三六九等,支系就这破待遇。 但是,老实人也有怒火啊! 匹夫一怒,血流五步! 第711章 老实人的怒火 姜白芷打着感谢的名义, 放眼看去,他觉得世上唯有范铮算个好人。 “鸿胪卿,下官要面圣。” 姜白芷小脾气外露。 范铮呵呵一笑:“打着谢恩的名义?你倒是动了点心思。” 即便是范铮,也早就打听姜氏内部有人想取代姜白芷的消息。 难怪姜氏成不了当世的世家,就这点盯着家族人下手的胸襟,活该做不大。 姜白芷是老实人,但老实人就活该被刀架在脖子上了? 惹毛了,姜白芷脱离姜氏就是,又不是与耶娘别籍。 当然了,在这个时代,脱离宗族多少是难受些,有这样那样的不便。 但是,这种只会背刺的宗族,要了干嘛? “博士医术高明,人品更值得本官坚信,本官自当成人之美。”范铮轻笑。“然博士可想好了,是私下谢恩,还是至朝堂谢恩?” 姜白芷咬牙,太阳穴上的青筋隐隐跳动:“下官,也想一睹太极殿的风采。” —— 换了一身绿色官服的姜白芷,领了临时分发的竹笏,为殿中侍御史王旭引入太极殿。 “雍州医学博士、朝请郎臣姜白芷,谢陛下加官、赐字!” 得亏范铮提前教过姜白芷举笏、奏对的礼仪,不然姜白芷难免失仪。 六品以下官员奏报格式为:官号、臣、姓名,一般的朝臣早就不需要奏报官号了。 永徽天子满意地颔首。 虽说是看在范铮面上赏赐的,姜白芷记得谢恩,也是知情识趣之人。 上殿虽略嫌莽撞,却也并非什么大事。 “博士执教甚严,心术之正,堪为天下楷模,朕之嘉奖,实至名归。” 永徽天子嘉许道。 姜白芷咬牙、踌躇:“陛下厚爱,臣实难担当。恕臣妄言,陛下于医药行当,关注力度不足,甚至可能于日后为祸。” 褚遂良怒目圆睁,一声暴喝:“大胆!卑微臣属,竟敢妄议至尊!” 按礼部所定,凡夷夏之通称天子曰“皇帝”,臣下内外兼称曰“至尊”,天子自称曰“朕”,臣下敷奏于天子曰“陛下”。 姜白芷身子抖了一下,范铮不悦出班:“右仆射如此恫吓博士,莫非是损了你的好处不成?” 褚遂良怒道:“皇帝功过,众臣共议,岂是区区朝请郎可言?” 范铮抗声:“右仆射之意,是准备堵悠悠众口,世间只许你一家之言?陛下尚且未出声,你如此迫不及待封口,是为何意?” 范铮可以相信褚遂良没卷进事件当中——这屁大的利益他也看不上,可褚遂良这姿态,委实恶心了。 褚遂良拂袖,闭口不言。 范铮已然指出“封口”,他再聒噪便真成居心叵测了。 永徽天子看向褚遂良,目光冷了几分。 “大唐海纳百川,从无以尊卑禁语之说。朝请郎有奏,但言无妨,纵有偏差,朕亦不会因言罪人。” 永徽天子的话,仿佛大耳刮子在褚遂良面上来回抽。 一句“海纳百川”,直斥褚遂良毫无度量,让褚遂良面皮发紫。 纵然褚遂良一肚子气,也只能憋着。 毕竟,长孙无忌的目光,已经冷冷地扫了过来。 范铮那句“只许你一家之言”,太毒了,毒到褚遂良想辩解都无从开口。 姜白芷正了正心神:“臣以为,药本为济世救人之物,不应稍有偏差。然市面之药,仅以人参而论,臣所知假冒便不下五种。” “若待人参救命时,服此伪药,是药到病除还是药到命除,尚未可知。” “若其有毒……呵呵。” 姜白芷的话出口,连褚遂良都惊出了一身冷汗。 少有达官贵人家中未储备一两根人参的,可人参若翻转为毒药时,就问你怕不怕! 永徽天子自不会只偏听一家之言,遂召殿中省尚药局侍御医陶之秋问话。 莫看尚药局在侍御医之上还有直长、奉御,永徽天子勉强能信的,也唯有陶之秋一人。 陶之秋听闻姜白芷的话,深深看了他一眼,举笏回话:“殿中省尚药局侍御医臣陶之秋禀陛下,假药之事,有。” “但尚药局是否有存,臣不知,药物储存为直长职司。” 好家伙,一把推了个干干净净。 陶之秋倒是纠正了范铮的一点错误认知,尚药局里的主药十二人、药童三十人,他们并不管药房,掌刮、削、捣、筛。 永徽天子眼现怒气:“如此,朕随朝请郎、侍御医查一遍尚药局药房,诸宰辅、范卿随行为证。” 不是不想将臣工全部带去,但朝臣人数逾百,根本挤不下。 奉御与直长苦着脸,看药房内的姜白芷侃侃而谈,心中暗恼。 那些贪婪无度的老家伙,非要把人逼疯何为? 看,掀桌了吧? 哪个行当没有点龌龊勾当,有几个人是完全清白的? “陛下请看,这参,形似纺锤,隐约似人,观其形容,似乎当是真品中的辽东红参。” “然其色深棕、无纹理、无须根,顶端无根茎而断面黄白,此实为华山参。” “华山参虽有参名,却与参无关,乃漏斗泡囊草根茎,因华山多产而得名,价格远逊于参。” “华山参也是一种药材,味甘、微苦、性温,温肺祛痰,平喘止咳,安神镇惊,然不可多服,亦有数症完全不宜服用。” 用药之人稍不留神,真让华山参顶了红参,治不好病都是小事。 以华山参相充,最重要的原因,当然是利益颇丰了。 若无人揭开这疮痂,尚药局内的脓水就不会流出来,择一时机,宣布一声药材存储时间过长而作废,自然而然就掩盖过去了。 这些假药,根本不可能送到侍御医面前使用。 大臣们的脸色开始不对了,一个个回想,自家府邸中镇宅的人参,它是不是真货? “莱菔根、菘蓝根(板蓝根)、山莴苣、桔梗充人参,乃是常事。” “遇到用商陆根充人参的,患者自求多福。白根无毒,可内服;红根剧毒,只可外用。” 既然都遇到假货了,服有毒之假参,也在情理之中。 姜白芷放肆的揭底,让大臣们冷汗淋漓。 谁敢保证,自家重金收藏的人参,不是药到命除的红根商陆? 第712章 没问题制造问题 仅仅人参一项,就揭出了许多的丑来。 尚药奉御跪地疾呼:“臣有罪!未能尽核尚药局药物!” 直长仿佛被抽了筋,倚着柱子,呼吸急促。 逃不掉的,即便再如何往上任身上推,交割的簿籍上已经签过字,所有责任都是这四名直长的。 连一头撞死都做不到,每个人身后都站立着两名备身,以皮条将他们双手反剪。 “着尚书省都事周兴、殿中侍御史王旭、侍御史丘神积详查此案。” 直长的品秩虽低于侍御史,却是事实上的尚药局上佐,职权是大于侍御史的。 所以,陶之秋丝毫不受此事影响,两名尚药奉御却直接被黜落了。 新的尚药奉御提名…… 范铮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但凡有人问话,他就能回以阿巴阿巴。 关他小小的鸿胪卿什么事? 再说,他也不懂医药,这个行当的水深到足以让人跳楼。 很少主动开口的司空、英国公李积道:“臣倒是有一合适人选,就不知他愿意与否。” 适于当尚药奉御的人不少,可如孙思邈之辈闲云野鹤,哪里愿意受这束缚? 孙思邈之子孙行倒是任吏部郎中,问题他偏偏没学到孙思邈的医术。 “礼部员外郎孔志约,医术高明,其父曲阜宪公,教导得其行事方正。” 李积所提孔颖达爵位,全称应是曲阜宪县公,谥号“宪”,省一同音字。 于志宁为孔颖达撰写的碑文,便是呼“曲阜宪公”。 实际上,医学水平与孔志约相当的人也不少,如李积、许敬宗、长孙无忌、苏敬、蒋季琬等人。 可要么身居高位,不可能俯下身子再为正五品下尚药奉御;要么父祖辈的名声没孔颖达大。 孔志约现居从六品上礼部员外郎,迁个正五品下尚药奉御完全说得过去。 对永徽天子而言,最要紧的还是要信得过,水平、资历都可以后放。 孔颖达在世时,虽然顽固了一点,却将名声打造得刚强,他的娃儿自受其遗泽,至少永徽天子是认可他为尚药奉御的。 “既是孔师之后,且于尚药奉御之外,加一个弘文馆大学士。” 永徽天子愉快地决定了。 啊哈,又多一个可信任的人,睡觉也安稳许多了。 —— 太医署,同样逃不了问题。 幸运的是,太医署自身有药园、药园师、药园生,采买的人参数量极少,也就是两名太医令引咎辞职而已,连太医丞汤仪国都安然无恙。 从七品下太医令之位空悬,任由吏部司怎生报人选过来,永徽天子这里都是留中不发。 便是苏敬之流,报上来时,永徽天子依旧一言不发。 吏部郎中孙行、马觊都急了,总不能让太医署无人掌管啊! 即便是报到政事堂,那些老狐狸也只是笑而不语,让吏部司自己好生思量。 可再怎生思量,你也得给个方向不是? 偏生好打哑谜,你们就不能明明白白说话啊? 病急乱投医,孙行冲到鸿胪寺:“鸿胪卿,得给我出个主意!” 范铮乐和和地捧起茶碗:“伯父,每临大事有静气,区区一个太医令,不足挂齿。” 孙行接过茶碗,瞪了范铮一眼:“少说风凉话!信不信我去范老石那里告你一状!” 范铮一家还真就欠孙行家的人情,故不敢卖弄,老老实实地提示:“留中,是因为陛下对这些人选,也不是不满,是不信任。” “偏偏之前陛下信任的人,愤而辞官。” 这就是一个难解的死疙瘩。 永徽天子信任姜茯苓,偏偏姜茯苓遭算计,愤而辞官,不会再接任太医令。 别低估姜茯苓的脾气,气不消完,她宁愿留自家小宅院中也不出山。 孙行惆怅地饮尽茶汤,微微摇头。 姜茯苓当日发怒,朝中诸官袖手旁观,可谁料到竟弄成这地步? 凭你怎地政事堂插手,授官不经皇帝认可,即为非法。 总不能皇帝不加印信,你自从门下省取章来盖吧,那不成了逆贼? 没人以为,一个婆娘能上天去,却不想这一次直接卡死了。 姜茯苓不就位,另一名太医令同样得空缺,实质上就是天子与朝堂斗法。 短时间内,汤仪国他们各司其职,太医署不会有问题。 可蛇无头不行、鸟无头不飞,真有事,难道任由太医署瘫痪? “伯父也不必担忧,姜茯苓虽有气,却不是肆意乱发。” “解铃还须系铃人,谁捅的娄子,谁去将人请回,自然便不是吏部司之责了。” 不就是相互推卸责任嘛,你吏部司又不是不会。 袁异式逼走姜茯苓的,自然是袁异式请回来。 孙行指了指范铮:“刁滑。” 范铮咧嘴笑了。 范铮别的品性你尽可以质疑,唯有认人情方面,就是李承乾时期那几个苛刻的东宫僚属也没法攻击。 孙思邈救治过自家老汉,范铮就得认这人情,故而待孙行自然如亲伯父。 “其实,真到让伯父出马劝说时,可以……” —— 太医令姜茯苓,千呼万唤始出来。 归位的姜茯苓不复当日随和,率所有医博士、医助教、医师、医工、医学生、药园师、药园生、针博士、针助教、针师、针工、针生等,直扑长安东西市诸药行、医馆。 “有问题要查,没问题制造问题也要查!” 这杀气腾腾的口号,才是姜茯苓愿意重操旧业的保障。 “牛角吸力不足,罚!” “施针不依《明堂》,罚!” “药草未依法炮制,罚!” “药斗为虫鼠所噬,罚!” “莱菔充人参,罚停业整顿,张露布公告!” 一日之内,五家医馆受罚,三家药行停业,处罚缘由张贴于露布上,诸家的脸都丢尽了。 有人去找自家靠山,不意靠山掷出当年所赠人参。 不好意思,经过姜白芷的教诲,大臣们已经学会分辨人参,华山参再也蒙骗不了人。 姜氏药行虽未关张,却也损失惨重,细枝末节的弊端,哪里瞒得过知根知底的姜茯苓? 求情的话勉强出口,却被火力十足的姜茯苓喷了回去。 咋,嫁出去的女儿就不是姜氏的人,可以随意算计? 既然如此,反噬的时候,你们也别叫痛。 第713章 求和 平康坊北里,烟云阁。 某间屋子外站了一排的髡发奴仆,阁中的姑娘、酒保不准入内,里面就十几个老汉日坐愁城。 若是口齿轻薄之辈得知,难免嘲笑老汉们玩得。 稍有见识的,自然知晓他们是在议事。 不议是不行的,姜白芷与姜茯苓狠心掀桌,各家的软肋便暴露于世人面前。 相对医药那滚滚财源,区区罚金、停业,倒算是牛蹭破了皮,不足挂齿。 但各种伎俩在大庭广众之下被揭露,且于露布上公诸于众,颜面上过不去呀! “颜面什么就算了,为了阿堵物,大家也没少把颜面扔便转之所。”一名华发老者悲天悯人地叹息。“可我华氏因此要损失多少财物!” 鹰钩鼻老汉目露凶光:“我熊氏可不背这锅!姜氏同室操戈,对姜白芷、姜茯苓下手,逼得他二人彻底反目,却殃及池鱼。” “所以,熊氏的损失,姜氏扛了吧!” 其他几名自怨自艾的老汉,眼中突然一亮,频频附和。 “熊管事说得没错!都是姜氏的错,姜氏想以嫡系取代支脉上位,做事不择手段,激怒了姜白芷、姜茯苓二人,导致整个行业遭受打击。” “姜氏之过,万无诸家共担之理。” 意思总结到位:遭瘟的姜氏,赔钱! 姜氏管事一口老血喷了出来。 这事,姜氏确实不地道,可始作俑者难道不是贪婪的诸药行、医馆吗? “滚滚渭水,其中没有一滴水是干净的。”慈眉善目的姜氏管事,说话也同样不饶人。“若要执意推卸下去,便等明年此时再见吧。” 姜氏在杏林行业也是执牛耳者,岂能任人拿捏? 之前有意扶持了取代姜茯苓的嫡系小公子,被家主遣人捉拿,当众笞二十,随即召回了上邽。 二十笞,算是给姜茯苓一个交待了。 秦州上邽,旧名天水,姜氏聚居地之一,姜维亦出于此,当今的左卫将军姜恪亦出于此。 事实上姜氏已分为武脉与医脉。 族人太多了。 医药行当,所谓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真惹毛了姜氏,大不了一年不开张,和同行耗下去。 别忘了,要想正常经营,不再被太医署隔三差五找茬,撤下那丢脸的露布,与姜茯苓、姜白芷的交涉在所难免,姜氏就是绕不开的门槛。 姜茯苓、姜白芷再恼怒,也不能与姜氏终生视如仇寇,好生展现点诚意,给个台阶还是得下的。 没法,除了不可调和的矛盾,没人愿意与父族、母族、妻(夫)族永远为仇。 熊氏的鹰钩鼻管事冷哼几声,不复言语。 他自然知道,缓和关系少不了姜氏出力,可这有什么关系呢? 万一,他是说万一,姜氏管事的脑袋被驴踢了呢? 没被驴踢过,是怎么想起对付自家得势族人的? 至于哪家承担多少损失、于求和一事出多少人力财力,又是一番激烈的争吵,碗、果盘不知碎了几许。 —— 两仪殿内,永徽天子终于有些懒散模样,与范铮围着茶几相对而坐,两个脚炉烘得热乎乎的。 尚食奉御孙九笑容满面,为永徽天子与范铮奉上茶汤。 范铮饮了一口,意外地发现,味道还算中正醇和。 “咦,当年你还藏拙了啊。”范铮扫了一眼孙九。 老滑头,不知肚里还藏了多少奇怪的东西。 孙九笑道:“茶艺老汉略懂,实在拿不出手,只是得陛下看重,不得已献丑了。” 永徽天子吃了口滚茶,略带恼火:“周兴他们也是的,四个尚药直长都拷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别说什么酷吏可恨,酷吏只是帝王手中的刀,刀若不听话,信不信一锤子砸断了? 天子用周兴,自然是因其酷烈。 对于这些该死的直长,若是以唐临不枉不纵的风格问罪,永徽天子会觉得意难平。 没牵连他们家人,永徽天子已经觉得自己很仁慈了。 至于什么哀嚎、求速死,永徽天子从来听不见。 遗憾的是,软得仿佛没骨头似的尚药直长,偏偏于假参的出处语焉不详,或推说是上一任之事,或闭目待死。 不说死一个,说了死一窝。 “其实,他们不说,才有转圜的余地。” 范铮笑了一声。 真抖出来,十停杏林行业,八停与之有染,朝廷是封杀这八停,还是坐视打脸? 一时封杀诸多药行,对民生影响极大。 这是两难选择,还不如就此悬而不发,也算是对整个行业保持威慑。 永徽天子满心不甘,朝廷竟要如此藏污纳垢吗? 范铮无奈地摊手,可不就是藏污纳垢吗? 朝堂里那些龌龊事,说出来能让人倒一天的胃口。 所有的光鲜亮丽,都只是给番邦、黎庶看的。 哪有那么多光明正大? 上一次三教辩经,有一名大儒讲解“民可使由之”,明确提出,这个“民”可不是指庶民,至少是指豪强这一级! 话很戳心,可仔细想想,并非全无道理。 春秋时期的庶民,真有人在意吗? “朝请郎姜白芷与太医令姜茯苓,狠狠地掀了一次医药的老底,虽未伤筋动骨,却也让他们颜面尽失。” “他二人请臣代奏陛下,是继续挖下去,还是适可而止?” 范铮请示道。 虽说范铮巴不得将黑心的蛆全部碾死,却也知道这是完全不现实的事。 别的不说,指望姜茯苓二人将姜氏药行踩死,便做不到。 永徽天子鼻子里快喷火了:“若依着朕,恨不能斩尽杀绝!” 就此罢休,永徽天子也不甘心啊! 范铮笑道:“陛下,不教而诛谓之虐,何不召孔奉御等名家,就此事加上太医署职司,拟出严格的章程,每年定期不定期检查。” “定出规矩,哪个错漏斥责改正,相应责罚数目多少,达哪个级别责令回太医署重修,到何等程度永久关张。” “为妨矫枉过正,应由太医署及诸名家联合,对诊治有争议部分界定,医人、医馆、药行是否应承担责任。” 永徽天子沉吟了许久,方才抬头:“若界定者与医馆、医人有往来,当如何?” 范铮笑了:“刑部有例,凡鞫狱官与被鞫人有亲属、仇嫌者,皆听更之。臣以为,此条可推行诸司。” 第714章 五皇子 长安城的医药行业,一边为姜白芷不再穷追猛打松了口气,一边为孔志约等人编撰行业准则而苦恼。 从事医药行业之人,起初多少还是有点悬壶济世的胸怀,只可惜渐渐为孔方兄迷了眼,见多了逝者亦更心硬如铁。 年轻时滚烫的热血,难免因时间的冷风吹凉了。 道德底线,如同陈年的裤腰,早褪到地上了。 以前的太医署,因为他们没折腾太甚,加之冯一纸致仕,导致监督出现真空。 待太医署反应过来时,这已经是一个顽疾了。 姜白芷的揭底、姜茯苓的报复,揭开了光鲜亮丽的行业表皮,露出那令人作呕的丑恶。 孔志约诸人也有医学造诣,对这些丑事多少有些了解,再奉诏制定行业准则……么么,那些黑钱是吃不得了。 其实,无论是药还是医,利润本就丰厚,若谨守本分,虽难暴富,衣食无忧是唾手可得的。 人性本贪。 孙悟空头上为什么要戴紧箍咒? 防的就是无法无天啊!—— “今年征讨高句丽,薛仁贵也就烧了多处粮食,连泊灼城都没打下来。” 永徽天子怀抱稚子,眼现慈祥。 稚子那一双无邪的眼睛,好奇地在范铮身上打量。 “阿耶,他是谁呀?” 永徽天子笑了:“这位,可是阿耶的老师,鸿胪卿、云麾将军、华容侯范铮,你当尊称范公。” 稚子挣扎起身,一板一眼地向范铮叉手行礼:“李弘见过范公。” 范铮起身回礼:“臣范铮参见皇子。” 永徽天子露出得意的笑容:“范卿以为,此子较朕当年如何?” “皇子如此年幼便深合礼仪,较陛下当年更胜一筹。” 范铮貌似耿直的回答,让永徽天子大乐。 李弘名义上是永徽天子 在爱子的阿耶面前,夸他的娃儿,比夸他本人感觉更受用。 “朕以为,弘儿与范卿家给事郎一般,仁孝之致,且发乎本心。” 永徽天子赞了范鸣谦一句。 至少当年,范鸣谦从来没有使过嘴脸,倒是不时请吃东西。 昭仪武曌的肚皮很争气,永徽三年便诞下李弘,如今肚皮又鼓了起来。 正因此,萧淑妃的矛头也渐渐转向武曌,幸亏永徽天子亲手杖毙了二人才渐渐安定下来。 前面四子,名义上为皇子,却与永徽天子隔了一层,便是太子李忠与永徽天子都不亲近。 范铮笑道:“臣贺喜陛下,得此麒麟佳儿。” (关于李弘,《旧唐书》自己都打架。《旧唐书·列传三十六·高宗中宗诸子》曰永徽四年封代王,《旧唐书·高宗本纪》记永徽六年封代王。) 永徽天子叹息:“尚药孔奉御、陶侍御医会诊,弘儿体弱,当尽心照顾。” 李弘自幼体弱,是武曌在宫中未遭到全面压制的原因之一。 无他,未当成对手尔。 “可曾请孙道长来看过?” 这个时代,单提一个孙道长,世人都会默认是孙思邈——名声太大了。 永徽天子通过孙行,请孙思邈道长带徒弟刘神威来皇宫,给李弘诊治了一番。 诊断结果出来,这是娘胎里带出来的病,无法根治,只能调养。 因李弘过于年幼,汤药之类的法子尚未用,孙道长只开具了食补之方,且令宫人小心侍候。 永徽天子未给李弘封王的原因便在于,这个年代,即便是皇室,皇子皇女的夭折率同样很高。 故而永徽天子对李弘多有怜惜。 “想来太庙诸帝,会庇佑如此乖巧懂事的后人。” 范铮也只能安慰一番。 没辙,这不是一两个偏方能解决的。 永徽天子话锋一转:“朕在想,要不要等尖底船出,大军南北夹击,北取鸭绿水泊灼城,南行当年来护儿之事。” 来护儿当年可是杀到了平壤的。 范铮笑道:“若走海路攻击,当分三路。平壤只是中路,且须留退路;南路应从长口取浿水逆流而上。” 浿水,即大同江,《隋书》中提及。 直取平壤当然很便利,但没有足够的兵员、补给,很容易陷入来护儿当年的狼狈境地。 毕竟平壤是高句丽都城,城防、兵员必不可少,加上当年为来护儿所破,多少汲取了点教训,哪里还会在原地跌倒? 不带这么看不起敌人的,否则那是在污辱自己。 “百济、倭国为坚实同盟,新罗能拖住它们就不错,真打唯有靠大唐。” 永徽天子曾经存有的一丝侥幸,早就抛于九霄云外。 对敌,唯有大唐儿郎可信,他人信不得一丝一毫。 惯于嘤嘤嘤的新罗尤不可信,与大唐相约夹击高句丽,只夺下一个水口,独击百济却威风凛凛。 “高句丽莫离支钱盖苏文,品性虽恶,掌控军、权却是一把好手,纵失辽东,高句丽国内却未大乱,不易对付。” 当飞扬跋扈的五刀将都不率兵征战时,就得格外地小心。 对方不是身体垮了,就是由将进化为主帅了。 范铮的话,引永徽天子颔首。 确实,控制能力弱一点的话,有丢失辽东之败,早就为人夺权了。 钱盖苏文坐镇平壤,西拒大唐,南战新罗,虽未占据优势,却有条不紊、败而不乱,委实是个人物。 败给大唐没什么委屈的,实力不如人。 钱盖苏文兄弟的感情和睦,偏偏三个娃儿钱男生、钱男建、钱男产勾心斗角,五刀将活着可以压制,死了呢? 当然不能寄希望于钱氏内讧,但大唐遣细作居中潜移默化,总可以吧? 不要告诉范铮,兵部职方司连一个人手都没有安排进去。 “朕发觉,范卿所思,甚合朕意。” 永徽天子直乐。 “吐蕃与吐谷浑再战,据兵部消息,两败俱伤,吐谷浑尚书乙弗摩诃,为吐蕃伍如东本噶尔·钦陵赞卓所伤,所幸不致命。” 范铮眼皮跳了几跳:“吐蕃大论噶尔·东赞次子,一个将才,曾为质子宿卫。” 噶尔·钦陵赞卓的个人武艺可以忽略,但他领军、征战的才能,在吐蕃史上都名列前茅。 可惜,大唐终究是太要脸,做不出扣留甚至是下毒等手段,生生让他回归了高原。 第715章 吾亦可往 吐蕃这个头疼的问题,即便范铮想把头埋沙子里、腚翘起也做不到无视。 吐谷浑的乙弗摩诃,之前的表现还算亮眼,可跟异军突起的噶尔·钦陵赞卓相比,仍嫌逊色了。 对付噶尔·钦陵赞卓这种惊才绝艳的人物,最好的办法是稳扎稳打,以实力优势堆死他。 “不意噶尔·东赞一谋臣,竟诞下如此猛将!”永徽天子唏嘘。 这样的人物,要是能为大唐效力该多好? 范铮苦笑:“若是其他地方,丢了也无所谓,可吐谷浑万万丢不得。” “大唐关中与安西都护府,就是以狭长的陇右道为咽喉命脉,已经臣服的吐谷浑,多少是一个屏障。” 所以吐谷浑不容有失,更不能落入吐蕃之手,不能让咽喉落于他人之手。 永徽天子绽放出得意的笑容:“鲜于匡济不负厚望,率登天军临马儿敢边境的宗巴拉山。” 马儿敢海拔3875米,宗巴拉山海拔4170米,能于宗巴拉山立足,马儿敢几无抗衡之力。 妙的是,宗巴拉山是边境,只有一半属于吐蕃,凭你吐蕃怎生抗议也没用。 咋,大唐雄兵,踏足你吐蕃之地了吗? 偏偏这种引而不发,才是最让人担心的,大论噶尔·东赞已经调集孙波如之东岱,抛开聿赍城不争,全力防守马儿敢。 马儿敢为吐蕃门户,若有失,则吐蕃犹如楼子里的姑娘,只能挥舞汗巾,娇声道:“客官,来呀!” 故而,鲜于匡济虽一箭未发,还操练死了二千余军士,功劳却着实不小。 谁还敢说汉人就不能登高了? 只要豁出命去,敌可往,吾亦可往! 范铮击掌:“创建登天军,是为陛下一出奇招,亦让吐蕃知晓,若引大唐震怒,高原不足为凭。” 永徽天子得意地抱起李弘亲了一口,每一根睫毛都写着“自得”二字。 便是文韬武略盖世的太宗,也未曾想过这一狠招,他凭什么不自鸣得意? 什么合纵连横,最终抵不过赫赫兵锋。 拳头才是硬道理。 理论上,范铮这个等级,不应听闻这些消息,但鸿胪寺本身的职司就是邦交,故而范铮听闻、评论也不算错。 何况,这还是天子见召呢? “故而,噶尔·钦陵赞卓本可越沱沱河而下,却不得不缩回唐古拉山。” 永徽天子哈哈大笑,怀中的李弘也露出欢喜之色。 “陛下,太子前来请安。”尤福贵趋步入殿。 十一岁的太子李忠,因未加冠,梳双童髻,空顶黑介帻,双玉导,加宝饰,眼里闪过浓浓的不安。 “何以如此正式着装?非朝日,弁服即可。” 永徽天子的笑容收敛,面上平静得如一湖秋水。 李忠的装扮,是朔望朝、常朝、元日、冬至、朔日、释奠(拜祭先师)、谒庙所用。 范铮敏锐地看到,永徽天子平静的话语下,太子的身子明显哆嗦了一下。 “臣李忠请陛下安。” 仅仅七字,却仿佛抽空了李忠浑身的力气。 “朕安。且好生读书,随师傅习武。” 永徽天子对李忠的回应很平淡,如同面对陌生人一般。 李弘下地,叉手行礼:“李弘请太子安。” 李忠如受惊的兔子,跳开两步,才手足无措地回话:“同安。” 李忠挪着腿,一步步挪出两仪殿,范铮能感觉到,他的腿都是僵的。 “家门不幸,堂堂太子竟喜着女装。” 永徽天子恨铁不成钢地叹息。 范铮默然。 从外人的角度来看,已经十一岁的李忠开了窍,知道不该图这东宫之位,偏偏没有能力抽身。 权势的游戏,有时候需要付出生命为代价。 一介庶子为太子,没有母族的支持本就不稳,太原王氏根本不肯因王皇后纳他为子而支持。 李忠如同光腚独立山之巅,风大、凉,下不去,甚至多心到觉得哪个角落里会有刺客杀出来。 别的不说,李弘、李素节,哪一个不比他更有资格入主东宫? 李忠换女装,并不是他变态,而是一种保命手段! 这种手段,使用时间长了,却又真的难免影响其性格。 —— “瀚海都护府长史萧嗣业,前来拜谒堂尊。” 鸿胪少卿要朝朱神色古怪。 瀚海都护府是高侃擒拿乙注车鼻可汗之后所立,执失州等地皆纳其中。 历任都护中,有一都护名李旭轮。 许多人不会注意到这名字,但这是唐睿宗李旦的曾用名。 萧嗣业本在朝中已升至鸿胪少卿,若非因与弘农杨氏藕断丝连,范铮屁股下的位置都可能是他的。 或许萧嗣业通晓的没范铮多,但在突厥方向,他是真正的权威,他在草原上可以用突厥语与诸部的人对骂而不落下风。 但吐蕃方向,萧嗣业就真的无能为力了,习俗相差太大。 瀚海都护府为上都护府,长史正五品上,于萧嗣业来说,是事实上的贬谪了。 所以,不要心存侥幸,真以为朝廷发现不了臣子的异动。 听上去似乎还应该有中都护府、下都护府,然而并没有,只有一个凌驾于上都护府的大都护府。 “稀客!萧长史难得重临鸿胪寺,贺钩雄,还不赶紧奉茶?” 范铮笑呵呵地坐到脚炉边,暖和。 鸿胪主簿面相忠厚,腹内也是有沟壑的,鸿胪寺所用兽炭尽皆采买自敦化兽炭作坊,靡费不多一文,又顺带奉承了范铮一把。 嘿嘿,鸿胪寺里都是人才啊! 要朝朱笑容古怪:“堂尊,萧长史欲议之事无关本司,下官就先溜了哈。” 萧嗣业张嘴,真的与鸿胪寺无关,无非是羊毛那点事。 “下官以为,采买羊毛之事,不应再由执失州执牛耳,当由瀚海都护府执掌。” 范铮笑容灿烂。 什么玩意,无非是见执失思力配流壁州,九江大长公主也共赴壁州,执失州暂时失势了,所以想夺过财路而已。 “长史怕是提着猪头走错了庙门,羊毛一事,雍州发起,内宫掖庭局承办,与鸿胪寺没有丝毫瓜葛。” 范铮毫不客气地回绝了。 相互间也没什么交情,你哪来的脸想指使本官为伱开口的? 要是执失思力在长安,你敢公然打这主意,本官倒也不介意配合一下。 落井下石算什么玩意儿? 第716章 想薅羊毛 萧嗣业苦笑:“下官知晓,鸿胪卿以为下官趁人之危,欲夺人产。” 范铮平静地嚼着小食,等待萧嗣业狡辩。 咔咔,这些面食炸得真酥脆。 编,即便你学会了赵高的技艺,范铮也不是胡亥。 “瀚海都护府初立,地无三分,产无牛马,难啊!”萧嗣业絮絮叨叨地诉苦。 “既然如此,瀚海都护府不应上书朝廷,或行文牒于户部,请予钱粮吗?”范铮可没兴趣听萧嗣业废话,他一非萧嗣业阿耶,二非瀚海都护府上官,操的哪门子心? 萧嗣业那饱经风霜的面容皱成一团:“可是,朝廷也有难处啊!” 范铮呵呵一笑,吃了一口热呼呼的茶汤:“那也是当朝诸公之事,非鸿胪寺所能为。” 大冷天的,一口热乎乎的茶汤足以驱逐身上的寒气,口味都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身为官员,必须深谙蹴鞠技艺,萧嗣业扔过来的球,范铮轻易地踢过了风流眼。 范铮从来不是什么善男信女,更没圣母到要包揽天下事。 “故而,羊毛一途,成了瀚海都护府最有希望掌控的财路。” “惜乎,雍州长史卢承业处,根本不理睬下官……” 萧嗣业装作没听懂范铮的拒绝之意,絮絮叨叨地说着诉求。 脸皮? 都扯到利益了,谁还要脸皮? 欺负执失思力的娃儿,就很有脸皮了? 卢承业虽然不如卢承庆那么君子,却也有自己的底线,凭什么拿人家执失州的利益成全你萧嗣业? 萧嗣业想为瀚海都护府挣钱,好事,你自行开辟一条财路便是,莫来打鬼主意。 你真要摆都护府的架子,直接从执失州手上硬抢也行,偏偏自己不想沾污垢,打算哄范铮为他火中取栗呢。 “萧长史在鸿胪寺白费工夫,还不如去求政事堂或陛下,说不定能成呢?” 范铮祸水东引。 本来跟萧嗣业就没啥交情,范铮的别名又不叫范剑,凭啥背锅? 沉默寡言的山雄自范铮之后一步踏出,铁塔似的身子,将萧嗣业的视线隔绝,送客之意尽显无遗。 萧嗣业一身武艺,山雄未必能压得住他,可那等恶客举动,只会失了转圜余地,想来想去也只能转进,徐徐图之。 萧嗣业离去,鸿胪丞田达真啐了一口,满眼的鄙夷。 这算盘珠子,都快崩到人脸上了。 —— 押解羊毛进长安的俟斤执失蛮,听到九江大长公主留下的奴仆传话,面色大变。 虽是继母,九江大长公主能做到仁至义尽,即便是脾气暴躁的执失兄弟也不得不拜服。 人都在壁州了,还能为执失州考虑得如此周到,虽亲母亦不过如此。 好险! 瀚海都护府长史萧嗣业,竟然于背后图谋羊毛之道! 我呸! 薅羊毛薅到执失州头上了! 无非是看着阿耶获罪,想要落井下石,把执失州仅有的财路巧取豪夺过去! 执失蛮知道,自家的财路不失,一当谢天子没动心思,二当谢雍州长史卢承业刚正不阿,三当谢鸿胪卿不肯与萧嗣业同流合污。 三件最柔软的羊羔皮裘衣分别送了出去,萧嗣业的图谋彻底破灭。 “下官谢过鸿胪卿!若非鸿胪卿仗义,执失州这仅有的财路,难免为恶贼所趁!” 不知其是否为九江大长公主奴仆教导过,范铮总觉得,这话与执失蛮的性子不太相符。 “客气了不是?主要是陛下念旧,不愿为难安国公子嗣;其次是雍州卢长史守信,不曾为人言语动摇。” “至于本官,最多是不愿同流合污罢了。趁安国公落难而为,吾不屑尔。” 主次要分清,范铮在其中的作用,确实小于这二位,不敢胡乱居功。 执失蛮牛眼里闪烁着喜悦:“鸿胪卿是说,陛下还念着阿耶的好?阿耶娘还能回长安城?” 除了父子情分,更重要的是,执失思力的配流,也让执失州在草原上感受到压力了。 范铮轻笑:“本来安国公也不是谋逆,就是受了牵连而已。没配流到岭表、嶲州之类偏远所在,而是壁州,说明陛下心中还是留有余地的。” “九江大长公主伉俪情深,愿随安国公赴壁州,更得陛下嘉许。料想,安国公归朝时日不会太远。” 这个分析,虽不中亦不远矣。 番将之中,契苾何力、阿史那杜尔、执失思力之忠义,别人都挑不出刺来。 偏偏阿史那杜尔已患病,虽医人竭力救治,总是免不了油尽灯枯,连侍御医最后的诊断都是,大约就是这一两年的事了。 以永徽天子那缺乏安全感的性子,自然是要把有忠义之名的大将尽量抽回长安才好。 有永嘉大长公主的臭名昭着在,宗室也需以九江大长公主的贤名涤荡。 再不洗洗,以后的公主,都不好嫁人了。 “好叫鸿胪卿知晓,浑部、思结部,依旧有人在挑动对抗大唐。” 投桃报李,执失蛮毫不犹豫地将浑硉兀、思结浑义传出的消息卖了。 大势在那里摆着,浑部、思结部也不至于为一点风言风语而妄动,车鼻部的前车之鉴还热乎着呢。 范铮笑道:“甚好,俟斤的诚意,大唐已经感受到了,羊毛一事,谁也休想再动摇分毫。” 执失蛮大笑,笨拙地叉手:“执失蛮代刺史、俟利发谢过鸿胪卿大恩。” 执失部的最高首领官号俟利发,俟斤居其下。 大唐官号与突厥官号并行,是此时突厥的一大盛况。 羊羔皮裘衣披到范老石身上时,明明笑得露出了后槽牙,范老石还满嘴的嫌弃:“买这东西干啥?府上不老多裘衣?” 元鸾脸容一板,手掌伸出来:“老不修!得了便宜卖乖,你不穿拿来我穿!” 范老石嘿嘿一笑,不管身边有无脚炉,裘衣批到了身上,额头上一会儿就出了细密的汗珠。 上好的羔羊皮子,毛顺,皮无伤痕,保暖效果一流。 关键是,这是大郎头回给老汉捎衣物咧。 “突厥人送的。” 范铮轻描淡写地说。 范老石蓦然起身,反手摘下裘衣。 “执失部送的。” 范老石鼻孔里哼了一声,又把裘衣披回去了。 即便对突厥人满腹成见,范老石也不得不承认,执失思力这个人,是条汉子。 第717章 爨宝璧 永徽天子确如范铮所料,缺乏安全感,否则孙九老儿也不会青云直上。 “孙奉御,何不领孙晚秋入宫玩耍?” 惬意地食了一碗糜,永徽天子心满意足地靠椅背上,与孙九说笑。 这姿态,即便是权势远超孙九的尤福贵都隐约嫉妒。 信任二字值千金。 孙九眉开眼笑:“陛下抬爱哩。可是,家里婆娘说了,孙晚秋只是一介草民,纵有陛下青睐也不得入宫,否则……” 永徽天子直起身子,兴趣来了:“否则怎样,说说。” 孙九的老脸闪过一丝臊红,压低了声音:“跪搓衣板。” 永徽天子难以置信地瞪着眼睛,唇角的弧度一点一点上扬,忍不住放声大笑。 许久,永徽天子压低声音,迸出了三个字:“耙耳朵。” 孙九苦笑:“不耙不行啊!臣光棍了一辈子,好不容易有个不嫌弃的憨婆娘肯相从,就是脾气大一点也得忍嘛。” 孙九自曝其短,并不纯粹是为了拒绝让孙晚秋入宫,更是有意让永徽天子乐一乐。 比起有意编织的故事,这种琐碎的生活小事更能让永徽天子欣赏。 无他,真实。 连范百里之流都不肯入宫,孙晚秋凭什么入宫? 孙九未必有大智慧,却精于人情世故。 卫无忌没那么圆滑,却更有原则,恰恰是勒住孙九这匹老野马的马辔。 永徽天子肯信任孙九,卫无忌与孙晚秋的因素在其中占比近半。 一个惜家的汉子,婆娘娃儿是制约他不能胡来的重要因素。 很显然,孙九一家是很符合这个基本条件的。 “好,朕就不勉强了。不过,朕临芙蓉园之日,亲手抱一下孙晚秋,不过分吧?”永徽天子纯粹是爱屋及乌了。 “咦,朕刚刚发现一个问题,奉御给朕的餐具、饮具,不是瓷就是陶,竟无一铜器。” 孙九挥手让主膳收拾餐具退下,沉吟道:“个中道理,臣也不知,只是在华容侯府时,发现除了铁镬、铜古董羹之外,饮食用具,非瓷即陶,无一例外。” 见贤思齐,就是这个道理。 至于具体的理由,你便是问范铮,他也不会解说的——说了也得有人信。 永徽天子仔细回想一下,不禁嘉许:“不错!这才是一个谨慎的奉御!朕宁可手执粗陶碗饮糜,也不愿捧着铜碗用膳。” 没有经历过变故的人,永远不会明白,活着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 为此,即便抛弃了某些华贵的表象也在所不惜。 尤福贵趋步上前:“陛下,瀚海都护府长史萧嗣业,前去拜谒鸿胪卿。” 永徽天子的笑容收敛,转带几分好奇:“是与哪处的邦交有关么?” 尤福贵笑了:“非也,萧长史之行,只为游说鸿胪卿,让他游说陛下与雍州,将羊毛一途从执失州夺出,交与瀚海都护府。” 永徽天子听得气笑了:“怎么,他萧嗣业自己不会游说朕与雍州?” 雍州萧嗣业是去游说过的,不那卢承业脾气又臭又硬,根本不加理睬。 雍州司马汤仪典公然出言嘲笑,说萧嗣业应该改姓汤(贪)。 至于游说皇帝,也得他萧嗣业有这脸面。 “执失思力虽有过,却也轮不到他来落井下石。据范卿奏报,执失蛮还提及浑部、思结部异动,朕若容他人胡来,岂不寒了执失州之心?” 永徽天子的脑子清醒得很。 为了瀚海都护府的觊觎,让本已归心的执失州离心离德,脑子里得装多少豆渣? “警告萧嗣业,三日内离京,不得有误!” —— 东昆州刺史爨东景,遣幼子爨宝璧入长安城,请入国子监太学。 爨宝璧虽年幼,却好武,与太学同窗多番切磋武艺,竟不落下风。 范铮对东昆州还是得关注一下,于是得知了此事。 爨东景有送质子之意,也有让爨氏在长安城开枝散叶之念。 毕竟,此时的长安,就是世界中心。 然而,据巫亹提供的消息,这位爨宝璧也不是什么善茬,喜诿过于人。 西昆州刺史爨西图也同样遣子入长安,却是请充天子宿卫。 大唐未必需要东昆州、西昆州送质子,但二昆州不能不送,这是个态度问题。 西昆州长史爨堂郎遣次子爨连然入长安,在宣阳坊买了个宅子,天天吃喝玩乐。 只要不赌,即便长安居不易,也足够他用一辈子了。 范铮看过一眼爨连然,有点黑瘦,不良嗜好也不多,虽好酒色也有度。 这个爨堂郎,他家这一脉很喜欢用当地的山川地理取名,“连然”二字是安宁县的古名。 啧啧,不晓得他多生几个娃,是不是要取名爨二街、爨八街、爨太平了。 范铮大约明白爨堂郎的想法,两个娃儿大了,为避免争家业,索性提前将次子支来长安城。 人才。 整个西爨,其实都趋向依附大唐,只要别压迫过甚,该朝贡朝贡,大唐委派下去的佐官也认可。 至于律令,那就有得说了。 爨族当年作为事实上的割据势力,有自己的法理,也有独特的鬼主体系,要在不强硬破坏的条件下,一步到位执行《永徽律疏》,还是不容易的。 偏偏西爨如今处于经制州与羁縻州之间,地位一直在摇摆,难确定呢。 这三个爨族的娃儿,范铮居然更欣赏碌碌无为的爨连然。 这娃省心,知道自己事实分家了,天天逮着关中膳食较劲,突出一个不争不抢。 反正他那麻杆身材,怎么吃也不用担心变水桶腰。 西爨定了,滇东、滇北这一片就出不了大乱子。 从西洱河到滇池流域,算是整个云南最富庶的地盘了,只要朝廷委派下去的官员不瞎搞,这一片早晚尽归囊中。 西洱河以西、以南,是百濮部所在,势力林立,多出于当年哀牢古国。 十里不同天,百里不同音,难沟通着呢。 譬如从金齿部到茫天连,理论上是一脉相承的,可口音变化太大。 举个东爨弥鹿部的例子,当地开口用西南官话谈价“一百八”,容易为爨族其他人打骂,原因在于发音像“日伯伯”。 而曲州朱提县(昭通)、黑僰濮部(临汾),说话的口音像鸟叫,悦耳是悦耳了,不细细听上两遍,你根本不知道他们用官话说啥。 第718章 永徽五年 永徽五年。 元日过后,永徽天子命左卫大将军程咬金为葱山道行军大总管,王文度为行军副大总管,苏海政为行军总管,周智度为副总管,苏定方为前军总管。 话说,贞观四年之后几乎闲置的苏定方,在征讨高句丽的贵端水之战再露锋芒,因功晋右屯卫将军、临清县公。 有唐一朝,武将因军功封爵,往往比文臣容易许多。 这也无可厚非,人家拿命换的。 站在范铮的角度来看,这一战,程咬金其实是个配角,皇帝的意思很明显,以老带新,把王文度的威信提升起来。 葱山军的筹备,目的是为了征讨西突厥沙钵罗可汗阿史那贺鲁。 兵备基本能凑到位,卫尉少卿尉迟宝琳虽纨绔了些,职司上还算尽心。 没法,程咬金这货连他阿耶尉迟敬德都敢对打,他尉迟宝琳算个什么? 惹不起。 面对唾液横飞、口若悬河的程咬金,户部尚书高履行都只能苦笑着避开,唯户部侍郎张大象刚强地顶了上去。 范铮笑容可掬,唯话语如小刀戳心。 然后…… 此一去,往返经年,得到的还不是叮当作响的开元通宝,而是蠲符,谁能不郁闷? 雍州、洛州、并州游侠儿云集长安,一个个腰挎横刀,阔绰的还自带马匹。 范铮笃定,程咬金到了西突厥,自会以战养战,此举能减少部分给养的负担,却有损名声。 民夫虽不好过,却比各处提出来的人犯要自在许多,至少不会轻易吃鞭子。 —— 昭仪武曌产女,然此女体质单薄,竟于足月而夭。 张大象嗣郯国公,为郯襄国公张公谨长子,说话也有底气,并不因程咬金素来撒泼打滚而退却。 于是,三月时,永徽天子携武曌,一溜烟去了岐州麟游县地盘上的万年宫——曾经的九成宫。 高手,不动声色地将范铮的话推开了。 眼不见心不烦,难怪先帝总喜欢出游行宫。 张大象淡淡地回了一句:“不,朝廷的钱粮还有余力,可不能确保随时能补充上去。” 将仕郎、敦化坊正陆乙生大手一挥,人手一匹驮马、一柄横刀、一柄障刀,全部由坊内出了,引得坊民们纷纷叫好。 “故,大唐有义务巡视藩国,剿灭藏匿其中的遗老遗少,却与吐蕃无关,想来是噶尔大论过于敏感了。” 能以言辞令登天军退下宗巴拉山,于吐蕃而言便是成功了。 开疆拓土谁都喜欢,可前提是补给、运输、兵员跟得上。 “贵国赞普应未解事,此时当为大论所号令吧?” 在这个时代,即便是皇室也难免夭折,更遑论民间。 不可能有那么多民夫可以无限制地服劳役,钱粮运输受限时,总会影响葱山军的给养。 整体情绪是激昂的,但民夫的精神就未必佳了。 皇女神主供于德业寺,高僧每日诵经超度。 关于武曌亲手杀女,源头是《新唐书》,虽比较符合武曌的个性,却没有准确的依据。 这个道理,永徽天子看不出来,群臣也看不出来? 故而杀女之事,当传闻吹嘘一下可以,经不起推敲的。 要朝朱侧目——你是摩罗么? 沿途所经州县,十恶不赦之外的囚徒俱被曲赦。 哪怕是小作文能手骆宾王的《代李敬业讨武曌檄》中,也丝毫未提此事。 战死的郭孝恪、郭待诏父子,就是“原则”的最好诠释。 “外臣寒调傍,奉赞普令,向天朝上邦进献良马百匹,大庐一座。” “吐蕃对大唐一向恭谨。昔日王玄策请援兵,吐蕃出兵一东岱襄助;当今天可汗登基,赞普松赞干布立刻遣使朝见。” 哪怕驴、骡也能替代,价钱也少不得多少。 范铮在鸿胪寺内,接见了吐蕃纰论(外相,与鸿胪卿等同)寒调傍。 “大总管,征伐之事,下官不敢置喙,唯钱粮有限。若是一年内不能来回,有断粮之危。” 范铮微微吃惊:“朝廷的钱粮竟紧张如斯?” 武曌又结珠胎了。 要不老杜怎么会写“杀人亦有限,列国自有疆”呢? 当然了,只是驮马,战马他们可买不起。 范铮都没料到,连敦化坊都出了十余青壮,雄赳赳气昂昂地入了葱山军。 成立葱山军的消息风一般地遍传长安城,雨后春笋般出现的游侠儿又来凑热闹了。 《唐会要》记载是“昭仪所生女暴卒,又奏王皇后杀之”。 只能感叹这二位的生育能力之强大。 坊学生们甚至被引得热血沸腾,直呼成丁之后也要投军。 寒调傍笑了,面上两团高原红格外醒目:“大论也是循赞普之意理政。” 寒调傍是“论”系官员,不是“尚”系官员。 范铮瞬间反应过来了,还是这该死的运输能力制约。 同时,工部尚书阎立德领四万民夫,修缮长安罗郭(外城)。 这个年代,要当府兵,除了浪荡的游侠儿,真正的穷人是当不成的,一伙六驮的要求就能让穷人望而却步。 范铮轻笑:“纰论却是过虑了。宗巴拉山以下,什么白狗羌、白兰羌、党项羌、西山八国,尽皆大唐藩国或羁縻。” 太子通事舍人程处侠被程咬金点名要了过去,看样子是打算为他铺一铺路。 但也不是绝对,比如募兵、比如边军,许多时候就可以不出驮马等物。 寒调傍知道,吐蕃与吐谷浑之间的糊涂账没法算,大唐在这方面,屁股也歪得明显,索性不谈了。 “想来吐蕃亦未曾有失臣礼之处,大唐登天军何必登临宗巴拉山?” 高手过招,来往才算畅快。 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是信了——大论就是一心为赞普治理吐蕃的。 吐蕃马于翻山越岭一途颇具能耐,耐粗料,易养。 反抗是反抗不了的,可家中老小总不能喝风吧? 《旧唐书》则根本未提此事。 说句浅显的,王皇后真要杀,为什么不杀李弘? 大庐,即大帐篷,高达五丈,边缘距中心四面各二十七步,放置于大车上,即可成为移动的宫殿。 咳咳,原则上,大唐是不允许父子、兄弟同军的,但原则这东西,它就是有弹性的。 邦交之中,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时候不少,何况登天军还没有越过宗巴拉山一步,吐蕃就是想揪话柄都不容易。 记住,宗巴拉山,你吐蕃就占了一半而已。 家人新书,书友们支持一个! 叉手。 第719章 素和贵失势 “大唐果真无意进入吐蕃?”寒调傍再三确认。 “吐蕃若守臣邦本分,大唐有什么理由非要进入苦寒的高原呢?”范铮一语双关。 不是说高原就不可以耕作,但青稞的味道,并不是多数汉人习惯吃的。 一般情况下,大唐确实没必要非得吃力不讨好,强占高原一角。 可范铮也说了前提,守本分! 东、北两个方向,吐蕃不要来打主意。 寒调傍面色一转,哭穷:“吐蕃之地虽大,却极苦寒,户纵百万亦无多少余粮……” 意思很明显,吐蕃想发展壮大,下高原是必然的事。 趋势如此,谁也没法拦。 其实吐蕃内部矛盾也有不少,但聪明的噶尔·东赞凭借连绵不断的战事,将矛盾转移向外了。 这个做法,与后世某些国度有异曲同工之妙,国内闹得不可开交了,就找茬打一打,澡豆什么的也能当理由。 凭借牛进达余威,吐蕃此际自认是打不过大唐的,否则就不是动口舌了。 范铮哂笑:“大唐从来没有说不准吐蕃发展。” 寒调傍沉默了一阵,明悟了范铮之意。 大唐不管你吐蕃怎生发展,东、北二向是绝对不许的,登天军的存在就是个警告——大唐铁下心要揍你时,高原不足为凭。 西行之路太难,大羊同故地之高寒,下高原道路之艰辛,由班公错出天竺并不容易。 唯有南出,越喜马拉雅山,攻伐五天竺。 别说喜马拉雅山不易过,松赞干布娶泥婆罗公主颇恭东萨赤尊时能翻越,王玄策求助时一千二百桂与奴从过得,大军凭什么过不得? 再说,天竺的战力与大唐对比,那不是软柿子,是稀柿! 中天竺那伏帝阿罗那顺就是个鲜明的证据嘛。 天竺那块地方,土地肥沃,营养丰富,扔一截树枝在地上就能成活,死牛烂马河里飘。 饮上一口恒河水,来世还是天竺人。 咳咳,别埋汰天竺,这跟人家水葬的习俗有关。 至于说给养可能不易,听说过“以战养战”一词没? 在这方面,吐蕃比大唐经验丰富。 你要嫌天竺热吧,又不是要吐蕃占尽五天竺,随便占上一两个不就好了? 唯一不好的地方在于,很多天竺人有抱蛇而眠的习惯,让心理不太好的人看了不适。 真摩拳擦掌想找对手干个痛快淋漓的,转头向西,跟大食来一场刀刀见血的战争去。 在范铮心目中,吐蕃与大食是同等的难缠,真打起来不定谁赢。 这是欺负寒调傍消息不灵便,不知道西边大食的难缠。 正好,两边信心都极度膨胀的势力,可以一决高下。 寒调傍仔细想想,还真是五天竺好下手、肥得让人打颤。 至于人口,天竺人口的稠密度,更让人眼馋。 至于尼婆罗,那就别打歪主意了,姻亲不说,尼婆罗兵马数量虽不多,可个个凶悍,不亚于吐蕃桂,不划算。 要知道,后世知名的雇佣兵,就有一伙出自尼婆罗。 “鸿胪卿一语惊醒梦中人啊!” 寒调傍躬身致谢,献上一柄特制的解手刀。 吐蕃的冶炼技艺,产能或不如大唐,却有其独到之处,吐蕃刀锋锐,吐蕃连江上拉铁索的技巧都有了。 范铮看了一遍,笑道:“想来犬子当喜此物。” 本来范铮是有些嫌弃刀凶,想扔给铁小壮的,转念一想,这么做,可能给铁小壮造成困扰。 瓜田李下,不可不防。 万一真有疯狗逮着铁小壮有吐蕃刀一事中伤于他,虽法理上无法立足,却易影响他在天子心目中的形象。 铁小壮拼了性命才换得的信任,可不能就此毁了。 回头还得提醒铁小壮,府上不得有丝毫番邦之物,就是番邦的骡马也不行。 —— 吐谷浑前引仆射素和贵再度入鸿胪寺,眼窝深陷,眉眼里透着一丝不安。 例行公事地表达完吐谷浑告状的意图,素和贵犹豫了一下:“鸿胪卿……” 范铮摆手,要朝朱、穆古等人退下。 “少府监张掖互市监开不成了。” 素和贵眼里闪烁着怒火。 素和部仰仗互市,私下贩卖良马,获利颇丰,就是连遭个三五年的天灾也能扛过去。 纵然素和贵小心翼翼地以此拉拢同盟,也挡不住人心险恶,便有人将素和贵的作为告到了伏俟城。 乌地也拔勒豆可汗自然也生了疑心,自从当年宣王之叛始,慕容诺曷钵对诸官就没有太多的信任感。 也亏得素和贵手脚利索,所有与张掖水方向有关的事务,俱是遣心腹办理,愣没让吐谷浑找到把柄。 然而,许多事,是不需要证据的。 乌地也拔勒豆可汗一声令下,让素和部换牧区,从吐谷浑北面的祁连山,换到东南的柏海。 单论水草什么的,倒也不算差,可柏海与大唐不接壤! 也就是说,素和贵赖以发家致富的互市渠道,被生生割裂了! 柏海之地,除了面对吐谷浑同族,便是要面对党项诸姓,没有伸手的空间。 气不过的素和贵借着出使之机,断了张掖互市监的路子。 哼哼,我素和贵得不到的东西,别人也休想捡便宜! 范铮只能长叹:“本官尽力。” 这四个字,是范铮的真心话。 走私渠道开辟出来,所有权往往不属于开辟者,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继素和贵之后掌祁连山者,不会放过这一条财路,哪怕出再大的代价也会续上中断的渠道。 大唐这头,因为太仆寺急需种马改良,自不会允许张掖互市监就此沉沦、裁撤。 太仆卿萧锐口气很硬,在马匹面前,所有的律法请暂时让道。 自太仆少卿张万岁致仕后,陇右诸牧监的马匹质量肉眼可见的下滑,由不得萧锐不急。 所以,素和贵的请求,多半是无疾而终了。 别说范铮只是鸿胪卿,就算范铮是太尉也辙,信不信萧锐的吐沫星子淹死他? 失望的素和贵走出鸿胪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回四方馆,看到寒调傍,眼神微微动了一下,并未如往日一般破口大骂。 是日,平康坊北里的一间楼阁里,两名面颊酡红、唐人装扮的汉子,饮着淡薄的老头春,说着外人听不懂的话,不时轻声怒骂。 第720章 闰五月 永徽天子高踞万年宫,身边倚着淡妆的武曌。 武曌的肚皮微微隆起,一只手牵着同样惊愕的李弘。 闰五月,起于夜间的暴雨不停歇,杜水、北马坊水、永安水汇流漆水,诸水咆哮,水涨暴溢,漂溺麟游县居人及当番卫士,逾三千人。 纵使万年宫地势极高,不虞积水之患,可也防不住几处塌方,缭墙都压倒了两处。 正南面的永光门,根本没人站得住脚。 大自然发威,人力在其时显得脆弱无力。 紧闭的殿门突然打开,混身湿淋淋的飞骑中郎将铁小壮率校尉邓稳等百余人入殿,自觉地背向天子,环成一个圆圈。 没有人说话,因为外头的暴雨实在太喧嚣了,说啥都听不清。 本来惶恐的千牛备身、备身左右、备身,仿佛找到了主心骨,在飞骑之内再度排成一个圆圈,拱卫的姿态形成了。 至于有没有用,看老天爷的,真不给一点颜面,这点人手也就一个山洪的事。 永徽天子的面上泛起了笑容,伸手抱起李弘,单手牵着武曌,心头坦然。 有忠臣良将拱卫,一家子团团圆圆,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 哪怕运气真的差,至少是同呼吸、共命运了。 暴雨转小雨,淅沥的声音渐渐让人轻了口气,殿中的脚炉早已生起,飞骑将士也次 尚食奉御孙九早安排了正九品下食医,在大殿一角烹制了姜汤,让铁小壮等人轮番饮下去。 铁小壮饮了一碗姜汤,冲着孙九做了个鬼脸。 姜汤不放,难喝! “这个皮猴子!” 孙九忍不住嘀咕道。 永徽天子不禁好奇,询问之下得知铁小壮当年的离奇经历,什么被鸡啄、被蛇咬、被驴踢,不禁哈哈大笑,眼泪都笑出来了。 难怪说他是皮猴子! 想想也正常,铁小壮若非如此能折腾,也不能以童子之身而授业飞骑,从而屡建奇功。 殿外传来“轰隆”一声巨响,震得殿内都晃了晃。 “阿耶娘!” 李弘有些胆怯地叫了一声,一手捉一个,紧紧依偎在永徽天子怀中。 “弘儿莫怕,这是雨下多了,山上的土石滑了下来。记住,雨天不靠近山、水,尽量在平坦的高台上。” 永徽天子认真地给李弘讲解。 他并未依此时惯例,叫李弘“五郎”。 李弘点头,眼中的惧意退了许多。 铁小壮着布衣,卸了横刀,到永徽天子面前五步处叉手:“陛下勿忧,但使飞骑有一员尚存,定护陛下一家周全。” 许久未曾说话的武曌,突然绽放出明媚的笑容:“这个郎将不错。” 永徽天子一笑,明白武曌话中之意。 铁小壮虽然在敦化坊学厮混了几年,却实在没学多少东西,连看家的算盘都快而不准,更不会刻意去想什么称呼。 在他淳朴的观念里,永徽天子与武曌、李弘,就是单纯的一家子。 偏偏这个朴实的念头,却深得天子与昭仪之心。 永徽天子所求的,可不就是一家人过简单的生活么? 虽然这话很矫情。 跟铁小壮这种心思单纯的人说话,不用想什么词汇,自然而然就轻松得多。 权贵的思维与铁小壮这种底层思维大相径庭,铁小壮偶尔还能说出令天子沉思的话,倒也奇了。 雨渐渐停了,残阳升起,彩虹悬挂,引得李弘欢喜不已。 然永徽天子却忙碌不已,连连手书诏令。 传长安城政事堂,告知麟游县灾患,言明天子无恙; 传户部、岐州、麟游县,安抚灾民,准开仓赈济,免麟游县租庸调; 传兵部,抚恤漂溺当番卫士,并从速递补所阙卫士; 传工部水部司,责令水部郎中陈贤德速速修缮诸水堤坝,绝不许麟游县故事重演。 当然了,说是这样说,也只是给陈贤德增加点压力,真要做到是不可能的。 就算陈贤德以凡人之躯进化为神,也无能为力。 官场有云:多做多错,少做少错,不做不错。 估计陈贤德今年的考课,危。 幸而麟游县距离长安城也就三百余里,诏令朝发夕至,永徽天子治政也极方便。 —— 典客史盘长大大咧咧地进了范铮公房,一屁股坐下,接过贺钩雄递来的茶碗,吃了一口。 “哎呀,贺钩雄这茶艺,一如既往的稳定。” 这不是什么好话,是在取笑贺钩雄没点长进。 贺钩雄嘿嘿一笑,也不回嘴。 只要不是更差就行,堂尊能忍受,那就保住饭碗了。 至于说还要进步咋地,晚上睡觉时,枕头垫高一点,美美地想。 一个曾经快饿死的孤儿,能活到每天有官厨吃、有俸禄,知足吧! 多少饱读诗书之人,想来混个小吏都可遇不可求。 范铮笑骂一句:“惯弄口舌!贺钩雄的茶能喝便够了,要精致,别处去!” 山雄在一旁咧嘴偷笑,堂尊对身边人极为回护,哪怕盘长是他昔日的学生也不能乱说。 “堂尊今日可得赏我。”盘长得意洋洋地放下茶碗。“昨日逢同窗,请至平康坊北里。” 范铮挑眉:“咋,喝酒了?” 盘长尴尬地笑了:“平康坊喝酒不贵,喝酒,嘿,我一个月的俸禄都不够一顿的。”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我见到了寒调傍与素和贵,两个不带随从,登楼入阁。” 咦,盘长这什么运气! 至于其他的,盘长也没打听到,听墙根也非他所长。 范铮指了指主簿:“给盘长两贯钱,名目为探查诸番使者。” 堂尊说是啥,那就是啥,不是也是。 至于头铁到与堂尊争辩,那多半是想调离鸿胪寺了。 至于御史台查账什么的,自有堂尊顶着,怕个什么? 范铮敲着椅子扶手,沉思默想。 这两人一同出场,自非巧合。 以素和贵对慕容诺曷钵的怨念,便是当场投向他国范铮也不意外。 偏偏因为大唐不肯取缔张掖互市监,导致了素和贵对大唐也不满,于是便扭头与吐蕃勾搭了。 天命叛逆之人,死活跳不出宿命的圈子。 就是不知道,吐蕃在登天军的威胁下,还敢不敢行吞并之事? 第721章 急奏 “水部郎中陈贤德请修缮整条渭水。”永徽天子烦恼地挠头。“哪里还有这许多钱粮供他折腾?” 几名随侍的朝臣也无计可施。 钱这东西,永远都不会够用的。 万年宫监丞凤矗禀报:“陛下,损毁的山体、缭墙、院基,非数千工不能修缮。” 自从被范铮踢来此地,凤矗就没事挪过窝,似乎喜欢上这里的清静。 永徽天子不悦地挑眉:“万年宫不会自己安排?” 副监阎玄邃无奈出言:“昔日万年宫修缮,所用民夫,俱出自麟游县。今麟游县灾患,官民自顾不暇,不可为也。” 在一旁教李弘握笔的武曌轻笑:“这有何难?调附从李元景的蕃户前来即可。至于修缮渭水,可告知陈贤德,事分轻重缓急,依次而行。” 当初李元景案,牵涉之人近万,俱是不通农事,贬为蕃户也无大用,倒是拉来从事修缮的基本劳作,应该能用。 武曌对阎玄邃的身份心知肚明,故而说话时刻意不去针对。 否则,刚才的话就没那么中听了。 武曌的嘴毒起来,那也是能杀人的。 至于陈贤德的请求,初听上去吓人,如武曌般梳理一下,也就那么回事吧。 你总不能所有堤坝都去修吧,当然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了。 陈贤德的奏请,有点针对上一道诏令的意思,心头憋气了呗。 将作少匠刘审礼启奏:“尚需右校署出匠人掌版筑、涂泥、丹雘;库谷监在鄠县,就谷监在盩厔县,百工监在陈仓,虽不掌版筑之事,亦可抽匠户为辅。” 版筑,指夯土为墙,立板夹起夯实。 涂泥这道工序,后世都正常存在。 丹雘,简而言之就是上涂料了。 具体操作肯定是劳役干,可也得匠户传授一下技巧,顺带把关。 刘审礼原为左骁卫翊府中郎将,阿耶刘德威于永徽三年薨,丁忧去职,而后起用。 刘审礼为人孝悌,事祖母元氏极孝,世所共赞。 其生母郑氏早亡,继母平寿县主带子刘延景嫁刘德威,刘审礼待平寿县主恭谨、待刘延景友爱,不曾短丝毫用度。 人是个好人,能力稍稍平庸了点。 守尚书侍郎来济呈上鸿胪寺的急奏,缓缓退下。 这个不伦不类的尚书侍郎,是在《旧唐书》里出现的。 《唐六典》中,此时对应的是尚书左右丞,龙朔二年改左右肃机。 永徽天子打开奏折看了一眼,鼻孔里哼了一声,面色不大好看了。 素和贵去不去柏海,倒是与大唐没有半点关系,他就是愿意去星宿海当星宿老怪、练吸星大法也由他。 祁连山到张掖的互市开通了,自然而然会有人接手与张掖互市监沟通,把这条线路续上。 利益之事,本就如此。 本来用过就丢的素和贵,居然不甘心就此默默无闻,暗中与吐蕃纰论寒调傍勾连了。 尤其范铮还注明“此为典客史盘长无意所见”,就更增添了可信度。 “吐蕃狼子野心,再加上素和贵提供一些消息,慕容诺曷钵要吃亏咯。” 永徽天子靠在椅背上,粗略地判断了一番。 不过,素和贵暂时不可能远赴吐蕃,自然不能将吐谷浑的机密全抖露出去,吐蕃即便能获利也有限。 问题是,慕容诺曷钵也不省心啊! 不是说吐谷浑与大唐离心离德,莫说国与国之间,就是大唐的州县之间,甚至是两庄之间,都可能起龃龉,有点啥怨念再正常不过了。 主要矛盾还是在鄯州左近,莫离驿、大莫门城、树敦城集中在这一片,这也是整个吐谷浑人口最密集的区域。 虽然此地与鄯州以赤岭为界,且吐谷浑早已沦落为臣邦,架不住有好事的牧民总想偷越国界,效仿先祖来上一把无本买卖。 成了,日后没有烦恼; 败了,日后也没有烦恼。 总而言之,边境大摩擦没有,小摩擦隔三差五,也挺腻歪的。 “陛下,弘化长公主上表,请求秋季回长安探亲。” 理论上,弘化长公主所探之亲应该是永徽天子,因为从法理上来说,她已经过继为太宗之女。 但她有自己的阿耶娘,再怎么过继也影响不了她的孺慕之情。 永徽天子正要应下,武曌淡淡地开口了:“哦?吐谷浑可敦要来了?” 虽然此言有内宫干政之嫌,但不过分。 真要追究内宫干政,当年文德皇后为魏征说情,难道不是干政? 永徽天子怔了一下,眉开眼笑:“弘化长公主要归来,大唐自是要欢迎的。尤福贵,好生安排。” 尤福贵低眉顺眼地应承。 天子之意自是极好的,有什么不妥之处必然是尤福贵之过。 武曌看似漫不经心的话,却是在提醒永徽天子,弘化公主的身份与立场,可不仅仅是站大唐这一头。 永徽天子虽睿智,阅历却是一块短板,武曌的及时提醒,弥补了他的不足。 所以说啊,娶妻娶贤…… 至于昭仪是不是正妻,永徽天子选择性地忘了。 什么三妻四妾,什么诸侯有九妻,对不起,别的朝代不好说,在大唐,真正的妻只有一位,余皆媵妾美化名称。 不过,这吐蕃还是没熄了下高原的心思,即便范铮给他们指了南下天竺的路亦如此。 呵呵,登天军的人数,还是太少了啊! “诏令鲜于匡济,登天军初见成效,朕心甚慰,准荫鲜于匡济一子封县子。若可能,登天军再扩一倍人数,封侯指日可待!” 永徽天子开口。 执笔的中书舍人李义府苦笑:“陛下,此诏令会不会被政事堂封驳?” 紧要的诏令,须经政事堂,门下省就有封驳之权。 永徽天子摆手。 所处位置不同,李义府自然理解不了永徽天子的想法。 他若许荫县子、准日后封侯,政事堂的宰辅们肯定会反对,尤其是倔头巴脑的褚遂良。 可搭上扩建登天军一事,封爵就显得无足轻重了。 大唐本就艰难的财政,再加上登天军扩建,日子还过不过了? 扩建必然通不过,作为补偿,封爵定然毫无阻碍。 用不着加以文雅的词汇,这就是折中而已,就连上集市买个菜都可能用到。 第722章 骆宾王荐人 六月。 恒州大雨,滹沱河泛滥,溺五千余家; 蒲州汾阴县暴雨,漂溺居人,浸坏庐舍; 河北诸州大水。 中书令柳奭兼吏部尚书。 人类的悲欢并不相同,至少此际的鸿胪寺是欢喜的。 典客史盘长为永徽天子旨授正九品上掌客,跳过典客府、典客两个等级,一举入流。 旨授由吏部郎中马觊所拟,吏部侍郎刘祥道审核,永徽天子加印信。 整个过程,没柳奭这兼吏部尚书什么事,难免让柳奭心头惶恐。 外甥女那皇后之位,似乎岌岌可危了啊! 故而,这一年多来,柳奭刻意减少了入宫觐见皇后的次数,有意撇开关系。 盘长虽知富贵因何而来,却因范铮提前的警告,只能笑呵呵地谢天子隆恩,绝口不提消息之事。 然而,盘长的行踪,本就不是什么保密的事,不过一旬便为典客、典客府、典客史、宾仆、掌固所尽知,去除了一些乏味的日常后,痕迹终究露了出来。 这个年头,许多案子也是这么用排除法查出来的。 虽没法知道盘长具体探查到什么,却不妨碍这些流外官与吏员大致明白了,打探到合适的消息,未必不能一跃而起。 于是出现了一个奇景,每日下衙之后,典客署一帮流外官、吏员全部更换庶民服饰,在北城区域内的各坊流窜,比游侠儿还游侠儿。 南城,诸如敦化坊之地? 得了呗,谁不知道长安城南贱北贵,北城的房课都得贵一倍? 相较而言,敦化坊那种犄角旮旯能出范铮及这帮坊学生,都是很希奇的事。 范铮闻讯,也是哭笑不得。 都是为官身而魔怔了,比自家同姓后辈范进也差不多。 无数人在外头闲逛,也就盘长一个立了功勋,怎么就想着“我也能”呢? 但这事根本无法劝阻,就像后世买某票魔怔之人一样,总以为自己是天命所归呢,谁劝那是在结仇。 鸿胪寺这股歪风邪气,竟渐渐传染了小半个长安城的官吏,歪打正着,因此发现了不少偷鸡摸狗的事,倒是为黎庶的平安作了不少贡献。 —— 归府,范铮意外地发现,万年主簿骆宾王携一绛戺衣青年拜谒。 “稀奇了,本官简拔你时,你都未曾登门,今日倒临府中。” 骆宾王不以为意地捻起一块甑糕食用,顺便呷了口茶汤:“虽蒙上官拔擢,但观光如锥在囊中,早晚锋芒毕露。” 别人说这话叫狂妄,但小作文能手骆宾王说这话,叫陈述事实。 虽然骆宾王一辈子的官职都不出众,但谁也不能否认初唐四杰年龄最大这位的才能……与疯狂。 范百里撇嘴:“鹅,鹅,鹅,曲脖向天歌。拔毛兑点水,一煮一大锅。” 骆宾王面色瞬间黑了。 他听出来了,范百里是在嘲讽呢。 “朝请郎好文采。”骆宾王干笑。 骆宾王倚仗范铮的青睐,确实有些放肆了,公子看不惯也是难免的。 若不想以后为范百里记恨,低头在所难免。 范铮笑道:“小儿辈歌谣,莫挂怀。” “下官此来,为荐录事佐季湜。”骆宾王端正了态度。“季湜出自陇西季氏,人称季氏为驼李。” 驼李之称是有典故的,魏孝文帝定四姓时,陇西季氏为大姓,星夜骑骆驼奔赴洛阳,谋四姓之位。 偏偏晚了一步,魏孝文帝已定范阳卢氏、荥阳郑氏、太原王氏、清河崔氏为北魏四姓望族。 故季氏为人取笑,以驼李相称。 驼,骆驼; 李,季差一点。 范铮认真地看了骆宾王一眼:“荐人的理由是什么呢?” 前朝的陇西郡,武德元年改渭州,在陇右道处于二线,四面皆大唐州县,离吐谷浑与党项羌拓跋氏还有一段距离呢。 “季氏触角遍及吐蕃、吐谷浑、拓跋氏、安西都护府、西突厥、昭武九姓。”骆宾王认真地解释。“季湜本人精通二十余种番语,在万年县屈才了。” 精通番语,也不过是个译语的位置。 但季氏的触角,就太让人惊讶了。 “甚好,本官近日知会吏部,徙季湜至典客署。” 范铮也不矫情,直接应下了。 季湜这背景,应用得好了,恰如鸿胪寺伸展了双臂。 骆宾王笑道:“本来还欲荐旧桂阳令阮嵩,却思其妻阎氏善妒,作罢。” 阮嵩贞观中为桂阳令,在县衙会客,召官娃歌舞,阎氏披发、跣足、袒臂,拔刀至席间,客人惊走,官娃逃散,阮嵩狼狈钻床底。 咳咳,可见大唐的一些婆娘,还是很彪悍的。 刺史崔邈闻知,为阮嵩作考课判词:“妇强夫弱,内刚外柔。一妻不能禁止,百姓如何整肃;妻既礼教不修,夫又精神何在?考下。” 符文下,阮嵩解任。 所以,娶妻不贤,怎生为官? 就算你能挣个一官半职,也能给你活生生折腾没了。 有点脑子的婆娘,当着外人笑眯眯,转头请夫君跪搓衣板,面子里子兼顾。 范铮笑问季湜:“季家郎君可成婚?” 骆宾王又想多嘴,却为范铮所阻。 季湜笑道:“下官成亲三年,大郎周岁。拙荆非名门之后,只小家碧玉,却胜在知书达礼。” 季湜显然是明白范铮与骆宾王之意,知道家室不能为前途之负累。 但是,阮嵩与阎氏也委实少见,季湜自认琴瑟和鸣,绝对不至于到这田地。 若是自己远行,婆娘纵不乐意,也只会在耳畔抱怨两声。 范铮笑道:“行人的职司,便有出使番邦封建、吊唁之责,一些边远之处,来回经提供年。却不知,家眷可能接受?” “如王玄策一般遭遇战事,虽非尽皆如此,但机率不低。” 这却是实话,鸿胪寺行人出使,暴毙、病亡、贼杀、敌袭,其实是常事。 不要总盯着那几个成功的前辈说话,成仁的前辈数不胜数。 季湜笑道:“陇西季氏子弟,自幼练武习文,步、马、驼,俱可杀贼。” 啧,大家族就是不一般。 能步、马俱战就已经很不错了,连骆驼上都能一战,实属罕见。 因为,骆驼兵在当世大唐还不成形。 季湜的意思,他未必干得如王玄策那么漂亮,却也不会束手就擒。 第723章 陇西季氏的能耐 徙地方一名流外官入鸿胪寺,本也是小事一桩,范铮跟吏部员外郎赵仁本提了一嘴,轻轻松松就将季湜安置为典客。 早晚得给季湜安一个掌客的位置,但也得循序渐进,没有一点功劳是没法服众的。 虽然吏部尚书柳奭跟范铮不太对眼,但这些具体的小事,柳奭也没法一一阻挠。 那太跌身份了。 三品大员之间清算,那也得拿对方麾下入流的官员下手,流外官,那是什么? 再说,柳奭现在自顾不暇,恨不得将头缩壳里。 以他的能力,最多混个侍郎了事,能有今天的富贵,全仰仗外甥女王皇后。 可外甥女的地位,即便是将李忠纳为嗣子,且推上了东宫,还是感觉摇摇欲坠,怎么办? 典客令穆古有些犯愁,僚属太能耐了,咋管? 一个盘长,就带得整个典客署的流外官与吏员,于下衙之后,一个个游侠儿似的满街乱蹿。 据说,长安城的游侠儿都在抱怨,明明走了许多游侠儿去登天军与葱山军,咋感觉竞争压力越来越大了呢? 范铮摇头:“该咋管咋管,没有本官发话,轻易不让季湜出使番邦便好。” 田达真看了范铮一眼:“驼李这是想与堂尊结缘呐。” 田达真的见识不错,要不是夜郎县之罪,三品不敢说,熬个四品还是有希望的。 骆宾王只是起个引荐之用,更深层的原因,是久已沉默的驼李想在大唐发出一点声音。 谈不上谁依附谁,只是相互成全罢了。 季湜优雅地坐到范铮的公房内,接过茶碗,文雅地吃着茶汤,居然连一丝响动都没有。 啊么,即便范铮练了这许久,也仅仅能不发出猪吃溲水的声音,却也做不到绝无声响。 有家世背景,这些仪态方面真的教得到位。 茶碗置于茶拓子上,季湜面色平静:“堂尊,党项羌拓跋氏酋长拓跋思头,刚刚拒了吐蕃使者农·颂桑的拉拢,却与小首领拓跋细豆意见相左。” 拓跋氏自拓跋赤辞退位之后,便由侄儿拓跋思头为首,拓跋氏大致无异动,摩擦却难免。 要不然,贞观后期将李积放到叠州为都督,用意何在? 叠州毗邻的,可就是党项羌拓跋氏! 拓跋思头与拓跋细豆,正是拓跋氏这一代的当家人。 总的来说,拓跋氏与大唐的关系还算将就,以牛马换麦子的措施也算各得其所。 尤其是拓跋氏不产稻麦,偏偏好酿酒、饮酒,与大唐就难得反目成仇。 就吐谷浑产量不太多的青稞,也满足不了他们酿酒的需求。 谁让拓跋氏所居之地寒冷呢? 不整几口咂酒暖暖身子,冬天咋过嘛。 范铮笑了笑:“农氏还是苏毗故臣啊!有没有办法让谣言在吐蕃飞起,就说农·颂桑与芒波杰孙波私下会晤了?” 季湜眉头一挑:“堂尊好主意!要不要加一点具体内容?” 范铮摆手:“留白。” 留白的意思,就只简单说这一句,其他内容会由吐蕃人自行填充。 三人成虎,若再有人添油加醋,农氏的日子就难熬了。 范铮还就不信了,农氏在吐蕃就没有个把政敌? 韦氏、没庐氏之流,就那么甘于寂寞? 即便是噶尔氏大放异彩的时代,其他家族也不是可有可无的点缀。 “另外,假传芒波杰孙波之言,可不念娘氏旧恶,愿摒弃前嫌,重建苏毗。” 范铮的坏水直冒。 “让无关紧要之人接触琼波·昂日琼,问他想不想为琼波·邦色报仇。” 其他的吐蕃攻略只是从外而困,范铮的鬼主意是从内掀起。 吐蕃是强盛了,可那些被烹的狗、被藏的弓,你问过他们的意思吗? 娘·芒布杰尚囊与琼波·邦色,或者权势太盛,或者威望太高,或者过于飞扬跋扈,但绝对没有反意,否则当初的松赞干布也不能如此轻松灭了他二人。 至于所谓的工布、娘波、达波反叛势力,太弱,范铮不想搭理他们。 季湜扬眉:“不意堂尊竟如此快速切中吐蕃命脉。” 当年的吐蕃,若非遇上苏毗大小女王离心离德,哪能那么快崛起啊! 苏毗的娘氏、后藏的琼波氏,在吐蕃走出匹播城、快速发展壮大的过程中,居功至伟。 是的,哪怕是飞扬跋扈的琼波·邦色,吐蕃也无法否认他的贡献。 至少在囊日论赞被毒杀、弃宗弄赞仓促接任、吐蕃狼狈缩回匹播城时,他两家依旧不离不弃。 所以,兔死狗烹、鸟尽弓藏之时,你觉得娘氏与琼波氏就不恨么? “不过,下官以为,可略作修改,比如真替芒波杰孙波联系上娘氏?” 季湜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范铮哂笑:“所有谋略,提出时都只是一个大方向,执行者自当依情形进行调整。” 前线打仗还得照后方外行的阵图布阵,那种荒唐勾当除了害人,屁用莫得。 范铮是真有主意,陇西季氏是真有执行力,且还不是大唐朝廷的力量,不易为人察觉。 “陇西季氏所为,当向陛下报备。” 这是范铮的条件,或者说是防范吧。 人心难料,没有永徽天子的默认,以后还不晓得遭多少攻讦。 大唐的酷吏已经上线,虽不敢对无辜滥用刑罚,却已渐显狰狞。 尚书省都事周兴,人送尊号“牛头阿婆”,或有解说为牛头马面之意,但范铮认为只是解释了一半,“阿婆”表示周兴外表仁慈; 监察御史李嵩,人称赤黧豹; 监察御史李全交,人称白额豹; 殿中侍御史王旭,人称黑豹。 京城三豹,每询案,铺棘卧体、削竹签指、方梁压踝、碎瓦搘膝,将刑讯之道发扬光大,可谓官不聊生。 嗯,没民什么事,御史台针对的是官吏,酷吏之酷,也只有官场中人能感受。 至于说哪个官员受刑了,只怕黎庶能击掌叫好。 真正让天下黎庶认可的官员,不多,也不会被轻易下台狱。 御史大夫崔义玄,还是很注意控制台狱的,不让其成为党同伐异的工具。 作为开创刑讯手段的一员,范铮可不想哪天尝尝自己手段的滋味,他又不是周兴。 所以,做事不被抓把柄,才是最最重要的。 第724章 流言蜚语 逻些城。 大昭寺前的空地上,来往的行人匆匆。 真正入寺拜佛的人还很少,毕竟佛教入吐蕃时日尚短,多数人还虔诚地信仰苯教。 不管是斯巴苯(原始苯教)还是雍仲苯教,都有虔诚的信徒,外来的佛教还未取得信任。 但这不妨碍大昭寺周边的繁华,宽阔的八廓街引了不少人,无论是桂(军户)、庸(民户)、仆从(奴隶)、论(官)、尚(外戚),在这里都能看到。 最热闹的铺子,不是贩卖仆从、战刀、皮毛,而是贩卖一种高原特色的饮品,恰苏玛。 恰苏玛,汉译酥油茶,本意为搅动的茶。 酥油是从牛奶、羊奶中提炼,加热后倒入名为“雪董”的大木桶中,以打酥油茶专用木棍“甲罗”反复抽打数百次,致使油水分离,将上层的黄色脂肪层装入皮囊冷却,便成了酥油。 将茶饼水倒入雪董中,加入酥油与大盐,甲罗搅匀,加热,就是香喷喷的酥油茶了。 若是酥油加了糌粑而非茶,那就是另一种小吃“玛巴”了。 饮恰苏玛以三碗为吉,一般不一口饮尽。 在本就寒冷的高原,来上一口热呼呼的恰苏玛,本就是孟族人最爱的享受。 “听说了吗?农·颂桑下了孙波如,见到了芒波杰孙波。” “哧,见他有什么用?苏毗早亡了。” 漫不经心的对话,加上铺子里几近座无虚席,消息就这么传播出去了。 然后,这个朴实无华的对话,演变成了各种传闻,最得大众认同的,是农·颂桑不忘旧主。 啥,你说农氏当年与娘氏率先投了吐蕃? 有没有一种可能,农氏是来当卧底的? 或者说,农·颂桑觉得吐蕃给的位置太低了,想再努力一下? 听说,芒波杰孙波与小羊同等势力联手,准备重夺故地了,孙波如大半是苏毗旧臣,难免有点倾向哦。 那啥,聿赍城已失,好像是芒波杰孙波干的? 马国,那是什么? 到曩论查莫听闻时,小半个逻些城都传扬此事了。 “据查,源头也就是两名饮恰苏玛的庸,随口提了一句。” 吐蕃的执行力还是很强的,很快追根溯源,把真相揭露出来了。 可这更让人无语,人家就只顺口提了一句,还没有添油加醋,你能说个啥? 由此衍生的无数版本,与始作俑者一点关系没有,都是各人凭想像添砖加瓦的。 不管是哪个族群,八卦、想像都是共性,吐蕃也不例外。 查莫不相信农·颂桑宁愿放弃吐蕃这棵硕壮的大树、投向苏毗那早就腐朽的烂树根,对于农·颂桑的动向吐蕃其实一清二楚。 农·颂桑又不是孤身下高原,他身边有辅佐官吏的好吧? 真有啥异动,你以为那些官吏里就没有耳报神? 然而这阵风,多少吹动了人心。 红山宫中,韦氏、没庐氏的官员不咸不淡地就此事说了两句,便告偃旗息鼓。 农氏留守逻些城的族人,得知这传闻,星座逃离逻些城,径直奔向孙波如农氏,并分人下高原与农·颂桑汇合。 流言蜚语也能杀人,有疑问可以于阴间询问前大论娘·芒布杰尚囊。 一介功臣,堂堂大论,尚且能因谗言攻杀,农氏算得了什么? 雄踞孙波如的娘氏,几乎因此坍塌成一片废墟,谁敢轻视了言语? 大论噶尔·东赞得知此事,也是一声叹。 若非松赞干布英年早逝,说不定下一个鸟尽弓藏的就是噶尔氏。 长子噶尔·赞悉若多布击掌:“有能人啊!将阳谋玩得出神入化。” 这事,从一开始就光明正大的,你就是揪着那两句话撕碎了掰,也寻不到一丝破绽。 偏偏经过层层加工,就变得危言耸听了。 而这些加工,还是庸、桂、论、尚自发添砖加瓦的,谁也不觉得自己有错。 基于事实扩展一下嘛,多正常。 法不责众嘛,就连一群人去抢劫了也无罪,不是吗? 谣言,再加上松赞干布击杀娘·芒布杰尚囊的记录在前,你觉得农氏能心安不? 倒是吐蕃朝堂进退两难。 什么也不做,任时间抚平隔阂,其实是最好的,可谁敢保证农氏不会反应过激? 做点啥,兔死狐悲懂不懂? 今天能凭借流言搞掉农氏,明天就能靠流言铲除异己,直到噶尔氏一家独大! 没错,谁让芒松芒赞尚不能理事呢,这口锅当然是噶尔·东赞拿脸接了。 —— 高原的变故,让游走于党项羌等诸势力的农·颂桑进退两难。 农·颂桑知道这是流言蜚语,吐蕃朝堂也知道这是无稽之谈,可谁能心安? 大论娘·芒布杰尚囊,多好一个长辈,还不是说杀就杀了? 多大一个农氏,能让人顾虑? 副手工布·次松望着农·颂桑,也是左右为难。 工布是指地为姓,次松是“初三”之意。 这一箩筐坏消息,最为难的还不是农·颂桑,是他! 工布·次松甚至在想,要不要割了农·颂桑的脑袋回逻些城请功。 冤不冤的,倒在其次,关键是怕马屁拍到了马蹄上,自己被一蹄踹死。 可是,真让农·颂桑逃离了吐蕃的控制,自己也是死路一条。 这颗头颅啊,割还是不割,真难为人了。 “要不,你还是绑我回逻些城得了。” 农·颂桑吐了口气。 再不回去,怕哪天会死在工布·次松这莽货手里。 那该死的目光,已经在自己的颈上转了好几圈。 投芒波杰孙波是不可能的,就算脑袋里全装了马尿也不会如此选择,回吐蕃是最好的出路。 去大唐或者能保全自己的性命,可在孙波如的那一大家族人怎么办呐! 待得自己在逻些城坦然出现几天,八廓街里绕几圈,流言蜚语自会散去。 前提,是大论噶尔·东赞愿意力保,不让别家尚、论提前下手斩杀。 农·颂桑也清楚,自己若死了,原本没有的罪名都会盖过来,直到整个农氏被打落污泥。 没有人愿意为一个死人鸣冤,大家只会如秃鹫一般分食农氏的遗骸。 这个套路,农·颂桑很熟悉,当年分食娘氏时他也参与了。 第725章 天子之乐 万年宫,皇帝旧宅,有鸟如雀,生大鸟如鸠。 此时的大唐,巢寄生基本只有杜鹃鸟,如鸠不太可能。 同时,也不是所有杜鹃鸟都会巢寄生。 杜鹃巢寄生很常见,《旧唐书》故意加入这一句,实则指鸠占鹊巢。 史官的一点倾向,无伤大雅,未刻意将人严重脸谱化就成。 户部尚书高履行奏称,去年增加十五万户,隋初八百七十万户,今有三百八十万户。 不是很多人误解的那样,大唐的人口数目此时基本恢复,纵不如隋文帝时也相差不至于如此大。 根本的原因,是隋朝的分户思想与唐朝的“不别籍”大相径庭,一户三五人与一户十来口,权重是不一样的。 没有立国三四十年还恢复不过来的人口,不带这么低估生育能力的。 只要能活下去、少一些后顾之忧,庶民生育之强能让朝廷瞠目结舌。 高履行奏请,自明年起,二年一定户,准。 大理卿辛茂将奏报,今年勾决的人犯七十余名。 就大唐的丁口,这个比例是相当低的,充分体现了“慎杀”的原则。 对庶民与对官员,皇帝展现出截然不同的态度。 原大理卿唐临,此时转为兵部尚书,开始了他为官的下坡路。 唐临一生不知兵,除了隐太子时期任过太子右卫率铠曹参军,连个辅助征战的经历都没有,在军中还不如范铮闻名。 这样的经历,为兵部尚书,纯属难为人。 通才固然有,但非每人皆通才。 李白写诗利害,你让他去少府监挖矿试试? 前任兵部尚书、现任侍中崔敦礼可不一样,他在文武之间几番来回,且多番出使突厥、回纥、薛延陀,并随李积大破薛延陀,有赫赫战功在身。 崔敦礼上书,建言随身鱼符于五品官员薨亡后,可不收回。 永徽天子准了此条建言。 所以,后世考古,若是从贞观年的古墓中发掘出随身鱼符,或许得认真请专业人士看看。 至于专家……算了吧,这是个臭大街的称呼。 鸿胪寺的奏折,让永徽天子拍着大腿狂笑。 武曌正捉着李弘的手写字,听到天子的笑声,嫣然一笑:“弘儿,你阿耶很开心呢。” 李弘写完最后一笔,笑道:“阿耶高兴,一定是大唐得利了。” 万年宫毕竟是行宫,规矩没那么严,兼之自麟游县大雨之事后,天子格外怜爱武曌母子,臣子们也不好说什么。 反正,头最铁的尚书右仆射褚遂良,被丢在长安城的政事堂内,也就没人多事了。 永徽天子之乐,却不能公之于众,委实美中不足。 虽早就知道谋略之中有间术,可真正见诸奏折,还是首次。 范铮与陇西季氏联手,永徽天子倒不在意,季氏早就跌落凡尘,就是愿意起来取代其他世家天子也乐见其成。 想不到,朝廷费心费力都没让吐蕃内部斗起来,范铮小小的设计却让吐蕃起了隔阂。 妙的是,起初平淡无奇的话,经过众口铄金,哪怕农·颂桑回转逻些城,也拦不住猜疑的种子发芽。 原本农·颂桑合情合理的举动,在工布·次松满带怀疑的目光下,指不定能分析出多少罪状来。 听说过疑邻盗斧么? 永徽天子批纸尾,准范铮便宜行事,然需及时密奏。 —— 经长途跋涉,葱山军抵鹰娑川,行军总管苏海政率军激战西突厥二万骑,胜负未分。 苏海政曾为沙州刺史,对西突厥的打法还算熟悉,但麾下人马并不多,难以占上风。 他麾下的兵马不弱,尤其是枪盾兵,一旦结阵则坚不可摧。 问题只有一个,苏海政他是进攻方啊! 将近三成的越骑,虽能屡立奇功,却不能将西突厥完全压制下去。 一支西突厥骑兵呼啸而出,虽千余骑却彪悍之极,疯狂地凿穿了……西突厥阵营? 苏海政表示看不懂,这是三天没生意、兄弟杀兄弟? 抹了一把血糊的脸,苏海政发现,这支疑似友军的西突厥兵马臂扎黑布,这是区分敌我的标志,也是服纪之意。 西突厥的服纪虽与大唐迥异,却不是没有,不带这么小看人的。 “这是真珠叶护的人马吗?” 苏海政表示,人都麻了。 本想着真珠叶护再怎么废柴,好歹也能有个几万人马出场,结果就这? 人数多一点,放屁也添风啊! 无所谓了,大唐征战,本也没指望这些外在因素。 但凭空多了一股机动力量,苏海政的压力确实减轻不少。 三骑游奕疾驰,突破西突厥的阻拦,到苏海政面前飞身下马:“禀总管,西突厥鼠尼施处半啜二万精骑增援,离此不足五里!” 苏海政深深吸气:“大总管、副大总管所部,距此有多远?” 录事参军禀报,尚有十里之遥。 苏海政挥漆枪咆哮:“援敌将至,我大军尚需时间。儿郎们,随我死战!” 录事参军嘴唇蠕动,却未说什么。 前军总管苏方定率千骑在左近,可为增援,且苏方定此人悍勇。 然想想人数,录事参军果断放弃了细想,上马、执漆枪,跟在苏海政身后冲杀。 若是能一鼓作气冲垮敌阵,鼠尼施处半啜的援军也无用武之地。 想法是好的,但西突厥也并非全无反抗之力,双方你来我往,不时有军士倒地。 以小岭为屏障,苏定方见远处尘埃如龙,不由咧嘴一笑:“永业田来了。五百精骑,跟耶耶兜屁股追杀,其他人给我把马拿回去。” 一提到永业田,军士们瞬间来了精神,在辅兵的帮助下悄然佩戴甲胄,翻身上马,拉下面甲,在苏定方的带领下,骤然捅了后面的鼠尼施军一刀。 “敌袭!” 眼见要抵达战场的鼠尼施军,突然从后方传来了凄厉的叫声。 客观地说,一槊一个小盆友的苏定方虽勇,站着让他屠戮二万人他也办不到。 正面对敌,苏定方能打败鼠尼施军,却没那么轻松。 可是,他是从后背掩杀过来,谁知道埋伏的唐军有多少? 打仗,打的是勇气,气一泄,巨龙能变毛毛虫。 加上苏定方的个人武力确实出众,他为刀锋,五百精骑为刀刃,竟冲至鼠尼施军大旗前,一刀斩断旗杆。 鼠尼施军大乱。 第726章 密诏 鼠尼施处半啜的队伍一乱,便顾着各自逃命。 这是突厥的一惯风格,顺风仗一个赛一个凶猛,逆风时一个比一个能转进。 都是些人才,俊杰啊! 鼠尼施军乱蹿也无所谓,可大半的人马没来得及划出弧线转进,于是一头撞进了苦苦支撑的西突厥军。 西突厥军被冲,连挥刀互砍都来不及,只能被鼠尼施军裹挟着退出了战场。 其间,无数西突厥兵被冲撞落马,在马蹄的践踏下悲呼,战场犹如鬼域。 悲,本以为来的是援军,想不到来的是索命阎老! 溃败的友军比敌军的刀枪更可怕,即便西突厥将领还有意抗争,奈何身边的兵马如同潮水退去,他发现自己犹如光腚在人来人往的海滩上徒劳地划着。 “拿命来!” 苏海政打马,挥舞漆枪冲向敌将。 身后,葱山军士狂奔进攻,那些征召的游侠儿跑得居然比马都快。 西突厥将领怒骂一声,果断拨马而逃。 死战不是西突厥的传统,保存实力才是。 此一役,仅苏定方部便馘耳千五,获牛马无数。 苏海政自有斩获,却不能如苏定方那么牛皮。 葱山军全面汇合,大总管程咬金抚须大笑:“前军总管不错!老夫当奏报你之功于朝廷,使天子得一良将!” 程咬金之意,便是荐苏定方为大唐重点培养的将领。 苏海政、周智度对此颇为认同。 苏方定之勇且不提,智亦足以独当一面,战绩也拿得出手。 且苏方定的年龄与他们相当,谁也不会有“屈居人下”之感。 关于苏定方的出生年代,有592年与600年两种说法,反正他就是天命之年以上的老疙瘩了。 惟有副大总管王文度一肚子气。 搞什么! 此番征讨西突厥,天子本意是抬举王文度,才令已逾甲的程咬金为大总管,顺带扶一把王文度。 他,王文度,才是天子心腹! 为了成为心腹,王文度甚至策反了太原王氏族人,悄悄疏远了当今皇后王氏! 天子刻意扶持的人手无寸功,风头全被满身肌肉疙瘩的苏定方抢跑了,是何等的难受! 如果可以,王文度恨不得画圈圈咒死苏定方。 可惜他现在的身份是葱山道行军副大总管,做事不能不顾身份! “此战大捷,可喜可贺。然我军千里远征,粮草不济,虽胜亦有死伤,不如结阵环卫辎重前行,人马披甲,以保万全。” 王文度这番话,用意其实很明显:让你苏定方再突出! 大家都无功而返,让你苏定方得意! 苏海政的笑容收敛,认真地看向王文度:“副大总管是在说笑吗?请问,你知道什么叫兵贵神速吗?” 王文度呵呵一笑:“本副大总管当年为太宗侧翼,攻下卑沙城,岂能不知兵?何况,此行陛下有密诏,令约束部众,勿令恃勇轻敌。” 苏定方沉默了好一阵:“既有密诏,想来我等身份卑微,不配过目,也不知大总管配不配一睹?” 众所周知,王文度素喜狐假鸱张,假冒之事也未必干不出来。 王文度不答话,只是笑着看向程咬金,整个人有恃无恐。 程咬金如泥雕木塑,许久才摆手:“依副大总管将令行事。” “大总管!” 别人不急,葱山军铠曹参军程处侠却急了。 威名赫赫的瓦岗大将、大唐马槊 程咬金摆手:“毋庸多言。” 日没。 鼓响三通,每通三百三十槌; 大角三叠,每叠十二声。 游奕遍撒,捉生将出营。 铠曹参军程处侠立于中军帐,面色铁青:“阿耶,你是堂堂行军大总管,岂可屈于小人之下?那等屁话,是真打过仗的人能说出口的?” “口口声声有密诏,他倒是拿出来啊!拿不出来,便是矫诏,当斩!” 程咬金的老脸满是疲惫:“瓜皮,他的策略自然是不中用,可你阿耶敢不屈从,仗打胜了,程家就要倒霉了。” 程处侠无力地蹲了下去。 这他娘的什么破事! 程咬金虽不是文臣,对那些勾心斗角的事却熟悉,王文度有没有密诏,能瞒得过贼精的他吗? 若是当年的混世魔王脾气,程咬金早就让人斩了王文度。 可是,如今的程府,子嗣六人,部曲过百,所养庄户数百,岂能肆无忌惮? 王文度若真无密诏,程咬金早就手起刀落了。 前军总管苏定方入帐:“大总管忒不痛快!即便不取其性命,囚此怯懦之辈、飞表上书,亦不误大军得胜。” 程咬金只是不许。 大军得胜与程家遭灾,你怎么选? 混世魔王从来不是什么圣贤。 “处侠我儿,修书怀德坊府邸,着你母(正妻崔氏)约束诸兄弟,勿使有错漏。” “富贵终有尽,子孙唯以贤。” 程咬金的嗅觉很准确,程处默等子嗣真的就沉默了,即便是酷吏时代也未有他们的故事。 一朝天子一朝臣,贞观朝呼风唤雨的程咬金,终究是过时了,当今天子信任的不是他。 大军结阵,人马披甲执坚,拱卫着辎重前行,日行二十里,比乌龟还慢。 在这种情况下,军士的体力消耗极大,西突厥直接避而不战,葱山军连个屁都闻不着,军中怨声载道。 程咬金如聋似哑,对此一言不发,只任着王文度逞威风。 一名名游侠儿、军士倒下,程咬金可以铁石心肠,可程处侠也累死时,程咬金那久已干涸的双眼,滚下了两颗豆大的浊泪。 志得意满的王文度突然觉得四肢冰凉。 错,错,错。 身为副大总管,前军总管立下任何一份功劳,都应该有他的份啊! 为何一心妒嫉,竟行此庸令,致使大军行进困难,且活活累杀无数? 普通军士,死也就死了,只要人数不是太多,还有转圜的余地。 可是,现在是程咬金的娃儿死了! 哪怕程处侠只是个庶子,那也是混世魔王的骨肉! 真死于厮杀,料想程咬金也无话可说。 可如今,是死于王文度昏庸的将令下,还是扯了密诏的大虫皮! 不晓得经历了丧子之痛的程咬金,会不会响马本性发作,取他头颅来殉葬? 第727章 难啊! 范铮得闻葱山军乱相,唯有一声叹。 纵使天子真有密诏,在长孙无忌主政的时代,密诏的效力也大打折扣。 何况,王文度自始至终未曾出示过密诏,程咬金完全可当不知情。 再说,军中要取一个人的性命,简单得很,让王文度率本部直取阿史那贺鲁就成。 咋,别家的娃死得,太原王氏的娃就死不得? 程咬金就是太顾忌身后事,以至于畏手畏脚,失去了贞观朝混世魔王的风范。 要是范铮,哼哼,能让王文度有三百六十五种不同的死法,还能让御史台挑不出刺来。 可惜,好端端一场占尽优势的战争,打成了这个模样,程咬金的收官之作也成了败笔。 这就是顾忌太多的后果。 此一战,除了苏定方尽显峥嵘,诸人尽皆是输家。 —— 登天军撤回松州整编、补充兵员,吐蕃趁机从唐古拉山口北越高原,兵出沱沱河,不再直接北上西海,而是顺着牦牛河东向,十二万大军攻打占据地利的白兰羌。 唐古拉山口以下,吐谷浑尚书乙弗摩诃设下的陷阱一一为吐蕃所破。 范铮大致能想到,这是素和贵的功劳。 但范铮也并非全无后手,孙波如残余的娘氏真的与芒波杰孙波搭上了线,马儿敢之地暗流涌动。 后藏,琼波·昂日琼悍然兴兵攻打仲巴、拉孜; 大羊同故地,堆枯绕、切玛拉、兰卓、吉隆,揭竿而起者如夜空繁星。 吐蕃小论韦·松囊统兵三万驻守咽喉要道博东,曩论查莫统兵一万拱卫逻些城,纰论寒调傍率军一万,兵出定日。 韦·松囊这一堵,琼波·昂日琼凭借手头的兵力,不得寸进。 琼波氏二万户仆从、庸,能打的就不剩多少,要不然能征善战的琼波·邦色也不至于自刎。 这就是创业时期太过于卖力的后患啊! 寒调傍的一万兵马,从定日西向兰卓、吉隆,所到之处尽皆俯首。 吐蕃能占据大羊同之地,大一点的反抗势力早就斩尽杀绝了,星星之火的反抗,屁用不顶。 你说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抱歉,这里是雪域高原,冰雪太多,燎不起来哟。 需要额外声明的是,韦·松囊与查莫是“尚”一系的官员。 羊同区岸奔(度支官)布金赞与玛琼,自桑桑、迥巴,各率三千人马,出击堆枯绕、切玛拉。 作为大论噶尔·东赞的私人助手,噶尔·赞悉若多布稳坐大论府,每日按时入红山宫向赞普芒松芒赞请安。 噶尔·赞悉若多布所为,让逻些城内稍有动荡的人心稳定下来。 噶尔氏都如此安稳,其余人等自然安心了。 事实上,真正让噶尔·赞悉若多布头疼的,是孙波如这一头。 娘氏有怨是事实,芒波杰孙波又是其旧主,即便有再多的过节,眼下也能联合到一起。 相对西面零星的烽火,娘氏之事尽藏于暗处,相当难办。 马国于聿赍城跃跃欲试,返回松州的大唐登天军也在重新集结,吐蕃,需要时间啊! 噶尔·赞悉若多布想出了一个主意,以岸奔达延莽布支为使,为赞普向大唐求娶公主! 天可怜见,芒松芒赞才几岁哦! 范铮在鸿胪寺里,见到了吐蕃名人达延莽布支。 “听说,岸奔还协助大论噶尔氏制定了牛腿税?” 壮年的达延莽布支憨厚一笑:“主要是大论的功劳,外臣不过是负责跑腿。” 真以为达延莽布支有那么纯朴,那就真错了。 能在吐蕃留下名声,达延莽布支自不是常人,允文允武是基本要素,操起家伙达延莽布支也能带兵。 “大论北出白兰羌,真不怕丢了孙波如吗?” 范铮微笑着品茗。 达延莽布支对贺钩雄的茶艺,竟是格外地喜欢,续了一碗又一碗。 “贵国赞普求婚,本官以为时机远远未至。” 一是指芒松芒赞过于年幼,二是指噶尔·东赞袭击白兰羌之事。 “鸿胪寺已奏明天子,令党项羌拓跋氏、野利氏诸姓,及雪山党项、黑党项、吐谷浑,或兵出白兰羌,或挥军野马驿。” 范铮大明大亮的点了一下达延莽布支。 真以为大唐将吐蕃困于高原的策略是说说而已吗? 围魏救赵之策,在哪个时代都不过时。 吐谷浑之所以对吐蕃所为没有反应,一是被打懵了,二是骁将乙弗摩诃伤势未愈,手头无人。 乙弗摩诃带伤支撑,令羌人部将梁颂姜带二万精锐南上沱沱河,大张旗鼓,作出欲击吐蕃之势。 “大论,不好了!吐谷浑遣小将梁颂姜越沱沱河,欲进野马驿!” 一名飞鸟使疾驰至白兰羌之地。 噶尔·东赞鼻孔里哼了一声:“使我吐蕃折奴从二千、桂上百,白兰羌自身伤亡千余,成功指日可待,岂可停歇?” 玛本当囊禀报:“大论,恐事不可为,拓跋氏、野利氏、雪山党项诸部,援兵已近。” 噶尔·东赞看了一眼白兰羌之地,挥手下令撤军。 这是一次试探,能看出大唐阻拦吐蕃之意极为坚决,即便在西突厥战场失利也能快速合围。 吐蕃,难啊! 回师沱沱河时,吐蕃遭遇到梁颂姜的伏击,小损人马数千。 “禀可汗,梁颂姜部伏击吐蕃,馘耳逾千,吐蕃余部逃回野马驿。” 乙弗摩诃禀告。 慕容诺曷钵的面容闪过一丝怒色:“本汗想知道,乙弗尚书之前布下的层层埋伏,为何全无效用。” 乙弗摩诃沉默了一阵。 可敦弘化长公主冷笑:“很难猜吗?明显是有人通敌,将这些布置说给吐蕃听了。” “可汗,我觉得,赴长安省亲,青海骢应该加几匹了。” 弘化长公主的意思很清楚,纯靠吐谷浑的兵马,若无地利,根本拦不住吐蕃的凶猛攻势。 加青海骢,也是想博永徽天子好感,致令兵马能随时驰援风雨飘摇的吐谷浑。 乙弗摩诃不便说怀疑谁,慕容诺曷钵却大怒暴喝:“该死的素和贵!本汗要将你千刀万剐!” 弘化长公主翻了个白眼:“为人君者,当知慎言!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几事不密则害成!” 慕容诺曷钵缩了缩脖子。 婆娘说得有道理。 第728章 弘化长公主归长安 范铮头很大。 再怎么不情不愿,接待弘化长公主的事,还是得鸿胪寺与宗正寺共同安排。 六百六十七帐内开道,三百三十三亲事拱卫,诸僚属齐全,乘亲王所用象辂车,弘化长公主的一应仪仗,俱是按亲王配备,从明德门一路入朱雀大街。 这是以出嫁公主与番邦可敦双重身份归来,在史上也是罕见的一幕。 若非永徽天子早有安排,怎生安置弘化长公主都是个问题。 昔日天子为藩王时的潜邸让弘化长公主落脚,即便她有什么想法也得老实憋住。 安排膳食之事,乃光禄寺职事,不用范铮费事,也就是接替良酝令的舅兄杜官保抱怨了两句。 杜侃的岁数按官场来算不是太大,可早存了回汝阳杜氏小住半年、为诸先祖清扫陵墓的念想,索性告老还乡了。 有范铮这层情面在,永徽天子不可能为难他,自然爽利地让吏部郎中孙行办了交割。 要不是顾着读书,范百里早就想跟着去汝阳耍了。 安顿完毕,弘化长公主开始寻范铮晦气了:“据闻鸿胪卿对吐谷浑小有意见?” 范铮微笑回应:“不知长公主从何处听来谗言,下官于吐谷浑从无私心,更素无私交,一言一行俱出于职司。” “下官”之称无误,非亲王、公主僚属,不能妄自称臣。 《唐六典》上明确了,对帝、后、太上皇、太后、太皇太后、太子,才以“臣”自称。 弘化长公主嗤笑:“吐谷浑侍郎庄浪郎吉,可不就是托鸿胪卿之福?不晓得如今尸骨可存否?” 算旧账啊! “长公主说的,是先帝时抓捕的庄浪郎吉?”范铮的笑容灿烂。“此人通过逆贼李元景,与国子司业紫道勾结,利用其私生子、独孤氏外室子刘几畦发行禁书。” “污蔑西汉李广投匈奴,其心可诛。然其为秘书郎上官仪所查,与下官无关嘛。” “至于尸骨,倒不晓得如今庄浪郎吉是否在台狱中存活。” 但愿李嵩、李全交、王旭这京城三豹没把人玩死,残是肯定的。 酷吏的存在,在所难免,关键是掌控酷吏的人准不准他们滥用职权。 至于首先举报此事的便是范铮,他倒只字不提了。 弘化长公主笑得轻松:“也就是慕容诺曷钵那笨蛋,才想得出这损人不利己的招数,除开恶心人,一无是处。” 这话,范铮信,弘化长公主没必要诋毁母邦。 “不过,张掖水之事,鸿胪卿是否该给个说法?” 能成为大唐 范铮打着哈哈:“几匹马的事么,长公主不必如此计较。区区一点利益,换慕容氏之长久,挺划算的。” 范铮想说,长公主,你也不想有个灰孙子叫慕容复吧? “再说了,吐谷浑遇事,下官也出手了啊!长公主不会以为,吐蕃国内那些事,拓跋氏、野利氏诸部增援白兰羌,纯属巧合吧?” 弘化长公主面色微变。 这些为官的,手脏、心脏。 从好处想,范铮所为确实解了白兰羌之围,避免吐蕃在高原之下打一颗钉子; 从坏处想,范铮能让吐蕃状态百出,就不能让吐谷浑也出一出吗? 别说是能力并不出众的慕容诺曷钵,就是威名赫赫的步萨钵可汗慕容伏允,对这样的手段,也得焦头烂额吧? 恢复了平静的笑容,弘化长公主开口:“本长公主好奇的是,琼波·邦色当年宁愿自刎也不举兵对抗松赞干布,可见琼波氏的实力与胆略已然欠缺。” “鸿胪寺又是如何说动琼波·昂日琼在这个时间举兵呢?” “论用兵,琼波·昂日琼怎么也不及韦·松囊,更无法持久。” 范铮只说了四个字:“后顾之忧。” 当年为保命,于琼波·邦色自刎后,琼波·昂日琼斩下父亲的头颅屈膝于松赞干布,心中岂无愤懑? 让他将族中后辈、家眷化整为零转入大唐,承诺给一块肥沃的土地,了无牵挂的琼波·昂日琼自然大肆异动。 吐蕃兴盛,自有琼波·邦色的汗马功劳,便是因他而毁,琼波·昂日琼也觉得理所当然。 屡屡举兵攻打博东,反被韦·松囊打得落流水,琼波·昂日琼不得不承认,他的征伐能力,连父亲琼波·邦色的一根小指头都抵不上。 噶尔·东赞率大军南归的消息传来,琼波·昂日琼的乌合之众便四散而逃。 惟有琼波·昂日琼孤身单骑,纵马直闯韦·松囊的大营,为几名桂长矛刺穿身体,兀自怒目圆睁,死不瞑目。 琼波·昂日琼家眷,为大唐统一安置到汾州,简姓琼。 弘化长公主所来,范铮这头只是顺带。 真正的目的,还是想跟永徽天子哭穷,打一打秋风。 打秋风的目标不是财物,而是面对吐蕃时的军援。 即便还有乙弗摩诃这样的勇将,吐谷浑的实力还是一落千丈,根本没法与慕容伏允时期相提并论。 当然了,真恢复到那时候的实力,大唐该睡不安稳了。 即便永徽天子守万年宫不出,弘化长公主的表章依旧能及时转达,且事先经过政事堂的草批。 相对永徽天子、范铮的激进,长孙无忌与褚遂良等人还是很稳重的,稳重到几近顽固。 在他们看来,范铮在吐蕃之内掀起的事情,完全没有必要嘛。 吐蕃与吐谷浑都不是善茬,打打更健康,谁死也都是个死。 至于说哪家吞并了对方会实力暴涨…… 在这些老派人眼里,即便葱山军失利了,那也只是偶然,大唐的兵锋还是天下无敌! 即便是吐蕃加吐谷浑,在他们眼里仍旧是渣渣! 完全没人想过,实力对比要是对调,会是一个什么险恶局面。 所幸在永徽天子看来,吐蕃确实是一个威胁,这一点从登天军不断增加的伤亡可以看出来。 当初,正兵加辅兵计二万三千之众的登天军,而今只二万出头! 除了在操练中出现的伤亡,还有病亡的、逃跑被射杀的,在鲜于匡济的奏折里都轻描淡写地提了一笔。 慈不掌兵,何况登天军的多数人,死都是在赎罪的。 第729章 会做事不如会站队 十月,鸿胪寺与弘化长公主在拉锯战中达成共识。 吐谷浑岁贡细马千匹为种,黄牛、驴骡不限; 大唐于树敦城驻军五千,以协助吐谷浑防守; 弘化长公主所出三子慕容智、四子慕容若,入长安定居,赐宅金城坊。 另,大唐对于吐蕃下山的行为,抗议,再抗议;谴责,再谴责。 所谓的邦交词令,没有兵锋为依托,就是庄口老婆娘叉腰互喷口水。 所幸,登天军在宗巴拉山忽隐忽现的踪迹,让吐蕃心生顾忌了。 范铮的威胁,也不再是纯粹的废话,而是能随时随地兑现的利刃。 当然咯,吐蕃境内起伏了好一阵的状况,也让噶尔·赞悉若多布父子头疼了许久。 不管怎么说,对于吐蕃都是内耗。 规模几乎可以忽略,除了琼波·昂日琼算起兵外,其余人都是过家家——才几个人也敢喊大羊同复国。 但影响是很大的,早就被人深埋心底的故国,又一次被人翻了出来。 有这战绩,范铮跟弘化长公主说话自然底气十足。 安置慕容智、慕容若,并非是要留质子,而是真心实意为吐谷浑留苗裔。 这一点,范铮明白,弘化长公主也明白。 要不是顾虑唇亡齿寒,范铮应该能薅得更多。 别的不说,西海的大盐一年弄个几千车也是轻轻松松的。 制成精盐、雪盐贩卖给粟特人,销量是不用愁的,腌制盐反手卖给庶民制腊肉,何其美哉。 —— 司农寺。 明坦之后的京苑总监,被监察御史李嵩请去喝茶,一年半载是回不来了。 司农少卿唐同人开口:“蛇无头不行,鸟无头不飞,京苑总监下辖京苑四面监,须得一兢兢业业之人坐镇。” 司农卿韦机苦笑:“不意本官当年拔擢,竟成京苑总监之祸。唐少卿可有勤恳之士推荐?” 唐同人笑了笑:“京苑东面监沃垄,做事还算勤恳,虽能力不算太突出,却能恪尽职守,下官觉得还行。” 韦机知道,沃垄勉强能算范铮一系的人马。 把范铮一系的明坦从京苑总监踢开,又要把京苑总监还给范铮一系的沃垄,这算不算一个轮回? 奈何,自己简拔的京苑总监实在不争气,活生生让赤黧豹逮了短处,就是铺棘卧体、削竹签指,韦机也无话可说。 沃垄在京苑东面监数年,勤勤恳恳地对待那片破地,倒是京苑总监的合适人选,也适合司农寺上报。 唐同人的妹娃子唐素问,嫁了范铮的弟子甄邦,顺口推荐一下范铮的旧部,也在情理之中。 韦机宁愿便宜了范铮一系的人马,也不愿意让吏部随意从外头安置人员。 毕竟,农官还是得有点专业性的。 在浐水畔劳作的沃垄,人早就晒得黝黑,双手的老茧与京苑东面监的杂户一般厚实。 曾经抱着大腿一飞冲天的梦想,渐渐变成现实的柴米油盐,幞头也在很多年前变成了裹头。 范铮依旧坚挺,依旧以卑微出身立足三品大员,沃垄却没颜面去投靠昔日的上官。 要是当初能像汤仪典一般,奋不顾身地追随范铮去华州,也许早就换一身绯袍了。 然而不是每个人都可以不顾妻儿老小,沃垄自有一家子要考虑,一步错,步步错,终究是因京苑东面监太贫瘠而稳住位置。 其实这样也不错,至少俸禄能让一家子体面地活着,不用作奸犯科。 只是啊,总有点不甘心。 以沃垄的身份,确实不需要自己劳作,只需要安排好就行。 但是,心头这一点念想,只有累到躺下就睡的地步才不再蠢蠢欲动。 吭哧吭哧地踩着踏犁,全身力气都使上了,一丛茅草才不情不愿地倒伏在地。 看到唐同人那一身耀眼的绯袍,沃垄将手中农具交给掌固,拍拍身上的泥土,叉手见礼。 唐同人摇头:“好好一六品官,需要亲力亲为吗?接制授吧。” 四五品官员的任命才称制授,六品以下是旨授,六品以下的朝参官、供奉为敕授。 除了品秩之外,制授与旨授最大的区别是需不需要经过三省。 若是皇帝任用幸进臣子,五品就是很难跨越的门槛。 门下省传制宣读完诏书,授绯色官服、随身鱼符,沃垄晕乎乎地领命。 撬了一窝茅草,就右迁京苑总监了? 难道,是上官回来任司农卿了么? 唐同人小声告诫:“并没有。京苑总监犯事,位置空悬,堂尊并不想让外来官员占据此位,故本官看在华容侯之面,举荐了你。” 前因后果说得清清楚楚,沃垄就是提着猪头也能找对庙门了。 沃垄心头,身为范铮一系官员的归属感更强了。 没有范铮,唐同人凭什么举荐你? 其他三面监、京苑总监副监,谁没有资格递补上去,非得选你沃垄? 凭你老茧厚吗? 在官场厮混多年,沃垄已经深刻地明白一个道理:会做事不如会站队。 从五品下京苑总监沃垄,换了一身干净衣裳,提着自家婆娘……县君制的蜜饯,骑着小叫驴,向敦化坊华容开国县侯府行去。 在乌头门外下驴,沃垄让防合牵驴,自己提着蜜饯,一步步登门,直到范铮匆匆出来迎接。 范铮到现在都没习惯靠门子迎客,直让同僚嘲笑不已。 但是,一般的人,他也进不了坊门,你当坊丁与无处不在的虾蟆更夫吃干饭呢。 “昔日匆匆离开司农寺,未及安顿于你,委实有愧了。” 范铮拍拍沃垄的手背。 沃垄眼圈一红,几乎落泪:“下官,下官当年顾及家小,未能随上官共赴地方,总觉得无颜面对。” 范铮笑道:“哪来这许多想法!二郎,你这馋猫!” 却是范鸣谦悄悄走来,对着蜜饯流口水。 幸而杜笙霞管得比较严,范鸣谦不敢伸手偷吃。 沃垄露出了笑容:“下官也不知该送什么好,就是老妻亲手制了点蜜饯,正好让二公子品鉴一下。” 杜笙霞无奈,让防合端来盘子,取出部分蜜饯,却见范鸣谦一溜烟跑出去,拉着范百里回来分享。 沃垄击掌:“兄友弟恭啊!” 范铮不禁得意一笑,这兄弟二人自小情深意浓。 第730章 太白 范党的队伍,在悄然扩张势力。 明坦被踢出司农寺,非但没有沉沦,反而更上一层楼。 这与明坦德行无亏有关,更与明氏与皇室关系有关,明氏多少与当年的纥豆陵氏有亲,拐着弯子也勉强算皇室自己人了。 殿中监、殿中少监,多多少少都与他李家有瓜葛。 至于手握重兵的樊胜,与范党毫无瓜葛。 没有一百五十三人了。 有数人因受了这官场的鸟气,拍案而起,怒喝“耶耶不干了”,弃了官吏身份,入得东西二市,为世家所用。 世家嘛,待遇优厚,说话又好听。 至于说以后,或许会后悔,或者无悔,谁知道呢? 更有二人因急病而亡,直让范铮唏嘘人生无常。 范铮时常告诫铁小壮,他的仕途已经到达了顶端,不能想着升官发财,必须得稳,以护住皇帝、昭仪、皇子为 甄行向来稳重,即便御史大夫换成了崔义玄,他同样稳如泰山。 京城三豹不是没想过挑衅甄行,只可惜甄行手里同样捏着他们的把柄,真有异动就一起死。 在御史台厮混了几年,甄行也不那么善良了。 与狼共舞,就得有屠狼的胆量与能力。 甄邦为金部员外郎,算是二代范党的次要人物,只要不在钱粮上行差踏错,以唐俭的资历,当保他二十年平安。 至于朝廷衮衮诸公,与范铮关系匪浅的,是换为兵部尚书的唐临,还有将作大匠阎立本。 阎立本对范铮没那么纯粹,是馋他的……尖底船技艺。 昆明池太远,将作监在曲江池划了一块地慢慢折腾,除了水密还差得太多外,下水几无问题。 别的不说,人工拉力与风力干扰下,尖底船的稳定性竟然真的赛过平底船,让阎立本欢欣鼓舞。 抽空,阎立本真的提着画卷、画笔,到华容侯府给范铮全家绘了一幅画,并额外给范老石、元鸾单独画了肖像。 范老石看着自己威风凛凛的画像,大嘴乐得合不拢,一口黄牙格外显眼。 仗着唐临的关系,范铮从职方司轻易弄到了四夷的舆图与关系说明。 “流求之地,张亮的五百义子驱使弥勒教徒,与流求人火并数场,于淡水流域建城而居,占地耕种。” 喜好拔除体毛的流求汉子,彪悍好斗,正好与疯魔的弥勒教徒半斤八两。 倒是张亮的义子们,虽多数为城狐社鼠,却也有在军中厮混过的,排兵布阵之下,竟占据了上风。 然后,本就没有了约束的张亮义子,竟与手上有墨色刺青的流求小娘子勾搭上了。 原住民此时还有一个特征,饮食皆用手,无箸、调羹。 流求人虽好斗,对男女之事却看得开,两情相悦即可。 妇人产子,必食胞衣,也就是胎盘。 结亲归结亲,打斗归打斗,不耽误。 流求虽肥沃,却是刀耕火种,纵使弥勒教徒再疯魔,也得把肚子填饱了再说。 粗制滥造的直辕犁,却需人力拖动,何其辛苦。 虽耕作技艺落后,但此地五谷,却与岭南相近。 偏偏流求岛上有熊、豺狼、猪、鸡,却没有牛马驴羊,畜力便无从说起。 偏偏弥勒教徒疯,张亮义子恶,动不动就是一刀超度,杀多了总有不那么疯的。 事实上,这些都算是疯魔得比较轻的,重症患者早就被物理超度了。 能活着到流求,被裹挟、迷惑的人终究是多数。 哭天喊地求十住菩萨未果、求弥勒超度无应答时,终有疯魔的人醒悟了。 张亮义子程公度自任城主,因自怜际遇,故取城名“太悲”。 程公度以最粗陋的手段管理起一帮反贼,初时极其艰难,后来竟如倒嚼甘蔗——渐入佳境。 四百里之遥,其实并不是太遥远的距离。 海峡对岸的泉州、温州、漳州,在合适的季节,顺着洋流,一叶扁舟即可渡海。 幸运的程公度,以一头肥猪的代价,请动渔民代他向对岸的大唐官府,转呈一块刻了字的猪皮。 纸笔是绝对没有的,也就是程公度多少开过蒙,能将事由简明扼要地说个一清二楚。 那就是,流求之地,太悲之城,大唐流徒愿为朝廷属地,将此东海瑰宝纳入大唐怀抱。 这事几经辗转,自又落到鸿胪寺手上。 范铮鼻孔哼哼,鸿胪丞田达真自磨墨提笔,准备代堂尊书写奏折。 没辙,堂尊素不喜提笔,田达真唯有捉刀。 “写上:鸿胪寺以为,可允流徒所示,于流求建牙,命名……太悲二字不妥,可改太白。” “先建太白县,令程公度检校县令,戴罪立功,再与流求原住民沟通,使归大唐。” “若允,可赐曲辕犁、牛马驴羊种。” 至于盐、铁,就不用浪费力气了。 魏征编撰的《隋书》里就写得很清楚,以木槽中暴晒海水为盐,虽铁少而致使刃薄,却非无铁。 魏征为人严谨,编撰的《隋书》也少有错误,关于流求的描述亦很准确。 拔毛的习俗,在一些部落里仍旧存在哦。 —— 御驾离开万年宫,不往长安,直奔醴泉县九嵕山昭陵。 途中,昭仪武曌产子,取名李贤。 《旧唐书》中提及李贤:宫人潜议“贤是后姊所生”。 《新唐书》等后来史书,亦取材于此而增添变化。 按时间推算,此时武曌尚未为内宫之主,正是万般谨慎之时,如何能让自家阿姊入宫苟且,徒增话柄? 故此言,只能当风言风语。 生育方面,王皇后只能咬牙切齿,偏偏肚皮不争气,连个蛋都没下。 再怎地以李忠为嗣子,终究不是亲生的。 这一年,永徽天子几乎都不回太极宫,哪怕是皇后也只能守望门寡,昭仪武曌这狐媚子却得独享恩宠! 莫名其妙地,原本快打出脑浆来的王皇后与萧淑妃掉转矛头,准备拿武曌开刀。 第2023118章 请假 2023.11.8请假 状态不太对,小调整一下,请假一天。 叉手,告罪。 第731章 永徽六年 永徽六年的元日,对范铮等留守长安的朝臣来说,是真个惬意。 不用去太极殿走那又臭又长的元日大朝会,只于正月初二去东宫称觞献寿。 可怜的太子李忠,似乎也察觉自己岌岌可危,一张笑脸比哭还难看。 可惜,太子之位,从来不是一个才华不出众、背景几近于无的皇子能坐得住,李忠的感觉还是很准。 立于李忠身边的典内王伏胜,眼中满是忧郁。 古往今来,太子之位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太子的身边人则是舟夫、门匠。 轻舟刚过人、鬼、神三岛,背后是中流砥柱,退则粉身碎骨! 范铮可以对天发誓,他对李忠没有任何偏见,即便李忠夜着女装,也不影响他的观感。 女装大佬司马懿了解一下? 可怜的娃,错入东宫,连全身而退的机会都没有。 即便是醒悟过来了,也未及时请辞太子之位,而是妄图以女装熬下去。 一个连监国权力都没有、并未加冠的太子,啥也不是。 诸位官员请寿之后,一点不带迟疑的离开显德殿,逃也似的离开东宫。 大唐三十余年的规律表明,每一位天子所立的 但是,总有人心存侥幸,想啖这头道汤。 至于后宫那头,杜笙霞与元鸾是在元日就进宫称觞献寿了。 据婆娘说,着深青袆衣的王皇后,有些心神不定。 皇室的破事,不是范铮想招惹的,谁起谁落,除了偶尔能唏嘘两句,还能干嘛? —— 正月的长安,总是喧闹的。 白天的社火、俗讲、旱船、腰鼓,夜间的灯饰、灯、舞狮、舞龙,清明渠、永安渠上漂着无数的荷灯,加上放开宵禁,更是热闹非凡。 架不住范鸣谦的央求,范铮一大家子,带着樊大娘一家子、卫无忌母子,浩浩荡荡地出了坊门,踱到朱雀大街耍子。 当然,雷七、雷十三等防合是要紧紧相随的。 现下,范铮有三十八名防合,铁小壮有三十二名防合,孙九有二十四名防合,甄邦有十二名庶仆,甄行有八名庶仆,铁大壮有二名庶仆。 仅仅他们,名下就多了一百一十六劳役。 不愿被选为防合等身份的庶民,可以每年不超过二千五百文的代价脱身,被选为执衣的中男则不超过一贯钱。 一般情况下,也没哪个脑子进水的要脱开这身份。 很多时候,服侍的上官一句话,就能让防合一家受益良多。 不说免苛捐杂税吧,至少官吏说话都得平和许多,不再鼻孔朝天。 可过可不过的事吧,基本不会卡着,一般的庶民得来回跑上半个月才办得下来。 雷七他们固然彪悍,孙九的十名防合也精干得很,看得出至少曾在折冲府中任事。 不意外,孙九天天伴驾,为天子进食先尝,卫无忌与孙晚秋的安全,天子也得上心,免得为人所乘。 孙九的防合,连食手都经过审查的。 “甄尚枚,快看,那个灯上的图我认得,那是狮子!” 出了敦化坊的范鸣谦,像只撒欢的小马驹,欢呼之声格外响亮。 范百里无奈地掏了掏耳朵,宠溺地看着范鸣谦。 长兄如父嘛,阿弟高兴就好。 范百里抬眼,忽然兴高采烈地挥手:“师兄!” 身着绛戺衣的陈利俭,眉宇间隐约现出点威严,手上铁尺照着一个臊眉耷眼的布衣汉子臀上抽去。 “先生,师母……”陈利俭团团见礼,也不怕那布衣汉子跑了。 由此可见,汉子虽犯事了,也断不至于太严重。 范百里上下打量了一圈,嘿嘿笑道:“师兄这是高升了呀。” 陈利俭笑道:“惭愧,这是托了先生情面,才从典狱转为司法史。” 从一介吏员转为流外官,若无范铮情面,陈利俭到老都未必过了这门槛。 当然了,陈利俭自己的表现也可圈可点,才让万年令虞牙、万年主簿骆宾王、万年尉苟岸一致同意拔擢。 骆宾王的小破性子有点较真,亏得陈利俭做事兢兢业业,自入职万年县以来没出过错,否则,天大的颜面也会被挡回去。 范铮颔首:“也是你做事认真的结果。这厮犯了什么事?” 陈利俭一尺打到那汉子臀上,汉子痛得捂臀跳了起来,却不敢声张。 “这厮也是万年县人,叫来操,以博戏为生。”陈利俭咬牙切齿。 年轻人总是更容易热血一些,眼里容不下沙子。 来操这名字不是恶搞,《旧唐书》里真有他的名字。 《永徽律疏》里,关于博戏之罪,是杖一百。 赌得五匹之物,合徒一年。 但是,来操这种老赌徒,每次只赢四匹有余,官府除了杖责,也无可奈何。 关键是这厮不是参赌,是设赌。 “停止主人,及出九,若和合者,各如之。赌饮食者,不坐。” 停止,指的是设局者,参赌人数过九则杖一百,因此获利以盗论,赌吃喝不算。 但来操这种老油渣,每次都小心地控制着人数,就是在律法的边缘地带游走。 这种人,恶行自然是有的。 来操与同乡蔡本为友,于是私通他婆娘。 而后,来操设局,多番引蔡本博戏,蔡本输数百贯,无力偿还,以妻抵账,光棍来操便成了家。 结亲时,蔡本之妻已有身孕,后生下一娃儿,取名来俊臣。 是否保真不知道,这一段源于《旧唐书》,不晓得史官有无刻意褒贬。 但来俊臣本为万年县人,这一点千真万确。 “行了,对他,你按律令办事,不要额外多事。” 范铮稍稍劝了一下。 来操无所谓,随便来个皂吏都能弄死他,可他的儿子是来俊臣,《罗织经》的作者,差一点让狄仁杰受刑的酷吏。 哦,顺便提一嘴,张鷟在《朝野佥载》对狄仁杰在地官(户部)时的政策评价不高,“改天下帐式,颇甚繁细,法令滋章,每村立社官,仍置平直老三员,掌簿案,设锁钥,十羊九牧,人皆散逃”。 来俊臣善用的那些酷刑,都是李嵩、李全交、王旭这京城三豹传承下去的。 陈利俭虽不解恨,还是将铁尺别在腰间,喝骂着赶来操去宣阳坊衙门里受杖。 第732章 内宫风云 天子御驾临醴泉县九嵕山,亲自拜谒昭陵,并曲赦醴泉县民,免本年租赋。 醴泉县占了这地利,在曲赦一项上占了不少便宜。 昭陵宿卫的将军、郎将加爵一等,陵令、丞各自加散官一阶并赐物,且于昭陵侧建佛寺。 归朝之后,天子封皇子李弘为代王、李贤为潞王。 李贤以初生月余之躯封王,也是史上罕见的。 倒不是说宠爱不宠爱的问题,实在是这年头娃儿的夭折率太高。 然而这却在内宫掀起了惊涛骇浪。 萧淑妃一脚踢翻一个瓶,愤怒地咆哮:“凭什么!我儿素节,六岁才得封雍王,凭什么狐媚子之后才足月便封王!” 萧淑妃选择性地忘了,雍王以雍州为名义上的封地,仅仅居于太子之下,还有何不满足? 像天子二子李孝,永徽元年封许王,永徽三年拜并州都督,人家不老老实实在府里呆着? 她萧淑妃只是妃子,不是皇后! 人心无尽时,她本指望着凭李素节,母凭子贵,一步登上最华贵的位置。 若得偿所愿,她会尽显当年的温婉,认认真真地母仪天下! 殊不知,真正母仪天下的王皇后也乱了方寸。 舅父柳奭已不敢入宫参拜,她早就感觉风雨飘摇了。 举目四望,竟孤苦伶仃。 武曌本是她准许入宫的,可如今看来是引狼入室! 独占了皇帝一整年,是她这个皇后都没有的待遇! 她怎么敢! 延嘉殿中,武曌抱着李贤哺育,顺带指点李弘读《急就篇》:“朱交便,孔何伤,师猛虎,石敢当……” 永徽天子慵懒地靠在一边:“这些基础,朕快忘完了。嗯,昭仪不日指点弘儿,简明扼要地修书一封,送均州郧乡县濮王府,问候濮国太妃。” 武曌挑眉:“陛下大约忘了,嗣濮王李徽服纪将满,濮国太妃有意令娶豪强周氏女。” 永徽天子一拍大腿,径自站了起来:“若非昭仪提醒,朕几乎要忘了。着宗正寺于三月前往濮王府,遵濮国太妃之令,为嗣濮王行六礼。” “至于门户之见,不重要。且告知宗正卿,若不得濮国太妃满意,他便无须回京了。” 天子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为在意的人安排一些不损及自己利益的事情,他也能做到的。 殿门处,一名典膳、一名女史提着食盒进来,见到永徽天子,身躯微微抖了一下,眼中有一丝深藏的阴翳。 “陛下万福。昭仪、代王,用膳了。” 李弘正欲起身,肩头却被武曌按住了。 “典膳,进食先尝的规矩,忘了?” 典膳嗤笑一声:“昭仪怕是对宫中职司不熟,进食先尝是尚食的活,尚食只对皇后负责。” 话是实话,就是不怎么中听。 武曌只是笑盈盈地看着永徽天子,等待自家汉子决定。 不熟? 呵呵,本宫在太极宫时,你还在哪里乞食哩! 若是毫不迟疑先尝,哪怕仅仅是个姿势,武曌也能去了疑心。 见多了人心的丑恶,还为异母兄长驱逐,你要武曌怎地心思单纯? 永徽天子眼睛眯了一下:“尤福贵,请尚食奉御孙九、尚药直长蒋孝璋入殿。若无误,朕亲向典膳赔礼。” 尤福贵躬身:“奴以为,当再加上纠掌诸不法的内寺伯。” 按说,内宫纠禁、谪罚之事,自有宫正负责。 但在天子对宫正失去信任时,内侍省内谒者监内寺伯,同样可以兼起这职司。 孙九、蒋孝璋与二名内寺伯同至,蒋孝璋抬起碗碟仔细翻看,孙九拎着食盒以指节敲打。 蒋孝璋的面容慢慢凶恶起来:“这是多大仇、多大恨呐!起码是五十片夹竹桃叶的汁液,食之必亡!” 孙九嗅了嗅:“真是夹竹桃,这玩意二三十片叶子就能毒死人。” 这两个都是行家,一张嘴就定性了。 女史唬得跪地,捣头如蒜:“臣实不知情,只是当值送食盒啊!” 典膳迅速往嘴里塞了一物,眼里闪过一丝狰狞:“狐媚子,皇后早晚诛汝!” 一口淤黑的血喷溅于地,典膳捂着腹部在地上翻滚,面容扭曲得骇人。 蒋孝璋看了一眼,缓缓摇头,没救了。 至于典膳所言是真是假,仁者见仁。 可怜的女史,无论她是否无辜,都不可能在内寺伯的手段下活着。 永徽天子鼻孔里哼了一声,令内寺伯继续追查线索,同时为武曌母子的膳食担忧。 “孙奉御,朕已不敢令昭仪母子在内宫用膳,且令与朕同食,可否?” 名为征求意见,其实,孙九有拒绝的余地吗? 哪怕殿中省尚食局,理应只为皇帝一人供应膳食,此刻也无法说不。 “以蒋卿之才,屈居尚药直长不合适,但孔奉御等人亦极称职,朕只能委屈你为奉御员外特置,职司、品秩等同奉御。” 有功必赏,永徽天子正是极度需要人手的时候,自不会短了蒋孝璋的好处。 员外同正,自蒋孝璋身上开启。 虽说这额外增加的官位,让吏部侍郎刘祥道、郝处俊颇为非议,却也有例可循。 太宗为马周开创、范铮也曾任过的监察御史裹行,就是个鲜明的例子。 待尚药奉御之位出缺,蒋孝璋自是优先顶上,去了“员外”之名。 至于吏部尚书柳奭,此时自顾不暇,只把脑袋深深地佝着,一句话不敢说。 以柳奭的能耐,内宫发生了什么事,他大致还是能打听到的。 虽说以外甥女的贤良淑德,应该干不出这事,可妒火中烧的婆娘能干出什么事,谁也无法预料。 多少官员家中的母大虫,不曾经是贤良淑德之人? 现在,你问问那些母大虫,有几个手上没沾点血的? 某人养外室,外室被生生割了鼻子! 柳奭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也只能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 虽未得孙九相告,范铮多少还是猜到了内宫风云。 没点大变故,饶是永徽天子也不能随心所欲地让武曌、李弘共用殿中省尚食局供应的膳食。 连皇后都不能食用好吧? 家和万事兴,范铮无比庆幸,当初没听人撺掇纳什么媵,否则府上来这么一个修罗场,自己该给谁递刀子? 第733章 致仕 葱山军铩羽而归,各种论罪而罚是免不了的。 行军大总管程咬金停滞不前,贻误战机,坐罪除官。 副大总管王文度矫诏,致使葱山军大损,其罪当诛,现法外开恩,贬为庶民。 嗯,严格意义来说,葱山军只是折损,不是败。 苏海政诸人不赏不罚,唯苏定方赏绢五十匹。 可怜程咬金一生风光,竟然黯淡收场,还搭上了庶子程处侠。 兔死狐悲,难免有人心酸。 至于说王文度,被如此处罚,范铮更相信他真的有密诏。 你想想,一般人矫诏,不得去东市口一游? 搞不好连带一家子都得籍没。 要说永徽天子宽宏大量到连矫诏都不计较,范铮是不信的。 这不是皇帝初登基那两年,天子对于朝政的掌控力更强了,手试探着伸入军中很正常。 就是没想到,王文度是烂泥糊不上墙,给他机会也不中用啊! 照着之前的既定方针前行,有苏定方这骁勇之将为锋,不敢说擒杀阿史那贺鲁,大败西突厥是肯定的。 这样稳稳的局面,居然因他私心而死伤过甚、战绩几近于无,永徽天子没砍他脑袋祭旗,已经是宽宏大量了。 从侧面来说,这已经充分证明,王文度是永徽天子的心腹。 王文度还有起复之机,程咬金却真的老了。 怀德坊卢国公府,白幡飘扬,哀声恸天。 人生三大悲,少年丧父、中年丧妻、老年丧子,全让程咬金赶上了。 崔氏是续弦。 卢国公府闭门谢客,除了超度的阿师(比丘僧),谁也不准进入。 连老响马吴黑闼都进不去,是不是有其他想法,谁也不敢肯定。 大臣中,唯一入卢国公府的,是奉诏安慰的礼部尚书许敬宗,委实让人诧异。 程咬金当年撒泼打滚,也得罪了不少人,偏偏许敬宗与他相安无事。 程咬金的碑文,还是许敬宗为他撰写的,文中极尽赞誉之词,可见许敬宗与他的交情还算可以。 要不然,以许敬宗那德行,给你皮里阳秋一下也不是不行。 许敬宗私德固然不堪,但真不是啥害人的货色。 李义府包养个女囚还有个姓氏呢,许敬宗真害的人叫啥呢? 要不是因为废立皇后一事,他许敬宗最多是个官油子,怎么也归不到佞臣行列。 修改史书,多大的事? 这叫致敬前贤懂不懂? 诏书下,以卢国公程咬金为岐州刺史。 这是永徽天子对程咬金的补偿,葱山军之败,是王文度胡来,而王文度的倚仗,就是那未曾展示的密诏。 对此,天子还得承程咬金的情,没逼着王文度把密诏公诸于众,保存了永徽天子一丝颜面。 心如死灰的程咬金上表,以年迈为由致仕。 六十老几的人了,加上新近丧子,不愿再出来任事也是合情合理的。 —— 回纥大俟利发药罗葛·婆闰,遣妹比粟毒入长安,向永徽天子进良马百匹、细牛五百头。 网上信誓旦旦说据《旧唐书·回纥》所言,比粟毒是药罗葛·婆闰之侄,然几个版本的《旧唐书》看下来,都是“婆闰死,妹比粟毒”之言,可知网上的“知识”,多半要过滤一下。 至于《新唐书》,则直接没有比粟毒这个名字的存在。 比粟毒长得还可以,可惜范铮眼里,跟自己无关的女子,再美也就那样。 轻微的鹰钩鼻、浅色瞳仁、皮肤微黄、额骨饱满、眉骨高、眉毛浓密、双眼皮、小口薄唇、五官立体,标准的回纥相貌,兼具东西方特点。 头戴四楞小帽,几条小辫子又粗又长,大红加大黑的对襟外套。 总的来说,回纥的少女是很美的,但风沙什么的也很无情,岁月催人老,回纥尤其老得快。 回纥人的发量,是格外令人羡慕的。 “回纥多年来,待大唐恭顺,尤其是兄长婆闰,随行征讨高句丽、突厥、西突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葛逻禄部与我回纥接壤,回纥有意纳葛逻禄为回纥一部。” “叶护葛逻禄泥孰阙似乎对回纥有那么一点偏见,其麾下踏实力部则举部愿归。” 比粟毒姿态很优雅,一举一动都仿佛在跳舞,偏偏话中的意思,透露着药罗葛·婆闰都不曾有的野心。 范铮对此并不意外。 这本就是草原上一个个轮回的缩影,薛延陀曾如此,回纥自然也难例外。 即便将回纥灭了,同罗、仆骨、契丹、奚族、霫族,哪个得势了,不会延续这势头? “谋落部、炽俟部还未认可,比粟毒特勤就那么笃定,葛逻禄一定会附和回纥?” 范铮呵呵一笑。 做梦成亲,你想得美哩。 不说大唐就不可能成全,三姓葛逻禄虽说对外如墙头草一般,而且毫无节操可言,但三姓内部的关系紧密,互为姻亲、互为犄角。 凭回纥想吞了葛逻禄,难着呢。 最大的可能,是踏实力部吃下了回纥的饵,谋落、炽俟部替踏实力脱钩,回纥成了唱“北风那个吹”的杨白劳。 比粟毒展颜一笑,明媚动人:“可是,事在人为不是吗?大唐想来也不会忍心让回纥失望吧?” 要朝朱似罗汉垂眉,不看比粟毒容貌,但她那娇莺似的声音,也勾动某老汉的心弦,害得他默念了几句“色即是空”才平复下来。 至于范铮,抱歉,上辈子见识的岛国老师太多,这种小儿科就算了吧。 范铮呵呵一笑:“比粟毒特勤长得很美。” 比粟毒娇羞一笑。 “故而,就不要想得太美了。”范铮的刀子扎心。 比粟毒的笑容凝滞,许久才回过神来,讪笑着给自己找台阶:“鸿胪卿言语真个风趣呢。” 范铮笑道:“就是药罗葛·婆闰都督在此,也不敢如此大言,比粟毒特勤胆子比令兄大了不知多少倍。” 药罗葛·婆闰是个识进退且感恩的人,元礼臣替他斩了杀父仇人药罗葛·乌纥,故一直为大唐作马前卒。 比粟毒恐怕是回纥里的另一股潮流,认为大唐即便对回纥有恩,婆闰也已经报答完毕,当可自立门户,不再为大唐藩篱。 甚至,当年薛延陀的威风,比粟毒也想享受一番。 第734章 人潮人海中 永徽天子高坐御座,目光隐隐透着煞气。 头铁的尚书右仆射褚遂良昂然出班,言辞激烈:“臣褚遂良有奏:殿中省者,为朝廷所属,专司陛下衣食住行药。今闻代王与昭仪共陛下同食于尚食局,于礼不合,请陛下改之!” 永徽天子的眉宇现出一丝狠厉:“原来朕这个天子,还得屈从于右仆射。” “朕的妻儿在宫中遭人下毒,右仆射应该没有失聪吧?怎么,右仆射以为,朕的妻儿,就该死么!” 一块蟠龙玉佩砸下,重重地撞破褚遂良的眉骨,一处肌肤破开,浓浓的鲜血糊了褚遂良一只眼睛。 玉佩落地,摔成大小不一的碎片,可见天子之怒、下手之狠。 褚遂良却傲然挺立,便是皇子死了又如何,礼不可废! “千牛备身,拉一边去,杖责一百!” 永徽天子咆哮。 几名大臣将求援的目光望向太尉长孙无忌,长孙无忌叹息,缓缓出班:“陛下,右仆射性子一向耿直,未明经过而妄言,受罚理所当然。然廷杖终究过了些,不如改罚俸?” 自家部将不能不救,然天子颜面不能不给,长孙无忌也只能想出这和稀泥的法子。 永徽天子冷笑,目光定定地锁在长孙无忌身上,约摸十息后开口:“太尉、元舅,不若朕逊位,禅让天子之位于你,你想如何便如何,可好?” 长孙无忌举笏:“臣有罪,臣失言。” 褚遂良眼中闪过一丝失望,身为辅政大臣,这就退步了? 长孙无忌从来没有篡位之念,自不会接这话。 就算是曹丕当面,也没颜面直接应承这话吧? 沉闷的杖责声在太极殿内传扬,与此同步的,还有铁头娃褚遂良的闷哼声。 天子暴怒,没有哪个千牛备身敢手下留情,下手虽不奔取性命去,却也能让人皮开肉绽。 范铮估摸着,换自己上,二十杖就充不了英雄好汉、五十杖就能拄拐、一百杖就能吃席了。 范铮打架还行,挨打不行。 多嘴多舌,啥都想喷一下,偏偏立身还没有魏征那老喷子正,褚遂良挨杖也理所当然。 咋,真以为天子是你家那受气包的娃儿,想咋喷咋喷呐? 颐指气使惯了,就该受一点教训。 范铮的表情管理做得很不到位,看到褚遂良一瘸一拐入班的模样,唇角情不自禁地扬起。 笑出声是不可能的,不是受过专业训练,是因为殿中侍御史会弹劾,动辄罚俸。 褚遂良眉宇间积蓄怒火,朝殿中侍御史的位置施了个眼色。 头戴獬豸冠的殿中侍御史王旭出班举笏:“臣王旭有奏,闻回纥使者比粟毒奏请大唐玉成兼并葛逻禄之事,不知鸿胪寺因何阻之。” 永徽天子诧异地看了范铮一眼:“范铮且说说。” 范铮出班,踱到王旭身边:“伱就是黑豹啊?唱一个‘人潮人海中’。” 王旭挑眉:“鸿胪卿,请勿顾左右而言他。” 范铮勃然大怒,一象牙笏扫倒王旭,骑到他身上抡王八拳:“连‘人潮人海中’都不会唱,你也配叫黑豹?鸿胪寺的邦交,御史台也想插足?要不然本官委你为行人,出使吐蕃去?” 御史大夫崔义玄本已伸出的脚,悄然缩了回去。 论品秩,鸿胪寺在部、寺中并不突出,但其涉及邦交的职司却很特殊,御史台确实不能妄言此事。 哎,打了也就打了,谁让这些僚属个个有自己的心思,都学会越司抱大腿了呢? 永徽天子眉间的怒气消散,看着范铮撒野,唇角屈起一个微微的弧度。 这才是老师的风范嘛,该揍就揍,大不了王旭找他阿耶娘告状,告到朕这里留中不发就行了嘛。 永徽天子从来不是什么乖娃儿,只是一直为环境所迫,不得不依礼行事。 不能迎着漫天虫豸“策马奔腾”,是他人生一大憾事。 看到范铮抛开身份挥拳,永徽天子乐不可支,口中却道:“哎呀,哎呀呀,怎么打起来了!万万不可伤到范卿!” 本来想拉架的备身左右,听到倾向性如此明显的话,不禁面面相觑。 若是因拉架导致范铮挨上一拳两脚,他们的罪过可就大了。 能入千牛卫的,有几个不是大臣子嗣,有几个消息不灵通,有几个不机敏过人? 范铮与天子的关系,他们即便不能清晰知晓,也隐约知道范铮的特殊性。 王旭挣扎突围,一拳轰向范铮眼睛,听到永徽天子这话,心头凄苦,又被范铮一象牙笏批到面颊上,重重地摔倒。 范铮起身,啐了王旭一口,正了正衣冠:“臣范铮有失朝仪,自请罚俸三个月。” 朝堂上嘘声一片。 便是混世魔王程咬金,打架罚俸,那也是按年来算,你范铮倒脸大,只罚三个月! 永徽天子颔首:“念卿初犯,便罚三个月。为何拒回纥,可为朕解说否?” 范铮举笏:“臣谢陛下宽宥。回纥之事,老臣俱知,草原部族不能纵容坐大,否则又是一突厥、薛延陀。” “据臣所见,回纥使者、药罗葛·婆闰之妹比粟毒颇为妩媚,恐有不少大臣难免……嘿嘿。” 范铮最后一声嘲笑太刺耳了,很多大臣的拳头都硬了。 长孙无忌出班:“臣长孙无忌以为,鸿胪卿所言,无误。大唐天可汗为万邦之主,不宜偏向任何一方。” 说别的永徽天子不爱听,说“天可汗”嘛,嘿嘿,还是有那么一点点入耳的。 永徽天子认真想了想:“草原虽阔,大唐却须取之,又不能年年出兵马讨伐,范卿可有高见?” 范铮笑道:“其实真不难。” 褚遂良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哼了一声:“大言不惭!” 范铮笑道:“有一书生,屡考明经不中,婆娘挺着肚子说:难道比我生娃还难?书生烦躁地回答:你腹中有货,我腹中没有!” 一片哄笑声,没人想到范铮口舌便给,一点亏也不肯吃,直接对着褚遂良开怼。 “闲话不说,其实治理草原,陛下多盖印玺便可。一个部落给一个可汗称号,看谁还能号召得起来?” 范铮的主意看上去像是玩笑,可仔细一琢磨,竟然还可行。 第735章 阳谋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现可汗。 三步五步一可汗,手抡羊骨厮杀忙。 满地可汗的结果,自然是谁也不服谁,一个小部落即一可汗,凭什么听你大部落的? 更要命的是,这不是阴谋,是阳谋,即便所有人都知道这是分化瓦解之术,也总有人为了一个空名前赴后继。 谁不希望,最后的幸运儿是自己,可以名正言顺地笑到最后? 虽然希望渺茫,但总归是有的。 就像挂在拉磨的驴前头的莱菔,吃得到吃不到是一回事,但你不能否认它的存在。 要说这计策,也不是范铮所创,不过是推恩令的超级加强版罢了。 老臣们看向范铮的眼神都不对劲了。 好家伙,江山代有才人出,这一个比我们还心黑的后生,才而立之年,心肠便坏透了啊! 兵部尚书唐临似笑非笑地出班:“臣唐临以为,臣对兵部事务不熟,且并无韬略可言,请陛下量才使用,使华容侯入主兵部,臣还是在三法司打转吧。” 满堂笑声。 唐临这半真半假半打趣的话,其实是很应景的。 要唐临这种忠厚长者玩什么韬略,确实为难人,还不如让范铮上呢。 “让唐卿主掌兵事,倒确实为难了,不如易为刑部。” 至于兵部尚书,只能暂时空悬了。 总不能真让范铮去掌兵部吧,那样的话,玩笑开大了。 兵部具体事务繁多,绝非范铮这样的门外汉可以指手画脚的,哪怕抱着学习的态度进去,也得一两年才能适应。 “朕有意再建一军以伐西突厥,不能令贼势张扬。” 永徽天子的气性很大。 王文度这烂泥糊不上墙,朕换人总可以吧? 一年打不趴下西突厥,那就两年、三年! 钱粮困难,朕勒紧裤腰带从内帑出! 区区阿史那贺鲁都不能降服,朕有何颜面称天可汗! 范铮出班:“臣以为,右屯卫将军苏定方智勇双全,且于鹰娑川大败西突厥鼠尼施处半啜,可独当一面。” 苏定方老汉,强,壮,又强又壮! 永徽天子心头微动,算是认可了范铮的举荐。 毕竟,苏定方沉寂了近二十年,还是在永徽朝才显露峥嵘的,算是永徽天子一手拔擢的将领了。 且苏定方与范铮素无交往,可以断定此举荐定无私心。 但私心下一刻就来了。 “臣以为,飞骑可拨一部协助,毕竟有天上的优势不用,未免暴殄天物。” 荐飞骑可不是荐铁小壮,皮猴子已经蹿到了中郎将的位置,不可能让他再升到将军去。 要不然,范铮当初也不必将樊胜荐为飞骑将军。 但是,铁小壮也有嫡系要培养,如校尉邓稳等人,升迁虽有了,却还不足以辅佐铁小壮。 飞骑左郎将窦玄非,虽然分清与铁小壮之间的界限了,却不是铁小壮的嫡系,让他不捣乱容易,让他鼎力相助却难。 户部尚书高履行出班:“朝廷所向,户部当竭力所往。只是,征讨西突厥之事,可否延至明年?” 远征的消耗大,户部想喘一口气也情有可原。 永徽天子语调激昂:“朕的葱山军受挫,自当组建伊丽军跟上。纵是前赴后继,亦要灭了此獠!” “钱粮不足处,从内帑支取!朕便是节衣缩食,也不能让贼寇喘息!” 伊丽军,对应当地的伊犁河,通假字在这时代,真个是满天飞。 永徽天子虽不是太精通征战,他的思路却很正确。 源源不断的打击,不计胜负的兑子,看看西突厥能撑多久! 连长孙无忌都为天子的决心动容。 “依臣之见,燕然都护任雅相可为副。” 任雅相,雍州渭南人,贞观年授朝散大夫,与右武卫大将军慕容宝节出使西突厥,册授肆叶护可汗。 其后经历不详,此时任燕然都护。 “燕然副都护萧嗣业颇通突厥语,可为任雅相副将。” 司空李积开口。 他征讨薛延陀时,萧嗣业曾相助,也算是个人物。 之前的瀚海都护府经历变更,原辖区更迭为燕然都护府,萧嗣业也进为副都护。 范铮一笑:“臣举荐回纥大俟利发药罗葛·婆闰为副,令回纥出兵五万。” 瀚海都护府变更辖区,药罗葛·婆闰头上的瀚海都督头衔也顺手抹去了。 按理说,范铮举荐了苏定方,便不应该再举荐婆闰。 大家排排坐、分果果,你范铮这么玩,还讲不讲规矩了? 奈何婆闰之事,从其他堂官嘴里说出来味道就不对了。 司徒李元礼蹙眉:“鸿胪卿,伱前头才拒了回纥之请,后头就要回纥出兵,这合适么?” 李元礼的话,也是众多大臣心头的疑问。 范铮笑道:“正因相拒,才要试试回纥有无异心。” 注,只是指药罗葛·婆闰执掌回纥时期。 至于换一个继承者,谁也不知道风会往哪边吹。 这,就是邦交的不确定性。 至于那些同一人在位都左右逢源的无节操番邦,只有傻了吧唧的朝廷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当东郭先生。 “若婆闰无异常,则是比粟毒个人的野心,朝廷也无需太过紧张。” 若是药罗葛·婆闰就此桀骜不驯,就当提前引爆隐患了。 同时,令回纥出仆从军,也存了消耗部分回纥实力的想法。 司农卿韦机、司农少卿唐同人相视苦笑,户部承担的是钱上的压力,他们承担的可是粮草上的压力啊! “陛下,司农寺这边有难处。”韦机咬牙站了出来。“太仓署粮草,不足以同时供应伊丽军、朝廷诸司。” “不是大唐无粮,而是多屯于洛州含嘉仓,因三门峡之险,难以充分转运。” “兵部驾部司核准司农寺备运车,虽多达一千零二十一乘之多,然于转运粮草依旧是杯水车薪。” 永徽天子不悦地哼了一声。 这意思,因为你粮草供不上,大唐还得看着西突厥耀武扬威? “臣韦机之意,请准征召韦氏车马行参与运转,户部承担其靡费。” 韦机还是咬牙说出这话。 有选择的情况下,韦机还是不想提及本家,瓜田李下之嫌终究难免。 高履行哼哼:“户部今年可承担不起这预算。” 这是客气的了,没指责韦机在为韦曲牟利,立场就很公正了。 第736章 盘长盘肠 苏定方闻战则喜,对于来回劳顿并不在意。 重整四万兵马,汇合任雅相、萧嗣业,大军离开长安城。 鸿胪寺这头,典客署掌客盘长请缨,于比粟毒之前疾驰北出回纥,给药罗葛·婆闰下令。 范铮倒是不觉得有这必要去赶,任凭比粟毒再搬弄是非,药罗葛·婆闰也得掂量一下自己的份量。 以大唐现在的实力,即便药罗葛·婆闰真敢举回纥反唐,也能轻易剿灭了。 毕竟,回纥从药罗葛·菩萨至今,还没多少年的底蕴,真要打散也容易之极。 回纥再怎么势大,也比不上当初的薛延陀,药罗葛·婆闰心头是有数的。 倒是比粟毒之流,薛延陀纵横时还年幼无知,自不晓其利害,更无法见识大唐兵锋。 药罗葛·婆闰除了知道感恩外,更因随征高句丽、西突厥时,亲眼见证了大唐兵锋之利。 要朝朱面色阴翳:“堂尊,要不要让边关……” 范铮摆手。 别说是搞下三滥手段,就是让边关稍稍延缓一下比粟毒的行程都不需要。 泱泱大唐,就要有这个底气面对有可能降临的敌意,免得别人说大唐玩不起。 没事,就算回纥要叛,大唐也不带虚的,无非又到草原上遛马。 再说了,回纥九姓,又不是药罗葛一姓独断乾坤。 胡咄葛、咄罗勿、貊歌息讫、阿勿嘀、葛萨、斛嗢素、药勿葛、奚耶勿八姓,每姓一都督,就算比粟毒要发疯,也不会尽数愿意陪她下地府的。 —— 立功心切的盘长得任行人,马不停蹄地往草原疾驰,三十里一换驿马,奔波的势头让护卫他的一队越骑都吃惊。 人,终究不是铁打的,盘长狂奔了三天,胯部的皮尽数磨烂,隐隐散发着一丝腐臭的味道。 越骑队正陆大嘴啧啧称奇:“够狠的啊!话说,你真是入错行了,进什么算学啊,你要当府兵,位置都不会比我低。” 盘长龇牙咧嘴地翻白眼,任由陆大嘴挥刀割开这一片袴褶,以温水泡开凝结的痂,倒了点酒精上去,痛得盘长学狼叫。 解手刀割去腐烂的皮肉,一贴金枪药敷上,麻布、布条裹上,便告完事。 盘长接过伙长递来的木碗,狠狠嚼了一口粗粝的麦饭,破口大骂:“陆大嘴你这厮就是故意的,连点无名异都舍不得给耶耶使。你是嫉妒耶耶入流了!” 军中说话,从来没什么斯文,张口就骂了常态。 无名异是软锰矿石,有活血止血、消肿止痛的功效,在唐朝见于蔺道人的《仙授理伤续断秘方》,为矿物麻药。 所以,小说里写曹操杀华佗,麻沸散失传,从此无麻药,最后一句纯属瞎扯了。 每个时代都有各自不同的麻药,别的且不说,怕是没人能否认《水浒传》里的蒙汗药为麻药吧? 是不是正规的官方承认药物且不说,就问你吃了以后麻不麻! 不麻跺脚! 陆大嘴笑了:“不是断肢,谁有资格用无名异?就是我挨了一刀也不行。” 真不是陆大嘴吝啬,无名异的数量真的太少,只能尽量节约使用,不是重伤都不给。 这个时代,无名异还不至于多到泛滥。 然而,就这样,盘长这厮生生挺到了回纥娑陵水,六千九百里地,竟未逾月。 当然了,盘长一行就狼狈不堪,人马俱疲。 “回纥下邦,自当遵从上邦之令,婆闰这便召集人马与苏大总管汇合。” 算算时间,药罗葛·婆闰不禁大为惊叹。 正常行军至娑陵水,怎么也得一个半月到两个月时间,盘长这是何等的神速啊! 盘长讪笑,迅速辞别婆闰,带陆大嘴掉头折返。 陆大嘴袖子抹了抹嘴:“回纥的小娘子真好看!嘶,走路像跳舞,那颈部竟然可以横向移动?” 说归说,陆大嘴还是护着盘长往回走。 三日后,前方空旷的草原上尘埃如龙。 盘长叫来一名骑术最好的越骑,将旌筛(旌节)塞到他怀中,将人赶了开去。 “掌客,你带旌筛离去,我陆大嘴不会笑话你的。” 陆大嘴斥走那名越骑,操起角弓,射甲箭上弦,顺带挖苦盘长一句。 盘长笑笑,横刀拔出:“跑不掉的,目标一定是我。大唐的行人,有灭国的强者,自也有战死的盘长。” “我若死,无妻子,抚恤便能落阿弟头上,他这一支过继一子承我香火,足够了。” 没有多余的闲话,两支小队伍相逢,便以箭矢来说话。 之后,陆大嘴带着残余的三十余骑,手持漆枪,一头扎入对方的三百骑中。 “坏怂陆大嘴,不等耶耶!” 盘长打马,追在越骑后头,一刀又一刀地砍杀,根本就顾不上看有没有战绩。 反正,衣也红了,手也红了,眼也红了。 一骑又一骑地倒下,越骑与敌偕亡,不大的地盘上满是人与马的尸首。 “陆大嘴!” 盘长的眼睛红了。 三支长矛挑起陆大嘴,坏怂露出无力的笑容,阖上了眼帘。 盘长的左胳膊火辣辣地痛,竟是齐肘而断; 肚上火烧火燎,原来被破开肚皮,肠子流了出来。 举目皆敌。 盘长笑了笑,单手将横刀入鞘,扯了一截衣角,艰难地将肠子塞入腹中,胡乱将布条裹了裹。 “坏怂陆大嘴,无名异不给耶耶吃,九泉之下耶耶也要跟你讨这个债。哪怕是下辈子,你也得还。” 五十步外,比粟毒骑着黑亮的马匹出现,嘴角带着一丝得意。 “唐人,降了吧!你快死了,及时治疗一下,还是能保命的。” “姑奶奶首次赶路输了,对你还是很佩服的,若降,准你当面首。” 人群中传来一阵哄笑声。 盘长笑了一声,拔出横刀,额头已经痛出了豆大的汗珠。 “阿耶有先见之明,取名盘长,便是知我有盘肠大战之日。有战死的唐人,无跪活的行人!杀!” 盘长策马,战马发出悲嘶,笔直地照比粟毒冲去。 两支长矛贯体,将盘长挑起,盘长奋起余力,将横刀照比粟毒掷去。 可惜,距离太远,横刀无力地坠地。 “阿耶娘,大郎不孝了……” 第737章 乞偏师 接到越骑送回的旌筛,范铮的眼眶 本以为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一次出使,竟成了天人永隔。 多年来,盘长在范铮面前嬉皮笑脸,少有正经时候,即便被御史台扫地出门也满不在乎。 好好的亲事,硬是在过门前女方亡故。 虽然命运多舛,盘长却未失本心,即便面对命运的屠刀也未退却。 然而,竟为一恶婆娘所害! “鸿胪寺行人为回纥比粟毒所害,唯留一骑送旌筛而还。” 范铮立于太极殿,眉目间燃烧着熊熊怒火。 永徽天子的语调极其低沉:“盘长无妻子?着抚恤其弟,赐儒林郎官身。” 范铮想了想:“无妻,未必无后。盘长为典客史时,因照料生病的东女国高霸汤剑娬,情不自禁,结下了露水姻缘。” “盘长欲辞典客史入东女国,终因介意葬法而止步。” “汤剑娬此后有无所出,便不得而知了。” 永徽天子摆手:“泱泱大唐,难道多给不了一个儒林郎么?” 这做法肯定是不合规矩,可天子有意破一破,柳奭也无可奈何。 何况,谁也不知道,汤剑娬是否真有为盘长留下血脉。 给人留一个念想,挺好的。 “盘长不能白死。臣身为盘长师长,乞陛下赐一偏师,臣当提三尺青锋,取贼酋首级以慰盘长之灵。” 范铮大抵是血涌上头了,浑然不顾自己从未有单独领军的经历,竟敢在太极殿讨要兵马出战。 长孙无忌扫了范铮一眼,没说话,但鄙视之色一目了然。 娃,你有甚资格领军哩? 李积抚须:“本官理解鸿胪卿失徒之痛,但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却须从长计议。” 李积的话很客气,到细细品味才知道,这是在全盘否决。 国家大事,由不得范铮冲动。 若是范铮提出联合结骨、葛逻禄、同罗、仆骨给回纥施压,要求交出凶徒,没准李积就赞同了。 朝中品秩低的,不想惹范铮这疯子,毕竟他按着李嵩揍的场景还历历在目。 大员们同样不想招惹貌似失心疯的范铮,谁知道此时开口,会不会被范铮咬上一口? 然而,范铮只知道血债血偿,什么谴责、抗议、口诛笔伐,统统去他娘的! 不拿那婆娘的脑袋蹴鞠,范铮心里就不通透! 给我三千……府兵,我能荡平回纥! 纵然范铮一心报仇雪恨,朝廷却自有考量,尤其是在药罗葛·婆闰出兵五万襄助伊丽军的关键时刻,更不会让范铮意气用事。 风雨无阻,范铮褪去一身官服,双手捧着盘长送回的旌筛,倔强地立于承天门前。 印信,范铮已经挂入鸿胪寺内,自有要朝朱向三省禀告。 事实上,六部九寺偶缺堂官视事,再正常不过了。 御史台这一头,侍御史丘神积与邹久酒对视了许久,终于摇头,视而不见罢。 就连京城三豹,内部的意见也不统一。 黑豹王旭记着那一顿好打,想弹劾范铮,却又觉得势单力薄; 赤黧豹李嵩却认为,范铮此举是涨大唐颜面,最好忽略不提; 白额豹李全交以为,飞骑郎将铁小壮为范铮弟子,此人颇得陛下信赖,权衡利弊,自是敬而远之为妙。 问题王旭与范铮当众结仇,王旭再弹劾范铮,只会被人嘲讽是公报私仇。 终究是礼部尚书许敬宗跳了出来:“臣许敬宗有本,鸿胪卿心悲爱徒之逝,人所共情,然朝廷自有国策,鸿胪卿当忍痛理事。” “今鸿胪卿挂印,不入本部理事,只奉旌筛于承天门前请兵,老臣虽敬佩,终觉不妥。” 这种官场老油渣,说话八面玲珑,若无人在背后推着,他才吃盐不管咸哩。 即便他公然拿范铮开刀了,言辞之间亦有分寸,断然不落人口舌。 一向明哲保身的中书舍人李义府,不知为何竟热血沸腾,持骨笏出班,抗声道:“臣李义府有言,行人在外,便是大唐的颜面。被人一巴掌扇到大唐脸上,管他是什么情况,必须扇回去!” “若是连替行人讨公道的胆气都没有,大唐凭什么立于万邦之巅、称泱泱中华?” 长孙无忌鼻孔里哼了一声:“一派胡言!知道何为谋定而后动否?中书舍人,竟为一介莽夫!” “中书省不需要此等妄人!听闻你当初还去过壁州,那便到壁州为司马,踏踏实实做事,不要投机取巧、妄图语出惊人!” 李义府如同冷水浇面,一颗心都冷了。 目光望向御座上的永徽天子,李义府发现,永徽天子仿佛失明、失聪了。 这一刻,李义府悲怆无比,原来所谓的从龙也不过如此啊! 中书舍人,进入大夫行列,呵呵,不过是别人一脚可踢开的蝼蚁。 尚书右仆射褚遂良满眼鄙夷:“天生奸佞相,妄图为忠臣,可笑!” 看一个人不顺眼的时候,连他的相貌都是攻击的目标。 向来见人三分假笑的李义府, 长孙无忌的权势,李义府不能相抗,只得忍气吞声,不代表你只写得一手好字的庸才也有资格臧否人物! 褚遂良被李义府戳中伤疤,一跳三尺高,怒骂“黄口小儿”、“奸佞之相”。 本想抠李义府的老底,奈何李义府的履历太单薄了,除了监察御史那一段,就是在东宫混日子,褚遂良只能翻来覆去地从相貌开喷。 已经豁出去的李义府昂然而立,一句话回杀:“伱被贬同州。” 褚遂良拳头捏得叭叭响,额头青筋直冒,一对牛眼都快鼓了出来。 被贬同州,是他一生唯一的短处,是因质疑范铮防旱蝗而出糗,是一辈子都洗不去的污点! 任凭褚遂良如何辱骂,李义府只回一句“你被贬同州”,绝杀。 也就是褚遂良身体好,没有中风迹象,要不然能开席了。 到最后,连长孙无忌都看不下去了,才叫备身将李义府逐出太极殿。 永徽天子的眼睛眯了一下,随即又恢复如常,又是耳聋目盲的模样。 只有尤福贵心头一怔,迅速记下那几名听令行事的备身。 有些殷勤,是不能随便献的。 第738章 李猫要当奸佞! 气愤填膺的李义府于退朝后,拉着范铮去了一个坊内的酒肆,恨恨地饮了一口汾酒。 “想我李义府,多年来兢兢业业,不敢越雷池一步,难得仗义执言一次,竟为匹夫所辱!” 范铮难得地拱手:“义府兄高义。” 李义府这种明哲保身的人,都能为范铮出头,这个情,还真得领。 李义府嚼了块卤猪耳,咬得咔嚓咔嚓的,仿佛那猪耳名叫长孙无忌。 “与你无关。这一次,我是真看不下去了,拿着脸面任人甩巴掌,格老子,受不了这窝囊气!” 罕见地,李义府不再自称下官,而是恢复了最早时候“你我”的称呼。 “狗东西!还叫备身把耶耶架出来,他咋不上天呢?” “还要把耶耶赶到壁州当司马,他牛圈门上挂秤砣——过分!” “那个姓褚的,还敢说耶耶奸佞相,他是公麻雀仰起飞——日天的本事!” “他说一句,我喷一句‘贬到同州’,气得他快吐血了。” 李义府边吃边骂,忿忿不平。 贬去壁州,凭什么? 他李义府说错哪句话了,竟让长孙无忌一手遮天? 范铮却淡淡地开口:“他这是要走下坡路了。不过,褚遂良有一句话是对的,义府兄欲问宰辅之位,非奸佞不可为。” 若是别人说这话,李义府非暴跳如雷不可。 李义府停箸:“你倒是说说,何意?” 范铮道:“来李素来齐名,义府兄能力亦不逊来济,即便资历上无父兄之名加持,为一侍郎并不过分。” “所难升迁者,先天面容缺陷尔。” 唐朝以貌取人本就极重,伱想想欧阳询被长孙无忌取笑成啥样子。 李猫那奸笑的面容,确实易为人诟病。 “天子那一头,能给个中书舍人,昔日的情分便算是尽了。” 李义府频频颔首,这一字一句都如解手刀割在心头,痛啊! “而今破局,唯有向天子密奏,请废立皇后。” 至于这一招是不是道德,顾不上了。 只有揣摩上意,李义府才能留于诸司,故必出惊人之语。 至于愿不愿意废立,那是天子的事,李义府最多起个引子的作用。 李义府流泪、苦笑。 以他所学,立身唯正,偏偏却不得不以奸佞来立足,痛哉! 许久,李猫正色:“乞偏师一事,恐难实现。” 范铮应道:“我知。然如此作为,本意是引朝廷削弱回纥,不得重演薛延陀故事。” “铁小壮等学生几番劝说,均为我撵走。大人的事,娃儿掺和什么?” 李义府饮尽一角汾酒,面容微微扭曲:“若我行奸佞一事,恐妻子难周全,欲令幼子李湛入你门下,每日于敦化坊学教诲。” 范铮举杯:“善。” —— 西征于苏定方这等名将而言,不过如吃饭喝水般简单,纵然厮杀凶残了点、道路漫长了点,还是将阿史那贺鲁撵成了丧家之犬。 西突厥尽起三十万大军,在大虫苏定方手中,如刀切豆腐,轻易地分割、宰杀,五咄陆、五弩失毕一哄而散。 阿史那贺鲁跑路过程中,为昔日一小城主诱捕,直接送到了伊丽军中。 其实,程咬金若不为王文度掣肘,是完全有可能获得这功劳的。 西突厥与突厥当年对比,实力的差距天差地别。 长安的八百里加急传到苏定方手中,苏定方看得脸色大变。 “大总管,怎么了?” 正欲分别的药罗葛·婆闰好奇地问了一句。 苏定方默然将写了消息的布帛传给药罗葛·婆闰。 远传消息,一般还是用布帛,纸张易碎。 药罗葛·婆闰只看了一眼,面色瞬间成了淡金,一口鲜血喷了出去。 若非亲兵扶着,婆闰就能跌下马去! 回纥都督貊歌息讫·舞从婆闰手中接过布帛,脸色大变,手一挥,貊歌息讫部的五千人马已自回纥队伍中分列出来。 “貊歌息讫,怎么回事?” 其他部落脸色剧变,连声喝问。 貊歌息讫·舞悲怆地笑了:“我们在前头为大唐生死厮杀,他药罗葛部落的人将大唐使者杀了!” 迅速的分开,万余药罗葛部人马心头茫然,其余八姓人马警戒地保持着距离。 “婆闰,你说话!”葛萨部的头领喝道。 婆闰苦笑:“是比粟毒妄为。” 比粟毒一直野心勃勃,婆闰也以为不是什么坏事。 草原上一直都这样,势力成长到一定时候就会不再臣服于任何人,与忠奸无关。 真到了回纥成为草原之主,与大唐对立也是必然。 可是,现在的回纥,还羽翼未丰啊! 婆闰当然知道,以比粟毒的心高气傲,到了大唐肯定会提一些非分的要求,肯定会为大唐所拒。 可是,婆闰万万没想到,比粟毒会肆意妄为,截杀唐使于归途。 这是置回纥于死地啊! 除了药罗葛部没有选择,其他回纥八姓已经选择了与婆闰划分界限。 苦笑着看了看苏定方,婆闰知道,即便回纥还是一体,也斗不过这三万余伊丽军。 “身为回纥大俟利发,婆闰理当扛起所有罪责,我这便自入槛车,与阿史那贺鲁为伴,向天可汗请罪。” 婆闰无奈。 提阿史那贺鲁,意为提醒苏定方,他婆闰即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苏定方的神色略为缓和:“朝廷并未告知本总管要如何对待回纥,大俟利发还是请回娑陵水,认真梳理此事,想好怎么跟大唐交待吧。” “遇难的行人,是鸿胪卿范铮之徒,范铮每日不朝,持行人遗留旌筛于承天门请命,愿领偏师讨伐回纥。” “好自为之。” 论打仗,范铮是拍马也赶不上苏定方。 但范铮的先天优势太大,一个大唐的鸿胪卿领军,令结骨、葛逻禄、同罗、仆骨、阿跌、思结、多览葛群起而攻之,难度有多大? 纵使诸部不会尽全力,面上功夫得有吧? 这,才是药罗葛·婆闰生不起反抗之心的原因。 貊歌息讫诸部都督商议了一阵,很快决定,回纥另立新大俟利发,将药罗葛部除名,八部联保以拒药罗葛。 貊歌息讫·舞因 第20231113章 请假 变天,感冒了,嘟嘟不断,请假一天。 诸位也注意加衣裳哈。 第739章 娑陵水之夜 娑陵水。 黄昏已至,外出征战的药罗葛部勇士已归。 看行装,是满载而归; 看沮丧的神色,是大败亏输。 “我的兄长,大俟利发,想必这次又是大胜而归吧?” 比粟毒欢笑着扶婆闰入大帐,笑容甜美,一点不像能干出泼天大事的毒妇。 婆闰入坐,神色复杂地看着自家阿妹。 人长大了,心也野了。 怕是得赶紧嫁出去,免得连累回纥遭殃。 哎,怪这些年没有好好教导阿妹,长歪了呀。 “仗是胜了,可我再也不是大俟利发了。”婆闰接过比粟毒倒来的马奶酒,一饮而尽,满眼惆怅。 比粟毒素手掩口,露出惊愕的表情。 婆闰怅然若失:“父亲被乌纥所害时,看到你无助的小脸,我就发誓要护你终生。” “可是,幼小的比粟毒长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 “对大唐的使者动手之前,你怎么就不想想大唐与回纥的实力对比呢?大唐如奔腾的野马王,回纥只是弱小无助的羖羊啊!” “其他八姓已经抛弃了药罗葛部,奉貊歌息讫·舞为大俟利发,药罗葛部,成了孤狼。” “你杀的使者,是大唐鸿胪卿的弟子,鸿胪卿天天在长安宫城前请兵讨伐。” 比粟毒的笑容不改:“其实,兄长打仗虽然厉害,却不适合当大俟利发的。” “心不狠,站不稳。你若当机立断,斩了八姓都督,回纥之内,又有谁敢不从?” “纵然大唐出兵,天大地大,往远处一遁,他能奈我何?” 婆闰伸手抹了一丝唇角流出的暗黑色血丝,一声苦笑。 自己果然不够心狠手辣,没有 比粟毒绽放出甜美的笑容,身子轻轻一扭,如舞蹈一般旋开了五步。 “兄长,你最疼比粟毒的,最后让一次比粟毒可好?” 婆闰颤抖着伸出手,手指着比粟毒,面色渐渐发乌,腹痛如绞,无力地摔倒于地。 这一幕,在回纥其他八姓几乎同时上演,或是枕边人,或是亲手足,或是子嗣,快得让人反应不过来。 才荣登大俟利发没几天的貊歌息讫·舞,就被长子一刀捅入肚皮,顺便还搅了搅。 与中原的立长制度不同,草原上多为立幼,长子们自然难免抱怨。 再由比粟毒一挑动,情绪自然就上头了。 不得不说,比粟毒玩阴谋诡计还真是一把好手,每一姓都留下了至少三种备用方案,以保万无一失。 事起突然,都督们没有一点点防备,竟使整个回纥易主了。 回纥伙同思结、拔野古、同罗、仆骨,举兵五万,共犯西州。 安西都护麹智湛并不擅长征伐,也只能退守高昌、交河诸城防守。 这是必然的,他要善战,当年侯君集是怎么夺他家高昌国的?—— 大唐朝野一片哗然,脾气暴躁的郑仁泰、萧嗣业、梁建方、苏定方、任雅相纷纷请命。 因请立昭仪为后,李义府不仅免了重游壁州,还耀武扬威地直升中书侍郎,加同中书门下三品,见天地恶心长孙无忌、褚遂良。 “臣李义府有奏,鸿胪卿范铮近半年来请领军征讨回纥,然一直为奸佞所阻。今回纥果来犯边,陛下何不顺水推舟,全了鸿胪卿的执念?” 褚遂良恶心坏了。 纵然当时不赞成讨伐回纥,除了言语过激点外,褚遂良还真没太多恶意——仅指范铮。 对李义府,不管他以前如何持身以正,褚遂良都是极度厌恶的。 前贤说了,以貌取人,失之子羽,故见贤思齐,没毛病。 李义府提议废立皇后,更让他深恶痛绝,觉得当初的看法就没错。 大概,群正里没人会觉得,是他们一手将李义府推向了奸佞的行列。 现在,形势反转,李义府反手一耙,把“奸佞”之名安到他们身上,恰如一砣新鲜的便旋从天而降,淋了个满头满脸,关键还是稀的。 连长孙无忌都在暗骂药罗葛·婆闰的不靠谱,难怪手握重兵,被小小的比粟毒弄死,真是活该! 被冷遇了大半年的范铮被召上殿,群臣的面色不太好看。 冷嘲热讽了半年,结果转头发现自己才是丑角,这份羞耻…… 可谁也想不到,比粟毒下手那么狠辣,连相依为命的兄长都能害了。 原以为尺书可定的小事,竟意外成了一桩大事,更凸显了自己的鼠目寸光,真个丢人了。 “今回纥比粟毒弑兄、寇我西州,范卿所念所想,朕允之。可令范卿领一军赴西州驰援。” 永徽天子笑容可掬,仿佛从未与范铮有过芥蒂。 范铮吐了口气:“陛下,臣有自知之明,无力为卫青,只可效霍去病。故臣请朝廷择一良将驰援安西都护府,臣愿自领一千至三千人,直捣娑陵水。” “因臣职司便利,请陛下准臣召结骨、葛逻禄、执失部、浑部等,共伐回纥。” 本来还想说个思结部,偏偏思结部脑子犯浑,跑去抱回纥的大腿。 只能说思结部眼睛出了问题,哪条腿更粗都分不清。 “另请陛下拨给飞骑飞行兵一队,以为臣千里眼。” 包括长孙无忌在内,面色都稍霁。 一军二万人,交给从无掌军经历的范铮,风险委实太大。 范铮有自知之明,只要一千到三千人为偏师,直取回纥巢穴,只须安排好向导,别让他学李广迷路,纵败亦无伤大雅。 更别说他召集诸部共伐回纥,具有相当的可行性。 长孙无忌想了想:“虽如此,华容侯素无掌军经历,应着一行伍老人为副总管,以襄助掌诸杂事。” 朝中有些能力的将领都已至将军,与范铮品秩不相上下,不愿为配。 飞骑郎将铁小壮倒是心甘情愿辅佐范铮,但天子哪里舍得放铁小壮离开长安城? 范铮想了想:“若是为副总管,臣以为,昔日华州折冲都尉周乙戈可矣。” 至于周乙戈是否迁他处,范铮就不清楚了。 周乙戈突厥扬威之后,右迁夏州下都督府为从三品都督,论资历,与范铮为副不委屈。 安西都护府这一面,则以左屯卫大将军、同安郡公郑仁泰领一军,驰援安西都护府。 第740章 画饼 整个鸿胪寺,范铮也只点了一个山雄随行。 至于雷七等防合,范铮只留了雷七一人,余皆留下。 防合们的年纪终究大了,最年轻的都是知天命。 范铮仰仗雷七的,也不是他的武力,而是丰富的经验。 一家子送出乌头门,范鸣谦恋恋不舍,范百里赶紧叉手:“愿阿耶旗开得胜、马到功成,给我与阿弟弄两匹小马驹回来。” 范鸣谦听到“马驹”二字,顿时喜笑颜开:“阿耶,要马驹!红色的!” 杜笙霞眼中有一丝不安,范老石、元鸾则撵着范铮出门。 打个仗,多大的事么? 元鸾哼哼,当年在娘子军时,又不是没杀过敌! 黄栗细马的耐力不错,加上万年折冲府千骑护卫,夏州朔方县虽一千一百一十里之遥,也就八天赶到了。 朔方县,旧名岩绿县,为夏州、夏州都督府治所,一个媳妇两个婆婆。 夏州都督周乙戈迎出都督府,朗声大笑:“就知道华容侯不会忘了末将!儿郎们,鼓擂起!” 周乙戈将自己放于略低的位置,这并没有错。 职官品秩虽同,范铮的爵却在周乙戈之上,如今更是领总管。 更何况,没有范铮举荐,周乙戈还不晓得要闲置几年。 夏州之外尽突厥故地,羁縻州之类的话就不要说了,但近年来突厥早被打断了脊梁,实在乖巧,想出手都没机会呢。 然而范铮不能那么理所当然,只能依军礼拱手:“都督却客气了,本官此番还得劳副总管费心。” 周乙戈收敛了笑容:“令徒蒙难,得华容侯亲身复仇,九泉之下亦含笑矣。” 此非虚言,这年头,范铮这样的犟驴是越来越少了。 无酒,有肉。 虽贵为都督,周乙戈还是保持着行伍本色,非特殊时期不饮酒。 陪客席上,执失蛮、浑硉兀诸人杀气腾腾,只等范铮一声令下就要跟回纥亮刀子。 你要说其中没有执失州白羊毛的因素,也得有人肯信。 “执失部、浑部、多览葛部、奚结部、阿特部唯华容侯马首是瞻,定要破回纥,报此血仇!” 口号震天。 范铮摆手:“执失蛮却说错了,当以大唐马首是瞻。” 这年头,不谨慎的人容易轮回。 目光移到下方,范铮惊讶地看到了思结浑义。 是幻觉吗? 思结部,不是随回纥攻打西州去了吗? 为什么思结浑义会出现在朔方县? 思结浑义苦笑着站出来:“华容侯容禀,思结部兵微将寡,又正挡在回纥西进的道路,无奈被裹胁。” “所幸小人所领别部与本部距离偏远,侥幸避了一劫。” 不管思结浑义怎么说,思结部依旧逃不了两头下注之嫌。 但是,伸手不打笑面人,范铮自不会傻乎乎地揭穿。 又有多少人不是多头下注呢? 追究得过来嘛! 啃了一嘴厚实的面饼,嘴边不断往下掉渣,范铮摆手示意思结浑义坐下,不提是否被裹胁这茬。 “诸部当中,最熟悉本官的当属执失蛮。” 执失蛮立刻挺胸凸肚,颇有几分得意。 “本总管重新自我介绍一下,范铮,鸿胪卿,云麾将军,华容侯,娑陵道行军总管。鸿胪卿是职官,主掌与番邦、羁縻州往来和封建。” “本官曾向当今天子提出一份建议,草原太广袤,可汗数太少。” 除了执失蛮在纠结,其他人都两眼放光。 虽然这好事不一定能落到自己头上,可万一呢? 谁都知道,多封可汗,意味着草原遍地草头王,再难整合力量,可谁在乎呢? “随本官征伐,事毕,本官向天子举荐诸位为可汗,或者由诸位转为举荐本部俟利发、俟斤。” 每个人的情况不一样,即便给出可汗位置,也不一定人人接得下来,故而底线必须灵活。 执失蛮沉吟了许久,抬起头来:“总管,可以用此功,换我阿耶娘回长安么?” 范铮一声轻叹:“有子如此,执失思力可自傲矣!此事,本总管定尽力促成。” 言下之意,举荐可汗这块饼,可能还是画的。 然而,即便浑硉兀诸人清晰地听出这意思,又有谁肯放过飞黄腾达的机会? 有几个人能放过“万一”的诱惑? 哪怕自己不能当可汗,让父兄为可汗,一个俟利发是少不了的吧? 真有点想法,哪怕不篡位,拉出别部的人马自立为汗,再加上天可汗的认可,好像也不是不行。 周乙戈咬了一嘴牛肉,暗暗在想,换了自己,能不能抵挡这诱惑。 哪怕,明知道这是在画饼。 范铮温和地看了执失蛮一眼:“我那两个娃儿喜欢红色小马驹,不知执失州可有?” 执失蛮大喜,胸膛拍得咣咣响:“必须有!待归时,一定奉上。” 两匹红色小马驹而已,哪部拿不出来? 一些部落甚至按马匹毛色分群,各自在不同的山谷里牧羊。 总管问执失部讨要,意味着阿耶娘归长安的日期越发临近了! 万年折冲府出了一千越骑,夏州轻轻松松出了两千越骑。 夏州这地方,牛马众多,哪怕不刮执失等州的地皮也能轻易凑齐战马。 诸部吆喝的声音很大,可总共也就凑了一万骑,让周乙戈老脸拉得老长。 要是真肯尽力的话,诸部凑个二万骑是没有问题的。 范铮一笑置之。 仆从军一万刚好,再多就喧宾夺主了,真闹点什么事,还真不一定弹压得住。 而且,用仆从军也得长心眼,高仙芝就是最好的证明。 娑陵军越骑三千,加上辅兵几近四千,即便仆从军作怪,也能轻松弹压。 不管是什么时候,都不能主弱仆强,否则会死人的。 至于粮草,自有周乙戈负责,副总管就是管这些杂事的。 飞骑的飞行兵晃晃悠悠地升空,看得周乙戈叹为观止。 “要是早年间看到这热气球,只怕我也会认为是神灵降世。” 范铮咧嘴:“我觉得,神灵与凡人各自生活在不同的世界,人家也没空搭理我们。” 范铮能逆时间投胎到大唐,你要说没有神灵,也无法自圆其说。 周乙戈笑道:“这说法好,日后我拿去教导儿孙。” 得益于山雄提供的小技巧,范铮每天在大腿内侧裹两块细布,皮虽磨得红,却不轻易破了。 代价是,袴褶里隔一天就出一股子馊味。 第741章 战天山 安西都护府,西州,天山县,不高的城墙摇摇欲坠,回纥、思结、同罗、仆骨、拔野古联军围住县城,简陋的云梯不断往城墙上搭。 虽比不上大唐攻城的飞云梯牢固,且易被叉落,但胜在数量多。 安西都护麹智湛一身细鳞甲,手中木枪如灵蛇般游走,夺走一个又一个敌人的性命,身上也挨了几刀。 好在细鳞甲的防护能力不错,要不然麹智湛也得受伤,搞不好还能吃席。 天山城不能陷落,否则麹智湛将成为历任安西都护中的笑柄。 单论武艺,麹智湛并不算突出,所以不能率一支精骑直取酋首。 “炮石、滚石!” 麹智湛怒喝一声。 兵曹参军耷拉着一条胳膊:“都护,石料不足了!” 麹智湛大喝:“快让人鸣锣,以我麹智湛的名义,令家家户户把糠秕灰送上城头!” 糠秕灰不是指单一物件,是指三种东西,这玩意儿平时没大用,守城时对付爬云梯的敌人却有奇效,一把糊一脸,眼睛都睁不开。 不知过了多久,城头的女墙处竟站了不少五旬以上的老人,一把一把对联军登城的云梯撒糠秕灰。 被迷了眼的敌军,就轻易被叉竿叉摔下、钩竿活捉去。 这种不讲武德的守城手法,还真就是大唐常规战法之一。 “谁让你把他们叫上城头的?” 麹智湛戟指,对着兵曹参军大骂。 边军有甲胄,平民却没有啊! 即便有女墙藏身,依旧挡不住箭矢纷飞,有三人身亡、十余人受伤! “二……公子,大家受麹氏恩惠多年,无以为报,总得出点力气。都是选老人上来,已经有愧了。” 一名老汉扬了把灰出去,迅速将脑袋缩下女墙,一支箭矢正正穿过他的裹头,犹如多了一支发簪。 运气极好,竟是连头皮都没破。 高昌国当年虽神憎鬼厌,是整个西域出名的恶邻,对本国庶民与比丘却是极好的。 至少,当年的麹文泰不会向庶民胡乱收税赋。 要用钱,不会扮沙匪到大碛里抢吗? 一里开外,回纥大俟利发比粟毒志得意满的挥手:“看到了吗?老弱就应该拿去消耗唐军的箭矢、滚石,这才一万人,唐军的武备就要耗完了。” 话是不中听,却也是事实,后期以强势兵力扑上,搞不好一波就能平了天山县。 要是一开始就让精锐上,即便只死个三千人也得心疼死。 思结俟利发敢怒不敢言,这些老弱,思结部占了一半的比例,有种你倒是让回纥的老弱也上啊! 遗憾的是,谁拳头大谁有理,诸部加起来也没回纥九姓的实力强大,只能默默承受。 “令:诸部统一从北面强攻,不留余力,强攻!” 比粟毒看看城头上黯淡的旗纛,小手一挥,意气风发。 父兄当年就是太温顺了,你看我攻打西州,不啥事没有吗? 选择攻击西州,其实是看中了西州凭地利积蓄的财力,以及安西都护府那捉襟见肘、四面分散的兵力。 要是天山城聚集了一万安西兵,比粟毒保证身子极度柔软地转向,小嘴甜甜地说一声来游玩。 但是,安西兵四散,现在天山城的兵马不超过五千,那些镇守在龟兹、渠犁、焉耆的兵马,也不敢擅自离镇而来。 所以,麹智湛终究不太适合掌军,哪有如此死板的管法? 但麹智湛别无选择,别忘了他身上“曾经高昌国二王子”的身份,太灵活了容易掉脑袋。 “都护,敌军倾巢而出!” 兵曹参军疾呼。 麹智湛吐了口气:“大唐安西,有我无敌!擂战鼓!” 鼓未响,十二声大角震天响。 “援军!” 兵曹参军大笑,眼泪都迸出来了,颇有劫后余生的庆幸。 大纛飞扬,五色袍分明,战马咆哮,角弓齐发,数以万计的箭矢落入密集的联军阵营中,夺去了不少性命。 “郑”字大旗在风中猎猎作响,郑仁泰老汉肌肉疙瘩虬起,马槊刺、挑、扫、砸,所到之处无一合之敌,昔日秦王府悍将的风采尽显。 纵然回纥军士也彪悍,但战术、战技、兵备、士气都与唐军天差地别,眼见郑仁泰杀出,刚刚膨胀的士气,仿佛被戳破的蹴鞠,迅速泄去。 敢寇攘西州,不等于敢与大唐全面开战,这一节,即便是比粟毒也狗吃汤圆——心头有数。 城头战鼓,与增援的战鼓融合在一起,令整个大唐的兵马士气大振。 若不是已经无力,麹智湛甚至想大开城门,出城合围敌军。 “备些牛羊,准备犒劳同安郡公等援军。收拾战场,救助伤亡,敌退即请援军入城。”下完命令,麹智湛倚女墙而坐,鼾声渐渐响起。 累的。 西州之地牛马众多,不存在禁屠的律令。 犒军是传统了。 给郑仁泰好处,他绝对不会收,还容易为人诟病。 牛羊犒军,就是说上太极殿也有理。 比粟毒诧异地看着郑仁泰利箭般杀出,一字一句地开口:“思结部,解释一下,唐军为什么不是从东南面的高昌城方向杀出,而是从东北角的交河城出现?那一方不是伱思结部探查么?” 思结俟利发笑容可掬:“尊敬的比粟毒大俟利发,这当然是思结部有意隐瞒了。你觉得,思结部被裹挟,很乐意么?” 裹挟也就算了,攻城的炮灰也是拿我思结部的人去当,思结部很好欺负吗? 思结部人马迅速脱离战场,闪到一边严阵以待。 比粟毒眼见不敌郑仁泰,转身带回纥、同罗、仆骨、拔野古部狼狈北逃,却在要道上,撞上了严阵以待的唐军一万步兵方阵。 箭矢、彭排、木枪,成了草原诸部的噩梦。 相对郑仁泰迅猛的攻击,这些无名小卒组成的攻势坚如磐石,每一骑攻上去,至少同时面临三支木枪的攻击。 侥幸撞上彭排,盾兵被撞飞了,立刻有辅兵补位,顽固得令人绝望! 偏偏连转身都来不及,郑仁泰率着越骑在后头穷追猛打,都不肯进天山县城驻足的! 郑仁泰本人只是好战而已,可麾下的儿郎就现实多了,永业田它不香吗? 力气这东西嘛,无所谓的,用完了睡一觉起来,又是大虫一般的青年! 第742章 丧家之犬 “杀!杀出一条血路来,回大草原,自然天地广阔!” 比粟毒扬刀,声音尖厉,比夜枭之声还刺耳。 可惜,唐军的步兵,实在太坚韧了,即便诸部战死了近万人,枪阵依旧稳如泰山! 拔野古俟利发估量了一下实力对比,心头几近绝望。 以唐军之坚韧,诸部纵使能闯出一条血路,也将折损七成以上! 悔不该,狼便糊了心眼,竟跟这不足成事的娘们冲大唐龇牙! “俟利发,左边有便道!” 一声急促的叫喊,比粟毒来不及分辨真伪,拨马率先冲了过去。 极度口渴的时候,哪怕是要命的鸩毒也能先干为敬,比粟毒这种本就没多少军事素养的人更不会考虑埋伏不埋伏。 乱箭齐发,又是几千人马没了。 比粟毒执皮盾护身,马臀上中了一箭,马匹吃痛,嘶鸣着冲过了箭雨。 “思结部!” 比粟毒看着零零星星汇聚的人马,咬牙切齿。 那一声喊,本就是思结部的人开口,可惜比粟毒早就乱了方寸,根本顾不上分辨。 埋伏也是思结部设的。 作为回纥的邻居,思结部对回纥太熟悉了,别说是装一下,就是真混入回纥之中,不看装扮还真发现不了。 思结部的用意,除了泄愤,更是向郑仁泰表明立场——别放箭,自己人! 至于之前的行为,裹挟便可解释,牛马便可赔罪,前提是让郑仁泰止怒。 出乎思结俟利发的意料,郑仁泰根本不打算跟任何人讲理,只要是对大唐动了兵戈的,在他眼里就是敌人! 思结俟利发痛哭流涕,率着残余的人马,出夷播海、远遁荒野,连思结祖地都不敢回。 郑仁泰穷追猛打,斩了拔野古俟利发,击破仆骨诸部,追击三百里,才班师回安西都护府,安抚一番动荡的人心。 —— 草原的风凉得早,吹到败军身上,更让人觉得发蔫。 比粟毒强行提起精神,一扬马鞭:“唐军已无法追击!天大地大,草原最大,得纵深回旋,稍稍休养生息一番,明年又可再战!” “回纥,誓不为奴!” 士气略为振奋。 同罗俟利发神色古怪地看向比粟毒:“大俟利发,话不要说得太早,问问你前头的探子吧。” 比粟毒扬眉,便欲拔刀相向。 “报大俟利发,回纥……回纥已经没了!” 比粟毒一口鲜血喷出,身子摇摇欲坠,好不容易坐稳了身子,满眼怒气:“你说什么?” 探子眼现绝望:“回纥没了,同罗没了,拔野古没了,仆骨没了。三千唐军、一万仆从军在娑陵水摆开阵势,等待我们自投罗网。” “诸部人口、牲畜,尽数被打乱,重新划分入执失部、浑部、多览葛部、阿特部、奚结部、葛逻禄部、思结别部。” 以范铮的杀心,自是恨不得杀个鸡犬不留,但仅存的理智,让他绝了这过于毒辣的念头。 事实上,五万兵马尽出后,回纥诸部留下的尽皆老弱妇孺,偶有反抗也不堪一击,纯粹是吊打小盆友。 不管草原诸部外表如何强大,他们的内里同样是软弱的,他们同样有老弱妇孺。 执失蛮提议将所俘诸人打乱、重组,纳入他们仆从军部落的提议,范铮与周乙戈粗粗议了一下,默认了此事。 草原上的习俗,谁强我属于谁,能保住性命就很好了,谁还在意划到了哪个部族? 所以,回纥、同罗、仆骨、拔野古,四部的人口、牲畜,硬是被瓜分得干干净净。 比粟毒狞笑,精美的面容上现出毒辣:“谁也别嘲笑谁,我们都一样是丧家之犬!哈哈,丧家之犬!” 面色一整,比粟毒挥刀咆哮:“我们无路可退!失去家园、失去族人、失去牛羊,我们会饿死、冻死!” 百步外,马蹄嘚嘚,葛逻禄泥孰阙率着三千三姓兵马出现。 (吕布:我怀疑被影射了。) “噢,愚蠢的比粟毒,在大唐吃够拳头了吧?”葛逻禄泥孰阙尽显嘲笑之意。“没有药罗葛·婆闰的能力,还敢挑起事端,傻眼了吧?” “还记得你杀的大唐使者吗?嗯,大唐是叫行人。” “行人是条汉子,他的师父更是个狠人,放着舒舒服服的鸿胪寺不呆,要亲自领军灭回纥,誓要取伱头颅报仇。” “他说了,谁能提你人头回去,娑陵水归谁。你看,作为老邻居,这个好事不得便宜我吗?” 比粟毒面色怨毒。 别人不清楚葛逻禄的战力,她是很清楚的,从药罗葛·吐迷度起,回纥就有意纳葛逻禄为回纥 甚至,在回纥的计划中,以后的征战都以葛逻禄部打头阵! “杀!” 没有退路的比粟毒舞着战刀,打马杀向葛逻禄泥孰阙,身后的残兵败将也动了起来。 左右两翼,执失蛮与浑硉兀各自带着千骑杀来,给残兵败将们来了个腰斩。 后方,思结浑义带着五百人马,兜腚一刀。 前方的小山岗上,“范”字大旗招展,三千越骑尽归周乙戈指挥,堵住每一条通道。 今天,比粟毒要为杀害盘长一事付出血的代价。 葛逻禄泥孰阙虽老,一身力气却不是比粟毒这种卖弄风情的婆娘能比,只一矛便打飞比粟毒的刀,展臂将比粟毒擒于马上。 除了比粟毒,所有的残兵败将都要死,这是娑陵道行军总管范铮之意,这是在杀鸡儆猴。 郑仁泰、范铮都是杀心极重,这一次永徽天子遣他们出征,显然是要大开杀戒了。 残兵败将尽诛,葛逻禄泥孰阙押着比粟毒,将她摁着跪在范铮面前,诸部首领也过来围观。 “要是人犯自尽,当如何?” 范铮眼神冷漠,负着双手,四十五度角仰望蔚蓝的天空,梦呓般地开口。 葛逻禄泥孰阙抽刀,两刀下去,比粟毒痛得嘶吼,满地打滚。 东方维纳斯出现了。 范铮叹息:“就没人知道,牙齿也可以藏毒么?” 粗鲁的执失蛮挥动刀鞘,将比粟毒满嘴的牙都打掉了。 “有人听说过孙膑吗?” 医人给比粟毒包扎止血后,范铮悠悠地问。 浑硉兀挥刀,挖开比粟毒膝盖骨。 “红颜祸水啊!” 思结浑义咬牙,挥刀在比粟毒双颊各自写了个“米”字。 周乙戈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幸好,自己不是他的敌人。 第743章 废立 太极殿上,中书侍郎李义府化身无情的喷子,四面树敌。 “河南郡公,不是本官说你,有那时间,好好管管同州百姓的生死。据说同州庶民,自你到任后,人口首次出现了负增长。” “韩侍郎昔日在兵部劳苦功高,本官也不想太过抨击,是非早有内侍省内谒者监二名内寺伯联合审出,对武昭仪与代王下毒之人,皇后与萧淑妃都脱不了干系!” “太尉想过问内宫之事,以你元舅身份倒也应当。只是,太尉不觉得越俎代庖了吗?” “何为内宫?陛下一人之家!岂容尔等伪君子觊觎!” “虽暂未定罪,然王氏已不能母仪天下!臣李义府,请陛下废除其皇后之身,另立昭仪为后!” 站在御阶下的太子李忠瑟瑟发抖。 唇亡齿寒,覆巢之下无完卵,他既然倚仗王氏登上了云霄,也同样会因王氏而跌落泥潭,绝无可能独善其身。 内宫的一场血洗,死人逾百,千人进了掖庭。 掖庭之地,有进无出,一进就是一生。 大唐的后宫,除了武德九年,从来没那么大动静。 长孙无忌勃然大怒,指着李义府喝骂:“大胆李猫!废立之事,是伱一介臣子当言?臣长孙无忌,请剥此獠官服,收入台狱好生审讯!” 言毕,长孙无忌突然发现冷场了。 不仅是千牛备身、备身左右、备身毫无响应,御史台亦毫无反应。 嗯? 长孙无忌才想起来,上次被他支使的几名备身,早就消失于千牛卫中。 细细一想,长孙无忌心头了然,千牛卫是皇帝的贴身护卫,若为一臣子驱使,你叫天子如何想? 是了,僭越了,这也是天子给的一个警告。 礼部尚书许敬宗笑呵呵地出班:“田舍汉多收个三五石粮,尚且想要易妻,陛下易后,亦是情理之中的事。” 司空李积淡淡地回应:“此乃陛下家事,非臣所能言。” 就表面而言,李积的言论似乎是墙头草,实则一刀封喉——皇帝家事,你们多说什么? 长孙无忌举笏:“先帝在日,曾道佳儿佳媳,愿陛下慎之。” 永徽天子翻了个硕大的白眼,“佳儿”指的是谁,你心头没有点数? 不说人是会变的,就说以阿舅身份评说儿媳,有几分可靠? 履适不适足,只有脚知道。 脾气暴烈的褚遂良出班,放下象牙笏,解下三梁冠,褪去紫袍,伏地磕头:“臣褚遂良以死相谏,武氏出身,原充先帝下陈,为陛下姬妾已于礼不合,蒲柳之姿,岂可母仪天下?愿陛下三思!三思!” 连吏部尚书柳奭都在装聋作哑,自无人愿意以身家性命保王皇后。 这是个悖论,内宫不得干政,可不干政,遇废立之时,哪个臣子愿意死谏? 褚遂良所谏,其实已经退了一步,默认废王皇后,但坚决不同意立武曌为后。 毕竟,武曌为太宗皇帝才人的黑历史,是无法抹去的。 如果褚遂良语气缓和一点,或许还能有一丝商榷的余地。 但是,褚遂良怒目而视、声音激烈、言辞毒辣、额头叩地至血流满面,却激怒了原本无可无不可的永徽天子。 “朕为天子,欲立何人为后,乃朕之事,不受裹胁!” “千牛备身,将匹夫褚遂良打脊一百!” “谁有异议,可辞官不做,终唐一朝,子孙不得录用!” 跳脚的永徽天子,显露了他的锋芒。 行,你牛皮,为名声辞官,且看你顾不顾后代的前程! 为一口气赌上自己前程的官员还是有的,可连子孙后代的前程都赌上,那就是找刺激了。 虽说永徽天子不滥杀,却不代表他可欺,这一点所有人可以去向李元景、李恪、薛万彻、房遗爱求证。 别说,通过这一点可以发现,永徽天子好杀亲戚。 沉闷的刑杖打在褚遂良脊背上,熟悉的痛觉,熟悉的方式,不熟悉的位置。 只有施杖的千牛备身才知道,一般的打臀、背,与纯粹的打脊,纵然力度相同,伤害是不一样的,没有半年的时间,褚遂良休想恢复如初。 本来想努力辩驳一番的长孙无忌,悻悻然闭嘴。 已经六年了,永徽天子已经有足够的智慧处理任何事物——“完美”这个词不能用,因为任何事物都做不到绝对的完美,都经不起吹毛求疵。 长孙无忌的势力,在最得势时也不是一家独大,更别提永徽天子这几年还建立了不少威信。 “八百里加急,天山道行军总管、右屯卫大将军、同安郡公大破贼寇,馘耳过万,追杀三百里,斩拔野古俟利发!安西都护麹智湛,亲守天山县城,力保疆域不失,战后脱力,医治中!” 这一场大胜,于苏定方之后,再度拔高了永徽天子的声望。 “八百里加急,娑陵道斩杀除思结部外所有贼寇,擒贼酋比粟毒入槛车,瓜分回纥、拔野古、同罗、仆骨诸部人口及牲畜!” 这个消息,即便是梁建方、任雅相诸人都不免讶然。 范铮这门外汉领军,纵有周乙戈领军,诸将也料定能小胜,岂知竟是尽诛敌军! 当然,范铮的成功,不能尽归功于他,大唐如日中天的大势才是胜利的保障、才是诸部愿意附骥的主要原因。 允诸部瓜分战果,更激发了仆从军的向心力。 “附娑陵道监军尤庆瑞急奏,弹劾娑陵道行军总管范铮滥用私刑,割比粟毒面容,断其舌、敲其齿、斩其臂、膑其骨,见者无不怵目惊心。” 内谒者监、左监门卫将军尤福贵满面惊愕,不知道这义子如此奏报,究竟是福是祸。 御史台诸人触动最大,侍御史丘神积、殿中侍御史王旭、监察御史李全交、监察御史李嵩暗暗下了决心,不再招惹这疯子。 宁愿承受弹劾,也要将敌酋弄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谁敢保证自己没有落到范铮手里那一天? 有范铮这触目惊心的战绩,废立大事竟轻易通过了。 “褚遂良乱群臣纲常,本应处绞,念其于大唐入仕多年,薄有功劳,且外放潭州都督。” 老实说,永徽天子对褚遂良还是比较宽容的,才是请褚遂良去潭州吃臭豆腐而不是吃板刀面,够客气了。 第744章 告太庙 不管王皇后与萧淑妃是不是无辜,都被夺了封号,入了掖庭。 只要进了掖庭,从前高高在上的身份再无一丝作用,就只是普通的罪人。 别说掖庭令,就是宫教博士、掌固都敢甩两个耳光。 忿怒过、咆哮过、抗争过,除了身上多几道鞭痕,什么作用也没有。 武曌在永徽天子的力争下,登上了皇后之位。 虽然在民间有不少非议,但在隐约知情的群臣看来,也不是不能接受。 太原王氏起初想争一争,奈何没底气,王文度这不争气的货色连带本家吃挂落,免死都是法外开恩了。 皇后是否参与下毒之事,证据虽不太齐全,却也没法脱了干系,太原王氏有心开脱都做不到。 吏部尚书柳奭因受牵连,累贬为爱州刺史。 爱州,即后世越南清化一带。 —— 威风凛凛的娑陵军,最终只余万年折冲府千骑返回。 夏州都督府那两千越骑,跟着都督周乙戈归建了。 要是朝廷有什么封赏,自然少不了他们那一份,归建驻守才是他们的职责。 随行的,自然是总管范铮,还有仿佛胖了一圈的山雄,以及葛逻禄泥孰阙、执失蛮、浑硉兀、思结浑义等仆从军大小首领。 仆从军自不能入大唐,仅仅是几个首领的话倒是无碍。 关键是,范铮之前的牛皮,比汤仪国吹得还大,不带他们回来恐难兑现。 越骑们押着的,还有一乘特制的槛车,上坐面容丑恶、断臂膑足、缺齿少舌的比粟毒。 特制是因为比粟毒膑足,没法站立,只能降低高度,让她坐着。 自然免不了圣母在絮叨范铮残忍,但盘长被残忍杀害时,他们却一言不发。 范铮的狗脾气可听不得这种屁话,当场就是一马鞭抽到圣母脸上,喝令越骑在明德门内动军杖。 你要为自家庶民圣母一下,范铮好歹捏着鼻子忍了,可为这杀害大唐行人的罪魁祸首圣母,你居心为何? “我是国子监生,你们不能打我!” 圣母高声呐喊。 范铮喝令:“重责二百!雷七,持我名刺到务本坊,问问国子祭酒,国子监还是不是大唐所属!” 国子祭酒自然还是好脾气的令狐德棻,范铮只是伪作不知罢了。 事实证明,圣母监生是狗掀门帘——全凭一张嘴。 二十军棍,嚎叫声比妇人生产还凄厉; 五十军棍,监生后悔无及地认错; 一百军棍,人虽未死,却是奄奄一息,怕是拿根秸秆都能活生生将他抽入土了。 哦,不要拿诸司衙门的问事跟越骑比较。 问事用刑收放自如,能百杖下来只破一层油皮,声势还能惊天动地; 越骑比较实心眼,能百棍不打死人已经很收敛了。 行刑的越骑歪头看向范铮。 咋整,是真抽死吗? “先将人收押到万年折冲府,待痊愈再施那一百军棍!” 监生险些一口老血喷出来,就这用杖,还可以分期的? 已过古稀之年的令狐德棻自然不会出现,从七品下国子监主簿却骑驴赶到了明德门,高声宣布勾除某人国子监生之名,以示绝不姑息养奸。 国子主簿掌印,勾检监事,凡六学生不率师教,俱举而免之,处理此事再合适不过。 圣母监生听到这话,不禁一口老血喷出,竟昏迷过去了。 他真没勾结回纥,就是纯粹想展现与众不同,正如孔雀开屏。 唯一意外的是,屏开了,他是屁股对着众人的。 范铮率府兵押比粟毒,走朱雀大街直到朱雀门。 大唐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征战得胜还朝,须走朱雀大街夸功。 街鼓响起,一行人昂首挺胸,每个人带着风尘仆仆的气息,整齐划一地行进。 这一招,是每个官吏、府兵都会的。 征战回来还清洗干净、换光鲜甲胄,谁能理解你的辛劳? 所以说,面子工程,有时候还是必要的。 朱雀门外,永徽天子神采飞扬,每一个毛孔里都写着“得意”二字。 番邦敢逆大唐,范卿出手狠辣,也算是给诸番打一个样。 至于比粟毒成什么鬼样子,永徽天子并不在乎,只是押着到太庙,得意洋洋地告祭高祖、太宗,那小肚腩都快顶破衮冕了。 范铮看着永徽天子的得意模样,依稀觉得是看到了当年的太宗。 “陛下,贼酋虽罪该万死,如今这模样,也委实太过了……”尚书左丞来济启奏。 永徽天子笑容一敛,满面慈悲相:“范卿,朕实不忍见人如此可怜,斩了可好?” 范铮躬身:“臣以为,陛下仁慈,当眼不见心不烦,可于朱雀门侧筑一小台,令婆子每日照应此獠,哺之以糂,勿令死去,以省番邦。” “大善,朕果然慈悲。”天子从善如流。 擒来的敌酋,不用于示威,斩了何用? 当年的太宗擒了突厥颉利可汗阿史那咄苾,不照样养在长安,隔三差五拉出来当着番邦的面载歌载舞? 那些年,大唐边陲得以休养生息,阿史那咄苾歌舞之功不可少。 来济面容一滞。 尚书右丞柳范谏道:“臣柳范以为,娑陵军虽征战有力,杀伐却过了。尤其是对比粟毒,一刀枭首即可,何以如此残彼身躯?” 柳范是柳奭的族兄,还能稳稳占据尚书省的位置,可见永徽天子对河东柳氏并没有成见。 葛逻禄泥孰阙老脸绽放着光芒:“回上官,此獠双臂是葛逻禄断的。” 执失蛮憨笑:“牙齿是我打落的,怕牙中藏毒。” 浑硉兀笑道:“为防逃跑,我浑硉兀行的膑刑。” 思结浑义扬眉:“为防红颜祸水,思结浑义毁了其姿色。” 嗯? 永徽天子扬手,目光落到思结浑义身上:“范卿且说说,思结部不是伙同回纥攻打西州么?” 范铮解说道:“思结本部为回纥裹胁行事,思结浑义所领为思结别部,因别居而免难。思结浑义一心赎罪,故至夏州求为娑陵军先导。” “臣一时嘴快,承诺诸部,愿为娑陵军仆从军、得胜还朝,臣可为他们求请陛下赐可汗称号,或给他们,或给俟利发。” “唯有执失蛮愿以此功,换其父母自壁州而归。” 长孙无忌扬声:“陛下,臣弹劾娑陵道行军总管范铮,胡乱许诺于诸部!” 意气风发的永徽天子淡淡回了一句:“若朕皆许,自非胡乱许诺。” 长孙无忌被噎得话都说不出来。 第745章 流转 范铮的话,听上去像逼宫,实则不然。 广封可汗的策略范铮已经进献过,永徽天子认可此谋略,缺乏的只是一个契机。 现在,范铮把契机送到了永徽天子手里,只待天子分封了。 尚书左仆射于志宁出班:“陛下,封建大事,岂可如此草率?当由诸司评定,奏明朝廷,再行分封。” 在废王立武一事上,于李承乾时期声色俱厉、指手划脚的于志宁,竟如草鸡一般瑟瑟发抖、一言不发,委实与从前判若两人。 故而,即便他出班反对,长孙无忌也不会再高看一眼。 于志宁的说法,无非是官僚常见的手段——拖,拖他个一年半载,天子无心再理此事,便由得他们上下其手,只选一二人为可汗。 倒不纯粹是为了捞好处,只是不想范铮那奇葩的策略成功罢了。 永徽天子怫然不悦:“大唐向来有功必赏、有诺必应,左仆射是觉得,大唐的声名太好了?” 不理瑟瑟发抖的于志宁,永徽天子朗声:“令:册封葛逻禄泥孰阙为泥孰可汗,执失蛮为大力可汗,浑硉兀为浑义可汗,思结浑义为知返可汗……” “赦执失思力过失,准返长安城。” 至于思结本部,永徽天子直接不提。 直接册这些首领为可汗,也是经过思量的。 回纥、同罗、仆骨、拔野古部故地不小,诸人势必脱离本部,甚至是别部坐大,还不如索性就此封他们为可汗,也可名正言顺的离开本部。 思结本部参与了攻打西州,无论是否被裹胁,永徽天子都不会宽宥。 看看赐思结浑义的称号便知道,什么是知返,迷途知返。 思结本部么,当然就是迷途了。 就这一点上,永徽天子与郑仁泰老汉的想法是一致的。 至于史书说啥,呵呵,史书不是道德底线很灵活的许敬宗负责编撰么? 执失蛮手舞足蹈,当众跳了一曲胡旋舞。 范铮给了个差评,原因是执失蛮不够胖。 永徽天子哈哈大笑:“执失思力有子纯孝,此生足矣!” 执失蛮为阿耶重返长安而舞,自是一段佳话。 美中不足的是,九江大长公主因病薨于壁州,天人永隔了。 —— 朝堂职官流转,户部尚书高履行外放益州大都督府正四品下长史,杞王李上金遥领大都督。 说起来,益州大都督府长史这个位置,跟高家是很有缘的,贞观元年至五年,高履行他阿耶高士廉也任此职司。 褚遂良倒了,被他挤走的卢承庆与高履行对调了位置,回来任户部尚书。 世事就是那么无常,看他高楼起,看他宴宾客,看他楼塌了。 来济迁中书令,黄门侍郎韩瑗迁侍中,侍中崔敦礼徙中书令。 石州刺史杜正伦终于得归朝中,任户部侍郎。 声名狼藉的永嘉大长公主,改封房陵大长公主,赐婚长安三黑之贺兰僧伽。 左卫将军贺兰僧伽原配已亡,独子贺兰尚同误杀同窗,因罪当诛。 四处碰壁的贺兰僧伽终于得高人指点,入宫求见皇帝,以求娶永嘉大长公主为交换,得贺兰尚同无罪开释。 可怜天下父母心。 贺兰僧伽为了娃儿,甘愿把脸一抹,拾起帽子往自己头上戴。 成婚归成婚,贺兰僧伽与房陵大长公主各住各的、各玩各的,仅保留一个名义,挺好。 再说,贺兰僧伽这棵黑甘蔗,也经不住榨汁姬摧残。 然后,范铮发现,转了一圈,吃瓜吃到自己身上了。 鸿胪卿的位置流转给萧嗣业,范铮也没啥意见,毕竟自己之前每日守着承天门请兵出征,也疏于寺中事务了,拿走也无话可说。 司徒李元礼笑眯眯地授范铮正三品金紫光禄大夫。 金紫者,加金章、紫绶。 说得再好听、品秩再晋升,也改变不了范铮从职事官变为文散官的事实。 奇怪的是,范铮身上的武散官云麾将军却不曾去除。 范铮乐呵呵的,一点意见没有,只是让山雄转回了鸿胪寺。 别说战功什么的,就凭范铮在承天门拗了半年,永徽天子就是拿他下狱问罪也说得过去,赋闲、三日一朝已经是宽大处理了。 以流传之名,行褫夺之实,相互心知肚明,都有台阶下。 不管怎么说,范某现在是正儿八经的正三品,那不知在何处的祖坟,烟雾得笼罩整个山头了。 闲下来的范铮并不失落,闲暇在家教导两个娃儿,俸禄能拿,何乐而不为? 除了权力,最大的损失大概就是职田了,可富得流油的范铮会在意这两文钱? “阿耶,带我们出城,给小马驹跑一跑嘛。” 范鸣谦又来央求了。 二郎身后,是范百里、陆飞甲、孙晚秋、甄尚枚等娃儿,连铁小壮的阿弟,娃儿都出现了,大大小小二十来号呢。 没办法,这两匹刚刚落籍的马驹,毛色鲜艳如火,线条极其流畅,还格外通人性,引得娃儿们天天围观。 执失蛮这厮,貌似粗犷,却颇心细,挑的马驹不仅好看,更为温顺。 至于脚程什么的,当然是选择性放弃。 “好,出城!” 范铮大手一挥,几名……刚刚改为虾蟆更夫的防合四面维护着,一帮人护着娃儿向启夏门走去。 防合、庶仆是职事官才有的役夫,范某现在是散官,自无此待遇了。 无所谓,反正敦化坊有钱。 范百里牵着小马驹出了城门,翻身上马,一人一马在大道上慢慢溜达,速度渐渐加快。 “啊!我的小马驹也要跑!” 范鸣谦手舞足蹈。 他还是有自知之明的,知道自己还不能如兄长一般驾驭马匹,目光投向了陆飞甲。 “陆兄长,帮范鸣谦放马吧?” 早就跃跃欲试的陆飞甲应声,上马小跑起来。 马驹虽未五龄,范百里他们的体重还是能负载的。 雷十三等数人在沿途各处小心守护着,主要是怕摔到范百里, 雷七撇嘴:“执失部的崽子,就会拿这漂亮货糊弄。这两匹马,最多就中马之姿。” 范铮笑道:“中马就很好了,要是绝世好马,不是委屈了马匹,就是得担心娃儿驾驭不住。” 第746章 小马驹撒欢够了,打着响鼻,甩着尾巴,任由甄尚枚、孙晚秋等人在侧面抚摸。 笨嘴拙舌的雷九在一旁戒备,雷十三和颜悦色地告诉娃儿们,不能惊吓到马匹,不能站到马屁股后面。 “我知道,马会蹶蹄!” 陆飞甲得意扬扬地嚷嚷。 三匹矮小的马匹出现在驰道上,当先的青年眉宇间满满的自信,见到范铮一行人,缓缓下马走近,叉手行礼。 “可是华容侯当面?小人赞悉若有礼了。” 范铮目光上下打量一番,见到赞悉若头上的几根粗辫与面上的高原红,不由笑了:“原来是吐蕃噶尔氏三杰的噶尔·赞悉若多布,大论可好?” 噶尔·赞悉若多布笑了笑,紫红的双颊格外显眼:“得华容侯赞赏,赞悉若不胜荣幸。托华容侯之福,家父辗转反侧,为应对之策绞尽脑汁。” 范铮大笑:“得大论如此重视,我似乎应该骄傲一下?” 噶尔·赞悉若多布道:“不知可有幸与华容侯寽地论道?” 范铮摆手:“不合适。道左相逢,叙话无妨,若易地而处,有瓜田李下之嫌。” “何况,我已不在鸿胪寺,就更不能越俎代庖了。” 噶尔·赞悉若多布面容一整:“是小人欠思虑了。不过,以华容侯大才,虽轻弹指而吐蕃不安,闲置未免太屈才了。” “家父曾言,华容侯为他所遇 范铮哈哈一笑:“小伎俩尔。琼波·邦色之死,终究让琼波·昂日琼怀恨在心,但让他尽除后顾之忧,怎么也有一半的可能抗争一番。” 何况,是噶尔·东赞离开了吐蕃,韦·松囊虽然不俗,却也不到让琼波·昂日琼畏惧的程度。 谋略简单,却需要对吐蕃的状况了如指掌。 “高原的气候,我是无福消受了。倒是噶尔氏,日后不能为吐蕃所容时,大唐欢迎你们。” “我很好奇,能让大论评为 范铮八卦之心起了。 嗯,绝对不是争强好胜,绝对不是不服气有人居于自己之上,范铮主要是想学习一番。 噶尔·赞悉若多布失笑:“排行 “大巧不工,纵立场迥异也须赞一声:好气魄!” 范铮默默地补上一声“重剑无锋”。 噶尔·东赞的话,并非没有道理,永徽天子这神来之笔,连范铮都得叹服。 只能有足够的财力补充,拿得出人命去填这巨大的沟壑,纵然天堑也得变通途。 待得噶尔·赞悉若多布离去,雷七的眼中闪烁着危险的光芒。 “噶尔氏的小崽子没啥武力,倒是身边两名护卫、官道上来往的十余人马,有点手段。” “要不要……” 雷七比了个噶人的姿势。 范铮笑道:“没必要,这是堂堂正正的国势之争,不涉及私人恩怨。” 涉及私怨,就莫怪范铮不讲武德了。 至于说吐蕃人乔装在暗中护卫噶尔·赞悉若多布,范铮一点不意外,没有才叫稀奇了。 有关噶尔·赞悉若多布的消息,自然是高原逃难下来的琼氏族人相告。 在大唐的典籍里,关于噶尔·赞悉若多布的记载少得可怜,连赞婆的消息都比他多。 可事实上,他才是噶尔氏真正的智者,噶尔氏在他手里风光无限。 没有他在后面撑着,纵使噶尔·钦陵赞卓有通天的本事,也断无足够的后勤供应,更应对不了“尚”体系的攻讦。 算了,自己一个赋闲居家的散官,想那么多干嘛? 萧嗣业但凡长点脑子,驼李这条线就不会轻易舍弃。 季湜展现了驼李的能力,用与弃,尽在天子与萧嗣业决断。 一帮娃儿笑够、闹够,清点过人数,范铮带着他们牵马驹回坊。 带娃儿出门,一定得注意,千万不能走丢了,或者是被略了。 乌头门处,竟然站了汤仪典、明坦、沃垄、陈祖昌、陈徐隽等范党,每个人手里都提了个食盒,明显是对范铮的喜好极为了解。 范铮笑了:“都在外头干嘛?进去啊!” 虾蟆更夫开侧门,范铮带人鱼贯而入。 奉上金陵春,一人一碗浅酌。 金陵春以香醇闻名,李白有“瓮中百斛金陵春”一诗为证。 这不是范铮府上买的,而是一些企图稳固与敦化坊买卖的商贾送给陆乙生,陆乙生识相地将大头送了过来。 汤仪典家婆娘做的膳食,每次都有鹅颈丸子在内,深得范百里兄弟的欢心。 这是必然的,潭州菜肴少有不香辣,鹅颈丸子香而不辣,正对了娃儿们的口味。 范铮置碗,待食手诸人上菜肴,举箸夹了块古董羹里翻滚的酥肉,裹了一下食手特制的蘸水,美美地咀嚼。 看到范铮这没心没肺的模样,汤仪典等人松了口气。 范铮有点噎着了,赶紧喝了碗温汤,笑眯眯地看着汤仪典他们:“约那么齐,是怕我完蛋了?” 汤仪典连称不敢,大大咧咧的陈祖昌直接堵了回来:“姑丈这话昧良心了。冬至了,还不能在你这儿叙叙旧?” 冬至了啊! 在大唐,冬至与元日是同等的大日子,给假七天。 实际上,冬至与元日一样有大朝会,范铮是得天子特许,准他在元日前无须入朝而已。 依周制,是以十一月为正月,故后来虽改正月,冬至依旧是一个大日子。 范铮斜睨了一眼:“你个耙耳朵,一天天围着杜四娘与娃儿打转,有脸说叙旧啊?” 一阵哄笑声,气氛倒是融洽了。 汤仪典笑道:“倒是不瞒上官,自上官脱了鸿胪寺职司,下官等人惴惴不安,唯恐无人引领。” 明坦呵呵一笑:“就你们爱瞎想。以上官之能,当今岂能不重用?暂时闲置,不过是因上官执拗,陛下须给世人一个交待而已。” 范铮颔首:“去了殿中省,倒是长进了许多,能看穿其中奥妙。” 该吃吃,该喝喝,天塌下来有长人顶着。 第747章 显庆 范铮不在朝堂,但朝堂之事也未曾脱离他的视线。 营州都督程名振破高句丽于贵端水; 大雨导致道路不畅,米价暴涨; 圣令司空李积、尚书左仆射于志宁册封武曌为皇后,文武百官、诸番酋首于肃义门朝拜皇后。 追赠皇后之父故工部尚书、应国公、赠并州都督武士彟为司空; 皇后母应国夫人杨氏改封代国夫人; 皇后姊武顺,贺兰安石之未亡人,有子贺兰敏之、女贺兰氏,封韩国夫人。 范铮隐约觉得武顺之名耳熟,仔细一想,这不放生水的那位么? 啊么,什么人都能借势登上高位,难怪这世道越来越说不清楚了。 就是不知道,当年将杨氏母女逐出府邸的武元庆、武元爽兄弟,该何等的战战兢兢。 元日,改元显庆,废太子李忠为梁王,立代王李弘为皇太子,以尚书左仆射兼太子少师、燕国公于志宁兼太子太傅,侍中韩瑗、中书令来济、礼部尚书许敬宗,并为太子宾客。 太子三少兼太子三太,还是很罕见的。 大概,天子是嘉奖于志宁的识相吧? 太子三太与太子三少,除了从一品与正二品的品秩之差,职司都差不多,都为太子的师傅。 还有一个区别是,太子三少需要向太子称“臣”,而太子三太不需要自称“臣”。 李忠的担忧,正一步步变为现实,他却对此无能为力。 《秦王破阵乐》更名《神功破阵乐》。 本以为只是作陪的范铮,意外得任太子少保。 师、傅、保现在的职责混淆,要粗略地分辨的话,大致师是教导文、政,傅是教导武、战,保是负责安全防卫。 简而言之,天子还是要范铮履行当年在东宫的旧职责,但等级给范铮提了起来。 满朝文武满眼惊愕。 韩瑗、来济、许敬宗都才是太子宾客啊! 但是,想想范铮的履历,又觉得正常了——今上暂潜东宫时,这厮就是太子宾客,总不能再去当一次太子宾客吧? 虽然范铮依旧是虚职,不掌具体职司,但谁也不能小觑了他。 正二品了,比一般的宰辅品秩还高,就是三省的堂官,最高的尚书仆射也才从二品呢。 也就太尉、司徒、司空能稳稳压制范铮。 在大唐,三品就立于权力之巅了,二品以上,可虚可实,跟底线一样灵活。 二王后、诸官、皇亲、诸亲、蕃主、蕃使在宫县之乐中,向身着衮冕的天子献寿,礼部并陈祥瑞。 这一次,蕃主、蕃使的态度恭谨了许多。 没办法,朱雀门外的小台上,回纥比粟毒的惨相太吓人了,谁敢惹那么记仇的大唐啊! 老奸佞许敬宗拍马功底强悍,这一次大瑞扎扎实实,没有搞什么景星、庆云、神龟、龙、神马之类的活,而是真实的白马朱鬃。 这种毛色的马匹虽少,但真实存在,也就是查找费心而已。 礼部早年制定的祥瑞名单里,白马朱鬃是实打实的大瑞,任谁也无法辩驳。 而且,许敬宗不是让人将祥瑞放生,而是送到了太极殿外,让众人目睹,随人辨别真伪。 是不是刷漆上色,诸公自己上手摸摸? 许敬宗比较讲究,禀明此祥瑞为太仆寺张掖左牧监柴令武所进献。 柴令武在张掖厮混了几年,逃过颈上一刀,终究凭借阿耶娘遗泽与从张万岁那里学了一星半点的养马之能东山再起,混到了从六品下下牧监。 风光虽不再,柴令武与巴陵长公主却心满意足了。 吐蕃使者噶尔·赞悉若多布赫然在列,面容带着浓浓的自信。 大唐的风光,吐蕃迟早能赶上! 只可惜,范铮竟然得了太子三少之位,吐蕃再无可能拉拢此人。 给不了更高的位置,大论噶尔氏不可能让,小论人家看不上。 再说,范铮之前提到不能适应吐蕃 范铮创造的工艺,噶尔·赞悉若多布虽赞不绝口,却并未太重视。 让噶尔氏重视的是,吐蕃对外人来说极其神秘的面纱,在范铮面前荡然无存。 对吐蕃人来说都相对隐秘的克里雅古道,范铮竟然知晓其存在! 整个吐蕃的内部矛盾、权力架构、生活习俗,甚至是吐蕃在喜马拉雅山方向有通道,范铮都似乎有所了解,这就让人毛骨悚然了。 噶尔·赞悉若多布目光闪烁,在考虑能不能在日后与谈判的名义,设法扣留了范铮。 别觉得这是恶意揣测,以吐蕃的尿性,真干得出这事。 可惜,在道左相逢之后,噶尔·赞悉若多布就知道,这些招根本没用。 这一位华容侯对吐蕃太了解,能玩出的招,恐怕还不入他法眼。 甚至,噶尔·赞悉若多布还得担心一下这位华容侯的道德底线,会不会太过于灵活,而将自己留于高原之下。 元日一过,噶尔·赞悉若多布便打马离开长安城,走松州至马儿敢路线,匆匆向吐蕃奔去。 论近,当然是唐古拉山的麝香丝绸之路最近,可吐蕃与吐谷浑交恶,噶尔·赞悉若多布才不会送菜下乡。 出了松州,遍地盗贼,男女抡着刀子、竹竿就冲,连话都不多说,噶尔·赞悉若多布仗着护卫的桂强悍,终于狼狈地登上宗巴拉山,踏入吐蕃的土地,身边的桂已经只剩三人了。 “西山八国!” 噶尔·赞悉若多布吐出一个词。 虽非成建制的兵马出现,但他在盗贼中,发现了南水国的将军、弱水国的董氏,还有那泼辣的娘们,可以确定是东女国高霸汤剑娬。 吐蕃初揍吐谷浑时,西山八国也曾横扫过,说一声有仇也不为过。 可是,为什么汤剑娬那满眼仇恨的样子,好像自己杀了她男夫似的? 噶尔·赞悉若多布不知道,盘长之死,让汤剑娬伤心了。 毕竟,这是大唐唯一与汤剑娬真心以对的汉子! 病痛时,再强悍的女子,也希望有个男人呵护——哪怕只是出于职司。 更何况,汤剑娬真的为盘长诞下了一对龙凤胎。 盘长的仇范铮报了,下手狠辣,汤剑娬很满意。 那么,剩下的怒气,自然需要一个发泄的地方,噶尔·赞悉若多布正好倒霉而已。 第748章 下水 显庆元年二月。 圣命范铮为浿水道行军总管,营州都督程名振为副总管,左骁卫中郎将刘仁愿、左卫中郎将王文度相随,起一路舟师,于莱州出海,试用将作监大匠阎立本新建宝船。 范铮想笑,试用宝船之名好使,朝中大臣连反对的意见都没法提。 然而,你想想浿水之名就知道,天子莱州拔剑,其意是在高句丽。 监军还是熟人尤庆瑞,尤福贵的义子。 宦官无后,故格外喜欢收义子,大约是缺啥补啥了。 尤庆瑞虽然缺了部件,身体素质却不弱于范铮,千里奔袭也未曾落后,范铮的任何决策也不干预,只是按规矩奏报,也并未添油加醋。 范铮虽未曾见奏报的内容,根据朝廷上下的反应也知道,尤庆瑞没说自己什么好话,也未搬弄是非。 这就处得比较舒心了。 否则的话,海浪颠簸,范铮也不敢保证监军会不会失足东海。 毕竟,男怕失足。 在莱州治所掖县等待诸部,范铮闲庭信步,无聊了便着常服往掖县乡村溜达。 莱州湾很大、很宁静,咸咸的海风拂面,不时在海滩上能看到背壳为绿、紫的梭子蟹横向爬行。 “难怪总有人骂横爬呢。” 范铮不禁莞尔。 一场岩石挡住了去路,石上背风的洞中,一尊半人大小的雕像盘腿而坐,手上持根鱼竿,下方的香炉里还燃着几支信香。 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钓鱼佬之神? 雕像隐约面熟啊! 带路的白直面容骄傲:“这就是曾经的慈州刺史、莱国杜公。” 范铮想了一阵,才反应过来,这不是杜荷那个疯子的长兄么? 据说杜构在登州、莱州(此时还合为莱州)率军民抗击海盗,且领渔民捕鱼,官声极佳。 偏偏有个作死的阿弟,也是人生一大无奈。 故而杜构为人私祭,也在情理之中。 范铮讨了三支信香点上:“杜公曾于莱州庇佑黎庶,但朝廷对祭祀有定数,未得礼部认可,皆为淫祠野祀,须得摧毁。” “所以,长点心吧,不要再领公门中人过来了。” 白直的小脸煞白,连连叉手,口称受教。 范铮没必要去做这恶人,杜构的官声不错,多年过去了兀自有人记得,范某也是钦佩的。 人马陆续驻扎于掖县城外,将作大匠阎立本得意洋洋地带着匠人,从隐秘的地方将宝船驰于码头处,抛锚、搭跳板。 “太子少保且看,本官所造宝船,可稳否?” 长四十四丈、阔十八丈,尺寸或略有偏差,但这个头依旧让莱州、掖县的官民瞠目结舌。 老天爷,这得抵多少渔船! 从前的楼船与之相比,便宛如小鸟依人的小娘子,体态苗条得不得了。 “可惜,为了宝船的稳定,除了榫卯,还用了大量的抓钉,当了钉子木匠,有辱先人。” 嘴上是那么说,可阎立本眉眼间的得意,藏都藏不住。 就算构思是范铮的,还是从本官手中现世的。 好不好用,范铮并不知道,只能让副总管程名振带人上去试试。 半个时辰之后,浿水军驾驭着宝船在莱州湾里疾驰、转弯、升帆、落帆,玩得不亦乐乎。 郁郁寡欢的王文度看了一眼,迅速给了个答案:“速度远超楼船,平稳性更佳,急转亦未太倾斜,吃水尚浅,若负重更稳定。” 王文度能免死,还能起用为中郎将,多少是因为他有一些能力。 可这也从侧面证明了程咬金应对的正确,当时的王文度,若无密诏,势不能如此狂妄。 刘仁愿哈哈一笑,表示对舟师事务不熟。 刘仁愿出身雕阴刘氏,据传是匈奴左贤王刘豹之后,父为绥州都督刘大俱,他曾赤手斗兽于野。 匈奴虽与当时的汉朝为敌,归汉后却多改汉姓为刘,也是一种慕强心理。 刘仁愿曾随太宗征辽东,随李积讨伐薛延陀,战功赫赫。 程名振下了宝船,哈哈大笑:“若有此船三艘,本将当横行海上!” 阎立本狠狠地啐了一口:“三艘?只这一艘,就把将作监三年的靡费都吃光了!” 宝船的耗用不小,诸般材料到手,还得有一道道加工程序。 但最耗费钱粮的,是之前一次又一次的试错。 幸亏当初在长安,阎立本是按照范铮的主意,等比缩小了试制,要不将作监能当了犊鼻裈。 程名振大笑:“待本将给你挣回本钱!” 范铮笑着指了指程名振,没说话。 有些话,行伍汉子们能说,范铮这太子少保不便开口。 真是的,就不能文雅一点么? 就是说管番邦亲戚借一点也比这强啊! 借了不还那也是借不是? 幸好皇帝事先算计了人手,这一路舟师的总人数也就在五千左右。 说吹牛? 《水经注》原文:昔孙权装大船,名之曰长安,亦曰大舶,载坐直之士三千人。 楼船能装三千人,宝船装个五千人,怎么了? 唯独让范铮不自在的是,自登船伊始,程名振就让人拿布背甲给范铮系上。 布背甲名副其实,正面是铁甲,背面是布条相系,较步兵甲之类的份量足足减了一半。 究其根源,是让舟师军士落水时能迅速解开布条逃生,免得被坠水底,当了龙王女婿。 但是,战时负甲范铮能接受,可这平时就穿甲胄,真累! “总管不时得在将士们面前走动,鼓舞一下士气,不着甲胄不太合适。”. 尽管知晓是因范铮才促成此行,却不妨碍程名振给范铮一点压力。 陆上,范铮用比粟毒的悲惨遭遇,打造了自己铁血的名声; 可在水上,尤其是海上,范铮还是藉藉无名的。 没有名声,就不要妄想特权。 连一旁的监军尤庆瑞都默然披甲了,范铮总不能让他比下去吧? 歪着嘴,任由雷七给他系上布条,并教他迅速拉开活结,范铮瞅了眼飞翔的海鸟、扯起的帆,才确定宝船出了莱州湾。 浪,渐渐大了起来,不时有三尺浪拍到舷上,宝船却稳稳当当的。 满载了人马、兵备的宝船,吃水近两丈深,这一点风浪不过是隔靴搔痒。 “前面那个岛是龟岛,再往前便出渤海了。” 程名振嚼着炒菽,乐呵呵地介绍。 第749章 总管神箭 菽虽好,不宜过多食用,易排气。 范铮跟程名振吃了不少菽,袴褶时不时鼓包、再瘪下。 还好,袴褶不是紧绷的皮裤,裆是开着的,要不这画面太美。 “我说副总管,能不能少整点菽啊?” 范铮连吃了几天,多少有些抱怨。 主要是不知道哪个屁里会不会夹带私货。 程名振嘿嘿一笑:“海上不比陆地,总能吃到时鲜蔬菜,可不吃蔬菜人又受不了。” “菽好带,人吃马嚼都行,接点雨水泡一泡,还能发豆芽。” “你是不知道,舟师的人出海,能吃上豆芽,那就是美味。” 王文度静静地站在一边不吱声,从表情来看,是极其认同程名振的话。 其实吧,在舟师这一块,王文度好歹有点成就,陆战就呵呵了。 并非每个人都是通才,更多的人只是在某个领域能出头,拉去根本不适合的位置只能生生毁了。 再加上他当时心理扭曲,铸成大错也就在所难免了。 尤庆瑞从甲板上踱进屋中,缓缓坐下:“这宝船果然比楼船平稳许多。对了,底舱咋那么多石料?” 程名振笑呵呵的,却没接话。 范铮自然地搭话:“压舱石呗。人、货不够多时,宝船吃水不深,得靠压舱石压一压,入水深了自然稳。” 尤庆瑞想了想:“果然是这理。要是回头我们跟人借的东西多了,拿压舱石还人家?” 好嘛,这一个个的…… 刘仁愿怒气冲冲地闯入楼室:“我们的渔民被高句丽军欺负了!” 辽东尽纳大唐囊中,海域自然也随之重新划分,大唐渔民到卑沙城之外的海域捕鱼,是理所当然的。 换高句丽可不那么想,平白无故的,西面海域就少了一半,要出半岛海域还得偷偷摸摸从大唐与百济的边缘走,谁受得了这窝囊气啊! 弱者冲更弱者挥刀,亘古不变的真理。 高句丽出不了内海湾的水师,将怒火发泄到大唐的渔民身上。 渔民,按此时的说法,叫泽农。 范铮冲上甲板,举目眺望,见一里开外的海面上,三艘大唐的渔船随波逐流,不时有箭矢从对面两艘高句丽水师船上射出,无助的渔民只能咬牙抱木板跳入海中。 “宝船提速,撞角撞碎它!”范铮咬牙切齿。 “走舸、游艇,各放两艘救人!”王文度叫道。 这两种船只体量小、速度快,一般为救急、探候所用,没有什么战斗力。 程名振目露凶光:“战舰、海鹘各一,截断高句丽归路。” 战舰、海鹘虽名称与规格不同,却都是舟师的主战船只。 走舸与游艇飞快,冲到渔船旁边,军士们迅速施救。 看着渔船上死不瞑目的尸首,还有鲜血染红的海水,军士们目眦欲裂。 对面的高句丽水师见大唐舟师出现,骂骂咧咧几句,转身欲逃,却为战舰的拍竿打破了一段船舷,如雨的兵箭自海鹘上飞来,射下一名又一名的高句丽军士。 刚才的高句丽军士笑得有多猖獗,现在就有多悲惨。 “不惜一切代价,全力返航!”高句丽将领眼角扫到宝船山岳般的身影,粗豪的声音都变得尖厉起来。 整艘宝船巨大、迅速、平稳,龙头方向的撞角反射着阳光,明显是金属材质。 高句丽的战船与之相比,就如在海东青爪下瑟瑟发抖的小鸡崽。 只需要一个爱的抚摸,高句丽军士就能集体应聘龙王女婿了。 “不!” 绝望的嚎叫声中,宝船的撞角如快刀切嫩豆腐,一艘高句丽战船被拦腰撞断,连船带人都碾到了水下。 扶着栏杆的尤庆瑞见到这一幕,放声狂笑。 王文度稳稳立于船头,手一扬,刁斗上的军士挥舞着令旗下达号令。 战舰、海鹘上鼓声震天,长钩次 两声撞击的响动,三船贴靠在一起,浿水军士狂呼着跳舷挥刀,一手皮排、一手横刀,杀得高句丽军士溃不成军。 虎视眈眈的宝船在侧,战舰、海鹘贴身,任高句丽军士再行困兽之斗,覆灭也只是早晚的事。 战船中的高句丽将领疯狂挥刀,格开浿水军士的攻击,一脸长须在风中乱摆。 范铮的宝船上连连摇头,军士们还是打得太讲风范了,信不信一个翻滚过去,一把揪住他的胡须,他就得跪? 范铮见那高句丽将领伤了一名浿水军士,不由勃然大怒,从一名军士手中夺过七斗弓,不假思索地一箭对那厮射去。 范某的箭术向来不靠谱,射胸腹的箭平白低了些许,恰逢那高句丽将领转身鏖战,这一箭便恰巧扎入了臀大肌。 本来范铮这种只能勉强用七斗弓的货色,射出的箭矢经过海风的拦阻,就没有多少穿透力,奈何无论是大唐舟师还是高句丽水师,穿戴的都是只顾前半身的布背甲,后面连块铁片都没有。 故而,这一箭准确扎入对方臀上,痛得他满甲板打滚,手中的刀早就弃了。 “总管神箭!” 刘仁愿哈哈大笑,不晓得是真心赞赏还是在取笑。 范铮交出弓,故作谦逊地摆手,实则手心出了一把虚汗。 这一箭,那叫一个鬼使神差,箭离弦了范铮才想起来,要是误伤了浿水军怎么办? 所幸,箭矢的路径虽小有偏差,结果还是很好的。 就是射的位置,有点不太雅观。 掩面。 高句丽将领一瘸一拐地押上来,眉眼间透着桀骜不驯:“兀那唐将,我乃高句丽将军温沙弥,要杀要剐,从速!” 范铮眼皮挑了挑:“温沙门的族人啊!难怪那么横,敢对大唐启衅。” “想必钱盖苏文已经准备好与大唐全面开战了。” 温沙弥鼻孔里哼了一声:“你们已经占了半个高句丽,兀自年年攻击,本将凭什么不能还击?” 这种事,只靠嘴是说服不了别人的,所以范铮选择了用刀子讲道理,并且仁慈地将温沙弥的头颅交给一名高句丽军士,好心地提供了一块等身长的木板,让军士游回高句丽去。 异日高句丽诞生了举世无双的游泳健将,还得敲锣打鼓,鸣谢范铮的培养之功。 第750章 剑指长口 高句丽,平壤。 莫离支府。 文武齐聚于此,共议军政要务。 自从当年钱盖苏文宰了荣留王之后,高句丽议事便再也没去过王宫,偌大的王宫成了宝藏王高藏的自留地,冷清得吓人。 钱盖苏文的眼窝深陷,眉宇间透着疲惫。 若有选择,他宁愿当个心思单纯的五刀将,也不愿维系摇摇欲坠的高句丽。 高句丽沦落到今天这地步,按大唐的宣传口径,都是奸佞钱氏的错。 其实,高句丽上下明白,大唐也明白,高句丽的局势,自高元时期对抗隋炀帝就留下了巨大的隐患。 西与隋朝征战消耗了诸多实力,南临新罗、百济的不时侵扰。 大唐念念不忘前隋旧耻,寻得时机便来报仇,辽东之战不仅夺了近半高句丽国土,更年年攻伐,消耗高句丽国力。 南面的嘤嘤怪新罗,天天摆着柔弱可欺的姿势,却在行欺人之实。 钱盖苏文家世代执掌顺奴部,飞扬跋扈一点也在情理之中,偏偏为荣留王所恨,欲布局诛杀他,弑君自也在所难免。 凭什么只能任人宰割才是忠臣? 大唐、新罗宣称钱氏为逆贼,然而高句丽的军民并不这么想,钱氏的威望依旧极高。 再说,钱盖苏文又不是自立为王,这不还扶了弟弟钱净土的岳父高藏为王么? 面对大唐的强力打击,钱盖苏文控制力弱一点的话,高句丽难免土崩瓦解了。 谈了一遍今年的税赋,再谈如何引新罗与百济互殴,然后谈贵端水之败应吸取的教训。 对于贵端水撤下的残兵败将,钱盖苏文并未苛责,因为苛责无用,自李世民征辽东以来,哪年不败? 偶尔取得一场小胜、得诛一二唐将,却于事无补。 只能说,天意已不在高句丽一方。 高句丽只能凭借纵深,一点点消耗大唐的兵力,企图熬过艰难岁月,而不是正面对抗。 毕竟,双方实力差距有点大,多年征战的窟窿也快补不上了。 尽人事,听天命。 “温沙门。” 钱盖苏文声音低沉,明显听得出心情不佳。 大将温沙门虬髯、虎目,眼中带泪。 “温沙弥的首级,好生安葬了吧。”钱盖苏文递过一个木匣。 至于温沙弥屠戮大唐渔民之事,钱盖苏文并不认为是什么错事。 立场不同。 并不是温沙弥不杀大唐渔民,大唐就能放过高句丽的,高元时代的积怨太深了。 “据水师幸存者禀报,唐朝起大船,如山岳般雄伟,以温沙弥之事为凭,欲对我高句丽兴攻伐之事。” 钱盖苏文沉声道。 钱男生想了想:“据说此大船仅有一艘,想来人数怎么也不能过万。若以此来攻平壤,怕不会是来护儿 平壤离海岸线不太远,但怎么说也是都城,兵多将广,凑十万之众还是轻而易举的。 加上被来护儿攻了一次,怎么也得汲取点教训不是? 钱盖苏文不出声,钱净土叹息:“领军的总管是大唐华容侯范铮,凶残刁毒,他不会冒险以这点兵力来攻平壤。” 以舟师所窥,浿水出海的长口,才是范铮最大的攻击目标。 即便各个国度的情况稍有差异,有一点是相似的,江海交汇之处一般都比较富庶,长口城更存了不少的财富。 然长口守将僧信诚能不能抗拒大唐浿水军,存疑。 因漂泊于海上时间过长,幸存军士禀报的时机过晚,即便钱盖苏文能分兵顺流而下,增援已经来不及了。 钱盖苏文眉宇现出一丝焦躁,倒不是为一城一地得失而恼,只因长子钱男生的韬略不足而躁。 更焦躁的是,次子钱男建、三子钱男产与长子隐隐不和,不知自己死后,他们会不会束甲相攻。 —— 长口之地,首次见宝船之巨的守军瞠目结舌。 守将僧信诚咆哮着让军士关闭城门,所有箭矢、滚石、擂木、炮石仓促运上城头。 该死,从来都悠闲无比的长口,几时面临过兵马来袭? 就是百济几次攻击高句丽,也未曾打到过长口,故而长口的城墙高仅一丈,兵备也远远不足,兵力亦只有数千。 僧信诚虽为将,却没真正上过战场,就是凭着余荫为官。 来长口这远离征战的港口厮混,图的不就是一个安全吗? 可是,面对这山岳似的宝船,僧信诚只觉得双股战战、口干舌燥,一颗心快跳出了嗓子眼。 巨艇当前,炮车、车弩、伏远弩接二连三于城门前布阵时,僧信诚满眼绝望。 浿水军的炮车都在一里开外,炮石接二连三砸到长口的炮车,长口竭尽全力的抛出炮石却离目标至少差了数十步! 仗还怎么打? 看着自己的亲兵被一发七箭的车弩钉死在城楼上,僧信诚都快哭了。 让他与强敌正面决战,虽死亦无悔。 但只能无意义地挨打,僧信诚根本接受不了! 尖头轳、轒轀车、飞云梯、板屋次 僧信诚却忘了,浿水军仅此一艘宝船而已,只要他豁出性命守城,未必坚持不到平壤来援。 僧信诚让亲兵打出一面白旗,浿水军那本就不密集的炮石攻势立刻停了。 “将军,不能降啊!”副将泪流满面地劝谏。 僧信诚同样涕泗横流地回应:“不是我僧信诚贪生怕死,实在是唐军太强大,抵抗毫无意义,只会徒增伤亡。” 这话要从文官口中说出来,估计没有违和感。 从武将口中说出么,啧啧,一股茶味呼之欲出。 这一唱一和,无非是为他们的投降戴以一块遮羞布而已。 长口的兵力不足、兵备不够,偏偏财富多得让人眼红,仅仅府库就让浿水军吃个饱。 车载斗量的珍珠、人参、貂皮,让见惯了财富的范铮都忍不住惊讶,然后笑对程名振:“副总管果有先见之明,仅长口斩获,便不虚此行,果为将作大匠挣回了本钱。” 程名振大笑。 不同于范铮,他对高句丽的状况本就了解,当初对阎立本之言也非无的放矢。 范铮倒是没想到,唬上一唬就能让僧信诚投降了。 第751章 片板不许下海 宝船在高句丽海面上游弋,甚至都已经贴到了平壤西面的海域。 即便钱盖苏文再能耐,紧张还是免不了的。 打出去的拳头凶猛,未出手的拳头吓人。 钱盖苏文当然明了,整个平壤内部大军云集,城防不仅完好无损,一些针对性的陷井还早已布好。 当年来护儿虽打平壤失败,还是给高句丽人留下了巨大的心理阴影。 万一呢? 若再来一次,谁敢保证,唐军就一定破不了平壤的城墙? 不,都不需要破,只要一颗炮石砸到平壤的城墙上,都是对钱盖苏文的巨大嘲讽。 钱氏虽掌控了高句丽的军政,却不代表王室就全无拥趸了,要不然钱盖苏文也不介意让高句丽换一个王室。 若是威信受损,忠于高氏的人再于此时兴风作浪,钱盖苏文虽能稳定高句丽的局势,却免不了头痛。 高句丽的水师本就薄弱,在巨大的宝船面前更无还手之力,也只能眼睁睁看着浿水军一个个码头扫荡过来,将高句丽战船砸个稀巴烂。 钱净土比谁都心疼。 毕竟,整个高句丽,他兄长钱盖苏文掌管军政,他掌管钱粮,这些损毁的战船,那都是钱! 辽东已失,税赋的来源便损失了近半,若不是人参还能开辟一片财源,钱净土怕早就撂挑子了。 连年大量采摘野山参,高句丽的山林虽然适宜人参生长,可哪有那么多野山参可挖? 早在十余年前,钱净土已经让人试着在山林点下人参种子,种的区域比较密集,好不好的不说,肯定跟野参没法比,药效还是有的。 民间有人试种于田,好家伙,十年人参吃起来跟莱菔也没太大区别,药师判定没什么药效。 所以,钱净土的兜里,也真没几个铜钱。 不是没试过以整片海域的大小百艘船只围攻宝船,可惜效果很感人,人家只凭借一个撞角,就如海东青飞入鸡窝里,将高句丽精心准备的布局撕得粉碎。 在绝对的实力面前,阴谋诡计统统不好使。 火攻? 想多了,阎立本在制造时就想到了这个问题,宝船内外每一块木板都刷过一层涂料,纵使烈火焚烧,也能抵挡好一阵子。 年轻的钱男建开口:“既然在海面上奈何不了唐军,且令沿海黎庶、城池迁入三十里,片板不许下海,熬走唐军。” 钱男生皱眉:“这样的话,高句丽西海域不等于拱手送人?” 钱男建翘起兰指,手掌掩口而笑:“哟,我亲爱的兄长,你这意思,有办法与唐军在海域上争锋?不愧是我钱氏的接班人,可否让阿弟学习一下呢?” 钱男生有个屁的办法,不过是不舍海域上的利益,不甘地咆哮两声罢了,哪晓得钱男建如此阴阳怪气? 钱盖苏文皱眉:“二郎好生说话!再学宦官说话,信不信让你割了侍候宝藏王?” 钱男建垂手,肃然回话:“遵莫离支吩咐。” 倒怪不得钱盖苏文偏心,对多数人来说,嫡长子才是整个家族的法定继承者。 倒是“片板不许下海”,虽然很消极,却不失为应对之策。 整个高句丽西海岸,出现了大片无人区,致使范铮拔剑四顾心茫然——你倒是遣水师出来,大家愉快地玩耍啊! 最终,还是僧信诚的亲兵上岸探查了一遍,给出明确的答复——沿海地段已经荒无人烟。 消极是消极了,但很管用。 浿水军也只能半载而归,遗憾,压舱石都未能当礼物还回去。 —— 浿水军洋洋得意地返回莱州湾,在掖县与阎立本会合。 舟师自有日常建制,刘仁愿便成了舟师的中郎将,长期留于沿海。 自长口的缴获与从高句丽沿海“借”到的财富,扣除将士应得部分,抵销建造宝船销绰绰有余,出身极高的阎立本笑得合不拢嘴,连声道“不亏”。 至于要不要再建造 后世几乎殖民全球的日不落,没落的原因诸多,却也与难以维系诸多远洋舰艇的靡费有关。 范铮也就这一说,维系的难度自有卢承庆老倌考虑,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浿水军在海上的威风,自有程名振奏明朝廷,范铮这个首倡者就不便多说了,免得有自卖自夸之嫌。 阎立本却真自卖自夸,他凭借闻名天下的画技,画了几幅巨大的图画,将宝船与莱州湾民居栩栩如生地画了进去,大小对比一目了然。 画卷展开即引得阵阵惊呼,天子在画卷前悠然神往,恨不得亲临远征。 程名振奏明宝船之平稳、犀利,却也一针见血地指出其中弊端。 最大的问题还是不匹配。 宝船与如今使用的战舰、海鹘、走舸、游艇搭配,便如举一人合抱的酒坛,却要将酒直接倒入拇指大小的酒杯中。 这些人物看问题的角度很刁钻,即使是范铮也无法否认这些不足。 史上的宝船,还要配备诸多二千料船等不同规格的船只,才能算是完整的舰队。 只不过,宝船阎立本都能造了,规格小了许多的配套船能难倒他么? 所以,范铮绝口不提,就看着阎立本在那儿吹嘘:“陛下但给臣数年时间,将作监定当将此事解决了!” 天子不说话,但瞅着范铮发狠。 像话吗? 知道朕几年没缝制新的犊鼻裈,裤腰都勒肉了吗? 宝船引得朕节衣缩食,结果你告诉朕还需要很多配套的舰艇? 范铮举笏:“倒是忘了奏报成果,此番赴长口交流,‘借’得财物足以缝补之前建造宝船的销。” 天子的笑容瞬间绽放:“造!将作监努力造!” 他可没忘记范铮当初吹过的牛皮,对石见银山念念不忘。 那么好的地方,倭国的开采能力不行,委实可惜了,大唐帮一把没错吧? 侍御史邹久酒出来扫兴了:“臣邹久酒,有一事不明。华容侯说是向高句丽‘借’了些许财物,不知何时归还呐?” 天子侧目,凶光流露。 到朕囊中的钱财,归还? 你想死吗? 死? 范铮应道:“有借有还,正道沧桑。” 天子满眼惊愕。 范卿,你变了! “待长口归大唐日,自当以减免租庸调方式返还。”范铮气定神闲地回答。 “没错!” 天子立刻击掌以和。 邹久酒无语了。 第752章 我才中男啊! 范铮这话用于其他国度,定然麻烦不断,偏偏用在高句丽上,只会有人称赞其有趣。 没毛病,大唐的性子是记仇,格外地记仇。 当年高句丽荣留王高建武姿态摆得很低,大唐吹胡子瞪眼都没挑出毛病,只能不怎么情愿地放下木枪。 到钱盖苏文弑君,这理由不就来了吗? 纵有魏征之流,从国力、财力方面一再劝谏,依旧拦不住大唐磨刀霍霍。 毕竟,前朝的仇结大了,不信问问满朝公卿,有几个没点族人死于辽东的? 就连被贬的柳奭,当年都是自高句丽扶棺而归的。 宝船扬威,让天子在改元之年挣够了颜面,大唐在东、南两面本就存在的优势,变成了压倒性的优势。 随着浿水军的扬威,新罗王金春秋火速遣太子金法敏赴长安献上诸般贺礼,隐约桀骜不驯的百济王扶余义慈也迅速遣内法佐平劦碟武献特大珍珠十颗。 高句丽封海了,新罗与百济遭当头棒喝,谁敢保证大唐的宝船不会降临在自家码头上? 尤其是百济,正与倭国眉来眼去,有心背叛大唐,与倭国联手取新罗,闻讯的扶余义慈背上冒出了冷汗。 还好,没有公然宣称背叛,还有挽回的余地。 有趣的是,这条消息被百济刻意捂住,倭国并未得知此事。 天子为改元“显庆”而得意,看看,显赫而喜庆,改元之后就喜事连连。 什么破“永徽”嘛,三天两头晋州地震,一点都不合适。 中书令加太子少师、固安县公崔敦礼,本月薨。 —— 敦化坊门前,坊民们载歌载舞,旱船、腰鼓、秧歌扭得热热闹闹。 “这是……” 范铮闪过一丝疑惑。 即便范铮折腾出偌大动静,想来也不至于让街坊四邻如此高规格接待。 别的不说,阿娘元鸾绝对不会赏范铮这个大脸。 雷七笑道:“县侯却是忘了,今天五月六日啊!” 呃,又错过端午的假宁日,范铮觉得自己亏大了。 一般的社火是节日当天,范铮不晓得敦化坊怎么延了一天,倒是情理上也说得过去。 就像中元节,多数地方是过七月十五,却也不乏人过七月十六。 “阿耶!” 大叫声中,范百里、范鸣谦在雷十三诸人护卫下,撒欢的小马驹一般冲来,一左一右撞到了范铮怀里。 “大郎、二郎的力气又大了些啊!”范铮一手牵着一个,满面欣喜。“再过几年,得给大郎、二郎张罗婚事咯。” 范鸣谦对此没有什么概念,范百里却严肃地板起稚气犹存的面孔:“阿耶,说好了,我和阿弟的婚事,你们可以推动,却不可强加,更不能尚公主。” 范铮想笑。 大郎啊,你知不知道,为父已经替你辞了一桩指婚? “大郎怎生想起最后一句?” 范铮煞是奇怪,无缘无故的,范百里怎么就说到公主了。 虽说自家的身份也算显贵了,可范百里还没机会接触公主吧? 更何况,长公主那一辈比范百里大许多,公主这一辈目前就那两个倒霉公主存世。 大概,现在正在掖庭里头受罪吧? 哎,投胎是一门技术活,没那能力,还不如落入寻常百姓家呢。 范百里悻悻然开口:“房陵大长公主尚左卫将军贺兰僧伽,我与二郎去看了眼热闹。” 长安城的婆娘们嘴上向来不留情,别以为房陵大长公主换个马甲就没人认得出来了。 何况,房陵大长公主已经是破罐破摔,连在大庭广众之下都肆无忌惮了,也难怪范百里会畏如蛇蝎。 范铮即便知道不能以偏概全,公主之中还有九江大长公主、襄城长公主、东阳长公主之类品性高洁的女子,可一颗老鼠屎搞坏一锅汤,日后更有宜城公主做事令人发指,这个群体自然远离为妙。 范铮笑道:“我范氏还犯不着靠联姻来巩固地位。不过,即便伱们有心仪的小娘子,也得先告诉阿耶娘,查一查小娘子的品性,查一查她家人的品性。” 范百里瞪大了眼睛,那么麻烦? 不是两情相悦就完事了? 范铮呵呵一笑,若只是追求一夕之欢,倒也无所谓,可真想好生过日子,两家的地位、财富差距可以忽略,但品性却必须慎重。 范百里撇嘴,好麻烦啊! “明年踏青,我带你出去,与人家小娘子结识一下。”范铮想摸一下范百里脑壳,可没想到范百里已经跟自己个头都差不多了。 范百里大吃一惊:“阿耶你没事吧?我才中男啊!” 范铮啐了一口:“我还没老糊涂!你去年七月初十就十六了!” 范百里乐呵呵地笑了,原来阿耶还记着自己生辰呢。 “别以为诏令是男二十、女十五成婚,你就可以再逍遥几年。”范铮笑呵呵的。“有清河长公主之例在前,你这一把年纪,够老了。” 范百里委屈地低头,人家还只是个娃儿啊! 但是,有九岁出嫁的清河长公主李敬在前,范百里的年龄真的说不上小了。 再说了,铁小壮当年成亲时,可比现在的范百里还年幼。 杜笙霞斜睨着归家的范铮,眉眼里透着一丝不满:“哟,太子太保还会回府了呀!南征北战、东征西讨,大唐少了你咋整哟?” 不是杜笙霞不贤惠,哪家娘子连续半年,几乎见不到自家郎君,心头没点疙瘩? 范铮早就知道杜笙霞这点小脾气,从雷七手中接过一颗鹌鹑卵大的珍珠、一件做工精良的貂皮裘衣,笑眯眯地递了过去。 “汉子外出做事,婆娘在家操持家业,辛苦了。” 杜笙霞接过珍珠与貂皮裘衣,面上浮现出一丝得意。 元鸾的面容从杜笙霞身后探了出来:“有了媳妇忘了娘,啧啧……” 范铮眼皮狂跳,还好这一次捞得够多,要不然这恶名就得背上了。 接过珍珠与裘衣的元鸾洋洋得意,冲蹲在乌头门处的范老石眨眼。 范老石一脸不屑,奈何眼神总是会飘过来。 范铮轻笑,掏出一支苗条消瘦的野山参过去:“百年老山参,泡酒,少喝一点。” 范老石咧嘴,半带矜持地接过山参。 参怎样都无所谓,关键是能泡酒。 范铮这一次光明正大的分了不少,也是故意在天子那里留下把柄。 第753章 家事 定远将军范老石、华容郡太夫人元鸾、华容郡夫人杜笙霞、朝请郎范百里、给事郎范鸣谦齐聚一堂。 太子少保、云麾将军、华容开国县侯范铮定睛一看,好嘛,满屋皆官身,往来无白丁。 半人多高的细腰尾巴转成圈,亲昵地用狗头蹭着范铮的膝盖,发出欣喜的呜声。 范铮揉了一把狗头,让它坐下。 “阿耶,我跟你说,孙晚秋家防合好利害的。”范鸣谦夸张地伸手。“有坏人想靠近孙晚秋,被人一肘撞飞……” 范鸣谦站起来,踮脚、扬臂,语气夸张:“那么高。” 元鸾补充了一句:“我乖乖孙儿说得没错。” 范鸣谦的话,还可以说是因年幼而夸大了点,元鸾的话却证实了没有夸大其词。 范老石闷哼了一声:“雷十三的身手尚且略逊一筹。” 好嘛,天子对孙九极上心,守在卫无忌与孙晚秋身边的都是高手。 雷七、雷十三他们的身手都是上佳,却算不得顶尖,关键是经验极其丰富。 比他们还强悍的配置,能够防住居心叵测者的觊觎,范鸣谦口中之事就是个明证。 孙九老儿得了天子倚重,却不得不收起往日的浪荡,一板一眼地认真做事。 别说,他这一身鸡鸣狗盗的本事,做尚食奉御却人尽其才、物尽其用。 孙九的人品,类似薛某人的那只猫,倒是卫无忌的人品坚挺得很。 “所以,大郎、二郎的安全,阿耶娘还得多费心,不像这婆娘只会偷酒喝。” 范铮白了杜笙霞一眼,她身上淡淡的酒味还没彻底消散,即便是香囊也没完全掩住。 杜笙霞妙目流转,狡黠地分辩:“哪有?不过是替新丰石榴果酒鉴定了一下下而已嘛。” 新丰酒也不错,自西汉就出名了,石榴也种了许多,甜石榴。 倒是用石榴酿果酒,以前还没怎么听说。 “孤陋寡闻,人富平县还用柿子酿酒呢。” 杜笙霞小小嘲笑了范铮一下。 好吧,范铮在这方面纯属业余,哪怕是虾蟆陵的阿婆清酒他都不太清楚。 在酿酒世家面前提酒,那就是自取其辱。 “岳丈、岳母是回转长安了,还是在汝阳老家?” 范铮随口问道。 杜笙霞妩媚地翻了个白眼:“早回来了!走亲戚嘛,呆几天还行,时间长了谁都嫌弃,远香近臭。” 这倒是,谁家走亲戚也不是这走法,避难、寄居赶考另当别论。 “然后,敦化酒坊前,搭了个棚子,给我阿耶折腾。” 范百里嘿嘿笑道:“外公每天弄了不少糠秕,把鸭子都摧肥了,我和表兄、陆飞甲天天吃葫芦鸭。” 杜官保的长子杜之春,亦不时地随耶耶来敦化坊帮忙,顺带学一点酿酒的经验,亦常来府上与表弟沟通感情。 不沟通的话,一代亲,二代表,三代四代全完了。 范铮深深为岳丈一家取名的务实折服,好在婆娘的名字没秉承这风格。 比较奇怪的是,范鸣谦不太喜欢鸭子这一口,倒是对樊大娘荷叶鸡情有独钟。 杜侃致仕了,又不甘寂寞,最好的试手地点当然是敦化酒坊。 敦化酒坊内不能让他插手,在外头搭个棚子让他试手一点问题都没有,供应各种器皿、材料,难道不是女婿的事吗? 范铮唯一好奇,为什么是糠秕? 常规酿酒,要么是用粮食,要么是用水果,没听说谁能用糠秕酿酒的。 至于后世…… 到造假技艺登峰造极的时代,真正用糠秕酿的麸曲酒都叫良心酒了。 这个时代酿麸曲酒,最大的难点在于酒曲。 中原大地用的大典、小曲属于生曲,麸曲是熟曲,此时还没有问世。 从劣到优叫改良,从无到有叫创造,难度自不可同日而语。 哪怕岳丈是酿酒世家出身,范铮也不指望他一蹴而就,把麸曲给筛选出来。 有这个心就很好,至于成不成的,就当爱好了。 反正女婿财大气粗,不在意这点损耗,搞失败的麸皮还可以喂鸭。 “坊学里收了李义府的娃儿,好像是叫李湛来着,隐约有几分你弟子的模样。”元鸾叹息。“好好的李义府,咋就被人说是奸佞了呢?” 李义府与范铮自监察御史时便相交,无论范铮是起是落,至少李义府没捅过刀子,这就足够了。 以李义府的奸名,就是给范铮落井下石一下,那也不意外。 但是,人品向来不怎么坚挺的李义府,就死活没干出这事。 范铮轻叹一声:“这就是命,他不当奸佞都不行。二郎你跟李湛同窗,可以多与他交往,不时带他回来吃荷叶鸡。” 范鸣谦颔首:“懂了,就跟兄长带陆飞甲吃葫芦鸭一样。” 这一家子吃货! 范铮这是表明态度,李湛就是太子少保的弟子,李义府即便有闪失,最好也别牵连到李湛头上。 “说到吃,这一次倒是收了莱州、掖县送的一些海参,让食手弄一点尝尝吧。” 海参虽好,不可贪吃哟! 也没啥大毛病,就是容易腿软。 地方上送是送了,数量不多,达不到贿赂的条件。 别拿莱州的海参价钱跟长安城的海参价钱比较,完全不是一个档次。 要是为珍珠背个收受贿赂的名声,范铮倒也无所谓,可海参它值么? 三品以上,贪、赂之类的事,只要不闹得天怒人怨,一般没人管,御史台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何况,这是真的土特产。 你总不能让莱州送范铮大葱吧? 虽然州县衙门都语焉不详,范铮却狗吃蒸饼心有数,送海参的目的无非是希望范铮吃人嘴软,莫向他人提及私祭杜构一事。 毕竟,朝廷对各路神灵、忠臣良将的祭祀,是有个定数的,哪怕莱州官民真的念及杜构的情义,也应当向朝廷奏请立庙祭祀,而不是私相祭祀。 问题就一个,地方奏请朝廷之后,会不会被准许。 范铮估计很难,毕竟杜构是因阿弟杜荷而获罪配流的,朝廷准祭杜构,是不是相当于变相认为当初的判罪有误了? 朝廷,也是要颜面的。 故而范铮闷头收下海参,只给了莱州刺史一个了然的眼神。 莱州、掖县官民瞬间来了个十里相送,让范铮挣足了颜面。 第754章 可得高枕无忧? 朝堂上,吐谷浑特勤慕容智伏地而泣:“禀天可汗,吐蕃狼子野心,越唐古拉山,夺我沱沱河、兵发星宿海,外臣乞大唐出兵相援,救吐谷浑于水火!” 留慕容智兄弟于长安,乌地也拔勒豆可汗是深思熟虑的,除了为慕容氏留下苗裔,也是为吐谷浑及时向大唐求援埋一个后手。 名义上的外甥求救了,天子这个名义上的舅舅能无动于衷否? 天子目光移向司空李积,李积挺身而出:“陛下可令驻扎吐谷浑树敦城的左卫将军姜恪,尽起五千兵马,于柏海、星宿海一带逼退吐蕃。” 姜恪知兵、善战,兵马虽不多,却也够让吐蕃忌惮了。 天子却总感觉哪里不对,目光移向太子少保范铮:“范卿怎么看?” 当然是站着看。 范铮出班:“臣不善于空口白话,请上舆图。” 李积的脾气虽好,却还是感到了冒犯,鼻孔里哼了一声。 有时候,就是那么不经意地得罪人。 范铮觉得自己的话没有任何问题,却忘了李积刚刚发表过见解,“空口白话”四个字,李积难免有被误伤之嫌。 星宿海在柏海略西南,李积刚才的策略没有问题。 范铮看了一遍,发出了重重的鼻音:“乙弗摩诃率了多少人马,在哪个位置?” 慕容智小心翼翼地回答:“乙弗尚书率五万人马,于多玛阻拦。” 范铮鼻腔应了一声,接着询问:“乌地也拔勒豆可汗,不会龟缩在伏俟城不出吧?” 话是问得不太客气,但慕容诺曷钵有前科。 慕容智起身,手指向舆图上一点:“可汗率二万亲兵,以司马梁颂姜为前锋,于沱沱河源头左近悉诺罗驿,断吐蕃三万兵归路。” 苏定方、任雅相、梁建方诸将频频颔首,认为这一仗十拿九稳。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范铮点了点舆图。“那么,吐蕃率军的玛本是谁,特勤知道吗?是綝·仁饮杰斯?达延莽布支?还是噶尔·钦陵赞卓?” “又或者,是韦·松囊,布金赞,玛琼,当囊?” 朝中诸将沉默了。 范铮点的名字,他们都一无所知。 所以,他们刚才的自信,是从哪里来的? 慕容智出了一身的冷汗,艰难地开口:“噶尔·钦陵赞卓。” 范铮诧异:“噶尔·东赞的次子,升迁得那么快?上次他们下山,才是区区东本嘛。” 慕容智心头狂跳,幸好自己没说一句假话,谁能想到范铮如此深知吐蕃啊! “吐谷浑如此狼狈,说明雪山党项破丑氏离心离德了啊!”范铮一声暗叹。 吐谷浑能屹立世间百年以上,与黑党项、雪山党项等关系极为深厚。 尤其是雪山党项,居于大积石山,本为吐谷浑的天然屏障。 而今,屏障不得力了,面对吐蕃的凶悍,破丑氏学会了转进啊! 天子眉眼里满是怒气:“吐蕃是不把朕放在眼里啊!令鲜于匡济率登天军,越宗巴拉山入马儿敢,拿不下马儿敢,不许回头!” 范铮立刻劝谏:“陛下令登天军出击可矣,硬下命令易多伤亡,请收回成命。” 天子深吸了口气:“好吧,是朕激动了,令登天军相机而动。范卿可有良策相助?” 范铮笑了:“陛下可还记得麽些人吗?但得一纸诏书,马国聿赍城主叶噜噜定提兵从侧翼襄助。” 范铮不提叶噜噜,满朝文武几乎都忘了这个人。 麽些人的彪悍不亚于吐蕃人,能生生从吐蕃手中夺了聿赍城,堪称举世无双。 若非人口底蕴不足,马国未必就不能成为当世一大国。 天子斟酌了许久:“还不够。” 巴掌大的马儿敢城,吐蕃自然无法久置大量兵力,顶天一个东岱。 可占据了地利,登天军要强攻的话,代价肯定不小,之后就无力威胁吐蕃了。 天子的目的可不是一城一地。 鸿胪卿萧嗣业站了出来:“陛下,臣萧嗣业以为,高原本非大唐之土,兼之苦寒,得之无用,何必为区区吐谷浑火中取栗?” 萧嗣业的话,倒也不能说全无道理,就是眼界窄了点、格局小了点。 备身引得慕容智下殿。 范铮竹鞭在吐蕃与吐谷浑疆域画了一个圈:“若吐蕃吞了吐谷浑,且问诸公,大虫下山,可得高枕无忧?” —— 登天军再度登临宗巴拉山,却不再折返,而是气势汹汹地奔马儿敢。 虽仍山峦叠嶂,但马儿敢城海拔低宗巴拉山口近三百米,对登天军来说,反复上下已经没有太大阻力。 不同以往的是,登天军后方还有牛车缀着。 简陋的牦牛车上,坐着鹤发鸡皮、眼皮搭拉的苏毗流亡王子芒波杰孙波,身边的护卫都已白发苍苍。 这一次,大概是从囊日论赞死后,苏毗唯一有复辟希望的机会了。 再不成功,这一把老骨头,就扔在故土,任由秃鹫啄食了吧。 登天军大军逼近马儿敢城,城中的东本工布·次松仓促地调动桂、奴从上城头。 拜吐蕃之赐,所有原苏毗城墙再度以石块垒砌,防御能力比从前强了许多。 可是,面对的不是高原诸部的人马,而是传说中强悍无比的大唐! 牛进达虽卒,他在松州留下的战绩依旧让吐蕃人心有余悸。 登天军一一组装炮石、车弩、板屋、轒轀车、尖头轳、飞云梯,兵备齐全到令人心惊胆战。 唯一的热气球升起火势,鲜于匡济都不知道,在这高原上,热气球还能不能飞起? 如果能,那是不是表示,在大唐,热气球可以飞得更高嗷嗷…… 一伙飞行兵面色不佳地坐上吊篮,在工布·次松等人的注视下冉冉升起,唯有那根长得吓人的粗绳不敢放松。 马儿敢城的桂与奴从,哪怕是亲眼目睹热气球升空,依旧情不自禁地跪拜、颂经。 在他们心中,只有神灵才能与鸟类在空中共舞。 “那不是神灵!那是大唐的兵备,几年前就用在辽东了!” 工布·次松声色俱厉地咆哮。 奈何,吐蕃那深入骨髓的自然崇拜,并不是工布·次松一声吼能破除的。 能拜山、拜水、拜风,为什么不能拜热气球? 第755章 马儿敢之战 热气球飞高,向马儿敢城头飘去,忿怒的工布·次松张弓,一箭对吊篮射去。 工布·次松的箭术不错,可偏偏只到吊篮底就力尽,箭矢下跌时,正中一名奴从的手臂,厚实的铁甲都没挡住箭镝的锋芒。 奴从发出杀猪似的惨叫,自有吐蕃医生将他抬下去医治。 吐蕃别的文化不好说,医药这一块是相当有名的,就是下高原与大唐的名医辩论都有来有回。 区区外伤,只要不断了筋络,几天就医好了。 吐蕃的军医这一块,安排得相当到位。 这,也是吐蕃桂与奴从悍不畏死的原因之一。 然而,跪拜的现象更严重了。 甚至有细微的议论声飘入工布·次松耳中,那是在谴责他妄对神明动刀兵,所以那奴从的箭伤就是反噬。 去他的反噬! 谁不知道,箭矢力竭会下落? 怪只怪那奴从好死不死地站在那位置! 工布·次松愤怒地张弓,准备对射程之外的登天军放箭泄愤,却被一堆从天而降的黏稠物浇了个满头满脸,那股浓郁的味道让人闻之欲呕。 这是因为吊篮上的飞行兵实在不太适应高原气候,又贸然起飞,身体受激,一时忍不住,扶着吊篮边框学青蛙叫。 呕吐物飘飘荡荡,居然落到工布·次松身上,也只能说是天意了。 几名奴仆提来大水桶,工布·次松奋不顾身地跳进去,洗了本年度 天寒地冻的高原,百姓洗澡的频率是不如大唐高,但也少有人如工布·次松一般长时间不洗。 哪怕高原上不容易馊,那身上也能搓不少伸腿瞪眼丸了。 牛车缓缓现于东门外,白发苍苍的芒波杰孙波站了起来,大张双臂:“苏毗忠诚的子民们,你们的王,芒波杰孙波回来了!” 水桶中的工布·次松身躯突然僵了。 城头上,一名年轻的桂满眼茫然:“苏毗是什么?” 年老的桂一巴掌扇了过去:“蠢货,闭嘴!你脚下的土地,孙波如的土地,都是苏毗的!” 苏毗是被扫入历史的尘埃了,可不代表上了年纪的人心头就没有苏毗。 看到没人回应,鲜于匡济的面颊抽了抽。 合着耶耶费心费力将这货带上来,纯粹是浪费表情? 城头上,一名上了年纪的桂,颤声开口:“王……” 一刀掠过,人头飞出,鲜血喷涌。 浑身湿淋淋的工布·次松咆哮道:“不,他不是王,他只是个可耻的逃跑者!我们的王在逻些城,伟大的赞普芒松芒赞!” 一名又一名的桂与奴从拔刀相向,一时间竟让人分辨不清,谁是支持苏毗的、谁又是坚定支持吐蕃的。 鲜于匡济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对太子少保的谋划佩服得五体投地。 凭芒波杰孙波这将死之人一句话,就让马儿敢内起了骚乱! 鲜于匡济的想法并不准确,没有登天军在城外强势亮相,芒波杰孙波的出现,只会让他自己陷身险地。 没有武力的倚仗,他就是一块肥得流油的五肉。 那些能于此时反水的桂、奴从,也是看到了希望才愿意放手一搏。 完全看不到希望还愿意陪葬的愚忠之士,在这个世界上自然也是有的,可这样的人向来都是凤毛麟角,所以史书遇上一个才大书特书。 要是天下皆忠臣义士,史书也就犯不着浓墨重彩去描写了。 “飞云梯上前,尖头轳、轒轀车攻城门!” 有时机不抓住,就不是一名合格的将领,鲜于匡济自不会任由工布·次松平乱,然后再好整以暇地刀来枪往。 这是在打仗,不是在请客吃饭。 至于尖头轳与轒轀车,虽说登天军里几乎没好人,可他们死也该死得有意义,而不是死于没有防护器具这种荒唐的理由下。 轒轀车逼近城门时,几块巨石砸下,却为车上紧绷的牛皮弹开。 直到燃着的火油包落到轒轀车上,才有惊慌失措的登天军士从里头跑出来,死于桂与奴仆的箭下。 不管是真心还是投机,愿意策应芒波杰孙波复辟的人终究是少数,城头的骚乱眼见要平息。 不算宽阔的城门却突然打开了,几名浴血的桂咆哮:“快进来!” 时机稍纵即逝,鲜于匡济也顾不上想是不是圈套,押着登天军占据了城门处,人马奔腾着杀入马儿敢。 天上飘荡的热气球,不时给工布·次松两箭,却改变不了什么。 热气球,就不是这么用的。 即便工布·次松等人真的很英勇,依旧挡不住登天军的强悍。 体力、兵备、战法有明显差异,但不是决定性因素。 真正让登天军疯狂的,是战前的一道旨意:跳荡免罪、上获减罪! 让东岱之桂更惊愕的是,马儿敢内有一支脱帽的队伍,甘为登天军先驱,将东岱设置好的陷阱一一捣毁。 —— 南面的城门处,突然出现的马国麽些人与桂、奴仆浴血奋战,叶噜噜狂呼:“打下马儿敢,桃盐田多数就是鲁鲁的!” 鲁鲁是麽些人的自称之一。 大唐天可汗可是说了,马儿敢打下来,除了要道,好处可尽归马国。 一句话说完:大唐对马儿敢的产出嗤之以鼻。 可这点看不上眼的产出,对于苦哈哈的麽些人来说,那可是泼天富贵! 看看大唐西昆州的安宁县,你就能知道,产食盐之处是何等的富庶! 马国虽然农、牧、铸造诸般行业都有,但产量并不太如人意,能捞外财的机会自不肯放过。 马儿敢的兵力并不多,虽是大东岱,连桂带奴仆近万人,可七成以上的人手去了东面,防着突然翻脸的大唐呢。 再说,往日正常进出、老实交税的麽些人,突然抽铎鞘砍来,谁能想得到呢? 吐蕃人彪悍,麽些人也不差,真正的棋逢对手。 桂与奴从没法将叶噜噜他们逐出城去,可叶噜噜他们急切间也冲不过甬道。 “禀城主,大唐已经进了东门!” 麽些探子撒丫子跑了过来。 “为了桃盐!” 叶噜噜砍翻一名桂,夺过长矛往前疾刺。 “桃盐!” 麽些汉子疯狂了,本来的僵持之势,竟让他们生生冲破了。 第756章 援兵呢? “援兵呢?” 工布·次松挥矛,刺杀了一名登天军,沙哑地咆哮着。 登天军并非从天而降,工布·次松早就分头遣人求援,拉里岗、察瓦绒、波窝乃至于逻些,都有桂在疯狂地奔走请援。 屡次三番逆大唐之意,是真以为大唐不会收拾人吗? 其他地方不好说,拉里岗、察瓦绒俱是孙波如之地,特别是察瓦绒,仅三百余里啊! 在高原这片广袤的土地上,三百里确实配得上“仅”字。 工布·次松却不知道,在海拔5130米的东达山口,察瓦绒一个东岱的援军,缩在道路的一个转弯口,满脸苦涩。 更高处的一个点,也就站了百余人而已,可这百余人面前,都是齐腰粗、圆滚滚、可可爱爱的石头。 之所以用“可爱”来形容,最重要的原因,当然是这些石头没滚下来。 “娘·芒杰,娘氏还要在孙波如苟延残喘,就不要妄图与吐蕃对抗!”领军的农·颂桑躲在急弯之后,扯着喉咙叫道。 “呵呵,我祖父芒布杰尚囊为吐蕃立下了汗马功劳,将松赞干布从匹播城带出来,却落个兔死狗烹的下场。” “愚蠢的农·颂桑哟,据说你下高原,被几句流言飞语逼得快要上吊了,结果落得跟你那副手工布·次松同一档次。啧啧,君王不真心相待哟,臣子何必以死相报?” 面容憔悴的娘·芒杰反唇相讥。 都是旧苏毗出来的贵族,谁不知道对方的痛处? 农·颂桑听到娘·芒杰的话,气得一拳擂到土壁上。 娘·芒杰,你改名叫扎心德勒了吗? 要是能抄小道,农·颂桑一定偷偷溜走了,谁稀罕与娘氏磨牙? 已经跌落尘埃的娘氏,发起疯来能将庐氏、农氏一起卷入旋涡里。 不管怎样,农氏还没沦落到娘氏的地步,不能陪葬啊! “娘氏让开道路,我保证不追究阻路之责。大唐推出芒波杰孙波、攻打马儿敢,你想想当年苏毗之亡,你娘氏干了什么好事?” “就不怕苏毗清算当年之罪?” 农·颂桑竭力劝说。 当年苏毗的覆灭,固然有大小女王相攻之故,亦有娘氏、农氏、庐氏诸姓弃苏毗而投吐蕃之故。 否则,当时的囊日松赞还没那么容易兼并了体量相当的苏毗。 苏毗虽是女国,娘氏、农氏、庐氏等却是以男子为尊。 细说下来,大家都是苏毗叛徒。 娘·芒杰失笑:“就算死于芒波杰孙波之手,娘氏也心甘情愿啊!农·颂桑,打道回府吧,今天,你就是天上的秃鹫也飞不过去。” “过了今天,再没人拦你一步。” 这便宜话说的,打仗不得讲个时机啊! 过了时机,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 娘氏的埋伏也不是无解的,只要舍得伤亡,每次以小批量人数仰攻,换取娘氏的石头滚下即可。 慈不掌兵,娘氏的石块总是有一定数量的。 “东本,再这么僵持是不行的!”一名百夫长持刀盾走到农·颂桑面前。 农·颂桑深以为然:“贡堆说得对,你率本部突袭吧!” 贡堆鼻孔里哼了一声:“帕加(猪屎)们,想要富贵,跟我来!” 事实证明,在很多时候,勇气并不能保证成功。 在轰隆隆滚下的巨石面前,百人渺小得如蝼蚁,一点反抗之力都没有,只两块石头就碾压、撞飞数十人,侥幸躲过一劫的贡堆心头发颤、面色发白,曾经冲天的勇气尽数消散。 尽管知晓当了桂就得不顾生死,可看到前面还生龙活虎的桂在面前碾成一滩肉泥,那种冲击力直击心灵,裆没变色就算贡堆是好汉了。 尽管娘氏的石块数量是有限的,却无人再如贡堆一般莽撞。 马儿敢是吐蕃的,命是自己的。 以农·颂桑的资历,就是要回到孙波如,为一如本(地方最高军政长官)也绰绰有余,至不济也可为玛本(将军)、为岸奔(度支官),为东本(千户)却真的污辱人了。 农·颂桑清楚,这是因为农氏族人当时逃离逻些城的缘故,可你还不如直接免了农·颂桑的官身呢。 讲道理,农氏族人为什么害怕呢? 娘氏、琼波氏的前车之鉴,大家有目共睹,能不怕么? 农氏的体量、才干相对平庸,才侥幸熬到了现在。 故而娘氏挡道,农·颂桑也只是努力地磨嘴皮子,而不是悍不畏死地率军开道。 谁还没有点小脾气啊? 给多少好处卖多少力,仅此而已。 坚持了一天一夜,农·颂桑表示,实在无法强行突破娘氏的封锁,转进察瓦绒。 —— 连察瓦绒的援军都过不来,其他地方的援军可想而知了。 工布·次松满面血污,疯也似的挥矛,全然不看面前人的服饰装扮,只知道杀、杀、杀! 天杀的农·颂桑,一定是忌恨自己押他回吐蕃,蓄意报复,才不肯增援马儿敢的! “南门已破!” 雪上加霜的消息,让马儿敢东岱的桂与奴从彻底失去了勇气,纷纷弃了兵甲,靠墙抱头而蹲,等候发落。 “起来!杀敌!”工布·次松咆哮。“你们想一辈子戴着狐狸尾巴么?” 命都快没了,区区狐狸尾巴算个屁! 一支长矛呼啸,与工布·次松斗得有来有往,麽些汉子纷纷在一侧叫好。 工布·次松心头大恨,当初他向如本建言先夺了聿赍城,偏偏如本顾虑重重,导致养虎为患! 两支长矛全力撞击,震荡的声音都有些刺耳。 “是条汉子!再来!”叶噜噜挥矛再战。 既拼力,也拼技巧。 工布·次松终究略逊一筹,被叶噜噜的矛头扎入腹中,鲜血狂喷,不甘地倒了下去。 叶噜噜笑呵呵的走到鲜于匡济面前叉手:“大将军!马儿敢的盐田,当真给马国吗?” 鲜于匡济扬眉:“大唐说话,有不算数的吗?不过,记得给马儿敢城乡供应大盐,别让他们还到别处买盐。” 叶噜噜大笑着一个后空翻:“绝不能!” 一想到能据食盐之利,叶噜噜就觉得浑身舒畅,比刚被几个婆娘侍候还爽快! 占据聿赍城,再有马儿敢桃盐的便利,叶噜噜在马国的威信会直线上升,有望接国主叶古年的班。 第757章 傀儡 芒波杰孙波伏地大哭。 多少年了,才 身边几个遗老,疯狂地亲吻着地上的泥土。 得登故土,便是立刻死了也能瞑目! 苏毗的旗号打出来了,在马儿敢得了许多人的支持,一个小小的牙帐便立了起来,自有几个在吐蕃时代郁郁不得志的小家族投靠过来。 美中不足的是,桃盐没了啊! 马儿敢除了占据商路之便利,便是倚仗桃盐而富,如今二者去一,便仿佛跛着一只脚在跳舞。 但是,谁在乎呢?—— 马儿敢易手,吐蕃突然变沉默了。 原以为大唐只会抗议、威胁、煽风点火、吐口水(划掉),想不到真的出手拿下了马儿敢。 如果只是大唐夺马儿敢,那没事,就当割地赔罪了。 可马儿敢打上苏毗的旗号,就不止是恶心人那么简单了。 即便不愿意承认,噶尔氏当年也是苏毗的旧臣,苏毗在孙波如不多不少还有点号召力。 甚至,连逻些城的地址,都是曾经的苏毗故地! 这蛮不讲理的一拳,打在吐蕃的软肋上,让他们真真切切地感受到痛楚。 以前的大唐只是间接干涉吐蕃事务,如今是直接挥拳相击。 红山宫中,小论韦·松囊有意无意地扫了大论噶尔·东赞一眼:“此番击星宿海,我是不赞成的。除了能打击吐谷浑,弊大于利。” 韦·松囊之意,噶尔·东赞此举不智。 曩论查莫亦颔首:“我觉得,大唐华容侯的建议,其实也蛮不错的。为什么非得东进、北上,而不能转头向南?” 岸奔达延莽布支苦笑:“谁不知道喜马拉雅山以南湿润且炎热,产出较吐蕃更高?可当年随吞弥·桑布扎南行的侍者说过,吐蕃人更难耐天竺之热。” 噶尔·东赞颔首:“这一点,当年大唐王玄策借一千二百兵、擒中天竺那伏帝阿罗那顺时,东本就禀告过。” 不是喜马拉雅山太难跨越,那只是个借口而已。 真正的原因,是居于高寒地带的吐蕃人,难以适应天竺过于湿热的气候。 天竺那种处处许仙的习性,吐蕃人适应不了,哪怕只是想想都受不了。 就算是家养的、无毒的蛇,依旧能让许多人毛骨竦然。 这是本能,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 若非如此,当年之战,吐蕃就会顺势占据了中天竺之地。 但奇怪的是,吐蕃后来会图谋安西都护府,要知道西州之地比天竺也凉快不了多少。 “其实,和大唐一战也不是什么坏事。”御前大臣噶尔·赞悉若多布缓缓开口。“至少,我们能清晰地判断出,吐蕃与大唐的战力差距如何。” “松州之败后,吐蕃内部对大唐有一种天然的畏惧,仿佛永远赶不上似的。” “马儿敢一战,我吐蕃降一千八百余人,内讧而亡三百余人,为马国所杀千余,战死五千余。” “马国死伤五百余,大唐登天军死伤千余。” 虽说确实是一汉战五胡,但抛却计谋、马国策应、内讧诸多因素,一战三就该是个公允的数字。 噶尔·赞悉若多布的一番话,却渐渐打消了吐蕃大臣们对大唐的惧意。 噶尔氏一门三杰,最难对付的,还是目光如炬的噶尔·赞悉若多布,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噶尔·赞悉若多布轻笑:“我知道你们在担心星宿海的钦陵,可你们不了解钦陵,他领军三万,在大唐援军面前未必能取胜,却绝对吃不了亏。” 噶尔·钦陵赞卓是个军事上的天才,再去长安城混了个质子宿卫,虽因范铮的搅局而提前回吐蕃了,对大唐军制却有了异于常人的认知。 现今的噶尔·钦陵赞卓还未至大成,却已有了自己的一套理论,虽未必能占到便宜,却也足够自保了。 知弟莫若兄,即便在星宿海遭遇乙弗摩诃的五万人马,外加姜恪的五千人马,手握三万兵马的噶尔·钦陵赞卓却战意蓬勃。 乙弗摩诃却感到了深深的羞辱。 身为玛本的噶尔·钦陵赞卓,令弟弟赞婆分兵一万五千对付乙弗摩诃的五万人,钦陵本人领一万五千人与姜恪对峙。 恼人的是,即便是更年轻的赞婆——噶尔·政赞藏顿,也能率着一万五千人,压着吐谷浑的五万人打! 换算一下,自己的五万人,约等于姜恪的五千人,这是何等让人恼怒的事实! 实力稍次的赞婆压着吐谷浑五万人打,尚且进退自如; 实力更强的钦陵却谨慎地变幻阵形,与姜恪斗个旗鼓相当。 好欺负人哟! 然而这就是处于落幕时代的悲哀,即便乙弗摩诃在吐谷浑诸将中首屈一指了,相对当年步萨钵可汗时期的骄兵悍将依旧不是一个档次。 姜恪与钦陵数度交手,双方互有损伤,总体伤亡比例维持在一比三。 姜恪的后手,钦陵都有防备,虽吃了点亏,还是能稳稳维系住战局。 “是个人物,假以时日必大放异彩。”姜恪不禁赞叹。 姜恪壮年,钦陵才成丁不久。 姜恪的打法基本定型,钦陵还有成长的能力。 姜恪没有跟钦陵拼死拼活,毕竟他的使命只是逼退钦陵。 只要吐蕃退,退,退,他犯不着非拼个鱼死网破。 悉诺罗驿,慕容诺曷钵精心设下的埋伏尽数为钦陵识破,司马梁颂姜被噶尔·钦陵赞卓所伤,乌地也拔勒豆可汗狼狈地率领残军逃回伏俟城。 “早就说了,你不是领军打仗的料,非要逞强。”弘化长公主叹息。 可怜的汉子,可叹的自尊,可气的现实。 慕容诺曷钵长长叹息:“总不能让慕容忠、慕容万他们像芒波杰孙波一样,终生当无根浮萍吧?” 弘化长公主撇嘴:“消息过时了。你们在这头打得热闹,大唐送芒波杰孙波上高原,夺了马儿敢让他复国。” 虽说以一城之地复国,儿戏了一点,可对芒波杰孙波来说,那就是来自天界的福音。 慕容诺曷钵眼睛瞪了一下,忍不住笑了,悉诺罗驿之败的懊悔尽抛脑后。 马儿敢被夺,吐蕃须得时时防备大唐再冲它软肋来上一刀,对吐谷浑的威胁锐减。 第758章 深浅长短 这一次大唐与吐蕃热情似火的交流,双方各自取得了一定成就,对下一步的深入交流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大唐知吐蕃深浅,吐蕃知大唐长短。 噶尔氏新一代的势力已经冉冉升起,文有赞悉若,武有钦陵、赞婆,能稳稳接住噶尔·东赞手中的滔天权势。 只要不侵害到诸论、尚的利益,不谋夺赞普之位,尚系愿在高原上唯噶尔氏马首是瞻。 御前大臣噶尔·赞悉若多布虽年轻,看事务却比噶尔·东赞还透澈三分。 按照赞悉若的意见,孙波如的兵力主要布防于察瓦绒,怒江桥与东达山各驻守了百人,这就足够了,没必要大惊小怪的。 无论是波窝还是拉里岗,都绕不过察瓦绒去。 热气球是能飞过去,可一具热气球,才能载几个人? “东达山比宗巴拉山可高了许多,大唐是不愿意付出太过惨重的代价,来火中取栗的。”赞悉若紧了紧身上的熊皮裘,自信满满。 赞悉若足智多谋,却有一天生短板,身体向来不是太好。 除了自大唐归来狼狈点儿,赞悉若多数时候还是风度翩翩的。 韦·松囊笑了笑:“赞悉若以为,大唐的热气球当如何应对?” 赞悉若展颜一笑:“小论多虑了。热气球说上天去,也就那么一两具,即便能造成一定的不便,难道还能破千军万马?” “赞悉若以为,它最大的作用,其实相当于大唐另类的游奕。” “至于桂、庸、奴从少见多怪而惊惧,其实并不是很难解决的问题。” 吐蕃朝廷、五如、诸城,选取识字善画之人,将热气球的形状绘下去,反反复复告诉各个阶层,这就是大唐的兵备之一,吐蕃早晚也会有。 即便是赞普节衣缩食,吐蕃也一定要造出热气球! 这样的话术频繁洗脑,再遇到热气球,虽惊慌难尽免,却不会再手足无措、甚至奉若神灵了。 说不定,还会抡起石头,试试能不能砸下热气球。 稚气未脱的芒松芒赞一脸茫然,搞不懂自己为什么要节衣缩食了。 大论、小论节衣缩食不行吗? 我还是个孩子啊! 后世从万邦来朝到见番人惊呼恶鬼,再到面临飞机大炮的攻击仍奋勇杀敌,因素固然众多,见识也占据了很大原因。 钦陵笑道:“大唐不足为惧,我与大唐姜恪战个平手,下次一定不会让他这么好受。” 赞悉若瞪了他一眼:“再说大话,打死你!滚回去领悉多于与勃伦赞刃!” 这二人是赞悉若的四弟、五弟,兀自年幼呢。 钦陵冲赞悉若做了个鬼脸,赶紧溜出了红山宫。 因为自小是赞悉若领大的,钦陵畏惧赞悉若胜过父亲噶尔·东赞。 —— 大唐,长安城,太极宫。 天子眉飞色舞,若非自小的教养所约束,早就站起来扭上一曲了。 朕的文治武功,可媲美太宗否? 哎呀,高原之上的马儿敢,登天军拿下了! 大手一挥,天子令封登天大将军鲜于匡济为南部侯。 这一个南部,指的是剑南道阆州南部县,鲜于氏族聚地之一。 显庆年的爵位,可比永徽年难获得,天子当家也知柴米贵了,轻易不乱封。 一个爵位封出去,就意味着户部要多开一份俸禄! 范铮一个不注意,中书侍郎、检校吏部尚书李义府揠苗助长,直接将御史台主簿甄行拔擢为侍御史,看得京城三豹咬牙。 没奈何,御史大夫崔义玄方薨,御史中丞张文琮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侍御史张伦、丘神积、邹久酒等人又拉不下脸对付几乎差了一辈、甚至是两辈的甄行。 京城三豹虽恶,还是得遵循官场的基本准则,上下尊卑还是得顾。 殿中侍御史、监察御史,总不能无故将黑手对准端公,这是犯忌讳的。 《旧唐书》在这里出现了一个神奇的记录,薨于显庆元年的崔义玄,于显庆四年“长孙无忌等得罪,皆义玄承中旨绳之”。 诈尸不成? 李义府这是在投桃报李,范铮愿意庇护他幼子李湛,他自不吝于顺手拉一把甄行。 官宦世家就是这么来的,我照顾你娃,你庇佑我孙,你好我好,大家好才是真的好。 站在局外人的角度来看,自然是万般不妥; 可身居其中,自恨不得大呼一声:让权势来得更猛烈些吧! 就像是白蚁啃江堤,哪一只白蚁良心未泯住嘴了,难道其它的白蚁就不啃了? 要是李义府手笔再大一点,将敦化坊学生全部提入流,现在的范铮也不会再扯什么不党不群。 就算这百来号娃儿入流了又怎样? 哪个世家的号召力不比这大? 不上五品终是渣,随波逐流没有家。 真正能助力范铮的,唯有铁小壮一人,其他人还需要时间成长。 益州、绵州俱上表,陈述见龙的踪迹。 不知道这年头“龙”的标准是啥,猪婆龙算不算龙,范铮既然不懂,也就不敢瞎说。 皇后武曌首次在朝堂上出手,请求禁止女子为俳优。 俳(pái)优,是指所有滑稽、杂耍的艺人,出处为《韩非子》。 这也是后来至清朝,少有女子从事这行当的源头。 必须承认,武曌的出发点的是好的,可多少有点“何不食肉糜”之嫌。 这世间,不是所有人都能体面地活着,有时候颜面不及一碗麦面。 但是,看破不说破,臣子还有得做。 说破了,范某还是趁早乞骸骨吧。 别以为满朝就范铮一个明眼人,韩瑗、来济等人早就看穿了,可也没法说话。 李义府出班赞道:“皇后母仪天下,为世间女子典范,更垂怜于市井妇人,此大善也!” 至于别人面上嘲讽的笑容,一条道走到黑的李义府从来不在乎。 这世上,有一个范贤弟认可,那便足矣。 什么文人气节、什么节操,呵呵,在李义府将被贬于壁州时,有过分毫作用吗? 嘲讽,你们也得有那资格,谁在那时候,哪怕仅仅是说了句公道话,李义府任他打骂! 天子笑容满面地应允,假模假样的嘉许了几句。 但凡肯动点脑子的人都知道,这不过是表现给臣子们看的——有什么事不能在床上细谈的? 第759章 真的吗? 华容侯府,久违的季湜赫然在席。 “小人冒昧登门,也没啥好送的,也就沙鸡一对、沙羊两只、腊骆驼两腿,给二位公子尝个鲜。” 驼李果然会说话,直接勾得范鸣谦食指大动。 送礼的数量,俱是双数,取“好事成双”之意。 以范铮现今的身份,收受这些东西不叫受贿,叫人情往来。 阿婆清酒奉上,小食、膳食次 季湜饮了口酒,叹道:“诸公之清廉,无出华容侯之右。” 无出其右出自《史记》,汉时以右为尊。 范铮哑然失笑,使箸一指琳琅满目的肉食:“这也能叫清廉啊!” 在范铮的潜意识里,不像海瑞那样差点把自己饿死,好像没颜面称清廉。 季湜笑道:“无乐不饮,无舞不食。” 呃…… 那要养多少乐伎? 虽说礼部明文规定,三品以上得备女乐,可也未必家家都好这口,不备也可以。 倒是许敬宗这老奸佞,起连楼使舞姬跑马,玩得得很,也不晓得那一树梨能不能撑得住哦。 不说范铮这山猪吃不来细糠,就算能品鉴吧,家里那婆娘会不会耍小性子? 要是宴客时出来舞双刀,范铮钻不钻床底,这是个问题。 范铮摆手:“图个清静,要不然把酒倒鼻孔里咋办?” 季湜大笑,觉得华容侯就是风趣。 范铮饶有兴趣地盯着季湜:“听你这自称,是典客都丢了?” 虽说每一位堂官都会有自己的私人要照顾,可季湜这种背景的人物,留着只会对鸿胪寺有益啊! 季湜苦笑:“道不同不相为谋。陇西季氏的重点在西、西南,而鸿胪卿的重点于北。” 萧嗣业幼年便随前朝萧皇后入突厥,其一生所长俱是突厥方面的事务,要他侧重吐蕃等方向显然是不可能。 故而季湜虽有所长,却被弃而不用,明珠蒙尘矣。 一怒之下,季湜辞了典客职司,于西市操持贱业,效仿陶朱之举。 凭借驼李之能,季湜很快风生水起,这一点看他宽了一圈的腰围就知道了。 范铮只能举杯:“范某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不能再对鸿胪寺指手划脚。” “只是,驼李之能,本官心知肚明,早晚有起用之机。” 这就是虚职的坏处,手下根本没有位置安排人,哪怕是流外官都不行。 听上去,似乎开府仪同三司之衔可以自授一些属官,可开国以来的开府仪同三司都是一些虚衔,礼遇而已,谁当真谁傻。 何况,范铮还没捞到开府仪同三司呢。 太子少保之位确实尊崇,可手底下没有一个直属官吏,能与范铮对接的都是东宫属官。 必须搞清楚一点,太子李弘才是东宫之主,范铮的位置虽然超脱,却依旧是佐官。 所以范铮只能空口说白话了。 范氏鸡汤的效果很好,季湜赌咒发誓,驼李定为太子少保尽力图谋西南,诸般事务,但得太子少保所指,定竭力而往。 双方情真意切、热泪涟涟,只差斩鸡头、烧黄纸,高唱“这一拜”了。 分别之后,范铮与季湜各自啐了一口,皆为自己刚才的肉麻表演恶心。 相互之间固然是相辅相成的,有一定程度的亲近也是肯定的,但绝对没亲如一家。 态度做得过头了,即便别人不犯恶心,自己也得恶心。 范铮隐约感觉到,驼李未必那么可信了。 有此想法很正常,噶尔·赞悉若多布足智多谋,驼李在当时的事件中,虽布下不少迷魂阵,却未必瞒得过赞悉若的眼睛。 范铮觉得,赞悉若真是一个很强的对手,若非自己有一定的知识支撑,还未必能讨到便宜。 —— 巫亹成亲,平静得如春风拂过湖面,只余一丝微微的涟漪。 其实,按常理而言,巫桑成亲应在巫亹之后,只是巫闷山变通了、巫亹也没在意而已。 娶的是本坊知根知底的小娘子,家境自也不错,掌管着敦化酒坊储存这一道关卡。 酒坊之地,因酿造时的闷热,不少汉子是赤膊上阵,呼喝着铲动大镬内热气腾腾的酒料。 所以,一般的女子极少安排去这些工序,毕竟瓜田李下,说出去不好听。 至于杜笙霞,别看平常温和得很,进了酒坊能指着一堆糙汉破口大骂。 赤膊什么的,在酿酒世家眼里,什么都不是。 又不是什么白莲,见到一个赤膊男人就得脸红半天,酿酒这行可早就看惯了。 这还是好的,医学那行,谁敢在女医人面前露上一露,估计能被批个体无完肤,恨不得萨瓦迪卡一把才好。 唐素问在闲暇之余,也为坊民们诊一把脉,有病早治,衰老要防,倒是博得一片喝彩,带得甄邦都得意洋洋。 别的地方,坊民可能缺乏营养什么的,唯有敦化坊是肉食过多,胖子开始扎堆了。 说到这个问题,范铮心虚地摸了一把如怀胎三月的肚腩,好生听唐素问解说了一回。 “肉食与素食要搭配着吃,别以为吃多了肉是好事。”唐素问说到专业领域,气场碾压范铮。“黄淮流域的青菜,多吃一些,对身体有好处。” 青菜本就是黄淮流域原产,其实长安周边也有人栽种,可因为有轻微的苦味而不能让多数人喜欢。 改良过的青菜可能没苦味,但多数青菜都微苦,甚至还有苦得人想哭的品种。 云南十八怪就有那么一句:青菜叫苦菜。 范某一听就想溜。 他什么都想吃,就是不想吃苦,这碗毒鸡汤还是留给别人喝吧。 杜笙霞撇嘴,站到范铮身边:“以后每晚记得吃半碗青菜哦。” 范铮立时垂头丧气。 吵不了半点,婆娘虽说管得宽了点,却是为自己好。 食手笑眯眯的:“县侯莫怪,我已经破解了青菜苦味的难题。” 呀,人才啊! “青菜之苦,多数不在叶面,而在其杆、筋,去除便降了许多苦味。” “其次,油焖可以转苦为香,再加上一些腊肉或油渣,掺上食茱萸、秦椒,能让娃儿馋哭。” 食手笑眯眯地讲解。 范鸣谦从一角探出脑袋,不动声色地舔了舔嘴唇,眸子里透着吃货的狡黠:“真的吗?我不信。” 第760章 高句丽朝贡 金秋十月。 高句丽宝藏王高藏,遣子高福男入长安,向大唐献上幼年玉爪海东青一对,百年野山参十支,高句丽马十匹,并上表乞和。 范铮轻笑,五刀将还是一如既往地骄傲,哪怕是要向大唐低头,他也不肯派自家娃儿出来丢脸。 咳咳,在这一点上,钱男生真的得感激自家老汉了,要不然他就得来装孙子。 高福男一脸无奈,反反复复地强调“一衣带水”、“和睦相处”,却忘了一衣带水从来不是什么好话。 至于被频频攻击的泊灼城、被洗得耗子见了都得流泪的长口,以及海滨三十里无人区,高福男只字不提,仿佛从未遭遇过这些。 兵部尚书任雅相笑眯眯的:“别啊!大唐还指着高句丽帮忙练兵呢。” 这厮就是坏,哪怕是真相你也别说出来啊! 舟师打长口,是为了适应新鲜出炉的宝船; 每年攻鸭绿水不克,也是为了让诸折冲府的新兵适应战场。 以大唐现今的兵力,若不防备已经分崩离析的西突厥十姓、高原吐蕃,全力攻打高句丽,一年可定。 梁建方絮絮叨叨的,数着从武德年至贞观年,高句丽军西渡辽水,偷袭汝罗守捉、怀远守捉诸般恶事。 这不是在冤枉人,高句丽这么干是传统,当年隋文帝时期,便是因营州之地屡遭高句丽袭扰才愤而兴兵。 奈何,在高句丽问题上,真是天不佑隋朝,两代帝王俱铩羽而归。 如果仅仅说杨广,还能指责他瞎指挥,那么杨坚就是天意阻拦了。 反正,意思就一个,高句丽想乞和,这些玩意不够! 天子的目光移向范铮:“范卿好像没说话呢。” 范铮捋了下胡须,一声轻笑:“新罗是谁带兵?金庚信吗?” 金春秋与金庚信联手,一人主政、一人掌军,两家联姻的复杂关系让他们相互间配合默契,自然不会错过大唐磨擦高句丽的时机。 金庚信下手狠辣,冬比乎、冬音乎诸城纷纷易手,气得钱男生暴跳如雷。 一反手,金庚信一巴掌扇到百济王扶余义慈脸上,三日之内,连夺慰礼城、大木岳郡、汤井郡三城,露出獠牙警告百济,爷不装了! 向来表现柔弱的新罗,这一次震惊了高句丽与百济。 按照半岛的传统,此时高句丽与百济应当勾连,共抗新罗。 偏偏百济太子扶余隆认为,高句丽沿海都后撤三十里了,根本没有资格再为百济盟友,就是要结盟也该东转,找眉来眼去的倭国。 倭国的陆战能力,此时还并不突出,但优势在于船多。 以对马岛为中转,千帆过海,奔袭新罗诸地的话,便是金庚信再厉害也得收兵回去应对倭国。 没有百济的结盟,高句丽应付新罗就生生少了几分底气,骄傲如钱盖苏文都不得不向大唐低下头颅,暂时性乞和,以求度过难关。 “金庚信打仗还是有两把刷子的,高句丽的大将温沙门,应该不是他对手,是吧?通事舍人?” 范铮笑眯眯地看向僧信诚。 从六品上通事舍人亦属供奉官,八品以上供奉官便应当常参上朝了。 至于范铮自己,现在算清望官。 僧信诚喜庆地顶一身绿袍出班:“回太子太保,温沙门虽稳重,较金庚信却略逊一筹。” 高福男瞪着僧信诚,一时竟气结。 枉钱氏如此信任你,你不思以死报国就算了,怎么还有颜面出现在本太子面前? 当面揭高句丽的短,你的家人还想不想活了? 僧信诚表示,在长口时就已经阖家团圆,谢谢惦记。 别看高句丽在面对金德曼时期的新罗,表现得咄咄逼人,其实已经是强弩之末了。 再被大唐打下了辽东,实力锐减,自然再不是新罗之敌。 范铮把高句丽的伤疤揭开,大唐群臣自然变本加厉,开出的条件让高福男敢怒不敢言。 包括而不限于割让泊灼城,每年贡粮食若干、海产若干,高句丽小娘子(划掉)。 高句丽小娘子虽好,奈何长了脚,会跑。 这一点,辽东人最有发言权。 对于高句丽的请求,大唐理论上要再研究研究、考虑考虑,斟酌了尺度,再遣萧嗣业等人与高福男磋商、商榷。 反正,耐心等着吧。 —— “安西都护府遇袭一事,都护麹智湛虽竭力守护,却不免心有余而力不足。” 天子明确指出了安西都护府的不足。 范铮出班:“臣范铮以为,安西都护府管辖之地广袤,仅一府之兵,若分置诸镇,则遇事不及防守。” 天子颔首,颇认同范铮话语。 李积出班:“可以庭州、伊州并五咄陆之地,置北庭都护府,命高侃为都护。” “西州、龟兹、于阗、疏勒,领朱俱婆、渴盘陀、俱毗罗、五弩失毕为安西大都护府。” 确实是“大”都护府,手一挥就把西突厥的土地全部吞了。 这种大事,以范铮如今的品秩,也能参与得了。 但是,范铮可以发表一些流连于表面的意见,不能如李积这般深刻。 黄门侍郎许圉师出班:“臣许圉师有奏,司空此番安置,于我大唐而言倒是开疆拓土了,要安全归心需要多久?” “在此期间,兵员、粮草如何解决?仅之前安西都护府之置,便让关中民夫怨声载道。” 范铮微微颔首,许圉师腹中是有货的,真知道民生疾苦。 “许安西大都护府自安西募兵,并有权自主请仆从军。” “粮草亦许大都护府自征,不足部分朝廷补充。” 李积显然早有腹稿,智将之称非虚。 安西大都护府处于丝绸之路的交通要道,别的或许不足,钱却多的是。 截取安西大都护府应上交的钱粮自用,固然是少了来回的损耗,弊端却也明显。 范铮缓缓开口:“司空之言,正所谓头疼医头。就目前而言,是可以解决问题;从长远来看,弊端很突出,易使镇将无约束,成强枝弱干之势。” 莫以为中原王朝是榕树,须根落哪里就能再长出一截来,可以独木成林。 按历史的惯性,强枝弱干是要遭反噬的!